《幽冥宫殿的死者之王(昏暗宫殿的死者之王)》 prologue 复活仪式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然后,我的意识清醒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石室,可以看到墙边排满的书架,以及血红线条画成的魔法阵。 视野如坠五里雾中一般模糊。但是,从原先什么都看不见、感觉不到,毫无意志或意识,完全虚无的状态到此刻的变化宛如从梦中醒来,却是比那更鲜明强烈的改变。 就好像从地狱底层被打捞上岸一样—— 或是被人强行从安息之地拖出一样—— 视觉、听觉、嗅觉——全副五感感受到的排山倒海资讯量压迫着我的思维。 某人对着脑子乱成一团的我,用嘶哑的嗓音说: 「苏醒了啊……看来……你是个有天赋的尸肉人。」 听到这阵仿佛渗入脑中的声音,我缓缓看向旁边。 这时我才初次发现我躺在一个平台上。 嗓音发自一个身上长袍宛如以黑暗织成的老人。刻满无数皱纹的浅黑容貌配上他那炯炯有神的幽深双眼,不可思议地令人无法想象他活过了多久的年月,尽管体格削瘦,却不会给人虚弱的印象。 老人白发苍苍,瘦骨嶙峋,面戴奇妙面具,手上握着造型扭曲、极其可怖的魔杖。 我无法掌握状况。面对只能抛出狐疑目光的我,老人接着说了。 简直没在期待我的回答一样。 「我的名字是赫洛司·卡门。我乃挑战神秘之人,既是魔术师也是你的主人。尸肉人,『我命你跪下』。」 这句话一刺激到鼓膜的瞬间,一种奇妙感受窜遍全身。 身体违反我的意志做出动作。 我从平台上坐起来后,就好像小婴儿初次学站立那样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身体自动弯曲,膝盖无关乎我个人的意志失去力气。当回过神时,我已经面朝地板,对主人下跪了。 闻到霉味,又看到灰石地板,我才初次察觉到…… ——这里明明没有灯光,世界看起来却像白天一般明亮清晰。 太奇怪了。感觉到的不协调感形成开端,大脑一点一滴地整理资讯。我的脑部资源原本忙于处理外界资讯而无暇他顾,现在则耗费在整理内部记忆上。 忽然间,我的头部遭到用力敲击。虽然有受到震荡,但不会痛。 不,岂止如此——甚至连「平时」的心悸都没有。吃止痛药都不见效的那种宛如以细剑搅拌脑浆的头痛,或是好像五脏六腑腐烂融化的疼痛都消失了。不但没有仿佛永无止尽的痛苦,长久在疼痛中恍惚涣散的意识也敏锐得有如刚磨过的匕首。 说来奇怪,我在这个当下,久违地恢复了正常。 而我也在这个当下,初次——体会到常人的心情。 我正受到巨大冲击而惊得呆住时,魔术师<主人>赫洛司的声音洒落在我头上: 「尸肉人,我的仆从,冥府复生者,由我为你这无名之人命名吧。」 插图p015 ——无名之人。 不对,我已经有名字了。 我有着出生时双亲替我取的名字,一个最近已少有人呼唤的名字。 但是,在我说出口之前的一刻,我打住了。 我有种直觉。直觉现在不该把它说出口。 也许这是我有生之年几乎什么都不能做,随波逐流地活着所养成的坏习惯。 面对保持沉默的我,主人赐与了我名字。 「你的名字是恩德,终亡之人恩德。是我的死灵魔术赋予了你权宜的生命。」 权宜的生命,以及死灵魔术……即使是没上过几天学校,缺乏常识的我也知道。 知道这人是操纵死者,令人作呕的黑暗魔术师——死灵魔术师。 这些词汇顺畅地进入大脑,然后,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只要从记忆与现在听到的这些话推测,谁都能轻松理解眼下的状况。 也就是我已经死了。而眼前的男人使用邪恶的魔导力量,使我再度苏醒。 「恩德,跟我来。」 主人简短命令,走出像是研究室的房间,我默默跟上。 身体能动,手脚都能行动自如。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能正常走路了—— 不会疼痛的身体给我不可思议的感受。感觉很不真实,就像作梦一样。 才刚走出房间,主人忽然停步,转过头来看我。 主人的眼睛是灰色的,但一双眼瞳像内藏着某种炽热火焰般发亮。 被这双恐怖眼瞳定睛注视,我全身僵硬。 「嗯……似乎——听得懂人话啊。不能以口头下命令就什么都甭谈了。」 「……」 不能以口头……下命令?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我想起在我刚苏醒的时候,我的肉体是以主人的话语为优先采取行动,而不是我的思维。 那样——很不妙,毫无反抗的余地。即使我当时脑袋乱成一片也一瞬间就能理解,那是一种致命的感觉。 曾经听说死灵魔术师能自在操纵活死人。也就是说对主人而言,我与人偶无异。 主人见我保持沉默,不知为何好像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再次迈步。我也随后跟上。 房间外的走廊,与我记忆中生前住过的宅第没什么差别。只是,可能是因为完全没有灯光,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坦白讲,我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为什么要让我复活,这里又是哪里,他打算要我做什么?总不可能只是想帮我从痛苦中解脱吧。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 我现在该做的既不是向主人提问,也不是逃走,而是掌握状况。 所幸,我唯一在行的事情就是思考。生前我卧病在床一边痛苦呻吟一边抵抗死亡时,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尽管我现在的状况与那时相差无几,但至少现在不觉得痛苦,应该比那时候好多了。 我就这样跟着主人走了几分钟,步下石阶,来到一间地下室。 主人打开金属大门,走进室内。里面是一个宽敞得不像地下室的房间。 这是个没有灯光的房间。看到整齐排列的石台,我差点没叫出声,在最后一刻吞了回去。 躺在等间隔排列的石台上的——是尸体。 不过,跟我不同,他们凝然不动。 我这是头一次看到尸体。但不知为何我只觉得惊讶,并不觉得恐怖。 「在接到我的命令之前,你就在这房间待命。」 主人从口中呼出一团白烟后,对我投以冰冷的眼神,简短地下了命令。 门关上了,主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足音完全消失后过了半晌,我才开始采取行动。 我第一件做的事,是确认身体的动作。 我大幅伸展手臂,单脚站立把腿晃动看看。 长年折磨我的痛苦消失得毫无痕迹。无论是挥动手臂、摆动脑袋、挺直背脊还是轻轻蹦跳,都舒服得令我不敢置信。简直像作梦一样。 我差点笑出来,但没发出声音,只是窃笑。这里是地下室,我想就算稍微吵闹一下,主人也不会回来,但毕竟我对状况还一无所知,小心为上。 主人似乎将我留在一个像是停尸间的房间。不,与其说是停尸间——或许该说是死灵魔术师的材料库吧。平台上放着大约五具人类尸体,如假包换。年龄从十五岁上下到三十几岁都有,性别以男性为多。他们服装整齐,乍看之下没有严重损伤,但面容毫无生气。 起初我进房间时吓了一跳,但时间一久就习惯了。生前的我早已一只脚踏进棺材,实际上(恐怕)也真的死了一次。我甚至不禁无聊地想,说不定这当中有几具将来会变成我的同事呢。 停尸间构造简约,只有一扇门,家具除了安放尸体的平台外,就只有设置于墙边的大柜子。周围墙壁似乎是以石材砌成,轻轻敲打会得到坚硬的触感。 我一边心想「看来论居住性是我以前的房间为上」,一边打算来翻柜子。 我需要更多线索。 我谨慎地打开抽屉。抽屉没上锁。 看来魔术师赫洛司想都没想过这个房间里的死者会自己动起来。 「…………」 我得意洋洋地打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空的。第二个与第三个也都是空的;第四个里面放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兽牙般的物体,但无法帮助我解释现况。第五个也是空的;第六个里面有大约一打装了液体的瓶子;第七个也是空的。我失望地打开最后一个抽屉,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禁睁大双眼。 「原来藏了这么个好东西啊……」 我忍不住出声说道,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死者安静的房间。 这让我想起我好久没发出声音了。而且即使发出声音,也一样不会痛。 不会痛真是太美好了。我怀着想哼歌的心情,拿出找到的东西。 放在最后一个抽屉里的……是一面四方形的镜子。 我用衣服擦掉表面脏污,揽镜自照。 镜中的人影一如记忆中的自己——有着线条纤细的容貌、消瘦的脸颊与凹陷的眼窝。跟父母兄弟完全不像的掉色白发活像个老人,但这是天生的。还记得医生判断我的生命力似乎极低。实际上我也真的死了,所以那个医生搞不好是位名医。只有发型经过整理,与记忆中的一头乱发不一样。 大概是在我死后帮我整理得好看一点了,真是感激不尽。 我看着镜子沉浸在感伤中一会儿,但最后谨慎地把镜子放回抽屉。 这下我知道我还是我了。很可惜没能找到其他有用的东西,不过目前这样就够了。 我绕一圈把停尸间检查一遍,最后走向这个房间唯一的门。 主人离开房间时并未上锁。我有侧耳细听,所以敢肯定。 我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到门前。 我不知道这幢宅第的构造,也没弄清楚状况。但是,这个房间里的线索太少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知道这幢宅第是什么地方,也想对死灵魔术有更多了解。 还有我想知道——我究竟变成了什么。 不同于生前,我现在有能够自由行动的身体。死灵魔术师是邪恶的存在,我实在信不过他。既然如此,能做什么就该做。 我握住金属门把,一边注意不发出声音一边慢慢转动。 与我的紧张正好相反,门把一下就转开了。看样子果然没上锁。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慢慢打开金属门。没有任何声响,连自己的心跳声或血流的声响都听不见,完全是一片寂静。我松了口气,但仍不忘轻轻推门以确认外面的状况。 「…………?」 门没上锁,而且已经打开了几毫米的一条缝。但不管我怎么推就是打不开。 怎么推不动……?有上锁?不,不对。门没上锁,感觉也不像是做了什么固定。 我用手掌推推看,用整个身体去推。我试着这么做。 然后——我发现了。 那种冲击性正如晴天霹雳。我双腿一软,当场瘫坐在地。 门扉是用金属做的,当然重量不会太轻。但不是重量,问题不在重量。 我重新伸手,轻轻放在门上。然后我打了个哆嗦后下定决心,使出浑身力气去推门。 我以为——我有推门。 但其实我的手根本没动。无论我多用力,都无法让手往前推。 主人临走之际对我说的话闪过脑海: 『在接到我的命令之前,你就在这房间待命。』 没错。恐怕不是「推不动」,是我「没办法推」。 我的肉体以主人的命令为优先,而非我的意志。 如同苏醒之初,听从其命令下跪那样。 某种冰冷的感觉窜过背脊,我无法正常思考。我颤抖着手拼命推门,但身体违背我的心情,说什么也不肯动。 我以为我很明白,但终究只是「以为」罢了。 我瞪大双眼,肩膀颤抖。胸中涌起的情感既非恐惧,也非惊愕。 是愤怒。我真的好久没产生这么激动的情绪了。我这时才第一次知道,人在怒火中烧时表情会跟着僵硬。 我不会大吼大叫,不会失去理智,只是放在心里罢了。 我以为我重获自由了。得到没有疼痛可以蹦跳自如的身体,让我兴奋过头了。以为只要有这个能够正常活动的肉体,我就无所不能了。 但是,错了。我什么都没变。比以前好多了?大错特错。 生前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刻不痛,手脚都使不上力,只能专心思考以忘记疼痛。不,连专心思考都办不到。 但是,最起码——身体的控制权不曾落入别人手里。 我可以听主人的指示。主人就某种意味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是个邪恶的魔术师,我也不吝提供协助。 但是,这件事不可原谅。 我不知道主人赫洛司为什么要让我复活,但是只有自己的生杀大权断然不能交到他手上。这份情感炽热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看来我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其实并不想死。 而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幸运获得的「第二次人生」。 没错,不管要用上何种手段。 我想大大做个深呼吸,这时才发现自己没在呼吸。我把手贴在胸前,但感觉不到心脏跳动。 我真是太蠢了。到了这节骨眼,我才实际体会到自己已成了不被允许的存在。身体会动,不会痛。但我不是活人,只是能动罢了。 这时我才想到来到这里的时候,主人吐出的气息很白,摆放在这里的尸体也没有腐败的迹象。没错,这里一定——很冷。但我不觉得冷,我丧失了一部分感觉。 真要说起来,这个房间明明没有窗户与灯光,我却能清楚看见室内的景象。 我——变了。说不定看到尸体不会害怕,也是这种改变造成的? 这种疑问一瞬间闪过脑海,但我立刻摇头。 没差。我有意识,能够思考。我——人就在这里。 我能够体验曾经那般渴望的下半辈子。 我曾经是个病人,而且为了折磨全身、病因不明的疼痛与徐徐衰弱的肉体所苦,唯一能做的只有等死,可以说是「半死不活」,只不过是现在变成「活死人」罢了。 既然如此——我想我应该接受。纵然变成了黑暗眷属,比起毫无意义地结束一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站起来,瞪着打开一条窄缝的门,然后静静地关上。原本动也不动的门一下子就回到原位了。 我并不惊讶。果然是受到主人的命令影响。 超乎我意志的强制命令也许是唤醒死者之人的特权。 但是,其中应该有漏洞才对。绝对会有。 主人一开始说过:「不能以口头下命令就什么都甭谈了。」换句话说,像我这样被唤醒的死者「有可能不能下达口头命令」。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要知道更多情报,设法找出能逃离主人支配的方法。 我知道的不多。无论是关于死灵魔术或是这幢宅第,甚至是彻头彻尾改变的自己。 现在该做的是收集情报。我要隐忍不发,磨厉以须。除了思考之外,我第二擅长的就是等待。只要想到今后能派上用场,生前那段只能苦撑的日子或许也有其意义在。 我重新提振精神,然后站到主人放我自由的位置,紧盯前方。 我就这样停住身体动作,在脑中数数字。 我感觉不到困意、疲倦或是饥饿。不用阖起眼睑,眼睛也不会干。我只是凝视眼前的空间,淡然地,不带感情地数数字,假装自己跟摆在周围的死者一样,只是具普通的尸体。 第一章 活死人 当我数到两万多一点的时候,主人再次来到房间。 身穿拖地漆黑长袍的主人确定我从他离开房间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后,把一件东西递给我。 「拿着。」 他将一把刀刃足足有一公尺长的大柴刀递给我。黑色宽刃表面黏着血污,但不可思议地具有奇妙的光泽。 我乖乖接过。超乎想象的沉甸甸凶恶重量,使我不禁一个踉跄。 主人见我用双手重新拿好柴刀,鼻子哼一声说了: 「我要试试你的能耐。跟我来。」 看来他没有起疑。 我跟随主人走出宅第。看到眼前铺展开来的光景,我不动声色,但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生前的人生几乎都在病床上度过。那是一种怪病,头痛、腹痛与不停窜遍全身的疼痛使我慢慢衰弱。查不出病因,没有治疗的方法,任何名医或魔法师都无法治好我这不治之症。我从快满十岁的时候就难以自己起床,后来直到死去的几年之间,从自己房间窗户看见的景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谙世事。我的知识大多来自在床上阅读的书籍,而且大概有五年以上没离开屋子了。即使如此,我仍然知道主人宅第的所在地点并不寻常。 主人的宅第周围——有着一片蓊郁诡异的黑森林。 现在似乎是晚上,天空阴暗,一大轮近乎浑圆的白银月亮静静散发清辉。 金属围栏在宅第四周形成一个大圈,顶端排满了长桩般的物体以防有人翻越。唯一存在的门看起来坚不可破,紧紧关着。 我僵在原地,主人在我面前驻足,稍稍举起手来。 这似乎是个信号,我听见静悄悄的脚步声接近过来。我不转头,只侧眼确认。出现的东西让我险些惊叫出声,但勉强克制下来。 出现的是三头有着漆黑毛皮的狼。它们大概有我的一半大,说不定能勉强让我骑在背上。 那些狼从左右两边靠近主人,接着发出低吼般的叫声,停下脚步。 我用直觉就知道了,这些狼——是尸体。不,从主人的身份来想,这是从一开始就可想而知的事。这些狼身手敏捷,并且有着明显的尖牙利爪,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它们两眼混浊。 既然是死灵魔术师,能让人类以外的尸体活动并不奇怪。 看来……果然是逃不掉了。就算能逃出地下室也不可能逃离此地。 我如果鲁莽地逃走,肯定会被捉住。我这几年来别说跑步,连正常走路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双方同样都是尸体,我跟这些狼玩捉迷藏就不可能取胜。 主人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门,然后简短下令: 「过来,恩德。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力。」 看看……我有多大能力?我……哪有什么能力。 他要我拿着的柴刀沉重无比。我要不是尸体,手臂早就抬不起来了。 他没看出我无言的抗议。我没有行动选择权,既然主人出去了,我也只能跟上。 即使我拥有夜视能力,初次涉足的入夜的森林仍然令人毛骨悚然。无论是沙沙风声,或是虫鸣兽吼,都令人心惊胆寒。但主人毫不迟疑地在这没有道路的路上迈步前进。 他那让狼随侍左右的前进模样极具王者风范。不,实际上他就是个王。 是让邪恶不死生物随侍左右的死者之王。而跟随其后的我,不过是他的一个随从罢了。 森林几乎没有经过人手整顿的痕迹。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的路上,一边拼命紧跟着主人。苍郁繁茂的枝叶与树丛等等严重影响视野,一旦走散恐怕会遇难。 只有此时此刻,我感谢自己拥有不会疲劳的非人肉体。 可是,主人究竟要去哪里?目的是什么? 跟着主人走了十几分钟后,忽然间,在视野边缘——树丛后方有某种东西发亮了。随侍主人左右的狼发出小声低吼。主人兴趣缺缺地低声说: 「总算……出现了啊……」 树丛窣窣地动了动,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现身。 出现的东西是一头比主人带领的狼大上一圈的野狼,很可能是同个种族。漆黑野狼淌着口水,眼露凶光地望着我与主人。 我全身僵硬。当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狼。它对主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厉害的对手,但对我这个没好好运动过的人却不是如此。 黑狼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盯着我们缓缓做出准备绕圈的态势。 然而主人面对这头野兽连一点戒备都没有,眯起了眼睛。 「……数量真多……这个数量,可能不行。」 听到这句话,我才终于察觉我们被包围了。 前后左右,有好几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它们有着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漆黑毛皮,以及不留下脚步声的轻巧身手。是狼群。我忘了,狼是会集体行动的生物。 假如我的身体还活着,我恐怕早已紧张得昏死过去了。但因为我早就死了,我没把受到的冲击写在脸上,而是慢慢观察四周。 发光的眼睛有十六颗——换言之,这里有八头狼。比主人带领的狼多出一倍以上。 但是,主人只是一脸不快,脸色没有半点畏惧。 狼群逐渐缩小围成的圆圈。主人见状,只是弹响右手手指。 魔术师赫洛司·卡门就这么一个动作。三头尸狼一跃而起。 我感觉自己像在作恶梦。守卫右侧的狼用身体去冲撞离它最近的狼;守卫左侧的一头狼咬住乱跳乱叫的野狼咽喉,将它扯断。 凄惨的景象使我睁大双眼。数量是对方为上,但主人的尸狼实力弥补了数量劣势。两者之间的差异大到就连没打过架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首先尸狼虽然体格较小,但体能显而易见地出色。尽管对手的动作柔软而迅速,主人操纵的狼却宛若一阵黑风。 其次,它们在攻击行动上毫无半点犹疑。它们一直线扑向眼前的狼,不顾己身安危撕咬敌人的模样,甚至给人一种只是完成既定动作的印象。 最后一点,是它们的动作从来不会变慢。即使遭到包围,身体被利爪撕裂,腿部或喉咙被啃咬,它们连一点退缩都没有。 结果一直要等到杀了狼群中的五头,剩下三头逃进森林深处,它们才罢手。 三头狼若无其事地回到主人身边,巩固防卫。但是从那副景象之中,感觉不出忠诚心之类的感情。 我只能愣在原地,对它们的强悍与可怖大受震撼。 死灵魔术师。一般认为他们在这世上的多种魔术师当中是最邪恶的一种存在。 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操弄、亵渎死者灵魂或尸块的死灵魔术在全世界被视为禁术,术师在神话、童话故事或歌剧当中经常作为疯狂反派登场。 我虽然早有这些知识,但亲眼目睹其力量才终于明白这种力量受到世人厌弃的理由。 实在太过——亵渎了。 我对那些狼毫无感情,但只要看到这种景象,谁都会断定此人为「邪恶」。 而被这种人施法复活的我——恐怕也得说变成了邪恶存在。 我能战胜他吗……战胜这个亵渎死者、正面违逆世界的男人? 不,是非战胜不可。不战胜他,不久我也会落入跟这些可悲的尸狼同样的下场。 主人检查过手下们打倒的狼尸后低声说: 「嗯……虽然夜狼数量不够——这些就放着吧。走了。」 他刚才明明说过「总算」,难道说目的不是夜狼…… 不过仔细想想,假如他的目的是夜狼,那就没有必要带我来了。他虽然要我拿着柴刀,但还没对我下任何命令。主人甚至没有命令我站在前面保护他,也没有叫我劈砍树丛开路,只是叫我跟来。 我们继续在森林中前进。森林里真的毫无人类踪迹。我动脑思考。也许本来就没有人会在夜里进入森林,不过既然会出现那么巨大的野狼,可见这森林应该不在城镇附近。 此处时常有野兽出现,而且是明显具有敌意,会袭击人类的野兽。说不定它们就是一般所说的魔兽。除了起初主人称为夜狼的狼种,还有比我大上两圈,手持棍棒般物体的猿猴、身缠蓝色火焰的狐狸,以及青苔色的大野猪。假如我一个人碰上它们,恐怕只能惨遭杀害。主人的三头狼不费吹灰之力就驱散了这些种类丰富的魔物。 我只能呆愣地旁观。惨了,这座森林比想象中更危险。这下就算我能躲过受操纵的狼与主人的目光翻越围墙,也别想逃掉。 不过跟着主人走了一段路,我渐渐明白一些事情。我这具肉体不但不会疲劳,且毫无痛觉。体力仿佛没有极限,也不需呼吸。然后,所有知觉似乎都比当人类的时候来得敏锐。只要集中注意力,要察知野兽的气息不是难事。 森林虽然深邃,应该离人类村镇不远。无论主人是多么优秀的魔术师,总不至于能用魔术变出大房子,况且也需要粮食什么的。我合理地猜测应该会有少数人出入此地,一边整理思维一边拼命跟上以免被抛下。 这时,主人再次驻足。 伴随着枝叶摩擦的声响,一个巨大身影冷不防地冲出来。 出现的是一头熊。 可能还是幼仔,身高只有大约我的一半,但发达的四肢与长爪已经够凶恶了。 至今现身的野兽都是群体,这次似乎只有一头。靠主人的狼轻易就能解决。 我正在做如此想时,主人突如其来地说了: 「一头,是吧……恩德,你去对付它。」 ……啥?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他跟我说了什么。 对付?叫我去? 拿这个状况与我所知道的死灵魔术师知识做比较,其实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个命令了。对死灵魔术师而言,不死者是武器,但我却在无意识之中屏除了这个可能性。 我体弱多病,别说没对付过野兽,连打架的经验都没有。 我也没锻炼过体魄,根本不知该如何战斗。 我看看一手拎着的柴刀。行不通。对手虽然体格较小,但终究是熊。一个没受过训练又一无长处的人类,不可能赢天生体能过人的熊。 与我们对峙的熊眼中带有杀意。即使看到主人的三头狼满身回溅的血污,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模样。 我有柴刀,但熊有爪子。虽说我拥有不会疼痛的肉体,但要是被大卸八块一样不能动。真要说起来,柴刀能算是武器吗?行不通,绝对行不通。 见我畏缩不前,也不把柴刀举起来,主人满脸狐疑地说: 「怎么了?这是命令。『尽全力战斗,杀了它』。」 命令的言词摇撼了我的大脑。 我的双脚蹬地了。直到野熊逼近我的眼前,我才认知到这一点。身体擅自动了起来,抛下我的恐惧、犹豫等所有感情。在这个瞬间,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观众。 持握柴刀的手高举过头,对着熊劈砍过去。熊看到我急速来袭,抬起前脚挡下这一刀。 刀刃深深砍进它的左脚。斩断肌肉,击中骨头的触感透过刀刃传达给我。 熊发出咆哮,无视于伤势用头撞我。 冲击力道窜遍全身,我从体内听见某种物体噗滋绷断的声响。那是一种我至今从没听过的致命声响。但我的手没放掉柴刀,也不觉得痛。 我的头动了起来。还来不及惨叫,我已经探身向前咬住了熊的耳朵。 强烈的野兽腥臭贯穿思维,从牙齿传来的坚硬皮肉与兽毛的触感使我一阵恶心。 我的牙齿碎裂,下颚传来不祥的声响。熊猛力摇头把我甩开。被我咬下的耳朵碎片从嘴里掉出来。 反胃感与臭味都瞬即从我脑中消失。 在这个瞬间——我的确是一个谁都不忍目睹的「怪物」。 左手立刻做出动作,朝着退后一步的野熊右眼刺去。还来不及感觉到指尖刺穿柔软物体的触感,熊的左前脚先重击了我伸直的手臂。 喀叽一声,我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折断的骨头从左臂刺出,全力捅去的指尖也折断了。但我依然不觉得痛,贯穿眼球的手指遵守主人的命令开始往前钻。 野熊力大无比,比我这种小角色强悍太多了。本来脆弱如我,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它。 然而,主人的命令比我的意志更强烈。 即使是能冷血袭击人类的魔兽也有痛觉。但是,我没有。我的右手强行拔出一半陷进皮肉的柴刀。鲜血四溅,野熊惨叫般大声咆哮。 可能是背脊断了,视野在摇晃。但是,我的手臂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径自把柴刀高举过头,然后按照主人的命令全力劈向它的粗壮脖子。 野熊终于发出痛苦的哀叫,倒卧在地。我只是一个劲地卯足全力高举柴刀劈砍它。 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劈砍刀刃切开熊厚实的毛皮,剁碎了肌肉。尽管血花四溅,我的手依然没有停止。 身体在擅自行动。我能够以局外人的角度认知自己的这种状况。 飞溅的血黏到脸上与眼睛。但是,不会痛。不,真要说的话——假如我有痛觉,我的身体现在应该正剧痛难忍才对。 我的手臂很细,我没拿过多重的东西,也没挥过剑。凭我这种瘦巴巴的手臂,能够砍开野生动物的厚皮肤与肌肉吗?我这没吃过几餐正常食物的下颚,虽说只有一部分,但能咬下魔兽的肉吗? 照常理来想,不可能。我如果与熊搏斗,十次里有十次会是我输。这种事用膝盖想也知道。就算能够幸运地给它一击,也绝不可能光凭这样就杀死野熊。 但是现在,我眼前是一片正好相反的景象。野熊还在一颤一颤地痉挛,但我挥砍的柴刀深深砍伤了它的肌肉,伤口见骨,很明显是致命伤。 我为什么能打倒这头强壮的野兽?我从每次抡起柴刀劈砍时手臂传来的可怕冲击与声响猜出了主因。 「够了,它死了。住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故障般不停挥动的手臂停了下来。我呼吸没有紊乱,既不疲劳也不难受。不死者没有那些问题。 我低头看看右臂。我的右臂瘀血到令我担心随时有可能腐烂脱落。 除非是我看漏,否则右臂并未受过攻击。这个伤害,恐怕是我用柴刀全力劈砍野熊造成的「反作用力」。假如我有痛觉,早就无法继续攻击下去了,至少会使不上力。这就是那种类型的伤势。 不,不只如此。接近时腹部受到的铁头功以及被粗壮前脚挥开的左臂,都具有如果我还活着,恐怕一击就能剥夺我战斗力量的威力。 折断的骨头从左臂突出;深深插入翻搅脑浆的手指折断,弯向夸张的方向。 能够不理会伤势、痛楚或疲劳全力攻击,恐怕就是不死者的强项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受伤。主人那几头狼一路上受到的伤也都尚未痊愈。 我这具曾经那般受到疼痛折磨的肉体,如今变得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这项事实对我而言,比明白自己转生为不死者时带来的冲击更大。 还有……这个伤势,会痊愈吗?我现在的肉体无庸置疑没有生命。不知道不死者的特性是如何…… 主人略瞥一眼熊尸做确认,接着从头到脚观察我的身体,蹙起眉头。 「就这点程度啊……不,病死的尸体能做到这样,也许算是表现很好了。就算现在派不上用场,以后再慢慢锻炼就是了。也许现在还不该急着下定论……」 强迫我战斗还讲这种话,真是过分。 主人叹气之后,将魔杖抵在我瘀血的肉体上。 他小声吟唱了两三句咒文。跟我在病榻上多次让白魔术师施展的回复魔法是不同的咒文。 「自深渊降临吧,时光停滞之人。请赐与活死人负向力量。『逆向转换』。」 魔杖前端亮起紫光,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窜过伤口。 右臂的瘀血在瞬间消退,骨折的右臂喀叽一声归回原位。体内的骨骼在蠢动,恢复成该有的模样。下颚得到修复,碎裂的牙齿回复原状。 我曾听说回复魔法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魔法,说是如果想用魔法完全治好骨折,需要花上庞大的金额。我不知道不死者用的回复魔法难度是否一样高,但可以确定主人是个本领高超的魔法师。使用魔法应该会带来强烈的疲劳,但主人的呼吸没有半点紊乱。看他住在这种森林的深处就能猜到几分,看来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主人看过我的伤处,确定已经澈底痊愈后,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说了: 「找下一个吧。恩德,跟我来。」 结果我在这天,被迫跟总共五头的恐怖魔兽交手。 战斗后,主人粗鲁地用水冲掉我身上的脏污,然后再次把我带到地下室。 看来我基本上会被摆在地下室。 我大概就像是剑士的剑。这没什么不好。 主人离去后,在静悄悄的地下室里,多得是思考的时间。 这下我澈底弄清楚自己的状况了。身体能动,不会累也不会痛,而且有夜视能力。不怕冷。 关于体能方面,所有能力都比生前优秀,但没有痛觉可能导致我忽略肉体的损伤,只有这点需要注意。 还有,我发现主人是法力高强的魔术师,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几个强悍的手下。 夜狼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回地下室时还看到了会走路的人类骷髅。 那大概就是故事中死灵魔术师经常役使的「骷髅人」吧。虽然我只看到这一种,不过故事中的死灵魔术师总是会操纵大量不死者,我理所当然地猜测主人应该还有操纵其他亡者。当然,我也得考虑到主人本身的战斗能力。 然而,我猜不透最重要的问题——主人的目的。 他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只拥有病弱肉体的人复活?如果是要选护卫,应该有更多选择。 而最令我在意的是——主人料想的状况与我现况上的「差异」。 等主人的气息消失后过了半晌,我再次展开行动。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谨慎地握住门把。门扉发出嘎吱声把我吓了一跳,但主人似乎没有要回来的样子。 我悄悄施加力道。当初怎么推都推不开的门,安静且轻易地打开了。 我睁大双眼,用右手抓住门口边缘。然后,我慢慢让右脚往外踏出一步。 脚底碰到了地板——房间的外面。 ——果然不出我所料。 出得去。当初被指示待命时明明怎样都出不去,现在却溜得掉。 现在跟当初的状况差在哪里? 主人这次把我留在这里,没有「下命令」。这次不像当初,少了「不许离开房间」的命令。所以此时的我不会受制于命令,能够自由地踏出房间。 理应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仿佛扑通跳了一下。 这正是——差别所在。就是主人料想的状况与我现况之间的差异。 主人完全没料到我有可能逃走。他不太可能是忘了下命令,操纵死者的魔术师不可能那么粗心。 恐怕当初的命令才是突发状况。 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可能就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然后,他为什么没料到我会逃走? 假如我的心脏还没停止,现在想必因为紧张而狂跳不止。 我不禁感谢起过去的自己。 真是幸运。当初苏醒的时候没对主人说话,真是太幸运了。 回想起来,至今主人所说的话都带有自言自语般的口气。就连对我下命令时——都不像在问我的意愿。 我把脚缩回,悄悄关上门后,回到方才站的位置。以目前的状况,在宅第里到处走动太粗心大意了,至少得先摸清主人一整天的行动模式才行。 假如我猜得没错——主人还不知道我拥有自我意识。 虽然还只是猜测,但他确认过我听得懂人话,而且我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也不觉得奇怪,所以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更何况如果他知道我有自我意识,当初应该会有一个必须下达的重要命令。 这件事不能被主人发现。 我让双臂无力地下垂,维持雕像般的姿势。无论要做什么,应该都能找到机会。 不管要不要与主人为敌,手上的牌是越多越好。 § § § 于是,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的职责是辅佐主人赫洛司,主要的工作是主人前往野外之际的护卫兼狩猎。 主人用我狩猎魔兽,再用这些魔兽的尸骸生产新的不死者。 习惯成自然,起初我只能笨手笨脚地战斗,但练个几次之后就能有效率地打倒魔兽了。 我也不需要再用什么咬人的野蛮方法。我的肉体没有痛觉,不会疲劳,而且主人的后援做得无懈可击。就算是个大外行,人家都帮忙准备这么多了,绝对不会输。 而我在这些战斗当中得知,主人不只擅长役使不死者与使用回复魔法,攻击魔法的本领也是一流。 当我不慎让魔兽跑到后方时,主人随手就把它解决掉了。而且只花了一瞬间的工夫,不留痕迹。而主人对于我没能挡下魔兽这件事,也没表现出半点反应。 我在那一刻重新体会到了魔法的可怕。主人根本没把这座森林里的魔兽们放在眼里。 主人明显比我强悍。冷静想想,他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对付不来的魔兽栖息的森林选为定居处,我却在无意识当中认定这个年老魔术师不擅长战斗。 不过,照这样看来……想利用魔兽除掉主人是不可能了。 真要说起来,现阶段我如果打倒主人,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在童话故事当中,失去主子的不死者不会消失,会永远在人世间徘徊,但真相不明。 经过一星期之后,如果只有一头「夜狼」,我已经几乎能毫发无伤地打倒。 我自认挥动柴刀的方式也渐渐有模有样多了。给予对手致命伤的诀窍在于必须扭转全身,将柴刀一挥到底。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轻易丧命,我运用身体的方式慢慢大胆起来。现在的我搞不好连翻筋斗都会,只是没受到命令所以不做罢了。 我伫立于天灵盖被劈开而脑浆四溅的夜狼面前,主人表情狐疑地喃喃自语: 「嗯……我本来还有点忧心……看来这次的尸体品质相当不错……」 「……」 我不会回答他说的话。但是,的确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全力将柴刀一挥到底的手臂不再像初战时那样瘀血了。初次战斗时我或许是因为恐惧、混乱与命令的力量而太过用力,造成反作用力也比较大,但就算考虑到这点——有可能才一星期就能够毫发无伤地打倒夜狼吗? 我的肉体很瘦弱。死前的几年我都是卧床不起,肌肉不用说,骨骼、皮肤与内脏应该也都萎缩衰弱了。就算有主人的法力让我得以发挥超越极限的力量,基础弱应该还是会让能力受限。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战士的才能。 现在的我肉体已死。既然已死,肉体上应该不会再有成长。我虽然应该还在发育期,但既然没有吃东西,萎缩的肌肉也不可能变回原样。 然而——我却在确实地变强。不只是经验,肉体也是。若不是如此,才经过一星期的实战就能活像老练战士般击杀魔兽,实在太不自然。 主人沉默地看着我半晌后,喃喃自语道: 「……难道是变异为『尸鬼』的时候近了?这么快……太快了,不过,这不是件坏事……」 「尸鬼」……我有听过。记得那是一种嗜食人类尸体的不死者。 不过,其他部分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情报来源只有主人的自言自语。 看来……差不多该行动了。 我定睛往下看着主人刻满皱纹的额头,同时做好觉悟。 虽然危险,但我不认为继续按兵不动能让状况有所好转。更何况如果他说的「变异」真的即将来临,我必须在变化发生前知道相关细节。 我要在宅第中进行探索。 主人是魔术师,也是研究者。主人使我复活的房间——研究室里,除了有着无数用途不明的器具,还有好几本书。闯进那个房间实在太过危险,不过除了那里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地方藏有能解释我目前状况的物品。 我已经习惯数数字了。如果可以贪心一点,我想要时钟。 不过,虽不知道正确的时刻,但我已经摸清主人赫洛司的日常生活模式。 不,正确来说,是我知道主人赫洛司什么时间会来这个房间了。 主人赫洛司总是在深夜时分造访停尸间。到目前为止,没有例外。 如果我数得没错,他每天固定会在深夜时分造访一次停尸间,带我去入夜的森林狩猎。之后,狩猎所费的时间虽不一定,却总会在天亮前回宅第,把我收进停尸间。起初他还会仔细地把我带回停尸间放好,但渐渐地可能是嫌麻烦了,现在都命令我自己回去。 除了狩猎的时间,他不会过来。 我对不死者所知有限,但在我的少数知识中,有一项是怕阳光。主人只在夜间进行狩猎,恐怕是这个原因。 我不知道主人白天都在做什么。不过,他虽是个本领高超的魔术师,同时也是个活人,不像我不需睡眠。他在没有使唤我的时候,很可能会做那些我不再需要的睡眠、进食与排泄等行为。 就我的观察,这幢大宅里的生人包括主人在内只有两个。两者我都需要提高戒备,其中特别需要提防的是主人。一旦被他发现,我的计划将会全面崩盘。 不过,他对我没有戒心,所以只要我小心行动,必定能瞒过他的眼睛。 我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谨慎地离开停尸间,凝目往阶梯上看。 宅第除了部分房间之外,几乎没有能称为灯光的设备。少数几扇窗户也全被木板堵住,外界光线几乎照不进来,但不影响我的视野。 宅第里有很多死角,只要谨慎前进,应该不用担心被发现。 我如此劝说自己,握紧拳头,集中精神。 我变成这种身体之后才知道生前的肉体伴随着多少杂音。心跳声、呼吸声……已死的身体不会产生这些声响,但说来不可思议,感觉却比生前敏锐多了。 只要细心注意,想必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于是,我按照旧习惯大大做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往真正的自由踏出一步。 我谨慎地走在被黑暗笼罩的宅第里。 目的地是书斋或图书室,总之就是我目前这种状态的相关文献收藏的地方。 所幸我识字,卧病在床之后的唯一乐趣就是阅读。 虽然我只认得我居住国家的官方语言莱提斯语,不过莱提斯语是各地广泛使用的语言,主人讲的也是这种语言,所以应该没问题。 总之什么都好,我想要知识。 我决定先远离主人平常埋首工作的研究室型房间,从其他地方确认起。 这幢宅第不同于我生前居住的宅第,装潢力求简约。没铺地毯,也没有插花装饰。只不过是这样,就给人某种缺乏生命气息的印象。 由于没有东西能吸收声音,一不小心搞不好会发出脚步声。 不过一点点声响应该不成问题。因为……可以混杂于其他脚步声中。 闭上眼睛就会听见坚硬有规律的脚步声回音传来,而且不只一人。 这幢宅第的居民只有主人跟另一个人,是个佣人,但生人以外则不在此限。 这幢宅第里设下了无数的警卫,而且是死者卫兵。 这里换个说法,就像是主人赫洛司的城堡。是死者之王居住的幽冥城堡。 死者卫兵的脚步声有规律性,而且不会试着压低音量,因此远远就能清楚听见。脚步声来自前后两方,逃不掉。我在走廊旁边蹲下,屏气凝神地隐藏踪迹。 我并不焦急,只是做好随时可以飞奔而出的准备,等着那一刻到来。 一如我所料,在黑暗中染成淡墨色的人类骷髅自幽暗空间蓦然现身。不同于普通骷髅的是,那具人类骷髅身穿重点保护要害的轻铠,佩带着剑。而且明明没有大脑与心脏,却能走动。 盔甲与骨头互相摩擦,发出微小的「喀达喀达」声。两具这样的骷髅就好像要堵住通道般并肩走在走廊上。没血没肉没心脏却能活动的模样极度不自然而令人厌恶,如果我在活着的时候忽然碰上他们,搞不好会吓到心脏病发作。 那是在童话故事中被称为「骷髅人」的不死者。由于他们以剑、盾与铠甲做了武装,就让我称他们为「骷髅骑士」吧。 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跟随主人去狩猎的途中,有好几次遇到骷髅骑士。主人曾让我跟他对打一次,我发现骷髅骑士不同于只有骨头的外表,身手敏捷,身怀熟练的剑技,我只有力气与重量比他强,凭我目前的实力完全不是对手。 即使没有痛觉,肉体受到损伤仍不免会拖慢动作。他们的实力似乎有着个体差距,如果只有一人,我或许有办法解决,但一次两人的话我就只能等着被分尸了。就算万一发生奇迹让我同时打倒两人,也不是这样就没事了。 整条走廊上随时有大量骷髅骑士徘徊,想躲过他们的目光行动几乎不可能。他们跟我一样不会累也不用睡觉,也就是说邪恶魔术师的宅第对外敌的戒备一样做得滴水不漏。 不过只要我想得没错,就不用担心。 反正无论如何,这事注定迟早都得做个确认。 骷髅骑士停下脚步,只把头迅速转过来,低头看我。 我缩起身体停住不动。一秒钟感觉有十秒或一百秒那么久。 骷髅骑士用空荡荡的眼窝盯着我这边看,但很快就像是失去兴趣般把脸别开——再次开始走动。 我习惯性地呼一口气,放松僵硬的身体。 我早就猜到他们不会袭击我了。 骷髅骑士并不是没看到我。 实情更单纯,他们——是受到命令不准袭击我这个身为不死者的自己人。 我初次遇见骷髅骑士时,看到骷髅骑士不由分说地拔剑就要袭击我,主人下了命令。从此以后,他们就愚忠地遵守着这道命令。 我不知道骷髅骑士是否像我一样有智力,但从一举一动看来,他们似乎没有个人意志。况且明明主人在场,他们却照样袭击我,可见他们应该就像是忠实听从主人命令的人偶。 在这幢主人的宅第里,说来讽刺,我拥有的一个强项就是我是他的不死者。 因此,我不会遭到主人的手下攻击。我必须提防的只有确实拥有智力之人——主人本人以及另一个生人,而且只有被主人本人发现才算是致命失败。 假如我被主人知道擅自四处走动,他必定会发现自己的命令不够充分。届时主人可能会杀了我,至少一定会追加命令让我不能擅自走动。为了今后着想,只有这点必须避免。 已经跨越一个障碍了。我慢慢站起来,再度确认附近有没有主人的气息。 然后,我姑且伸手打开离我最近的一扇门。 我谨慎地打开一扇扇的门,逐一确认房间内部。 所幸这幢宅第基本上都不锁门。我只知道主人的研究室,主人于外出狩猎之际会锁门,其他房间他可能是懒得去管。 说到这个,地下室的门也没锁过。 这可能是因为主人无庸置疑是这幢宅第的绝对支配者。 在这幢宅第里,没人会忤逆赫洛司·卡门。定居于此之人无分生死,全是主人的奴仆。触犯禁忌的死灵魔术师总是树敌无数,不过入侵的敌人有骷髅骑士负责应付。 我不清楚正确的数量,不过在宅第内巡逻的骷髅骑士少说有几十个。这些以两人一组巡逻的骷髅骑士甚至让我觉得戒备有点过度森严。 我没有开锁相关的技术。幸好没上锁,否则我就得想办法了。 每个房间几乎都像是长久无人使用,虽然有家具但没有生活感,我试着打开柜子抽屉,里面是空的。而且好像也没人打扫,我用手指滑过边缘,指尖沾上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来那个佣人并没有打扫房间。不过也是,光靠一个人要维护这幢大宅想必有困难。也许她只会打扫有在使用的房间。 不死者不会用到房间。这幢宅第只让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光是从外头略为确认一下,就会发现这幢宅第还真不小。 我一边压抑一无所获的焦躁心情,一边继续在宅第中探险。 这里已经离主人的研究室很远了。 ……假若有书库或书斋之类的空间,会不会比较有可能设置在主人的研究室附近? 我无意间想到这点,停下脚步。 仔细想想,假如我是主人,当然会在自己的房间附近设置书库以求方便。 但我如果在研究室附近走动,有可能被主人抓到。主人的研究室没有床。无论是再邪恶的魔术师,就寝之际总不可能睡在地板上,所以应该会去别的房间。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折返,但只要不小心碰上就完了。失误等同于死亡或失去自由。 要冒这个险……等最后再说吧。 这时,我无意间看到通道另一头有一团微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而来。 在这宅第内需要灯光的人很少。 是露。就是这幢宅第里的另一个生人。 露是主人的女佣,也是奴隶。她脖子上套著作为奴隶证明的魔法项圈。露负责照料主人起居并担任实验助手,总是挨骂,有时我还看到她挨揍。 插图p051 不用急。我悄悄打开门,迅速躲进附近的房间。 脚步声四处彷徨般靠近过来,越来越大声,随即远去。她不是我的朋友,但也不是主人的忠实奴仆。项圈会以违反命令为触发因子给予奴隶痛楚,但无法改变奴隶的自由意志。而且,就算露看到我在走廊上走动,也不太可能向主人报告。因为她那样做没有好处,况且她无从判断我的行动是不是基于主人的命令。 她不是我需要过度恐惧的对象,也不是魔术师,几乎可说无害。 现在应该是白天,她说不定是在忙着打扫。我把这事记进脑子里。等气息远去之后,我重新开始探索。 然后,走了几分钟,我在走廊前方轻松就找到了摆满书柜的房间。 这是个有着气派大门的房间,比至今看过的其他房间大上两圈的室内摆满巨大书柜,满是陈旧的纸张气味。房间里安静无人,书柜上塞满了厚厚的砖头书,但还是不够放,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书本。 