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真理之手》 里尔村篇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lolilin 第1章 真纪952年 赤华节三月 即将沉入黑暗之中的夕阳,竭力为山峦边缘镀上了一道耀眼金边。 被那光芒晃了一下的雷昂一边抬手遮挡,一边踏入了树影渐浓的小径。正午时的暑气已经褪去,傍晚的宜人凉风早早便拂面而来。最炎热的日子快要过去了。 成行的香樟树后是村民们精心照料着的广阔田地,透过枝叶缝隙能看到蔬菜已快到该采收之时。在更远处,能看到烹煮晚饭时的袅袅炊烟,晚风里也带上了些微食物的香气,更是刺激着辘辘饥肠。不知谁家的家畜,可能也是在等待着主人喂食,夕阳下传来阵阵催促的嘶鸣。 这般催人乡愁的光景,愈发让雷昂加快了脚步。 24岁的大好年纪,平头百姓多半已娶妻安定下来,但就雷昂所从事的职业而言,寻觅人生伴侣可是件难事。回家后也没有从仆,自己一人煮饭也是件麻烦事。多半只能随便寻些东西垫垫肚子倒头就睡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雷昂突然注意到了前方的人影。虽然那人背对着夕阳,脸上落满了阴影,但从弓腰坐在石头上吸着烟斗的姿态,雷昂还是一下辨认出了他来。 对方也注意到了雷昂,将烟斗离了嘴,看向这边。似乎是特意在那等着雷昂。 “老爷子、坐在这种地方做啥呢?终于打算把我赶出村了吗?”雷昂随口开着玩笑,一边走近里尔村长老之一的欧尔迦长老。 “你们魔导士是一天不说话惹人嫌就不舒服吗?”欧尔迦长老表情不悦地念叨。 “说反了。是因为先被人嫌弃了,干脆就破罐破摔啦……不过,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你还在这,难不成是腰痛得走不动了?” 在最为忌讳嫌弃魔导士这一职业的拉瓦尔塔王国,只有三流水准的魔导士雷昂之所以勉强还能和村民共处下去,主要是得益于欧尔迦长老……的腰痛毛病。 这年纪的魔导士本该逐渐步入中坚层,迎来职业的全盛期。但名为雷昂的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丝毫霸气,脸虽然长得不算难看,却从来不露出什么能讨人喜欢的表情。总是一脸阴沉,仿佛眼前是他人看不见的黑暗深渊。一脑袋疏于打理的暗红色头发放任它长到了及肩,风吹日晒后变得毛毛躁躁。总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长不少。 当然,里尔村也没谁会去提醒他“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不过光是不搭理地放任他在村里安家,雷昂已经很感激了。 雷昂拥有着在魔导士里也罕见的治愈术能力,因此在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师的边境村庄里,他担任着类似治疗师的角色。起因是偶然在山中碰见了打猎途中腰疾复发,倒在地上行动不能的欧尔迦长老。雷昂不止施展治愈术为其减轻疼痛,还将他背还了家中。自那以后,欧尔迦长老都记挂着雷昂的恩情,对他多有照顾。 多得虽然顽固但实诚又有气度的欧尔迦长老从中周旋,村民们才没有过分轻视这位魔导士。当然前提是像目前这样还没有引发任何问题的情况下。 “托你的福腰还好得很。有你的客人啊,魔导士。” “我的客人?加托吗?” 得到预想外的回答,平日总是双目无神的雷昂瞪大了眼。要说会来拜访自己的家伙,只能想起加托来。但上回来访时加托特意打了招呼说要去远方执行任务。那究竟还会是谁呢? “你那位骑士朋友上周才来过吧。是更让人怀念的脸。” “怀念?” “老夫也是不中用了,一下竟想不起他名字来。” 愈发搞不明白是谁了。 “得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老夫要不来告知一声,怕你又不知闲晃到哪儿去了。” 搁下这句话后,欧尔迦长老像任务完成一般转过身,朝着自己冒着炊烟的房子回去了。 看长老的态度,来的多半不是什么需要招待其晚饭的客人,而是有急事上门的对象。这么猜想着,雷昂对着长老的背影施了一礼,朝着自家快步走去。 离开村子中央人烟密集地带后再往北,经兽道一般的小径进入森林,片刻便出现了一座半掩于树丛中的破旧木屋,在笼罩大地的昏暗暮色里,隐约可见门前伫立的人影。从雷昂的距离还看不清体征,似乎是个年轻男子,虽不能说身材瘦弱,但绝不是骑士加托那般久经锻炼的体格。 虽然就欧尔迦长老的态度来看,来客并无恶意,但也不可掉以轻心。雷昂躬身握,住了腰间短剑,缓步摒息地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但对方很快便有所察觉,转过身来。一片昏暗里,仍旧看不清脸,这让雷昂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这时—— “老师!” 男人难掩高兴地唤道。 意料之外的称呼与稍带少年感的嗓音、让雷昂一瞬间放松了警惕。冲着呆住的雷昂,对方小狗一般地跑了过来。 从近处看来,对方比雷昂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也很显精干。虽然对方一脸旧识的亲昵表情,雷昂一下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好久不见了。” 走到了面前的男子弯腰行了个礼,露出满脸的笑容。带卷的深色头发也轻轻晃动起来。笑着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带上了几分稚气,一下和回忆里那张幼年时期的脸对上了。 “……没想到是你啊,达里埃希。” 记忆中的小小少年并没有这么高,有着乍看会被错认为女孩子的柔和五官。和眼前温和却精悍的青年大不相同里,但面容里确实还残留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是啊,真是久疏问候了,老师。” 看见青年重重点头,雷昂也露出了笑意:“可真是太久没见了啊。”边说边高兴地拍了拍旧日学生的肩膀。 原来如此,还真如欧尔迦长老所说,是张让人怀念的脸啊。只是成长了太多,让人一瞬间认不出是谁来了。 雷昂招呼着达里埃希,打开了家门。伸手摸到了灯,将其点亮后,终于能清楚看到青年的全貌了。 暗褐色的卷发、沉稳的蜂蜜色眼眸。这部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大幅成长的躯体、温和而精悍又隐含着聪慧劲的面容却和旧日大不相同了。 “真是成长了不少呢……说起来,有几年没见了?” “我进入「黑铁槛」前,有来打过一次招呼。自那以后已经整整两年了。” “这样啊,那你离开私塾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那次见面时,就已经长高了不少呢。雷昂回忆着,一边感慨不过是又过了两年,那孩子就已经一副大人的面容的,不管是时光飞逝还是孩子成长,真的就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达里埃希却低头道歉了起来:“实在是抱歉,一直没来看望老师……” 虽然体格成长了,认真劲倒是一点没变。想到这点,雷昂偷偷笑了起来。 “没关系,在「黑铁槛」不管任务还是学业都够操劳了吧。” 不置可否的达里埃希脸上浮现出了暧昧的微笑。 达里埃希是雷昂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虽然身上有着莫大潜力,但一直没能学会「控魔技术」的达里埃希,被诸多负责教授的魔导士都视同毫无才华。直到辗转到了雷昂门下。12岁时,达里埃希开始接受年纪轻轻就成为了老师明明自己都还有许多东西没搞明白的雷昂的指导。当时谁也没想到达里埃希能成为如此出色的魔导士。 在雷昂那不拘于现例的教导下,达里埃希不止很快学会了「控魔技术」,15岁就被认可加入了城中的魔导士公会,离开了雷昂的私塾。在公会中经历了两年实战锻炼后,又被推荐去了集结了全拉瓦尔塔精锐魔导士的「黑铁槛」。 「黑铁槛」既是王家直属的魔术研究机构,同时也是精锐魔导士集团。平日里钻研魔术,非常时期则要与骑士们一同执行任务甚至奔赴战场。隶属于这种机构,当然不方便和普通人透露太多,因此雷昂也没有继续追问。 但是,雷昂还是有些疑惑达里埃希来此的理由。进入「黑铁槛」后,不太可能有空为了私事离开王都到访这种边陲之地。 就着圆桌面向落座,仔细再端详达里埃希的脸时,只见他脸上再会的纯粹喜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自觉的紧张。 “看来你并非只是来叙旧的啊。” “……嗯。” 得到了达里埃希的确认后,雷昂没有继续说下去。害怕追问下去的回复,又想早些知道真相。 达里埃希视线从老师脸上移开,打量了一番绝对谈不上宽广的室内。这曾经是他求学期间的课堂。 以前曾被当作仓库使用的简朴木屋,进门处设有小小的暖炉,然后就是一张小小的圆桌与塞着食物和各类杂物的架子。暖炉上随意地扔着口小锅。木屋虽有窗户,但仍旧有明亮的白昼日光也照不透的角落,就在那隔出了一间书房和一间勉强能塞进一张单人床铺的狭小卧室。 “老师,您的学生呢?” 以前学生们来上课,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就地而坐的。但现在屋内看不到有学生用的书本和练习道具,满地乱放的只有雷昂的私物。完全没有近期会有人来访的气息。 “几个月前有一位结束了学习,现在还剩一位。” “也是来这上课吗?” “不,我去那边做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 “因为对方出身有点来头。不过那也是过阵子之后的事了。” 听了这些,达里埃希陷入了沉思,没再说话。 雷昂看着学生的表情暗自推测,这么在意他身边学生的事,难道是「黑铁槛」也面临人才短缺了吗?不过就算这样,有必要跑来这种边境私塾找人吗?还是说,为了其他事情需要人手? “那个。” “……怎么了?” “两年没联系,一来就提这种要求,我也知道会让老师非常困扰。” 达里埃希一脸的紧张和不安,除此之外,还有些哀伤。 “啊。” “能否请您新收一名徒弟呢?” “…嗯?”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请求,雷昂皱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也想请老师您收他做入室弟子!” 所谓入室弟子,就是在老师身边住下,一边学习魔术的徒弟。和雷昂一直以来所收的只是过来上课的学生们不一样。但雷昂只不过是名三流魔导士,以「黑铁槛」的资源,大有其他优秀的魔导士可供选择。 “能先让我听听详细情况吗?”雷昂慎重地询问道。若是接受前连详细情况都不能知道那可就叫人为难了。但就这么弃困扰中的学生于不顾他也做不到。 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达里埃希终于开口了。他放于桌面上的双手已经绞得发白。 “我进入「黑铁槛」几个月后,一个塞尔蒂亚的少年被带了回来。” 塞尔蒂亚人。雷昂暗自嘀咕道。那是无视国境线存在的流浪民族。在拉瓦尔塔国内也偶能遇上。因其独特的生活形态,被拉瓦尔塔蔑视为异类。 “当时他才十岁…但被认为在魔术上天赋异禀。有人说他日后能成为稀世的强大魔导士,因此孤儿院把他送进了「黑铁槛」。”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基本上「黑铁槛」是以“研究”和“实践”为主旨活动的,并不会教育魔导士。 “那可真是了不得。” 不知这少年是以何种形式,展示了天赋异禀的力量。 “是啊。但是……不管「黑铁槛」的魔导士们如何教育他关于魔术的知识,他也不听不闻,一言不发,甚至不拿正眼看人。完全一副拒绝姿态。强行灌输的话,马上就放任力量暴走。就算和他解释暴走的危险性,竭力劝说也无济于事。” “完全抗拒和暴走的恶性循环吗。” “坦白说,到现在还没闹出人命才叫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拉瓦尔塔的魔导士们也不愿放手,这少年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大潜力?真叫人畏惧。 “他被送进来快两年了,马上就要年满十二岁。就快过了还能打基础的年纪了。他坐拥着恐怕是拉瓦尔塔最强的力量,却完全无法控制,也没有学习去控制的意欲,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太过危险了。” 雷昂一下回忆了起来。眼前的青年也曾经因为“就快过了还能打基础的年纪”而被舍弃,被视作无能者。 “现在的结论是,「黑铁槛」无法教会他「控魔技术」。他就如同一个哪天爆炸也不奇怪的火药桶一样,王国可没法坐视这等威胁不管,所以已经决定将他……处分掉。” 达里埃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处分”这个词。王国的处分绝不会仁慈到只是将其放逐到国外,而是和废弃掉派不上用场的物品一般的意思。 那么,他又希望雷昂做些什么呢?去谴责「黑铁槛」的非人道决定吗?一个连「黑铁槛」的门槛都摸不到的三流魔导士哪来这种资格。而万一少年力量暴走对普通国民造成伤害时,雷昂也无力阻止。 “已经再无出路了……但是,我怀疑着这个结论。总还有别的可能性。” 雷昂微微颔首,温柔又较真的达里埃希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我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被周围认定是无能者,这辈子都当不成魔导士了。拜访过的老师们都拒绝了我,但只有您不一样。多亏了您的教导,我才能有今天。” “那只是偶然你和我的教育方式相性比较好,再加上你自身也非常好学的结果。并非是换什么人都行,也有学生会因为我的教育方式而再无长进。” “但总归还有可能性的吧。” 看着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的学生,雷昂叹了口气。他很清楚接下来达里埃希要说些什么了,坦白说真想当场逃跑。 “就算这个国家屈指首数的魔导士们都做不到,我也想赌一把最后的可能性……” 是想折杀我吗。 这句话最后雷昂也没能说出口。达里埃希的言语如同一柄凶刃,直捅要害,让他无法出言拒绝。 雷昂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升起的月亮。然后他将目光转回了学生身上,深感无力地点了点头。 第2章 这个世界存在着人眼不可见的魔力流,被称之为「魔脉」。 魔脉中流动的是构成世界之力,存在世界之理。 少数人天生便拥有「导脉」,可以凭此感知到魔脉的存在,与之产生联接。通过导脉将意愿传递至魔脉,借用其力量如己所想地引发出某种现象,就是所谓「魔术」。而熟用这种能力之人,被称为魔导士。 在拉瓦尔塔王国魔导士是最为下贱的身份。 百人中大约会降生一名拥有导脉者。他们幼年时往往就会因引发某种现象而暴露自己的能力。有的人哭泣时能唤起风、有的人随感情起伏会对身边人施加攻击等等。经过训练后,这份力量才能被自我意识控制住。 导脉的强弱会影响到力量,有的人只能点火煮饭或是生成足以饮用的水、有的人却能引发足以摧毁整座村庄的大火和洪水。 拉瓦尔塔主要将这份力量用于军事上,不只是单纯作为兵器,还可以唤起大雾、让光发生折射等等为突袭提供辅助、甚至会直接派遣魔导士担任斥候。不过,魔术无法从虚空中生成物质,也无法直接改变人的容貌。 拥有导脉者必须学会控制这份力量,以避免给周围带来危险。因此,导脉达到一定强度的孩子,都必须拜入拥有教师资格的魔导士门下学习「控魔技术」。 魔术水准获得认可的魔导士,会加入每座城市都设有的魔导士公会,从事维护城市治安的工作。 其中最为出类拔萃者,则会被推荐前往位于王都里安农的「黑铁槛」。「黑铁槛」直属的魔导士军团只有不足二千人,可谓魔导士的顶峰、精锐中的精锐。 但就算如此,魔导士仍旧是被拉瓦尔塔人所轻贱的职业。就像被称为魔导士认可证的金属徽章上的纹路“被囚入鸟笼之中的短剑”所示,魔导士这一身份犹如罪人的烙印,无论在哪也逃不过轻蔑的视线。 唯有加入「黑铁槛」,才能获得优良一些的生存环境。无数隶属于各城市公会的魔导士,都盼望着终有一天能够踏入「黑铁槛」。 拥有导脉却无法施展魔术者,反而是种幸运。可以隐藏起这一事实普通地生活下去。 而最为悲哀莫过于,学会了施展魔法,却没有多大力量,连加入魔导士公会都做不到的人。 而想成为培育未来魔导士的教师,只需要通过「黑铁槛」的认证,之后就可以去大城市国营魔导士训练所执教,或是自行开设私塾。想要成为教师只需要一定程度的魔术知识,和导脉的强弱没什么关系。理所当然,人人都想拜知名魔导士为师,其中受青睐的当然是,从「铁之要塞」退役的魔导士。 里尔村也曾经诞生过实力足以进入「黑铁槛」的魔导士:一位身材纤细、名为瑟蕾丝的少 女。意外身负重伤而退役后,瑟蕾丝返乡开设了魔导士私塾。 边陲之地的里尔村,本来就算开设了魔导士私塾,也聚集不了多少学生。但有前「黑铁槛」魔导士的招牌在,远方的孩子也被送了过来。最为兴旺时有十数名学生住宿于此,一边学习魔术。而瑟蕾丝也是不负盛名,弟子中又诞生了新的「黑铁槛」魔导士。 而在瑟蕾丝的诸多弟子中有一位特别平凡的红发少年。 年仅八岁时少年就被家人从步行需要十日以上方可抵达的远方村庄送了过来,仿佛急着甩掉一个包袱。当然这也是常有的事,毕竟家族中诞生了一位魔导士可有损名誉,还是早早与其断绝关系为上。而且为了孩子将来考虑,早日拜师修习魔术也是最佳选择。 相较同龄人,少年拥有着优秀的理解力,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饥渴地吸收着瑟蕾丝所传授的全部知识。比谁都更努力地记住了诸多咒文,比谁都要精确地掌握了「控魔技术」。 如果光说知识量和「控魔技术」,少年在瑟蕾丝的弟子中堪称数一数二。但非常遗憾,他的导脉非常贫弱,获得的力量也非常弱小,施展出的魔术威力远在标准之下。 这位少年就是雷昂。 “连结吧”低声发动简短的咒语,雷昂感受着力量流入体内的感觉。这是自己的导脉与魔脉联结上了的证明。 雷昂低声重复着咒语,一边随心所欲地控制着从魔脉所汲取的力量,将难以描述其实体、但确实存在于此的力量像拼图一般组装成型。当脑中所想的形态最终组装完成时,眼前先是出现了水滴,然后汇集成水流在空中自在飞舞。水流时左时右,时缓时急,最后在盛开的花丛下化作水雾飞散。晚春时分已渐渐染上暑气的空气中平添了几许清凉。 (好) 确认自己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份力量后,雷昂轻轻点了点头。 魔术的研习日渐深入后,大部分人都会放弃继续这种最基础的控魔锻炼。但雷昂自从八岁入门拜师以来,持续八年,从未疏忽过这每日的日课。要说他性格较真,倒也不是这么回事。 雷昂每天醒来,都担心着自己身体会发生异变,从此再也无法使用魔术了。虽然魔导士并非什么光鲜职业,但被家人断绝了关系,注定这辈子要靠魔术维生的雷昂来说,若是无法成为魔导士,那人生就连最后的意义也失去了。因此他每天都必须确认一遍自己的控魔技术以求安心。 雷昂精确而自在的控魔技术总是能在同伴间引起惊叹,而他本人却只能在心里暗自苦笑:那是因为你们和我不一样。不如说,和我不一样还比较幸运。 迄今为止都靠着努力和各种小伎俩掩饰自己的力量不足,也差不多濒临界限了。 偶然地,雷昂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他循声绕到私塾背后,在树荫下盛开着淡紫色花朵的花坛旁,有个男孩正偷偷哭泣。 是去年才入门的名为格雷的男孩,今年该满11岁了。 瑟蕾丝老师虽然严厉且不拘言笑,但也极少呵斥学生,更不会动手体罚。那么这孩子哭泣的原因,多半与老师无关。是因为单纯地想家了吗?还是受了其他学生或者是村民的欺负?若是前者,同样被家人舍弃了的雷昂也无能为力,若是后者,作为先入门的师兄,雷昂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喂,怎么了吗?” 完全没预料到会被突然搭话的格雷猛地抬起头,瞪大了湿润的眼睛。 确认过格雷没有外伤后,雷昂又问了一遍。 男孩这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句:“不管怎么努……也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控魔。” 原来如此,雷昂一下就明白了。「控魔」不光是将咒语死记硬背下来就好,还需要感受到导脉与魔脉的联结,凭借自我意识去控制这无形之力。虽然大部分孩子凭直觉就能做出联结,但也有少数人难以把握这种感觉。因此,最初开始的「控魔」就成了难以逾越的关键了。 (要是能成功一次,之后就好办了) 然而万事开头难。也有因为迈不出这第一步,只能一生都在担忧着力量暴走的惶惶不安里孤独老去的人。 “连尤莉都已经能掌握得很好了。”男孩的眼睛里泪珠又打起了转。 尤莉?没记错的话是和格雷同年入门的女孩,比格雷还要小一岁。 入门已经过了一年,却连控魔都还做不到,在年龄相近的同伴间也很难抬起头来……诸多不安大概压得男孩都快喘不过气了吧。毕竟天生拥有导脉者,最后就只有成为魔导士这一条路可选择。 男孩表情黯淡,幼小的眼睛里浮现着绝望之色。 (究竟如何才能帮助他) 格雷绝非是没有能力,只要迈出最初的一步…… 下定决心了的雷昂,暗自点了点头。 “再试试把你的导脉和魔脉联结起来吧。” 但光是这么说,男孩实在难以理解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不是这样,是像……先把全身的感受都集中起来,就像想要倾听来自远方的声音时那般,将五感都集中于一处。能做到吗?” 格雷虽然不太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还是面对师兄的要求轻轻点了点头。 确认格雷已是全神贯注的状态,雷昂这才将自己的导脉联结上魔脉,透过魔脉去找到格雷与魔脉之间微弱联系,然后,和自己的导脉联结上。 联结上魔脉后,世界的瞬息变化都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风的流动、水的涟漪、落在远方大地上的雨点、翱翔于空中的鸟群、根系深扎于地下的树木……世间生命的鼓动都透过魔脉传导而来。而首次联结上他人导脉的雷昂,这次感触更是不同往常。 灰暗凝重的阴天光景、满溢着新芽般生命力的激烈心跳、狂风骤雨间快被撕成碎片也咬牙坚持着……这些意象,显而易见来自眼前男孩的感受。 雷昂将自己与格雷用导脉紧紧联系在一起,然后经由格雷的导脉重整与魔脉的联结方式。他不停低声吟唱着咒语,一边编缀其从魔脉所汲取的无形之力。 仿佛是在自身之中感受到了什么,格雷突然睁大了眼睛。此一刻,仔细编整过的魔术终于发动—— 男孩自身感受中的阴天意象一下就放晴了,某种无形之物突然爆发、仿佛之前凋零的新芽们都一齐绽放出了强壮的崭新枝叶—— 男孩的惊叫和水声同时响起。 格雷和雷昂都吓了一大跳,但惊讶的理由却完全不同。 “刚刚这、究竟是什么……”格雷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然后整个人都蹦了起来:“控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而与此相反,雷昂却暗自痛苦不已。 通过格雷的导脉与魔脉产生联结的瞬间,他一下就明白了,融通的力量强大程度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无视掉这份违和感勉强进行控魔之后,原本只能在空中产生拳头大小的水球的魔术,一下生成了整桶都装不下的水量。 那是和自己的贫弱导脉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这么小的孩子,第一次控魔成功的魔术威力就已经远超了苦练后的自己。自己哪里还配称是魔导士呢。这份让人眼前一黑的苦涩心情,雷昂丝毫没有显露给眼前兴奋不已的男孩知晓。 “那个,今后还能继续教我控魔的手法吗?”男孩仰视着自己的双眼闪闪发亮,雷昂心中却只有想要摧毁这一切的欲望。自己已经将来无望了,为何还要费心去照顾他人。你就这样、一辈子学不会控魔、也被人骂作无能者就好了。 强压住涌动的负面感情,雷昂对着正兴奋地为首度控魔成功的自己而鼓掌的男孩露出了笑容。或者说,被他天真的举动逗笑了。 想要弃他不顾的念头只是一瞬。更多的是作为无能者的自己,即使是这种方式,也能派上些用场、被谁所需要的满足感。 从那天开始,每天上完瑟蕾丝老师的课后,来教格雷控魔成为了雷昂的新日课。 第二年春天,有六名学生从瑟蕾丝处独立,加入了公会。往年一般也就一两人,年景不好时甚至会一个也没有。而这一年是碰上了魔导士公会大规模招募成员。 毕业的六人里,有三人比雷昂年长,两人和雷昂同是十七岁,最小的那位少女比雷昂还要小几岁。留下的七名学生里,除了最年长的雷昂,都是对于加入公会来说还太过年幼的孩子。 春天也是新弟子入门的季节,总有大量的信件会寄到瑟蕾丝手上。往年瑟蕾丝会从中挑出二、三人来,今年却一人也没有,不知是没有能入她眼的人选,还是另有其他理由。 “怎么,你又被挑剩下啦?” 瑟蕾丝用作私塾的建筑在村里算是大宅,足足有两层。瑟蕾丝的书房和寝室设在二楼,一楼除了学生宿舍,进门的大厅授课时要充当教室,饭点要充当食堂,客人来了还要兼当会客室。白天学生多半都在大厅活动,招待客人也很方便。不过,偶尔也有不走寻常路的不速之客。 面对直接嘻皮笑脸就钻进宿舍房间找人的友人,雷昂毫不客气地上脚就踹。 “你早就猜到了吧。” “好疼…嘛,虽然是这样,但万一你要是被公会挑走了,我会寂寞的啊。”揉着被踹疼的腿,加托坦率地说道。“骑士要想见公会魔导士,还是挺麻烦的。” 所以才这么开心朋友被留下来了吗,还真是轻飘飘的想法。这对雷昂来说可是关乎以后生计的。 去年加托·希尔登继承了家里代代相传的传统,被正式任命为了骑士。虽然雷昂不太清楚这些事,似乎希尔登家地位还不低,但父子俩都是怪人。 “希尔登阁下呢?” “老爸直接往书房的窗户去了。” 书房在私塾二楼最南侧,瑟蕾丝平日多半都在那儿。看来急性子的父子两人,都绕过了大门选择了距离最近的窗户作为入口。明明是骑士却一点礼数都不讲啊,雷昂露出了无奈神色。 虽然瑟蕾丝自己极少提起,不过希尔登阁下是她还在「黑铁槛」时就认识的老熟人,总会绕路过来看望她。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雷昂无法判断。瑟蕾丝虽然谈不上丑,但也称不上美貌,已经上了年纪还是位魔导士,常识来说一般男性根本不会将她视作情爱对象。但希尔登阁下一辈子都离经叛道,对于一般人所忌讳不已的魔术也兴味盎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加托也继承了这离经叛道的血脉,对魔导士有着莫大兴趣。 小时候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访私塾的加托,满脸好奇地追着旁人避之不及的魔导士见习雷昂问东问西,还强迫推销地成为了雷昂的朋友。 “照旧是一对怪人父子啊。” 或者该说是胆大包天吗? “要我说的话,对魔术完全不感兴趣的家伙才奇怪呢。弓、剑之流只要经过锻炼谁都能使用,可以眼见其用法。但魔术完全是以我们根本看不见的方式运转、产生影响的,这可太有趣了吧。” 正是因为魔术肉眼所不能见,远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才会这么被人忌讳的啊。真是一对超出常识外的古怪父子。但也因为这离经叛道的古怪,雷昂获得了些许救赎。 毕竟是「黑铁槛」出身的魔导士,村民们对待瑟蕾丝与其说是蔑视不如说是恐惧。她开设私塾更是让村民们不知所措,只能尽量疏远。 但孩童的处理方式更直率而残酷。包含雷昂在内,瑟蕾丝所有的学生们都遭受过村里孩子追打和驱赶。简直像一直避无可避的人生洗礼。 自从被发现拥有导脉后,雷昂早就放弃了还能和普通人交上朋友的天真想法。加托的出现可谓是小小的救赎。 搞不好瑟蕾丝也是如此。虽然骑士阁下到访总会被她冷眼相待,但也从未吃过闭门羹。 “如果你能一直在这村里就好啦。” “这样吗。” 雷昂也觉得若能这样就好了。能像这样,一直在瑟蕾丝老师身边帮忙的话。但这小小梦想也难以实现。 天气渐渐炎热的数个月后的一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赤华节一月。瑟蕾丝突然让人把雷昂唤去书房。雷昂朝传话的师弟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安排好让格雷和尤莉继续练习魔术,才独自走向书房。 敲门走进房间。魔导书堆积如小山的书桌后头,瑟蕾丝正用严厉而真诚的灰色眼眸盯着雷昂上下打量。 被叫来的原因,雷昂心里多少有所觉悟。 “雷昂,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十七岁,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 瑟蕾丝轻轻点头。 正是该接受公会招募的年纪。但即使明年魔导士公会继续大举招募,也仍旧轮不到雷昂。 “非常遗憾,你作为魔导士的实力只在三流以下。” 不擅长婉转表达的她直接说出了这一事实。 即使心里早已明白,但被老师直接言明还是让雷昂眼前一黑,心口紧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的导脉实在太过贫弱了。” “是。” 听到雷昂勉声回答,瑟蕾丝皱起了眉头。 “……真的非常可惜。你比谁都要努力,我所知晓的魔术你全部都记住了。如果光比较知识量和控魔的精确度,你在我的弟子之中绝对是第一,甚至可能不输「黑铁槛」的魔导士。” 就算这样,三流的实力也仍旧是三流。这世间可没有天真到光凭努力就能超越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样下去,你也很难进入公会。你这么聪明,应该也预想到了吧?……有考虑过自己今后的出路吗?” 这个问题,雷昂根本没法回答。并非是没有考虑过。然而无论如何思考,都是死路一条。被送来瑟蕾丝的私塾时,家里已经和他断绝了关系,现在更不可能接受他回去。十七岁的年纪,想去哪里的商家做个学徒也太晚了。而且拥有导脉之人,无论是做学徒还是入赘都不会有人家愿意接受。就算想为了温饱自己种一点地维生,又有哪里会不避忌讳地把土地分给他呢? 死路一条。成不了魔导士的他毫无价值。和路旁的小石子无异。 “……不,没有。” 长长的沉默之后,雷昂勉强自己平静地做出回答。瑟蕾丝亦表情平静地点头。 然后屋内又再陷入了沉默。 窗外凉爽的初夏之风也扰乱不了屋里仿佛要持续到世界尽头的凝重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瑟蕾丝。 “你似乎做了些很有意思的指导呢。” “诶?” “给格雷。” 听到这名字,雷昂像恶作剧暴露的孩子般低下了头。虽然知道瑟蕾丝老师迟早会发现,但没想到会被当面指摘。 “做了多余的事,非常抱歉。” “你所使用的方法,本来是非常危险的禁术。擅自联通他人的导脉,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魔力逆流或过载,可能会烧断对方的导脉甚至伤及内脏。” 老师平淡的叙述让雷昂大惊。想到这些一旦出错就难以挽回的可能性,他心底一寒。 “你不知道也正常。你所使用的原理,与以前我在「黑铁槛」时研究过的古代禁忌魔法相通。普通的乡下魔导士是触及不到这些知识的。” 正是因为一知半解才会无知地对禁术出手。雷昂额上冷汗直冒。 “……不过也因为你的导脉很贫弱,所能汲取的魔力也非常少。这样就算引发了逆流,也不会对格雷造成危险,你不必太过担心。” “这、这样吗……?” 雷昂半信半疑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老师。 “实践方出真知,所以无论如何学习理论,都不如实际体验一次能理解得更深,尤其是格雷那种罕见的情况。你所作的指导非常有意思,雷昂。” 虽然不太清楚是否能当作夸奖,但至少老师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雷昂松了口气。 “雷昂,要继承我这间私塾吗?” 但瑟蕾丝接下来的话让刚喘了口气的雷昂一下又瞪大了眼。 “哈?” “其实,长年没联系过的姐姐来信邀请我过去她那住。因为身份特殊,我小时就和家里断绝了来往,本以为会孤老终身。没想到,还能有机会重新体验拥有‘家人’的感觉。” “那是要过去一起生活的意思吗?” “对。她丈夫已经去世,孩子也在外独立了,一个人很寂寞吧。她独居在维尔城丈夫留下的房子里,我打算搬到那边去。” “那么、私塾呢……?” “当然剩下的学生我都会负起责任。不过公会继续大规模招募的话,格雷和尤莉他们毕业也不会需要太长时间。这之后,你愿意继承私塾吗?” 完全是雷昂意料之外的提案。但想必也经过了长久的深思熟虑吧。不再招收新弟子也是在为可能关闭私塾做打算。默许了对格雷的指导也是对雷昂的考验。 “但像我这样的三流水准,开设私塾也没人会来吧?” “并非如此。在大城市有许多私塾可供选择,但里尔周边却只有这一间。对于囊中羞涩无法将孩子送去大城市的家庭而言,这间私塾的存在很有必要。若你希望,也可以继续用我的名义来募集弟子。” 唯有这点,雷昂马上摇头拒绝了。就算靠瑟蕾丝老师名声招徕学生,自己作为老师却名不副实的话,也没有意义。 “以我这三流以下的水准去继承老师衣钵,不会给老师脸上抹黑吗?有损老师的名声啊。” “魔导士本来就是地上的泥一般的存在,哪还有什么可抹黑的。老师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名声。而且,虽然你实力并不怎么样,但老师仍旧以有你这样的弟子而自豪。” 这些话语已经足够了。老师完全信任着自己,甚至还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明路。那就让我如老师所教诲的那样活下去吧。 胸中满怀对瑟蕾丝的感激之情,雷昂抬起头直视着老师。 “请容我继承老师的衣钵。" 第3章 真纪952年 赤华节三月 “居然开始收弟子了呀,雷昂。” “嘛,虽说不太像样,姑且你也是我的弟子之一呀,罗莎林德。” 身着满缀蕾丝的奢华长裙少女露出了可爱笑脸。整齐盘好的头发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有着黄金的光辉。她绝非是那种华丽得有侵略性的大美女,注视着她那双堇花色的眼眸,总给人一种清新感触。若是能在社交界出道,这份与知性相结合的清丽之美,想必会收获不少赞誉吧。可惜,她永远无法踏上这条道路了。 “是呀,我很荣幸。”少女应答的嗓音如银铃般清脆,像在赞同她一般地,有鱼跃出了湖面。看到这情形,雷昂只能苦笑了起来。 罗莎林德是下级贵族安德鲁斯家的次女。本来以雷昂身为魔导士的低贱身份,是不可与她搭话的,更别提以她的师父自居了。这些话要是被她父亲听到,雷昂少不了挨一顿呵斥。 安德鲁斯家的别墅坐落在里尔村附近湖畔。拥有“湖畔贵夫人”之美名的建筑物白墙红瓦,各色花卉环绕,很是精致。 在如此忌讳魔导士的王国,贵族家的女儿天生拥有导脉可是丑闻。只能直接将这个女儿从世间隐匿起来,像罗莎林德这样,从小就被关在远离主家的别墅里。之所以请了雷昂来做家庭教师,也是看重他就住在乡下又不属于魔导士公会,人脉很薄弱,不会让丑闻扩散。 “那孩子几岁呀?” “听说已经十二岁了。” “是女孩子吗?” “不,是男孩。” 听到回答,罗莎林德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她一直被关在远离人烟的别墅里,能交谈的对象只有病弱的母亲和几个佣人而已。想必是希望能交上年龄相近的朋友吧。 “男孩子吗……就算这样,还是希望能和他见上一面呢。” “这我可保证不了。”把人带进来也不可能获得容许,更不可能带她回去私塾那边。 “是吗,这样啊。”不过,她很快便因为别的理由接受了现实:“之后母上大人应该会告知你,我的魔术讲习可能要暂停一段时间。” “诶?但不是马上就要学完了吗?” 罗莎林德学东西很快,而且她父亲本来就只委托了“教会她最低限度地控制住力量暴走”。因此讲习还不到一年就已经快接近尾声。 听到雷昂的回应,少女脸上浮现了寂寞的苦笑。 “…我暂时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实在是抱歉。剩下的课就拜托等我回来再继续讲授吧。” 雷昂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她能获准离开这里还真难得。 “待我回来时,要好好跟我聊聊新弟子的事情呀。”罗莎林德的声音又恢复了明快。 然后罗莎林德举起了白皙的手腕,轻轻闭上双眼,低声念起咒语。 数十秒后,伴随着咻咻的啸鸣声,湖面升起了细细的水柱,然后划出拱形弧线又再落回水里。她重复着施术直到水面浮现了小小的彩虹。 “真叫人期待呀。”罗莎林德眺望着自己制造的彩虹,有些寂寞地呢喃道。 数日后,身佩黄铜徽章的男人带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男人身着简素的制式服装,除了徽章外身上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旅行者常备的披风。雷昂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来自「黑铁槛」的魔导士。而他所带来的男孩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男人像押送犯人一般,将少年朝着站在门口的雷昂一推,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雷昂也没有说什么,默默看着他远去。反正相关细节之前达里埃希都交代过了。 少年身材瘦小,皮肤苍白,手脚长而细弱,唯有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据达里埃希说他已经12岁了,但光看外貌会以为还要小上几岁。一身衣服又脏又破,而且大得夸张,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瞪向雷昂的目光如此锐利,让成年人也倍感不适,嘴唇也紧紧抿成一线,摆出了不欢迎任何交流对话的态度。 雷昂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带少年去寝室。太阳已经落下,今天就先让他休息吧。休息好了也许态度会有所变化,雷昂怀着不大的希望想着。 从瑟蕾丝那继承的房子,现在已经租了出去。因为原本雷昂并没打算收入室弟子,都是通学的话,按他预计附近也收不到几个学生,根本用不上那么大的房子。索性就托长老帮忙租了出去,还能换点钱补贴生活。而他自己就搬到了村外森林里小屋去了。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料,最多时也不过同时有五位学生来上课,小屋里完全能挤下。 至于这次要与新弟子同住,雷昂有提前考虑过。小屋里勉强隔成了三间,进门的大间是厨房兼教室兼餐厅,实在不适合让人在这里就寝。剩下就只有书房和雷恩自己的卧室了。书房里塞满了继承自瑟蕾丝的各种魔导书和道具,对雷昂来说简直是宝物库,实在难以容忍他人踏足。思前想后只能将拥有干净床铺和温暖毛毯的卧室让出去,自己在书房打地铺。 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睡了一整晚,早上起床时,雷昂感觉光是站起身来骨头都在嘎吱作响。简直是越睡越累,但也只能慢慢习惯了。雷昂叹着气走出书房,发现少年已经站在了暖炉旁,回头看向雷昂的视线仍旧锐利非常,和昨晚没什么区别。雷昂更想叹气了。 少年的眼睛里,混合着厌恶与憎恨、不安和愤怒等等,诸多难以名状的激烈情绪难以自制地奔流着。 对于魔导士来说,感情制御是必备的基础。感情的起伏会影响到与魔脉的联结状态。简单来说,负面情绪过于激烈的话,导脉与魔脉可能会在术者并非本意的情况下擅自联结,从而造成意外暴走。这下雷昂算是明白少年反复暴走的原因了。也说明问题严重到一眼就能发现。 “睡得好吗?” 沉默。 “我去做早饭,你稍等一下。” 沉默。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究竟是少年内心汹涌的激烈情绪让他拒绝与他人交流,还是只是在对陌生人保持警戒呢?无从判断。一边努力回忆达里埃希所提供的情报,雷昂一边拨燃暖炉里剩下的炭火,添入柴薪让火势重燃,然后往平底锅地打入两颗蛋。 平日的话,雷昂都会嫌麻烦直接省掉早饭。但现在可有成长期的孩子在,不能让他饿着肚子。 少年默默地将只有面包和煎蛋的早餐吃了个精光。在「黑铁槛」里应该吃得更丰盛一点吧,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怨言。 趁少年结束了进食,雷昂再一次尝试和他搭话:“你啊,是被送来我这里学习魔术的,这点你明白吧?” 瞪视着雷昂的少年仍旧一言不发,甚至连点头或是摇头的回应都没有。让人不由地想赌气索性直接告诉他,再不好好学可是会被杀掉的。 但这么逞一时口舌之快并不明智。雷昂勉力打起成年人该有的耐性。 “……那至少告诉我名字。我可不想一直用‘喂’或者‘你这家伙’来叫你。不说的话,我就给你起个小猫小狗似的名字了。” 雷昂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少年:“我叫雷昂,你叫什么名字?” 漫长的沉默,照旧直视着自己的锐利目光。果然还是不行吗,就在雷昂打算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泽克斯。” 完全想象不出是发自那瘦小躯体的、饱含力量嗓音。 卡廷扎地区位于拉瓦尔塔王国北部,原本是邻国谢尔所辖,在五十年前的那次战争后被战胜国拉瓦尔塔收入囊中。 卡廷扎原本是谢尔的一个自治区,位于萨拉山脉从山腰至山麓附近。虽然是片冬季异常寒冷的贫瘠土地,也有早在拉瓦尔塔和谢尔两国建国前就生存于此的土著民。建国之初两国都并不清楚此地有人居住,也未明确此地为本国领土。 粗略地说的话,原本含萨拉山脉在内的北方为谢尔,南方为拉瓦尔塔,但卡廷扎所在的山脉南部是两国共有地带。后来在两国都没有争议的情况下,新发现的卡廷扎被公表为了谢尔的领土。但谢尔也将这越过了山麓南侧的卡廷扎视作麻烦,索性将其划做了自治区域。直到八十年前,卡廷扎附近发现了银矿,原本贫穷的原住民村落一下壮大成了城市。自家国土里挖出了银矿,谢尔国内自然是喜出望外。而拉瓦尔塔也坐不住了,原本两家都视作麻烦的山村僻地,一下变成了抢手银蛋。拉瓦尔塔翻出了三百年前建国史,向谢尔主张卡廷扎应该是两国共有之地,谢尔不得擅自主张为本国领土,最终争端酿成战争,卡廷扎成了胜利者拉瓦尔塔的领土。 原本习惯了放任自由的生活状态的卡廷扎人虽然对于突然被领主所支配和被迫缴付高额战争税也是满腹抱怨,在骑士的剑和盾包围之下也不得不从。但对拉瓦尔塔王国统治的不满已经深深种下。 二十年前,以卡廷扎银矿的衰竭为契机,卡廷扎人屡屡发动起义。从此,拉瓦尔塔北部的土地成为了危险地带,至今也常有流血事件。 塞尔蒂亚人原本是在包含卡廷扎在内的萨拉山脉一带流浪的民族。对他们来说,国家不过是擅自划线将他们的自古以来的居住区分割开来的存在。虽然在战争结束的节点有按照当时他们的住处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国籍所属,但塞尔蒂亚人间并没能普及户籍管理制度,至今他们也仍旧会随意越过国境,继续着从前的生活方式。 塞尔蒂亚人间不存在迁入的居住者要向领主进行居住申请之类的常识。而且,塞尔蒂亚人也并不承认以厄米尔为中心在拉瓦尔塔和谢尔等国都拥有大量信徒的瓦尔特利昂神教。他们根本不相信瓦尔特利昂教的神的存在,也拒绝在信仰上受其他民族干涉。 塞尔蒂亚人的历史非常悠久,在拉瓦尔塔建国之前就留下了流转于各地的历史痕迹,但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起源于何处。既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也没人能和他们深切交流,塞尔蒂亚人本身也并不热衷于与其他民族来往,只是遗世独立的生活着。而这种态度被拉瓦尔塔视作了不逊。 虽然塞尔蒂亚人也有自己的信仰,但因为其信仰并不为拉瓦尔塔人所理解,所以被视作了不信神者。此外,由于没有户籍,塞尔蒂亚人就算被杀了,也因为并非登记于王国户籍中的人而往往会被放置不管。 按达里埃希所说,泽克斯的家人就是在王国北部无辜被卷入了争端而遭拉瓦尔塔军杀害,唯有幼年的他幸存,被孤儿院所收容。 光看外表的话,泽克斯是个挺普通的孩子,隐隐泛着蓝色光泽的黑发,淡灰色的细长眼睛,虽然锐利的目光和不太友善的表情给人予压迫感,但也仍在“普通”范围内。但不管走到哪都因为塞尔蒂亚人的身份而受尽欺凌。所以他那份难以撼动的自我保护式的顽固,大概从幼年期就形成了吧。想到这,雷昂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在雷昂提出要教他魔术之前,泽克斯就从屋里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也没回来,雷昂担心着他是不是逃跑了,四处奔走寻找一番之后,却发现泽克斯只是一直坐在森林深处的小土台边发呆。 第三天早饭后,泽克斯再次消失了。考虑到他在「黑铁槛」里时大约从来没有过自由,雷昂单方面地和他约定了晚饭时一定要回来就放任不管了。 既然收了报酬,雷昂还是希望多少能教会泽克斯一定程度的魔术,但现在却一直停滞在连对话都做不到的阶段。 虽然达里埃希说了他自从进了「黑铁槛」就一直拒绝接受任何学习资料,雷昂还是考虑将初级魔导书给他,这样私下无人看见时或许他能多少记住一些咒语和知识。毕竟身付导脉降生者,多少都会对此有些不安,总会想做些什么。 都说万事开头难,本来这国家精锐的魔导士们都没能做到的事,雷昂也没以为自己就能轻易克服。不过泽克斯那拒绝一切的态度,还是让他倍感挫折。 然后,事件发生了 那一天泽克斯照旧吃完饭后就像逃跑一般消失了。已经完全采取放任态度的雷昂独自留在小屋中,突然感受到缓缓逼近小屋的杀气和怒吼时,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总之,为了避免被困于室内无处可逃,雷昂索性自己先走出了屋外。 看见接连不断地沿着森林小径涌过来的村里的男人们,雷昂明白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男人们大声地骂骂咧咧着,根本无法对话获得详细情报。但雷昂从重复最多的“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和“把那怪物交出来”中多少猜得了一二。 男人们半强迫地将雷昂拽到了村里半毁的家畜小屋,一旁地上坐着应该是在慌忙给自家孩子打理伤口的母亲们。父亲们看到被带来的雷昂,露出了杂糅着恐惧和毫不留情的轻蔑眼神。母亲们则像是害怕再遭伤害般将孩子紧紧抱住,一般用愤怒的蔑视看向雷昂。 每当遭遇了暴风雨或者田地欠收时,人们就会认定是魔导士作祟,斥责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魔导士能够左右天侯甚至是作物的收成,只不过人群中的异类最容易作为迁怒对象而已。魔导士们也清楚这一点,默默地忍受着无端的指责。因为这样反而收场些。 但是,这回村民们遭遇的损害并非是灾厄或自然现象,显而易见是因为泽克斯的暴走。就算可能是村里的孩子们先挑衅,这也无法成为伤人的正当理由。 拥有导脉者在于他人相处时需要更加谨小慎微,不然容易引发摩擦。但对于根本无法凭自己意愿施展魔术的泽克斯根本不理解这一点。 (不如说打一开始他就没想好好和人相处吧) 雷昂被杀气腾腾的村民们包围了起来。这时候如果用些蹩脚的借口去推托责任,言辞里过于偏袒泽克斯的话,可能自己都会有性命之危。实际上因为引发了民众怒火而无辜丢了性命的魔导士并不少见。 雷昂只得跪下向村民们谢罪。 “你道歉有什么用!把那小鬼交出来!” “让那小鬼自己出来谢罪!” “道歉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家孩子可是被怪物害得手腕都骨折了!” 面对激动不已的母亲也单独道了歉。然而村民们的怒火却愈发高涨。 “当时就不应该可怜那还是个孩子,轻易地放他进村子。我才不管他是来自「黑铁槛」还是哪,不能让村里的魔导士再增加了!” “一开始就是你的错啊!” 四面八方的斥责声充耳而来,已经搞不清是谁在说些什么了,人群似乎还在聚集。一瞬间,雷昂察觉到人群里有人握住了足以充当武器之物。不论是殴打还是投掷,只要有人带头,接下来就停不下来了。 恐惧让他支撑在地上的手都颤抖了起来,正当雷昂苦思着该怎么脱身时,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喂。” 是熟悉的声音。 “在这之前,先得把那个少年魔导士找出来。还有蒂欧,有空在这骂人不如去照看下儿子。” 听了欧尔迦长老所言,村民们面面相觑,而叫做蒂欧的男人也急忙回头跑去儿子身边了。 “那就大家分头进森林搜索……” “说什么蠢话!咱们村有大到找个人得全村出动的程度吗?你们就没点正事要干了吗?” “但、但是,那家伙惹的祸……” “弟子犯错,师父担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喂,你找到那孩子必须把他带来认错。”欧尔迦长老表情严厉地说道。 雷昂沉默着没有回话。 不过因为欧尔迦长老一搅局,方才的群情激愤消停了不少。大家纷纷起身回田里继续劳作了。人群渐渐散去,在场只剩下照顾着被卷入事件的孩子的父母。 “那个,可以的话让我来帮忙治疗吧。”雷昂怯怯地说道,伸手接触孩子的身体,准备发动魔术。 母亲一下将孩子抱开,像要从雷昂那里保护他般背过了身:“别碰他!你这肮脏东西!” 被说成这样,雷昂也不好再开口,只能缓缓走回森林,寻找闯了祸的弟子。 引发众怒的恐惧褪去之后,雷昂心里也升起了怒意。 自从瑟蕾丝处继承了私塾以来,雷昂一直如履薄冰地和村民们维持着微妙的关系,从没引发过大问题。招收的学生们也都是通学,并且都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也不会去惹事。从来没想过还有人会傻到去和村民们正面起冲突的。 走在鲜绿正随季节流转渐渐退去的树木之间,雷昂喃喃咒骂发泄着情绪,直到秋风的寒意让他清醒了一点。泽克斯的做法很愚蠢。可能他还没能理解自己所面临的状况。或者已经明白了状况,感情上却控制不住。总之,不能因此就轻率否定他。尤其是雷昂自己不应该如此。 这样在内心敲打着自我,雷昂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土台。 泽克斯果然坐在那里,身上溢出着杀气。那背影仿佛要拒绝全世界。 “泽克斯。” 出乎意料地,少年马上回过身来。那饱含怒意和憎恨的冰冷目光让雷昂险些僵住了。 “是你暴走让村里的孩子们受伤的,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与目光同样冰冷如刀的声音,让人背上一寒。 但自己作为教育者可不能退缩,雷昂想着,走近泽克斯身旁。 “……来吧,我带你去道歉。” 听到雷昂的话,泽克斯惊讶得张开了嘴愣在那儿。这时候的脸看起来倒是挺符合年龄了。 一瞬之后,泽克斯眼中又恢复了敌意满满的状态,他站起身来:“别开玩笑了!” 怒吼的同时,平地突然卷起一阵旋风朝雷昂袭来。无视皮肤所感受到的疼痛,雷昂仍旧直面着名义上是自己弟子的少年。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能有来有回地对话呢。这可实在是…… “你要是知道那些家伙都用什么话来攻击我还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污秽的魔导士、甚至是怪物吗?还是捉弄你的塞尔蒂亚人出身?” 即使对方流血也不罢休的泽克斯,却因为雷昂正中事实的猜测一时语塞。连摧枯拉朽的旋风都停止了。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这样下去,少年又会缩回自己那层坚固的壳内,拒绝展露真心了吧。 “我虽然不是塞尔蒂亚人,姑且也是个魔导士。你所遭遇的那些不善对待我也经历过,所以,我也懂你的感受。” “你不明白!谁都不会明白的!你们都只会嘴上说着明白、谁也没在乎过我的感受!” 看着紧握拳头,激动得喊叫让脸都扭曲了的少年,雷昂心里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火大的情绪更胜一筹。 雷昂比泽克斯虚长了十几岁,却只能隐居于乡下,延续着作为魔导士一言难尽的人生。因为实力问题,不少公会所属的魔导士也对他一脸轻蔑。就算这样,雷昂也没有觉得自己特别不幸些。 身为魔导士,就算以开始就注定从贫弱的导脉中汲取不到多少回报,雷昂也拼了命去努力过了。这点和眼前天赋异禀的少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你才是、别开玩笑了啊!”雷昂抓住泽克斯的胸口怒吼道。 “你以为是谁的错,害得我得和那些只知道恃强凌弱的垃圾低头道歉啊!因为你的过度暴走,我差点当场会被打死啊!你就不能少给人添点麻烦!” 雷昂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少年困惑地瞪大了清澈的双目。这让雷昂一下冷静了下来,松开手放开了泽克斯。 “我又没有拜托你去做这些。” 少年有些无力的低语道。 “又不是我让你去低头谢罪的。我才没错!是那些家伙先出言挑衅、先动手的!没有被打的觉悟还要出手的家伙才有错!”言辞如破堤般从平日沉默的少年嘴里不断汹涌而出,一句比一句更肯定有力。 这状况反而让雷昂倍感脱力,连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 “你……” “确实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有嘲笑轻蔑他人的权利,确实如此。但是,现实和这不一样。魔导士和特定民族被人憎恨、被人歧视,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没有办法!抗争就好了!直接报复就好了!” “那只会让憎恨更加深重,更被觉得‘那些家伙果然很危险、是个麻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怎么会……” “只会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家伙觉得自己没做错,就应该这么做,更觉得既然自己是多数派就有权欺凌他人。而你因为自己拥有魔导之力,就随便出手的话,那就和他们落得一样了。” 这当然是诡辩,雷昂自己也知道,但眼下,也只能抱着这种想法活下去。 “你不愚蠢,也不弱小。所以,不要和他们一样堕落,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抚摸着少年垂下的脑袋,雷昂像是说给泽克斯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但是、我不想被人愚弄。”泽克斯抬起头来,并没有抗拒雷昂的手。 “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地挨打。” 听了少年闷闷不乐的回应,雷昂苦笑起来。这并非是孩子的任性,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你就变得更强大,然后回到「黑铁槛」去。成为国家最精锐的魔导士的话,就不会有人敢对你出手了。” 正是如此,所有的魔导士才向往着「黑铁槛」。很久以前,在雷昂比现在的泽克斯还要幼小时,也短暂地做过梦。但是,这对泽克斯来说并非梦一般虚幻,他的才能早已受到认可,只要顺利开花,那里无论何时都会欢迎他回去。但是—— “……不行的。”泽克斯低声回道,甩开了雷昂的手。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又回来了。表情也僵硬得不同于方才感情尽显。 究竟对话中的哪一点,让泽克斯又缩回了他的保护壳之中呢?雷昂还没弄明白,少年就转身从此处跑开了。 结果雷昂还是一个人回到了村子里。虽然找到了泽克斯,或许也可以强行将他拖来,但那么做的话,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会产生巨大隔阂吧。就算是出于不想被弟子讨厌的伪善也好,总之,雷昂觉得,还是对着那些本来就厌恶着自己的人低头道歉挨几声骂来得轻松。 夜幕即将降临,村径上归家的村民们脚步匆匆,所有人都对雷昂视如不见。让本以为一定会被人揪住大骂的雷昂有些惊讶,这时,一只大手拍住了雷昂肩膀。回头看去,是欧尔迦长老。 “没带他来?” “没能说动他。抱歉,只有我来代他谢罪。” “算了,就别放他来挑动马蜂窝了。” 意料之外的回应,雷昂抬眼望去,欧尔迦长老面色阴沉。 “那时候大家都有些气血上头了,仔细想想的话,那孩子可不普通啊。” “不普通?那当然了,他有导脉啊。” 魔导士的存在和“普通”本就没什么关系了,雷昂有些自嘲地说道。 欧尔迦长老冷然道:“情绪一激动就能吹飞半间小屋,这种程度的力量老夫可从没见过。当年瑟蕾丝也没这么厉害。” “……” “那是真正的怪物。想明白后大家都知道不能和他扯上关系了,虽然蒂欧一家的怒意还没消。如果事态变得更严重,可能会闹出人命来。别让他再接近村子了。你自己也小心点小命吧,魔导士大人。” 最后一句话带上了些揶揄意味,但雷昂明白老人确实在担心着这些,也明白了村民们对泽克斯甚至对自己态度转变的原因。 既然话已说明白,也不必再久待,雷昂行礼告别后正准备离开,却被欧尔迦长老塞了一包东西进怀中。 雷昂困惑地打开一看,是些旧了但清洗修补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尺寸的衣物。 “虽然再怎么隐藏,那孩子也是藏不住的异类,至少让他打扮上像正常人一点。” “打扮像正常人一点?” “他那身流浪儿似的的打扮太惹眼了,就算不是魔导士都会招来村里孩子的捉弄。” 回想起泽克斯的穿着,雷昂如遭雷击地明白过来。 泽克斯一直裹着被送过来时那身破烂又不合身衣服,因为他本人没什么怨言,雷昂也从未注意过。雷昂自己对衣服的要求也无非是蔽体和保暖而已。 村里的孩子,衣着虽然朴素但都很整洁,怪不得泽克斯一下就会被盯上。 “我完全没注意到……” “男人就是这么粗心大意啊。” “老爷子你也是男的啊。” “哼,是我家老太婆先注意到的。这衣服也是她缝补好了的儿子的旧东西。” “谢了。” 正打算低头谢过长老家夫妇俩的好意,欧尔迦长老却跟嫌弃似的的摆摆手走开了。也是,若被人看见他和魔导士往来太密,在村里也不好做人。 想到这些,雷昂对着远去的背影微微低头致意,然后赶忙踏上了回家路。 第4章 泽克斯到来后约1个月,又有旧相识上门。 随着季节变化,早晚起风时已有些寒意,草木也变了颜色,村民们开始忙于作物收成。 风尘仆仆地现身于小屋中的加托,一副任务归途中的打扮。既没有提前通知,更没有正经敲门问过屋主,就这么随性地到访。 端出茶水招待久违的友人,雷昂像往常那样确认了几句友人的身体状况就再没多问。骑士外出究竟会执行什么任务,雷昂从来没去想象过,也没打算问。为了二人的长久友谊,或许对工作方面不闻不问才是最佳方案。 而且,只要加托平安,其他雷昂也不关心。 “刚刚我看到了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有个孩子在练习剑术,那一招一式还挺眼熟的。” 啊啊,雷昂明白过来了:“那是泽克斯,我新收的弟子。” 泽克斯仍旧拒绝学习魔法。雷昂之前还担心着少年会擅闯自己的宝贝书房,现在已明白完全没必要。泽克斯连给他的魔导书都没翻开看过。但既然已经从「黑铁槛」收了笔钱,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至少得摆出个师傅的样子。左思右想之后,雷昂开始教泽克斯剑术了。 魔导士大多不会使剑,因为根本没有哪个剑士愿意教魔导士剑术。雷昂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幼年时拜托加托教的,当时也没追求能有多高造诣,只是想着多少应该学点防身。 没想到泽克斯对剑术很感兴趣,雷昂教会了他基本招式后,从此他每天都手持木剑在森林中练习。只要泽克斯不去村子里,雷昂基本都很放任。而且泽克斯自从那次事件后变得很警惕,只会在远离道路人迹罕至处活动。 这么看来,加托是预先知道了泽克斯的存在,特意去森林中找到了他。 “原来他叫泽克斯啊。没想到你会和「黑铁槛」扯上关系。”加托一贯悠哉的语气,却让雷昂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强装平静的雷昂,加托苦笑着拍了拍挚友肩膀:“你别想多,雷昂。我来这不是为公事。恰好之前的任务里和达里埃希一起行动,他跟我说了不少事。听说是个很难搞的孩子,他还托我帮他转达歉意。” 原来不是「黑铁槛」委托骑士把泽克斯带回去啊。 “这样啊。” “我不太清楚魔导的事,但那小子学剑很有天赋,太可惜了。不过,听说他身上的魔导潜力也很了不得?” 就是因为了不得才麻烦啊。雷昂这么想着,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加托忍不住笑了:“看你这表情,有够劳心劳力的啊。”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居然有那么讨厌魔术的学生。” “大概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身附导脉的事实在闹脾气吧。” “不是这么回事。他并不是不肯接受导脉的存在,只是不肯学魔术。可能有什么理由吧,但现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多半和他幼小却已经不幸失去了全部家人悲惨的人生经历有关吧。雷昂突然一惊。 因为是在任务返程中,加托没有套上铠甲。但只要看到他披风上的纹章,还有腰间的制式佩剑,谁都能明白他是位拉瓦尔塔骑士。 “糟了。你快点离开。” “干嘛,就这么招待久违的挚友啊?” “不是那么回事……” 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屋的门突然被打开。大概是早就察觉了对方的气息,加托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现身的少年。 而手握木剑的少年似乎也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屋中这位陌生来客的身份。震惊、恐惧、然后是憎恨,他眼中的情绪急剧地变化着。 然后一瞬间,泽克斯出手了。 雷昂只听得清脆一声什么东西折断了的声音,然后就看到被打断的半截木剑飞在了空中。 加托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 泽克斯马上扔掉了手中不堪再用的残剑,他的武器本就不是剑。 