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赵同学的浴巾 录入:bestkirito 塔野熏 主角,乡下高中二年级生 花城杏子 来自东京的转学生 加贺翔平 熏的友人 川崎小春 把熏当成跑腿使唤的同班同学 塔野华伶 熏的妹妹,五年前去世 第一章 单色的晴天 我讨厌夏天。 酷热的天气,实在不像刚进入夏天的早晨。等待电车时,我的脑中转着这个念头。 过度猛烈的阳光与蝉鸣声难以让人品味风情,我只感到精神疲劳。 在「唧——唧——」的蝉鸣声中,传来车站广播即将开始的『叮咚——』预告铃声。 『由于前一班电车发生与鹿冲撞的意外,列车将严重误点。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待,如有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电线杆上装设的老旧扩音器,最后发出『嘟』的挂断声后,便结束了广播。 又来了。我感到很不耐烦。上个月也发生电车误点的情况,原因则是山猪。 这个站台背山朝海,是一条单向铁路。我上学时搭乘的这个车站,在县内是屈指可数的秘境车站,因此这种事情算是时有所见。对于上学迟到本身,我并不是很在意,反而觉得挺幸运的;但是站在这里遭烈日曝晒,我就完全不觉得高兴了。 电车冲撞动物,快的话只会造成三分钟的误点,然而有时也会长达一个小时。这次广播提到「严重误点」,所以依据我的经验判断,还要再等上三十分钟。一想到要在大热天等那么久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极度低落。 「好热……」 我用衬衫上臂袖子的部分,擦去流至太阳穴的汗水。 这个无人车站连自动收票机都没有设置,当然也不可能有冷气凉爽的奢华空间。我只能移动至木制屋顶下的长椅,藉此稍微抵挡酷热。 两张长椅并非排在一起。和我同一间高中的两名女生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正在闲话家常。 「好耶!第一节的体育课似乎可以翘掉了!」 「可是你不觉得鹿很可怜吗?」 「不,那是弱肉强食吧。」 两人的对话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他们本人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同开怀地笑着。这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为了不打扰两人谈话,我尽可能地消除气息,在无人的长椅上坐下。我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身体靠着椅背,用领口扇着风。这时,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潮水的气味轻抚鼻腔。 铁道的另一侧,可以看见和缓的海崖与朦胧的水平线。距离愈远,天空便显得愈发白亮;与之相对的,湛蓝的海水颜色更加地浓重。海面反射着阳光,静静地晃动。 如同看着蜡烛火花或是小河流水时,能让人心情平静,早晨的海洋也有着抚平本能的魔力。看再久也不会腻,反而会被更加吸引,令人感到莫名地心旷神怡。 我放空思绪,眺望着海面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转身向后,看向柱子上的时钟。时间是八点三十分,就算现在电车来,从这里到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也要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课堂从五十分开始,因此在这个时间就能确定会迟到了。 我心想这耐心等车吧。于是闭上双眼,准备小睡片刻。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的耳朵一动,对这一陌生的词语起了反应。那个词语出于隔壁女孩子口中。 「那是什么?灵异地点吗?」 「不是,有些不同。虽然确实没有科学支持,总之有点像是都市传说这类的传闻。」 「恐怖类的吗?」 「有一点。」 「欸~讨厌啦,我不想听那种话题。」 「放心、放心,我要说的不是鬼故事啦。据说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的话,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喔。」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嗯~……咦?只有这样吗?」 「接下来才是有点恐怖的部分。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可是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会怎样呢?」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哦,意思就是说青春和欲望只能二选一吗?」 「没错、没错。」 「确实有点恐怖呢。」 「对吧?」 「说到恐怖,昨天我房间出现一只好大的蜘蛛耶。」「哦,然后呢?」「我爷爷用报纸把它拍死了。」「你爷爷好强。」「就是说啊。」……两人不断转变话题,吱吱喳喳讲个不停。我就像是从垃圾桶翻出报纸一样,将两人的对话在脑中摊开,选取其中一个话题。 浦岛隧道——进入就能得到想要的事物,代价是变老。 我第一次听闻这则都市传说,创作灵感大概来自于浦岛太郎吧。可以得到任何事物,这一点的确很有都市传说的风格,有些老套;但是会变老的条件,倒是不常见。如果是追求年轻的人进入那条浦岛隧道,结果会如何呢?先变年轻,出隧道的瞬间再变老吗?那么要求返老还童的话,是不是就能不限次数地进出隧道呢?渴望不老不死身体的人,或许也有同样的效果。「什么都可以」这种词汇应该更谨慎使用才对。我做出这个结论后,睁开双眼。 电车来了。我看了眼时钟,才发觉电车误点了三十五分钟。大概是因为边打瞌睡边想事情的缘故,我并没有察觉到时间过了那么久。 因为撞到鹿,电车的车头上沾有血迹。不过这没什么,就跟往常一样。我从列车后方搭上电车,开着冷气的车内凉爽得令人叹息,火烫的身体马上冷却下来。 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噗咻——」的声音随即响起。车门关闭,电车开始发动。 『感谢各位旅客的搭乘。在此向您致歉,本班车——』 听着为误点一事道歉的广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今天似乎有转学生要来。 香崎高中距离车站不远,这附近的学生只要不是太笨,或者并非优等生,都会读这间学校。虽然偶尔会有狸猫或狐狸闯入运动场,但这就只是间校舍有点老旧的高中。 我在玄关换好鞋后,前往2-a教室。现在刚好是下课休息时间,能看到一些学生在走廊上聊天。 登上楼梯,在走廊前进一小段路后,我忽然看到奇怪的景象。 2-a教室前围起了人墙。正当我寻思着「有人打破窗户玻璃吗?」,随即想到应该是转学生来了。我的确有听说转学生是女生,难道她可爱到足以吸引众人目光吗? 我拨开人群,进入教室,一眼便看出谁是转学生了。 香崎高中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穿着连身裙的她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大概是制服尚未备妥吧。仅仅只是服装和其他女生不同,她便看起来如同随便从照片中剪下贴上一样,与周围格格不入。果不其然,她的长相确实相当可爱。乌黑的长直发乍看之下显得成熟,但一双大眼瞳的凤眼使她整体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她挺直背脊读书的模样,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跟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相比她也毫不逊色,甚至可说是名更甚川崎同学的美女。或许是容貌太过端正之故,她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明明是作为话题中心的转学生,却没有一个人找她说话,大家只是在远处观看。 我的座位靠着走廊。我走过去并坐下。 「早啊,熏。」 「哦,早啊。」 一名高个子短发的同班同学向我搭话,他是加贺。加贺虽然身材看起来就像是个运动员,却是头脑派男生,为静态社团书法社的成员,兴趣则是瓶中船。 「听说电车撞到了鹿。」 「是啊。」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呢。我骑机车上学,还真羡慕那样的突发事件。」 「是吗?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喔。」 「这一点骑机车也一样啊。」 「确实没错。」 加贺瞥了一眼转学生。 「东京大概就不会发生电车撞到动物的事件吧。」 「不,有发生过吧。」 「有吗?」 「撞到人之类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就会脱口而出那种话欸。」 加贺露骨地皱起眉头说道。 虽然不清楚他说的那种话是指什么,不过我刚才的发言或许轻率了,于是我转移话题。 「话说,为什么提到东京?」 「滨师说转学生之前就住在东京。」 我们班的滨本老师被称为滨师,是到任第一年轻的女老师。附带一提,虽说是女老师,却没什么魅力。 「哦,东京啊。」 「很凄惨对吧?竟然搬到这种乡下地方来。」 我「哈哈」地轻笑一声,回头望向转学生。 「果然是因为跟这里的气氛不合吗?」 「什么不合?」 「因为那个转学生看起来被孤立了。」 加贺似乎有些惊讶地说道: 「哦?你很在意吗?果然是因为她长得很可爱吗?」 「才不是,我随口问问而已。」 「她的名字叫花城杏子。」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相当有个性哦。」 加贺似乎觉得很有趣,开始侃侃而谈。 据他所说,花城杏子因为家庭的缘故,才搬来香崎这个地方,这也是她第一次转学。滨师介绍到这里,便宣布「那么请花城同学对大家说句话吧」,她却迅速回答「不,我没什么好说的。请问我可以坐下了吗?」。当时她的眼神十分锐利,滨师完全被她吓得发抖了。 事实上,花城冷淡的态度有目共睹。我们谈话的这段时间,有同学前去找她攀谈,就被她以「我在读书,请别和我说话」为由赶走了。 「那样不被孤立才奇怪呢。」 我只能苦笑。 「明明有着姣好的容貌,真是可惜了。希望她不会被欺负才好。」 「看她的个性似乎很强势,应该没问题吧?」 我这么说着,从书包取出教学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比起转学生,现在更重要的是下一堂课,因为下一节课要小考。 此时,宣告第二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花城的性格虽然难以相处,却是十分优秀的的学生。每当被老师点到,她都能立刻回答正确答案;体育课也展现出不逊于田径社的飞毛腿。即使收到女生们称赞,她也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只是回以冷漠的视线。,仿佛在说「我反倒想问,为什么你们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我好几次看到同学游说她加入田径社,却全被她以「怕麻烦」为由一口回绝。 看起来花城并不想和任何人交好,休息时间也几乎都在读书。 本来像她这样的不合群分子,很可能受到他人的抨击,然而她突出的能力似乎具有让人将「怪咖」解释为「天才」的力量,因此花城在转学第一天就被众人视为「孤傲之人」了。 虽说如此,也有人对她感到不满。 「喂,帮我到楼下的贩卖机买※cheerio的可乐。」(译注:日本的饮料品牌) 少女有着一头染烫成明亮茶色的鲍伯发型,身穿短裙,搭配一双后跟磨平的室内鞋,多处违反校规,可以说是活生生的『女生服装不良示范』。她就是班上公认最可爱的川崎同学。 川崎同学如果只是可爱的话倒也还好,然而她蛮横任性,自尊心也很高。再加上有谣传说她和以爱打架出名的不良学长在交往,因此班上没有人敢忤逆她。有三年级作为强力靠山,加之本身旁若无人的性格,她在班上享有女王地位可以说是必然情况。 川崎同学把百元硬币强塞给花城,花城则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硬币说道: 「cheerio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 「没听说过。」 「哦~我不管你有没有听过,快去买回来就是了。」 「一百元够吗?」 「够啦。」 「那东西好喝吗?」 「啥?这不关你的事吧。」 「除了可乐以外,还有别的种类吗。」 「少废话,快去买啦!」 「碰」地一声,川崎同学一脚踢向桌子,大声吼道。花城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默默走出教室。川崎同学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对自己的跟班们炫耀道:「看吧?只要吼一声,她马上就乖乖就范了。」 花城很快就回来了,右手还拿着cheerio的可乐。然后,她在川崎同学面前拉起拉环,噗咻一声打开,接着大口喝起可乐。花城突如其来的举止,令教室的气氛瞬间冻结,川崎同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将可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噗哈一声,樱唇离开可乐罐口。 「嗯,多谢招待。」 花城将可乐空罐放在川崎同学的桌上,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开始读起书。下一刻,川崎同学才宛如大梦初醒,气呼呼地大喊:「喂,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什么擅自喝掉我的饮料!」她站起身,朝花城的座位走去。然而好巧不巧地,老师刚好在这时走进教室,川崎同学只能咂舌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花城。 「花城好强,竟然吧川崎的可乐喝光了。」「我也想象那样做一次。」「话说,她喝可乐的动作还真豪迈啊。」 听见同学们的对话,川崎同学涨红了脸,宛如cheerio可乐的罐子。 面对班上的女王川崎同学,花城竟敢做出那样的举动,她究竟是什么人?我这么想着,心里同时预想着这样的未来——「啊啊,就算到毕业,我大概也不会跟她说上一句话。毕业后她很快就会连我的名字都忘记吧」。像她那样不会随波逐流的女孩,应该不会对我这般不起眼的人感兴趣。况且,我自己也不太想和她扯上关系。因为我和她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即使有转学生转入,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上完第五和第六节课后,今天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于是我拿起书包,从座位站起。 「塔野。」 回头一看,叫住我的人是被花城愚弄、现在仍满肚子气的川崎同学。 「什么事?」 「去福利社帮我买冰淇淋回来。」 ※冰淇淋,其正式名称是前段冰淇淋。就如同它的名字,那是一款前段呈圆顶造型的冰品。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编注:正式名称为「センタンあいすくりん」。) 「钱呢?」 「啥?怎么?要钱吗?」 当然了,没钱要怎么买。不过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跟她说了也没用。 川崎同学开始把我当成跑腿使唤,我记得是在刚升上二年级不久。那时我走在走廊上,突然被她叫住并问道「可以借我十块吗?」。我心想不过是十块钱,就借她了。然后到了隔天,她改而要求「可以借我一百元吗?」。尽管我内心想着「喂喂,又要借钱啊?」,但因为并不是多大的金额,所以我还是给了她一百元。在那之后,我似乎就被川崎认定为「好欺负的家伙」,时常被她叫去跑腿。 当然,跑腿并不是件光荣的事。然而,每当我想拒绝时,班上的女王就会暗示自己有爱打架的学长罩。对于暴力无法抵抗的我,不得已只好答应。 「没关系啦。」 背后传来「那就拜托你快点去买回来啰~」的声音,我前往了福利社。 下楼梯后,有人从后方戳了戳我的右肩。我回头一看,只见加贺站在后方。 「那种事你就拒绝啊。」 加贺责备似地说完后,走到我身旁。 「是我倒霉。没办法啦、没办法。」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道。但加贺似乎不满意我的反应,露出不快的表情。 「就是因为你对她千依百顺,川崎才会这么嚣张啊。」 话落,他用书包打了一下我的背。不过,并不会痛。 「话虽如此,我记得川崎同学有个可怕的男友不是吗?若是随便拒绝,她转而向学长打小报告的话,那就糟了。我恐怕会在回家路上遇袭,或是对方直接闯进教室大闹。」 加贺闻言,马上回答:「才不会啦。」我则喃喃低语:「不会吗……?」 「我说啊,三年级为了准备考试和就业,精神本来就很紧绷了,你觉得对方会因为女朋友告状,就做出引起问题的举动吗?再说,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这点也很可疑,毕竟谁都没看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你的意思是,川崎同学在虚张声势啰?」 「你不觉得很有可能吗?」 他这么一问,我便不假思索地认为有这个可能。川崎同学的个性就是如此,她很不服输。 「……不,可是要主张陌生人是她的男友,这不太可能吧。他们有在交往应该是真的吧?况且,拒绝之后被她碎碎念感觉很麻烦。既然如此,金额不多的话,还不如花钱消灾。」 后半段是我的真心话。花数百元就能避开麻烦,代价是很便宜了。 加贺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难道就没有中心思想吗?」 「那是必要的吗?」 「当然啊,没有中心思想就无法贯彻自己的意志,所以你才会被当成跑腿使唤。你稍微向那个转学生看齐吧。」 我觉得胆子大到像花城那样,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 「我也不是没有中心思想。」 「怎么说?」 「我的中心思想就是不要有中心思想。」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电线杆内部其实是空心的哦。为什么呢?因为那样才比较坚固。我啊,为了不让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折断,才特意不怀有中心思想的。这对于加贺而言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不过这可是崇高的信念哦。」 加贺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你这家伙是随便说说的吧?」 「差不多。」 我的大腿被加贺用膝盖撞了一下。这个攻击虽然动作不大,却让人相当疼痛,于是我喊着「别再踢了!」,同时躲过攻击。好险、好险。 「我跟你说认真的。」 「真严格啊……」 我揉着大腿,来到福利社。当进入店内后才想起,这个时期的冰淇淋很快就会卖完。于是我赶紧前往冰淇淋贩卖区域,幸好还剩下一支前段冰淇淋。它就像浮漂一样前段朝下,被其他冰品掩盖住。 「幸好、幸好,那就快点买一个回去吧。」 「那支冰淇淋借我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将冰淇淋递给加贺。 「这样。」 加贺用手指对准甜筒的前段弹了一下,包装内的甜筒杯随即折断。 「喂,你在干什么啊?」 「虽然是中空的,却折断了哦。」 「你那样做当然会的断啊。」 我从加贺手中夺回冰淇淋,仔细地观察。 「啊~这样在吃的时候,会从下面滴出来啊……」 「哈~真爽快。」 加贺哈哈大笑。遭殃的人可是我耶。 「放心吧,不打开包装是不会发觉的。就算败露,你只要说买的时候就断了,她也拿你没辙。再说,付钱的人是你,不做点恶作剧不就太亏了吗?」 「这不是亏不亏的问题吧。」 「就是亏不亏的问题。」 加贺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转身向我说道: 「你偶尔也该试着发个脾气吧。毕竟你既不是电线杆,也不是冰淇淋啊。」 「……时候到了,我就会发脾气啦。」 「那是什么时候啊。」 加贺叹着气说道。 我将冰淇淋交给川崎同学后,便逃跑似的离开学校。我和上学时一样,搭乘电车回家。眺望风景、滑滑手机,一下子就到站了。 我离开座位,给司机检查月票。司机似乎都认得我的长相了,所以并没有认真确认。按下门旁写着〈开〉的按钮后,我走下电车,随即听见蝉鸣合唱,热气同时笼罩全身。被车内冷气吹凉的身体,美没过多久已满身大汉。 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我低垂着头,沿着道路的白线前进。顺着这条路走,经过一间个人经营的米铺旁,再走过从未见过拉开铁卷门的消防仓库,就会到达我家。 明明夏天才刚开始,马路前方就已经看得见仿佛洒过水的镜面,那是名为海市蜃楼的自然现象。我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过,据说这种现象必须在气温高达三十五度左右才会出现。三十五度啊,难怪这么热。我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抬头恨恨地看着太阳。 阳光十分耀眼,我不禁低下头。就在这时,一名少女从视野的边缘一掠而过。 我猛然停步,睁大双眼。 从棒球帽露出的短马尾左右摇摆;稍嫌宽大的大圆领背心搭配短裤的穿搭风格,格外突显出小麦色肌肤的健康活力;即使远望也看得出颇为老旧的红色凉鞋,充分表现出少女的活泼。 「那是晴天和雨天的边界哦。」 她背对着我,指着如积水般晃动的道路前方说道。虽然是轻声细语,却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不过这是正常的,因为原本嘈杂的蝉鸣声已经完全止息,四周仿佛时间暂停般寂静无声。 她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跟你说哦,哥哥。这是因为那边正在下着大雨,可是当我们走到那边时,地就已经干了。所以我们只要走快一点,至少就还看得见残留的积水哦。」 我对眼前的光景有股强烈的相识之感。 雨天和晴天的边界。没错,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海市蜃楼这个现象;不明白为什么万里无云的晴天下道路看起来是湿的。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个知识告诉她。已经是高中生的我,如今可以解释海市蜃楼发生的原理了。然而,我无法如愿。我的身体仿佛被紧紧捆住,僵直而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怎么了?哥哥怎么站着不动。你不走的话,人家就要先走啰。」 华伶转身背向我,奔跑离去。 我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激烈地喘着气。「等等我」、「不要走」——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在体内互相挤压,压迫着我的胸口。我感到好似身体被灼烧的焦躁感,甚至想省下呼吸的时间,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过不久,华伶的身影便消失于摇曳的暑气中。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中断的蝉鸣顿时响起,充斥于耳。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流入眼睛,使我紧紧闭上双眸。 接着,我一路跑回家。 我抵达家门后,从书包取出钥匙开门。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的关系,感觉屋内格外地昏暗。我在自己的房间换上t恤和短裤,然后前往厨房。喝下冰凉麦茶并歇了一会儿后,我移动到和式客厅。近四坪的空间里,榻榻米已经完全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卷轴。我望向门廊的大窗户,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昏暗的家中,窗外看起来一片纯白,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于铺放在房间角落的坐垫上正座,眼前是华伶的佛坛。 华伶是小我两岁的妹妹,五年前从树上摔落而亡。 事情发生在如今这般湿热的夏天。我和华伶拿着捕虫网和虫笼,前往附近的树林。到了黄昏时分,我们仍然没有抓到作为目标的独角仙。我们并不是非常想要,只是因为两人齐声跟母亲说过「等着瞧,我们会抓只大的回来」,所以固执地拼命捕捉。因此,当我们偶然发现攀在树上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时,顿时感到欢天喜地,无论如何都想抓到它们。 「那么华伶队员,现在有一个问题。」 我开玩笑地说道。华伶也配合我,玩闹似的敬礼。 「是的,什么问题呢?哥哥。」 「网子不够长。」 「什么!那事态可真严峻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居然知道这么难的词汇。」 「看电视学的啊。」 华伶这么说着,淘气一笑。我也露出微笑,回答道:「这样啊。」 独角仙和锹形虫都在相当高的位置,要抓住它们势必得爬树。然而,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树枝,实在是无法一个人攀登而上。 「这个高度看来,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怎么办呢?」 「哥哥,既然如此,当然只能爬树了。」 「爬不上去啦。附近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树枝……」 「不行哦,要多动脑筋才行。」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哥哥把人家扛起来就好啰,那样人家就能碰到那根树枝了吧?」 华伶所指的树枝,距离地面约有近两公尺的高度。 「……不会很危险吗?」 「不会、不会。况且,人家很会爬树啊。」 「可是……」 「不快点行动,它们可就要逃走了哦?」 错过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无法抓到了。这么一想便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决定采用华伶的建议。 「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哦。」 「好啦、好啦。那哥哥,借人家踩在你的肩膀上喔。」 我蹲下身,华伶则脱下那双她喜爱不已、变得破破烂烂的红色凉鞋,将脚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她随即轻巧地跳上树枝,开始爬树。那模样真像猴子,但是这样说太失礼了,我并没有说出口。不过她的身手灵活,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脚滑,所以我将视线移开,往下看。 ——我这样大概就是最后的分歧点。那时候,我应该坚持看好华伶。 事情发生在转眼之间。我忽然听到树枝发出「啪嚓啪嚓啪嚓!」的折断声,立刻往上看。 「啊!」 当我抬起头时,为时已晚。华伶似乎身体往后一倒,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冲撞地面。 这实在太过突然,我只能呆立原地。经过不知五秒还是十秒,我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呼喊华伶,然而一切都迟了。明明没有流出一滴血,华伶已经没有呼吸。 接下来的事我不太记得。总之我非常害怕,害怕得逃离那里。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受到附近的人保护。我再次意识到华伶的死讯,已经是隔天的事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华伶似乎是当场毙命。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时我强行阻止华伶的话;告诉她时间太晚,我们该回家的话;甚至一开始就不要去捉虫的话…… 华伶一定还会活着吧。 「……」 我上好香,敲响钟,脑中不断书写着寄不出去的悔过书。 在脚麻之前,我站起身并前往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加入一杯米到内锅,打开自来水洗米。换水次数是五次,因为我常忘记次数,所以总是用洗几次米就用多少只手指的方式来记忆。第一次的话是食指;第二次是食指和中指;第三次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依次类推。洗完后,我将内锅放入煮饭锅,按下快速炊饭的按钮。 接着我要做德国马铃薯。我从冰箱取出材料,将那些食材切好、翻炒。自从华伶死后,我便代替因此失踪的母亲煮晚餐。因为父亲不会厨艺,一直吃外食或买便当也不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有我接手。 德国马铃薯完成后,我把父亲的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随即一个人开始用餐。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当红综艺节目,时而欢笑,时而自言自语。七点的节目大多很好看,不过吃完饭、关掉电视后,马上就会忘记方才看过的内容。 我把餐具浸泡在水里,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胸口,或是听音乐。或是看漫画来消磨时间。没过多久,眼皮渐渐沉重,我开始打起瞌睡。尽管心想必须烧洗澡水,但实在难以抵挡睡意,于是我完全闭上了双眼。 咚!啪哩!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不认为那是小偷。即使刚起床,我也想象得到是谁做了什么事。所以我不出房门,再度闭上双眼。 「熏!给我过来!」 啊啊。可恶。 我从床上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才前往客厅。 从区公所下班回家的父亲正在客厅里。他满脸通红,看来喝了很多酒。衣服也没换,仍旧穿着衬衫和西装裤坐在座垫上,仰着头大口喝水。父亲的脸颊消瘦,凌乱的头发中可以看见反射光芒的白发。我心想,爸爸老了啊。人到了五十岁,大概都是这样啊吧。 喝完水后,父亲把杯子猛力往桌子上一放。哐地一声,力道之大好似差点将杯子打破。 「洗澡。」 父亲不看我一眼,只是注视着电视说道。电视电源并没有开启,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对不起,我马上去烧水。」 我前往浴室。就在此时,光裸的脚似乎踩扁了某个东西,令我背脊一阵发凉。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脚,赫然发现那个东西是马铃薯。我做的德国马铃薯散落在榻榻米上,墙壁也附着一些。恐怕是被整盘砸在墙上吧,我附近的地上还有剩下一半的盘子。 「喂!你杵在那里做什么,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对于父亲的怒骂,我只是回答一句「没什么」,便前往浴室。 我真的没什么话想说。不管是只为了烧洗澡水就把我叫来,还是把我做的德国马铃薯砸在墙上,甚至打破盘子,这些事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父亲几乎同时失去华伶和母亲,我觉得他十分可怜;对于指望父亲能继续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我也已经放弃;明明就在事发现场,却无法阻止华伶死亡,则让我心怀愧疚。怜悯、灰心和罪恶感,我的心大部分都被这三种感情占据,丝毫没有愤怒所能介入的余地。 父亲原本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是自从华伶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地,精神非常不安定。他有时会像刚才那样对物品发泄怒气,有时又会变得异常温柔。起初,我的心情还会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而欢喜悲伤,并且摸索着身为儿子所该采取的最适当行动。然而,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我选择作罢。 「死的人是你的话就好了。」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天夜晚。喝得烂醉回家的父亲,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冷」般,自然地说出这句话。坦白而言,我隐约觉得父亲会那样想也很正常,所以令人意外地冷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完全不感到悲伤,不过我的活力就像被拔掉塞子的水缸,流失得一点都不剩。既不再为了讨父亲欢心而努力,也不再生气得想反抗他蛮横无理的言行。与此同时,我深切感受到,父亲已经不把我当成儿子看待了。 我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孩子。 在我八岁的时候,这件事才曝光。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多。尽管当时年幼,我仍明白母亲的外遇是禁忌,因此我不去碰触,对此也不感兴趣。因为母亲确实爱着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当时也对我很好,所以我在观念上理解到,过去的出轨只是一种谁都会犯的小错。我想华伶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我们塔野家就是像这样彼此保持着微妙距离,建立起理想的家庭。 然而,理想的家庭因为华伶的死亡,毁坏殆尽。现在的塔野家,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庭和乐的要素。 我忽然想到,要是如父亲所说死的人是我,现在会如何呢? 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我转开莲蓬头的开关,冲洗踩到马铃薯的那只脚。顺便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在浴缸装满水后,转开加热器的开关。 不把德国马铃薯和破盘子收拾干净,可能又会挨骂。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客厅。只见父亲躺在榻榻米上,张大着嘴,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先前不悦的样子。那副傻相甚至让人想笑。 「哈哈,还好我们长得不像。」 现在重要的是打扫。得趁父亲睡觉的期间,快点清理完毕。 我把破碎的盘子和德国马铃薯的残骸全部扫起来。马铃薯似乎有微波过,摸起来还是温的。到底是怎样的心境变化,让他选择不吃而是全部砸到墙上呢?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收拾完毕,我回到浴室。确认浴缸的水是温热的后,把加热器的火关掉。如果有热水器的话,这一切只要按一个钮就能搞定,无奈我们家很老旧,所以也没办法。 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到了即将变成明天的时刻。若是平常的话,这时候我应该要为了明天而养精蓄锐,准备上床睡觉了。然而,或许是因为今天打瞌睡时睡饱了,我没有一点睡意,不禁心想干脆熬夜吧。 在玄关换上运动鞋,我悄悄走到外面。 我决定去散步。 出家门后大约经过三十分钟,我如今正走在铁轨上。 我在夜晚散步的次数算是相当频繁,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在铁轨上漫步。我想起看过的电影或小说里有这样的一幕,于是试着模仿。尝试过后,感觉相当不错。 该怎么说呢?堂而皇之地做出平常不能做的事,让人感受到一种禁忌的乐趣。我像是走平衡木似地保持着平衡走在轨道上;或是假装自己是电车,通过无人车站。做着这些事,令我的胸中感到雀跃无比。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石头上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响,也令我相当喜欢。声音有点大是缺点,不过这个时间带不会有人外出,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在意。 这一带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因为月光明亮,即使是夜晚也并非一片漆黑。特别是像今天这样晴朗无云的晚上。甚至明亮得有如白昼。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流星,也是在如此明亮的夜晚。为了观测出英仙座流星雨,我和华伶一起坐在门廊,眺望着天空。我看见流星三次,华伶却频频打瞌睡,每次都会漏看。最后她一次也没有看见,就这样睡着了。隔天早上,华伶露出悔恨得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只好安慰她下次还有机会。然而,她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星星的话,她应该就能每天观赏流星了吧。我心想: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持续走了一个小时,我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走到尽头。 前方是一条隧道。 那是平时上学时搭乘的电车会通过的隧道。尽管是熟悉的隧道,但我当然没有深夜一个人进入隧道的勇气。 回去吧。我这么想着,掉转脚步。就在此刻,我发觉某件事。 铁路旁的长草堆中,隐约可见木制的扶手。我拨草一看,发现通往海边的向下阶梯。楼梯延伸的方向,处于从电车座位不易看见的角度,或许是为了维修而建造的吧。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看见标示禁止进入的广告牌或绳索。 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心想:走下楼梯看看吧。于是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下一个阶梯。这段楼梯并不长。我一边挥去落在脸上的蜘蛛网,一边拾级而下后,来到一处寸草不生、有如误入晴空乱流的空地。 而这里有一条隧道。 「这里也有……?」 那是一条大约三公尺高的小隧道,由石材建造,上面长满青苔。我走到正面也看不见隧道的出口,长度深不可测。 如果这条隧道位于更容易被人发现之处,大概会被认定为灵异地点吧。那氛围一看就像是闹鬼的地方。 正常人肯定不会进入,一定会感到阴森可怕而回头。 我本来应该也是如此……如果没有想起今天早上的事的话。 『你知道浦岛隧道吗?』 我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呢。 那只是都市传说。不管怎么样,能得到任何想要事物的隧道什么的,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再说,只是偶然发现自己不曾知道的隧道,就马上把它与都市传说联想在一起,这也太直观了。都已经十七岁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蠢。 回去吧。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当作没看见这条隧道吧。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一边自嘲,一边走上楼梯。 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停下脚步。 假如……这只是一个假设。 假如真的有浦岛隧道这种东西,进入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的话。 ——是不是也能让华伶起死回生呢? 我用手机的光照亮前路,进入隧道。 稍微看一下就好。只要稍微往里走上一段路,什么都没有的话我就立刻回来。 为了避免跌倒或者踩到奇怪的东西,我缓慢地前进着。隧道内有着浓重的土壤气味,我本来抱着会看到一、两具动物残骸的心理准备,但至今连一片落叶都没看见,看样子也没有长青苔。与受到风吹雨打的外观不同,隧道里面意外地干净。只不过,仿佛舔舐全身的湿热暖风不断吹来,让人感到格外不舒服,再加上隧道狭窄,感觉就像在巨蛇体内行走一般。 如果现在灯光消失,我可能会吓得腿软。我担心手机电量不够,往画面上一看,残余电量只剩10%。这电量实在令人不安。 就在我心想差不多该回头的时候,发现隧道前方透出柔和的光源。那应该是出口吧。什么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啊——尽管有点扫兴,我仍是加快脚步往光源走去,只见光源愈来愈大…… 那并非出口。 「这是……什么啊……」 眼前出现一座令人联想到人骨的白色鸟居,仿佛数百年前就已建造于此,等待他人到访。鸟居不止一座。往深处望去,可以看见其如千本鸟居一般,连绵不绝地一路延伸至隧道内。 柔和的光源,其实是从隧道墙壁往天花板斜向延伸的火炬。火炬装设于鸟居与鸟居之间,朝着隧道深处等间隔排列。前端的火几乎没有摇曳,仅是透着朦胧火光地燃烧着。 我深切感受到一种不能轻易踏入的神圣感,那种感觉已经超过宗教或仪式的范畴。 我不知道、也未曾听说过这种地方。我想确认自己在何方,手机却显示在收讯范围外。在香崎,收不到讯号并不稀奇。然而,这件事放在眼下的状况,却令人感到非常诡异。恐惧的情感涌现心头。 果然还是回去吧。这里感觉不太寻常。 我正想着从原路折返之际,意识忽然被隧道深处所吸引。 「……那是什么?」 鸟居的那一头,有一个红色小物品落在地上。因为光线昏暗,从这里根本看不清楚。 我下定决心,确认那是什么东西后一定要折返。于是我谨慎地穿越前方的鸟居,靠近那个物品。 那是……凉鞋吧。使用已久的红色凉鞋,尺寸相当小,是给儿童穿的。 我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拿起凉鞋,仔细地观察。 接着,我吃惊得屏住呼吸。 『华伶』。 凉鞋的侧面留有这两字,而且是华伶的字迹。 骗人的吧。 这双凉鞋华伶穿的凉鞋,不会有错。我至今都还记得华伶曾问我好不好看;而且上面的笔迹也很相似,因为华伶的「怜」字有她独特的写法。可是,为什么华伶的凉鞋会落在这种地方? 最后看到这双凉鞋,就是在我无法忘怀的那一天,也就是华伶过世的那日。运送华伶尸体时并没有回收那双凉鞋,所以我独自前往森林找寻。写有『塔野』两字的那只凉鞋很快就找到了,但写有『华伶』的那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由于持续找了一个月也遍寻不着,我只能哭着放弃搜索。 