我用指尖滑过书柜边缘,发现跟之前看过的其他房间不同,没有积灰尘,大概是露会定期来打扫吧。不能待太久。 我生前就很喜欢看书。虽然临死的那段日子没多余力气看书,但长年以来书本都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有些兴奋雀跃地扫视书柜上的书背。然后,我忍不住蹙起眉头。 摆在柜子里的书出乎我所料,几乎都不是以我知道的莱提斯语所写成。 难道是所谓的魔法书吗?或者是只有死灵魔术师能懂的暗号之类?我连它们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都不知道。 我变得有点没劲,但随即重新打起精神。 反正我本来就没时间把这里的书全看完,说不定选择少一点还比较好。 我扫视书背确认。不久,我看到了一本以莱提斯语写成的书籍。 这是本旧书,书名是《可憎不死者之历史与危险性》。 我费劲地从只差没塞爆的书柜上抽出这本书,试着翻阅看看。 首先扑进我眼里的,是以下这行文字: 『不死者乃是一种诅咒。受到死灵魔术师侵犯的灵魂将永远沦为苦楚的俘囚,唯有神圣伟业带来的终焉方可令其解脱。』 意想不到的这段文字,使我不禁歪唇笑了起来。 感觉好像听到了黑色笑话。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死者是种诅咒,如果此时此刻,我的灵魂成了苦楚的俘囚,那么生前那个比现在更痛苦的我究竟算什么? 那种病痛,那种全身随时为剧痛与悲辛所苦的感受,只有尝过的人才懂。 那段痛得无法入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的探病次数,负责治疗的白魔术师的死心表情,以及明知死亡即将来临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得天独厚之人哪能懂命小福薄之人的苦难? 我只是无法忍受自由意志遭人剥夺,并非对变成不死者感到绝望。假如生前的我知道变成不死者可以从痛苦中获得解脱,我做起决定绝对毫不犹豫。 当然,我对主人——赫洛司·卡门也没有恨意。纵然那是一种亵渎行为也一样。 这本书没有参考价值。 我阖上书本,硬是把它塞进书本之间的缝隙后,决定找些更有参考价值的书。 我带回了几本书,顺利回到自己的房间。回程没有碰到露。 我尽量安静地关上门,然后留下一本书,其他书藏进柜子最底下的抽屉。 就我所知,没人会打开这个房间的柜子抽屉,所以呢,应该是不用担心被发现。看完之后再去拿下一堆书就好。 图书室看来似乎不常有人使用。越往房间里走,书柜的灰尘就越厚,也没看到把书抽出来的痕迹。我觉得那里比较像是用来收藏看完的书。 我选择了放在最深处的书柜,而且是摆在后边的老旧不死者图鉴。 首先我得了解自己的状况。 我的不死者相关知识只来自童话故事与主人的自言自语,这个问题必须尽早改善。 虽然没有灯光,但够让我阅读文字了。我想起在病榻阅读童话故事的那段岁月,感慨万千地慢慢翻页。 我需要力量,而且不只蛮力,知识也是力量。 夜晚的学习时间开始了。 § § § 我用早已使惯了的柴刀砍死甩动着不合身高的长臂从树木上跳过来袭击的小猴子魔兽。 鲜血芳香飞散在半空中,然后森林归于寂静。 从高大树上观察我们的猴群可能是领悟到对手不好惹,发出奇妙的叫声,以惊人的敏捷身手消失在森林深处。 行动自如的身体,以及透过柴刀传来的生命消失的手感,化为强烈的满足感充实了我。 刚复活的时候我以为是生前行动不便,相比之下带来的反差,但如今我知道这不是心理作用。活死人会杀害生物,累积「死亡」。 威风八面地双臂抱胸站在后面的主人确认了一下猴尸,随即转向我。 「恩德,你……是不是变强了?」 「……」 我沉默地伫立,因为他没有命令我回答。 复活之后过了几个月,我已经完全习惯行动自如的身体,而且多亏有每天持续狩猎森林里的魔物,我已能在某种程度上预测魔物的动作。 起初我还用力过猛,让自己的肉体被反作用力弄坏,现在则能够「控制力道」狩猎野兽,主人帮我回复的次数也减少了。我有极力留意,不让自己从刚开始的战斗到现在的变化引起主人疑心,但战斗确实变得轻松,如果什么都没改变也不知道主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很难拿捏。 运动很快乐。跑步、跳跃、学习都很快乐。 最快乐的是——活着这件事。 我还没完全获得自由,而且身处于大意不得的状况,但这几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死者的立场,有多余心力可以享受这个状况。 「嗯……仍是尸肉人……是吗?已经收集相当多的死亡,照理来讲也该化为尸鬼了……」 主人来到我眼前,用他那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与身上轻轻敲击做确认。我面无表情地承受被触碰的感觉。 得到教材以来已过了一段时日。比起生前,我对不死者有了更多的知识。 虽然主人的藏书有很多我看不懂,但不妨碍我获得基础知识。 如今我已经能大致听懂主人说话的意思了。 尽管不死者不同于生物,不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成长,但似乎能借由收集生物死亡时产生的负能量(书中直接形容为「死亡之力」)强化自我,产生变异。大概就是说已死之人也并非活在停滞的时光中吧。 书中称这种现象为「位阶变异」。 根据书中记载,除了部分不死者之外,多数不死者都是死灵魔术师下咒的结果。 遭到死灵魔术诅咒的尸体变质而开始活动,就是现在的我了。 而这种诅咒当中结合了进化系统。 在死灵魔术师的邪恶诅咒下复苏的尸肉人会听从主子的命令,收集负能量取得新的自我,变成更强大的不死者。尸肉人就是它的一个起跑线。 平日埋首于研究,就连用餐都不离开房间的主人之所以每晚必定带我去狩猎,想必正是为了累积死亡之力,好让我变成更强大的不死者。 我这个位子似乎有个前任。前任同样在主人的手中累积死亡,从尸肉人变异为尸鬼后,接受主人的命令独自去狩猎,结果被森林里的魔兽生吞活剥而死。所以,主人总是紧跟着我。 主人抬头用发出阴沉光彩,幽暗程度更甚不死者的眼瞳看我后,歪着头说: 「自我的萌芽慢了吗……也罢,目前还不成问题。」 没错,不成问题。还没穿帮。 我应该还能维持现状,再蒙骗一阵子。 主人虽是法力高强的魔术师,但不曾看穿我的演技。 本来尸肉人应该是没有自我的,书本当中也没有任何关于生前记忆的记载。虽不知道为何现在的我能像这样拥有自我与记忆,但因为如此,他这个不死者专家从未怀疑过我的行动。 与主人进行狩猎对我有极大好处,可以安全地提升我的力量。 主人一旦发现我已经有了自我,必然会改变命令。至少应该会命令我不准伤害他。 我需要的是时机。 我现在能动,是多亏主人的诅咒。但是,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不死诅咒一旦施放之后——即使术士死亡也不会解除。 「恩德,把那具猴尸带上。」 一如平常的命令。我抓起还在汩汩淌血的尸骸手臂,跟在主人后面。 可以闻到强烈的鲜血与野兽的腥味,以及尸体的芳香。乌黑血液从深深刺穿撕裂的伤口中浓稠地涌出流下。 体内仿佛有某种火热的感觉蠢动了一下。 最近肚子很饿。 食欲。许久不曾产生的这份欲求如烈火焚身,令我心焦难耐。 我一如平常地听从命令,被摆回停尸间后,开始采取行动。 自从我获得这份欲求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而就在那时,我知道自身的存在有了变化。 食欲、睡欲与性欲。 人类具备的这些欲求虽与尸肉人无关,但变成更高阶的不死者之后就不同了。 由于当时我已经获得某种程度的不死者知识,我立刻就知道这份欲求来自「位阶变异」。 尽管外表几乎不变,但借由剥夺无数生命,我的存在有了变化。 从「尸肉人」变成人称「尸鬼」的存在。 产生的食欲,证明我本身已经变成了更高层次的物种。 尸鬼不同于尸肉人,拥有某种程度的自我,并具备人类幼儿程度的智力。虽然肉体也在大量累积的负能量下受到强化,但可以说智力才是尸肉人与尸鬼的最大差异。 对于原本就具备自我与记忆的我来说,好处顶多只有肉体稍稍得到强化以及获得几项特殊能力,与食欲这个坏处相比不见得划算,但我乐于接受这种变化。 食欲,多么符合人性的感情啊。 尸肉人虽然方便,但对我而言,这份欲求值得我舍弃便利性去获得。 在濒临死亡之际,我几乎无法正常进食,也不觉得饿,没有多余心力去感觉饿。食欲是我曾经失去的一样东西。 尸鬼的饲料是肉,一如其名就是死尸。 停尸间就这层意义来说,看在我眼里就像粮食库。臭气熏天的尸臭对变成怪物的我,也只像是芳香。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进食。 如同初次击杀魔兽时那样,我对于吃尸体没有排斥感。不,从人类情感来说我是很想避免,但为了求生存,我不会迟疑。然而这些尸体是研究材料,如果数量少了,即使是现阶段对我没太大戒心的主人也不免会起疑心。 主人不知道我变成了尸鬼,但知道今后会变异。而谁都知道尸鬼拥有智力与自我。 饥饿感难以忍受到仿佛要烧焦大脑,一不小心就会想啃身边的尸体。 在名为食欲的本能凌驾于理性之前,我得设法满足这份欲望。 我一边压抑伴随着空腹高涨的情感,一边脱掉破烂衣服变成裸体,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停尸间。我钻过巡逻警卫骷髅骑士之间,从入口敞厅走到屋外。 打开门的瞬间,湿黏微温的风抚过我的脸颊。 深蓝色的厚重云层覆盖住夜空。宽广的庭园与大门在我眼前铺展开来。在这庭园当中有着多达几十头的狰狞「尸肉兽」对外敌提高戒备。它们大多诞生自森林,是遭到我或我那些前任杀戮,被主人唤醒的可悲存在。 不死夜狼嗅出我的气味,把头转向我。尽管外观看起来与栖息于森林的夜狼无异,眼神却令人吃惊地不剩半点感情。夜狼抽动了一下鼻子,但可能明白我是平常主人带着的尸肉人,很快就走开了。 那副模样恰如书本所写到的,是个只会听命行事的傀儡。我每次看到它们,都会深切感谢自己没变成那样的幸运,并强烈体会到自己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我一边感受着夜风,一边走近门边。这里有高达数公尺的钢铁栅栏,设置成包围整幢宅第。不只是物理性障碍,这里似乎还设下了魔术结界,但对于被设定为自己人的我无效。 大门用巨大锁具与铁链紧锁,只有主人有钥匙。我无视大门走到它旁边,用双手抓住栅栏灵活地爬了上去。换成生前的我根本无法用双手支撑自己的重量,但现在这个收集了负能量的我轻易就能办到。 我爬到如长枪般尖锐的顶端后,握住枪尖用翻筋斗的方式把身体抛向外头。 视野一个翻转,我用四肢降落在地,化解令人发麻的冲击,慢慢站起来。这不会影响身体动作,况且「尸鬼」的身体不像「尸肉人」——一点小伤会自己痊愈。 当初我还会紧张,如今这个猎食行为就跟去散步一样轻松。 然后,我毫不迟疑地踏进深邃的森林——骚动不安的黑暗之中。 不同于在主人面前走动的姿势,我独处时可以全速前进。虽然反过来说就表示得不到主人的后援,但这座森林里已经没有魔兽敌得过我。 没有柴刀,但我不需要。 我集中精神之下,右手手指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指尖开始发热。 五指指甲变得像小刀一样隆起尖锐。 这是我变成尸鬼后获得的特殊能力之一,名称直接就叫「尖爪」。 我用左手藏起发热伸长的指甲,在黑暗中疾奔。 可以闻到野兽的腥臭,以及风的气味。烧灼脑内的强烈饥饿感使我的感觉更加敏锐。 我很快就发现了猎物。在树木之间,有个黑色物体从高草丛中露出了一些。 个头大约在两公尺前后。那东西很可能是四脚兽,如果用两脚站起来恐怕会高大得需要仰望。然而那个比我大上两或三圈的巨大身影,看在此时的我眼里只像是饲料。 我压低姿势,只顾向前冲。对行动自如的身体产生的喜悦之情,在因食欲而狂暴的脑中疾速奔走。 风吹动树丛,我将唧唧虫鸣抛诸脑后。 猎物似乎察觉到我的接近,想转向我这边,但在树木繁茂的森林里,它那庞然巨躯无法急速转换方向。 于是,我运用全身的弹性让身体跃上高空。 头下脚上。世界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的正下方,黑影转过头来。 它有着漆黑的毛皮、血红的眼睛,以及略瞥一眼就能看出的发达、强韧而柔软的肌肉。 这是头熊型魔兽,也就是主人所说的夜熊。它比夜狼更坚韧,也是我第一头对付的魔兽。然而,这次的个体不是幼仔。 不过,是不是都无所谓。我于错身之际大幅伸出手臂,让指甲呼啸而过。伸长了几公分的指甲前端稍微伤到了它那毛皮覆盖的脑壳。以坚韧毛皮保护脑部的坚硬头盖骨被削掉一小块,鲜血飞溅,魔兽发出咆哮。我于着地的同时弯折身体,滑进庞然大物的怀里。 我早已——不再是只会活动的尸体。 在这个瞬间,我比夜熊更具有兽性,而且是有智慧的野兽——恶鬼。 以「尖爪」伸长的指甲比随便一把剑更为锋利。尸鬼就是用它来割开尸体的皮肉供己食用。 强烈的野兽腥臭传来,食欲仿佛受到触发般猛烈燃烧。我灌注全力用手掌捅向它的心脏部位。尸鬼的臂力与指甲利刃轻而易举地刺破了铠甲般的毛皮与肌肉,以及骨头。 庞然巨躯一个抖动痉挛,咆哮在一瞬间停止。其后只剩下恍若虚无的幽静森林。 肌肉的触感与温度包住手掌。我细细体会遍布全身上下的充实感,同时把手拔了出来。 听得见血管噗滋噗滋的断裂声。手中只留下还在跳动的生命泉源——巨大的心脏。填满嗅觉的骇人血腥味与死亡的臭味,这些全都在促进我的食欲。 拔出手的同时,我倒退数步。就像等着我这么做似的,魔兽的巨躯往地面倒下。它死了。虽然死了,但挖出的心脏还在跳动。它无助的跳动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我就像罹患热病般叹了口气。 ——明明变成不死者的我不可能会发烧,明明不需要呼吸。 我举起被血液弄得湿亮亮的心脏,万无一失地伸舌去舔。血弄脏了我的身体,但不用在意。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脱掉衣服的。 舌头碰到了心脏。光是这样,我就感觉到一股直穿脑髓的冲击。滋味、香气与口感,全都是我这具身体想要的。哪可能有什么排斥感,这是我现在正需要的东西。 啊啊,我已经不是人类了。成为不死者之后多次实际感受到的事实再度浮现脑海,我陶醉地咬住了这颗宝石般的心脏。 § § § 全身充满力量。自从获得新生以来,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的时日。 主人看我的视线随着日月经过,开始变得含有强烈的疑心。 「……还不变异,是吗……嗯……照理来讲已经用了不少次——」 这里是研究室。结束今天的例行狩猎后,主人低声沉吟,看看我扮演人偶的脸孔。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平均值。死灵魔术是禁忌的魔法,所以学术方面似乎没有蓬勃发展,但就我确认过的书本内容,尸肉人大抵会在半年或一年后变异为下一种存在。 当然,其中也有个体差距。假如被关在收集不到死亡的密室里,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发生位阶变异现象;反之也有例子显示在大规模战争中诞生的不死者位阶变异所需的时间极端地短。但以这次的情况来说,我每天都受到主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不断收集死亡,怎么想都不该比平均情形更花时间。 从我诞生以来,可能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自从我开始能感觉空腹,应该也没经过太长的时间。但是,这段时间似乎足以让主人起疑了。 主人用骨瘦如柴的指尖触碰我的手臂,凑过来看我的瞳孔,并且吟唱了某些咒文。 我听不懂内容,不过八成是某种死灵魔术吧。 浑身涨满力量。手脚发热,一种简直像肌肉膨胀的激烈感觉窜过全身。 然而我无视于涌上心头的冲动,坚持保持沉默。 「……不是魔力不足?会是……欲念不足吗?」 他蹙起眉头,满脸忿懑地抬头看我。 主人是优秀的魔术师。从他把宅第建在凶暴魔兽横行的幽林深处就能明白这点,从藏书量与能够收集大量尸体这点也能推想而知。然而,主人正因为在死灵魔术方面造诣至深,便过度受困于常识。 尸肉人本来是一种低阶不死者。虽然难点在于需要使用新鲜尸体,但只要克服这点就能轻松制作,是一种非常脆弱,只会遵守命令的人肉傀儡。其中不具有自我意识,因此若没有主人的命令,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 可以想见主人至今一定制作过相当多具尸肉人。当然,我的前任想必也是个性质一般的尸肉人,位阶变异造成的变化应该很明显。 就是突如其来地获得智力。根据书上记载,变异为尸鬼的不死者似乎分成两种。 亦即要么理解状况臣服于主人,要么无法理解状况而激烈反抗。 至于我,则是毫无反应。 正因为主人对不死者的位阶变异具有渊博知识,才无法理解我的状况。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确认我这个极为优秀的尸肉人实际上变异了没有。 他明知我收集负能量而提升了力量,疑心却终究只是疑心。 尸肉人与尸鬼外表上几乎没有差别,想必也造成了很大影响。 虽然内在确实改变了,但他似乎忘了最有效的区别方法。 换成是我,会死马当活马医这样下令: 「你发生变异了吗?诚实回答我。」 我对主人的命令只能绝对服从,即使在变异后也没有改变。 主人如果这样质问我,我只能死心;但主人由于熟知尸肉人原本的性质,没对我这样做。 对他来说,我是不可能做出意外举动的「物品」。 主人轻拍我全身上下做确认后,皱起眉头,用不服气的口吻喊了一句: 「露,拿小刀来。」 轻微的脚步声停在研究室门口,犹疑般沉默了半晌后,房门发出「叽……」的声响打开。 露表情浮现惧色走进来。她有着黑色头发,个头很小,衣服脏兮兮的,体格也瘦弱到随时可能倒下。可能是营养不良,她看起来年纪比我小,但从她以前与主人的对话,我知道她当主人的奴隶当了很多年。脖子上套着证明奴隶身份的黑色魔法项圈,目光比不死者清澈不到哪里去,嘴唇干裂,一不小心可能会把她错看成尸肉人。 这不是我初次见到露。露负责做些不死者做不来的纤细工作,像是协助研究、照料主人生活起居、打扫宅第、煮饭与收拾书本。她在走廊上移动时会拎着灯,所以非常容易看到,但另一方面来说,她跟主人不同,会在走廊或房间里随意走动,因此我在探索过程中曾经不小心碰上她几次。不过……彼此都对对方不感兴趣。 尸肉人没有意志,奴隶也没有。露甚至可能比我更怕主人。而她看我的目光当中也暗藏着恐惧。 她有她的想法,但没有意志。她只会听主人的命令行事。 「拿小刀来。」 听到主人这么说,露急忙从口袋中拿出小刀,走到主人身旁。主人接过她递出的小刀,随手揍了她的脑袋一下。 「慢吞吞的,废物。」 口气听起来不屑,但主人的眼里没有怒意,恐怕只是乱出气罢了。就算不是,主人也只是把奴隶当奴隶看。 露不支倒地。主人把手掌骨头握得喀叽喀叽响,然后将那把小刀插进我的右臂。 仿佛将原本的疼痛稀释一百倍的钝痛窜过手臂。这也是位阶变异的证明。 不死者是种诅咒。原本完全是具「会动的普通尸体」的我,借由累积负能量的方式,正在渐渐变成更可怖、更受诅咒的存在。在这过程中获得的不只是好处。 会动的死者将取回欲望,取回智力,取回痛觉,然后获得强大无比的力量。 虽然比没有痛觉的尸肉人时期痛多了,但跟生前比起来不算什么。 伤口几乎没有流血。大概是血液还没恢复循环吧。 不过,根据书上记载,「陷得更深」的不死者跟人一样会流血。 就好像在确认一样,主人把伤口挖得更深。我面色不改地撑过不断持续的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不痛……不痛了。 主人慢慢放开小刀,视线继续对着我,口气强硬地对趴在地上的露下令: 「……终究就是尸肉人,是吗……喂,这家伙的伤口如果产生变化,向我报告。」 「啊……呜——」 「回话啊。」 「唔!……」 暴力性的声响占据了四下。 据说魔术师能用魔力强化自己的肉体。主人的身体看似只有皮包骨,却似乎有着不小的力气。露被他踢了心窝,简直像皮球一样弹了出去。 我只是毫无所感地旁观。 被小刀挖开的伤口疼痛渗血。 主人每当我在森林里受伤时,都会用魔术为我治疗。由于尸肉人不具再生能力,如果想长久使用同一个尸肉人,当然得这么做。 说到伤口的变化,「尸肉人」与「尸鬼」一个特别大的差别在于再生能力的有无。看来主人想从自我意识萌芽以外的要素看出我的变异与否。 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 但是……他太天真了。一旦在我面前说出要用什么方法做检验,就没意义了。 我一如平常地被摆回停尸间后,开始采取行动。 我卷起衣袖确认自己的伤痕。尸鬼的再生能力比人强,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虽然不至于像治愈魔法那样能瞬间治好,但这点程度的伤一天就会好了。 据说变成更高阶的不死者之后,再生能力也会得到强化。幸好我还停留在尸鬼的阶段。我举起左手,慢慢让指甲前端变成刀刃状。指甲前端的锋利度不亚于主人用来挖伤我手臂的小刀。 为了扩大留在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我将指甲插进去。 痛楚以伤口为中心慢慢扩散,摇撼了我的心脏。 比起刚才的小刀,这么做并没有比较痛。 然而,这种自残行为……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对自从有记忆以来身体就不听使唤的我而言,就算天崩地裂也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眼睛……身体并未流泪,但心里却在哭泣。 头脑深层感觉到火烫的痛楚,但我咬牙忍住。 这是——有必要的。 我会杀了束缚我的人。我总有一天必须杀了握有我支配权的赫洛司·卡门。他不是个好东西。虽然不知他有何目的,但他想必只把我当成奴隶的衍生物种。 现在是蛰伏以待之时。为了制造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干。 主人很强,还握有我的绝对支配权。现在的我实在赢不了这种对手——不过,至今并不是没有不死者成功反抗过主子。 在藏书之中,有几本提到了不死者的反抗事例。 眼下,主人只对我做了最小限制。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而我变成了更强大的不死者——虽然只有万分之一,还是有胜算。 他是绝对支配者,但并非全知全能。 就像在强调自己的决心,我用指甲钻动着挖肉。虽然伤痕形状跟小刀挖出的有点不同,但他不至于会察觉到这点差异。 确定伤口扩大之后,我从伤口中拔出指甲,直接含进嘴里,动动舌头把碎肉与血舔掉。尽管我现在的味觉连魔兽的心脏都觉得美味,但对自己的血肉却毫无感觉。 不过,如果他们发现我手指上有污渍就麻烦了。我正在舔掉污渍时,忽然听到了声响。 我往前一看。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没发现。 在房间一隅,露睁大眼睛看着我。 她眼睛周围有瘀青,嘴唇红肿。虽然一张脸死气沉沉,视线却无庸置疑地紧盯着我放进嘴里的指尖。 我们四目相接。我还没说什么,露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失败了。被她看到了。她虽然是奴隶,但就算是奴隶应该也知道我刚才的举动很不自然。 我原本要抬腿追去,但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我不能追上去——那样铁定会被主人察觉。况且追上去又能怎样?难道要说服她吗?我以为自己说服得了吗? 我是不死者,是魔术师赫洛司·卡门制作的不死者。她绝对不会信任我,换作是我也不会信任对方。 既然如此……就不用追了。最糟糕的状况是被主人看到我在追她。 因为主人没有命令我做那种事。 我调整呼吸。指尖已经没有沾上任何一滴血了。 § § § 光芒闪烁,裂帛般的尖叫响彻宅第。 露整个人飞上半空,波及了摆放在石台上的尸体。是攻击魔法。 我这时候才第一次看到人被吹飞的光景。 主人的表情一如平常,眉毛没动一下,脸颊也没抽动,但狡猾双眼的深处确实燃烧着怒火。 「露,你——算计我是吧?我跟你说过,如果他的伤口有什么异状就告诉我。」 「!——」 可能是倒地时受到了撞击,露无法回话。主人用力踩踏她无力瘫在地上的手。 「但我可不记得有叫你撒谎。」 露向主人报告了。但是主人在我与露之间,似乎选择相信我。 那是当然了。他对自己的死灵魔术很有自信,奴隶说的话——看不出什么价值的奴隶说的话,想必不值得考虑。如果内容荒唐无稽就更是如此了。 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会任由她逃走。 我一直在观察。至今我看过好几次主人冷淡对待露的场面。 说不定露是妄想据实以报可以博得主人的好感,借此改善自己的待遇。或者是她惊吓得没多余心思料到状况会如此发展,也可能是想到就做了。 换成是我,铁定不会这么做。看来她的绝望还不够深,才会对这种极其微小的希望下赌注。 奴隶连回嘴的权利都没有。主人踢了露的身体好几下后,抓起她的脖子,把她带到动也不动的我身边。 可能是嘴里破皮了,小颗血珠从露发黑的嘴唇间滴出。我感觉到那血滴一瞬间冒出美好的芳香,使我的表情险些放松下来,赶紧绷紧面皮。所幸主人似乎正在专心打骂奴隶,完全没发现。 「喂,你这垃圾。你说恩德的——什么地方变了?再给我说一遍。」 「啊……呜……」 主人的视线以及露的空洞视线集中在我的伤痕上。那里有着跟主人弄出的伤口并无二致的伤痕。正确来说其实有些不同,但主人不会看得那么细。 「恩德,把手臂抬起来,让我跟这家伙——能看清楚那个伤口。」 我主动听从命令抬起了手臂。伤痕暴露在只点了几根蜡烛的幽暗空间里。 换成尸鬼的话理应早已痊愈的伤痕,还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面。 「喂,露,我再问你一遍。你说这家伙的伤——怎么了?」 「咕呜……老……爷,这家伙——自己——」 听到她口齿不清的声音,主人动作夸张地看向我。 「恩德,来。这家伙说你……自己挖开了伤口。哼,哼,哼,我问你,这是——真的吗?」 是。答案是「是」。但是,我不作答。 命令必须正确下达。假若希望我回答——就必须命令我「回答」。他没这么说,所以我没有义务回答。 这是懂得动脑的人才能钻的绝对支配中的漏洞。 主人往我看了几秒,但想必心中已然有了结论,随即将视线转回露身上。露肩膀抖了一下,脸色铁青,口沫横飞地反驳: 「老、老爷——这个男的——在撒谎——」 「哼,哼,哼。露,我没跟你这个奴隶说过,所以你不知道……不死者对创造自己的术士是绝对服从的!」 主人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把抓起来的露往地板上一摔。 我继续抬着手臂,看着这一幕。这是因为——主人没有命令我把手臂放下。对于一个只能听命行事的忠心尸肉人而言,这是理所当然。 「嗯嗯?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报告异常状况,我就会待你好一点?你以为你这颗没多大学问的废物脑袋骗得了我?」 真是可怜,忠心的奴隶将异常状况告诉了主子,却似乎得不到主子的信任。 大概是平常没做好事吧,也可能是主子天性如此。 明明少说两句话就不会被打骂了……但我不打算可怜露。因为露差点就害我——行动自由受限了。 连一点悲怜心都没有,是否表示……我是个残酷的人? 「啊……呜……这家伙——以前,还看过书——还有,对了!他还吃过东西——」 「住口!你这比尸体还不如的馊水!」 的确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被露看过几次不自然的举动。但是,她现在把那些事情搬出来不是明智之举。看到异常状况的时候必须当场举报,否则不可能取信于人。 看来正如主人所说——露的脑袋不怎么灵光。 几分钟之间,四下只有人挨揍的声响与夹杂惨叫的呻吟声。最后主人可能是揍腻了,对着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的露唾骂道: 「你只是个饲料。但是,下次再敢谎报——我就把你活生生大卸八块,对你的灵魂刻上永难磨灭的痛苦。」 他的声音极具魄力,带有真实的声调。 死灵魔术师。 听到受众人厌弃,亵渎灵魂的魔术师所言,如死尸般倒卧在地的露身体一阵痉挛。 最后主人看向我。 「恩德,可以放下手臂了。」 可以放下了。这句话不是命令,我没有义务听从,但我是忠心的尸肉人,所以把手臂放下了。主人看到我这么做,显得不大满意地用鼻子哼一声,帮我治好手臂的伤。 大概是看到摆了一天都没有变化,觉得已经没意义了吧。虽然我忍得住,但也痛得心烦,所以不动声色地悄悄松了口气。真是太感谢露了。 「露,把这房间恢复原状。放在这个房间里的尸体——可是比你更有价值,比你这个我用一枚金币买下的奴隶更值钱。」 一枚金币,是吧?不知道我花了主人多少钱。 我没听说过尸体可以买卖,但价码应该不只一枚金币吧。毕竟在众多尸体当中,我可是被选为了主人的守护者。 主人离开房间,停尸间里只剩下露。 露继续趴在地上,没有要爬起来的样子,不过似乎没死。我能清楚感觉到她细微的呼吸。也许是主人有手下留情。 不过,我还是会担心。她是自己人,虽然立场不同但近似于同事。同事倒下的时候当然应该伸出援手。 我没有接到不许动的命令,所以大大伸了懒腰,然后在露身边蹲下。 也不忘留意主人有没有改变心意跑回来。 这次的事都怪我不够小心。我不会重蹈覆辙。 露抬起头来,用涣散的目光打量我的脸。 我用手指沾起露滴在地板上的血珠,当着她的面放进嘴里,舔给她看。 然后我才头一次知道,人类在真正感到惊愕时会露出恶鬼一般的嘴脸。 但是没用的。主人……原本好像就不太信任你,这下更是绝对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除了掌权者的存在,以及所作所为被掌权者发现导致自由受限的风险之外,目前的环境无可挑剔。 然而我感觉到「必须」叛乱的时机近了。 主人一度产生的疑心今后势必会慢慢加强。主人虽然断定露在说谎,但那些话想必就像小刺一样插在他心头。 我需要看清最适当的局势。 我不再每晚去拿书了。我不认为现在的主人赫洛司会相信奴隶所言,露看起来也没变,但我认为应当尽量减少危险性。 我已经得到了最低限度的知识。对露而言,我必定是跟主人同样难应付的存在。 主人的狩猎时间延长了。每当主人带我进入森林,都会命令我狩猎更多魔兽。 这项命令对我来说求之不得。夜里偷偷进行的猎食行为,万一受到无法再生治愈的伤害会让主人起疑,但白天的话就能让主人帮我治疗。主人是有朝一日必须打倒的支配者,但同时也是最可靠的自己人。 计划奏效了,我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但也渐渐满心焦躁。 我摸不透主人的底。他毫无破绽,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与弱点。除了他躲在这种森林里的理由不明让我心存不安,魔导也完全在我的知识范畴外。那类书册的文字我看不懂,无法获得详细情报。 假如想安全行事,最好能获得更大的力量,确定胜券在握之后再挑战主人。但据说从尸鬼发生下一次位阶变异需要花上将近几年的时间,再怎么说,期待这种事情都太不实际了。 何况归根结柢,无论我获得多大力量——主人都对我拥有绝对命令权。 只要他命令我一句不准攻击,一切就玩完了。我能战胜主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用一击造成他无法下命令的状况。 不死者强悍无比。我现在的体能远远凌驾于成年男性之上,而且拥有再生能力。主人没有命令我不准加害于他,所以我大可从背后偷袭。 我认为就算是再厉害的魔术师,也不可能被我能砍断魔兽坚硬颈骨的指甲抓到还毫发无伤。 但是,我不能失败。假如不能一击杀死主人,我将会受到命令束缚,第二个人生也将在受人压榨中结束。这对我而言,是比卧病在床更无法容忍的状况。 我需要的是忍耐,是实力。我如此劝说自己,压抑住焦躁感,静待良机。 我过着每晚听从邪恶魔术师的命令进行狩猎的日子——避开奴隶的目光,寻找主人破绽的日子。 当初获得能够正常活动的身体已经够令我满足,但尝到暂时的自由滋味,会让人想得到真正的自由。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说的欲望吧。 自由。这两个字,比我撕咬的兽肉滋味更为甜美。 就在这时,主人的客人带来了推动状况的新消息。 住在这幢宅第里的人只有露与主人,不过主人还有其他同伙。 大概是表示纵然是邪恶的死灵魔术师,也难以完全离群索居吧。 每个月一到两次,会有个名叫哈克的男人带着护卫前来。男人是个头戴脏兮兮绿色牛仔帽的小矮子,我都在心里叫他「尸体搬运人哈克」。 正如其名,这个男人总是搬着棺材越过森林而来。主人布置警戒的骷髅人也会放过男人与他的同伴。 我不清楚双方的详细关系,只知道哈克负责补给生活物资与尸体。哈克会向主人提供以食品为主的生活物资以及不知从哪挖来的新鲜尸体,收受金钱或骷髅人。从对话内容听起来,哈克买下骷髅人似乎是当成战斗人员。而且不是普通的骷髅人,是材料经过严选,收集过死亡而身怀强大力量的骷髅人。运用不死者是一种禁忌,可以想见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插图p079 他们谈生意时我大多不在场,不过这次主人难得把我叫了过去。 长相兼具狡狯与和善的哈克,以及全副武装、一看就觉得擅长行使暴力的护卫,都聚集在少有机会用到的会客室里。 哈克睁圆了眼,一脸兴味盎然地说道: 「哦……真的活下来了呢。他是病死的尸体,本来还以为很快就会丧命呢。」 「也许贵族的尸体就是不一样。」 主人目光凶恶地抬头看我。 他恐怕是想错了。我能活到现在无非是因为我渴望存活。 当我恢复意识时立刻支配了我的这份渴望,即使如今我已获得某种程度的力量,仍然没有些许淡化。岂止如此,我甚至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种感觉……对,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灵魂燃烧般的冲动。那是我生前活着却跟死了无异的时候绝不曾感受过的激烈情欲。 如果要举出一般不死者与我的巨大差异,肯定就在这里。 不过,我丝毫不把它显现在脸上,只是平静地低头看着主人。 主人混浊暗沉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在确认我有无智力,但这恐怕只是我的错觉。假如他确定我有智力,应该会下具体的命令才是。 「还能弄到其他贵族尸体吗?」 「饶了我吧。虽说是尸体,但会想出售家人尸身的怪人可不多见。」 「但是,你已经弄到了一具。作为恩德原料的尸体——」 听到主人简短的言词,哈克大大皱起他那张脸。他用带有浓厚责备意味的口吻说: 「说好不能追究尸体的出身背景了。只不过是碰巧有人想卖家人的遗体,我嘛,就把这机会告诉赫洛司大爷您,赫洛司大爷是自己决定要买的。不过是如此而已。」 「……我明白。他长年卧病在床……这应该是不相关。也看不出有受过锻炼。」 主人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肉体。 我长年以来过着起不了床的生活,全身肌肉衰退,成了只能靠定期造访的白魔术师施加疗愈魔法勉强活着的存在。即使现在频繁进行又跑又跳狩猎魔兽这种以过去状态无法想象的重度劳动,肉体仍然瘦小。 健康的肉体(当然,光是得到不会全身受剧痛折磨的肉体就让我十分感激了)从生前就是我的憧憬。既然听说反复「变异」变成更强的怪物能够让肉体产生变化,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活到那一天。 但是,原来如此……原来我的尸体是被卖掉了。 这是一项新情报,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受到打击。 恐怕是因为我对家人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生前的我只顾着忍受痛苦,没有多余心力对其他方面付出感情。 至于恨意——大概也没有。这几年来,家人虽然不曾来看我,但白魔术师定期进行的「看护」想必所费不赀,事实上这种维生处置也的确稍微延长了我的寿命。 战斗中最重要的是攻击距离。我虽然瘦小,但至少成长到了离成年男性只差一点的体格,可以说是侥幸。 就算看护的理由不是为了我好,结果确实帮到了我。 至于把尸体卖给哈克的事,更是不言自明。 无意间,我想起从书中看到的不死者基础知识。 书上说不死者是以尸体的遗恨为活动力。但我的活动根源恐怕不是一般不死者对生人的「怨叹」,而是「生存欲求」。 我即使时时刻刻受到疼痛折磨,却从不曾想过自杀。我想应该没有。 我不想死。死了以后还是想继续活着,想维持自我。说不定就是这份纯粹的情感,赋予了我尸肉人本来不该有的生前记忆。 我的知识极其浅薄,因此不敢确定,但确不确定都无所谓。 主人赫洛司从各方面来想都是我的恩人,我对他真的觉得很抱歉。 但是,我不能放任对我拥有「特权」的他恣意行动。 其实——我有唯一的杀手锏。是那种只要用过一次就再也不能使用的杀手锏。 虽然不是一拿出来就能赢的最终王牌,但只要时机正确,大有可能打倒主人。 越是杀死活物收集死亡之力,时间拖得越久,我就变得越强大,奇袭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容我一再重申,重要的是时机。我要收集情报。主人的战斗能力尚不明确,强大魔术师的外表年龄不可信。即使我再擅长近距离打斗,对付触犯禁忌与世界为敌却能活到这个年龄的老奸巨猾魔术师,做再多戒备都不为过。 我正在面无表情地燃烧阴暗斗志时,哈克忽然板起了脸孔。 「讲到这个……最近终焉骑士团那帮人似乎要来到埃吉这边了。」 「什么……?……不会是你失手了吧?」 「怎么可能,我的客户口风都很紧。不过,那帮人的嗅觉真够灵的。如果要小心行事,我这阵子最好还是别来了。」 听到这个名词,难以形容的冲击窜遍我全身。 「终焉骑士团」。那是为无尽黑暗带来终焉的世界最强战斗集团。 我生前读过的书里提到过他们,主人的藏书里也有这个名词。 他们时常在童话故事中作为英雄人物登场,这些以光明之剑斩杀一切威胁或苦难的存在是孩子们的偶像,事实上我卧病在床之前也曾对他们的英姿怀抱淡淡憧憬。 玩弄人类灵魂创造出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是他们的头号敌人。 昔日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我看过的图画书里有很多都在描述死灵魔术师与终焉骑士团之战,哪边获胜则不言自明。 从主人愤怒扭曲的表情看来,双方的血海深仇似乎不只是书中故事。 而这个终焉骑士团——与本来不该存在的我这个活死人也是敌对关系。 想到连儿童图画书当中都描述他们铁面无情,他们绝不可能放我一马。 「是来追杀我的吗……?若是能再等几年,研究就大功告成了——这些猎犬,看我杀了你们,当成我永恒的奴隶。」 「我可不想被卷进赫洛司老爷与终焉骑士团之间的厮杀,就让我暂时躲远点吧。」 「…………且慢,哈克。在你逃跑前,我要跟你订个东西。恩德,回去你平常的停尸间。」 他打算订购什么……?虽然好奇,但命令不能不听。 我尽量以缓慢的动作离开房间,却还是没能听到内容。 ……也罢。虽然听到了讨厌的消息,但总比对事情发展一无所知来得好。 期限大幅缩短了。为了求生存,我该怎么做? 我回到停尸间后,背靠墙壁,双臂抱胸开始思考。 首先我需要确认战力。我、赫洛司与终焉骑士团,其中最弱的肯定是我。 我能对付森林魔兽完全是因为有主人的后援。尽管现在的我经过累积经验与位阶变异而稍微有所成长,肉体强度本身还是跟当初没什么不同。 一般认为,不懂得如何战斗的城市居民变成有名的一种最低阶不死者——僵尸时,战斗力会有所增强。这是因为不死者没有所谓的生理限制。 人类的大脑原本有其先天限制。据说人类的肉体如果真的使出全力,会在反作用力下受伤。大脑限制就是用来预防受伤的安全措施,这项功能帮助人类度过健康平安的日常生活,但同时也让人类基本上使不出全力。 另一方面,化为不死者的生物没有所谓的限制,也没有痛觉。变成僵尸的人能够不顾肉体受损,发挥超乎生前的过人臂力,直到澈底破坏目标之前不会罢手。由于其生存不用仰赖肉体器官,即使心脏遭刺或是手脚炸飞也能仅凭怨念紧咬对手。 我之前不是僵尸,而是尸肉人,所以有着若干差异,但总之这就是我才刚复活就能以脆弱肉体打倒森林魔兽的原因之一。附带一提,另一个原因是有主人用魔法帮我拖住魔兽或进行回复。要不是有他帮忙,不习惯战斗的我八成早就力尽倒下了。 现在的我更是成了尸鬼,身怀比那时更强大的能力,但如果问到我这样能否与终焉骑士团抗衡,答案是否。捉对厮杀的话肯定会输,就算有五或六个我,他们恐怕也能当成杂草一样割除。 听说终焉骑士团经过严格训练且经验丰富,是菁英中的菁英,每个团员各有不同的武装,但全都是万夫莫敌的强者,而且惯于对付我这种不死者。战斗技术比不上,体能也比不上,甚至连经验都落于人后,我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 他们是光明。如果死灵魔术师是黑暗支配者,他们就是正好相反的存在。而这跟社会地位高低无关。 终焉骑士团……能够操纵与死灵魔术师正好相反的能量。 详细原理我不清楚,不过根据书上记载,世界上似乎大略区分为正负两种能量的存在。 两者也可改称为光明与黑暗,或是生命与死亡,总之世间万物都是带着正能量诞生,无一例外。而当这种能量归零时生物就会死亡,与这世界永别。 另一方面,有种魔术可以颠覆此一法则,就是死灵魔术。 这种魔术——诅咒,能够将生物的尸体——改造成以负能量活动。 我如今在赫洛司施展的魔法之下,成了以负能量活动的人偶。心脏没在跳动,身体却能活动,是因为我这个存在的动力来源变了。 我变成不再仰赖心跳生产的正能量,而是以负能量来活动。而负能量不同于正能量——不会自然消耗。 所以,不死者没有寿命,才会被称为不死者。 但是,不死者并非没有弱点,我的肉体并非无敌。我的身体能活动是因为在主人的力量下处于稍微偏离正道的状态,假如肉体受到激烈损耗而变得无法维系住灵魂,可能还是会死——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导致能量「归零」也会死。 讲到这里还算单纯。接下来的部分我自己也弄不太懂,所以有些复杂——就是不死者在对付终焉骑士团时大大吃亏的理由。 为求方便,我一直在使用正能量、负能量等名词,但严密而论似乎不太贴切。 「正」是一种能量,但作为我的原动力的「负」并不是能量。负似乎是一种「状态」。 终焉骑士团操纵的(应该说普通生物运用的)是光明之力——就是正能量。 他们虽以世间罕有的武力为傲,但在与不死者对峙之际做的不是「破坏」,而是极有效率地——加以「净化」。不是付出庞大劳力破坏肉体,而是借由添加光之能量的方式试着将我的状态从负向状态归零。而我的身体是有主人的力量才勉强能动,归零的瞬间,我就会依据这个世界的法则变得无法动弹,也就是迎接第二次死亡。这对我……不如说对不死者而言是致命性弱点。 另一方面,我们不死者无法用同一招对付他们。 负能量严密而论并非能量(我自己讲着讲着也混乱了),所以无法射个负能量光束什么的把他们归零。 这项弱点符合世界的大原则,无法消除。 就连正面交手都打不赢了还这样,真是不公平。不过就算没了这个弱点,我面对以压倒性战力为傲的他们还是毫无胜算就是了……但闲话就讲到这里。 我比起生前也变强多了。由于我生前就像是练到最弱的状态,拿来做比较或许很奇怪,不过化为尸鬼的我身怀过人臂力、过人韧性与过人的再生能力,而且还获得了能让指甲一部分变形的力量——「尖爪」,以及让獠牙变得尖锐的力量——「锐牙」。 以不死者来说,我就像是二年级。尸鬼不同于尸肉人,不吞噬死尸就使不上力,但臂力强得光是用不受生理限制不足以形容。 以一般的等级,尸鬼似乎被认为是一到两名最低阶佣兵就能打倒的不死者,但我比一般个体更聪明一点,就算来三四个人也有自信能击退。 但是,这点程度的实力赢不了有望成为英雄的终焉骑士团。 最快的应对方式是逃跑。我不像主人对终焉骑士团怀恨在心,也不想跟他们打。但是对我拥有「特权」的主人会碍事。 主人拥有的「特权」强力无比。而这项权利,其实不只有绝对命令权。虽然能找到的魔术资料有限,但光从我查阅的结果就知道,主人除了绝对命令权之外还握有两项权限。 就是大致掌握自己创造的不死者所在位置的权利,以及从远距离施展特定魔法的权利。 无论拉开再远的物理性距离,我与主人之间仍然有魔术性联系。这是只要主人没死就不会消失的一种安全措施,主人能够透过此一联系对我自由施放魔法。总之简单来说,他能够随意把我变回普通的尸体。 这项特权无法以外来方式解除。不,说不定其实有办法,但我实在没那能耐,也没时间。就算要逃亡,也得设法杀了主人才行。 坦白讲,我无法判断是与主人联手击退终焉骑士团,还是杀死主人之后逃走比较难。 我走投无路了。两者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必须二者择一。 然后,哈克离去的翌日,我还没想出办法解决这个烦恼,就被逼进更艰难的困境——主人在院子里放出了无数的看守。 就是无声无息地接近目标,将听到、看到的事物完完整整传达给主子的无数猫头鹰。 我再也无法半夜偷溜出去了。这表示我弄不到东西来满足我作为「尸鬼」的食欲。 § § § 我误判了主人的谨慎个性。不,可以说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太狭窄了。 我的资讯来源只有书籍,而那些书籍的内容没有提到监视魔法。 不过,先不论知道了又能怎样,其实我早就该料到了。主人这次使用的显然不是死灵魔术,但我早就知道他不只会使用死灵魔术。 无数猫头鹰从画出的魔法阵现身后被放出窗户,四散往森林飞去。唯一幸运的是主人没在宅第里留下猫头鹰,但不能外出就不能填饱肚子。 主人把露叫来,语气严厉地对无力俯首的奴隶下令: 「露,等它们回来之后喂饱它们。那些东西是使魔——我的耳目,是比你有用多了的忠诚奴仆。」 「好、好的,遵命……老爷。那么……请问……该喂什么,饲料——」 「肉,滴血的新鲜生肉。不用另外处理。」 露吓得要死,但我没多余心思管她。 耳目?糟透了。我没那能耐躲过主人使魔的目光,享受夜半散步。 于宅第内徘徊的骷髅骑士是不具疲劳概念的优秀卫兵,但没聪明到能向主人报告自己人的行动,也没有声带。但是,那些猫头鹰不一样。既然主人形容成耳目,它们看见或听见的事物恐怕会立刻传达给主人。 在这种状况下想半夜出去狩猎——是不可能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更何况现在的主人正对四面八方严加戒备。 夜间狩猎对我而言具有两种意义。 也就是累积力量,加快位阶变异的速度——以及进食。眼下的问题是后者。 不死者的位阶变异不只是单纯强化,有时也会增加弱点。 优缺点是一体两面的事。「尸鬼」拥有高过「尸肉人」的体能,几乎所有能力都超越后者,但相对地,尸鬼跟尸肉人不同,需要靠食物维持生存。 不是「能够」进食,是「必须」如此。只属于尸鬼的特性,就是——剧烈的饥饿感,而且是可能完全丧失理性,生前不曾感受过的强烈饥饿感。 这恐怕就是尸鬼袭击人类的最大原因,也是这种不死者被称为「鬼」的理由。 我一开始变异时尝到的饥饿堪称地狱。那是一种烧焦脑神经,摇撼本能的冲动。思考被「想吃东西」几个字淹没,从主人、露、尸体到其他不死者,所有东西在我看来都是「食物」。我能勉强克制住这份冲动,好不容易才找到食物,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就只是生存欲求以毫厘之差稍稍高过食欲罢了。我勉强压抑住冲动,在扑向尸体或主人之前成功溜进了宅第的粮食库。只要稍微走错第一步,我早已化身为受食欲支配的饿鬼,再也不可能将生存欲求摆在食欲前面。 尸鬼的食欲靠毅力撑不过。