雷昂察觉到周围的魔脉泛起了微妙的电流。糟糕,要暴走了。在雷昂来得及出声警示之前,身缠杀气的泽克斯一瞬已被打倒在地。 “加托!”制止了骑士的追加攻击,雷昂刚想松口气,就在这时,雷击般的电流将眼前的圆桌击了个粉碎。在雷昂明白眼前状况之前,加托已经飞身扑出,重重给了泽克斯一击,终于让混乱结束。 “没事吧,雷昂?” 总算回过神来的雷昂连忙查看起泽克斯的状况,昏过去的少年左腕不自然地扭曲着。 “不至于把人打倒骨折吧,他可还是个孩子啊。”雷昂慌忙准备施展治愈术,加托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雷昂惨叫了起来。 “我是问你有没有事啊!” 被挚友劈头怒吼,雷昂才注意到,自己整只左手被雷击波及,已经皮开肉绽了。 如果加托没有一击将泽克斯无力化,他得闹到什么程度才会罢休?自己会……雷昂摒住了呼吸。腹底升起的恶寒,让他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欧尔迦长老称泽克斯为怪物,可谓名副其实。虽说身附导脉者总被如此蔑称,但唯独对他没说错。 忍住疼痛,雷昂对自己小声吟唱起咒语。身体的导脉联结上魔脉,汲取魔力修复伤口。 极少有魔导士能使用名为生命干涉的治愈魔术。但也并不意味着雷昂身怀特殊才能、比他人更优秀。这只是单纯的相性问题,就像有的人擅长长跑,而有的人擅长短跑一样。而且因为导脉贫弱,每次治疗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想要治愈重伤时也会给术者本身带来很大负担。 自己的治疗结束后,雷昂小心翼翼地触摸起还在昏迷中的少年的手。确实是骨折了。毕竟吃了加托正面一击。但这也不能怪加托,若不是挚友出手及时,两人今天可能都会有性命之危。 雷昂再一次吟唱咒语,替泽克斯修复伤口。治疗结束后,泽克斯也仍未醒来。而雷昂手指因后怕而产生的无法自主的颤抖也仍未停下。 虽说雷昂名义上是泽克斯的师父,但并未获得过多少尊敬。以前的学生里,也有会嘲笑雷昂只有三流水平的。但即便如此,雷昂也从未想过会遭受弟子的攻击。究竟是暴走的瞬间忘记了自己老师会被波及,还是本来雷昂在他心中就属于杀了无妨的对象呢。 “没问题吧?“ “这个啊……”明白加托问的不只是伤势,雷昂更加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抱歉,还请你先回去吧。这家伙的家人是被骑士所杀,心里有恨也是常情。” “若我在,还会暴走吧。” 雷昂沉默地点了点头。就算告知加托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朋友,这小子只怕一醒来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继续施加攻击吧。雷昂可没信心光凭嘴炮就能阻止他。 加托似乎想说些什么,雷昂摇摇头制止了。现在就算他想求援,一介骑士能做到的也很有限。 “对了达里埃希让我带了句话……”正左右为难着,加托开口了:“随时可以给他写信。” 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双方都很清楚。 “啊啊。”雷昂不置可否地答道。 前日寄于我处的少年,虽已尽心教育,然其本人无心向学终日不愿配合,我已束手无策。 虽能确认其确实天赋异禀,却难以期待能有更多教育成果。 故静候您回信告知决断。 雷昂·维登 雷昂边写信边陷入了沉思,注意到时签名的最后一笔墨水绕着笔尖重重渗开了。雷昂叹了口气,拿出新的信纸准备重写,刚抓起笔,又停住了。 该写的话已经决定好,但却迟迟没能落笔。桌子被泽克斯彻底毁了,雷昂只能趴在替代用的椅子前,眺望着卧室方向。 送走加托后,雷昂把昏过去的泽克斯抱进了卧室里。骨折的手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继续留泽克斯在身旁,比留着一炉明火还要危险。不知何时他溅起的火花就会烧到雷昂身上来。不管是像往日那样和村民发生纠纷,还是今日这样直接暴走,都让雷昂感觉自己小命不久矣。雷昂没有飞蛾扑火的爱好。 雷昂悄然站起身来,放轻脚步朝着卧室走去。 敞开的卧室门内,安静躺在床铺上的少年还没有恢复意识。都说孩子的睡脸总是无防备得可爱,泽克斯却完全不是这样。他脸上总是带些局促不安的紧张,仿佛承受着某种永不停息的痛苦,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安稳夜晚。 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雷昂忍不住摸了摸泽克斯的头。泽克斯仍旧毫无醒来的迹象。 头发的触感硬而清爽。说起来,自己以前摸过别的孩子的头吗?雷昂回忆起来。 迄今为止收过好些学生,有不太讨人喜欢的,有不太讨人喜欢的,也有叫人挂怀不已的,不过在回忆里都变得分外可爱。可能是因为和他们的接触只有传授魔导入门的那一小段时间而已。而泽克斯,除了魔导的教育,还要一同生活,甚至,还要背负起弟子的人生之重。 原来如此。雷昂想明白了。收了泽克斯做入室弟子,就等于背负起了比血缘还要复杂的羁绊。泽克斯那些惨痛的过去和内心的暗流,雷昂也得帮他一同背负才行。 (明明光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已经狼狈不堪了。) 雷昂在心里自嘲道。 明明是为了自己活过今天都得竭尽全力,不知明日又会如何的三流魔导士。哪还顾得过来这么个身世复杂的小鬼。 (但就算这样……) 手中的信,仿佛是签发给这孩子的死刑判决书一样。 雷昂已经是他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以外再无出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身上蕴藏的巨大力量,无法控制的话就只能预先排除掉。不,就算他学会了控魔,也只会变得更危险。他那憎恨着一切的内心,习得魔术之后也只会给拉瓦尔塔带来更多灾厄吧。提前处置掉才是正道。 (……正道?) 因为自己的想法,雷昂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鸣般的笑声。满怀怒意的笑声。 因为泽克斯的存在太危险,所以杀掉他才是正道?何等的伪善。甚至不配称为伪善。 雷昂才不会去考虑拉瓦尔塔的安危。他只是害怕着泽克斯的力量,害怕自己会受伤。恐惧让他想早早掐掉危险的新芽,却又不愿意余生背负夺去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的罪恶感。所以才想出这种仿佛自己毫无责任的措辞与借口。 光顾着自己的自私者。自己不光导脉很贫弱,气量也很狭小啊。雷昂打心底嘲笑着自己。 雷昂又摸了摸泽克斯的头,叹着气走出了卧室。他将椅子上的信撕做两半后,直接回到书房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时,卧室的门已经关上了。雷昂匆忙过去确认,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木屋里也没有他人的气息。 昨夜撕掉的那封信照旧放在椅子上,雷昂有些后悔昨夜没将它烧掉。泽克斯不会是看完信后逃跑了吧?现在还能追得回来吗? 胸中满是焦灼和不安的雷昂急忙跑出了小屋,然后,停住了脚步。 泽克斯正沐浴着晨光,抱膝坐在屋前的木台阶上。雷昂慌忙的脚步声他必然是听到了,却头也不回。或许就算说不出口,他心里对于害雷昂受伤多少还是有些罪恶感,以致根本不敢看雷昂的脸。 究竟怎么回事,雷昂也不明白。不过,至少这次,少年没有逃走。可能只是因为除此外也无处可去,但雷昂还是感受到了两人间维系起了些微信任。 雷昂没有说话,返回屋内,做了将芝士夹入面包里的简单早餐端了出来。 泽克斯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原本看起来像在拒绝全世界的背影,被加热后的面包香气所诱,竟然主动抬起头来,拿了一个。 虽然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感谢,但雷昂还是感觉到泽克斯不再那么抗拒自己了。就这样沉默无言地,雷昂也站在泽克斯身旁吃起了面包。 抬头望去,掩映着小屋的树丛之上天空清澈蔚蓝,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第5章 泽克斯抵达里尔村已经过去两个月,除了剑术以外雷昂仍旧是什么都没能教会他。两人也极少言语交流。 这天,雷昂受到了来自安德鲁斯阁下的信,通知他罗莎林德已经返回别墅,家教讲习可以重开。虽说是重开,雷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了。剩下的无非是最终再确认一遍控制力,然后颁给她魔导士认可证的金属徽章。 那个徽章意味着她虽然拥有导脉但已不会暴走,是独当一面的魔导士了。 (……对了,还得去做徽章。) 拥有教师资格的魔导士都有权为学生颁发徽章,一般只需要和附近的魔导士公会打个招呼后,跟相熟的锻冶屋定做即可。即使罗莎林德将来不可能加入公会,也需要知会公会雷昂这里有新的魔导士出师了。公会很清楚贵族子女拥有导脉会涉及的诸多问题,绝对不会随便走漏风声。 所以唯一的问题是,魔导士公会和锻冶屋都在城里,从里尔村步行过去大约需要一天时间。虽然徽章可以写信定做,但锻冶屋可没有送货服务,而且徽章会成为魔导士的身份证明,雷昂也想亲眼确认过背后的铭文正确无误。去锻冶屋取货,去公会露个脸,再加上来回路程,怎么也得两天时间。这期间,泽克斯就只能一个人留在家里。 带上泽克斯进镇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万一这家伙在城里暴走了,连逃都无处可逃。 经过一番苦恼后,雷昂决定去找村民借马。马是贵重物资,因此雷昂除了要支付一笔不小的酬金,还要忍受马主的冷嘲热讽。但有了马的话,路上时间可以缩短一大半,一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剩下就只能祈求这一天里泽克斯不要惹出任何麻烦了。不过这些日子泽克斯再没有接近过村庄,总是躲在森林里练习剑术,大概不会有问题。就这样,雷昂反复嘱咐过泽克斯之后,有些惴惴不安地离开了里尔村,前往久违的达扎。 边境小城达扎谈不上繁华,位于此处的魔导士公会规模也不大。不过这里是离里尔村最近的魔导士公会了,所以瑟蕾丝有不少弟子都先后在此就职,雷昂的学生也有3人在这里就职过。不过一人在任务中阵亡,一人受伤后失踪,剩下的达里埃希已经去了「黑铁槛」。 在人群远比里尔村密集的街道上,雷昂拉紧了兜帽,低头小心行走着。虽然还是大上午,雷昂也怕遭到不讲理的醉鬼纠缠。刚刚已经从锻冶屋取得了提前订好的金属徽章,也确认过背面准确无误地刻着罗莎林德的姓名、出身和出师日期。 达扎的魔导士公会位于远离闹市区的城郊。因为罗莎林德的事情不适宜直接在前台传达,雷昂向接待的年轻魔导士询问了今天是否有资历老些的人在,结果出来会面的是雷昂的师兄。 告知师兄有学生要独立的事情后,师兄大吃一惊:“不是才入门一个月吗?” 雷昂也大惊。泽克斯的事情本应完全绕过了达扎的魔导士公会,难道说暴走的消息已经传到这来了吗。不过泽克斯和「黑铁槛」有所关联,总会比较受人瞩目。 “啊不是,是另一位。” “另一位?你还收了别的学生吗?” “嘛,总之情况挺复杂……” 见雷昂开始含糊其辞,师兄一下明白了,没有继续追问。话题又回到了泽克斯身上。 “不过还真是给你找个了烂摊子啊。”师兄皱着眉说。 “确实非常棘手。不过我没想到情报这么快就传回了城里?” “前阵子达里埃希路经这里时透露了一点,大概是希望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你一把……” “不,我没打算麻烦你们。”雷昂温和但坚定地说道。 这话让师兄松了一口气。 公会并不是「黑铁槛」的下属机构。国家所属的魔导士机关只有「黑铁槛」一家,而「黑铁槛」顾不周全的诸多麻烦事,就全部交由各地自治的公会来处理。但由于力量悬殊,各家公会都不会主动插手可能会与「黑铁槛」产生争执的事情里。 “雷昂你这家伙,从前开始就老是抽中下下签啊……” 听见师兄满是歉意的低语,雷昂反而笑了:“这样比较适合我。” 挥挥手告别苦笑不已的师兄,雷昂上马踏上了归途。 借来的这匹马是乡下少见的良驹,回程也丝毫不显疲态。托它的福,太阳还没下山时就远远望见了里尔村的影子。本来就不太习惯骑马的雷昂刚为了不必赶夜路而宽下心来时,很快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通往村里的道旁岩石上坐着小小的身影,凭直觉雷昂猜想那是在等自己。就像两个多月前,欧尔迦长老坐在那里等候去罗莎林德处授课的雷昂回来一样。雷昂握紧缰绳,轻蹴马腹,减下速来缓缓靠近了岩石。 坐在岩石上的是欧尔迦长老的小孙女。 “怎么啦,艾莲?” “快点去本德家!” 无需多说,光看少女焦急的表情雷昂也明白有事不妙。他点点头,下马把缰绳递给艾莲:“抱歉,麻烦帮我把马还给巴索家。” 骑马入村太惹人注目了,就算事情已经发生,为了少刺激到村民,雷昂还是选择步行。 迈开骑了一天马有些僵硬的步子,雷昂朝着村郊跑去。本德一家所住的房子原本是瑟蕾丝的私塾,也就是说,他们是雷昂的租客。好在这房子离村里稍有距离,没有像上次事件时聚集起人群。 当然,和本德一家是迁入不久的外地人也有关系。 雷昂穿过敞开的大门,看见欧尔迦长老的身影,正想喘口气,这瞬间却遭重击,被重物狠狠打在了肩膀上。 “住手!本德!” 被意料外的重击打得只能蹲身躲避的雷昂听到欧尔迦长老一声喝止。 抬头看去站在眼前的一家之主因怒意而涨红了脸,握着的木棒停在了空中。若非被欧尔迦长老制止,可能已经击中了雷昂头部。 想到这里,雷昂脸都青了。 “居然放任那种怪物在外头不管!” 听到本德咬牙切齿的怒吼,雷昂明白自己的坏预感又正中了。 家主的背后被娇小的妻子紧抱着的小女孩,苍白的脸上有无数还渗着血的擦伤。看到女孩因恐惧连嘴唇都在颤抖的样子,雷昂感觉眼前一黑。他对泽克斯太失望了。 虽然此前他也数度暴走,甚至还伤了人,那都是有所理由的。虽说遭人侮辱的愤怒或者盘踞胸中的仇恨都不是伤人的免罪符,但都和向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肆虐是两码事。 (果然,那次就应该放弃他了) “肮脏的魔导士小鬼居然敢对我女儿……!我要杀了他!” 本德的怒意无可驳斥。看到自己女儿被伤害,还是被一介魔导士,就算本德真的杀死泽克斯,恐怕也不会有人非难。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村人和同伴,这样的人还有必要对他留情吗?连雷昂都开始这么觉得了。 仗着有欧尔迦长老的帮助,雷昂一直以来都想的太过天真了。欧尔迦长老也是村里的一员,过于偏袒魔导士的话,他自己也会失去立场。 让几乎下定了觉悟的雷昂从沉思中回到现实的,是女孩的夹着抽噎的高声哭喊:“才不是!错的是我!” 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飞扑到父亲身前,拽住他仍握着木棒的手。 “妮、妮娅……?” “不是泽克斯的错、对不起!” 情绪一下崩溃了的妮娅站在那里大哭起来。什么样的钢铁猛男都会束手无策。 本德只能蹲下身,不停地安慰女儿。一直有些不安地躲在后面的妻子也走上前来,搂住女儿,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妮娅的大声哭泣终于渐渐变成了呜咽。 “那么,能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泽、泽克斯没有错……不、不要杀他啦” “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如果爸爸敢去的话,妈妈就用平底锅揍他!” 妻子随口说出了从她那娇小温柔外表难以想象的话语。一旁的本德在女儿的恳求和妻子的威慑双重攻击下,有些露怯地丢下了手中的木棒。 妮娅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原来她擅自离家走入森林深处时发现了泽克斯,就上前搭话。虽然感觉到泽克斯不太情愿,但还是自来熟地要和他聊天,还强行要把自己喜欢的故事书借给他读,泽克斯就生气了。 本德一家搬来里尔村时间还很短。和城里不同,村子里的居民都是代代继承着祖先的土地和职业,极少迁移,对外来人总会抱有些额外的警惕,因此妮娅除了自家弟弟外,一个同龄人玩伴也没有。所以,抱着想和这位新来的少年交朋友的想法,妮娅努力地不断上前搭话。但是泽克斯不是那么容易沟通的人。 “泽克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是,我很喜欢这本书,非要邀请他一起来读……然后就……” 妮娅手里拿着的是本童话书,虽然里面掺杂了不少道德鸡汤,但不可能会有辱及塞尔蒂亚人或者魔导士的内容,也从没听说过哪个孩子讨厌这本书。 “把书拿给他时他一下就翻脸了,说不要还想逃跑,我就、我就强行拽住他……” 小女孩不停地朝雷昂道着歉,还怯怯地问雷昂,泽克斯是不是讨厌自己了。 “没关系,妮娅。我会好好和泽克斯说说的。” “妮娅、好想和泽克斯成为朋友。因为、泽克斯他会用魔法,简直像童话里的人一样!” “妮娅!”父亲几乎发出了惨叫。妮娅只能一脸不解地看着表情可怖的父亲。 看到这父女间的往来,雷昂也只能露出了苦笑。 “…泽克斯、看到我受伤也很惊讶、然后逃跑了。他肯定是是被吓坏了、才会变成这样的。” 雷昂用双手包住拼命为泽克斯辩解着的女孩的脸,低念咒语。温暖的力量从掌中升起,她脸上的伤痕渐渐愈合。 “泽克斯没有错哦。” 雷昂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满是困惑。要是按妮娅所说,那么泽克斯并非是因为愤怒或是憎恨才暴走的,而且还对伤害了她抱有一定罪恶感。 那么妮娅的行动里,究竟是哪一点引发了泽克斯的暴走呢? “你把书给他,他就发怒了对吗,妮娅?” “嗯,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想逃跑了。” 那是因为雷昂再三告诫过他不要接近村民的缘故。 “是因为我非要和他一起读书,才会变成这样的吧?”女孩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已经恢复光洁的脸颊,一边喃喃道。 (那家伙从来没靠近过书房,也拒绝一切魔导学习,原来是……) 雷昂摸了摸妮娅的头,站起身来。肩膀上的疼痛让他表情有些扭曲。 “本德先生,我为弟子的不慎行为向您道歉……” 本德不太爽快地哼了一声,作为替代,本德太太说道:“现在就算把罪状推给那孩子也没意义。还请您找到他,听听他本人辩解吧。” 雷昂点点头,离开了本德家,也向一同离开的欧尔迦长老道了谢。 “听妮娅说,那孩子逃进森林深处了。” “啊啊,大概又躲去老地方了吧。” “……总是逃去同一个地方的话,也是为了不让你找得太辛苦吧。那孩子看来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薄情。” “……” 若是如此就好了。但雷昂并不认为是这样。因为,雷昂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个配得上泽克斯的信任的人,也不是个值得他尊敬的魔导士。 没有任何回应地,雷昂转身走向森林方向。 遭受重击的肩膀光是呼吸都会觉得痛,可能是伤到骨头了。这种程度的伤用治疗术轻易就能治好,但雷昂根本没有去治疗的打算。他想把这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当作在被本德怒斥时,完全没能信任弟子,甚至在暗自同意夺取他性命的惩罚。 为何泽克斯一直顽固地拒绝学习魔术,过去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雷昂从来没有问过他。雷昂唯一做的,就算像给自己找个借口一般,传授了他一点剑术。 听了泽克斯害妮娅受伤的经过,雷昂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缘由。但因为自己始终只把他视作麻烦,根本没有去尝试过解决问题。 既不信任弟子,也不去了解弟子,听说他惹了事内心就擅自认定对方背叛了自己。 究竟是谁背叛了谁啊。 瑟蕾丝发现雷昂并没有作为魔导士的才能后,就指引他走上了“指导者”的道路,甚至完全信任地将私塾传给了他。雷昂早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瑟蕾丝那样的魔导士,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为人师长方面也远不及老师万分之一。 眼前突然开阔,少年像往常那样,抱膝坐在土台上,背影透露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泽克斯。”雷昂小心翼翼地呼唤道。少年像被吓到了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不是的!我才没有……” “我知道。妮娅还哭着道歉说自己不该惹你发怒。你不是故意的,而且还很后悔害妮娅受伤了吧?” “……错不在那孩子。都是因为我这副样子……” 一句话就让雷昂明白过来了。 泽克斯绝非什么冷酷之徒,也并非对世界满心憎恶。内心里既是担心受伤了的女孩,又充满了无法控制能力的自己的厌恶。但就算这样,也没有努力去学习控魔,那是因为…… “泽克斯,你无法识字,对吧?” 雷昂平静地问道,泽克斯却一下瞪大了眼睛。然后—— “这是……” 周围魔脉的剧烈波动让雷昂都战栗了起来。 泽克斯紧抿着嘴唇,表情冻结,像失去了大半意识一般,僵立在土台边缘。唯有他身旁的魔脉像获得了生命一般暴动着。 要暴走了。 而且,不是普通那种程度。 “泽克斯,过来!” 夹杂着些许恐惧的慌忙呼喊完全传不进少年耳朵里了。 泽克斯已经进入了忘我状态,导脉已经擅自联结上了魔脉,全凭本能地催动着力量。 雷昂开始后悔自己太过轻率地就挑明了这件事。泽克斯大概内心深深地以此为耻,一直以来都努力隐藏着这秘密吧。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法传达给泽克斯了。光凭自己的力量也完全不足以与其对抗。 雷昂只能马上大喝:“连接吧。” 通过声音来集中注意力,将自己的导脉也联结上魔脉。 想要联结上还不明白控魔为何物的孩子的导脉并不容易,简直是像要入侵他人的内心一样。但最终还是联结上了,连上的一瞬间,雷昂几乎被所感受到的意象压倒。 魔脉中流动着构成世界之力,即世界之理。因此魔导士通过导脉所感受到的,是世界的鼓动。其感受因人而异,也与导脉的强弱成比例。 雷昂所能感受到的,是透过薄纱窗帘的晨光、盛开于大地一隅的小小花朵,天空中掉落的一滴雨水,远方拂面而来的徐徐微风。这种程度而已。 但连通泽克斯的导脉后,所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炙热地灼烧着大地的太阳、冲尽一切的洪流,巨兽巡回的脚步声,吹向世界尽头的疾风。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尽收掌中。简直是,神一般全知全能的感觉。 「黑铁槛」看走眼了。泽克斯可不是百年一见的逸才。他那份才能千年都难得一遇。 而这份巨大的力量此刻正不受控制地想要破坏掉周遭一切。除了憎恨,更多是想要去死般的羞耻和强烈的自我厌弃。 将全部意识集中于一处,雷昂飞速地念动着咒语,通过言语描述脑中想象之形,用这不可见之力构造自己所希望的形态。 (啧…看来没这么容易解决。) 光是通过咒语迅速地织就最初的结构,就让雷昂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平日里雷昂控制自己的魔术,就像控制一块巴掌大小的面团,想要搓圆捏扁、任意造型都很简单。但随着力量的增加,就像面团超出了手的控制大小一样,精确控魔就会越来越难做到。 泽克斯暴走的力量实在太过巨大,已经远超雷昂所能控制。他只能尽量将力量引导成型为不会导致周围一带全破坏的形态,减少损失。 自身的导脉濒临界限已经快要发出求救声,雷昂无视着这些,拼命操控着魔术。汗如雨下。嘴唇几近本能般地不断发动着咒语。 魔术最终成型的瞬间的咒语几乎是高声嘶吼。然后,巨大的水珠群倾泻而下,淋湿了大地,雷昂和泽克斯也被浇了个底朝天。 冰凉的水珠让雷昂发烫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也洗去了汗水。总算将原本会像箭矢般乱射的水流弱化了威力,扩散范围变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雷昂松了一口气。现在村民们大概正为这场毫无前兆的骤雨而吃惊不已吧。 成功后的脱力感几乎让雷昂膝盖一软。他看向终于从忘我状态中清醒的少年。 泽克斯正抬头望向天空,不,准确来说,是空中无数细小水滴、反射着夕阳、所形成的美丽彩虹。 “刚、刚刚,那是……” 泽克斯恍惚地呢喃着。 这就是控魔哟。 “太…厉害了……简直像…世界都在我手中……” 泽克斯仿佛经历了重生般端详着自己的手。 雷昂脸上浮现了苦笑。见识过泽克斯远超常人的才能之后,仿佛旧日再临般,一直压抑胸中的苦涩滋味又再泛上心头。 “泽克斯。”雷昂唤道。 少年抬起了头。眼中不再是往日冰冷的固执和憎恶一切般的怒意。而且符合年龄的惊喜和强烈好奇心。 “凭你的能力,不止能做到这样。所以,学习控魔技术吧。” 话音刚落,泽克斯脸上已浮上阴霾。 “我…完全无法认字。就算和大家一起学习,不管被教过几次,我的眼睛里它们都是扭曲的。” 雷昂摇了摇头:“学习魔术时,识字不是必须的。” “但是、咒语……” “就算眼睛认不得,也可以靠耳朵来记。关键还是在于凭借自己的意识来控制魔力。” 为了让泽克斯学会控魔,雷昂才存在于此的。 “真的吗?认不得字也能学会魔术吗?” “啊啊。” “你能……教我吗?”泽克斯迷惘地望向雷昂。 “如果你想学的话。” 泽克斯重重地点了点头,抿住了嘴唇,然后大声地宣言道:“……我要学!” 听到这句话,雷昂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肩膀的刺痛也随之而来。 到今天为止,还真是绕了不少远路啊。现在开始,终于能够踏出前进的一步了。 夕阳西下的林间小径,两人并肩踏上了归途。 雷昂心中仍旧残留着不安。好好修行一番后,泽克斯必然会成为这个国家谁也难以与之为敌的魔导士吧。若那时,再有人激发了他心中的憎恶的话…… 但既然已经踏上了前进的道路,就不可能再回头。雷昂也无意再放开那只满怀信赖握过来的小手。 只能靠自己,教会这位身世坎坷、胸中藏有诸多不平与憎恶、就算这样也在拼了命活下去的少年,如何去爱这个世界了。 虽然自己也只是个半吊子,也不清楚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但就算是这样的半吊子,也要拼尽全力去帮那幼小的肩膀背负起一半命运的重担,让他终有一天能越过心结,伸展翅膀,自在翱翔。 雷昂在心里暗自发誓道。 第6章 “那还真是不容易呀。” “说的跟别人的事情一样,那可怕的家伙可是你师弟。” “师弟!这称呼听起来多么美妙。”罗莎林德满心喜悦地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 本来只打算开个玩笑的雷昂,看到这反应反而有些尴尬。 “不,再怎么说身份也差太多了,要是被安德鲁斯阁下知道可就……” 正打算说出真心话的雷昂,看到少女光彩照人的笑脸还是放弃了。 久违地又被安德鲁斯家传唤,雷昂就把泽克斯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刚刚开始学习控魔技术的泽克斯,虽然还不能自如操作,但已经不再会随便暴走了。而且他也不情不愿地和妮娅结下了类似友情般地往来。 听完雷昂讲述完新徒弟引发的诸多麻烦事后,罗莎林德反而有些艳羡地叹了口气:“他心里一定藏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事情吧。而且身负那么强大的力量,只会让他更纠结。他能够遇上雷昂可真是太幸运了。” “也说得太夸张了吧。” “……之后他也能继续在雷昂身旁学习魔术吧?真叫人羡慕啊。” 罗莎林德的魔术讲习课程已经接近尾声,除了几个象征性的控魔能力测试外,就剩下将魔导士徽章授予她了。 普通的魔导士的话,就要开始去公会应征以谋生计了。但安德鲁斯阁下决不会同意自己女儿加入公会。而罗莎林德作为魔导士的才能,也没有杰出到足以引起「黑铁槛」的注意。 雷昂虽然很是担心这位刚年满15岁的少女今后该如何走下去,却也无法开口询问。 似乎是察觉到了老师的关心,少女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空洞眼神,喃喃道:“已经确定要把我送进圣导院了。” “圣导院……” 虽然瓦尔特利昂神教是拉瓦尔塔王国势力最大的教派,信徒人数众多,但终归不如发源国厄米尔那么狂热。就算是信徒家庭,愿意将孩子送入圣导院成为圣导师或圣导女的也非常少见。在拉瓦尔塔,一般只有贫穷家庭实在养不起孩子时,才会考虑这条出路。此外就是,贵族的血脉里诞生里拥有导脉之人,想要掩盖掉丑闻时。 瓦尔特利昂神教的教义并不承认魔脉和导脉的存在,甚至视魔导士为邪恶的存在,这样的宗教居然成为了部分魔导士最后的庇护所,也实在太过讽刺。 “其实,前阵子离家也是和母亲一起提前去拜访了我即将进入的圣导院。说是让我提前习惯一下。” 雷昂也多少预料到了。拥有导脉的贵族子弟,若不是一生被幽禁于领地的某处,就是被送入圣导院。进入圣导院其实和幽禁也没什么区别。更过分者,会在发现孩子拥有导脉时直接将其杀死。只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会有贵族子弟能自由地作为魔导士活下去。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会很寂寞吧。” 这决非是社交辞令,而是眼见聪慧伶俐的少女从此余生就要与祈祷和神坛相伴自然产生的惋惜之情。还有惜别的落寞。罗莎林德的开朗对性格阴暗的雷昂像一道光芒,总让他打起精神来。 “进了圣导院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雷昂了吧。” 那是肯定的。安德鲁斯阁下绝对不会同意雷昂再去见她,过分纠缠的话搞不好还会为了掩盖丑闻直接暗杀雷昂。 “下次授课就是最后一面了呢,雷昂。” “……嗯。” 罗莎林德总如夏日晴空般灿烂的笑容,今日也染上了忧郁。 “要是能和泽克斯见上一面就好了呢……”罗莎林德低声道。 雷昂边回想着今天和罗莎林德的对话边赶路,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顶着入夜后寒意沁人的风,踏过昏暗的林间小径,终于抵达了家门前。 刚推开门,妮娅就飞奔而出:“欢迎回家,雷昂。” “妮娅,天都这么黑了,你来这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给你们送面包来了呀!” 本德一家的租金有部分是以食材来支付的。虽然雷昂在小屋后开垦的田地勉强能保证自己饿不死,但终归品种太少。而且他一个怕麻烦的单身汉,实在是不想自己烤面包。因此本德家定期会让老母亲把新烤好的面包送过来。 但那件事后,这任务被妮娅自告奋勇地接下了。 “就算是送面包,也该白天来吧。” “但白天来的话泽克斯又不在家嘛。” 就算白天泽克斯躲在森林里练习剑术,面包篮也可以放在门外。完全不是入夜了还往这边跑的理由。妮娅一直惦记着要找泽克斯玩,相必本德先生也头疼不已吧。 雷昂虽然想送送妮娅,又怕流传出女孩夜里与魔术师同行的奇怪传闻,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 “你啊,也不必老躲着妮娅吧。偶尔陪她玩玩不行吗?” 走回屋里,一脸心浮气躁的泽克斯正站在门边。之前妮娅白天来访时,他借口要练习魔术,飞也似的逃跑了。 “有什么好玩的啊。” 泽克斯的不悦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困惑。一直以来都遭人轻蔑,甚至一接近就会被人仍石头的泽克斯,还不太能习惯妮娅这份毫无由来的友好。自己刚和加托相遇时,大概也露出过这种表情吧,雷昂回想着。 “算了。准备吃饭吧。” 泽克斯应声点了点头,开始帮忙端餐具。 现在和他的关系维持得相当好。泽克斯虽然天生有些急躁耐不住性子,但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平日也会帮忙家务和农活。 不过,魔术学习方面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泽克斯说他根本没法认字,字在他眼里是扭曲的似乎真有其事。不管教上多少遍,他都没法学会,大概是识字能力上出了什么问题。明明认路和记人上一点问题都没有,视力也好得很。 所以雷昂只能像之前说的那样,让他通过听觉来记忆。雷昂会将自身的导脉与泽克斯的联结起来,让他边记控魔时的感觉,边记雷昂念出来的咒语。这种教法,如果同时进行复数魔术的学习,就会产生混乱。只能一样一样来。 但雷昂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虽然会多花不少时间,但总比他之前完全拒绝的状态好多了。 “那位大小姐很想见你一面呢。” “做不到的吧。” “嘛,倒也是。” 罗莎林德的存在就是个秘密,安德鲁斯阁下根本不可能同意让雷昂带上随从一同到访。 “而且说起来,为什么贵族家的大小姐会想见我啊。”泽克斯的语气里有些不悦,大概是怀疑自己被当成珍奇动物。而且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骑士、贵族这些统治阶级。 “因为觉得自己和你一样吧。” “一样?她可是贵族大人诶。” “她也是魔导士啊。”雷昂放重了语气强调说。 和贵族还是庶民没关系,就算是王族,只要身负导脉,都会被视作低人一等。不如说身份越是高贵,越会被家人所忌惮。 “背负着禁忌之力,遭家人所疏远,只能隐匿于世间生活。打出生后几乎就没离开过屋宅、就连找个同龄玩伴的小小心愿也实现不了。所以,面对同样知晓这份孤独的人,会分外地有亲切感吧。” “……但是我和她根本没见过面,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嘛,虽然是我自说自话吧,她和你都是我的弟子,那么她就是你师姐,你就是她师弟了。这点小小羁绊,对她来说也是十分有意义的。” 就算这么解释,泽克斯也只是难以理解地歪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次周,雷昂将崭新的魔导士徽章收入行囊,走出了小屋。沿着出村的道路,朝着湖的方向前进。想到这条路可能今天是最后一次踏过,心下不禁有些落寞。 “雷昂!” 听到突如其来的呼喊,雷昂回过头去,泽克斯正小跑着追过来。难道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吗?雷昂困惑了一下,然后终于跑了过来的泽克斯伸手递出了什么东西。 雷昂接过来在手中仔细端详,是个用皮绳串着的小鸟木雕,只比拇指大一点。雕工稍嫌粗糙,但还是能看出鸟儿那振翅欲飞的姿态,而且通体被耐心打磨过,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玩意,怎么了吗?” “做出来了。” “你做的?” “有什么不对吗!”泽克斯似乎有些羞耻地扭过头大声回应道。 “啊不,就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才能。挺能干的嘛。” “要你管!好了,把这个拿给她吧!……就是那个、师姐。”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词句几乎要听不见了。不过他满满的心意,已经汇集在了小鸟木雕上。 “知道啦。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泽克斯哼了一声扭头就走,雷昂目送了他一程,继续朝着湖的方向前行。 雷昂到访安德鲁斯家的别墅时,出来迎接的管家表情严肃得不同寻常。整间宅邸都笼罩于一种紧张的氛围中。雷昂正猜测着发生了什么时,预料之外的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来者是雷昂只在被雇佣时见过一面的家主,罗莎林德的父亲,安德鲁斯阁下。平日他都居住在玛哈城的领主馆内。 “久违了,里尔的魔导士。” “是,很荣幸得见您。听闻您又在玛哈战场立下了赫赫战功,实在是可喜可贺。”雷昂慌忙行礼问候。 安德鲁斯殿完全没有在意雷昂说了些什么,径直走过来问道:“我听说那人的授课到今天就结束了。” “是的。贵千金既诚恳又聪慧过人,所传授之术一瞬就能领会记住,我从未见过像她善学的人。”雷昂的回应里满含着对她才能将被埋没于圣导院中的惋惜,然而安德鲁斯殿下丝毫没有留意到。 “总算结束了啊……”他低语道,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对女儿的关心,反而像是终于能甩掉一个包袱的安心。 “今后不允许再提起这一切,你明白了吧?教过那人魔术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知道了。” “酬金待会去管家处领取。辛苦了。”这么说完,安德鲁斯阁下又返回了屋内。 雷昂这才站直了身,望向管家:“请问大小姐现在在何处?” “正在房间内等您。” 听到回答雷昂走上了台阶,来到房门前,轻轻叩响门环。然而不管重复多少次,门内也毫无回应。 糟糕…雷昂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急忙顾不上礼数地用力推开了门。 房内空空荡荡,上回来时还在收拾途中的行李全都不见踪影……不,还不能确定,行李可能只是已经提前送去圣导院了。 急忙奔下台阶的雷昂告知管家罗莎林德不在房中,对方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雷昂也顾不上多说,朝着湖的方向跑去。罗莎林德往日常在湖畔她最喜欢的一处树荫下练习自己擅长的操纵水的魔术。 带着不安来到来到目的地,果然发现了正倚树坐着的少女。 “……太好了。找到你了。” “以为我逃走了吗?”少女带些自嘲地回应道。 罗莎林德抬起头来,表情满是阴郁,眼圈泛红。 “要是能逃走该有多好呢?可是就算当下能逃走,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我也无法一个人生存下去。虽然学会了使用魔术,但没能学会谋生之法的我是何等软弱无力啊。”罗莎林德的视线落回了湖的方向。 “雷昂,魔导士究竟是什么?为何非得这么受人轻蔑?就因为身为魔导士,父亲也视我如陌路,还得侍奉自己根本不相信的神来度过余生,这都是为什么?” 罗莎林德打心底发出了悲痛的质问。她平日大概一直在用开朗的外表隐藏着内心这些纠结不已的疑问和愤愤不平吧。 “我究竟是为何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啊?” 因为身负导脉而遭人冷眼相待的魔导士,若能凭借这份特异之力维生,倒也还算好。像罗莎林德这样,既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又不可能成为魔导士的两难立场,自然会怀疑起自己活着的意义。 然而雷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宽慰现在的她。谁也无法分担、谁也无法治愈她的这份痛苦。 “我也同样软弱无力啊。不,我是无能。连我的老师,都直言我作为魔导士的水平在三流以下。” “怎么会…” “不,这是事实。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公会愿意招募我。若不是老师让我继承了私塾,恐怕我不是成了农夫,就是已经成了野地里饿死的无名尸了吧。最可笑的是,凭我的实力,想落草为贼都做不到。” 苦于贫困的魔导士落草成为盗贼的并不罕见。讨伐这些人也是魔导士公会的工作之一。当然,若是没有足以和公会魔导士抗衡的实力,他们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但是、雷昂不是教会了我魔术吗!大家都害怕我,视我如污秽之物……所以我也讨厌着自己。我身边一个魔导士都没有,只有我如此怪异……所以,初次见到雷昂时我就在想:终于遇到了和我同病相怜的人、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所以她虽然身为贵族千金,对待初次见面的魔导士却毫无戒心,亲切得像与旧友重逢般。 “当时我因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恐惧。被世间人厌恶,谁也不需要我,毫无存在意义。所以我特别羡慕有能力的魔导士。若是我的实力也能在强一点,就能加入公会了吧。就算照旧遭人轻蔑,至少有人需要我。” 若不能如此话,该如何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我也是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自己为何而存在的…不,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不过幸好遇到了你,让我不必再把这一切藏于心底。我真是做梦也希望能和人倾诉一下。” 雷昂静静地用目光示意罗莎林德别再说了。她终于闭紧了双唇。 雷昂无法成为罗莎林德的重要之人,就算一时纾解了少女内心的孤独,也不过是短暂错觉。若不能真正拯救她,还不如不要介入。此时无论是哪位魔导士出现在她面前,都能带给她救赎般的错觉吧。 “实际上,凭我的力量根本不配为人师表。但我想要为他人派上用场,为了这个梦想,就算拼了命,花上一辈子也要这么做。”为了对抗自己无价值的人生,为了被谁所承认,而拼上这一生。 唯有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能终结这份绝望感吧。 雷昂从怀中取出了两件东西。 “对你来说可能是避之不及之物吧。” 罗莎林德表情僵硬地接过了魔导士徽章,一言不发。 “还有这个。” 雷昂递出的另一样东西让罗莎林德很是惊讶。 “这是?” “泽克斯送给你的。” “小鸟……” 接过坠饰的罗莎林德小心翼翼地拂过雕工粗糙的鸟羽,生怕损坏了它一丝一毫。 “说是要送给师姐来着。” 罗莎林德握着小鸟坠饰,抵于额头上。一滴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溢出、掉落。 “谢谢……”她低语着,将皮绳戴在了颈间。她今天没有穿往常的奢华礼服,只着了件朴素的连衣裙,和那泛着细腻光泽的木雕小鸟很合衬。 她回头看了眼湖水,然后微笑着走向了宅邸方向。 “今后我就要去往神之家了。” “是啊。” “神的面前,人人平等。我再也不受身份束缚了。” “啊,说的也是。” 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的雷昂正困惑着,罗莎林德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露出了开朗的笑颜。 “至今为止谢谢你了,老师!也帮我谢谢师弟。” 雷昂沿着小径往家里走时,远远瞥见了蹦蹦跳跳如野兔般离去的女孩。又是天色已晚了才过来吗。 开门走进小屋里,只见一脸疲惫不堪的泽克斯正歪在椅子上。 原来妮娅白天就过来了,缠着泽克斯一直说个不停,呆到现在才走。 “和我这种人说话,有什么乐趣可言吗?” “妮娅单纯是在为终于能和同龄的孩子聊天而感到开心吧。” 雷昂鼓励地拍了拍今天鼓起勇气没逃跑的弟子的肩膀。 “对了,罗莎林德还让我给你带句谢谢呢。”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害羞的泽克斯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想要停止这个话题。 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老是坐不住不爱念书天天只想着跑外头挥剑的家伙,居然能够那么耐心地雕琢木头,只为了送给那位从未见过面的贵族少女一件礼物。 “为何你会想到要送她礼物呢?你不是最讨厌贵族了吗?” “不是你说的吗,她也是魔导士。” 确实如此。但当时可完全看不出泽克斯被这话打动了啊。 “我最讨厌贵族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孤身一人的感觉……我也很清楚。”泽克斯说得磕磕绊绊的,大概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吧。 身为魔导士不得不独面孤独、因此更加渴望与人产生联系。泽克斯也很清楚这点吧。 那只小鸟,不仅仅是为了从未谋面的师姐而作,也是为了泽克斯自己而作。你并非是孤身一人,这个世界的某处,还有着和你同病相怜、出自同一师门的我在。 泽克斯绝非自己曾经想象的那么冷漠。 “那种东西果然还是配不上贵族家的大小姐吧。” “没有这种事。” 出于对贵族的厌恶感,泽克斯又补了一句。雷昂坚决地否定了。 就算相比金银财宝,也肯定还是那只木雕小鸟更让罗莎林德开心。那是她最渴望的、与某人产生联系的证明。 (真丢人啊。) 明明雷昂才是罗莎林德的老师,却在拒绝对吐露真心的少女伸出一点援手。帮助了她的,反而是刚刚踏上魔导士之路的泽克斯的温柔。 “罗莎林德感受到你这份心意时真的很开心……呐,泽克斯。我除了魔导以外一无所长, 就连魔导能力也很弱。就算这样,我也梦想凭这点微薄之力帮助他人,被他人所需要。不过,相比我的力量和言语,还是你送给罗莎林德的那只小鸟,更能救赎她。你的那份心意,已经胜过任何魔术了。”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雷昂看着又露出了别扭神情的弟子苦笑了起来。确实如此,雷昂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但他的直觉从中感受到了某种类似真理之物。足以支撑自己活下去之物。为了泽克斯的今后,而必须去做之事。为了不知何处的某人,所必须完成之事。 不管身负多么强大的力量,最后也终将是为了实现此事。雷昂这么想着,然后,做出了结论。 “……算了。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的。”雷昂笑着放下行装,开始准备晚饭。泽克斯也理所应当地一同忙碌了起来。 达扎工会篇 第7章 真纪九五七年 青水节一月 林间可见快速移动着的人影。想朝那追去时、牵制一般的破空声马上响起。没能命中目标的飞矢全数钉落在了地上。 对方已经被逼入绝路了。 “泽克斯!” 听到后方的呼喊他并不回应,无声地追上前去。再没有箭矢飞来了。 他口中机械地吟唱着咒语。不通过咒语发动魔术会让人感到奇怪,所以他也会象征性地念几句。其实他发动魔术根本不需要咒语的帮助。 对泽克斯来说,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句根本毫无意义。对无法通过视觉阅读文字的他来说,想从言语去构造出魔术太过困难了。所以,他施术时全凭脑中直接想象,在自己灵魂深处直接构造出名为魔术的无形结构。这种施术方式是通过完美模仿雷昂控魔时的状态而形成的。 对泽克斯来说,要施展魔术必要的不是言语的连锁,而是回忆起雷昂施展同一魔术时的模样,氛围,与他导脉相联时的触感。 泽克斯将周围环绕的丰沛魔力,像以线牵引一般聚集到自己体内。然后如同投掷石子般轻轻丢出、数道雷击直破前方。光至之处人影惨叫着应声倒地。泽克斯朝那追去,突然有藏于树影下的敌人袭来。他毫不费力地闪过全力刺过来的剑,回身一个手刀毫不留情地击中对方握剑的手腕。趁剑被打落的空隙泽克斯控制住了呻吟着的偷袭者,将其双臂反在身后摁倒在地。 这时,泽克斯听得背后一阵骚动,其他魔导士终于抵达了。他们并不吃惊于泽克斯已经将盗贼全部打倒这件事,马上开始用绳索捆绑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对手们。 泽克斯回到达扎的魔导士公会内领取今天任务的报酬。这次的任务是讨伐城镇附近出没的盗贼团,事前听说也有魔导士参与其中,泽克斯还做了长期抗战的打算,没遇到轻而易举就全收拾掉了。 “辛苦啦。”一同出了任务的魔导士们来搭话,泽克斯只摆摆手作为回应,朝外走去。 “喂,泽克斯,接下来我们准备去吃饭,你也一起吧?” 看见泽克斯一心只想往门外赶,其中一名魔导士脱离了大部队走了过来。走过来的是杰西,年纪不大但已经在这家公会工作了七年,实力了得。生性爱照顾人的杰西,帮了一年前刚满16岁就加入了公会的泽克斯不少忙。 进入雷昂门下已经过了5年。原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瘦小的身体,已经成长得相当结实。幼年时只有眼神凶悍给人印象深刻,随着年纪增长,端正的面容也让人一见难忘了。不过就算现在,他的目光也常会被人说仿佛刚研磨过的刀刃一般清澄锐利,不知算不算是夸奖。获得这评价和他的性格也有关系。 泽克斯绝非是那种讨人喜欢的性格。加上实力又很出众。刚加入公会时,不少前辈都看他不顺眼。那段时期,杰西是唯一会毫无隔阂地站在泽克斯那边的人。 “不了,我直接回去了。” “这么晚了还要回里尔村吗?赶到都该大半夜了啊。” 泽克斯耸了耸肩。 “住这边不就好了吗?宿舍里也有空床。不如说你也差不多该搬来城里住了吧,每次有任务都得赶过来多麻烦。” 虽然对他的冷淡回应早有准备,杰西还是失望地皱起了眉头。 一般来说,魔导士加入公会后,就会离开老师,搬入公会这边。魔导士伙伴们同进同出,既方便工作,也能培养团结意识。偶尔有魔导士会在城里另置住所,但从没有人会像泽克斯这样仍旧留在离城里骑马都要跑半天的乡村里的。 “噢,泽克斯,和杰西他们去吃饭吗?” 泽克斯走下楼梯时,碰到了公会老大阿尔德。阿尔德是位体型圆润表情亲切的中年人,与其说他是魔导士不如说是商人更容易让人相信。他不止魔术方面实力出众,还有不负外表的交涉能力与圆滑手腕。达扎的魔导士公会这么多年没和当地居民起过摩擦,全靠他周旋着公会内外的诸多关系。 “不,我现在要回去。” “这样吗……夜道不好走,路上小心。” “是。” “……说起来,你现在多大了?” “十七岁,很快就十八了。” “唔……这样啊。你师父维登没和你提起什么吗?” “哈?”泽克斯皱着眉用目光探寻对方的意图。 老师极少来公会露面,泽克斯加入公会后更加。是老师和公会老大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不过实在很难想象总是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懒懒散散的雷昂会和现在还战斗在第一线的公会老大能有什么利益交换。 “啊,没有也没事。嗯,你不要在意。”就这样,阿尔德没有再多说,走回了二楼的执勤室里。那态度让人感觉意味深长,但泽克斯提不起劲去追问。一大早就骑马赶来城里,出完任务后他已经累得不行了。 “再见。”泽克斯朝杰西说道,对方只得回以苦笑:“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 “怎么?” “一般来说魔导士会认他初次加入的公会老大为师父。会像你这样这么感恩最初教自己魔术基础的人的,非常罕见。”杰西如此推断着泽克斯为何不肯离开里尔村的理由。然而他猜错了。 泽克斯没有回应他,径直往外走,来到了马厩,牵出了去年加入公会时想法子弄来的一匹老马。 对泽克斯来说,城里他搞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雷昂教育了五年的成果,泽克斯现在勉强能看懂街上的招牌了——因为招牌字体很大,又都是些简单短语,多半还附有图画。换成店门口贴的声明或是菜单,他就完全看不懂了。如果非站在店前花上大量时间解读,只怕解读出来之前就被当作可疑人士逮捕了。 文字就是自己的敌人,被文字包围着的生活泽克斯可根本过不下去。 泽克斯如逃跑般策马朝城外而去,很快人来人往的喧闹街道就被甩在了身后。 明月照耀着村间小径,泽克斯让老马放缓了脚步。远离城市喧嚣的边境村庄,被温柔夜色所裹,安静得除了马蹄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穿过村庄,朝着森林中被夜色中的树木掩映得难寻踪迹的小屋而去。爱马早已熟知道路,就算目不能见纯凭记忆也能找到家门。……不,此时还能看到小屋,因为有些微灯光漏出了窗外。注意到这一点时,泽克斯皱起了眉头。 泽克斯将马系进自行搭建的简陋马厩内,送上水和饲料宽慰老伙计的一路辛劳,然后掸了掸外套上的风尘,这才安静地推开了家门。 门后一如他预料之中,雷昂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只有墙上的灯火因穿门而过的风轻轻摇曳。泽克斯叹了口气,将行囊里今天收到的报酬和被雷昂托付要买的东西一一规整到该放的地方。 这时,泽克斯忽然注意到仍旧安静睡着的雷昂从桌面渐渐滑下就要摔下来了。 “……喂!”他急忙跑过去扶,结果雷昂自己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又坐回了原本的姿势,然后突然睁大了眼睛:“……啊咧,你怎么在这?” “因为我赶回来了啊!就刚才!我回来了!”泽克斯气鼓鼓地吼了回去。 雷昂昏昏沉沉地用手支着脑袋:“欢迎回来……我还以为你今天打算住城里了。” “我要不回来,你能在这坐上一整晚!还是说你还没满三十岁就老年痴呆得分不清桌子和床了啊?”泽克斯烦躁地吐槽道,结果对方毫无回应。仔细看去,雷昂已经又陷入了黑甜乡。 “喂、起来!” “……唔?啊,醒着呢醒着呢……呼……”雷昂迷迷瞪瞪的,声音都含糊了起来,眼睛完全睁不开了。 “要睡去床上睡啊!在这里睡明天又要喊腰痛了!” “唔—我会去的。会去的……现在实在……太困了……先让我睡一小会……” 这家伙已经不行了。泽克斯终于明白了。他干脆将雷昂强行架了起来。这几年他长高了不少,也越来越结实了。虽然还没法背起一个成年男性,但是半背半拽还是没问题。就这样将已经毫无意识的老师送进了以前自己曾住过几年的卧室里。 “真是、只会给人添麻烦……”泽克斯嘀嘀咕咕地关上门,走向厅内暖炉前现在被他当作床铺来用的长椅。 桌上雷昂看到一半的魔导书还摊开着,大概是读到一半不敌睡意了吧。听老师说过魔导书摊开放的话不利于保存,但书对泽克斯来说,至今仍是恐惧对象。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书的封皮…一下涌入视野中的是密密麻麻如未知生物般扭曲的小字。他急忙将书合上。 熄灭了灯火,泽克斯躺在长椅上,拽了拽毛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公会没来任务时,泽克斯一般就留在小屋里学习魔术或者帮忙农活。 进了公会后泽克斯才发现,极少有人像他这样每天坚持控魔练习,一般来说魔导士在控魔熟练到一定程度后就会放弃这种没多大意义的基础锻炼。为此他还被人揶揄说太过较真了。其实泽克斯不过是模仿雷昂的每天日课,形成了习惯。 泽克斯生来手巧,家务上很快就比老师做得更好了。利用村里仅有的单调食材,也能做出花样繁多的料理来。找来木头修缮家里坏掉的椅子,甚至缝缝补补仅有的几身衣服,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也是因为雷昂在这些方面都太过派不上用场,泽克斯只能被迫成长了。 魔术以外的事情,雷昂都相当无所谓。吃饭只要不饿着,穿衣服只要不冻着,他都不会在意。 (我要是走了真不知他得怎么活下去。) 泽克斯不时会认真考虑起这件事。 他也没打算一直留在里尔村,但是离开老师身边后,他想去的不是任何一处公会,而是拉瓦尔塔魔导士们的最高峰「黑铁槛」。 雷昂有说过他是12岁才来到里尔村的,但此前的人生,在泽克斯记忆里都很模糊。据说自己当时完全拒绝着和外界交流,完全封闭着内心。印象深刻的部分只剩,是被从「黑铁槛」赶出来时周围的魔导士那种焦灼不安的情绪。实在是令人恐惧。 泽克斯并不太清楚自己被「黑铁槛」放逐,最后被送来雷昂这里的前后缘由。不过雷昂有告知泽克斯,只展现出足够实力,总有一天「黑铁槛」会迎接他回去的。 那样的话,就能获得谁也无法撼动,从此能挺胸抬头做人的地位了。到时候就能将迄今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虽然泽克斯一直这么想着,但「黑铁槛」那边却一直毫无音讯。现在泽克斯已经十七岁了,听说有些人十五、六岁就被推荐去了「黑铁槛」,让泽克斯心里也很有些不安。难道说自己的才能并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吗? 搞不好再也回不去「黑铁槛」了… 虽然达扎的魔导士公会对泽克斯的水准是赞赏有加,但那搞不好是因为偏远小城的魔导士们都没什么见识。而且,泽克斯还担心着「黑铁槛」会知道他并不识字这件事。 想到这里,羞耻心让泽克斯两颊发烫。十七岁的魔导士,认得的字还不如小孩子认得的多。小时候也因为不识字总是被一同念书的孩子们嘲弄,不知为何只有这件事隐约留在了记忆里。只要想起那时候的事,文字就显得愈发可恶起来。 (我绝对不会一辈子埋没在这边境小城的) 泽克斯晃了晃脑袋,甩掉诸多消极的想法。 那些不把塞尔蒂亚人当人,随意就害死了自己家人的骑士和贵族,那些因为自己是魔导士就随意侮辱自己的家伙,全部要让他们好瞧。要让他们见识到自己远超他们的实力—— “嘻嘻。” 某种白色的轻飘飘的物体伴随着明朗的笑声一起从头顶落下,让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泽克斯一下站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位满面笑意的少女。 “怎么又一个人沉着脸呢。在做什么呢,泽克斯。” “妮娅……” 妮娅手上挎着篮子,两手捧着刚摘来的白花。少女笑着将剩下的花继续抛到了泽克斯头上。 “就因为你老这样,性格都变阴沉啦。” “不用你管。你才是、来干什么啊。” “来打个招呼嘛,顺便把面包送过来。” “今天的没烤焦吧?” “今天是妈妈烤的啦!不好意思啊,我没遗传那么好的厨艺!” 和少女针锋相对地拌着嘴,感觉消沉的情绪也好了起来。妮娅简直像阳光一样,呆在她身旁时连空气都轻盈了许多。 “厨艺也差,裁缝也不行,还是个凶巴巴的男人婆。你这样真的嫁得出去吗?” “我才没有不行呢!别拿自己来当一般标准,只是泽克斯你太擅长这些了而已。而且啊,我才不要嫁给那些蠢男人呢。” “哪里有不蠢的男人啊。” “那嫁给泽克斯也可以啊。” 少女没有丝毫腼腆的一句话,让泽克斯一下噎住了。 “……别说傻话了,谁家父母会愿意要个魔导士做女婿。而且,我才不想要妮娅这么凶的老婆。” “啊,这样吗。那我嫁给雷昂好了。” “哈?你以为你们差几岁啊!而且那家伙也是魔导士啊,还是个废柴魔导士。” “行了行了,别一脸生气的。我又不会偷走你师父。”妮娅露出你好麻烦的表情,摆了摆手。 正在这时,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三位和泽克斯差不多同年的少年,正看向两人这边。 “喂,看啊,男人婆在倒追塞尔蒂亚人诶。” “哦嚯,问题人物凑一对了。” “啊啊,妮娅那种粗鲁得跟野兽似的娘们,配怪物魔导士不是正好吗。” 三人装作互相在聊天的样子,声音却大得不自然,明显是故意要让两人听到。 他们正是小时候害得泽克斯暴走,结果自己反而骨折了的元凶。从那以后,他们只要看到泽克斯的影子都会望风而逃。不过年纪大点后,发现嘴上讨些便宜并不会招来泽克斯的报复后,就毫无顾忌地经常跑来开嘲讽了。 虽然有些让人火大,但泽克斯也无意和这种根本不配做自己对手的蠢货们计较,打算直接无视。但身旁的妮娅却叹了口气。然后,从路边捡来的小石子精准击中了少年之一的眉心。 “有种你就过来人面前说啊?以为这点距离老娘就收拾不了你吗!还想再吃几发吗?”妮娅抛着手中剩下的石子挑衅道。 少年们惊呆了,然后马上露出了憎恶的眼神,留下几句“给我记着!”“暴力蛮女”之类的老套台词后光速消失了。 “哼,真是没种!” 看着大获全胜洋洋自得的少女,泽克斯扶额叹起了气。雷昂总说泽克斯性情急躁没耐性,在泽克斯看来,妮娅才是真的没耐性。 “你老是这样,哪天被袭击了都怨不得人啊。” “能守护到泽克斯不就好了吗。” 面对少女毫不羞涩就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泽克斯却总是理解不能。 妮娅确实对泽克斯和雷昂都抱有好意,但那是否少女的恋心谁也搞不清楚。但谈到结婚之类的话题,泽克斯认为妮娅绝不是认真的,只是单纯的对着难以触及的不可思议之物的向往。 像她这样的人,泽克斯还认识一个。 “居然在这种地方打情骂俏,很有两下子嘛。” 从少年们消失的方向,传来了男人悠哉游哉的调侃。妮娅脸上一下亮了起来,而与其相反,泽克斯却浮现出了苦涩表情。 “希尔登大人!” 慢慢走过来的男人身形高大,有着暗褐色的短发,做简朴的旅行者打扮,腰上挂着制式佩剑。光看脸可看不出他的筋肉体质,敏捷的动作总会让人想起某种猛兽。身上那股威压,让人绝不敢轻易与之为敌。但与那威压感相反,淡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你们俩关系还是这么好。不过结婚这种事,还是要多深思熟虑。” “反正非要结婚的话,我还是想找个有趣的人啊。” “你这种心情我完全能理解,虽然我对妮娅没有任何不满,不过事关儿子的婚事,不慎重一些可不行。” “…我什么时候成你儿子了啊?”虽然本心想避开和一脸严肃地胡扯着的男人对话,但泽克斯还是忍不住插话道。 “说什么呢。你可是雷昂最看重的弟子,也就相当于他的儿子。而雷昂的儿子,就等于我的儿子。” “开什么玩笑啊!”泽克斯朝着理直气壮地摆出了完全意味不明理论的男人怒吼道。 来者是加托·希尔登,和妮娅是同一类人。在泽克斯最讨厌的人排行榜多年盘踞榜首。 理由之一是,这个男人属于泽克斯最讨厌的统治阶级,是位骑士。 虽然言行都毫不讲究礼仪,还热衷于接近魔导士,但这家伙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骑士,而且是地位不低的贵族家次男。 光是这点就够让泽克斯不爽了。而且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还是雷昂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时不时地突然来访时,总会小小捉弄泽克斯一下。这家伙和师父雷昂之间原本就有种外人难以介入的微妙亲密氛围,每当看到那两人在一块,泽克斯就会莫名其妙地火大起来。(原文:ただでさえガトーと师との间には、何かおいそれと他者が入り込めないような亲密な空気があり、ふたりがそろうとなんとなくイライラしてしまうというのに。) 最重要的一点是,泽克斯打不过加托。剑术上当然是如此,不过本来雷昂教泽克斯的剑术,就是从加托那学来的,打不赢也没办法。对泽克斯来说,这可是相当让人不爽的事。还小的时候,他就曾经袭击加托未果反而被打到骨折过。而且,用上魔术,正面对抗泽克斯也还是没胜算。