这条隧道距离那座树林有五公里之远,华伶的凉鞋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难不成,这里是真正的浦岛隧道?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或许只是被野狗或者乌鸦叼来的。就可能性来说,动物叼来的几率也比较高。况且,当时我确实到处寻找华伶的凉鞋,但若要说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事物,就很难同意了。毕竟我追寻的是华伶本人。 不管怎样,前进看看吧。华伶如果在的话,这里就是真的浦岛隧道;否则就是假货。 期待战胜了恐惧。我把凉鞋和手机各自塞入左右边的口袋,开始往隧道内走去。 鸟居和火把一路延伸。鸟居倒也罢了,火把到底是从何时点燃的?总不可能是有人预测我会进入隧道而事先点燃,恐怕是从很久以前就燃烧着的吧。这么一来,氧气和燃料的供给来源就成谜了。火把上大概有什么机关,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置的呢……? 不行,感觉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华伶——……?」 我以微弱的声音呼唤华伶。 当然,不会有响应。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 有声音响应了。 那道声音轻轻掠过,难以听清。我听不出来声音来源是小孩还是大人,甚至分辨不出男女。 然而,刚才那确实是人声,并不是风的声音。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猛烈跳动。 前方有人。 只要那个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华伶,我就应该赶紧前进。 我拔足狂奔。跑了没几步,很快地再次隐约听见声响。 我停下脚步,凝神聆听。 只听闻昆虫或小动物到处爬时发出的「沙沙沙——」声。 声音的发生源离我很近,之所以没看见发声之物,可能是那东西躲在鸟居后方的缘故。 我的心跳加快。 那肯定是老鼠之类的,根本不需要害怕。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加快脚步想通过鸟居,某个东西却在此时从鸟居后方飞出。 「唔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惨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马上抬头一看,只见鸟居上方停着一只小鸟。它俯视着惊吓到站不起身的我,歪着小巧的头,一副困惑的模样。 「什么啊……原来是鸟……」 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吓唬人。我这么想着并站起来,仰头望着小鸟。 那是只有着鲜艳黄色羽毛的小鸟。香崎并没有这么颜色醒目的野鸟,恐怕是从民家逃出的宠物吧。话虽如此,真亏它能闯到隧道这么深的地方。 「咦?这只鸟是……鹦鹉吗……?」 我仔细端详,确信眼前的鸟是鹦鹉。圆滚滚的黑眼睛,以及圆滑的鸟喙。对了,这只鸟是虎皮鹦鹉。因为我们以前有养过,所以我分辨得出来。我们养的鹦鹉叫『喜伊』,它有着和这只鹦鹉相同的毛色,脖子也有淡淡的白色斑点。 眼前的鹦鹉与喜伊十分相似,愈看就愈相像。 ……不,黄色羽毛和白色斑点并不是多么稀有的特征。况且喜伊早就死了,记忆中还是我和华伶一起亲手埋葬的。,甚至为它做了坟墓。所以……没错,它不可能是喜伊。 我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庞大情感,从腹部深处涌上。 「——……青——……」 鹦鹉似乎想说什么话。 我隔着衣服,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竖耳倾听。 「——青蛙之——歌——」 心跳好似止息了。 「青蛙之——歌——歌——青蛙之——」 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是我与华伶最想要教会喜伊的『青蛙之歌』的歌词。我们梦想可以两人一鸟合唱,不知对着喜伊唱了多少遍。可是,喜伊就像坏掉的收音机,只会重复最初的两句,还没有完全记住歌词就寿终正寝了。 眼前的鸟和喜伊一模一样。不管是羽毛的颜色、花纹,还是说出的话语。 目睹到不可能发生的事,使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尽管如此,我仍是拼命思考。 这一定是幻听。肯定是深夜隧道这种非常情况,让我产生幻听了。这只鸟肯定也是幻觉。 若是幻觉,应该触摸不到它吧。我这么想着,缓缓将食指伸向它。鹦鹉没有逃走,我的指尖触碰到它的脖子下方。柔软的羽毛、肌肉频繁的动作、略高的体温,这些全部都透过手指,清晰地传递而来。 不是幻觉,这只鹦鹉是真的,是我们以前养的喜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死亡的喜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里真的是浦岛隧道?不,即便如此,为什么会是喜伊出现……? 我完全不觉得这些疑问会有答案,即使如此,我仍是寻找着能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喜伊飞往了隧道深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展开行动。即使来历不明,我也不像放它走,于是奔跑了起来。然而,跑了没多久,我便突然紧急刹住。并非跑到尽头,也不是我发现了什么,而是心理方面的理由。我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种时候,以我的个性大概会乐观地认为「既然忘记就不是多重要的事」,一开始就放弃努力去回想那是什么事;但是这次我总感觉不管怎样都必须想起来比较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预感,一股不明原因的危机感在我的胸中闷烧着。 假设这里就是浦岛隧道,我能想起的唯一情报来源,就是今早听到的两名女生的谈话。她们说了什么呢? 『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想离开吧?』 不是这一句。 『可是浦岛隧道不会平白让人离开的。』 再下一句。 『听说会变老,而且是一下子就变成老爷爷或老婆婆。』 一下子。 血管中的血液顿时凝结。 进入浦岛隧道,可以让人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但是相对的,必须付出年纪变老的代价。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却直到现在才想起。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的期待,以及对老化的恐惧。两种情感在我的脑中激烈冲突。经过数秒的挣扎,恐惧战胜了期待。在不知道隧道长度、也不确定华伶是否真的在这里的情况下,就这样继续前进实在太过危险。 有了决断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很迅速了。我拼命地狂奔,循着来时道路返回。 尽管好几次差点跌倒,我仍然不断地在昏暗的隧道中奔跑,意外地很快就看到出口。 我连滚带爬地冲到外面,也不在意衣服是否会弄脏,直接往地面一趟。夜空的繁星正冷淡地俯视这我。 我喘息着,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眼里。 既没有皱纹,也没有血管突出。这是一双以男人而言,实在过于干净的手。那是我见惯的手。 「没有变化吧?」 我用那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长出像老爷爷一样的胡子,肌肤也没有变得松垮,跟进入隧道前的我没什么不同。 我忍不住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变老。尽管不晓得会变老一事是不是假情报,总之我暂时放心了。 于是我坐起身子,拍了拍背上的土。 心情平静后,我才发觉隧道内外的气氛相差很大,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做了场怪梦。冷静下来思考,在这种偏僻场所的隧道深处,怎么可能会有无数的鸟居和火把?然而…… 我抽出左边口袋里装着的东西。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华伶的凉鞋啊……」 捧在双手的红色凉鞋,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而且,不管是宛如异世界的光景,还是喜伊的姿态,只要闭上眼就能清晰想起。至少可以确定,那些并非我的幻觉或幻听。这条隧道确实是通往那个奇怪的空间。 不确定的事情还很多。虽说平安归来,我心中仍残留着少许的恐惧感。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思议地受到这条隧道吸引。这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完全舍弃一个接近愿望的可能性——那就是只要往隧道里走,说不定就能点到华伶。 总之,今天就先回家吧。之后再决定是否明天再次挑战就好。 我把华伶的凉鞋塞进口袋,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后,为了不被父亲发觉,我缓缓地打开家门,走进玄关。就在此时,我不小心将靠着墙壁的伞碰倒了。 这下子发出一道巨响。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我连忙把伞放回原位,准备奔回房间之际,走廊的灯却亮了起来。 「熏!」 表情严肃的父亲站在寝室前。 糟糕,我偷偷溜出家门的事败露了。真麻烦,要说教的话,希望他长话短说。 我低下头,打算至少在态度上表现出有在反省的样子。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啊啊,终于要动手了吗……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痛楚,却迟迟没有遭打巴掌或吃拳头。我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一看,却见父亲盯着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熏……太好了……」 父亲勉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他说「太好了」到底是指什么? 「连你也走的话,我该怎么办……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有点醉了。」 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状况,说了一句「我并不在意」。 看来现在的父亲处于忏悔模式。所谓的忏悔模式正如其名,就是指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正确地说,是拼死表达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状态,不过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旦进入这个模式,父亲就会温柔得让人恶心。 「真的很对不起,今后我会控制喝酒的量。」 只说控制,而不是戒酒。这种说法仅是一种暂时敷衍的迁就之词。 「所以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好吗?」 我点头答应。 只是半夜偷溜出去,就被当成离家出走。明明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父亲的反应未免太夸张了。 「真的拜托你了。学校还打电话联络我,真让人头痛啊……话说你上哪儿去了?」 学校打电话联络父亲?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还是回答道: 「我去散步一下而已。」 「……是不能说的地方吗?」 「没这回事,我是说真的。因为晚风很舒服。」 「你就老实说吧,是在谁家里过夜了?还是去城市了?」 「都不是。我没在谁家里过夜,也没离开香崎……」 只见父亲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我说了令他不快的话了吗? 「算了。不过别再这样了,儿子失踪的消息若是传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父亲搔了搔头,走回寝室。 结果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带着满肚子疑问走向更衣室。流了一身的汗,我想先冲个澡。 「真是的,去哪里鬼混了一个星期啊……」 正要关上房门之际,父亲又说了令人不解的话。 是我听错了吗? 总之,我经过走廊。进入更衣室,将脸靠近镜子,再次确认是否有老化的迹象。松一口气后,我正准备要脱衣服,手机便从口袋滑出。这时不知怎地,手机屏幕亮起。 看到画面后,我吃了一惊。手机显示着大量的未接来电,主要是加贺和父亲打来的,还收到许多简讯。 「你在哪里?」「你怎么逃学啊?」「快点回来。」「你不在很无聊。」「至少说一下是否平安吧。」「班上同学都很担心你。抱歉,我骗你的,其实只有我担心你啦。」 ……这是怎么回事?我去散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过了一个星期?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更衣室一个人自言自语,把脸凑近手机。 画面显示着七月八日,而我走出家门的那天,是七月一日的夜晚。我若是在拂晓就回来,今天理应是七月二日才对。 「该不会是手机坏了?」 我试着进行许多操作,全部都正常运作着,只有日期不正常。信箱的受信日和电话的来电日期,也都显示着七月二日以后的日期。 我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背脊,顿时没心情淋浴了。我直接冲出更衣室,前往客厅。 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现在正好播放天气预报。 以宁静的古典钢琴作为bgm,画面下方显示着字卡。 『今日 七月八日 降雨几率 10~20%』。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揉眼睛的同时,心里不经意地想到,人们看待奇怪的事物之所以会揉眼睛,并不是想确认是否看到幻觉;而是为了让自己在心中重新确认看见奇怪事物这件事,所采取的行动吧。 「不,骗人的吧。」 为了缓和不安,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接着关掉电视,用手机打电话。 铃声响了十次后,对方接起电话。 『我是加贺……』 加贺似乎非常不快的声音随即传来。 「喂?我有点事想问你。」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没错,我就是想问这个。今天几号?」 『啥?呃……今天是八号吧。八号凌晨四点。』 「你确定吗?」 『不会错啦。话说,你想知道时间的话,不要打给我,打去报时台啦。小心我宰了你哦。啊,比起这个,你干嘛逃学啊?』 通话断了,我一看画面,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强制关机的时间点还真令人讨厌。话虽如此,我想问的事已经问到了。 今天果然是七月八日。 「真的假的啊……」 这是不可能的。我离开家门,应该顶多只有经过两、三个小时而已。若要说是我搞错了,差距一整个星期的时间未免太夸张了。 我再次奔向更衣室,仔细观察自己的脸。 胡子几乎没有变长。我三天便会刮一次胡子,如果一个星期没刮,应该会更长一点。而且,我几乎没有空腹感这点也很奇怪。 说到奇怪,手机也很不正常。一般来说,就算没有通话或收信,放置一星期不管,电量应该会减少相当多。然而,直到刚才我却还能跟加贺通电话。我记得在进入隧道时,电量只剩下10%左右,应该早就无法使用手机了。只有日期确实改为七月八日,大概是因为走出隧道时手机收到讯号,自动重新设定时间了。 「隧道……浦岛隧道……」 华伶的凉鞋和喜伊的出现。进入那条隧道后,尽是发生一些离奇的事。 我的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丧失记忆?看到幻觉?被人洗脑? 愈想头愈昏,只有不安不断地积累。 「……不行,睡一下吧。」 头很难受,先睡一觉,醒来再重新思考吧。 明天……不对,今天我得去上学才行。 第二章 汗与柔丝精 抵达香崎高中,进入教室后,我受到了短暂的注目。大多数同学只是看我一眼,露出「啊,你来啦?」的表情。不过,有几个人来找我说话。 「塔野!你为什么请假?」 「该不会是学坏了?」 「你旷课一周都在做什么啊?」 不管怎样,我决定用「我得了重感冒」为理由应付过去。他们随即开玩笑地说「被传染给我喔~」,接受了这个理由,然后对我失去兴趣而走开了。 我一如既往地又变回一名不起眼的同班同学。我在自己的座位下坐下,从书包拿出教科书、铅笔盒等物品,一一放到桌上。此时,有人从旁边踢了我的椅子一下。 「早。」 加贺一如往常地过来和我说话。 「啊啊,嗯,早安。」 「凌晨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我有点睡昏头了啦。」 「哦~是吗?」 他的语气特别强调「是吗?」这两个字。 「所以你是因为感冒,卧病在床一周吗?」 其实不是,但要说明也很麻烦。何况就算实话实说,他也不会相信吧。因此我决定和刚才一样蒙混过去。 「就是那样。我差点死了,真的病得很重。」 「鬼扯。」 谎言马上就被看穿,我不禁愣了一下。加贺有些生气地继续说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生龙活虎的,说什么感冒啊。何况真的是感冒,也会打电话请假吧。根本没有理由因为这样而无故旷课。」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早知道刚刚就该假装咳嗽几声、 「然后呢?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没有啦,有点算是离家出走吧。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礼拜,我都吓了一跳呢。」 我尽可能装作没事,傻笑着说道。然而加贺瞪了我一眼,仿佛看穿我在演戏。 「我可没有要你找我商量,但你至少回复一下吧,笨蛋。不过别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哦,下次我可不会接了。」 「哈哈……抱歉。」 加贺的优点就是不会对我过问太多。对于因此而安心的自己,我感到有点自我厌恶。 我和加贺从小学就认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但并不是会互相倾吐烦恼的交情。我们是刚好同班,座位又靠得近,说话机会因此变多。不知不觉间,只要到了需要两人分组的时候,就会先向对方确认。我们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交情,距离不远不近,不会侵犯彼此的领域。虽然不知道加贺是怎么想的,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距离感刚刚好。 「但实际情况是如何呢?」 我假装不经意地向加贺问道。 「啊?什么如何?」 「我是说时间啦。感觉只是过了几分钟,其实却过了好几天。我想说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的现象吗?啊,我这么问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我装得若无其事,试着丢去话题。加贺的知识相当渊博,关于我所体验到的不可思议现象,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怎么可能。如果是几小时的话倒也罢了,过了好几天的话,任谁都会察觉吧?毕竟肚子会饿,还会困倦啊。」 他的眼神就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一般 「啊~嗯,说的也是呢……」 「只不过,真要说的话……」 加贺露出沉思的神情。 「常有人说,沉迷在某一件事上时,感觉时间就会变得飞快。不过这与其说是现象,倒不如说是心情的问题。还有就是神隐吧。」 「嗯~……」 感觉这两者都没什么关联。我在隧道时或许的确很专注,但是因此过了一星期而不自觉,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至于神隐的话,的确有可能,但总觉得这根本不能算是解释。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浦岛效应。」 「咦?什么?」 「浦岛效应。语源来自浦岛太郎。」 没想到会在这时间点,从加贺的口中听到浦岛这个词。我向加贺探出身子。 「你再说详细一点。」 「科幻小说偶尔会出现哦。比如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行动,或者身处重力较强的地方,时间的流动就会变慢。」 「时间变慢……那也就是说……?」 「对本人而言,感觉只经过几分钟,但是外界的时间却流逝几小时了。举例来说,就像是《七龙珠》中的『精神时光屋』相反模式。」 竟然有这种事,那不就跟我的体验完全一样吗? 重力大或者接近光速什么的,这类原理我并不清楚;不过浦岛隧道的浦岛两字,若是浦岛效应的意思,那就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我既不是丧失记忆,也没有出现幻觉,而是隧道内的时间流动变慢的缘故……难怪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啊。难道这一个星期,你去太空旅行了?」 「不,怎么可能。在这个超级乡下的地方,连去城市都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别突然讲起正经话啦。」 我的肩膀被用力打了一下。好痛。不过,我现在很感谢加贺。多亏了他,我感觉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话说,比起那种事,因为你不在的关系,事情变得很伤脑筋哦。」 「嗯?我不在会有什么事情伤脑筋吗?」 「你自己说出这种话,都不会觉得可悲吗?」 「有一点。」 「那就别说啊……总之,你看那边。」 加贺转过头,扬起下巴向我示意。只见他所指的方向,转学生花城杏子就在那里。她还是一样,一个人孤单地在读书。 「……啊,她的制服换成我们学校的水手服了。」 「这种事怎么会伤脑筋啦。你再往下看。」 「往下?」 不就只是正常地穿着裙子吗?我这么想着,视线再往下移动。当看到她的脚下之际,我才了解加贺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花城如今正穿着拖鞋。转学第一天,她穿的应该是室内鞋才对。 「是川崎搞的鬼。」 「川崎同学?」 「对啊,那家伙……啊,说曹操、曹操到。」 这次加贺用下颚指了一下教室的门,川崎同学刚好走进教室。她带着数名跟班,来到花城的桌前。 「咦~?你为什么穿着拖鞋啊?」 川崎同学笑嘻嘻地问话,花城却直接无视她。易怒的川崎同学光是这样就感到不悦,她表情别扭,大大地咂舌一声。 「很好、很好,无视我啊。算了,话说我找到你的鞋子,帮你拿过来了哦。」 川崎同学将反手拿着的鞋子,重重地甩在花城桌上。啪地一声,水滴飞溅,那双室内鞋早已湿透。 「这个掉在厕所里了。你是不是换上厕所拖鞋后,就直接穿回家了啊?啊哈哈,真好笑。算了,今后你可要注意点,这么脏的东西,我还特地帮你拿过来了呢。」 川崎同学伶牙俐齿地说了一大串。跟班的女生们似乎没有特别要帮腔的意思,只是说着「真可怕~」、「好脏喔~」之类的话语,完全就是看好戏的心态。 原来如此,确实伤脑筋了。也就是说,花城似乎正受到川崎同学的骚扰。 然而,就算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对花城没有意思,何况我们根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老实说,我现在的心情完全处于隔岸观火而已。不过,花城的心情说不定与我相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把川崎同学看在眼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花城自始至终都无视川崎同学,完全保持沉默。由于表现得太过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害怕得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叫了加贺一声。 「喂,花城看起来丝毫不受打击耶。」 「是啊,她总是那样呢,完全不理会川崎。」 「真的假的啊。」 花城的胆量之大令我咋舌。如果是普通的女生,不,就算是男生也不好受。 见花城没有任何反应,川崎明显更加火大了。 「我说你啊,难道一声道谢都不会说吗?」 花城不发一语。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吗?你太嚣张的话,小心我叫人修理你哦?就算你回家路上遇袭,我也不管啰。」 花城默默翻过书页。 「啊啊,真让人火大!你说句话啊!」 川崎同学也不容易,真亏她还能坚持下去。我不由得对她感到钦佩。被人那样完全无视,正常来说反而会感到空虚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拼命呢? 川崎同学或许是真的累了吧,她说了一句「算了」,然后准备离开。 这是,花城终于开口了。 「我说啊。」 她的语气一半愤怒、一半厌烦。 教室顿时掀起骚动。加贺惊讶地说「哦,真的假的?」,其他围观同学则是七嘴八舌地说「终于要反击了吗?」、「轮到花城的回合了」云云。 从周围的反应,以及教室微妙的紧张气氛看来,花城主动和川崎同学说话似乎相当少见,而不少同学内心好像都期待着这件事发生。 「啊?什么?你想要道歉了吗?」 川崎同学转身回头,眼中闪烁攻击性的光芒,与花城面对面对峙。 花城则是毅然而然地站起身。 「呃……你叫川崎是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作为参考,做这种事很有趣吗?」 「啥?有趣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是我故意把你的鞋子藏起来的吗?」 「藏教科书、在桌子上涂鸦、泼水。这些都是老套的骚扰招数吧。」 「那是你有被害妄想症,全都不是我做的喔。」 「你不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品格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用日语说话好吗?」 「唉,算了,我要揍你了。」 「啊?你敢——」 碰。 花城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川崎同学脸上。 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若是打在肩膀或腹部倒也罢了,这拳完全砸在鼻梁上,就算不是用上腰力的一拳,恐怕也很痛吧。事实上,挨揍的川崎同学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当场坐倒在地,随后流出一道鼻血。她露出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说站起来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要止住汩汩流出的鼻血。 「啊啊,抱歉,我没想到会流血。不过,这样就扯平了。」 花城这么说,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她把湿鞋子从桌上移开后,重新开始看书。 这种状况还看书啊?大概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大家都僵住不动,似乎在等着川崎同学的反应。 要反击还是屈服?如今班上的女王正在受到考验。 最后,川崎同学选择的行动是—— 「——嘤!」 哭着逃离现场。 川崎同学奔出教室。她看样子完全陷入恐惧,有些腿软。从她那副模样,丝毫感觉不到女王的威严。作为跟班的女生们则以冷漠的眼神,目送她离开。 我心想,川崎同学完了。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否则她应该无法重回女王的宝座了吧。 「呵呵,她还会『嘤』呢。」 花城自言自语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真是大事件啊。」 午休时间,坐在我对面的加贺一边吃着炒面面包,一边这么说道。 结果,川崎同学奔出教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也难怪,对于心高气傲的川崎同学而言,那是不曾有过的奇耻大辱。就算她回来,受到那声「嘤!」的印象影响,她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吧。最坏的情况,她的立场可能会颠倒过来,反而受到欺凌。不,说不定她再也不会来学校了。虽然有同学笑她活该,我却觉得川崎同学有点可怜。 「揍鼻子做得有点太过火了啦。」 我这么说完后,开始和气喝起咖啡牛奶。今天的午餐也是葡萄面包。 「那没什么吧,反正骨头也没断。虽然流鼻血就是了。」 「即使如此,打女孩子的脸还是不好啊。」 「女生打女生就没关系啦。」 「我认为这跟性别没关系。」 「谁教她要惹怒别人到想打人。」 「也可以用沟通来解决问题吧。」 加贺皱起眉头。 「搞什么,一直跟我唱反调。还是说,你是在帮川崎说话?你明明被她当跑腿使唤。」 「没这回事,不是那样……我是那个啦,霍尔斯坦症候群。」 「你是想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霍尔斯坦是牛啦。」 就是那个症候群,结果只说对了一个字。反正我只是随口说说,说错也无所谓就是了。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加贺身上移开,环视教室一圈。 同学们几乎都正在和朋友一边用餐,一边谈笑,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女生也不例外。不如说,她们反而比以前更欢乐地谈笑,即使少了女王,班上还是一如往常。我并不觉得大家薄情,但是心情上感到有些寂寥。 当我沉浸于奇怪的感伤之中时,教室的门突然被猛力打开。磅地一声。响亮的声音响起,全班的人都在往门的方向看去。 站在那里的是川崎同学。 还有一名看起来特别凶恶的男学生。 那人染着一头金发,戴着十字架项链。下半身则是将裤子低穿的低腰裤形式,裤管还破破烂烂的。体型虽瘦,却散发一股危险气息,不知在愤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我对这个人有印象,稍微一想便想起是谁。 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就是谣传是川崎同学男朋友的学长。 学长皱起剃过头而只剩一点的眉毛,以锐利的目光扫射教室,然后说道: 「那个叫花城的家伙在吗?」 教室祥和的气氛瞬间冻结。众所周知,川崎同学的男友是个爱打架的不良少年。因此大半同学都不着痕迹地低下头,深怕随便动作会遭受池鱼之殃。我也打算这么做,却不巧地与学长对上眼。 「喂,花城是哪一个?」 我一点也不觉得回答「不知道」他就会放过我,只好无奈地往花城的座位看去。 花城若无其事地吃着三明治。在充满紧张感的教室里,她堂而皇之地用餐的模样可说极为醒目。 学长似乎看出花城是谁了,只见他大跨步地走进教室。 这个时候的川崎同学倒是意外地安分。如果是平常的她,有强力帮手登场,应该会趁机狐假虎威一番,现在却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学长。 「你就是花城吗?」 学长在花城座位前停步,这么问道。 「唉……」 花城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在手边,抬头看向学长。她眼中并没有畏惧之色。 「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和你说,跟我过来一下。」 「我还在用餐。」 只见学长使劲把花城的桌子往上一踢,奶茶和三明治随即飞上空中,桌子原地转了半圈。这一踢实在既突然又强烈,好几名女生发出了微弱的尖叫声。 「你来还是不来?」 花城停顿了一下,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吧。」 「那就跟我走。」 学长带着花城和川崎同学走出教室。 「要是有人敢打小报告,我就杀了他。」 学长最后撂下这句话,用力关上教室的门。 原先一直沉默的同学们,此时纷纷开口说话。 「喂,情况不妙吧?」「那样的话花城会死哦,谁快去找老师过来。」「原来那个学长真的是川崎的男友啊。」「果然别反抗川崎比较好呢……」 果不其然,担心花城的声音比较多。然而,那名学长似乎把恐惧感深植于大家心中了,没有人要去找老师。这一点我也相同。 「好可怕。换成是我的话,可能已经哭了。」 我开始继续用餐,加贺则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 「欸,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去救她吗?」 他在说什么啊? 「不不,为什么我要救她。」 「我说过了吧。花城会被川崎找碴,你也有责任啊。」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川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使唤你跑腿,用这种方法发泄郁闷的心情。可是你旷课好几天,她就把怒气的矛头转向花城了。」 「这样就说我有责任,这论调也太蛮横了吧?」 「况且你还把花城的座位告诉学长,成为学长胁迫她的帮凶。」 突然被点明这个事实,让我有点难以回答。 「……你这种说法真讨厌。我那是逼不得已的,换成加贺也会那样做吧。」 「或许啦。」 加贺说着,从座位站起。 「你要去救她吗?」 「看到那样,还能坐视不管吗?」 「真帅气,好像是什么作品的主角呢。」 「那你就是只为了填补背景而存在的路人。」 被说成这样,我也不由得有些动怒。但加贺说得没错,我告诉不良少年学长花城的座位在哪,还打算假装事不关己。这已经不只是路人,就算被看成讨厌的家伙,我也是罪有应得。 「你要来吗?我是不勉强啦。」 要压下这种郁闷的情绪,贯彻明哲保身;还是去解救花城,恢复良好的精神状态呢? 天平倾向后者。 「没办法。好吧,我也去。」 虽然感觉好像是被加贺激到,但我其实也担心花城。如果她被学长痛殴导致受重伤,我肯定会过意不去。 「不过,万一情况不妙,要马上去叫老师来哦。」 「好,那我们追上去吧。」 我把剩下的葡萄面包塞入口中,跟上开始奔跑的加贺。 说道不良少年的私刑场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体育馆后方,我至今读过的漫画都是这样画的。事实上,校内要找一处不易被人看见又适度宽敞的场所。的确只想得到体育馆后方的空地。于是我们首先前往那里,果然如我们所料。 「那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出来吗?」 花城被逼到墙边,受到学长的质问。总之没有发展成暴力的情况,暂时可以安心了。我和加贺决定躲在体育馆的转角,关注三人的对话。 「我不明白呢。」 「啥,你在装蒜吗?我听小春说了,她被你打到受伤。」 小春是川崎同学的名字。我每次听到,都觉得不像是女王的名字。 「确有其事。不过我有事先预告,说我要揍她了。」 「哦~你认为只要事先预告就能打人吗?真是惊人的想法。那么如果我说『我要打你啰』,也可以揍你吗?」 学长露出扭曲的笑容,将脸凑近花城。在一旁看着的我都替她捏了把冷汗,花城却依然不为所动。她以明确的语气回答道: 「想打就打吧。当然,我也会采取相对应的行动抵抗。」 花城真是太不知死活了。眼前这名学长恐怕连女生都打啊。 我小声对加贺说「差不多该去找老师来了」,加贺默默点头答应。不管怎样,我们打算先离开这里,赶往教职员室。然而,就在此时—— 「唔喔!?」 花城动手攻击了学长。 被说事先预告,她动手前连一点征兆也没有,完全是偷袭。跟打川崎同学时相同,花城对准颜面就是一拳。但不知是因为速度不够,还是学长的反射神经太好,她的拳头被挡下了。 「你这家伙突然做什么啊!」 学长一怒之下,扇了花城一巴掌。啪地一声脆响,从声音大小就能得知这一耳光用了相当大的力道,花城的嘴角随即渗出鲜血。 终于发展成暴力事件,不能再观望下去了,必须快点找老师来才行。不,去找老师的这段期间,情况可能会更加恶化。这么一想,我们一起出面阻止或许会比较好。毕竟我们有两个人,在人数上占优势。虽说如此,也有可能反被对方痛殴一顿—— 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期间,这次花城则是腹部被踢。她发出「唔咕」的低吟声,上半身向前弯曲。 「等、等等!这样不妙啊!」 川崎同学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很想吐槽「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但眼下情况确实不妙,看来没时间犹豫了。我鼓起为数不多的勇气,踏出脚步想要阻止。此时,加贺大喊道: 「喂!老师来了!」 我停下脚步,张望四周,但到处都没看见老师的身影。 「老师在哪里?」 「我是吓唬他们的。」 啊啊,原来如此。我佩服地这么心想。这方法虽然老套,却很有效。 学长对「老师」两字有了反应,开始东张西望。虽说是不良少年,还是想避免自己对学妹使用暴力的事情曝光吧。与其说担心操行成绩,倒不如说是面子问题。 学长与我对上视线,脸上露出好似吃了苦瓜的表情。 「可恶,是那家伙找老师来……算了,花城,别再嚣张了,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学长出言威胁后,准备拔腿逃跑。然而,花城不容许他逃走。 「别想逃。」 碰地一声,学长猛地向前扑倒。花城从背后擒抱住学长的腰,学长身体正面随即受到强烈的撞击,窝囊地发出「咕啊」的声音。 花城直接爬行至学长的身体上,跨坐在他背上。途中裙子翻起,好几次露出内裤。但是遭到扇巴掌的花城刘海凌乱,散发出宛如恐怖电影中的恶灵般的鬼气,让我实在不觉得看到她的内裤算是走运。 只见她从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笔,然后用那支笔对准学长的太阳穴猛力戳下去。 「呀啊!」 学长发出悲鸣。虽然不至于贯穿骨头,但看起来相当疼痛。 花城不断挥笔猛刺,不管是手臂还是脸部,下手都毫不留情。起初学长还拼命挣扎,想要摆脱不利的姿势。然而,或许是明白不可能逃脱,他如今改用手臂完全覆盖头部,等待攻击停止。他大概已经丧失战意,时不时传来「是我错了」、「对不起」等声音。 花城打算刺到什么时候?我半张着嘴,呆愣地注视着她的猛攻。 「喂,她做得太过火了!快阻止她!」 加贺的声音让我猛然回神。啊啊,没错,不能光顾着看,必须阻止她才行。 加贺率先奔向花城。她似乎误以为我们是学长的同伴,只见她挥动原子笔威吓加贺,使得加贺不敢轻易靠近。 我趁着花城的注意力放在加贺身上时靠近她,从背后把她架起来。接着我使劲站起身,企图先拉开她与学长的距离。 混着汗水与润丝精的气味,骚动着我的鼻腔。花城的身体轻柔得令人吃惊。这副可说是娇弱的身躯中,究竟是哪里蕴藏着令班上女王和不良少年都屈服的斗志呢?真不可思议。 「放开我!」 花城使劲挣扎,但是只要封住她的行动,她就无法挣脱,毕竟我的力气比较大。 「你、你冷静点,已经结束了吧?」 我一个转身,连同花城一起面向学长。只见学长像个醉汉般脚步踉跄,往校舍的相反方向离去。前方便是校门,看来他打算落荒而逃了。 看到学长的背影,花城才终于停止挣扎。 「平静下来了吗?」 「……放开我。」 我立刻依言照办。 花城把刘海往一旁一拨,以手背擦拭嘴角,随即在脸颊画出一条红线。这一幕有如电影。 「怎样?」 花城瞪了我一眼。糟糕,我盯着看太久了。 我不小心看得入迷了——这种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于是随口敷衍道: 「抱歉,我是想说你的伤看起来很痛。」 我指着花城的脸。尽管这是随口说说的,但如今仔细一瞧,看起来确实相当疼痛。花城被扇巴掌的左脸颊,已经一片红肿。 「你还是去一趟保健室比较好喔。」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别管我。」 话才说完,花城身子立刻猛地晃了一下,似乎头部仍残留着伤害所带来的影响。我急忙靠近她,却被她一言不发地挥手驱赶。要是她在抵达保健室前倒下,我会感到良心不安,于是决定与她保持距离,跟随在后。加贺和川崎同学并没有受伤,放着他们不管应该也没问题。 我和花城进入校舍,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感,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你在前一所学校也常像那样打架吗?」 我注视着她黏着汗湿制服的背部,提出这个问题。花城头也不回,语气强硬地回答:「是又怎样?」 「你可能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女生不可以做会让脸受伤的事哦。」 「这点伤不算什么。」 「就算你不觉得算什么,或许会有其他人担心你呀。」 「谁会担心啊。」 「你说谁……比如你的父母啊。」 「我没有父母。」 花城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 由于她说得实在太轻描淡写,我也不小心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哦,那真好呢。」 花城停下脚步。这时,我才想到事情不妙。 对于「没有父母」这句话回答「那真好啊」,根本不恰当,甚至可以说是轻率的发言。跟父母分居或死别,对于大多数女高中生,或许应该说是人类而言,一般都会感到悲伤。随意踏入他人敏感的私人领域,应该要为此道歉才对。 「那是什么意思?」 花城回过头这么说道。从她的表情,我判断不出是吃惊还是生气。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她很严肃,不允许我随便回答。说不定,我踩到她的地雷了。 我心中浮现接近确信的推测,不禁慌了手脚。要是我回答错误,拳头或原子笔恐怕会招呼过来。 该怎么办?现在立刻道歉比较好吧?可是道歉就代表承认自己有错,她可能会因此错误解读为「这家伙在羞辱我」,那可不行。这个时候,我或许该详细说明自己的家庭状况,把我说出那句「那真好啊」时的真实想法告诉她比较妥当。不过这种情况下,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比较好?从父亲变得会发酒疯开始说起?还是从母亲人间蒸发开始?又或者从华伶—— 就在我思考到这里的时候,第五节课的预备钟声响起。 「啊!这么说来,下一节课要换教室,不快点去可能会迟到。所以我先走啰,花城就在保健室好好休息吧。再见!」 我以平常所没有的开朗语气连珠炮似地说完,随即快步离开。 