时间原本已经所剩不多,这下更是等于大限已至。就我的经验判断,如果什么都不吃,尸鬼的饥饿感约莫三天就会达到极限。 之后就是与理性的搏斗了。上次我撑了半天,今天应该也能撑那么久。 但是,一陷入那种状态就是我输了。 尸鬼的力量与饥饿感成反比。越是陷入空腹状态,我的力量就越是不断降低。 我不知道会降低到什么程度,但想必没多少时间让我蘑菇。然而我已经引起露的疑心,无法像第一次那样溜进粮食库。 我跟随主人去狩猎。 虽然使不上力,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对付猎杀惯了的魔兽一样不成问题,况且还有后援。 我硬是压下火种般闷烧的饥饿感,只是淡定地专心听命行事。我杀死眼前的活生生肉块,杀了又杀。肚子饿了。血花四溅,温热的尸体躺在地上。但是,现在碰不得。一旦得知我变成具有智力的尸鬼,主人必定会给我套上枷锁。在目前这个阶段自由还没大幅受限只是我运气好。 该怎么做……眼下主人随时处于戒备状态,实在不觉得奇袭能生效。 我用柴刀挡掉沿着抛物线飞来的小石子,将躲在树上的黑色猴子斜劈砍死。 唯一的一线光明是——位阶变异。只要再发生一次位阶变异脱离尸鬼阶段,应该就不会如此为饥饿所苦了。尽管这是治标不治本,而且会带来别的大麻烦,但最起码可以争取时间。 这有可能吗?我花了大约三个月变异成尸鬼,远比一般尸肉人位阶变异所需的时间——半年到一年——来得短。但是下次变异按照常理,通常得花上数年。 奇迹,我需要奇迹。我用思考让自己忘记空腹,柴刀横扫包围我的成群夜狼,杀得它们血肉横飞。这时,主人忽然狐疑地出声说了: 「……恩德,你的身手是不是变差了?」 「……」 「出了什么问题吗?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啊。」 「……」 主人的混浊双眼就像在确认自己的作品那样检查我的状态。我捏了一把冷汗,但继续沉默地站着,结果主人可能以为是自己多心,命令我搜寻下一个猎物。 ……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一瞬间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但我毕竟是全力忍受着空腹在战斗,总是待在近处看我战斗的主人即使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以为我的动作就跟平常一样,心情却难免比较急躁。 我只能心无旁骛地挥动武器。挥动,再挥动。血液飞散,碰巧有一滴喷进我嘴里。 我从没喝过酒,但所谓的酩酊大醉说不定就是在形容我这时的状态。一股惊人的热气从胃里深处冲上食道,摇撼思维。 不够,光喝血不够。膨胀的食欲摇动理性,双脚险些站不稳。 「怎么了!恩德,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明显蹩脚的动作。主人语气严厉地喊道。 一滴血完全不够让我充饥。 不行,还不行,不能穿帮。我必须活下去。没有目的,也没有理由。我就只是——想活下去。就算要为此牺牲掉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不动声色地往丹田使力,用理性涂抹掉无法解决的饥饿,撑过火烤般一点一点升温的焦躁感。 于是,我勉强回避主人的疑心,成功结束了当天的狩猎。 我与主人一同回到宅第。 在宅第里,平常从不会出来相迎的露在等着我们。 在黑暗中,她那被手里烛台照亮的脸庞疲累得毫无生气,只有双眼异于平常,含有一种莫名的光辉。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露面对双臂抱胸、低头看待自己如同垃圾的主人,声音沙哑地说: 「老……爷…………那个……我,找、找到了,证明我没有说谎的,证据…………」 食欲与生存欲求互相冲突。我明明没有体温,却从身体当中感觉到燃烧般的热度。 我现在没那闲工夫理会露,但露的两只眼睛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告发从来没伤害过她的我。 露把强忍着火气的主人与忍受空腹的我带到我平常待着的地下室。 她究竟找到了什么?停尸间里不可能留下我的行动踪迹。地板是石版地,况且我也有在注意不要留下自己走动过的证据。真要说起来,房间里根本没几样东西,家具也就只有柜子与放置尸体的石台,尸体是主人的东西,我也有留意不要乱碰。 「在、在这里,老爷…………」 到达地下室后,露打着冷颤,动作果决地走向柜子。 这时候,我才终于想到露找到了什么。 我的表情变得僵硬,仅仅一瞬间让我忘了食欲。 露伸手去开从下面数来的第二个抽屉。那个抽屉本来什么也没放——但现在,放着原本在主人的图书室积灰尘的不死者图鉴。 那是我在露第一次告状之前拿来的东西,是我的宝贝。 就我所知,主人与露从来不会碰地下室的柜子,所以我大意了。 既然她知道我有看过书,我当时就该湮灭证据的。 露想必是从第一次向主人告状未果之后就在找我会活动的确切证据。没想到那个筋疲力竭的女人,居然能瞒过我的眼睛做到这种地步,人类的恶意真是深不可测。 露当着表情狐疑的主人面前,夸张地举起不死者图鉴给他看。 我与露都是主人的奴仆。明明立场处境相同,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过不去? 我的指尖抖动了一下。不能动,我不能动。 「请、请您明察,老爷。这、这里,原本,应该没有放书。是这家伙,这个不死者,从图书室把书带进来的!这个男的,在对老爷——」 露颤声告状。主人接过她呈上的书本后,沉思般半晌不说话,然后用仿佛发自地狱深层的低哑嗓音说了: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本书不是你拿来的?」 「…………咦?」 赢了。看来主人对露的信任度低到不能再低。 主人把图鉴丢到地上。毕竟这本书原本躺在图书室最里面积灰尘,对主人来说大概没多大价值吧。 露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抬头看着主人。 主人语气平静地说下去。 尽管声调并不激动,却也因此感觉得到主人是真的动怒了。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我说过了,下次再敢谎报,到时候……我绝不轻饶。至今我还把你看作是个奴才——你竟然恩将仇报。」 「怎、怎么这样,我——」 「我经常觉得束缚奴隶的术式——实在有缺陷。应该像我操纵不死者时那样,强迫你们绝对服从——」 主人对着脸色发青、双腿发软瘫坐在地的露,右手从腰际抽出短杖,一边用左手抚摸着做确认一边往她靠近一步。短杖前端亮起诡异的绿光。 我亲眼看过几次主人使用,那是制作不死者的魔法发出的光。 露的脸在后悔与恐惧下严重抽搐,手脚完全失去力气,只有双眼在乞求主人开恩。 「请、请原谅我——!」 「不用再说了,露,你将会重生为我的忠仆。只是呢,记忆就保不住了——」 主人持杖的手不容分说地高高举起,刻满皱纹与愤怒的脸被绿光照亮。可能是太过恐惧,露连逃跑都不会了。 她似乎失禁了,瘫坐在地的胯下附近扩散出一片温热水滩。 我在心中向露道谢。 来了。时候到了。 主人背对着我,整个心思只放在露身上。 我按捺住食欲,咬紧牙关。用不着去意识,双手的指甲已经静静伸长,就好像肉体在要求我咬住猎物。 我敢确定,现在是唯一机会。 我要杀了我的主人、恩人与天敌。尽管力量不是最佳状态,但要杀死柔嫩的人类绰绰有余。 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用呼吸,也没有心跳。我是死人。死人的一项长处就是安静。 肉体记得如何杀死生物。这是主人至今给我的教育。 主人集中精神,低吟了两三句魔法咒语。那根短杖朝着不受任何人信任的可怜奴隶高举并挥下。 就在这刹那间,我高举爪子往主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劈砍过去。 这是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击。 指甲轻而易举地贯穿主人的头盖骨。露看到我突然施暴,愕然睁大双眼。但是,太迟了。 插图p099 我不觉得兴奋,只是有种阴暗的喜悦。说不定这正证明了我已经成了怪物。 我拔出刺穿脆弱头盖骨的指甲。滚烫的血液四处飞散,使我自然地面露笑容。 我杀了他。这下,我就自由了。再来只要速速离开森林,想往哪里逃都行。 我不打算跟终焉骑士团交手。找个类似的森林离群索居,猎捕野兽维生就行了,直到我过腻这个新的人生。 ——这时,忽然间,我听见了某种东西劈啪裂开的声响。 「真是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 不可能听见的声音撞击耳朵。 我无法理解。慢了几拍,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才终于袭向全身。 我的指甲应该确实贯穿了主人的脑袋。主人躲都没躲,也没防御。 声音来自我眼前。理应留下致命伤的主人姿势从刚才到现在毫无改变,平静自若地出声说话。指甲整根刺入的部位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不可能——岂有此理。主人不是不死者。我身为尸鬼,很清楚主人是有生命的人类。 曾几何时,黏附在指甲上的血迹……原本四散的血痕消失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明明——已经杀死了主人。应该已经杀死他了! 「没想到,你真的……已经——有了智力?或是早就有了……有意思。」 「!」 还没完。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带着激昂的气势全力刺出手臂。瞄准的不是头部,是心脏。 五根刺出的指甲把主人的削瘦背部连同长袍一并贯穿,在身体中心开出一个大洞。温热的血浆触感传至掌心,冒出血流如注的咕嘟一声。 我再次听见奇妙的劈啪一声。 眼前躯干被刺穿的主人发出丝毫感觉不到怒意的称赞般的声音: 「我刚才之所以没死,并非因为被贯穿的部位是头。不过,聪明,真聪明。虽不知你是何时得到智慧的——你经过位阶变异后仍继续深藏不露?虎视眈眈地伺机要我的命?呵呵呵呵呵……本来没有寄予期待的,看来你是个超乎预期的……优良身体……我可得向哈克——道谢了。」 简直是个怪物。就连身为尸鬼的我,心脏被刺穿也绝不可能毫无反应。 太夸张了。难道这就是——死灵魔术师吗? 我早已明白正面交手赢不了他,所以我可是挑选了最佳时机发动攻击啊。 饥饿与生存欲求支撑住险些一蹶不振的心灵。 我抽出手臂。拔出来的瞬间,原本明明黏在手臂上的碎肉与血液简直像烟雾一般消失无踪。 我在刹那间思考: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杀死头盖骨或心脏受损都还能存活的生物? 不——不对。他不是受到致命伤还能活着。这跟超回复力什么的无关。对,简直就像……他用了某种手段,让攻击——变成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无法逃走,也无法防御。一瞬间我就做了判断。 杀到他死为止。我第一次在主人面前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由下往上斜着把指甲一挥。就在锐利的指甲尖端即将撕裂长袍时,主人赫洛司的声音划破咆哮,飞进了我耳里。 「住手。」 命令如雷声一般穿透我的身体。手臂一阵痉挛,由于急遽喊停而自我毁坏。手臂的肌肉组织噗滋噗滋地绷开,一阵钝痛来袭。原本忠实听我使唤的肉体,行动自如的肉体,听从主人的命令胜过我的。 指甲前端未能再度伤到他的皮肉。指甲在到达即将碰到长袍的位置时,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没有再往前一点。 这时,我才终于接受自己的败北。 不行——我打不赢,绝对打不赢。眼前的男人——是怪物,是我远远不及的怪物。 主人在按照命令一步也不能动的我面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表情当中没有怒意,仅仅挂着阴暗的愉悦。这点如实呈现了彼此的实力差距。对主人而言,对眼前这个曾因为露的谎报(尽管事实上她说的是真话)而动怒的男人而言,我抓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发动的叛变根本不到让他动怒的程度。 假如能造成生命危险,主人的表情应该多少也会有变化。 我的叛变连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成功机率都没有。 主人就好像想故意折磨我似的公布了正确答案。 「哼哼哼哼哼……恩德,你似乎有点脑袋,但是——你不懂魔术。你的败因在于你以为我……呵呵呵……『只有一条』性命。噢,我准你开口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试着攻击他,但全身简直像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主人的面容显出深深的笑意,从怀中慢慢掏出一颗银色的圆石头。 这颗石头具有我从未见过的神奇光泽。原本似乎是浑圆的球形,但现在上面有一大道裂痕。 「哼哼哼……我——把我的性命分成了一百二十条。你杀死的,不过是其中两条罢了。也就是说身为我的下属,你想杀我的话,必须在刹那间对我造成一百二十次的死亡。这对于一流的死灵魔术师而言是常识。」 裂痕扩大开来,主人手中的银球粉碎了。但是,我没心情去看那种东西。 他说……一百二十条性命?太离谱了。就连我生前读过的童话故事当中,都没有这么夸张的故事。卑鄙也要有个限度。但同时,这也让我理解了主人从容不迫的理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绝无胜算。 一两条命可以用奇袭击溃,但多达一百二十条的性命绝不可能杀尽。 我的叛变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强烈的后悔袭向心头,但我也无可奈何。当时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重要的是……今后。 我今后——会有什么下场?眼前的男人会如何处置叛变过的尸鬼? 被我瞪视的主人嗤笑着下令: 「不过……今后若是再被你偷袭,那可吃不消。恩德,我禁止你今后对我做出任何攻击行为,以及可能对我不利的行动。」 果然——是跟我来这招。 但是,原先我死都不想听到的这番话现在却让我松了口气。这是因为这项命令表示他目前无意杀我。 而我又对于自己为此松一口气澈底感到绝望。 尽管现在多出了几项新疑问,但就先摆到一边。 我不能一蹶不振。我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坚定的意志,以及贪婪无厌的信念。 赫洛司·卡门必须死,我绝对要杀了你。比起生前那种迫于眉睫,无可挽回的死亡气息,你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不管要用上何种手段,无论要花上几年或几十年——总有一天,我会赢得自由。 「哼哼哼……多么骇人的战意啊。即使感受到力量的绝对差距,仍然不见衰退的漆黑意志,以及经过位阶变异并取得自我,却能深藏不露的智慧……你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死者之王』。看来我长年以来的夙愿成就之日也不远了。纵然专杀不死存在的终焉骑士团即将到来……呵呵呵,哈哈哈哈……」 主人凶恶地转动眼珠,高声嗤笑。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散发强光。可以看到差点被变成不死者的露就这么被撇在一旁,缩在地板上发抖。 笑吧,尽管笑吧。只要最后一刻笑的——是我就够了。 「我要你成为我的力量,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 「放我自由。我会听你的。」 我的反抗已经穿帮了,表面工夫的恭顺不具意义。而主人一定也希望我如此。 被我瞪着的主人果不其然,愉快地笑了起来。 「哼,哼,哼……听说你是病死的,没想到竟是如此凶暴的男人!不过,可以。恩德,我准你活动。」 「……再命令我一遍。」 「?我准你活动。」 直到刚才还像全身凝固般动不了的肉体接收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轻易就取回了自由。 我即刻一个转身,全速往房门跑去。我不理会隐隐作痛的手臂,全力踢踹地板,冲上阶梯。背后传来有些慌张的叫声: 「恩德,不许逃跑!」 「!……」 果然还是不行。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行不通,但就是忍不住想试试。 见我停下脚步,主人一边傻眼地说话一边靠近过来。 「看来真是轻忽不得。不过,这才是——死者之王该有的资质。」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被囚的岁月开始了。 我过着表面上并无不同,全身却被看不见的锁链五花大绑的日子。 第二章 生存欲求 晚上我与主人一起去狩猎。 对不再需要隐藏实力的我而言,森林里的魔兽根本不是对手。 每晚的狩猎让我早就适应了尸鬼的体能。我有柴刀与利爪,又有高过尸肉人的体能,再加上主人的后援,可谓所向无敌。 我横扫过去曾经那般恐惧的成群夜狼,大嚼它们的肉。 虽然是生肉,但生前记忆中不曾尝过的甜美热度滑入喉咙,在体内化为烈火。 以前夜半狩猎不便弄脏衣服,所以都是脱了衣服进行,也必须极力小心不让血弄脏身体;但现在都无所谓了。 见我浑身血污地大嚼死尸,主人佩服地低声说了: 「真想不到,才三个月就能变异为尸鬼……这是何等天赋啊。而且,竟然还能……隐藏到现在。」 「前任花了几个月才变成尸鬼?」 「十个月。但是,那样绝不算慢,是你——太快了。虽说个体之间必然有差异……看来贵族血统就是有差。」 的确,我生前是治理一个小地方的贵族家庭的儿子。 但是我家并不像故事中的贵族那么富裕,家谱中也没人做出什么大事业来。只有财产比一般人多一点,所以设法为身患绝症的我做了维生处置,这点我很感谢他们;但我在世时,并不觉得贵族的血统有多特别。 我一边用尖锐利齿啃着黏有肉屑的夜狼骨头,一边瞪着主人。 「……管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死了都只是普通的尸体。」 「…………说得有理。哎,也罢。凭你的天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异为『黑暗潜行者』了。至于原因,之后再想……即可。」 主人的声音含有自言自语般的语气。 我抱着必死决心叛变的结果,只得到了少许情报。 其中最重要的情报应该是——现在的我完全对付不了主人。 如今我已被禁止对主人做出攻击行为或于他不利的行动,所以一筹莫展;但就算没有这项禁令,我也不可能在受到绝对命令之前杀光一百二十条性命。那时我以偷袭的方式勉强杀掉两条,但就算之后没被下令停止动作,想必也是杀不死主人。 主人能使用魔术,而我没有办法对抗魔术。 本来以为只要用偷袭的方式做掉他就不用担心魔术,结果是我太小看魔术师了。 「黑暗潜行者」。这种存在又称为「潜鬼」,是我继「尸鬼」之后预定变异的对象。 根据图鉴指出,他们在不死者当中数量相当稀少,然而就算我能成功变异成那种存在,恐怕也赢不过主人。 「……变成『黑暗潜行者』之后,我就能打赢终焉骑士团吗?」 「当然赢不了,别妄想了。说来气人,那帮人是猎杀黑暗眷属的专家。就连三级骑士——我们都无法正面与之为敌。『活尸』系当中有可能赢过他们的…………只有连他们的力量都无法轻易填补的深渊……没错,就是『吸血鬼』。」 主人举出了我变异的目标——位于遥远巅峰,最有名的一种不死者的名称。 我以为我成为尸鬼,已经获得了相当强的力量。但看样子这种想法还是太自大了。 终焉骑士团应该是人类。不像我,是借由杀死生物得到大幅强化的不死者。 他们究竟是如何以人类之身获得那么大的力量?主人——死灵魔术师拥有的力量比童话故事描述的更强大,但终焉骑士团似乎也拥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对以前身体状况只能等死的我来说,真是难以置信。 而正因为如此,我绝不能被他们那种人杀死。如果要被杀——那我就先杀了他们。就算对手是过去憧憬的对象,谁想杀我就是我的敌人。 「放心吧,我已在森林里放出了眼线。眼下的敌人是那帮人。无论你作为死者之王拥有多优秀的天分,现在的你还很弱小。你与我利害关系一致,不会那么容易就败在他们手里。」 主人鼻子哼了一声,声调带着阴暗情感说道。 我在心中咂嘴后,进食完毕,站起来准备寻找新的猎物。 主人是我的敌人,最大的敌人。 光论拥有绝对命令权这点,这个敌人就比只要逃开就好的终焉骑士团更棘手。 我一如往常地被送回地下室,收到「禁止外出」的命令。我得到的只有让露告发我的关键物品——熟读了好几遍的不死者图鉴。 换成我是主人的立场,也会下同样的命令。 绝对命令权虽然效果强大,却不是无敌。至少对主人来说,让怨恨自己的不死者下属增长智慧不会是件好事。尤其是主人的藏书(虽然我看不懂)几乎都是魔法书,交到识字的不死者手里太危险了。 不过,即使我理智上明白这么做的合理性,感性面却无法容忍现在的状况。我的自由度比起以前能偷溜出去的那段日子,实在太受限了,感觉就像呼吸不到空气。 虽然说……总比被杀好多了。 在除了一堆禁止食用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地下室里,我能做的事只有思考与做体操。 现况来说唯一幸运的是,主人误以为我的智力是位阶变异带来的变化。 最糟的一点……并非主人封锁了我的反抗,而是主人太强了。 他太强了。一个性命多达一百二十条的存在,能有什么办法打倒? 他那样连意外死亡都不可能,寿终正寝……恐怕也不值得期待。 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主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为什么在知道我叛变之后,仍继续用夜间的狩猎锻炼我?明明如此,却又不肯让我学习变强所不可或缺的「知识」?还有,「死者之王」究竟是什么?他在这座森林里谋划些什么?我试着问过这些问题,但他总是把话题岔开。 毕竟是死灵魔术师,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且既然他限制我的自由,可见并不打算与我和睦相处下去。 主人看我的眼神极其冷血透澈。他对我表现出的喜悦恐怕也绝非父亲为儿子感到骄傲,而是对自己的实验成功感到满意。 难道是想增强我作为下属的力量,把我当成强悍的兵力?我都已经叛变过了? 不可能,主人并不信任我。 我看看待在房间一隅的使魔猫头鹰。发亮的冰冷眼瞳定睛注视着我。 终焉骑士团就要来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得设法杀了主人。 必须设法骗过拥有一百二十条……我已经击溃了两条,所以尚余一百一十八条命的主人……用命令束缚我的主人。 我抱住膝盖,坐在房间墙角把脸压低。我用力乱抓头皮,睁大眼睛,精心思考。 我承受着强烈的焦躁感,想方设法。但是想了半天,我的脑中还是没浮现什么好办法。 但是后来,我尝了几天不自在的生活后,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事情起因自狩猎之后,主人对我说的话: 「恩德,我要你担任露的护卫,与露一同前往附近的城镇——埃吉。」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使我不禁忘了对目前不自由生活的不满,睁大眼睛。 主人面对变了表情的我,额上挤出皱纹,摸了摸魔杖。 「城镇虽然危险——但我不便前往。我准备了能隐藏死亡气息,不让那帮人察觉的道具,你只要谨慎行动就不会出差错。你都能骗过我了,这件事一定办得成。」 我没有拒绝权,也无意拒绝。 去了城镇,说不定能找到改变现况所需的要素。 我板起脸孔以免心思显现在脸上,主人用戒心极强的眼光看着我。 尔后,我将在那里见到英雄。见到死灵魔术师与不死者的天敌……对黑暗存在拥有傲人的压倒性优势,自古以来受誉为最强武力的战斗集团。 § § § 真的好久没有上街了。 生前我到了死期将近时几乎都是卧床不起,所以恐怕有五六年没上街了。 自天空洒落的阳光晒得肌肤发疼。狩猎都是在晚上,所以我也好久没在白天外出了。 阳光对所有不死者来说都是毒害。阳光可以算是微弱的正能量照射,因此几乎所有不死者都只在夜里活动。 但是,这绝不代表我们在白天无法活动。 以阳光为弱点的不死者当中,最有名的当属光是晒到太阳就会变成灰的吸血鬼,但那并非阳光含有的正能量填补了他们的深渊,而是诅咒本身造成的效果。他们正因为受到制约在阳光下无法活动,夜间才能发挥强大无比的力量。 原则上来说,不死者的诅咒弱点越多,实力就越强。 如同以进食与些许痛觉为代价——让尸鬼获得了种种力量一样。而照主人的说法,在不死者当中属于低阶的尸鬼算是比较不受阳光影响。 说是变异前的尸肉人完全不受日光的诅咒限制,但拥有的负能量低,使得日光含有的微弱正能量已足以带来沉重负担,所以整体来说在太阳下活动时,最能取得平衡的不死者是尸鬼。 在我要上街办事时,主人借给我两样东西。 一个是可减轻日光影响的「常夜外套」,另一个是可隐藏负向气息,瞒过终焉骑士团耳目的「暗影护符」。 可能是穿了漆黑外套的关系,即使在日光下,身体的动作也跟平时没什么改变,使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不死者。但据说下个变异对象「黑暗潜行者」会大幅受日光影响,所以这或许是我白天正常走动的最后机会了。 与我一同被吩咐办事的露沉默地走在前面,只露出最小限度的肌肤惨白病态得不输给我这个不死者,再加上瘦小枯干的手脚,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将死之人。她眼睛底下有着消除不掉的黑眼圈,头发也只做了最基本的梳理。服装虽比平时来得干净,但那是主人在我们外出时,为了不让人起疑而让她做的打扮。 到头来,露虽然赌命告了我一状,主人对她的态度却没有半点改变。 她免于变成不死者,但也就只是这样了。我不知道露的出身背景,也不感兴趣,总之对主人而言,露大概是个没多大价值的存在吧。 我对露不感兴趣,不过多少有点同情。虽然那程度只比主人好上一点点,但毕竟她毫无自由的生活,与生前卧床不起的我有些相似之处。 假如我能顺利杀了主人,我或许可以放她自由。 主人吩咐我们的任务是到街上跟哈克拿订购的东西。 在露的带路下,我们很快就走出森林,抵达了城镇。我们在森林里遭到魔物袭击,但我已经达到能带着一个护卫对象穿越森林的等级。为避免引起疑心,主人没让我带上平常使用的柴刀,不过即使有露这个包袱,靠我自己的利爪就够了。 埃吉镇位于从森林走一个小时路程的地点。既然哈克都能定期拖着棺材过来,我早就在想这座森林不会是无人秘境了,但城镇比我想象中更近。宅第坐落的森林范围广阔,不知道位置的话可能很难找到,但只要知道方向,真没办法的话一路直走也能抵达。 考虑到这点,得知天敌即将造访的哈克说不再进入森林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埃吉镇还算繁荣。虽然不是大城市,但也没村庄那么小。城门很坚固,地面被行人踏得紧实,好几辆大马车络绎于途。 街上有着我以前望眼欲穿的热闹景象。 我们用主人准备的身份证进入城镇。对方丝毫没有怀疑我是不死者。 我虽是不死者,不过外表相当接近人类,脸色不好,但这种人多得是。只要表现出不死者少有的智力,一点疑心很快就消失了。 不死者当中最受人畏惧的是吸血鬼,原因是这种不死者平均拥有高度智力,能够潜藏于人群之中。我虽是尸鬼,但又会说话又能在阳光下活动。就以能够藏身于人群这点来说,也许还胜过只能在夜间活动的吸血鬼,在不死者当中居冠。 我有些雀跃地看着人潮。到处都是声音、色彩与气味。 「露,我们在街上逛逛怎么样?」 「……」 黑暗笼罩的主人宅第也不错,但这片光景更是美好。可惜手头没多少钱,所以不能乱花,但稍微逛个街应该不会遭天谴吧。 相较于我睁大眼睛把明亮的景色烙印在脑海里,露的态度很冷淡。 「老爷,命令我们,办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 「可是,他没说迅速把事情办完不许绕远路。只要我跟你串通好就不会出错。」 「…………你的,职责,是,保护我。」 「你之前一直在那种黑暗的地方生活,稍微享受一下不会怎样的。」 我追上快步往前走的露,压低音量试着说服她。 露伺候主人的时间比我久,心里想必也累积了不少怨气。 「主人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我跟你的状况,绝对不会穿帮的。我们并没有要违反主人的命令。主人只叫我们尽快,并没有限制我们的时间。」 「…………」 「你受到的限制比我的轻多了。我都能办到,你不可能办不到。」 奴隶人口不多,但不是一种罕见的存在,所以我对他们受到的限制略知一二。 奴隶的项圈施加了防止违反命令的魔法。但不同于不死者受到的绝对命令神通广大,这种魔法的效果非常轻微。 奴隶受到的限制是……疼痛。 我的情况是身体会擅自听从命令,奴隶在违反命令时则是以承受剧痛作为惩罚。 而且,他们的限制令数量有限,同时能施加的限制只有三个。又因为其中两个固定用在禁止自尽与对主人进行直接或间接攻击,所以能随意自由运用的命令只剩一个。命令必须下得精准,范围太广的命令可能会导致随便一点小事都触犯命令而害奴隶活活痛死,而反过来说,也有可能被奴隶钻漏洞。 对奴隶下的命令多得是方法回避,所以主人才会派我跟着她。 主人是当着我的面下令,所以我知道露受到的命令是她刚才说的「办好事情就迅速回宅第」。主人还补上一句警告,说如果半路上我因为任何原因丧命,她将会在经过长时间拷打之后被处死。 我受到的命令是保护露,尽可能听从她的指示,以及如果陷入最坏状况就把露丢下,自己逃回来。主人能对我下的命令没有数量限制,所以之前的「禁止做出任何可能伤害主人的行为」以及「禁止逃亡」都还有效,但至少我与露受到的命令没有互相冲突。 露听到我的好主意,眼色第一次有了变化。 她用含藏畏怯与少许愤怒的目光抬头看我,颤声低喃着说: 「不、不许你,诱惑我,你这怪物。你对我做的这些提议,我之后,会向老爷报告——」 ……看来交涉决裂了。露的语气不同于她的外貌,成熟且顽固。 可想而知,毕竟我曾经害她被惩罚过一次。虽然严密而论那不是我的错,是露自己爱多管闲事,但她似乎不这么想。 看到露把畏怯藏在心里故作坚强,我对她笑着说: 「没用的,你应该很明白……就算你去打小报告,你的待遇也到死都不会改变。主人很清楚我会有这种言行举止。」 所以主人才没有让我独自上街。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走,但这种小事给份地图就解决了。他让我跟露同行,必定是因为我跟她不是一伙的。不愧是老奸巨猾的魔术师,想法真够阴险。 露听我这样说,紧紧抿起发紫的嘴唇,表情紧绷。 她不像我是触犯禁忌的存在,但似乎害怕这世上的一切,对什么都不信任。 不像我好久没上街……心情是如此神清气爽。 这下要是能自由地买小吃或观光,不知道有多快乐。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当主人因为某些原因死掉,使我重获自由时,我就护送你到镇上。」 听到我的提议,露一瞬间露出呆愣的表情,随即变了脸色。她睁大双眼,干瘦的手紧握成拳头,仿佛心生战栗般浑身颤抖。从唇间冒出的声音感觉似乎比刚才大了一点。 「老爷……绝对,不会死。他所向无敌。老爷是,很可怕的……一个人。我看过他,好几次击退敌人。要死,我跟你会,先死。」 她这些话听在我耳里像是惨叫。 我毫无感慨,也不觉得她可怜。她的这些话只让我感到失望。 看至今的情况,其实我已经料到,但实际看到还是很难控制内心情绪。 露的心灵已经屈服了。不,想必正是因为已经屈服,才能一直在邪恶死灵魔术师底下做奴隶。即使枷锁宽松,她却随波逐流地活到现在。在面对死灵魔术师时死亡不会成为救赎,或许也是她畏惧主人的原因之一。 想说服露是不可能的。本以为如果能巧妙说服她就能成为一大助力,但她以帮手来说太过弱小。就连要请她帮一点点忙,都得先想好一番花言巧语。 「这样啊……那真是……可怕。」 「…………」 听我随口敷衍,露无言地微微看向下面,简直像操线人偶一般往前走。我轻叹一口气,决定按照主人的命令跟着露走。 我们很容易就领到了订购品,扛着它前往城镇出口。 哈克看到我跟露一起来只是睁大双眼,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因为做非法买卖,看来他秉持着不介入委托人隐情的主义。我喜欢。 主人让哈克准备的东西用厚布包着。 长度将近一公尺,前端较细,越往底部越粗。以武器来说形状很奇怪,重量也重到露拿不动的程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那个狡狯的主人宁可冒险也要派我上街来拿,可见一定有它的价值在。哈克没有多说什么,因此我无法推测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是主人的秘密武器。 结果,我没能在街上到处逛。不过只要我能活下去,第二、第三次机会迟早会到来。我依依不舍地跟着露往城镇外走去。 ——然后,我遇到了活生生的太阳。 他们就在通往城外的大门附近。 光是看到,意识就一瞬间飞远。我浑身失去力气,主人的包裹从我手中掉落。仿佛贫血头晕的一阵眼花使我双膝一软,急忙提醒自己重新使力。露转过头来看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几人组成的集团。他们身穿磨亮的纯白铠甲,腰际或背上各自佩带着各种武器。乍看之下,那副模样跟普通骑士无异,但他们与其他人类的最大差异——在于蕴藏其身的正能量。 身为不死者的我,能隐约感觉出作为食物的人类身怀多少正能量。 那个集团散发的能量远远超过我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明明还有一百公尺以上的距离,却耀眼得令我无法直视。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发光。没有任何人的视线在注意他们。 但是,我理解到了。用绝望来形容都太温和。 要比喻的话,那就像是光明、月亮、太阳——像是奇迹。 我手脚发抖,明明应该早已不需要呼吸,却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们只要靠我太近,就足以烧光渺小的我。 大脑与本能都在全力敲响警钟。我想逃走,双脚却完全不能动。 一靠近他们,我就会消失。就算不会消失,光是与他们对峙我就会没命。令我身体活动的诅咒在如此告诉我。 那正是——不死者的天敌、英雄、勇者、光明使徒。是灭杀死灵魔术师之人。 ——终焉骑士团。 我一直以为将性命分成足足一百二十条的主人无所畏惧。 虽然不到露那么夸张,但我一直坚信主人能获胜。然而此时此刻,我亲眼目睹了那个存在,才打从灵魂深处理解主人为何会将终焉骑士团视作天敌。 我原本就知道他们是英雄,也崇拜过他们。但是,我从未真切理解过他们的本质。 我——赢不了他们。现在的我,绝对赢不了。 除了啃食死尸之外一无是处的饿鬼,怎么可能击败比太阳更耀眼的人? 「……怎么了?快把包裹,捡起来。」 「呃,好……」 露这句话让我回过神。我一边将那幅光景烙印在双眼,一边慢慢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裹。我用力咬住嘴唇,在做事的同时做好觉悟。 我必须赢。如果他们要来杀我,如果我为了活下去必须吞食光明,那我只能努力求胜。主人称终焉骑士团为天敌,但没有逃走。那个老奸巨猾的死灵魔术师不可能不了解敌人的能力,所以必然是有取胜之道。 我往全身灌注力气,弹开从这么远的距离就能侵蚀身体的光明。 不要紧,他们不会发现我。距离这么远,况且主人还借给我预防终焉骑士团的护身符。 就是镶嵌着大颗黑色宝石的护符——「暗影护符」,据说具有让不死者随时散发且终焉骑士团能够察知的「负能量」不外泄的效果。 我握了握放在口袋里的它,慢慢往城门走去,同时观察他们的一切。 可能是一度撑过了冲击的关系,往全身灌注力量之后就能抵挡沉重压力,勉强走动了。 终焉骑士团共有六人,男女老少都有。 有三个体格高大的男人与一名金发女子,一看就极具骑士风范。武器有锤矛、魔杖、剑与盾,以及弓箭。整体而论,都散发出远比一般人强的光芒。 据说终焉骑士团分成三个等级,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三级骑士了。唉,确实正如主人所说,我实在不可能打赢他们。 但是,但是我得说,他们还算比较好对付了。 另有一名女子银发发尾剪齐,腰际佩带着美丽的白银宝剑。这名女子比刚才那四人年轻,但散发的光芒——远比他们强。这只是我的感觉,恐怕强上不只两倍或三倍。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虽然容貌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出色,然而存在感更是大幅异于常人。恐怕一旦与她为敌,我还来不及攻击就会死在她手里。 她——如同明月。就像超凡、强悍,却散发静谧清辉的月之使徒。 而问题在于——我之所以判断一开始的四人是三级,并且不得不判断这位超然脱俗的银发少女是二级,是因为令人不敢置信地竟然还有人在他们之上。 灵魂、肉体、存在,全都大放光辉。 即使将其余五人的光彩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仅仅一人。 那是一位个头高大的年老男子。主人也是老人,但那人不像主人,背脊挺得笔直,一身肌肉也绝非主人可以相比。全往后梳的整齐发型满头皓白,容貌也刻满了皱纹,但双眼散发出温和的光辉。 那个男人——如同太阳。是我只要靠近,整个存在就会被焚烧殆尽的太阳使徒。 光看那位无敌英雄一眼就知道双方的层次差距。他那所向披靡的威仪,令我觉得就算我苦练百年也绝对无法胜过此人。 如果他不是一级骑士,谁还有那个资格? 任何黑暗徒众只要看到其英姿,就会逃之夭夭。想必天地诸神都对那肉身赐与了祝福。 啊啊,竟有这种事情。明明有我这种身罹怪病缠绵病榻,在痛苦中死去的少年,却有老人能拥有这般充沛的生命能量。 ——这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啊。 在受到冲击之后,烙印在我脑中的不是恐惧,是愤怒,是嫉妒。 我的目的是生存,是生存与自由。只要能得到这些,我丝毫无意与终焉骑士团挑起争端。 但是,这事另当别论——我无法容忍像他那样的存在。就算不战斗,我也绝不愿屈服于那种人。像他那样得天独厚的存在居然跑来杀我这种可怜虫,光想象就让我忿恨不平。 我维持面无表情,让心情镇定下来。 不行,我得忍耐。我赢不了那个人。至少,目前——还赢不了。 我最在行的就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这是弱者的权利,是唯一的强项。 我用思考盖过愤怒。我挪动双脚,跟着表情狐疑地偷看我的露往前走。 但是,主人打算用什么战术对付那个集团?他有胜算吗? 主人除了我以外还有无数手下,然而那种货色对他们而言只是小角色。 骷髅骑士的确很强,但恐怕连三级骑士都比不上。基础能力差太多了。 可恶…………我猜不透。 主人很强。但是,终焉骑士团也强悍到过分的地步。 正可谓天上无双之战——光明与黑暗之战。我不知道主人在与他们交战时打算怎么使用我,但我如果跟他们对峙……一定会死。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个人生将会一事无成地结束。 简直像变回了人类似的,我的头阵阵抽痛。 强烈的恶心感使我双脚踉跄,视野为之扭曲。 不行,我脑子乱成一团。 我必须远离他们。现在……总之……我必须……离开这里—— 然后,就在我勉强排到出城的队伍后面,以为接下来只要跟着前面的人走就好,正松了口气时,忽然有人从背后叫我: 「请问…………你看起来好像身体不舒服,你……还好吗?」 「!」 听见这冷淡的嗓音,一时使我窒息。我强迫差点自动开始发抖的身体使出力量,转过头去。 只见一位宛如散发月光的二级女骑士以及四名三级骑士,从极近距离看着我。 那位女骑士有着剪齐的银丝般秀发,以及恍如紫水晶的深紫瞳眸。 年纪不到二十岁……应该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吧。肌肤虽然白皙,但不像露那样病态,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她那透露出智慧的容貌美得能让人看得出神。 虽然个头比我小,体态也纤细柔美,但感觉到的能量却比刚才远远肉眼确认时更震慑人心。 插图p127 不懂得如何感觉正能量的露也好像深受感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姿。 我看着她那凑近一看依然毫无阴影的神圣身姿,心想:啊啊,假如像她这样的美丽少女要杀我——那我必定是不被允许活在这世界上的存在。 只是即使如此,我还是绝对不会……甘愿受死。 所幸,我的肉体似乎承受住了这些能量。 不,也许我刚才感觉光是靠近就会被烧光其实只是错觉,从她身上迸发的力量余波可能根本不具破坏力。在童话故事当中,我也没看过有终焉骑士能光是靠近就把不死者烧成灰烬。 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阻止身体发抖。 不可能逃掉。我的体能虽然远远高过人类,但对方并不是普通人。 「你在发抖,而且脸色——」 还不是你害的? 她说话的内容在关心我,语气与眼神却冷淡如冰。 「芊莉,你真是爱管闲事。」 后面一个跟她一起的骑士——腰际佩剑的茶色头发男子傻眼般说道,凑过来看我的脸,皱起眉头。 我的防备应该很完善。据主人所说,终焉骑士能察知负能量的存在,从远距离外捕捉我们的位置。既然我已用护符隐藏能量,他们就算怀疑我应该也找不出明确证据—— 我做好了觉悟。既然反击或逃走都行不通,那只能设法掩饰过去。 露保持沉默。太阳般的男人没有靠近过来,只是从很远的位置神情和蔼地看着我们这边——静观被唤作芊莉的少女的反应。 既然他们没有冷不防袭击过来,表示至少现阶段应该还没穿帮。他们的视线集中在露的项圈上,但奴隶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虽然露瘦小得怎么看都像个小孩,但儿童奴隶多得是。况且她只有这次穿着像样的衣服,看起来还比平常好多了。 「抱歉,你听她口气可能会以为她在生气,但我们家公主『天性』如此。别看她这样,她可是前途不可限量喔。」 天性?她平常就是这样? 她那锐利目光简直像看穿了我的所有心思……你说这是天性? 听到同伴这么说,光用气场就差点没把我消灭的女人眉梢有些不服气地下垂。 「话说回来,也难怪芊莉要担心。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你印堂发黑喔,脸色很糟。」 「勒夫利!你怎么这样说啊,很没礼貌耶!」 身后的金发女骑士打了他的头,然后看向我的脸。尽管最糟的状况似乎成功回避了,但还没脱离险境。 阳光很刺眼。我以自然的动作重新把戴着的连衣兜帽压得更低。 「……没、没事,谢谢各位。我只是大病初愈,不要紧的。我直到前一阵子…………都一直卧病在床——现在总算能外出走动了。」 「卧病在床…………那么…………现在没事了?」 「是。」 队伍往前走了一点,于是我们也跟着前进。但死神集团不识相地跟过来。 他们究竟想怎样?难道是已经发觉我的真面目,想找机会消灭我? 幸好我是不死者之身。如果我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满身冷汗了。 月亮的使徒小声说: 「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以前,也曾卧病在床。」 「!……原来……是这样啊……」 我面露浅笑后,芊莉同样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 我受到了两种冲击。其一是这个身怀奇迹般力量的女人其实原本是病人。而她,竟然这样就以为了解我—— 换作是生前的我,早就拿东西丢她了。我现在听到这种话还笑得出来,是因为我如今身体健全。而对我来说的健全,对他们来说却不算健全。 可是,这真是令人意外。 听见的话语让我稍稍恢复从容,抬起头来,重新看看终焉骑士团的各个成员。 他们各自面露不同表情。傻眼、笑意、佩服。我受到的另一个冲击就是他们的形貌。 这些骑士无不光辉灿烂,但同时也令人不敢置信地——充满人性。 在我生前读过的故事当中,有的终焉骑士也的确由于情绪激烈火爆而受人畏惧,但至少我眼前的这些骑士都太有人味了,对我这个只不过是满脸病容,周遭其他人都丝毫不感兴趣的人表现出关怀之意。 他们的慈悲心肠符合光之使徒的形象,却与我想象中的英雄不同。 如果是我想象中的英雄——我早就死了。不,假如那个太阳般的男人靠近过来,那男人想必已经看穿我的真面目。 那男人展现出的威严让我感觉区区护符挡不了他的法眼。 芊莉忽然睁大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事。 「对了……我会用回复魔法——应该可以恢复一点体力。」 「不,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芊莉小姐。方便的话……与其让我回复——请你还是用在露身上吧。露——因为照顾我这个病人,累坏了。」 在这个当下,我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 回复魔法对不死者无效。岂止如此,现在芊莉正要使用的分享正能量的治疗魔法甚至如同剧毒。 芊莉这位慈悲为怀的少女微微点了头后,将手掌心放在一旁浑身紧张僵硬的露身上。 自肉体涌现的力量波动得到凝聚,随着小声咒语获得解放。我只要擦到一下就可能灰飞烟灭的过剩能量注入露身上,病态惨白的肌肤转瞬间恢复了健康色彩。 果然——很强,太强了。不只如此,芊莉明明使用了强大得可以把我消灭净尽的回复魔法,浑身散发的气息却不见丝毫衰减。不同于不死者,终焉骑士运用的正能量应该是有限的,或许只能说每个人力量高低不同吧。 然而,即使有人在极近距离施放能置我于死地的魔法,我的表情还是不变。因为我明白了。 她是黑暗生物的天敌,也是弱者的救星。比起她过人的力量,她的精神层面实在太有人性温情……绝对有机可乘。至少从精神层面而论,她比不上我那狡猾的主人。 当然,我无法与芊莉正面交战,那样做愚不可及。我完全不是芊莉以及太阳般的男人的对手。我得…………想想作战计划才行。 不是杀死芊莉等人以及太阳般的人,而是设法活下去。 我不让内心思维显现在脸上,低头致谢。无数英雄的眼睛都在盯着我。 「谢谢你。那么,我们在赶路,失陪了——」 就在我推着露的背想往前走的瞬间,忽然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理应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差点冻住。我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而且其实体温也——远比人类低。 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才没变得一脸惊愕。之前站在芊莉背后,至今一句话都没说过,有着一双狡诈眼眸的蓝发男子拦下了我。 