本来魔术就不适合正面的一对一对抗,而是用于远程狙击、偷袭。就算把这些小花招全用上,泽克斯也不认为自己能打倒加托。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点,让泽克斯愈发郁闷了。 总之,泽克斯非常讨厌加托。 “你这叛逆期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啊。”简直像遭遇了心爱的儿子的突然反抗一样,加托夸张地垂头叹气道。 演得太刻意了,完全是清楚着什么行动会让泽克斯更生气而故意逗趣着。这家伙性格究竟有多恶劣啊!泽克斯心想着,虽然村民们完全不这么看。 对于这位身份高贵、性情坦率(虽然也有些古怪之处)、挥剑保卫着边境的骑士,村民们都是欢迎和尊敬的不得了。而加托总来拜访被村民嗤之以鼻的魔导士这件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别在意,希尔登大人。泽克斯还是个小孩子呢。” “真希望他快点长大成熟呀。” 听到两人愚弄般的对话,泽克斯表情都快扭曲了。但他紧抿双唇并不开口。因为他知道,贸然回嘴接下来会被嘲弄得更狠。 “那么,我该去拜访雷昂了。妮娅,面包我帮你拿过去吧。” “啊,那就麻烦了,谢谢您。” “再见了,年轻人。不要吵架,打情骂俏也要适可而止。” 完全是演出般的退场台词,但泽克斯没有给他丝毫反应。见此加托也失去了玩兴,朝妮娅摆了摆手,走向了小屋那边。 脚步虽然乍看很悠哉,但就连背后都找不出一丝空隙。泽克斯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 妮娅看在眼里,愣了一下:“你还真是有够讨厌希尔登大人啊。” “会喜欢这种人才奇怪吧!” “他身份可是高贵得你踮脚都追不上呢。” “那也只是对你们而言……算了,我去修行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晚上之前我不会回来了。” 所谓晚上之前不会回来,就是加托离开之前他都不打算回来的意思。虽然确实有打算要好好练习一下最近才学会的几个魔术,但平时他也只会练上小半天,今天是被迫变更了预定。 看着怒气冲冲离去的友人的背影,妮娅耸了耸肩,轻快地朝自家走去。 第8章 加托敲门后没有得到回应,这小屋只有十步见方大小,在屋内就算睡着了也不可能听不到叩门声。 于是加托绕到了屋后。冬天已经临近,山那边吹来的风让人不禁缩起脖子。 小屋后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狭长地带开垦出了田地,一直延伸到了林间。雷昂原本只在丁点大的田地里种了些自己吃的作物,吃饭的嘴变成两张后,又砍伐树木额外开垦了些面积。开垦时为了避免树木倾倒危及小屋,特意留下了屋旁的树没砍,结果田地就变成了这般奇特模样。 “雷昂,你在吗?”树木掩映之下没见着人影,加托索性出声呼喊。然后林间探出了一头红发的脑袋。 “怎么又来了啊。当骑士还真是悠闲自在,有空老往这跑的话,不如到这边定居如何?” “每次都是任务途中顺路过来而已。” “这路可顺得有够远的啊。” “毕竟走哪条道是个人自由嘛。顺带一提,今天我是来送信的。”加托掏出了怀中的信件。 嘀咕着“谁这么了不起能随便差遣骑士大人啊”的雷昂看到信封上的封蜡瞬间就变了脸色。 “给你添麻烦了啊。”雷昂正准备接过信,加托却直接将信收了回来。这让雷昂露出了些许惊讶。 “你做好和「黑铁槛」对抗的准备了?” “……你读了信?”雷昂眼神中带着责备之意。 “怎么可能。就算是我这点礼仪还是会遵守。是达里埃希跟我说的。” “真是个古怪的骑士大人啊,总爱跟魔导士混到一起。” “别想蒙混过去。你也考虑一下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偷偷来找我商量的弟子的心情吧。” 雷昂闭上了嘴,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黑铁槛」所属,魔导士若非是任务中同行,想和骑士搭上话也没那么容易。虽然都居住于王都,但双方生活的区域完全没有重叠,想要私下联络对方可是相当费力的。 而且自己甚至不是达里埃希正式的师父,他师父是进入「黑铁槛」之前所属的达扎公会的老大。并没有多少魔导士会感恩于进入公会前教授自己魔术基础的老师。虽然对达里埃希而言可能有些不一样,若非雷昂他已经只能作为无能者度过一生了。在雷昂看来,这次达里埃希会如此费心,主要还是麻烦完全起源于他将泽克斯强推给雷昂,达里埃希觉得自己也得承担责任。 “雷昂,你为何拒绝了「黑铁槛」的请求?” “我没有拒绝,只是觉得现在还太早了。” “太早了?在我看来,那小鬼已经是相当出色的魔导士了。” “泽克斯作为魔导士的能耐已经完全足够了,不客气地说,足以跻身拉瓦尔塔……不,恐怕在全世界都是屈指可数的程度。但是……” 雷昂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似乎想寻找更合适的言辞去描述,但始终没能找到,最后,他叹了口气:“他还只是个孩子。” 加托也跟着叹息起来:“你是觉得他太情绪化了?还是怕他又像刚来时那样因情绪波动而暴走?那就是你的不对了。那家伙确实没什么耐性,也不擅长掩饰情绪,但相比起以前,忍耐力方面已经长进了相当多。就算被我捉弄,被村里的小鬼们嘲讽,他虽然仍旧会不悦,却也都能忍耐下来不再随便出手了。就算距离能构筑人际关系还差得远,但也已经没必要那么但心了吧?” “但泽克斯可是塞尔蒂亚人啊。而且……”雷昂没有继续说下去。泽克斯几乎不识字这点,除了师徒两人,就只有妮娅知道。 泽克斯将此事视为自身最大的耻辱,连达扎的魔导士同伴也谁也没告诉。 虽然雷昂教他魔术同时也有教他识字,现在他已经比孩提时期进步了不少,能够认得若干单字和短语了,甚至简单的短文也能自行慢慢理解。但是,一旦文章篇幅稍长或者出现了难解的词句,他就会心生恐惧,无法继续。至今为止的魔术研习都是靠雷昂将魔导书念给他听,如果去了「黑铁槛」,可就不能继续这种做法了。 除此以外,雷昂还惦记着一件事。但这事他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只觉得如果就此放开泽克斯的手的话,可能会酿成大祸,甚至无法挽回。这让他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他是塞尔蒂亚人这事实怎么也避不过去的。就算现在,达扎的魔导士也有人因此厌恶着他吧。作为塞尔蒂亚人,还拥有这么出众的才能,总需要面对这些。目前为止,他引发过什么问题吗?” “……没有。”雷昂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达扎公会的现任老大是雷昂的师兄,泽克斯刚来不久他就听到了风声,和雷昂通过气。因此泽克斯的工作状态和人际关系,都在本人毫无察觉的状况下,详细地传到了雷昂耳中。因此雷昂知道泽克斯在公会中曾经遭遇过相当大的恶意,若放在以前,泽克斯早已肆意暴走起来了。但现在,在亲切的前辈的帮助下,泽克斯已经能好好应对这些了。 “我反而比较担心你啊。我收到消息,「黑铁槛」为了查看小鬼头现在的状况,已经派出了密探。你小心言行,别被视作违抗行为了。” 友人的话让雷昂几乎摒住了呼吸。 对于连公会都进入不了的雷昂来说,「黑铁槛」简直是想象不能的高处。不过就连公会魔导士们都会对「黑铁槛」来客毕恭毕敬。既无实力又无地位的雷昂若是被判定为违抗「黑铁槛」了的话,恐怕一瞬间就会被抹消掉吧。 “而且说到底,他本人怎么想?不可能打算一辈子都埋没在这种乡下地方吧。” 最后那句揶揄要换平时,雷昂少不得要回怼一句,但今天他只是抬起头看向了天空。 泽克斯是怎么想的吗,雷昂从来没有询问过。但是,他多少能察觉到弟子心中愈发强烈的焦躁感。 泽克斯很有野心。他想要更高的地位,想要比任何人都强大。而他也有与这份野心所相符的实力。小时候他似乎很恐惧「黑铁槛」,但最近似乎已经不再会这样了。 “……说的也是,就按他自己的意愿来吧,这样可以了吧。”为了逃开加托的紧盯过来的锐利眼神,雷昂低下头,放弃了般地喃喃道。 眼前摊开着心爱的魔导书,雷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视线空从纸上滑过,手指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书页捏皱了。 “你搞什么啊!”意外的怒吼声将雷昂拉回了现实。他抬头一看,从外头回来的泽克斯正慌忙将暖炉上的锅取下来。室内充斥着刺鼻的糊味。 说起来,自己因为泽克斯一直没回来,想着先把饭做好,就将切好的蔬菜和水放进锅里煮了来着。然后就陷入思绪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锅里水已烧干,蔬菜全糊在了锅底。屋里的灯火不知是何时点亮的,大概是读书途中觉得太暗无意识所为吧。 “啊啊、抱歉……” “真是、才三十岁就真的老年痴呆了吗!我要没回来你搞不好就把自己烧死了!”泽克斯一边大声咋呼,一边忙着将锅子清理干净,忽然又奇怪起怎么没听到回应,回头看向师父那边:“雷昂?” 听到呼喊,又再陷入沉思的雷昂这才抬起头来:“抱歉、在考虑事情……” 很有学者做派的雷昂一开始看书就身边万事不入耳了,偶尔也会因此误了事。以前有学生来私塾上课时状况还稍好,不过自从泽克斯“恶名”远扬后,雷昂再也没收到过新学生。雷昂倒也不觉得遗憾,反而高兴于可以不受束缚地研究魔术,更加忘我地沉浸于书本之中了。 但就算这样,雷昂也不会无视泽克斯,被弟子搭话时总会暂时将书本抛开,集中精力和弟子聊天。像这样怎么问都没反应的状况很少见。 难道说是身体不舒服,泽克斯变得有些不安了。雷昂虽然过着难称得上是健康的生活,但身体却一直很好,泽克斯从来没见过他生病。反而是小时候泽克斯不时会发烧,受了师父不少照顾。 泽克斯惴惴不安地仔细端详师父,脸色确实很差。 “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事。……只是你今天回来的比较晚,就想着先把饭做上,看来我已经不太习惯开火做饭了。” 泽克斯去城里出任务时,雷昂都是自己张罗食物。看来吃得都不是什么像样食物啊,泽克斯一下就明白了。 泽克斯收拾干净锅子,重新开始准备晚饭。 “算了,反正雷昂也做不出什么人吃的东西来。” “…喂喂!” “比狗食都难吃好吗。” “虽然是不太好吃,也没这么过分吧!” “全是那家伙的错,他要不来怎么会闹成这样。” 听到弟子开始帮忙推卸责任,雷昂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有够讨厌加托啊。” 和妮娅说了几乎同样的话,但泽克斯没有再给出同样的回应。客观来看,加托在有身份的家伙里面,已经是破格般地亲切了。这点泽克斯也无法否认。但,诸多原因加在一起,他还是对这人喜欢不起来。 “泽克斯。” “干嘛。”泽克斯应声后,雷昂却没继续说下去。泽克斯觉得奇怪地停下手中的活,扭头看过去。雷昂正盯着自己,那双仿佛吞噬了所有黑暗的深色双眸中似乎想向自己探寻什么。 但即使泽克斯等得开始有些心焦,雷昂也没有再开口。正当他打算回去继续准备晚饭时,雷昂突然说道:“不,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泽克斯皱起了眉头。但再怎么问,雷昂也只回答“没什么事。”然后径直开始收拾起桌子。 看来雷昂怎么也不打算继续话题的样子,泽克斯只得放弃,继续做起了晚饭。 黑铁槛篇 第9章 一般来说,泽克斯接到公会的通知才会进城。不过每个月初,就算什么事也没有,他也会去公会露个脸。一方面和老大打个招呼,一方面也算他为了减少和其他魔导士产生纠纷而做的最低限度努力。不过最近每个月都有接到任务,和公会的往来越来越频繁了。 边境小城达扎远离着王都,距离北部的纷争地带比较近,因此近些年治安也在不断恶化。但卡廷扎的周边地区,从二十年前开始,居民结成帮派对抗领主的事情就时有发生。早年时候纷争规模还比较小,现在已经发展到会雇佣别国的佣兵,甚至联合成数个集团互相掩护,不断引发战火。虽然卡廷扎的纷争不会直接影响到泽克斯,但长年陷于战事,北部地区领主直属的骑士团已经无暇维护城市治安,导致盗贼、奸商横行,受此波及,达扎城中也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氛围。 将爱马拴入马厩中后,泽克斯在公会入口处和几名常年住在公会里的魔导士打了个照面。达扎大半的魔导士都不太喜欢泽克斯,其中一小部分甚至从不掩饰眼中的蔑视和恶意。而今天这些望向泽克斯的目光较往常更不友善了。 最近半个月还算挺安分的泽克斯对此有些惊讶。他走向和他关系还算友善的几名魔导士,多半是杰西的友人和师弟,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对方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不知所措,搭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 虽然根本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但有时就因为这些根本记不清的小事,也会被人记恨上。现在泽克斯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正想着要不和杰西问个究竟吧,本人就现身了。杰西一看到泽克斯,就停下了脚步:“过来了啊。” “嗯。” “老大说叫你过去一趟。”杰西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自在。虽然并非是含有敌意或轻蔑的那种不自在。 “杰西?”有些探寻意味地喊了年长友人的名字,对方却错开了眼神。然后,杰西带着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般的表情开口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什么?” “……像你这样的魔导士,是不可能一辈子埋没在乡下地方的。就算你是个塞尔蒂亚人。” 从未在泽克斯面前有过任何种族歧视言行的友人,语气苦涩地第一次提及了他的民族。这让泽克斯分外觉得尴尬。 “你真的是个天才,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杰西不也相当厉害吗。”泽克斯并非是在说客套话,而是打心底这么觉得。但他也明白,现在的气氛,不是这么几句话所能扭转的。 果不其然,杰西维持着不自在的表情摇了摇头:“反正,我们根本不在同个层次。你可有着当世少见的实力,被「黑铁槛」看中也只是迟早的事。” 泽克斯从杰西的话中明白了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但却无法单纯地高兴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继续看着杰西。 “……我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进入「黑铁槛」,为此拼命锻炼自己、积累功绩。不光是我,所有的魔导士都是如此。身为魔导士,就会处处受人轻蔑,明明为了保护这些人我们做了这么多工作。但,只要进了「黑铁槛」就完全不同了,一切都能获得回报。我一直这么……渴望着。” 杰西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泽克斯记得他今年是…二十二岁。一般过了这个年纪,就很难再有机会进入「黑铁槛」。明明杰西的实习在达扎足以排进前五,但也没能获得「黑铁槛」的青睐。 “我真的很羡慕你,泽克斯。甚至有点能理解那些因为嫉妒而讨厌你的家伙的心情。” “……但是,杰西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嗯,说的也是。我也差不多该放弃了。但更年轻的家伙们没这么容易死心吧。你的出现,让他们终于明白要这种级别才能进入「黑铁槛」,认清了自己的斤两,或许他们会记恨、觉得梦想都被你粉碎了吧。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啊啊,不行,本来决定了要开开心心送走你的。我还是不够成熟啊,对不起。” 就算这样跟我道歉,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啊。泽克斯一脸困惑。他也不觉得杰西有向自己道歉的必要。不过,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啊,第一次听到了真心话。 “老大叫你过去呢。有「黑铁槛」的使者来了。抱歉,还拽着你抱怨了一堆。” 沉默地点点头,泽克斯快步走向了执勤室。 杰西平日从来不向人抱怨什么的,大概都憋在心里了。看来这件事也给了他相当大的冲击。 难道说,每次有同伴被「黑铁槛」招募,大家都会露出这种反应吗?比如说,泽克斯只见过几面的,同时达扎公会出身的达里埃希那时候。 应该还是不太一样吧,泽克斯想着。感觉自己双腿微微在颤抖。 达里埃希那时,大家肯定是欣喜地祝福着为他送行的吧。因为他是个好相处、受欢迎的家伙。其他魔导士也肯定是同样待遇吧。因为,他们是同类。而泽克斯不同,泽克斯是塞尔蒂亚人。 连被普通人所忌讳着的魔导士们都忌讳着的、塞尔蒂亚人。 尽量不去在意自己颤抖不停的腿,泽克斯缓缓走到了二楼深处的执勤室。敲门入室后,看到了位面生的男人。 年龄看起来和雷昂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有着在拉瓦尔塔很少见的深色头发,不知是披散着的长发还是什么原因,一张没什么特征的脸看起来很是阴郁。身材瘦削且驼背,整体而言没什么存在感。他胸前除了大家都有的那枚魔导士徽章以外,还另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制徽章,证明着他来自于「黑铁槛」。 “泽克斯,可能你已经听说了,这位是来自「黑铁槛」的吉尔大人。” 坐在名为吉尔的魔导士对面的公会老大,招呼泽克斯坐到他身旁。 “你就是泽克斯吗。终于见到你了。” 不同于外表,吉尔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他朝泽克斯伸出手。 泽克斯握住他的手,重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刚和阿尔德聊过,你可是实力相当出众的魔导士,就算身为塞尔蒂亚人。因为「黑铁槛」认为应该招募你,我就被派遣了过来。”吉尔虽然尽力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他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悦。泽克斯不明白这不悦来自于何,似乎和他的出身也无关。 “就我等所知,你的实力要进入「黑铁槛」毫无问题。但你却再三拒绝了招募,来信询问也渺无回音。” “诶?” (拒绝了招募?) “所以这次当面问问你本人,泽克斯,你有意加入「黑铁槛」吗?” 虽然脑中浮出无数疑问,但泽克斯还是直视着对方带着打量意味的眼睛,果断地答道:“是。” 听到肯定答复,吉尔脸上又再浮现出微笑。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就出发吧,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听到马上就要出发,比泽克斯更震慌张的是公会老大阿尔德。 “不,稍等一下。也不必这么着急……” 看似毫无威压的吉尔冷冷地瞥了阿尔德一眼,惊得刚刚发话的阿尔德冷汗直流。 “再怎么说,我等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但、但是、泽克斯的师父还没同意他前往「黑铁槛」……” 听到这话泽克斯微微一惊。他并不知道所谓进入「黑铁槛」,要经过师父的许可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仪式。不如说,弟子发迹对师父有利无害,极少有师父会拒绝「黑铁槛」对弟子的招募。 (雷昂拒绝了?为什么……!) “你给出许可,不就没问题了。” “泽克斯的师父并不是我!” “是叫雷昂·维登、吗?” 突然被人提到极少有人提起的师父的全名,泽克斯感觉到些微不快。而且吉尔与和泽克斯对话时相比,语气中满是轻蔑意味。 “索性趁此机会解决如何?本来惯例就应当拜所入公会的老大为师。而且进入「黑铁槛」之后,报上那三流魔导士的师门对你也有害而无益。” 吉尔不加丝毫掩饰地说道。 明明是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泽克斯却感觉如梗在喉,呼吸困难。不知不觉间,泽克斯握紧了拳头。 “而且,维登的行为有违抗「黑铁槛」的嫌疑。” “怎么会……” “我等只是将人材寄于他处培养,但他不仅不主动返还,还再三拒绝我等的召还要求。故意隐匿有才能的魔导士,被视同反叛也怪不得谁。” 阿尔德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脸都急青了。 “不然的话,他为何要拒绝将泽克斯交还我等?”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阿尔德勉强憋出了一句话。 而这个答案引起了吉尔的兴趣,他露出了嘲讽的微笑:“原来如此。魔导士之间互相扯后腿也并非罕见之事。因此,并不乐见弟子出人头地的师父,也会滥用自己的权限从旁阻碍。很有趣的意见。但,出色的弟子也会成就师父的名誉,怎么会有师父不愿弟子飞黄腾达呢?” “……就像您之前说的那种,雷昂是连进入公会都做不到无能魔导士。就算弟子出头人地,获得名誉的也只会是他所属公会的老大,对雷昂并不会有什么好处。之前他也有学生进入了「黑铁槛」,雷昂本人并没有获得丝毫利益。” “原来如此,就像底层魔导士嫉恨着同辈里的出类拔萃者,师父也一样吗。嘛,还真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啊。” 见吉尔渐渐接受了阿尔德的说辞,泽克斯胸中满是不吐不快的冲动。虽然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忍受不了了。但,在他实际出声前,阿尔德在桌下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腕。 “就算是我,也会对泽克斯的能耐感到嫉妒啊。” “哦?就连公会老大这般的人物,都会如此啊。” “……而且,雷昂作为魔导士实力相当弱,我想他根本不敢对「黑铁槛」抱有反抗之心。” 阿尔德如此断言道。吉尔稍加思索,做出了结论:“我明白了。那么,泽克斯,你本人是想要加入「黑铁槛」的,没错吧?” “……是。”在这点上泽克斯没有丝毫迷惑。若是不能去到「黑铁槛」,一切抱负都无从谈起,他如此确信着。 “那么,你就去获得雷昂·维登的许可吧。我到明天下午为止都会留在达扎等待。不,或者我应当与你同行去说服他?”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吧。只要知道「黑铁槛」的魔导士都亲自来迎接了,我想他也不敢……” “那么,我就在旅馆静候佳音了,泽克斯。”吉尔确认似的看着泽克斯露出了微笑,离开了房间。 吉尔离开后的房间,氛围瞬间松快了下来。泽克斯终于吐出了长长憋着的一口气。 坐在他身旁的阿尔德擦了擦冷汗,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大……” “泽克斯,你马上回去告知雷昂这件事。绝对要获得他的许可……不,就算他不同意,你也一定要回来。其他的事我都会帮你解决。” 泽克斯被老大那难得一见的认真眼神压制,说不出话地点了点头。 然后,带着仿佛在云上行走一般的恍惚,他回到了爱马身旁。 (为何,雷昂会拒绝让我前往「黑铁槛」呢?) 说着总有一天「黑铁槛」会迎接泽克斯回去的,也是雷昂。明明是雷昂自己说过的话,却又拒绝了召还,实在是太矛盾了。难得就像阿尔德所说那样,雷昂因为嫉妒,想要阻挠自己吗?要真是如此,泽克斯难以原谅他。不过,那个雷昂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泽克斯深深地怀疑着。 回到村里时才刚过正午,村民们都还在自家田地里辛勤劳作着,虽然有人注意到早上才刚出门的泽克斯就回来了,也没有朝他多看一眼。 雷昂大概也在地里吧,泽克斯这么想着,将马系入了马厩内时,却听见小屋里有动静。 走到门前打算推开门时,泽克斯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手便一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无声地推开门,接着透窗而过的明亮日光,能看见雷昂正站在桌前阅读着魔导书。察觉到回家的弟子,他抬眼看了过来。 “这就回来了吗,泽克斯。今天相当早啊。” 平日要是没什么事,泽克斯会选择和杰西他们一起吃个饭,进行些亲睦活动后再回来。 “……「黑铁槛」的魔导士来了。” 泽克斯的一句话,让表情悠哉的雷昂神色为之一变。看来吉尔没说假话。 「黑铁槛」此前就已经召还过泽克斯,但却在泽克斯不知情的情况下全被雷昂拒绝了。 泽克斯一直等待着,能够回归「黑铁槛」的那一天。在他的认知里,就算因为异族而备受轻蔑、就算因为身负导脉而遭人避忌、只要能够前往「黑铁槛」,就能摆脱掉这屈辱的生活。为了将瞧不起自己、欺凌自己的家伙全都踩在脚下,唯有这条出路。 “为什么不说话!” 最近这一年,泽克斯都在忐忑着为何「黑铁槛」还没有来招募自己、恐惧着自己可能要籍籍无名地老死于这边陲小城。这些不安和害怕根本就没有必要。想到这一点,泽克斯更生气了:“为何什么都没告诉我、就擅自拒绝了啊!” “……他们来接你了?” “对啊!” “那可不行。”雷昂的声音显得纠结又痛苦,“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哈?你说什么!我的魔术实力早就超过你了、公会也承认了这一点!” “那也不行!”雷昂也大声回吼。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只是坚决地做出了否定。 这份顽固态度愈发刺激得泽克斯怒火中烧,师父脸上痛苦的表情让他一下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 自从他加入公会起都非常关照他的杰西,从不会歧视或者不公对待他人的杰西,这两年间唯一一次隐含轻蔑地提起“塞尔蒂亚人”,就是因为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杰西自己也厌恶着自己的所为,但还是压抑不住一时的冲动。就连杰西这样的人,都瞬间会被这等丑恶的情绪完全支配,发现这一点,让泽克斯很是震惊。 难道说……猜疑一旦在脑中发芽,就再也摆脱不掉了。即使明明知道对方决不是这种人,但泽克斯还是脱口而出:“……你不会真的在嫉妒我吧?” 语气有些半信半疑…但只要这句话能够激怒师父就好,只要他对我大发脾气……然而,和预料的完全相反。雷昂仿佛失去了所有言语,嘴张开了一半却没能说出一个字,然后他将视线移开了。 这比任何言辞都明确地肯定着泽克斯的猜想。一瞬间,某种感情在泽克斯心中爆发了:“开什么玩笑!” 吼声仿佛撕裂了空气一般,与此同时,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擦着雷昂而过、将桌子、没点火的暖炉、叠放着毛毯的长椅…全部破坏殆尽。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 泽克斯一卷击打在门扉上,然后将整扇门直接踹开。 “我要离开这里!前往「黑铁槛」!” “不准去!” “你有什么权利阻止我?”泽克斯眼中饱含杀气。 雷昂直面着他的双眼,停下了脚步:“……去了「黑铁槛」,非得自己阅读魔导书的时候可少不了啊。” 那不识字这点来发起攻击吗。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了。泽克斯只觉得痛击自己弱点的对方实在太过卑鄙,愈发恨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再依靠你了。” 听到弟子咬牙切齿地低声宣告后,雷昂原本风浪甚嚣的眼睛一下平静了下来。 “……知道了。随你喜欢吧。” 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泽克斯径直走向了爱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感情起伏,老马低低嘶鸣起来。泽克斯安抚地拍了拍它脖子,跨上了马背。 身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但泽克斯知道雷昂肯定还望着自己。尽管泽克斯始终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泽克斯甩了甩脑袋,将一切抛于脑后。现在他只想看向远处的青空。就这样,他催动了马。 回到达扎时,天色已晚。一片昏暗间,招牌上的文字变得更加难以解读。就算这样,泽克斯也咬牙寻找着之前吉尔告知的旅馆名,费了一番功夫。 没想到天黑后还有访客上门的吉尔,表情有些困惑。不过就算这样,他仍旧展开双臂表示出了欢迎。 “怎么样?”吉尔虽是是询问的口气,但带着绝不可能被拒绝的自信。 看着今天才初次碰面的魔导士,泽克斯如宣誓一般道:“我要去「黑铁槛」。” 第二天,在清晨的寒意里,泽克斯去和阿尔德打过招呼,将爱马托付后,再没和任何其他人搭话,与吉尔一同乘上了「黑铁槛」的专属马车。马车闭上了门扉,隔断了刺骨的寒风,与此同时,泽克斯也将他与那座小村庄五年共度的苦痛与依恋封藏进了心底。 那天,早起的居民们看见了一辆罕见的马车驶离了达扎,朝着王都·里安农方向而去。 里安农在达扎东南方向,高速马车要走上三天。五年前,泽克斯曾经走过一遍这条路,但沿途的景色他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里安农业是一样。 现在,统治着拉瓦尔塔王国的是克尔诺德家,现任国王奥德辛为第四世。奥德辛陛下在位已超过二十年,但极少遭人非议。他的父王是位性喜奢华的浪费家,尤其热衷于外观华美庄严的大型建筑,在位期间除了在城外建设了豪华别墅,在里安农城内也建起了诸多公共设施、散财程度让历任财政大臣都为之胃绞痛。但在建设期间,就业机会有所增加;完成后的华美广场、时钟塔都是里安农的普通民众每日可接触之物,反而获得了不少大众支持。而奥德辛陛下即位后与父亲恰恰相反,节俭而低调,里安农也再没有大兴土木。 世间的讽古故事里常会出现坐拥数十名侧妃的好色王,在这方面现任的奥德辛陛下也非常低调,仅有王妃和侧室各一人,为他诞下了四名子女。大王子已被立为继承人,长公主已嫁去邻国。剩下的二王子和三王子,皆不如大王子般有能,反而是种幸运——就算国王驾崩,拉瓦尔塔看起来也不会陷入继位战争。相较于作为武官获得了一定认可的二王子,三王子则有着“疯王子”的恶名:年幼时就有智力愚钝、言行古怪的传闻,成年后据说也相当怕人,因此王家大部分仪式庆典,三王子都不会露面,据说他终日都藏在王城深处的房间里。 总的来说现任奥德辛陛下还算是勤勉贤明,虽然对民众来说有些无趣得不足以成为话题,但也极少被非议。 而作为克尔诺德家直辖属地的里安农,是人口超过10万人的拉瓦尔塔最大都市。国土中央略偏东南的地理位置,让里安农除了是政治中心外,还是交通要冲。街道上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商店林立,几乎没有这里买不到的东西。而且各地名产都汇聚于此,也发展出了丰富的饮食文化,街道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整座都市被高大而坚固的城墙所守护,东、西、北三个方向各有一座巨大城门可供出入。两条宽广大道沿西至东、从北至王城所在的南方通达无阻。沿着这两条大道正是王城最繁华所在,从黎明到深夜,各色人等,川行不息。靠近王城的南侧是贵族和富裕者的居所、但北行走入远离大道的深巷中,则可见到生活潦倒居无定所者在为了一块整风挡雨的地盘而大打出手。 里安农城内有诸多高耸的建筑,多半是前王的遗产。其中最为吸睛的,当然是有着「白银城」美誉的王城了。城墙上装饰着附近特产的白色大理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这伫立于涟漪微泛的湖面之上的洁白之城,缠绕着一丝神秘气息。在黎明或黄昏的光影下,更是美不胜收,誉享诸国。 就在「白银城」的外郭,远离王侯贵族居所以及骑士团驻地的角落里,有座气氛迥异的独立建筑。建筑的西侧为宿舍,东侧是排列着长条课桌的讲习室和研究室所在。这座学府似的建筑物,就是拉瓦尔塔魔导研究的最高峰——「黑铁槛」。 泽克斯初次离开里尔村前往达扎时,曾震惊于城中街道的喧闹繁华。而与里安农相较,达扎简直不值得一提。离开街道前往城门,已经被缤纷街景震惊得头晕目眩的泽克斯又再度被王城的华美所俘虏。 一路没合过嘴的泽克斯终于来到了这座厚重的大门之前,吉尔略带讽刺地冷笑着介绍:“欢迎来到「黑铁槛」。” 勉强坐进已被劈做两半、靠背半毁的长椅残骸里,雷昂叹了口气,缓缓抬眼看去。室内一片狼藉。 首先要清理坏掉的家具、扔掉一部分无法抢救的……越想越麻烦,干脆放着不管吧。 不过这幅情景要是被妮娅看到,又会变成麻烦事。再过几天她就会和祖母一起过来支付房租,免不了被她一顿说。 明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但是脑子空转,提不起一点劲来行动。 已经闭不严实的门扉缝隙不断渗入着冷空气,马上就要入冬,风雪也将至,想到这些,连思考都觉得麻烦了起来。 这时,突然被推开的门扉发出抗议般的声音,然后是对方震惊的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和家主打声招呼就擅自入内的加托,看着了无生气地呆在角落里的雷昂,叹了口气:“这是家里来龙卷风了吗?” 嘴上开着玩笑,脸上却满是忧虑的加托一瞬间表情僵硬了起来:“你受伤了。” 雷昂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 “擦伤而已。不碍事。”雷昂不耐烦地回应道。 虽说是轻伤,但历来怕疼又擅长治愈术的雷昂极少会将伤口放任不管。更别提他那身衣服已经血迹斑斑也没换。 “我听说小鬼走了。” 见友人没有动弹的意思,加托在雷昂身旁蹲下,轻轻抓起他沾着血的手腕。 “你的情报网究竟是有多灵敏啊?” “刚好我在达扎,实在太在意这事了,就秘密联络了阿尔德。” 阿尔德也是瑟蕾丝的弟子,少年时就和加托认识。 “「黑铁槛」对你有所怀疑,他很担心这件事。” “这样啊。” 随口回应着,雷昂抽回了自己的手腕。一瞬间有些疼痛。 “我先给你消消毒。” “我自己会治啦,待会就治。” 实在拿雷昂没办法,加托站起身来走向屋外,用井边的旧木桶汲了点水回来,然后一副不惯于家事的笨拙样子,开始收拾屋内。 “锅碗瓢盆全灭了啊?” “毕竟是近年少见程度的大龙卷风啊。” “……真是多少年没来这一出了。说起来,他为啥暴走了?” 遭此一问,雷昂身体一震。他完全不想回忆起当时的状况。 就算这样,雷昂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诸多情况和自己的推测全都说了出来。 也从阿尔德处听取了详细状况的加托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突然知道你背着他拒绝了招募的事,小鬼当然会生气啦。” 雷昂也苦笑了起来。确实就泽克斯的性格来说,不发怒才奇怪。这些都在他预料之内……而预料之外的,是雷昂自己的感情。 “泽克斯似乎认定,我会背着他擅自作出决定的理由是嫉妒。” “他怎么会这么想。” “大概在公会里因他人的嫉妒吃了不少苦头吧、都快变成过敏体质了。” “就算这样也……“ 就算这样,也不该当面对师父说出这种话…吗?如果雷昂是个值得尊敬的师父的话,泽克斯大概不会这样。但雷昂对自己究竟有多不值的尊敬这件事很有自知之明。 “不过当时我就觉得,还真是被人说中了要害。当然我拒绝「黑铁槛」召还泽克斯是因为其他理由,但这点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仔细想想的话,我确实妒忌着泽克斯。” 不,不光是泽克斯。还有达里埃希,对其他学生也是一样。雷昂妒忌着这世上所有的魔导士。 “我大概打心底,根本就不想教会学生们魔术,恨不得他们都一事无成。总想着若我不教会他们怎么控制导脉,他们大概一辈子都只会被周围视作危险存在,只能避开世人隐居…恨不得他们都沦落到此。我无论如何渴求,也获得不了正常魔导书会有的力量,「黑铁槛」对我而言简直做梦都不敢想,生活也处处不如意。既然我活得如此痛苦,我恨不得所有人都变得一样痛苦。” 很久以前,雷昂曾经被自己喷涌而出的阴暗想法吓到过一次,当时只能急忙压制住这些,尽量地视而不见。 “啊啊,真是被看穿了。确实,我根本没有权利阻止他。” 原本雷昂对于自己会拒绝「黑铁槛」的请求绝非光是因为嫉妒这点,还是很有自信的。但当时自我怀疑一下涌了上来,让他连摇头都不到。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内心在无意识间缠绕着的诸多丑陋感情、这让他无论如何否认都会显得心虚。自信一下被打得粉碎。 “真丢人啊……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为人师表,根本不配指导他人。心胸狭窄、既污秽又丑陋,实在是一无是处!” 用清洁布条缠好友人受伤的手腕后,加托伸手抱住怒吼着的雷昂的头,轻轻晃了晃。 “真傻啊、肮脏负面的感情这世上凡人谁会没有呢。说到底,老师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当然也不可能像神明那样永远公平宽正。” 随着晃动,几滴水滴被甩落在了地面,晕开小小的痕迹。 像是要藏起自己的脸一样,雷昂紧紧抓着朋友手腕。 “……就算是这样、我也犯了不该犯的错。” 正是因为自己如此无力,所以才渴望着能帮到他人,能为谁派上用场。 “要是没被自顾自的不安所左右、笑着送走他就好了。应该跟他说句加油的……!” 雷昂的怒意并非是针对他人,而针对自己。他对自己太失望了。 而加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环抱着友人的头,不时拍拍对方泄漏出些许呜咽的后背。 面对深知自己的无力、也会在狭小的能力范围内拼了命去努力的雷昂,无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吧。他就是这样,顽固又执着。不管他人说些什么,他还是会继续、为了不让自身失望地、坚持着自己的活法。 实在是太傻了。明明人生有那么多轻松的活法可选。加托想道。当时,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友人。就算被他这份傻气吓到,也放不开手。 在这些方面,加托几乎都帮不上友人的忙。要坚持自己的活法,那么也只能依靠自己走下去。但是至少,加托想要目送着他走下去。 怀着这说不出口的念想,加托就这样静静地陪伴于友人身边。 第10章 「黑铁槛」既是魔导士所组成的军队,也是魔术研究机构。下辖的二千余名魔导士,按照技术熟练度和研究方向分为上百个小队,每个小队约二十人前后。大规模军事行动时会重新编队,平日出任务时则以小队为单位活动。一同出生入死的小队成员之间,羁绊相当牢固。 加入「黑铁槛」后,会视个人相性和擅长的魔术领域分入小队。在小队划分最终确定之前,新人们会一同接受魔导士教授的讲习,同时确认每个人对魔导的熟练程度。 一开始接受讲习,泽克斯就发现,自己的熟练度、知识量、和实技相较于其他新人魔导士是压倒性地高。讲习由数名教授分别负责各自擅长的魔术领域,要说专精,泽克斯当然还敌不过教授们,但是所有分野泽克斯都具备一定的知识量。泽克斯并没有为此骄傲,反而大为震惊。自己的师父不过是个乡下的三流魔导士,却拥有着足以和最高峰「黑铁槛」的魔导士匹敌的魔导知识,并且还对自己倾囊相授。 而且,公会的经历也让泽克斯学会了“藏拙”。他注意着言行,没有让周围发现目前讲习的所有知识他都早已知晓。同处一间讲习室时,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某些年轻魔导士或厌恶或轻蔑的视线。 塞尔蒂亚人多半有着漆黑的头发与淡灰色的眼眸,脸部轮廓很柔和,身材不高,多半有着重心稳定的浑厚体格。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现在的泽克斯,体型还算瘦削。但就算这样,不管泽克斯走到哪,所有人都一眼就能辨别出他属于异民族。 虽说也没期待过要在「黑铁槛」交上朋友,但一想到就算跻身了「黑铁槛」也仍旧逃不过这些歧视,泽克斯还是相当沮丧。 总之,虽然还极少有人敢露骨直接地展现出恶意,但也让泽克斯暗自决定,绝不能引人注目。 而他不想和人扯上关系的做派,似乎也引起了某些教授的注意。来到「黑铁槛」已经过了10日,一般来说,新人这个时候已经被某个小队所吸纳。泽克斯虽然不善社交,但能力很受认可,至今还没被接纳让人有些不解。 更让他们困惑的是,泽克斯那位籍籍无名的师父。 从未加入过公会的雷昂,当然无人知晓他的大名。在魔导士的世界里,无名即等同于无能。 听到泽克斯自报师门时,教授们几乎都是类似反应:眨了眨眼,耸耸肩。再听到雷昂甚至没进公会时,他们就一脸原来如此地微笑起来。那个微笑里,包含着吉尔在达扎时提到雷昂时一样的意味。 虽然无名魔导士遭人看不起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和泽克斯的境遇究竟有着何等关系,到现在他还没想明白。 这时,从属于研究生的达里埃希前来拜访了泽克斯。 「黑铁槛」的魔导士会按小队分配不同颜色的绶带和徽章作为区分。 达里埃希从还仍未披上绶带的新人魔导士中认出了泽克斯,沉默地递给了他一个油纸包,表情有些不悦。 “这是?”就算先后受过同样老师的教导,但从连话都没讲过的陌生人手里送来的东西,泽克斯还是不愿意收下。 “老师托人送过来的。他说不需要的话就扔掉吧。” 语气似乎有些不悦,泽克斯无法确定,相较达里埃希的态度,所说的内容更让他吃惊。 他接过包裹,犹豫了一瞬间,然后打开了。里面是一本书……不,是一本笔记。手抄笔记里每一个字都超过拇指大小,还间有图画说明。看到文字的一瞬间泽克斯脑中升起剧烈的不适感,但他强压住厌恶,集中精力解读,终于看明白了内容。 这是一本解说魔术的笔记。记载着泽克斯一直不太擅长的魔术,以及这次突然出走前还只学到一半魔术。 “老师什么都没说,我就也不好说什么。”这么说着的达里埃希,一脸的欲言又止。而泽克斯已经明白了他想法。 虽然达里埃希不太清楚泽克斯离开雷昂处的前后细节,但也多少猜到这违背了雷昂的本意。因此在一直敬爱着雷昂的达里埃希看来,泽克斯这无疑是难以原谅的背叛行为。 不过,在泽克斯看来,背叛者是雷昂才对。明知道泽克斯一直以来都渴望着进入「黑铁槛」、渴望凭借力量和地位来扭转一直以来遭受的不公待遇。而告诉泽克斯该这么做的,正是雷昂自己。 虽然进入「黑铁槛」的时间还很短暂,但泽克斯已经意思到,雷昂一直是朝着即使进入了「黑铁槛」也不会有任何不便的方向教导着泽克斯。而且,还贴心地寄来了这本笔记。但越是如此,泽克斯越没法原谅他。 “……特意转交给我,谢了。” 听到泽克斯生硬地道谢,达里埃希瞪了他一眼,然后像放弃了一般叹气离开了。 现在大半新人都对泽克斯采取无视态度。既不搭话,也不展现恶意。不过,哪里都会有要靠欺凌他人来确定自己地位的幼稚家伙,就算来到了「黑铁槛」也不意外。 不少人对塞尔蒂亚人的印象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状态:流浪于山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实际上塞尔蒂亚人虽然确实多为猎人或樵夫,和村庄的定居民交集不多,但也不至于这么落后于时代。而且卡廷扎地区被割让后,下山开始定居的塞尔蒂亚人也变多了。然而尚未文明开化、不信仰神的原始人形象还是在拉瓦尔塔人间根深蒂固。 里尔村民虽然也不喜塞尔蒂亚人,但更多是蔑视泽克斯的魔导士身份。身边都是魔导士之后,民族就成为了泽克斯最常被人非难的一点。虽然泽克斯觉得那些由于误解而产生的无礼发言,只不过是将对方的无知与愚蠢暴露无遗而已,但还是会怒火中烧。不过,若是一个一个都要回怼,那可是没完没了了,所以泽克斯也采取了无视态度来避免更多问题。 但,有些人就算采取这种态度也躲不过去。也有些家伙会非常积极地主动和泽克斯搭话。但那是否出于友好态度,只要看他们的表情就已一目了然。 年轻的魔导士们之间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实力和师门,除此以外也翻不出什么花头。自己在公会时立下了多大功勋,取得了多大名声,自己的师父有多了不起……谈话间总在夸耀着这些。还未能进入或结成小队的新人,既不必出任务,也还无法开始做研究,大家都闲得不得了。 “你是从哪个公会来的?” 就算只是眼神一瞥,懒得搭理对方的质问。但总有多事者已经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情报。 “好像是达扎?是边境的乡下地方吧。” “我记得公会老大叫阿尔德·库兰对吧。嘛,虽然为人评价还不坏,实力就……” “这你都知道啊,那种乡下魔导士。” “这家伙就是爱记些无聊的东西啦。” “嘛,肯定是相当心胸宽大的人吧,连塞尔蒂亚人都能接受得了。” “听说塞尔蒂亚人,床上铺的不是麦秆就会睡不着,真的假的?” “哈哈,那不是睡马厩就够了吗。” 虽想着随他们瞎聊不管,不过少年里的一人还是硬朝泽克斯凑了过来:“所以那位老大究竟水准如何?”他似乎对活动在第一线的魔导士非常感兴趣。 “我不是阿尔德的弟子。” 泽克斯本打算无视到底,但下次讲习就快要开始了,特意躲到讲习室外也麻烦,就随口答了一句。结果周围的少年们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回事、难道你连公会都没进过吗?” “不,我在公会工作过,但没有正式加入。” “还有这种操作?” “谁知道啊?不过这种情况的话,谁算是你师父?魔导士训练所的教官吗?” “我上的是私塾。师父是雷昂·维登。” 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缠着泽克斯不放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泽克斯眼见逃不掉,放弃般地吐出了雷昂的名字。 听到了完全陌生的名字,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了先前说出了阿尔德的名字来的少年。但少年耸了耸肩,摇着头讪笑道:“从来没听说过。嘛,公会也不会想要塞尔蒂亚人加入,更不愿意收为弟子吧。” “估计是落魄到了就算塞尔蒂亚人也好总之先收个弟子的家伙吧。” “真有这种人哦,空有着魔导士名号的废物。” 泽克斯还能记得的部分,就只到这里。 意识恢复时,他已是双腕遭人反制于背后,身陷怒吼与惨叫声的嘈杂漩涡。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有谁在怒喊着:“喂,把这家伙送到禁闭室去!”,而泽克斯只是静静睥睨着捂着脸不住呻吟、指间有血滴落的少年。 用于惩罚引发了问题的魔导士的禁闭室位于宿舍地下。被强硬地推入房中时,泽克斯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怒意的狂潮席卷而过后,他终于能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情绪。 最先想到的是,没有暴走真是太好了。如果放任力量爆发的话,对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建筑也会受到一定损毁。 在王城附近引发这种事件的话,必然会被问罪吧。而且泽克斯也第一次知道了,如果自己怒意上头到失去意识,却没有暴走时,是会出拳打人的。 接着想到的是,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生气得失去了自制力。就算在达扎,杰西不在的时候,他也没少别其他魔导士挑衅或是侮辱。城里的居民轻蔑他为肮脏的魔导士,魔导士同僚唾弃他为蛮族。就算这样,泽克斯也一直会无视对方,从未出手。要靠贬低他人才能获得自我认同感的卑怯者,泽克斯才不想和他们沦为同类。为此,他一次次压下了心间的怒火。 而这次却没能做到,他想都没想就出拳了。怒意完全占据了支配,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身陷自我困惑之中的泽克斯在禁闭室关了三天后,又被告知被罚在自己宿舍闭门反省七天。魔导士同僚间禁止私斗,触犯规矩会有相应处罚。但相较于前例,这实在拖得太长了。后来泽克斯才听说,恰巧教授们正在进行新人的小队分配,而引发了暴力事件的泽克斯哪个小队都不愿接手,为了研究如何处置他,闭门处罚期被延长了。 处罚的最后一天,一名教授将泽克斯带出了宿舍。他受到了「黑铁槛」最高统帅的召见。 统帅办公室位于最高层,门前戒备森严。本以为会受到以统帅为首的教授们的审问的泽克斯,看到室内只坐了位驼背老人时,反而一惊。在老人的示意下,领路的教授也离开了房间。办公室内只剩泽克斯和老人两个人。 老人一言不发,身披着「黑铁槛」的魔导士被禁止穿着的外套【注1】。看来他应该就是「黑铁槛」最高统帅基乌斯·兰伯特。就算泽克斯再不知世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他的示意下,泽克斯在正对巨大办公桌的椅子上坐下。办公桌上杂乱地堆着诸多大部头的魔导书,竟让泽克斯感到有些亲切。 “唔……你是……”兰伯特皱着眉头,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然后拿起了一叠文件。 “嗯,是这样……你因对同僚的魔导士施于暴力行为而被禁闭处分。有异议吗?” “没有。” 要从这里开始确认吗,泽克斯稍有些不耐。不过,统领二千名魔导士的最高责任者无暇关注新人魔导士之间的小摩擦也很正常。 “按对方的证言,只是和你同处于讲习室内,就遭到你突然动手殴打……” 听着兰伯特缓缓地念出文件中的内容,泽克斯拼了命才忍住嗤之以鼻的欲望。 早就知道那些家伙绝不会承认自己也有错。而且,先出手的确实是泽克斯,无论问谁也会获得同样的证言。泽克斯心想自己这次是免不了被进一步处罚了。 “……但现场另一人的证言,对方对你做出了严重侮辱性的发言。” 接下来的话却让泽克斯大吃一惊。居然还有人愿意站在塞尔蒂亚人这边吗。 “泽克斯,你的辩解呢?” 没想到还有自我辩护机会的泽克斯,略加犹豫后开口道:“……我无话可说。” “哦?” “就如证言所说,我遭受了侮辱是事实。但对我的处罚是基于我擅自对同僚使用暴力这一事实的,对吧?” “所以才不辩解吗。” 嗯嗯,兰伯特如壁炉旁打盹的老人一般点了点头。 “你自从进入此处,一直未能处理好人际关系。虽然魔导能力上完全没有问题。” 反倒想问问你们这种状况怎样才能处理好人际关系啊。泽克斯腹诽着,轻轻耸了耸肩。 “原则上,「黑铁槛」的魔导士是以小队为基础行动的。就算能力再出色,若总是遭到孤立也难以处理任务。……让我看看,你同一师门还有谁……” 兰伯特的视线落回了文件上,仔细寻觅着。 “你的师父是谁?唔,这里写着。雷昂·维登……” 泽克斯脸上一僵,下意识握紧了双拳。接下来的话很容易猜到。会做出什么反应也是。 不行,不管对方做出何样的反应,也不能对统帅出手。不能在这里暴走。自制力让泽克斯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嗯?雷昂·维登?难道说,他是瑟蕾丝的弟子吗?” 老人原本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一下清晰了起来。似乎是吃了一惊。 这反应完全出乎泽克斯预料,他眨了眨眼:“哈?” 丝毫没有在意泽克斯的行动,兰伯特接着翻阅着文件:“出身地是西北部的里尔……嗯哼,果然啊。原来如此,我有听说过他。” “诶?您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是不是和某个同名同姓的魔导士搞错了。要么就是老年痴呆了和谁记混了……泽克斯脑中大不敬地想着。 “我没有和他见过面,但听人说起过他。据说是位优秀又勤勉的魔导士,求知若渴且从不放松基础练习,控魔的精确度出类拔萃。” 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夸奖雷昂,泽克斯脸上的惊讶根本藏不住。但泽克斯也认为后半部分完全没说错。 “遗憾的是他的导脉非常脆弱。瑟蕾丝写给我的信里,数次提到过他。……啊啊,他的师父瑟蕾丝还在「黑铁槛」时,曾与我并肩一同出战过。她受伤隐退后,也保持着书信往来。” 听到这里,泽克斯也想起来了。虽然雷昂极少提及自己的师门,但村长老欧尔迦曾经说过,里尔曾经有位名为瑟蕾丝的女魔导士在「黑铁槛」效力过,雷昂就是在她所开设的私塾的学生。 “原来如此,看来你面临着不少额外的阻碍啊。”说到这里,兰伯特朝着泽克斯露出了理解的苦笑。 “身为异民族是一点,师父籍籍无名,也是一点。” 兰伯特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泽克斯引发暴力事件的根本原因。 然而就算是兰伯特,也难以解决这些吧。但只有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泽克斯已觉得相当足够。 而且,连「黑铁槛」的最高统帅都认可了雷昂这点,也让泽克斯稍有些高兴。 “……以后我再也不会引发这种问题了。这次真的非常抱歉,无论给予什么惩罚我都能接受。”泽克斯深深地低下了头。 “但问题还完全没有解决不是吗?”兰伯特道。言外之意就是,类似的遭遇可能还会发生。 “被轻蔑也好被厌恶也好,我早已经习惯了。”若只是针对自己的恶意,多少泽克斯都能承受。 “坦白说,我们也无法解决你所面临的问题。不过今后只要你展现出足够实力,相信你的境遇也会好转。逆境也是一种锻炼。” “我明白了。” “泽克斯,你不会就此事再被问罪。” “谢谢。” “回你的房间去吧。” 泽克斯鞠躬后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又被叫住了。他惊讶地回头看过去,靠在椅背上的兰伯特正用与方才的和蔼老者姿态完全不同的锐利目光审视着自己。 “雷昂·维登确实籍籍无名,光说实力也在三流以下。” “…………” “但这并没有限制住他。他仍旧不断磨砺着自己。在「黑铁槛」以博识闻名的瑟蕾丝,将她所知道的全部魔术倾囊相授,他也不负这份苦心呕心沥血地研习,扎扎实实地每日坚持锻炼不被看重的基础技术,锻炼出了谁都难以比肩的控魔精确度。而且还使用着罕见的指导方式,决不放弃任何一位交到他手上的学生。这是我所听说的部分,有误吗?” “没有。” 实际上,泽克斯并不清楚雷昂有多努力勤勉。只是接触过越多魔导士,他越明白自己师父是何等特别的存在。而且,为了让泽克斯终有一天能够自己阅读魔导书,师父花费了多少精力去撰写简单易懂的解说,泽克斯都看在眼里。 “那么,挺起胸膛来。你拥有一位相当出色的老师。” 泽克斯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这一瞬间,泽克斯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何等地敬爱着雷昂。 只有雷昂毫无隔阂地接受了被所有人疏远、再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泽克斯作为弟子。雷昂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将没耐性又暴躁的自己培养成了魔导士。 泽克斯还清晰记得,雷昂联通了他的导脉的那一天。通过雷昂的导脉,泽克斯也看到了对方所能感知的世界意象。 仿佛一碰就会碎的、玻璃般精致又脆弱的世界。那里流动着的力量,犹如沉闷的夏日午后突然拂面而来的凉风一般,微小、却让人心旷神怡。又像是、夕阳。那温柔光芒并没有足以将人灼伤的力量、而且就快要被黑暗所吞没一般地悲伤。 就如雷昂其人。没有强大的力量,却拯救了泽克斯。 共度的五年时光,让泽克斯深信,雷昂绝不会背叛自己,绝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发现了他的背叛行为时,泽克斯才完全无法原谅……因为,雷昂是泽克斯最为看重、最为敬爱的师父。因此,无论是谁企图侮辱他,都会让泽克斯难以忍受。 将自己培养成魔导士的是雷昂·维登。自己唯一认定的师父。 泽克斯更加渴望名誉和地位了。为了从此再没有人敢轻蔑自己,他要成为无人不识的最强魔导士。然后,让世人都知晓,自己师从于谁。 泽克斯低下头,深深呼气。然后再度鞠躬告辞后,走回了自己房间。 【注1】原文用的就是外套两个汉字,可能是指大衣或是披风式大衣。 第11章 闭门反省被解除的那天,泽克斯被告知他将从属于第七十五小队,通称伊万小队。 和他一起被分配过去的新人还有两人,是泽克斯此前没有接触过但外表看似性情沉稳的少年和少女。两人从一见面就对泽克斯采取着无视态度。 在缝缝补补但仍旧洗得干干净净的外褂上,泽克斯终于披上了绀蓝底色上有两道白条装饰的绶带,佩上了三足鸟徽章。 虽然兰伯特说过出任务时要以小队为基础行动,但目前看来,伊万小队完全没有将泽克斯视作他们当中的一员。入队以后,泽克斯就一直被晾在一边,而最致命的是首次一同出任务时。 由于命令传达出现失误,在小队全部突然撤退后,只有泽克斯被留在了敌阵中。所谓敌人,也不过是首都附近雇佣了堕落魔导士的一伙山贼。既然上司不在,泽克斯只好总之先将全员击昏再说,然后独自返回了里安农。 就结果而言算是一个人完成了小队任务的泽克斯,得到的回报却是同僚们的记恨和恐惧。甚至还被投诉为违反命令,又被关了三天禁闭。实在是祸不单行。 自那以后,全小队都将泽克斯彻底孤立了。连小队参与的魔导研究,也不会叫上泽克斯,即使他有自信自己的魔导技术是全小队第一。 泽克斯也没打算改善这一状况。最后变成除了出任务时小队会叫上每次都能出色交差的泽克斯外,几乎互不来往。而不出任务,也没有讲习的时候,泽克斯只能一直在「黑铁槛」里闲晃。 就这么孤独地度过一个月后,某天下午,泽克斯照旧在无事闲晃时,走廊处传来的一阵嚣张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远远看去也能明白,笑声的源头并不是魔导士。 面对着中庭的这条走廊,距离「黑铁槛」的中央入口最近,常能见到来进行任务交接和作战协商的骑士甚至上级贵族。因为魔导士被禁止进入王城内郭,所以有事相议时只能由对方过来拜访。 泽克斯打量着那群骑士,都还年轻得不足以称作青年,大概是刚叙任的见习骑士。 “真丢人啊,不能用那些肮脏的伎俩就不敢战斗了吗?” “也就会些偷鸡摸狗的把戏,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对决就没种了啊。” 似乎是骑士们正拦着某个路过的魔导士在消遣。被五名骑士包围着的魔导士,年纪稍长,但却只是哭丧着脸在等待暴风雨过境。不管怎么被推被骂也不敢回应。 “怎么样?偶尔也让你们这种卑怯者握个剑试试?说不定能稍微学到点勇气和礼节啊?” 一名骑士这么说着,将自己的佩剑扔到了魔导士脚边,然后指着同伴中的一人说:“你当他的对手。” 扔出剑的骑士似乎是团体的领头,而被他所指示的同伴面带冷酷笑容地爽快应允了。 他们的同伴们都露出了这可是最棒的消遣的表情。 魔导士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战了。他自己也明白了这点,慢吞吞地捡起了脚边的剑。制式佩剑相当的沉重,魔导士勉强提起了剑,剑尖只能支在地上。见状,围观的骑士们都讪笑了起来。 虽然并没有法律禁止魔导士学习剑术,但因为不存在愿意收魔导士为徒的剑士,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会用剑。年轻的骑士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发难的。 骑士拔出了剑,上前一步。 远远观望着的泽克斯既不觉得和别的魔导士之间存在什么情义,也没打算帮助谁。反正只要立场反转,魔导士也一样会恃强凌弱、也一样会看不起异民族,两者不过是一丘之貉。 只不过,泽克斯非常讨厌骑士。他想要把骑士那翘得比天还高的鼻梁直接打断。 “我来做你的对手。” 没想到会有人来碍事,骑士们吃惊地回头看了过来。不过,见到只不过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还是异民族的魔导士后,都发出了嗤笑。 “嘿嘿,还真是美丽的同僚情深啊。可以啊,谁做对手都行。你这家伙,是塞尔蒂亚人吧?” 本就没打算掩饰这点的泽克斯点了点头。这似乎更加煽动了骑士们。 “那就把剑捡起来吧。不过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小命。就让我见识下蛮族的技艺吧。不过,你们能听懂技艺这个词吗?不会连剑都不会握吧?” 在骑士们的嘲笑声里,泽克斯走到了一脸困惑的魔导士跟前,不发一言地夺过了他的剑。 来到「黑铁槛」后,泽克斯一直没机会碰真剑,只能拿拨火棍偷偷继续练习。久违地感受到铁剑的重量,泽克斯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握紧剑柄,和对手成对峙姿态,泽克斯直视着对方的绿色眼眸。 坦白说,泽克斯并没有能取胜的自信。他从未进道场正式学习过剑术,也从未有机会测试自己的剑术实力。当然,也没想过自己能轻易胜过以剑术为本职的骑士。 而眼前的骑士们显而易见地轻视着泽克斯。肮脏的魔导士就算能和他们打成势均力敌,对他们而言也等同于败北了吧。 绿眸骑士带着戏弄意味地,缓缓将剑刺了过来。泽克斯按兵不动,直到对方手臂完全伸展,才突然跃起一剑重重挥落在对方剑柄护手处。若是实战用剑,大概对方已经虎口震裂,无法握剑了。不过事情总不会如此顺利。 但对方也没预料到魔导士能顺利挥动长剑发动攻击,手中剑险些被打掉。他慌忙后退,握紧手中剑,重整姿势。他注视着泽克斯的眼睛里,先是慌张、惊讶,接着化作了愤怒和憎恨,以及焦躁。 严阵以待的骑士,没有丝毫空隙。优雅地前探后退着脚步,配合着呼吸不断施展突刺。虽然习惯了魔导实战、动态视力出众的泽克斯不难辨清对方的动作,但在骑士那流水一般没有丝毫破绽的华丽剑技面前还是有些露怯。对方也看穿了这一点,包含气势地大喝着加快了手中剑的动作频率,一招一式都击向泽克斯的要害。 终于决定放弃无谓的闪躲的泽克斯,终于开始反击。眼睛习惯了对方的动作后,就会发现,骑士的攻击相当单调,比如说对方探出右足后,剑尖开始指向地面…… (向上挥击……!) 压身避过完全如预测一般向上挥出的铁剑,泽克斯顺势反手将剑弧线上挥。 重重的金属撞击声之后,骑士的剑被撞得险些脱手。绝不会放过对手丝毫空隙的泽克斯逼近对方,挥剑直斩,对方勉强以剑格挡,泽克斯也没有强行施力压迫,手腕一转,剑尖击向被逼变成仰身姿势的对方的腿。