后方的花城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只装作没听见。 我在快迟到的前一刻抵达料理教室。课程开始,老师确认出缺席时,我才发现不只花城,川崎同学也缺席了。我想她大概觉得待不下去而回家了。下课后我询问加贺,果然如我所料。 「感觉她好像看开了。」 「川崎同学吗?」 「对啊。她突然脱力,面露微笑,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咦……那难道不是自杀的前兆吗?」 「别吓唬我啦……她才不会自杀咧,大概吧。话说你那边怎样?跟花城有发生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我从头到尾都心惊胆战而已。」 「什么嘛,真无趣。」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然后很快地到了第六节课。川崎同学和花城仍旧缺席,不过关于花城缺课一事,老师有告知众人理由是「身体不适,正在休息」。花城的书包还留在教室,所以她应该还在保健室吧。看到花城肿着脸颊到保健室,保健老师一定会吓一跳,然后怀疑她遭到霸凌。若被问到受伤原因,她会如何回答呢? 课程结束,我比谁都更早离校。 我经过平常通勤的车站,沿着铁路走上一段,在快要到达隧道时停下脚步。确认暂时不会有电车通过、周围也没有人之后,我一脚踏在铁丝网上。喀锵喀锵的金属声响起,我勉强越过铁丝网,在铁道内落地。然后小跑前进,穿越隧道,走下铁道旁的木制楼梯。 浦岛隧道就在那里。 我打算进行验证。 这条隧道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浦岛隧道。然而,其跟我听到的传闻似乎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会变老」其实是「时间流动会变慢」;关于「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这点,则是并非能得到任何东西,出现的事物甚至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并不认为像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能够以科学的方式说明在这条隧道内发生的事。可是,这条隧道应该有其规则才对。只要找出它的规则,就能不冒风险地探索隧道,或许还能找到与华伶相遇的方法。 所以我要进行验证。 无论如何,今天我想找出隧道内时间流动的规律。我昨天只是在里头待了几分钟,外面就过了一个星期。因此,首先我要查明的是,隧道内的一分钟相当于外面世界的几小时。否则很可能会像浦岛太郎一样,在隧道里浪费大把光阴。 假如我在隧道浪费了五年,即使身体仍处于十七岁的状态,户籍上却会显示二十二岁。以社会的角度而言,依然算变老了。若是居住在山里的野人倒也罢了,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来说,白白浪费岁月是件非常不妥的事。 时间总是一去不复返,所以必须慎重地进行调查才行。 我将随身物品放在地面,手机则摆在书包上。稍微做了准备运动后,随即进入隧道。 首先要找到时间流动出现分歧的境界线。我反复进出隧道,逐渐扩张间隔距离。出隧道时,只要放在外面的手机时间大幅经过,那就表示我有越过境界线,就能得知大略位置。虽然总觉得这样的做法效率很差,但我也只有想到这个方法。 反复进入隧道,让我有种就像在做令人怀念的折返跑的心情。 大约往返三十躺后,我整个人累瘫了。 「呼……累死了……」 隧道内比外面凉爽,即使如此还是很热,我全身都汗湿了。 这个方法果然效率太差。 我决定干脆试着前进到鸟居出现的地方,反正没有必要估算出明显的境界线,只要估个大概就好。偏差个十或二十公尺,也不会造成多大的问题。 我乐观地这么想着,同时往前迈进,来到白色的鸟居前方。 我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我心中的某处似乎仍在怀疑,昨天的体验会不会只是一场梦。然而,像这样仰望鸟居,巨大的现实顿时朝我压下,我不禁被这股气势所震慑。 果然感觉有点阴森可怕。巨大兽骨般的鸟居固然不用说,以现在进行时燃烧的火把也煽动人的恐惧心。火把不知是从昨天燃烧至今,还是有人重新点燃……不管如何,多想也无益。 「好,走吧。看这气氛,这些鸟居大概就是境界线。」 我打定主意。一穿越鸟居就马上折返。 于是我再次迈开步伐。为了保险起见,我试着前进到第三座鸟居就往右掉头。 下一刻,我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不远处有道人影。迟了一拍,我才察觉那是花城。 「……」 她肩上背着书包,双手盘胸,脸上露出惊讶地表情,脸颊上还贴着一块大纱布。 这是幻觉吧。 毕竟花城会在这里出现,实在太奇怪了。不,就算不是花城也很奇怪。她也穿越鸟居,来到我这一边,而且是伸手可及的极近距离。如果她是跟踪我而来,那我应该早就会发觉才对。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花城跟我只不过是今天第一次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会出现她的幻觉呢?而且连被打的脸颊也贴着纱布,还原程度还真是逼真。 「欸。」 幻觉说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 「你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只要回答「这里是浦岛隧道」就好吗?还是回答「我现在正在调查」呢?再说,对幻觉说明这些有意义吗?我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啊,时间。喂喂,我哪来的时间在这烦恼啊,现在没时间做这种事吧。 「必、必须快点出去才行!」 「为什么?」 「别问了!」 我朝着出口死命地奔跑。不赶快出去的话,说不定又会过了好几天。 我气喘吁吁地奔出隧道。先前蔚蓝的天空,如今已染上一层薄薄的墨色。我急忙确认手机时间,发现进入隧道后已过了三小时。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 「手好痛。」 「咦?」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本该是幻觉的花城竟然在那里。 我心想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视线往下一看,竟发现自己牢牢握着她的手。 「唔哇啊!」 我像是摸到火烫的铁板,迅速地放开手。我完全是无意识中握住了她的手。 手上还残留着花城的体温,好柔软……不对,这个是花城本尊。 我担心她会不会说「不要随便碰我」,然后直接挥来一拳;但花城意外地冷静,只是眼神中含有些许疑虑。 「塔野同学。」 被她这么一叫,我有点吃惊。原来她记得我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花城指着天空中最闪亮的星辰,这么说道。她察觉到时间飞逝的事了。 我必须对她说明原因吧。可以的话,我不想解释这件事。毕竟要是花城得知真相后,认为该请专家调查而去报告这件事的话,这条浦岛隧道恐怕就无法自由进出了。那可不行,我将会无法继续寻华伶。虽说如此,要对她说谎也很困难。从我在隧道表现出的言行,已经无法假装不知情,但我如今也想不出好的理由。以「乡下日落时间比较早」为由识图蒙混肯定行不通,而且我也不想因为欺骗她而引来反感。 「……」 花城默默地等待我的回答。 ……没办法,跟她说明情况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认为花城不会对别人说。她属于抓到※槌蛇也不会卖掉,而是养在自己房间的那种人……大概吧。(译注:日本类似蛇的传说生物。) 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明。 「原来如此。」 我全部说明完后,花城点头响应,似乎挺乐在其中。明明这是相当超脱现实的情况,她却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就接受了,真亏她能这么快理解。会用原子笔狂刺人的人,思考方式果然异于常人吗? 「那么,塔野同学为什么会想要进入浦岛隧道呢?」 虽说只是简单的状况说明,但我们说了这些话后,花城的态度似乎也友善了几分。总之,我似乎不用担心会挨揍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所以才想进去隧道。」 「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没有必要对她说真话,所以我撒谎道: 「我想要钱啦。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机车、吉他等等。」 「骗人。」 谎言马上就被看穿了。为什么?因为这个谎话太随便了吗?这么说来,我早上也被加贺看穿谎言,难道说我说谎的技巧真的有那么差劲? 「塔野同学对那些东西绝对没兴趣。」 「以貌取人是不好的哦。」 「实际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花城睁大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回事?追问得这么紧,跟她在学校时的个性完全不同。话说,刚刚错过询问的时机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地点而言不可能是偶然撞见,那么她应该是跟踪而来的。若是如此,我就不动她跟踪我有何意义了。难道是有事找我?就算是这个原因,一般也不会跟着走到铁路上、进入看起来就很可疑的隧道吧?事情有重要到必须做到这个程度吗?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会马上叫住我才对……嗯~不行,还是不明白。我开始懒得去想这么多了。 这种时候干脆暴露一个真相给她。她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入浦岛隧道后,大概就会害怕吧。这么一来,她就会自行离开了。以结果而言,我就不用思考那么多麻烦的事。 好,就这么办。 「好啦、好啦,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想要的是妹妹啦。啊,但并不是指想要个可爱妹妹的那种愿望,而是我已经有的妹妹……不,是曾经有的妹妹。我的妹妹名叫华伶,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因为太可爱了,我们每天都一起游玩,从来没有吵架。但是,五年前华伶从树上摔落而亡。那件事嘛……大致上是我的错。然后,因为爸妈都很溺爱华伶,两人都为此受到很大的打击,甚至因为变了一个人,塔野家于是面临家庭崩坏的局面。不,关于家庭崩坏,我认为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我们原本就是个有点不安定的家庭。不过,华伶的死对我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能看开。不管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她死了,都无法将『死亡』与『结束』联系在一起。我总是期待着听见她说『我回来了』,然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回到家。话虽如此,华伶早已变成骨灰,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因此我的期待不断落空,相当难受。所以……呃~所以该怎么说呢?总之,我打算进入这条浦岛隧道救回华伶,这就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气。这是我这几年来,说最多话的一次。 一说到华伶的名字,话语便自然地脱口而出,停不下来。或许在我自己也无法掌握的脑中深处,早就想找人倾诉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有点难为情。 花城惊讶得目瞪口呆,她这种反应跟我预料的大致相同。我为接下来的否定之言做好心理准备,不管是「这根本行不通」还是「好恶心」什么的,尽管放马过来。我坚定这样的意志之后,花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捧腹大笑。 意想不到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根本不是笑的时候啊。 花城笑够后,用手指擦去眼睛浮现的泪水。 「塔野同学很奇怪呢。」 你有资格说我吗? 「关于这条隧道的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这么离奇的事,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想也是。」 花城似乎笑得更开心了。到底什么事让她那么高兴。 「呐,塔野同学。」 花城忽然靠近。太近了。我不禁心跳加速,脑中冒出不合时宜的感想:花城的睫毛真长。 「欸、呃~什么事?」 「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什么?」 「为了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我们一起合作调查浦岛隧道吧。两个人比较有效率吧?」 「合作……?」 我寻思了一会儿。 我想让花城害怕而自行离开的计划宣告失败,但跟她合作或许可行。尽管不清楚花城对此事的态度有多认真,但是有个帮手毕竟比较好。这么一来,我就不用白跑一些冤枉路了。况且,合作这种利益交换的关系深得我心。 得出结论后,我点头答应道: 「好,我和你合作。」 「那就说定了哦。」 花城向后退一步,嘴角上扬,露出一副「上钩了」的神情,贴在脸颊上的纱布因而微微鼓起。她的笑容背后似乎含有玄机,我不由得心生不安,心想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话虽如此,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骗我,而且欺骗我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啊,说到理由的话——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个啊,因为我有事想问塔野同学。」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在途中出声叫我呢?或许是察觉到我心中的疑问,花城有点难为情地补上一句「因为跟着你的时候,渐渐觉得跟踪很好玩啦」。尾随他人很好玩吗……?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我忘了。」 「搞什么啊。」 我顿时傻眼。 「毕竟刚刚经历了那么冲击性的体验嘛,就算因此忘记一、两件事也不奇怪吧?」 说是这么说,但是她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或者该说完全不当一回事,让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忘记了吗?但是我也想不出她估计假装忘记的理由,因此也不打算追问下去。 「别说这些了,塔野同学。」 花城伸出右手 「嗯?什么?要钱吗?」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讨钱啊。」 花城先是尖锐地吐槽后,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我是要握手啦,代表今后请多指教的握手。」 「啊、啊啊,握手啊。」 尽管我因突然缩短距离感的方式而动摇,仍然伸出右手。花城则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今后请多指教啰。」 「……我才是。」 在这样的对话之后,我们离开了浦岛隧道。 总感觉我好像被狐仙耍了般。 第三章 雨停的憧憬 与花城连手的隔天放学后,我在浦岛隧道前等待花城。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到现在还没有现身,在盛夏的炎热天气中等待无法联络的人,这样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早知道如此,我应该在学校就约她一起过来才对。 等了超过三十分钟的时候,花城才终于出现。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从容地走下木制楼梯。脸上贴着的纱布相当醒目,但是她的姿态甚至称得上优雅。 「等了很久吗?」 「等了很久。」 花城闻言,并不怎么歉疚,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全新的塑料绳。 「我是去买这个所以才迟到,这附近实在太乡下了,很不方便呢。」 只见花城得意地呵呵一笑,简单明了的说到: 「实验用。」 我脑中先整理花城所说的实验内容。 首先,我们一个人拿着塑料绳的前端,另一个人拿着绳芯。拿绳头的人单独进入隧道,以固定的速度持续前进;而持绳芯的人则在外面等待,并且轻拉绳子,让其维持着紧绷的状态。 站在持绳芯的人的立场来思考,如果隧道内与外界的时间流速相同,那么塑料绳就会以固定速度持续延伸;然而,如果持绳头之人跨越时间流动偏差的境界,塑料绳延伸的速度应该就会出现变化。到时,持绳芯之人就要用力拉动绳子,不让绳子再延伸,提醒持绳头的人折返。 这样一来就不用频繁进出隧道,也能找到时间流动开始出现偏差的明确境界线。我在佩服花城竟然能想到这个方法的同时,对于她是真心打算查明浦岛隧道一事感到惊讶。 这里是只要待上短短数分钟,就会流失一星期时间的神秘空间。借用加贺的话,那就是『相反的精神时光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在隧道内度过数年,而且不保证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并不是可以怀着轻率心情挑战的地方。花城真的理解这些吗? 「花城,你真的打算进入这条隧道吗?」 「是啊,我是认真的。」 「进入隧道后,只待数分钟时间就会经过一星期哦。想要的东西如果很近倒也还好,但是隧道不知道有多长,而且也不清楚除了时间流动变慢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有风险是很正常的吧?若因此停下脚步,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即使如此,也得有个限度。」, 「塔野同学不想和我一起调查隧道吗?」 「不,没这回事。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决心到什么程度……毕竟普通人不会做这种事。」 花城露出非常扫兴的表情。 「我讨厌普通。」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价值。」 我忍不住失笑出声。 「你的批评还真辛辣啊。」 「事实就是如此。不管是物品还是体验,全都具有稀少性才有价值。既然要活着,那我就想活得精采。平凡的人生太无聊了。」 「嗯~……你说想活得精采,这点我也有同感;但因为这样就说普通没有价值,未免太极端了。我认为有些事就是普通才好。」 「比如说?」 「呃~比如说马哈鱼。听到马哈鱼就会给人一种庶民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比一些高级鱼要美味。所以就算今天是※土用丑日,身上又有很多钱,我去超市也会买马哈鱼,而不是鳗鱼。」(译注:夏季的士用丑日一般而言为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本有在这天吃鳗鱼的习俗。) 「比起鲑鱼,我更喜欢吃鳗鱼。」 「喔,这样啊。」 我们这么快就出现意见分歧的情况了。话说,这是在讨论什么啊。 「不过,我并不讨厌塔野同学那样的想法喔。」 花城对我露出微笑。我有种腹部内侧被人搔痒的感觉。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花城的个性。她在教室并不与人社交,甚至自愿孤单一人;然而,她也有像小孩的一面,会以偷偷跟踪别人为乐;有时又会像这样展现出「女人味」,引起别人误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花城呢? 「别说这些了,要验证就要快,时间宝贵。」 「嗯、嗯,我知道了。」 感觉好像被她岔开话题了……尽管我心里这么想,还是和她一同着手进行实验。 我们决定由我负责拿绳头,花城则待在外面待命。我进入隧道后,只要塑料绳被用力 扯,那就是折返的信号。 「总觉得……这令人想起传声筒呢。」 我走在隧道内,自言自语地说道。 以前我和华伶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分别待在家中院子和二楼窗边,透过传声筒闲聊无关紧要的事。对话内容我完全不记得了,而且当时仅玩一天就生腻,但是我仍然记得那是一段很快乐的回忆。 「华伶……你在这前方吗?」 我眯起眼睛,注视着隧道深处。紧接着,我看见朦胧的光线。那是火炬的火光,离鸟居不远了。时间偏差的境界线恐怕就在这附近,于是我绷紧神经。 我以一定的步调前进,穿越最初的鸟居。就在那个瞬间,塑料绳绷紧了。这是折返的信 号。我立刻迅速回头,朝着出口前进。 走出隧道后,只见花城直挺挺地站在外头,脸上露出似乎很满意的神情。 「辛苦了,塔野同学,你进入隧道大约有二十分钟哦。」 「咦,真的吗?我接到信号的同时就立刻折返了……」 「立刻折返却过了二十分钟之久,这是因为塔野同学越过境界线了吧?那么你大概是在哪 里折返的?果然是在通过鸟居的地方吗?」 她兴致勃勃地逼近我,这么追问道。我有些畏缩地点头肯定,花城随即小声欢呼「太好了,实验成功」,可见她有多么喜悦。她纯真的举动,令我怦然心动。 总之,既然知道境界线在哪里,就能测出准确的时间了。虽然很想立刻算出时间差,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即使马上开始,很可能也要到晚上才能结束。 「要不要明天再继续?时间有点晚了。」 我提出道个建议,花城却摇了摇头。 「我很在意结果,所以今天就测吧。还是说,你有事不能晚归?」 父亲回家之前,我必须做好晚餐。不过他最近很晚才回来,所以时间上应该还很充裕。 「其实也没什么事,那我们开始吧。」 「这样才对嘛。」 花城愉悦地点点头,她看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快点知道结果。 「那么我进入隧道,试着在境界线的另一侧停留三秒。」 「好,那我在这里等-」 「不用,剩下的实验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反正只是要确认从隧道回来后,外界会经过多久时间而已,我可以到学校再告诉你实验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等。我们都一起推算出境界线了,我想留到最后看结果。」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不阻止你了。」 我最后留下一句「如果我很晚都没回来,你可以先回去」后,便进入隧道。 前进一段路后,我在最初的鸟居前停下。 穿越鸟居的同时,我用手机的秒表功能计时,经过一秒、两秒、三秒之后,立刻原路折 返。 与来时的道路相比,隧道内的光线稍稍变暗了。尽管距离出口还很远,但看得出外面已经日落。这样看来,自我进入隧道后,至少经过一个小时以上了吧。花城想必回去了。 「真的……一瞬间就过去了呢……」 我口中喃喃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我第三次体验浦岛隧道的时间乱流,但仍旧不习惯这个非现实的现象。为了挥去毛骨悚然之感,我加快步伐。 走出隧道后,正如我所料,外面已然夜幕低垂。可是,另一个预想却失准了。 「哇!花城,你还在啊?」 昏暗中,只见花城抱膝而坐,将脸埋在膝上。 「我说过会等你呀。」 花城蓦地抬起头,以夹杂安心与责难的语气说道。 「还在啊?」这种说法确实不好。外面天色愈来愈暗,在什么也没有的空间继续等我,她一定感到既难熬又不安吧。我打从心底对她感到歉疚,于坦率地向她道歉。 花城利落地站起身。 「比起这个,现在要紧的是时间!」 「啊!对、对喔。」 我都忘了,必须确认经过了多少时间才行。 花城不理会沾在屁股上的尘土,看向她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我也把脸凑过去察看。 穿过鸟居后三秒的时间,等于外面的两小时。 换言之…… 「隧道内的一秒,大约是外界的四十分钟……」 花城梦呓般喃喃说道,接着迅速从书包中取出笔记本和笔。她打开空白页,罗列出几项等式,似乎在整理浦岛隧道与外界的相对时间。令人吃惊的是,她完全靠心算。我不禁佩服她头脑反应的敏捷程度。 然后,花城停笔了。 1秒=40分 1分=40小时 1小时=100日 1日=6年半 笔记本上头这样写着。 花城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回头对我说道: 「一天过去就是六年半!真惊人。只要在这条隧道内生活,不就可以到未来去吗!」 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两小时的枯等,显得亢奋不已。 「确、确实惊人。虽说惊人,但……」 花城说得好像世纪大发现一样,非常兴奋雀跃;与她相对,我的心中逐渐乌云笼罩。 隧道内的一天等于外界的六年半。也就是说,在隧道内待三天,外界二十年岁月便流逝了。说可以通往未来确实没错,但也意味着抛弃过去。到时,同班同学恐怕早就毕业在工作,周围的人也随之年纪增长。别说香崎高中,连我们住的家可能都会消失不见。 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花城能跟得上外界的变化吗?不,这也只是乐观的估计。我们既不知道是否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无法保证副作用只有时间飞逝。或许只是我们还不晓得,其实浦岛隧道里可能危机暗伏,走进深处就出不来了。 对我而言,只要有一点可能性能与华伶重逢,就算得冒些风险——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我 也会挑战浦岛隧道。然而,花城她……花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偷偷花城看去。 大概是因为兴奋之情仍未消退,她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畏缩之色。就算不是现在立刻就要执行,但她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一事,显然意愿颇高。 ——呐,花城,对于进入浦岛隧道,你抱持着多大的觉悟呢? 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看到花城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实在不忍泼她冷水。觉悟或动机这类严肃的话题,或许另外找机会和她谈谈比较好。 不过,为了给花城冷静思考的余裕——而且也为了尽可能做好万全准备,最好隔一段时日再正式展开探索。 现在就纯粹为实验成功而欢喜吧。 查明浦岛隧道内外的相对时间后,过了两天。 在学校午休时间。 我和加贺面对面,一边闲聊空洞的话题,一边吃着乏味的餐点。 忽然,花城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她吃着三明治,周身散发冰冷的氛围,丝毫没有和我在一起时的友善态度。她的纱布已经拿下,脸颊也消肿了。 「你又在看花城了。」 「嗯?」 听加贺这么说,我嘴巴离开插在咖啡牛奶上的吸管,问道: 「你吃醋了?」 「我宰了你哦。」 「开玩笑的。」 「你在意她的话,就去和她说话呀。只在远处看是无法成为朋友的哦。」 「朋友啊……」 我和花城的关系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说出来的话,很可能会成为注目的焦点,那就麻烦了,所以我完全没有想过告诉别人。花城在学校不和我说话,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我并不是想和她做朋友。只不过,花城给人一种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不是吗?所 以我才会在意她的举动、看着她而已。」 「哦……她的举动确实令人关注啦。有传闻说,看见她不久前一个人在铁道上走哦。不知道她是在做什么。」 「……真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呢。」 花城被人看见了……没想到她也有粗心的地方呢。 「啊,说到传闻,我想起一件事。听说川崎的男友退学了。」 「咦,真的吗?」 「是真的,据说要继承家业当渔夫。大概是被女生痛扁,不敢来学校了吧。」 「哦,希望他改过自新呢。」 加贺附和我道「对啊」,吃起饭团。 我不经意地望向教室正中央的空位。 自从花城痛殴学长的那一天后,她就没有来上学了。 川崎同学也要休学吗? 今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了。我把教科书装进书包时,听见校内广播的钟声响起。 『2年a班,塔野熏同学请到教职员室来。重复一遍——』 是滨师声音,叫我前往教职员室。 「你干了什么好事?」 加贺开玩笑地说道,我则是侧着头表示不解。事实上,我真的毫无头绪。 总之,我收拾完毕后,便走出教室。我在走廊上与花城对上眼,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便转身走下楼梯。 ……那是什么意思啊?是要「等我」还是「今天中止」,拜托用说的告诉我啊。 因为追上去询问也很麻烦,于是我直接前往教职员室。我走过连接管道后左转,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说了一声「报告」后,安静地打开门。 我从桌子之间走过,到达滨师的座位。 「滨本老师。」 听到我的叫唤,滨师中断批改小考考卷的动作,抬起头来。她转身面向我,脸上露出亲切 的笑容。 「啊啊,塔野同学,抱歉,把你叫过来。」 「不会,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是关于川崎同学的事情。」 「川崎同学?」 「塔野同学也知道吧,川崎同学最近都没来上学。虽然她说是身体不适,但我有些担心呢。如果她再请假下去,我打算去她家做家庭访问。」 「喔。」 这些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我有件事想拜托塔野同学,可以请你把英语的暑假作业带去给川崎同学吗?」 「咦?我吗?」 「对。我也有拜托羽田同学和佐户同学,但她们好像都很忙的样子。」 那两人原本是川崎同学的跟班。我想大家只是不想去,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拒绝而已,于是这个差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塔野同学,你跟川崎同学读同一所初中,应该知道她家在哪儿吧?」 「这个嘛,我是知道没错。」 「那可以拜托你带去给她吗?」 今天我预定要和花城调查浦岛隧道。况且就算没这件事,我也不想做这种麻烦的差事。 「对不起,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呢?」 「我和朋友约了出去玩。」 「哦,要玩什么呢?」 问我要玩什么,有必要回答得那么清楚吗?正当我觉得惊讶的时候,滨师上挂着笑容对 我说道: 「模仿《※伴我同行》吗?」(译注1986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描述四名少年因好奇展开一段沿着铁路寻找尸体之旅。) 「什么?」 「学校接到联络,说塔野先生的儿子在铁轨上走,这件事你心里有底吗?」 唔哇,糟糕,被人看见了。这样我也没资格说花城了…… 「不是啦,那只是因为错过电车,我想抄快捷方式而已……」 「意思是你真的有在铁轨上走吧。」 滨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到这样的联络,本来是有必要告知家长的。」 那样就不妙了。要是被父亲知道,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于是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请老师不要告诉我爸……」 「听我把话说完。」 我闭上嘴巴,倾听滨师说话。 听说联络学校的人表示「塔野先生是个辛苦人,请向他儿子警告一下就好」,特别对我开恩,所以滨师也决定顺从那人的意向. 在乡下特有的情报网之下,他人的家庭情况全都无法隐藏。至今我不知多少次为此感到厌烦,没想到这次却因而得救,令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别再走在铁轨上了。被电车撞到可是会毙命的,而且妨碍电车行驶也会赔很多钱。」 「我会反省的……」 「那就好。事情就是这样,至于联络家长——」 滨师不自然地停下,似乎说到一半想起什么,然后在不寻常的停顿之后,继续说到: 「_____我本来打算作罢,但是塔野同学最近常缺席和逃学,我应该知会家长一声。再说,你对老师的贡献度有点微妙呢。」 「贡献度……?」 「如果你帮忙把作业送去给请假的同学……贡献度就会上升哦。」 简而言之,如果不希望她联络家长,那就帮忙把作业送过去。 「……我知道了,我会去川崎同学家。」 「真的吗?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 滨师将钉书针钉起的英语册子递给我,我把册子夹进透明文件夹里后收进书包。 今后就算要绕远路,也得避免走在铁道上了。我下定决心后,离开教职员室。 好了,必须把送作业的事告知花城才行。还有,铁道的事情也要跟她说。她应该知道我被叫去教职员室,不过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首先,我去2-a的教室看了一下,但花城不在那里。那么是在放置鞋柜的入口处吗?这么想着,前往一看,仍然没有看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还是前往浦岛隧道了?……我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先跟她 交换手机号码才对。 待在原地也无济于事,我只好换上鞋子,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走出校门。此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塔野同学。」 「哇!」 是花城。她就待在校门旁,倚靠着围墙,双手盘在胸前。 花城背部离开围墙,有点不高兴地抱怨:「好慢哦。」 「还不是为了找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告诉你呢。」 「不知道联络方式挺不方便的,我们来交换吧。」 花城点头称是,看起来格外开心。她从口袋取出手机后,我们输入了彼此的联络方式。 「我第一次和朋友交换电邮。」 「哦,是这样啊。」 「塔野同学呢?」 「我?你是第二个。」 附带一提,第一个人是加贺。 「……喔,这样啊。」 花城突然板起脸孔.她的表情变化还真快速。 输入完毕后,她将手机收回口袋。 「那么,你被老师叫去,事情都谈完了吗?」 「是啊,我在铁道上走的事被人看见了,被叫去警告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 「你好像也被人目击了,所以今后就别在铁道上走吧。不过,我几乎没有受到处罚,所以也不用那么在意就是了。」 「几乎?」 「对,关于这件事……」 我搔着脸颊说道: 「其实我被拜托去跑腿,必须把作业送到川崎同学家。」 「川崎……」 花城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看她的反应,似乎连名字也不想听见。但只要想到川崎同学对花城所做的事,她会这样也很正常。 「抱歉,今天的实验就中止吧。」 「……我知道了。」 「那么我走了。」 我跟她道别,正要走去学校前的公交站牌时,书包的背带却被人从后方抓住。我停步回头一看,花城正直直地注视着我。 「怎、怎么了?」 「我也要去。」 「咦?」 这是吹了什么风来着,我还以为花城讨厌川崎同学呢……该不会她对被找碴的事怀恨在心,打算乘胜追击吧? 「呃,你没关系吗?是去川崎同学家哦?」 「嗯,我知道。」 「不会把气氛弄僵吗?」 「可能会。」 那为什么要跟来啊。我犹豫着是否要吐槽她,花城却露出不快的表情,哼了一声。 「因为实验中止,我没事可做,所以只是跟去消磨时间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嘛,是没关系啦……反正只要把作业交给她就好。你不可以对她动手哦。」 「我不会动手啦,你很失礼耶。」 「也不可以动脚。」 「我不会啦。」 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学校,搭上公交。川崎同学的家就在从这里坐到第六站的公交站牌附近。 因为我们离校时间有点晚,车内几乎看不到香崎高中的学生。就算见到几个,也是一年级或三年级的,没有同学年的学生在。 我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放空心情,眺望着流动的景色。 公交开到山阴处时,窗户映出花城的侧脸。坐在我隔壁的花城,从上车后就一直专心读书。我好奇她在看怎样的书,于是若无其事地窥视封面,却看到猫的背影。那是关于动物的书吧。这么说来,花城揍川崎同学鼻子的时候,似乎也在读这本书。 「你讨厌川崎同学吗?」 我目光离开窗户,试着随口问道。 「讨厌。」 花城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回答道。 「讨厌还要去吗?」 「因为塔野同学要去。」 花城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令我感到脸上一热。 她和我只是合作关系,绝对不可以误会。 我咳嗽一声,保持平常心。 「我认为这种话不该轻易说出口。」 「是吗?」 「是啊,如果听到这话的人不我,你可会尝到苦头哦。」 「我才不会对塔野同学以外的人说。」 「……花城,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平凡无趣的普通高中生哦。」 这时,花城的目光终于离开书本,她抬头看着我。 「没这回事。塔野同学不普通,你很奇怪。」 「那是在夸奖我吗?」 「当然。」 「是吗?」我随口回应,将手肘靠在窗框上。 车上画了川崎同学家所在的站牌名称,于是我按下停车钮。 不久后公交车靠站,我们付了三百元车资后下车,随机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抬起头一看西方天空看得见巨大的雨云。 「看起来会下雨呢。」 「是吗?现在是晴天啊。」 「不,大概会下雨,我们快走吧。」 我和花城快步前往川崎同学的家。 沿着道路前进一段路后,随即看见一栋一楼卖大阪烧的小公寓,川崎同学家就在二楼。我们走上楼梯,在写着「川崎」两字的门牌前停步。 我按下门铃,便响起格外响亮的『叮咚』一声。门后马上传来有人急忙奔跑而来的声音。 「来了。」 出来应门的是川崎同学。她身穿t恤和运动裤,衣着十分轻松,还戴着眼镜。 我和川崎同学就读同一所国中,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戴眼镜。她在学校时,原来都戴 着隐形眼镜啊。 川崎同学一看到我和花城,便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很快转变成十分厌恶的神情。 「……干嘛?」 「帮你送暑假作业来。」 「你们吗?」 「对。」 「……喔。」 川崎同学的眼神笼罩一层悲伤的阴影。她应该是对于那些跟班没有来一事感到忧虑吧。 我递出暑假作业后,川崎同学默默收下。 我们正准备告辞回家之际,背后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有如大量砂石流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外头开始下雨了。一场午后雷阵雨。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场愣在原地,却听见川崎家中传来女性的声音。 「小春~雨下得好大,请你同学进来吧?」 川崎同学立刻转向后方,大声叫道: 「什么!?我才不要!我们不是那种交情。」 川崎同学冷淡地拒绝,走廊深处随即传来脚步声,一名女性来到了玄关。她的长发绑在后方,身上围着围裙——是川崎同学的母亲。 「小春,难得人家来到家里,你怎么那样说话。」 「不,可是……」 川崎间学的母亲看向我们,脸上浮现笑容。 「两位,抱歉,这孩子有点不坦率,你们完全不用在意她哦?来,都进来吧。」 伯母招手邀我们进去。我和花城别无他法,只好进入川崎家。尽管川崎同学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也没把我们赶走,甚至还把我们带到她的房间。 她动了动下颚,示意我们坐着,于是我和花城在地毯上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华伶以外的女生居室,跟男生居室不同,闻得到一股香气。我总感觉坐立不安,忍不住东张西望。 川崎同学的居室比我想象得朴素。有书桌和奶油色衣柜,墙壁则嵌着壁橱。朴素到甚至能说,如果不是书柜排列着各种女性时装杂志,就算有人说这是女生居室,我也不会相信吧。 「喂,别盯着看啦。」遭到川崎同学怒斥,我急忙低下头。 「抱、抱歉。」 「雨停了你们就要马上回去哦。」我点头答应。 之后对话就停了。花城有如摆饰似地端坐着;川崎同学似乎心情很糟,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只有雨粒击打于窗户的声音,支配着整个房间。 空气好沉重。保持静默令我感到坐立难安,于是转而向川崎同学搭话。 「川崎同学在家是戴眼镜啊。」 「那又怎样?你想说这样很俗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 谈话结柬,我诅咒自己的胆小。 在雨停之前,我就保持沉默吧。我这么想着,低下头的时候,这次则是川崎同学开口了。 「话说,退一百步来看,塔野会来我是能理解,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跟塔野同学过来而已。」 花城平淡地回答道。 「什么?你们在交往吗?」 「我和塔野同学是志同道合的人罢了,别把我们和你们那种不纯洁的关系相提并论」 「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啊,简直莫名其妙,真恶心……不过,你说的你们是指谁?」 「你和那个暴力男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露出不满的表情,小声地说道: 「……我们没有在交往。」 「咦,是那样吗?」 我有点吃惊。 虽然加贺之前就说过「川崎是否真的和那位学长交往很可疑」,但原来他们真的没在交往啊。 「只不过是那家伙擅自自居是我男友,然后有人误会我和他在交往吧。」 「哦……嗯?虽然这么说,可是至今为止你好像没有完全否认啊。」 「那是因为……没必要说清楚而已。」 她的说法很不干脆。