「什么事?」 「喔,抱歉把你拦下来。是这样的,我们目前——正在按照老师的命令搜寻潜伏于这附近的死灵魔术师,就是玩弄死亡与灵魂的黑暗魔术师。」 「那真是……听起来很不容易……」 「没什么,姑且不说我们几个,芊莉可是号称历代以来最优秀的才女,只要被我们找到,死灵魔术师瞬间就会没命。但是呢,就是迟迟找不到线索。阴阳怪气的混账总是擅长躲躲藏藏。」 嘲弄我的口气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名闻遐迩的终焉骑士团。但是就某种意味来说,这个人比芊莉更大意不得。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脸色跟不死者非常接近。虽然感觉不到黑暗气息…………不过吸血鬼都怕阳光。我要你掀开你的连衣兜帽,不愿意也得做。」 「奈毕拉!」 芊莉的语气带有责备,但奈毕拉表情不变。 原来如此……论实力虽是芊莉为上,但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较像是对等。他说的老师,十之八九就是那个静观这边情况的太阳般的男人吧。 我露出浅浅微笑后,慢慢把手伸向连衣兜帽,毫不迟疑地掀开给他看。 阳光射进双眼,眩目地让我眯起眼睛。不死者最怕的阳光照射肌肤,使我感到些微的热辣刺痛。 「这样,就行了吗?可能是因为长期躺在房里,我皮肤比较敏感……」 可能是没想到我居然毫不迟疑地照办,奈毕拉睁大眼睛观察我的神情十几秒后,蹙起眉头,刻意地啧了一声。 「啧!猜错了吗?嗯,可以了,不好意思。」 「奈毕拉!……真对不起。」 「不会,职责所需,我能谅解。」 我带着笑容摇头,重新把连衣兜帽戴好压低。但是,我心里却不像表情这般平静。 我没有脉搏、心跳与呼吸,体温又低,就算不怕日光也多得是穿帮的可能性。他们只用日光确认我的身份,想必是因为那是不死者的最大弱点。智力高到能混入人群的强悍不死者全都惧怕日光,因此他们对不死者越是拥有专业知识,就越是想不到其他确认方法,如同主人也没能看穿我的变异一样。 ……不对,「吸血鬼」好像有脉搏或心跳? 记得吸血鬼只要心脏被木桩刺入,就会消灭。真要说起来,那种不死者可是靠吸血生存的怪物,就算体内有血液流动也不奇怪。 回去之后再重读一遍不死者图鉴好了。 我心中如此决定后,带着笑容向芊莉等人告别。 「那么,谢谢各位的关心。有缘再会——」 但愿——我们再也无缘相见。 这次的邂逅是偶然。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 下次相遇时——双方必定会开战。 我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就算变成怪物也要活下去了。 我无意主动攻击他们,但沾上身的火星不能不掸掉。 纵然那不是火星,而是净化我的正义之光也一样。 § § § 「什么!你说你们……碰上了终焉骑士!」 听到我的报告,主人的表情变化十分激烈。 龇牙咧嘴的恶鬼脸孔,不同于终焉骑士团,让人感觉到深沉幽暗的力量。 我把整件事告诉了他。反正露都会报告,我来说也一样。我说出了他们的人数、武器与浑身迸发的能量。唯一隐瞒的,只有我从芊莉等人身上感觉到的「心软」。 而当我提到散发太阳般能量的老人时,主人的情绪达到了沸点。 他露出燃烧着愤怒与嗟怨的污浊双瞳,一拳捶在桌上。那副模样一如我心目中的死灵魔术师。他听我说完详情,睁大了双眼。 「来的是一级骑士……而且还是那个男的?」 「你跟他认识?」 「!……当然认识,我们是长年以来的仇敌。我以为隐蔽做得够完善了,想不到就在夙愿以偿的前一刻,『灭却』居然来到这种边境……看来那人无论如何都要破坏我的好事才满意。」 「你有胜算吗?」 「这还用说吗!」 主人气喘吁吁地嚷嚷。从这句话可以听出他的骄傲自大、愤怒与高昂的斗志。 他——没有说谎。至少主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有能够取胜的根据。 「但是!……要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了!难道说——这是最后一道考验吗!不,或许还来得及。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对付那男人必须当机立断。」 主人拆开包裹的布。从中出现的,是一根描绘出平滑曲线的棍棒。棍棒是黑色的,质感具有光泽,越往下越粗,越往上则越细—— 这时我才终于看出这玩意儿是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看到我这种反应,主人脸上浮现深沉的笑意。 那是——兽牙。是硕大无朋的生物的獠牙。 如果光是一颗牙齿就有我的手臂这么长,本体不知道有多巨大。至少出现在这森林里的魔兽都无法与之相比。 主人小心翼翼地抚摸兽牙,皱起眉头。 「但是,嗟怨的量果然不够,我需要再来一根。虽然已经让哈克准备了……恩德,你刚才报告时说过,你从终焉骑士团身上感觉到惊人的力量是吧?」 「嗯,是啊……我这种小角色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光是碰到就会化为尘土。就是那么强的力量。」 说来窝囊,但层次差太多了。无论我如何模拟状况,即使在尚未摸清对手实力的情况下,只有这点我敢断定。尽管我还不太清楚下次位阶变异能赋予我多少力量,但我不认为一两次的变异能让我打赢他们。 然而,主人听到我的回答,却放声大笑。 「哼,哼,哼,哈——哈,哈,这样,这样正是死者之王该有的器量!放心吧,恩德。你所感觉到的力量正证明了你的深渊之深!不死者——是反映光明的深邃黑影,一介尸鬼竟能感觉出来!看来器量是够了!在那帮人到来之前,应该还有一点时间!高兴吧,恩德!」 他的双眸在狂乱与狂喜中发亮。 由于我才刚见过一群光辉灿烂之人,他这模样显得更可怖。 我不要什么力量。我从不曾希望得到深邃的深渊。 我再次强烈体会到主人的危险性。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但眼前的男人是货真价实的怪物。与太阳般的男人只是方向性不同,却也是不输那个人的……魔怪。 要是被卷进怪物之间的战斗,那可吃不消。 这下子一刻也不得迟疑了。没错,正如主人所言,必须当机立断。 「我要让你——成为死者之王!然后让那些阻挠我魔导大业的愚蠢神差知道自己的斤两!」 主人大声叫嚷。露吓得缩成一团,就好像等着灾难自己离去一样。 然而主人越是叫嚷,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就越冰冷。 不是恐惧。生存本能超越了恐惧。 死者之王?我才不要。我是知道自己分寸的死人,把我当成死人,别来理我就好。 作战计划——我有。这是我在回程路上想到的最后一招。 尽管风险很高,但只能干了。同时,我也需要帮手。 我要跟露谈条件,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拉拢她了。我明白弱者的心情,应该可行。 管他是终焉骑士团还是死灵魔术师,谁敢打扰我的安稳生活——全都该死。 我待在主人宅第的中庭。月亮在夜空中静静散发清辉。 我利用离心力抡起柴刀挥砍过去。在我面前慎重地摆好架式的骷髅骑士一边后退,一边运用双手握住的剑巧妙挡开来自超人臂力的一击。 他的举手投足都让我感觉到长期的训练与经验的分量。 骷髅人的性能,视骨骸原主的能力而定。使用老练佣兵的骨骸可以做出战力极高的骷髅人,如果使用没有战斗经验的一般人骨骸,同样是骷髅人,实力也会有天差地别。根据道听涂说的故事,从神话时代的英雄骨骸诞生的骷髅人甚至曾成功屠龙。我是不懂其中原理,也许是经验渗入骨髓里了吧。而听说这就是制作骷髅人的好处。 「骷髅人」跟「尸肉人」一样,都是最低阶的不死者之一。 不死者有四种根源。 亦即自骨骸诞生的「骷髅人」、自血肉诞生的「尸肉人」、自灵魂诞生的「恶灵」,以及据说成了死灵魔术的起源,腐烂尸体苏醒活动的「僵尸」。 这些不死者各有不同特性,但层次没有太大差别。从「尸肉人」经过一次变异成为「尸鬼」的我,性能方面胜过「骷髅人」(虽然佩带骑士的剑与盔甲,但本身是骷髅人)。在一对一的战斗中,我的攻击遭到化解,只能说差在经验。 他的头盖骨戴着头盔,空荡荡的眼窝深处亮着红光。 对方只有骨头,我则有肌肉。论力气是我比较强,速度也是我比较快,论身手是对方比较轻巧,疲劳——双方都没有。 每当攻击被挡掉,都增加了我的确信。 不行,我这样绝不可能对抗得了终焉骑士。 假如我实际在战场上遇到这个骷髅人,应该会是我赢。我的攻击只要打个正着就能一击粉碎骷髅身躯,况且我还有强大的再生能力。但是,那终究只是凭恃蛮力,对付力量比我强的存在不管用。 终焉骑士跟普通的佣兵可不一样。他们——是英雄,想必拥有主人操纵的骷髅骑士望尘莫及的技能,以及经验。这样我如果与他们对峙,搞不好连争取时间都办不到。 主人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准备了战斗技巧特别高强的手下,现在一边观察模拟战一边叫道: 「就是这样,恩德。你要思考,智力才是你的强项。然后,爆发你的嗟怨、情感与负面冲动。隐藏在你体内的深渊深不见底,这正是不死者的精髓所在!」 这不是我要的。 爆发负面冲动或许的确能让我变强,但我的目的不是变强。 战斗只是最终手段。我如果失去冷静就本末倒置了,连逃跑都有问题。 主人似乎从我身上看出了天赋,但我没信任他到会全面听信他说的话。 不过,我需要某种程度的实力。假设我能活下来并成功逃出主人的手掌心,之后想必会有多次战斗的机会。我在这时候忽然热烈要求跟骷髅骑士打模拟战,而不是狩猎魔物收集负能量,是在为未来做准备——为了感受实力高低与技术落差。 以免未来的我妄自尊大,挑起有勇无谋的战端。 这下我大略知道实力差距了,于是我使出足以扯断筋骨的最大力量,高举柴刀劈砍过去。以手臂产生的钝痛为代价,骷髅骑士挡下这一击的剑当场折断,骨骸身躯连同盔甲一并被弹飞。 即使如此,主人的骷髅骑士毕竟训练有素,他顺势一个翻转,稳稳落地摆好架式。 但是,胜负已经分晓。 我如果在他采防御态势前拉近距离,早已打坏他了。继续战斗没有意义。 我放下柴刀。黑亮的刀刃不知是用什么金属做的,即使劈断了剑仍然没有一点缺口。 也许就像暗影护符或常夜外套那样,注入了魔法力量吧。 「满意了吗,恩德?」 「嗯,谢谢。这下我大致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练出剑士的素养。不知道是至今我都像野兽般凭恃体能战斗造成了坏影响,还是我根本没有天分。 很遗憾地,至少我三两天之内学不会,就算学会了也没时间累积实战经验。目前——就先放弃吧,还是用手里的牌应战比较好。 「既然满意了,你就去狩猎吧。时间有限,但你有必要尽量增强力量。与其体验战斗技术,这样更能助你变强。成为『黑暗潜行者』之后,你的力量将不再是尸鬼所能比拟。不死者……就是这种存在。」 主人言之有理。真要说起来,不死者受人畏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我们能收集负能量,进行变异让能力获得飞跃性提升……听说是这样。 见我老实地点头,主人一瞬间露出狐疑的表情,但随即大声叫人。 他对着急忙跑进来的露做出简短指示: 「露!从武器库拿备用武器给骷髅人。我必须为战争做准备……恩德,你狩猎到天亮之前就立刻赶回来。别忘了你在太阳底下使不出全力。」 「知道了。我也不想死。」 我简短回话后,主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回宅第里去了。 露小跑步靠近失去武器伫立在原处的骷髅人。芊莉用魔法暂时缓解的脸色早已恢复成原样。 机会来了。中庭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用到,没有主人的使魔盯着。它们几乎都到外面去戒备外敌了。为防万一,我一边注意有没有受到监视一边用自然的动作靠近露,小声跟她攀谈。 「露,我有事拜托你。」 「…………」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我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弄到的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也不会抵触你受到的命令。」 「…………我拒绝。」 回答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虽然骷髅人正看着露,但这种不死者没有能说话的智力。我受到主人提防,随时有使魔监视着,但露完全没受到提防,也没有使魔监视。 她是奴隶,是如假包换的弱者。只会淡淡地听主人的命令行事,换个说法就像是有生命的不死者,而主人对她的观感也正确到令人悲伤的地步。 毕竟她就连面对与主人为敌的终焉骑士团——都没求助了。就算是害怕违反命令造成全身上下剧痛好了,终焉骑士团应该有办法帮助她才对。 露很弱小。继续这样下去她活不了多久,她恐怕也有自觉。 我弯下腰,凑过去看她那对疲惫不堪的漆黑眼睛,对她笑了笑。 「我想做跟上次一样的提议。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主人死后,我会护送你到城镇,甚至要我陪你到你安顿好最低限度的生活都行。」 「……老爷,绝对,不会死。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露不像一开始那么惊讶了,身体与声音都没有发抖。她的眼中跟之前一样有着确信。恐怕就算露没有因为我遭到打骂,也会回答同一句话。她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试着稍微放低身段。 「那就算我欠你一次。假如有什么状况……我会帮你,所以……拜托。」 「不行。我没有权利,让你,欠我人情。更何况,你绝对,不会还我这个人情。」 露小声回答,皱起眉头。 的确是这样,如果要我把恩情与自己的性命放在天秤上,我肯定会选择后者。 不,归根结柢……露根本不打算帮我的忙。 我按照预定,改变了提议的方向。我向可悲的奴隶问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听我说这些?」 「…………什么?」 露睁大眼睛,这是她今天头一次表情显露出动摇。 我对她这种极具人性的表情感到意外,一边用怀藏热情的声调继续游说: 「你如果没有想要的东西,何必听我说这些?充耳不闻走开就是了。」 「…………你说这些,是无聊的,玩笑话。我……才不会听进去。」 「其实呢,我知道的。我跟你同样是弱者,所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要很久了。只要你把我想要的东西拿来,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 而生前的我有过那个东西——但是露,身为主人可悲奴隶的她,没有那个东西。 露表情狐疑地抬头看我,但她的脸庞比平时更无血色。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也不想做这种提议。只是,这根本不能跟我的性命拿来做比较。 我将嘴唇凑近偏着头的露的耳畔,小声说出游说的言词。 露听了我说的话,理解了其中意涵,表情变了。那是相当戏剧性的变化。 她就像随时可能发火,像是泫然欲泣,又像是想大笑一场,种种情感在她的表情中交错。 「为……为什么……啊啊……讲这么,荒唐的话——」 「我一定……说到做到。怎么样?」 露吞了口水,浑身颤抖。但是,抵抗已经不具意义。 沿着她的下睫毛,一道泪水从她的眼眸流下。 露不幸地知道了,知道自己渴望到会落泪的东西是什么。 「真是……太可怕了……老爷,赫洛司·卡门,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怪物!——」 她那干裂的嘴唇在辱骂我。但是,她再也无法反抗我了。 纵然会受到剧痛折磨,也一定会完成我的小小请求。 我再确认一遍四周无人监视后,微微感到自我嫌恶,将我需要的东西告诉了露。 第三章 光明、黑暗与可悲的死者 在埃吉镇的一间旅馆,终焉骑士团的成员们聚集在一个房间里。 终焉骑士团是为了与黑暗抗战而成立的战斗集团。虽然冠有骑士团之名,但不属于任何国家,周游世界以扑灭危害人类的敌人。 他们的成员是众所周知的少数菁英,在依实力区分的三个阶级当中,即使是最低阶成员也拥有不亚于一流佣兵的力量。要一个普通人类去对付黑暗尖兵,负担太重了。终焉骑士团是人类最后的堡垒,这也是其名声在童话故事中屡次被描述为勇者的原因。 在房间的中心,一名男子将身体埋入舒适的安乐椅。他是个初入老境的男人,脸上深刻着皱纹,而且满头白发。但他经年累月锻炼出的肉体几乎不见衰退,明眼人看到他蕴藏于体内的庞大力量,想必会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事实上,这位老者在终焉骑士团当中属于屈指可数的一级骑士——在此次来到埃吉镇的队伍里担任队长。 此人在骑士团中以至高无上的权限与权力为傲,是至今多次保护人类免于灾厄的光明栋梁。 「灭却」的埃佩。 这位以无数武勋与稳重态度备受尊敬的老骑士,一如既往地用沉静的眼神看着众门徒。 「果然……还是没找到赫洛司·卡门吗?」 「不愧是二级。虽然应该就在森林里不会错,但……『避人迷道』法术的效力也实在牢固,没有半点破绽。」 「用正攻法太花时间,不是个办法。」 对于老师的询问,一名门徒——平常总是活泼开朗地拉抬团体气氛的三级骑士勒夫利耸耸肩,举止粗野的奈毕拉啧了一声。 有实力的魔术师修习法术的范围会扩及专业之外,特别是触犯禁忌的魔术师经常擅长隐密系术式。虽然终焉骑士团也绝非对魔术生疏,但还是比不惜触犯禁忌的老练魔术师差了一截。 「避人迷道」是能迷惑进入特定范围之人,以自然的方式令其迷路的幻惑系高等结界魔法。 从正面很难突破这种魔法,但相反地有个弱点,就是只要有个引路人带路,结界就会失效。 听了门徒们的报告,埃佩眯起眼睛低声说: 「他很危险,至今无数次逃出了我的手掌心。在他达到一级之前,绝对必须将他消灭。」 如同终焉骑士团的成员分成三个阶级,终焉骑士团也把不共戴天的死灵魔术师分成三个阶级。赫洛司·卡门虽被分类为二级,但能够分类为一级的都是超越人类的邪神一类。二级可说是危险性极高的术师。 当然,他们不可能败北,但视战术的选择可能导致几名三级骑士捐躯。 不过,埃佩面露温和的笑容改变至今的气氛。 其中透露出一丝绝对自信。 人数稀少的一级骑士除了讨伐黑暗族类,还有其他重要任务在身。 那就是将他们的力量与经验传承给后进。 他视线专注,望着安静听大家说话的最年轻的少女。 「芊莉,按照预定,这事交给你,我要你与勒夫利他们一同征讨赫洛司。你办得到吧?」 「……是,师父。」 二级术师是相当强大的对手,尽管当然不如一级棘手,但也不是会经常遇上的强敌。 受到师父指名,芊莉的声调没有任何动摇。她那紫色双眸毫无污浊,回望着埃佩。 看到她的表情,埃佩大大点头表示满意。 「别担心,芊莉。你虽然还年轻——但你的力量光从现阶段来说,已经无限趋近于一级。特别是祝福的强度,在历代骑士当中堪称最高水准。」 高洁的灵魂、光之剑姬、天生受到万物诸神祝福之人,说的就是芊莉·希尔维斯。 她在菁英云集的终焉骑士当中拥有格外出色的才能,特别是与驱邪能力直接相关的祝福——死灵魔术师都将其形容为正能量等等——的强度,更是比埃佩至今的任何一个门徒都高。 终焉骑士会借由严格修行与精神统一的方式提升祝福之力,但芊莉早在埃佩发掘到她时就已拥有不合常理的强大祝福。而她的光明之力随着本人成长,如今已达到更高境界。 正可谓为了成为终焉骑士而诞生的存在。只要累积经验,必能超越身为一级骑士的埃佩。 「对手在二级当中是格外强悍的存在,不过你只要与同伴齐心协力,必定能打倒他。我打算以这次讨伐赫洛司的功绩将芊莉……推举为一级骑士。」 「!这怎么行——我还……」 「力有未逮不是问题。拿你跟我这个当了三十年一级骑士的人比较没有意义,况且你很快就能赶上我了。我从你的剑术看得出天分,祝福的强度更是无需争辩。我唯一担心的是——仔细听好。我只担心……你心软的个性。因为死灵魔术师——都很狡猾。」 听埃佩这么说,芊莉表情严肃地点头。其他成员也严肃地注视埃佩。 芊莉直勾勾地望着他,用让人觉得冷静透彻的声调断言: 「请师父放心。我至今看过了种种悲惨的场面,知道他们是危害人类的存在。我获赐的祝福是为了诛灭他们,赐与被他们污染的灵魂救济而存在。」 「……芊莉你的温柔与正直既是你的力量,也是你的弱点。不过,这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不历经苦难或内心纠葛是无法成为一级骑士的。」 「请放心交给我们吧,师父。芊莉的确行事还有点天真,但有我们跟着。即使我们祝福的强度远远不及她,但与黑暗战斗的经验是我们为上。她缺少的部分我们可以弥补。」 面对这位眼神仿佛父母慈爱子女的老师,待在芊莉身旁的勒夫利走上前去,拍胸脯保证。其他成员也都各自表露出不同心情,点头应和。 埃佩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翘起长腿,定睛注视芊莉。 「即使是死灵魔术师也无法独自生存,强力的魔术需要珍贵触媒。这座城镇里肯定有赫洛司的帮手,你们继续搜查。芊莉,这件事…………是你的工作。当你有需要时我会给你建议,但我无意直接介入。」 「是,师父。」 「话虽如此,你毕竟还不是一级,我会在你们后面守着。那个男人应该还没达到一级,但是……万一赫洛司产生了变化,就向我报告。」 芊莉将埃佩——师父的话铭记在心,就跟同伴一起离开房间,准备重新展开搜查行动。 芊莉在据点检查装备时,奈毕拉来找她说话。 这个男人以锤矛为主武器,在埃佩率领的队伍中担任前锋。 「芊莉,我还是认为应该把结界连同整个森林炸了,靠你的祝福应该办得到吧。『避人迷道』是一种纤细的法术,只要稍稍打乱结构就能弄坏。」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最终手段。扰乱森林安宁有可能导致魔兽袭击城镇。」 「师父说你心软,讲的就是你这种地方。这样做的确会造成损害,但比起二级死灵魔术师好多了。」 奈毕拉把牙齿咬得叽叽作响,低头看着芊莉。 芊莉跟奈毕拉性情合不来,但芊莉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终焉骑士团的职责是歼灭黑暗族类,其他事情必须摆第二。 有时在讨伐敌人之际,甚至会造成多数民众受到伤害。 而终焉骑士团向来认同这种损失。 操纵死者的死灵魔术师是可怕的对手。这种玩弄灵魂甚至是死亡的黑暗魔术师能够毫不迟疑地做出任何卑劣行径,所以在对付这种对手时,需要有所觉悟。 芊莉明白大家为何认定自己心软。但是,芊莉是为了保护弱者才会成为终焉骑士。 过去,芊莉曾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长期卧病在床。 结果是因为过强的祝福——膨胀的正能量对肉体造成了负担。 然而芊莉如今有所成长,身心都经过锻炼,能够将这份力量运用自如。现在的芊莉有战斗的力量。 「这次的队长,是我。我要继续搜查。只要我们待在埃吉,死灵魔术师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想谨慎行事。」 终焉骑士在对付死灵魔术师时占压倒性优势,正面交战的话绝不会输。 听到芊莉这么说,奈毕拉用力抓抓头之后语气强硬地说了: 「……啧!好吧,谁叫这次的队长是你。不过……至少你得给个期限。花时间慢慢找的确可以找到知道据点位置的人,但我们没那种闲工夫慢慢磨。死灵魔术师不是只有赫洛司一个,你明白吧?」 「…………我明白。我会在一个月内解决这件事。」 「一个月太久了。那帮人时间越多就能累积越多力量,森林的戒备也已经变强了。你或许可以平安脱身,但赫洛司是强大的术士,这样会害死同伴。」 对于他恫吓般的强硬口气,芊莉沉默了半晌,最后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般说了: 「…………一星期。到时候如果找不到钥匙,我就摧毁森林。我们一边进行搜查一边做好准备,包括破坏之后的善后工作,以及计算破坏的地点。」 「了解。」 看到芊莉的紫色双眸不再迷惘,奈毕拉歪唇露出冷酷无情的笑意,然后用力拍了拍她纤柔的背。 § § § 准备工作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我再次到埃吉镇跑腿时,发现整座城镇笼罩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中。侧耳倾听,可以听见上次几乎没人谈论的关于终焉骑士团的小道消息。 我一边厌烦于天空洒落的阳光,一边办好差事。 之所以选在白天要我办事,想必是因为他们在不死者活动的夜间会加强警戒吧。 哈克交给我的包裹,跟上次跑腿时拿到的是同一种东西。 我收下包裹,正想早早离开房间时,哈克叫住了我,托我传话。 他那逍遥自在的神态比起往常,显出了些许疲惫。 「麻烦你转告老爷,我们有缘再会。那帮人在搜寻我们的踪迹。我是不打算背叛老爷,但那些家伙鼻子很灵,继续『调货』风险太高了。」 「好,我知道了。」 「……你是真的有智力呢。竟然在阳光底下照样能活动…………真是可怕。老爷……你的主人无庸置疑——是顶级的法师,我的客户当中没人比他厉害。」 哈克如此说完,面露苦涩笑意,然后故意打个冷颤给我看。 结束交易后,我来到外头。短暂的自由时间来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我进入无人的后巷,之前百般责怪我擅自行动的露也默默跟来。 我不受主人手下监视的时间有限。他派手下监视平常安放我的地下室,也不准我擅自外出。 跑腿办事是我少数能逃离监视的机会。因为终焉骑士们盯得很紧,他无法派使魔监视我。我用身体覆盖住缩成一小团的露,然后凑过去窥探她的黑眼睛问道: 「东西弄到了吗?」 「弄、弄到了。可、可是,你要这种东西,做什——」 「真有一套。你帮了我大忙,真的。」 我没时间了。主人窝在研究室里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恐怕是在准备进行某种仪式。他现在只有在命令我去狩猎时,会在那一瞬间见我的面。 主人脸上浮现深沉的疲劳之色,两眼却炯炯有神地发出诡异光辉,正在试着接触一种新的禁忌。变成不被允许的存在的我没资格这么说,但真是令人作呕。 我本来就无力对抗主人或终焉骑士,假如被他们先发制人更是毫无胜算。 露脸上浮现畏怯与疑问,从怀中取出我拜托她的东西。 我一把将它抢过来,仔细检查后,脸上浮现久违的笑容。 拜托主人或许也能弄到手,但会不必要地引来戒心。我希望能偷偷弄到手。 这对露来说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对我而言却是求生的关键。 露看起来身上没有产生痛楚。有无违反奴隶命令是由露自行判断。 这表示她不认为帮我这个忙会形成对主人的间接攻击。 露东张西望确认周遭情形,颤声嗫嚅着说: 「那、那么……那件事——」 「嗯,当然了。关于这点只能请你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露大概还不太信任我,听到我这么说才明显松了口气。 她表情和缓了些,而且看起来肩膀力道放松不少,大概是放心了吧。 我是很弱小,但露比我更弱小。她毫无战斗的意志,不像我生前直到临死之际都在抗拒死亡。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可悲人种。 但是,我没时间鬼混下去了。我得准备。 「露,我马上回来。我有点事要办,你在城镇出口等我。」 「啊——!」 我不等她回答就拿着东西冲出后巷。 唯一需要留意的,就是不要突然遇上终焉骑士团。 尽管现在与临死之际同样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现在的我有能够活动的肉体。 我不愿赌在主人身上,也不愿赌在终焉骑士团身上。 最后的赢家不是主人,也不是终焉骑士团。 ——是我。 § § § 可能是时候近了,主人的神色越来越吓人。脸孔异常扭曲,从他背后感觉到的力量邪恶得连我这个不死者都退避三舍。 伴随着感情的高昂,身为奴隶的露也比以往更加憔悴。她只能一边挨骂,一边被主人使唤着当实验助手。 至于我,做的事情还是一样。 也不做战斗训练,就只是听从主人的指示收集死亡之力。 第二次跟哈克领取的包裹内容果不其然,同样是黑色的兽牙。 我没有相关知识,所以不知道主人想拿它来干嘛,但我该做与能做的都做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死灵魔术师与终焉骑士团,主人与芊莉,究竟哪边会得胜? 无论事情如何发展,状况都会改变。紧张的心情使我精神躁动不安。 我能够活过这个战场,这个胜率过低的状况吗? 结束狩猎后,主人难得把我叫过去说: 「恩德,我要举行仪式。仪式完成后——你就会成为最强的存在,最强的——死者之王。」 「最强……指的是什么?」 这个疑问发自我的内心。什么是最强?只要进行了那个什么仪式,我就能变得比那个力量强大到毫无道理、超乎自然的一级骑士更强吗?能胜过芊莉,以及那些终焉骑士吗?能安稳而不受任何人束缚,自由地活下去吗? 然而,主人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他用炯炯有神的狂喜眼神对着我说话。 当然了,他说这些并不求我理解,一半像是自言自语。 「但是为达这个目的,最起码你得先变异为『黑暗潜行者』。不,是应当如此。你在我至今处理过的不死者当中是无庸置疑的头等奇才,但尸鬼……实在太弱了。本来我打算等你变异到更高层次——『低阶吸血鬼』,看清器量高低后再下决断,但是在一级骑士逼近的状况下无法奢求。在这个时机,恩德,最后的不死者是你,对我来说堪称幸运。」 「低阶吸血鬼」是「吸血鬼」前一个阶段的不死者。 位阶变异越是提升阶级,越是需要庞大的能量,变异也就更花时间。 对于连「黑暗潜行者」都还不到的我来说,言之尚早。 我的变异速度似乎异于寻常。假如主人所言属实,制作死者之王应该是更历时长久的事。还真是需要耐心。 主人可能几乎没阖眼,声调带有些许热度。 「你的灵魂——正持续往黑暗坠落。我感觉得到,『黑暗潜行者』……来得及。我的『避人迷道』没那么容易破解。恩德,杀吧,继续杀戮!全力收集死亡!吞噬尸体,污染你的灵魂!」 「…………嗯,我会的。」 我的感情没有波动起伏,我只是淡淡地回话。 如今在我心中,赫洛司·卡门已经完全是个敌人。虽然还不知道死者之王究竟是什么,但放眼古今中外,死灵魔术师进行的仪式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恶!时间宝贵……那帮人如果要来,必定是在白天。你万万不可大意。」 「不用你来命令我。」 「很好。恩德,回停尸间去吧!」 就连这种时候,主人竟然都不忘下命令。 我感到有点服了他,并且听从这项命令,回到停尸间。在研究室被迫充当主人助手的露往我看过来,但没跟我四目交接太久就把脸转开了。交易早已谈妥。 我手上还有杀手锏。虽然用过一次,但八成没被主人看穿。 使魔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主人说来得及,说还有一点时间。但是,他错了。 早就没有时间了。主人他……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早已做好觉悟,对手也会做好觉悟过来。百密一疏的只有主人。 然后过了两天,主人在异于平常的时段带领无数骷髅骑士,神色大变地前来。 跟我预料的时间差不多。我听都不用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主人用流露出无限怒火的声调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终焉骑士团……那帮人来了。太快了……该死!『避人迷道』没有生效,是哈克背叛了吗!不,就只有这个可能性。终究是个市侩,是吧!是见钱眼开,把我出卖了吗!」 「……」 露受到命令束缚,而且有我监视着。 主人再多疑,似乎也怀疑不到这个奴隶头上去。他的双眸在强烈战意下幽暗地发亮。 「所幸『灭却』似乎没来,只能击退他们了。要是能张开争取时间的结界更好,无奈没那时间。仪式也还没完成,那帮人——却已经迫在眉睫了。好,很好,这些企图阻挠我长年夙愿的伪善者。的确『死者之王』尚未完成,但是——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死灵魔术的奥秘吧。」 第四章 决战 看过蓊郁茂密的森林后,终焉骑士团三级骑士之一勒夫利眯起了眼睛。 「原来不是陷阱啊……」 「还以为铁定有人埋伏咧。」 「结界没有生效,这就表示有人站在我们这一边。」 芊莉淡定地表达看法后,折起手中的信纸,仔细收进怀里。 这是一封请帖,寄信人不明,内容是通往赫洛司·卡门要塞的地图。 怪不得勒夫利要起疑,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所怀抱的疑虑已经得到洗清。 原先遍布森林的「避人迷道」是强效无比的术式。 虽然不具有物理性障壁等效果,但在阻挡去路的性能上,没有比它更有效的结界。 只要这个结界继续生效,芊莉他们就算用上千人踏进森林,就算目的地就在一百公尺前方,也绝对抵达不了。 要穿越结界只有一种正规手段。 那就是让认得路的人带路。只要有认得路的人——引路人同行,这种结界就会失效。这是这种结界的弱点,也是「避人迷道」术式如此强效的理由。 而这种法术至少要有一名引路人待在结界之外才能发挥作用。 但是,对方毕竟是死灵魔术师的同伙,当然也知道自己被人追杀。那个人应该就在以结界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但要在短时间内找出仅只一名的引路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芊莉原本以为只能以物理性方式连森林带结界一并炸飞。 芊莉在奈毕拉要求下交出的一周期限,一半是为了调查引路人踪迹,但一半也是为了让自己做好觉悟。 不过,这下就不用无谓地扩大被害规模了。 寄给芊莉的信虽然是一份简单的地图,却确实达成了引路人的职责。 可以感觉到森林里张开的结界在邀请芊莉等人入内。 而这就表示死灵魔术师的阵营里,有人站在芊莉等人这一边。 有人赞同他们的做法,这项事实给了芊莉力量。 面临与法力高强的二级死灵魔术师之战,芊莉·希尔维斯身心自在。 芊莉——并不害怕。他们全副武装,身穿能减轻物理与魔法等各种攻击伤害的白色外套、覆盖人体要害的白银轻铠,以及保护己身免于诅咒与精神污染等等的护符。乍看之下只是普通布料的裙子,也是以特殊材质制成的战斗服。 各人携带着磨得发亮锋利的武器,瞪视深邃的森林。 终焉骑士之一——以弓箭为武器的金发女骑士黛玛迅速搭箭上弦,于刹那间瞄准目标放箭。针对不死者弱点的银制箭矢射穿了停在一根树枝上的黑色猫头鹰——使魔的脑袋。 「小心,对手麾下应该有无数的不死者。」 「哈!芊莉,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担心我们了?我们会好好支援你的,你只管跟平常一样挥剑杀敌就对啦。」 听到同伴这么说,芊莉点点头,一如既往将蕴藏于体内的祝福转换成更具效率的形态。 能量从她的纤细身躯迸发,她的手拔出了挂在腰际的圣银剑。 驱邪的正能量爆发性涌升,光芒照耀四周。于是芊莉等人——终焉骑士团开始袭击赫洛司·卡门的要塞。 § § § 战争开始。黑暗与光明、生与死、正与负的战斗就此展开。 也许因为我是不死者,即使待在宅第里,我仍然感觉到巨大的光明之力正从遥远他方接近过来。但那大小与我当初遇见他们时感觉到的不能相提并论。 这次的终焉骑士团不同于那时,是来杀主人与我的。 但是,我的身体没有发抖。 这是——觉悟。我发誓无论要牺牲什么,不管会遭遇到什么险境,我都要活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主人。 即使如此庞大的光明之力步步逼近,主人的表情仍然没有半点惧色。 那是他的癫狂内涵所致,抑或是——纵然面对这般强大的力量,手中仍有胜算? 我只担心这一点。 主人……与我之间以魔术维系主从关系的主人——非死不可。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连偷偷摸摸、抱头鼠窜求生存的自由都没有。 我接受命令,跟在他背后走出宅第。 主人眯起眼睛,仰望太阳后,高高扬起手里握着的短杖叫道: 「…………啊啊,伟大的死亡化身、受囚之魂,此时正当自深渊匍匐而出,成就死亡的邀约。来吧——蹂躏一切活物。『死者行军』。」 不知不觉间,无数野兽的尸骸聚集到宅第的宽敞庭院里。 狼、熊、猿猴、乌鸦。其中也包括了被我杀死,由主人变成不死者的野兽。 跟来的露眼睛睁大到不能更大,呼吸急促。她的身体在发抖,视线却紧盯着无数尸肉兽群。 树木都在令人毛骨悚然地沙沙作响。明明太阳高挂天空,四周的奇异氛围却像是夜幕降临了一样。 在我眼前待命的一头夜狼死尸忽然发出嘎吱挤压声,原本就够强壮的躯体膨胀了起来。它的獠牙变得比原本大上一圈,双眼亮起血红凶光。 变化在几秒钟后结束。我不禁后退一步。 主人像指挥家一样挥动魔杖,兽群就仿佛配合这个动作般咆哮出声。 死者的军队。这个名词浮现我的脑海。 之前还觉得奇怪,不懂他打算如何用手边的不死者跟终焉骑士抗衡。 原来是强化。死灵魔术师不只能让尸体复生,还能强化其力量! 主人唤醒的不死者们外观全变了样。 变得更大、更强、更凶暴,而且——更亵渎。 从它们身上感觉到的力量已远非原先的状态所能比拟。 可能是使出了太大的力气,它们血肉喷溅,腐臭四溢。在洒落的阳光下,幽冥兽群就像要吞噬太阳一般,表露出杀意。 这就是……死灵魔术师的备战态势?无须任何信号,兽群一齐冲进森林。它们轻轻松松翻越围墙,消失在黑漆漆的茂密森林里。 只剩下经由主人施咒而变得巨大凶暴的骷髅骑士们,以及没有变化的我。 「好歹可以争取点时间吧。真正重要的法术需要时间。」 「你不帮我强化吗?」 那股力量十分惊人。假如不会失去理智,我也希望务必能得到强化。 被我这么问,主人给了我一个白眼。 「……它们是弃子。过分的力量如同自寻毁灭,我不能毁掉死者之王的容器。」 原来如此……看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得也是,如果那么容易就能加强力量,主人早就帮我强化了。 不过,我果然还有很多事情得向主人学习。死灵魔术师是违法的存在。在这种状况下思考将来的事情没有用,但是没了主人,我要收集死灵魔术的详细情报恐怕会相当费劲。 实在……太遗憾了。 「那帮人——太小看我了。哼哼哼,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吧。材料已经凑齐,关于这点我得感谢哈克——很好,等我杀光骑士们,与他再会时,就把他变成一个上等的不死者吧!」 主人喊叫道。化为异形的骷髅骑士们动也不动,听候主人差遣。 他所说的材料……应该是我去找哈克拿的那些巨大兽牙。虽然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的牙齿,但既然主人如此有自信,想必是相当难得的珍品。 我可不想继续跟他混下去。我对独自兴奋过头的主人说: 「主人,在开打之前,我想跟你借装备——『暗影护符』、『常夜外套』还有柴刀。」 「嗯……唔……」 「反正也没人在用吧?我需要……用它们来战斗。」 这是赌注。 特别重要的是暗影护符。那个连终焉骑士的眼睛都能骗过,恐怕是非常珍贵的物品。 为了今后能度过安稳的逃亡生活,那个绝对不能少。 听到我的提议,主人只一瞬间露出狐疑的表情,随即啧了很大一声说: 「……好吧。那些东西在我研究室的桌子里。恩德,拿了东西之后立刻回来我身边。这是命令,我就在敞厅。」 「嗯,知道了。谢谢。」 我面露笑容道过谢,就独自跑向研究室了。 我在重获新生以来将近一年住惯了的宅第里全速奔跑。 恐怕是把全体人员都召集去了,平常巡逻的骷髅骑士一个都没看到。 研究室没有上锁。我还是头一次独自进这房间。 很遗憾,没时间了。主人的研究室东西摆得乱七八糟,有搞不懂用途的药水、书籍、备用魔杖以及来路不明的骨头。假如我能一个人溜进来,有好多东西我都想玩玩看。 但是,我无视于这一切,从主人的桌子拿出我要的东西。 我拿出暗影护符,以及常夜外套。最后当我拿出用惯了的黑刃柴刀时,我停顿了一下。 外套具有减轻日光效果的能力,暗影护符能够隐藏负面气息,是求生时不可或缺之物。可是——柴刀呢? 我上街时,主人没让我带上这把柴刀。 这把能够轻松砍断皮肉与骨头,无论挥砍多少次都没有造成缺刃的柴刀,很明显不是普通刀具。 我看——这把柴刀搞不好受了诅咒吧?至今我用过了无数次,可以肯定它对我的肉体不会造成影响。但是——终焉骑士团能够察知负能量。 我只犹豫了一瞬间。真要说起来——我根本无意战斗,不需要武器。我不会贪心。 我有杀手锏。这个杀手锏只要选对使用时机,将会带来强大无比的效果。 我一直在斟酌使用这招的时机。当初攻击主人时我没用上,而且也没必要用上,对我来说是个幸运。 我手里的杀手锏…… 就是——我生前的名字。 命名对魔术师而言是很重要的行为。 他们用名字束缚他人,与精灵缔结契约。所以,主人在让我复活时,第一件事就是替我这个理应处于空白状态的人取了「恩德」这个名字。 然而,我还记得我生前的名字。主人做出的命令有些对我具有强制力,有些则没有。 我对此抱持着疑问,一直等到复活之后过了几天,我才想到原因所在。 我,生前被人用另一个名字呼唤了十几年的我,当时的记忆还鲜明地留在脑中的我,并不是叫作什么「恩德」。因此,用恩德这个名字下的命令对我不具强制力。 从此以后,我总是刻意听从主人的所有命令。 纵然命名失败,我仍是主人创造出来的不死者,无法抗拒不含名字的命令。而且只要他一声令下,我连生前的名字都会轻易泄漏。 我一直隐藏自我,好选在一个致命的时机背叛主人。 然后,时刻来临了。 写信给芊莉,把她唤来的——是我。 我用跟露谈条件拿到的「纸」与「笔」……赌了一把。 我有可能跟露谈不成条件,她也有可能中途改变心意。而且,由于我无法直接把信交给芊莉,信也有可能寄不到芊莉手上。就算信寄到了,她也不一定会立刻动身。 然而,我赌赢了。信寄到了芊莉手里,芊莉立即率领同伴前来要主人的命。主人没来得及完成创造死者之王的仪式。 我错判了两点。其一是一级骑士没有一同前来,其二是主人手上还有其他几张底牌。 胜负还没揭晓。 我把一切全赌在芊莉身上。这时候芊莉如果落败,我的身体将再次受制于主人,再也别想获得自由。但是如今我能够做的,只剩下祈祷了。 我披上常夜外套,配戴好暗影护符。 我出于生前的习惯做个深呼吸,然后奔向与主人所说的敞厅相反的方向。 § § § 不死夜熊高举毛蓬蓬的黑色前脚来袭,她用蕴含祝福的剑将其一刀砍死。死者的军势宛如雪崩。恐怕是原本栖息于这座森林的魔兽,死后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每一只的能力都受到过剩的强化。 它们为了高举爪子挥来导致前脚肌肉脱落,张大的下颚飞溅出源源不绝的血丝唾液。那副任由肉体崩坏照样来袭的模样,恰如自地狱复苏的恶魔。 芊莉很清楚。 这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死灵魔术造成的结果。 不过,如果换作是普通佣兵还另当别论,这点程度——阻挡不了终焉骑士团。 芊莉等人操纵的光之能量与祝福之力能让黑暗无从近身。施加在剑上可以成为斩裂黑暗的力量,附加在铠甲上则能成为远离死亡的防壁,使其活性化更是能提升身体能力。 因此,终焉骑士团即使身为凡人,却能对抗行使非人力量的黑暗眷属。 「找到死灵魔术师了吗!」 「没有!该死,竟然能从远距离把不死者操纵得这么得心应手!」 同伴们气喘吁吁,不停宰杀接二连三来袭的尸肉兽。 光明与黑暗、正与负。论适性是他们占优势,所以死灵魔术师会用数量弥补差距。 在死灵魔术师的法力下,以灵魂崩坏为代价受到强化的不死者们深渊变得更加深邃。即使是惯于净化不死者的终焉骑士团,也感到有些棘手。 虽然已经听老师说过,但看来的确是个道行极高的死灵魔术师。 「芊莉,要不要暂时撤退?这些家伙只要时间一过,就会自我毁灭喔。」 「不。」 「呵,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才是一级骑士候补嘛!」 见芊莉即刻回答,勒夫利微微冒汗,并且面露深沉笑意。 尽管还有余力,芊莉感觉到同伴们的祝福正一点一滴在减损。 终焉骑士团拥有的祝福量虽然庞大,但绝非无限。消耗之后需要花时间恢复,而且一旦枯竭就会失去抵御黑暗眷属的手段。 芊莉目前几乎不觉得累,但勒夫利等人具有的祝福量只有芊莉的大约十分之一。 此时来袭的不死者都是小喽啰。 芊莉一边如呼吸般自然地净化狼群一边思考。二级死灵魔术师是无限接近黑暗之王的存在,她不认为对付完尸肉兽军团就结束了。 勒夫利等人的力量需要保存备用。让他们活着回去也包含在芊莉的任务当中。 「我要一口气解决它们。」 「!等、等等,芊莉,这些家伙还——」 「换成师父的话,就会这么做。」 她行事果决。 芊莉用双手握住成为二级骑士时获赐的武器——以珍贵圣银打成的剑,献上祈祷。 她将剑刺进地面,让全身涨满的祝福之力集中于剑尖,使其一口气爆发。 这是二级骑士规定必须练成的运用祝福之力的三十六招之一。 「『解放之光』。」 纯粹的正向力量化为光明之风往周围扩散。 没有造成破坏。高举粗壮胳臂正要打来的不死野熊,以及不顾同伴死亡继续接连扑来的不死狼群,无声无息地崩解,化为尘土。 前仆后继的死者们连惨叫都来不及,简直就像一场幻觉般消失不见。芊莉怀着难以形容的感伤,目送它们踏上最后一程。 「解放之光」是最基本的招式,以扩散的正能量填补不死者们的深渊,赐与他们安息,是一种符合终焉骑士本色的力量。 而且这招几乎无从防御,在对付大量低阶不死者时,没有比这更强力的手段。 寂静重回现场,混浊的空气得到净化。奈毕拉把原本挥舞的锤矛扛到肩上,心情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竟然能一次净化那么多不死者……不愧是二级骑士阁下。」 「我认为在这时候消耗力量更不妙。」 芊莉把剑从土地上拔起,试着把手掌握拳几次,确认身体状态后,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解放之光」虽然厉害,但必须释放出大量光明之力,比起替武器施加祝福战斗,会消耗更多力量。因此终焉骑士都会学习如何使用武器以节省有限的祝福之力。 然而,芊莉拥有的祝福量可是有一级骑士背书的。 一次释放出庞大力量造成了轻微倦怠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还能战斗,减少的力量连一成都不到。 芊莉用她的紫色眼眸定睛注视森林的另一头。 那里还有其他受到黑暗侵蚀的灵魂等着她去解救。 「我没问题。赫洛司应该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来袭,必须在他重整态势之前结束一切。」 听到芊莉这么说,同伴们都表情严肃地点头。 他们立刻就找到了宅第。 宅第被高耸围栏环绕,悄然存在于蓊郁茂密的森林里,有种莫名诡异的气氛。 一行人硬是撬开上锁的门,进入其内。在围栏内侧的宽广庭院里有着浓厚的死亡余香。 但是,不死者的气息只存在于宅第内。 刚才来袭的尸肉兽原本可能是放养在这个庭院里。芊莉只一瞬间想象到已死狼群在庭院中来回奔跑的模样,皱起形状优美的双眉。 法力高强的魔术师由于体内隐藏着庞大力量,存在感会十分强烈。阴暗魔力从宅第溢满而出,在芊莉至今战斗过的对手当中,拥有这般强大力量的不到五人。 他在。无庸置疑地,赫洛司·卡门就在那幢宅第里。 明知芊莉等人……自己的宿敌终焉骑士团即将到来,这个人却桀骜不逊地静候他们光临。 「呿!明明知道我们要来,竟然不选择逃走。分明是个没种的死灵魔术师,而且自己就快变成死人了,还这么有自信啊。」 奈毕拉一如平常,脸上浮现野性十足的深沉笑意。 然而,他的脸色跟平时相比有些发白。