然而仍旧没有击中,对方为了躲过这一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面对露出这般狼狈丑态的骑士,泽克斯也没有丝毫心软,一剑正面挥下。伴随着对方的惨叫,胜负已决。 “居然瞄准对方的腿,太卑鄙了!” “可恶的蛮族!” 调整着呼吸的泽克斯完全沐浴在骑士的叫骂声里。仍旧坐在地上的年轻骑士嘴唇颤抖,接受不了自己的惨败。 “魔导士真是肮脏无耻。”领头的骑士唾弃道,用看秽物般的眼神瞪视着泽克斯。 内心苦笑着的泽克斯将剑反转,递回给了对方。还担心着对方会不会老羞成怒一拥而上,看来多少还是懂得知耻而退。 在泽克斯看来,魔导士只要击败对方就好了,并不在乎手段。所谓的骑士礼节他又没学过。 “给我记着,塞尔蒂亚人。”怒气冲冲也难掩他们脸上的羞愧。无论过程如何,输给了一介魔导士终归是事实。只见领头的骑士小声招呼了一句,他们扶起同伴,离开了「黑铁槛」。 确认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后,泽克斯才终于松了口气。实在是太过紧张了,连自己后背已经冷汗湿透都没注意到。手上也渗出了汗,幸好没有影响到握剑。 受他搭救的年长魔导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对此泽克斯轻轻耸了耸肩。一开始就没期待对方会感激自己。对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脱身,当然是逃得离麻烦越远越好。 突然间,有人大声鼓起掌来,把泽克斯吓得心脏都露了一拍。 声音来自天井方向,朝那边望去,分隔着走廊和中庭的柱子后,有人缓缓走了过来。 明媚的阳光下一头红发熠熠生辉。让泽克斯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差点叫出了某个名字。 “实在是精彩。这就是柯兰姆·索雷亚流的剑术吧。” 语气有些戏谑,但那优雅的嗓音,不响亮却清澈得直达心底。 声音的主人走上前来,不再是逆光后,泽克斯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他看起来和泽克斯差不多年纪,头发并非泽克斯所熟知的黯淡红色,而是明艳得近乎透明,发长及肩,前额处左右分开。一双深绿眼眸若大树般坚定,给人印象深刻。与声音一样,他的容貌、一举一动,都很是优雅,甚至有些不怒亦足以服人的威严。 和只有一身衣服缝缝补补的泽克斯不同,对方的穿着不必细看也能知道不是寻常之物。泛着光泽的丝绢布料,纽扣和腰带上都装饰有精巧夺目的宝石,都宣告着他出身高贵。难道说,是刚才那些骑士的同伙吗? 泽克斯一瞬间露出了戒心。但对方并没有佩剑。 “柯兰姆……?” “啊,你不知道吗?这是仍在拉瓦尔塔流传着的古代剑术流派,以实战为重,因而被部分贵族斥之为野蛮之技。” 泽克斯完全不知道这些,他甚至不知道剑术还有流派。 红发少年看向骑士们离去的方向:“那些都是些贵族家愚蠢的次男,空有地位。所练剑术也尽是为了取悦国王而只求美观的猴戏。” 明明看着也像是个贵族,对贵族的讽刺却丝毫不留情面。 “为了取悦国王的剑术?” “没错,全是为了所谓的王前比赛。以前是骑于马上,赌上性命地以枪对决。现在已经沦为一种仪式了。为这种仪式所钻研而成的剑术全是空有美观的花架子。王前比赛时,被选中的贵族全会使用这种剑术来对战,如舞蹈一般美丽。所以,也是不允许攻击对方腿部的。” “又没人告诉我不能攻击腿部。”以为遭到了非难,泽克斯辩解道。但对方却笑了起来:“没关系。他们放话说了‘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对决’,那就不是比赛,而是赌上性命的对决了。他反而该感激你宽大地饶了他一命。” 果然,说起贵族时,他语气总是带着嘲笑。 “不过,你究竟是从哪学来的这种剑术?柯兰姆·索雷亚流的道场并不多,没想到其中还有愿意收魔导士为徒的。明明只有战斗于前线的战士才会去学这种剑术。”对方有些不敢相信般的询问。 泽克斯闻言瞬间有些不悦。原来如此,那个男人的话,会学这种为贵族所不齿的实战剑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我师父教我的。” “不不,我问的是哪家道场的老师?” “是传授我魔术的师父。” 听到回答,对方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到对方无防备的表情,泽克斯不知不觉放低了戒心,莫名产生了几分亲切感。 “传授魔术的老师?魔导士教你剑术?” “没错。” “但你的剑术水准可不一般啊?都能加入骑士团了?这种程度是魔导士教出来的?” “我都说了啊。不过,我师父是从骑士那里学来的。” 泽克斯的回答让红发少年感叹不已,嘀咕着“还有这么疯狂的骑士啊”。这一评价,泽克斯也完全同意。 “……虽然听说过你一些传闻,你还真是有个有趣的师父啊。籍籍无名,却培养出了你这样出色的魔导士,还会剑术吗……” (传闻……?) 泽克斯皱起了眉头,刚刚松下的心防又警戒了起来。 “你就是泽克斯吧。我是阿斯塔·哈特,幸会。” 泽克斯冷冷地瞪视着对方伸出的手,阿斯塔却毫不在意地微笑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泽克斯的语气隐含敌意。 对方却点了点头,从柱子旁捡起了一条蓝布,抖开。虽然皱巴巴的,但泽克斯还是一眼认出了上面的三足白鸟。那是伊万小队的绶带。 “之前的任务我都因故未能参加,听说你相当活跃啊。今后请多多指教。”阿斯塔友善地笑着说道。 泽克斯一下呆住了,嘴张得半开。 他完全没想到看似贵族子弟的阿斯塔会是魔导士。跟没想到会主动来和自己搭话的人物,也来自那个一直孤立着自己的小队。 “其实刚才,你要是没站出来的话,我就要出手了。我对自己的剑术姑且还有点自信。” 看来他也一直在旁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吧。 “虽说我倒不觉得魔导士间存在什么应当互助的情义,不过,像这种靠欺凌他人才能确认自我价值的蠢货,就得让他们长点教训才痛快。” 从他的言语之中,泽克斯隐隐窥见了些辛酸。大概他也受过骑士甚至是贵族的欺凌,尝过光凭自己力量脱身不了的苦痛吧。 还有这和自己类似的思考方式,让泽克斯愈发感到亲切。 意识到时,他已经回握住了阿斯塔的手。 第12章 真纪959年 青水节三月 世界之中满溢着魔力。虽然他从未见过大海,但在他想象之中,魔脉和大海应该是类似之物。 汹涌澎湃、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若与其产生联系,从其无穷无尽的力量中借用一部分,所产生的巨大浪涌轻易即可摧枯拉朽。但泽克斯对于控魔没有丝毫恐惧。调动起关于魔术记忆,呼吸一般流畅地将无形之力编缀成型。然后,放出足以撕裂黑暗、轰破岩壁的一道闪电。 泽克斯低声念动咒语、魔力块如他所愿地构造出形状。然后训练场一角,按每六块一组堆成上中下三层的方形木靶被笔直射出红色闪电瞬间穿透。在测试时间结束之前,他再一次催动光之箭矢。 “到此为止!”小队长伊万叫停测试时,泽克斯共计放出了五发攻击。 “可恶……居然只打穿了一个洞。”背后有人窃窃私语着。 泽克斯放出的每一发光箭,都精确地打在了同一位置。 “下一个、威尔。”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和泽克斯交换了位置。然后朝着刚新的一组木靶放出同样的魔术。先是上下三层木靶的左上方那块完全被轰碎了。数秒后的第二击擦着中层右侧木靶的一角飞过。此时传来了伊万的叫停声,精神动摇之下的第三击完全脱靶了。 “好,那么今天测试到此结束。最好成绩是泽克斯吗,控魔照旧精确得可怕啊。”伊万感叹地伸指弹了弹记录板。 “真是强得不像人类。” “阿斯塔,你多学学泽克斯,至少打中个一发看看啊。” “天太冷了手感迟钝了。” “夏天时你才抱怨过天太热集中不了精神。” 面对小队长的带刺的调侃,阿斯塔也只是笑笑。队友们也跟着无可奈何地笑了。 有人说:“让泽克斯教教你如何?” “就是啊,怎么样才能像你那样操作,也教教我诀窍。” 队友中的一人直接搭上了泽克斯肩膀,摇晃着他问道。 就算被这么问了,泽克斯也只能一脸不知该说啥地仰头看着队友沃伦。刚满20岁的沃伦是队里最高大的,久经锻炼的胳膊一个有同队的女魔导士两个粗。长相与其说是魔导士不如说是山贼更容易让人相信,不过性格却非常善良很爱照顾人。 “诀窍吗……我也只是完全按被教的那么去做而已。” 对泽克斯来说,控魔不过是完全模仿雷昂控魔时的方式去做。只要雷昂的控魔是完美精确的,那么泽克斯的控魔也会完美无误。所以笔试的时候,其他人会通过思考或者某些定理去推导答案,而泽克斯只能死记硬背答案。虽然也不容易出错,但应变能力很低。 “坦白说,我真想让泽克斯的老师来教教我呀。”听到阿斯塔的叹息,数名队友也同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今天的训练就到此结束。各自回去反省自己还存在的问题,考虑改善方法吧。” 听到伊万的指示,小队全体一同敬礼,就地解散。为了从训练场的寒风中解脱,大家都朝着宿舍方向移动。 魔导士们三三两两地边讨论着诸从“连射训练相较威力还是应该重视精确性”到“保持注意力集中好难啊”到“今天晚饭该吃什么呢”的话题,边和其他训练场归来的小队汇合。而泽克斯也在这之中,正与数名关系好的队友聊着天。 来到「黑铁槛」已过了两年有余,这已经是泽克斯在此度过的第三个冬天。 原本孤身一人的泽克斯,在两年间也渐渐与队友们达成了和解。 当然,多达二千人的「黑铁槛」魔导士之中,看不起甚至憎恨塞尔蒂亚人的仍旧很多。但共同出生入死的小队同伴间已经结下了强大的羁绊,甚至会主动出击维护泽克斯。人际关系的改善,泽克斯自觉并没有采取什么举措,非要说的话,大概契机是与阿斯塔的相识。 阿斯塔·哈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开朗却总有种不同旁人的高贵气质,对谁都很亲切,人面很广,因为他总能获得他人的好感。但魔术实力说一般都是恭维他,坦白说,根本没到足以进入「黑铁槛」的程度。 他是靠贵族身份而被送进来这点,大家大概都默而不宣。因为王都周边的上级贵族,若是诞下了拥有导脉的孩子,多半会送进「黑铁槛」了事。 阿斯塔随时待人总是一视同仁地温柔,却一直没有非常亲近的朋友,唯独对泽克斯特别感兴趣。而且两人又在同一小队,经常一起行动后,连带地周围的人对泽克斯的态度也改变不少。 虽然仍旧有说起泽克斯就语带轻蔑的家伙,但也有不少人向他主动表示友好。除了妮娅外几乎没怎么和同龄人友好地聊过天的泽克斯,一开始完全是困惑得不知所措。大概阿斯塔在背后替他这份笨拙打了不少圆场,不知不觉间,泽克斯完全成为了小队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原本那无法逾越的隔阂,不知何时也冰消雪融。 对于身边发生的诸多变化,泽克斯还没那么快能适应,至今都还有种在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变化。他从没想到能够被他人所接纳,会让人如此畅快,如此欣喜。 拉近距离后来看,伊万小队的人都不怎么难相处。队长伊万就没什么架子,部下也都有些相似地大大咧咧。而某种意味上真正塑造出队内这种气氛的,就是阿斯塔。他对泽克斯而言,从诸多意义上来说都很有趣。 阿斯塔非常博学,不止一眼就看出了泽克斯的剑术流派,在魔导和诸多方面都拥有着庞大的知识量。贵族间的关系、「黑铁槛」内的诸多派阀,甚至魔导士们为何如此看中师门的理由,都是阿斯塔告诉一直在乡下又遭到孤立闭目塞听的泽克斯的。 “「黑铁槛」的体制,立于顶点的是兰伯特阁下,其下有30余名被称为教授的高位魔导士。全靠他们掌控着组织的活动。接受了他们指示的队长则负责现场指挥。谁也不想当一辈子杂兵,都想寻求机会向上爬吧?首先是小队长,然后中队长……那么你知道队长这些职位是如何选取出来的吗?” “积累任务中的功绩,就会被提拔?啊,指挥能力也需要考虑吗?” 听了泽克斯的回答,阿斯塔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一副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啊的表情:“当然,无能之辈也很难被看上。但当两名魔导士的功绩差不多时,该如何选取呢?” “……” “当然是选择关系更深厚的那一方了。你知道公会也是在「黑铁槛」的倡议下产生的吧。实际负责经营的是各公会的老大,但每家公会都有特定的教授负责支援。而教授所支援公会的魔导士自然就成了教授所属派阀的一员。想要出头人地,全靠同一派阀的魔导士互相提携。现任的教授隐退之时,也会推荐同一派阀者成为后继。同一派阀内也会进行拉拢甚至贿赂,以增加自己的支持者,想要出头永远离不开这些。” 听完阿斯塔所说,泽克斯顿时哑然。为啥非得折腾得这么麻烦呢。 虽说他也不至于孩子气到觉得最强之人要立于最高位,但这样岂不是擅长关系周旋者才能往上爬了吗? “这样岂不是,和贵族那些家伙一个样了?” 当然,泽克斯并没有实际见证过贵族的手段,所知道的无非是从欧尔迦长老和加托处听来的贵族小故事,也让他早早立下了政治世界是人情和贿赂的温床的印象。 泽克斯话音刚落,阿斯塔脸上浮现了嘲弄的笑容:“就是如此。魔导士也好,普通人也好,我们终归是同一种生物。” “嘛,总之大家之所以这么在意师门。是因为若师父很有影响力,就会比较容易出头。” 这让泽克斯觉得有点恶心。无论师父多么出色,也无法保证弟子也会有一样的能力。 面对坦率地表达着不快的泽克斯,阿斯塔只是微微一笑。他自己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些事实。 泽克斯一直不知道阿斯塔的师父是谁。他既然是贵族出身,就不太可能加入公会,可能既没有师门也没有派阀所属。 不过贵族出身的魔导士,光看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还有服饰打扮的差异就能分辨出来。就连他们所分得的宿舍房间也不同于旁人。 泽克斯和大多数魔导士一样,住在仅有床铺书桌、简易书架的狭小单间。而阿斯塔的房间足足有他的四倍大,家具和内装也完全不一样。据说类似这种的宿舍,「黑铁槛」内还有好几间。 每天的任务和训练结束后,到就寝之前,两人都会在一起聊天。除了谈话室和食堂,两人也经常在阿斯塔的房间见面。因为泽克斯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有宽敞到足以容纳两名即将成年的男性。 “呜……好冷好冷好冷。”冬季的严寒随着夜色越来越深重,泽克斯来访时,阿斯塔正卷着毛毯坐在暖炉旁。大概是房间太宽敞了,暖炉并没能提升多少温度,但也已经比连暖炉都没有的泽克斯的房间好多了。 “有这么冷吗?” “真的好冷啊!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就算你这么说,里尔村可比这里冷多了啊。” “…我要是去了北部生活大概会死在哪里吧。” “根本不会有机会去啦。” 虽说其他人还是有可能去北部出任务,但阿斯塔从未被派离过王都里安农。 “总之就是很冷啊。呜—冷得我后背都发颤了……” 看着连肩膀都颤抖起来的阿斯塔,泽克斯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无言地伸手探向对方那鼻涕直流的清秀脸庞。 “……你发烧了。” “诶?” 刚从室外回来的泽克斯手指还冰凉着,愈发觉得阿斯塔的额头滚烫异常。仔细看去,双眼也有些无神。 “怪不得我觉得有点晕乎乎的。”这么说着,阿斯塔摇摇晃晃地走向床铺。 明明是自己身体,怎么他自己没早点察觉到啊。泽克斯这么想着,往暖炉里添足了柴薪。 “晚饭有好好吃吗?” “嗯……” “还有食欲的话就问题不大。你先躺会,我去帮你拿药。” 指示完友人乖乖躺着,泽克斯走向了医务室。拿到药后又绕路去了自己房间,把备用的毛毯抱了过来。 回到阿斯塔的房间,泽克斯先是给阿斯塔盖多一张毛毯,接着汲来冷水淋湿手帕,拧到半干才放在阿斯塔滚烫的额头上。 暖炉中火势比方才大不少,泽克斯将药罐放上去温着。药得热过再喝,顺便再泡杯热茶吧。 “你很习惯了啊?” “什么?” “照顾病人。” 毫无困意的阿斯塔紧裹着毛毯问道。一般若是身体不适多半会先开始犯困,看来他的病没多严重,只是单纯的感冒而已。 这问题一瞬间让泽克斯想起了往事:“……照顾别人还是第一次。往常我都是被照顾的那个。”这么说着,他嘴角不禁露出了些微笑容。 幼年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能清楚记得的是,刚到里尔那两三年,每逢换季他总免不了生病发烧。那时雷昂总是默默地照顾着他。雷昂的治愈术只能治疗外伤,对体内的其他疾病几乎无效。总之雷昂总会把他裹得暖暖的,强灌他喝些苦得要死的药草茶。 冬天生病时就更麻烦了。萨拉山脉的北风毫不留情,古旧的木屋墙隙透风,屋里也一样寒冷。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到里尔后的第一个冬天,泽克斯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的雷昂慌忙背着他去找大夫,踏雪走了小半天后却被告知大夫被叫去了别的村子。所以最后雷昂采用的是里尔村的偏方:将家里所有的毛毯、衣物都裹在泽克斯身上,抱着他在暖炉前坐了一整晚。天亮时泽克斯终于开始退烧,一脸憔悴的雷昂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安心神色。 长大了些后,泽克斯的身体才渐渐适应了里尔的季节变换,再也没有生过病。而最让泽克斯不解的是,永远过着不太健康生活的雷昂,却从来没有生过病。因此泽克斯也从未有机会照顾回去。 不知雷昂现在还好吗?虽然不太担心那人会生病,但他实在太大大咧咧了,搞不好会闹出火灾什么的。 如果想联络就必须写信,这对泽克斯来说如同酷刑,阅读回信也一样。不过,大概根本不会收到回信吧。 “啊啊,原来如此,泽克斯是入室弟子啊,真叫人羡慕。” “入室弟子有什么不同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羡慕的是你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我的老师是轮替制的,虽然每一位都是出色的魔导士,但是和任何一位也没能变得足够亲近。所以特别羡慕你和老师之间这种深切的羁绊。” (羁绊……吗?) 雷昂现在还将泽克斯视为弟子吗?想到离开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泽克斯没什么自信。 至今泽克斯也还是没法完全原谅雷昂,总觉得心里还是有些无名火。但随着时间流逝,怒意确实在渐渐消散。甚至泽克斯也稍有反省,当时应该多给雷昂一下时间辩解的。 “泽克斯,你想在这里成为人上人,没错吧?”阿斯塔有些唐突的发问将泽克斯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能让泽克斯主动告知自己无法阅读文字这件事的,阿斯塔是唯一一人。泽克斯在无论如何也必须解读文字时,就会向他求援。不知为何,泽克斯觉得把这件事告诉他也没问题。告知这件事时,泽克斯也顺势说出了自己进入「黑铁槛」的目的。他想拥有谁也不敢小瞧的地位,想要拥有能够抗衡任何人的力量。 “之前我也和你说过,想要在这里出头人地,就必须想办法进入权势者的派阀。”阿斯塔少见地表情严肃了起来。 “首先,你要认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师父。考虑到你的实力,想将你纳入麾下的魔导士应该不少。” “我可是塞尔蒂亚人诶?” “也有魔导士正是看中了你的异族身份才想收你为徒的,你可以好好利用这点。”并没有否认那些自嘲话语,阿斯塔直视着泽克斯说道。这大概是他的真心话吧。 泽克斯沉默了。确实,最近有抱着类似想法前来接触泽克斯的魔导士。泽克斯一直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嘲笑自己,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一直讥讽着自己的异民族身份的家伙们,在看到其利用价值后,就如反掌般轻易地改变了态度。这些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光说实力的话,你已经足以匹敌教授级……甚至可能还在他们之上。他们肯定会算计,与其有遭一日和你成为敌人,不如早早将你拉拢入自己的派系,” “……你的意思是,要我认他们中的某人为师?” 阿斯塔的表情一瞬有些扭曲,然后点了点头:“没错。如果你真心想要往上爬的话,这是条必经之路。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选谁,可以去问问兰伯特阁下的意见。” 轻轻松松地就吐出了「黑铁槛」最高统帅的名字,阿斯塔这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他没有详细透露,但据说他曾和兰伯特有过浅浅交集。 “这样啊……我是真心想要往上爬。我要成为谁都不敢小觑,谁也不敢侮辱的的最强魔导士。”一字一句地说着,泽克斯感觉到某段尘封中的回忆也从脑中苏醒。 一开始是家人被杀死的记忆。已经记不清地点了,或者是那时还太小,根本分不清位置所在。深山环抱的黑暗之中、密密的脚步声包围了上来。然后是撕裂耳膜般的惨叫。松明火把之下惶惶剑影、家人们残破的肉体、飞溅的血沫……最后是折断在地上的拉瓦尔塔骑士团的团旗,熊熊燃烧。 只要想起这些破碎的场景,泽克斯就会喉头一紧,呼吸变得困难,无法继续思考了。身体在自我警告,不要再想了,否则…… 强行封闭了噩梦般的记忆,泽克斯辗转于诸多孤儿院中。然而塞尔蒂亚人的身份让他饱受欺凌,拥有导脉这点被发现后,厌弃的视线中又添了几分恐惧。仿佛凝视着某种污秽之物。就算到了里尔也一样。 愤怒与憎恨的漩涡盘踞于泽克斯心中。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向所有人以牙还牙,他在心中吼叫着。这是泽克斯至今也没有改变过的目标。但是,不光是如此。 “那么……” “我的师父只有雷昂·维登一人,这点绝不退让。” 泽克斯渴望地位和名声,也为了让雷昂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若是为此去改换师门,反而是本末倒置了。而且,泽克斯也不觉得除了雷昂以外还有人配得上他的敬爱。 阿斯塔张开嘴,欲言又止。而泽克斯接着说道:“而且,我最讨厌贵族之类的家伙了,才不想学着用他们同样的手段去实现愿望。” 阿斯塔沉思了一会,最终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我也赞成你的意见。” 说完这一句后,阿斯塔沉默地仰视着天花板,再没开口。 泽克斯以为他困了。感冒看起来并不严重,没必要过分担心。但泽克斯还是决定在旁守上一整晚以求安心。 “我也有个愿望。” “嗯?” 打破了沉默的低语。泽克斯一开始以为是梦话,但当他望过去,阿斯塔正清醒地用他绿色的眼眸看着自己。 “泽克斯,我会帮你得到力量。作为交易,你也要帮我。当然我不会勉强你同意。” “我以为凭我们的关系,不需要谈什么交易。” 泽克斯半开玩笑地说道,阿斯塔嘴角也弯了起来:“也对。但我想要帮你一把。如果你也赞同我的想法,就也帮我一把。” “那么,你的愿望是?” 显而易见,阿斯塔所渴望的绝不会是地位或名誉。不如说,作为身负导脉的贵族子弟,他已经注定无法背负家业取得名誉了。其他因此被送进「黑铁槛」的贵族子弟,多半一脸颓唐,而阿斯塔和他们不一样,拥有精力满满地活跃着。 “泽克斯,你知道为何这个国家会如此蔑视魔导士吗?” “因为魔导士是污秽的存在。” 拉瓦尔塔及周边一带古时被称为萨拉玛巴德,而亘古流传的萨拉玛巴德史诗,描绘着魔导士与魔物们永无休止的战斗。 迄今一千五百年前,萨拉玛巴德原本属于同一个巨大王国。创国的初代国王是拥有着强大力量的魔导士。萨拉玛巴德史诗原本歌咏着国王与其所率的魔导士和骑士的事迹、记叙王国的兴衰史。 而魔导士们活跃的时代,被称为魔法王国时代。轻蔑魔导士的拉瓦尔塔,魔法王国时代直到数十年前都还只是个模糊的传说,因为在拉瓦尔塔,研究和探寻魔法王国的历史是一种禁忌。而改变了这一禁忌的,很讽刺地是已经完全不存在魔导士了的邻国厄米尔的文学研究者们。他们想要完整地流传下过去的历史,收集起散落各地的国王与英勇骑士的传说,重新整理出壮大的叙事诗来。诗歌中国王公平又贤明的轶事、骑士们令人惊叹的冒险故事都是如此引人入胜,很快就在临近诸国都流传开来。 而在重新整理出来的叙事诗里,魔脉的沉渣中会产生“魔物”危害人类,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是使用“魔法”的魔导士。“魔物”是亵渎般的存在,而能伤及“魔物”的“魔法”也是污秽的邪法。因此魔导士也是污秽之物。 虽然谁也无法确定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在魔法王国时代,魔导士控制着国家权力,以常理推断,并不太可能是像现在这般为大众所避忌的存在。叙事诗中关于这些部分的描述也实在太过暧昧含糊。 叙事诗的结尾萨拉玛巴德因为滥用“魔法”而亡国,魔导士的存在成为其灭亡的主因。萨拉玛巴德王国灭亡后,原属其东部的现厄米尔彻底禁止了对“魔法”的使用和研究,原属其西部的谢尔和拉瓦尔塔则对魔导士采取了彻底镇压和国家管制。 在拉瓦尔塔魔导士成为最下贱的存在,也是因为这段历史。 “就是这样。但你不觉得这段历史,无论如何也没法自圆其说吗?魔导士明明是击退了“魔物”保护了人民的英雄般的存在。虽然至今也无法判明诗中“魔物”究竟所指为何,但诗中描绘的魔导士都是善意的一方,也没有被人们所避忌。” 阿斯塔停了下来,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坚定:“我想要消除对魔导士的偏见。” 阿斯塔的看法,有部分泽克斯也赞同。虽然不清楚那时候的魔导士是否有被当作英雄,但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被视作了灭国的原因,就被单方面地憎恶着也太微妙了。 但同时,他也认为眼前的状况并不是这些推论就能解决的。或许过去魔导士被避忌是因为叙事诗的原因,但现在的人若不是学者或者魔导士,对萨拉玛巴德史诗也不会有多了解。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无意识地厌恶着魔导士,这种厌恶已经和过去没什么关系了。而理性是无法改写这种无意识倾向的。 “你也觉得不可能实现吧。” 被说中了犹豫不语的原因,泽克斯只能露出几分苦笑。虽然他确实在这么想,同时心底又觉得不能不尝试就放弃。 “我也觉得不可能,不管怎么思考也是无谋之望。我甚至想过逼迫国王颁布敕令……要求人们必须平等地对待魔导士。”阿斯塔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敕令是国王的特权,可以不受家臣左右地下达强制命令。但若真如此,也只会丧失大部分贵族和民众的信任,人心是强制不了的。就连泽克斯都明白这一点。 “就算如此……我也渴求一个让魔导士也能保有尊严、能被当作人来平等对待的世界。” 但阿斯塔的声音并不像是在祈愿,而像是在下定决心。泽克斯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友人也不会动摇这份决心。 “说得对,我也这么希望着。”尽管泽克斯甚至想象不出这样的世界来,但他也认为,那才是世界应有的模样。 “我愿意为此付出性命。无论牺牲什么、我也要为这理想世界……” 话语突然中断了。泽克斯望过去,不知何时友人已经昏睡了过去。 大概方才说话时,他已有些意识朦胧,也许正因如此,才坦率说出了心底话。 泽克斯将椅子搬到床边,一边眺望着暖炉中的火焰,一边倾听着友人平稳的呼吸。 第13章 真纪960年 黄绿节一月 「黑铁槛」也像各地方都市的魔导士公会一样,负担着城市周边的治安维护。街市内一般会交由骑士负责,但王都属地宽广人口众多,骑士的力量不足以覆盖时,会以任务委托方式要求魔导士协助。 里安农是座美丽而活力满溢的城市,但在其阴暗处,诈欺、暴力等犯罪横行无忌,近郊山贼的活动也日渐频繁,因而「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也变得忙碌起来。 泽克斯一边完美地完成着下达的任务,一边日复一日咀嚼着那天阿斯塔所说的话。 泽克斯的能力是诸小队第一,随着他渐渐和同伴们打成一片,也愈发没人会去否认这一点。不如说若有其他小队的人过分展现妒意和敌意,同队的同伴会主动出手去维护泽克斯。本来“小队”就是这样团结一心的存在。 但无论泽克斯如何展现实力立下功劳,也始终没有得倒升迁机会。个人的功绩被算为小队的功绩,从而得到最多奖赏的则是阿斯塔所谓“关系更深厚”之人。 「黑铁槛」内部有诸多派阀,进入了势力庞大的派阀就意味着将来有望。据说小队长伊万就隶属于其中的库罗托瓦派,但她本人本没有展现出对地位的渴望,似乎偏离于升迁的通道之外,只想停留在小队长的程度。 这样的她也委婉地劝告着泽克斯,若想往上爬,还是要认一位有势力的师父。遭到果断拒绝后,她露出了些许苦笑。 当时还不明白她苦笑之中的意味的泽克斯,照旧完美地执行着任务。 不理睬关于某位教授要收他为徒的漫天谣言、泽克斯日复一日地拒绝着诸多派阀的邀请,渐渐地,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同队的同伴能力也不差,但泽克斯是碾压性的强大。就算这样,已经有实力功绩都在他之下的队友被提拔为其他小队的队长,泽克斯也还是原地踏步。 虽然有些让人沮丧,但泽克斯也没打算放弃认定的道路。只是期待着有天能达成谁也无法忽视的巨大功绩,一边兢兢业业地达成着每日的任务。 在城中执行任务时,全队出动会影响机动性,在街道上也太过显眼,一般会再分散为5-7人的三班分头行动。 泽克斯所属的第三班一共6人,除泽克斯和阿斯塔外,还有沃伦、菲奥、塔尼娅和担任班长的利琪德。最年长的菲奥和利琪德22岁,最小的塔尼娅还只有16岁。本来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五六人一同活动并不算显眼。但他们只要出现在里安农的街道上,就会被冷眼以待。 乍暖还寒的季节,街道上还有残雪,行人们都身着外套,头戴毛帽以御寒意。但他们这一行男女,只在单薄的布衣上套着皮毛背心夹克。看着就不甚温暖的衣着,加上那条醒目的绶带,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虽说早已习惯了街道上不友善的视线。不止泽克斯,所有地方出身的魔导士都无条件地相信着只要进入「黑铁槛」就会有不同待遇。不过抵达王都一个月后,他们都会明白那不过是奢望,只能接受现实。不过至少不会像在乡下时那样遭遇大批村民围攻,也算是待遇改善了。 与同伴们一同走在人来人往的南北向大道上,泽克斯偷偷地窥探着四周,感觉很是微妙。 里安农有诸多他国商人和南国移民,因此往来人群中也有不少异国面孔。而就在这个多民族共生的城市里,望向塞尔蒂亚人的视线还是针扎般的刺痛。发现那还是个魔导士后,视线中甚至带有杀意。 “呜……好冷。” “注意点阿斯塔、别掉队了。” 队首的利琪德回头看了一眼队尾正瑟缩着用双臂抱紧身体取暖的阿斯塔喊道。 “马上就要进入贫民区了。小心点别离泽克斯太远,不然你自保都做不到。” “是、是,反正我就是派不上用场啦。” “笨蛋,你要是受伤的话,士气会大跌的。” 阿斯塔的魔术能力实在不怎么样,虽然自称剑术不错,但「黑铁槛」的魔导士也被禁止佩剑,这让他在任务中难以施展身手,基本上算是个累赘。 然而同伴本没有因此疏远他,因为他虽然战斗力不高,但临场的冷静判断力比小队长还要出色。而且就如利琪德所说,只要阿斯塔在场,队伍的士气就会高涨。这并非是要为他辩解,只能说他天生就领导力出色,拥有成为人上人的器量。 “啊啊、至少让人穿件外套吧。” “被禁止了也没办法呀。” 「黑铁槛」的魔导士被禁止穿着一切能完全覆盖躯干的衣物。打底的衬衫不管穿多厚,只靠一件背心夹克在寒冬的室外还是有些吃力。因为里安农比里尔已经暖和不少,对泽克斯来说还是咬咬牙能撑过去的程度,但对天生怕冷的阿斯塔还有其他来自南部的魔导士而言,就有些要命了。 “实在是太蠢了。” 泽克斯伸手拽住正嘀嘀咕咕地抱怨着的阿斯塔,快步追上前方的同伴,离开了大道。 作为首都的里安农街道整洁宽广,但和其他城市一样,表面有多光鲜,背地里贫民窟就有多藏污纳垢。失业者、破产者、贫困移民、失去父母的孤儿……其中不少人为了糊口什么都犯罪都敢染指。 骑士也会定期在这类地方进行取缔,逮捕一些犯罪者,但次数完全不够。更甚、贵族中还有与犯罪者勾结,暗自从操纵着大规模犯罪组织以谋私利的。这种混沌状况就这么持续了数十年。 “根据下达给我们的情报,目标地点就在前方了。”利琪德停下了脚步,用手中地图对比着周边环境。前方道路上,尽是原本的房屋破损后反复修补又不断增筑形成的扭曲建筑物,不规则地凸出的墙壁,将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巷侵占得越发狭窄。 “道路变窄了……那么再分成两组行动吧。阿斯塔、泽克斯和塔尼娅从左侧接近,其他人跟我从右侧绕过去。由我们这侧先发动突袭,你们负责接应。虽然对方应该没多少人,但行事还要多加小心。若状况有变,你们那边就由阿斯塔指挥。” 一行被分成了年长组和少年组。当然,这是视战斗力均衡而做出的分组。第三班中控魔能力最好的当然是泽克斯,其次则让人意外地是娇小的塔尼娅。沃伦和利琪德虽然魔术威力大,但控制并不精确,其实并不擅长巷战。 “记得,绝对要活捉目标。” 对着开始朝着反方向前进的泽克斯一行,利琪德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声。三人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不用你说啦。” 就算对象是犯罪者,魔导士如果公然杀人,也有会被问罪的可能性。所以非必要不能冒险。 泽克斯沿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谨慎地前行着。这次的任务是逮捕少年窃盗集团。所谓窃盗集团也是五花八门,既有偷鸡摸狗小打小闹者,也有武装袭击马车的凶悍之辈。而这次的目标之所以会被下令扫除,多半是因为他们对贵族的马车出手了吧。 抵达建筑物的其中一个入口后,三人都于建筑内部难以窥探到的阴暗处埋伏好,等待利琪德的突袭信号。突然一声轰鸣传来,却没看到多少烟尘。 大概是年长组为了控制杀伤,放了某种虚张声势的魔术。 一如预料一般,并没怎么受伤的少年们仓皇夺门而出。埋伏中的泽克斯立刻和塔尼娅连携,朝着出逃者腿部放出轻杀伤的魔术。少年们接二连三地惨叫着倒地。 “可恶、这些卑鄙无耻的○○○魔导士!” 被追赶而出的利琪德他们一一捆绑起来的少年们骂骂咧咧着。 “……这些都只是杂鱼啊。”阿斯塔退后了一步,一边张望着一边低语道。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看来:“泽克斯,左侧。红色屋顶方向。” 视线确认到红色的瞬间,出于本能泽克斯已经开始发动魔术。 漏网之鱼背对着这边跳下了屋顶朝着小巷深处而去。一路还没忘踹倒沿途堆放的杂物、拽到坐在路边的流浪汉以妨碍追击者。泽克斯的视线锁定着混入了无关系人群中出逃者的脚,收成一束的水刃如穿针引线般灵巧地绕过障碍物,最终化作冰直接刺中脚腕。趁对方正踉踉跄跄挣扎时,被追上去的沃伦擒住押了回来。 脚上还流着血的男人比之前逮住的少年们都要年长。看少年们的眼神,他似乎才是首领。 “这样就全部确保了。比想象的人数多啊。”正当利琪德松了口气时,脚腕受伤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来:“只会向贵族们摇尾乞怜的肮脏鹰犬……狗娘养的魔术师!” “说够了?”利琪德冷然道,继续和同伴用长绳将逮捕的少年们绑成一列。 不知何时聚集起的贫民窟住民们正远远眺望着魔导士们的行动。大约是出于对少年们的同伴意识,视线中多半带着敌意。就算早已习惯这阵仗,泽克斯也觉得还是早点离开此地为妙。 牵引着绳头开始押送的沃伦和菲奥刚踏出一步,紧随其后的泽克斯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的破空声和小小的悲鸣。 “塔尼娅!” 回头看过去,阿斯塔已经用身体庇护住少女,一边张望着周围。塔尼娅用手摁着头部,鲜红的血滴不断从指尖渗出。大概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击中了头部。 “去死吧怪物们!” 不知谁从人群中发出了怒斥。一瞬间,泽克斯感受到了周围人群中难以抑制的杀气。 “滚出去!”“去死!” 辱骂之语与各色杂物都随之而来。 “你们这些家伙!”怒火中烧的利琪德丝毫不管飞掷而来的杂物,嘴中开始念念有词。 眼见状况难以控制,少年组和其他两位年长者都慌了神。 “利琪德,优先确保塔尼娅的平安!” 两名年长组都阻止不了的利琪德听到阿斯塔在民众的怒吼之中也不思议地清晰入耳的话语后终于停下了施术。 “沃伦、菲奥、押送任务交给你们。” 两人毫不介意地听从了年下的阿斯塔的指挥。 泽克斯则在阿斯塔的眼神示意下,抱起了塔尼娅。比想象中更轻盈的少女娇小纤细的身体正不停颤抖着,让泽克斯愈发不安起来。 “塔尼娅、塔尼娅!”利琪德一脸快要哭出来地低声呼唤着同伴的名字,一边掩护着泽克斯。阿斯塔在最后断后,一行人迅速撤离。 贫民窟住民们并没有上前追击,只是伫立于原地,满带怒意和杀气地嚎叫着。原本零零落落的骂声,不知何时汇成对魔导士的咒骂大合唱。 紧急处理过伤口后,一行人返回了「黑铁槛」。泽克斯急忙将塔尼娅抱到医务室,却得知能使用治愈术的魔导士全部随远征小队出行了,现在只有普通的医生在。 “别开玩笑了,那管什么用!”利琪德不停地咒骂着,却也完全没有办法。 能够使用治愈术的魔导士,比想象得还要少。治愈术是如同发色或者目色一般与生俱来的才能,无法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现在「黑铁槛」的二千名魔导士中,只有三人能够使用治愈术。 当把窃盗集团交接给骑士后的沃伦和菲奥赶来医务室时,治疗已经结束了。 石块在少女右侧额头的白皙肌肤上留下了约一指宽的伤痕,万幸是没有伤到眼睛。 “没有失明的危险可太好了。我可没有单眼也能瞄准的自信呢。”塔尼娅无力地笑道。 “一点也不好!在女孩子脸上留下了疤痕!”吼出一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利琪德紧紧地抱住了塔尼娅。 据说利琪德有个妹妹,对待拥有导脉的姐姐也不带丝毫偏见的妹妹。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将年纪小的同僚也当作妹妹般对待。 “没关系的,利琪德。我可是魔导士啊,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是美貌还是丑陋也完全没影响。”塔尼娅平静地说道。 她的意见是正确的。大部分魔导士一辈子也无法结婚。听说队长以上阶层有不少人能够结婚,泽克斯反而对他们如何能找到结婚对象感到不可思议。 就泽克斯所知,绝大部分人都将魔导士视为污秽之物,避之不及。 据说就连娼馆都不要拥有导脉的女孩。一方面担心导脉会引发问题,一方面也没有性趣奇特到会想要抱魔导士的客人。 所以,魔导士的相貌美丑根本毫无意义。 面对晚饭也食之无味的泽克斯直接走回房间时,被阿斯塔叫住了。 “出去走走?”阿斯塔指向的是高墙之外里安农的街道。 泽克斯稍有犹豫,还是点点头跟在了他身后。 基本上来说,「黑铁槛」所属的魔导士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平时出任务,也会被要求日落之前必须返回。但阿斯塔曾数次带着泽克斯在高墙外眺望着夕阳落下也没有折返。泽克斯不知道阿斯塔和门卫编了什么理由,或许是利用了自己的身份。 今天也是,阿斯塔独自和门卫交涉后,两人一同踏入了落满余晖的街道。 夕阳西下时分,大道上愈发热闹喧嚣,街道中满是诱人的食物气息。异国香辛料的独特气味、与其他气味混杂之后,反而叫人一阵胸闷。随着天色渐暗,寒气越发侵染着身体。人来人往间,唯有叫卖声的热情始终不输北风。 两人无言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渐渐离开熙熙攘攘商店林立的中心区,穿过中流阶级的住宅区。走到这时,人流已减少了不少。归家心切的行人在寒风中瑟缩着脖子,春夏时能听到的孩童们的欢闹声这时节也不会有。居住区的边缘,是一座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老钟楼。 原本在居住区的东西两头各有一座老钟楼,每日为人们播报着时间。但三十年前,前任国王为了打造城中胜景,亲自设计了一座更为精美壮丽、高耸如云的时钟塔,建设在了城中央。 这座老钟楼现在已不再有报时功能,内部也是出入自由,白天会有孩子们前来玩耍。据说曾经有流氓地痞藏身于此,但居民为了维护治安将他们赶走了。 小心地推开一层古旧的门扉,两人沿着螺旋阶梯一路登至最上层。穿过仅容一人的小门,再攀爬过小小一截原本是报时人用的铁制梯子后,就可以将里安农街景一目尽收眼底了。反向望去,则是映着夕晖的白银城。 第一次跟着阿斯塔爬上这座老钟楼时,泽克斯才切身体会到白银城的称呼由来。 在一片赤红的天空映衬下,煌煌然反射着日光的白色宫殿,倒映于泛着微澜的湖面上,美得让人摒息。 那份美丽今日也照旧。随着太阳隐去身姿,宫殿也渐渐归于黑暗。仿佛一枚成熟的果实随时间腐朽一般。 两人无言地听凭街道间的喧嚣声渐渐平息,静观着一户一户明灯亮起。 “泽克斯,你有注意到街道上的景气吗?” “街道上的景气?” 并不明白阿斯塔发问的意图,泽克斯摇了摇头看向对方。 阿斯塔脸色少见地严峻:“街上的商品变少了。” “那不是因为入冬了吗?” 冬天相比其他季节,所能收获之物也会减少。市场变得冷清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克斯擅自地推理道。但阿斯塔缓缓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去年和前年冬天了吗?确实里安农在冬季收获会减少,但南方和异国会看准商机送来更多物资,皮毛、织物等防寒用品也会大畅销,商店会比夏天还摆出更多商品来。” 听到这话,泽克斯回忆起自己抵达里安农的那个冬天,完全被街市间的丰饶所震惊。里尔不必说,达扎的冬季街市也是很冷清的,餐桌上也仅剩些乏味的储存食品。 “不光是这样,不觉得街道上的氛围也很紧张吗?虽说我们魔导士一向被人厌恶,但就算除掉这部分也仍能感觉到不妙。” 被阿斯塔一指出,泽克斯也开始意识到了。确实虽然经常遭到辱骂,但极少有人敢出手投掷物品,在贫民窟所感受到的杀意,更是前所未有过。他们当时真的是有在考虑着如何杀死魔导士的,若是再加以刺激,就会拿起武器袭击过来了吧。 “确实。但是,为什么呢?也没听说有哪里的魔导士又和居民发生摩擦啊?” “不,是北部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 “北部……卡廷扎?” 阿斯塔重重地点了点头。 过去本是异国之地的最北部,至今仍有人在抵抗着拉瓦尔塔的统治。 尤其是在比里安农更靠近北部的里尔度过了少年期的泽克斯,更常会听到卡廷扎的往事。萨拉山脉中的贫瘠严寒之地发迹成为繁华的银矿之都,又因矿脉开采殆尽而迅速衰落。对里尔村民来说,是像异国传说一般与己无关的故事。不如说,他们反而津津乐道着其衰败后的惨状。但在泽克斯看来,被拉瓦尔塔擅自发兵强占、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的卡廷扎人却让他不禁心生同情。简直就像被手握权势者玩弄于掌中的自己一样。 “最近,卡廷扎人的抵抗运动已经形成了组织,据说受了邻国厄米尔的暗中援助。现在他们雇用了佣兵、募集了武器,要与拉瓦尔塔抗争到底了。” 厄米尔是紧邻拉瓦尔塔东侧的大国,国土较拉瓦尔塔更为宽广,也是萨拉玛巴德地区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同时也是,完全否定着魔导士的存在、禁止一切魔导研究的国家。长期禁令之下,在厄米尔的国民看来,魔导士已经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人物。将魔脉和魔导士认定为邪恶存在的瓦尔特利昂神教在该国势力最为强盛。虽然姑且还维持着政教分离,但瓦尔特利昂神教的圣导师们仍旧享有莫大权力,对拥有导脉者而言可谓是地狱般的国度。 虽说厄米尔和拉瓦尔塔间签订有互不侵犯条约,但现在厄米尔国力远在拉瓦尔塔之上,何时撕毁协定也不奇怪。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不对,这和街市的景气又有什么关系?” “嘛,只能说我自有情报网。”阿斯塔一瞬间露出了戏谑表情,很快又绷紧了脸。 “王正在秘密往北部输送物资和援军,商品短缺就是因为这个。现在北方的治安已经一团乱麻,骑士们也全副心思都围绕着卡廷扎,无暇顾及这些了吧。山贼野盗变多了不少,由此产生的人人自危的紧张感,无论如何阻止也会扩散开来。” “已经波及到里安农了吗?” “没错。所以骑士们才会连以往都视而不见的贫民窟的小规模扒手集团也不放过,统统取缔。这不过是为了预防乱象扩散的活祭罢了。” “……活祭吗……还真是贴切的形容。”泽克斯轻轻咂舌道。 逮捕贫民窟的少年们是为了杀鸡儆猴,也是为了让居民们相信治安的恶化全是他们错。王侯贵族们可不希望居民将不断扩散的紧张不安氛围归罪于战事。 而自己也不过是这出滑稽戏中的一角。想到这里,泽克斯是无名火起。 说到底,无论是魔导士还是塞尔蒂亚人,都不过是“活祭”的一种。与谢尔的战争以来,拉瓦尔塔的政局不稳之态,自与谢尔的战争之后就隐露苗头。而由此国民所产生的不安与愤怒,全部被挑向了不时引发摩擦的如塞尔蒂亚人这般的异族人和魔导士。 拉瓦尔塔的社会阶级分明。王之下,有王族、上级下级贵族。平民之间虽无成文法条,但也按贫富被明确地区别对待着。在这个金字塔中,谁也不愿意成为最底层。但是,平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成为贵族,平民一辈子都是平民。那么,只能在平民之下,定下比任何人都更低贱的身份。那就是魔导士。 泽克斯当然还无法理解这些。但是,回首自己无缘无故被迫遭受的这些侮辱和轻蔑,他隐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所在。 “……你知道为何魔导士不被允许穿着外套吗?” “不知道。” “有想过吗?” 泽克斯摇了摇头。他从未细思过这些事情,无非是被禁止了,他就照做而已。 “被禁止佩剑的理由你能猜得到吗?” “嘛、为了防止突袭吧。” 虽说赤手空拳的魔导士也仍旧可以使用魔术,但实际上魔术与剑短兵相接时,胜者多半是剑。剑瞬间就能给对手造成伤害,而魔术的发动需要固定的时间。 “理由是一样的。厚重足以遮蔽躯干的衣物也足以隐蔽武器。” 听了阿斯塔的解释,泽克斯有些震惊,居然为了防范魔导士而做到了这个地步。 仿佛看透了泽克斯的心,阿斯塔笑了起来。 “总算明白我们这些人是何等被人避忌防备着了吧。但就算我们妥协成这样,也阻止不了对魔导士的迫害。” 友人脸上浮现的笑容,显然不是愉悦之下的产物,而是嘲讽。 “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 “若是魔导士们团结起来与骑士团正面交锋,究竟哪边会取胜,恐怕无人能料。魔导士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历代国王都清楚得很。明明可以选择与魔导士携手一同守护国家,他们却偏要将魔导士视作自己的奴隶。实在是愚蠢至极。” 就算被这么说了,泽克斯一下也接受不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被迫承受的来自他人的负面感情是出自歧视和轻蔑,从来没有考虑过是因为恐惧。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在困惑的泽克斯面前,阿斯塔伸手指向了「黑铁槛」的方向:“你知道被招募入「黑铁槛」之时,魔导士也被允许将家人安置于里安农的事吗?” 泽克斯轻轻点头。 他听说过不少为了能在王都生活,原本将身为魔导士的孩子视作包袱的家庭反过来讨好的例子。 “顺带一提,你知道队长以上的阶层,大部分都有伴侣和孩子吧。原本被世人避忌的魔导士,是如何找到结婚对象的?很简单,因为国家会为其居中周旋。” 泽克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问自答着的阿斯塔:“为什么?” “人质。” 又再轻易吐出了让泽克斯无言以对的回答。 “家庭对每个人而言都很重要,谁都知道这一点。就算是无关爱情的婚姻,长久相处也会产生亲情,若是诞生了孩子,就更无法抽身了。只要国家还掌握着魔导士们的弱点,魔导士就绝不敢露出獠牙。”阿斯塔脸上已完全是嘲讽的冷笑。他望向了隐没于黑暗之中的白银城方向。 泽克斯凝视着他月光下的面庞,如脱水的鱼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黑铁槛」是像王城「白银城」一样,由外观而得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正如其名,是黑铁的牢狱,是饲养魔导士们的鸟笼。”这么说着,阿斯塔拿起了自己胸前挂着的银色徽章。那纹样正是将出鞘短剑禁锢其中的鸟笼。 泽克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阿斯塔突然垂下了肩膀,长叹了一口气。他脸上不再有惯常的笑容,而是显得分外疲倦。 “…抱歉,聊得太久了。”如何,他扭头看向泽克斯:“差不多该回鸟笼里了。” 带着似乎放弃了某种东西,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表情,阿斯塔推开了老钟塔的门扉。 夜幕已完全笼罩了王都,行人也变得稀少。尤其老钟塔附近,连灯都没有几盏。唯有青白的月色照亮着归途。 变得不知该如何向对方开口后,泽克斯只能无言地与阿斯塔并肩行走着。阿斯塔也一样,面带疲倦,一言不发。 突然,泽克斯在黑暗之中看到某物闪烁着金属光泽。他一把推开了友人:“阿斯塔——” 阿斯塔踉跄间听得身后一阵破空声。是剑刃挥空了之声。 就算离开了贫民窟区域,入夜后的里安农也难称作是完全安全的。街头抢劫也时有发生。不过,若立刻以魔术反击也可能造成诸多问题。考虑到这点,泽克斯一脚飞踹向袭击者的手腕。对方堪堪避过,姿态狼狈地朝着移动了位置的阿斯塔那边靠近。 “魔导士身上怎么可能有钱!” 手持白晃晃剑刃的对手,对泽克斯的怒吼毫无反应。对“魔导士”这个词也一样。 对方只是持剑对峙着,等待着猎物露出空隙。而且,不止一人,泽克斯所能察觉到的范围里至少有四人包围了过来。 (看来……不是强盗?) 若非以金钱为目的的话,那么就是冲着性命来的。泽克斯一下就想起了白天贫民窟里的那些人来。不,不可能是他们,他们买不起这么精良的剑…… 泽克斯扭身避过明显带着杀意的一剑。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使得出这么厉害的剑法。 “这下不妙了。” 阿斯塔的声音也变得紧张起来。 对手明显是经过训练的杀手。虽然搞不清楚为何这种人会来袭击泽克斯,但眼下已经是性命交关。 (要用魔术吗?但是……) 如果被杀了的话,一切都完了……犹豫间泽克斯听到了旁边传来的低声悲鸣和剑刃相交之声。又有增援吗、泽克斯脸都青了。突然某物飞过了眼前,重重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那是柄收于鞘中的剑。泽克斯正混乱于为何有剑突然飞来时,一旁的阿斯塔拔出了鞘中剑喊道:“用吧,泽克斯!” 看来他也拿到了剑。泽克斯愈发混乱了,但他也清楚眼下不战斗就会有性命之危。 久违地握住真正的剑,泽克斯上前应战。但袭击者的剑术相当老练,不一会儿泽克斯已经落入下风,疲于自保。他一瞬望向阿斯塔的方向时,却发现那边正轻松应对着数人的攻击,对方一露破绽就会转守为攻。原来如此,看来说擅长剑术并非虚言。 刀兵交接声与呻吟声持续了好一阵,正当泽克斯感觉快撑不下去时。不知是否是判定今天难有收获了,袭击者们突然如退潮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总算是得救了,泽克斯以剑代杖支撑着身体,大口地喘着气。 “没事吧,泽克斯。” “……你才是没事吧、切,这么问太小看你了。” 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泽克斯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阿斯塔也面色严峻,笑容有些扭曲。 “都说了,我对剑术还是挺有自信的。” “不过,这把剑究竟是谁……” 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泽克斯立刻摆出了防备姿态,阿斯塔却毫无戒备地迎了上去,缓缓道:“帮大忙了,兰斯。” “您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走到近处时,对方单膝跪地,对阿斯塔行了一礼。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形纤细。不过,打扮昭示着他并非普通人。从腰间所配短剑和阿斯塔的话来看,似乎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是母亲吗。” “……非常遗憾。” 被称为兰斯的男子语气沉重地肯定了。 阿斯塔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泽克斯被那与往日的他截然不同的声音吓了一跳。 “终于为了自保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了吗!”朝着黑暗的嘶吼满是怒意。 但他的表情,却是泫然欲泣、如迷路孩子般无依无靠。 “…阿斯塔?” 泽克斯犹豫着这时是否该出声,最终还是小小声地唤了友人的名字。阿斯塔像是为了冷静下来般深呼吸了几下,然后苦笑着看向泽克斯:“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 “没事。不过……” 本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理性阻止了泽克斯继续说下去。若是对方不想说的话,泽克斯也无意追问。就算一度有性命之危,他也仍旧信任着阿斯塔。 但是,和他预料的相反,阿斯塔轻轻颌首:“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在这。先回我房间去吧。兰斯也一块。” 这么说着,阿斯塔朝着王城的方向走去。泽克斯跟在他身后。 途中兰斯一度隐去了身姿,直到回到阿斯塔房间里时,他才又出现。 在明亮的灯光下泽克斯终于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是位二十岁后半、五官意外地柔和的年轻男子。他行动间无声无息,仿佛总在警戒着周围,但那茶色头发下温柔的笑颜,总让对手难以提起戒心。五官端整,不知为何却难以给人留下印象。若是之后被人问起他究竟长什么样,泽克斯觉得自己绝对没法好好说清楚。 没等阿斯塔说话,兰斯就张罗起了茶水。泽克斯有些受宠若惊地谢过对方端过来的杯子,而阿斯塔却连口头感谢都没有,里所应当地接了过来。两人间的上下关系一目了然。 “那些人想要我的命。” “下指令的是我母亲。她打心底憎恨着我这个身负导脉降生的儿子。” 闻言泽克斯皱起了眉头。确实有父母会疏远拥有导脉的孩子,但是,为此想夺取子女性命还真是闻所未闻。 “因为生下了拥有导脉的孩子,她被父亲狠狠斥责了。说想必是她不忠才会诞下这种污秽之子,从此再也不肯见她。” “太蠢了。导脉又不像发色、目色,并不是会由父母传给子女之物。” “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王家也无法承认从自己的血脉中会诞生出魔导士来。那么,只能当作并非是自己的孩子了。” 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的理论。看着阿斯塔如述说他人之事般轻描淡写,泽克斯在想出声反驳之前,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刚刚说了王家?” “说了哟。” “你是王的……” 泽克斯没能继续说下去。怎么可能。 “泽克斯应该也有听说过吧,拉瓦尔塔的「疯王子」。” 性情古怪的三王子的故事,在拉瓦尔塔流传得相当广,在里安农更甚。就连对王家完全没兴趣的泽克斯,来到王都后也听过了若干遍。 “哈特是我乳母的姓氏。我本名为阿斯托利亚·威尔帕·克尔诺德。姑且算是奥德辛王的第三子。” 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但作为三王子几乎不在人前路面的理由,却足以让人接受。王子拥有导脉,想必是王家无论如何也想要藏匿甚至抹消的事实。 “开玩笑的吧……”泽克斯哑声回应。 阿斯塔仿佛在发泄无处可去的怒意般哼了一声:“我倒真希望是开玩笑的。” 泽克斯凭直觉就明白了阿斯塔所言非虚。那么第一次见面时,从阿斯塔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份威严,原来是来自王家啊。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吗?” “一开始只有兰伯特阁下清楚,他应该也告知了教授们。其他魔导士可能不清楚,但也能猜到我至少是贵族出身。” “小队的同伴呢?” “我想队长已经察觉了,她那么聪明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有几个隐隐猜到些蛛丝马迹了的吧。毕竟同队间接触得这么频繁。利琪德和菲奥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 阿斯塔所列出的名字都是队里反应极快的人,会被他们察觉到也不奇怪。不过,这三人平日的言行中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来……不,也就是对他们而言,「黑铁槛」所属的始终是魔导士“阿斯塔·哈特”,而非拉瓦尔塔第三王子。 “王不愿相信自己的子女会拥有导脉这点我倒是能理解。但为何王妃会想要杀死自己儿子呢?” “我的母亲并非是王妃,而是侧室。贵族出身,虽然明面上是受王所宠爱之人,但归根到底还是妾的立场。和王兄们的母亲正妃不一样,她一旦失宠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地位。” 妾的地位什么的,完全是富裕的贵族阶层才会拥有的烦恼。对庶民出身的泽克斯来说实在太难以想象。 “诞下我之后,王就疏远了我母亲。虽然还被允许居住在王城中,所赐居所也在城中僻处,谁也不会来搭理她,在王恩还深重时,多少贵族都曾来讨她欢心。所以,母亲深深憎恶着夺走了她一切的我。” “这样就要把自己孩子杀了?” “没错,不光是憎恨,还幻想着若我不在了她还能重新受宠吧。” “王就不出手阻止吗?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侧室在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听到泽克斯的发问,阿斯塔脸上浮现出了常能见到的嘲讽般的笑容。 “对王来说,我是不存在之物。不存在之物有了什么遭遇,自己的侧室对不存在之物做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完阿斯塔平静的叙述,泽克斯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完全理解不了。但他隐隐觉得,初次见面时,阿斯塔对于身为塞尔蒂亚人的自己的善意,多少源自于同病相怜的感受。对拉瓦尔塔王家而言,塞尔蒂亚人也同样是不应存在之物。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阿斯塔的声音很冷静,但泽克斯却明白他心中的动摇。在刚刚确认了袭击者来自母亲指示时,阿斯塔罕见地失控了。就算有所预料,但预料成真时,也仍旧难以接受吧。 “我想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一直安静的站在阿斯塔身后,让人几乎让人忘了其存在的兰斯突然以低沉的声音加入了谈话:“只要指令发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阿斯塔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泽克斯,还没跟你介绍。他是兰斯,原本是第三王子的护卫官。在发现那位王子拥有导脉后,也仍宣誓效忠的疯子一个。” “殿下。”遭到主人揶揄后,兰斯隐含责备地唤道。 “兰斯,这位是泽克斯。” 听到阿斯塔的介绍,兰斯朝泽克斯微微颔首以礼:“听闻您是位非常出色的魔导士,泽克斯殿。” 不管是被人加以敬称,还是被魔导士以外的人夸奖,对泽克斯来说都是头一遭。泽克斯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慌张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今日之事,实在是非常感激您相助。” “不不,我又没派上什么用场。”泽克斯并非是谦虚,而是出自本心地答道。事实上击退了袭击者的也是阿斯塔和兰斯。 阿斯塔却语气坚决否认道:“才没有这回事。若不是泽克斯注意到了,我连第一击都躲不过,还谈何反击。” 兰斯也赞同地深深点头。 “……殿下,今后还请减少在日落后前往街市的行为。虽说「黑铁槛」也并非绝对安全,但至少能够限制外部人员的出入。” 虽然阿斯塔明显地面露不满来,但他也明白兰斯说的才是正论,嘀嘀咕咕地表示明白了。 “泽克斯殿。”兰斯再度看向了泽克斯,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总有我照看不周之时,殿下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实在没想到有天会被人这样拜托,泽克斯震惊着点了点头:“理所应当的。阿斯塔可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当然要帮他。”这么回答完,泽克斯又变得不安起来。 “我对王子也没用敬称,这样会不会犯了不敬之罪啊?我是不是该叫你阿斯托利亚大人才对?” 看着泽克斯有些紧张地真诚发问,阿斯塔大笑起来。并非是上回那种略带狂气的笑,声音听起来快活又开朗。 “没事,泽克斯。哪天你要是假惺惺对我行礼,喊我王子的时候,我们就绝交好了。” 看着那毫无阴霾的笑脸,泽克斯总算松了口气。 真纪960年 黄绿节二月 早春到访里安农之时,北国的冰雪刚开始消融。一直动荡不安的北部地区,爆发了决定性的事件。 含塞尔蒂亚人在内的卡廷扎住民竖起了武装起义的大旗,对安德鲁斯领发动了进攻。