正当我心想她的反应有点奇怪时,便听见花城说道: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那个男的,却没有完全否定和他交往的谣传,也就是说你只是想借用他的名义啰?这就跟小混混在吓唬对方时,会搬出大型帮派名称一样。」 这例子相当浅显易懂,但说法总觉得有些问题。 「不是,才不是那样!」 川崎同学涨红着脸否定,花城却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想和他扯上关系,那你当初就不会向我放话『小心我叫人修理你』吧。虽然你说要叫的人可能不是那个暴力男,但不管怎样,都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想找别人代劳罢了,同样显得性格恶劣。」 川崎同学紧咬下唇,不住颤抖。啊,不妙,她快哭了。 「坦白而言,我觉得你为了守住自己的自尊,还真是拼命啊。」 这句话似乎补了最后一刀,川崎同学眼中开始涌出泪水。 「不、不用你那样说,我……」 她的话声带着鼻音,接着开始流露出呜咽声,令我焦急不已。 「喂,花城,你说得太过分了,必须道歉才行。」 「唉……」 「不要『欸』啦。」 花城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面向川崎同学说道: 「抱歉,我没有想要弄哭你。虽然我想说你可能会哭就是了。」 「花城,你要有诚意一点……」 川崎同学继续哭泣,花城则一副不打算道歉的模样。我夹在两人之间,慌张得手足无措。此时,壁橱忽然打开,从里头冲出两名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 「不要欺负姊姊!」 那两名男孩子应该是川崎同学的弟弟吧。只见他们冲向花城,开始捶打她。花城少见地显露出狼狈的姿态,一边说着「等等,住手」,一边抵挡他们的拳头。川崎同学还在哭泣,这时她的母亲端着装有茶水的餐盘进入房间。 「啊!我才想说你们怎么不在,原来是在这里!」 她这么说后,抓住两个弟弟,在他们头上赏了一拳。川崎三姊弟嚎啕大哭,我想回家了。 「抱歉,造成这么大的混乱。」 川崎同学和她的两名弟弟被留在房内,我和花城则被叫到走廊上。川崎同学的母亲站在我们眼前,她双手扠腰,脸上露出为难的笑容。 「我想大概是那孩子先寻衅的,不过该怎么说呢……请你们别太苛责她好吗?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本质上是个好孩子。」 我无力地回应,花城这次也乖得像猫一样。 「今天她听见门铃响起,还以为是朋友来了,跑着去应门呢。我想她应该很寂寞吧。所以,虽然不勉强,我还是希望你们跟她好好相处。」 我答应之后,偷偷往身旁看了一眼。花城没有回话,但也点头应下了。 「那么,因为外头还在下雨,你们就多待一会儿再走吧。」 话落,川崎同学的母亲便走进里面的房间了。 对方刚叫我们留下,我和花城也不好意思现在就回家,只好回到川崎同学的居室。打开房门一看,川崎同学正和两个弟弟在床上玩牌。 她一看到我们,马上将散开的牌收好,交给弟弟。 「你们回房去吧。」 两个弟弟乖乖答应。 「姊姊,如果他们欺负你的话要说哦!」 「下次我会一击把他们打倒的!」 两人朝着我和花城吐了吐舌头,随即离开居室。他们姊弟间的感情真好。川崎同学见我们杵在原地,对我们说道:「坐下吧。」于是我们依言坐下。 「妈……母亲对你们说了什么?」 原来川崎同学平常是喊妈妈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回答道: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叫我们再多待一会儿。」 「她有叫你们和我好好相处吧。」 我脸上挤出刻意的笑容。 川崎同学抱起身旁的豆袋坐垫,把脸埋在其中。 「真是多管闲事……烦死了……讨厌,好想死。」 我想她应该不是认真的,不过听见不详的词语,令我感到非常困扰。无奈我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话才好。 「你的精神太弱了。」 花城一句话断定。我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但至少知道刚才花城的发言并不适当。 「事情的开端基本上是因你而起……你起码在形式上安慰她一下吧。」 「徒具形式的安慰根本毫无意义。况且,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不,就算是那样,还是该安慰一下。」 「塔野同学太天真了。」 「是花城太严厉了啦。」 当我们正在进行这番称不上吵架的争论时,川崎同学猛然抬起头问道: 「……呐,要怎样才能表现得像你那样呢?」 她求助似地,用虚弱的声音询问花城。事实上,川崎同学或许真的在求助。 我尽可能露出认真的表情望向花城,用眼神示意「拜托你认真回答她吧」。花城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只见她微微耸肩后,开口说道: 「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 「不过?」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不惜揍人吧。」 我认为女高中生口中不该说出那样的台词。 「在自己的心中设立明确的标准,比如被这样对待的话就动手之类的。这么一来,言行就不会受到情感支配,能够从外侧审视自己,精神上也会因而有余裕。」 「外侧……?」 川崎同学不解地侧头。 「该怎么说才好呢。好比游戏角色,通常会有血量或魔力数值对吧?同理,自己的感情也能用数值来表示。就像是『啊,我现在的愤怒值大概是这样』,然后一旦超过那个基准值,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揍人。基本上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只要一拳打在鼻梁上,大多数人都会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安静下来。如果对方比自己强,那就用偷袭,或是使用武器打倒对方。」 她意外地讲解得十分仔细,内容却过于危险。话说花城,你会不会太习惯打架了? 「……那种事我不行,做不到啦。」 川崎同学别扭地说道。我也做不到。 「你不必勉强去做。不过无论是要揍人还是怎样,如果不先鼓起勇气一次,那就只能原地踏步。」 川崎同学身体一震,顿时脸色苍白。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哪知道你该怎么做才好」 川崎同学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用手肘轻轻碰了花城的手臂,她随即不耐烦地搔搔头。 「我并没有要你用暴力解决所有事情。重要的是,自己设下的规则能遵守到什么地步。规则也可以替换成信念或信条,如果能遵守,就可以培养出自信,而且我认为那样很帅气。川崎就是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才宣称那个暴力男是自己的男友吧。」 「你这样说……好像没错。」 「既然如此,川崎你试着订立自己的规则吧。什么规则都好,把自己决定的规则贯彻到底。这么做的话,起初虽然会很辛苦,但是应该就能接近理想中的自己吧。」 「理想中的自己……」 「没错。反正到头来,还是没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全力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奔驰。」 花城像是终于完成工作似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望向窗户。 「雨停了呢。」 因为约好待到雨停,所以我和花城便告辞了。我们告别川崎同学,一打开玄关的门,强烈的夕阳立刻照射而来,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我们两人走到外面廊上、正要歩下楼梯之际,后方传来「等一下」的呼喊声,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只见穿着拖鞋的川崎同学奔向这里。 她来到花城面前,突然扭忸怩怩地双手在肚脐附近逗弄。花城露出讶异的表情。 「……什么事?」 「啊,呃……该怎么说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老实说非常一针见血。感觉你会使用读心术一样,直接戳破我的心思,让我意识到自己太羞耻了……所以那个……我只是想说,之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低头道歉。 我顿时说不出话。那个对老师也不怎么道歉的川崎同学,竟然会向别人低头。难道听了花城的话,使她的心中产生某种变化吗? 「……我并不在意。」 花城似乎也没想到川崎同学会向自己道歉,显得有些困惑。 「那就好……啊,还有塔野。」 「嗯?」 「这还你。」 川崎同学从口袋中取出三张千圆钞票,然后硬塞在我手上。 「唤?你给我这些钱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有借你这些啊……」 「这是至今让你去跑腿买东西的钱。我不记得正确金额了,如果不够,那就对不起了。」「不用这样啦。」 「毕竟是我不对。这些是我的诚意,请你收下。」 诚意吗……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收下才符合道义吧。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我收下纸钞,将之收进口袋。 这次我们真的和川崎同学告别后,离开了这栋公寓。 我和花城两人默默地走在飘散着浓厚雨味的道路上,路上有着一滩滩的积水。大范围且透明度高的积水水面映照出夕阳,并发出耀眼的光芒。 过不久,我们抵达了公交站牌。我看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公交是在二十分钟后。长椅被刚才的午后雷阵雨淋湿,于是我们并肩站着,等待公交的到来。 四周很安静,暮蝉在远处鸣叫。 「川崎同学好像振作起来了,真是太好了呢。」 我随口这么说道,期待花城随便应个声,但她迟迟没有回话。 我觉得奇怪,转头向身旁看去,只见花城毅然地面向前方。她的侧脸在光的反射之下,看起来隐隐闪耀着光芒。 花城打开原本紧闭的双唇。 「塔野同学喜欢川崎吗?」 我瞬间愣住,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我吗?不,没有没有,她只是我恐惧的对象。我们的关系就像是鲸鱼和水母。」 「哦……」花城松一口气地回应。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你对她相当费心。」 「咦?」 我正想回答「没有那回事」,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加贺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短短的期间内被人说了这样的话两次,果然在他人眼里,我看起来是喜欢川崎同学的吧。然而,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的长相确实可爱,但个性激烈、既可怕又任性……任性? 「说不定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那个原因?」 「川崎同学在某些地方有点像我妹妹。」 「长相吗?」 「不,是个性。华伶也有相当任性的一面。不过,她的任性不只是出于自己的任性,而是为了不让人为自己费心而故意表现出的任性……就是一种经过计算的任性。」 华伶是个聪明的孩子。 有句俗语表示,「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润滑剂」。华伶小小年纪,似乎就已明白这个道理。每当母亲和父亲之间产生一点裂痕,她都会率先察觉,并提出「带我去游乐园玩」或「这次我想去水族馆」的请求,努力修复父母之间的关系。这并非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确实要求着自己当个任性的孩子。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太擅长说明嘛。总之,我对川崎同学没有抱持特别的感情。」 因为话题扯远,于是我单方面地说出结论。然后,这次则由我主动提问。 「话说,花城对川崎同学也相当费心吧?你跟她说话时也很认真啊。」 「那只是……受到川崎伯母拜托,我才会那样做,平常我不会说那么多话。」 「要说那样叫做好好相处,我觉得挺牵强的啦……」 「不是只有混在一起,才叫好好相处喔。」 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何况看到这次的结果,我更无法反驳。 谈话到此结束,我们默默地等待公交车。 两人独处的沉默,并没有多么尴尬。 等回过神来,我已身在水族馆中。 里头灯光昏暗,人潮稀疏。隧道状的通道内,其墙面和天花板都是水槽。厚实玻璃的另一侧可见巨大的鲸鲨在游动,大量的沙丁鱼则聚集在一起,宛如一只大鱼。 我如今在这里,是件很奇怪的事。光是我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寻常了,已经过世的华伶还站在我身旁。 啊啊,原来如此,我马上就理解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用一个「梦」字就可以说明一切。这里是华伶去世不久前,我们一家四口造访的回忆之地。 「好漂亮。」 华伶双手贴在一整面的水槽墙上,口中喃喃说道。然而,她的表情与话语相反,似乎感到很无趣。或许是站累了吧,她频频转动脚踝,将身体重心交互转换至左右脚。 我为了尽可能延长和华伶相处的时间,循着过去的轨迹般,说出和那时相同的话。 「想回家了吗?」 华伶摇摇头,马尾左右摇摆。 「嗯~不行,现在是爸爸妈妈培养感情的时间,再待一会儿。」 母亲和父亲站在稍远处,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在聊天,时不时会听见两人的笑声。尽管听不见谈话内容,但借此可知气氛不错。 「那么至少让我背着你吧?」 「人家要坐在肩上!」 「咦,在这里?」 「快~点~啦!」 华伶抓着我的衣服摇晃。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原地蹲下,让华伶坐上我的肩膀。我稳稳抓住她的脚后站起身,头上的华伶随即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她双手放在我的头上,把头发聚成一撮后拉起,用发圈将发根绑住,马上系成一个短发髻。这就是控制我的操纵杆,我必须往华伶拉动头发的方向前进。这个游戏算是「骑马打仗」的进阶版。 华伶下令「哥哥,发动」,我就会开始行动。偶尔发出「呜——」的声音时,她便会高兴不已;感到疲累的话,我只要说声「燃料用尽」际,她就会让我休息;当她说「发射光束!」之际,我随便踢飞眼前的东西就好。 「哥哥玩得开心吗?」 我回答道:「很开心喔。」 华伶想去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看到华伶的笑容,便是我的乐趣, 「这样啊。」 华伶放开操纵杆,轻抚我的头说道: 「那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闹钟的铃声将我唤醒。 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晨光自窗帘缝隙照入,空中悬浮的灰尘反射着光芒。 我坐起身,关掉闹钟。 真是作了一场令人怀念的梦。节我记得在那之后,我们还去看了海豚秀。我和华伶坐在最前排,看着活泼游动的海豚。即使泼过水花将两人一起淋成落汤鸡,我们还是对着彼此欢笑。不管海豚做什么,我们都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不只是去水族馆的日子,华伶还活着的那段时间,每一天都耀眼无比。只要华伶不离我们而去,幸福的日子便会持续至今吧。 我从床上站起,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前进。确认父亲不在厨房后,我从后门走到院子。自从母亲失踪,院子就没怎么在整理,如今已荒废不堪。 我在浴室窗户附近蹲下,将手伸进地板下的缝隙,拉出里面的某样东西。 那是原本装着煎饼的银色方形罐。华伶生前,我们称这个罐子为秘密宝箱,把四叶幸运草或弹珠汽水的弹珠装进去。现在除了那些物品外,还放入了华伶珍藏的玩偶、华伶使用的梳子、华伶的照片等等——换言之,里头收藏着华伶的遗物。 打开盖子,最先看到的是华伶的红色凉鞋。加上之前在浦岛隧道捡到的那只,里头装着一双鞋。 我端详着凉鞋,心情感到十分平静。看着这双鞋,我就能相信华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再等我一下。 我祈祷似地盖上盖子,把宝箱放回原位。从以前开始,这里就是固定摆放宝箱的位置,是我和华伶一起决定的秘密之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其放在房间内保管,但是被父亲发现可能会被丢掉,所以我一直放在这里。 我记得在母亲失踪后不久,精神不安定的父亲便把华伶房间内的东西全丢了。华伶的遗物之所以这么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尽管我对父亲这番行为感到气愤,但对他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反正这只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差而已。 我「嘿咻」一声站了起来,用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正好七点。 于是我回到房间,准备出门上学。 七月将近中旬,阳光愈来愈强烈。 我看着用书包代替阳伞遮阳、奔进校舍的女生,通过校门,然后从换鞋的入口处进入校舍。 我在走廊上前进,打开2-a教室的门。当我正要坐到自己座位上时,赫然察觉教室内有名陌生的学生。她留着妹妹头发型、戴着眼镜,十分不起眼。 我心想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凝视一看,差点忍不住「啊」地叫出声。 那名女生正是川崎同学。 她把头发染黑,裙子长度也改成及膝,跟以前的辣妹形象完全相反。 「小春,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改变形象?」 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女生,以调侃的语气问道。川崎同学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以暧睬的回答应付过去。她强颜欢笑、缺乏自信的口吻,跟以往高傲的态度相比,改变幅度实在是难以想象地大。 「那是游戏处罚吗?」 加贺如此低喃道。他今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我的座位旁。 「可能是改过自新了吧。」 「那个任性女王改过自新吗……人类真是难以理解啊。」 「川崎同学也是经历很多事啦。」 「很多事啊……不说这个了,你昨天和花城一起去哪里了?」 突然被这么问,我顿时慌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哦,原来是真的啊……没什么啦,我只是听书法社学长说,在公交车上看到花城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你就算了,毕竟花城挺有名的,会被察觉也无可厚非。然后我问了那名男生的特征,学长描述的形象跟你很像,所以我才故意套你话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完全中计了啊。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 加贺饶富兴味地询问,我只好苦笑着回答: 「不是你期待的那种关系啦。我们不是恋人,恐怕也不算朋友吧。」 「那你们去哪儿了?你是搭电车的吧。」 「去川崎同学家,把暑假作业交给她。」 「你跟花城两个人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演变成那种情况?」 「确实发生很多事,多到说明不完的地步。就算耗费我的一生,也无法讲明整段过程……」 加贺傻眼地骂了一句「鬼扯」。看来他察觉到我只是懒得说明而已。 「不过,你们会凑在一起也不令人意外,毕竟你们很像嘛。j 「咦?哪里像?我们一点也不像吧。」 「不,很像喔。你完全不对他人敞开心扉,花城一看就知道也属于那种人。你们都对他人 漠不关心,感觉波长很合。」 「……说得你好像是心理咨商师一样。」. 「因为观察人类是我的兴趣嘛。」 「这话可是我第一次听说。」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加贺说了一句「晚点见」,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到了午休时间。 平常总是在跟班们的包围下用餐的川崎同学,今天一下课便拿着便当离开座位。我正在想她要去哪儿,就看到她在花城的座位前停步,微微举起手上的便当。 「……那个,我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教室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花城正要打开三明治,闻言似乎有些困惑,只是淡淡地回答道:「请便。」于是川崎同学从自己的座位拉椅子过来,在花城桌上打开便当。 真是异样的光景。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尽管仍然不发一语,却面对面在用餐。 川崎同学和花城在默默吃饭的时候,原本是川崎同学跟班的其中一名女生i羽田,笑嘻嘻地走向两人的桌子。 「小春~你为什么要和花城吃饭啊?」 这句话听起来,与其说是指责川崎同学不和自己这些人吃饭,更像是基于好奇而带有轻蔑和嘲笑意味的提问。 川崎同学尴尬地低下头,然后小声回答道: 「……一样。」 「咦?什么?说大声点好吗?」 「因为我决定要变得和花城一样。」 教室宛如海水退潮,瞬间安静下来。 羽田惊讶得张大嘴,花城也显得相当震惊。 这个问答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川崎同学是不想和原本团体的人一起用餐,无奈之下才和花城一起吃饭。虽然实情可能真是如此,她或许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编了一个借口想蒙混过去。 这时,羽田的头脑似乎终于理解了,她突然高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认真的吗!?」 教室各处传出笑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已经抛弃自尊了。」「亏她先前还这么嚣张。」「被揍之后,头脑少根筋了吧?」 对于投石般的恶言恶语,川崎尽管身体颤抖、面红耳赤,仍是忍耐着不还口。 「真好笑。那么你说要变得像花城一样,具体而言是要怎么做?」 「那种事情……不关你的事」 「欸~告诉我啦~我们不是朋友吗?」 羽田一边说一边抓住川崎同学肩膀不住摇晃,以前朋友间的嬉闹显得格外粗暴,即使如此,川崎同学仍是一动也不动,完全不抵抗。 「呐,说句话啊。」 只见羽由用力推了川崎同学一下,手同时勾到铺在桌上的桌巾,川崎同学的便当猛地滑向一旁。川崎同学「啊」了一声,却为时已晚,便当已经撒落在地。 羽田似乎没想要做到这种地步,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然而她没有道歉,反而哼了一声。 「我先声明,这可不是故意的,都是小春你不快点回答的错。对吧?」 羽田向方才待在一起的小团体争取认同。她们马上响应道:「嗯嗯,你说得没错。」没有人站在川崎同学这边。 川崎同学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仍是紧紧闭上嘴巴,开始收拾地上的便当。她眼中含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背影,虚弱得让人看了心痛。 我中断用餐,心想至少帮她收拾吧。此时,椅子拉动的声音传来。 「川崎。」 花城从座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移动到椅子旁。 大概没想到花城会介入吧,羽田明显露出慌张的模样。 「你刚才说想变得和我一样,对吧?」 花城这么一问,川崎同学惊讶得点了点头。 「那你就看着吧,我来教你超过基准时该怎么做。」 花城缓缓转身面向羽田,将握起的拳头举至眼睛的高度,摆出拳击手的架式,摆明了打算揍人。羽田霎时吓得脸色发白。 「喂,等一下、等一下!我并没有要和花城同学打架!别马上就动怒啊!」 她慌张地挥动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然后急忙逃回自己的座位。 「哼,胆小鬼。」 花城骂了一声,随即从口袋取出面纸,开始收拾地板上的便当。花城无言的关心,令川崎同学感到困惑不已,但她仍是难为情地开口道谢。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我还担心会怎样呢,还好没有演变成不好的结果。 不过,川崎同学确实成长了。她一定真心想变得和花城一样吧,所以即使遭受那样的侮辱也不回嘴,还不忘向花城道谢。 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相当值得尊敬。我在心中小声地为川崎同学送上表扬。 午休发生争执的那天晚上。我拨开茂密的枝叶,凭借手电筒在没有道路的树丛中前进。夜晚的山上十分喧闹,不逊于蝉鸣不止的白天。各式各样的虫鸣与夜鹰笑声般的啼叫,在山中不绝于耳。 「好痒……」 尽管在离开家之前,我己经用防蚊喷雾剂喷过全身,如今却已有三处被蚊子叮咬。穿短袖来真是错误的决定。我很想走在没有生长杂草的铁道上,但因为被滨师警告过,只好走在没有铺设道路的小径。 不断与大自然抗争后,我终于抵达通往浦岛隧道的楼梯。 我开始走下阶梯,途中便看到浦岛隧道前有着白色光源,那应该是手电筒吧。我心想花城可能已经来了,于是加快脚步,结果果然如我所料。她蹲在地上,双手紧握着手电筒,用其照亮地面,似乎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花城,你已经到了啊。」 我走下楼梯后才呼唤她的名字,花城立刻弹跳似地站起身,将手电筒对准我。灯光太过刺眼,我不禁眯起眼睛。 「好慢!」 花城大声怒吼。 我一看手机,时间显示晚上八点。 「我准时到耶。」 「提早五分钟行动是基本礼仪吧!」 「上次迟到三十分钟的花城说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让人信服啊。」 「那是白天,根本不算!现在是晚上欸?一个单身女子待在这种渺无人烟的深山里,一下子就会被野兽吃掉,早上就只剩白骨了。」 「不会啦,又不是非洲大草原。话说,你讨厌晚上的话,明天早上再来不就好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想要尽可能调查久一点,就只能选在今晚行动呀。」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六日是假日,星期一则是校庆,所以也是假日。换言之,我们有三天的连续假期。 要调查浦岛隧道,最先会遇到的难关就是时间问题。只是待在浦岛隧道内就会流逝大把光阴,亦即调查也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因此,正好适逢三连假,当然要用在调查险道上。 正如花城所言,若要在浦岛隧道内尽可能调查得久一点,比起在星期六早上开始,从星期五晚上展开调查会比较好。即使如此,我们能在浦岛隧道停留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分钟左右。为了这两分钟,我得牺牲三连假,还必须特地向父亲取得外宿的许可。 「我们没时间在这里废话了,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的内容吧?快点走吧。」 花城拉着我的手,与我一同踏入浦岛隧道。 湿暖的风拂过颈子。明明气温应该比白天低,犬概是因为黑暗和湿气的关系,隧道中感觉莫名地闷热,真想快点调查完后出去。 这次我们调查的是浦岛隧道的长度。我们打算越过时间流动变化的境界线后,全力刺到能前进的最大极限之处,然后再折返。 「假设能在浦岛险道内停留的时间是两分钟,即使考虑折返的路程,应该也能前进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考虑这座山的标高,从最前方的鸟居开始算起,这条隧道应该不可能延续到三百公只后。所以顺利的话,我们就能到达隧道的另一头。」 「喔喔,分析得很像一回事呢。」 「很像一回事?」 「好像很聪明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 花城轻声一笑。她大概觉得我傻愣愣的吧。 「在这之前,我去图书馆查阅很多书。我姑且试着查过浦岛隧道的数据,但是没有相关文献,也没有网络信息。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只能自行推测并验证。」 「不愧是花城……话说,我的手有点痛耶。」 花城停下脚步的同时,放开我的手。 从我们进入隧道的时候,她就一直握着我的手。如果只是握着的话,我可能只会有点心跳加速,并不会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她握得相当用力,指甲甚至刺入我的肉中,因此尽管有些过意不去,我还是诚实地报告了。 「是、是呢,一直牵着手也很奇怪嘛。」 「不,牵手本身我是不在意。」 「不用了啦。好了,走吧。」 花城说完,催促我走在前面。 我一往前走,立刻感觉到背后有人拉着我。花城似乎抓着我的衣服,而且距离特别靠近。 每当我跨出一步,脚后跟就会被她踩到,非常不方便行走。 「花城,你该不会怕黑吧?」 我边走边这么问道。花城一句话也不回答,看来被我说中了。难怪从我们刚才见面起,我就觉得她一直显得惶惶不安。 「我就是怕黑啦,不行吗?」 花城似乎放弃抵抗,用带着责难的语气回答。 「没有不行,我只是有点好奇。之前进入隧道时,你不是都很平静吗?」 我是指她尾随我以及调查浦岛隧道时间流动的时候。我不记得她有露出害怕的样子。 「那时都是白天呀。外面很明亮,隧道里也只是有点昏暗,我还能忍耐。可是夜晚就不行了,—内外都一片漆黑,如果手电筒的灯光消失,我肯定会陷入恐慌。」 「有那么可怕吗?」 「很可怕啊。不如说,不害怕的塔野同学反而不正常。那种黑暗侵袭而来、身体受到压迫的感觉,你不明白吗?自己与其他东西的境界线变得暧昧不清,呼吸变得急促……」 听着花城零碎地口吐真言,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刚才以疼痛为由,让害怕黑暗的花城放开我的手。别说是作为一个男人,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器量都显得太狭小了。 我静静地深呼吸后,下定决心握住花城捏着我衣服的手。她似乎吃了一惊,手猛然一震,但很快地便反握我的手。 时间不到三秒,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毫无疑问地,这是我至今和她最亲密的接触。之后,我感到很难为情、浑身不自在,为了转移注意力,主动找了一个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真令人意外,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难道是过去有什么阴影吗?」「小学时,有次我和同班同学吵架,被关在教室的橱柜里。自此之后,我就很怕黑暗狭窄的地方。」 「这、这样啊。」 我不禁结巴地附和道。我本来想说是轻松的话题,却不小心翻出比想象中还要沉重的往事。 「我并不是被霸凌,只是一时疏忽大意罢了。反正最后我以自己的力量逃出橱柜,然后用扫帚痛殴把我关进去的人。」 「哈哈,这很像花城的风格呢。」 「塔野同学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 「当然有啊。虽然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我害怕很多东西。」 「那最害怕的呢?」 「最害怕?嗯~我想想 」 这个问题很困难。我虽然有无数害怕的事物,但要排列顺序就伤脑筋了。 熊、鲨鱼、地震、疾病……一般人恐惧的东西,我大多都害怕。这些东西硬要找出共通点的话,那就是都会造成死亡,又或者是死亡本身。可是那些恐惧全是出于生物与生倶来的本能,总觉得不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害怕。 我——塔野熏感觉可怕的,是与死有关的事物。 也就是——亲密之人的去世。 「我不知道呢。」 「是吗?」花城似乎感到无趣地这么回道。 我认为应该避免气氛会变得沉重的话题,所以刻意不回答。这个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吧。 「啊,你看。」 我指着前方。位于隧道深处的火把光源隐约可见,我们接近鸟居了。我和花城小跑步前往那里。 我们在鸟居前停步。来到这里就不需要手电筒了,于是我将手电筒收进口袋,花城则轻轻放开我的手。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吞下一口唾液。 时间限制为两分钟。用一分钟跑到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剩下一分钟则用来折返。 为了管控好时间,我打开手机的秒表功能。 「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 「我也没问题了。」 花城似乎有些紧张,表情十分严峻。即使如此,她看起来并不像在害怕。花城的双眼直视隧道深处,眸中闪烁着憧憬与好奇的光辉,看来不用担心她了。 「那么我喊预备开始就起跑哦。」 我摆出预备起跑的姿势,握紧的手完全汗湿。 「预备,开始!」 计时开始。与此同时,我们拔腿狂奔。 我跑在前头,不断穿过鸟居,速度大约是全力冲刺的八成。花城拥有凌驾田径社的脚力,就算我跑得快一点,她也能好好跟上吧。 我一边跑,一边看向手机画面。才跑了十秒,还看不见出口。 我回头一瞬间,以余光窥视花城的脸色。 她的表情显得游刃有余,于是我试着再加快一点速度。 二十秒,三十秒,时间逐渐流逝,外面早就是白天了吧。隧道里一路上都只有鸟居和火把,景色完全没有改变。 这么说来,有件事令我有些在意。 花城是为了什么而进入浦岛隧道呢? 这几天我和花城说了好几次话,但是她进入浦岛隧道是为了追求什么,我却毫不知情。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介意,但彼此的情报若不共享,对于之后的探索可能会造成影响。今天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问一下或许比较好。 好了,差不多快经过一分钟了吧,感觉脚开始感到沉重了。 我低头想确认时间之际,前方忽然传来啪唰啪唰的声响。我抬头想看是怎么回事的瞬间。 不知从哪儿来的纸片从天而降,而且不只一、两张,而是数之不尽的大量纸片。 「哇!」 漫天飞舞的纸片中,彷佛台风天吹飞的广告纸一般,其中一张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视线被遮蔽,顿时有些恐慌。我赶紧要把纸片拿来,却不小心绊倒脚,跌了一大跤。 「痛!」 「塔野同学!?」 跌了这一跤,纸片随即离开我的脸上。同时,我也看到一个物体从我眼前滑走。那是我的手机,似乎是跌倒时从我手上脱手而出。 我急忙跑去捡。要是没有手机,就不知道时间过多久了。 我大概前进了三公尺,捡起地上的手机。幸好只是表面有些伤痕,手机并没有坏掉的样 子。太好了……不,并不好。 「抱歉!花城!我浪费了时间——花城?」 我本以为花城不是跑在前面,就是来到我身边,但事实上两者皆非。她就正好站在我跌倒的地方,愣愣地注视着不知何时拿在手上的一张纸片。 花城脚下散落着刚才降下的大量纸片。纸片大小不一,数量大约有一百张。 「花城?」 即便喊她也毫无反应。花城的肩膀上下起伏,呼吸似乎相当急促。她应该比我还有体力,只跑了一分钟,我不觉得会让她因此上气不接下气。 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我奔到花城身边。 「你还好吧?怎么了?」 不知是否有听见,只见花城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这是……」 我窥视花城拿着的纸张。 纸上描绘着画。那是笨拙得像是小孩所画的图画。只见画被格子分割,还有用于填写台词的对话框。这是漫画吧,为什么隧道里会出现这种东西呢……尽管谜团重重,但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了。我往手机画面一看,时间已经经过一分钟,我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花城,我们必须回去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我。非但如此,花城突然跪在地上,急迫地开始收集散落一地的纸张。 「花城!」 我提高声量叫她,但是花城的手仍然没有停下。 「你在做什么!没有时间了!」 「你先走!」 「咦!?不,这不可能!我不能丢下你!」 「我也不能丢下这些!」 她气势逼人,专注地收集着散乱的纸张,那模样明显很不寻常。 我很快领悟到,光靠言语无法说服她。一瞬间,我想到是否要把她强行拖走,但那样太耗费时间了。 「啊啊,真是的!」 我决定帮忙花城。只能相信这是最佳选择了。 一将纸片全部收集完毕,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朝出口奔去,甚至没有余裕确认时间。 我们持续全力奔跑,穿出千本鸟居。抵达这里后,时间的流动应该就恢复正常了。 「累、累死了……」 我忍住想要当场坐下的冲动,开始走向外面。愈靠近出口,隧道里就变得愈明亮。接着,我们逐渐听见蝉的鸣叫声。 走出隧道后,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头上。 我查看手机,画面日期显示在七月十六日,时间是下午一点。我们进入隧道是在七月十二日的夜晚,换言之在隧道内待了三天半以上。花费那么多时间,结果仍是无法测出隧道长度。我们得到的收获,大概只有隧道长度至少在三百公尺以上这件事。不,似乎还有一个收获。 我目光移向手上抓着的一迭纸。下一秒,那迭纸忽然不见了。 「咦?」 我手上的纸瞬间就被花城抢走。她恐怕是不想给我看见吧,因此我只看到一眼。 「呃……花城。」 花城背对着我,我向她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 「……的……」 「咦?我没听清楚。话说,你面对我好好说话啦。」 即使我这么说,花城仍是不转身看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抓住花城肩膀,半强迫性地把她转过来。 「我说你啊。」 我吓了一跳。 花城在哭,泪水在眼中形成薄膜。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花城擦掉眼泪,态度一变,以明确的语气说道: 「这是无聊的东西。」 「不……那是谎话吧……」 一般人才不会宁可趴伏在地,也要拼命收集无聊的东西。 就我着过一眼的印象,纸张并没有劣化或破损的迹象,不像是被人丢弃的,但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降下那些纸。这么一想,那些也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吧。跟华伶的凉鞋和鹦鹉『喜伊』相同,那是不可能出规在这里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纸张呢?花域哭泣的理由又是什么? 「那些是花城想要的东西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东西?拜托理具体说明啦。」 「就算说明也没意义。」 「你不说出来看看怎么知道,或许这会是解开浦岛隧道之谜的提示呀。」 「……真的是说了也无济于事的东西啦。」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有什么理由让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口。 如果以会对今后调查和探索浦岛隧道造成阻碍为由,向花城提出质问,她会如实回答吗?……不,还是算了。就算能因此得知那些纸张是什么,也将在我与花城之间留下裂痕,反而会对调查和探索造成实质上的阻碍。 话虽如此,至少有一件事我想问清楚。 「花城进入浦岛隧道,是想获得什么呢?」 「那是……」 花城张着嘴僵住了。似乎有话想说,却卡在喉咙。 停顿十秒钟后,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想说进去后应该就会发现。」 「咦……竟然只是因为这么含糊的理由吗?」 「但是我的目的很明确。」 她认真地这么说完,继续说道: 「我想要变得特别。」 「特别?」 「能够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时间流动异常的空间。造访这种无法用常理说明的地方,没有比这个更特别的经验了吧?」 「我认为就算经历特别的经验,也不代表能成为特别的人吧。」 「不对。特别的经验会培育出特别的人。」 我开始头昏了。 「一直说特别、特别的,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特别啊?」 我站起身,用比先前更加强烈的语气问道。 这时,花城有如与父母走失的孩子,露出虚弱无力的表情。我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花城经过几秒的考虑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的祖父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过世了。」 一阵温热的风吹过,头上的树叶沙沙摇晃。 我轻咬脸颊内侧,感到有点后悔。 「……对不起。」 「不用道歉。」 「他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吗?」 「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连他的长相都不太记得。」 「是、是这样啊。」 「不过我很害怕。」 花城开口,娓娓道来。 「即使祖父过世,也没有任何改变。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有人在葬礼时流泪,但是人总有一天会死吧?所以悲伤也只是一时的,大家迟早会接受他的死亡,然后自己也会死去。就算不能接受死亡,任谁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人活过的痕迹,会随着时间而淡薄,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最终都会完全消失。在祖父死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 「塔野同学,你不觉得那样很绝望吗?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么我是为什么而诞生?