他是险些被那邪恶气息吞没了。 「你害怕吗?」 听到芊莉脱口而出,奈毕拉一瞬间睁圆了眼,旋即咬紧牙关。 他挥动只有顶端以受过祝福的白银制成的锤矛,粗声粗气地嚷嚷: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可是终焉骑士好吗?而且,芊莉,我干这行比你干得久多了。这点程度的对手,我都不知道对付过多少次了。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赫洛司的秘密武器还得由你来对付咧!」 「……知道了,交给我吧。」 「真是。虽然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个性,但你对前辈也太缺乏敬意了吧。」 照这样看来,应该不会影响战斗。奈毕拉说得对,芊莉的同伴全是在「灭却」的埃佩麾下身经百战的勇猛战士,就算受到死灵魔术师的力量威慑,也不会因此退缩。 除了宅第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不死者的气息,那里就是最后关卡了。 赫洛司打算在这幢宅第内一决生死。 宅第门户大开,简直像在挑衅。 芊莉集中精神,让流遍全身的祝福活性化,进行转换,提升体能。 勒夫利等人也是,从他们的神态看不出至今的疲劳,同样都在活化身体力量。 如同死灵魔术师以死亡强化自我,光之眷属也有光明庇佑,无须畏惧。 于是,芊莉他们终焉骑士团闯入了宅第。 § § §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千难万险的路。但是,总算能看到终点了。 自从成为二级死灵魔术师以来,已过了五十年。 死灵魔术师的夙愿——死者之王。凭借着它的诞生,赫洛司·卡门将光荣成为这世上最强的存在之一——亦即一级死灵魔术师。 终焉骑士团在这个最佳时机来袭,绝非偶然。 他们是在无意识之中感觉到最强的黑暗之王即将诞生。 因此,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作为研究的最后一个缺片,能够获得恩德这个奇才真是一大幸运。 那种成长速度以及器量的大小,在赫洛司漫长的死灵魔术师人生当中尤其属于最高层级。 去拿装备的恩德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事拖延了…… 不过主人身为不死者的生父,知道恩德就在附近。这个人唯一让赫洛司不安的地方就是有点太过聪明,但他已经下了命令,该做的事做完就会回来了。 赫洛司现在该思考的是如何击退终焉骑士团。现在万一失去恩德,不知得再花上几十年才能获得那般优秀的不死者。 一级骑士很强。灭却者埃佩是赫洛司的宿敌,如今赫洛司为了专注在研究而放弃了军队,赢不了那种对手。但是,不用担心,埃佩没来。一次,只要能击退那帮人一次就够了。 赫洛司本来想等到发生下次位阶变异,不过凭恩德的那种才华与智力,就算还是尸鬼也一定能让仪式成功。只要仪式成功,就不用继续待在这种森林里了。 赫洛司在手心割出浅浅伤口,用自己的血画出魔法阵。 这对身为人类的赫洛司会造成负担,但派去外面的不死者才短短时间就已全军覆没。 埃佩似乎没来,然而看样子敌人比想象中更强,或许该说不愧是灭却的门徒吧。 赫洛司·卡门要倾尽自己一路走来获得的一切。 难道这就是——最后的考验? 赫洛司瞪向害怕地听从指示的奴隶。准备已经齐全,他不再需要奴隶帮忙了。 「露,我要你也出一份力……」 「……!」 承受赫洛司的视线,露脸色发青,后退了一步。 她手脚与身体又瘦又小,两眼深深凹陷,头发也没梳整齐。衣服也破破烂烂,只是个连一只「骷髅人」都比不上的渺小存在。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气力,可说是个标准的奴隶。 赫洛司第一次对奴隶露出了笑容。 「即使是脆弱的存在……也有其用处。那帮人的力量泉源来自生命——祈祷,与荣耀。只要污染了泉源,力量就会减少。」 「什、什么意思——」 露发出像是嘤嘤啜泣的声音。 赫洛司挑动了一下眉毛,但重新打起精神,说出命令: 「我不记得有准你问问题——不过,也罢。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命令,露,露·多尔斯,我要你与骷髅骑士一起——迎击终焉骑士团。」 § § § 屋里没有活人的气息,一行人走在阒寂无声的宅第里。 他们做出的浮空圣光照亮的细窄走廊,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黑暗气息很浓。浓烈得呛人的瘴气足以让不习惯的人无法动弹。赫洛司·卡门正在企图做些什么。那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临死挣扎,抑或是准备已久的计划,芊莉无从判断。 但是,这事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对手是老奸巨猾的死灵魔术师,历练老成的邪恶魔术师手中总会有一两张最后王牌。 笼罩整幢宅第的瘴气一点一滴地削减芊莉等人满身的祝福。虽然不至于侵蚀到肉体之中,但这里已经形同敌人的体内。 令人有种错觉,怀疑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芊莉的感觉已经失去了正常运作。 她知道不死者就在附近,知道大致上的方向,但不知道在几公尺外。感觉就像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 在这状态下只有五感可以依靠。她只能朝着浓厚黑暗直直走去。 屋里有好几个房间,但房间里没传出气息。 第一顺位是赫洛司·卡门。那人恐怕正在最深处严阵以待。 「呿,埃佩师父说得对,是个难缠的死灵魔术师。搞不好……跑出个吸血鬼都不奇怪喔。」 「我想……应该不可能。行事谨慎的二级死灵魔术师不太可能使唤危险的吸血鬼……除非是低阶,还有可能。」 「……我是在开玩笑,说笑而已。芊莉,你个性太认真了。」 奈毕拉皱起眉头,露出傻眼的表情。 「不过……也是。万一真的跑出个吸血鬼来——或许最好还是撤退。」 「吸血鬼」是比较特别的不死者。他们虽具有许多弱点,但拥有的力量性质与低阶不死者截然不同。 他们有着强壮的臂力,以及即使失去大部分肉体仍然可以完全复原的超再生能力,而且智力远远高过人类。但这种不死者与低阶不死者最大的差异,在于对魔术具有高度抗性。 正是因为如此——死灵魔术师才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手下变成吸血鬼。 吸血鬼对魔术具有高度抗性,死灵魔术也不例外。 被死灵魔术师养大的吸血鬼时常会做出弒亲行为。 拥有超人力量使得他们藐视人类,却又因为具有人类没有的弱点而嫉妒人类。死亡之力达到巅峰的吸血鬼有时甚至连死灵魔术师的特权——「命令」都不管用。 这种怪物本来就不是人类能掌控的存在。吸血鬼在死灵魔术师催生出的诅咒当中,可说是最大的祸害。 有鉴于此,越是年老练达的死灵魔术师,越是不会去创造吸血鬼。 会创造吸血鬼的死灵魔术师只有蠢到不自量力的三级术师,或是有自信能操控这种存在的一级死灵魔术师。 像吸血鬼这种怪物,有时甚至能单打独斗杀死三级骑士。在对抗死灵魔术师时如果出现这种对手,一般都建议暂时撤退后重新拟定作战计划。 不过,这次想必不用担心。假如对手能操纵吸血鬼,应该会更转守为攻才对。 因为这种最怕阳光的不死者在运用上十分注重时机。 就在这时,无意间,芊莉的耳朵捕捉到来自某处的轻快脚步声。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将机灵的眼光朝向光芒的另一头。不是她多心了。 「等等……要来了。」 勒夫利等人也早已跟她一样停下脚步。 脚步声数量很多,可以听到硬物摩擦金属的嘎嚓嘎嚓声。 她从声音想象到敌人的真面目,更加用力握紧了剑。 尔后,那东西从走道另一头现身了。勒夫利小声咂嘴: 「!……是红骷髅人的骑士啊。」 「数量很多。」 染红的骷髅骑士发出尖锐声响杀来,数量多得在细窄走道上无法横着一字排开。 红骷髅人是死灵魔术师赋予骷髅人黑暗祝福而成的特殊存在。受过强化并覆上护膜的骷髅人对终焉骑士运用的祝福具有抗性,是一种即使遭到净化仍能毫不迟疑地来袭的可怕存在。 即使如此,只要发挥全力使用「解放之光」,想必仍然可以贯穿他们身上的黑暗祝福,将其净化。 然而敌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消耗芊莉等人的力量。 奈毕拉定睛注视沿着走道跑来的红骷髅骑士,用恫吓般的低沉嗓音说: 「喂,芊莉,你可别用喔。」 「……我知道。」 这还不是敌人的真正武器。如果要把眼前的敌军连同黑暗祝福一并吹飞,纵然是身怀强大祝福的芊莉也得消耗大量体力。假如想保存体力,应该一只一只慢慢打倒。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门扉开启的声响。 背后同样传出无数的脚步声。黛玛疾呼道: 「!……啊啊,我们被包夹了!」 「怎么都没感觉到气息……难道是用结界做了隐藏!」 无数的红骷髅骑士从他们刚才直接走过的房间当中现身。其胴体受到金属铠保护,戴着护手的双手握着剑与盾牌。 从他们胆大心细的步法可以感觉出明确的武艺,恐怕是以善战佣兵的骨骸所制成的。黛玛瞄准头盖骨射出的银箭被对手用剑轻松砍落。 骷髅人应该是有个体差异,没想到对手居然能弄到这么多战士骨骸—— 「小心。」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 「我们上!」 就算受到铠甲保护,就算得到黑暗祝福补强,对手终究是不死者。 用施加祝福的武器攻击仍然能够净化他们。听到芊莉所言,同伴们迅速散开。 芊莉将背后交给同伴保护,举起光辉宝剑对抗自前方来袭的骷髅骑士。 锤矛连骷髅带铠甲一并打碎,瞄准盔甲缝隙的箭矢带着祝福净化邪恶存在。 芊莉等人擅长对付黑暗眷属,不代表他们不擅长与人交战。 红骷髅骑士尽管武艺超群,却不懂得以退为进。这是受到操纵所带来的弱点。 战况于芊莉等人有利。同伴当中没有一个人受重伤,就已经净化了超过二十只骑士。遭到净化的红骷髅骑士留下的武具掉得满地。 「该死,太多了吧!到底有几只啊!」 「少说话,打倒他们就对了!」 但是即使到了这个阶段,敌人的数量仍然不见减少。 来袭的骷髅骑士们势如破竹,踏碎同伴的武具举剑挥来,威力强得要是正面挡下,即使是体能做过强化的终焉骑士也可能负伤。 瘴气一点一滴地削减祝福之力。同伴的表情流露出疲劳,让芊莉脑中产生一丝纠葛。 不知敌人召集了多大的兵力,是否该暂时返回城镇,重整态势? 相较之下,敌人是不死者,不会产生不安情绪。 「你!可别贸然行事啊!」 「!……」 勒夫利的一句话让正在考虑是否该施放「解放之光」的芊莉咬住嘴唇。 她用银剑挡住高举劈下的剑刃,运用经过祝福强化的脚力向前踏稳,硬是压过了对手。剑刃刺穿铠甲,红骷髅骑士的本体化作尘土,崩毁消失。 情况越来越坏。祝福不是无限,体力也一样不是无限。 目前五人合力勉强能与敌人抗衡,但只要有一个人倒下,战况将会更加不利。 勒夫利等人担心芊莉消耗太多体力,但芊莉也会担心同伴筋疲力尽。 没时间琢磨了。红骷髅骑士跟他们在森林里对付过的不死者可不一样。 如果现在用「解放之光」净化这支军队——之后还能再用几次? 「我……不要紧,还有余力。」 「!……」 勒夫利等人没有回应。 只能做了。虽然如了对手的意令人气恼,但是凭三级骑士的「解放之光」不可能净化这么多不死者。 芊莉做好觉悟,挡开从正面把剑刺过来的骑士,往剑上施加祝福之力。 就在正要解放力量的瞬间,芊莉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有个女孩混杂在骷髅骑士之间,脖子上绑着黑色的奴隶证明,脸色发青地看着芊莉。 判断只在一瞬间。芊莉继续将过剩的力量注入剑刃,光芒随之爆发。 「『解放之光』!」 猛烈的虚脱感让她两手发抖。 灌注的过剩力量化作炫目光辉,冲过整条狭窄的走廊。 碰到强光的红骷髅骑士眨眼间化为尘土。即使身怀黑暗祝福,也无法保护他们躲过急遽强劲的光之风暴。 光芒消失,铠甲跟武器掉落地面的声音响起。芊莉险些双膝一软,但往丹田使力撑住了。 她睁开紫色眼眸,小心谨慎地确认现况。 刚才多得令人傻眼的红骷髅骑士如今一只也不剩。失去装备者的武具散落一地,走廊上只剩下芊莉施放净化之光前看到的女孩呆站在那里。 她的右手握着比起红骷髅骑士的武器实在太不可靠的小匕首。 「解放之光」是用来对付不死者的招式,不会伤到人类。 芊莉很明白这一点,但看到女孩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幸好她没事…… 女孩看起来比芊莉小几岁。她一头黑发,脸色很糟,也许是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身材再怎么说客套话都称不上丰腴。既然混杂在不死者之中,也许是赫洛司·卡门的奴隶。 看到这里,芊莉睁大了双眼,她对女孩的长相有印象。芊莉记得前两天才在街上看到她,看她脸色很糟,所以帮她施加过回复魔法。 女孩神情呆滞,视线飘忽不定。芊莉慢慢做深呼吸,调整一不小心就可能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 黑暗气息尚未消失。不过,红骷髅骑士似乎就是刚才那些了。 芊莉全身感觉到沉重疲劳,但不至于不能战斗。 眼前的女孩——记得名字……好像是叫露? 「笨蛋!芊莉,你怎么用掉这么多力量——!」 「已经……没事了……」 露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靠近过来。所幸她看起来没有受伤。 芊莉张开双臂想抱住她,手才一碰到她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拎在右手里的小匕首忽然往上一弹。 看起来不怎么锋利的深灰色刀刃对准了芊莉。 这记攻击实在太拙劣了。速度很慢,握刀的手又在发抖。 别说处于最佳状态的芊莉,就算是现在才刚用过力量而疲劳困顿,也很容易接下这一击。 芊莉意识一瞬间刷白,但随即恢复冷静。外行人的一击对至今讨伐过无数黑暗眷属的芊莉而言,要躲要挡都随她。就算真的毫无防备地被刺好了,凭对方的细瘦胳臂绝不可能对受到祝福保护的芊莉造成致命伤。 芊莉扭转脖子,让身体偏离匕首的轨道。刀刃贴近芊莉飞过。 然后——当着芊莉眼前,露整个人被弹飞出去。 试着抱住她的手臂扑了个空,只听见柔软物体摔落地面的咚沙一声。 露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枝银箭。是黛玛的箭矢。 带血丝的唾液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手脚在细微痉挛。 芊莉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急忙跑过去。但是,那很明显已成了致命伤。 生命正从她体内流失,芊莉只能袖手旁观。 黛玛用悲愤交加的声调说: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你在想什么啊,居然毫无防备地迎向死灵魔术师的手下?」 「唉……这次…………黛玛说得对。就算是奴隶,就算看起来无害,我们也不知道她身上被藏了什么机关。你应该也知道,曾经有个骑士同情受到死灵魔术师拘禁的人,结果那人变成怪物把骑士吃了。」 勒夫利说的话,芊莉听不进去。她听得懂勒夫利在说什么,但大脑无法接受。 芊莉扶起露那几乎没有半点赘肉的身体,身体轻得不像正常人类。 她明白。死灵魔术师是偏离人道,造成悲剧的存在。 芊莉身为终焉骑士,见识过种种悲剧,没能拯救的人命不计其数。 奈毕拉目光冷酷地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露。 「我们的工作不是救人。我们的工作是——除害,是防范悲剧发生于未然。」 「…………」 终焉骑士很残酷。对于对抗魔物的终焉骑士来说,心地善良有时会碍事。恐怕就算身为一级骑士、战斗能力远比芊莉强悍的埃佩人在这里,结果也一样。 对与玩弄灵魂的死灵魔术师交战的终焉骑士而言,死亡是一种救赎。 芊莉抱着的露嘴唇微微张开,只能听见咻咻的呼吸声。 泪水从睁大的双眼涌出。然后,露最后露出一丝笑容,阖上眼睑。 插图p191 她的身体渐渐失去力气。芊莉的手颤抖着,让还有余温的身体平躺在地板上。 她用力咬住舌头,克制着情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芊莉握住剑,握到手都发白了。力量像是与感情相呼应般自体内涌升。 没有人碰芊莉一下,只是静静地问她: 「你还能打吗……?」 「等打倒赫洛司之后……我替她盖坟墓。」 芊莉小声颤抖着说完,便咬紧牙关放眼前方。 死灵魔术师在宅第的中心——门户大开的敞厅巍然不动地等着芊莉一行人前来。 对付过大群红骷髅骑士后,再也没有出现其他不死者。但谁都知道那不会是最后一招。 赫洛司·卡门是个老年男子,他身后率领着两只手持某种物体的骷髅骑士,悠然伫立。 老人面容刻满皱纹,白发苍苍,只有一双灰眼睛炯炯有神地充满生命力。他个头高大,全身以漆黑长袍覆盖,右手握着短杖。 老师埃佩在满身祝福之下不见衰老,眼前的男人则是以另一种意义看不出年龄。 一旦定睛注视他那混浊的双眼,会陷入一种窥探无底黑暗的心境。 铺在地上的地毯画有奇怪的鲜血魔法阵,邪恶的气息让勒夫利等人短促地倒抽一口气。 魔术师发出干枯的嗓音: 「终于来了啊……终焉骑士团。竟然能驱散我的奴仆来到这里,真是些可怕的东西……」 「赫洛司·卡门,我以终焉骑士团成员芊莉·希尔维斯之名……来取你性命!」 「哼…………看来露派上用场了。」 「!」 即使听到芊莉——不共戴天的终焉骑士团团员这么说,赫洛司·卡门并未显出半点动摇。 跟这种人不能讲道理。芊莉很想告诉他露是怎么死的,并把事情问个清楚,却办不到。 眼前的存在跟露不一样。他是自己走上这条路,彻头彻尾是个邪恶存在。 芊莉寸步不敢动。不是因为害怕,是在提防赫洛司·卡门的秘密武器。 此时的赫洛司乍看之下毫无防备。但是,这样想就错了。 至今不曾感受过的负面气息充斥着这整座敞厅。赫洛司·卡门大声说: 「但是,我的法术已经完成。这里——已是异界。你们这些阻挠我夙愿之人——就让你们亲眼见识我的死亡之力——然后受死吧!」 地面、空气都在震动。 两只骷髅骑士忽然崩垮瓦解,拿在手里的黑色物体飞进魔法阵中央。 ——然后,那东西忽然有了形体。 芊莉弄明白了。那是——獠牙,是两根巨大的兽牙。 勒夫利等人脸色苍白地后退一步。想必是发觉术式的真貌了。 黑暗以獠牙为中心凝聚。长有锐利鈎爪的手臂、遮挡阳光的巨大双翼、咬碎万物的尖牙,以及发光的眼瞳渐渐成形。赫洛司·卡门高声大笑。 「哼哼哼,看清楚了!这就是——我死灵魔术的奥义!」 「怎么可能……竟然只用两颗牙齿就——」 平常总是逍遥自在的奈毕拉握紧锤矛,浑身战栗发抖。 那在芊莉至今目睹过的死灵魔术当中堪称最高极致。 本来以尸骸创造不死者时,需要大部分的残骸。至少芊莉从没听说过,有人能用两颗牙齿创造出不死者。 那是——一头暗黑邪龙。 它有着翅膀、獠牙、利爪与巨大尾巴。覆盖体表的平滑皮肤底下清晰浮现出血管。失去的血肉以纯粹黑暗弥补,身躯高大得宅第无法容纳。 头部轻易就撞破了天花板,阳光照在它的乌黑身躯上。 邪龙咆哮了,简直就像——在反抗太阳一般。 赫洛司·卡门高声命令: 「来吧,杀了他们!死之守护者,冥界的守门人!」 这是——何等邪恶。他究竟花了多少岁月钻研此道? 巨龙发出咆哮。构成此一漆黑存在的负能量,甚至远远超过芊莉曾经对付过的吸血鬼。这头龙恐怕比生前更强悍。 破坏能量聚集于血盆大口之中,凝聚只花了一眨眼的时间。 宛如世界破开大洞,漆黑能量汇聚成漩涡。 然后,火焰爆裂喷发。 黑色烈焰化为光束,吞没芊莉等人。其声势有如幻兽中最强种族——龙种的力量 。 勒夫利等人咬紧牙关。然而,芊莉并不急于求胜。 她只是维持平常心集中精神,注视迫近而来的死亡,将所有祝福灌注于剑身。 她在埃佩麾下钻研过,学过如何运用光明之力,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继而,二级骑士芊莉·希尔维斯面对逼近的黑暗,正面挥动了宝剑。 「『灭却 』。」 「!」 自剑身溢出的光芒化作一道流星,吞没黑暗火焰。 它所向披靡地顺势扑灭火焰,向前飞驰,烧毁了邪龙的半个身躯。 芊莉浑身虚脱,疲劳让头一阵抽痛,身体险些不支倒地。 但是,只有一双眼睛仍紧瞪着赫洛司·卡门不放。 「灭却」是芊莉的师父——在一级骑士当中拥有最高等级力量的埃佩擅长的神圣伟业。 这招纯粹只是凝聚庞大祝福之力转换为破坏力后加以释放,但隐藏着能够屠戮任何黑暗眷属的威力。尽管完全凭恃火力,却也是最适合芊莉使用的招式。 消耗的力量即刻得到恢复,身体感觉轻松了些。这是个人体质。老师埃佩将芊莉的体质、身怀的庞大力量,以及能够立刻恢复的祝福之力形容为「步步升华的灵魂」。 插图p197 这是神赐予芊莉,令她成为终焉骑士的祝福。 悲剧与愤怒会赐予芊莉力量,力量仿佛与情感相呼应般泉涌而出。 虽然一路上消耗了不少力量——仍然足够让死灵魔术师灰飞烟灭。 自有经验以来,芊莉从未在战斗中耗尽祝福之力。 「怎么可能!……这种力量——是那个男人的……!」 「抱歉,请你受死吧。」 「你这家伙……难道是一级骑士!」 「以后就是了。」 这绝不是在为露报仇,也不是泄愤。 这是身为终焉骑士的芊莉·希尔维斯领受的神命。 缺了半个身体的邪龙在赫洛司的法力下又取回了肉体。 芊莉迎向邪龙,再次让祝福聚集于剑身,于无意识中比平时使出更多力量高举宝剑砍去。 邪龙发出咆哮。宛若以黑暗覆盖世界的强烈死亡气息,让一股寒意沿着背脊往上窜。 光明与黑暗是相对的力量。死灵魔术师操纵的死亡之力会对生人的精神造成影响。 这种力量本来对于以强大的光明之力护身的终焉骑士不具效果,但这头龙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假如有个普通人出现在这里,必定会因为发自本能的恐惧而变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好强大,简直超乎常理。 芊莉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份力量巨大无比。光论能够创造出邪龙这点,芊莉就明白对手的法力远在她至今对付过的任何二级死灵魔术师之上。 用来作为触媒的那两根獠牙想必来自相当强悍的龙族。但是不死者的力量会受到术士法力的强烈影响。芊莉曾与埃佩同行,支援过几次一级死灵魔术师的讨伐行动,她感觉藏身于邪龙背后的这个男人法力恐怕比其中一部分的一级死灵魔术师更高强。 芊莉已经三度破坏了邪龙的身体,它却完好如初地挡在芊莉等人面前。祝福之力最适合用来对抗黑暗之力。但即使从这点来考量……凭三级骑士恐怕赢不了这个对手,就算是二级骑士也不见得能取胜。 从他那瘦削身躯迸发出的可怖庞大魔力,感觉得出经年累月的妄执,甚至让人不解此人为何还没成为一级死灵魔术师。 芊莉感谢寄信来协助消除结界的人,让他们赶上关键时刻。 作战早已决定好了。勒夫利等人是长久以来共同行动的同伴,一切尽在不言中。 勒夫利与奈毕拉手握以驱魔圣银打造的武器,在芊莉左右两侧挡下攻击。黛玛瞄准赫洛司射箭,沉默寡言的魔术师艾德里安小声吟唱咒文,张开抵御黑暗侵蚀的结界。 对付这个等级的不死者,就算能针对弱点攻击,单凭一般实力仍然很难给予有效伤害。瞄准赫洛司射去的箭也被伴随物理性冲击的邪龙咆哮弹开了。高举砸下的尾巴,以及从黑影般庞然巨躯犀利飞出的触手,虽然被奈毕拉与勒夫利斩裂打退,邪龙却仿佛不痛不痒。而且还有死灵魔术——能在瞬间恢复被炸飞的大半个身躯。 只有芊莉能打倒敌人。 赫洛司即使面对天敌,即使邪龙三度遭到烧毁,仍保持桀骜不逊的态度。 无论如何都得在他升上一级之前打倒他。 能赢,要赢。芊莉并非孤军奋战。 「灭却者埃佩……这个老不死的,到现在还想阻挠我的霸业!」 赫洛司隐身于邪龙背后,怒火难平地吼叫。这句话让芊莉想起老师说过的话。 赫洛司·卡门对老师而言似乎是长年以来的宿敌。 老师好几次将此人逼入绝境,却屡屡在最后关头让这个宿敌溜走。 这次芊莉他们之所以受任讨伐此人,或许是因为那位英雄尽管宝刀未老,但毕竟年事已高,有意将这份使命托付给新世代的终焉骑士。 芊莉闭起眼睛集中精神,挤出浑身力气,将心意加诸剑刃。 同伴们正在死命阻挡邪龙的攻击。于是,芊莉再次解放了力量。 「『灭却』。」 她浑身虚脱。集中精神施放的附加了破坏属性的强光奔流远比至今的光芒更巨大。强光把邪龙当成纸片一样射穿,顺势吞没了后方的赫洛司。 光芒消失了。「灭却」由于将祝福转换成破坏能量,对不死者以外的生物也会造成伤害,堪称以祝福进行攻击的极致招式。 身为师父的埃佩也是这招的创始者,据说甚至以这种力量击毁过一座城池。 然而,赫洛司·卡门的邪恶气息并未消失,同伴们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大意。 照理来讲已经灰飞烟灭的赫洛司竟然毫发无伤地飘浮于空中,就连长袍也没有一点绽线。 邪龙也是,分明受到了即使是不死者也绝不可能完全再生的伤害,却也恢复成了原样。 奈毕拉一边喘气一边不屑地说了: 「『分魂术』……该死,麻烦毙了!」 这是死灵魔术的奥义之一,能够借由分置灵魂的方式操作因果,让死亡失去作用。 而且除非杀死支配者,否则邪龙将会无限次复活。 芊莉早就料到这个可能性了。能够操纵邪龙,多次逃离老师追捕的魔术师不可能不会使用这种法术。 但是,这并非等于不死之身。灵魂分裂成几个就消灭几次赫洛司就是了。 对手也消耗了极大力量。操纵邪龙并使其复活,想必也得耗费庞大魔力。 心跳万分剧烈。多次释放祝福带来的疲劳化为不可思议的亢奋感充斥全身。 这将是一场持久战。芊莉调整呼吸,表情不变地重新为宝剑累积力量。 「没问题,消灭到你毁灭就是了。」 「别小看我了!你这小丫头!」 赫洛司从怀中掏出某种东西,往近处一撒。是小颗的——老旧的白色兽牙。 兽牙掉到地面上后,转瞬间变成了披盔戴甲的骷髅人。 这是称为「龙牙兵」的古老魔法,不是不死者,而是一种魔导人偶。也许是准备来对付终焉骑士的? 邪龙凭恃其庞然巨躯冲刺过来,无数的魔导人偶自左右两方来袭。 他们的目标是芊莉。但是,不足为惧。 这些攻击有同伴上前迎击。 芊莉将牵制的职责交给同伴,自己冷静地后退,然后鞭策沉重的身体,专心累积力量。 § § § 连阳光都能掩盖的惊人强光连连闪烁。 光是听见就能令人在本能恐惧下浑身颤抖,让人产生死亡预感的愤怒咆哮震撼森林上下。 强光炸飞了宅第,满溢而出的黑暗蹂躏着世界。 那是渺小如我绝不可能介入的战斗,正如神话中歌颂的场面。 我在宅第背后的森林里,躲在贴近外围处的一棵大树上观察他们的情形。 死灵魔术师能够察知不死者下属的所在位置。虽然精确度似乎不是很高,但离太远还是有可能被主人察觉,因此我不能远离宅第。 直到——主人丧命为止。 主人创造出一头漆黑巨龙,之前那些獠牙恐怕就是触媒。它有着令人联想到黑暗本质的黑色肉体,以及如血管布满全身的筋络。如影子般伸长的尾巴轻易破坏了宅第,自口腔喷发的暗黑火焰宛若大浪淹没四周,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头怪物,与我至今看过主人操纵的不死者截然不同。 其灵魂浓黑地燃烧,使人联想到足可吞没光明的幽冥深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同一个层次。假如事前知道主人有这个杀手锏,我行事上想必会更谨慎一点。 然而,通体漆黑的巨躯却被分量大得令人颤抖的光芒轻易烧个精光。 我的话,光是被那种强光擦到就能死一百次。庞大到让我敢如此确定的正能量打消黑暗吐息,烧光巨龙躯体的大部分范围,吞没后方的主人,即使这样还不停止,贯穿了距离我藏身的树木只有几公尺远的一旁空间。 达成如此伟业的,是仅仅一名娇小少女——芊莉。 芊莉面对恐怕能够吞食整个世界的巨大魔龙,毫不畏缩地挥剑应战。蕴藏于其身的正能量每次发射都会减少,但随即像是得到补充般恢复原样。 她的英姿正可谓英雄人物。主人是深不可测,但芊莉也不简单。而如果连二级骑士都有这般水准,一级骑士不知是多强大的存在。 然而,邪龙尽管大半身躯都被炸飞,却能在瞬间再生复原,理应消失于光芒中的主人也好端端的。主人的怒吼与芊莉同伴们的咆哮互相重叠。 哪一边占优势或屈居劣势,我无从判断。 我很弱小,在场所有人当中就属我最弱小。无论是被龙尾一扫还是遭受到强光一击,我都会化为尘埃消失殆尽。变成尸鬼所得到的再生能力或是体能,恐怕都帮不了我。 然而,即使目睹到这些,我依然很冷静。我早就明白自己有多弱小。 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而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就连现在诱导他们发动强袭,战况都势均力敌了,要是再给主人更多时间准备,他搞不好三两下就能击败芊莉。 终焉骑士是最强的存在。卧病在床时,我在童话故事中看过好几次他们的活跃表现,一直有这个印象。 照我的计划,芊莉等人应该会更快杀死主人才对。纵然主人拥有一百二十条命,他们应该也早已习惯对付这种死灵魔术师。 面对操纵黑魔龙的主人,芊莉等人展开精细的联手行动与他对峙。芊莉的每次攻击都有其他成员支援,而这并非我想象的终焉骑士的战斗方式。 我拉紧常夜外套的衣领,把暗影护符握在手里。 我不是赌在主人身上,而是芊莉。我已尽了最大能力让芊莉战胜。 因为我判断比起狡猾又对我拥有绝对命令权等多种特权的主人,要逃出终焉骑士的手掌心比较容易。我认为我是尸鬼,在阳光下还算能动,具有智慧,又可以用护符隐藏负面气息,能摆脱终焉骑士团。 我赌上了一切。假如主人赢了——我没有按照命令立刻回来,必定会让主人起疑。届时我只能在主人想到其实是命令无效之前,相信他消耗了大量体力而下手攻击。 声音不曾止息。我成为不死者之后住了将近一年的宅第渐渐倒塌毁坏。 被大火、强光、利剑与龙的一击逐渐摧毁。 我不出声地望着这个场面,想起与露之间的约定。 太阳升上了中天。然后,那一刻终于来临。 邪龙发出咆哮。地面震荡,空气摇晃,甚至给人一种世界崩裂的错觉。它那仿佛仅仅目睹就能让人落入深渊的黑暗能量凝聚成强光。 其中灌注了执念。它打算用这招决胜负。 芊莉等人已经浑身是伤,我实在不认为他们挺得住。 我倒抽一口气,然而,仿佛能划破黑暗的嗓音响彻我的耳畔。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芊莉第一次发出了咆哮。白银宝剑大放光辉。 强光与强光互相冲撞。胜负揭晓了,连势均力敌都称不上。 自白银宝剑放出的灿如太阳第二的格外巨大光团吞没黑暗,烧光了整头邪龙。 那场面堪称奇迹。 邪龙的吐息倾注了全力,但芊莉的呐喊却是投注了生命。连续射出那么多能量的芊莉,照理讲不可能操纵那般巨大的力量。但是,芊莉办到了。 可能是想试着保护主人,邪龙在紧急状况下大幅张开双翼,随即束手无策地化作尘土。 光芒消失。在瓦砾堆中幸存的,只有膝盖跪地的芊莉,与她遍体鳞伤的同伴们。 以及——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这般强大的力量……不可能……」 主人睁大双眼,发出呻吟。 邪龙——似乎是不会复活了。主人的肉体从脚尖开始慢慢化作尘土。 也许是耗尽了一百二十条性命,魔杖从他手中掉落,他愣愣地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手。 主人的表情没有恐惧,既不哭泣也不鬼叫,直到最后都跟我想象的死灵魔术师完全一样。 芊莉气喘吁吁,视线锐利地看着渐渐消逝的敌人。 汗水将她的银发黏在额头上。 可能是终于耗尽了力量,原本浑身亟欲迸发的祝福已经枯竭得好像连我都能打赢。 「这下就……结束了。」 「太遗憾了。若我能一偿夙愿,你这种小角色——倘若现在是……晚上……啊啊——」 于是,主人对芊莉,对这个毁灭了自己的对手没有半句诅咒,甚至没有正眼看她的脸一眼,就干脆到令人惊讶地消失了。 简直像一切全是幻觉,什么都没留下。 长袍与肉体一并化为尘土,只有掉在地上的魔杖能证明主人的存在。 我全身发抖。 赢了,我赌赢了。 主人是我的恩人,却也是天敌,是我绝对无法毁灭的伟大敌手。我没有成就感,对他也没有多大恨意。或许因为如此,此时的我在放心之余也感觉到一丝落寞。 存活下来的是我。已经没人能束缚我了。 芊莉他们终焉骑士团此时筋疲力尽,但我无意攻击他们。 忽然间,芊莉像是断了线一样倒下。一名同伴搀扶她,面露像是傻眼的笑意。 同伴的有无,恐怕就是主人与芊莉等人的最大差异。主人只有下属,没有同伴。假如主人有同伙,不知战况会有何改变—— 不……还是别说了吧。 主人尽了全力,贯彻自己的信念,然后落败了。我没资格说三道四。 一名终焉骑士拿起主人留下的魔杖,毫不迟疑地将它折断,用强光烧毁。在同伴的搀扶下,芊莉一行人离开了宅第遗迹。我待在原位一动也不动,目送他们离去。 我维持这个姿势,直到他们的气息完全消失。 第五章 王器 确定所有人都走远后,我从树上跳下来。 我在树上静静待了几小时,感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一边大动作伸展背脊,一边前往宅第遗迹。 宅第被破坏得片瓦无存。屋顶与墙壁都变成断垣残壁,感觉不到不死者或生人的气息。 不,就算万一没被打坏,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也没那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里了。 这里是死灵魔术师的据点。终焉骑士们虽然暂时撤退,但等体力恢复,最快明天就会来清除宅第遗迹了。在童话故事当中,死灵魔术师的基地常常会被放火烧毁。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我是「尸鬼」,不懂得如何奢侈过日,况且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比生前来得好,有自信可以只靠生肉过活。我不像一般不死者,并不打算袭击人类。不过,可能还是有必要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 唯一已经决定的是,我要立刻离开这座森林。 终焉骑士们的字典里没有宽恕二字。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在逃亡之前,我还有个必须实现的约定。 露的尸体就埋在原本是走廊的瓦砾堆下。 尸体奇迹般没有严重损伤。死因想必是插在胸前用来净化黑暗的银箭。 我帮她擦掉从唇间流出的血。她神情安详,看起来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生前的她恐怕不曾有过如此安详的神情。至少她对我露出的都是生气或畏怯之类的表情。 尸骸散发出挑逗食欲的芳香。 对尸鬼而言,人类的尸骸如同佳肴。 但是,我不打算吃她。我从没吃过人类。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你不用担心。」 我握住银箭。手心冒出白烟,变成不死者之后好久没感觉到的尖锐痛楚窜过手心,但我毫不介意地硬是拔起箭矢丢掉,扛起露的尸体。 露的个头本来就不大,但尸体实在很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作为人的某个部分脱离了身体,还是我的臂力够强。 她的灵魂想必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露注定会死。 她自己也有预感,而且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以后也一定会在其他地方奄然而逝。 她没有力气活下去,但也没有勇气寻死。 她太弱小了,所以我才会知道她想要什么。 听了我的提议,露落泪了。她被我猜中自己身为弱者的心愿,说我是怪物。 露有过机会。我也提过愿意救她离开,说不定有办法救她。虽然事实上主人直到最后关头都把露留在身边,所以毫无办法,但在我提议送露去城镇时,露大可选择点头答应。 然而,她就连那点程度的坚强都没有。 唉,死过一次的我眷恋生命到了从坟墓重回人世的地步,活着的她却失去了那种气力,世事真是不尽如人意。 我对着失去性命,神情略显宽心地沉眠的露说道: 「按照约定——我帮你盖座坟,顺便祈求你能够安详永眠。能跟我缔结契约真是太好了,对吧?」 很抱歉,我没时间找适合盖坟墓的地点。 我顶多只能把她抬到宅第围栏以外。不过反正也没约好要盖在哪里,应该没差吧。 露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对坟墓多讲究的个性。我只是能明白她身为弱者的心情,绝不是感同身受。 我在围栏外选了至少有阳光洒落的位置,开始挖洞。 幸好露体格娇小。我用宅第残骸的破木板巧妙地挖了足够容纳她身体的洞,然后让她的遗体躺在里面。 我从附近摘了一些花,放在露的胸口上。很抱歉,我没时间帮她火化。 不过反正邪恶的死灵魔术师已经不在了,应该不用担心被变成不死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该怎么把人下葬……我有被人埋葬过,但不记得过程。噢,这个我帮你拿掉吧。」 我硬是扯断绑在露脖子上的奴隶证明。束缚露这一辈子的魔法项圈可能因为装备者已经过世,一拉就掉了。 原本戴着项圈的位置留下白色痕迹。这样露的灵魂是否就能重获自由? 我一边找借口一边仔仔细细地把土盖在露身上。 连块墓碑都没有。不但没有办像样的葬礼,而且只有一个不死者为她祈祷。 我觉得这实在不算善终。但即使是这样的丧礼,应该也比被主人变成不死者,死后继续做牛做马好多了。 先是脚埋在土里,接着是身体,最后只剩下脸。 我犹豫了一下该说什么话告别,结果就和平常一样对她说: 「露比主人幸福多了,还有人为你盖坟墓。不过我觉得主人是自作自受啦……」 我用土把她的脸好好掩埋起来,把土压紧。做完这些后,我站起来,但觉得光就这些有点寂寞。 最重要的是,假如我将来一时兴起想扫墓,这样我会不知道我把她埋在哪里。我应该早早走人,但死去的露可能会骂我给她堆了个不是坟墓的东西。我都做这么多了,如果还被她指责没遵守约定,那可惨不忍睹。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有个好东西,于是回到宅第遗迹。 可以用那支银箭。我忍着痛把刚才拔掉的银箭拿过来,插在埋葬露的地方。 据说白银能够驱逐邪恶之人。银箭不是十字架,如果把它做成十字架,之后万一我变异成吸血鬼,多出十字架这个弱点,有可能就不能来扫墓了。 我顺便从宅第残骸中搬了一块比较好看的大石头过来,用指甲把露的名字刻上去。 「……有名无姓还真有点空虚。」 石头上还有空间,但我不知道露姓什么。不得已,就刻上了我生前的姓氏,总比姓卡门来得好吧。 虽然名字可能也没拼对,这方面只能请她包涵了。 等到我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满意后,我双手合十祈祷了一下。 她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让不死者来祈福的死者吧。 希望——露能够安详永眠。 「你…………在做什么?」 「!」 那是我绝不该听到的声音。 我中断祈祷,慢慢站起来。手指指尖在发抖,我有种被人用匕首抵住喉咙的错觉。我一边转向背后一边向神祈祷,不是为了露,而是为了自己。 在那里,刚刚才跟同伴一起离开的芊莉正用她那聪慧的瞳眸看着我。 我完全始料未及。 我能察知正能量的存在,但并不是多微小的量都能滴水不漏。 如同必须侧耳倾听才能听见很小的声音,我如果分心也可能不会察觉。 芊莉曾一度倒下,我怎能料到她会还不到半天时间就折返回来? 我大意了。我以为就算最后会回来收拾善后,好歹也有一个晚上的缓冲时间。 勾魂摄魄的紫色眼眸看着我。她的面容没有浮现任何情感,假如我的心脏有在跳动,也许早已因为过度绝望而停止了。 「你——」 我在刹那间动脑思考对策。 首先第一个确认的是,芊莉有没有带同伴来。 芊莉带着的那四名终焉骑士……不在。这是个好消息。 接着,我确认了彼此的力量差距。 芊莉在对付主人时耗尽了体力,但体内隐藏的正能量比起她离去之际我看到的分量恢复了不少。尽管离完全恢复还早得很,祝福之力应该是有限的……她真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 她的服装有点弄脏,但没受什么重伤。真要说起来,看她在对付主人时不屈不挠的表现就能猜到,她就算濒临死亡也可能在战斗中唤醒力量。故事当中的死灵魔术师都是像那样注定落入败北命运。 最后,我想象了一下对方对我的印象。 她已经看过我跟露一起上街。露(八九不离十)是死在终焉骑士手里,所以她如果认定我跟露是同伙,似乎极其合情合理。 芊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但是,真的只有极短一瞬间,我发现她将视线转向天上耀眼的太阳。只有低阶不死者能在阳光下活动。她看我不像受到阳光效果影响,却又不会顺从本能袭击她,想必正在疑惑我究竟是不是不死者。 我把负能量藏得很好,乍看之下并不像是不死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我握紧碰过银箭而皮焦肉烂,还有尖锐痛楚的右手。 受过祝福的银箭对尸鬼一样管用,是所有不死者共通的弱点。尽管威力低到必须射中要害才能造成致命伤,但再生能力会受到阻碍,使得伤痕残留一段时间,而且烧烂的伤痕现在还在冒着白烟。 现在隐藏也没用了,芊莉不可能没发现。 真要说的话,就算我是人类好了,只要我是主人的同伙,就是她的讨伐对象。 终焉骑士团是主攻的集团,甚至连给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里,都有他们毫不留情地击倒受到死灵魔术师操纵的城镇居民的场面。 我不知道芊莉为何独自回来。 但是,我一选择逃跑就会没命,袭击她也会没命。做出这些反应会收到反效果。 既然这样——就只能说服她了。我如果是芊莉,绝不会放过对手,但芊莉不是我。 最重要的是,我在街上见到的她跟其他三级骑士不太一样。 三级骑士没有的芊莉所具备的特质,就是——慈悲心。 或许是因为芊莉认定我们是人类,总之她曾经试着帮助我跟露。 我敢断定假如来到这里的不是芊莉,而是三级骑士,我恐怕早已丧命。 无论是三级骑士还是二级骑士,对我来说都是无从抵抗的死神,因此来者是芊莉反而是件幸运的事。 她不一样。比起童话故事里那些铁面无情的终焉骑士,她慈悲为怀。 而这会成为可乘之机。我努力保持平静,装出悲伤的表情看了看露的坟墓。 「生前,露拜托我……帮她盖坟墓。我刚才在祈求她能安详永眠。」 「…………这样啊。」 她开口说出的话虽然冷漠,但我看见她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忧愁。 讲话口气没有那么拘谨,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尽管还不能大意,不过她似乎无意二话不说就把我消灭掉。 我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让她看到我的人性。 我至今还不曾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不死者。 「呃…………我记得,你叫芊莉?芊莉你来这里做什么?」 银发在徐风中摇动。芊莉注视着坟墓沉默了半晌,然后轻声说了: 「………………我是来领走她的遗体的,想把她带去城镇安葬。」 我……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样啊…………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要不是花时间替露盖坟墓,我就能在芊莉到来之前离开此地了。 露也是,比起被人埋葬在这种森林里,她一定比较想沉眠在城镇的漂亮坟墓之下。 虽说这是约定,所以无可奈何,但我真没想过终焉骑士团会是这种慈善团体。 我憋着恼火的情绪陷入沉默时,芊莉靠近过来,站到我旁边低头看坟墓。 她有着白皙柔嫩的颈子,嫩肉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只要伸长指甲、手臂一挥,一秒都不用就能到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不能给她借口攻击我(虽说我身为不死者就已经是够充分的理由了)。 「你们,是朋友?」 朋友?露要是听到这个字眼,大概会气死吧。我跟露才不是什么朋友。虽然最后做了约定变成共犯,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处于敌对立场。 我以手掩面,装出跟芊莉同样沉痛的声调说了: 「不…………我们是一家人。」 「…………」 我得打动她的心。我得博取芊莉……这个慈悲心肠的死神的同情。 行得通。我都能保住性命到现在了,我一定办得到。不管是多小人的手段,我都愿意用。 所幸,我不需要装模作样。自己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我从生前到现在都是弱势族群。 「不过,这下露总算可以安息了。继续当赫洛司的奴隶没有未来,她在无意识当中一直在寻求解脱。我没有能力救她,芊莉你们是我们的恩人。」 「才没有,那种事……」 被我这样拍马屁,芊莉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压抑着声调说道。 尽管因为她几乎面不改色,难以看出内心情感,但看来她的确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决定赌一把。时间并非站在我这一边,如果芊莉迟迟未归,终焉骑士团的同伴们可能会来找她。 我指着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说: 「在这种时候,不死者的身体真不方便。我明明如此伤心——却流不出眼泪。」 「!你果然是……!」 芊莉的表情变成了确信,迅速与我拉开一步距离。这是她的攻击距离。 她没有拔剑,但我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死地之中。不过,我不会焦急,我要谨慎面对。 我努力露出笑容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张开双臂,高高举起来给她看。 「是啊,我是……『尸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生前的身为人类的记忆。」 「………………咦?」 芊莉至今不曾改变的表情变了。她瞠目而视,用不具敌意的眼瞳看我。 主人直到最后都坚信我没有生前的记忆。而就芊莉的表情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情形。 赢了。刺在露胸口的是箭矢,但芊莉的武器是剑。 芊莉杀不了可怜的人类。纵然身体成了怪物,我还有人类的智慧与理性,她下不了手。就算没有人会责怪她,但她太会将心比心了。 这种心软对终焉骑士而言是致命性弱点。芊莉的战斗能力无与伦比,却过度具有人性。我不用加油添醋,只要把真实经历讲给她听就好。 我假惺惺地做了本来不需要的深呼吸,然后开始讲起可怜人恩德的故事。 芊莉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听我诉说。 然而她那犹如紫水晶的眼眸自始至终如水波般动摇荡漾。 我没有恨意。生前的我只拥有痛苦与绝望,毫无努力的余地,徒留对生命的执着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能够再次苏醒,而且变成不死者后还保有记忆——正可说是奇迹。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并不是故意要复活成为不死者,但是,我很幸福。