拉瓦尔塔也正式将手持武器的卡廷扎人认定为叛军,表明了倾举国之力将其镇压的决心。 雷昂的状况 第14章 终于从足以将心脏冻结的严寒之中解放,田间地头开始冒出了点点新绿。空气中还漂浮着些许寒意,但田陇间拼命生长的嫩芽已经告知了春的到来。不过,临近萨拉山脉的里尔村,就算日历上已是春天,侵肤的寒气还是叫人不敢大意。 球形蔬菜已经长到巴掌大小,正适合采收。虽然长势照旧不太好,不过已经足够给漫长冬季全靠储存食品撑着的餐桌增添些色彩。 雷昂突然停下了接着采摘的手。总感觉手上僵硬,甚至连手中握满的植物的触感都不太能感觉得到了。他这么想着,背上窜过一道恶寒。不不不,他安慰自己道,肯定是在屋里冻久了的缘故。在那种连个像样取暖设备都没有的破木屋里呆上一个冬天,谁也会动作僵硬得跟没上油的铁器零件似的。 “头发缠上树枝了哟。” 听到声音,雷昂急忙回头,然后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猛地拉扯了一下。 “不都告诉你了吗。你别动,我帮你解开。”视线里出现的是披着厚实的旧斗篷的妮娅。她伸出 手来,雷昂感觉到头发受到拉扯和些微摩擦声后,头部终于得以自由活动。雷昂站起来打过招呼,将发束拽到身前一看,上面纠缠着不少枯枝碎叶,只能一点一点挑出来。 “既然没打算好好打理的话,干脆把头发剪了不好吗?” 面对妮娅的建议,雷昂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也没打算留长头发,只是因为恐惧不敢剪断而已。不止头发,连修剪指甲也让他感到恐惧。对自己身体受到的些微损伤,他都会紧张不已。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极小的器物里注满了水,些微变动就会破坏掉均衡。他担心着光是剪去头发程度的身体损伤,都会危及体内的均衡,损伤自己贫弱的导脉。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过度忧虑已经近乎妄想。不管多么脆弱的导脉,也没听说过光是剪个头发就会受损的。目前所有导脉损毁的例子,要么是过度使用致使导脉组织崩坏,要么是术者自身身心遭到重大打击几近枯竭。 大概是因为老了,所以才会这么神经过敏吧。雷昂自己做出了这种结论。当时听到这话的加托惊叫:“我还没觉得自己老呢,你就觉得自己成老头了。”一般来说三十岁正是步入全盛期之时,但雷昂却只觉得身体的日渐变化让他分外恐惧。 虽然相较前几年,身体并没有显著变化,但以往一天就能恢复的疲劳,现在可能要两三天,以前一口气能爬上坡道,现在中途不得不喘口气才行了…… 越是在意,越觉得疑神疑鬼,越是日常中总觉身体某些地方已不如以往,正日渐老化。更加剧了常年萦绕心头的不安:原本就水准不如人的自己,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维持住现在的控魔能力吗?会不会比其他魔导士更早衰,更快失去力量呢…… 虽然日课的控魔训练中,仍未感受到老化对导脉的影响,但谁又能保证明天不会发生变化呢。甚至可能只是自己还没注意到,日积月累的衰弱将来某天突然就显出原形来…… “雷昂?” “……啊,没事。又送面包来啦?” “嗯……说起来,你听到消息了吗?” “北部的事?” 脸上阴云密布的妮娅点了点头。 虽说里尔村也在王国北部。不过拉瓦尔塔国民间说起北部时,多半特指原本是异国之地的卡廷扎地区。不少人说起这个词时,甚至会语带轻蔑。尤其是卡廷扎周边的住民,眼见卡廷扎从贫苦山村一跃成为银矿之都时的嫉恨,在见其矿脉衰竭时变成愉悦,现在又因卡廷扎的暴力起义而变成了加倍了憎恨。 卡廷扎叛乱的布告已经传到了里尔村,雷昂弟子泽克斯的族人也被安上的叛军烙印。 “战事这么激烈,很快里尔也会被征兵了吧?据说王认定相比从里安农派出骑士团,从附近征兵还更快,是真的吗?“ 看着少女不安的脸,雷昂也皱起了眉头。这类传闻早有流传,大概是谁不经意间在妮娅面前说起了这事吧。 征兵会按村为单位,考虑该地的适龄人口按比例征取。里尔村人口数很少,若真的被征兵,被选中的必定是类似本德家这种新迁入的外来人。妮娅大概在担心着父亲和弟弟。她弟弟比她小两岁,今年也要满十六了,若是战事一直不结束,这个年纪也有可能会被送上战场。 她的担心并非毫无缘由,所以,也无从以廉价的言语加以开导。”我也听说了这些事。“ 少女的眼眸剧烈地动摇着。 连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没法安慰,真是个丢脸的大人啊。”虽然现在战况还不明朗,但卡廷扎人口并不多,地理位置上来说也难以获取足够物资,我想战事未必会拖很久……“ 但,卡廷扎人已经再无出路,绝不会简单就投降,会负隅顽抗至最后一人吧,想要完全镇压谈何易事。平民百姓能做的也只有祈祷战事早日结束而已。但这些话,雷昂不可能全部向妮娅挑明。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最后是妮娅微微露出笑意,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她递出了装满面包的篮子:”马上就要入夏了,也不必担心去北部会冻着了吧。不过我听说卡廷扎就算夏天也很冷?“”我听闻在山上昼夜温差会很大。“雷昂接了过来,面包还微微冒着热气。”那么,要不要给父亲买件新外套呢?旧的那件这个冬天都穿破了。“ 看着丝毫没有逃避现实反而开始积极做准备的少女,雷昂感觉胸口隐痛。 “虽然天已经回暖了,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呀。”少女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去。 不知是不是已经不太习惯独居了,泽克斯离开后雷昂入冬后总会生点小病,那时受了妮娅不少照顾。 正目送着少女离开,一个比少女高出一个头来的熟悉身影又走了过来。 相较只披了一件斗篷御寒的少女,对方身着过膝长的厚外套,仍旧瑟缩着脖子。和少女擦肩而过时,他还点头打了个招呼。手都没抬是因为觉得冷吧,不知道这家伙在战场上还有没有功夫在意这些。 迎面走过来的这位相当畏寒的出身南部的骑士开口道:“这个时节过来,总会担心春之女神是不是把里尔遗忘了。” 雷昂笑着邀请一开口就满腹牢骚的友人进屋坐。虽说入春前必须得节约柴薪,暖炉烧得并不旺,但屋内总归比户外暖和些。 “早春种下的蔬菜现在都能收获啦。” “骗人的吧,来这里的道上雪还没化完呢。看来北方不光人抗寒,植物也很耐寒呀。” “里安农已经完全入春了吧。”从未去过的城市,雷昂也想象不出来,肯定是个达扎难以相提并论的温暖繁华之都吧。 雷昂随口一说,加托却像是有些在意那个地名一般,顿了顿,才以一贯戏谑般的口吻转换了话题:“今天来是向你暂且告别的。” “还想着冬天一直没见你露面。”雷昂也以类似的口吻回应道。但他明白着友人的言外之意。 “这个嘛,到这里的路上实在太冷太难熬啦。” “我又没责怪你。不过,能让你冒寒北上,看来是,有状况了吗。” 加托轻轻点头,表情虽然不太严肃。但雷昂明白他这是有任务在身的意思。不过他无法从那表情阅读出状况究竟有多严重。 “在那边安静下来之前,我是没法像现在这么悠哉游哉了。啊啊,真麻烦啊。” “不如说是你平日悠哉过头了啦。” “所以,要搬到我家来吗?” 唐突的邀请,让雷昂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并不是加托第一次提出这一话题。自从雷昂唯一的入室弟子以不圆满的方式离开时起,几乎是每年冬天到来前,他都会例行公事般地发出邀请。但这次似乎认真度完全不同。 “兄长已经继承了老家,现在我一个人住在郊外僻静处,也没几个佣人。家里人也都清楚我的怪癖,就算突然屋里多了位魔导士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些事你以前也说过。” 虽然想说,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但现在症结不在于此。 “我挺喜欢里尔这村子,村民也都很亲切。不过我想,你比谁都清楚,像这样的普通人若是陷入某种状况,更没有余裕对他人保持宽容。”加托的表情比向他确认了北部战争已经开始时还要严峻。 由他所说,雷昂察觉了这次的战事恐怕没那么轻易就会结束。卷入战争的时间越长,在征兵和物资短缺的压力之下,村民们无处发泄的压力,自然会指向身旁的异类。 “我很感谢你有这份心。” “但你还是不打算接受?“ 雷昂耸了耸肩。 以前加托是实在看不下去泽克斯离开后雷昂的自暴自弃状态才提出的邀请,现在则是在担心他会有性命之忧。”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村子呢?因为放不下瑟蕾丝老师的恩情吗?” 雷昂自己也陷入了思考。若说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那是骗人的。这里是瑟蕾丝老师赐予他的唯一立足之地。雷昂不想轻易就放弃掉,轻易就让老师失望。不过实际上,性情淡漠的瑟蕾丝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吧。 “我对里尔并没有多执着。只是觉得自己若离了这个村子,根本无法谋生,所以无处可去。” 自己没有足以在城市中开设私塾的能耐,也不可能进入公会。不过就算在里尔,私塾现在也是停业状态。 “所以说,来我家不就好了吗。” “这我可做不到。”雷昂直接拒绝了,不去看加托皱起的眉头。 就算接受了友人的援助,对方也不会对自己横加限制。但是,若从此只能在他庇护下生存的话,大概再也无法维持这种对等的朋友关系了。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家伙,对他人又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种肤浅的矜持十分可笑,但对于雷昂来说,这关乎生存的意义。 “若真的察觉到危险,我会主动离开的。”雷昂看着面色严峻的加托淡淡一笑道,在对方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之前,眨了眨眼道:“不必担心。别看我这样,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王国叛乱篇1 第15章 真纪960年 黄绿节三月 刚入黄绿节三月,就定下了要从「黑铁槛」向北部派遣四个中队的事。四个中队已占据「黑铁槛」实际足以出动人数的近半。光看这点,就知道这次的镇压部队编制有多大。 这四个中队,也包含了泽克斯所属的伊万小队在内。 重新编成后,魔导士部队将于骑士一同从里安农出发。当然,魔导士是不被允许骑马的,含中队长在内的全员,都只能徒步完成前往卡廷扎的漫长征程。 自围绕卡廷扎展开的对谢尔的战争后,拉瓦尔塔已经有近五十年没有过大型战事,偶发的内乱也不过是些小冲突。因而不论是魔导士还是骑士,大半人都没有过战场经验,自然地也没什么紧张感。甚至有些人完全是远足气氛。当然,也因为距离前线还很遥远。 虽然是向北行进,但泽克斯估摸着也没机会绕去达扎或是里尔,其他北部出身的魔导士也考虑着类似的事。南部出身的魔导士们都抱着一副增加见闻开阔眼界的态度。而阿斯塔则担心着到了北部也不允许穿厚外套该怎么办的问题。 行军五日,预定路程已经走了一半,来到了相当靠北的地区。虽然已是春季,寒意已淡,但晚上不紧紧裹着毛毯还是会冻得睡不着。 傍晚,魔导士部队分散为小队,在远离骑士团的位置扎营。大半魔导士从未有过从军出征的经验,伊万小队也是一样。所以到了晚上,年少的魔导士们都围着火堆,开始听年长者们讲述经验谈。 「说起来,泽克斯是这附近出身的吧?」中途利琪德突然说道。伊万小队里只有泽克斯来自北方。 「里尔的话还在比这里更北偏西的位置,就在萨拉山脉脚下。」 「呜哇,听着就好冷。原本是在达扎的公会吗?据说这次也会有从达扎过来增援的魔导士,搞不好能碰到熟人呢?」 听到这话,泽克斯脑海中浮现出了当时同僚们的脸。虽然也没能构筑多友善的关系,但有机会的话,泽克斯还是希望能见见杰西。 (……不过,对方未必想见到我吧。) 想起了离开时那尴尬的气氛,泽克斯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然后想起若有机会绕路回趟里尔,也不知道雷昂是否会欢迎自己。 「我的话比较想见一下泽克斯的老师啊。」听到阿斯塔看穿了自己心声的发言,泽克斯猛地回过头去。对方的表情却仿佛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已。 「听说他的教育方法很不一般。指点指点我的话,我的水平是不是也能长进一点啊?」听到阿斯塔的嘀咕,小队全员都笑出声来。托他的福,战前的那份紧张感也消解了不少。 「说起来,」这时,伊万仿佛想到了什么,插话道:「泽克斯你师父真的是瑟蕾丝·洛卡的弟子吗?」 「诶……啊啊,兰伯特阁下是这么说的。」 听到泽克斯的肯定,伊万和她身旁几名年长的魔导士都面露惊色。 「那是谁啊?那个瑟蕾丝……什么的。」小队中也算是博学的菲奥看向年长组们询问道。 伊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瞪着后辈的脸:「诶?你们不知道瑟蕾丝·洛卡吗?」 「似乎是「黑铁槛」历史上挺有名的魔导士……?」 泽克斯本来就对「黑铁槛」的历史没兴趣,觉得自己不知道也正常,不过连热衷研究的菲奥也不清楚吗? 仍旧一脸震惊的伊万作为年长组的代表开始给大家讲述历史:「这样啊,毕竟也是有点年头的事了。关于魔术,瑟蕾丝无所不知,甚至现在通用的大部分古代魔术也是经她研究复原的。很遗憾的是,她在研究某种古代禁术时发生了意外,烧断了导脉,只能隐退了。她曾经是足以和兰伯特阁下竞争「黑铁槛」总帅位置的人,与兰伯特阁下、奇伦、路·珐并称为当时「黑铁槛」的四大魔导士。」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才跟着发出了感叹声。 路·珐虽然没多少人认识,但兰伯特是现任总帅,埃斯丁·奇伦是现主任教授,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尤其泽克斯受了不少奇伦明里暗里的挤兑和欺压,完全将其视为敌人。光是听到这名字,泽克斯都感到气血上涌。 「教授达西·诺尔也是她的弟子吧?」 「达西是阿里安派的吧?」 「黑铁槛」的魔导士分为诸多派阀,其中阿里安派是与伊万所属的库罗托瓦派并驾齐驱的大派阀,以资深教授阿里安为首。派阀中人基本都是阿里安的徒子徒孙。 「诺尔进「黑铁槛」前在公会认的师父是阿里安派的啦。而且瑟蕾丝早就从「黑铁槛」隐退、完全不插手内部政治了,不然就诺尔那人精,怎么可能放过泽克斯。」 教授达西·诺尔,魔术能力和头脑都不差,只是常让人觉得太会算计。那种丝毫不顾虑他人的心情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做派,完全有可能做出强行劝诱和自己有着瑟蕾丝这一渊源在的泽克斯加入派阀的行为。 毕竟「黑铁槛」里相当重视师门出身,挑选人加入派阀的话当然也是和自己有渊源的为好。 「不过,明明是瑟蕾丝·洛卡的弟子却连公会都没加入,就算没有阿斯塔那种打算也想见见看呢。」 听到伊万对雷昂兴趣满满的发言,泽克斯慌忙分辩道:「才不是、那家伙根本就是连加入公会的实力都不够!」 「就算如此,也培养出了你这么出色的魔导士不是吗,太让人好奇了。」 「我都说了那家伙……」 「而且,光是能让你这种顽固不驯的愣头青都那么敬仰,这人就不简单啦。「 刚入队时,泽克斯可以说对队长伊万毫无敬意,若是早已和解的现在,问泽克斯是否打心底尊敬着伊万,他也只能闭嘴不答。泽克斯天性里就很难去敬重一个人,不知道该说是别扭还是反叛。 泽克斯被伊万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沉默了一小会阿斯塔开口道:「就是啊。听泽克斯说他老师的事情,简直跟听人炫耀恋爱轶事一样。」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正想这么大喊的泽克斯看了看自己的队友们——平时热衷于捉弄人的沃伦和利琪德、性格较真的菲奥、温顺的塔尼娅全都赞同地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他将这句话憋在了心里。 虽说他是敬爱雷昂不假,但有表现得这么露骨吗? 看着一下子僵住了的泽克斯,伊万快活地大笑了起来:「能让泽克斯动摇成这样的对手,果然还是必须去见识一下啊……就算这么说,在那之前先得好好工作。大家,多加小心,全员都要活着回去。」 看到最后突然露出了认真表情的指挥官,队员们也绷紧了脸点点头。 安德鲁斯阁下的领地地域相当宽广,但人烟稀少,村镇之间距离很远。唯一的城市玛哈则紧邻着卡廷扎,成为了防卫要冲。这座商业并不兴盛的小城拥有坚固的城墙和碉楼组成的要塞,常年屯驻有数十名骑士。 进入玛哈范围后,杀伐之气迎面而来。沿途的村镇,人人脸上都满是疲色和无处可发泄的怒意。正是春耕繁忙之时,主要劳动力的年轻男子不少被征走不说,税率也上调了。 「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已,这气氛真难熬啊。」阿斯塔摇了摇头,脸色隐含忧虑。 来自里安农的骑士们被迎入了要塞之中。而魔导士们被以安排不下为由,一部分安置在了要塞的庭院里,剩下的只能在城中的广场上扎营。众人都面有不满,但没说什么。 「叛军那些家伙,从上个月宣战以来,一直没什么醒目的动静。」抵达玛哈城当晚,伊万将战况告知了驻扎在广场上的部下们。 「看来暂时我们也不用动弹吗……」 「嘛,如果刚到就得出任务那也够累人的。」 入夜时大家按班轮值,第三班的同伴们围着火堆而坐,塔尼娅和利琪德正窃窃私语着。塔尼娅是东部出身,利琪德来自里安农近郊,两人都被北部的昼夜温差折磨得一脸疲倦。其他队员也没好多少。 看着她们俩,泽克斯说出了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为何叛军要挑这个时候宣战呢?」 「不是因为现在冬季结束了吗?」 「……要是我的话,就会在冬季起事。」 「哈?为什么啊?不冷吗?」 「就是因为冷啊。再怎么说,卡廷扎人也比南部驰援而来的骑士耐寒,雪地行军的经验也更丰富。绝对是冬季开战对他们更有利吧?」 听了泽克斯的话,同伴们都困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确实泽克斯说的也有道理。那么,究竟为何呢?」阿斯塔的疑问,泽克斯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而已,并没有细思。 「不管因为什么,至少对我们来说,春天才出征是好事。」利琪德连头都缩进了配给的薄毛毯中叹气道。 「若是白天也这个气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泽克斯闭嘴没有补刀说出北部严冬时,白天可比现在夜间还要冷上几分的事实。就算是北方出身的泽克斯,冬季的严寒中光凭符合管理标准的背心夹克也很难熬过去。而若叛军真的在冬季发兵,相信上头也不会体谅魔导士,给予他们着用外套的许可。泽克斯几乎能想象到自己颤抖着快要冻死的样子了。 泽克斯等人抵达玛哈数日后,汇合了附近城镇公会派遣来的魔导士队伍,镇压作战正式开始。 斥候确认了叛军之中也有少数魔导士存在,因此「黑铁槛」远征而来的魔导士有三个中队被安排做了先锋。 中队长回来转达了这一命令后,有人恨恨唾了一口道:「骑士是打算坐山观虎斗吗?」没有人出声附和他,但不少人心里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大概骑士确实也在算计着,由魔导士负责主战场的话,骑士团就可以在最小损伤的情况下收拾掉残局。而镇压叛军的功绩全部会归总指挥官勒吉奥亚阁下和他亲自率领的骑士团所有。 虽然心有芥蒂,但泽克斯等魔导士也没有足以驳斥命令的地位,只能默默地开始战前准备。 就算来到战场,魔导士也没有被配给武器。不过本来魔导士间就不会发生白刃战,厚重防具也被认为没有必要。若是被敌人突破至近身范围,魔导士的生还率会非常低。 万幸是,从玛哈至叛军驻扎的矿山街道是一片一览无遗的开阔地,对方无法暗中偷袭。 目前玛哈城墙外布置了三中队六百名魔导士、后有玛哈常驻骑士压阵。剩下的一个魔导士中队与里安农远征骑士团和邻近城镇的公会魔导士都以城内防卫名义留在城墙内。 于是在黄绿节三月中旬的一个大晴天,战火终于燃起。 担任先锋的三个魔导士中队,在前进至叛军进入射程范围后展开了队形,施展远程攻击。按指令拉瓦尔塔的精锐魔导士们连携一同咏唱起咒语,放出成排火矢,周围的魔脉也为之紧绷。然而不少第一次参与连携的魔导士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集中,放出的魔术朝着错误的方向飞去。负责防卫的部队也有人没来得及在攻击到达瞬间放出护壁,导致了不少损伤。指挥官虽然大声地吼叫着指令,但整个场面仍旧混乱。 混乱之中,泽克斯仍旧照旧保持着出类拔萃的控魔精度不断命中目标。而且趁乱他已经放弃了平日掩饰性的口头吟唱,直接在心中按照惯常控魔的感触控制魔力。 脑中浮现出身缠狂焰的女神形象,以看不见的手将自魔脉中引出无形之力编撰成型,业火便席卷了眼前的草原。火炎以远超其他魔导士放出火矢的威力燎原而去,直击敌阵。遗留下的火星如雪般散落,又朝着敌阵飘去。似乎是其他魔导士乘势改变了风向。不过他们放出的风量有限,抑制不住泽克斯所制造的炎之怪物。在同伴受害之前,泽克斯将操纵的火炎化作烟雾消散了。敌阵中瞭望台和物资上的火苗也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大地和草木燃烧后的浓烈气味。 受到泽克斯所展示的压倒性威力的鼓舞,其他魔导士也渐渐站住了阵脚,终于能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指挥官不断确认着魔导士们的疲劳度,发出队伍轮替的指示。伊万小队已经后退休息过好几轮,但泽克斯始终没什么疲倦感,只是心焦地不断等待着轮到自己重回阵前。 对泽克斯来说,这时大展身手的好机会。能够在诸多魔导士和骑士的注视中,立下谁都难以忽视的功绩。 拉瓦尔塔的魔导士已经放出了最大火力,而叛军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反击。 矿山街道阵前排列着的投石器以相当高的精确度对魔导士发起了反击。虽说威力和数量都远不及「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但配合有素的攻击方式显示出他们早已惯于作战了。 遭受了预料之外有条不紊的反击后,原以为对手只是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的拉瓦尔塔侧的魔导士们稍有些着急起来。后头督阵的骑士们估计也一样,不断地发出传令催促魔导士们改善眼前胶着的战况。 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攻击之后,敌阵中数十台投石器大半已被破坏至无法使用。虽然对方仍未停止反击,但拉瓦尔塔侧的火力优势已经相当明显。但同时「黑铁槛」的魔导士们也都面露疲态。人员伤亡不算严重,但泽克斯的视线里也已经有数名魔导士倒下。 「只差一点了、咬牙坚持住!」在中队长的呼喊下,阵型缓缓前推,不断缩短着与敌阵的距离。像是在做最后抵抗一般,叛军的攻势仍旧很有威力。魔导士只能顶着对方火力不断前进。 视线中已经能看清叛军了。从远方施术攻击时,其实没有多少杀伤敌人的实感。随着双方越来越接近,泽克斯心中不禁产生了些微抵触。但敌方丝毫没有缓下攻势的样子,自己也自然不可能擅自手下留情,毕竟谁也不想死。 背后已经能听到成片的呻吟声。不断有遭受了攻击的魔导士倒下。泽克斯胸中愈发地五味陈杂。急于立功的欲望、对死亡的恐惧。想要帮助倒下的同伴、心中某处又在冷然蔑视着他们。 为了不被心中纷乱的感情所干扰,泽克斯集中于眼前所见。叛军中装备五花八门,根本看不出是同一部队、但却以令人震惊的纪律性富有组织地不断发动着反击。 惨叫与怒号、战吼掺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敌我难辨。 泽克斯意识到异变的发生时,阵型距叛军已只有咫尺之遥。同伴们越来越高亢的临近胜利的呼喊之中,掺杂着不和谐的惨叫声。那不明的惨叫从队尾一直波及到了前卫处,魔导士们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但谁也没法说明状况。 在最前线的泽克斯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困惑、不安与恐惧中魔导士们间蔓延开来。然后「撤退」命令在口耳相传,不,已经是惨叫着了。 (撤退?都杀到这里了……为何?) 而最初传来了谜之惨叫方位的魔导士,已经阵型四散,朝着玛哈方向逃去。 魔导士们正在仓皇逃走。疲于奔命者推开已经迈不开腿的同伴,甚至直接踏过同伴的身体、哭喊着朝着玛哈狂奔。背后是叛军的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仅存活的几台投石器,和不知何时复活的敌阵魔导士们,还有弓兵。在他们的掩护下,手持武器的士兵们追击而出。 眼见周围的惨状,泽克斯大为惊愕。惨叫着逃窜的己方,才是乌合之众啊。 越过了同伴的尸体,泽克斯等终于退入玛哈城中的魔导士们看到了更让人惊愕的事态。原本城墙之外倒地的尸体除了魔导士还有骑士就让他有些介怀,而城内比那更惨烈。成片倒下的骑士和魔导士,有的已经断气,有的浑身是血地呻吟着。还能活动者也悲鸣着四处逃窜,不知是谁在叫喊着「逃到城外去」。 泽克斯马上明白过来,玛哈城内也遭受了袭击。但,是谁?城内光魔导士就有四百人上下,再加上骑士,谁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们击溃? 思考间一道光刃飞过了眼前。泽克斯视线追向发射位置,发现那是一处碉楼。看来连碉楼都已经被敌人控制住了。 「逃到城外去」的喊声又再传来,现在泽克斯也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了。 如雨般无情倾下的魔术攻击、还有不知何时已杀入城中的叛军的利刃,泽克斯混在一同出逃的魔导士中,一直逃到了离城稍有段距离的位置。 「泽克斯!」 在悲鸣和哭喊声中,听到自己名字的泽克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过去,阿斯塔正与菲奥并肩而立,朝着泽克斯招了招手。看到两人都安泰的样子,泽克斯稍安心了一点,急忙朝他们奔去。 「太好了,你也平安无事。」除了脸上渗着血,其他地方看上去无碍的菲奥感叹道。他身旁的阿斯塔则只是稍有些疲倦。 「你们也平安无事就……对了、其他人呢?」 「看起来第三班全员都平安。队长也没受伤,正在和各班确认人数。虽然人还没齐,不过也没听说谁战死或者重伤的。」 跟着他俩走入其他坐在地上满身疮痍的魔导士中,有人抬头看了过来,是沃伦,他身边还有利琪德和塔尼娅。三人看到泽克斯,脸上也浮现出安心的表情来。沃伦右脚受伤了,站起来时拖着腿。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利琪德向伊万汇报过第三班全员无事后,泽克斯终于说出了心中疑问。大家都不安地皱着眉头无言。 「不知道,突然传来了撤退命令,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就被逃跑的人撞了,我也只好跟着逃跑了。」利琪德耸了耸肩道。其他人看来也是类似状况,无话可说。 只有阿斯塔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不是很敢确信地欲言欲止着。 「你们看到城墙外骑士的尸体了吧?」 「当然看到了。」 「几乎都是前倾着倒下的。」 听到阿斯塔指出这点,大家都面面相觑。 确实有看到尸体没错,但谁也没有去留心究竟是朝哪倒的。 「等一下。如果城墙外的骑士是背后遭受了攻击……那就是说,攻击来自城墙之内?」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高。」 「……那按你所说的话,玛哈要塞是被人从南侧攻陷,然后还杀死了城墙外的骑士……那究竟是谁干的?叛军还有余力迂回到后方?」 全员都觉得难以置信,如果敌方有这种动作,不可能躲得过斥候的耳目。而且玛哈周围一片平坦,也没有地方能埋下伏兵。 「骑士们说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们逃回城中时,骑士也不在了。总不可能全都被杀了,应该是先我们一步逃走了吧。」利琪德这么说着时,伊万过来传达了全员就地露营的命令。 四散逃走的魔导士不断有人过来汇合,各小队完成生存人员确认时,已经过了半夜。 战死者约一成,重伤者约三成。若含上轻伤者,全员有近八成都挂了彩。 残存的魔导士在距离玛哈城数公里处扎营露宿,骑士们据说停留在距离更远的地方。 会议后,队长们回来向队员们说明了现状。相比负伤人数之多、骑士们最先丢下要塞逃跑等事实外,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败退的主因。 「公会魔导士们倒戈了。」坐在负伤的同伴之中,伊万淡淡的一句,让小队全员都说不出话来。 「留在玛哈城内的公会魔导士们发动奇袭,杀害了本次作战的总指挥勒吉奥亚阁下,夺取了要塞。见势不妙领主安德鲁斯阁下带头逃走,其他骑士也随之立即撤退了。」 伊万的语气照旧很平静,但神色隐含痛苦。队员们也渐渐从中明白现在的事况有多严重。 「队长。」 在一片阴云压顶的队员之中,阿斯塔举手请求发言。 「在我们撤退后,叛军才攻入城中的。也就是说,公会魔导士早就暗中与叛军勾结了吗?」 「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根据眼前状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很高。」 「怎么会!」「为什么?」的惊叫纷纷中,泽克斯虽然也有些震惊,但心里又觉得不意外。 (所以才会挑这时节起事啊。) 估计是根据公会魔导士们提出的情报选定的时间吧。为了能让魔导士们参战,公会魔导士能够混于其中做内应。 不知道倒戈的魔导士中是否有自己认识的人,泽克斯猜想着。不过他所认识的达扎的魔导士们,都早已习惯了被歧视对待的生活,个个如同无牙之兽。 「估计下个任务就是夺还玛哈了。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吧。还有就是……今后骑士那刮向我们的风会更严苛,大家多加小心。」说完这些,伊万闭上了嘴。 原来如此,骑士们在距离魔导士有往常数倍距离的地方扎营的原因,除了往常的轻蔑和嫌弃,现在又多了几分猜疑。这又将会如何影响魔导士们呢。光是想象未来的发展,都感觉阴霾密布。 叹了口气,泽克斯眺望向北方。黑夜之中,要塞正隐隐亮着摇曳的灯光。 第16章 公会魔导士们反叛5日后。 负伤者的治疗和队伍的再编制已告一段落,终于平静下来的魔导士之间弥漫着不知何时会接到出征命令的期待与不安。 然而,比出征命令先到达的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不知道是谁最先得到了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军。 「兰伯特阁下入狱了。」 将情报带回伊万小队第三班的人,是去接受腿部治疗回来的沃伦。他刚恢复到能自行步行的程度,脚下还有些踉跄,但也拼命迈开疼痛的腿跑着回来了。 「为什么?」听到这一消息,阿斯塔一反常态地揪住了还是伤员的沃伦逼问道。就连泽克斯都只在那次刺客事件时见过他如此动摇。对其他同伴而言,更是从所未见的行动吧。 「据说是因谋反之罪。」 「怎么可能!」 「因为公会魔导士的叛乱。王认为,公会是「黑铁槛」擅自发起的未受王家认可的组织,所以就公会背叛造成了拉瓦尔塔骑士团所遭受的损失,要「黑铁槛」统帅兰伯特阁下负起责任来。」 就算被矮自己一个头的青年紧紧揪住了衣襟,沃伦也没做丝毫抵抗,只是有些同情地看着对方。周围人连忙将阿斯塔拉开了。 一脸愕然的阿斯塔缓缓松开了手,俯下头,又低吼了一声「怎么可能!」 泽克斯完全理解不了公会魔导士们的背叛为何会发展成兰伯特阁下被关入监狱。作为「黑铁槛」的统帅,虽是下贱的魔导士身份,兰伯特被容许进入王城内郭面圣,也被允许与贵族们一同商讨魔术相关的议题。 「原来是这么回事。」利琪德却像理解了般点了点头,但表情却完全没能释然。 「怎么回事,利琪德。」 「也就是说……公会魔导士的倒戈已经让举国一片哗然,对魔导士的憎恶也更甚一层了。但玛哈夺还又离不开「黑铁槛」……也就是从军出征的我们的力量。若是处置不好,民众会觉得应该把魔导士杀了泄愤,骑士也会拒绝与魔导士们协同作战。所以王家选择姑且先将魔导士的最高统帅拘禁起来暂平民愤。」利琪德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同时,也是对我们的震慑。」 谋反是重罪,一旦做出定罪判决,就会被公开处决。虽然光听沃伦所说,还无法确定状况。 兰伯特阁下入狱的消息瞬间在魔导士们之间传开,引发了极大的冲击。 不论是谁的弟子,都会对兰伯特阁下这样杰出的魔导士心生崇敬,就连泽克斯都对他怀有几分敬意,因为他不仅是位伟大的魔导士,拥有高尚的人格,而且还以出色的手腕周旋于王家、贵族和魔导士之间,以不让人反感的温和方式,尽量地减轻着对魔导士的不正待遇。 「太愚蠢了!实在是、难以置信!」仿佛想要冷静下头脑,阿斯塔愤愤不平地离开了队伍。 「喂、阿斯塔!」 「贵族们空荡荡的脑子哪里理解得了兰伯特阁下有多伟大!凡是稍微活动下脑子,也不敢随意动他才对!就算他是个魔导士!」 阿斯塔以要踏破大地般的汹汹脚步快速前行着,泽克斯追在了他身后。 前方不远已能看见此前骑士们扎营的营地,虽然现在骑士团已经转移去了附近村子,但仍有人留在那里。正当泽克斯开始担心起阿斯塔是否被愤怒扰乱了判断力时,营地中留下的从者打扮的人群中,有一人闪身接近过来。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泽克斯一下认出了他。 「兰斯,听到传闻了吗?」 在简朴的束腰长衣上套着旧皮甲,完美地化身为了骑士从者的兰斯听了阿斯塔所问,脸上阴云密布。 「是,虽然还只是些流言蜚语。」 「请你去确认一下真伪。」 「明白了。」 「……若是真的话,王此次也太过昏庸了。居然将他视作谋反者!」 「恐怕在骚动平息之前,他都得在狱中度过了。」 「我估计也是如此。虽说王不至于糊涂至那个地步,若真的昏聩到要将他……」阿斯塔没有继续说下去。 兰斯却明白了一般地轻点了下头,然后看向了泽克斯:「骑士团现在没有了指挥官,安德鲁斯阁下也受惊不小难以做出决断。估计近期难有什么动作。但万一事态有所变化,殿下就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那我先告辞了。」 施礼告别后,兰斯返回了营地。 泽克斯猜测他接下来会返回里安农,便问阿斯塔难道是要走回去吗。阿斯塔表示已在各地都安排下了骏马,为了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在回收正确的情报之前,我们也只能静心等待了。」终于冷静下来的阿斯塔回头看向泽克斯,挤出了勉强的笑容。 兰斯离开后五日都杳无音信。 魔导士这边还算平静,骑士团内部反而产生了不少争执。除了新指挥官的选取,争执的中心果然还是究竟该如何对待魔导士。魔导士的突然倒戈,对他们而言简直像驯养了多年的狗突然亮出了獠牙一般难以置信。心中除了想将其立刻拘禁责杀的愤怒外,还恐惧着会再被反咬一口。 关于兰伯特阁下的流言已经漫天飞,从被捕又被释放,到已经判决即将处刑等等……让远离里安农的魔导士们惴惴不安,精神上愈发疲乏。 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阿斯塔却平静地说道:「只要考虑到兰伯特阁下的威望,和真将其处刑后魔导士们的反应,就算是王也不敢轻易做出判决吧。」 其他平日显得较有判断力的魔导士们也同意他的意见。这让泽克斯也稍稍安心了一点。 然而,里安农至今也没有发来的正式宣告。 一天夜里,泽克斯突然察觉到了动静,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是阿斯塔爬起来了。泽克斯跟着他离开了帐篷。 明月高悬之下,阿斯塔确认般地看了看泽克斯的脸,两人一同离开了魔导士营地。 时已临近初夏,夜间气温也变得宜人。不过离开了帐篷来到毫无遮蔽的空地时,拂面的夜风还是凉意沁肤。 向北望去,玛哈要塞今日也照旧摇曳着些微灯光。过了数天安稳而散漫的露营生活后,那日之战宛如是发生在梦里一般。 「殿下。」 不知何时,完全没有泄漏丝毫气息的兰斯已经站到了两人身后。 「辛苦你了。拿到消息了吗?」阿斯塔询问的声音有些紧张,但至少不再是数日前那副愤怒又不安的模样。而兰斯面色苍白,愈发显得黑眼圈触目惊心,恐怕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吧。 「兰斯?」眼见下属沉默的样子,阿斯塔的声音变得愈发紧张。 兰斯欲言又止,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兰伯特阁下去世了。」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谁也没再说话,连风都消失在了这一瞬间。泽克斯脑中空转着兰斯所言,仿佛无法理解其意义一般。 「……究竟怎么回事?」意外地,阿斯塔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机械地继续询问,「难道说……」 「不,阁下并没有被处刑,是在狱中病故的。」 病故。泽克斯呢喃着重复着这个词,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分外遥远。 「就我收集到的情报,去年入冬后兰伯特阁下就患上了肺病,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加上年事已高……王宫的土牢也绝非什么适合养病之所。」 兰斯斟酌着用词说道。王国地下土牢的环境恶劣是无人不知的。土墙剥落、阴暗潮湿,即便是健康者在内关上十日,也难免一场大病。对年迈的兰伯特阁下无疑更是致命的折磨。 想到兰伯特阁下在狱中所受的苦,泽克斯感觉心头一紧。就算现在他已永久从这苦痛中解脱,也让人难以释怀。 「……难道说兰伯特阁下隐瞒了自己患病的事吗?」 「不,恐怕当时兰伯特阁下的状况已经糟糕到根本无力隐瞒了。教授及弟子们自愿提出了代他入狱,都没能获得许可。」 就算这样也要将他囚禁起来吗。 泽克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几天他一直认为阿斯塔的意见是正确的,考虑到兰伯特阁下的人望,王家也没打算将他直接处决。然而,结果上来看,他还是死去了。从常识来考虑,就算是罪犯,作为病人也不该遭此待遇。只能说,魔导士根本没有被当作是人来对待。 突然间,狂风大作。平地间突然刮起的风,由阿斯塔的足尖呼啸上升,激烈得仿佛要撕裂这冰凉夜色一般。但也只是一瞬,之后空气又再归于凝滞。 稍微感受到些刺痛的泽克斯看向自己的手指。从细微的裂伤中渗出了些许血丝。 「我、明白、了。」几乎听不出是阿斯塔的、完全抹杀了感情的冰冷声音,让听者不禁战栗。 「兰斯,这个情报正式传达到此地,还需要几天?」 「王家企图隐瞒下来,但已经瞒不住了。「黑铁槛」甚至里安农的居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黑铁槛」派出的信使已上路,还需二、三日即会抵达。」 「知道了。」阿斯塔点点头,转身折返魔导士营地方向。 给行礼送别主人的兰斯还了个礼,泽克斯也追了上去。 月明星稀,两人无言地并肩行走着。这份沉默既是对兰伯特阁下的哀悼,也因为此刻多说亦无用。 而且,泽克斯至今都没法接受现实。 「黑铁槛」的最高统帅,在泽克斯眼中,已经魔导士中无可动摇的至高地位。想到就算这样身居高位者,也被国家弃之如敝履,泽克斯所受的冲击言语都难以形容。 唯一承认了雷昂成就、夸奖了自己引以为豪的师父的德高望重老前辈,从此就天人两隔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泽克斯。」 回过神来时,营地的篝火都已清晰可见了。阿斯塔停下了脚步。 阿斯塔受此冲击,恐怕也要和自己一样今夜无眠了吧。泽克斯走到了他身旁。 阿斯塔却如同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去了一般,突然双手着地跪在了地上。 泽克斯大吃一惊,正想呼唤友人名字时、 「乔尔乔斯·兰伯特曾是教授我魔术的魔导士中的一人。」俯视着地面,阿斯塔静静诉说道。 「幼年时我被关在深宫之中,在王的秘密安排下,魔导士会轮流来教授我魔术。大约是哪位有空就轮到哪位吧,兰伯特阁下一直很忙,露面并不频繁。但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 察觉到阿斯塔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泽克斯弯下腰去,让阿斯塔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包裹住了那只战栗着的手。 「我在魔导方面没什么天分,所以也没从他那学到多少东西。但是……我之所以能作为阿斯塔·哈特存活于这世上、全得归功于他。」 「为何这么说?」 「你也知道我父母的事情。自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不该存在的多余之物。我是会让父亲烦躁、让母亲憎恨不已的诸恶根源。虽说我也没有因此变得卑躬,只是单纯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论其好坏地。」 周围大人的对待方式,会在孩童幼小的心灵留下刻印,让他以为扭曲后的错觉就是真实。 「只有玛利亚……我的乳母会为我哭泣。但我也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含魔导士在内的家庭教师们,也只是完成任务般地教授我知识、魔导、剑术。明明对我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在父亲和哥哥、其他贵族、甚至国民心中,不过是个名为疯王子的幽灵。就算学会了这些,一辈子也没法在人前露面,根本用不上这些。」 阿斯塔的声音带着自嘲和愤慨。他自幼究竟怀抱着怎样的隐忍委屈? 「但,兰伯特阁下不一样。他问我,拿到魔导士徽章后想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就按王的命令关在房间里一辈子。』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结果他笑了起来,说:『你这样是放弃了自己本应背负的义务。』」 「本应背负的义务……?」 「当年我完全听不懂,现在也没能完全明白。在阁下看来,魔导士不管如何被轻蔑欺凌、都不会有损其利爪獠牙。他说,相较于常人,魔导士可以通过导脉与世界产生联系,能够拥有更多更广阔的感受,获得更多的知识。魔导士是通过导脉探究世界之真理的人。从我们身上延伸出的无数道路,其中会有带给他人灾祸的凶险道路、也有自己付出代价后能趋福避祸之道。魔导士必须判明其中的最佳选择。心中的傲慢和恐惧会妨碍自己做出选择,必须不被其所蛊惑、为自己而战。他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来「黑铁槛」学习。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但是,若进入「黑铁槛」的话,或许能明白些什么吧。」 泽克斯感觉拽住自己手臂的力量更强了,甚至抓得他有点痛。 「虽说到了今日我仍旧没能他所说之意。但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选择最好的那条道路。为此我放弃了自己的身份,选择作为一名魔导士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好好为自己战斗过的那种人吧——」 那瞬间,泽克斯似乎看到了什么闪闪发亮之物落在了地上。但是,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阿斯塔抬起的脸庞虽因难以承受涌上心头的悲凄而扭曲着,但眼中并没有泪光。一定是泽克斯看错了吧。 就算表情悲痛,阿斯塔的仍旧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泽克斯。 「……我可能要撤回之前自己说过的话。」 「诶?」 「为了实现目的,我已打算不择手段、利用上身边的一切。视情况你可能也得屈服于我的身分……但是,我们的友情是不会改变的。只有这一点,希望你能记住。」 虽然想追问这话的真实意图,但被其眼中锐意的决断所压制,泽克斯看着友人,说不出话来。 第17章 从兰斯处收到令人惊愕的情报后又过了两日。 魔导士营地终于因这消息骚动起来。悲鸣、恸哭交织着失声嚎叫,营地陷入了异样的光景。 谁都难以接受的事实让大家震惊、哀叹,最后这份悲伤转化做了无处可去的愤怒。…不,这愤怒本该有处可去,只是魔导士们长久以来一直都视而不见着。 同样的情报在骑士团中也引发了另一种意味上的冲击。 不断发生的意外事态,让玛哈夺还作战一拖再拖。魔导士营地一片混乱,队长们不停地召集着无法拿出任何结论的会议。 「黑铁槛」虽送来了最新消息,关于出征任务却只字不提。也就是从军出征的魔导士们仍旧被视作在任务途中,继续服从骑士团的指挥。 但现在是否应该继续听从骑士团的命令,在魔导士中也是争执的焦点。 悲痛所引发的嘈杂难以平息,甚至带上了些杀伐之气的魔导士们,即使听从中队长的命令集合在一起,也难以像往日般平静。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青年,没有佩戴魔导士惯用的绶带和队章,而是身披正绯色披风,腰系一眼看去就明白不甚实用装饰繁丽的长剑。人群一下安静了下来。 光看青年端整的姿态,大概会以为是某位出身名门骑士见习。但,除王家外禁止着用的正绯色披风,和剑柄上的纹章,都让他的身份一目了然。 大部分人都在为青年透露出的身分和熟悉面孔之间的落差的而震惊着。余下的人则一脸早已知情地紧盯着青年。 泽克斯站在小队同伴中间,默默注视着友人的脸。友人身后的从者已褪去伪装,完全一副骑士礼装。从者之前请求过他,若情况不对则出手以武力控制状况。 友人接下来的行动,泽克斯已被提前告知。 “尔等当中应有人早已发现了,”磊落而明朗的熟悉嗓音回响于蓝天之下,此刻泽克斯却觉得听起来分外陌生,“吾名为阿斯托利亚·维尔帕·克尔诺德,为拉瓦尔塔国王奥德辛的第三王子。”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了夹杂着感叹和憎恶的议论声。 早有预料者点头道着果然,刚刚知晓者愤愤道着王家现在又想玩些什么把戏。 “吾就至今隐瞒身份一事向尔等诚意致歉。但吾身为王子之前,先是一名魔导士,更是刚刚亡故的乔尔乔斯·兰伯特总帅的衷心仰慕者。阁下的亡故,已让吾无法隐藏心中的愤怒。在此,吾想问诸君一句:究竟是谁害死了吾等敬爱的兰伯特阁下?” 台下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魔导士诸君、甘心就此放过害死吾等敬爱的兰伯特阁下之人吗?” 这是目前为止都无人敢触及的禁域。并非由谁所决定,只是大家都本能地清楚着,若开始追究,将陷入无底之泥沼。 “将兰伯特阁下逼迫入死地的,正是这个国家本身、正是这个国家一直以来对魔导士的歧视。对此吾绝对无法接受。” 面对语气愈发强硬的阿斯塔,台下啊啊地回应着,隐含着悲鸣与赞同。 “在场的诸位,都遭受过不正当的对待。只因为身为魔导士,只因为身负导脉,就会遭受骨肉至亲的歧视,这公平吗?对此吾等又是如何应对的?吾等沉默忍耐,任人驱使,以遭人避忌之力守护着一方和平。所得到回报却是骂声一片!” 不知谁怒吼着附和“没错!”,甚至能听到抽噎哭泣之声。 “吾等魔导士,从未依仗这份力量作恶!反而兢兢业业、拼上性命地守护着冷酷无情的拉瓦尔塔国民。结局却是、吾等伟大的指导者遭人迫害致死。吾等已忍无可忍!” 赞同的呼声不断增加着。不知何时,魔导士们都举起了拳头,热切地注视着阿斯塔。 感觉到袖子遭人拉扯,泽克斯低头看去,身旁的塔尼娅正因为这份狂热而面露不安,只能紧紧拽着泽克斯的衣袖。但泽克斯也没有漏看她脸上隐含着某种期待。 “再问诸君一句,骑士视吾等魔导士如奴隶,以吾等血肉为盾。难道吾等还要去非难背叛了如此行事的骑士,夺下了要塞的公会魔导士吗?” “不!”不知何时台下已开始齐声呼喊。 “没错、他们不应该受谴责。他们只是面对自己所受的不合理对待提出了正当抗议,并勇敢地付诸了行动!这种富有勇气的行为只应当被赞赏、不应遭受任何谴责!” “没错!” “拉瓦尔塔和所属骑士团,甚至企图以我们的血肉之躯为武器,去镇压同为魔导士同胞的他们,这能够允许吗?” “不能!”在回应声传来之前,王子自己做出了回答,“谁能容忍自己在赌上性命为自身而战的同胞们面前袖手旁观呢?不、我绝对容忍不了自己什么也不做。”他的声音变得愈发冷静坚定、不容质疑,“今日我将脱离拉瓦尔塔。” 一瞬间,台下变得鸦雀无声。 “我认为,能够平等对待魔导士,不,能够平等地尊重任何人的国家,才是国家的理想形态。现在的拉瓦尔塔距离这样的理想相去甚远。因此,我将脱离拉瓦尔塔,前往卡廷扎。卡廷扎人无论如何被镇压也不会屈服,是与我们一样追寻着自己认定之道的同志。我将与他们合作,排除来自拉瓦尔塔的威胁。然后,我、阿斯托利亚·维尔帕·克尔诺德,誓将建立起魔导士们的能力能够得到正确评价、功绩能够得到承认,能够安心生活下去的国家!” 热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一瞬的安静之后、欢声雷动。 此情此景这辈子也难以忘却吧,泽克斯想道。 冷静下来想想,阿斯塔的计划想要成功是非常艰难的。但,魔导士们已无暇思考这些。 数十年、甚至可以说上百年间,魔导士们只能将愤懑不平都藏于胸中,强迫自己视而不见。而如今,这位王家出身之人,突然允许了这份无处可指的怒意,还指明了一同战斗的道路。 长久被压抑的魔导士们自然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涌向天降的救世主。 黎明到来之前,魔导士们都选定了自己要前进的道路。 阿斯塔既没有劝诱说跟我走吧、也没有声称若选择其他道路会如何,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但最终,共有超过600名魔导士选择了追随他,占了从军魔导士的七成以上。 “就算想与叛军汇合,对方会那么轻易就接受我们吗?” 聚集在一起的魔导士们,包括疗养中的重伤员,都有着与昨日截然不同生气勃勃的眼神。 正审视着他们的阿斯塔扭头看向目光毫无迷惘的友人道:“已经派出了使者。这么大规模的倒戈,对方也不必担忧是陷阱。卡廷扎现在战力短缺,正是求才若渴。而且,已经不能称作叛军了,泽克斯。”阿斯塔无畏地笑道:“我们只是主张自己正当应得的权利。应该称为解放军才对。” 泽克斯仍旧理解不了太过复杂之物。但是,之前阿斯塔提出这一计划时,他毫不犹豫地赞同了。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道路可走了。 泽克斯想要拥有谁都不敢小觑的地位,想要成为谁都难以抗衡的最强魔导士。他相信唯有这样,才能不再遭人轻蔑和欺凌。兰伯特阁下之死让他明白,就算爬到「黑铁槛」的顶点,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唯有阿斯塔所选择的道路才是正确的,唯有与他并肩战斗才是正确的,泽克斯如此相信着。 “那么,出发吧。”阿斯塔话音一落,周围马上将指令传达了下去。聚集起来的魔导士们,以阿斯塔为首撤离了野营地。 这么大规模的叛变行动,原本的小队编制基本都保留了下来。魔导士们按照小队开始行军。 被安排在后方的伊万小队正等待着先发的同伴们。 “泽克斯。”利琪德突然一脸严肃地唤道,“塔尼娅就拜托你了。” “诶?” “那孩子很有才华,也很勇敢。但总归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孩子。周围都是些男人……你要多帮帮她。”这么说着的利琪德,以母亲般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的塔尼娅。 “利琪德,什么意思?难道你……” “我不走。”她微笑着果断地说道。 泽克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过来的菲奥他们,都一脸早已料到的表情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有个妹妹。” 之前也听人说起过。因为很疼爱妹妹,所以利琪德也特别关照着妹妹一般的塔尼娅. “前阵子,让她搬来里安农了。去年老家实在欠收得厉害,父母都哭着来求我。本想着一辈子都不原谅他们的。但父母声称若得不到援助,就要把妹妹卖了。所以现在,我的家人全都定居在了里安农。” 泽克斯这才想起阿斯塔曾经说过,居住在里安农的魔导士们的家人,实际上都是人质。 所以,不赞同这次叛离行动的,几乎都是队长和以上阶级。泽克斯原以为他们是舍不得区区地位还在效忠于国家,在心中冷笑不已。现在想起来,他们多半是因为家人和子女都在里安农,才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孤身一人毫无牵挂的伊万马上就同意了参与叛变,泽克斯完全没有想过队长们面临着的难处。 回头看过去,决定留下的魔导士们都一脸沉郁。而且,谁也没有去向骑士们通风报信。大概他们也都心有离意吧。 “但是,留下来的话……” “别说了。”利琪德摇摇头。 留下来就意味着,要遵从骑士的命令,与成为敌人了的泽克斯他们这些原本是肝胆相照的同伴们兵戎相见。 但就算这样,留守者也有他们必须守护之物吧。 泽克斯不再追问。 “我会保护好塔尼娅的。” “谢谢了。保重。” 终于轮到伊万小队出发之时,众人朝唯一选择留下的利琪德或挥了挥手,或低下悲痛的脸庞,就此别过。突然,甩着长长三股辫的女孩从泽克斯眼前跑了回去。 塔尼娅紧紧拥抱了利琪德,然后松开了手。 少女回到了队列之中,队伍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前进着。 只是,泽克斯注意到了塔尼娅脸上的淡淡泪痕,更注意到了,顾不上擦去泪痕的少女望向前方的坚毅目光。 为何互相信赖的同伴却不得不就此分道扬镳?愤怒之炎在泽克斯胸中灼烧。 但,泽克斯又隐隐地庆幸。他所最在乎的人,雷昂是决不会被征召上战场的。这意味着,自己不必担心被迫与他在战场上对峙,也不必担心他会战死。冒出这种念头让他心生内疚。 泽克斯甩甩头,不再多想。只是追随着前方同志们的背影,朝着北地进发。 真纪960年赤华节一月。安德鲁斯领玛哈周边驻留的四个魔导士中队大半人员叛离,加入了叛军一方。叛离人员多为能力出众的年轻人,因此「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战力大减。 此外,里安农和各地公会留守的魔导士叛逃事件也频频发生。部分叛逃的魔导士在被追捕途中惨遭杀害。同时,对魔导士的嫌恶与恐惧与日俱增,各地都出现了居民对魔导士处以私刑的状况。自赤华节一月开始的半年间,按留下的官方资料统计,共有超过八百名魔导士因遭受暴行或拷问而死亡。这一连串事件,被后世称为“破晓之暗”。 统帅着叛离的魔导士们的是当时拉瓦尔塔国王奥德辛王的第三王子,长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阿斯托利亚·威尔帕·克尔诺德。他其实是魔导士这一事实,让举国震惊。对国王的不信任,及对王子血统的怀疑,一时甚嚣尘上。 此后王为了尽早镇压叛军而颁布敕令,任命第二王子凯莱伊·图卢瓦·克尔诺德为总指挥,并向国民执行战时紧急法令。各地开始增兵和提高税率,人人苦于生计。 位于王国最北部的城乡一方面恐于战火,一方面重税之下沦为盗贼者也不断增加,治安急剧地恶化。 此后,其中虽有数度停战,北拉瓦尔塔长达三十年的内乱期开始了。 第18章 真纪960年 赤华节三月 灼目的盛夏日光也穿不透的茂密林间一片荫凉。 位于拉瓦尔塔北部的里尔村,夏季也有自萨拉山脉吹下的习习凉风拂去心头暑意。但现在这凉风中隐隐透着血腥与战火的气息,让人再也无法坦然享受。甚至,反而将心底的怒火愈发煽动了起来。 妮娅愤愤地踏上已走过了无数次的林间小径。每一步都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乎要发出咚咚声响,根本不是妙龄少女会有的行走方式。 走在树荫之下,额间还是冒出了不少汗珠。拭去快要流入眼中的汗,她伸手推开了铰链已锈迹斑斑的门扉。 「雷昂,在吗?」 寻觅之人就在眼前。但屋内的状况让原本怒火中烧的妮娅一瞬间愕然了。 小屋中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东西了。虽是单身男子的简陋独居所,但平日家中各处都堆放着几乎是家主职业象征的大量书籍。而现在,几乎一本都没有了。 「怎么了,妮娅。」察觉到了来势汹汹的少女,雷昂回头招呼道。 他的衣着也不再是平日那副邋遢模样,而是连系带靴子都好好穿上了的旅装模样,一旁地上还有个革制肩包。 妮娅马上有了不妙预感。她径直跑入了深处的小房间里,身后雷昂在说着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屋内深处隔出了一间寝室和一间书房。书房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现在都袒露着空荡荡的木板。 「雷昂,这是怎么回事?」 魔导书是雷昂唯一足以称之为财产之物。妮娅虽然不太懂魔导相关的事,也能明白雷昂究竟有多看重那些魔导书。 「魔导书都去哪了?」 雷昂露出被捉包般的尴尬表情,耸了耸肩:「实在不愿离手的都放在包里。」 地上的革制背包,怎么看也只能装下二、三册的样子。 「其他的呢?」 「都已经送去老师那边了。」 妮娅并不认识雷昂口中的老师。在妮娅一家搬来里尔之前,老师就已经离开了村子。不过,雷昂非常敬爱她,说她是位非常厉害的魔导士。 「送到维尔那边去了吗……?」 「没错。实在是不舍得扔掉呀。老师的话一定会好好保管它们的。」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妮娅情难自制地大喊道。 就算雷昂不说她也明白,家中只剩下难以移动的大型家具,雷昂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了。 「为什么要离开里尔呢?」妮娅激动之下责问般的口吻,让雷昂有些为难地苦笑了起来。 但他也没有否认。 虽然大感震惊,但妮娅也很快明白过来,雷昂已经非走不可了。 妮娅过来时之所以会如此愤愤不平,是因为偷听到了村里大人们的对话。 征兵和加税的布告贴出来后,最近里尔村里气氛也相当紧张。相较南部,里尔距离战场更近,村民们都惴惴不安着。而且前些日子,还传闻有达扎附近的小镇被不知是山贼还是叛军袭击了,损失惨重。 人们这份不安和焦虑日渐积累,急切地需要纾解之道。 而在里尔,恰好有这么一个靶子存在。大人们都肆无忌惮地对这靶子发泄着恶毒的言辞。 「听说其他地方都在驱赶魔导士。为求自保,我还是先溜为上了。」雷昂以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 但妮娅完全明白,雷昂体谅着她已经相当斟酌用词了。 驱赶魔导士的事情她也听说了,那还算是好的,更有甚者会放火烧屋,将魔导士处以私刑。 妮娅绝不想看到雷昂遭受这样的待遇。但村民总有一天会按奈不住,里尔迟早也会发生类似事情吧。 因为村民已经知晓了雷昂的弟子,那位曾在村里惹出不少麻烦的泽克斯,加入了叛军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威名赫赫,被叛军奉为大魔导士,深被拉瓦尔塔军所忌惮。 村民们对他的恐惧化作了怒意,全部指向了身为他师父的雷昂。 「若是欧尔迦爷爷还在就好了……」 在村中很受敬重的欧尔迦长老已于去年冬天离世。年纪到了,谁也没办法。据说最后走得很平静,在长老妻子的请求下,雷昂也被允许参加了葬礼。 不过就算他还活着,面对眼前的状况也会无可奈何。群情激愤之下,一介老人也阻止不了什么。 「嘛,都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在雷昂看来,村民们已经相当能忍了。他本以为村民在知道泽克斯加入叛军时,就会愤怒地袭击小屋。现在距消息传来已过了一个月有余。 「你要去维尔吗?」 维尔位于拉瓦尔塔西南,紧邻西边的不毛地带,是座没什么特色的小城。不过至少远离了战火纷飞的北部,听说达扎的有钱人也有上那边避难去的。若是维尔的话,或许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吧。 雷昂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妮娅所料。 「不,我打算去达扎。」 「诶?」 听说达扎的魔导士公会也有不少人员叛逃,在居民愤怒的攻击之下,公会本部的建筑物已几近无法使用。这种时候前往达扎,无异于自杀。 「我也没打算入城。只是听说达扎周边的魔导士们在组织义勇兵。虽不知他们愿不愿招我,总之先过去试试。」 妮娅目瞪口呆,紧盯着自己熟识的这位魔导士:「雷昂你……打算上战场吗?」 「还不知道那边愿不愿意招我呢。」 「……为什么啊?」 雷昂和泽克斯不一样,不会去施展那些足以毁坏建筑物伤害他人的魔术。虽然按本人所说,是能力不够根本使不出来。总之,在妮娅心中,雷昂就是个与世无争,会在妮娅不小心摔倒时用治愈术为她治疗的,与血肉横飞的战场毫无关系的人。 像要躲开少女笔直盯着自己的视线一般,雷昂扭过头去:「现在这个国家,魔导士不管去到何处都受到猜疑和恐惧。组织义勇兵正是为了排除人们这些猜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避免人们的猜忌,魔导士应该去证明自己并非拉瓦尔塔的敌人。我想在达扎抗争者的魔导士们也是同样想法。此外,谁都想守护住自己所居之处吧。」 太不可理喻了,妮娅想道。 实在是太荒谬了,为求自保的人,为了证明自己无意伤害他人,竟要赌上性命上战场。 更荒谬的是眼下的状况——想到这里,妮娅不禁喊了出声:「阿斯托利亚王子是真的疯了吗!为什么要打仗呢!连孩子都知道不应该互相残杀、不应该伤害他人、为何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呢。」 紧握的拳头颤抖不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对不断迫近的战火的恐惧。而少女瞪大的眼睛里,泪珠簌簌滴落。 「为何泽克斯要加入叛军呢!那个大笨蛋!他想不到这会让村子变成什么样吗……而且他自己也可能死去……不可以打仗呀……有人死去是多么悲伤的事。为何要让人们伤心难过呢……!」 雷昂抱住了哭泣不止的妮娅。她所说的都没错,但,雷昂也不认为泽克斯的选择错了。 