对世界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如果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那么我有活着的意义吗?这么一想,我不禁觉得平凡非常可怕。所以我想成为极少数的人,我想成为不平凡的人,成为能在这世界留下痕迹的特别之人。」 「……」 我无话可说。因为她这番话实在既突然,又出奇得骇人听闻。 这不是能用「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类廉价台词,就能敷衍过去的话语,必须用自己的真心话认真回答才行。 我想了又想,拼命地思考。 然而,我仍旧想不出任何答案,什么也没有,花城的信念没有丝毫空隙容我挑剔。不过,这信念会如此无坚不摧,也很正常吧。花城一定被这命题折磨了好几天,说不定是几个月、几年。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确立的信念,我不过思考短短几分、几秒,是不可能对此置喙的。 即使如此…… 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坦率地赞同她的想法。 所以—— 「你又难得地多话了呢。」 我只能讲出这种话。笨蛋……真的是太笨了。 「……塔野同学,你真过分。对我来说,说出这番告白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耶。」 花城瞪了我一眼,我急忙道歉。 「对、对不起,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小心就……」 「没关系啦,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比起这个,你明白了吗?我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 关于这点,说实话,我虽然理解却无法认同。我完全没想过像花城一样成为特别之人。 ——平凡不就很好了吗?即便对世界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没关系,只要能过着无拘无束的幸福生活,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是戏剧性的幸福还是悲剧,我都不需要。只要和平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成为众多平凡人之一又有什么不好? 然而,花城是否要进入浦岛隧道,我当然没有权利为她决定。况且,就算控诉她动机不纯,以她的行动力和坚强意志,一定也会独力挑战浦岛隧道吧。 即便不考虑利害关系,我也不想与花城对立。既然如此,我的回答就只有这个了。 「……我感受到花城是认真的了。」 「真的吗?」 我用力点头,花城随即松了一口气地露出笑容。 「那就好。」 我感到莫名内疚,忍不住要别过头去。 结果,那天我们从第六节课才去上课,惹得滨师大发脾气。 「呼哇啊……」 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被数学老师一瞪后,不禁缩起脖子。 我们星期五夜晚进入浦岛隧道,出来的时间是星期二——也就是今天。即使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我的生理时钟却还停留在深夜。因为等同熬夜上课,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忍住涌上的哈欠,右手转动着笔。上课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中,我一直在想着浦岛隧道的事。 浦岛隧道的特性有两个。首先,其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另一个则是能得到想要的事物。前者已经验证过,但后者尚未查明清楚,而我烦恼的原因就在此。 华伶的凉鞋和应该死去的鹦鹉,都与我想要的东西有所偏差。而如果相信花城所言,隧道内突然出现的大量纸张,也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浦岛隧道是以什么为基准,显现那些东西昵?我不认为它只是无差别地投影出浮现心中的事物,应该有什么规律才对。 愿望以扭曲的形式出现的那种规则性。 我忽然想起猴爪的故事。 《猴爪》是国外的知名恐怖小说。由于国中时的英文作业,我曾经翻译过原文,作为书名道具的猴爪,会让持有者的愿望,以其所不希望的方式实现,宛如充满恶意的神灯。比如说,书中想要大笔金钱的女性,竟因为儿子车祸身亡,而得到大笔的赔偿金;当她希望儿子复活,儿子却变成阴森恐怖的存在回到家中。 除却带有明确恶意这一点,猴爪或许和浦岛隧道很相似。 不,难保它没有恶意。 比如说,我初次进入浦岛隧道的七月一日夜晚。我找到华伶的凉鞋,是在我打算折返时所发生的事。总感觉这一点很不自然,或者该说太过巧合了。鹦鹉喜伊也一样,它登场的方式宛如是要将猎物引诱进隧道深处。冷静一想,那些事物给人的感觉都像是陷讲。 如果浦岛隧道存有某种恶意,会像猴爪一般,让华伶以惨不忍睹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那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我挥开讨厌的想法,将目光移向黑板旁的日历。 暑假就快到了。 第四章 少女的梦,少年的现实 暑假前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业典礼结束后,我们在教室领取成绩单,在正午前解散了。 大约一半的同班同学,为了去社团或回家而早早离开教室;剩下的有大半正期待着暑假的到来,与友人互相分享彼此的成绩单,或是约定到哪里游玩。海边、烤肉、烟火大会等等,教室里到处充斥着夏天特有的关键词。 我则是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愣愣地眺望着教室。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2-a教室,心中就充满感慨,迟迟无法从座位起身。 环视教室一看,原川崎同学集团便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她们的中心人物替换为羽田,和以前同样欢乐地谈笑着。先前身在集团中心的川崎同学,如今则是被排除在外,默默地准备放学离开教室。 我原以为川崎同学会直接回家,却见她向同样在收拾书包的花城搭话。她取出手机,交谈了一阵子之后,随即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回家了。大概是互相交换了电邮信箱吧。 我心想也差不多该回家,于是站起身。此时,加贺却前来搭话。 「熏,你接下来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 「这样啊。我等下要和书法杜的人去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我正想要拒绝,却忽然打住。 说不定这是我最后|次和加贺说话。既然如此,至少答应一次他的邀约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还是算了。没社团的我去参加书法社聚餐,只会让气氛变差而已。 「抱歉,我还是不去了。」 「难得没有马上回答,刚刚犹豫了一下吧?」 唔,好敏锐。 「你不用客气,他们都不是会积极纠缠不放的类型。」 「不用了啦,而且我现在缺钱。」 「你初次参加,我可以请你哦。」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在意我,你好好去玩吧。那么再见啰。」 我强行结束对话,从座位站了起来。 「等一下啦。」 他出言挽留道。 咦?我心中感到奇怪,今天的加贺格外纠缠不休呢。 「我认为可以享受的时候不好好享受,是一种懈怠哦。」 「无法保证会享受到啊。」 「光是参加就有意义了。」 「那种理论大概只有小学马拉松大会才管用。」 我不小心就讲得激动了,这样可不行。于是我轻咳一声,恢复平常的冷静。 「我不知道你是否意图帮我做心理咨商,总之你不需为我费心,我和以往一样很正常。」 「既然如此,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常迟到或旷课?」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担心我,而且比以前更加担忧。 我不想无视加贺的善意,然而这其中有着不能说的原因。浦岛隧道是只属于我和花城两人间的秘密,若坦承这件事,就等同背叛了花城。因此尽管尴尬,我仍然选择保持缄默。 「……你不想说就算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你。」 加贺以彷佛要上前抓住我前襟的气势,猛然靠近我说道: 「如果害怕失去,对于获得也变得胆小的话,你迟早会变成空心人哦。」 「……我不会啦。」 说完之后,我轻推加贺,与他拉开距离。 「我不会变成那样,而且我会确实拿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加贺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被问及言下之意之前,我便迈歩走向教室出口。 「那九月再见啰。」 加贺放弃劝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要来上学喔。」 暑假第一天,天气晴朗得令人发愁。 在约定时间的下午一点整,花城身穿便服,来到浦岛隧道前。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回应花城的问候。 尽管今天也是艳阳天,花城却身穿长袖长裤,并戴着一顶帽缘宽大的帽子,可说是非比寻常的完全防护。她之所以这样穿,是因为今天要探索的不是浦岛隧道,而是这座山。 不用说也知道,隧道是连接两个地点的地下空间,也就是存在着入口与出口。如今在我们眼前的浦岛隧道既然也是隧道,就可以假定除了这里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才是。 因此,今天探索的目的便是找到另一个出入口。 「能找得到吗……这座山挺广阔的。」 听见我这么低声说后,花城若无其事地说道: 「找不到的话,就横向挖洞,强行凿一条隧道吧。」 「咦?」 「开玩笑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花城也会开玩笑。 「我才不会模仿电影《第三集中营》那一套,开凿隧道很辛苦,而且崩塌的话就太可怕了。不过,如果后续的探索不顺利,或许可以一试。有其他出入口的话,也可以节省时间。」 「重点是要怎么挖啊?去租借挖土机吗?」 「那要画多少钱呢?」 「我怎么知道。」 再说,那种东西我们真的能租吗?就算可以,又要如何开到这边来呢……? 闲话到此为止,我拉回正题道: 「那么,要怎么寻找呢?」 「总之,在能走到的范围内,绕着这座山走一圈。塔野同学似乎比较习惯爬山,能请你带头走吗?」 「可以,那我们出发吧。」 于是,我们踏出步伐,走向荒山野岭。 仅仅两小时,探索便结束了。 我们太小看山了。 原本认为这座山的树木并不是很茂密,只要做好准备,要探索应该很容易。然而,我们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我们的目标太不明确。如果知道要往哪里走,只要朝着目的地前进就好;但是要找寻某个特定东西时,就必须到处走动,搜寻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这是件非常辛苦又无意义的工程。起初,我和花城都将这次探索当作是有点辛苦的郊游,但是经历了脸上沾满蜘蛛网、常常差点滑跤等状况后,我们渐渐不再交谈,最后甚至忘记来时路,险些遇难。 当我们回到浦岛隧道前的时候,两人都已疲惫不堪。 花城清除着沾在头发上的蜘蛛网,歉疚地说道: 「我有点轻率了……」 「不,我也应该仔细思考后再行动……虽然现在才三点,但今天就先回家吧。」 「好。我好想冲澡……」 因此我们决定踏上归途。 走上楼梯、来到铁道前时,我赫然发觉一件事。 「嗯?」 我按压着衣服上的口袋,却没摸到应该有的感触。即使伸进口袋中试着摸索,里头还是空无一物。 「怎么了?」 「我好像弄丢家里钥匙了。」 「咦,不要紧吧?」 「家里有备用钥匙,所以不要紧。不过,我今天必须找地方消磨时间到晚上了……」 晚上——正确来说,是要等到上班的父亲回家。每当假日上班,他都会比平常早回家,所以我大概八点左右就能进家门。 「这样的话……」 花城突然高声说道。或许是日晒的关系,她的脸有点红。 只见她怯生生地问道: 「要不要来我家呢?」 花诚住的公寓大楼,位于比较靠近镇上的地区。 我们通过自动锁的门,走在整洁的内廊上。虽然这样说对川崎同学很不好意思,不过同样是集合住宅二,花城所在的公寓比川崎家大,而且相当干净。 我们在某扇门前停步,大概是到了吧。然而我一看门牌,上头的名字却不是「花城」。 这么说来,她曾说过自己没有父母。 那是花城痛揍学长那一天所说的话。幸好我在发问之前就先想起来了。 花城开门入内,我则跟着她进入玄关。紧接着,一位年约五十几岁的女性从靠近玄关的房间探出头。她斑白的头发绑在后方,手上提着环保袋,似乎正要出门购物。 花城停下脚步说了声「我回来了」,向女子打招呼。两人似乎同居一个屋檐下,但花城的态度格外地礼貌。尽管对此抱有疑问,我还是先低头说道:「打扰了。」 「杏子带朋友回来吗……?」 那位女性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惊醒似地以手掩口。 「我该去泡杯茶比较好吧……」 花城摇摇头。 「不用麻烦了。比起这个,请您以购物优先吧。」 「是吗……?那我就去买东西啰。」 女性从我身旁通过,走出家门。 「跟我来。」 花城向我招手,于是我跟着她在走廊上前进。 「刚才那个人是我姨妈。」 或许是看出我的疑问,花城主动说明道。 「姨妈两年前丧夫,女儿也长大独立了,所以现在我和姨妈两个入一起住。同只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对她仍是用敬语。」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间,进去吧。」 在花城的催促下,我进入了位于尽头的一间房间。 「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小跑步离开,不一会儿,便拿着毛巾和杯子回来了。 「这是湿毛巾和茶。」 「啊啊,谢谢。」 「我去冲个澡,你就用毛巾擦擦身体,在这里等我吧。」 她用遥控器打开冷气电源后,再次走出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 总之我先正坐于地板上喝茶,再用她交给我的湿毛巾擦拭脸和脖子,同时环视房间。 房间内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遮住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柜。书柜上的书从文库到漫画都有,不分类型,种类繁多,依照出版社分类摆放。我不禁心想,从这种地方看得出花城的性格呢。接着,我的目光自然地移到书桌上。收拾整齐的房间里只有那里特别散乱。桌上杂乱地堆着许多书,还有橡皮擦屑。 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川崎同学的房间差不多,都很朴素。最近的女生房间都是这样吗?还是我对女生房间抱持太多幻想了呢? 我就这样观察着房间,不知不觉间便擦拭完身体,变得无事可做。因为地点特殊,i没事可做就令我坐立难安。就算想放空发呆,女生房间特有的芬芳香气也会扰乱我的思考。 我想看本漫画转移注意力,于是走近书柜。只是借一本来看,她应该不会埋怨吧? 此时,我正好发现以前就很想看的漫画,决定借那本看看,便从书柜抽出漫画。 「嗯?」 漫画和书柜之间夹着一只信封,似乎被人刻意藏在那里。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伸手抽出信封。接着,我往信封正面一看,上面印有『夕灯社』三字与那间公司的标志。信封已经拆封过了。 擅自看别人的信毕竟不好。正当我想放回原位之际,手上动作停止了。 「夕灯社应该是那间公司吧……」 发现这一点后,我的脑海立刻闪过与花城一同进入浦岛隧道时的光景。 花城她该不会…… 好奇心与罪恶感在我脑中对峙,最后前者以些微差距获胜,于是我缓缓抽出信封内的纸张。 「哦……」 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抱歉,我洗得有点久……啊,那是……」 「啊啊,我正好闲得慌,所以借来看了。」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床,举起手中漫画晃了晃,问道:「不方便吗?」 「不会。」她随即回答道。 花城穿着轻薄的吊带背心搭配短裤,衣着比以往暴露。光是和她处在同一个空间,我的心就跳得飞快。她坐到我的身旁来时,我更是紧张到极点。 我将读到一半的漫画搁在桌上,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主动向花城攀谈。 「花城看的漫画也相当多呢。」 「对啊。意外_吗?!」 「是啊,毕竟你在学校看的都是文库本。」 「你观察得很仔细呢。」 「因为你很引人注目啊。」 花城小声地笑了几声,我的紧张则是稍微缓解几分了。 之后,我们开始闲聊。 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喜欢的漫画、喜欢的小说、喜欢的食物之类的。时间有如浓稠的蜂蜜,盈满整个房间,持续并缓慢地流动着。 「我其实有父母。」 就在聊完以前玩过的游戏之后,花城突然说出这句话。 「虽然就不在家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说谎,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欺骗了你。我的父母都在东京,他们两人非常严格,对于总是表现出反抗态度的我似乎感到很头疼。所以他们以更生为名义,把我流放到姨妈所在的这个地方。」 「竟然说是流放啊。」 我露出苦笑。 「即使流放地与陆地相连,好像也会使用流放一词喔。」 其实我苦笑的意思是,这里并没有偏僻到需要用流放来形容。算了,就别和她争辩这个了。 「我讨厌父母,他们盲目信奉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轻蔑追逐梦想、选择走在崎岖道路上。我最讨厌他们了。可是,听到他们要把我送来香崎时,我仍然大受打击。即使我觉得自己分厌恶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彻底讨厌他们。我真像个笨蛋一样。」 花城自我解嘲。 「我带着这种可悲的心情来到香崎,有点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虽然以前也打过架,但是被男人搁脸踢腹倒还第一次。老实说,那时候我差点就哭了。」 花城继续说道: 「可是啊,就在那时,塔野同学出现了……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没有父母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好像回答……『那真好呢』。」 「对,既不是出于憎恨,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自然说出口的一句话。我那时就想『啊啊,这个人远远走在我的前面呢』。这也是我放学后跟踪塔野同学的原因。因为我先确认,为什么你会说那种话。」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这样说可能非常不恰当……可是对于怀有许多问题、一点也不普通的塔野同学,我大概……怀抱着憧憬之情吧。」 花城裸露的肩膀,触碰道我的上臂。 她散发的芬芳想起,令我感到意乱情迷。 「塔野同学,你转过身来。」 我缓缓地望向花城。 让红的睑、湿润的眼眸、娇艳的红唇。 只见花城咽下一口唾液。 「我对塔野同学—」 「花城。」 我打断她的话。因为我有一种宛如用菜刀活生生斩断鱼头的不祥预感。 「什么事……?」 花城露出似乎颇为不满的神情。 我干脆地问道: 「你有在画漫画吗?」 花城起初一脸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不禁不安地心想,难道是我判断错误了?然而,很快地我就知道这份担忧是多余的。 「咦、啊、什……」 花城浑身颤抖,嘴巴像水池中的鲤鱼似地开阖着。本就红润的脸蛋又泛起红潮,目眦欲裂似地双眼圚睁。她的表情中夹杂着极度的惊愕、羞耻、困惑等情绪,然后猛地将脸贴近我。 「为、为、为什么……」 她显得难以置信,要求我说明为何知情。 「我拿漫画的时候看到一个信封,好奇之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张纸。那是所谓的评分表吧?只要投稿漫画奖之类的就会收到的东西。」 「呀~」花城发出一声怪叫,猛扑上来。由于距离极近,我无法闪躲,直接被她推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看!」 花城骑在我身上,大力摇晃我的肩膀,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扑过来时,上衣肩带脱落,露出底下一部分的内衣。我赶紧别开头。 「我一时好奇,不小心就……」 「别、别人的东西,不、不可以随便看吧!」 「这一点是我错了,可是你也不需要那么害矂吧。」 「我没有害臊!我是在生气!」 她比我想象得还要慌乱三倍 「再说,你的评分相当高呢。设定似乎也很有趣,可以的话,真想看看你的漫画。」「咦……」 摇晃我肩膀的手,突然停止动作。 我身体往后退,逃出花城的身下,然后和她面对面说道: 「看桌上这么散乱,你现在也有在画吧?我想看看花城的漫画。」 「不行……我的漫画还没有到可以给人看的程度……」 刚才的慌乱好似虚假的幻觉,如今的她显得十分缺乏自信。看着她的变化,感觉挺有趣。 「你会投稿漫画奖,就是因为想成为漫画家吧?既然如此,给别人看过绝对比较好。我 告诉你感想的,拜托了。」 「可是……很难为情啊……」 「想看!我好想看花城老师的漫画!不然我付钱了好了,请让我看吧!」 「嗯~~~」 她的反应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接着,她爬到书桌前,从抽屉取出一迭纸。然后转身面向我,有如颁奖状般,将那迭纸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双手奉上。 「不嫌弃的话……这是我最新画完的漫画。」 「我可以看吗?」 「别、别太期待喔,跟职业作品相比,这真的就跟涂鸦一样……」 「我会仔细拜读的。」 我郑重地接过以长尾夹夹住的原稿。 封面的画非常漂亮。我看一眼,便觉得大致而言并不输给职业漫画。这样的话,内容应该也值得期待。于是我开始翻页阅读。 「……」 沉默在房内流转,空调的运转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在我阅读的期间,花城显得坐立难安。她一下子用手指卷着头发,一下子又频频变换坐姿。这样的花城令我感觉颇为新鲜,我不由得一边看漫画一边偷看她,结果惹得她生气喊道「给我专心点」。向她赔罪后,我再次专心看漫画。 我花不到3:分钟,就看完这部作品…… 这个类型应该分属于科幻类。内容大概是说,在文明毁灭的世界里,一名幸运残存的少女到各处女性,寻找其他生存者的故事。 「……怎、怎么样?」 花城紧张得全身僵硬,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正座的姿势。 我诚实告知自己的感想。 「非常好看!」 我高举原稿,热烈地说明。 「主角不屈不挠的无畏精神,真的很吸引人。特别是在最后,主角得知自己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仿生人的那个段落。她在这里先是绝望,然后重新振作,再次开始寻找人类。这一段真的很感人。不仅如此,读完后我才发现,前面很多地方都有伏笔暗示着主角是仿生人,让人很想再从头看一遍。真是好看到让人想一看再看。」 「…………真、真的吗?」 花城声音沙哑,给了一个显得制式的回答。 「真的,这作品就算出现在漫画周刊的短篇也不奇怪。你真厉害,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特殊才华。你还有别的投稿——」 「啊,抱歉,等我一下。」 只见花城突然起身,然后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正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时,花城双脚突然开始猛烈摆动,拍打着床铺。 「花、花城?」 「~~~」 她发出感动至极的声音,看来相当喜悦。她似乎打算用这方式,掩饰自己难为情的一面。只见她双脚摆动的频率丝毫不减,持续了好几秒,最后像是电力耗尽似地瞬间停下。 花城缓缓坐起身。她的浏海黏在额头上,呼吸十分急促。 「……我可能感受到五年份的喜悦了。」 「哈哈,那我看这漫画就值得了。只要花城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拜读哦。我认为目标若是成为漫画家,果然要请人帮你看过会比较好。」 「我、我并没有认真到想成为漫画家,只是偶尔碰碰运气,投稿漫画奖而已……」 「是吗?那就可惜了,明明很好看的说。」 「那种事……」 花城在口中嗫嚅着,同时撇开头。她又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我估计花城心情平复之后,再度开启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之前在浦岛隧道里出现大量纸张……那些是花城画的漫画吗?」 花城的眼晴微微睁大。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便正襟危坐,点头承认。 「对,你猜得没错。那些全是我在小学时画的漫画。」 「果然啊……」 我原本就隐约想到,那些大量的纸张是漫画。问题在于,对花城而言那些漫画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很抱歉,我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 「没关系啦,都过去的事了。比起这个,我想问你那些漫画究竟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花城总算不再抗拒,平静地回答道: 「那是被我父母丢掉的漫画。」 「被丢掉?」 「对,那是在我十岁时发生的事。我上课画漫画被老师纠正,然后这件事在家庭访问时败露了。我父母要我别做无聊的事,并当着我的面把当时积累的漫画作品全部丢弃。」 「……那一定很不好受吧。j 「因为每一张都是我努力画的,于是我嚎啕大哭,跟父母大吵一架。在那之后,我为了气他们,就是要画给他们看。我虽然对别人保密,却绝对不停止画漫画。我之所以被流放,归根究底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原来如此……」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往事。如今我就能理解她拼命捡拾散落在隧道里的漫画的理由了。她和否定画漫画的父母一起住,却绝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这份热忱非常值得尊敬。 「其实你那么喜欢画漫画,没有必要瞒着大家呀。」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才不想说。」 「这想法根本不正常吧?」 「这想法很正常。」 她的回答似乎充满感慨。 停顿片刻后,花城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不过,为什么那些漫画会出现在浦岛隧道呢?」 「咦?那是因为花城想要找回来吧?」 「我想要找回来……吗?」 「不对啊。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虽然要我把那些漫画留在隧道独自离开,我绝对办不到;但说是我想要或想取回那些漫画,却又并非如此……我果然还是不太明白。」 「嗯?……」 我暧昧地回答,不由自主的背靠着床,抬头仰望上方。 然后,「啊」地一声脱口而出。 花城吓了一跳似地看向我。 我同样吃了一惊。 「怎么了?」 「不,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头脑却全力运转着。 宛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电光,我的脑中灵光一闪。 仔细回想,这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我感觉快要想通什么了。 我把脑中散落的拼图收集起来,加以拼凑。错误的话,再用别的形状来试。 然后,我推导出一个结论。 「是那个吗……?」 在浦岛隧道发现的东西,存在着共通点。 进入浦岛燧道后,并非『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能得到的是过去我们—— 思考到这里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花城的姨妈似乎回来了。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 刚才的想法还是别跟花城说好了。一来是我还不确定,二来是我不想因不必要的臆测造成她的混乱。 于是我站起身。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这样啊。」 花城明显失望地垂下肩膀。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先决定下次见面的事吧。接下来我们要调查浦岛隧道的什么,花城有腹案了吗?」 「没有,我想停止调查了,因为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花城重新把掉落的肩带拉起,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我打算下一次就正式展开探索。」 「正式……」 我跟着覆述一遍。 「塔野同学是为了救回华伶妹妹,我则是为了变得特别。在达成彼此目的之前,我们都不出去」 我吞了一口唾液。这个时刻,终于到来。 「你已经决定好哪一天实行了吗?」 「嗯,我打算在八月二日开始。」 「好,八月二日对吧……我问一下,为什么要选那一天?」 「没什么理由……因为我想说适当地间隔几天比较好。」 确实,我们需要做许多准备。除了进入隧道时的用具,也要考虑出来后的事。 我们决定详细的准备项目,之后再用电邮讨论。于是我离开花城房间,穿上放置于玄关的鞋子后,打开大门。 「那么再见了。」 「那个、塔野同学。」 「嗯?」 花城姿态忸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嘴巴。 「……抱歉,没什么。再见。」 「好,再见啰。」 喀锵一声,我关上门。 最后看到的花城,表情似乎有点悲伤,令我的胸口隐隐刺痛着。 距离探索日不到一星期的某天早上,当我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花城传来电邮。 『川崎约我参加祭典,塔野同学要去吗?』 说到这个时期的祭典,指的就是邻镇举办的烟火大会。超过六千发的烟火打上高空,算是当地最大规模的有名活动,每年都有大批人潮从各地前往参加。华伶在世时,我也曾经去过。 这么一想,今天就是那个烟火大会的日子。 若是问我是否想去,其实我并没有这个想法。或者该说我不太想去,我受不了人多的地方。 于是我打开电邮的文件,输入『抱歉,我就不去了』。接下来,只要按下一「发送」就好……但我的手指就是动不了。有两个因素让我犹豫了。 首先,从花城传送的邮件文字来看,她写着『塔野同学要去吗?』,而不是『塔野同学也要去吗?』,从没有『也』字可以看出花城的迷惘。或许这样的想法很傲慢,但根据我的推测,花城大概有些抵抗和川崎同学两人一起前往,打算找我作陪。换言之,我去她就去;我不去她就不去。 考虑到川崎同学,我不免有点同情,所以无法一口回绝。这是第一个因素。 第二格原因,就和上次加贺约我时一样,起因在于我近似情义上的考虑——「这可能乐最后一次见面,赴约比较好吧」 「该怎么办呢……」 我在不至于掉下床的范围内翻滚身体,随即听见一楼厕所门打开的声音。 是父亲,今天明明是平日,不知为何他却在家。是先前假日上班的补假吗?还是他请了特休?不管怎样,我并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 「……好。」 我把刚才打好的邮件删除,重新再写一次。 『我去。集合时间和地点昵?』 然后点选「发送」。 若是被父亲缠上就麻烦了,去看看烟火大会吧。 这么决定后,我马上开始准备。我走出房间,前往父亲所在的客厅。 父亲坐在座垫上,显得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我稍微深呼吸后,喊了一声:「爸。」「嗯……什么事?熏。」 「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啊~……这样啊,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十二点前我就会回来」 「晚餐你要怎么解决?」 「我会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知道了,路上小心。」 我点头回应,随即回到自己房间。对于我们能正常对话这么久,我感到吃惊不已。 最近父亲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以前我和他说话时,他明明不怎么回应,今天却问我要不要回来吃晚餐,而且还跟我我说「路上小心」。自从华伶死后,我就再也没听父亲说过这种话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了调查浦岛隧道,跟父亲说要外宿时或很晚才回家时,他都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就觉得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便不再多想了。 天空渲染成赤红色时,我抵达了花城所指定的公车站牌。 平常连一名老人等车都罕见的公车站牌,如今却排起长长人龙。他们大概是要去烟火会场的人吧,有几人穿着浴衣和甚平和服。不过,我并没有在队伍中看到花城和川崎间学的身影。 自再五分钟就要发车了,她们应该到了才对。我这么想着,朝四闺张望一番。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只见花城站在那里。她今天穿着淡蓝色的连身裙。 「久等了吗?」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川崎还没来吗?」 「对,好像还没……啊。」 在车道对面的人行道上,我发现了身穿洛衣的川崎同学她察觉到我们在这里,随即踩着木屐走过斑马线,发出叩叩叩的声响前来。 川崎同学身穿金鱼剌绣的桃红色浴衣,一看到我便明显地扭曲了一下面孔。 「呃……为什么连塔野也来了。」 咦?花城没告诉她啊。 「是我约他来的。我觉得三个人一起参加比两个人好。」 「是这样吗?算了,既然是杏子邀请的,那就没关系……」 「杏子?」 我记得那是花城的名字。 「川崎坚持要叫我的名字。」 花城补充说明道。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原因啊。 「你们感情变得很好了呢。」 我完全没有取笑的意思,肩膀却被花城打了一下。 过没多久公交车来了。我们三人一同上车,车内座位几乎都有人坐着。花城和b崎同学勉强找到横向座位后并排坐下,我则是站着。 车门关闭,公车开动。 「你看我的浴衣如何?」 川崎同学问花城道。 「塔野同学觉得如何呢?」 花城转而问我。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啊? 「我、我觉得很好看哦。」 「我也是相同的感想。」 「……你们果然在交往吧?」 川崎同学抬头瞪了我一眼。我和花城都没有否认。 公交车遇到红灯而剎车,带来剧烈的晃动。我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多亏抓住吊环才勉强重新站稳。没事、没事。川崎同学看到我这个样子,傻眼地叹了口气。 「杏子,这种家伙哪里好了?」 「这种家伙?」 「是啊,不觉得傻愣愣的,一副靠不住的样子吗?长相也没多好——」 「不要说那种话。」 花城冰冷的语气宛如利刃出鞘,川畸同学狼狈之下改而向我问道: 「那,那么塔野是被杏子的哪一点吸引?」 「咦?我吗?」 「啊,这个问题我也有兴趣。」 两人直直地盯着我看,要我回答。这下子有点伤脑筋了。 「呃……这种事不太方便说出口啦。」 「没有吗?」 花城失望地皱起眉头。看来我如果不想办法回答,可能会后患无穷。 于是我绞尽脑汁,尽可能选择安全又不会太恶心的话。 「气……」 「气?」 「气味吧。」 川崎同学脸颊抽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看来我的词汇选择可能出了差错。 「讨厌。这与其说是恶心,倒不如说有种下流的感觉。塔野原来是用那种眼光……不该说你是用鼻子来判断女生的吗?」 我连忙挥手否定。 「那、那是误会。我没有一个一个闻女孩子的气味,会闻到花城的味道也是碰巧啦。」 「碰巧闻到气味是怎样的状况?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川崎同学想得那样啦……花城你也说句话吧。」 花城闻了闻自己的身体,不安地问道: 「我有味道吗?」 下公车之后,我们走路前往烟火会场。 四周已经暗下来了。所幸今晚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 烟火会在前方一级河川的对岸施放。我们这些游客会在河的这一头观赏烟火,摊贩也会在这一侧沿着河岸摆滩。公车站牌到烟火会场并没有多远的距离,从这里便能听见夹杂于车阵排气声中的祭典喧嚣声。 我们通过行人穿越道,稍微走一会儿马上就闻到蜂蜜蛋糕的甘甜香气。 「你们两人有什么具体的预定计划吗?」 我边走边询问道。花城摇摇头,川崎同学接着回答: 「我没怎么想好要去哪里,但最后想玩超级捞球。」 「啊啊,那个很好玩呢。」 川崎同学露出讶异的的表情,然后很快羞红了脸。 「不,不是的!不是我想玩,是我弟弟想要奖品,他想要那个有刺的彩色弹力球。」 这么说来,确实有那种东西,不过那种求大概过一个礼拜就会破洞而不能玩了。 「我先前就觉得,川崎同学意外地疼弟弟呢,还会陪他们一起玩。」 「意外是什么意思啊?真失礼……这么说来,杏子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女。」 「哦,这样啊。我也想当个独生女呢。」 「是吗?可是我挺憧憬拥有弟弟妹妹的人。」 「欸~有弟弟妹妹其实很麻烦哦?会缠着你陪他们玩,还必须和他们一起洗澡。」 「洗、洗澡也要一起吗?」 见花城和我以外的人正常谈话,我便莫名感到安心。花城个性叛逆又喜欢马上诉诸暴力,居然变得如此善于交际。看到眼前此景,我的心境就像是守护孩子成长的父亲。我尽可能不加入谈话,走在两人的后方守护她们。 愈接近烟火会场的中心,人潮就变得愈拥挤,滩贩的数量也随之增多。周围开始飘散炸鸡的油或炒面酱料所散发的美味香气。 此时,一阵有如动画音效、发出「咕噜」声的空腹音响起。 「川崎……」花城怪罪似地说道。 「不是、不是!才不是我的肚子在叫,是杏子才对吧!真是的!」 川崎同学手扠着腰,一副有点气恼的模样。花城,你冷不防就想把羞耻推给别人啊…… 「既然肚子饿了,就去买些东西吃吧。反正离烟火施放还有段时间。」 川崎同学如此提案。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七点整,烟火则在八点开始施放。 总之,我们沿着路走,随便逛逛摊贩。 走了一段路后,花城停下脚步。她注视着摊贩的烤鱿鱼,露出似乎觉得很稀奇的表情。 「唔哇……竟然拿整只鱿鱼来烤……」 「因为这是烤鱿鱼摊贩嘛,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吧?」 我这么一问,花城点头肯定。 「我有在电视上看过几次,但至今我从没逛过祭典……」 「原来是这样。」 因为东京不太举办祭典吗?还是父母没带她去呢? 「烤鱿鱼好吃吗?」 「好吃。你买来吃吃看吧?」 「可是,我也想吃章鱼烧……」 花城少见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在烦恼。这时,川畸同学出声说道: 「那两个都买吧?章鱼烧的店家就在这附近。我也肚子饿了,可以帮你排队买回来。」 「真的吗?那可以拜托你买章鱼烧吗?」 「好啊。」 花城把钱交给川崎同学后,她便走到对面的店去买章鱼烧了。花城则是对这边的店家大叔说「我要一份」,买了烤鱿鱼。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闻到烤肉酱的味道,我也肚子饿了。这么一想,我们来这里的途中好像有个卖炒面的摊子。 「花城,我去买个炒面,等等回来。」 「知道了。川崎回来的话,我们就待在棚子里等你。」 「好。」 我回头前往炒面摊。 幸好这边没什么人,我很快便买到炒面,价钱是四百圆。因为花城不在烤鱿鱼的摊子前,于是我走到棚子找寻,只见两人已经坐在棚内开始用餐。花城津津有味地咬着烤缺鱼,似乎很满意。 我找了找可以坐着的地方。这只是灵在摊贩之间的简易棚子,因此只有三张两人坐的椅,现在全部的位子都有人坐了。 无奈之下,只好站着吃炒面了。这时,花城对我说道:「等一下。」 「川崎,你可以再靠过去一点吗?」 「这样吗?」 「谢谢。来,塔野同学。」 花城拍了拍挤出来约三十公分的空位。 我道谢后坐下。虽然坐起来算不上舒适,但总比站着好,有得坐就很感激了。只不过,花城与我肩膀紧靠着,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打开炒面的盒子,将筷子伸进去,然后送到嘴边吸着面条。虽然酱汁又多又浓,但感觉格外美味。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感觉肩膀被戳了两下后,我回过头,只见花城用牙签刺着章鱼烧,送到我的前方。接着,她笑嘻嘻地开口:「啊~」 「不,我……」 我正想说不用了,花城身旁的川崎同学却狠瞪着我,似乎在叫我吃下去。好可怕。 没办法,我只好下定决心,张口把章鱼烧吃了。 「啊!好烫!好烫好烫!」 「啊哈哈。」 花域和川崎同学都笑了。算了,你们开心就好。不对,这真的好烫啊…… 我在口中滚动着章鱼烧,总算勉强吞下肚。舌头被烫得发麻。 「抱歉,是川崎提议的。」 「这可是贵重的喂食欸,你要好好品尝呀。」 老实说,因为实在太烫,我根本吃不出味道。总之,我还是点头回应。 当炒面吃完一半的时候,花城站了起来。 「我去买果汁,你们有什么想要喝的吗?」 「我也去吧?」 「不用,两个人离开座位,可能回来就没得坐了,我去买回来吧。」 「是吗?那我要cheerio的可乐,没有就买普通的可乐。」 「那我要※lifeguard,没有就和川崎同学一样。」(译注:cheeri。公司出品的一种碳酸饮料。) 「我去去就回。」花城打了声招呼后便走出棚子。 「花城变了呢……」 「真的呢……」 难得……或者说这大概是第一次,我和川崎同学意见相同。 「说到变了,我认为川崎同学也是哦。跟以前相比,你变得圆融了。」 「那是……是啊,有自觉。自从杏子转来后,很多事都改变了。」 川崎同学这么说着,露出微笑。 花城转学过来后,改变最大的毫无疑问就是川崎同学。虽然还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否会为她带来好处,不过我认为她在精神上有所成长了。