能够像这样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能够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我感到很幸福。 一个不会袭击人类,不用袭击人类的不死者与人类的差异——究竟在哪里? 我不明说,用言外之意对她做这些诉求。我想起昔日读过的喜剧里出现的开朗诈骗专家的故事,一边讲述更多插曲。 「原来,那封信是…………」 「露帮了我的忙。赫洛司·卡门企图举行可怕的仪式,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命令我袭击人类,我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幸好芊莉你们终焉骑士团来到了附近的城镇。多亏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当人类。」 「…………」 我斟酌用词,讲出更多情有可原的理由。 芊莉就好像想隐藏迷惘般眼眸低垂。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袭击过人类,因为我几乎没离开过森林。 我不想袭击人类,因为我不想跟终焉骑士团为敌。 但是,如果这样才能求生存,我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变成袭击人类的怪物。 我是个理性的人,是兼具人类理性与智力的怪物。从客观角度来看,我是个非常可怕的怪物。假如我是终焉骑士团团员,我绝不会放过这种人。就某种意味而论,我这个不死者搞不好比才华洋溢的芊莉更适合当终焉骑士,真是太讽刺了。 「所幸这座森林里没有人类。我打算在这森林里为露守墓,静静度过余生。要充饥的话猎捕野兽就好,我至今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是吗?」 「这样也不行吗?」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快下山了。露的简朴坟墓染上美丽的朱红。 我等着芊莉回答,掌心握过银箭而受的伤早已痊愈。夜晚是属于我这种不死者的时间。虽然尸鬼是弱小不死者,不会受到太大强化,但还是比白天好多了。 芊莉正在犹豫。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像一分钟,甚至是十分钟那么长。 我面带微笑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不,是只能这么做。 我现在如果逃跑,芊莉会追上来。而我不认为我这个低阶不死者的脚程能快过轻易炸飞巨龙,把主人杀了将近一百二十遍的芊莉。就算入夜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芊莉没有自觉,她现在等于是把剑尖抵在我的咽喉上。 不久,芊莉终于抬起头来了,眼中没有迷惘。 她的眼眸聪慧伶俐,声调也不带感情,但其中却有着慈悲心。 「…………我知道了。我是第一次遇见具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不过……恩德,你的确还保有理性。如果是这样,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最后这句话隐约带有迷惘,但她的话语当中有着坚定的觉悟。 她大概是打算去说服同伴们。她总是如此正直清廉,又温柔善良。 我安心地呼一口气,低头看看坟墓。 「太好了……我想露一定也很高兴。」 「…………我明天会再来。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带来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想想……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带些花放在露的坟前,这座森林好像没开什么漂亮的花。」 「…………知道了,我一定会带来……你在这里等我。」 芊莉坚定地点头。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包括生前在内,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就属她的灵魂最纯净无瑕。 她相信别人。正常过日子是不会培养出这种人格的。 虽然与我崇拜的终焉骑士团有点不同,她的资质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一样可贵。 所以,欺骗像她这样纯洁的人…………让我很内疚。 天色已是薄暮。芊莉向露的坟墓献上祈祷后,就往森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打算等芊莉一走远就立刻离开森林。 芊莉的银白色头发在摇动,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背影。 我只剩下一个疑问,隶属于终焉骑士团的芊莉也许知道答案。 「对了,芊莉,赫洛司·卡门有说过,他要创造『死者之王』。事到如今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但你知道什么是『死者之王』吗?」 芊莉顿时停下脚步,然后并未回头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了: 「『死者之王』指的是……被分类为一级的死灵魔术师——也就是借由禁术将自己变成特殊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是人类,被我消灭了。已经……不重要了。」 等芊莉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我立即展开行动。 我必须动作快。 芊莉选择放我一马,答应让我待在森林里过活。 那些都是芊莉的真心话。虽然认识不久,她很明显不是个骗子。 然而,芊莉恐怕无法说服她的同伴们。 当然了,我虽然拥有生前的记忆,却仍是个如假包换的怪物,以讨伐黑暗眷属为神圣使命的终焉骑士团不可能放过我。我曾经崇拜过终焉骑士团,很了解他们的性情。不是其他骑士残酷无情,是芊莉「异于常人」。 那么芊莉会瞒着同伴不说出我的事吗?这也不可能。她并不蠢,但太过信任别人。就算她没说出口,同伴们看到她明明是去收尸却空手而归,心里会怎么想?一旦被同伴追问,芊莉必定会开口,然后替我求情,如同我向芊莉求饶那样。 他们肯定会来杀我,会成群结伴地来杀我。来杀我这个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小公主,贪生怕死的丑陋小人。 我不会妄想得到别人认同或是接纳。 我早已是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是个以生肉为食的怪物,一旦活久了必定还会吸血。 我的心愿并未改变。 我的心愿——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我想要生存与自由,今后才要去寻找更大的目的。 我离开露的坟墓,前往宅第遗迹,目的是找出我逃走时没带走的柴刀。 在芊莉抵达城镇之前还有时间。我能够伸长指甲,但恐怕还是需要武器。无论会不会用上,那个可以算是主人的遗物,是别具意义的物品。 想到这里,我想起芊莉说过「死者之王」是化为不死者的死灵魔术师。说不定常夜外套与暗影护符都是主人为了自己准备的东西。 我翻开主人的研究室原址的瓦砾,费了一番工夫找到漆黑柴刀,顺便还拿到了包包等旅行必备品。 到了这时,夜幕已经覆盖森林,只有银色月亮照临着世界。 我有夜视能力,可确保视野清晰。夜晚是属于我的时间。 虽然没有地图而不知该前往何处,总之尽量逃远一点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芊莉,但我也是不得已。我……无法像她那么相信别人。 我挥动几次柴刀,快速翻越宅第的围栏。 就在我往芊莉离去的反方向踏出脚步时——不知从何而来,有个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恩德啊——时候终于到了,死者之王的容器啊。』 那是一种仿佛来自地狱底层的阴郁嗓音。某种冰冷感觉窜过我的背脊。 我赶紧拔起挂在腰际的柴刀,迅速扫视四面八方。 那东西——在半空中。我咬住舌头以消除心中油然而生的惧意。 那人仿佛绕着银色月亮飞行般飘浮于空中,用跟生前一样的面容俯视着我。 我倒抽一口气。这是不可能的,赫洛司·卡门已经被芊莉亲手消灭了。 他用尽各种招数,甚至创造出邪龙顽强抵抗,然后束手无策地消失在光芒中了。 然而,飘在半空中的人确实是赫洛司·卡门。 尽管整体白里透青,轮廓微微发光,但那副模样,从被折断后用神圣力量烧毁的魔杖到随着肉体一并消失的长袍,全都一如生前的赫洛司。只是,以我这个认识他生前模样的人来看,他的气息稀薄得令我不敢置信。 主人双臂抱胸,故作神秘地说话。 并不是实际上真的发出了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我的肉体居然会毁灭……不过,我事先暗藏的部分灵魂现在派上用场了……』 「…………」 他已经快死了。我恢复冷静,重新握紧柴刀,确认眼下的状况。 这是主人的最后防备。主人在与芊莉交战时,无庸置疑地使出了全力。 我不知道他是以魂魄还是鬼魂的身份复苏,总之现在的主人只是个残渣。 死灵魔术师行事竟能如此小心谨慎。连经验丰富的芊莉跟终焉骑士团都能骗过,真是个可怕的术士。 我……能赢过他吗?问题在于他对我还有没有特权。 假如那个还有效,我就—— 不……我必须赢。我一边冷静观察主人的模样,一边暗自下定决心。 否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利用终焉骑士团也要除掉主人? 我没有自己动手,都是巧妙地穿针引线。大概这就表示最后我得自己来吧。 很好,那我就做给你看。 我睁大眼睛,仰望着主人。刚才芊莉提供给我的「死者之王」的资讯闪过脑海。 我想到主人至今的言行。他曾经称我为「死者之王」的容器。对,容器! 这下再笨也想得通。假如芊莉所言属实,主人的目的就是—— 「主人……原来你平安无事啊。」 『恩德,我的最后一个灵魂——藏在你的体内,因为举行仪式需要这个灵魂。幸运的是你还活着。』 藏在……我的体内。所以他才能够苟延残喘? 主人的语气听起来并未在怀疑我,他似乎没有听见我与芊莉的对话。也许他一直在沉睡,等到夜晚来临,力量提升。 假如他并不知道我拥有生前记忆,那我还有机会。 「等一下……既然这样,你那时为什么想用我来对付终焉骑士团?你不是不能让我死吗?」 『?看来你似乎有所误会。我呢,并不打算叫你去战斗。』 「…………」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的确,回想起来,主人并未对我做出那种指示。直到最后一瞬间发出的命令也是叫我回敞厅,说不定之后是打算下某些命令把我藏起来。 不过,没差。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这次——我一定要主人的命,而且不替他盖坟墓。 『我要举行仪式,令死者之王诞生……哼……尽管还有令人忧虑之处,与本来的计划不同,但万不得已……我的生命已经犹如风中残烛。哼,哼,哼……』 都到了这节骨眼,主人仍然胆大包天地发笑。我调整好了呼吸。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主人飘浮在夜色中,傲慢不逊地下令: 『恩德,你的肉体——是旷世巨作。我的灵魂则是最后的钥匙……当我夙愿得偿时,你将成为震慑天地之间所有光明眷族的王。恩德,我不准你抵抗,我要你停止一切动作。』 在主人的命令下,我停住动作。 赫洛司·卡门的动作很缓慢。他没使唤过灵魂系不死者,所以我没看过「恶灵」,不过假如图鉴描述得正确,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赫洛司发出蓝白光晕,一边降落到我附近。一旦被他碰到,我究竟会变成怎样?真是可怕。但我没在害怕,手也没有发抖。 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 赫洛司离我只剩一公尺远,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 我加重握住柴刀的力道。对手对我毫不设防,简单得很。 于是我灌注浑身力气,加上至今的所有经验,扭转全身用柴刀扫过他的脖子。 「!」 没有受到抵抗,连一点阻力都没有。我用力过猛而转了一圈,原地踉跄。 柴刀确实砍穿了主人的脖子,主人却仍然好端端的。 我确实砍断了的脖子还连着,主人一脸不甘心地摩娑着该处。 『哼……看来力量变得太弱了,命令居然无效……还有,你竟然假装我的命令有效,真是个一刻不得大意的男人。』 我的一击强而有力,能够轻松劈碎魔兽坚硬的头盖骨,连肉带骨一并斩断。 银箭造成的伤害已经愈合,我也没有手下留情。 面对平静自若的主人,我一口气连续挥了好几下柴刀,主人甚至没抵抗一下。 斜劈、反手斜劈、当头劈砍。我从各种方向使出致命的一击,但是所有攻击都没遭到抵抗,就像在攻击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攻击使得主人的身体短短一瞬间烟消雾散,但立刻就恢复原状。 『没用,没用的,恩德。你很聪明,行事胆大心细……无奈知识不足。攻击对于现在的我……是不会有效的。』 我打散主人那张脸,但他的声音没有停止,表情也不见任何痛痒。 知识不足……主人所言真是一针见血。我用力向前踏出,不顾一切地攻击主人。无需呼吸且不会疲劳的我攻击几乎没有中断。 第一击的时候我就明白攻击不管用了,连续攻击是为了尽量争取思考的时间。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但我看过不死者图鉴。有种不死者对物理攻击具有高度抗性,是一种不具肉体,只以灵魂害人的存在。现在的主人……或许正如我一开始所想的,相当接近于那种存在。 没想到物理攻击会这么没有效果,不过胜负还没分晓。 我挖掘记忆。「恶灵」虽具有强大抗性,但反过来说,由于没有肉体,比其他不死者更惧怕正能量,也怕魔术攻击。 主人对抗终焉骑士团时之所以只派出尸骨,而不使用鬼魂,想必是因为那不是终焉骑士团会苦战的对手。 但我不会用魔法,也用不了正能量。该向芊莉求救吗?不可能。这里离城镇有段距离,况且那里还有一级骑士在,那样做无啻于自杀行为。 全力施展的连续攻击让骨头发酸,皮肉叫痛。但是,无所谓,这点程度的话再生能力赶得上。我节节后退,一边打散死后还想继续支配我的主人。 『不要再做无谓挣扎了,恩德。我创造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男的直到最后都这么任性妄为。我跟主人果然不可能达成共识。 他只要有命令权就是不行。他都称我为容器了,我的意识八成会消失。回想起来,主人之所以不让我学习知识,原来也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是容器,不是内容物。 主人需要的是才华洋溢的坚固容器,内在由他自己来充当。 说不定我的本能早已察觉出主人的目的——「死者之王」的真相。 早就有线索了。主人从没把我的想法放在眼里。 但是,我不会输。我感觉到我的生存本能在火热燃烧。我不害怕,只感到——愤怒。 我要杀了他,我发誓要杀到他不留原形。连二级骑士都无法打倒的对手,由我来杀死。 赫洛司·卡门,你的夙愿将在此时此地破灭,你——将会死在容器的手里。 在斩击风暴中,主人被砍成碎片,却仍继续前进。 看来我的攻击从物理层面来说,连一瞬间的时间都争取不到。主人之所以还没飞扑过来,或许是他身为死灵魔术师的探究心想先把我观察一遍。 『吓得失去理智了吗……也罢。我需要的,是你那对于死亡之力展现出超凡适性的容器。苦等够久了……我才是最强的「死者之王」。』 不管我挥刀砍向眼睛还是鼻子,主人都看得见我。即使砍断喉咙,我仍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劈开他的每一个部位,但主人毫无焦虑之色。主人是最强的存在,可谓强大无比。是个狡猾而桀骜不逊,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世界的黑暗魔术师,会被芊莉杀死是当然的。 但是,我并不是完全不用大脑就胡乱攻击一通,也没有发疯。 ——我擅长思考。 思考与忍痛,是我生前缠绵病榻时唯一能做的事。 可能是总算观察腻了,主人迅速飞落下来,月光照出了他那诡异的容貌。我大动作往旁跳开躲避,丢掉至今挥动的柴刀。主人睁大双眼。 「赫洛司·卡门,你的弱点——在于视野狭隘。」 「什么?」 所以你才会被我骗倒;所以你才会没察觉露的变化;所以,你才会败给芊莉。 赫洛司·卡门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以为我会不用大脑就一个劲地后退吗? 这里有着刻上露的名字的大石头,以及一度被我挖开又埋好压紧的土地。 这里是——你的奴隶的坟墓。 的确,我无法运用正能量,也不会魔法。 但是——这里有不死者最怕的东西。 我用力握紧代替十字架插在坟上,从箭身到箭镞皆以银制成的箭矢,把它拔出来。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掌心再次产生一阵剧痛,某种东西熔化的声响在夜色中回荡。 银制武器是不死者的共通弱点,对恶灵也有效。而这个不足以杀死我的小东西,对不具肉体的恶灵却十分有效。 可能是看出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了,主人睁大眼睛,迅疾如风地朝我飞扑过来。 但是太迟了。尽管速度相当快,换作是生前的我一定反应不及,但对变成尸鬼的我来说,不算什么障碍。 刺出的银箭贯穿了整颗头往我扑来的主人的眉间。 主人连遭到芊莉攻击时都没脱口发出的惨叫响彻黑夜。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以为我会这么叫吗?」 「!」 主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但没有消失,还显得不痛不痒。 任由具有破魔之力的箭一半插进眉间,主人用隐约带有哀怜的声调说道。 他那瘦骨嶙峋的指尖靠近过来,混浊的漆黑双眼窥视着我。我无法阻止他。 「所以我才会说,你知识不足。我不是普通的恶灵,我的根源已与你的身体合而为一。只要不毁了它,我就是不死之身。恶灵系并非对物理攻击具有完全抗性,你用那把『噬光者』没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时就该察觉到了。」 「……」 「真是可怜。不过,你放心吧,你的肉身将成为最强的『死者之王』。」 「……你去死吧。」 听我怀着杀意这么说,赫洛司像是听到无聊笑话似的皱起眉头。 「我已经死了,你也是。」 我从来不知道赫洛司·卡门这么会开玩笑。 我的身体与赫洛司的灵体重叠在一起。 视野一明一灭,某种浊流般的漆黑物体灌进我的意识之中。 身体与意识都遭到黑暗污染。理应早已失去痛觉的肉体仿佛将从内侧爆裂,又像某种东西即将咬破体内血肉一般,骇人的剧痛窜遍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惨叫响彻幽邃森林。慢了一拍,我才认知到那声音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死亡迫近而来。许久未曾感受到的骇人痛楚,迫使我理解自己一如生前是个弱者。 银箭从我手中滑落。手上的伤还没愈合,但我完全没感觉。 惊人的反胃感、疼痛、酸软……所有痛苦一次袭向灵魂。 双脚被拉扯,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被拖进了地狱底层的冥府。 『你的灵魂——正在持续往黑暗坠落。』 以前赫洛司对我说过的话重回脑海。我拼命思考以尽量减轻疼痛。 我分不清上下左右,险些摔倒,勉强抓住附近的一棵树。 理应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吓人地狂跳不止,呼吸急促。 不属于我的记忆与知识灌进我的脑中。那种感觉实在过度恶心,我一次又一次使足力气,用头去撞树。 这是……什么? 我很想吐,什么都搞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我只要一松懈——就会死。 树折断了,我的头在流血。我腿软倒地,但爬向另一棵树抓住不放。 我要活用所有东西保持清醒。 我想起卧病在床时的情形。 那时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增强,气力则是一点一点丧失。 在那段日子里,不曾中断的痛苦甚至使我无法入睡,任何动作都会带来痛楚。那时我只能执着于生命,无论是魔术师还是医师都拯救不了我的孤独,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缓缓耗尽体力而死之外一筹莫展,那种憾恨…… 我正在改变。我的肉体与灵魂都在变质、融合。 变得更强韧、更凶恶、更接近——死者之王的样貌。 八成是主人设计成如此吧。没有知识的我无法理解自己被他做了什么。 灌进脑内的记忆与知识都不是我原有的东西。我被迫接受。 在无从抵抗的痛苦中,无意间,「不属于我」这个想法闪过脑海。 ——怎么可能…………我为何,吞没不了你? 好暗,一个人都没有。我一边呼出热气一边抬起头。 主人就站在我眼前。不同于刚才那个主人的恶灵,他用双脚站立。不知为何,我明白那不是实体,也不是灵魂,只不过是我的大脑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我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杀意与愤怒盖过了痛楚。我的身体站起来,把手臂猛力一挥到底。 速度完全不够快,也没多余心力伸长指甲。然而这一击却轻易就撕裂了主人的幻影。 幻影消失了。 ——怎会有如此强韧的灵魂……还不肯服输吗? 全身简直像着了火一般发烫。最滚烫的是头部——大脑与心脏。 背后传来人声。我一转身就把手臂横着一扫。我刚刚才消灭的主人幻影就站在我背后。 幻影消失了。但是,新的一个又冒出来了。不知不觉间,我的视野被无数的主人幻影淹没。上下左右前后,有的站在地上,有的下半身陷入地面,有的在天上飞。无数狡猾如蛇、冷漠无情的眼瞳俯视着我。 我怒火难平地袭击他们。赫洛司·卡门正在侵蚀我的大脑。 浊流般灌入脑内的意志强大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压成肉泥。 ——不可能,意识的浓度太高了。分、分明只是个,病死者的,灵魂……难道,这就是,贵族的血统?不……不可能……!你绝不可能,与我,势均力敌! 无论我打倒多少个,主人的幻影都不见减少。 我全力以赴,死力抵抗试图吞没我的灵魂。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获得自由。 ——容器的,深渊,实在,太深了!你究竟是怎么到这个地步……恩德,这是命令,你不准再抵抗! 主人的声音响彻脑内,折磨我的精神。 恩德……是谁? 我乱抓胸口一通,心脏在剧烈跳动。不是心理作用,我的心脏,确实在动。我还活着,我有脉搏,不是尸体。我正在渐渐重生为更邪恶的生物……不该存在的怪物,甚至超越死亡的物类。 啊啊,难道这就是死灵魔术师的目的,诅咒的最终目标吗! 置身于连逻辑思考都有困难的痛苦中,我忽然理解了死灵魔术师的本愿。 他们创造诅咒的最终目标……他们冀望达到的「死者之王」,其实是——「不死」。 不是变成尸体后继续活着,是在有生命的状态下继续存活,完全的「不死」与「不灭」。 死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过程。他们创造过无数不死者,是不死者的专家。如果只是要把自己变成不死者,应该有更简单的方式。 然而,主人没有采用那些方法。 芊莉说过,一级死灵魔术师是将自身变作「特殊」不死者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主人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眼前有个巨大的黑暗凝聚体。 是幻影。大幅扩散的黑色雾霭中心浮现出赫洛司·卡门的脸。 他想吞噬我,想让我沉入黑暗底层。 声音在脑内回荡。嗓音中感觉得出愤怒,以及自信。 ——结束了!你的肉体,我要了!我占有优势!你……将作为「死者之王」的容器,获得永生! 「!啊,呼啊,呼啊,啊啊啊,啊啊…………」 好强大。我不知道主人活了多少年,但他的灵魂就连一块碎片都够强大。 其中有着强烈的妄执与多年累积的力量。 事态如此发展,以及败给芊莉,想必都不在主人的预料之中。这场仪式应该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假如原本的什么仪式成功了……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主人高高飞上空中。黑暗遮盖月亮、天空与世界,即将落在我头上。 我的手动了起来。这究竟是出于怪物的本能,抑或是不愿受死的心推动了身体?我的指尖并未朝向主人,而是塞进我自己的嘴里——把嘴唇大大撕裂开来。 事到如今再痛也没差了。飘浮于黑暗中的主人哑然无言。我用撕裂的血盆大口露出笑容,痛苦一时之间从意识中消失。 「死者之王」……将由我来当。抱歉了,主人,你必须成为我的养分。 你——将是我第一个啃食的人类。 我张开撕裂的嘴巴,主动扑向黑暗。我用张大到极限的嘴巴咬住那片黑暗。 没有味道。它只是我看见的影像,是不具实体的事物。 然而,骇人的惨叫声响彻我的脑内。 ——啊!————————啊啊—— 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惨叫……听起来是这样啊。 就在我莫名产生感叹时,声音消失了。夜晚的森林里只剩下寂静。 我四肢虚脱,身体倒卧地面。原本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先响彻脑内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浑圆的月亮在夜空散发清光。也许黎明时分将近。 冷风抚过我的身体,我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确认现况。 脑中似乎没有他人的意识。作为异物试图支配我的主人灵魂,最重要的部分被我反过来吞噬吸收了。感觉真痛快。 理应得到融合的知识以及记忆——全都想不起来。也许是我的本能感觉到危险,将它封印起来了。主人的经验以及记忆远比我老练,搞不好一想起来就会覆盖掉我的意识。我看还是别勉强想起来比较好。 我稍微镇定了点,于是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失败了。 我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度抓住旁边的一棵树,使足全力站起来。 四肢……使不上力。意识一瞬间飘远,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疲劳压在我身上。 看来……我还没脱离险境。 可以感觉到肉体……我整个人已经发生变质。很可能是经过了位阶变异。 不知是摄取主人落入黑暗的灵魂而满足了条件,还是刻入体内的机关所为,总之现在的我——已不再是「尸鬼」,但也不是原本预定变异的「黑暗潜行者」。那样肉体应该会变成黑色,但我的肤色与原先无异。 那些小事之后再想好了。原本还绰有余裕的能量完全枯竭了。 我现在的状况就跟变异成「尸鬼」,初次尝到饥饿时的情况很像。 我擦掉从额头流下的血,大大做个深呼吸。我缺乏力量,在这种状态下,有可能打赢这座森林里的魔兽吗?不,更大的问题是我能撑住一口气,直到发现魔兽吗? 不,我只能撑住。毕竟我都把主人……支配者给吃了。 我用尽所有手段,牺牲了种种事物才能活到现在。 眼下的首要目标除了觅食,我必须在天亮前找个地方躲避日光。 从「尸鬼」变异成现在的状态,应该有多出一些弱点。无论变异成什么,阳光都可能带来致命伤。我之前痛得没心情去管,但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反抗主人,离日出没剩多少时间了。我虽然有主人准备的「常夜外套」,但最好还是别对它太有信心。假如用这种东西就能消除阳光的影响,不死者早就造成更大威胁了。 这身体真不方便。但正因为如此,才能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活着。感觉还不赖。 我一步一步挪动虚弱无助的身体,一边感受着地面的坚硬一边谨慎前行。 这时,我想起我把柴刀掉在地上。 那个——最好还是捡走。即使我现在处于使不上力的状态,有了那个总是比较利于狩猎。 为了转身,我一时停下脚步。忽然间,一道银光只差我几公分,从我眼前飞过。 「……啊……?」 先是一道破风声,接着慢了一拍,简直像腿被砍断的剧痛窜过左腿,使我摔倒在地。 我强忍着痛,拼命看向自己的腿。 左腿的膝盖上插着一支原先并不存在的箭。 这是一支银色箭矢,完全贯穿了皮肉与骨骼,冒着白烟。 我想把箭拔掉,但疼痛与疲劳使我的手抖得不听使唤。 我满脑子乱成一团时,耳朵听见了曾经听过的粗野嗓音。 「啊啊,还好,你还在这里啊……这个怪物。可恶,浪费我的时间!」 「好啦,别生气。你就是欺骗了我们家小公主的家伙,没错吧?」 「看你受到的伤……还有眼睛,原来是低阶吸血鬼啊。芊莉说你是尸鬼……看来她想升上一级还得多累积点经验。」 「为……什么……!」 我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在几公尺外,之前在街上怀疑我是不死者的蓝发男子望着我,眼神简直像看着一堆馊水。 「为什么?你现在是在问为什么吗?终焉骑士会来,不就一个目的?扑灭怪物啊。」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我使不上力。被银箭射穿的左腿伤口持续受到神圣力量侵蚀,就算能站起来,也不可能迅速行动。 在黑暗中,终焉骑士身缠巨大的圣洁力量,悠然自得地往我这边走来。 人数有四人,都是三级骑士。主人说过,我必须变成吸血鬼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而他自己包括芊莉在内,对付五个人撑了几小时,由此可知主人是个多可怕的怪物。 总算恢复跳动的心脏像连续敲钟般乱跳,声音从高处落到我身上。 「真伤脑筋……那个为人固执的芊莉,坚持无论如何都想帮人收尸而一个人跑回去的芊莉,两手空空地回来时,还真的吓了我一跳咧。」 「芊莉虽然力量强大,但实在太心软了。她乍看之下好像冷静透彻,其实个性老实,而且——很不会隐瞒事情。所以她偶尔会犯这种『失误』,我们就是为此存在的。」 我发出小声哀叫,爬着拉开距离。我需要争取时间,我得扮演弱者。 胜算——可说全无,对手力量太强大了。在这过度绝望的状况下,我的头脑逐渐恢复冷静。 但是事到如今,我哪有可能放弃?我得想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 太可惜了。要是,要是我能补给力量,至少可以设法逃走。 我睁大双眼,浑身发着抖确认敌人的模样。 就近一看,三级骑士们简直与死神无异。 芊莉没来。实力劣于芊莉,但不像芊莉有机可乘,货真价实的三级骑士多达四人。 靠这战力够把我完全杀死了。正可谓绝对优势、斩草除根。我就连处于万全状态都不见得能对付一人了,这下更是无计可施。对手有四人,连奇袭都有困难。 再次射出的银箭贯穿我的右腿。 我虽然看见了,但在身体行动不便的状态下,我躲不掉。 不,就算能保住一条腿,也无法脱离这个困境。 不用了,腿我不要了。现在诱使他们大意比较要紧。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使我发出哀号,是那种能引人同情的哀号。但对我射箭的金发女骑士眼瞳映着不同于芊莉的令人寒毛直竖的冰冷,没有一丝动摇。 所有的一切——全在我预料之外。难道我是被诅咒了吗? 我没料到芊莉会出现。 没料到理应已经毁灭的主人会想吞没我。 然后,他们居然会在天亮之前赶来……比我预料的早多了。 我早就料到芊莉的谎言会被识破,但以为讨伐队最快也要等到天亮后才会出动。 夜晚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所以终焉骑士团才会选在早上袭击主人,于是我误以为这次也会选在早上。我太天真了,我根本没时间躺在地上休息。就算要用爬的,就算要丢下所有随身物品,也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才对。 四个人都筋疲力尽,衣衫凌乱,散发的力量也不是最佳状态。但是,尽管没有芊莉那般厉害,他们仍然拥有足够消灭我的正向力量。 抵抗——没有意义。我作势要对他们反击的瞬间,他们恐怕就会把我澈底消灭。 好不容易完全属于自己的肉体与自由,所有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快想,快想办法。想想什么才是我现在能做的最佳行动。 终焉骑士团往四面散开,把匍匐在地的我团团包围起来。对手并不轻敌,但也没把我视为强敌。假如他们把我视为强敌,才不会给我时间满地爬,早就不断连续攻击把我扑灭了。 我不能给他们借口动手攻击我。 我如今力量枯竭,就算能趁对手缺乏防备时给予完美的一击,也不可能打倒眼前的所有人。能争取一秒是一秒,就算到头来全都白费……至少这是最佳选择。 腿上的伤痕一点一滴扩大。我还是「尸鬼」的时候伤势还没这么糟,位阶变异带来的强化现在反而成了坏处。 我抬头用谄媚的目光看着迎面而来将我逼入绝境的男性终焉骑士。 他就是以前在埃吉怀疑我是不死者的那个男人,记得芊莉好像叫他奈毕拉。 我拼命为自己求情,声音颤抖得比向芊莉求情时更剧烈。 「呼啊,呼啊……我、我还有,生前的,记忆。」 「是啊,好像是,芊莉跟我们说了。虽然很难相信,但听说你还在挖坟墓。盗墓也就算了,我从没听说有怪物会给人盖坟墓的。」 「我、我也没,袭击过,人类。我也不打算,袭击别人!」 「是啊……所以呢?」 太澈底了。眼前的男人彻头彻尾是个终焉骑士。 就跟我想象的冷静透彻、强大无敌的终焉骑士完全一样。 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然而,骇人的杀意袭向我的全身。 他在发怒。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惹火他了。对他们而言,就算不袭击人类,怪物还是怪物,而这种想法对这世界的守护者来说很正确。 「芊莉说,我——」 「你这怪物,不准叫她的名字!」 「……!」 男人露出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他瞪大双眼,嘴唇抖动,握住锤矛的手因过度使力而发白。从旁进逼的持剑男子、手握弓箭的女子,以及拿着魔杖的男子,也都火冒三丈地蔑视我。 气氛到了一触即发的阶段。 「难、难道,她……把我出卖了……?」 「要是她做得到,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芊莉直到最后都在替你说话。但是,我们没有芊莉那么心软。」 那就好。这句话稍稍安慰了我。 我相信她的慈悲心肠。我的确是利用了她,但我相信她。就算这份信任没派上任何用场,被自己信任的人事物背叛仍然让人难过。 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此地,也没有武器。 逼近我眼前的奈毕拉表情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些。然后,没握锤矛的左手朝我伸来,简直像要扶我起来一样。 「我同情你的处境。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怪物,根本恶梦一场,你说是不是?」 那左手充满了光明之力,是强大得感觉一碰就会在瞬间把我净化的光明之力。 他是故意的。见我犹豫着不敢伸手,奈毕拉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接着硬是抓住我的左手,把我的身体吊起来。 「但是,你利用芊莉的弱点诳骗了她。而这件事,今后一定会成为芊莉心中永远的痛。我并不喜欢那个幼稚任性的二级骑士大小姐,但谁教我是她的前辈呢?」 左臂冒出白烟,剧痛使我身体阵阵痉挛,整个人往后仰。 背脊骨发出嘎吱挤压声,我喊出不像出自我的怪物般的惨叫。正向之力缠绕在身上可以用作防御,而且对不死者还能成为直接性的武力。 没被抓住的右手在发抖。奈毕拉离我极近,伸出手臂就能构到,但即使我试着使力,手臂仍然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力量从被碰到的手臂流失出去。 不,正确来说应该不是流失,而是被填满了。我以生物而言本不该有的深渊被正向之力填满,正在逐渐归零。 「这会形成很深的伤口。她已经习惯面对悲剧,但可不是无动于衷。芊莉今后每次有大事小事,都会想起你的事情,也许有一天这件事会造成一个大破绽。你竟然能伤害受到强大祝福保护的她,真是个不输给赫洛司的骇人怪物。」 「……你们,不要来管我,就好了!我什么,什么都不要!」 我拼命叫喊着求饶。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我无意扰人安宁,也不恨任何人。 可是——每个人都想杀我。我的视野逐渐缩窄。见我拼命抬头看他,奈毕拉断言: 「我们怎么可能放着怪物不管!……你现在无害,但总有一天会杀人。」 「我们会过来,也是听从老师的指示。我问你,你知道芊莉为什么没来吗?」 女骑士对半死不活的我说道。她将搭在弦上的银箭对准我,告诉我杀我的理由,就好像以折磨我为乐似的。 「芊莉替你求情时,师父是这样回答她的。他微笑着说:『那好吧,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因为芊莉太固执,不管怎么争论都得不到共识。可是,芊莉发现师父在骗她,或者至少担心师父说的不是真话。芊莉啊,现在——正盯着师父,怕他离开旅馆。」 「只可惜,她是白费力气。老师派我们过来,要我们确实把你扑灭。只是没想到老师竟然会天都还没亮就叫我们动身……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对芊莉来说会是一次经验。要成为一级骑士的话,这是迟早会经历的事。」 女弓箭手与男剑士都是我的敌人,没有半点破绽。在后面始终保持沉默,手持魔杖的男子恐怕也是。 这些家伙——把我的性命当成什么了? 接下来还有办法死里逃生吗? 芊莉会来救我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就算她会来,也是在我被杀之后。 而就算她现在跑来救我,奈毕拉也会在遭到妨碍之前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有此觉悟,不惜引起芊莉的反感也要办成此事。 我不觉得饿,但异常口渴。刚才持剑的男子说我是「低阶吸血鬼」。假如他所言属实,那么现在的我需要的是——血。 好远,实在太远了。我就算伸长脖子也构不到离我最近的奈毕拉,况且也不知道咬不咬得了这些身缠正向之力的人。 男骑士握住了剑,谨慎地走到我身边,剥掉「常夜外套」。他发现我脖子上戴着的「暗影护符」,扯断链子把它抢走,大大啧了一声。 「这就是……感觉不到负面气息的原因啊。」 「是赫洛司的秘藏品吗……该死!要不是有这个,在街上就不会让你溜走了……」 如果没有这东西,主人想必不会让我上街吧。 包包已经在对抗主人的亡灵时不知丢失到哪里去了。 对我搜完身后,奈毕拉粗暴地把我往地上一丢。我一瞬间猜想也许他们会放过我,但终焉骑士摧毁了我的奢望。 「好了,再来只剩下一件任务,就是杀了你,不过…………」 面对可悲地在地上爬,忍着痛缩成一团的我,奈毕拉低声说了。 锤矛以我为目标,金光闪闪的眼瞳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然后,奈毕拉把脸凑过来与我贴近,说了: 「给我道歉,我给你个痛快。」 这就是——唤来终焉之人……这就是死神? 比童话故事里登场的那些人更冷酷,更现实多了。 他们是敌人,是人类公敌的敌人。至于我,则是人类公敌。 他们一定也有家人,有挚爱之人吧。 而看在那些人眼里,他们必定相当可靠。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就只是,不想死啊!」 恸哭在黑暗中响起。纵然这会造成更可怕的残虐行为,却是我的灵魂呼喊。 奈毕拉……终焉骑士们都没有激动发怒。他们只是看着像毛虫一样扭动的我,像是看到一个无药可救的东西。 「……啧!你这家伙,是认真的吗?唉,都被搞成这样了竟然还不还手……真是可悲透顶,不敢相信你居然是那个赫洛司·卡门的手下。难怪芊莉会感情用事放你一马,弱者等于那家伙的天敌。」 「奈毕拉,要确实给他致命一击。这是老师的命令。」 「这还用说吗!我跟那家伙可不一样!」 我要死了,要被杀了。没人会来救我。 生前死于怪病,以为获得自由了,现在又要死在终焉骑士团的手里?被他们以多欺寡,连抵抗的权利都没有,遭到压倒性力量蹂躏而死? 我流下眼泪,是血泪。在缩窄的视野中,我拼命抬头看着敌人,身体无法动弹。 我痛到无法冷静思考。破绽,我需要找到破绽。我必须看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弱点,挣扎求生到最后一刻。如果我死了——就化作厉鬼纠缠他们。 「你这是什么眼神?都什么状况了,你为什么还能有这种眼神!可恶!」 奈毕拉开始踢我的身体。每踢一脚,正能量都伴随着冲击流入我体内。 我不再哀号了。我能感觉到正向之力慢慢使我的存在趋向于零。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奈毕拉仍然不会胡乱踢我,给我可乘之机。他的动作十分熟练。 我被弄得骨头断裂、血肉模糊,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他抓住我的头发,硬是让我抬起脸来,藏着强烈残虐性情的目光凑过来看我。 「……很好,最后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时间好好后悔。」 「!……奈毕拉!你该不会——」 「终焉骑士带来的净化是救赎,我会让你明白这一点。你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吧,算了。你知道什么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吗?」 身体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了。奈毕拉恫吓般的低吼钻进我的脑中。 忽然间,一阵隐约的冲击窜过我的左肩。 奈毕拉把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短剑插进地面,伸长手臂,举起了某种东西。 那是——我的左手臂。 奈毕拉握紧了它,一瞬间就将之净化。左臂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无所谓,一只左臂就送你吧。反正不过是不听使唤的左臂—— 「就是阳光。先让你们虚弱得再生能力无法发挥作用,再用阳光一点一点填满你们的深渊。难以承受的痛苦会一直持续到你们死,不管是多凶残的不死者都会立刻哭着求饶。我们称这个为太阳刑。因为它太残忍,平常我们只会用来杀鸡儆猴,不过——」 阳光。就连身为尸鬼还有抗性的时候,长时间晒太阳都会让我浑身热辣刺痛。 它对现在的我不知能造成多大伤害。在几乎维系不住的意识中,我哑着嗓子喊道: 「啊,啊…………你们,怎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要给你时间忏悔,让你知道后悔。就当作是你诳骗芊莉,都死了还想苟活的惩罚!」 这是怒火。奈毕拉对我气愤不已,想用这种方式泄愤。 他想用过度的方式让我受苦。无论嘴上讲得多好听,这种行为就是不理智,就是出于私怨。这是我头一次从奈毕拉身上看到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情绪。 但是,无所谓,这样很好。气息从我的唇间咻咻外泄。 花时间慢慢杀我,我最高兴。无论是多大的痛苦或屈辱,我都能忍给你们看。只要能多活一秒,只要能得到逃命的机会,再痛又怎么样? 奈毕拉低头看着打不还手但拼命保持理智的我,眯起了眼睛。 右肩窜过一阵隐约的冲击。 「你该不会是还想赖活着吧?别妄想了。我只会给你时间,不会给你自由。」 奈毕拉抬起我被砍断的右臂,当着愣怔的我面前轻而易举地将它变成尘埃。 「我们——只会留下你的首级。要忏悔的话,一颗头就够了吧?喔,对了,你的脑袋——我就帮你放在你盖的坟墓旁边吧。」 § § § 身体……不能动。当然了,现在的我除了一颗头,什么都不剩。 终焉骑士们……奈毕拉毫不留情地把我分尸了。他故意不用银剑,砍下我的手脚,切碎我的身体,把头部以下全部切除,净化掉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还能活着。我没有力量,也无法再生。 强烈的疼痛与头部内侧针扎似的冻人寒意,显示我正逐渐趋近死亡。 夜晚的森林很安静,终焉骑士团已经离去了。这种孤独恐怕也是刑罚的一个环节吧。被摆在露的坟墓上的我,只能看见主人宅第的遗迹。 我已经束手无策。既不能战斗,也不能逃走,徒留痛楚与绝望。 跟我生前……死前没什么两样。唉,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我拼命反复思考以保持清醒,无意间,耳朵听见了混杂于风中的嗓音: 『真是可悲啊……恩德。』 「!……你怎么,还没消失……」 是主人的嗓音。他也未免太能撑了,假如我还有身体与多余精神,早就笑出来了。 赫洛司·卡门的幻影站在我眼前,臭着一张脸。 「难道,你是来,拿我的身体吗?抱歉,我只剩下,一颗头了!」 『你这蠢材,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力量啦,都被你吃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残渣的残渣。』 「那有没有,残渣的,残渣的,残渣?」 『恩德,你就快死了。要是把身体乖乖交给我,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是那样做也跟死了没两样。跟现在没什么差别。 可能是真的没了力量,主人似乎无意对我做些什么。如果能请他救我还好,但他只是个幻影,恐怕一筹莫展。 不过,至少可以陪我说说话。就算他的形体是幻觉,声音是幻听,也足够了。 「我,为什么,还没死?明明,连心脏都没了。」 吸血鬼的弱点应该在心脏。我没了它却能这样苟延残喘,实在很不自然。当然,我很感激就是了…… 主人皱起眉头,眼神像是看到一个笨学生,好心回答我: 『吸血鬼之所以被木桩刺进心脏会死,是诅咒所导致。只要心脏没被刺就不会立即死亡。』 「哈……哈哈!什么,鬼啊。好奇怪的生物!