听到泽克斯倒向叛军的消息时,雷昂并不惊讶。不如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泽克斯比任何人都切肤体会过遭人欺凌的痛苦、悲伤和耻辱。而他也拥有反抗这些不当体制的力量。若是雷昂自己拥有泽克斯那份力量,可能他也会选择同样的道路吧。还有,再年轻一点的话。 (啊啊,连这点我都嫉妒着泽克斯。) 雷昂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之所以反对泽克斯进入「黑铁槛」。缘由之一是他还未将所知的全部魔术向泽克斯倾囊相授,在不识字的状况下,泽克斯想要自行学会新魔术非常困难;另一缘由则是担心着、若泽克斯得以和世间诸多魔导士不断切磋,变得更加强大、那么他必定会为了幼年时所承受的一切复仇吧。而他的那份力量,将成为拉瓦尔塔的敌人。 从结果来看,后者算是猜中了。据说阿斯托利亚王子举兵反叛是为了代表魔导士及含塞尔蒂亚人在内的异民族,抗议拉瓦尔塔的不正当待遇。雷昂不清楚泽克斯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赞同着王子想法,但就算心有赞同,多少也怀着些复仇的想法吧。 雷昂无力去追寻背离拉瓦尔塔而去的弟子。能力有所未逮的同时,也失望于自己对弟子的嫉妒心。与此同时,他还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悲伤。 (有人死去是多么悲伤的事、吗。) 傻瓜一般单纯的真理。雷昂嘴角不禁浮现了淡淡笑容。 他拍了拍怀中少女的后背,对方的哭泣声已越来越小。 然后,少女离开了他怀中,红着眼圈,瞪视着他。 强气的眼神让雷昂只能苦笑。她是何等的坚强、纯粹得近乎高尚。雷昂和他的弟子都喜欢着她这一点。 「不用担心。我和泽克斯都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所以,你也不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如果父亲或者弟弟被送上战场,少女恐怕会追随着一同而去吧。 「……一定还会回来的吧?」 里尔对雷昂来说,相较于已记不得面容的父母所居住的城镇,更像是真正的故乡。若有机会回来,他当然很乐意。但他没有自信能给出肯定回答,只能暧昧地笑笑。 就这样,除了妮娅的目送再没有和任何人告别,雷昂启程离开了里尔。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破旧小屋。 雷昂离开两天后的半夜里,妮娅突然被人群的怒吼所惊醒。声源正从远方逐渐接近。 透过房间的窗户隐隐能窥探到,村里的男人女人们成群结队地、如同被妖魔附身一般叫嚣着冲进了森林。 心绪不宁间妮娅飞快地爬起来,穿上鞋。房间外母亲正一脸不安地倚着玄关观望着外头的状况,父亲大概是出去了,见不着人影。朝着同样被骚动惊醒的弟弟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妮娅从后门绕行偷偷溜出了家门。 夜风怡人的晚上,但很快,风里就带上了燃烧的气息。 妮娅大惊,意识到时脚下已飞奔起来。她没有走惯常的林间小径,而是穿过了足以隐藏行迹的茂密灌木丛。 她很快就明白茂林之中发生了什么。森林深处,大火烧红了夜空。 她能清晰地听到人们的叫喊,那并非满怀怒意或憎恨、而是欢呼一般的声音。 妮娅的视线前方,村民们仿佛遭到魅惑一般,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小屋。 那座凝聚了妮娅许多美好回忆的小屋。悲伤之余,妮娅更感到恐惧。 小屋很快便燃烧崩塌。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的妮娅和来时一样穿过灌木丛,逃回家中。 没有搭理震惊于自己狼狈样子的弟弟,径直回到房间里,整个人连头都钻入毛毯之中。明明是盛夏,身体却颤抖得难以自己。 妮娅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她也说不出这由何而来,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仿佛妖魔附身的村民、熊熊燃烧的火焰、崩塌的小屋……还有,等待着自己的未来。 为了逃离仍从远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妮娅塞上了耳朵。 她蜷紧身体,拼命忍耐着正体不明的恐惧。 第19章 至金风节一月时,玛哈周边地区几乎全部落入了解放军手中。 两个月前,奥德辛王再度发动了大规模镇压。「黑铁槛」残余的魔导士被临时重新编队当作先锋部队,却惨败于解放军。 原本倒戈加入解放军的魔导士部队就是「黑铁槛」的主力,留在王都里安农的魔导士虽然地位上更高,但高龄和魔术研究者占了大半。拉瓦尔塔明知这点,也照旧将这支临时成军的魔导士部队推出去做了挡箭牌。 现在解放军以玛哈为根据地,开始向南推进。当然,也不是诸事都如此顺利。 “啊啊,殿下,各位,让你们久等了,实在是非常抱歉。”这么说着走进了阿斯塔和诸位头领都已落座的作战室里的男人,表情远不如言语上谦恭。他一头茶金色头发,面容柔和,三十岁上下年纪。瘦削身材戴着圆眼镜,看起来像哪里乡下的穷学究。据说他年轻时确实去厄米尔留学过。这么个看起来和战场一点也不合衬的男人,却是最先发起了抵抗运动,卡廷扎矿工们铁骨铮铮的领袖,埃德加·亚莱森。 “和谢尔的交涉谈妥了?” “嘛,差不多吧。” 虽然用着殿下这种敬称,交谈间两人地位确实对等的。对此,埃德加戏称是自己这种出身卑贱之人不懂礼数。实际上,阿斯塔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不是为了受人尊崇才公开自己出身的。 外表看不出来,实际上埃德加相当强大。不然也没法将成群大老粗矿工为主力的叛军部队治得服服帖帖。而且他也精于谈判,和谢尔的精明商人们打交道也不落下风。 卡廷扎自治区原本因银矿而繁荣一时。随着矿脉枯竭,城市也日渐荒废。但近年又发现新的矿脉。当地人很清楚,若是让拉瓦尔塔知情,矿脉马上又会被收归国有,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私下和谢尔交易还获利更多。埃德加之所以有底气起义,也是因为有这一层在。这些都是阿斯塔率部与他会师后才知道的。 会师一事也顺利到让阿斯塔等人目瞪口呆。埃德加的密探及时察知了反叛一事,立刻安排了双方对话,确认利害一致后,当场就决定结盟合作了。 魔导士部队作为宝贵的战斗力加盟,同时也削弱了拉瓦尔塔,可谓一举两得。 随着人数激增,食物及其他物资的供应也日渐吃紧。不过这个月以来,状况总算稳定了下来,因为终于和谢尔达成了台面下的援助协议。 为了避免国家之间的冲突,谢尔无法在台面上有什么动作。但相较于让拉瓦尔塔收复卡廷扎地区,还不如让自治区私下与自己交易更有利。 “听侦察队的报告,骑士团又有新动向。” “快要入冬了,对方想趁被拖入对己方不利的严冬战场之前来场大决战吧。” “如果真和骑士团正面对上,会怎么样呢?” 卡廷扎地区除了塞尔蒂亚人还有数个少数民族,他们都加入了解放军。因此作战会议除了埃德加和阿斯塔外,各部族的头领也列席,此外,还有代表「黑铁槛」魔导士们的伊万和先前倒戈的公会魔导士们的代表。 头领的疑问让阿斯塔沉默了。 坦白说的话,魔导士方面的火力目前己方是压制性的高,但一旦被拖入白刃战,久经训练的拉瓦尔塔骑士团还是更胜一筹。虽还有埃德加从各地招募来的精锐佣兵助阵,但人数也不多。 “若是正面对上,连战争都算不上了。” “正因如此,才让人想一挫骑士团的锐气啊。” 听着埃德加的话,阿斯塔点了点,一边思索着。 阿斯塔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含卡廷扎在内的北部地区自治。为此,需要获得周边诸国的同意。卡廷扎西侧是无国家能实际控制的少数民族割据地带,和北部的谢尔已经构筑了友好关系。因此问题就在于拉瓦尔塔和东侧的厄米尔。 拉瓦尔塔已经对解放军做出了彻底镇压宣言,不流血是无法解决了。厄米尔方面,埃德加虽数度派出使者,但对方的回应都很含糊其辞。 “而且,严冬来临后,我们这边的物资供应问题也会很麻烦啊。谢尔比这里更北冬季更长,原本也不是什么土地肥沃的所在。” “……果然,无论如何也需要取得厄米尔的合作吗。” 最好能获得援军,不然的话至少确保下物质补给路线,情况也会大有改观。而且为了以后实现自治,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与厄米尔的谈判。 “厄米尔国土宽广又富饶,银矿对他们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呀。”此前数度交涉都被对方蒙混了过去的埃德加,意味深长地看向伊万和阿斯塔:“不过现在,我们手里搞不好有对方最感兴趣的牌了。” 战场已平静了好些日子。硝烟和血腥味、还有炎炎夏日,都被吹过要塞的秋风席卷一空。瞭望台下已不见敌影,唯有渐渐染上寒意的风拂过草原。两个月前遍地的鲜血和尸块已如幻梦般无影无踪。 眼看夕阳染红了天空,泽克斯爬下瞭望台。通过负责警戒的士兵身旁时,明显感觉到他们在紧张。并非是嫌恶,而是畏惧。 以眼神和他们打过招呼,泽克斯走出了要塞。 炊烟已升起,食物的香气刺激着辘辘饥肠。 “不对。控魔和引弓射箭是一样道理,不能编撰到一半就将魔术放出。” 要塞一隅的训练场里,传来少女清澈明亮的训话声和男性阵整齐的回应声。 泽克斯边走边张望,是塔尼娅正严厉地指导着数名魔导士。 塔尼娅的控魔技术在队中仅次于泽克斯,而且她还非常擅长指导他人。 原本听说指导者是位身材娇小年纪轻轻的少女,不少人面有难色。但现在,好学者都主动聚集到了她身旁。相较于让她上前线,在后方教育新人也更让泽克斯放心。 忽然传来嘹亮的口哨声,泽克斯回头看去,要塞门边一名身着简朴革制胸甲、身背弓箭的女性正看向他。 “这不是大魔导士大人吗?正好,谢尔的酒也送到了,一起喝点吧。” “我不喝酒。还有,那挖苦人的称呼能省省了吗,阿薇?” “哪挖苦你了,我可是打心底尊敬着您呀。”阿薇嬉笑着走了过来。 大家带些调笑意味地开始叫泽克斯大魔导士缘自夏季与拉瓦尔塔一战。 当时率领着拉瓦尔塔魔导士部队的,是被尊称为全国屈指首数的大魔导士埃斯丁·奇伦,结果却大败于泽克斯所属的解放军魔导士部队。当时立下头功的自然是冲在最前方连续不断地放出攻击魔术的泽克斯。那如鬼神般无畏的战斗姿态,让同伴都惧他三分。战争以拉瓦尔塔军惨败告终,而击溃了大魔导士奇伦的泽克斯,从此也被不少人戏称为大魔导士了。 泽克斯并不乐意接受这称呼。对于渴求着地位和名誉的泽克斯而言,这一称呼本该是最好的赞美,但无论如何他心里都觉得别扭。 “呀,说真的,真是在夸奖你。魔术威力不说,光是那控魔的速度和精度就已叫人心悦诚服了。而且,还是无咏唱发动诶。虽然这些年我也见过几个能将最擅长的魔术无咏唱发动的家伙,但所有魔术都能无咏唱发动,真是闻所未闻。” 听着她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的钦佩话语,泽克斯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被埃德加所雇用的佣兵之一,不仅精于弓术,也是位魔导士,还拥有许多不为拉瓦尔塔的魔导士所知晓的知识。虽然她本身魔导实力并不算特别出众, 若是出身自拉瓦尔塔的话,未必能够进入「黑铁槛」的程度。 “这又没什么值得夸奖的。我无法识字,咒文本来对我而言就没意义。” 阿薇露出了一脸茫然。这茫然泽克斯见过无数次,也见过太多次这茫然变作隐隐轻蔑的瞬间。就算这样,他也已经懒得再去掩藏事实了。 离开雷昂后,泽克斯再没能学会新魔术。无论如何勉强自己去研究咒语,也无法将其转化为控魔。他甚至忍住羞耻向塔尼娅求助过,也没取得什么进展。不过,光凭现在他所能使用的魔术,已经是相当出类拔萃的魔导士了。 “无法识字?那你是怎么记住魔导的啊?而且不识字的话去学不就好了吗?” “学了也学不会啦。魔术都是靠和师父的导脉相连结,记住师父控魔时的感觉来重现的。我控魔时和咒语什么的毫无关系,只是在回忆师父控魔时的感触。” 听了泽克斯的解释,她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真的有人能这样操作?” “真的啦,你面前就有。” “呜哇,这也太耍诈了吧!要是能学会这个,魔导士的战斗方式也能更多元化了!” 看着一脸不甘心的阿薇,泽克斯愣了一下。 在泽克斯看来,阿薇才是他的羡慕对象。阿薇的魔导施术手法很粗糙,但相当具有创意。常见的远程攻击也还算拿得出手,就连被视为魔导士弱点的近战,她也有不少独创招数。据她自己说是为了活命自行琢磨出来的。 而且除了弓术,她还擅长短剑。因为对狩猎来说弓箭是必要的,而近身战时身上随处可藏的短剑就很有优势,她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才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呢,毕竟阿薇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 “可恶,现在想学也太晚了吗。” “大概吧。” “说起来,无法识字是什么意思?你视力没问题的吧?”想当然的追问让泽克斯再叹了口气。他的感受很难向他人解释。 “视力上完全没问题啦。人脸我能认得清楚,但文字就不行。能看到,但是很难理解,总感觉它们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总之很难解释啦。” “写字呢?” “那就更不擅长了。以前硬逼自己写了,阿斯塔说和暗语似的根本解读不出来。” 阿薇哈哈大笑起来:“正好还省了编暗号的功夫了。” 笑了好一会她才心满意足般地说:“啊—、泽克斯真有趣呀。” “这是嘲笑我呢。” 面对恶狠狠的瞪视,阿薇举起双手大喊着投降:“才没有。你平时那么冷淡,在战场上又鬼气森森的,结果聊起天来又很普通,意外地可爱嘛。” 这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继续在开玩笑,泽克斯无从分辨。稍年长的女性这份成年人的从容,他不太擅长应对。 “作为酒友可是再棒不过啦。稍微陪我喝点吧。” “我不要。喝酒以后控魔的感觉会变迟钝。” “切,讨厌讨厌,一本正经的魔导士大人最讨厌了。” 正对泽克斯的话嗤之以鼻的她看到要塞中走出来的人们,停下了动作,”喔,麻烦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吗。偶尔也拉埃德加去喝个酒吧。” 她挥挥手告别泽克斯,朝着要塞方向跑去。埃德加明明是她的雇主,两人间随意的相处方式却像多年老友。 总算从过于自由奔放的女魔导士处脱身,泽克斯继续朝要塞外走去。 因为从卡廷扎等地涌入的人口,玛哈的街上现在相当热闹。虽然大部分都是佣兵或者为了与拉瓦尔塔抗争而拿起武器的居民们,也就是所谓的战斗人员。不过不少人也将家人带了过来,作为后方支援。 这其中也有塞尔蒂亚人。 有着塞尔蒂亚人特有的漆黑头发和粗壮敦实体格的他们,安稳地集群而居,和卡廷扎的其他民族亲如睦邻地生活着的样子,泽克斯至今都还没能习惯。 这里不论是塞尔蒂亚人也好,魔导士也好,都不会遭到区别对待。 谢尔国原本也是排斥着魔导士的国家,不过相较拉瓦尔塔,他们看待魔导士的方式更现实一些。现在被划归拉瓦尔塔的卡廷扎,原本是谢尔领地,因而卡廷扎人的想法实际上更接近谢尔人。虽然对魔导士有所忌惮,但眼下魔导士毕竟是宝贵的战斗力,姑且就先放下了成见。该说是功利主义还是摇摆不定呢……总之,很现实。 而塞尔蒂亚人原本就在卡廷扎周边流浪,一直都保持着友好关系。 初次接触到塞尔蒂亚人的部族时,泽克斯并没有产生什么怀念感触。塞尔蒂亚人身上总有种独特氛围。虽然愤于迫害,加入了战局,但仍旧显得不怎么合群,不太和其他民族来往。 拉瓦尔塔国内视塞尔蒂亚人为不信神未开化的蛮族。先不论开化这点,塞尔蒂亚人其实有着自己独特的宗教观,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行动基准。所以,他们时常会做出泽克斯难以理解的行为。 每当遇上这种状况,泽克斯就会苦恼于自己体内虽然流着塞尔蒂亚人的血,脑中却完全是拉瓦尔塔人的文化认知。虽说他既没打算作为同胞融入塞尔蒂亚人的族群中去,同时也不他认为自己是拉瓦尔塔人,甚至憎恨着拉瓦尔塔视其为敌。那么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泽克斯。” 边走边胡思乱想的泽克斯因这呼喊停下来脚步,转过身来。 “会议终于开完啦,阿斯塔。” 照旧是那张一眼就让人心生亲切的脸。不过这数个月来,神情变得威严了,大概是王子身份所必须背负的责任愈发磨砺了原有的气度。 阿斯塔搭着泽克斯的肩,继续向前走。数步之遥兰斯照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头。 “我打算去一趟厄米尔。” 这个话题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为了达成理想,无论如何都必须与厄米尔进行交涉。大家也都明白这任务有多艰巨。 “对手可相当难缠啊。”泽克斯言外之意是想问问阿斯塔是否备有对策。但阿斯塔一脸严峻地沉默了。这让泽克斯也不禁有些气馁。 “总有办法解决的。”阿斯塔咬牙切齿道,“手段、还是有的。” “这样啊。” 看阿斯塔的态度,泽克斯明白就算有所手段恐怕任务也仍旧艰巨。不过在泽克斯看来,只要提前有所对策,没有阿斯塔做不成的事。他总是无条件地信任着阿斯塔。 “你出马的话肯定没问题。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早上就走。” “明白了。”那么,现在就得回房间收拾行李了。 阿斯塔仿佛完全看穿了泽克斯的想法:“不,你留下来。” 泽克斯吃惊地看着他:“别傻了,厄米尔可是称为诡计多端的“古狐”的。谈判搞不好有诈。万一你有个什么不测……” “骑士团开始动作了。” 一句话堵得泽克斯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方想趁冬天来临之前发动攻击吧,下一战必然会相当惨烈。本来我也不应当抽身,但必须要在冬天到来之前确保厄米尔那一侧的补给路线。” 反而言之,若是能撑过下一次的攻势同时确保补给的话,就有希望迎来转机。 “我不会有事的,兰斯会跟我走。也跟伊万说好了,抽调几名魔导士同行。” “这样啊。” “……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死守下来,泽克斯。” 笔直注视着泽克斯的眼神认真无比。 泽克斯也理所当然地回应道:“知道了。交给我吧。” 第20章 常有人说,埃斯丁·奇伦可惜在晚生了十年。他和乔尔乔斯·兰伯特有着二十岁的年龄差,若早生十年,或许还有机会一争「黑铁槛」总帅之位。 光说魔导才能的话,奇伦已超越了兰伯特,远远凌驾于其他魔导士之上。但人格品性方面,他远不及兰伯特。更不要提与王公贵族周旋的手腕。 所以他没能早生十年,多半也是老天有意安排。 奇伦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为此多少有些傲慢,面对兰伯特时态度也显得不逊。而他最为忌惮、厌恶的,还是泽克斯。他最早意识到这位异民族的年轻人恐怕拥有着超越自己的才能。 教授中的一部分,因为认可泽克斯的才能,希望将其笼络入阵营中。而另一部分,则处于对异民族的歧视和对才能的嫉恨,希望将其彻底排除。埃斯丁则是后者的代表。 在「黑铁槛」时奇伦对泽克斯的欺压行为已远超过了“找茬”能形容的范围,甚至危及了性命。奇伦对泽克斯的杀意是无可否认的。而这点泽克斯也一样,他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大之辈,遭此对待心中自然憎恨难消。 得知要在战场上与奇伦碰面,泽克斯反而心情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原本听说「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成了玛哈夺还战的先锋,必须与利琪德等人对峙,泽克斯还一度失落不已。 魔导士长于远程,因而开战时双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无法辨清人脸。不过泽克斯很快就确定了奇伦的所在位置。一方面因为奇伦所放出的魔术威力远超他人,也因为奇伦傲慢地在身后竖起了队旗。 心中波澜不惊地,泽克斯以生涯最快速度精确放出了威力最大的一击。破坏力极高的魔术收束为一线,宛如神罚之雷般轰然贯穿了「黑铁槛」的阵型。 一击就震慑得对手陷入了混乱,难以有效做出还击。只剩下奇伦还能不为所动地持续放出攻击魔术。但他所施展的攻击相较于泽克斯的魔术,实在不值一提。实力悬殊得一目了然。 对手已被恐惧所压倒这点,就算距离甚远也能明白。敌阵中魔导士开始四散逃窜,泽克斯似乎在人群中隐约看见了目瞪口呆的奇伦。那种距离本不可能看得清楚表情,搞不好只是泽克斯的妄想。但一直以来的傲慢和矜持被彻底粉碎的奇伦失魂落魄的样子,确实浮现在了泽克斯眼前。 对此,泽克斯毫不留情地放出了后续攻击。 魔导士逃散后,措手不及的骑士团遭到了魔术直击。直接导致了拉瓦尔塔的玛哈夺还作战以惨败告终。 让拉瓦尔塔屈指首数的大魔导士奇伦都望尘莫及的最强魔导士之名,当天就传遍了全军。人们口耳相传着,说他才配被称作大魔导士。 泽克斯在黑暗中睁开眼。气温已经下降了不少,但他仍旧出了一身虚汗,心跳激烈的仿佛要蹦出胸腔。 大概是做梦了。梦的内容已无法仔细回想起来,但应该又是梦到了那时候。 杀死奇伦的那时候。 泽克斯当然不是第一次杀人。虽不能说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不过早在公会出任务时,遇到盗贼固守不出,泽克斯就连人带贼窝一起轰飞过。而现在寝食与共的同盟者,在泽克斯初次上战场时还是敌人,他们的同伴也不知被泽克斯击杀了多少。 不过,带着明确杀意杀害的特定目标,奇伦还是第一人。 (……原来如此,有杀意。) 得知奇伦也在敌阵中时的心情平静,其实是一种遭到复仇冷焰所灼烧、寒彻心底的冷。 他每一次的欺压泽克斯都记得清清楚楚,泽克斯深深憎恶着他们一整个派系。但在「黑铁槛」时他没有想过复仇。只要还在鸟笼之中,是无法单凭武力复仇的。唯有不断向上爬,获得比他更高的地位。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在战场上,泽克斯完全有正当理由将身为敌人的奇伦折磨致死。 放出魔术后,泽克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亢奋,他完全陶醉于奇伦惊慌失措的胆怯表情。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为了维护自己不值一提的傲慢所犯下愚行的报应。泽克斯大声地嘲笑着。 看着败退的拉瓦尔塔军,解放军同伴们也随他一同笑了起来。 奇伦一直担忧着泽克斯有一天会超越他。其实很早之前,泽克斯的实力就已超过他了,并在今天终于证明了,谁才是拉瓦尔塔最强的魔导士。 泽克斯瞬间沉醉于这一事实中。但讽刺的是,当众人开始认同他赞美他时,他却清醒了过来。 “你才配被称作大魔导士啊。”这句话最早是谁说的,泽克斯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佣兵中的一人吧,因为他似乎不知道泽克斯的名字。周围的人也笑着附和着,击败了被誉为大魔导士的人,才是真正的大魔导士。 但这些欢声和赞美,对泽克斯却如同冷水浇头。 原来如此,因为自己杀了奇伦,所以才成为了拉瓦尔塔最强。自己所将获得的地位和荣誉,全是靠报复心之下的杀人行为所赢来的。 “你不愚蠢,也不弱小。所以,不要和他们一样堕落,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脑中突然响起了很久之前听到过的谆谆告诫,让泽克斯呼吸为之一窒。 反正也睡不着了,泽克斯决定外出吹吹风。即将入秋的北部之夜,已经冷得难以不着外套行动。但窒息般的感觉,让泽克斯渴求着新鲜空气。 松明火把摇曳的黯淡光照间,泽克斯通过石阶登上了城墙。本想着随便走走,结果却有先来者。 月光之下,她出神地眺望着遥远的南方。 “队长?” 这种时候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惊讶间泽克斯出声唤道。唤完才想起来,她已经不再是小队长了。反叛行动几乎没有教授或中队长级别参与。因此既有头衔,实战经验又很丰富的伊万,现在已经是叛离后的魔导士部队的总指挥官。 “原来是泽克斯呀。这么晚了怎么还跑来这里?” “有点睡不着就……等等,你才是在这做什么呢,总指挥官大人。” “既然你这副态度,‘大魔导士’大人又有何贵干?”伊万的口吻明显带些揶揄。但就算是开玩笑也好,泽克斯也不愿听到这称呼。大概是不悦的神情太过露骨——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我讨厌那个称号。”泽克斯毫不掩饰地答道。 伊万点了点头:“嘛,虽然是有开玩笑的成分在,不过大家也都认定了你的实力与这称号相符。别太在意了。” “不是那么回事。”泽克斯意识到自己语气难以自制地激动,“我一点也不想被叫做大魔导士。” 月光下伊万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惊讶:“你不是一直渴求着实力被认可、一直想要地位和名誉吗?还是说,光有称号还不够,你想要相应的职位?” “不对,我当然希望实力被人认可。但现在被认可的,只是我杀了奇伦这个事实。” “啊啊。”伊万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后背靠在了城墙垛上,“总会有这种事的。杀人总会让人不舒服,因此获得他人认可也难以坦然吗。但这也没办法,你若是不出手,其他人对上奇伦会很难全身而退吧。” “不是这么回事。”泽克斯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了这句话。 不,他也无法完全否定伊万所说。只是,伊万始终没明白最大的理由。 “我一直想着哪天要杀了奇伦。等他终于出现在面前时,轻易就被那份冲动所控制。因为私怨杀人,却因此被尊崇为大魔导士,这是什么奇怪玩笑吗!?“不禁喊出声来的泽克斯,将脸埋入了自己掌中。 “啊啊,真是的。”伊万烦躁地挠了挠头,“你这家伙真是、桀骜不驯得要死,却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很较真。那家伙是怎么对待你的,大家都知道。小队全员都对他很火大,你恨他更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你居然没在「黑铁槛」就把那家伙做掉,我才觉得不可思议呢。能忍到战场上才出手已经相当值得夸奖一下了。” “……你可真敢说……” “这都是事实啊。人类不就这么回事吗。谁也不可能无怨无恨、不受伤害地活一辈子。我也是朝着骑士团放出攻击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究竟有多恨他们。没人能一辈子都光明正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些怜悯。 泽克斯放下了一直遮着脸的手:“但是,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是雷昂的话,绝不会这么做。 泽克斯的声音已经哽咽,仿佛拼命忍耐着心中的痛苦。 伊万却愣了一下大笑了起来:“啊—、原来如此。都是你师父的教育方针问题啊。大概就类似野兽就算被好好调教过,心中也留存着野性本能那样,行为的逻辑上总会有些不协调啦。” 看着一脸呆滞的泽克斯,伊万难忍笑意地说道:“不过你也是相当听话啊。真想见他一面呢……有机会的话。居然能将你这么肆意妄为的家伙调教得服服帖帖。太有意思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泽克斯不禁大喊起来。 终于忍住了笑的伊万敷衍般地耸耸肩:“你啊,等这边暂且告一段落后,回去一趟吧。你还有能回去之处不是吗?” “……这个、做不到。” “为什么?” “离开时几乎跟离家出走一样,他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多半是你单方面任性地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跑出来了吧。” “……”才不是。泽克斯在心中否定道。明明都是对方的错,是对方瞒着自己擅自做了那些事。不过,泽克斯没有给人辩解的机会,就擅自暴走然后离家这部分却被说中了。 “别担心,见到你回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又怎么知道?” “若我是你师父的话,不管当初是如何不欢而散的,见你回来也会欢迎你的。”伊万斩铁截钉地说。 她自信满满的话语让泽克斯心生些许期待。 “我也收个徒弟如何呢?看起来挺有趣的。”再度看向了即将成为战场的方向,伊万喃喃自语着。 然后,伊万转过身来:“嘛,总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时不时也该回去孝敬下你师父才行。” 拍了拍泽克斯的肩膀,道过晚安,她走下了石阶。 被留下的泽克斯又吹了一会冰凉的夜风,感觉心跳渐渐平复,这才也返回了自己房间。 次日清晨,阿斯塔离开玛哈,谋求与曾是埃德加老同学的厄米尔地方领主进行谈判的机会。 五日后,侦察部队带回了拉瓦尔塔骑士团朝着玛哈进军的消息。那是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军团。 王国叛乱篇2 第21章 萨拉山脉间的险峻山道俱是沿着山崖开凿,踏错一步就会坠入崖底,若没有老练的向导在前引路,可谓寸步难行。虽说这山道也关系着解放军的补给生命线,不过安抚着恐惧得不愿前行的马匹的阿斯塔已痛感若在严冬选择走这一路线无异于自杀行为。 越过山脉,再向东穿过谢尔国境,即可抵达大国厄米尔。位于原魔法王国的中心地带的厄米尔,有着周围诸国都难以相提并论的悠久历史。 风尘仆仆的阿斯塔一行最终抵达的是位于厄米尔最西侧的乡下小城。虽然距离王都很遥远,街道却都整洁而秀美,丝毫没有乡土气。 光看整齐林立的建筑物的话,城市规模已不比拉瓦尔塔的大城市逊色多少。因此听说这城市在厄米尔算小城规模而已时,阿斯塔也难掩吃惊神色。 不过国土面积有拉瓦尔塔的四倍以上、土地也肥沃适合耕种的厄米尔原本就是周边最为繁华的国家,也被称作荣光永不坠落之国。厄米尔与拉瓦尔塔长期保持的友好关系,不过是表面上的一纸空文。实际上厄米尔一直没有表现出积极的侵略行为,不过是因为对于完全没有魔导士部队的厄米尔军而言,拉瓦尔塔并不存在什么值得让他们和「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拼命的资源。 “弗朗齐德阁下是什么样的人物?” 国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厄米尔,贵族的人数也相当庞大。因而贵族在厄米尔只是身份和名誉的象征,并不代表着政治地位。据说贫穷贵族生活还不如小商人,甚至有一辈子都无缘去一趟王都利莫里亚的没落贵族。 骑在马上的埃德加略加思索答道:“简而言之的话,就是老狐狸。虽然年纪上比我还小些。” 厄米尔国虽然强大,但也并非一直坚如磐石。过去也曾遭遇他国侵攻,内部也曾爆发过叛乱,但厄米尔王家也用尽手段延续了王家命脉,相较于依赖武力,他们更擅长以谋略克敌。加之悠久的历史,厄米尔因而被隐含嘲讽地称作了“古狐”。 也就是说,这位地方领主,就如同厄米尔本身一样,是位足智多谋的人物。 “光看领地在国境边陲,就能知道他家门出身并不高了吧?他的父亲、祖父都满足于当一介乡下领主,但他不一样。幼年时他就展现出了非凡头脑,十几岁就被王都的学院破格录取,而且还在诸多学生间脱颖而出,以最年少之姿成为了学院首席。由此他也获得了王家的关注,被准许出入王宫。据说现在他在宫廷内的话语权也正日益增长。不过,他终归是个乡下领主的儿子,总会有不少人因此嫉恨、想给他使绊子。因此为了稳固自身地位,他也渴求着能立下他人所不能及的大功绩。” 埃德加的言外之意是,若能在这一点上帮到对方,就相当于获得了厄米尔的援助。同时他也暗示着,阿斯塔手中正拥有对方所渴求之物。 前来出迎阿斯塔一行的弗朗齐德阁下是位三十岁上下、体态修长的美男子。看不出是乡下领主的优雅举止,想必是得益自常常出入王宫。他以沉稳的笑容欢迎了老同学,对于异国的王子也展现出了毫不做作的恭敬态度。 看着绚烂的客房和餐厅,阿斯塔暗自又提醒了自己一遍千万不可被对方的表象所迷惑。 高挑的圆形天井上以木材装饰出复杂的花样,营造出了圣堂一般的氛围。室内数根白色大理石柱上,也从上到下都以细腻的浮雕装饰,阿斯塔瞥眼望过去,似乎是描绘着古老史诗中的场面。 接风洗尘宴在乍看上去一片和睦的气氛中开席。 “这是本地的地方传统料理。相比拉瓦尔塔料理要简朴不少,实在是惭愧。” 餐桌上的料理与其说是简朴不如说是料理手法很简单。看来传言中拉瓦尔塔在周边诸国中有着最为出众的饮食文化确为事实。但实际上,阿斯塔更喜欢这类淳朴风格的料理。 “可能会不太合殿下口吻呢。” 阿斯塔无从判断对方究竟只是在谦虚,还是绕着圈子嘲讽自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弗朗齐德脸上始终带着不变的笑容,因而愈发引入猜疑。 “或许阁下还不太清楚。我虽然身为王家血脉,但却是魔导士,因此连忝居末席都不被容许。因此自懂事起,我过着的生活与庶民无异。” 阿斯塔从未与家人同桌吃过饭。幼年时他被关在王宫深处的房间里,受乳母和兰斯等有限几个人的照顾生活着。父王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位兄长在他十岁前都是一副嘲笑和轻蔑的态度,后来索性就当他是幽灵般不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阿斯塔所过的生活连庶民都不如。 “啊啊,是这样吗。不过在我看来,这样排挤有能之人,实在是叫人费解啊。” “贵国并没有魔导士吧?魔导士可不能称为‘有能之人’啊。” “和拉瓦尔塔骑士团正面对峙,明明人数落于下风还能战成势均力敌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无能’吧。” 本想试探对方态度的阿斯塔,听到这回应后沉默了。 弗朗齐德露出了些许关心神色:“在我看来,您的决定完全是正当的。” 宴席继续和睦地进行着。弗朗齐德相当博识,无论说起厄米尔的风土人情、早已灭亡的魔法王国的历史、甚至拉瓦尔塔相关之事,都是信手拈来。还说起了曾短暂前往拉瓦尔塔,在里安农时的经历。 不过,阿斯塔也注意到了,旧友重逢的埃德加和弗朗齐德虽然漫不经心地聊着往日回忆和近期政情,两人间的氛围也并不如表面那么波澜不惊。终归到底,还是在互相试探。 “塞尔蒂亚人还有卡廷扎,再加上魔导士吗……拉瓦尔塔面临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那种统治方式已经要濒临极限。正如你所说,阿斯托利亚王子起兵几乎是一种必然。” “谢尔方面也是这么看的,阁下。因此才在台面下援助着解放军。拉瓦尔塔已经不可能击败解放军了。” “同理,解放军也消灭不了拉瓦尔塔,不是吗?只会就此陷入战争的泥沼。” “就算这样,拉瓦尔塔方面已没有任何优势了。我们也会尽量避免无意义的争端。要想先行投资,现在正是时候。” “本国和拉瓦尔塔有着互不侵犯条约,若单纯因为同情心或者不明确的危机感就打破条约的话,岂不是陷吾王于不义吗?” 弗朗齐德阁下笑容满面地说道。阿斯塔从中读出了些许揶揄之意。毕竟纵观厄米尔的历史,出卖和背叛盟友可谓是家常便饭。 阿斯塔感受到了埃德加的视线看了过来。不必眼神交流,他也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他在弗朗齐德阁下的领地已足以窥见一斑,厄米尔是何等富饶丰裕,疆域辽阔。区区银矿脉远不足以说动对方。唯有抛出对方最渴求的饵了。 不经意间,他脑中浮现了父兄、甚至母亲的脸。其实他基本只在远处看过父亲和哥哥们的脸,从未有过亲切交谈。而母亲……总是憎恨、怒斥着自己。虽然没有发展到暴力对待,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她觉得魔导士太过污秽,根本不想接触而已。 自己做出的决断将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命运呢?带给那一直欺辱折磨着自己的国家、父母、手足。 一瞬间,心脏仿佛要被某种阴暗之物所支配了般喘不过气来。忍受着心跳加速引发的耳边震动,阿斯塔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眼前的青年。 “弗朗齐德阁下,之前批判了我国没给予有能之人应得的评价一事呢。” “啊啊,我本意并非是批判,若是让您感到不快了我在此向您道歉。” 那故意装模作样的态度让阿斯塔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狐狸,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道:“不必了。您没有必要道歉。不过,我只是有个疑问。也就是说……贵国希望让有能之人获得正当评价,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如此。”弗朗齐德的笑容里自信满满,“我国将会给予其与能力相应的地位、也愿意支付与其能力相称的代价。国王陛下亦已命令我,为新结交的诸位友人提供适当的援助。” “具体来说是?” “殿下所希望的粮食、武器和其他必要物资全部如数提供。援军方面…我方只能在不违反条约的范围内适当动作。此外,招聘至厄米尔的外国技术人员和教育人员,全部给予等同贵族的地位。视其之后贡献也会赐予领地。也就是说……虽然是特例中特例,恐怕会直接授予爵位吧。若成果足够,那么赐予王都的房子、王都近郊的领地甚至成为王室的座上宾也不在话下。” 太破格的待遇了。阿斯塔在心中暗自咂舌。只不过越过了国境,待遇就天翻地覆般的不同。想哭的心都有了。 不过,他没让这些情绪丝毫流露于脸上,只是冷静地看向那位侃侃而谈的年轻贵族:”弗朗齐德阁下,我等北拉瓦尔塔解放军,请求贵国的援助。作为回报,我等愿提供魔导士和魔导技术。” 第22章 清晨开始玛哈要塞中怒吼和悲鸣已让耳目不暇。解放军正拼命抵抗着拉瓦尔塔骑士团从黎明发动的猛攻。 「西门告急!」 沿着防壁跑来的传令兵向镇守于南门的泽克斯报告道。但泽克斯自己眼前也焦头烂额。 奥德辛王抢在冬季来临之前发动了玛哈夺还战,投入了大量兵力。无数骑兵、步兵、魔导士,已将玛哈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解放军方面虽在火力上占优,人数却压倒性地落于下风。叛离的魔导士加上卡廷扎住民及佣兵,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千人。包围着要塞的大军,人数在这十倍以上。 玛哈有东西南北四处大门,姑且花了心思在四处分别布防,但眼下无论何处陷入危机,别处也无力驰援。 解放军唯一能胜过拉瓦尔塔军的就是魔导士的数量。若是魔导火力不能压制对方,被拖入接近战,就无力回天了。 眼前围攻着南门的拉瓦尔塔军似乎也已接到了西侧取得优势的战报,部分兵力暂时脱离了难啃的南门流向了西门方向。 驻守西门的是伊万。虽说她指挥能力出众,但玛哈西侧的地形是最有利于进攻方的。一开始就预见了敌方会集中攻击西门的她也将最多兵力分配在了西侧。但就算这样,形势还是很严峻。 泽克斯啧了一声,命令佣兵部队去援助西门。守着南门的魔导士们已经面露疲态,但也只能撑下去。总之,不能让任何一处城门被攻破。 必须进一步削减敌方战力才行。泽克斯集中精力迎战正面袭来的敌人。照旧是电光火石般迅捷的控魔,精确地编织出魔术,先是足以摧枯拉朽的狂风魔术,在此上叠加爆发热量和生成水的魔术。编就成繁复结构的无形之力按泽克斯的意愿发动,在敌军头上瞬间引发了可怕的爆炸,热浪和爆风将周围一扫而空。但就算这样,也无法击退汹涌而来的敌军。 倒下者身后的源源不断的士兵又补充了上来。同伴的死也完全不让他们惧怕吗?泽克斯愣了一下,又准备放出下一击。 拉瓦尔塔军就这样前进又遭魔术击退、前进又遭魔术击退、不断反复间,最前线还是距离要塞越来越近了。 拉瓦尔塔军也拼上了命,要在严冬之前决出胜负来。换而言之,若能撑过这场战役,泽克斯他们就能赢来一整个冬季的喘息机会。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撑过去……) 和阿斯塔约定了,他一定会带着厄米尔的援助回来。拥有东侧的大国为后盾的话,拉瓦尔塔的态度多少也会改变吧。战况会一转变得对我方有利。 这时,西侧传来了欢呼和惨叫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声浪。一直波及到了泽克斯所在之处。 「西门被……」未待气喘吁吁的传令兵说完、泽克斯已飞奔而去。余光里可见南门前敌军正朝着西侧蜂拥而去。 手持配给的长剑,泽克斯疾驰于遍地惨叫哀嚎的玛哈城中。 解放军这侧的佣兵和魔导士,已经和身着甲胄的拉瓦尔塔骑士团短兵相接。部分毫无近战手段的魔导士,正被骑士轻易斩杀。 一瞬间泽克斯疑惑于涌入要塞四处逃窜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很快就发现了后头追杀过来的骑士。 泽克斯毫不犹豫地持剑反击。相较于身着沉重盔甲的骑士,轻装上阵的泽克斯灵活得多。只要避过对方最初的一击,形势就能完全逆转。 自从来到玛哈,泽克斯又恢复了每天的剑术训练。原本就很有天赋的他,现在已经比半吊子的剑士更强。 越接近西门,战况越混乱。佣兵还能凭剑与骑士战个势均力敌,魔导士几乎沦为被单方面狩猎的猎物。拼死抵抗的魔导士们惨叫着不断放出魔术,已无力去区分敌我。 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遍地尸体让人无处下脚。不断从城门涌入的战马,生死不辨地将倒下者的骨头踏得粉碎。 泽克斯拼命地援护着同伴,一有空隙就放出魔术。但敌我混杂得实在厉害,稍不小心就会先要了自己人的命。就算这样,泽克斯也拼命地区分着敌我发动攻击,一路不断救护着同伴。 为了不再让更多敌军涌入城中,泽克斯索性在西门通入的主干道中一击清出阵地,以个体之姿,力阻侵入之势。这番毅然决然的行动虽然成效有限,但陷入混乱中的同伴因此缓过神来重整阵型开始掩护他。 已经不知战斗了多久,四面八方传来的声浪,让他恐惧着是否其他方向也有城门被攻破了。但传令系统已经瘫痪,根本无法获得情报,泽克斯只能集中于眼前的战场。 太阳越升越高、临近正午时,攻势突然停止了。 泽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拉瓦尔塔士兵如退潮般从玛哈要塞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被留下的解放军同伴们面面相觑,如噩梦初醒般呆在了原地,然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先是一瞬欢喜,之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街道上尸横累累。血液的腐臭味借着午间的升温弥漫了全城,让人胸口为之一窒。就算如此,生者也无比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从惊讶中清醒的泽克斯奔走了起来,想要获得更多眼下的情报。实在不知道从何下手,总之他先朝着要塞而去。 途中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沃伦。 沃伦手持长剑、浑身是血。看来这位体格高大的魔导士在混战之中不得不依仗了从未用过的剑。 「你没事吧?」看到泽克斯,沃伦一下松下了肩膀。他身上的血有自己伤口中流出的,也有被溅到的,混杂着尘土,一身狼狈。泽克斯也没比他好多少。 「你那边怎么样了?」 「东边算是守住了,岌岌可危时被佣兵们救了。这次实在损失惨重啊。」 「阿薇呢?」泽克斯记得负责镇守东门的是她。 「她没事,已经去确认受损状况了。南边如何?」 这时泽克斯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没有经过总指挥的许可就擅自前往了西门。也完全不清楚南门现在的状况。 「要是南门也被突破损失应该会更惨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听到他这么说,沃伦楞得张大了嘴。 两人一同继续往前走,拽住人一问,南门果然无大碍。然后也从他口中得知,拉瓦尔塔士兵突然一片混乱,然后就撤退了。 「究竟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呐,还是去找个聪明点的家伙来吧,光我们俩是搞不明白这事了。」 「……你是绕着圈子在骂我笨吗?」 「和我差不多程度吧。」 怀着侥幸存活下来的安心感,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寻找着其他同伴。途中得知被埃德加委任为代理的辅佐官现在以回了要塞内,两人决定先确认友人们的平安再去见他。 触目惊心的街景让他们明白了此次战损有多严重。最惨重的还是 城西侧,拉瓦尔塔军一度攻入了城中央,到处都留下了敌我混杂的尸体。 和数名小队同伴汇合后,在要塞门外遇到了菲奥和塔尼娅。看来是刚刚路上错过了。沃伦欣喜地呼唤着平安无事的二人。 两人同时转过头,脸上不止疲倦,还有些悲痛。 「你们俩也没事就好。」沃伦张开双臂拥向两人。但两人仍旧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失魂落魄地任沃伦紧紧抱住。 「发生什么了?」注意到情况不对的泽克斯将塔尼娅从沃伦怀中抢救出来,看着她的脸问道。 少女暗色的眼眸直视着泽克斯,难忍悲痛地说:「伊万战死了。」 低声一句,让当场的空气都冻结了。 「不可能!」周围都是伊万的下属,有人反射般地大喊着否认。但塔尼娅绝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她的语气也没有丝毫不确定。 「你见到她了?」 「刚刚把遗体运了过来。我必须来报告才行……」 看来菲奥和塔尼娅,是运送了伊万的遗体后,刚从要塞中出来。 「不可能……」 她的回答让在场者又喊出了同一句话,但这次,声音中仿佛丧失了全部力气。 「不只是这样。」让沃伦的手臂无力地搭在自己肩上,菲奥郁声道,「埃拉阿德被夺还了。」 除了早已知情的塔尼娅,在场的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埃拉阿德位于拉瓦尔塔西北边境,是卡廷扎起义后解放军最早攻陷的小城。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埃拉阿德临近谢尔国境,是前往玛哈的补给路线的中转站之一,对解放军而言有着重要意义。 尤其是入冬以后,经由萨拉山脉的补给路线中断,埃拉阿德线会成为解放军唯一的生命线。 这时,一阵强风刮来。夕阳西下后的北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泽克斯很清楚,这阵北风过后,严冬已近在咫尺。 第23章 远远望去,能够看见高耸峭拔的萨拉山脉裸露着的黑色岩壁。从里尔也能眺见其山脊,但只有来到这里,才能体会巨大山脉那压倒性的存在感。 越过那山脉,就是异国了。想到这里已是国境边缘,雷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会老死于里尔村。 转过头来,他继续朝着树木环绕的偏僻山村走去。 达扎已经完全陷入混乱。雷昂抵达达扎前不久,又发生了居民对魔导士们施以暴行的事件。因此,原本聚集在达扎附近的魔导士们也四散了。据说大部分人准备前往与叛军交战的最前线,玛哈周边。 四处都流传着士兵正为了夺还玛哈而集结的小道消息。因而并未叛离王国的阿尔德也告诉雷昂,他聚集起了尚且幸存的弟子,准备朝玛哈进发。 「你就别跟来了,珍惜点自己的命吧。」听了师弟的来意,阿尔德有些惊讶,斩铁截钉地拒绝了。 言外之意是,你就算跟来也是个包袱。 (嘛,也无法否认呢。) 雷昂能够想象得到玛哈战场会有多惨烈。而自己作为魔导士,在那里恐怕一点用处也派不上。虽想着作为剑士参战,但正经的士兵也不会想和魔导士并肩作战,只能作罢。 而且,若去了玛哈前线,泽克斯肯定也在那里。 告别了师兄,雷昂朝着更北方进发。途中,帮助了村民退治了山贼、治疗了伤者……他就像寻找着葬身之处的野兽般,漫无目的地流浪着。 然后,他听到了关于埃拉阿德的传闻。埃拉阿德早就陷落于叛军之手,但拉瓦尔塔王家一直对此默而不宣。虽然能猜到埃拉阿德成为了叛军补给线路的中转战,但拉瓦尔塔似乎已无足以分兵北部边陲的余力。而眼下,有部分奋起的义勇兵正企图夺还埃拉阿德。 据说指挥作战的是一位魔导士,而且那名字听着还有些耳熟,因此,雷昂决定朝埃拉阿德继续旅途。 现在埃拉阿德附近的这处小山村正聚集着建村以来最多的人群。众人打扮各不相同,有身着全套防具手持精良武器者,亦有布衣一袭赤手空拳者,还有少数魔导士也混杂其中。 位于山间狭长平地里的这处山村规模比里尔村还要小,看起来相当不景气。村民们的居所集中于一处,房屋的数量两只手就能数清。房屋后隐约可见贫瘠的耕地。年轻人不知是外出务工或是直接抛弃了此地,能见到的只有孩子和年长者。 原有的房屋根本不够收容聚集起来的人群,只能在村里相当于广场处临时搭起了简易小屋,请了几位女性村民来帮忙煮饭。 向村庄入口处的中年女性告知了来意后,对方打量了雷昂两眼,露出了欢迎的笑容。没觉得自己有值得让对方欢迎程度的能耐的雷昂,心中突然有了点罪恶感。但第一次报出魔导士身份后没有遭人厌弃避忌,又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来到女性所告知的广场时,首先注意到了站在人群中怒吼的年长女人。 「您好,能让我也加入吗?」雷昂抬高音量打了声招呼。正在忙忙碌碌保养武器搬运行李的人们都看了过来。 身裹破旧长袍的年长女人回过来头来。她身体左侧的袖子空荡荡地飘扬在风中。她眯着眼睛,确认着雷昂的长相。 「哈。还以为谁来了呢,原来是你啊。我们这用不着三流魔导士。」 看着锐目一扫就给自己判了死刑的年长女人,雷昂露出了苦笑。那毒舌口快真是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啊。 「真可惜,我可是三流以下呢。」 「就放你滥竽充数一回吧,记得好好感激老身啊。」女人用右手中的杖敲了敲地面,嗤笑道。 「人手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路·珐。」 「切。现在已经连你这种小鬼的力量都得用上了。」这么说着,路·珐灰色的瞳仁闪耀着光芒。她朝着雷昂走过来,就算原本黑色的头发几乎全变作了灰白,步履也仍旧坚定。 「既然要来怎么不把那个冰之魔女也带来呀。就算导脉烧断了,也比你这小鬼有用处得多。」 「就不必劳烦已经隐居了的师父出手了。」 「轮不到你这小鬼来说。」 拥有着『独臂路·珐』之异名的老魔导士,是瑟蕾丝还在「黑铁槛」时的旧友。瑟蕾丝隐居里尔后,她也曾来拜访过多次。据说原本是足以和瑟蕾丝并称的杰出魔导士,但性情古怪,又在任务中断了一只胳膊后,在瑟蕾丝离开后不久也脱离了「黑铁槛」。 雷昂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不过对她而言,雷昂仍旧是当年的小鬼。 稍稍离开了人群聚集处,路·珐停下了脚步:「你别来凑这热闹呀,真是的。」她苦笑着,又带些怜爱地喃喃道。 「听说你在策划埃拉阿德夺还时,我是大吃一惊。还以为你很久以前就抛弃了这个国家了。」 「魔导士可是被严禁越过国境的。」 路·珐和性情较真冷静的瑟蕾丝正相反,自由奔放又感情用事。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意区区法律才对。 「嘛,怎么说。到头来老身还是不够成熟啊。」 「不够成熟?」 「年轻时总想着要凭这份力量获得世间愚昧无知的普罗大众的认同,要把那些将魔导士轻蔑为下贱者的家伙踩在脚下,让他们哭着求饶。」 听了她的过激发言,雷昂也只能苦笑以对。 「结果还是没能做到,还被「黑铁槛」赶了出来。实在是又恨又悔啊。想必瑟蕾丝也一样吧。」 「老师她也?」 雷昂所熟知的瑟蕾丝从来都很冷静,不会表现出个人情绪。跟别提悔恨之类的执着感情了。 「就算是个那个一心只想着研究的傻瓜,因为事故烧断导脉失去了大半魔导能力时,心里肯定也是悔恨难已。脸上装得再平静,想必也是深深恨着翻脸无情将她赶出来的「黑铁槛」……不,甚至恨着拉瓦尔塔这个国家吧。不过谁又能想到啊,结果被赶出来的老身和瑟蕾丝都苟活着,乔尔乔斯却被关入狱中轻如鸿毛地死去了、那个狂妄自大的混帐小鬼奇伦也死了。世事真是太无常了。」 最后那句不经意的独白,却让雷昂有些沮丧。他想起正是自己的弟子杀死了被誉为稀世的魔导士的埃斯丁·奇伦,还被奉为新的大魔导士,让拉瓦尔塔的民众们愤恨不已。 「……说起来,瑟蕾丝写信告诉老身,你收了个塞尔蒂亚人做弟子啊。」 正好想起了弟子之事的雷昂,差点以为被读心了。 「听说杀死奇伦的年轻魔导士,也是个塞尔蒂亚人呢。」 「……啊啊,就是他。」 「哈哈,那真是大快人心。光是那个混帐玩意是被他最厌恶的塞尔蒂亚人所杀就让人觉得报应不爽了,而且还是被他视为眼中钉的瑟蕾丝的徒孙。」 「诶……」 虽然听路·珐说过瑟蕾丝当年实力足以竞争「黑铁槛」总帅,但并不清楚当时她身边的人际关系。这次算是从她口中隐约窥见了一斑,还有奇伦的为人也是。 「奇伦是塞尔蒂亚人排斥派吗?」 「对啊。他对瑟蕾丝的敌意还只是单纯的竞争者意识。既然他已死,老身也不忌惮地告诉你吧。老身之所以被赶出「黑铁槛」,就是因为那家伙带着他的派系就老身的血统问题发难,老身暴怒之下魔力暴走了的缘故。」 惊于路·珐不当回事的话语中一下透露出的复数事实,雷昂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诶、等等、也就是说……」 「啊啊、没错,老身也是塞尔蒂亚人。」 「我居然完全没发现…」 雷昂喃喃一语,让路·珐吃惊地看了过来:「还有比老身更标准的塞尔蒂亚人长相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只不过年少时雷昂一直只把她当作敬爱的老师的友人,一位自由随性的有趣长者,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你从前开始观察力就很差,不感兴趣之物根本进不了你的视野。」 无从反驳。雷昂如咬碎黄连般苦着脸低下了头。 「不过对你弟子来说搞不好反而是好事,相较于廉价的同情态度。大概,他也在「黑铁槛」里尝遍了辛酸吧。」 「就算去了国家最高魔导研究机关也?」 「傻孩子、就是魔导士聚集之处才会如此。在外头,不止塞尔蒂亚人,魔导士也同样遭受着憎恶和轻蔑。但在只有魔导士的世界里,塞尔蒂亚人就成了最显眼的靶子。总有人需要靠蔑视他人,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无论走到何处,都必然有人沦为牺牲品。」 「……但就算这样你也觉得阿斯托利亚王子行动没有意义、要与他为敌?」 路·珐又骂了句「傻孩子」,然后以神情严肃地看向广场方向:「要是早上十年的话,老身也会选择跟着王子走吧。刚刚也说了,要狠狠给那些看不起魔导士的家伙们一点教训。」 雷昂不太理解道:「拿年龄来说事,不太像你的风格呢。」 就算是十年前她也已经年过五十。这把年纪还要去参加叛军,实在让才三十岁就放弃了反叛念头的雷昂难以想象。 「年龄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身在这十年间,人生有了很大变化。」这么说着,路·法指向了埃拉阿德方向。虽然视线被茂密森林所遮挡,并看不到城镇所在,「老身在那收了个养女。」 雷昂再度大吃一惊。今天得知了太多让他一惊一乍的事情了。 「养女?你吗?」 「因为所处位置,埃拉阿德有不少塞尔蒂亚人,有些甚至已定居城中。老身也在那住了很长时间,曾经很照顾老身的一对塞尔蒂亚人夫妇去世后,实在没办法就收养了他们无处可去的女儿。」 「啊啊……你居然会收养女……」明明外表看上去完全就不会在乎他人之事、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范来着。 「说是养女,其实年龄差都快赶上孙女了。但是,很可爱唷。老身从未照顾过小孩,搞不懂的地方全靠邻居街坊帮忙。虽说埃拉阿德有很多塞尔蒂亚人,也不是人人都没有偏见。但就算这样,大家也没法放着个抱着小女孩手足无措的老太婆不管。都是些好人啊。」 说着说着路·珐的语气中带上了嘲讽。但那只是幌子,想要隐藏住的害羞心情已经昭然若示。 原来如此。雷昂在心里点了点头。 「曾经朝老身大声怒骂的臭老头,还有朝老身扔过石头的混帐小鬼,都满嘴抱怨地帮助过老身。虽然也觉得城镇沦陷是他们自找的报应……不过,老身并不讨厌那座小城。」 路·珐和雷昂都一样。 迄今为止有过太多过分遭遇。但同时,也遇到过向自己示以善意之人、温暖地表示欢迎之人、默默在旁守护之人。雷昂对里尔的村民,既有痛恨之意,也有感谢之情,甚至还有几分想在乱世保护他们的心情,总之,他怀抱着一种难以单纯以爱或憎来分辨的复杂感情。 「……可恶、话题越跑越偏了。喂,小鬼,你是真心想加入吗?」 「啊啊。」 「你可派不上多大用场啊。」 「我知道,魔导方面确实如此。但我也算会点剑术。」 路·珐探寻般看向雷昂的坚毅灰色眼眸中突然浮现些许怀念的神色:「……你小子,会用治愈术对吧。」 「嘛、姑且算会用。」 「接下来的埃拉阿德夺还战必然会相当惨烈,若是有个能有治愈术的家伙在,你也明白会发生什么吧?」 雷昂略加沉思,然后点了点头。 「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放弃的话,就作为治愈术师加入吧。」 「那也无妨。」 听到雷昂即刻作出回答,路·珐踟蹰了一瞬间。但那一瞬之后,她脸上马上浮现出了毅然决然的笑容,「那就向同伴们介绍你吧。」 跟着路·珐返回广场的雷昂感受到一丝恐惧,同时胸中又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充实感。 若征途在此结束也无妨的充实感。 第24章 玛哈城弥漫着的尸体腐烂混杂着肉体烧焦后的腐臭味,如同经久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全城都充斥着让人不安的氛围。 除伊万外,还有数名原本是小队长级别的魔导士战死,解放军魔导士部队的指挥系统已濒临崩溃。若王国趁现在发动攻击,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复玛哈吧。但拉瓦尔塔至今再没有任何动作。 补给路线中断了一条的不安也在军中扩散,士气几乎跌到了谷底。而埃德加的代理辅佐官光是为了战后重整就已经疲于奔命,根本没有余裕再去照顾大家的情绪波动。 惴惴不安和悲观快要将人击倒,盼望着王子带着好消息归还几乎成为最后的希冀了。 泽克斯漫无目的地走在气氛凝重的街道上。 得知伊万的死讯后,元小队的同伴大家都陷入了消沉。一开始还能大声哭泣,但度过了最初悲伤会让眼泪自动流出的时间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空虚。 泽克斯缓步走着,一边回忆与伊万最后一次交谈。 面对在感情冲动之下杀死了奇伦并为此感到愉悦的泽克斯,她直言那只是人之常情,说人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虽然泽克斯仍旧未能完全解开心结,只是伊万的话让他稍稍宽恕了自己。某种意义上,伊万拯救了他的心灵。 回想起来,一开始也是如此。刚刚被分配到小队时,泽克斯一点也没把她当成队长去敬重。在当时的泽克斯看来,身边人全部都是敌人。他全靠在心中不断嘲笑着那群在自己的小团体里玩亲睦游戏的敌人们来忍受孤独。而位于敌人亲睦小团体中心的,就是伊万。 后来伊万有说过,初次见面时只觉得泽克斯是个任性得目中无人的家伙。回想起来,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当时的泽克斯,几乎全身都散发着不合作、甚至有些瞧不起人的态度。一般的上司想必会以职权挫一挫这种刺头下属的锐气,但伊万却什么也没做。 不如说,她的做法恰恰相反。首次出任务时,发生了泽克斯单独留在了敌阵中的事态。一开始以为泽克斯是故意与她作对,后来发现是连络出现问题后,伊万还单独折返企图营救泽克斯(虽然泽克斯很快就将敌人全都无力化后脱身了)。因为这事而蒙受违抗命令之冤罪的泽克斯,也是伊万顶住了上头压力,才没有遭受更多责罚。 很久之后泽克斯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些,特意去向伊万表达感谢时,伊万只是耸了耸肩。她说那本就是她作为小队长的责任。 她最后的心愿是想收个弟子。若是她的弟子的话,一定会成为相当杰出的魔导士吧,一定会是和泽克斯这种不争气的家伙不一样的出色弟子。 街道上到处散落着拉瓦尔塔士兵的尸体。修复城墙、增加守备……人手远远不够,因此遗体收殓自然也是优先处理同伴们的,王国士兵们的就被落了下来。而那些尸体的损毁状况,并不只是遭受了鸟兽糟蹋。 卡廷扎人也好、塞尔蒂亚人也好,甚至魔导士们,解放军的主力都是曾苦于拉瓦尔塔的不正对待的人们。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又牺牲了那么多同伴。新仇旧恨,让很多人连尸体都不愿饶恕。 泽克斯也不例外。过去将恨之入骨的奇伦击杀、朝骑士们放出魔术时的亢奋感的记忆仍旧鲜明。 每当看到身着拉瓦尔塔甲胄的腐烂肉块,想到他们曾用手中剑夺走了同伴们的性命,难以抑制的愤怒让视野都要扭曲了。 践踏那尸体,将其辗做肉泥,让其粉身碎骨,能否让心情畅快上一些呢。脑中一瞬浮现了扭曲想法。脑中的道义感正与邪念交战着。 「请住手,年轻的探究者。」背后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泽克斯回过头去,是位垂垂老矣的驼背老妇人,一身塞尔蒂亚人打扮。 「那不是你等应做之事。」 「……不应做之事?说的没错、这有违人道。但是,不这么做又怎能消去大家心头的怒火!」对方平静的提醒太过占理,反而让泽克斯火大地提高了嗓门。 但老妇人没有丝毫退缩,仍旧平静的站在那里:「正因如此,这才不是你所应沾手之事。年轻的探究者啊,不要因愤怒迷失了自己。」 「……探究者?」泽克斯喃喃地重复着未曾听过的词语。 老妇人微笑了起来,一瞬间她看起来是如此可亲,仿佛相识多年的朋友,又像血脉相通的亲人。 「在我等的古老传说中是如此称呼魔导士的,同胞。」老妇人也认出了泽克斯的塞尔蒂亚人身份。 「古老传说?是指萨拉曼巴德史诗吗?」 「不对,那是后人所创作的,含有几分事实的架空虚构之物。我等是尊崇魔脉而生,沿着魔脉径流而活之人。魔脉并非人类言语所能描述之物。」 泽克斯茫然地歪着头,完全理解不了老妇人所说。不如说他连塞尔蒂亚人究竟信仰着什么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并不相信在拉瓦尔塔和厄米尔普遍被信仰着的创世神。 