至少对我来说,温柔总比可怕来得好。 「……我很感谢杏子。总有一天,我想要好好向她致谢。」 川崎同学以崇敬的眼神仰望天空。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为了掩盖那股痛楚,我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炒面。 过没多久,花城便回来了。我们三人一起边谈天边喝果汁。感到肚子饿就去买回蜂蜜蛋糕,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在第一发烟火打上空中之前,我们都完全忘记欣赏烟火一事。 「糟糕,河堤那边可能已经有很多人了,我们快走吧。」 我们把剩下的蜂蜜蛋糕塞入口中,配果汁吞下肚后,赶紧动身前往河堤。途中看到垃圾桶,将垃圾扔了。 正如川崎同学所预料,河堤上已经挤满了人,虽然还不至于没地方站,但是到处都铺着地垫。我们在人群中四处走动、寻找人少的空地,总算找到能容纳三个入坐的空间。 川崎同学从包包中取出地垫,打开后铺在地上。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和花城会来,带了两人用的垫子,不过坐三个人也没问题。 准备周全后,我抬头望向天空。 只听见轰地一声,传来撼动心脏的巨大声响。紧接着,色彩斑斓的闪光点缀天空。明灭的火花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将残像留在众人眼底,随后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烟火陆续施放,不断照亮黑暗的夜空。 「好美……」 坐在我旁边的花城小声地说道。 烟火咻地一声向上飞升,隔了意外长的时间后才爆开。闪光宛如活泼的青锵鱼,在空中游动。观众发出欢呼声,只见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好似金黄色的柳树。接着,空中盛开一轮花朵,无数的烟火重迭在一起。牡丹花开,蜜蜂飞舞,尼加拉瓜瀑布奔流而下,然后表演项目进行到速射连发烟火。 这时,我的右手感觉被某样柔软的东西碰触。 是花城的手。 换作平时,我会因此心跳加速、身体僵硬;现在却令人惊讶地自然接受了她的触碰。 我的手在地垫上摸索后,手指与她交缠。接触面积增加,体温交融在一起。 最后的特大烟火照亮整片天空。 我宛如在梦境之中。 「啊/太感动了~」 走在身旁的川崎同学伸了个懒腰。 烟火大会结束后,我们踏上归途。跟来的时候相比,人潮没有那么拥挤了。不过摊贩的生意仍维持盛况,到处都听得见叫卖的声音。 「老板,我要玩一次。」 川崎同学付给超级捞球的摊贩大叔两百圆。她接过捞网后,随即在水槽边蹲下,意气风发地卷起袖子。 「好,目标是一百个。」 花城有点惊讶地问道:「能捞到那么多吗?」 「这个我最擅长了。从小学时起,我捞的数量就从没输过。」 果然只是川崎同学想玩……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哦……我没有玩过。」 「咦,是吗?那一起玩吧。老板,再给我一个捞网。听好啰?这是有诀窍的,首先要把纸弄湿——」 当两人专心玩捞球的期间,我揉了揉眼睛。 恐怕是长时间注视烟火的关系,我的眼睛累积了不少疲劳,内侧隐隐作痛,而且也感到轻微头痛。看来今天回家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我按着眼头、仰望天空的时候,一名女性从视野边缘经过。 明明只是经过,却令我有股莫名的异样感。 我的目光追着那名女性的背影。她穿着浴衣,头发绑在后方,看不出年纪。 我的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毫无根据的使命感,叫我必须确认那个人的相貌。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跑了起来。为了不跟丢那名女性,我拼命地奔跑。 随着与女性的距离缩短,无法捉摸的感情开始转为明确的形体。 热烈的感情……信赖……似曾相识……怀念? 女性停下脚步,开始跟站在身旁年约四十几岁的男性说话。 我看到她的脸。 「啊——」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次。 那名女性是妈妈。 是五年前失踪的我的母亲。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她就算在这里也不奇怪,毕竟她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了,离婚手续只是透过外公外婆办完,在某个地方遇见她本来就不足为奇。倒是和她说话的人是谁?新的交往对象吗?他们两人似乎都玩得很高兴,母亲笑得很开心。 那么我……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我还能怎么做?我只能闭上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家吧。我不该妨碍他们两人的幸福。 可是,真的那样就好了吗?什么都不问真的好吗?比如她为什么要失踪?她恨我吗?这些问题真的都不问吗? 母亲转身面向这边。 我和她目光交会。 「——」 祭典的喧嚣远离。 闺围的一切变成慢动作,强韧的意识丝线连接着我和母亲。 我们注视着彼此,一动也不动。 经过宛如永恒的数秒之后。 母亲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一边的脸颊吊起,嘴的轮廓颤抖着,好似快要尖叫出声。那种恐惧的模样,简直就像和野兽被关在同一个笼子一样。 如此明确的拒绝,胜过千言万语。 在母亲眼中,我大概就是恐惧的对象或心理阴影,又或者是想要忘掉的存在。 大脑判断我应该马上离开,于是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虽然我并没有期待「抱歉,我不告而别」、「我并没有恨你」这类话语,但有种狠狠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的脚步虚浮,感觉头晕目眩。走路的时候碰撞到好几个人而遭到抱怨。明明看着前方,大脑却不肯接收任何情报。 「塔野同学?」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花城站在眼前。 「我看你突然跑走……怎么了吗?你的脸色很差,没事吧?」 「花城……」 我缓缓接近花城,从正面一把抱住她。 「塔、塔野同学?」 我双臂用力抱紧,与她全身紧贴。我必须抱住花城,不然我的自我很可能被感情的漩涡吞噬,我需要一条绳子,能够将自我留住。 花城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她的体温与柔软浸透到我的身体里,将我的身体固定在原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五秒还是十秒,或者是一分钟,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我放开花城,只见她双颊泛红,我的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样不就像是突然发情的人吗!?在公众面前,我在做什么啊! 「抱、抱歉,该怎么说呢,我不小心鬼迷心窍了……」 「好点了吗?」 花城忧心地说道。她似乎真心在担心我。 我脸上的热度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感觉可以待在这里的安心感。 「……嗯,我已经没事了。走吧,川崎同学在等我们。」 「真的没事了……?」 「对,多亏花城,我已经恢复了,谢谢你。」 我们前去与川崎同学会合。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向母亲道别。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回程的公车很空旷,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坐在窗边的我一边发呆,一边随意响应花城与川崎同学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疲累,不只是眼睛,身体也很疲惫。与其说体力用尽,倒不如说精神耗尽了。 现在想来,我先前或许对失踪的母亲抱持期待。我内心深处还存有天真幻想,以为母亲从失去华伶的悲伤重新振作后就会回家。所以遭到母亲拒绝,才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在母亲失踪的时间点,我应该就已经看开了。然而,只不过是见到一面,我就变成这副窝囊样。果然血缘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吧。 今天会撞见母亲,说不定就是血缘所连接起的缘分。我与华伶之间强韧的羁绊,并不是母亲可以比拟的。若是如此,我或许能够再见到华伶。这么一想,内心便稍微轻松了一点。 ……不,不是或许能够再见。 我绝对要与她相见。 我要在这个暑假进入浦岛隧道,把华伶带回来。 这就是我的使命。 目送花城与川崎同学离开后,我从车站叫计程车回家。到家时,差不多是十点左右。 开门一进入玄关,一双陌生的鞋子随即映入眼帘。 那是双白色高跟鞋,明显是女性的鞋子。 有客人来吗?父亲还是头一次叫客人来家里呢。 我心想别打扰他们,于是蹑手蹑脚地在走廊前进。此时,客厅的门打开了,父亲从里面探出头。 「喔喔,你终于回来了啊,熏。」 大概是喝酒了,父亲的脸有些红,表情松垮下来,一眼就看得出心情很好。最近他一直都是这样,今天更是特别开心。 「你在发什么呆。来,过来一下。」 「咦……喔。」 我依言进入客厅后,马上与在榻榻米上正座的一名女性对上眼。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外表看起来很清秀,雪白的肌肤散发有如人工物的光泽。 「初次见面。」那位女性出声跟我打招呼,于是我也向她问候道:「你好。」 我往桌上一看,上头摆放着外送的寿司和啤酒瓶。寿司少了一半,啤酒瓶则是喝空了两瓶。 「总之你先坐下吧。」 「咦?」 「我叫你坐下,坐这里。」 父亲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压着我坐在榻榻米上。、 他是要我陪同吗?事情实在太过突然,我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坐在我身边,愉快地笑着抱住我的肩膀。他身上传来的酒味浓重,灼热得令人难受。「这是我的儿子熏,就读香崎高中二年级。」 「哦,看起来很认真呢。」 「是啊,他会帮忙做家事、洗衣烧饭。虽然有点爱到处乱跑,但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父亲豪爽地哈哈大笑。 「熏,你肚子饿了吧?来吃寿司,你要挑哪一样都可以哦。」 「不,我……」 「你不饿吗?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呢,很帮爸爸省钱,对爸爸的帮助很大啊。」 「……」 语气、话语、态度、表情,全都很做作。这个人只是在扮演一名好父亲,举办只有一个人的化妆舞会。 他为什么要演戏,让人以为我们感情很好呢?把我叫来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再说,这位女性父亲的什么人?她明显比父亲年轻,为什么没有对父亲用敬语?她是远方亲戚吗?难道是公司的同僚?还是朋友? 疑问不断涌出,逐渐占据我的思考。 「啊啊,这么说来,我还没介绍呢。」 父亲终于放开我的肩膀。 「她是你的新妈妈。」 ……妈妈? 这个人吗?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工作很忙,实在找不到时机。虽然这么突然我也很抱歉,不过嘛,就是这样啰。」 就是这样?这样是指怎样? 「我们很早就在职场上认识彼此,真正开始交往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吃了几次饭—— 也离过一次婚——你离家的时候——扶持着我——」 父亲说的话,我完全没有听进脑中。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很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发生太多冲击性的事,拜托让我去休息一下吧。 就算我没有任何反应,谈话仍在继续进行。 「总之,来喝酒吧。」「健康检查不会出问题吗?」「今天是特别的一天,没关系啦。」「最好是没关系。」「别说了,你也喝吧。」「啊啊,真是的。」「我们两个下次再一起去吃海鲜吧。」「等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说。」「那点工作花不了多少时间啦。」「也要出国旅行。」「等钱存够就买新车。」「老了以后,就两人一起悠闲生活。」「……新的兴趣。」 「……家。」 一个是从以前就身为我父亲的人;一个是预定要成为新妈妈的人。 他们两人所描绘的未来中,并没有我的存在。 没有关系的两人是因为有爱才成为家人,孩子是因为有血缘关系才能成为家人。 那么既没有爱、也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打算不久后搬家。」 「……咦?」 父亲无视我的疑问,有些兴奋地说道: 「我已经开始准备换工作。我们要离开香崎,搬去住高楼大厦。房子格局虽然会变小,不过在那边生活很方便。」 女性用力点头赞成。 「卖了这间房子就能拿到一笔钱。你也不用担心升学的事,别说是高中,不管是大学还是专门学校,我都可以供你去读,也能帮你准备一个人住的资金。我们三人一起在新的土地、新的家,重新来过吧。」 重新来过。 「今后我们要迎接新的人生啊。」 我头部的毛孔像喷火似地打开了。 开什么玩笑,这样华伶要怎么办?她还被留在过去啊。失去血脉相连的女儿,却轻松愉快地活着,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吗? 我们必须一直、一直悲伤下去,陷入无限懊悔之中,把她刻印在我们的记忆里,不然华伶的存在就真的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啊。 你这个无情的家伙。 我想痛骂他,拿起啤酒瓶打他。掀翻桌子、打破纸门,破坏一切来发泄愤怒。 然而,我只能用力紧握自己的手。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发怒,一切的冲动都仅止于「想做」,怒气不断累积在心中。没有付诸实践的言行,全都化成泪水流淌而下。 「喂,怎么了?熏?……你在哭吗?」 父亲担心似地窥看我的脸。别看啦。 「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与你无关,你这个外人。 「……是吗?熏。」 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所以说了,别碰我。 「放心吧。你或许有很多不安,但我们三个人一起的话,肯定可以克服难关的。所以你就别哭了吧。」 看着父亲脸上充满希望地对我笑,我顿时明白了。 不管是华伶的死、母亲的失踪,还是对我的恶劣待遇,他都想当作没发生过,逃往未来。他就跟恐惧着我的母亲一样。虽说已经离婚,但他们果然是一对夫妻。 我即将沸腾的头脑,一口气冷却到冰点以下。随后,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吐了一地。 「呀啊!」 女性发出惨叫。 茶色的呕吐物泼在榻榻米上。即使混杂我在祭典吃的炒面、蜂蜜蛋糕、lifeguard的呕吐物全都吐完,我仍是不断吐出像水一样的呕吐物。 「你、你在做什么啊!」 父亲甚至忘记扮演温柔的父亲,一把将我推开。 吐到胃都空了之后,我从客厅逃回房间,也不收拾善后,将自己关在房内。我用大量的面纸把嘴擦干净,将棉被从头上罩下。虽然闷热不已,但若不这样做,我就平静不下来。 我只感到非常恶心。不管是一脸得意地谈论未来的父亲,还是把父亲的话当成崇高教义在聆听的那名女性,都只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在那里多停留一秒,我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光是想起来,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靠唾液冷却被胃液灼烧的喉咙。此时,装在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 大概是父亲吧。尽管觉得很烦,我还是看一下。 是花城传来的邮件。 『今天我玩得很快乐,谢谢你。』 只是短短的内容,就彷佛附身的邪祟清除般,让我的心情轻松不少。 我真是受到花城许多帮助。祭典时的事也是一样,如果不是花城在场,我大概无法保持平静吧。没有征求同意就抱住对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依靠他人。 超出感谢的情感在我的胸中膨胀。当我认知到这一点,瞬间对花城感到无比爱恋。 我用邮件回复『我才是』后,紧握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 探索浦岛隧道的前一天,八月一日。时间是蝉叫得最大声的早上十点。 我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内容是「离家出走」的信,收信人是我父亲 如果没有这封留书,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或许会惊动警察。警察若判断失踪者可能是遭到绑架或遇难,就会大规模动员人手以寻找失踪者。然而,只要我像这样表明自己是离家出走,他们便会判断没有刑事案件的可能,就不会进行积极搜索。这些全是花城告诉我的。 我们所担心的是浦岛隧道的存在被别人知道。如果搜索队为了找我们而进入浦岛隧道,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就被带回来,浦岛隧道则被禁止进入。这是绝对要避免的事。 不过,这些状况发生的前提是要通报失踪,所以应该没必要那么担心。花城的父母倒也罢了,我父亲是不会积极搜索我的。 祭典那一天,自从我在客厅呕吐之后,父亲对我明显变得冷淡了。别说是关心,甚至连招呼都不打,有时还会用厌恶的眼神看我。他真的开始把我当成累赘。 我会消失一段时间,所以请原谅我吧。 「……好了。」 写完信后,我确认要带进浦岛隧道的物品。 我把持有物品排列在地上,有手电筒、手表、钱包、四盒能量补充品、二?五公升的水壶。我把这些东西收进登山背包,试着实际背起来看看。 重量大约是装有教科书的书包的一半,即使水壶中装满水也还算轻。因为在浦岛隧道的另一侧,必须以小跑步或快走的方式移动,所以只带最低限度的随身物品就好,这也是花城的提案。总是她在出主意,令我感到过意不去。不过,正因为花城这么聪明,借助她的智慧探索,想必肯定可以找到华伶。 就快要与华伶重逢了。为了明天出发探索,今天就好好养精蓄锐吧。 我马上躺在床上,想说看本漫画时,手机响了。不是电邮,是电话,而且是花城打来的。「喂?」 『啊,塔野同学?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 「不,没关系。比起这个,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方便见面吗?』 「嗯,可以啊。地点要在哪里?隧道前吗?」 『不……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室内。』 我看了一下时钟。 「那要在咖啡厅见面吗?时间约晚一点,我们可以一边吃午餐一边谈话。」 『地点在哪里?』 「就在学校附近。你只要在校门前等我就好,时间约在十二点左右吧。」 『知道了,那我十二点在那里等你。』 「好。」 通话结束。 她要谈什么呢?是要开会吗?最近我们一直都只用电邮通信,所以她大概想在探索前见面讨论一次吧。 不管怎样,去之后就知道了。 柏油地面反射的阳光无情地灼烧肌肤,海风带来热气。 在宛如三温暖的热度下,我比约定时间提早三十分钟抵达学校。因为电车时刻的关系,如果搭比这班更晚的电车,就会过十二点才到达。乡下就是这一点不方便……我因酷热而厌烦得不想动弹,等待着花城到来。 经过十分钟左右,公交车停在学校前。我在下车乘客中发现花城,于是向她轻轻挥手,她随即小跑步过来。 「你来得真早,等很久了吗?」 花城有些过意不去似地说道。 「不,我也是刚到。」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我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前往咖啡厅。 我们两人并肩走在沿着县道的人行道上。如果俯瞰周围的街景,大概会是空荡荡的印象吧。比起人,视线所及之处的野猫或乌鸦还比较多。马路偶尔会有小货车驶过,但耳朵听见的声音仍尽是蝉的鸣叫。 「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不过这里还真是偏僻的乡下地方啊。」 「哈哈……有种对你很抱歉的感觉呢。在搬过来之前,你住在怎样的地方?」 「普通的住宅区。我想应该没有塔野同学想得那么都会。」 「是吗?那你放学后会去原宿玩,吃可丽饼吗?」 花城轻笑一声。 「你这印象也太具体了吧。确实是有那样的人,但是在班上大概只有两、三个会这么做而已。毕竟原宿对我们来说算远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 花城简短地回答之后,很快继续说道: 「塔野同学平常放学后都在做什么呢?」 「会做各式各样的事呢。像是看漫画,或是做晚餐。」 「咦?你会下厨啊。」 「普通程度啦。」 「那么——」 我这么闲聊的同时,感到一种异样感。 花城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该说她比平常格外活泼吗?总之变得多话了。如果只是这样,还算是好的倾向;然而她看起来像是害怕沉默的样子。换个带有一点恶意的说法,她好像在看我的脸色……话虽如此,这真的是很微小的变化,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 穿越钢筋裸露的大门,我们进入了寂寥的商店街。关的店比开的店多,也就是所谓的铁卷门街。在门可罗雀的帽子店旁,一只流浪猫悠哉地从眼前经过。 「这种地方有咖啡厅吗?」 「是很少人知道的店哦……啊,在那边。」 我指着路边的keycoffee广告牌。店面出入口的地方设有玻璃柜,里面排列着蛋包饭、意大利面等餐点的样本。 一打开门,立刻响起锵啷锵啷的铃声,手撑着脸颊、坐在柜台的阿姨立刻抬起头。她就是这间咖啡厅的老板娘。 「没有别人,你们就随便坐吧。」 老板娘话一说完,随即毫无干劲似地站起身,走进里面的厨房。 我们在稍嫌昏暗狭小的店内前进,于靠内侧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观看。我点了蛋包饭,花城则是点了综合三明治。另外,我们还点了餐后咖啡。 我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水,然后哐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 「那么……」「那个……」 我们同时开口说话。 我苦笑着请花城先说。 「呃……你常来这间店吗?」 「这个嘛,一个月大概来一次吧。」 「一个人吗?」 「国中之后是一个人来,在那之前都是和华伶一起。」 其实父母也有一起来,但我想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哦……华伶妹妹是怎样的孩子?」 「这个嘛……她是个既可爱又聪明的孩子,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如果升上国中的话,她绝对会很受人欢迎。」 「我想多听一点华伶妹妹的事。」 「嗯,好啊。华伶三岁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事件——」 虽然我爽快地答应,并开始说起华伶的往事,心中却感到不对劲。我确实挺乐意说华伶的事,可是这非得要现在说吗?花城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听华伶的往事才对。 尽管心中存有疑虑,我仍是大谈华伶的魅力。等说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主动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找我来是——」 「来,蛋包饭和综合三明治。」 在我问完前,午餐先来了…… 「吃饭吧,塔野同学。」 「嗯、嗯,说得也是。」 算了,吃完饭再说吧。 我用汤匙背面将西红柿酱涂抹开来。薄薄的蛋皮包住鸡肉炒饭,这是相当简单的蛋包饭。在这间咖啡厅的餐点中,这道料理的热量与价钱的性价比最高,所以我每次都点这道菜。 我偷偷朝花城看了几眼。综合三明治以法国面包夹火腿、生菜、西红柿和干酪,份量相当充足。花城吃汉堡似地一口咬下,看起来相当美味。 下次有机会再来的话,我也点来吃吃看吧。话虽如此,等我走出浦岛隧道时,这间店或许就倒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凝视着花城,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花城的手在颤抖。 「花城?」 「嗯……什么?」 「冷气太强了吗?」 「没有啊,我并不觉得冷。」 「那就好……你的脸颊沾到黄芥末酱了哦。」 我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示意她酱汁的位置。花城红着脸,用纸巾擦拭干净。 她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吗? 尽管心中抱持着疑问,我仍是吃完餐点。餐盘被收走后,餐后咖啡随即送上桌。 「花城,你在电话说要谈的事情是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花城将砂糖和牛奶加进咖啡中,一边搅拌一边回答道: 「我想知道华伶妹妹的情报。若不清楚她的事,即使进入浦岛隧道,我也无法找她吧?』 汤匙撞击咖啡杯内侧,敲得铿铿作响。 「虽然你这样说,但你好像没问什么她的外貌特征啊。」 「听到一半,我开始对华伶妹妹本身的事情有兴趣,我想说外貌特征之后再问就好了。」 「话说回来,如果你想问特征,那我们也没必要直接见面吧。」 「要打听详情的话,面对面谈话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你的咖啡洒出来啰。」 花城拿着汤匙的手赫然停住。她尴尬地紧咬下唇,把汤匙放在碟子上。 「花城,我并不是在责问你……不过,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你找我来,并不是要谈华伶的事吧?」 「……」 「我觉得如果有放不下的事情,最好就不要进入浦岛隧道。你说说看吧,我不会因为这样而讨厌你的。」 花城尴尬地抬起头。 看来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我做好无论听到任何事都能够冷静应对的心理准备,挺直了背脊。 花城啜饮一口咖啡后,缓缓开口说道: 「……塔野同学知道《月刊乔诺》吗?」 「咦?」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名词,我顿时愣住。 呃……《月刊乔诺》是漫画杂志的名称,我偶尔会在常去的理发店阅读。整体而言,其读者群的年龄偏高,刊载的漫画类型广泛,有黑暗幻想类的作品,也有职业取向的作品。给人的印象中,刊登较多作家风格强烈的漫画。 「我知道,然后呢?」 「……《月刊乔诺》设有名叫新星赏的漫画新人奖,一年会募集漫画原稿四次。」 「嗯。」 「然后那个……我也投稿了这个奖项。春季的得奖名单,就公布在今天发售的《月刊乔诺》上。」 今天发售……啊啊,原来如此,花城是因为想知道结果,才把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订在明天啊。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选八月一日,而是八月二日。确实,如果得奖了,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入浦岛隧道,那就糟糕了……啊,她该不会…… 「你得奖了吗」 「不,我落选了。」 「啊……这、这样啊。」 我正烦恼着是否要安慰她的时候,花城又继续说道: 「不过,虽然无法得奖,却有位编辑喜欢我的漫画……然后我接到那位编辑的联络,邀我一起创作。」 「……咦?真、真的吗?那就是说,你可以出道当漫画家啰?」 「不,并不是那样。只是会有责任编辑带我而已。至于今后如何,都还没有定论……」 「责任编辑……」 这个词简直就像异国语言,我顿时陷入她离我远去的错觉。 「呃,有责任编辑带你,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我虽然有在看漫画,对于漫画家的事情却不太了解。」 「大部分的人都会以得奖为目标,把完成的原稿拿给责任编辑看,请对方帮忙挑出需要改善的点,不断提升漫画的质量……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么花城想怎么做呢?」 我问话的方式不小心变得有些紧迫逼人。花城稍微皱起眉头,眼神多了几分凌厉。 「我没有要怎么做。有编辑喜欢我的漫画,我觉得很好,仅止于此罢了。我只是向你报告这件事,我要做的事情并不会因此改变。」 「明天就是探索浦岛隧道的日子了……这样好吗?」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个世界数个月、甚至是数年,编辑有可能等待花城的漫画那么久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即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真是愚蠢的问题。只不过是有责任编辑带领,我怎么可能因为那样就改变预定好的事情。我确实觉得可惜,但对我而言,进入浦岛隧道比有责任编辑带更有价值。况且,又不是一生都不能画漫画了。既然实力受到肯定,那么从隧道出来之后再画就好。所以责任编辑这件事就别再谈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你不是想成为漫画家吗?受到职业人士肯定,你不是很高兴吗?那么轻易地放弃有可能出道的机会好吗? 当然不好。 「花城,你还是多考虑一下比较好,至少把进入浦岛隧道的事延期吧。」 花城彷佛听见难以置信的话语似地,用力摇头。 「不行。那样的话,阻碍会增加的。」 「阻碍是指什么?」 「阻碍就是阻碍。比如川崎或漫画,那些都是把我绑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将探索的日子延后的话,阻碍就会愈来愈多。这时不下定决心,那就永远都无法探索了。」 「不可以说是阻碍。对你而言,川崎同学和漫画都是重要的存在吧。」 「那种事……」 「我说花城,你其实在犹豫吧?否则不会找我出来谈。既然你感到彷徨,就该再好好考虑才行。」 「唔唔……」 花城手肘撑在桌上,抱着头烦恼。 宛如门帘般垂下的浏海缝隙中,传来蚊鸣般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 上方的吊扇转动着,发出微小的马达声,在同样的地方不停转动—— 我做出一个结论。 「延期吧。这段期间,你考虑看看该如何做。」 「…………嗯。」 即便如此,花城仍然显得无精打采。我将完全冷掉的咖啡喝入胃中。 我们结账完走出咖啡厅后,花城看起来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她垂头丧气的,视线固定在斜下方。回程途中,她也几乎没开口,即使我跟她说话,也只会应两句而已。我心想勉强安慰她只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从中途开始就没再说话了。 我们就这样在沉默凝重的气氛下,抵达学校前的公车站牌。 我原本打算告别花城后前往车站,可是我实在不忍放着现在的花城不管,于是决定至少陪她到公交车来为止。 「……真的很对不起。」 花城突然道歉,我则是苦笑着回答道: 「这件事并不是谁的错。」 「可是……你一定很想早点见到华伶妹妹,却因为我的关系……」 几声吸鼻子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对此感到相当自责。 我搔了搔头,尽可能装出冷静的声音。 「抬起头吧,不然就糟蹋你可爱的脸蛋啰。」 「别开我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我把手放在花城的双肩,她的身体猛然一震。 真是纤弱的肩膀啊。我的手心传来坚硬的骨感。只是稍微用力,花城就像被搔痒似地扭动身体。 我站在极近距离之下注视着花城,甚至能从她的眼阵中看到自己的脸。她的眼中有些泛泪,睫毛果然很长。 「什、什么?」 「……好可爱。」 「咦……?」 「你有一对灵动大眼,一身漂亮的肌肤,还有形状工整的鼻子,简直如模特儿般完美无缺。不,应该说比起半吊子的模特儿,还要可爱得多。」 花城顿时羞红了脸。因为距离十分贴近,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变化。 「别、别这样。你突然间说什么啊……?」 花城想用手遮住脸,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拉到肩膀上方,让她摆出投降的姿势。然后,我以后方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也听得见的声量,大声地对她说: 「花城好可爱!可爱到爆!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 原本羞红的脸,顿时涨得更红。 「别、别说了啦!」 她挥开我的手,强行用手遮住我的嘴。 「你、你突然做什么啊!傻了吗!?」 「哈哈哈,抱歉抱歉,我想说这样会让你有精神。」 「真是的……」 花城受不了似地叹气。但她马上便噗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发疯似地哈哈大笑。 「哈哈,啊哈哈哈!真的好像傻瓜一样!啊哈哈哈哈哈!」 看到这样的花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想笑。于是我们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像傻瓜一样大笑着。笑就像是炭火,在深处燃烧。即使暂时止住笑意,我们又会马上高声大笑。好笑得不能自已。 当脸部肌肉开始疲累时,笑声才终于止息。我们彼此都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啊~好累……你笑过头了吧,花城。」 「这都是塔野同学害的……笑得肚子好痛。」 花城再次次轻笑起来,同时用手指擦去眼角泛起的泪水。那动作莫名地性感,令我不禁心动了一下。 「你果然还是笑容比较好看。」 「又说那种话……」 花城说了一句「我不管你了」,然后别过头去。 这简直有如少女漫画的情节啊。当我心里这么想着,品尝着青春滋味的时候,公车来了。只见公车在站牌前停下,打开车门。 花城对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接着跳上公交车。 「再见,之后再联络喔。」 「好,拜拜。」 咻地声音响起,车门关上,公交车驶离。 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公交车为止。 只听见朦胧的演奏声与吵杂的蝉鸣大合唱重迭在一起。管乐社的练习似乎开始了。凝神倾听,还能听见运动社团在做柔软体操时的呼喝声。以时间来看,他们才刚练习完毕吧。接下来,应该很快就会看到学生们离校。 「……好了,走吧。」 我朝着车站走去。 一边走一边仰望天空。天空蓝得相当不真实,令人感到心情舒畅。 第五章 奔跑吧 自从与塔野同学在咖啡厅用餐的那一天后,时间已经过了三天。 我抱膝坐在床上,手上滑着手机。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明明冷气很凉爽,我的手心却冒汗了。 我打开手机的通讯簿,滑到某个项目,然后大大地深呼吸。 「……好。」 我决定打电话给塔野同学了。 三天前,我一大早便在附近的书店购买了《月刊乔诺》,得知自己落选一事。因为我原本就不觉得那部作品的程度能够得奖,所以并没有多失望,很干脆地转换心情,开始做探索浦岛隧道的准备。 然后,我很快地接到了自称编辑的人的电话。 编辑简单确认过是本人后,给予我这样的评语——「虽然还不到能得奖的程度,却感觉得出来很有潜力」。尽管是暧昧的评价,却让我当时乐上了天。但是,我开心的情绪维持没有多久,对方马上对我投稿的作品说出一连串批评。 这里不行、这里要这样做比较好、不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等等。对方就像连珠炮般滔滔不 绝,我则是结结巴巴地一一回答。最终对方说了句「细节等到见面再谈吧」,通话就结束了。 通话时间虽然长达三十分钟,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感觉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挂断电话后,我才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抉择。看是要就这样朝成为漫画家的目标迈进,还是进入浦岛隧道。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二选一问题。 因为感觉一个人思考有其极限,所以我向塔野同学求助了。即使如此,我仍是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得到了宽限时间。我拼命思考,想要在延期的探索日来到之前找出答案。醒着的时候,都在不断烦恼这件事。 然后,在经过三天的八月四日早晨,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选择进入浦岛隧道。我无法背叛塔野同学。 做出决定后,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很快地进行了。首先,我打电话给编辑,告知自己要拒绝责任编辑一事。我事先做好了多少会遭到反对的觉悟,但编辑不问理由就答应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应该要感到高兴,但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受到期待,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总之,这样我就消除迷惘了。 我心想必须把这件事告知塔野同学,于是拨通电话。 然而……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开机——』 在收讯范围外。 这个地区不管哪里讯号都很微弱,就算坐在公交车上,有时也会收不到讯号,所以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尽管如此,我的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等个三分钟就好,重拨一次。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或是未——』 已经等三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话位于无法收到讯号之处——』 等三十分钟了。 『您拨打的电——』 我从床上站起身。 不会吧?骗人的吧? 我的脑中深处涌出不好的想象,胸口猛然一紧,顿时感到呼吸困难。 我急忙打电话给川崎。 『喂,你好。』 「川崎?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塔野同学家在哪里吗?」 『咦?这我知道啊,怎么了吗?』 「抱歉,现在立刻告诉我。」 『知、知道了。呃,我把住址用电邮寄给你,你用电邮确认吧。』 「谢谢。」 我挂断电话。 电邮马上就传送过来,信上写着塔野同学家的地址,以及表达着担心我的几句话。虽然对川崎不好意思,但我没时间慢慢回信了。我拿起钱包后,连忙奔向玄关,穿上凉鞋便冲出家门。 我走在大楼的内走廊上,查询着电车的时刻表。从这里到离塔野同学家最近的车站……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啊啊,真是的,乡下就是这样才麻烦。 我从停车场牵出脚踏车,骑着脚踏车往塔野同学家的方向前进。 通过平坦的道路,进入爬坡路段。 我自认为相当有体力,但乡下的坡道相当难骑,路上的坑洞大量削弱我的体力。我汗如雨下,头发闷热得不得了。 漫长的上坡终于来到尽头,眼前是一片辽阅的大海。我没有余裕观赏美景,急忙骑下坡道。 通过红色警灯黯淡的消防仓库,随即看见一栋感觉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那一户。 我把脚踏车停在玄关前,接着按响门铃。等了大约一分钟后,一名男性挠抓着腰部出来应门。他就是塔野同学的父亲吧,但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来了来了……你哪位?」 「我是塔……熏同学的同学,请问他在家吗?」 男性停止搔着腰部的手,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不……他外出了。」 「什么时候外出的?」 「啊~大概是前天吧。」 我镇时面无血色,心中涌出不安与焦躁之情。 「请告诉我,他到底去哪里了!?」 「不,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去朋友家住宿了吧?他最近常常不回家。」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快速地道谢,然后再度骑上脚踏车。 从前天就没回家,那已经可以确定…… 我摇头挥去不好的想象。别去想了,不管怎样,现在要快点才行。 我拼命踩着脚踏车,前往浦岛隧道。脸颊传来湿湿的感触,我本以为是汗水,但是以那一滴为起始,大量的水滴打在了脸上。 糟糕,下雨了,明明刚才还是晴天啊。 大雨转眼间就把我淋成落汤鸡。我猛踩着踏板,湿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感觉很不舒服。不知为何,泪水流了出来。眼泪擅自流淌而下,我根本无法止住。即使如此,我忍受着脚快要胀破的痛楚,拼命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终于抵达浦岛隧道前。 我将脚踏车丢在路上,凉鞋不知何时从脚上脱落。或许是被小石头割伤了,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即使如此,为了追上塔野同学,我仍是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浦岛隧道。 前进没多久,我便发现地面上有一个玻璃瓶。仔细一瞧,瓶中放着纸。 这是瓶中信吗? 我确信这是塔野同学留下的东西,于是捡起瓶子,打开瓶栓。 正如我所想,里面装着数张信纸,上面有着用铅笔书写的文字。 我用衣服擦干被雨水和汗水弄湿的手,尽可能不弄湿信纸,慎重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花城杏子。 如果是花城以外的人在读这封信,那么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把信纸放回瓶中。 