根本违反这世界的常理!」 竟然没了头以下的部分都还不会死,这也太扯了。真要说的话,如果这种歪理能通用,那把心脏挖出来不就少了一个弱点? 听我这样说,主人嗤之以鼻。 『但是,心脏确实是吸血鬼的力量泉源。一旦失去心脏,就会丧失大多数能力,即使是你这个「低阶」也一样。』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 我在获得重生之后,一样是个微贱的弱者。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比我弱小的顶多只有露或是非战斗人员哈克。 不过说起来,生前卧病在床的我比露或哈克还要弱就是了。 主人没回答我这句话,淡淡地继续说: 『低阶吸血鬼是成为吸血鬼的前置阶段,换个说法就是虫蛹。你几乎没有吸血鬼的能力,但同样弱点也少。所以即使照到阳光,也不会立刻化成灰。』 「喔,是喔……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表示你将会痛苦更久。你力量枯竭,无法再生。你的灵魂将会受到阳光侵蚀,缓慢地死去。你的深渊很深,恐怕比那帮人料想的更深邃——但也不可能苟延残喘多久,天亮之后至多撑一小时吧。』 「我该……怎么做?」 我名符其实地动弹不得。 只有嘴巴能动,说不定等会儿连嘴巴都不能动。 主人虽然被我吃了,但听我这样问并没有半点愠怒之色。 他立刻给了我答案: 『无计可施。力量枯竭的低阶吸血鬼落到这步田地,已经一筹莫展啦。』 这样啊……所以,我已经玩完了吗? 主人的幻影消失了。我坦然接受主人所说的话。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是持久战了。 我要抵抗疼痛,维持理智,抗拒死亡。 这跟我生前卧病在床时做的事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只剩下一颗头。 于是,我的最后一场战役开始了。 昏暗的天空开始泛白,微光照亮四下。 我最先感觉到的是晒伤般的疼痛。 以头顶为中心扩展的疼痛侵蚀我的整张脸孔,化为火烧般的滚烫。 一开始受刑时我还以为可以从容面对,觉得比死好多了。 但是没多久,我就发现我想错了。正向之力一点一滴地焚烧我残余的肉身,焚烧我的思维。只剩一颗头连痛苦挣扎都办不到。 简直就像连续晒上几十个钟头的直射阳光那样。痛楚一点一点,慢慢地想杀死我,把我变回尸体。 我将双眼睁大到极限,拼命忍受痛楚。仿佛时钟秒针移动般一丝一丝涌升的焦躁感,使得连面对终焉骑士团时都没感受到的强烈恐惧与绝望袭向我的心头。 名为太阳的天敌来袭,使本能敲响警钟。太阳才刚露出一点来,我就已经这样了。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没消灭。深渊即将被填满,存在即将归零,回归虚无。 我已经无计可施。在我的内部,黑暗与光明正在交战。 我只能一味忍受痛苦。照亮坟墓的光芒逐渐增强。 无意间,脑中产生一个疑问。 主人说顶多撑一小时。但是,一小时早就过去了。 那么,我能撑几小时?能忍受几小时?……必须忍受几小时? 而且——这有什么意义?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奈毕拉……终焉骑士团认为这是不死者最痛苦的死法。他们放着我不管,并不是因为大意。 这是——酷刑。 是借由袭人的痛楚,与不知何时能结束的太阳照射带来的制裁。是无力感,与死亡的足音。 越是离死亡遥远的不死者,恐怕越是承受不了这种刑罚。敌人不在眼前,使我更是无法舍弃最后的希望。身未死而心先死。 喉咙只想解渴,烧伤般的痛楚使我流泪。我拼命吸气,维持意识。 一旦接受死亡,我就完了。我曾经罹患怪病却撑了好几年,明白这个道理。 生前,看到我虚弱地忍受痛楚贪恋生命,医师称之为奇迹。 起初有过的悲怜,曾几何时变成了惊怪。医师、家人与魔术师都以为我活不久,然而,我撑住了。尽管到头来我还是死了,但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生命。 我斥责险些受挫的心灵,重新鼓起斗志。 所以,我这次也不会放弃。我已经死过一次,死后又奇迹般带着记忆复苏。 这点芝麻小事,这点程度的痛苦与绝望,怎能逼我放弃? 我转动仅有的眼球往上看,拼命瞪视可憎的太阳。 我是死人,是赫洛司·卡门相中的死者之王的容器。光凭这点程度,不足以毁灭我。 我不会惨叫。叫出声音可以忘记疼痛,但会消耗体力。这是生前的我研发出的技术。我只是保持沉默,抵抗焚烧思维、想让我的意识落入黑暗的疼痛。 没有胜算,也没有计策。 我要的是——第二次奇迹。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 太阳一点一点上升,照亮我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增强。我把这一切清晰地烙印在眼里。 好刺眼,好痛,好可怕。同时——也好美。 我曾经热爱过的早晨、阳光,正在试着把我赶出这个世界。 没办法,我赢不了。 我要消灭了,灵魂要消失了。好痛。我受到日晒的脸孔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光芒太强,我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地狱业火笼罩般滚烫。 ——我,不想死。 我发出不成声音的惨叫。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沉没的那个瞬间,忽然有人捧起了我的头颅。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灵魂升天了。但是,我很快就知道并非如此。 据说受到死灵魔术师污染的灵魂绝对无法上天堂。 溢满视野的光芒得到抑止,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银白头发。 愣怔的熟悉深紫眼眸进入我的视野。 我启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芊,莉——」 「——!——!——!」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我的舌头烧伤了,眼睛还在可说是幸运。 到极限了。我……就快死了。我拥有的负能量已几乎被填满。 如今,我已无法承受任何一点阳光。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能抓住生存的一线希望。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获救? 该怎么做才最能打动芊莉,打动这个心怀终焉骑士不该有的柔弱,以及慈悲的少女? 我使不出力,无法动弹,连交谈的时间都所剩不多。我能做的行动少之又少。 继而,我在刹那间勉强活动干燥而痛得厉害的舌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谢…………你…………」 芊莉小心翼翼地捧起我头颅的手确实颤抖了一下。 早就到极限了,死亡已迫在眉睫。然而看到她的反应,我确信我成功了,这才总算放心。 芊莉富同情心,而且聪明。做事果断且能运用惊人的力量,个性倔强,照奈毕拉所说,是个会因为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不死者逝去而受打击的人。 他们……奈毕拉他们应该当场消灭我的。 不应该在盛怒之下处罚我,给我忏悔的时间,而是应该把我毁灭到尸骨无存。 所以,他们才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事物。 她只迟疑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飘上半空,有些冰凉的柔顺发丝碰到我的脸颊。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看不见前面,但是,抵在唇上的柔嫩平滑触感绝非幻觉。 肌肤的甜香,瞬间让痛苦与绝望飞到九霄云外。原本动不了的舌头伸出去,品尝她的肌肤。 强烈的快感化作冲击,奔腾飞越我的意识。理应早已枯竭的力量得到些许恢复。 插图p262 发黑的视野恢复正常,舌头的动作比刚才像样多了。 「我……不客,气了。」 我不忘在眼前微颤的芊莉耳边先说一声,然后将獠牙刺进送上眼前的颈子。 § § § 「唔……芊莉……还没回来吗……」 「是啊。真是,那家伙到底在搞啥啊……不就是个怪物嘛。」 对于老师所言,奈毕拉不耐地看看房间里的时钟。时钟指针显示太阳即将下山。 芊莉是在天亮后过一段时间才离开房间的。 奈毕拉等人调整过时间好让太阳刑确实生效,芊莉一看到他们回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阻止就冲出去了。 勒夫利可能是想起了芊莉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于是皱起眉头。 埃佩等人此次的目的是讨伐二级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这事已经办成了。 这代表芊莉·希尔维斯即将升上一级骑士,但现在他们没那种心情庆祝。 芊莉为人容易心软。一般人会将这形容为温柔善良,但对终焉骑士团而言却是多余之物。与狡猾黑暗眷属长年交战的终焉骑士团为了达成任务,不择手段。而这些手段不见得都符合正义。 他们有时会拷问敌人,有时还会残杀敌人以杀鸡儆猴。他们杀过与黑暗眷属同流合污的人,甚至曾对人质见死不救。在终焉骑士团的成员当中,也不是没有人因为怨恨黑暗眷属而战。 而这一切,长久以来都受到世界的容许。普通人对不死者毫无办法,他们身怀活人没有的可怖力量,据说还能以吸收死亡的方式强化自我,是人类的天敌。 这一次,埃佩对芊莉·希尔维斯撒了谎。他明明说要放芊莉遇见的无害不死者一条生路,却派勒夫利等人去除害。 然而,埃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后悔。 他对于欺骗芊莉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也知道这会在芊莉心里留下伤痛。但他唯一没有的感觉,就是后悔。 因为——这对终焉骑士而言是正确的行为。 芊莉是他们的宝贝。她的祝福之力与日俱增,眨眼间就超越了勒夫利等前辈骑士,再来只剩锻炼心灵了。她作为终焉骑士,实在太缺乏正确的心态。而这次的事情正是促进她大幅成长的机会。 所幸她很聪慧,只要好好谈谈一定会懂。现在只是需要点时间,让她的情绪降温。 她只要再多累积点与不死者的战斗经验就会明白。 天底下——没有无害的不死者。不死者会出自本能袭击人类,他们嫉妒生命。 「尸鬼」会吃人的尸体,「黑暗潜行者」会从暗处袭击人类,「吸血鬼」会吸人血。对于这些不死者来说,人类如同家畜。 不死者是一种诅咒。是可恨的死灵魔术师下咒,让人变成这样。 正因如此,终焉骑士才要净化他们的灵魂,终结他们的诅咒。 「可是,师父,一度已死之人真的有可能维持生前记忆,变成不死者吗……?我只知道吸血鬼具有将吸了血的对象变成眷属的力量……但那个不死者的确没被本能吞没,没有攻击我们。」 「他没有攻击我们,是因为黛玛第一箭就射穿了他的腿吧。那是凑巧!你从以前到现在都看了些什么?跟那些东西根本不能讲道理!」 对于勒夫利的疑问,奈毕拉小声啧了一声,用恫吓般的口吻说道。 奈毕拉尽管性情有点粗暴,但对不死者的战意比别人多出一倍,终焉骑士团也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埃佩眯起眼睛,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声调稳重地答道: 「奈毕拉说得对,他们是必须消灭的存在。」 拥有生前记忆的不死者确实存在。 即使在终焉骑士团当中,也只有一级骑士才能传承此一秘密。 死亡等于今生的永别。人类之所以在为了至亲的死悲叹之余还能继续前进,是因为死亡是不可颠覆的过程。 万一世人知道有一丝可能性能够颠覆死亡,将会为世界带来巨大乱象。就连终焉骑士当中,可能也会有人想用死灵魔术让捐躯的同伴复活。 这事并未公开,其实的确出现过这样的成员。无论成功机率多低——人类总是会毫无根据地认为只有自己不会出错。 想到这里,埃佩转向奈毕拉,好言相劝: 「只是,你不该对他处以太阳刑,而是应该直接净化他,不让他受痛苦。奈毕拉,这是你不够坚强的地方。我向来都认为不该在缺乏战略性理由的状况下施行太阳刑。」 「……啧!」 勒夫利等人似乎也不是很赞成那件事,眉头紧锁地看着奈毕拉。 太阳刑对不死者而言是酷刑。毫无意义地让对方受痛苦,违反了终焉骑士团以净化灵魂为使命的存在理由。然而这种处刑方式却受到骑士团的认可,是因为这种行为对憎恨不死者的终焉骑士来说能成为一种救赎。 谁都不可能永远道貌岸然。这也证明了终焉骑士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埃佩这次对奈毕拉说这些,不只是基于人道理由。 他眯起眼睛,看着做出轻率行动的奈毕拉。 「我应该说过要你们确实消灭他。所以,我才会即刻派你们——不等天亮就前往现场……」 「……太阳刑是万无一失的,只剩一颗头的低阶吸血鬼变不出什么把戏。你也是知道的吧,师父?他求助无门,又没有同伙。要是有那个可能性,就算是我也不会用什么太阳刑。」 「…………」 「我也已经确认过再生没有开始,力量完全枯竭了,再怎么能撑大概也就半小时。不过对那怪物来说,感觉或许长达好几个小时吧……」 「师父,奈毕拉说的是真的。虽然这次太阳刑的确不是早有准备,而是一时激动所为……但难怪奈毕拉会情绪失控,因为……那个不死者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可能是想起那副光景,黛玛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一般来说,不死者都是顺从本能行动的。他们顺从本能,攻击生人。自尸鬼阶段开始萌生的自我,也自然是以强烈的本能为前提。 然而,拥有生前记忆的人——则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是死后仍旧保有记忆的个体独有的特性,抑或是人类记忆与不死者本能交相混合的结果。但是,这些不死者全都「异乎寻常」。 留下前世记忆的不死者极其少见,实际例子一只手就能数完,但终焉骑士团本部也收藏了与这些异质不死者的战斗纪录。 他们——是兼具怪物肉体与人类智慧的存在,必须趁羽翼未丰时杀之以除后患。 纵然目前还是不曾袭击人类的存在,那种存在本身就会为世界带来灾厄。 「奈毕拉,差不多可以了吧。你去找芊莉,把她带回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城镇。除了赫洛司·卡门以外,我们还有很多敌人。」 「唔呃……她还没回来,不就表示她还在耿耿于怀吗?那家伙个性倔强得很……我不知道我劝不劝得动她……」 「是我派你们去讨伐的,但太阳刑是你用的。奈毕拉,你有责任给她一个交代。别担心,芊莉是个坚强的女孩,只要好好谈谈,她会懂的。」 在埃佩的推荐下,芊莉将成为一级骑士。成为一级骑士后,拥有记忆的不死者相关情报也会解禁,让她知道他们的「威胁性」。 埃佩心想,要是这场邂逅能再晚一点发生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也无济于事。 「……没办法,我就去让天真幼稚的小公主揍吧……」 奈毕拉一副由衷不情愿的表情叹口气,站起来。 就好像算准了这个时机,有人小声敲了敲门。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朝向那边。门扉后方传来的气息十分酷似芊莉的感觉。 奈毕拉的表情和缓了些,动作夸张地望向同伴们说: 「芊莉,你回来得也太慢了吧。磨磨蹭蹭老半天,师父也在担心——」 「!等等,奈毕拉——」 埃佩感到有哪里不对劲而出言阻止,但太迟了。 奈毕拉已经打开门锁,转动门把。 「——噢,抱歉麻烦到你了。总觉得『没受邀请不能进门』——可能是因为即使是低阶,终究还是吸血鬼吧。」 门扉发出嘎吱声打开一条细缝。奈毕拉原本放松的表情转为呆愣,然后瞬间紧绷起来。 细瘦的身影,动作一派自然地走进房间。 散发的气息与门徒如出一辙的男子眯起殷红的眼瞳,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 § § 这的确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棒的一刻。 虽然成为尸鬼后的第一餐也带来了欣快感,但吸血的瞬间尝到的滋味更是无与伦比。 一方面可能也因为芊莉的血属于最高品质,总之这下我澈底明白吸血鬼为何甘冒遇袭的风险,也要去吸年轻女人的血了。 吸血鬼正如其名,要靠吸血来增强力量。看来身为虫蛹的低阶存在也一样。 包括心脏在内,芊莉的血让我的肉体完全再生了。而且是已经濒死,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早已消灭殆尽的身体。 我能看见终焉骑士们散发的强大正能量。不过,绝望感已不像上次感受到的那般强烈。 现在,我的力量——包含生前在内,处于颠峰状态。据说低阶吸血鬼是吸血鬼的前置阶段,在不死者当中属于力量较弱的一群,但我毫不在意。 肉体也不再是生前的瘦弱体格,手脚长出了适量肌肉,腹肌也分成了几块,而隐藏于其中的力量更是无需赘言。本来不会成长的不死者肉体竟发生了变化。这可能也是死灵魔术师蓄意所为——诅咒继续发展的证据吧。 全体终焉骑士都待在房间里。对我施以酷刑,手持锤矛的骑士——奈毕拉表情愕然地倒退一步。他大概把我错当成了芊莉。 「你,你是——!」 「怎么会!」 他们应该想都没想到吧。然而,终焉骑士的反应速度超乎常人。 金发女骑士——在森林里射穿我的腿的黛玛拿起立在一边的银弓,于刹那间瞄准目标射出银箭。奈毕拉也几乎于同一时间高举锤矛挥来。 但是,我很冷静。 若不是确信能虎口逃生,胆小的我不可能来到敌人的大本营。 高速打来的锤矛以及瞄准头部的箭,变成低阶吸血鬼而进一步获得超人动态视力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级骑士们的确很强。他们在正能量加持下拥有超人体能,而且武艺精湛,以符合英雄身份的实力为傲,但终究是人类,比不上才刚得到最棒体验,作为纯正怪物处于巅峰状态的我。 我往前踏出一步,用左手手掌在挥来的锤矛速度加快前接住它,并用右手抓住飞向眉间的箭。手掌窜过一阵痛楚,但比不上遭受太阳刑之际受到的痛苦。 吸血鬼的吸血行为——不只是补给能量。 我把箭丢掉,握紧锤矛,强行从奈毕拉的手中抢下它,扔到地板上。 双手冒出的白烟很快就随着伤口再生消失了。这是吸血鬼本来不该发生的现象。 「现在的我头部以下的部位,大部分是——以芊莉的血构成的。这都得感谢你们,把我头部以下的身体净化掉了。」 终焉骑士们哑口无言。唯一保持平静的只有宛如太阳的男子——芊莉的师父,灭却者埃佩。 好强大。重新端详一遍,仍然感到无法招架。埃佩身怀的能量,甚至连作为终焉骑士拥有出奇祝福才能的芊莉·希尔维斯都不可企及。 我早在生前就听说过灭却者埃佩的大名,他在一级骑士当中是格外出名的一位。 只身勇闯吸血鬼王的城堡,仅凭一击就「灭却」了数千不死者军队的逸闻,还成了热门戏曲之一。 正可谓活生生的英雄。当我听说这个宛如太阳的男人竟然就是我曾经崇拜不已的灭却者埃佩时,着实吃了一惊,但这下就能理解了,难怪他拥有那种光是靠近就可能使我灰飞烟灭的庞大能量。 插图p273 他即使看到我来访仍稳坐不动,想必是因为要消灭我这种小角色,连站起来都不用。灭却者埃佩眯起眼睛,语气稳重地说: 「那么,你的来意是?低阶吸血鬼——记得你叫恩德吧,你是来报仇的吗?只不过是头部以下恢复原样……就以为对付得了一个终焉骑士部队?我们还真是被小看了。」 当然,我丝毫无意那么做。 现在也是,光是面对埃佩就让我的心脏如连续敲钟般狂跳。 好强,太强了。这个男人可谓披着人皮的怪物,实在不觉得他跟三级骑士是同一种生物。 我有点后悔不该来这个房间,但这是必经之路。 别被他震慑了。彼此之间本来就有着天壤之别,要是在气势上输他就全盘皆输了。 我耸耸肩,回望提高戒心瞪着我的奈毕拉。 「我当然不是来报仇的,我不恨你们。虽说遭受太阳刑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消失了,也对自己的遭遇感到不服气……但现在的我即使保有生前的记忆,终究就是不死者,无可奈何。」 我望着各自举起武器的三级终焉骑士们,虚张声势。这里就是转折点了。 「我知道很多你们终焉骑士团的事,我是你们的支持者。生前我一直卧病在床,阅读你们在书中的活跃表现能够支撑我的心灵。关于你们差点杀了我的事,我不会记恨。多亏奈毕拉的冷酷行为,芊莉才会同情我。多亏我差点丧命,她才会让我咬她的脖子。」 「!那家伙……本来只觉得她想法太天真,没、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蠢事……!」 可能是总算理解状况了,奈毕拉满面怒容地瞪视我。 本来拥有强大正能量的终焉骑士绝不可能被低阶吸血鬼吸血。这是因为终焉骑士散发的正能量对不死者而言是刀剑,也是铠甲。 想吸血需要获得本人同意。换言之,芊莉那时候等于为了我脱下铠甲,献出脖子。 听我这么说,埃佩的眼神依然温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么,你的来意是什么?你以为我会放不死者活着回去吗?」 「噢,芊莉还活着。我虽然接受她的好意要了一点血,但我没狠毒到会去杀害救命恩人,我可不像终焉骑士团。她还是人类……当然,也还是纯洁之身。」 听到我的回答,三级骑士们瞠目而视,浑身发抖。 原本还保持王者风范悠然不动的埃佩,脸孔初次略为抽搐了一下。 「!竟然压抑得住……吸血冲动?」 「是啊,我还以为我要升天了呢,甚至忘了刚刚才差点灰飞烟灭。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那样的快感……但我是人类,所以不会一时冲动就乱来。我知道你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灭却者埃佩、奈毕拉、勒夫利、黛玛;那边那个低调的男人是——艾德里安。是芊莉告诉我的,认为有助于谈判与自卫。」 我想起吸血时的情形,呼出一口火热的叹息。那种经验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 然而,我没有完全变成不死者。尽管吸血冲动十分强烈,生存本能与理性还是战胜了它。 不死者的敌人太多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自卫,是吧。开出你的条件吧。」 埃佩在揣测我的真意,考虑杀了我可不可行,以及如何救出预定成为一级骑士的门徒芊莉。 埃佩以为我想拿芊莉——当人质。 但是,他错了。我无意拿芊莉当人质。 我特地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个了断。其实我并不想来,但这件事有值得冒险的价值。 我身上披着从主人宅第遗迹随便找来的长袍。我从中取出用布包住的剑。 我注意着不要碰到银制剑柄,解开捆包。里面是一把收在剑鞘里的宝剑。 奈毕拉等人看出那是什么,皱起脸来。那表情是愤怒、不安,以及悲伤。 我把芊莉的剑放在桌上,面露方才埃佩脸上有过的和善笑容说了: 「条件?你误会了,我没有把芊莉当成人质。我——是来归还这把剑的。芊莉有话托我带给你们,她说:『对不起,我要退出终焉骑士团。谢谢你们至今的照顾。』」 勒夫利等人睁大双眼,随即变成冻结般的表情。 我所说的话以及传话的内容全都是真的。尽管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恣意引诱她的同情,操控了她的想法,但最终下决断的是她。 芊莉·希尔维斯虽是终焉骑士,但跟其他终焉骑士有着一个明确差异。 终焉骑士……奈毕拉等人是正义使者,也是黑暗眷属的敌人,但芊莉不是。 芊莉是——弱者的救星,她是个天真的老好人。所以,她会不禁同情我这种可悲又弱小的不死者。虽然换个说法也能称为温柔善良,但并不是终焉骑士应有的特质。 「芊莉跟我说,她要待在我身边监视我,不让我被不死者的本能吞没。还说她无法容许我袭击别人,但是会定期提供我生存不可或缺的血液。真是,芊莉虽然是个好女孩,却实在不适合当终焉骑士。」 「你这,混账……」 奈毕拉气愤得满脸通红,想靠近我。我立刻大声放话。 终焉骑士团非常可怕,他们不用理由就可以攻击黑暗眷属。 「等等,稍安勿躁。你可别攻击我喔,我一死,芊莉也会死。」 「!」 埃佩的表情变得严峻。我在吸过血的万能感与亢奋驱使下,高声说了: 「谁会杀她?那当然是——她自己了。芊莉跟我约好了,假如我在这场谈判中遭到杀害或是迟迟未归,她就会刎颈自尽。我如果没个保险,哪敢来这种地方!」 「…………你在胡说。」 「勒夫利!你们比我跟芊莉共同行动的时间更久,应该很清楚她会不会这么做吧?你最好小心点,芊莉不像我这种不死者——身首异处的话可是活不了的。」 被他们瞪着让我心情非常痛快。我虽是个无害又可悲的不死者,但还没豁达到头部以下被消灭可以无动于衷。 我感觉到刺人的杀意。当然,我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但是,我从芊莉的话语中看出了值得我赌命的价值。 那可是强悍、美丽、年轻又纯洁的少女鲜血,还是前终焉骑士团成员的血;如果能够让我定期吸食,对吸血鬼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只不过是多吸一点就能让肉体再生,还获得了这般强大的力量。 若是能定期让我吸血,想必可以飞跃性提升我的生存能力。 吸血鬼有种可怕的特殊能力,能够借由吸血将对方变成眷属——亦即低阶吸血鬼。 还只是低阶的我不具备这种能力,但就算有了这项能力,我还是不可能将她变成眷属。因为一旦弄成吸血鬼,就不能吸她的血了。 埃佩初次做出了大动作。他站起来,声调沉着地说: 「真是一派胡言。与其度过那种人生,像只家畜度过供吸血鬼吸血的空虚人生,倒不如杀了她才算慈悲之举……」 「是啊,你说得没错,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已经是妖魔鬼怪了。原本的黑色虹膜在变异下变成了血红,镜中的身影也是半透明的。十字架以及大蒜迟早会变成我的致命性弱点,而且必须受到招待才能入侵他人房间,还不能走在流水上。 但是,无论我变成多诡异的怪物,芊莉终究是人类。我用呢喃般的声音煽动他们: 「可是,你可得想清楚了。不管芊莉再怎么天真不懂事,也不太可能永远甘于让怪物吸血的立场吧?」 「……你又在鬼扯什么!」 「我的意思是,芊莉现在只是有点失常罢了。让芊莉·希尔维斯变得如此脆弱的——无庸置疑,正是你们啊,奈毕拉。」 被我明白指出名字,奈毕拉的脸色微微变了。 芊莉很心软。既心软,又是弱者的救星,但绝不至于因此就把脖子献给长久以来相互争战的吸血鬼。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奈毕拉施行酷刑的结果。 太阳刑把我这个原本就够可悲的弱者变得更弱小。这让芊莉为了没能阻止奈毕拉等人而感到内疚,结果导致她自愿向我献上鲜血。这绝非我蓄意安排,却正好如了我的意。 如今我已化险为夷,甚至觉得险些被杀是一件好事。 「其实,芊莉一开始本来是打算自己来还剑的。但我阻止了她,由我以性命为赌注,像这样代替她来还剑。真是,她实在太信任别人了。」 芊莉如果那样做,一定会被困住、说服,随即恢复理智。 但是,即使没被他们困住,现况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她虽然好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时却也具备常识,也很聪明。她是正义的一方,而我必然属于邪恶的存在;两者之间十分有可能发生争执。 我与芊莉的关系岌岌可危。讲到这里,我摆出略显认真的表情,看向埃佩。 「芊莉很强。我就明说了,她简直是怪物,我就算吸了她一点血还是赢不过她。她不是受囚的公主,假如我变成有害的存在,芊莉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所以,你要我们放过你?」 「现在杀了我,芊莉会毫不犹豫地自尽。她现在情绪很不安定,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让她冷静下来。」 但是,我不会让芊莉冷静下来。 现在芊莉对我心生同情,我一旦不再是弱者,这份心情就会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须找出某种理由,某种她必须待在我身边的理由,不杀我的理由,拿来向她诉求。 不过嘛,我没在担心。我是个一心只想活下去的不死者,恐怕不是主人企图得到的那种死者之王。我不可能成为正义与人类的敌人,只要没人来攻击我的话。 埃佩嗤之以鼻,睁大双眼蔑视着我。令人不敢相信出自老人的锐利眼光,以及高大体格让我感受到的威慑,即使我已经赌上所有筹码,仍令我恐惧万分。 心脏在震颤,但我不会显露在表情上。 埃佩原本保持稳重的表情变了。他牙齿外露,静静地说: 「终焉骑士团竟被人小看到如此地步。你以为这么点程度的谈判筹码就能让我放过你,以为我有这么心软吗?恩德小兄弟,我看你是误会了。芊莉输了,她的死是她的责任,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的使命是杀死你这种令人作呕的活死人。」 我扬起眉毛,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无论是做幌子还是威胁都太笨拙了。名震天下的灭却者埃佩……原来也没多大本事嘛。 我要活下去。我要用尽各种手段,运用武力、口才与幸运求生存。 「你们如果能做这种选择,芊莉也不会变得那么心软了。我是终焉骑士团的支持者,所以很清楚,你们对敌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人却很纵容。而且你们不会做错抉择,能杀我的话应该早就杀了。我再确认一遍……你们真打算让你们的宝贝小公主跟我这种区区一只无害的低阶吸血鬼陪葬吗?哈哈哈……真是白死了。她说过如果我遭到杀害,会与我共赴黄泉,但她与受诅咒的我死后根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 埃佩脸上继续挂着笑容,陷入沉默。勒夫利表情凶恶地观察师父的脸色。 我做好采取行动的准备。埃佩的能力是未知数,但现在是半夜……是属于不死者的时间。就算万一期望落空遭受攻击,或许还能设法逃走。 据说低阶吸血鬼的前一个阶段——「黑暗潜行者」有办法潜藏于黑暗。 我由于吸收了主人的灵魂而跳过那个位阶,无法使用那种能力。说不定练习一下可以学会,但至少现在办不到。 不过,埃佩他们不知道。 他们正在思考,把我造成的威胁与芊莉的价值放在天秤上衡量。 终焉骑士团不会犯错。只有时钟指针移动的细微声响在房间里响起。 沉默突然结束了。 埃佩皱着眉头,缓缓坐回原本的椅子。门徒们都放心地呼了口气。 他们心软得不像是之前想用残忍手段杀我的人,只能说埃佩与奈毕拉他们都是凡人吧。 他们有多余心力去担心别人,而我没有。我偷偷放松肩膀的力道。 「噢,对了,还有件事。我想请你们把从我这边抢走的——暗影护符与常夜外套还给我。我要有那些东西才能在城市和平度日,而且它们是赫洛司的遗物,是我的东西。你们应该也不忍心……让小公主露宿野外吧?」 「……勒夫利,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拿来吗?」 「……是。」 本来以为他们不会还,看来还满顺利的。 勒夫利从房间深处的金库拿出眼熟的外套与暗影护符,交给埃佩。 埃佩把外套放到桌上后,拈起用以隐藏负能量的黑宝石护符。 我带着期待的心情看着,他把东西拿到我眼前,语气平静地说: 「恩德小兄弟……这次就当我中了你的计,放你一马吧。但是,这不表示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的是——芊莉。」 宝石劈哩一声迸出裂痕。 然后,我还来不及叫,暗影护符已经被捏得粉碎了。 埃佩随手掸掉化作粉末的碎片,面露冷笑说道: 「趁我还勉强能够——压抑怒火的时候,你走吧。还有,可以请你转告芊莉吗?就说我们绝对会去接她。」 「……啧!你这怪物。」 背脊发寒,仿佛有某种东西即将在此处现形。 我再不快走,他真的会杀了我。埃佩话语中的力量足以让我确信这一点。 我可能有点挑衅过头了。 我转身背对他。几乎同一时间,银刃擦过我的脸颊,从我旁边飞过。 没有任何气息,也没有声响。我并没有大意。划过脸颊的伤痕冒出白烟。我刚才归还的芊莉的剑发出闷响插在门板上。 几乎于感觉到痛的同时,心脏也开始扑通狂跳。 埃佩从后面对我说道: 「把那个——还给芊莉吧,恩德小兄弟。那把剑——并不是可以随便托人归还的物品……」 epilogue 重整旗鼓 『芊莉,你的才能必定是上天的礼物。』 芊莉作了一个梦。梦到很久以前,她还不懂得控制过强的祝福,这份本来对人类有益的力量反而束缚了芊莉的身体。 芊莉并不觉得痛,只是因为不明原因而病倒,无法自由活动时,那位男性来到她身边,面露太阳般的微笑说了: 『我来教你如何运用力量吧。只要能灵活运用你庞大的祝福,你将无所不能,想救谁都行。这世界——需要你的力量。』 芊莉也可以选择拒绝。但她一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几乎是反射性地点了头。 芊莉并不盼望成为英雄。她只是觉得如同自己体弱多病的时候,身边的人救过自己一样,自己也希望能拯救别人。 据说在这世上,有时候会出现像芊莉这种天生具有强大祝福的人。他们被称为「步步升华的灵魂」,但他们大多数在习得最低限度的祝福控制术之后,就会退出终焉骑士团。 因为与黑暗眷属的战役不是只靠强大祝福就能撑过。芊莉也是吃足了苦头,才能成为二级骑士。而她也知道自己还有不足之处。 终焉骑士团绝非纯粹的正义使者。 终焉骑士团的目的是辟邪除妖。他们有时必须杀人,有时则必须为了大局弃弱者于不顾。黛玛射杀突然来袭的露,对芊莉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但以终焉骑士来说却绝非错误行为。 她理性上知道,自己实在太过心软。 但是,她还是——想帮助他人。这才是她成为终焉骑士的目的。 至今她目睹过种种悲剧,也有很多她挽救不了的人。 但是,她无法弃他们于不顾。 她不幸地得知黑暗眷属中也有特殊分子。 得知有一种可怜的死者会保有生前记忆,维持着人性复苏。 这些师父恐怕都知情。明明知情,却没告诉芊莉。而她也隐约猜得到理由。 恩德实在太弱小了。 芊莉至今对抗过各种各样的不死者,恩德看在她的眼里,保有令人不敢置信的完整记忆与自我。不只如此,他还明白自己是该受净化的存在。 他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一般不死者怀有的嗟怨。 尽管他故作平静,内心隐藏的情感对芊莉而言却明若观火。 是恐惧。恩德对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芊莉始终抱有强烈的恐惧。 那种情感——正如同无辜百姓对不死者的反应。 他的眼神在求救。 那种情感——正如同无辜百姓对终焉骑士的反应。 芊莉也非常明白不死者的危险性,但芊莉能确定恩德本来应该是她必须保护的对象。 她知道净化是对灵魂的救济,却实在不愿杀死眼前这个令人怜悯的死者。芊莉之所以宁愿献出脖子,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奈毕拉等人所作所为的内疚,但终究是芊莉自己的意愿。 而决定与他同行也是芊莉自己思考后的选择。 这世上有很多猎杀吸血鬼之人。如果放着不管,恩德不用多久时间就会惨死在终焉骑士或吸血鬼猎人手里。 不,就算能躲过这些劫难——他还是需要有人盯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过程的结果,总之当芊莉重新确认时发现恩德已经变异成了低阶吸血鬼,而吸血鬼需要人类的血。 吸血鬼的吸血冲动非常强烈。吸血鬼之所以长年受到排斥厌恶,是因为这种不死者吸人血时会以很高的机率将血吸得一滴不剩,弄死对方。 恩德承受住了第一次的吸血冲动。他没有吸血吸到要芊莉的命,在不会危及性命的时候就打住了。这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强韧理性,但不知道他的理性下次还能不能保持住。 芊莉·希尔维斯站在恩德这一边,只要有需要,甚至愿意提供血液。 恩德……那个胆怯的青年,此时正在对抗不死者的本能。芊莉不后悔做了这个选择。 但是,她必须有所觉悟。 假如恩德被本能吞没而开始袭击人类,芊莉就必须杀了恩德。 不为别的,就为了希望继续做个人类的恩德自己。 身为做出违反终焉骑士理念的裁决之人,这是她的责任。 她感觉到一股气息逐渐靠近,睁开眼睛。可能因为被吸了不少血,她有些贫血,但不碍事。 芊莉摩娑一下被咬的脖子。獠牙刺入的痕迹早已消失净尽。 § § § 我离开建物,全速冲过夜间的埃吉。 我在冲动驱使下跃上半空、跳过城门,往森林前进。 脑中有着强烈的恐惧,以及安心。 埃佩是个超乎我想象的怪物。 那正是人类的最终兵器,是只为猎杀非人物种而存在的我们的天敌。 刚变异为低阶吸血鬼的我,在那压倒性的威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对手认真起来,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但是,我逃走了,逃离他们的手掌心了。 我到达森林,暂时停步,让感觉变得专注敏锐。 感觉不到追兵的气息。就算埃佩再厉害,应该也不可能跟踪我而不被能够察觉生人气息的我发现。 不,应该说他如果要跟踪我,从一开始就可以当场了结我再前来森林。 重点在于芊莉的心情。撒过一次谎的埃佩等人已经没有后路。 我很清楚,我如今命若悬丝。 但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芊莉。我有种近乎确信的预感。 我如果只身逃亡,就不会有这些牵挂了。当我成为不死者,世间一切都将与我为敌,这我早有觉悟。但是,就算只是一时的关系——我想我一定没有坚强到能度过无人理解的人生。 芊莉比谁都清楚吸血鬼的可怕,却仍甘愿献出脖子,有天分成为我的理解者。 就算这个选择害得我再死一次,我想必也不会后悔。 我调整呼吸,前往相约的地点。 位置在距离主人宅第遗迹稍远处的水池附近。她藏身于树荫下,等我回来。 我面不改色,暗自松了口气。剪至齐肩的银白发丝反射着黯沉的月光。可能也是因为我刚刚吸过血,她的白皙肌肤晶莹剔透,给人一种虚幻易逝的印象。 正如我初次邂逅她时产生的印象——月之使者。 芊莉·希尔维斯一看到我,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盘算,轻轻吁了口气。 「恩德……幸好你没事。」 这句发自内心的话使我差点皱起脸,急忙装作没事。 我……真是恶毒。我利用了芊莉的温情、正义与善良。原本预定作为终焉骑士享有荣耀的她,如今未来必定会大幅脱离原本应有的轨道。 但我不惜欺骗重生以来唯一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女孩——也想活下去。 她的血为我带来了至今不曾感受过的无上快感。 那真是难以抗拒。不只是鲜血的甘美滋味,最重要的是芊莉自愿献出脖子的事实使我感动万分。然而……我绝不可能败给吸血冲动。 我绝不会变成芊莉的敌人。不只芊莉,我也不可能变成人类的敌人。 因为这是最适于生存的行为。而且,这恐怕也是埃佩最不乐见的行为。 我是个胆小鬼,生前一直怕死,现在则怕被杀。 但是不像以前,如今我有办法。 我有抗敌的手段,有力量,有行动自如的身体,有未来。 他们的确没派出追兵,但这绝不表示他们放过我了。 我已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已经沦为世界公敌……死者之王了。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我愿用尽所有手段,牺牲所有事物。 善良也好,温情也好,愤怒也好,喜悦也好,我什么都愿意利用。只要这样能让我获得自由与安稳…… ——我情愿成为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我交出埃佩还回来的剑。芊莉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后默默无语地收下。 「虽然事前早就料到了,总之我没说服成功。他们气炸了,我能活着回来根本是奇迹。」 「……所以,我不是说了?」 芊莉显得并不惊讶,小声说道。 但是,我赌赢了。我尽量装出歉疚的表情说: 「我想……穿越森林,尽量逃往远方。他们一定会来追杀我,很遗憾,我待在这里过不了安稳日子。隐藏气息的炼坠也被弄坏了。」 「……我明白了。这计划算是妥当。」 保险已经做了。即使如此,他们只要过一段时间发现芊莉不会回来,肯定会来追杀我。我虽是个异乎寻常的不死者,但面对猎杀不死者的专家,我这个大外行很难逃离虎口。 不过只要有熟悉终焉骑士相关知识的她帮助我,逃生的机率就高多了。 「身体还好吗?我那是第一次,可能吸了你太多血。」 「这点程度,不要紧。」 芊利用听起来略嫌冷淡的声调回答,但她摆明了是在硬撑。 她虽拥有能够正面击败主人的力量,终究是个人类。只要血被吸光就会死,体力不是无穷无尽,也需要饮食。 今后的逃亡对强壮的我来说还好,但对芊莉而言必定会很难熬。 我短暂犹疑之后抬起头来,直勾勾注视着芊莉,声音沙哑地说: 「芊莉,现在讲这可能晚了,但芊莉你可以回城镇没关系。我无论是卧病在床或复活之后,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今后大概也能独自设法活下去。虽然我变得需要喝血……但多方做些验证或许可以找到替代方案。你继续帮助我,想必会很辛苦。」 我恐怕是最后一次说这些话了。这是我能表现出的——最后一次善意。 然而,芊莉对于我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语,并未表现出多大的迟疑。 她立刻就用毅然决然的眼神望向我,清楚明白地说了: 「不用担心。恩德,我已经决定要帮你了。这是我的责任。」 她心地善良、慈悲为怀,而且勇猛果敢。个性率真得令人无法直视,心怀坚定信念。 她的姿态正如童话故事中登场的英雄人物。我装出伤脑筋的笑容。 尽管我与芊莉只有过极短暂的对话,但我能猜出芊莉的思维。 芊莉向我献出脖子时,我如果迷失于吸血冲动而试着吸干她的血,她恐怕已经杀了我。 她对我展现的情感是慈悲。是后悔与慈悲,以及责任。 我对埃佩说的话没有半句谎言。 她不会容忍我变成怪物。她选择跟随我,一半是出于对我的慈悲,但另一半,想必是为了负起责任不让吸血鬼(尽管只是低阶)自由行动。 一旦我变成恣意袭击人类的纯正吸血鬼,她必定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凭着慈悲——趁我还有人性的时候。 她不只是可怜我,是基于其崇高的信念而选择成为我的枷锁。 看到芊莉的白皙肌肤,使我的獠牙隐隐发痒。 我想起那甜美极致的鲜血滋味,感到饥渴难耐。我的这份饥渴恐怕永远得不到满足了。但是,我必须用尽手段战胜这份饥渴。 至少在芊莉完全信任我之前必须如此。 「我先把行囊准备好了。最好在天亮前多赶点路。」 「…………嗯,你说得对。睡觉的时候……必须多留心。」 「……你还好吗?你脸色很糟。难道是血喝不够?」 芊莉靠过来贴近我,从伸出手臂就能轻易拥入怀中的距离抬头看我。 敏锐的嗅觉感觉出她那新雪般的玉肌底下的鲜血香味,一阵强烈晕眩袭向了我,脑中一隅在抽痛。 我压抑住这些感觉,露出笑容。 「谢谢你,不过我没事的。我有感觉到吸血冲动,但完全忍受得住。」 特典短篇1 悲喜交集的不死者生活 不死者。 此一名词指的是借由死灵魔术苏醒的尸体,或是在某种异常状况下复活的死者。 他们的存在在人类社会中受到极度排斥忌讳,即使说人类历史等于与不死者之间的战史也不为过。世界各地都有关于死者复苏的轶闻,大多都是悲剧收场。 万万没想到罹患原因不明的怪病,在绝望中无能为力地死去的我居然会变成不死者,假如告诉当时的我,我一定不会相信。 生前的我对不死者不感兴趣。我所拥有的不死者知识只有一般常识。 这是一间没有灯光,只摆满了尸体的地下室。 我把从图书室拿来的书籍排在石板地上重新看了看,独自感到心满意足。 身体能活动的感觉实在太棒了。不过,即使获得渴望已久的不会痛又能动的身体,仍然不能疏于吸收知识。目前主人丝毫没怀疑我已萌生自我,但无论是要继续瞒骗主人还是坦诚以对,获得知识都是当务之急。 这些书是我从主人的图书室偷偷带出来的,内容是关于死灵魔术师或不死者的知识。 所幸阅读文字对我来说并不是件苦差事,我的兴趣就是阅读。虽然也可以说是因为我以前躺在床上不能动,除此之外没别的事好做,总之生前从小说到图鉴,我读过五花八门的书。 时间也多到不能再多。必须注意的是,不能让主人或露看到我在阅读。 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教材。我本身似乎是称为「尸肉人」的不死者,而宅第里还有许多披甲带剑的骷髅人四处徘徊。主人于狩猎之际总是会让动物死尸担任护卫,也曾叫我跟它们对打。尽管没机会长时间观察,但我还进过主人的研究室。 我环顾安置于地下室的尸体。我不知道这个房间的用途是什么,他们搞不好会突然活动起来,虽然应该不至于袭击我…… 我坐在放置尸体的石台一角,开始慢慢翻阅老旧图鉴的书页。 『尸肉人是以人类的新鲜尸体为原料,经由特殊死灵魔术创造的不死者。他们的力量以生前能力为准,具有不会疲劳的肉体。从肉体状态而论接近活人,未受损伤时乍看与人类无异。不会腐烂,即使受伤也不会流血,心脏也已停止跳动。肌力高于生前,但不具再生能力。他们会继承生前的部分知识,有思考能力但没有意志,没有主人的命令不会活动。比起同样属于最低阶的不死者——骷髅人或僵尸,战斗能力不算高,但是在发现此种不死者时,附近极有可能出现创造出他们的死灵魔术师,需要特别注意。经由位阶变异,能成为「尸鬼」、「黑暗潜行者」直至「低阶吸血鬼」,最终将成为具备强大力量与智力,外表与人类极其相近的可怕不死者。』 看来我似乎属于最低阶的不死者。文章内容大致上跟我感觉到的一样,我不会感到饥饿或疲劳,附带一提,也感觉不到痛觉、性欲与困意,也不用上厕所。 只是,只有「没有意志」这点与我明显不同。 从文章写得如此清楚来看,我身上似乎发生了相当大的异状。主人迟迟没发现我的自我意识,或许也是无可厚非。 我一页页翻阅,看到书中还记载了其他各种资讯。 首先,尸肉人虽是最低阶不死者,但比起其他不死者较为少见。 看到这里让我想起,这幢宅第里虽然有众多骷髅人,尸肉人却只有我一个。地下室里还有一大堆尚未腐败的尸体,不过主人似乎不打算再做一个尸肉人。不知是创造尸肉人的仪式有难度,抑或是有其他理由,但我觉得主人看我的眼光好像含有某种特别的意味。 看来尸肉人似乎是一种没什么特色的不死者。唯一能举出的最大强项,大概是能够借由位阶变异变成赫赫有名的黑夜之王——吸血鬼吧。 这我也是初次听闻。我一直以为吸血鬼就是人类被吸血鬼咬了之后变成的,但看来不一定是这样。也是啦,如果只有被吸血鬼咬过才能变成吸血鬼,那第一个吸血鬼的起源就有争议了。 至于我一直想知道的位阶变异,在不死者业界(我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个业界)似乎是基础知识,书上写得很清楚。 『许多不死者会借由杀死生物累积负能量,变异成为更强大的存在;这种现象就称为位阶变异。