「尊崇着魔脉?」 「正是如此。」 「你们所说的魔脉,就是我们通过导脉所能联结上、汲取力量之物吗?」 老妇人轻轻点头:「魔导士可以凭借自己的导脉联结上魔脉,引发名为魔术的现象。但这不过是魔脉的边缘副产物而已。魔脉就是世界的本源、存在世界之理。魔导士是将『自我』与『世界』同调,探究『真理』之人。故我等称其为探究者。」 「……我只听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魔导士是能够退治魔物的唯一存在之类的事。」泽克斯勉强回应道。 老妇人却像听见孩童做出了荒谬回答般,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确实也有这种说法。那么关键就在于所谓『魔物』究竟是何物。广义上的魔物的话,现在这里也存在着。」 听到老妇人所说,泽克斯反射性地环视了四周。但什么不寻常之物也没发现。视线之内唯有伤势累累、一脸疲倦的人们在匆忙进行着修复工作。以及脚边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俯视着那具尸体,老妇人娓娓说道:「愤怒和仇恨会让人产生伤害他人之欲,会让人忘却甚至舍弃正道,屈服于欲望。自我遭到不断膨胀之欲所吞噬,这就是『魔物』的真相。」 「所以魔物并没有实体?」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不能一概而论。但魔物是因人而生,也是因人而膨胀壮大。归根结底,搞不好魔物就是人类本身呢。」 泽克斯困惑地摇了摇头,在他听来,老妇人所说完全是莫名其妙。 老妇人继续说了下去:「为何唯有魔导士能够消灭魔物呢?因为魔导士是决不能被魔物所吞噬、必须究极探索世界之理的人。联结上魔脉的径流、就意味着联结上这世间万物的生死憎执……这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本分。就算如此,魔导士也必须探究下去,必须超越个人的得失和情感去看待世界、判断事物、做出行动。现在你一怒之下想要损害死者的遗体。你会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但身为探究者,你不可放任愤怒支配自己。你必须去探究真实之物、选择正确之道才行。」 听着这似乎有些耳熟的话语,泽克斯又瞥了一眼那具尸体。是位不知名的士兵。或许他没有直接在战场上伤害过泽克斯,但只要他身着拉瓦尔塔的甲胄,就会被视作等同于拉瓦尔塔本身。 或许他也有亲人,为了守护亲人、保卫祖国,他才鼓起勇气举起了手中剑。想到这里,泽克斯感到一阵空虚。并非是因为对这名士兵的同情心,而是对完全被如海浪般汹涌的负面情绪所支配的自己感到了空虚。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果然无法理解塞尔蒂亚同胞们的信仰。 「你说的这一套不适合我。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无论如何也无法忍气吞声。」 老妇人又再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同胞啊,众人皆如此。无人能永远走在正道上,正因如此,我等才必须时时警醒自己应当走上正道呀,年轻的探究者。」 老妇人的口吻既非劝说,也非告诫,仿佛只是在鼓励泽克斯一般。 「泽克斯!」 这时,传来一声明朗的呼喊。回头看去,塔尼娅正晃动着长长的辫子,朝这边招手。 「阿斯塔他们回来了!」 闻言,泽克斯急忙转过身返回要塞,突然又想起该向老妇人说些什么。正犹豫之间,老妇人已背过身去,驼着背朝着另一方向踽踽而行了。 泽克斯看了一眼那背影后,跟随塔尼娅朝着要塞方向跑去。 阿斯塔的房间里,现在除了阿斯塔、兰斯、泽克斯,元伊万小队的诸位也来了。 埃德加和卡廷扎人的诸位代表,其他小队的魔导士则都没露面。 考虑到场所,泽克斯估摸现在并非要开作战会议,而是单纯的归还报告。 阿斯塔虽然一路长途奔波后的疲倦,眼中仍旧泛着熠熠光芒,没有丝毫气馁。看来交涉并没有决裂。 「辛苦了。」 「你也是。」 和泽克斯互相交换了句慰劳的话语,阿斯塔疲惫的脸上浮现了些许笑容。 「我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了。大家都辛苦了。还有,谢谢你们。」阿斯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低头行了一礼。 「待会就会召集所有人开作战会议,商谈今后的方针。但有些事想提前告诉大家。首先是与厄米尔的交涉,对方姑且同意了提供援助,但也要求了条件。」 「条件?」 「没错。厄米尔将会提供我们所需的物资,也会派出援军。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将补给路线确保下来。」 「原来如此。」菲奥应声附和道,「但厄米尔军也不敢越过国境,形成破坏条约的侵略事实吧?所以条件是我们必须完成前往国境沿线的镇压?」 「嗯,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国境沿线……拉瓦尔塔从来都不认为厄米尔会真的发动侵略,布防很松懈。我们必须攻下来的只有设有防卫工事的阿尔卡镇。埃拉阿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虽然有余力的话也想把那边夺回来,但眼下还是优先确保通往厄米尔的补给路线吧。现在开始着手准备……金风节三月底、最迟下个月中必须把阿尔卡攻占下来。」 「等一下。若现在放主力部队离开也太危险了吧?不知何时玛哈又会遭受袭击。」 阿斯塔使了个眼色,一直站在一旁的兰斯轻轻点了点头。在场的全员都已知晓兰斯除了负责护卫阿斯塔外,还有在统筹谍报活动。 「这方面已无需担心。前些日子拉瓦尔塔突然撤军的原因已经判明了。首先是,收到了国王病危的消息。」兰斯所说马上引起了骚动。 「接着,收到消息的总指挥官凯莱伊第二王子立刻放弃了战线,撤退折返了里安农。」 也就是说肩负着诸多士兵性命者,却率先抛下了战场。听到兄长作为领导者而言绝对不值得称道的行为,阿斯塔皱起了眉头。 「但,那是,因为心系王的安危、之类的理由吧……?」顾虑着一脸无语的阿斯塔的心情,塔尼娅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阿斯塔却开口答道:「他应该只是害怕出什么变数所以逃回王都去了。凯莱伊虽然剑术高明,却是首度上战场。听到王病倒的消息想必相当动摇。」 但要说初临战场,阿斯塔不也一样吗。 「总之,我们还有重整阵容的时间。冬天就快来了,现在的气温对里安农出身的士兵而言已经相当难熬。」说着这话的阿斯塔已经套上好几件厚上衣,屋里的暖炉也升起了火。 「那么兵分两路,一边负责玛哈的防卫,一边去攻打阿尔卡。」 「……阿尔卡镇确实不大。对吧,沃伦?」 被菲奥一问,沃伦少见地一脸表情复杂,低声答了句「啊啊」。他是东部出身,虽然不是阿尔卡镇,但故乡距那已不远。 「若是驻防士兵不多的话,派出少数精锐发动速攻就好了吧?那样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少人赞同了菲奥的提案,大家的视线都看向阿斯塔,等待着他的回复。但阿斯塔却摇了摇头。 「不。必须包围全镇,然后放火烧城。一个人也不能放跑。」 在场全员都大为震惊。 阿尔卡镇上当然不止住着驻军,他们的家人也有随行的,还有其他的平民。不如说,平民的数量占多数。 「那也是条件之一。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在补给路线打通之前,拉瓦尔塔派军前来夺还就毫无意义了。」 这话听着如同诡辩,但在场没有人会当面反驳阿斯塔。 「若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们唯有遵从。」沃伦以冰冷的声音回应道。 泽克斯看向他,一贯感情外露的沃伦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强忍着某种怒意和随之而来的情绪。 沃伦的表态仿佛推了大家一把,其他人也只能踌躇地同意了。 「那么就拜托大家了。还有一件想和大家商量的事……」 「等一下,阿斯塔。我想先问一件事。」塔尼娅突然打断道。 大家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但塔尼娅仍旧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阿斯塔。 「根据日程来推算的话,你在厄米尔的协商进行的相当顺利吧?以往埃德加的请求一直都遭到了拒绝,为何只有这次进展得这么快?」 除了攻下阿尔卡外,恐怕还提出了什么相当了不得的要求吧。她的质问中隐含着这层意思。这也说出房中其他人的心中疑问。 阿斯塔别过了脸,像是想躲过她的视线,蒙混过关。终于,他如同放弃了一般长吁一口气,松下了肩膀,沉重地开口道:「我答应了将「黑铁槛」出身的魔导士作为技术指导者送往厄米尔。」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沉默支配了整个房间。 「你说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声音都嘶哑了的塔尼娅。 然后是菲奥。「阿斯塔,这下麻烦了。实在太危险了,这么做的话……」因为焦急他不禁喊了起来。 阿斯塔却一脸我早已经明白的表情。 厄米尔长久以来一直禁止着魔导相关的研究。而且,相较于拉瓦尔塔和谢尔对魔导士进行镇压和国家管制,厄米尔选择从根源埋葬魔导士和魔导技术。在厄米尔降生的孩子若被发现身负导脉,不是被终身监禁,就是趁幼年时直接杀害。 先不说道德性方面,总之厄米尔相较周边国家而言,在魔导研究方面根本毫无基础。近年发现魔导在军事方面的用途后,厄米尔似乎想转变做法,但要将一度完全放弃的技术完全复活谈何容易。 而拉瓦尔塔和谢尔方面……尤其是拥有着名为「黑铁槛」的国家魔导研究机关的拉瓦尔塔,虽国力整体劣于厄米尔,但魔导技术上已让厄米尔望尘莫及。正因如此,小国拉瓦尔塔才能与大国厄米尔间凭借微妙的均衡维持着短暂的和平状态。将魔导技术流出到厄米尔,就意味着这份均衡将被打破。获得了同等魔导力量的厄米尔,迟早会对拉瓦尔塔发动侵略。 加入了解放军的魔导士们,都苦于在拉瓦尔塔所遭受的歧视、凌虐。但就算这样,也不会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在此出生、在此成长的祖国,遭到他国的蹂躏。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而且,就算派遣再多「黑铁槛」的魔导士去厄米尔,想要育成能堪大用的魔导士也需要数十年以上。」 「你这不是出卖了祖国的未来吗!」 被塔尼娅突然的高声指责所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一直总是安静顺从地忍受着所有苦难的少女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她紧紧盯着阿斯塔:「我们并非是为了毁灭拉瓦尔塔而参加起义的。我们绝非是为了让拉瓦尔塔人民遭受苦难而站出来的。我们所求的不过是让魔导士和卡廷扎人都能获得平等待遇,我们主张的是自己的正当权利。但你却想要屠尽阿尔卡城中人、倒向厄米尔一方将拉瓦尔塔拖入战火之中?我们并不是你向拉瓦尔塔复仇的工具!」 「塔尼娅!」实在是说得太过了,泽克斯想也没想就拽住了她的手。但她眼中满溢着的泪水让泽克斯一时语塞了。 「……你所说的都没错。」阿斯塔以平静的声音回应道,脸色却一片惨白。 「但这绝非是我个人的复仇。或许我是恨着父王和这个国家也说不定,但眼下所为和这些都毫无关系,我所考虑的只有帮助卡廷扎赢得胜利、实现自治。我起义那天所立下的誓言毫无虚假。而为此,厄米尔的援助是不可或缺的。能钓动古狐的,唯有魔导技术这一诱饵。」 阿斯塔沉默地扫视过众人。 「若得不到厄米尔的援助,我们必将在此落败。最糟糕的情况下,不是死于战场,而是会死于饥饿。那么,难道要我们投降吗?拉瓦尔塔绝不会饶恕曾经背叛过自己的魔导士。甚至已经无关拉瓦尔塔王室的意愿,国民都深深恐惧着魔导士。国内现在已经有诸多魔导士遭到了虐杀,就算投降也只会让眼下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被泽克斯紧拽着的塔尼娅的手,一下失去了力气。看来她也明白着这一点。 「发动起义之后,我们除了抗争至胜利为止,已没有其他出路。」 谁也无法反驳阿斯塔所言。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看着同伴们,阿斯塔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件事我想和大家商量。是关于伊万的后继者。」 阿斯塔隐含痛苦的声音让大家都抬起了头。 「伊万的事,实在是遗憾。曾有幸与这位出色上司共事的所有人都受益良多。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取代得了她。但总归需要一个指挥者。」 伊万此前指挥着全体魔导士,在她战死后,魔导士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我决定将这一重任,交给泽克斯。」阿斯塔不容置疑地宣告道。 这一发言让泽克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但环视四周,同伴们却毫无意外之色。 「唯有这样了吧。」菲奥点点头附和道。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早已预料到的神情。 眼见再没有人就此发言,泽克斯慌忙走上前了一步:「我可不是那种能做到纵观全体、调兵遣将的人,在场的大家都最清楚不过了吧。这决定太儿戏了……」 「嘛,要说足以立于人上的气量、泽克斯还是缺一点的。」 阿斯塔坦率地赞同了泽克斯的意见。简直像要推翻自己之前的决定一般做出了结论。虽然早有自知之明,但遭人当面明确地指出,泽克斯还是多少有些受伤。 「但已经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跟随我们反叛的队长级里,除了伊万也没人拥有足够的气量。但若从公会魔导士或是其他无头衔的魔导士中选取指挥者,在短期内必然难以服人。」 「……但这点我不也一样吗。别说队长,我甚至连班长都没担任过。」 泽克斯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失望,但阿斯塔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但你可是『大魔导士』啊。」 「…………」 「你是拉瓦尔塔最强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事实了,不止魔导士,其他人也都对你畏惧又崇敬。现在我们所必须的,并非是拥有出众指挥能力的引路人,而且光是立于人前就能让大家振奋不已的领袖。最先需要改善的是眼下低落的士气。」 泽克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舌。自己绝不是值得他人尊敬的存在,也做不到去鼓舞他人。明明只是个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置不好半吊子而已。 「我听说了这次防卫战的事。看到你浴血奋战的样子,陷入混乱的同伴们都清醒了过来,自然地团结在了你身旁不是吗?」 注视着泽克斯的同伴们都微微颔首赞同。在众人的视线下,泽克斯简直想当场逃跑。 「拜托你了,泽克斯。」听到亲友的苦苦恳求,泽克斯也只能点头。 夜风吹拂间,泽克斯俯瞰着松明火把之下忙碌于街道重建的人群。 玛哈防卫战之前,他曾与伊万一同在此眺望着草原。夜风已较那时更寒意深重,就算扣紧了外套,身体也还是止不住颤抖。就算这样,泽克斯也不想回房休息。 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她那样深思熟虑,也无法如她那般忍辱负重。更做不到永远冷静地观察着四周,而不是光关注着自己。若不是她那样的人,也无法担起总指挥官的重任。 越是站到了她的立场上来看,越发明白了自己与她的差异。 这时,察觉到背后气息的泽克斯隐含期待地猛然回头。当然不可能是她回来了。这点泽克斯心里早已清楚。她的遗体是自己和同伴们亲手埋葬的。 但看到那映着月光的明艳红发时,泽克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阿斯塔无言地走到了他身旁。泽克斯也调转回视线,两人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街道。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之后。 「伊万的事,真的非常非常遗憾。」刻意想轻描淡写的语气,却隐含难以忍耐的悲痛。泽克斯明白着这一点,只是「啊啊」地低声回应。 「她真的是位……无以伦比的上司、同伴、指挥官。」 「啊啊。」现在的泽克斯正是苦恼于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她。然后,一瞬间泽克斯想到,对于将自己任命为总指挥官,阿斯塔想必也有所不安吧。泽克斯也明白,自己虽然强于魔术,在指挥方面却毫无建树。此外,泽克斯还一直纠结于,阿斯塔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杀了奇伦这件事的。 但阿斯塔似乎怀抱着与泽克斯完全不同的疑虑。 「……若伊万还在的话、究竟会说些什么呢?」阿斯塔俯瞰着渐渐沉入黑暗中的玛哈城,低声呢喃道。 听着那浸透了疲倦之意的声音,泽克斯想起了白天的作战会议。作为魔导士们的新指挥官,泽克斯也列席其中。就像之前说服了塔尼娅时那样,阿斯塔以不容置疑的声音阐述着攻略阿尔卡的计划和向厄米尔提供魔导技术的打算。并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想法,但阿斯塔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了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必经之途。 泽克斯从来都不擅长说服他人,也理解不了太过复杂的事物。若阿斯塔都这么说,那么泽克斯也就相信已别无他法。虽然塔尼娅所怀抱的不安也些许感染了他,但泽克斯并不相信阿斯塔真的会为了复仇而出卖自己的祖国。 「泽克斯、我……」阿斯塔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泽克斯。他深绿色的眼眸中平日的坚定已不见踪影,甚至不愿与泽克斯对视,只是试探般地、窥探着泽克斯的表情。 那踟蹰又带着疑问之色的眼眸,让泽克斯觉得似曾相识。 过去……似乎已是相当久之前的事了。雷昂也曾经以这种欲言又欲止的眼神看着自己,但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虽然并不相信雷昂所声称的没事,但也没有深究下去。当时对方正因为怀抱某种困惑而痛苦不堪,还太过年轻的自己却完全没能发现。 泽克斯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他直率地注视着阿斯塔,鼓励着对方不必担心地说出心声。 和泽克斯视线相交的阿斯塔,眉间紧蹙。 「我……很害怕。」 泽克斯下意识地想追问他在怕什么,却张了张嘴又放弃了。阿斯塔那一脸困惑的神情,想必他自己也没能明白。只是某种笼统不明的不安一直盘旋于他心中,阴魂不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斯塔像要紧紧抱住他自己一般前倾着身子,隐含恳求地看向泽克斯:「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永远会是我的挚友,对吧?」 「那当然。」 突然紧握住自己的手的力量比想象得还要强,疼得泽克斯一瞬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知晓阿斯塔的身份之时、决定追随他叛离之时、泽克斯就已暗自发誓,作为挚友、作为历经了同样痛苦之人、他将与阿斯塔并肩战斗。不,在更早之前,确认了彼此友情的那一天,泽克斯就已经发誓,他绝不会背叛阿斯塔。 第25章 五日后,重新整编的解放军一部留驻玛哈,主力部队开始朝阿尔卡进军。 奥德辛王的病情一直没能好转,而镇压叛军的总指挥官第二王子直接放弃战线的行为,让民众对于王家的不信任感愈发根深蒂固。 冬天也比往年更早到访拉瓦尔塔,常年驻守于南部王都的骑士团也因此被拖慢了动作。 泽克斯肩负着名为总指挥官的与自己并不相称的重担,策马向东奔驰。习惯于追随人后的他,现在必须为身后的几百名追随者的性命负责,让他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坐骑也变得神经质,不时晃动着马首。 与泽克斯并辔而行的,是还不怎么习惯骑马、一脸阴郁的塔尼娅。 表情和说话时的语气都透露着至今她仍旧无法完全认同攻打阿尔卡的计划。 但当泽克斯提出不情愿的话就留在玛哈时,塔尼娅果断拒绝了。 在这几个月间就褪去了青涩的少女直言道:“若我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就让他人代行,那和我自己去做又有什么区别呢。光想着眼不见为净的逃避是懦夫所为。” 自从作战说明会后,行进中的军团间始终萦绕着微妙的气氛。迄今为止解放军都只与杀意满满的敌军士兵厮杀过,但这次的对手大半都是平民。要对手无寸铁之人发动突袭,任谁也会本能地产生忌避感。但秘密攻占阿尔卡是厄米尔提出的条件之一,若无法完成就难以达到目的,因此谁也没有出言反对。 不过朝着东部进发途中看到的某个光景,让军团间的困惑和踟蹰一扫而空了。 绕过不值得攻占的农村后,在某处荒丘上,三道不祥的黑影在日渐凛冽的北风中晃动着。 解放军全员很快就领会到了这一场所的机能和吊下的物体意味着什么。 那是三具尸体。吊在丘上已有些日子,腐肉遭到鸟兽啄食,已不成人形。还能继续挂在绞绳上都有些不可思议。 尸体的性别、年龄都已无可辨认,连衣服都破烂不堪了。唯一还能认清楚的,就是三具尸体胸前,都垂着熟悉无比的徽章。 强劲北风几乎将腐臭抽在了脸上。所有人都驻足无言地观望着这番光景。 地方领主拥有逮捕权和裁判权,只要罪名没有大到足以惊动王家,领主就可自行裁量处刑。因而各城镇附近都有绞刑台和用于曝尸示众的刑场。 但眼前已化作了无言的肉块的同胞们,显然既非是因为真正犯下了罪恶,也未经过正当的审判,而是遭受了起义后各地频发的对魔导士的私刑。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怒吼。或许一开始就不止一个人。 继续前行的军团之中,原本犹豫不决的气氛已消失无踪。熊熊怒火和憎恨几乎要喷薄而出。杀气腾腾地,军团朝着东部开去。 完成对阿尔卡的包围任务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阿尔卡镇东边与厄米尔接壤,屯兵的防卫工事也设置在这一侧。越过国境就是厄米尔的驻兵处,镇子遭受袭击时,想从东侧逃走也无处可去。……大概从未有人预想过镇子会从西侧遭袭,西侧无论城墙和卫兵都形同虚设。 在夜色的掩护下,静静包围住小镇西侧的解放军随阿斯塔一声令下展开了攻击。 魔导士们在“大魔导士”的指挥之下,经历了荒丘遭遇后,士气大涨。再怎么说,遭受私刑处死的都是魔导士同胞。而且就连与此无关的卡廷扎士兵,与魔导士们在数月的寝食与共,并肩战斗后也忘却了对魔导士的避忌,产生了同伴意识。看到魔导士的同胞们遭受了如此残酷的对待,他们也是义愤填膺。 大火瞬间包围了阿尔卡镇。 待阿尔卡的卫兵们赶到西侧应战时,城门已被突破,解放军已是长驱直入。而且,阿尔卡的布防中并没有魔导士,不知是原本就没有配置,还是在状况恶化后已出逃。 魔导士的第一击就让镇中陷入了恐慌状态。在魔导士们的火力掩护下,卡廷扎人和佣兵们轻而易举地不断击倒仓皇逃窜的居民和已如无头苍蝇般的卫兵。 镇中的道路很快就化作尸山血海。不输玛哈遭袭时的浓重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惨叫与怒喝一刻不停地交织回荡,最后化作了充耳不闻的杂音。燃烧火焰所喷薄的热气更是让人汗如雨下。 宛如地狱绘卷一般的景象。 无论魔导士还是卡廷扎人,都毫不容情地斩杀着手持利剑和卫兵和手无寸铁逃窜的平民。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遭受过辱骂、欺凌和暴力以待,而对拉瓦尔塔怀着无可容恕的复仇心。而阿尔卡人,在他们眼中已成为了拉瓦尔塔的化身。 他们在毫无慈悲地施以暴行的同时,已被血腥味和热气熏得如醉如狂。或者说,在他们体内燃烧着、沸腾着、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之物,已化作了这血与炎。 双目充血的泽克斯如黑影般闪过已化作火海的小镇。虽然事前阿斯塔让他不必做出指挥,打个头阵就好。一旦开战,这告诫就已被他完全抛之脑后,全凭本能地在街道中战斗着。士兵们跟随他身后,很快就将小镇完全压制。 “看来基本上结束了。”不知何时,塔尼娅站到了手持染血长剑的泽克斯身旁。不擅长近身战的她在第一击后一直负责着后方支援。连她都能来到镇中心位置,说明已经几乎不存在抵抗者了。 比篝火更明亮的火焰之下,她惨白着脸,表情僵硬。 习以为常的惨叫声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胜利的欢呼和夹杂其间的若干呻吟声。 “是啊。”泽克斯一般答道,一边擦去剑上的血糊。正准备收剑入鞘时,仍未被火焰吞噬的建筑物的阴影处,出现了两个遭到士兵们追击的小小身影。 看起来年幼得还不足以拿起武器的少年牵着比他更幼小的孩童,两人相貌有些相似之处,大约是一对兄弟。 哥哥那方首先注意到了泽克斯的存在,想后退时士兵已经追了上来。进退两难的兄弟俩停下了脚步。 此时,少年恶狠狠地瞪向了泽克斯这边:“你这个肮脏魔导士!”被火焰所照亮的双眸闪烁着憎怒。 在被逼入绝境之时,仍旧想要去轻蔑否定他人是何等的愚蠢又可悲啊。还是因为被一直以来的轻视对象逼到了这等地步,所以愈发地悲愤交加吗? 泽克斯左手握住了收入鞘中的长剑,空着的右手朝着少年一比。就像往常那样,抽取出不可视之力,按自我意识编缀成型。在泽克斯放出魔术前,追将上来的士兵已经朝着少年毫无防备的身后举起了剑。 挥下的剑并未能将少年砍伤。钢刃在割裂他幼小身躯之前,重重地劈在了另一人肩上。血花四溅。 “妈妈!”被那名女性护在了身下的少年惨叫着。被鲜血溅了满身的幼童呆立在一旁。 方才不知藏身在何处、窥探着情况的母亲,眼见儿子陷入性命之危,便奋不顾身地飞扑出来了吧。 她挣扎着企图抱住两个孩子,以自身为盾掩护住他们。 从泽克斯的方向,能够清晰看到她颤抖着抱向孩子们的染血的手。 瞬间发出的咆哮已经难以称之为人类的声音、更接近野兽的呼啸。 塔尼娅吓得瞪大了眼睛看过去:“…泽克斯?” 为了阻止自己失控地继续发出的声音,泽克斯扔掉了剑,咬住了自己的手。 被泽克斯的反应所惊,生死交关的母子们、企图追杀的士兵都愣在了原地,看了过来。 但泽克斯眼中已看不见他们了。 他眼中所见是,颤抖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无力地看向自己的眼睛、在那背后无情挥下长剑的拉瓦尔塔骑士。 快被火焰所吞噬的集落里到处都是哭喊声和怒骂声。 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泛着黯淡光芒的剑挡住去路。被逼入绝路的母亲企图用身体覆住自己。宛如驱除害兽、履行义务一般无情挥下的剑。一开始被吓呆了的自己、很快因为血液的粘稠触感清醒过来。 跪在地上的母亲,用尽着最后的力气,染血的手握住了自己手,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 母亲沙哑的声音究竟诉说着什么。是当时没听清吗。还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 泽克斯只感觉到某种力量从体内迸发而出,向着母亲身后一脸漠然地握着剑的陌生男人。 然后幻觉消失了。然后是腹部受到了冲击、和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这是回到了现实了吧。 灼烧般的刺痛让泽克斯完全清醒过来。扎在腹部的是只有玩具大小的匕首,但带着明确杀意深深地刺入了体内。他抬眼望去,仍旧没有松开剑柄的元凶就近在眼前。正下意识地想要放出魔术,泽克斯却因他如电如炬的目光而摒住了呼息。 毫不掩饰的杀意。强烈的求生欲。想要守护弟弟、保护母亲的强烈意志。 过去,自己也曾露出过这般目光吧。这般瞪视着杀害了母亲、屠戮着同胞的拉瓦尔塔骑士,引发了第一次暴走。 而现在,自己正被这目光瞪视着。仿佛被幼年的自己瞪视着一般。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承受着尚未解放魔术的压力的右手,在向自己问出这一句时,突然轻快了起来。 魔术是被放出了还是暴走了,泽克斯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了。 “泽克斯!” 远去的意识最后捕捉到的,是塔尼娅的呼喊声。 第26章 「出血相当严重、赶紧止血!」 「混帐,先顾这边,手腕整个断了!」 「快拿担架来,外面又倒下三个!」 镇中的医疗所已完全是过饱和状态。地上到处都是血渍泥污,怒吼和呼喊声昼夜不停。就算小镇已被夺还,战争也远未结束。被夺走的话,就再夺回来。双方抱着同样的想法开始了拉锯战。 一开始双方都不过是临时成军的集团战,但最近对面出现了貌似谢尔国士兵的新战力。看来解放军接受了谢尔援助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白天要负责给接连不断送来的重伤者做应急处理, 晚上要给伤者进行完整的施术治疗以便其尽快重返战场。若不这样的话,人手根本不够用。 埃拉阿德夺还战开始两个月后,雷昂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着,几乎没有正常睡上一晚。 「魔导士、这边。」 一边朝着呼唤之处跑去,雷昂一边观察着卷起的衣袖下自己的手腕。 皮肤下浮起的红黑一片交织的线状痕迹,像是内出血又像是刺青。原本视不可见、触不可及的导脉像这样浮现出来的现象,被魔导士们称之为「导脉过载」。若这种状态仍不停止发动魔术,导脉可能会被烧断,从此失去大部分魔导能力。原本导脉就相当脆弱的雷昂,因此完全无法施展魔术的可能性也不低。 而这点,在被路·珐问及是否愿意担任治愈术师时,他就已经做出了觉悟。 他当初就预料到了埃拉阿德夺还战会变成长期抗争。也明白若有治愈术师在,需要担起多大的责任。更明白无法拒绝他人请求的自己,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状况。 就算失去这一切也无所谓。只要有人还需要自己,就不吝惜地施予援手。 雷昂催动着导脉,感受着魔力流经带来的钝痛,反而心生喜悦。 为了救助苦难中的众人、或是为了迎来和平而奋斗,雷昂心中并没有这么崇高的志向。 他所感受到的、更接近于按饲主的命令而效劳的犬马,派上了用场后获得了应得的褒奖般的喜悦。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谁所需要、就这么惘然度过一生。 若是帮助到他人,哪怕是一瞬也好,也胜过在无能废物的阴影之下偷生一辈子。像自己这样的人,若能为他人做点什么,就算死去也了无遗憾了。 跪在腹部流血的青年身旁,雷昂联结上了魔脉。火灼般的疼痛在体内流动。 (不要紧,我还能坚持。) 我还能派上用场。 第27章 真纪九六一年 青水节二月 攻下阿尔卡镇后,解放军完全确立了优势。从厄米尔抵达玛哈的补给路线被确保,食物与武器已无需担忧,且厄米尔还在东侧国境沿线补下了重兵对拉瓦尔塔施压。 冬天真正来临后,经由萨拉山脉的补给路线中断。因埃拉阿德被夺还与卡廷扎交易中断的谢尔,在听闻厄米尔也加入战局的消息后,反而主动提供了援助,帮助解放军攻打埃拉阿德。 奥德辛王病况好转的消息让拉瓦尔塔军重整了态势。但足以大举出兵镇压北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现在玛哈周边白茫茫一片大雪封路,双方暂时都无意引发大规模冲突,只是隔空对峙着。 这段时期,泽克斯一直将自己关在玛哈要塞的房间内。 阿尔卡攻略战期间身负重伤的泽克斯,在塔尼娅的及时救治下保住了性命。虽然总指挥官负伤的消息让全军大为震惊,但听说性命无忧,加之阿尔卡大捷的鼓舞,倒也不至于影响士气。 相较于士兵们,最为动摇的还是阿斯塔。 「听说泽克斯遇刺了!」 原本在一边听取战报一边和厄米尔的临时特使商谈的阿斯塔脸色大变,直接冲进了救护所。 意识朦胧的泽克斯安慰了友人一句别担心又昏了过去。此后几次醒来时,阿斯塔都陪在床边。 总不可能是一直在这边陪着吧,一定是他刚好过来了而已,巧合而已,巧合。泽克斯这么想着,仔细看了看阿斯塔,他脸上已经憔悴得分不清谁才是伤员了。 直到泽克斯完全恢复意识,阿斯塔才终于同意离开。 战况胶着之下,泽克斯索性脱离了战线,专心养伤。一个月后,虽然伤口多少还有些疼痛感,但基本已经能自由行动,也恢复了挥剑练习。 相较于身体,内心反而更难痊愈,一直遭受着混乱感与空虚感的折磨。 据当时也在场的塔尼娅说,在阿尔卡失去意识之时,泽克斯原本打算放出的魔术不知为何对着他自己释放了出来。不过因为自卫本能在,基本没怎么受伤。但塔尼娅担心的不是受伤,而是泽克斯的精神状况。毕竟她也目击了之前泽克斯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 而且,自那天起,泽克斯发动不了魔术了。 原因尚未查明。让研究导脉构造的魔导士诊断后,确认了导脉方面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完全是心病。 试着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咏唱一下擅长的咒语,有助于找回控魔的感觉。那位魔导士还建议道。 但这对泽克斯而言毫无意义。泽克斯使用魔导、发动魔术原本就和咒语毫无因果关系。 只要想起来就好了。与雷昂的导脉相连、实行控魔时的感觉。陪在身旁的淡淡气息。宛若夕阳余晖的温柔光芒……只要想起来的话。 但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越是在脑中追寻,越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与之相反,某些尘封的记忆却在脑海中一下变得鲜明。 以前只能记起带给自己恐惧和憎恶感的拉瓦尔塔骑士团旗帜,现在则是连同集落遭袭、家人和同伴被屠杀、庇护着自己的母亲在眼前死去、以此为契机的暴走、将在场的拉瓦尔塔士兵全灭之事。还有因此被发现了魔导才能,得以一个人幸存之事。全都鲜明地回忆起来了。 事到如今,泽克斯又再度因为意识到只剩自己一人幸存而濒临崩溃。同时也因为失去了一直以来拼搏着的目标而手足无措了。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又会在这里? 泽克斯反复地做着梦。诸样的梦。家人遭到杀害之时。杀死奇伦之时。攻打阿尔卡之时。不知何时,屠杀家人的拉瓦尔塔骑士的脸,化作了自己的模样。还有完全记不清内容的,眼前漆黑一片的梦。半夜里他总会因激烈的悸动和恐惧惊醒、或是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 惘然若失地坐在床边,泽克斯回忆起自己来到「黑铁槛」之后的四年间。 一开始他只是执着于展现实力、获得认可,想让人刮目相看。想着若能实现的话孤身一人奋斗也能忍受。但他和阿斯塔相遇了,和小队达成了和解,和他们共度的日子里充满了喜悦。与此同时,他也受尽不了不公正的待遇。在「黑铁槛」内因为塞尔蒂亚人的血统而备受排挤,在城中因为魔导士的身份而饱受轻蔑。终于他意识到,无论如何努力、无论立下何等功绩,也无法让众人认可自己。 因此他被愤慨于魔导士们所遭受的待遇,想要采取行动的阿斯塔所感动。为了两人的友情,为了自己也有所共感的崇高志向,他决定与阿斯塔并肩战斗。因此,阿斯塔决定叛离拉瓦尔塔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再那之后历经战斗,攻打阿尔卡也好,夺去了诸多人的性命也好,亲手制造出了地狱景象也好,为了实现目的,那都是必经之途。为此必须忍受住内心的煎熬。 他早就明白这一点,因此也从未后悔过。只是,在接受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同时,又开始心生疑惑。 自己并无主动害人之心。更不想沦为当年屠杀同胞的拉瓦尔塔骑士一个模样。但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和他们站到了同一立场上。 本以为一直走在自己所夙愿的道路之上,难道是在何处走岔了吗?还是说,在迷惘之中,自己所期望之道已经延伸向了自己所憎恶之处了吗。 四年谈不上长,但期间层出不穷的诸多变故,让泽克斯再也看不清自己了。 此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泽克斯答应一声,静静推开的门后露出了塔尼娅的脸。 她犹豫了一会才走进房中。 「脸色好差。你一直睡不着吗?」看着泽克斯的脸,塔尼娅眉头紧皱。 就算睡下也无法获得休息,只会饱受梦魇的折磨。但泽克斯也不愿明说,只是耸了耸肩企图蒙混过去。 塔尼娅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泽克斯的心思,但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坐到了泽克斯身旁。 「伤口愈合得怎么样?」 「基本好了,没什么问题。」 「导脉呢?」 泽克斯咬紧了嘴唇。答案显而易见,但他出于恐惧不愿亲口说出来。同伴们所需要的正是泽克斯的魔导能力,若是失去了这个,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坐在身旁的塔尼娅仿佛在思虑着什么,然后终于开口道:「那个、泽克斯。我觉得你离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我离开战线已经有一个月以上了。」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说,从玛哈……不,从解放军离开。」 一时说不出话来的泽克斯,只能苦笑。 「看来用不了魔导的我,就是个累赘。」 听到他挤出一句自嘲来,塔尼娅叹着气答道:「泽克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好好看看现在自己这副样子吗?简直像游魂野鬼一样。既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好睡觉,只是畏畏缩缩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但回想起来就是会恐惧啊!」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包含使用不了魔导之力在内,自己完全被恐惧所支配了。 难耐地站起来身来的泽克斯,在少女注视的目光之下,总算找回了冷静。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言辞,也可以理解做别的意味,为了不被误解,他慌忙辩解道:「我并不是在非难解放军的做法……阿斯塔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只不过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和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是……」 「是啊。虽然我无法断言是否正确,但我赞同阿斯塔的志向,他的目的就是我的目的。因此就算我完全不赞同阿斯塔的做法,也会遵从他的命令。若何时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也无怨无恨。」 「……我也是一样。」 「就以现在这种状态?」 泽克斯一下被塔尼娅的尖锐回击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泽克斯心中究竟在介怀些什么,但至少能看出,你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且源头在于战斗中所发生的事。就算这样,你也要勉强自己坚持下去吗?继续下去,精神可能会崩溃啊。」 「但是,我不能舍下朋友不管……我不能背叛阿斯塔。」 「难道说唯有牺牲自己才是真正的『友情』吗?那么阿斯塔在朋友的牺牲面前又该如何自处呢?」 少女的言辞愈发辛辣。但其中却蕴含着深深的怜悯。 「……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无法使用魔导之力也会让你困扰吧?当然我不是说除去魔导之力你就没有别的长处。但若能找到原因,解开心结的话,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 「要不要回里尔一趟呢?」 塔尼娅的建议让泽克斯面露惊讶地看了过去,塔尼娅也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回到里尔去。再让雷昂,教我一次魔导。 (啊啊。原来如此。) 想到要回到自己曾忘恩负义地逃离之处时,内疚和尴尬感油然而生。但是,比那些都重要的是,想到能回到他身边时的那份安心感。 在塔尼娅的陪伴下,泽克斯来到了阿斯塔的办公室。 见到泽克斯露面,阿斯塔又惊又喜。但察觉到他身后跟着的塔尼娅后,表情立刻变得严峻。严峻中带些警戒……甚至有些恐惧和惴惴不安。 阿斯塔声音微微颤抖地宣告道:「若是那件事的话,我绝不允许。」 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让有段时间没离开过屋子的泽克斯有些云里雾里。 「……我有个请求。」 「你想离开这里的请求,我绝对不会同意。」阿斯塔紧握着双拳,难以自制地大喊道。在他背后一直默默守护着的从者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惊讶于阿斯塔怎么会知道自己刚下的决定,泽克斯扭头看向了塔尼娅。果然,她虽然面色忧愁,却很镇定。看来聪慧如她,在来说服本人之前做了不少事前准备。 「阿斯塔,你听我说。我并没有打算背叛你。我仍想与你并肩战斗。只是,现在的我根本派不上用场……」 「就因为用不了魔导之力吗?根本没必要在意那些。作为剑士你也是相当出众的。」 「……这种事其他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大家不可或缺的是『大魔导士』。用不了导脉的话,就没意义了。」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若你不在的话,我……」 自叛离拉瓦尔塔而来,一直凭借着生与俱来的威严鼓舞着同伴的坚毅模样已荡然无存,像是个任性孩子般的阿斯塔连话都没法说完整了。 「阿斯……」 「求你了、不要丢下我!」阿斯塔央求般地垂下了头。 「用不了魔导之力也没关系、不用拿起剑也没关系。只要继续待在我身边就好。像以前那样告诉我、我没做错……」 「谁也没说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做出最佳选择。不受个人感情束缚地、做出最佳选择……但我做到了吗?现在的我能挺胸抬头地站到兰伯特阁下面前吗?我真的没做错吗?「 在几近呓语起来的友人面前,泽克斯一下明白了。尽管不形于色,阿斯塔也在迷惘着。将魔导技术出卖给厄米尔、为了获得援助而屠杀着拉瓦尔塔人、做出这些决策也同样让他辗转反侧、介怀不已。 看着迷路孩子一般的挚友,泽克斯的决心动摇了。但此时,塔尼娅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她挺直了娇小的身躯,抬起头,站到了阿斯塔的正前方。面对着因心下慌乱根本没有在意眼前人的阿斯塔,她毫无预兆地举起了右手。 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安静的室内。 泽克斯和兰斯都目瞪口呆。 因那痛楚阿斯塔终于抬起脸来。 「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塔尼娅厉声道,「阿斯塔,就为了有人能安慰你非要把泽克斯强留在身旁吗?你只是想要让他做你的共犯而已!还有泽克斯也是!什么不愿意背叛不愿意舍弃、你这样根本不是在为阿斯塔着想、只是害怕失去朋友而已。你们俩这样根本不能叫做友情,只是在互相依赖而已!少给我在这撒娇了!」 先是瞪视着阿斯塔、接着瞪着泽克斯、塔尼娅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倾诉着心中想法。说完,她又看向了阿斯塔,稍稍平复了心绪后慢慢道:「就算错了,那也是你选择的道路。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更无处逃跑,就算会在历史上留下恶名,也唯有沿着这条路走到黑。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绝不会说你一句不是。你所目指之处,亦是我所期盼之所。我早已做好了觉悟。而且,不止我是如此,其他的魔导士们、卡廷扎的大家也一样。所以别再一个人自怨自艾、犹犹豫豫了!」 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思索下来,开始愣在原地的阿斯塔,渐渐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有你的难处,泽克斯也有泽克斯的苦楚。故意无视这一点,用友情去绑架他那就太卑鄙了。」 仿佛母亲教育孩子般的温柔语调,让阿斯塔松开了双拳,手贴着额头,重重呼出一口气。室内又重归沉默。 过了好一会,阿斯塔才打破了这沉默。他轻抚着泛红的左颊,面带苦笑,一双因疲倦而有些凹陷的深绿色眼眸看向了泽克斯:「回里尔一趟吗?」 「啊啊。正是这么打算的。」 「这样啊。」阿斯塔点了点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去看你的。」 泽克斯也点了点头。不知谁先伸出了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多保重。」 「你也是。还有……」 不管这么说,这都算是背叛了同伴。泽克斯心怀着罪恶感,想要道句歉。但阿斯塔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让他别再往下说。 「就算不在大家身旁,我也会为你们的胜利而祈愿。」泽克斯真诚地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泽克斯几乎没有行李需要收拾,必要之物平日就收在了背包中。拿上背包,他朝着西门走去。 和亲近的友人们简单告了别,但脱离解放军的事日后再让塔尼娅帮为转达。 泽克斯牵着马,穿过照常生活着的人群。塔尼娅跟在他身旁。 沃伦和菲奥说要送他出门,却被泽克斯以这样只会让半途而废的自己心里更难受为由坚决拒绝了。就算这样,塔尼娅也不肯放弃地坚持要过来送一程。 腰间崭新的剑,和所牵的马,都是阿斯塔私下让人送来的礼物。实在没机会向忙碌的他当面道谢,泽克斯只能心怀感激之情地望向了要塞的方向。 「普通人当中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大魔导士』的长相。不过还请多加小心。」 「 啊啊。」 正打算翻身上马的泽克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盯着正关切地问着怎么了的少女。 那张脸,已经不应称之为少女了。以前,遭受暴行所留下的疤痕仍旧盘踞在她的右侧额头上,但这也无损她的美。或者,不应再以美丑来形容。她饱含意志毫不动摇的目光,已足以让人产生敬畏之心。 「利琪德完全搞错了。」 「诶?」 「她说过拜托我照顾塔尼娅,完全搞错了。是塔尼娅在照顾我和阿斯塔才对。」 以为他在开玩笑的塔尼娅笑着道:「说什么呢。」泽克斯的表情却极其认真。 结果泽克斯光自己的麻烦事就精疲力竭、手足无措,反而受了这位年下少女的帮助。 「谢谢你。」 坦诚的感谢让塔尼娅有些别扭地笑了起来。唯有这时候,才能从她脸上找回些许符合年龄的稚气。 「路上小心。」 无视腹部仍残留的少数疼痛,泽克斯翻身上马。他朝塔尼娅一挥手,也挥别了玛哈。 迷走篇 第28章 大路上四处可见全副武装的拉瓦尔塔士兵,离开城镇范围后随时可能遇见盗贼。泽克斯碰见了好几次士兵与盗贼交战的场面、也见到了不少遭袭死去的平民尸体。为了补充食物而绕路进了村庄,也常会发现整村人都逃亡,空留一座废村的状况。 拉瓦尔塔国内状况比泽克斯想象的还要更混乱。 为此泽克斯尽量避开了有士兵驻守的城镇,即使好奇着达扎的现状,他也选择绕开直奔里尔村而去。一路担心着里尔是否也已在战火和混乱中沦为废村,直到远远看见那熟悉的成行香樟树后有几缕细细炊烟升起时,泽克斯一下安下了心来。 若继续沿小道进村,很快就会被发现,泽克斯也能想象得到会被村民如何『热情欢迎』。他下了马,将缰绳系在密林中,自己则拨开茂密的灌木丛前行。 整整离开了四年有余,村庄的风景却一如记忆之中,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他本能地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但越靠近小屋的位置,心底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不知雷昂还在生气吗。指望时间能消解全部怒意是否有点太过天真?而且现在落得这副样子才跑回来,本也过于厚颜了。 胡思乱想着的泽克斯停下了脚步。按照记忆的话,小屋已近在咫尺,但他却感到了某种违和感。本来走到此处应该已经能从树木间窥探到小屋被胡乱修补过许多次的屋顶了。周围的景色确实如同记忆中那样,却完全不见小屋的踪迹。 自己绝不可能记错,区区四年可模糊不掉在此度过的岁月。难道说是环境改变了太多了吗?泽克斯踟蹰着又迈开了脚步,一片开阔地出现在了眼前。 那里留有一座小屋的残骸。木头烧焦后形成的废墟。 泽克斯难以自制地跑了过去,战战兢兢地翻弄过废墟的残留物,炭化后的触感粗糙的木材,让他沾染了满手黑灰。焦黑的土壤与废墟之间,已经长出了不少杂草。看起来这场火熄灭已经有些日子了。 难道说这是在做梦吗?可是手中的触感明明白白地告知着他并非梦境。若这是现实的话,小屋的主人又去了哪里?那人就算是遭了祝融之灾,也很难想象他会愿意迁移去别处居住。 (难道说……) 想到最糟糕的状况、恐惧和突然上涌的血气让泽克斯跌坐在了地上。 这时,他注意到了通往村子那边的小径传来了脚步声。 满怀着期待和祈愿,泽克斯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但很快,他就停下了脚步。出现在那里的是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 表情惊愕的少女像泽克斯一样停下了脚步,但很快脸上浮现出了怒意。然后她冲了过来,借势一拳重重招呼在泽克斯脸上。 「你这个笨蛋、大笨蛋!亏你还有脸回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怒意和妮娅的拳头一样倾泻而下。看到她露面时,泽克斯就预料到了对方会有多生气。不过那一拳还是真是毫不留情——若妮娅力气再大点的话,可能牙都会被她打下来几颗。 妮娅怒骂着,飞扑了过来,然后紧紧抱住了泽克斯。 「泽克斯、幸好你还活着……!」 少女不舍的漫长拥抱让泽克斯罪恶感油然而生。想必解放军和拉瓦尔塔之间的战争、甚至泽克斯在其中的所为,也都流传到了里尔这里来了吧。听到这些消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少女心里该有多痛苦,又有多担心呢? 「让你担心了,抱歉。」 「真是的!就不能多考虑点别人的感受吗?总是自作主张地……」 就算坦率地道了歉,妮娅的教训还是不见停。不过少女眼中已是泪水盈眶,让泽克斯根本不敢回嘴。 「……真的很抱歉。那个,妮娅,这究竟是……」泽克斯的视线看向了小屋的方向。果然那并非是幻象,废墟仍旧存在于那里。随着泽克斯的视线看去,妮娅的脸黯淡了下来,嘴唇甚至有些颤抖。 「是村里人放的火。」 泽克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他没少听说这类事,甚至也见过遭受私刑后的魔导士的尸体。但是,他心下总是天真地相信着,至少在里尔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会这样……」 泽克斯的声音嘶哑如同呢喃。 妮娅无力地摇了摇头:「泽克斯你不会明白村里人究竟有多害怕。大家听说魔导士反叛后,都特别害怕自己也会遭到袭击。」她抬起了头,看向了泽克斯,「而且你还成了『大魔导士』。以前欺负过你的人,都担心你会回来复仇,说你会用诅咒把人咒死。明明魔术和诅咒完全是两码事。但他们就是什么都不明白,一昧恐惧着、害怕着。最后他们觉得凭什么只能缩在家里害怕,必须先下手为强,就算不能伤害到强大的你,至少要对你师父雷昂做点什么。所以,他们围着小屋放了火。」 「怎么会……这种事,欧尔迦长老他……」 村里最为年长、最受人尊重的那位长者,简直像里尔村的良心化身,一直背地里照顾着身为魔导士的雷昂和泽克斯。正因为有他在,泽克斯才擅自相信着里尔不会发生这种暴行。 「欧尔迦爷爷去年冬天就去世了。」 妮娅所说,如一盆冷水浇头,将泽克斯浇了个透心凉。 「那么……那么、雷昂也……」 (被烧死了吗) 泽克斯根本说不出口。但妮娅马上注意到了泽克斯在恐惧着什么,叹着气否定了:「在村民放火之前他自己离开了。大概是提前意识到了危险吧。」 「他还活着吗?现在、在哪……」 表情黯淡的妮娅摇了摇头:「不知道。开始他说离开这里后要去达扎。因为达扎在召集对付叛军的魔导士部队,他想志愿入伍。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接受。」 「太蠢了。」 为何还要主动将自己逼入死地呢。雷昂那副样子,就算上了战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想必雷昂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说是为了自保,若不能展现出自己对拉瓦尔塔没有敌意,可能会被杀。」 「太蠢了……」泽克斯再一次喃喃道。但比之前一次更加无力。 实在太过愚蠢太过无谋了,或许他已被眼前的状况逼到再无出路。而泽克斯也是制造出这种状况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只说了要去达扎而已吗?后来就没消息了?」 「没了。听传闻说聚集在达扎的魔导士都已经出发前往其他地方了。我想着他可能会返回里尔,所以时不时会过来看看……」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夏天。已经差不多四个月了。」 泽克斯全身都为之一颤。 难不成雷昂加入了达扎的魔导士队伍,与拉瓦尔塔骑士团所率领的「黑铁槛」魔导士们一起参与了玛哈夺还战?甚至可能在自己没意识到之时,泽克斯已经将雷昂杀死了? 拼命忍住腹中翻腾想要呕吐的欲望,泽克斯脚下一踉跄。 「等等泽克斯、你没事吧?脸都青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 如果、万一、是自己将雷昂杀了的话。 (那唯有替他报仇了。) 唯有亲手杀死凶手了,即使那人是自己。 下定决心的泽克斯挺直了背脊。 「我去趟达扎。」 唯有从头先确定他的行踪。先确定他有没有前往玛哈再说。 「你打算去找雷昂吗?」 「啊啊。」 若他还活着的话。只要他还活着的话,就算是在战场上,自己也必将找到他,帮助他。 「我听说达扎已经完全禁止魔导士入城了啊。」 「总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了。你等我一下。」妮娅不待他拒绝,就朝着村子方向跑去。不一会,就两手抱着一大包东西跑了回来。 她气喘吁吁道:「这是食物和外套。看你那副样子,一路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吧?」 少女的谴责般的目光下,泽克斯只能苦笑。 夜里照旧无法入眠、白天也没什么食欲。魔导能力也仍未恢复。但是现在泽克斯感觉身体中涌现出了些许力量。烦恼也好、痛心也好,都暂时被他抛到了脑后。 「谢谢了。」 「绝对要两个人一起来看我啊!」 「嗯,我答应你。」 再一次紧紧拥抱了妮娅,泽克斯返回了系马处。 第29章 远远望去,达扎如死城般寂静无声。往日活力四溢的街景已完全不见踪影。 城界上有成队手持武器的平民男子们在守卫着,可知这一带也少不了盗贼出没。 达扎有太多见过泽克斯的人,若是身份暴露,可能会遭受围攻。虽然他很想获知些雷昂的消息,也不敢轻易入城。 正当泽克斯郁闷地彷徨于城外时,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出城而来。泽克斯将魔导士徽章在外套下藏好,又将长剑系在了腰间醒目处,装作是想前往达扎参军者上前搭话。 开始以为泽克斯心怀不轨的商人们,见他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自己这边人数占优,总算放下了戒心。 从他们口中,泽克斯得知被达扎赶出来的魔导士们全都随军去了玛哈。 「全部都走了?一个都没留下?」 「那我们就不清楚了,毕竟当时我们也不在城中,全是听别人说的。」 「前往玛哈的魔导士里,有没有个红发的男人在?」 商人并没有回答,反而疑虑地看向泽克斯,似乎在探寻他为何有此一问。眼见对方起了疑心,泽克斯果断放弃了追问,向人匆匆道谢后离开了。 投奔了解放军的魔导士中也有来自达扎公会的,但老大阿尔德并没有与他们同行。这么看来,阿尔德想必是率领其他留在了达扎的魔导士随拉瓦尔塔骑士团一同奔赴了玛哈战场。而雷昂是阿尔德的师弟,对方很有可能看在同门情谊上,将雷昂也带上了。 泽克斯也唯有追着他们的行迹而去。 原本驻地距玛哈仅咫尺之遥的拉瓦尔塔骑士团大营,在数次败退后,已经南撤了相当距离,到了名为普尔卡的小镇处。那里应该有许多认得泽克斯的人在。 但泽克斯已经做好了觉悟。 策马东行,泽克斯愈发感激起妮娅送来的外套和食物。 随着冬将军发威,气温下降不说,天气也变幻莫测。风雪交加之下,马的行进速度也大受影响。万幸阿斯塔赠与的这匹厄米尔军马,早已受过冬季行军训练,不然恐怕泽克斯会被困在途中待到春天雪化才能行动。 沿途的村庄早已苦于战火和动乱,对待外来者具是满脸警戒,加之严冬中到处都物资短缺,想要弄到食物也成了麻烦事。 酷寒中骑马奔驰数日后,总算在一片阴霾中抵达了名为普尔卡的小镇。 但问题接下来才开始。泽克斯将马系在灌木丛中,步行着朝小镇而去。 远远看去就知道小镇周边戒备森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恰好北风又卷起了新一轮降雪,限制了瞭望的视野。泽克斯抱着多半来自南部的拉瓦尔塔骑士在严寒下可能会有所松懈的侥幸心理接近了小镇。 然而现实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松。 「什么人!」雪幕间很快就传来一声厉喝,应该是被巡逻的哨兵发现了 估摸着执勤人数并不多,不如先下手封口再说,瞬间做出决定的泽克斯伸手去拔剑,却诧异地发现难以拨出。原来长时间在雪中行进,长剑已经冻在了鞘中。 实在没办法,只能握住仍在鞘中的剑奔袭而去。伤后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又被冻得手脚僵硬,动作也变得不太顺畅。 无视着关节发出的悲鸣声,泽克斯逼近到了足以看清对方面容的距离。对方似乎认出了他,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来。泽克斯却没放过对方一刹那的动作停滞,将剑当作钝器直击头顶,将人敲晕过去。这时泽克斯意识到,他面对的并非是士兵,而是位魔导士。 「你这家伙……」旁边又传来了他人的呼喊声。 巡逻本就不可能是单人行动,而且是魔导士的话,一旦出动至少是一个班的编制。 泽克斯脚旁的雪因受到冲击扬了起来。有人朝他放出了魔术。若遭到魔术围攻,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泽克斯果断朝着声音发出之处突袭。就算对方能避过这一击,咒语咏唱也会被打断。果然,施术被打断后,数名魔导士也明白不能被卷入近身战中,开始四散逃开。 正准备追击的泽克斯突然听到了又一声厉喝。 「不许动!」 他本能地停下来脚步。 「再动的话就放出魔术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从与逃散的魔导士们还有段距离的位置,冷静地喝止着。想必对方是已经完成范围攻击魔术的咏唱,正从远处瞄准着自己。这种情况下,轻举妄动反而更危险。对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攻击过来已是万幸。 泽克斯停在原地,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纷纷大雪中有个人影走到近前。 「……泽克斯?」 朝前举起右手做准备施术状的人物,愣了一下唤出声来。 泽克斯暗自咂舌。自己遭人认出就完蛋了。那么唯有拼死杀掉对方才能离开。 下定决心的泽克斯面前,出现了一张熟识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 「……利琪德?」 泽克斯瞪大了眼睛,看着在半年前分道扬镳了的前队友。 「别动!」 面对稍稍放松了力量的泽克斯,利琪德又僵硬着声音喝道,「你打算做什么?难道说,大魔导士打算一个人夜袭大本营吗?」她的声音中明显地透露着警戒之意。 从她口中听到那个称呼,泽克斯心下略感苦涩。但也看出他出走一事,拉瓦尔塔方面还没收到消息。虽然想向她说明自己眼下并无加害之心,但又怕自己脱离了解放军一事泄漏,长了拉瓦尔塔军的气焰。犹豫间,泽克斯看向了在离利琪德不远处站成一排的年轻魔导士们。 意识到了泽克斯的视线,利琪德说明道:「……不必担心。他们都是些虽然怀有异心,但也只能为了身在里安农的家人们前往战场的孩子。」 