话虽如此,因为我不觉得会有花城以外的人来到这里,所以我就以花城在读信为前提开始说吧。 首先,我要为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一事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你或许会认为我背叛了你,说不定会怨恨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别撕掉这封信,读到最后。 好了,我想你大概会想知道,我抛下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所以就从这一点开始说起吧。 我直接讲结论。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所以我抛下了你。 你的漫画真的很好看,那样的漫画应该给更多人看见。 听到你会有责任编辑的时候,我起初感到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以你的漫画,就算得到职业专家赏识也不足为奇。我是说真的。 可是,漫画有所谓的流行吧?即使我现在读了觉得有趣,四年后或五年后的读者是否会有相同感想,这点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这就是感性上的差异,不过这纯属外行人的意见就是了。总之,还是早点出道比较好,我想这是不会有错的。 你想成为漫画家的话,应该现在立刻画漫画,不可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还有另外一点。 你进入浦岛隧道的理由是想变得特别,对吧? 我并没有要否定你的愿望,不过坦白而言,我对于你成为特别之人的必要性抱持着疑问。我认为,你应该是个能够享受普通生活方式的女孩子。 虽然与你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我自认为非常了解你。 你在黑暗的浦岛隧道中会感到害怕。 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夸奖时会高兴不已。 三个人一起去祭典时会开心地聊天。 被称赞可爱时会羞得满脸通红。 你看就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或许非常残酷。 我再说一次,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愿望。 只是我希望你仔细想淸楚。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在这里折返,可以不用再等我了。 我希望你结交许多新朋友、经验许多事情,让生活充满欢笑。 我希望你画好看的漫画,让大家得到乐趣。 我由衷盼望,当我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你已经成为最佳的漫画家了。 最后。 这是我的提议。 花城杏子对塔野熏而言是最特别的人。 可以请你就这样将就一下吗? *??*??* 我一边奔跑,一边确认手表。 零点十八分。 在通过浦岛隧道的鸟居之际,我特地将时间调至零点零分,所以自我开始探索起,时间已经经过十八分钟了。 换言之,外界大约过了一个月。真是短暂的暑假。 花城已经读过我的信,并折返了吧。她至今都没有追上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花城,我让你做了痛苦的选择,真的很抱歉。不管道歉多少次都不够。 我早就察觉你对我抱有好感。这点我十分明白,因为我也喜欢你。 可是,你对我的好感是一种错误,只是一种想成为悲剧女主角的憧憬变质而成的感情。你只是希望和失去妹妹的我,产生某些戏剧性情节而已。 花城,那样是不行的。 想成为特别之人的话,就不可以跟我扯上关系。 靠努力去实现吧。 有些事是谁都做得到,却不被任何人夸奖、不被任何人同情的。 像这样平凡的事情,只要不断累积下去,最终就会变成特别。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办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花城。 你至今都是一个人画漫画,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吧。 其中一定有遇到困难,或许曾经也想要放弃。 当然,也有可能画画对你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你从来没有过放弃的念头。 即使如此,你确实努力不懈地持续创作,然后受到职业人士的肯定。 这就是特别的经验啊。 比起进出浦岛隧道,这样的经验才是更棒、更特别的吧。 所以花城,你就抬头挺胸地活在当下吧。 在当下好好努力吧。 绝对别像我一样。 经过1小时25分【外界经过141天】 我停下脚步。 「唔哇……」 眼前出现很陡的上坡,延伸至前方。因为只有一条路,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但是这段陡坡看起来会相当消耗体力。事实上,我的小腿肚已经因为疲劳而不住抽动了。 要是因此受伤就不好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先休息五分钟。 于是我席地而坐,从背包取出水壶喝水。 我跑了大概十公里吧。正常想来,应该早就通过隧道了。之所以到现在还看不到出口,恐怕就如同时间流动异常,这里的空间也发生异变了。我打算尽可能往前进,但说实话,我实在无法预料这条隧道会有多长。 说到异常,我就想到目前为止『不该在这里的东西』一个也没出现。没有发生异常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像这样什么也没发生,也让人感到有点不安。 我的心绪莫名地无法平静。确认时间后,发现从开始休息起,只经过两分钟。 总觉得心情很着急。只要想到在我休息的这段期间,外面的时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逝,精神就一点也无法放松。待在同一个地方,比跑步更加损耗精神. 于是我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随即奔上坡道。 经过5小时20分【外界经过1年又168天】 「呼呼……呼呼……」 终于,我从小跑步状态完全变成徒步。每当脚往前踏出,鞋底就会发出摩擦声。 不知前进了多远,脚的关节全都疼痛不已。 进入隧道的最初三小时,我偶尔还有呼喊华伶的名字,现在则是连那样的力气都一点也不剩,只是拼命地往前进。 外面大概已经过了一年半左右吧,我却尚未找到任何有关华伶的线索,只看到不断延伸而去的鸟居和火把。 虽说如此,也并非毫无变化。 隧道从途中开始,突然多了许多坡道和弯道。我原以为上坡会一直持续,之后却出现下坡路段,还有连续几个接近直角的右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比起进入浦岛隧道之处,如今身在上方还是下方,是前进还是后退,我连身处何方都无法判断。隧道内没有岔路和小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呼呼……可恶……」 口好渴,水已经只剩一半。考虑到回程需要,不能再消耗了。进入隧道前的我,为什么要选择会夺走口中水分的能量补充品作为食物啊? 啊啊,好想大口喝冰凉的lifeguard。 我压抑涌上的烦恼,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此时,我突然听见巨石滚动似的沉重声响。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停下脚步。 我认为这是一种前兆。 『这里不该有的东西』出现的前兆。 我全身躁动不安,低沉的耳鸣声在脑中回响。 ……不,这不是耳鸣。 我真的听见了。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每一道声音都充满活力。我凝神倾听,但声胁实在太过混杂,无法听出话语的内容。 无论如何,那就是人的气息,有人在这里。前方有我以外的人,而且还是很多人。 我用唾液湿润干燥的喉咙,呼喊道: 「华伶……你在吗……?」 踏出脚步的同时,我的右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惊愕到心脏都快跳出来,立刻向右一看。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拉着我的手的人,是我父亲。 「你在这里啊,熏。我找你好久了。」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惨了,被找到了。 我的脑中充斥着混乱与恐惧之情。由于冲击实在太大,大脑也变得不听使唤。 「怎么了?竟然在发呆。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警醒。 父亲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感。仔细一看,他穿着浴衣,面容显得有些年轻。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全都不对劲。再说,父亲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他是追赶我而来,在我被他拉住手之前,就应该会听见他的脚步声或呼喊声了。 正当我感到惊疑不定的时候,我发现父亲背后有一个大洞。洞的另一头有许多人,显得非常热闹。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除了人很多之外,还看得见红色灯笼的灯光,以及像是摊贩的店家,简直就像是庙会。 我在脑中稍微整理了一下情况。 这个状况表示,浦岛隧道里有个横洞连接到某个祭典会场,在那里的父亲偶然发现了我。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父亲和洞口看见的景色,全都是浦岛隧道的产物。即使同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说是浦岛隧道的产物还比较有可信度。 「人潮太挤让你不舒服了吗?如果很难受的话,我们就先回家吧?」 明白这不是现实的父亲后,我的心情随即平静下来。一恢复冷静,我就感到怒火中烧。为什么不是华伶而是父亲?就算是以前的父亲、他还对我如此温柔,我也丝毫不觉得高兴。无论是以怎样的形式见面,我对这个人都已不抱任何期待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这股从内心涌上的恍惚感是怎么回事? 我明明愤怒不已,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却猛烈地渴望父亲的「疼爱」。这种感情,我应该早就舍弃了啊。 对我怒骂、无视、甚至暴力相向,我都能忍耐。但这样不行,我会受不了的。 我的脚步快要完全停下了。 「熏?你还好吧?」 我听见印象深刻的声音。 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从父亲的背后探出头来。 这是那一天的母亲。华伶还活着、我们每天过得很幸福、还身在理想家庭中的母亲。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站在我的面前。 「他好像身体不舒服,买个果汁之类的给他喝吧。」 「说得也是,那里有卖饮料的摊子,我记得熏喜欢喝lifeguard对吧?」 「我喝啤酒就好。」 「你要开车吧。真是的,胡说什么啊。」 「哈哈哈。」 够了,别再说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声喊叫,趁两人吓一跳的时候,挣脱父亲的手,奔跑离去。 我全力奔跑着。即使他们叫我,我也绝不回头。 跑着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可恶……开什么玩笑……丨j 在浦岛隧道内,竟然给我看到那时候的幸福光景,这让我非常不甘心。感觉就像是心中的疮疤被人硬生生揭开,令我恶心想吐。 我一边跑,一边擦去泪水,目光瞪视着隧道深处。 我真的很不甘心——不过,回想起来,刚才的现象足以补强我对浦岛隧道提出的一个假 说。 我在花城家发觉了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如果我的假说正确,那我就一定能见到华伶。 前进吧,我只要有华伶就足够了。 我没有其他想要的事物。 经过9小时56分【外界经过2年又263天】 啊啊,可恶,这隧道到底……到底有多长啊。 不管怎么奔跑,看到的也只有鸟居和火把。华伶在哪里? 经过几小时了?外面又过了多久? ……啊啊,己经过了将近十小时啊。 如果我正常活着,现在应该处于正要高中毕业的时期。 即使这时找到华伶并折返,走出浦岛隧道的时候,外面也已经过了五年以上的时间。五年后,我周围的人都已升学或就业了吧。他们的精力应该都摆在课业或工作上,有了新的兴趣,或是交到男女朋友。然而,我只是胡乱地到处奔跑,就变成二十二岁了。 想要回头的话,这里恐怕就是最后的机会吧。 水已经所剩无几,再喝一两口大概就没了。脚也到达极限,每跨出一步,膝盖就会剧烈疼痛。 再继续前进,就无法回头了。 该怎么办? 要折返吗? 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迈进呢? 「哈哈……」 我不禁失笑。这问题太愚蠢了。 这时回头才是浪费时间,我至今做的事情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华伶或许就在前方十公尺处,又或者是五公尺处。 现在选择放弃并折返,不就是个傻子吗?笨蛋才会那样做。 我相信华伶在前方,所以要继续前进。 「华伶……」 我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勉强挤出不知呼唤多少次的名字。 在遇见华伶之前,不管几次我都会继续呼喊。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停下脚步。 ——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吧? ——至今的努力该不会全是白费功夫吧? 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事。尽管害怕,但我不去想那些事。 再不济,我可以考虑那些事,但绝不能输给恐惧。 每个人都是在不确定未来的情况下,被时间追赶着,在黑暗之中奔驰。 会为此害怕的人不只是我,花城、川崎同学,还有大家都是一样的。 所以前进吧。 相信着总有一天会抵达终点,继续前进吧。 我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拖着脚步往前走。 经过14小时20分【外界经过3年又338天】 我在往上的陡坡前进。 连前方都不看,只是拖着脚步往前迈进。 我抛下所有行囊,甚至脱掉鞋子。 我已经不考虑回头了。 「咕唔唔……」 我不太记得是何时开始爬这段斜坡,只觉得这斜坡实在漫长得不可思议。在我至今的人生中,这毫无疑问是最长的斜坡。 「唔唔……」 啊啊,好痛苦。 我真的累了,双脚好像变成只会发出疼痛信号的肉块。 眼皮十分沉重,好困。 我想休息了。 如果能躺下,那多么轻松啊。可以从这个宛如无止尽的斜坡,暂时得到解放。 但是不行。总觉得躺下来的话,我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以我不可以停下,必须爬上这段斜坡…… ……不,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我已无力再走,身体接近极限了。 或者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只是不断强忍着身体的痛楚,勉强往前走而已。以我这样的状态,即便现在找到华伶,也无济于事。 毕竟气力和体力都已丝毫不剩,根本无力回去。 啊啊,好累。 放弃吧。 可是…… 再坚持一下子。 试着再前进一下子吧, 只要再前进一下子,如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就放弃吧。 再一下子。 再一下子。 再、一、下—— 我停下脚步。 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抬起沉重的头,一扇木门随即映入眼帘。 噗通一声,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一股期待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在随道中,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扇门,说不定华伶就在门后。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如果又是斜坡的话——这种事我想都不愿去想。 就把这扇门当成是终点吧。华伶若不在门后,就休息吧。 我握住铁制的把手,身体靠在门上,借力将门推开。 「——!」 我瞬间双腿无力,身体向前倒下,额头撞到地面。 尽管如此,我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因为地面铺满了沙子。 「……?」 光芒从上方洒落,我的头部感觉到一股暖意——那是阳光。 我来到外面了吗? 我抬起头,带着潮水气味的风随即吹拂浏海。 如今所处之地,是一片海滩。 一片白色的沙滩。 辽阔的大海于眼前开展。望着出奇蔚蓝的海水,能清楚看见水平线。 我以膝盖撑地跪起,身体转向后方。背后有一间荒废的小屋,我刚才通过的门,就是那间小屋的门。小屋后方则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原。 我用来正常思考的器官早已麻痹。对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华伶是否在这里。 于是我使尽最后的力气,大喊出声。 「——华伶!」 「来了~」一道拖着尾音的声音传来。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 她戴一球帽,头发绑成马尾,身穿松垮的背心和短裤,脚上则穿着一双红色凉鞋。 她是我的妹妹——华伶。 「欢迎你来,哥哥。」 华伶对我漾起微笑。 我全身的力气一瞬间散去,眼前一片黑暗,逐渐失去意识。 我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轻柔的风吹拂着我躺卧的身躯。从规律地改变的风向以及微小的马达声判断,这阵风是来自于直立型电风扇吧。 身体下方铺着棉被。我稍微转头,枕头内马上发出乔麦壳摩擦的声音。 我闻到些微的榻榻米气味。这是令人心情平静的味道。 躯体像是在黏性高的沼泽中往下沉,非常舒服。我感觉到全身的疲劳和精神压力等毒素,开始渐渐融解。 我不想动弹,眼睛也不想睁开,只想一直躺在这里……干脆睡过去吧。我已经非常努力了,所以就算稍微休息一下,应该也不为过吧。 啊啊,电风扇的风好舒服。 ……话说,我先前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啊啊!」 我想起来后,立刻跳了起来。 从正面敞开的纸门,隔着门廊看得见大海 我放眼向周围望去。这里是和室客厅,榻榻米已然变色,壁龛挂着绘有山景的滚动条。 这空间让我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难道这里是…… 「我家……」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睡在自己的家里?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还在隧道中不断奔走,感觉濒临死亡啊。身穿的衣服也与进入隧道时不同,变成了休闲t恤和短裤的搭配。 难不成……那是梦?全部都是一场梦?从一开始浦岛隧道就不存在吗? 不,即使如此,也很奇怪。毕竟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午睡,而且这里与我家客厅也有两个不同之处。 首先,从我家根本看不到海,只能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和山。而早这里还缺少另样东西。 没错,缺少华伶的佛坛—— 「啊!哥哥,你醒来了?」 华伶…… 华伶光着脚丫,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过来。 「哥哥突然睡着了,是人家把哥哥搬到这里来的,好重哦。」 华伶在我眼前说话。她的长相、声音以及其他的一切,全部与十岁时的她一样。 「而且哥哥浑身是沙,脏兮兮的,人家还帮你换过衣服了哦?哥哥可要好好感谢人家呢。」 只见华伶手扠着腰,鼓起脸颊。这是华伶生气时的习惯。 「真是的,哥哥,你有在听人家说话吗?」 华伶将脸凑到我的眼前。 这时,我才终于回神。 「你……你是华伶吗?不、不是幻觉……」 我话都无法说清楚了。 「真失礼!既然哥哥那么怕是幻觉,那就触摸看看呀。你看。」 华伶跪下来,执起我的手触摸自己的脸颊。 既柔软又有微温,确实是人的肌肤。 「对吧?」 华伶侧着头,寻求我的同意。我随即无力地点点头。 她不是幻觉。然而,突然之间发生太多事,让我无法获得真实感。眼前的华伶、我的家、外面的大海……理应不该存在的事物,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使我的大脑宕机,无法接受现在发生在眼前的都是事实。 我茫然地面对着华伶。此时,肚子传出巨响。 「咦?哥哥肚子饿了吗?」 「不,我并没有那么——」 我正想回答「没那么饿」的瞬间,强烈的饥饿与口渴的感觉顿时席卷而来。 先前只是因为混乱与惊愕,麻痹了我的感觉。如今的我饥肠辘辘,不,比起空腹的感受,口渴的问题更为严重。我持续奔跑了好几个小时,却连一滴水也没喝。 「华、华伶,抱歉,有没有什么喝的……」 「有很多喔,哥哥要喝什么?」 「什么都好,拿大杯的给我,拜托了……」 「什么都好吗?嗯~……人家知道了!」 华伶活力十足地回答后,兴高采烈地走向厨房。 我感到轻微的头痛,以手按住额头。情报过多,大脑不堪负荷了。就算我想逐一整理状况,却连该从何处着手都不知道。 我恍惚地眺望着大海,却听见厨房传来「叽——!」的响亮机械声。那是果汁机在转动的 声音吧。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久等了!」 华伶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较大的杯子,以及不出我所料的果汁机玻璃容器。容器中装有白色的液体,那是…… 「那该不会是香蕉汁吧?」 「正确答案!」 华冷笑容满面地举起香蕉汁,果汁差点因为摇晃而泼洒出来。 好怀念。以前我们两人常常一起做来喝;但自从华伶不在后,因为事后清洗很麻烦,我就没再做过了。 「来,哥哥请用。」 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从华伶手中接过杯子,马上喝掉果汁。我们打的香蕉汁,加入牛奶的量比起香蕉来得多,因此能像普通的果汁一样大口饮用。 我的嘴一次都没离开杯子,一口气将香蕉汁喝完。 「哈啊……」 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所谓的心满意足就是指这种状态吧。甜味令喉咙产生麻痒的感觉。当我正要接着倒第二杯时,厨房传来「哔——」的微波炉计时到时声。 「啊,餐点好了。」 「餐点?」 「对,哥哥的餐点,也是人家亲手做的哦。人家马上去准备,哥哥就先在客厅吧。」 华伶再度奔进厨房。怪了,她什么时候会厨艺的……我尽管感到困惑,仍是缓缓起身,拿着果汁机的玻璃容器和杯子前往客厅。 客厅的桌上摆放着特大版的※丼兵卫,还有三个冷冻食品的烤饭糖。华伶坐在坐垫上,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译注:日本的日清食品出品的泡面。) 见状,我不禁想莞尔一笑。我有种「这也难怪」的心情。 「哥哥要好好品尝哦。」 「好……谢谢。」 我坐在华伶身旁,拿起筷子,说道:『开动了。』随即开始吃起丼兵卫。 我将香脆的炸虾仁沾了点酱汁再吃,虾子的风味便在鼻腔中窜动。接着,我吸了一口乔麦面。平常感觉太浓的味道,如今因为身体疲惫,吃起来觉得恰到好处。咸咸的味道渗入舌头,丼兵卫有这么美味吗……?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乔麦面,也吃了烤饭团。感觉口中太烫的话,就喝香蕉汁冷却。眼前菜色的组合简直乱七八糟,但我吃饭的手却停不下来。我甚至忘记眨眼,专注于吃饭上。每当咀嚼过的食物通过喉咙,五感便受到洗涤,逐渐转为清明。这已经不是美味可以形容,我感觉就像重新活过来一般。 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丼兵卫的汤,嘴巴才离开容器。 这一瞬间,映入我眼中的光景—— 即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回到的过去,也就是华伶还在世时的日常生活。 「好吃吗?」 华伶对我露出微笑。这时,我才确实认知到华伶存在的事实,先前积累的感情,顿时如洪水般涌来。 华伶的笑容、呼吸、动作,甚至是轻轻摆动的浏海上一根根的发丝,全都那么鲜明,令我怀念不已。 眼前景色突然模糊,「啪哒」一声,水滴落在了空容器上。紧接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而下。那是灼烧般的热泪。我拼命地不让自己发出呜咽。 忽然,华伶摸了摸我的头。又小又柔软的手,透过头发将触感传递到头皮。 「哥哥这段时间真的很努力了呢。」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彷佛话语本身就具有温度一般。 我只能不停地点头回应。 吃完饭、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后,我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 这一餐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令我满足的一餐。现在我的心中仍然充满幸福的感觉。 「……吶,华伶」 「嗯?」 我的心情完全平复,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对华伶提出一个问题。 一个绝对有必要问清楚的问题。 「华伶你……是真正的华伶吗?」 听到我严肃地这么询问,华伶厌烦似地以手撑着脸颊说道: 「怎么又问这个~?哥哥真是搞不懂欸。刚才就说了啊,人家是」 华伶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人家是真是假,哥哥觉得答案是哪个呢?」 「为什么要反问我啊。」 「因为人家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嘛。」 华伶露出犬齿,咧嘴一笑。她并没有恶意,因此我也无法对她生气。 「吶,快回答,是哪一个呢?」 没办法,我就配合华伶的游戏吧。 「我……」 我轻轻吸一口气。华伶露出纯真的眼神,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认为你是真的。」 「这是最终答案吗~?」 「没、没错」 「那就当作是那样,又何妨呢?」 这个结论实在过于随便,令我大失所望。 然而,我竟完全信服了华伶的回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她让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到头来不管是真是假都无法确认,也没有明确的定义,那么就应该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实。华伶或许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吧。 「是啊,就当作是那样吧……」 我咀嚼着华伶所说的话,将自己的理解当成是事实。 「别说这个了,哥哥。冰箱里有西瓜,我们一起吃吧。」 「好,来吃吧。」 反正这种事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那就别烦恼了吧。于是我站起身,和她一起前往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放着已经切好、用保鲜膜包着的西瓜。冰箱下层摆放着各种甜食;饮料也如华伶所说,有cheerio也有lifeguard,种类繁多。虽然好奇她是从哪里带来这些食物,但我觉得问出口也是白问。 我们在门廊坐下,啃着西瓜。冰冷甘甜的果汁在口中扩散,美味得无可挑剔。 华伶将内瓜好弹向院子,我也学她这么做。我们还竞争谁弹得更远,欢乐到我都流泪了。 「哥哥太爱哭了啦~明明长大了,却变成爱哭鬼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后,回答道: 「是啊……或许是道样吧。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人本来就会变得容易流泪啦。」 「是吗?」 「我在书上读过。」 华伶摆动悬在门廊外的双脚,态度轻松地说道: 「人家一直以为,长大后就会变得坚强呢~」 「也是有坚强的人啦。」 「那是怎样的人?」 「我想想……」 我最先想到的是花城。 「是个女孩子喔。她长得很漂亮,却非常会打架。即使对方是比自己年长的可怕人物,她也会勇敢地面对。就算被打脸踹腹,她也绝不屈服,而是伺机反击……她就是这样的人。起初我以为她很可怕,但和她相处之后才发现,她其实非常可爱……」 「哥哥喜欢那个人吗?」 华伶以纯粹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把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回盘子,凝望着大海回答道: 「……是啊,我喜欢她。」 「呀~」华伶开心地发出尖叫声,身子靠着我说道: 「明明喜欢她,不跟她在一起好吗?」 「嗯,因为她有必须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哥哥还是喜欢她吧?和她分开不会寂寞吗?」 「这个嘛……说寂寞确实会寂寞……」 华伶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无法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或说谎蒙混过去。 「……华伶,其实我没有爱人的资格。」 说出口以后我猜察觉,自己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爱」这个字宣之于口。因为比我想象得要难为情,我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确实如此。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华伶。父亲变了一个人、母亲失踪,追根究柢全都是我的责任。这样的我实在不配爱人。 「自己做出十字架、自己背负起来、自己折磨自己……有时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愚蠢,但唯有这件事,我怎样也无法释怀……啊,这对华伶来说有点难懂吧。」 华伶皱起眉头。 「唔……人家知道呀,※资格就是在找工作时很方便的东西吧?」(译注:日文中资格也有证照的意思。) 「哈哈哈,这样说也没错啦。」 「喜欢别人也需要资格吗?」 「与其说是需要,倒不如说那是每个人本来就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有时会因某些情况而失去……这该怎么说明比较好呢……」 「嗯?既然如此,人家给哥哥资格吧。」 华伶这么说完后,马上站起身,消失在走廊深处。随后,「哒哒哒」地奔上楼梯的声音传来。 过没多久,华伶拿着数支麦克笔和a4的白纸回来,然后将那些东西摆在门廊上。 「你要做什么?」 「哥哥你看着!……啊!不对,这不可以看!转过去面向前方!」 尽管心想到底是要我看还是不看啊,我仍是照她的话做。 只听后方传来麦克笔写字的声音,偶尔还听见「是这个字吗……」、「啊,写错了」的话语声。 当我正好把吃到一半的西瓜吃完的时候,华伶对我说道:「可以转过来了。」 我向后一看,华伶以正座的姿势坐着。 「现在要颁发资格给哥哥!」 华伶把纸张拿到眼前,以夸张的口吻宣读道: 「呃~哥……不对,塔野薫努力来见华伶,所以今后可以爱别人了!来,恭喜你。」 她以双手递出纸张。 纸上大大地写着「爱人的资格」,周围则是用各种颜色的麦克笔,画上花朵或狗儿的图画。 我无法接过那张纸。 「哥哥?请收下呀。」 火热的感情从腹部深处涌上。 从失去华伶的那一日起,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内心不断受到折磨。明明在场却无法解救华伶的事实,彻底将我击倒。 我很想赎罪,却始终不知道方法。所以我避免自己过得幸福,想要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原本以为,这样过完一生就是我的命运。尽管如此,竟然会有这样的、这样的—— 啊啊,原来如此。 现在我确信了。 浦岛隧道的特性不是『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而是『拿回失去的东西』。 这才是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 华伶的凉鞋是如此,鹦鹉喜伊、与温柔父亲和母亲的幸福日子,还有华伶本身,都是如此。 然后,爱人的资格也是我遗失在过去的东西。 「哥哥?你不要这个的话,人家就扔掉了哦?」 「等、等一下,我要,我非常需要……」 我急忙用双手接过「爱人的资格」。 一股热流从触碰到纸张的指尖传过手臂,逐渐窜遍全身。薄薄的a4纸,令人感觉非常宝贵。 经过漫长的时间,我感觉自己终于自由了。 「……谢谢你,华伶。我会好好珍惜的。」 「好!要珍惜哦!」 「还有就是……抱歉,虽然很突然。」 对于大概又要说出羞耻话语的自己,我不禁露出苦笑。 「我有点想要爱人了。」 我前往自己的房间,宛如预测到我的行动一般,背包已经摆在那里了。 我拿起背包,前往厨房。打开冰箱门,随便选了两人份的粮食,放进背包里。因为我大约掌握到隧道的长度了,所以知道需要多少的量。只要没在途中受伤,应该不用花费那么大的辛劳就能走出隧道。 回程的准备看来没问题了。为了不把「爱人的资格」弄皱,我把它夹在透明活页夹内,收进背包中。 然后我前往和室客厅。 「华伶。」 我一呼唤,还在门廊吃西瓜的华伶便回过头来。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要带华伶回去香崎。因为这个家实在太舒适,让我差点就忘了,但这才是我当初的目的。在我们两人一起走出浦岛隧道之前,我的目的就不算达成。 「要去哪里?海边?」 「去比海边更好的地方,有水族馆也有动物园。我们要去一个和这里不同的地方。」 「这里也有水族馆和动物园哦?还有游乐园和游泳池,什么都有。」 既然华伶这么说,那这里一定如她所说什么都有吧,就如同这个家存在于这里一样。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的,华伶。这里或许真的什么都有,可是我们不该留在这里,必须回去香崎才行。」 「办不到喔。」 华伶大大地咬了一口西瓜,咀嚼后吞嚷下去。 「人家已经习惯这里了,没有在外面生活的自信啦。」 「没问题的!」 我跪在地上,配合华伶的视线高度,拍着自己的胸膛保证。 「由我来创造华伶的容身之处。我绝对会设法解决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们。」 没有户籍的人要在社会上生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对自己的发言拥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华伶,我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我们一起回去吧?」 华伶把吃完的西瓜放回盘子,露出为难的笑容。 「……没办法,既然哥哥这么坚持的话。」 「好!决定好的话,我们快走吧!」 我牵起华伶的手,正要从玄关走出家门,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时间。」 糟糕,我只顾着华伶,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我回到房间确认时间……不,这样不行。从客厅的时钟无法得知我进入隧道后经过多久时间,必须看我从隧道外带进来的那只手表才行。 我的手表在哪里?手表不知何时被拿下来了,大概是华伶帮我换衣服时解下的吧。 「华伶,你知道我的手表在哪儿吗?」 「啊啊,是这个吧。」 华伶从口袋取出我的手表。 我急忙接过手表查看时间。 五点三十分。 我最后看手表的时候,时针指在两点。然而,那个时候时针已经转过一轮了,所以现在经过的时间不是五个半钟头,而是十七小时三十分。 ……真的是这样吗? 「华伶……我来这里后睡了多久?」 「哥哥睡得很熟,大概睡了半天。」 我顿时失语。 如果我睡了十二个小时,意味着手表的时针转了两圈。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的话…… 我进入浦岛隧道后,总计经过二十九小时三十分了。 冷汗从我的额头流下。 「快、快走……!我们待太久了……!」 我牵起华伶的手,快步从玄关走出外面。 家门前不远处便是沙滩。这个家正好建造于平原与沙滩的交界处,四周看不见电线杆和道路。这种不可能的立地条件,令我强烈感觉到这里不是现实。 我很快就发现连接浦岛隧道的小屋,离这幢房子相当近。 我和华伶在沙滩前进,来到小屋门前。 「好……华伶,准备好了吗?」 「……嗯。」 她的表情郁郁寡欢。只见华伶低着头,紧紧握住肚脐位置的背心一角。 「你不用害怕,路程虽长,但一定会到达。」 华伶的表情依然阴郁。 即使在这段期间,手表的针依然在动,我没有时间慢慢鼓励她了。 我做好觉悟,缓缓打开那扇门。 门的另一侧是急陡的下坡。那是我到达这扇门之前,差点爬得半死的斜坡。虽然在体力上来说,下坡应该比上坡轻松,但必须小心不要跌倒。 「来,我们走吧。」 我朝门的另一侧踏出第一步,华伶随即从背后抱住我。 我回头看去,华伶的脸埋在背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不过,我清楚看见她现在站的地方,还是门后有着白色沙滩的那一侧。 「华伶?怎么了?」 「哥哥现在要去见重要的人吧。」 「是啊,所以我们要离开这里。」 「哥哥正准备要往前进了呢。」 「……华伶?」 华伶握着我衣服的手加强了力道。 「哥哥,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我的心脏不祥地跳动。 胸口附近感到一阵痛苦,我的眉头不禁用力拧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丑鱼是海水鱼,因此无法活在河里,要一直躲藏在海葵中;但是鲑鱼不同,不管是海洋还是河川,鲑鱼都可以活力十足地优游其中,也可以跃上瀑布,而且还很好吃。」 「是啊,鲑鱼很美味。不过,这些和现在无关喔。」 「有关系。哥哥是鲑鱼,可是人家是小丑鱼——」 「别说傻话!」 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华伶就是华伶吧?不是小丑鱼也不是鲑鱼,可以到任何地方。所以,拜托你别说那种令人悲伤的话……」 我耗费漫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到达这里。事到如今,我不能一个人回去。 「没关系的,人家无论何时都在哥哥身边,所以……」 华伶的手放松了力道。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我的背被轻轻一推,整个身体倒向前方。 「华伶!」 我呼唤名字的同时,回头向后看。 华伶已经不在那里了。 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耀眼的阳光、白色的沙滩,就连潮水的味道也没留下。眼前只有隧道苑如永远地延续着。 我感觉肺中的空气全都被夺走了。 我往隧道内踏出脚步,想要找寻通往那片沙滩的门。就在那个瞬间,华伶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哥哥也要活在当下。』 她说了『也』。 『也』所包含的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是花城。 华伶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和花城活在相同的世界。 这就是华伶留给我的最后讯息。 「呜呜呜……!」 我抱着头,手指陷入头皮。 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满溢而出。 「呜呜呜呜呜呜……!」 我隐约有种预感,结局会演变成这个结果。 浦岛隧道真正的特性是『拿回失去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见到华伶,得到爱人的资格。然而,也有别的东西是我在不自觉中拿回的。 那就是『面对现实的力量』。 换言之,便是接受悲伤的过去,活在当下。这与年龄停留在十岁的华伶有所矛盾,所以我必须选择其中一方。 浦岛隧道别说是恶意,它甚至没有意志,只是自动投影出踏入隧道者所失去的事物。那么,其中发生矛盾的话,会如何呢? 恐怕会以较为强烈的思念为优先吧。 也就是说,我自己在无意识中选择了面对现实。 我已经接受华伶的死亡了。 ……这件事我早就明白。 即使如此,我心中仍是存有期待,希望发生奇迹,让我又能和华伶一起生活。 那是一场甜美的梦。 可是我必须要醒来了。 我紧咬牙根,彷佛要把牙齿咬碎一般。腹肌用力,将即将爆发的感情封在体内。然后将其往下压制、盖上盖子,上了无数道锁加以密封。 我用手臂擦掉眼泪,尽全力大声喊叫。 「华伶——!!我要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朝着出口奔跑而去 ——路上小心。 华伶似乎对我说了这句话。 经过29小时35分【外界经过8年又36天】 我在黑暗中疾驰。 以接近全力的速度奔下斜坡。背包压在肩骨上的重量夺走了我的体力,却同时给予我安心感。只要有水和食物,就不用担心饥饿。 再来只剩下靠体力决胜负,我要一路奔到出口。 心脏跳动的声音吵杂不已。每踏出一步,膝盖就发出彷佛要分崩离析的痛楚。激烈的呼吸,让我的喉咙紧绷到快要破裂。 好痛苦、好难受,但是我绝不休息。虽然可能得休息一次,但还没到时候。 花城在外面,我想见她。她若还好好活着的话,应该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告诉她不必等我,所以她应该没在等我吧。 她或许有男朋友了,说不定早就忘记我了,也可能已经结婚了。 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想知道当我在浦岛隧道奔走的期间,花城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她画的新漫画。 啊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用力往地面一蹬,加快速度奔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和疲劳,对未来抱持的希望,发挥出麻醉的效果。希望这个麻痹效果,可以持续到我跑出隧道为止。 真不可思议,愈跑体力愈是充沛,速度逐渐提升。 我奔下斜坡时,因为绊到脚而跌倒。