特别是以死灵魔术师的诅咒创造出的不死者更是会在变异中大幅改变其性质,成为更强大的存在。』 换言之,主人带我去狩猎的理由就在这里。 主人想把我变成更强大的存在。他手下有着众多比我更强的骷髅人,本人也能灵活施展强大魔法,照理来讲应该不缺乏战力……我想我最好有所提防。 可能是习惯了不死者的生活,最近心态或许有点太松懈了。 我一面自我反省,一面仍沉迷地阅读这本文章精彩有趣的书。对长期卧病在床的我而言,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人物是憧憬的对象。 而与英雄们互相对立的怪物也让我很感兴趣。 『尸鬼是尸肉人经过位阶变异而成的模样。外观上没有明显变化,但拥有比尸肉人更强大的体能与再生能力,身怀能让獠牙与指甲自由变形的能力「尖爪」与「锐牙」。他们以强烈的嗟怨与食欲为行为动机,喜欢袭击人类、啃噬新鲜尸肉,借以累积力量。此外,他们在变异后拥有更高的思考能力与自我意识,具有幼儿程度的智力。虽然战斗技术等方面依然拙劣,仍须特别注意。他们厌恶日光,主要在夜间活动,但在阳光下也能活动。』 尸鬼,主人提过这个名称。看来这就是我变异的下一个阶段了。 能够变强很棒。无论今后事情如何发展,累积力量都能间接提升我的生存能力。特别是无需依赖主人魔法的再生能力,这是我目前最想要的东西。 不只如此,尸鬼还能获得让指甲与獠牙变形的能力。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段文字。 能力,我要能力。我热爱英雄,也热爱魔法。能让指甲或獠牙变形的能力似乎不算是魔法,但也大同小异吧。光是想象就让我雀跃不已,真想早点变异之后玩玩看。 问题在于强烈嗟怨与食欲这段文字,但我也无可奈何。我不能跷掉夜间的狩猎,况且变异迟早会到来,只能打起精神面对那一刻了。 ……真期待。从我最后一次吃流质饮食以外的食物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等我有了食欲,要吃些什么好呢?既然能吃尸体,什么东西肯定都能吃。 『「黑暗潜行者」是尸鬼经过位阶变异而成的模样。尽管体能与尸鬼相比之下变化不大,但具有与人类同等的智力,擅长隐密行动。他们具有人类外形,与人类明确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拥有能潜藏于黑暗中的漆黑皮肤,并借由「潜影」能力使得他们在夜间难以被人发现。虽然会藏身于黑暗中袭击人类,但智力远远高于尸鬼,凶暴性低,绝对数也较少,不容易看到他们的踪影。其皮肤以阳光为一大弱点,无法在阳光下长时间活动。』 这……可就伤脑筋了。能力是很棒,但皮肤会变得漆黑感觉很怪,而且那样主人就真的会察觉到我的变化了。 再说,虽然最近都没做,但我很爱晒太阳,不能在阳光下活动会让我有点伤心。虽说既然已经变成不死者,这就只能看开了…… 然而,这个阶段就是最终期限了。变异到这个阶段,主人必定看得出来。我必须在变成「黑暗潜行者」之前想好今后的行动方针。 不过现在就先忘掉所有忧虑,再让我快乐学习一下应该不会遭天谴吧。 拿来这本不死者图鉴真是押对宝了。 资讯量可能不比专业书籍多,但内容从不死者的性质、事例到饶富趣味的专栏都有,甚至还有阴森恐怖的插画。 特别有趣的是插画。以精细笔触绘制的插画虽然真实性相当可疑(像尸肉人的插画还画成在地上爬。我自从变成尸肉人以来从不记得有在地上爬过),却有种让人看得入神的神奇魅力。 我睁大双眼沉迷地翻阅图鉴时,忽然听见了轻轻的喀哒一声。 我太大意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抬头一看。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地下室的门打开了。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我全身僵硬。 来者是名叫露的佣人。可能是来打扫的,手上拿着拖把。 我看到忘记时间了。我不是没想过发生这种状况的可能性,无奈图鉴实在太好看了。 我情急之下像座雕像般停住动作。她应该没看到我在动。 但是,平常我都是立正站在墙边,现在的我却借坐在石台一角,大腿上还摊开着一本书。一看就是正在看书,怎么想都不对劲。 露一如往常地摆着苦瓜脸环顾地下室,看到我这样便睁圆了眼。 「!……????」 她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往我走来,从极近距离看我,又看看腿上的书,歪着脑袋。 露是主人的奴隶,没受到多好的待遇。即使如此,她如果看到什么状况应该还是会向主人报告。我现在不想让主人对我起疑。 所幸这身体不会流汗。每一秒钟都像一分钟或十分钟那么长。 露望着事到如今才在假装不会动的我,看了一会儿之后轻叹一口气,低喃道: 「好吧,算了……来打扫吧。」 算了?真的可以算了吗? 露不理会满脑子疑问的我,快手快脚地把地下室打扫完,最后又歪着头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等完全听不见脚步声后,我才终于解除了姿势。 掩饰过去了……吗?但看露那副态度,实在不像是要去跟主人告状。 看来主人的佣人比我想象的更无害。 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但现在不是安心的时候。虽然运气好得救了,但这次完全是我的疏忽,差点就因为这次的事失去自由了。 真的,我得小心点才行……我用强硬的语气警告自己后,这次一边仔细注意脚步声,一边将视线放回图鉴的页面上。 § § § 『骷髅人是以人类骷髅为基础创造出的最低阶不死者。他们一如其名,身体仅以骨骼构成,仅凭怨念袭击生人。力气不如生前,但拥有轻巧矫健的身体,一举一动会保有生前资质的浓厚色彩,因此个体能力差距极大。有时部分骷髅人会保有生前的模糊记忆,不同于同属最低阶不死者的尸肉人或僵尸,有些个体会自己穿起衣服,手拿武器。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多次位阶变异下可获得强大的自我与魔力,但对于具有肉身之人抱持着强烈嫉妒。由于视使用的骷髅而定,可能创造出实力不凡的强悍个体,死灵魔术师时常率领以骷髅人组成的军队。』 「你们也真不容易呢。」 我带着感慨,对步伐严整地走在无光走廊上的骷髅骑士小声说道。 骷髅骑士不作答,沉默地搜寻入侵者的踪影。即使我像这样走在一起妨碍公务,他们似乎也没什么感觉。 就我所知,这幢宅第里的不死者就属骷髅人最多。 他们以上好的盔甲武装自己,但不具血肉,战斗技术比我精湛多了。假如图鉴的资讯属实,他们想必是以优秀战士的骷髅创造而成。 由于他们以轻铠隐藏并防护要害,乍看之下每只都是同一个样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骨骼的形状不同,体格也不一样。虽不知道主人是从哪里捡来这些材料,不过连死后都得这样被逼着战斗,可见死灵魔术实在是罪孽深重。 由骷髅人担任的骑士们不同于图鉴描述,看起来不像对生人怀有嗟怨什么的。不知他们是以死灵魔术的命令为优先,还是因为我也是不死者,根本不算在嫉妒的对象内?不过如果我被创造成骷髅人,恐怕会对血肉之躯怀有不小的嫉妒。感谢主人用新鲜尸体当成我的材料。 我之所以溜出地下室,特地冒险跑来看骷髅人,绝不是因为看到图鉴里关于骷髅人的资讯,想就近观察一下之类缺乏紧张感的理由。 目的是确认主人的战力。 假设我将与主人为敌,应该会有骷髅人军队来阻挡我。目前的我大概光是对付几只就会被大卸八块,更何况我只要敢当面反抗就会受到绝对命令的压制,但事先知道骷髅人的数量应该没有坏处。 骷髅骑士都是以几人为单位行动,会在一定范围内来回巡视。他们似乎没办法开门,房间很多,他们却从不会走进去。 说来奇怪,只要习惯了他们吓人的外形,这些不会偷懒,只是淡定地继续做警卫工作的骷髅人让我很有好感。只是有点可惜的是无法跟他们交谈。书上写说不死者经过多次变异可以获得强大自我,但就我所知,从来没有人入侵过这幢宅第。 有了,至少我可以替他们取名字吧。照主人的个性,一定没在区分这些骷髅人。况且如果我给他们取了名字,哪天他们获得自我时或许可以做个朋友。 反正时间很多,应该来得及替所有骷髅人取名字。 「让我想想……你肋骨有伤,所以就叫杰克吧。这名字不赖吧?」 杰克完全不理我,不过如果有反应也很令人伤脑筋,没有也好。 就在我一边自我感觉良好一边替跟杰克搭档的骷髅人想名字时,无意间听见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脚步声正往这边来,我没时间躲藏。 不过,不用焦急。主人几乎不踏出研究室一步,而且脚步声也不一样。 我冷静地跟在骷髅骑士后头,假装成没有自我的不死者,走路时多少隐藏一下气息。 朦胧的光团出现,背着清扫用具的露从对面走来。她不像主人,做事勤快又会在宅第里不规则地徘徊,很是棘手。 露一看到骷髅骑士,就把脸压低,稍稍加快走路速度。 骷髅骑士也是,虽然转头看了露一眼,随即又像失去兴趣般转回正面。 我装成普通不死者,尽可能让步伐有规律。 在擦身而过的前一刻,露略为抬起头来,眼睛盯住了我。 「…………?」 露就这样走过我身边,渐渐不再听到她的脚步声。 然而,露那由衷感到不解的表情烙印在我脑中。 看来露只是缺乏主动行动的意志,并不是笨蛋。 她是否对我起疑了?维持现况会有危险吗? 但是,老是待在地下室会很闲…………我是说浪费时间。之前露已经撞见我几次,但主人对这似乎一无所知。 还是小心点好了。我重新下定决心,然后前去确认下一批骷髅人的战力。 § § § 我在地下室待命时,位阶变异来临了。 变化来得突然。 腹部令人不舒服地发热,强烈的焦躁感袭向我。直到我忍受了半天的冲动,发现自己觉得放在旁边的尸体「看起来很好吃」,才察觉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原来是许久不曾感觉到的饥饿。 我当场蹲下,拼命按捺住随时可能扑向尸体的手脚。 我早就料到变异为尸鬼的时期近了,却没料到会来得毫无前兆。 我以为最起码变异会发生在狩猎过程中。怪不得我,因为位阶变异的条件是杀死生物累积死亡之力,我没料到它会在待命时发生。 幸好我没被饥饿感吞没而去咬尸体。 也许是因为我很久没感觉到饥饿才能撑住,但尸鬼的饥饿感是种强烈而甘美的欲求,让我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难怪尸鬼的项目会写到他们以食欲为行为动机。假如这种饥饿感将会天天发生,我没自信能永远忍耐下去。 焦躁感缓慢地侵蚀我的理智,但我不能咬地下室的尸体。除了伦理观念,最重要的是地下室的尸体减少一定会让主人察觉异状,况且我也不觉得我这体格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人。 但是,充饥成了我的当务之急。我自从卧病在床之后就不容易感觉到空腹,所以好久没有饿到头晕眼花了。 我没有半点多余精神。我摆脱尸体的芳香,走出房门。 我两眼昏花,而且脚步不稳,连听声音的多余心力都没有。现在的我连骷髅人都敢咬。 我浑身无力到了惊人的地步。我虽然偷溜出去过几次,但完全不想在这种状态下外出。我抽动鼻子,不假思索地往传来食物香味的方向走去。 可能是空腹的关系,嗅觉变得格外敏锐。我好几次与骷髅人卫兵擦身而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小跑步。在即将被饥饿吞没的理性中,我勉强做出判断。 这边是——厨房,是露平常为主人做饭的场所。 当我还是尸肉人时与空腹扯不上关系,因此不感兴趣,但早知如此就该先做好场勘了。 厨房传来香喷喷的气味与声响。看来时机不巧,有人正在煮饭。屋里传出露的气味。对现在的我而言不只餐点,连露都是食物。 我头昏眼花地制止自己的手去开门。不行,我如果冷不防闯进厨房,就算是露也不免会吃惊,更别说找吃的了。至今我一直设法敷衍过去,但现在要是这样做,她会去跟主人报告。 我贴在门边,大大做个深呼吸,但过度甜美的香味险些使我失去意识。 这是……煎肉的香味,还有面包的香味。 肚子饿了……好久没吃到有咬劲的食物了。 我很想冲动性地闯进厨房,但是不行。里面闻起来最可口的是露。这大概是尸鬼的天性,我只要一瞬间没把持住,肯定会把她咬死。附带一提,地下室的尸体闻起来比她更香。 假如我还活着,八成已经因为太难受而掉眼泪了。但尸鬼好像还没有那种功能,我只能尽量不让心情显现在脸上。 就在我拼命忍耐时,门从内侧打开了。芬芳的香味在极近距离内爆发,火花在视野中迸散。 用托盘端着餐点的露看到我活像幽魂般伫立一旁,短促地尖叫一声。 令人垂涎三尺的热气碰到我的脸颊。肚子饿了……不对,糟了,我至少也该躲在其他房间里才对。我到底在干嘛啊! 露用一种浑身发毛的表情看了我半晌,然后喃喃自语: 「…………怎么搞的?」 肚子饿了,请给我饭吃…… 我忍受着害胃发疼的空腹与全身上下不舒服的高温。 露看了我一会儿,但似乎想起得赶快给主人送饭,就快步沿着走廊离去了。确定露的脚步声走远后,我即刻踏进厨房。 赶上了。厨房对现在的我而言如同天堂。 这里有各种食物的香味:肉类、蔬菜、辛香料。厨房里有一扇门,大概是粮食库吧。不知是从哪里订购的,总之储备似乎很足。 我没多余精神想那么多。我用手抓起放在台子上的长棍面包,毫不迟疑地一口咬下去。哪还有多余心思去品尝滋味,只有满足感在体内爆发,眼前一片空白。看来尸鬼除了死尸,也能吃其他东西。 接着我只是埋头满足食欲。我用手抓起放在烫手平底锅里的肉大快朵颐,又把还没煎过的滴血肉块吃得一干二净,装在布袋里的番茄与高丽菜则是生的就往嘴里塞。 得到充饥的同时,身体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结果一直要等到厨房里什么食物都不剩,我才停下来。 方才折磨我的饥饿消失得了无痕迹,感觉好极了。 我舔掉手上来路不明的汁液,吃饱喝足之余摸摸看起来毫无变化的肚子。 就在这时,我总算察觉到了。不妙。 厨房一片杯盘狼藉。厨具散落一地,盘子摔破了。可能因为我不假思索地什么都往嘴里塞,地板被食材的碎屑跟汤汁弄脏,就算一头野兽来狼吞虎咽一番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唯一幸运的是衣服没弄得太脏。 不只如此,刚才放在这里的食物该不会……是露那一份饭吧?不过分量很多,也有可能是替主人的下一顿先做准备。 全都被我吃得盘底朝天了,没得掩饰。 就算我来打扫或煮饭也不可能恢复原状。我急忙从瓶子倒杯水喝掉,趁露回来之前快步冲出了厨房。 以后我会到外面觅食的,原谅我吧…………很好吃,谢谢招待。 § § § 变异为尸鬼并不都是坏事。我以饥饿为代价获得了更强的力量,又得到了再生能力,夜晚狩猎时不再需要担心受伤。 而最重要的是,到手的两项能力使我大为感动。 就是「尖爪」与「锐牙」。虽然只是能伸长指甲与獠牙的能力,但像这样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会给我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成了某种特别的人种。 特别是「尖爪」这项能力更是好用,可以改变指尖形状而自由伸缩指甲。尽管最长大约十公分,却锋利得可以刺穿野兽的坚硬毛皮、切断骨头。有了这项能力,就不需要小刀了。只要努力一下,连树都能砍断,也能雕刻。虽然重量有点轻又没有厚度让我不太放心,不过也许还够跟刀剑相击。伸缩自如更是增加了其方便性,虽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总之不用的时候可以收起来。 这在不死者业界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但我感觉棒极了。 我忍不住无谓地伸长指甲当好玩……我是说做训练。不先练习的话怕会不能随时随地使用,所以这是不得已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练着练着,指甲能伸长的长度似乎增加了。 这天我一如往常在地下室窃笑着享受获得的新能力,无意间感觉到一股气息正在接近地下室。我变异成尸鬼使得感觉获得强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出糗了。 我迅速回到固定位置,两手靠拢在身侧,恢复成严肃的表情。 走进房间里来的果不其然是露。 又是来打扫的?还真勤快。 说不定比只会来带我去狩猎的主人来的次数更频繁。 我正在做如此想时,露显得战战兢兢,但毫不犹豫地来到我眼前。 一双黑眼定睛往上看着我。她干裂的嘴唇有些迟疑地开启: 「…………你,是不是,有偷吃?」 「…………」 ……我没有。 「有人……把厨房,弄得一团乱。」 「………………」 ……不是我弄的。 「你是不是,吃了,老爷还有我的饭?」 「…………」 我没有移开视线,澈底板着脸佯装不知情。 东西非常好吃,谢谢招待。 「你该不会……是在装傻吧?」 「!」 我、我没有装傻啊。 我心头一惊,但露随即恢复成灰暗的表情。 「尸肉人不可能会动。怎么……可能嘛…………奇怪?」 露的视线朝向我靠拢在身侧的双手——更进一步来说,是指尖的位置。 糟糕……我忘了让指甲变短。虽然没伸长到极限,但明显比平常更长更尖。 「…………指甲,原本有这么长吗……?」 「…………」 本来就这么长啦…… 真没想到露会看我看这么细,连指甲长度都注意到。 大概是没什么自信,露歪着头离开房间。我确定她走远后才解除姿势。我把指甲好好变回原状,大叹一口气。 我也知道自己连连粗心大意太多次,但不只如此,看来我太小看她了。 至今我已经有在注意,不过今后可得更加小心。 我把这句话牢记在脑子里,然后决定来做个体操,放松因为紧张而变僵硬的身体。 § § § 经过一番波折,总算是避免了最糟的状况。 我在主人的命令下,与露一同前往埃吉镇办事。 久违的阳光晒得我有点刺痛,但很舒畅。 不死者的生活、没有疼痛的生活很愉快。我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无奈天不从人愿。 我找露说了好几次话,但她总是爱理不理。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现出对我的恐惧。也怪我至今欺骗了露好几次,但我也不是自愿欺骗她的。我不会再做出藐视露的行为了,她却继续做出这种反应会让我有点寂寞。 同样身为主人的下属,我很想跟她好好相处。 我得不到回应,仍然不气馁地继续找露讲话,不久她好像受不了了,小声说道: 「…………你这家伙,一直在骗人?为了……杀掉老爷。」 「……没有啊。」 露没理我,用谴责的语气说: 「你,是不是有看书?」 「…………没有啊。」 「你,是不是找骷髅人玩过?」 「………………我没有玩啊。」 「……你、你有没有,弄乱厨房,把、把我跟,老爷的,饭,吃掉?」 「………………我、我没吃。」 「唔…………」 恐惧一瞬间从露的脸上脱落,她皱起脸,看样子是在生气。 仔细想想,她当然会生气了。我急忙低头道歉。 「是、是我吃的,谢谢招待……很好吃。」 「!…………是、是吗……」 露握紧拳头簌簌发抖,但没多说什么,只低声冒出这么一句话。 看来她原谅我了。 也许是觉得对我大吼大叫也没用。 「…………你有没有半夜溜出去,在大厅做体操?」 「…………」 我悄悄别开视线。看来全都穿帮了。 我还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觉得好丢脸。晚上狩猎结束被放回房间后偷溜去散步真的很开心,而且大厅又宽敞又有一堆扶手什么的,非常适合做体操。 …………实在太难维持紧张感了。没办法,谁教日复一日都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可是,我只有在大厅做过一次体操,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溜出去。 就在我缩起身子时,露别开视线,用如同自言自语的声调说了: 「你爱怎样随便你。但是,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 「我言尽于此。我们该做的,是早早把事情办完,回去宅第。」 露的声音尽管微弱,却有种固执的声调。 我也不是喜欢跟人作对才要反抗主人。如果能获得安全与自由,就算要我一直当主人的手下也无所谓。 但很遗憾的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存之道,他太过邪恶。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但我只能委婉地说,我不认为他会有好下场。 死灵魔术师受到所有存在排斥忌讳,树敌无数。一旦行踪被发现,国家或城镇恐怕都会派人讨伐,也有可能与其他死灵魔术师交战而败亡。 况且最重要的是——还有终焉骑士团。那是光之使徒、英雄军团、黑暗歼灭者。他们是历史最悠久的人类守护者,也是死灵魔术师的天敌。当然我没有遇过他们,但曾耳闻他们严酷无情的战斗方式有如替天行道。 岂止如此,假如哈克的情报属实,他们应该已经逼近眼前了。 我读过的图鉴里也没漏掉关于终焉骑士团的描述。 『终焉骑士团操纵的正能量与不死者身怀的力量处于两极。由死灵魔术师创造而生的不死者具有多种弱点作为强大力量的代价,其中最大的弱点即为终焉骑士团散发的力量。其力量能够填满所有不死者的深渊,以极有效率的方式净化不洁的灵魂。』 我一定是个异常的存在。我这辈子从没听说有不死者能拥有生前的记忆。 假如终焉骑士团得知我的存在,会做何感想?会放过我这个可悲的存在吗? 我很想相信他们,想跟他们求救。他们是英雄,是正义使者。我即使外在是不死者,内在却是人类,而且变成不死者也不是我的错。 这是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但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看看赫洛司的可悲奴隶。 她如果向终焉骑士团求救,得救的可能性很高。她只不过是赫洛司的奴隶,只要把赫洛司的情报带给他们(尽管会因为奴隶项圈的力量而承受剧痛),想必可以得到温情对待。 但是,他们一定不会救我,现在的我太危险了。就算我本身无害,拥有生前记忆、宛如人类的不死者仍然会给全世界带来混乱。 他们就算得知我的处境并明白我句句属实,必定还是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只要这是正义之举,他们没道理不这么做。 重生为不死者的我已经孤立无援了。 尽管这是我很久之前就料到的事,但事实仍让我悲伤。 无论是创造我的主人、守护人类的终焉骑士团,甚至可能连我生前的家人都不例外,想必全都会践踏我的意志,对我百般欺凌。 不过,我没有流泪。并非因为我是不死者,而是我早有觉悟孤独过一辈子。 我看看畏惧于主人阴影的露。 就算要度过寂寞的人生,也远比孤独无力地死去好。 我要一雪生前的遗恨。想做的事多得是。我要饱览全世界珍奇有趣的事物,最后带着笑容说自己这辈子很快乐,痛快地死去。 否则我被人施展邪恶秘术复活不就没意义了吗? 我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了: 「你说得对……那就赶快把事情办完回去吧,免得主人等得不耐烦。」 特典短篇2 露·多尔斯的忧郁 回顾至今的人生,露·多尔斯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之中。 出生的故乡早已不存在。她只听说是在战火中毁灭,从不知道详细情形。 她也不知道爸妈长什么模样。她从懂事以来就举目无亲,是个奴隶。 像她这样的人很多,能存活下来恐怕算是幸运了。 不,说不定在懵懂无知时死去还比较幸福,但至少幸运的是第一个领走她的是商家,她在那里得以学到了各种知识。 那大概就是露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露是个商品,为了卖个好价钱,人家要求她学习读书写字以及打理家事等种种技能。尽管几乎没有自由可言,以奴隶来说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然后经过一番波折,她在好几人的转手买卖之下,落入了赫洛司·卡门的手里。 其实露不太记得被卖给他之后短期间内发生的事,恐怕是本能拒绝记忆吧。 浓密的死亡气息让露憔悴不堪,在远离人群的场所工作让她陷入了孤独处境。不幸中的大幸是,赫洛司只把露当成奴隶。假如把她当成了实验材料,不知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地狱。而那种可能性绝对不低。 露一个命令一个动作,这是她唯一的义务。她做过禁忌实验的助手,也丢弃过尸体。 死灵魔术师赫洛司·卡门是个可怕的男人,露被迫见识到黑暗的所有层面。曾经有过无数的骑士、佣兵跟魔术师前来讨伐赫洛司,但全被赫洛司·卡门击退了。露至今不只一次亲眼目睹赫洛司创造出邪恶怪物,他所向无敌。 不管过了几年,露都无法适应黑暗力量。 露恐怕是个凡夫俗子,既不能前进也无法逃脱。 她太无力了。可能因为缺乏营养或长期处于黑暗中,她完全长不高。 曾几何时,露不再把痛苦的心情写在脸上,这是她的自卫手段。但是,这绝不表示她变得麻木不仁。 恐怕就算有人得知露的际遇,也不会同情她。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露一旦当过世界公敌的帮凶,她也就成了世界公敌。 她早已隐约感觉到自己将面临悲惨的命运,对死亡的恐惧总是紧追在她身后。 她犯了罪,灵魂一定已经污秽至极,想必不得善终。 ——结局来得很简单。 一切的契机,恐怕都是那个尸鬼。露至今看过赫洛司创造的许多不死者,但那个尸鬼明显异于平常。他有智力,有理性,而且冷静。 他实在太像人类了。他利用露,试着消灭主子赫洛司。 露很害怕。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露迎接的下场比想象中好多了。 银箭贯穿露的胸口,力气从体内流失。她没感到痛。 露最后看到的是即使被偷袭仍试着拯救自己的,那位终焉骑士的美丽脸庞。 她的表情在为露祈祷。 露可以断言自己心中并没有恨。 因为露早就知道终焉骑士是何种存在,而且她在那瞬间总算忘记了恐惧,获得安详的感受。 所以,当露发现自己正在俯视自己的尸体时,她大吃一惊。 可能是从肉体此一桎梏获得解放的关系,身体非常轻盈。她低头一看,身体是透明的,穿着从没看过的宽松白礼服。光是用想的就能在天上飞,还能自由穿透墙壁或地板。 心情畅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露作为赫洛司的奴隶卖力多年,听他说了许多自言自语,多少懂一些不死者的知识。 不死者有两种,分别是自然诞生型与死灵魔术创造型。 死者的灵魂如果心怀强烈怨恨或被死灵魔术师玷污,就会变成「恶灵」;除此之外,如果有心愿未了,则会变成「幽灵」。露不记得赫洛司有对自己施过魔法,所以现在的自己应该是自然诞生的「幽灵」。自己现在的模样跟那种不死者的形象十分吻合。 我为什么会……我明明没有未了的心愿。 露困惑地飘浮于熟悉的走廊上。原本阴暗得没有灯光根本无法走动的走廊,看在如今的露眼里就像白天一样明亮。 幽灵在不死者当中是力量极为弱小的存在,纵然是死灵魔术师,也得使用魔术才能看见他们,应该不用担心被赫洛斯·卡门发现。 露想了想。假如露有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未了心愿,应该是在挂念杀了露的终焉骑士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一下,但反正已经死了,没什么好怕的。 露转身让礼服裙摆飞扬,随即往终焉骑士前去的方向——赫洛司·卡门严阵以待的大厅,如流云般飞去。 大厅正在展开露前所未见的战事。 终焉骑士团的实力比传闻更厉害。至今前来袭击赫洛司的人全都单方面败给了他,但这次的战斗却与那些状况有着天壤之别。 终焉骑士的实力货真价实,而赫洛司也拿出了真本事。他操纵的不死者也比露至今看过的那些强悍多了,光芒多次烧毁邪恶黑龙。 运气不好,魔龙吐息扫过了在空中观战的露。 露忍不住发出尖叫,但并未觉得痛或烫。她急忙检查身体,发现礼服连一点破裂都没有。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想到一件事。 幽灵不同于恶灵,对世界的干涉能力极其低微;而这表示他们也不会受到世界干涉。无论是终焉骑士还是赫洛司,似乎都没注意到现在的露。 之后她的心情就像在看一出戏剧。 她发出许久不曾如此热情的声音,为终焉骑士们加油。 露虽然不怨怪赫洛司,但那是长年以来的生活耗尽了她反抗的气力,绝非她自愿唯命是从。既然已经获得解放,就没义务再支持他了。 战况看起来像是势均力敌。赫洛司一再被消灭,却屡屡复活。然而,终焉骑士团也不遑多让。耀如阳光的带状光波横扫魔龙,将赫洛司焚烧殆尽。 这时,露注意到了。 那个尸鬼……恩德不见人影。难道是到现在还没回来? 那个男的很会动脑筋,说不定是在静待终焉骑士耗尽体力。 露不认为他已经被消灭了。那个男人才刚诞生就能骗过甚至偷袭狡猾的赫洛司·卡门,而且很有胆量。 露觉得恩德是个可怕的男人,但并不恨他。虽然恨过一次,然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况且恩德不会像赫洛司那样对露大小声。 露最后跟他做了约定。虽然担心他会说话不算话,但自从做了约定的那天起,这事也的确成了露的小小希望。 想到这里,轻飘飘地浮空的露睁大了眼睛。 不对,露现在成了幽灵,能够确认约定有没有实现。露之所以会变成幽灵,说不定就是在挂心这件事。 听说不洁的灵魂会化作恶灵,永生永世于地狱徘徊。但是,露并没有变成恶灵。 等一切都结束,露的灵魂想必会蒙主宠召。 她不害怕,甚至有多余精神去想:假如恩德没替她盖坟,她就要变成鬼纠缠他。 巨龙的咆哮与赫洛司的怒吼响彻四下,强光辉耀。 露长久以来维护整顿、受困其中的宅第逐渐倒塌。 露怀着酸楚的心情,一直旁观那副光景。 胜负揭晓的方式简单明了。 露一直心怀恐惧的赫洛司;以为所向无敌的主子;至今屠灭了无数敌人的魔术师,在终焉骑士团的手里完全消失殆尽了。 当然,这是一场激战的结果。赫洛司不用说,终焉骑士团的成员自始至终也都维持死命一战的神情,当战斗结束时,原本高挂空中的太阳已大幅倾向一旁。 胜利者也浑身是伤。即使如此,原本至高无上的赫洛司之死仍对露带来了冲击。 她动都无法动一下。一直要等到终焉骑士们离开现场,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露知道赫洛司花了多少心力在这次仪式上。虽不知他有何目的,但他几乎耗费了所有资产以及生活的所有时间。 然而,心怀的强烈执念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的赫洛司,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下。 似乎也不像露变成了幽灵。也许是被终焉骑士消灭的关系,原本空气混浊郁积的大厅,如今感觉似乎清净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盛极必衰吗? 无论如何,赫洛司是真的消灭了。 这下露的灵魂绝不可能再受到束缚。 露带着双脚浮空的轻飘飘神奇感受,往自己的尸体飞去。 § § § 「我帮你盖座坟墓吧。」 那个怪物以略带感伤的表情说了。 「我答应你。等露你过世后,主人一定不会把你安葬。所以,我来代替他帮你盖座像样的坟墓,让你入土为安,而且会注意不让你被死灵魔术操纵。不过前提是我得活到那时候啦。」 恩德很会演戏。他曾一度骗过赫洛司,还害露遭到赫洛司打骂。 但是,他这番话有种值得信赖的声调。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也许只是露自己想相信罢了,但当她注意到时,自己已经点了点头。那时露才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是怕死,而是恐惧于自己的后事。 露按照恩德所说准备了纸笔,要准备这些用具很简单。主人对研究以外的事一概没兴趣,而且露已获准进出赫洛司的研究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再说订购粮食也要用到纸笔,露随手就能取得。虽然恩德不肯告诉她要用来做什么,但他似乎会看书,也许是要用来用功读书的。 总之,露已经准备了东西,接下来换恩德守住约定了。 假如恩德被净化就一筹莫展,但那样的话也只能死心。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露被过度恐惧蒙蔽了双眼,其实那个尸鬼的境遇也跟露同样可怜。而且从死后灵魂遭到玩弄这点而论,说不定比露更惨。 露的尸体就在原本的位置。只是可能是邪龙的吐息打碎了瓦砾,她的遗体被埋在隙缝间,只露出少许白皙肌肤。 赫洛司的宅第还算广大,而且已完全倒塌,要找到她恐怕会很困难。 这下糟了。再这样下去,露的尸体会被弃置于此,不为人知地悄悄腐败。 期望有人安葬自己更是痴人说梦。露急忙伸出手想把瓦砾搬开,但指尖什么都没勾到就穿过了瓦砾。 露想着有没有办法让别人知道她在这里,但什么都想不到,光凭一缕幽魂什么都做不到。露现在的存在搞不好比空气更稀薄。 假如得不到埋葬,自己会变成怎样? 目前是还没感觉到痛苦,但刚刚变成幽灵的露无法下定论。 就在露一筹莫展时,无意间在森林那边看到了认识的人影。 她好久没有自然露出笑容了。 是恩德,他还活着。主人都毁灭了,他却毫发无伤,正往宅第遗迹走来。 他是多么顽强,多么精明啊。 漆黑外套是他以前与露一起上街时穿的那件。在阳光下依然能平静走动的模样,看不太出不死者的特色。 露渐渐习惯飘浮在空中了。她动作流畅地飞往恩德近旁。 看来果然是看不见,即使露已经来到眼前,恩德的视线仍丝毫没转向她。 不过,他都特地来到这种被破坏的遗迹了,目的想必只有一个。 『那边,我的尸体在那边!』 露明白恩德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却仍指着那个方向求助。 恩德的脚步毫无迷惘。尽管边走边四处张望,还是一直线往露的尸体所在处前进。 「……味道是从这边传来的。」 『!才没有!才没有什么味道!』 恩德一边说着让露非常不服气的话,一边来到露的尸体附近。 他用细瘦胳臂轻而易举地抬起一大堆瓦砾,挖出露的尸体。 暴露在阳光下的自己的尸体宛如正在安详酣眠。虽然埋在瓦砾下却几乎没受损伤,插在胸前要了露性命的银箭也散发出一种神秘感。 恩德默默无语地低头看着露的尸体一会儿,然后用能够感觉出深深慈悲的声调低语: 「按照约定——我帮你盖座坟,顺便祈求你能够安详永眠。能跟我缔结契约真是太好了,对吧?」 『…………』 露不禁语塞了,压抑已久的情感满溢而出。 露擦擦眼泪,怀着纯粹的谢意不住点头。 她好久没有如此心满意足的感受了。刚做过约定时心里的不安都像是幻觉,恩德的动作始终谨慎仔细,小心对待死去的露。原本心里怀藏的不安都像假的一样。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该怎么把人下葬……我有被人埋葬过,但不记得过程。噢,这个我帮你拿掉吧。」 『没关系……谢谢……你。谢谢你!』 毕竟露原本以为自己不会被安葬在像样的坟墓里。 恩德不顾自己会受伤,把箭拔掉,替露擦掉脏污,甚至还帮她拿掉了奴隶项圈。而且虽然只是长在附近的东西,他还摘了点花陪葬。 有这份心意就够了。露无法自制地泪流不止。 恩德最后对她讲了些话,掩埋身体,把土盖上去。 她满足了。约定得到实现,她已经了无遗憾。 露第一次在没有恐惧感的状态下盯着恩德的脸瞧。 恩德的脸庞比露感觉到的印象稚嫩多了。 他有着罕见的白发与黑瞳。虽然穿着原属于赫洛司的朴素黑色外套,仍然无法颠覆年少的印象。恐怕才十五岁上下,至少确定比二十岁的露年轻。 今后他打算怎么办呢? 恩德是露的恩人。从至今发生的一切来想应该不用为他担心,但她不禁有点不安。 恩德不顾危险地前来实现了约定,还为露祈祷。那么露就从天上守望他想必将有一场大风大浪的前途,为他祈福吧。 恩德看了一会儿露下葬的位置,然后回到宅第搬了块大石头来。 也许是想当成墓碑。虽然有些拼错了,总之把露的名字刻了上去。 『已经……可以了。谢谢……你快逃吧……』 露很高兴他有这份心,但待在这里太久,终焉骑士搞不好会来收拾善后。万一恩德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会让露留下另一种遗恨。 恩德完全不知道露正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蹙眉偏过头说了: 「……有名无姓还真有点空虚。」 『!』 咦……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意想不到的状况让露忘掉方才的感动,焦急起来。 在这个少年的面前,从来没有人提过露的姓氏。 恩德替墓碑加上姓氏。露从来没听过那个姓氏。 『不对!那个姓不对!我不姓那个!那是谁的姓啊!你干嘛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露蹦蹦跳跳、满脸通红地诉苦,但恩德看不见露。 的确,露在跟他做约定时没提出详细要求,但只因为坟墓看起来空虚就随便刻个姓氏上去,摆明了没常识。这样会害露心里很介意而无法安息。 恩德一点都没有体谅露的心情,肃穆地献上祈祷。 换成方才的露,看到这副光景已经感动流泪了,但如今她被冠了个没听过的姓,从嘴里冒出的只有抗议言词。 名字是露拥有的少数事物之一。 『把它恢复原状!改过来!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要这样!你在跟谁祈祷啊!』 露在恩德周围绕圈飞行,试着扑向他,但一样没用。 此时此刻,露真想死而复生跟他抗议一番。 露现在明白了。这个少年行事谨慎又思虑周密,却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符合年龄地粗枝大叶。 其实她早就隐约感觉到了。 恩德与终焉骑士团的少女——芊莉的对话,让露傻眼到不行。 芊莉突然回来找恩德说话时让露吃了一惊,但如今紧张感已经消失了。露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吐槽。 「你们,是朋友?」 「不…………我们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啊!』 这个男生在说什么啊? 露咬牙切齿,但已经没人能听见她说话了。 虽然最后在情势发展下和解了,但露原本很怕恩德,恩德也在企图利用露。尽管因为恩德实现约定而稍微改变了露的观感,至少生前她与恩德的关系岂止不是家人,连朋友都不是。 这点恩德应该也明白,他却用夸张到好笑的态度演得跟真的一样。不只是这样,眼前这个有点未经世事的终焉骑士少女似乎对此完全不抱疑问。 『不要说了!不要乱造谣!』 生前完全不介意的事情,现在却让露无法释怀。她大声诉求,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 「不过,这下露总算可以安息了。继续当赫洛司的奴隶没有未来,她在无意识当中一直在寻求解脱。我没有能力救她,芊莉你们是我们的恩人。」 『能安息才怪!你不把墓碑的名字改回去,我不能安息!不要讲得好像很感人一样!』 「在这种时候,不死者的身体真不方便。我明明如此伤心——却流不出眼泪。」 『少胡说八道了!你什么时候伤心过了!喂!芊莉小姐也是,不要为了这种假到不行的谎话感动啦——!』 恩德拥有生前的记忆让露很惊讶。 但是,这男的果然是个骗子,而且原来终焉骑士是恩德叫来的。换言之,现在这个状况全是眼前这男的搞出来的。 「露帮了我的忙。赫洛司·卡门企图举行可怕的仪式,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命令我袭击人类,我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幸好芊莉你们终焉骑士团来到了附近的城镇。多亏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当人类。」 『我根本不知情!我才没有帮你!不要讲得好像很感人!』 露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憾恨,她好久没这样大吼大叫了。现在的露心情比生前畅快多了,但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这男的果然是个怪物。不只露,就连厉害如赫洛司,都上了他的当。 既然拥有人类的记忆,可见这家伙大概从生前就是这副德性。 『芊莉小姐,别被他骗了!这男的不是个好东西!』 「所幸这座森林里没有人类。我打算在这森林里为露守墓,静静度过余生。要充饥的话猎捕野兽就好,我至今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最好是!你明明就当着我的面,故意舔掉手指上的血给我看!』 「太好了……我想露一定也很高兴。」 『我才没有在高兴——!』 啊啊,从没想过别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有血肉的身躯会是如此令人焦急。 拼命做出的抗议没能传达到,芊莉就离去了。刹那间,恩德展开了行动。 他回到宅第遗迹,从废墟里找出包包,把各种东西塞进去。 露整个人愣住了。刚才大言不惭地讲得跟真的一样,现在却打算违背与芊莉的约定开溜。他的动作毫无迷惘,翻脸跟翻书一样快,脸上没有半点罪恶感。 『逃走之前,先把我的坟墓改回去!给我遵守约定!那是谁的姓啦!』 § § § 后来的状况真是历经波折。的确,露也预料到眼前少年的前途将会充满艰难险阻,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赫洛司·卡门复活了(虽然只是恶灵),企图把恩德吸收掉。 才刚抵抗、克服了这场危机,接着终焉骑士团又来了。 露连刚才的怒气都忘了,自始至终提心吊胆地看着恩德应战。 虽然坟墓被乱动手脚让她气到不行,也不至于想咒他死。 看来恩德的命运比露这个小人物离奇多了。 『加油,加油啊!』 恩德被弄到只剩一颗头时,露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他那模样比露的死法凄惨太多,就算是不该活在世上的不死者,应该也罪不至此。 露让自己跟坟墓底下的遗体重叠,试着让自己复活,但很遗憾地是白费力气。 露只能做些没人能听见的声援。 芊莉回来时让她松了口气,献出脖子时更是不禁看得目不转睛。 『欸,我看还是算了吧?我觉得这是去送死。』 恩德不顾露的担心,坚决地迈步前进。 恩德赌上性命,受人排斥厌恶,却从不停下脚步。他去见终焉骑士团,大放厥词,声调中虽然没有迷惘,但胆小的露很清楚他在害怕。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意志力真是坚定得吓人。即使心存恐惧仍勇往直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不肯乖乖受死的生存本能,实在不像不死者。 露感到有些后悔。 她心想:这世界有这么美好,值得让他如此拼命求生存吗?早知道就再努力撑一下了。恩德行动中具有的活力足以让露产生这些念头。 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看来终于有人愿意站在恩德这一边。虽不知道今后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有在露临死前试着伸出援手的芊莉陪在他身边,想必不用担心。 露有点想继续看下去,然而身为幽灵的她就算留下来也无能为力。尽管坟墓的事令她挂心……但也无可奈何。露已经死了,不能一直赖在人世间。 她回到森林,再次绕到恩德的面前。 露开口道别,声音在发抖。 『谢谢你,我会……为你加油的。再见了。』 露伸手摸了摸恩德的脸颊。没有触感,他的眼睛也没在看露,但这样就够了。 于是,露脸上浮现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转身,往皎洁的明月飞升而去。 但愿这个可怜的不死者将来能够获得幸福。 § § § 『……我、我问你,我怎么好像一直没办法离开……我该怎么办?』 恩德没有回答露颤抖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听不见。 露无奈地跟在恩德与芊莉背后飞去。虽然幽灵的身体完全不会有肉体方面的疲劳,但也导致精神疲劳更严重。 结果无论她飞得多高,都无法消失不见。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露泪眼汪汪,在表情好像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恩德面前挥动双手说: 『……我被你拖住了。欸,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看来露·多尔斯的忧郁还得再持续一阵子了。 后记 很高兴认识各位新朋友,也很高兴能再见到各位老朋友。我是槻影。 感谢各位这次赏光买下拙作。本作属于风格较为灰暗的不死者故事,主轴描述罹患不治之症的主角在邪恶魔术师的法力下复活,用尽各种手段试着延续第二次人生。中心概念是「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世界却想杀了我」。我想本来应该会是个风格抑郁的故事,但主角个性有些无忧无虑,所以不会那么阴暗。不敢看恐怖故事的读者也请放心欣赏! 提一点私事,不死者题材是我一直很想挑战的领域,所以这次写起来十分愉快。希望各位能搭配メロントマリ老师切合故事气氛的美丽插画一起享受! 最后容我以谢词作结。 负责本作插画的メロントマリ老师,我至今仍然记得初次看到插画时的冲击。恩德以及芊莉,还有露以及主人,我全都非常喜欢。我会努力写出配得上插画的作品,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在出版方面竭尽心力的和田责编,以及鼎力相助的fami通文库编辑部的各位人士,拙作能像这样成为精美的书籍都是各位的功劳。今后我会继续全力以赴创作,还请各位多多指教。最后是最必须感谢的,长久以来支持我跟赏光从书籍版开始购读的各位读者,我想借用这里的版面向各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谢谢大家! ■下集预告 千辛万苦逃出终焉骑士团手掌心的恩德,即将面临一场全新的困境! 『恩德,快让那个终焉骑士为你痴迷,成为你的得力助手!除此之外,你再无求生之道!放心吧,只要有我身经百战的恋爱技巧,小事一桩罢啦!』 一个是对恋爱丝毫不感兴趣的芊莉,一个是比她更不擅长谈恋爱的恩德。 恩德正被不习惯的事情弄得心力交瘁,主人的幻影、理应已死的露的亡灵、眼光高要求多的岳父<埃佩>派出的刺客,以及芊莉的无心之言竟又连番来袭! 『上吧,恩德!态度要更强硬!蠢材!拿出你的男子气概!真是,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什么草食系,不像话。在我年轻的时候——』 『……坦白讲,你这家伙一点都不懂女生的心情。』 『恩德小兄弟,我不能把芊莉交到你这种无业游民的手里。你必须死。』 『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把你看成那种对象。我现在没心情想那些。』 究竟恩德能否让芊莉为他痴迷呢!敬请期待! ※预告可能与实际内容有所出入。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