虽然内心祈求解放军能够赢得胜利,却迫于现实无法加入吗?光凭这样也无法简单就去信任他们,但泽克斯也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 「利琪德,我离开解放军了。」 「……你说什么?」利琪德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音。 泽克斯只能回以苦笑。突然跑来向对方宣告自己已经不再是敌人,对方也难以接受吧。 「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我受伤后没法施展魔术了,身体状况也一直不好。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就和普通人没两样。」 探寻地打量了一会泽克斯,利琪德终于开口道:「……你受伤了?没事吧?」 听到那如同往日还是班长时的关怀口吻,泽克斯露出了些许笑意:「啊啊、基本痊愈了。」 「因为受伤所以用不了魔术了?」 「……具体我也没搞明白。」 利琪德低下头稍加思索,最终做出了判断。她扭头告知部下不必向上报告这件事,似乎还信任着旧日的同伴。 「就算你真的脱离了解放军、又施展不了魔术了,那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预料之中的发问。就算是打算脱离解放军重新回归拉瓦尔塔这边,用不了魔术的魔导士也不过是个累赘。 「我来找人。」 「找人?」 「按我的猜想,他可能跟着来这一带了。可以的话,能请你帮忙确认一下吗?」 「你在找谁?」 「我的师父。」 在这种非常事态中跑来寻人,利琪德的语气明显地不太赞同。但听到泽克斯的回答,她又马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啊啊,那位啊。你确定他来普尔卡了?」 「我也不确定。只是听说达扎的魔导士们来了这边,怀疑他是否也在其中……不过那也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四个月……」利琪德喃喃地重复道,脸色阴沉了下来。四个月也就意味着,出现大量死亡的玛哈攻防战也含在其中。恐怕她在那一战中也失去了众多同伴。 「……我倒是认识几个来自达扎的魔导士。我去帮你问问。」 「谢了。」 「找到人之后你马上就会离开了吧?」逐客之意已不能更明显。 「我坦白说了,要不是遇到我,你在这一带徘徊可是会没命的。拉瓦尔塔的士兵恨你入骨不说,你的恶名也早在民众间传开了。而且随军魔导士里也有不少恐惧憎恨着你,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的家伙。」 利琪德的直言让泽克斯心下刺痛。明明过去是并肩一同战斗过的同伴,现在却只能彼此憎恨,兵刃相向。 但事已至此,已无法改变。 利琪德吩咐过部下带一名达扎的魔导士过来后,一行人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人站在雪地中。 「……那么、其他人还好吗?」 泽克斯看到利琪德第一眼时,心里想的就是太好了你还活着。想必利琪德也是如此,挂心着旧日同伴的安危。 「伊万战死了。第三班的大家都还平安,当然,塔尼娅也是。」 意外地,利琪德并没有惊于伊万的死讯。想来之前解放军为振士气放出过泽克斯挂帅总指挥官的消息,她多少从中猜到了究竟。 「她曾是位相当棒的上司呢。」 「啊啊。」 「阿斯塔还好吗?」 泽克斯闻言僵住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虽然阿斯塔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阿斯塔,心中已有了诸多打算。但就这么抛下朋友不管,泽克斯心中始终有些罪恶感。 不过,阿斯塔身旁还有其他同伴在。而且,还有塔尼娅在。 「……对了,打破了之前的承诺,抱歉。」 「承诺?」 「答应过你要照顾好塔尼娅的。」却把她也丢下不管自行离开了。想到这里,泽克斯满怀歉意地看向了利琪德,「不过,说到底,反而是我和阿斯塔受了塔尼娅不少照顾呢。」 「嘛,我想也是。」利琪德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塔尼娅又聪明又坚强呀。不过我觉得若是一个人,她也做不到什么。能有今天,我想还是多得你和其他同伴在背后支撑了她不少。」 若是这样就好了。若是有帮到她一些就好了。泽克斯想道,毕竟自己受了她那么多帮助。 「那么、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还以为你是最不可能离开阿斯塔身边的。」 转换话题的一问,让泽克斯一下沉默了。他自己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一点一滴地将自己离开的始末细细讲给了利琪德听,尤其是造成了心态变化的那些契机。讲述间不知不觉雪已停下。仿佛世间的声音都被积雪所吸收了一般,四下一片寂静。 「……说起来有点蠢,终归我也没想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想去做什么。还有失去了魔导之力后,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泽克斯举起了忘记了如何使用导脉后,总是倍感空虚的手臂。 利琪德则凝视着那久经锻炼看起来更像是剑士的手臂,缓缓道:「你以前总说要获得认可,让他人刮目相看。想要展示出实力,获得地位,让过去轻蔑过欺凌过你的人刮目相待。」 「啊啊。」 「我倒一直在想,『想让对方刮目相待』和『想反过来轻蔑对方』的界线究竟在哪里。」 利琪德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泽克斯却大受冲击,难道说,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道路吗? 「啊啊,终于来了吗。」 听到利琪德的声音,泽克斯抬起头来,注意到跟在利琪德的部下身后踏雪而来的人物。然后,那张脸让他一瞬间摒住了呼吸。 「好久不见,泽克斯。」 浑身沾满了落雪立于泽克斯眼前的人,虽然脸上添了些风霜又满是倦意,但毫无疑问是在达扎与泽克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杰西。 泽克斯知道他没有加入解放军,那么自然是跟随着阿尔德老大来了普尔卡镇。但泽克斯一直刻意让自己别去在意他的安危。 「杰西,你过得还好吗?」 「啊啊。……听说你混得相当不错啊。」 大概是指泽克斯那个「大魔导士」的名头吧。但杰西的语气中既非揶揄也非讽刺,也不见丝毫嫉妒,更像只是单纯地感慨一下。 「也没多好啦。对了杰西,有件事想问你。」 在泽克斯发问之前,杰西就明白了般地点了点头:「想问维登的事吧?」 「他和你们在一块吗?」 「没有,他之前到过达扎,那是夏天我们前来普尔卡之前的事了。虽然他想跟我们一起出发,但被阿尔德老大拒绝了。」 「拒绝了…」 「毕竟来了这边就要上战场。除了他还有几位实力不行或者年纪太大的人也被留下了。」 「那么他们去哪了?」 现在达扎城中已经一名魔导士也没有了。 「有些人直接回了故乡,但维登似乎不打算回去。」 「那,他打算去哪?」 面对泽克斯咄咄逼人的追问,杰西却沉默了。看来他也不知道答案。 一下有些无名火起的泽克斯,轻轻一咂舌,踹起了脚边的积雪。 虽然总算确定了雷昂没在玛哈战场丢掉小命。但他仍有可能在其他泽克斯所不知道之处将自己陷入危难之中。 「你若是想要找他的话,就往北走试试吧。」 「…往北?去玛哈吗?」 普尔卡镇往北自然就是玛哈,也是与解放军交战的最前线。 「不,往西北走。卡廷扎的边缘那一带。我听说那一带在和谢尔的援军激烈交战着。若维登铁了心要参战的话,搞不好会去那边。」 西北吗。泽克斯喃喃地重复道。他确实有听说埃拉阿德陷入了攻防拉锯战之中。就如杰西所言,玛哈主战场陷入隔空对峙之后,附近还能称得上战场的就是埃拉阿德了。 「明白了。我上那边看看。」 泽克斯马上做出决定,转身准备离去时,杰西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回头看过去时,杰西又一脸踟蹰地将视线移开了。 然后,他终于说道:「那时候,对不住了。」 泽克斯迷惑了一瞬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然后马上就回忆起来,这是在为最后一次见面时,杰西自己态度在道歉。 「我本不打算歧视任何人,但那时候居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之后也一直厌恶着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 「……都过去了。」 从信赖着的友人口中吐出的对塞尔蒂亚人的蔑视言辞,深深地伤害了他。但泽克斯心中的愤怒也好,责怪也好,已随着时间渐渐消散,最后只留下些许钝痛。而现在,听到友人亲口道出歉意和后悔时,心仿佛一下就放晴了一般。 「那时我确实深深嫉妒着你,但同时,我也打心底祝福着你,这绝非虚言。最看重的同伴能够有个好前程,我也非常高兴。甚至听到你被誉为『大魔导士』时,我更是由衷地感到自豪,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不知不觉间杰西已经能坦诚地直视着泽克斯了。 泽克斯有些高兴,又不禁苦笑起来:「谢啦,杰西。我可没什么值得你自豪的地方啊。」 最后两人互相道了珍重,挥挥手告别。 想着趁雪停时分多赶些路,泽克斯急忙跑回了系马处。背后利琪德却追了过来。 「就连声告别都不跟我说吗?」 已经骑上马背的泽克斯在她的瞪视下,连忙低头道谢:「帮大忙了、利琪德。感激不尽。」 「行了行了、知道你满脑子都是师父的事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认识位姓希尔登的骑士吗?似乎是骑士团谍报部队的一名指挥官来着。」 「希尔登?」看着一脸不安的利琪德,泽克斯喃喃着思索了一下,然后明白了过来。想起了那张有些惹人厌的脸的同时,泽克斯也震惊了一下。虽然从未听说过加托所属的部队,不过若是谍报部队的话,那就说的通了。普通的骑士基本只会在里安农和自己的驻地活动,极少有机会远行。往日他能那么频繁地到访里尔那种穷乡僻壤,多半也是因为谍报部队常在边境一带活动。 「是以前的熟人,怎么了吗?」 「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了我曾经和你从属同一小队,来找我问过两次你的行踪。一次是在阿斯塔他们叛离之后,一次就在这几天前。但看样子又不像是在计划暗杀或者绑架你之类的可疑事情,正觉得奇怪呢……原来是你的熟人吗?」 看着一脸担心的利琪德,泽克斯表情不快地点了点头。从前开始泽克斯就不明白那个整天爱捉弄他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小时候泽克斯就非常讨厌他,现在也一样。但不知为何,泽克斯却莫名地相信着,对方绝对不会想加害自己。 「如果……如果下次那男人还过来问我的行踪的话,你就直接告诉他我往埃拉阿德去了。我去那的目的也可以告诉他。」 「这样好吗?」 「啊啊。」 若是加托的话,他绝对不会伤害雷昂,只会施予援手。 看着泽克斯毫不犹豫地点头,利琪德仿佛也安下心来,然后她又抬起头直视着马上的泽克斯:「路上小心,可别白白死在途中了。虽然啊……你说了些搞不清自己想做什么之类的蠢话,不过这世上又哪有人能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够踏上与目的分毫不差的人生之路呢?」 「…………」 「而且啊,在我看来,你心中照旧有着绝不动摇之物存在哟。」 泽克斯正想追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利琪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她指了指天空:「……赶紧走吧,过会又该下起来了。」 握紧缰绳,泽克斯调转马首朝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天色,轻蹴马腹。 第30章 越往北行进,治安状况就越发恶化。自玛哈前往里尔途中就常受山贼强盗所扰,这次北上更是常能碰到横尸遍野、甚至整村遭到屠杀的惨状。 恶意昭然地悬于树上示众的被殴打得不成人形的魔导士尸体,泽克斯也遇到了数次。每次泽克斯都只能强压由足底升起的恐惧,颤抖着靠近查看尸体的细部特征。万幸所遇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大道上都是为了躲避战火而南逃的人们。他们将全副财产都背在了身上,因而也成为盗贼们眼中的肥羊。 泽克斯不时会仗剑救助他们,作为交换从他们口中听取情报。据他们所说拼凑,夺回埃拉阿德的志愿军确实是以魔导士为中心的。但成功夺回后又陷入了与谢尔军和解放军的拉锯战。而志愿军中究竟有些什么人,他们却也都不清楚。 在拉瓦尔塔边境,守护领土安全本是领主的职责, 由领主雇佣骑士来保护领地和领民。但眼下,这一机能几乎陷入了瘫痪。领主手中的私兵光是守卫领主大宅所在的城镇中心都已自顾不暇,眼前的大道上若再有人遭受袭击,他们只会视如不见。盗贼们也清楚这一点,愈发地肆无忌惮。 已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只能挤在一块露天过夜的逃难者中,每天都会有人冻死。 泽克斯在南下逃难者中找到自埃拉阿德而来的一小群人时,已经是离开普尔卡二十天后了。 混在邻近村庄出逃的人中,有一对老夫妇、由妹妹扶着手腕受伤的哥哥的兄妹档、富裕商家的东家和佣人组成的来自埃拉阿德的小团体。尤其是听说兄妹中的哥哥曾经作为士兵上过埃拉阿德战场时,泽克斯马上开始朝他们套近乎。 但还没来得及问到关键处,一行人就遭遇了盗贼袭击。泽克斯虽拔剑应战,但无奈双拳难敌四手。逃难者大多是无力自保的平民,带有武器的人都不多,有士兵经验的甚至只有哥哥一个。 在盗贼毫不留情的追击之下,逃难者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冰结的道路上。若是一个人的话,泽克斯完全能自保和逃脱,但他舍不得放过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情报,只得一边护着只能用左手笨拙地挥剑的男人一边与盗贼战斗。 一行已被逼得无处可逃,大部分人都精疲力竭,连从刀下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实在不忍心丢下这些人,泽克斯也放慢了脚步。 若是现在能施展魔术的话。泽克斯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若是魔导能力还在的话,就能轻松救下那对兄妹,跟他们问个清楚了。 盗贼谨慎地包围起猎物,准备将其一网打尽。此时,突然有某物从空中飞过,然后只听有盗贼一声惨叫,武器也哐当落地。 “大家往这边逃!” 女声冷静的呼喊让大家回头看了过去。离大道不远处的小路入口处,站着数名女性。她们都身着瓦尔特利昂神教徒最为尊崇的纯黑色僧袍。 一行人呼喊着神救世人、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朝圣导女处逃去。但跑起来速度也和步行差不多的老夫妇被落在后头,眼看就快被一名盗贼追上时,突然冰砾一闪,贼人应声倒地。雪早已停了,那蹊跷出现的冰砾显然是魔术所为。 (有魔导士在?) 一边殿后防范着追击,泽克斯一边留心寻找着适时给他们施加了援护的迷之魔导士。 一行人终于逃到了有高墙和坚固门扉守护的圣导院之前。为了防备盗贼,最后一人进入之后,门扉又紧闭了起来。 泽克斯终于意识到与他一同最后跑入门中的年轻圣导女就是那名魔导士。这让他有些意外。侍奉着神的圣导女兼魔导士,真是奇妙的组合。 但泽克斯也无暇追究这些,径直去寻找那对兄妹中的哥哥。 一行人被带入了已经改为救护所的圣堂之中。 圣堂里遍地坐着躺着成群的逃难者们,看来这处圣导院并非是第一次对他们施予庇护。 很快泽克斯就确认了目标人物,朝着那名正在接受治疗的男人直奔而去。在身后轻唤着“你也需要接受治疗”的圣导女被他完全无视了。 “喂,你说过你参加了埃拉阿德的战役对吧?” “啊…嗯嗯。” “听说有众多魔导士参与其中是真的吗?” 泽克斯一把揪住了在伤痛和疲劳双重折磨下有些神情恍惚的男人的胸襟。正为对方进行包扎的圣道女如惨叫般地高声斥责着泽克斯这番举动,但他也充耳不闻。 “喂!给我醒醒!魔导士当中,是不是有个红色长发的男人的?” 男人混乱地重复着泽克斯的发问,好一会才理解过来,给出了回答:“……啊啊,有的、有个……红发、会用治愈术的魔导士。” 听到回答的瞬间,泽克斯松开了一直紧揪住男人的手。任背后传来圣导女的尖叫,他径直朝着出口走去。 能用治愈术的魔导士本来就没几个。那绝对是雷昂没错。 泽克斯心中涌出了难以名状的喜悦和安心感。雷昂还活着。他就在埃拉阿德! 那么现在唯有马上奔赴他身旁。但是,打算穿过门外出的泽克斯被一名上了年纪的圣导女拦了下来。 “刚才那伙强盗还在外头徘徊呢。” “没关系。我必须马上前往埃拉阿德才行。” “埃拉阿德!?那里可是战事最激烈之处,现在过去不就是送死吗?” 若是母亲还活着,应该已经是她这般年纪了吧。泽克斯暗自想到。 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通过的圣导女用身体堵住了门扉。 实在下不了手强推开那位看似柔弱的年长圣导女,泽克斯停下了脚步。但已没多少时间可供他在此纠缠,正思索着该如何解决时,突然有人喊道:“等一下。” 回头看过去,一名年轻的圣导女正站在走廊上朝他招手。正是方才施展了魔术的那位。头巾紧紧包裹着她的长发,唯有额前露出的些许刘海闪耀着美丽的金色。 一脸严肃的年长圣道女在看到她时,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原本泽克斯就觉得在最为反对魔导士的瓦尔特利昂神教中,有一名这么光明正大地昭示着自己魔导士身份的圣导女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丝毫不在乎同伴隐含轻蔑的视线,圣导女清澈的双眸直视着泽克斯。她美丽的紫色眼眸,让泽克斯想起盛开在原野上的堇花。而她毫无迷惘的眼神,更是让泽克斯不禁感慨原来信仰能让仕奉神之人变得如此坚定。 她打量了一会泽克斯,终于开口道:“刚刚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想要去埃拉阿德?” “啊啊。” “有非去不可的重要理由?” “没错。” 就算拼上性命也非去不可。 明白了泽克斯有多执着,年轻圣导女轻轻点头,并以眼神示意他跟上来。 穿过走廊,穿过圣堂中疲惫又伤痕累累的人群,又穿过正忙于为所有人准备餐食热水的厨房。不知是大家都在忙碌无暇他顾,还是眼见有人引导,谁也没来阻拦就这么堂堂正正地穿过整座圣导院的泽克斯。 两人绕经厨房旁附设的食物仓库的后门走出室外。出口在一处林中,原本就不熟悉这一带的泽克斯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边走。”回头催促了一声泽克斯,年轻圣导女踏上已经冻硬了的雪地。 “听说最近不只盗贼变多了,连领主的私兵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对平民施以暴行。”她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你也是魔导士吧?” 她的语气并非是探询,而是确信,眼神更是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 泽克斯大吃一惊,魔导士徽章一直在外套下藏得好好的,现在他也用不了魔导之力。究竟是哪里让她看出了破绽,泽克斯完全想不明白,只能一脸惊讶地回望着对方。 她将泽克斯的无言当作了默认,转身继续踏雪前行。 “对魔导士的恐惧也在与日俱增。只要被怀疑是魔导士,就会被酷刑拷问、甚至会就此被杀害。” 听了这番话,泽克斯更感沮丧。只是被怀疑是魔导士就会被如此对待,让人简直不敢去想象真正的魔导士会遭遇些什么。 “所以沿途不光要小心盗贼、面对士兵们也要多留心……” 交错的树枝后冷不防出现的人影,让年轻圣道女突然停下了脚步。泽克斯慌忙伸手一拽,将她护在了身后,右手拔剑出鞘。 原来是那伙盗贼中的一员,似乎在方才的缠斗中负了伤,正徘徊附近找人泄愤。怒目眦瞪的男人挥下了武器,泽克斯只能仗剑强行格挡。 男人体格相当粗壮,即使负了伤,力量也不是泽克斯足以匹敌的。若是能拉开些距离,凭借速度和技巧泽克斯有自信绝不会输给对方。但被对方抢下了先机凭借蛮力将武器一寸寸往下压制的状况下,泽克斯根本无法反击。加之雪地湿滑落足不稳,若是一不小心滑倒可能会被对方轻易斩杀。 在泽克斯想出脱身法之前,从旁飞过的某物一下刺穿了男人的脖子。受了致命伤的壮汉咚地一声直接倒在了雪地上。 定睛看去,他颈上扎着一支晶莹的冰刺,雪地很快被染作了一片赤红。 方才缠斗时,从圣导女的视角,泽克斯和盗贼几乎重叠在了一块。能在这种状况下,丝毫不伤及泽克斯地精准放出贯穿对方喉头的一击,足以说明她的实力。 “真是了不起的控魔水准。”完全想不到隐居于边境的圣导女能放出如此漂亮的致命一击。泽克斯不禁感叹道,又有些为她惋惜。 回头看去,她一边拍去刚才因泽克斯的猛一拽跌落在地上时沾在了僧袍上的雪,一边轻轻笑道:“都是老师教得好。” 然后,两人又如同无事发生般继续上路。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因为遭遇强盗袭击或是施术杀人而动摇半分。 真是位大胆又奇特的圣导女啊。泽克斯心下感叹着,为了避免再次遇袭,他并肩走在了她身旁。 来到一个舒缓坡道之前时,她停下了脚步,指向前方:“从这里向下直行就能回到大道上。埃拉阿德的话沿大道一直往北走就能抵达。就像我刚才所说,不光要小心强盗,遇到士兵也要多加注意……需要我再送你一程吗?” “这就不必了。反倒是你回去路上还请多加小心。” “谢谢挂心。” 帮过自己的恩人却因此出了意外的话就糟糕了。出于这种想法,泽克斯出言提醒了对方。年轻圣导女毫不担心地笑着回了一礼。 看到她的反应,泽克斯愈发疑惑起为何对方会对一名素未谋面的魔导士如此上心来。 “为何,要这么帮我呢?” “不光是你,所有被迫躲入我等圣导院的人,我都想要帮助他们。” 乍听如同玩笑般的言辞,但她那双堇花色的眼眸却认真无比。 “我一直憎恨着自己身负导脉而生的宿命。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它的用处。” “用处?” “我一直想找到自己生为魔导士的意义所在。想明白自己作为魔导士有着何等价值。因此,听到自己余生将被迫隐居于圣导院中时,我也曾怨恨不已。不过,进入圣导院之后……不如说,是战事开始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希望能成为那些苦于战火的人们的助力。对那些被暴力所迫的人们施以援手,就是我的导脉的用处。对我而言,重要的是能够帮助到人们,魔导之力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所不可或缺的工具。”她平静地注视着泽克斯说道,“我并非是想作为魔导士受到人们认可,而且想成为能够帮助他人之人。我愿意为此奉上一生也无悔。” 这番话几乎让泽克斯如梦初醒。 自己一直想作为魔导士受人认可、想让人刮目相看,并为此奔走不停,结果却落得了这副下场。与此相较,同为魔导士的她的想法是何等纯粹,简直让人自惭形秽。 这时泽克斯突然明白过来:先前的所有遭遇都不能让她有所动摇,并非是因为胆量。她决心献出包含魔导之力在内的所有力量为帮助他人而生的觉悟,才让她坚强如斯。 实在无法直视如此纯粹而坚定的她,泽克斯移开了视线。但余光之中,她露出了一抹微笑。仿佛守护着幼童般的和蔼微笑,让泽克斯心中更生疑问。 为何她要对素未谋面的泽克斯说起这些呢?就因为同为魔导士而已吗? “出发吧、再磨蹭下去天色就要暗了。” “……啊啊,谢谢你。” “祈愿你平安达成所想之事。”露出个鼓舞他般的微笑后,她很有圣导女做派地于胸前合指,闭眼为他献上了祈祷。 完全不信神的泽克斯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欣喜于她愿意为自己祈祷这份心意,只能一脸复杂地注视着她紧握在一起的纤长手指。 然后,他注意到她紧合的双手之上,从胸前垂下之物。其中之一是魔导士的身份徽章,但在那之上,还有一件小小的饰物。 似乎是木头雕制的小饰物,想必对她而言有着相当意义,因为它已经在不知多少次的抚摸之下磨平了棱角,原本大概是什么东西的雕像,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型来了。现在那看起来不过是块有着温润光泽的扭曲菱形物。 就算这样,她也不愿离身地佩戴于胸前,足见是多么重视着此物。 和抬起头来的圣导女道过别,泽克斯在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下,朝着大道走去。 第31章 正如圣导女所说,大道上除了流窜的盗贼,还有不少戒备中的骑士。 这时节并非南下逃离埃拉阿德,而是逆流北上的人异常显眼,很容易就会招致怀疑,甚至有些骑士根本不给人辩解机会就出手攻击。当然某种意义上,泽克斯也确实是他们口中的「可疑人员」。 泽克斯渐渐习惯了在严寒中的旅途,更习惯了在冰冷的空气中挥剑为自己杀出一条道路。 回想起来也是相当奇妙。 会传授弟子剑术的魔导士,雷昂恐怕是唯一一个。他究竟为何会想到要教自己剑术呢? 刚被送到雷昂身旁时,泽克斯已经打定主意要隐瞒下自己无法识字这一点,不想再被人们愚弄伤害了,他将自己封闭在厚厚的壳中。「黑铁槛」中的魔导士们,个个都手持厚重又艰涩难懂的魔导书,因此泽克斯知道要学会魔术,必须先识字,他以为自己注定无法学会利用魔导之力了。而面对这样的泽克斯,某天雷昂交给了他一把应该是自行制作的相当拙劣的木剑。 学习剑术很叫人开心。只要听从雷昂的口头指示、观察雷昂的行动,有样学样地模仿就可以了。 「这不学得挺快吗?」看着有些惊讶的雷昂面露微笑地称赞着自己,泽克斯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他从未被人夸奖过、从未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取悦他人。而且越是用心挥动木剑,剑术也变得越娴熟这点,也很叫人高兴。 而这份喜悦,意外地在开始学习魔导之后也一直持续着。雷昂不会让他去死记硬背那些难懂的咒语,而是将自己的导脉与泽克斯的链接上,让泽克斯直接通过感受来记住实际做法。 那就像两人一同转动着陶轮一般。该用多少力量,该以什么速度发动,所有的细节,雷昂都手把手地教给了一无所知的泽克斯。终于能全凭自己的力量完成魔术之时,那份欣喜言语都难以描述。那时的雷昂也同样高兴地夸奖了自己。 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雷昂教会了泽克斯如何利用魔导之力。 在「黑铁槛」的经历让泽克斯终于明白,雷昂是真心想把他所知道的全部魔术传授予自己。雷昂绝非是不承认泽克斯的实力,更不是因为嫉妒而想妨碍泽克斯的前程。而是雷昂早就知道,若没有自己作为与魔导书之间的桥梁,泽克斯就没法学会新魔术。因此,他才想要在泽克斯前往「黑铁槛」之前,将自己所知尽力全教给泽克斯。不如说,正是雷昂在泽克斯还年幼时,指明了通往「黑铁槛」的道路。雷昂从未怀疑过泽克斯将会被迎回「黑铁槛」这一点,也正是为了终将到来的离别,雷昂尽心地倾囊相授着。 搞不好,教泽克斯剑术也是因为他预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好想快点见到雷昂向他道歉,然后,道谢。) 只要想到脚下这条路一直通向师父身旁,泽克斯就感觉身体中不断涌现出力量。 如此日夜兼程,一路披荆斩棘,泽克斯终于抵达了小镇埃拉阿德。 镇中一片狼藉。建筑物要么已被烧毁,要么已遭魔术破坏,甚至有些地方仍旧冒着火星。 听说解放军和谢尔方面对埃拉阿德的进攻一直时断时续,泽克斯抵达恰好赶上进攻休止之时。神情紧张的人们慌乱地跑来跑去,几乎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痕或血迹。 根本没有人能够搭上话,无可奈何的泽克斯只能顺着人流,寻找人群聚集处。来到筋疲力竭的士兵和魔导士聚群休息处时,明显是外来人的泽克斯却没有受到丝毫质问,甚至都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看来所有人都累得连观察可疑人员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泽克斯不肯放弃地四处寻问,终于打听到了有貌似雷昂的人在救护所。他连忙朝对方所说的方向跑去。 位于小镇中心位置的救护所,似乎是改造利用了原有的医疗设施。救护所内楼上楼下、每间屋子里都人来人往,由于采取了某种供暖措施,室内非常温暖,血液的腐臭也随着热气扑鼻而来,让泽克斯不禁抬手掩住了口鼻。 一边注意着不要撞上穿行于房间之间看护着病人们的女性们,泽克斯一边窥探着室内。房间内一片惨状。 为了尽量多容纳伤者,床铺已被撤去,直接在地上铺着床单或毛毯。沾满了血迹泥污的地上,躺倒的伤员们拥挤得几乎无从下脚。就算这样,看护人员们也利用间隙灵巧地移动着,为他们包扎伤口,送上食物。 快速地环视四周,确认过无论看护者还是被看护者当中都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后,泽克斯又移动到下一个房间。每个房间内的状况都太过相似,几乎让人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个房间里一般。一整层间的光景都几近雷同,让泽克斯甚至感觉些许眩晕。 虽想找哪位看护者打听一下,但她们不同于筋疲力竭的士兵们,为了尽量多帮助那些伤员,几乎是身缠杀气地忙碌着。看起来实在无法搭上话,泽克斯只能在探索完一层后,自行走上二层继续寻人。 二层收容的伤者似乎都是还能自力爬上楼梯程度的轻伤员,相较一层人数要少得多,因而忙碌的看护人员数量也很稀少。看着那些无言地躺在地上的伤号们,差点以为这里不是救护所而是太平间的泽克斯一下不安了起来。 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窥探到二层的第二个房间之时,泽克斯一下僵在了房间入口。然后他几乎蹦了起来,飞快地蹿入了没有看护人员在的房间内。 「雷昂。」 房间最深处的窗户边,一眼就能望见泽克斯倍感熟悉的暗色红发。比记忆中长了许多的红发,就那样杂乱散落于地上。泽克斯凑近一看,在确认了躺着的人确实是自己苦寻的师父的同时,也看到他挽起的袖子下的手腕。 泽克斯不禁痛苦地低唤道:「…老师…!」 雷昂的手腕整个一片红黑,乍看上去状似坏死了。但实际上那只是浮起于表面的如同胎记的纹路,呈现出奇妙的几何形状脉络。 那是导脉使用过度了。 如此严重的情况,泽克斯还是第一次见。想来是毫不顾忌导脉烧伤,仍然强行持续使用导脉所造成的。 师父的状况让泽克斯震惊又痛心,同时,又愈发不安起来。 躺在那里的师父,纹丝不动。 泽克斯跪在他身旁,颤抖着手指,企图触及那只已经浮现出导脉纹路的手腕。一边恐惧着,在自己的轻触之下,眼前人就会如同幻象一般破碎崩离。 他握住了雷昂横于身侧的手。 「别吵醒他!」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的厉声喝止,让泽克斯吓了一跳,他慌忙回头看去,是位和泽克斯年纪相近的女性。她手中抱着装满绷带的篮子,看起来像是名看护人员。 她单膝着地,一边为伤员更换绷带,不时以并不友好的眼神看向泽克斯这边。 「那个人已经好几天没睡了,暂时别吵醒他。重伤者的应急处理已经全部结束了吧。」 她大概以为泽克斯是来寻求治愈术帮助的,因而语带谴责之意。 虽然不知道战斗是何时休止的,但似乎雷昂一直不眠不休地在处理着伤者,眼下才得到时间休息。听到这个,泽克斯终于安心了一点。冷静下来仔细一看,雷昂的胸膛正平稳地起伏着,但紧闭的眼睑不时会因睡梦中的苦痛而抽动。 安心于雷昂还活着这一事实的泽克斯坐在了他身旁,握住了那只无力地横于身侧的手不放。 看起来雷昂也参加了战斗,无论手上脸上,都平添了不少新伤。大概是太过疲累了,雷昂睡得死死的。足见他是何等拼命地在这里奋斗着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为何要、如此胡来呢) 不如说为何自己会天真地相信,在自己离开后里尔村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师父能一直平安无事地过着安稳生活呢? 自从和妮娅再会以来,泽克斯无数次深深地自责过。 但这次,这份自责变得前所未有过地强烈。 自己绝非是为了将最重视之人陷于危险中才开始战斗的。 「…等一下,你这人。」 似乎对久久不愿离去的泽克斯产生了不信任感,更换完绷带的女性瞪视着这边站起身来。 听到有人搭话,泽克斯只得不耐烦地回过头去。 就在这时,轰隆隆、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人群骚动声从窗外传来。 「……切。又开始了吗……!」 女性飞快奔下楼而去。泽克斯松开了雷昂的手,也追着她走出了房间。 楼下拥挤着脸色苍白但表情像已经做好的觉悟的女性们,还有企图爬出屋外的伤者们。 泽克斯抢先他们一步跃出了室外。越过似乎因刚刚的巨响倒地还未能爬起来的士兵和魔导士们看去,小镇北部已经又陷入了交战。 随着人流涌动,瓦砾四溅。泽克斯朝着斗争声响起的方向奔去。 无情的枪林剑雨、雨幕般横飞的魔术攻击。埃拉阿德的人们也拼命做出反击,无奈人数和火力都完全落于下风。就在泽克斯赶到的瞬间,就有数人因遭受攻击倒下了。 就算这样,阵线也一步都没后退。费劲千辛万苦夺回来的自己的家园,宁死也不愿再放手了吧。 在国之北境的小镇上,还有如此多人拼上性命、炽烈地战斗着。完全出乎泽克斯意料之外。 若是更多人受伤,雷昂就更没法休息了吧。 他们身上的伤口越多,雷昂受到的伤害也会越大。他那已经岌岌可危的脆弱导脉,何时会烧断也不奇怪…… (啊啊。这样啊。) 泽克斯突然明白了。 他静静闭上了眼。如死般沉眠着的雷昂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即使烧断导脉也不惜地为他人驱动着魔导之力、然后、最终寻求着死亡。师父做出的就是这样的觉悟。 心底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喷涌而出。难以用愤怒或是悲伤加以形容,或许根本不是那么高级的感情,只是孩子般的赌气任性也说不定。 耳边的嗡嗡声如同风啸。难以抑制的冲动向着四肢奔流不休。泽克斯缓缓睁开了眼,凝视着眼前持剑逼近的人们,然后失去了意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状况的路·珐缓缓移动着因疲劳而沉重不已的身体,环视着四周。 似乎突然间发生了爆炸,前方逼近的谢尔士兵一瞬被炸飞了。遭到巨大力量直击的谢尔士兵和叛军如同被风卷残叶般击退。受那力量所波及,几乎整条街道的建筑都遭到了破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路·珐和埃拉阿德的人们却没受到多大伤害。 但这突发状况让所有人都心生怯意。在如退潮般逃走的人群之后,路·珐看到了位于爆炸中心地带的那个人。 大路尽头站着的那位青年,路·珐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自己同族。同时,也明白了他正处于暴走状态。 青年周围凝聚着如此巨大的不可视之力,几乎要具象化了般地狂舞呼啸着。 如此可怕的力量让路·珐都张目结舌、冷汗直流。若任他这样不管的话,要么周围的魔脉都会被他消耗枯竭、要么青年自己会先消耗殆尽死去。若是前一种状况,今天之后,名为埃拉阿德的小镇将不复存在。 这状况不得不出手阻止。但路·珐也清楚,就这么冒然靠近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青年,自己会先在那巨大力量中丧命。 敌兵已被击退的周围,剩下的人们正惨叫着仓皇逃跑。 路·珐轻轻咂舌。移动起重如灌铅的脚步。看来这次不舍出这条老命是收拾不了残局了。 但在她接近到那位于飓风中心青年之时,路·珐看到了另一道人影仿佛在强撑着身体般蹒跚走来。 看到那人,路·珐一瞬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哼,原来如此。这力量不愧为『大魔导士』大人啊……」 被惨叫和轰鸣声惊醒,仍旧昏昏沉沉的雷昂也明白战斗又开始了。像梦游般强撑起身体,他朝屋外走去。 与其说是出于义务感,不如说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数个月间,这种随时备战的状况已变得理所当然一般。仍在半梦半醒间的雷昂越过四散逃开的人群,看到了眼熟的光景时,并没有感觉惊讶。恍惚间他以为是现在的意识擅自链接上了从前的记忆,仿佛数年前的昨日重现。他一下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时在里尔村森林里的小土丘上,拒绝着眼前一切放任自己感情暴走的可怜少年。 必须阻止他才行。 脑中唯有这个念头的雷昂朝着泽克斯走去。 「停手,泽克斯。」 眼见对方已无法正常控魔,雷昂决定通过自己的导脉与对方相链接来做出引导。这么想着他呼唤了对方。看到因呼唤而转过来的对方的脸时,雷昂感觉到了哪里不对。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无视了本能感觉到的危险警告,雷昂强行链接上了弟子的导脉。从未感受过的重压几乎要压倒意识,眼前化作了一片漆黑。他被泽克斯导脉中失控奔涌的巨大魔力所压制,连原本就还很虚弱的身体都支撑不住,瞬间天旋地转,就此失去了意识。 听到如沙漠中的甘霖般渴求已久的声音,泽克斯转过头来。却看见不知被何物所压制,瞬间倒地的师父的身影。 「……雷昂—」他恢复了自我意识。 泽克斯慌忙扶起倒在遍是碎石残瓦的石板路上的雷昂。但无论如何呼喊、重重摇晃,那张苍白地渗出些许汗珠的脸上仍旧双目紧闭。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为何雷昂会在这里? 脑中一片混乱,泽克斯嘴里只能如同念咒一般,重复地呼唤着师父的名字。 「赶紧把他送到救护所去,小鬼!」 听到这声当头一棒般的怒喝,泽克斯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周围的人潮已经远远退去,只剩下一名朝这走来的老妇人。她只有一只臂膀,左侧的袖子空荡荡地飘在风中。但就算如此也无损她那坚定不屈的身姿。 「真是…一个一个擅自跑出来又倒下的。弟子的烂摊子还没完现在又是师父吗。」老妇人抬眼看向原本谢尔军攻来的方向,「好在托小鬼你的福,敌人暂时不会再发动攻势了。」 泽克斯也朝着同样方向看去,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小镇北部已原型荡然无存。难以想象是何种魔术能造成这般后果。但泽克斯心里直觉般地明白,很可能是自己的手笔。又暴走了吗。 看来就算使用不了魔导之力,也还是会引发暴走啊。 心中涌现了些许苦涩和恐惧,他又低头看向似乎是及时阻止了自己继续暴走的那人。 「……送他去休息一会。」 老妇人的语气毫不亲切,但泽克斯明白她也在担心着雷昂,于是他一点头,轻轻抱起雷昂已经完全脱力的身体。 让他吃惊的是,以前只能半拖半拽才能挪动的师父的身体,现在自己已经能轻松抱起了。这四年间,泽克斯长高了不少,肌肉也增加了,在任务中经常也惯于运送负伤的同伴。 回到新伤员又再被不断搬进来的救护所的二层,泽克斯将雷昂抱到了方才同一个窗户下的位置。然后泽克斯坐在了地上,让雷昂枕在自己膝盖上,就这么将师父环抱着不放。 楼下大概是又开始了治疗工作,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药品搬卸声、大声呼喊声,一片嘈杂。万幸是并没有性命交关的重伤员出现,也没有人来打扰雷昂。二楼就这样沉浸于相较于一楼异样的安静之中。 名为路·珐老妇人来探望过雷昂一次,见他还没醒,就告知了泽克斯因敌方战力大损加之小镇北侧建筑物全数倒塌造成的道路堵塞,战事暂时中止了。她面带嘲讽般的微笑,不太坦率地向泽克斯道谢。 似乎她已经知道了泽克斯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他与雷昂的关系。路·珐这名字,泽克斯总觉得在哪听过,但眼下他也无心去思索这些。 随着时间经过,他心中的恐惧愈发膨胀。 自己沿着街道走向战斗发生处的部分他还记得,那无休止的交战场面他也隐约有印象,想到变成这种局面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甚至内心还有些嫌恶感。然后他明白了雷昂已有了赴死的觉悟…在那之后,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明明现在还完全回想不起控魔的感觉,却在自己无知觉的状况随时可能引发暴走。想到这一点,泽克斯的恐惧几乎难以自制。 他唯有仅仅抱住唯一足以依靠的、仍在沉睡中的师父。 就这样送走了夜晚、迎来了早晨。处于同一房间内的伤员有些已经在清醒后离去,也有些被看护人员们搬到了楼下。 面对唯一身体上无损、却始终散发着受伤野兽一般生人勿近气场盘踞于房间一角的泽克斯,看护人员战战兢兢地为他送来了食物,却始终不敢与之搭话。看来她们也很清楚之前泽克斯究竟做了什么。 对放于身旁的食物视而不见,泽克斯双眼空虚,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到师父般抑制着自己的气息。在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动静时,那双眼睛终于恢复了生气。 似乎是从窗口漏入的日光太刺眼,雷昂发出一声呻吟、皱起了眉头,他悠哉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睁开眼。他还昏昏欲睡的双眼,终于捕捉到了眼前的脸庞。 「啊啊、是你啊。」 大概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吧。不然绝不会如此轻松地就接受了泽克斯的存在。不过,对于已经做好了被雷昂横眉怒斥、赶出师门的觉悟的泽克斯来说,这种反应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看着师父仍旧困倦地眨着眼的脸,泽克斯心中诸多记忆一时苏醒过来,如走马灯一般在脑内不停闪现,有太多想要诉说的言语一下堵在了喉头。 这么擅自妄为实在是对不起。大概,雷昂所说才是正确的。我原本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我绝非是想要主动去伤害谁、就算心中有着这种冲动,我也从未想过要堕落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自己究竟做出了何等可怕的事情啊。 在泽克斯足以将混乱的思绪整理成言语之前,雷昂伸出那只满是导脉烧伤痕迹的手,轻轻抚摸了泽克斯的头。 「抱歉啊,泽克斯。」他脸上浮现出淡淡苦笑,「我本就没有权利阻止你选择未来走哪条路。本应该笑着送走你,告诉你加油的……」 向自己道着歉的师父,脸上满是忏悔之色。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泽克斯瞠目结舌,然后,他拽住了那只轻抚着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不对。错全在我,雷昂一点错都没有!是我太蠢了还赌气地肆意妄为。连你是如何为我考虑的都理解不了,擅自就因为自己的猜疑火大起来……是我实在太傲慢无知了!」 因为手上被施加的力量,雷昂稍稍蹙起了眉头,但却没有抵抗,只是一直凝视着正发泄般朝自己倾诉着全部心情的弟子。 「若我再多考虑一些的话,就不会变成这种状况了!」 就不会失去重要的伙伴,也不会造成诸多人受伤死去、自己也不会差点犯下亲手杀死幼童这样残忍的罪行、更不会让雷昂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当然,就算泽克斯不跟随,大概也避免不了阿斯塔举兵起义的状况。这都是时势所致。但明明没有那种觉悟、却擅自借着大义之名,只是为了浅薄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就轻易地做出了选择的自己,是何等愚蠢又可恨啊。 握着自己的手的力量实在太重,雷昂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不过相比手上的疼痛,眼前恸哭不已的泽克斯更刺痛着他的内心。 沉默地任泪珠低落在自己身上,雷昂抬头看向抽噎着的泽克斯。 他迄今所走过的路,雷昂间接地听到了不少。在玛哈发生的公会魔导士倒戈、兰伯特阁下冤死于狱中、因此引发的怒意让魔导士们竖起了叛旗。在拉瓦尔塔军和叛军中都出现了莫大人员伤亡的玛哈攻防战中大为活跃,因而获得了「大魔导士」之异名。还有,阿尔卡的大虐杀。 雷昂当然无法知道全部的实情,他听说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当中可能还混杂了许多口耳相传间产生的虚构。但在纷杂的传闻中,有一件事他能够确定。那就是泽克斯是拼命战斗至今的。 原本为周围所忌惮、自己也恐惧着自己的力量、只能龟缩于自己厚厚的心壳之中,拒绝接受一切的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成长至此,展翅高飞于广阔世界了。 这一年间的内战,完全不同于过往北部常有的小冲突,导致了大量的牺牲者。战争扩大至此,导火索就是泽克斯他们领导的「黑铁槛」魔导士大规模叛离。将大量无辜平民都卷入其中的他们的做法,难以说是正当无误的。但,谁又能断言他们做错了呢?魔导士们长久遭受的暴力和欺凌才是真正的导火索。以暴制暴当然难言是正确做法,但至少,长期欺凌压迫着魔导士的人们,和长期忍耐着这份苦难的含雷昂在内的魔导士们,是没有权利去指责泽克斯他们的做法的。 或许,也存在其他更好的解决方式。但是,最终将泽克斯他们逼上这条道路,正是这个国家本身,正是这里的国民本身。至少因为泽克斯他们的反抗,许多长期被迫忍耐着毫无缘由的歧视和虐待的魔导士们看到了一线曙光。 但现在,泽克斯却因此无比自责。因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让自己两手沾满了鲜血,让诸多人受到了伤害。 他想又缩回自己那厚厚的心壳之中去。那早已破烂不堪的心壳。 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流下了难以计数血汗、耗费了诸多心力,这毋庸置疑。就算伤害着自己,他也坚持探索着自己认定的最佳之途。想到这里,雷昂心头一震。 雷昂缓缓坐起身来,看着眼前仿佛像告解又像想要忏悔般嘶声恸哭着的泽克斯。他用另一只手,像是抚慰般轻轻拍了拍泽克斯紧紧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 「一路以来辛苦你了。能有你这样的弟子,我相当自豪。」 让雷昂感到自豪的,绝非是泽克斯被誉为「大魔导士」之类的事情。光是从手中传来的温度,还有那温柔的语调中,泽克斯就能明白。师父一定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考虑着才想要行动的。甚至光从听到的传闻中,师父就能推测出自己会如何行动吧。就算在知晓了这一切后,师父也仍旧愿意承认他这个弟子。 这一句话,让泽克斯心中长久淤积着纠缠不休的诸多纷乱想法,一瞬豁然开朗。 泽克斯痛恨着自己的愚蠢,但同时他也不想去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不想否定自己与同伴共同走过的路。泽克斯在渴望获得名声的同时,也打心底赞同着阿斯塔的志向。前者让他开始憎恨起自己,但后者,他至今也认定那是正确无误的。 自己所处的境地、所遭遇的不当对待,对之发出抗议之声完全是正当无误的。但在那之后走上的鲜血染就的道路,谁也难以判断其中是非。但,若是表示后悔,就等同于否定。对于自己沐血拼命杀出的这条道路,泽克斯并不想将其全盘否定。 自己在想要获得他人认可的同时,也想取得他人的原谅。或许这听起来有些自以为是。被泽克斯的所作所为卷入其中的人们,有不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了吧。但无论如何被憎恨、埋怨也好,泽克斯觉得现在的自己都能坦诚接受了。包括寄宿于自己心中的恶念、沦为和自幼憎恨的仇敌类似之物的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自己都能接受了。 能够在接受一切后,也挺起胸膛活下去。 因为自己对于雷昂,仍旧是引以为豪的弟子。 注意到时泽克斯已经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反而被站起身来的雷昂环在了怀中。 数日后,在春日即将到访的乍暖还寒之时,因国王病况恶化及骑士团因不习惯冬季战斗而疲惫不堪等诸多因素相加,拉瓦尔塔方面提出了议和。 拉瓦尔塔王国、解放军双方在谢尔及厄米尔等第三国派出的代表同席见证之下,签订了停战协约。 拉瓦尔塔方面以解放军归还玛哈要塞为条件,承认含卡廷扎地区在内的北拉瓦尔塔自治。两军就此解除武装,拉瓦尔塔军只在北部留下了一小部分警卫兵,全军久违十个月地返回了王都里安农。解放军方面则听从阿斯托利亚王子号令,开始全情投入于在北部建造新城镇。 远北之地的埃拉阿德收到停战消息,已经是协约签订的十日之后了。 终章 春天姗姗到访埃拉阿德时,小镇终于能够开始重建工作了。因为当初小镇北侧是片瓦难存,遍地都是倒塌的房屋。这幅惨状并非是因为敌袭,而是一名魔导士引发的后果。 罪魁祸首的泽克斯当然只能任劳任怨地肩负起废墟清理作业。路·珐凭借她那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平日工作中都无可挑剔的指挥能力,以及夹杂其间的暴言和暴行,几乎榨干了泽克斯所有的劳动力。 不过因为清理进展很快,不少原本的住民也返回了小镇,复兴工作得以顺利推进着。 这段时间,雷昂和泽克斯都寄住在路·珐和她养女的家中。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清理工作结束,重建即将开始的那天,总是精力旺盛地活跃于各个现场的路·珐找到了正在准备晚饭的泽克斯问道。 她自己倒是总把要和养女在埃拉阿德一同生活到入土那天挂在嘴边。正是为此她才挺身参战的。顺带一提这位古怪的老妇人其实是传说中的四大魔导士之一,这样的人物居然是位塞尔蒂亚人,泽克斯大感意外。想到她早就与师父雷昂认识,泽克斯又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某种因缘。 泽克斯闭口不言,没有马上做出回答。这两个月间,他考虑了很多,却始终没能得出结论。 「不打算回自治区那边去吗?」 「……这我恐怕做不到。」 「为什么?」 「好不容易各退一步勉强言和了,我哪还能往这局面里投下火药特意去做煽风点火的事。」 据说解放军在缔结停战协约时,挑明了大魔导士已经离开的事。拉瓦尔塔或许已为在此状况下主动提出议和悔青了肠子,或许更多是感到松了口气。如若解放军方面将泽克斯当作底牌之一来议和,拉瓦尔塔可能会面临更严苛的条件吧。甚至会想到如若大魔导士还在阵中,解放军方面根本不会考虑停战。阿斯塔没有利用泽克斯作为谈判道具,不知是否出自他微妙的矜持。 总之,现在泽克斯的存在被双方都视作了危险物品。就算在使用不了魔导之力的状况下也一样。因此,泽克斯更不可能考虑回去。 泽克斯也试着想象过就此在埃拉阿德生活下去。因为地理位置,居民中不少人都有着塞尔蒂亚血统,相比其他地方,这里并没有那么排斥异民族,也更容易生活下去。但泽克斯不只是塞尔蒂亚人,还是位魔导士,更是一举炸飞了半个小镇的元凶。为此有不少人恐惧甚至记恨着他。虽说若学路·珐那样长久居住下去,总能最终赢得众人的信任吧,但那可能要花上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光阴。 现在,魔导士就等于叛乱这一浓重阴影已经落在了拉瓦尔塔国民脑中,对魔导士的偏见之风较以往更甚。就算前往其他城市,身为魔导士也难以期待获得什么友善对待。 而且,更重要的是…… 「雷昂你什么打算?」路·珐话锋一转,正悠哉陪着路·珐养女玩耍的雷昂抬起了头。他手腕上的痕迹仍在,但已淡化了不少。 这个小镇的人们都知道他能使用治愈术,战时也受了他不少关照,就算不会因此对魔导士心生敬意,想必还是多少会有感谢之心。因此对他而言,这里绝不是个坏住处。 「打算回里尔去吗?」 「不可能了吧。」雷昂直接否定了这一可能。但语气中却没有丝毫对里尔村民的非难。他已从泽克斯处听说了小屋遭到焚毁之事。既然发生了这种事,继续呆在里尔会很危险。 埃拉阿德停战之后,物资流通和信件递送很快就恢复了。因此泽克斯和雷昂这些漂泊在外的人给仍留在里尔村的妮娅写了信。妮娅的在回信中除了表达对师徒平安重逢的喜悦,也告知了里尔村并未受战火波及,本德一家都很平安,但信中丝毫未提及希望二人回来,言外暗示着村人对魔导士的排斥心仍旧很强烈。 「那么,要留在埃拉阿德吗?」 泽克斯心觉这是最有可能性的选择时,雷昂却意外地没有正面作答,只能喃喃着「该如何是好呢」。 泽克斯因为这优柔寡断的态度而变得火大起来,但在他爆发之前,路·珐先咚咚地敲响了桌子。 「真是个窝囊废师父!赶紧给我决定!先说清楚了,我们家可没义务也没余裕继续养着两个吃闲饭的!」 为了镇内复兴从早忙到晚,回到家还要帮家事白痴的家主和自己师父做晚饭的泽克斯虽对于吃闲饭这点颇有微词,但他也同意着发言的主旨,因而只是沉默地等待雷昂的回答。 在两人的眼神逼问之下,雷昂不禁叹了口气。 「现在的拉瓦尔塔,不管走到哪里,对魔导士都敌意满满。总得东躲西藏、害怕着哪天被杀的也不是个办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上谢尔那边看看吧。最终要停留在哪以后再说。」 完全预料之外的回答让路·珐高兴地大笑起来,泽克斯也哑口无言。难以想象平日保守又慎重的师父会做出这种选择。虽然谢尔和拉瓦尔塔起过冲突,但在拉瓦尔塔人看来,却没怎么把谢尔当作和厄米尔一样的邻国,甚至对其国内状况几近一无所知。 泽克斯作为曾经解放军的一员,就以往和谢尔人的接触猜想,那边并没有拉瓦尔塔这般严格的针对魔导士的身份管理制度,搞不好是个魔导士能够轻松待下去的国度。 「今天这是吹得什么风了。嘛,也不错,听起来挺有趣不是吗?」心情一转变得很愉快的路·珐又看向了泽克斯,「你呢?」 仍震惊于师父的意外回答的泽克斯开口道:「那么我也要一起去。」 「去谢尔吗?嘿,不错嘛,师徒同心、能下定决心就是好事。」路·珐豪迈地笑了起来。泽克斯朝一脸探询地看向自己的雷昂点了点头,心下也接受了这一决定。 若无处可去的话,就出发去寻找吧。不,就算前往之处不愿接纳自己,只要是雷昂想去的地方,那么自己也必将随行。 数日之后,两人穿过因复兴工作而再度变得喧嚣的埃拉阿德,踏上旅途。路上遇到数位在清理作业时共事过的人和泽克斯打了招呼,互相道了别。路·珐则一脸随你们去吧的表情照旧去了现场监工,并没有来相送。不过出发前托她找人给妮娅带封信时,她也毫无怨言地收下了。 数日前雷昂收到了一个简朴的包裹,内里连信都没有附上。包裹内有看似出自名匠之手的长剑和短剑各一柄。这几个月正苦于爱剑剑刃锩口的泽克斯,一眼就被那毫无装饰的洗练长剑所迷住,握住一试后更是欣喜于其绝妙的重量和拔群的锐利。不过之后听到雷昂告知赠与者时,他表情马上就僵住了,这让雷昂忍不住大笑起来。 雷昂也打心底感激着某位骑士亲友的贴心馈赠,迫不及待地将崭新的短剑系上腰间。 就这样,带着全新的武器,师徒俩离开了一同受了不少关照的埃拉阿德。 萨拉山脉上山麓的雪刚开始融化,但空气中仍残留着寒冬的气息。抬眼望去,连续数日的阴天,厚厚云层遮蔽着巍巍峰峦。 师徒两人几乎无言地攀登着险峻山道。这巍峨山脉绝非一日就能踏破,日头一斜,就得寻找背风平缓处露宿。两人点起小小篝火,并肩而坐,一同裹上毛毯取暖过夜。 若不算失去意识那次,泽克斯已经很久没有和雷昂这么亲近了,因此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早已明白师父并没有责怪自己更谈不上怨恨,恐怕是他自己心中仍残留着的些许罪恶感在作祟。面对仿佛四年半的离别并不存在,一如往日般毫无芥蒂地对待着自己的雷昂,泽克斯不知所措得甚至有些焦躁。 越往高处行去,残雪也越醒目,明明季节上已经是春天了。比里尔更北、比埃拉阿德更北的谢尔究竟是何样的国度,泽克斯并不清楚。雷昂应该也所知不多。 就这样,两人胸怀对未知国度的好奇和恐惧,一同沿着崖际的小径继续前行。 抵达峰顶之前,途中有处恰好足以仰望上攀之路的所在。然而被厚厚云层遮蔽着视野,难以一览上方景色。 趁雷昂坐在岩上稍作休息之时,泽克斯走到悬崖边向下眺望。不止空中、山下也一片迷雾笼罩,已看不清来路。虽然并不相信预兆之类的事,但泽克斯也不禁陷入自己等人所踏上的征途正如眼前风景般暗云密布的想法,心下稍显消沉。 「泽克斯。」 回头看去,雷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面对着以为师父是打算还像幼年时那样告诫自己注意危险的泽克斯,雷昂伸出了手。隐藏于袖中的手腕上,还残留有淡淡的导脉烧伤痕迹。 瞬时理解了那只探来的手的意图,泽克斯脸色一变:「住手!」 长时间过度支使了自己导脉的雷昂,至今仍未完全恢复。虽然他本人绝口不提这事,泽克斯一直多加留心着,尽量不让他使用魔导之力。因此,至今他也不想勉强师父为自己治疗。当然,他自己心里明白,有一部分也是将此当作借口。实际上,他在恐惧着自己的力量。 泽克斯错开视线,不去看那只伸出的手,全身心地表示着拒绝。雷昂却毫不在乎地微笑起来,像对待闹脾气的孩子一般,强行抓住了一脸抗拒的泽克斯的手腕。 「没事的。」 不知是告知他自己的导脉已经没问题的意思,还是在劝慰泽克斯不必担心。 在来得及抽回手之前,熟悉的感觉随着雷昂轻念咒语,沿着导脉流淌而来。 仿佛拂面而来的微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又似日落余晖般带给人淡淡温暖。和雷昂导脉相连的瞬间,又能使用魔导之力的感觉也随之苏醒。 包围着泽克斯的世界之中满溢着的不可视之力,都能通过导脉的流动将其任意驱使、操控的这份感觉,正透过与雷昂相连的导脉传递而来。 耳旁一澄,五感都为之一新。他又能感受到世界的鼓动了。 盘旋于九霄之上的风、燃烧于遥遥彼方的火、轰鸣澎湃的无垠之海。狂风呼啸之声、野兽咆哮之声、鸣禽啼啭之声,树木吸收水分之声、人们欢喜唱合之声。 经由魔脉、这份感知又回来了。 巨大的无形之力翻滚着、膨胀着,仿佛即将迸裂。但泽克斯清楚地知晓,这份力量已绝不会违背他的意识而动。跟随着师父操控感觉,将力量进一步精炼,仿佛一同转动着陶轮般。 (去吧。) 念之所至,收束后的力量块直冲而上,贯穿了云层后,直接在上空爆发。瞬间,狂风卷起,覆盖空中的厚厚云层如遭力浪般四散。那阵狂风又长驱直下、吹向大地、瞬间奔流过山麓、吹拂过草原。 睁开双目,视野是一片清澄欲滴的无限蔚蓝。 风卷云散,天空放晴,和煦春阳落在了脸上。 无言地注视着一下明朗起来的世界,啊啊,泽克斯在心中感叹,就是这样。这正是初次和雷昂导脉相连、尝试控魔时的感觉。仿佛要被魔脉中奔涌的无限之力所压倒,心脏狂跳不已。同时,也为让自己睁开长久紧闭的双眼、向自己昭示了全新世界的那个人所倾倒。 那时的自己,曾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任何事、能够凭借这份力量去往任何的地方。这样想,其实并没错。只是这次,要好好辨清方向,选择出正确的道路。 不再被私欲所支配,不再受冲动所左右,走上探寻真实的正道。 「雷昂。」他紧握着师父的手唤道。 仍旧沉醉着的雷昂这才回过神来。 「教我魔导吧。」 再一次地。这次绝不会踏错、绝不会再迷惘地。 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泽克斯也会继续追随着师父,听从他的教诲,与他共度。 不是没想过这请求或许会被拒绝。自己曾抛弃师父离去,虽然师父没有因此责怪自己,但重新将自己收为弟子又是另一码事了。 但是—— 「嗯,好啊。」仿佛仍在恍惚中的雷昂以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他的目光追寻着风的去向,或许看向了风所未及的远方。 「啊啊……一起出发吧。」 向着前方。 或许又会有乌云蔽日之时,但至少眼下,道路前方的天空一片晴好。 沉默地眺望了一会天空的师徒俩,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手,毫不犹疑地朝前步去。 导脉联结上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穿透了雷昂的内心。这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如神一般,庞大得近乎无限的力量。 久违地联通了泽克斯的导脉,雷昂再一次接触到了这份与自己不可同日而语的力量。自己的这位弟子,无论受到多少伤害,变得何等沮丧,这辈子都无法逃避身负如此巨大力量的事实,唯有与此共生着存活下去。 他过去有过不少残酷经历,将来,或许还有更残酷的考验在等着他。但泽克斯的力量,就像方才那样卷起狂风将阴郁天空中的云雾一扫而空一般,会将前路的所有艰难险阻都击退吧。 雷昂仍旧沉醉于触及到强大力量后的余韵之中。 自己难及其分毫的强大力量。自己也曾因此怨恨、嫉妒、绝望过。不,可能现在心里某处也潜藏着这些想法吧。但这次,自己也拼尽了那份微小力量、全身全灵地战斗过了。那证据至今仍残留在手腕之上。这也证明着,除了畏缩于乡间避人耳目地活下去,自己也还能找到别种活法吧。 因此看着手腕上日渐淡去的导脉烧伤痕迹,雷昂竟有些不舍和落寞。虽然只是自我满足,但这正是自己曾为了他人战斗过的勋章。随着它们淡去,仿佛自己的存在价值也在消失一般。一度豁然开朗的内心,再度被阴影笼罩。 但这时,变得一脸神清气爽的弟子,呼唤了自己的名字。已完全看不出之前还在钻牛角尖、害怕再度使用魔导之力的样子了。表情焕然一新的弟子,恳求着自己再度施予教诲。那只手,生怕自己离去一般地用力拽着自己。 (啊啊、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早已找到最想要之物了。 他最想要的,绝非是名誉、也非是金钱、更非他人的感谢和赞美。他唯一需要得是,一只非他不可地向他求助的手。 不知不觉间,雷昂已经紧紧回握住弟子的手,做出了回答。与此同时,近三十年间都盘踞胸中,腐蚀着内心的阴暗之毒也渐渐冰消瓦解。 只要有这只手在,雷昂就还能活下去。 无需他物,只为了这只手而已。 (魔导的系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