视野不断旋转,全身受到强烈撞击的同时滚落坡道,头随即撞上鸟居的柱子。尽管如此,我马上站起身,再度开始奔跑。我感觉有水流进右眼,但那并不是汗水。我摸了一下,看到的是红色的液体,是血。或许是撞破头了吧,不过没关系,不影响奔跑。 快点,现实不等人。我要更快、更快。 就算浑身是伤、残破不堪,我也没有停步。只要时间还在流动,我就会继续奔跑,即便是爬着也要往前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叫。明知是在浪费体力,却无法不叫出声。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视线只看着前方。 不管跌倒多少次,每一次跌倒我都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停步。 不断地奔跑—— *??*??* ——我在奔跑。 在哪里跑?不知道。为什么而跑?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正在逃离什么,又或者是在追赶什么。 我只是一直跑,不断地奔跑。 当然,现在也是。 我鞭策着快要跑断的脚,尽全力摆动手臂,持续往前进。 ……明明是在前进。 我却迟迟无法到达终点。 「嗯……」 我感到脖子的疼痛而醒来。 我将贴在桌上的右脸拉开,抬起头。看来我在工作途中睡着了。身体各处就像没上油的机械,感觉非常僵硬。 看向桌上的数字时钟,现在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从椅子上站起,稍微伸了一个懒腰,腰部随即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 寂静的房间里,飘散着浓厚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我看向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漫画堆积如山,看来该收拾了。收拾完后去冲个澡,再上床好好睡觉吧。、 不过在那之前,只有这道程序必须完成。 我转动肩膀一圈后,再次开始描线。 我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那一日。 在浦岛隧道前,读完他留下的信后,我打算要追上他。因为隧道内的时间缓慢,所以只要进入隧道,或许就能赶上。 但是我折返了。 『你是现在就该成为漫画家的人』。 信上的这一句话,宛如船锚般,将我牵系在隧道外的世界。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诅咒,这句话束缚着我。放弃画漫画,让我觉得是对塔野同学的背叛,所以我无法走进隧道内。 当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冷静到自己也惊讶。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因为无法直视「被塔野同学抛下」的难受现实,不过多亏如此,我才能正确认知自己该做的事。 我最先做的事,就是告知联络我的编辑「还是想请您当我的责任编辑」。对于我任性的理由,编辑表示「你肯回心转意就好」,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在那之后,我便拼命画着漫画,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还是高中生的期间,我便一边就读香崎高中,一边不断将画好的漫画寄给编辑。虽然好几次被否决,投稿漫画奖也落选,但我总算得奖,并得以在漫画杂志刊载短篇漫画。 对此我当然很高兴,却无法坦率地感到喜悦。那倒不是漫画创作上有什么问题,原因在于当时我所在班级的状况。 同班同学似乎都忘记塔野同学了。离家出走而没来上学的塔野同学,有一段时间成为学校的话题人物。然而,升上三年级后,周围的学生开始准备考试或就业,除了极少数的学生之外,再也没有人谈论他。 就如同年幼时,祖父的死让我对于被人遗忘感到恐惧,我也害怕塔野同学的存在逐渐风化,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思念着他。 也因为这个理由,毕业后我选择在香崎继续画漫画。尽管编辑劝我搬到东京,住宿于漫画家的家中担任助手,但我仍旧执着于现在这块土地。所以我在香崎租了一间公寓小房子,在那里开始执笔生活。 对于我没有升学而是选择画漫画一事,我的父母强烈反对。虽然他们很坚持,但我的意志更加坚定。我抱持着被断绝关系的觉悟,专心致志地画漫画。 我每天拼命地努力,而这也有了回报。在高中毕业的一年后,我总算获得连载的权利。 连载开始后,每天都非常忙碌。工作量倍增,睡眠时间减为学生时代的一半。 不管怎样,虽然很辛苦,但是连载的忙碌也成为舒缓『不安』的有效麻醉剂。 『不安』。 我没有一天不在等待塔野同学的归来。 执笔生活极为繁忙,不过我仍是时常抽空造访浦岛隧道。 我总会坐在隧道的出入口,无意义地自言自语,报告漫画的进度,或是试着呼唤塔野同学 的名字。感觉有点像是扫墓,不过我没有供奉花束,只是为了让塔野同学不论何时回来都能找到我,我每次造访隧道,都会将近况和联络方式写在信上。就像那一天,塔野同学为我做的一样,我将信放入瓶中,摆在隧道内。 信总是留在隧道里,没有被读过的迹象。 塔野同学,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好? 还是说,连等待也是错误的吗? 就连这样的话语,也被隧道的黑暗无情地吞噬。 连载开始后经过一年,故事开始进入轨道。 已经看到终点了。剩下就是为了演出最棒的收尾,只要不断累积插曲,并布下伏笔就好。连载生活多了一点余裕。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我思考塔野同学的时间变多了。特别是每到夏夭,我每天都会想起和塔野同学度过的那个夏季。 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夏天,真的过得很快乐。然而最近每次想起,我的胸口就会感到像是被利刃划过的刺痛。然后不安便从划开的伤口潜入,逐渐侵蚀我的心。 塔野同学该不会其实早就从浦岛隧道出来了吧? 他会不会其实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呢? 他会不会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所以才不联络我呢? 不安的感觉让我的心快崩溃了。 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的连载作品终于完结。并不是被腰斩,我能画的全都画完了。我成功画出在连载前就设想好的理想结局,并受到读者好评。 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并没有因而好转。 失去连载这个轨道、被丢在黑暗荒野的当下,我不知道今后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编辑要求我提出新企划的分镜稿。这是当然的,连载结束就该思考下一个故事。从事漫画家这个职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身为漫画家之前,我自己却不确定那样做是否真的好。说得更具体一点,我在犹豫不决。 我该去找塔野同学,还是该画新的漫画呢? 至今有好几次我都有一股冲动,想要进入隧道追赶塔野同学。但是每一次,塔野同学留给我的信,以及我身为漫画家的职责——还有本能的恐惧,都妨碍着我进入隧道。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换算成隧道内的时间,早已过了将近一天。 一般而言,无论是多长的隧道,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应该都能通过吧。若预想塔野同学还在隧道内,恐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有可能是中了陷阱,失去行动能力。 或者是遇见可怕的存在,受了伤也不一定。 每当脑中冒出讨厌的想象,我的胸口就被紧紧锢住似地郁闷不已。 我有想过去救他,然而每次站在浦岛隧道的鸟居前,我的脚便害怕得不听使唤。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与学生时代凡事不考虑后果、仅凭冲劲行动的自己不同,我开始会考虑安定和保身,害怕自己遭遇危险。但是比起那些,我更害怕知道塔野同学不在隧道里。如果他早已走出隧道,却瞒着我离开香崎,那就算我进入隧道,也只会浪费庞大的时间。 干脆放弃塔野同学吧。 我好几次这么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每当手机收到信息,我总是期待是他的联络。 我既无法追赶塔野同学,也无法放弃。随着时间过去,只有不安的情绪不断累积。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呢? 以前的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就对未来怀抱着光明的展望。那样的自己既耀眼,又令我嫉妒。 新作的构想没有进展,日子一天天过去。 塔野同学仍然没有任何音讯,不过令人怀念的友人邀约我一同吃饭。 在香崎的咖啡厅,我和川崎小春见面了。 「杏子,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上次见到川崎,是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起初偶尔会以电邮通信,但自从我的连载开始后,连通信的频率也减少,因此将近一年没联络了。 数年不见的川崎,脸上浮现温柔而亲切的笑容。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香崎,在短期大学取得教师执照,这次则是可喜可贺地录取了在市区小学的教职。 高中生的时候,当我听川崎说她要成为教师时,我真的很吃惊。一开始我以为只是玩笑话,她却订定明确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成功当上教师。过去我对川崎抱持的轻蔑之情完全消失,如今甚至对她感到尊敬。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闲聊,报告彼此的近况。 「杏子,你有好好睡觉吗?」 「咦?」 「你的黑眼圈很严重哦。漫画家连载结束后也很忙吗」 「其实并不会很忙,只是我最近有点睡不着。」 「咦,失眠吗?你有什么烦恼吗?比如没有灵感之类的?」 「这的确也是原因之一啦……」 「该不会是为了塔野?」 我完全没想到会被看穿心思,顿时说不出话。 川崎不知为何露出不满的表情,手肘靠在桌上,撑着脸颊说道: 「那家伙到哪里去了啊……」 尽管川崎嘴上不承认,但即使高中毕业,她也一直在意塔野同学离家出走的事。我对她这一点很有好感。 「真是的,那家伙放着杏子跑去哪里了。如果找到他,一定要揍他一顿才行。」 我微微一笑,回了一句「是啊」。 我们专注用餐一段时间,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掩盖我们两人的沉默。 「川崎。」 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若无其事地开口向她说话。 「嗯,什么事?」 「如果我说要舍弃漫画去找塔野同学,你会作何感想?」 川崎的手停下。她圆睁着双眼,注视着我。 「杏子……你还喜欢塔野吗?」 「那个啊……」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你会不会太被过去牵绊了?塔野可是对我们不告而别哦?就算能够见到他,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见他。」 我加强语气说道。这毫无疑问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对我而言,漫画和塔野同学一样重要。 「……一定要二择一吗?你可以一边画漫画,一边寻找塔野啊。」 「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样两边都做不好的。」 川崎为难地皱起眉头。 「杏子,你是不是有点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再考虑应该比较好喔……」 「我不能再拖了!」 言语就像溃堤般不断涌出。 「我不能停下脚步,不安会追赶上来的。若被追上,周围就会陷入一片黑暗,我就什么也无法再思考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不做些什么的话,我便非常、非常地不安。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答案,最终我会变得不安到受不了……」 我宛如求助般凝视着川崎。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按着额头,垂头丧气。 我知道问川崎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发泄积郁在胸中的胶着情绪。 川崎尴尬地喝一口水,然后开口说道: 「抱歉……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我才歉,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笑着掩饰涌上的羞耻。 我们重新开始用餐。这间店最受欢迎的意大利面,吃起来感觉没什么味道。 「这有点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呢。」 川崎突然这么说道。 「高中时,我被杏子揍了,然后因为很多因素,你帮忙送作业到我家的时候……我说想变得像杏子一样,结果你是这么回答的。」 川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谁也不知道怎样是正确的,所以只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持续奔跑,直到自己觉得正确为止……你是这样说的吧?我记忆可能有点模糊了。不过,只有一件事非常明确。」 川崎忽然露出温柔的微笑。 「那就是我因此而改变了。所以只要杏子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迈进,一定也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川崎的话语通过我的耳朵,逐渐浸透至全身。 胸中感到火烫,一股如岩浆般的感情从心底涌出,将凝固的不安情绪逐渐融化,我感觉全身充满力量。 我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它是我以前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勇气。 「结果我提出的建议只是套用你的话呢。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咦?杏子?你还好 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滑过我的脸颊。 「川崎……」 「嗯?」 「我可能没有说得那么好,我想你应该是过度美化了。」 「咦!?是、是吗?讨厌,好丢脸……抱歉,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谢谢你。」 我用湿毛巾压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察觉呢? 原本明白的事情,后来却变得不明白了。 「……我是笨蛋。」 啪地一声响起,彷佛有人切换开关般,我睁开双眼,看见该前进的道路。 接着,我一把抓起装着料理的盘子,将剩下的食物一口气扒进嘴里。 「杏、杏子?你突然间怎么了?」 「这给你!帮我结账!」 我从钱包抽出一张万圆钞票放在桌上,口中还含着餐点就奔出了咖啡厅。 我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我发觉,只是等待是无济于事的。 塔野同学和漫画我都不想放弃,我无法只选一边。 既然如此,就两边都抓住就好了吧。 我要挑战浦岛隧道。如果在隧道中找不到塔野同学,我就找遍全世界。至于漫画,就如川崎所说,一边找一边画就好了。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继续画漫画。 这么做或许会落得悲惨的下场,毕竟俗话说「追二兔者,不得一兔」。然而,若想得到两只兔子,就只能两者都追。只是停步不前,就什么也抓不到。 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我的一切都在吶喊,叫我『奔跑吧』。 催促着我全力去追逐。 火热的血液在脑中循环,记忆如走马灯般交错。 转校来香崎、与不良少年打架、初次走在铁轨上、与川崎和解、在隧道牵着手、三人一起参加夏日祭典、突然的离别——与他度过的一个个夏日回忆,一如鞭策我般,推着我往前进。 塔野同学,我绝对会找到你。 我会奔跑而去,找到你。 所以拜托你。 在我找到你之前,你要平安无事—— 塔野同学进入浦岛隧道已经有五年。 为了抢回与他的时间,我开始奔跑。 *??*??* 花城……花城……! 我口中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在隧道内疾奔。 身体火热得像在燃烧,连指尖都感觉得到血液在流动。心脏好似在激励着全身细胞,剧烈地鼓动。 花城……花城……! 我将鞋子的抓地力发挥到极限,猛然转过弯道,速度丝毫没有减缓。脸部感觉到空气墙的阻力,身体总是急着想要突破那面墙。 花城……花城……! 肉体应该早就到达极限,却仍高歌祝福,不停催促着我要更快、继续向前迈进。 花城……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在香崎度过的那个夏天。 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的接触实在不是很好的形式。我可以算得上是失言的一句话,偶然吸引你的注意。而因为这个契机,我们在浦岛隧道相遇了。我们共享秘密,在调查隧道的过程中,我对你愈来愈了解。 你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天赋。 虽然你表示很「憧憬」我,但我才是憧憬你的人。 你耀眼无比。 你的高洁、诚实与娇柔,为我灰色的每个日子染上色彩。 所以我不会忘记。 就算你早已遗忘,我也会一直记得。 记得我们挥洒青春色彩向前奔驰、两人一同度过的十七岁夏天。 我会一直记得—— 忽然之间,我的脚失去力量。看来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脚已经到达极限。 我要倒下了。前方是十分陡的斜坡,得采取防护姿势才行。不行,来不及了。 「糟糕——」 那一瞬间,我伸出双臂想护住脸,手臂却撞击地面而传来剧烈疼痛。即使如此,往下滚动的势头并没有减缓,我的身体向前滚了一圈,背部重重撞在地面。肺部的空气全被挤压而出,口中发出「咳啊」的声音,然后继续滚下斜坡——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终章 我被黑暗所笼罩。 宛如被关在又硬又重的石头中,全身被固定住,只有意识隐然漂浮于空中。 别说转动脖子,连想要动一根手指或是发出声音都办不到。 我只感觉到冰冷的感触从脚部往上攀升。 混乱与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拼命挣扎,想要逃出这里,口中发出不成声的嘶吼。 紧接着,黑暗中出现如针孔般的光点。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开始稍微能动了。 我挥动沉重的手脚,拨开黑暗。 光源变得愈来愈大。 一点一点地往前进后,我发觉有人背光而立。 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大概能看出好像是个女人。 愈是接近光源,她的身影轮廓便愈发清晰。 「——」 她好像在说话,可是我从这里听不清楚。 但是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而且,我强烈的想见她。 我在黑暗中如游泳般前进,逐渐缩短彼此的距离。 然后,我向她伸出手。 「——塔——野——塔——同学——」 我听见声音。 「——塔野同学、塔野同学。」 那道声音在呼唤着我。快要哭泣的声音,不断拼命地喊着我的名字。 「塔野同学!」 水滴「啪哒」一声打在我的脸颊上,我睁开了双眼。 一名哭泣的女性低头看着我。我与她距离之近,让我忍不住想挪动身躯。我似乎正枕在她的膝上,而且她以双手包覆般地握着我的手,并放在脸颊上磨蹭。 这个人很像花城,她的头发比我所知的花城还短,散发的气质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就算说她是花城的姊姊,我也应该会相信。 她为什么在哭呢?为什么在这里呢?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这里应该是浦岛隧道,而且位于相当深之处。 「塔野同学……你还好吧?认得我吗?我是花城,花城杏子……」 花城杏子……花城!? 「为、为什么你会……!」 我急忙坐起身子,顿感头痛欲裂,于是不禁用手按着头。沾在头发上的干燥血液,顿时破碎滑落。 握着我的手的女性惊讶地放开双手,温柔的扶着我的肩膀。 「不行!你受伤了,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嗯、好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她也看着我,似乎很担心我的身体。 「塔野同学,你还好吧?头痛不痛?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嗯……我只是稍微撞到头,血也早就止住了,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我没事……」 「这样啊……那就好……」 她轻抚胸口,似乎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相对地,我仍然脑袋一片混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你是……花城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那种事情还用说吗!?」 花城睁大双眼,高举握紧的拳头。她的手举在空中,似乎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犹豫了一会儿后,碰地一声打在我的胸膛上。 这一下当然不痛,然而她的手有这明确的重量。我不禁茫然地心想:啊啊,原来这不是梦。 接着,她张开双手,用力拥抱我的身体,汗水的香味随即扑鼻而来。 「因为你这么久都没回来,所以我来接你了呀!」 她在我的耳边大喊大叫,鼓膜都快破裂了,但我完全不会感到不快。 「你来接我啊……你不是选择成为漫画家了吗……?」 「我选了呀!而且也成为漫画家了!」 「既、既然如此……」 「连载完结了!连载结束后,单行本也出了!结局也无可挑剔!所以我才追赶着塔野同学,在隧道中不断前进来到这里!不行吗!?」 我惊讶得无话可说。 连载、单行本,然后完结。这些全都是我在浦岛隧道内的期间,她说达成的事情吗? 真厉害。我纯粹地这么想着。她能够这么成功,一定经过非比寻常的努力。不仅如此,她还单独一人在这宛如永恒的隧道内前进…… 突然间,花城拥抱我的那双手更加用力。 「你为什么要留书叫我不要等你!?好过分!我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的啊!为什么要抛下我!因为我在那时犹豫了吗!?所以你才抛下我吗!?」 「不,并不是那样……」 「呜哇啊啊啊啊啊!对不起!但是求求你不要讨厌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啊啊啊啊啊!」 花城的头靠在我的右肩上。泪水沾湿了我的肩头;纤细的手指抓在我的背上。指甲陷入肉中,带来刺痛感、 随着年纪增长会变得容易流泪,这个说法果然是真的吧、 我轻抚花城的头。 「抱歉……我好像让你痛苦了……」 「我绝对不原谅你……别再离开我了……」 「好……没问题,今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了。我们一起走吧。」 「……真的吗?」 我抓住花城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拉开。她的脸上涕泪纵横,却依然美丽动人。 我呼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把脸靠近花城。 双唇接触,牙齿轻轻碰撞的瞬间,我心里闪过「失败了啊」的念头,但决定不去在意这件事。 我们相吻约五秒钟。这是个外界相当于六个小时的吻。 我们的脸离开。初吻有股淡淡的咸味。 接着,我站起身,向愣在原地的花城伸出手。 「来,我们回去吧。」 四十七小时五十六分。 这是我在浦岛隧道那一侧总共停留的时间,换算成外界的时间是…… 十三年又四十五天。 我的身体还是十七岁,户籍上却显示30岁。另一方面,听说花城比我晚五年进入浦岛隧道,所以身体年龄是二十二岁,完全是位成年女性了。 我们走出浦岛隧道时,时间是九月份的傍晚时分。 即使走到大街上,对于外面世界隔绝十三年一事,我仍然没什么真实感。香崎依然是偏僻的线下,之前本以为不久就会被并校的香崎高中也依然存在。若说有什么令我吃惊的事,最多就是在电车内看到最新手机的时候吧。每个人以手指触摸平滑的画面,却没有戴手套,那样不会留下指纹印吗? 我在隧道内持续奔走,衣着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于是先随便找了间店,整治一身的服装后,才与花城到市区的商务旅馆投宿。 我们进入双人床房,轮流冲澡之后坐到床上,谈论起彼此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 我说这在浦岛隧道内本奔走后与华伶再会的事。 花城则是聊到她专心画漫画的连载生活。 我们聊得非常尽兴,不知不觉就聊到过了午夜十二点。 「我要画漫画。」 花城说出这句话后,是在我们开始谈到今后方针的时候。 「我打算租一间大楼的房子,准备重新复出。我的存款大概可以让我两年时间不用工作,而且我也只会做这件事。」 「嗯,我觉得那样很好。再说,我也没有权力否定。」 「塔野同学有想过今后要怎么办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我完全没有计划。进入浦岛隧道前,我一心只想着与华伶相见,对于离开隧道后要怎么办,仅抱持着「只要努力,总会有办法活下去的吧」的天真想法。虽然向花城坦白好像在昭示自己的浅虑,实在非常丢脸,但我也不能撒谎,于是开口说到: 「抱歉,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认为必须去工作才行。」 花城手抚着下颚,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嗯~……不过塔野同学,你在户籍上已经三十岁了吧?虽然我也相同,但是国中毕业又有十三年空白的人,要就职会挺不容易的哦?」 她说的话非常实际。因为她说的完全没错,我的胸口顿感刺痛。 我正要说「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努力」之际,花城高声打断道: 「话说回来,我打算搬去东京。」 「咦,真的吗?」 「对。毕竟在东京生活比较方便,而且我打算招募助手。」 「助手?」 「就是协助漫画家画漫画的人。帮忙贴网贴或涂黑、涂白,如果能画简单的背景那就更好了。」 ……我能胜任吗?美术评分我只拿过三或二,而且完全没有绘画才能。所谓的简单背景是指怎样的水平?沙漠或是焦土的话,我或许勉强画的出来……不,应该很难吧。 当我正不断思考自己能做到的事情时,花城轻笑一声,身体往床上一躺。 「还有,如果是个会做家务事又温柔的人,那再好不过了。当我遇到困难时,愿意和我谈心或给予鼓励,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一年工作三百六十五天的助手,这样的人哪里找得到呢?」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听懂之后,做到花城的旁边,把她的身体抱起来、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忙。」 「……我比塔野同学年长5岁,没问题吗?」 「嗯,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真的吗?」 「假的,因为是花城,我才喜欢。」 「啊哈哈,我以前就觉得,塔野同学很会撩动人心呢。」 「有吗?」 「有啦。」 谈话中断,我们凝视着彼此。 正当我觉得气氛很好时,一颗枕头突然往我脸上压过来。 「啊哈哈!太难为情了,我不行啦!」 「你竟然打我!」 为了报复,我抓起另一颗枕头,朝花城丢了过去。她轻易地抓住那个枕头,然后双手拿着枕头往我身上拍打。我则是笑着抵挡枕头的攻击。 玩过一轮后,我们两人便疲惫得睡着了。 走出浦岛隧道后过了几天。 我们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了。 办完繁杂的手续,我们决定在东京郊外的大楼租房子住。虽然如今人还在香崎,不过房子已经租好,预定明天就要搬过去。 花城以复出为目标,每天都在画漫画或者看漫画,距离上一个连载结束已经时隔八年,她正努力想要掌握现在的流行。 附带一提,我读完期待已久的花城漫画了。起初,我对于她的漫画付梓成一册一事感到惊讶,看过内容后再度震惊不已。与我当初在花城房间读过的漫画相比,她的绘画技巧大幅提升,故事的内容也很有趣。我大力夸奖一番后,花城就和高中时一样,害羞到连耳朵都红了。 说到高中时期,我们昨天刚与川崎同学和加贺见面。这场饭局是由我们主动向两人提出邀约。 他们两人当然都已成年。看到外表与高中时完全没变的我加贺大吃一惊,川崎同学则是哭着捶打我的肩膀。她们半是生气地责问我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对两人坦白一切事情。 「虽然想说你们是不是看到幻觉了……可是看到你们现在的模样,确实让人觉得事情毫无虚假啊。算了,人回来就好。」 「我真的很担心欸!塔野同学和杏子都突然就失去联络……不过,能够再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在那之后,我们四人一起吃着大阪烧,互相聊起回忆和近况。 两人都到了三十岁的年纪,如今已是出色的社会人士。加贺身为上班族,任职于本地不动产公司;川崎同学则是担任教师一职。尽管在这之前我就听花城说过,但实际听本人亲表明,我还是难掩惊讶。特别是川崎同学,人的未来真是难以预料。 「你有点变了呢。」 花城和川崎同学谈笑的期间,加贺这样对我说道。 「外表虽然没变……但该说是存在感变大了吗?你看起来有自信多了呢。」 「啊~因为发生很多事呢……」 「如果是现在的你,就算川崎叫你去跑腿,你似乎也能说出『不』了呢。」 「喂!我已经不做那种事了!」 旁边传来川崎同学的吐槽,大家随即一阵大笑。 「这就说明你现在有中心思想了吧,你可要好好珍惜哦。」 「好……谢谢。加贺真的对我观察甚深呢。」 「因为观察别人是我的嗜好。」 听到这怀念的对话,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这么说来你的确说过呢。」 话题聊完的时候,加贺提议想去看看浦岛隧道是否真的存在,所以用餐完后,我们便前往浦岛隧道查看。 结果,浦岛隧道不见了。 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隧道原本所在之处,矗立着一块岩壁。 「我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听到加贺这么问,我耸了耸肩。 「……或许这一切都是幻觉吧。」 我们四人都有一种被耍的感觉。 告别加贺和川崎同学之后,我与花城前往某个地方。 从只有一名驾驶的电车下车后,我们走在沿着铁路而建的道路上。经过打烊的米店旁,走过铁门依然拉下的消防仓库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我家,正确来说是我以前住的家。 从写着『空屋』的立牌旁通过后,我将钥匙插入门锁。门锁似乎没有更换,我顺利地打开了家门。 我听加贺说,父亲已经搬离香崎了,但这间房子似乎没人要买。毕竟是相当老旧的木造住宅,卖不出去也很正常。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拆除吧。 花城说了句「打扰了」,然后走进家里。当然,因为没有人在,所以无人响应。 明明还是白天,家中却光线昏暗。这或许是因为窗户和铁卷门都关闭的缘故。 我们在充满浓浓木材味与灰尘味的走廊上前进,小心地不碰到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从楼梯走上二楼,来到我居室的门前。 我打开门。 「……什么也没有呢。」 花城小声说道。 我居室已空无一物,没有床也没有书桌,三坪的居室显得格外宽敞。 花城明显感到失望不已。我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家,其实是她提议「想要回收留有塔野同学回忆的物品」,似乎期待着会有相簿之类的东西。 「这很正常啊,来之前我也说过,一般都会收拾干净再搬走。」 「我想说至少会留下一点东西嘛。」 「接下来要怎么办?再找一找吗?」 花城摇摇头。 「我放弃了。看这样子,其他房间大概也搬空了吧。况且,要找就像在搜刮物品似地实在不好看……我们回去吧。」 我点头答应,于是我们决定折返。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对了,把那个带回去吧。」 「那个是什么?」 「往这边走。」 我们走出玄关,来到院子。我找到地板的缝隙,把手伸进去。 手指随即触碰到冰冷的物体。太好了,那东西还在。 我取出沾满尘土的银色方形罐——我的宝箱。花城好奇地问道: 「这是什么?」 「里面装着华伶的遗物。」 听到遗物两字,花城一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不过很快便摆出郑重的神情,回应道: 「原来是这样啊。」 「我记得里面也有几张我的照片,虽然华伶都有入镜就是了。」 打开盖子。 最上面放着华伶的红色凉鞋……不过,凉鞋上有一封没见过的信封。 「咦?这是什么?」 那是什么也没写的朴素茶色信封。我不记得有放这东西进去过。 我侧着头,感到困惑不已。看了一下信封内,里面只放着一张信纸。于是我取出信纸,摊开一看。 上头写着我不认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最后一行则写着父亲的名字。 「啊……」 这大概是父亲搬家后的住址和联络电话。 原来他知道宝箱的存在吗? 不知他是在我进入浦岛隧道前就知道,还是在那之后才发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亲知道宝箱的存在后,没有选择丢掉,而是把它留在原处,并将写有自己联络方式的信封放进里面。 我的胸口微微刺痛。 ——什么嘛,你不是打算全部忘记,离开这里吗…… 「那是塔野同学的父亲留下的吗?」 花城担心地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一起带回去。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我希望到时能和父亲像以前一样谈话。 当我领略着胸中萌生的一丝期待之际,花城突然拉住我的手。 「不安的话,我也陪你一起去。」 看到她说话时绽放的美好笑容,我也面露笑容回答: 「那还真是可靠呢。」 我捧着宝箱,和花城一起离开家。 此时一阵风吹过,将电线吹得阵阵作响。冷风钻进衣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蝉鸣声已经听不见了。我们一同度过的夏天结束,秋天即将到来。 然后到了明年,夏天还会再度来临。 后记 我想要写好的小说。 我说的「好的小说」,并不是那种可以永远留存在人的心中、完全改变人的价值观、受到很多人的好评而名留青史的小说;而是打开书阅读后,可以让读者抛开对现实的不安、后悔、嫉妒、焦躁等负面情感,将读者拉入故事中,那样具有重力的小说。我认为让读者沉迷于故事中,一直到最后一页,抬头才惊觉过了好几个小时,这般能引起浦岛效应的小说,才是最棒的好小说。 尽管我的体质完全不接受酒精,不过夜深人静时,我就像喝醉了酒似地,脑中不断重复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的出道作《通往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对读者们而言是有重力的小说,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无上的喜悦。 本作能够付梓,都要归功于众多人士的协助。 责任编辑滨田大人。对于初出茅庐的我,十分感谢您总是给予精确的建议。您对待作品真挚的态度,最是令我感到高兴。 担任插画的kukka老师。第一次看到封面画时,由于实在太过优秀,令我惊叹不已。 同时我心里也产生「啊啊,我绝对不能白费这么好的画」的想法,促使睾紧神经写作。 客座审查员的浅井うボ老师。您阅读原稿之际所展现的阅读深度,让我得以窥见职业的境界。为了不辱您在书腰上的推荐文,我今后也会持续精进。 大姊,感谢您听我说许多话。在出道之前,我都找不到人可以商量创作的事呢……祝福您健康平安。 然后是立志成为作家时的我。撑过充满后悔与焦躁的日子,你的努力如今成为这本书了。尽管多少绕了些远路或经历失败,你至今所做的事也绝不会白费,感谢你没有放弃。 另外,除了在这个场合提到名字的人士,我也要向所有参与本书制作的人们致上深深的感谢。 那么,再会了。 二o一九年某日八目迷 插图 剧场版特典 网译版 转自 团子汉化组 自那个夏天已过去一年。 距离我十七岁时进入浦岛隧道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一年了。照理来说我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但是、我的情况并非这么简单。在我进入浦岛隧道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智能手机得到了普及,电视也从模拟信号转变为了数字信号。本以为能永远播放下去的长寿电视节目早已停播,我当初追的那些连载漫画,到如今也都几乎完结了。这些虽说谈不上是汽车能在天上飞的那种剧变,但在我看来,这仿佛就像是时间在原地踏步,被世界远远地甩在后面,饱尝着名为寂寞与焦躁的两枚苦果一般。 即便如此,也有从未改变的事物。 那年夏天,我和花城缔结的共同战线,至今仍在继续。 “所以,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从单人扶梯上下来后,我向花城如此问道。身旁都是从同一放映室走出来的观众们,大家顺着冷气开放的走廊向出口走着。 花城先是”唔一嗯”了一下,把手托了在下巴上。那副陷入思考的侧颜就像是一幅画一般秀美。 即便她现如今年龄比我要大,但那股冷艳感自高中起似乎一直就没变过。 “我想先听听塔野的感想” “诶,我的感想吗?” 花城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我。想了一会后,我说出了我的感想。 “我觉得很有趣呢。果然我还是喜欢happy ending呢。虽说中间有不少波折,但最后主人公和女主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很满足。” “确实。这是个很美的结局呢” “花城呢?你觉得有趣吗?” “嗯、我也觉得很不错。虽然还没总结好感想,但感觉收获颇深呢。” “那真是太好了” 花城在十七岁时以漫画家的身份出道。她的处女作大获成功,虽说已完结但仍受广大读者的好评。现在她正在为新连载做准备。 我们此时来到了电影院前厅。 宽敞的前厅里热闹非凡。今天是电影日,所以票价也比平时要便宜。 从穿着校服的学生再到高龄的老夫妻,大家都来来看电影了。 “我这也是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来看电影呢” “诶。那今天算是纪念日了” “什么嘛,感觉有点肉麻” 花城轻笑道。 她在前厅中央停下了脚步,将视线移到了美食区上方的大屏幕上面。近期将上映的电影预告片正滚动播放着。 “我以前一直以为电影就该一个人看。那样能更使人集中,结束后也能更仔细地去回味电影。不过现在看来,两个人一起看也不错。看完之后能立刻交流感想。” “还能共享爆米花。” “没错。” 花城的视线下移,又看向了我。 “塔野你是喜欢一个人看呢?还是喜欢和别人一起看?” “唔嗯……非要选择的话那还是更喜欢自己看。不过也要看电影的内容如何了。比如说这次,和花城一起看是最好的。” “原来如此。因电影而异就是这样呢。” 我们来到电梯前,按下电梯的下降键后,边数着指示屏的楼层数边继续交流着。 “如果是推理类的话,还是和其他人一起看更好呢。” “啊、比如说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犯人的行为、之类的交流吗?” “没错没错。还有那种能在结局时让人恍然大悟的电影等等。高中的时候我和加贺看过好几次电影,关于电影最终结局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等话题,我们也稍微讨论过几次呢。” “诶、真好啊,能有这种朋友真令人羡慕啊。” 花城的这番话这让我有点小意外。 高中时代的花城,基本上来说就是那种”敢靠近就杀了你”的类型。尤其是在转校的时候最明显。无论是谁找她搭话她都很敏感,还动手打过川崎。不过她当初倒是向我打开了心门,或许她当时内心深处是想要那种没有客套劲的朋友吧 “……嗯?不过花城你和川崎关系也不错呢。和好之后你们两个还经常结伴。说起来你们俩还经常打电话不是吗?” “啊、你这么一说确实呢。” 花城仿佛是才想起来这回事。我不禁产生了一丝小同情。 不过花城和川崎对对方的第一印象着实是最差的那种了,可没想到最后两人还能和好,这也让我不得不感叹,人类真是难搞懂的生物。 “这么一想的话,我好从来没和小春一起去看过电影呢。估计她看到一半就会睡着的吧。” “也是呢。下次有机会见面的话要不要邀请她去看一次?” “可以。我到时候看看。” 电梯的门开了。我和花城走进了电梯。里面沾满了人,随后电梯门关上,缓缓下落。 “啊、不过",花城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一般对我说道,随后又笑了起来。 “现在我也能和塔野一起看电影了。也许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呢。” “哈哈……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到了一楼后,我们俩最后走出了电梯。 出来后,热气又逐渐包裹住了我们全身。午后三点的强烈阳光毫无怜悯地照射着头顶。在刺眼阳光的影响下,我们不由得眯起了眼,远处的蝉鸣也不时震颤着耳膜。此刻正值全盛仲夏。 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附近的广告卡车的喇叭声要比蝉鸣还要刺耳。 新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让人眼花缭乱。我的老家香崎完全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 从浦岛隧道走出来后,我和花城就搬到了东京生活。 我们俩现在住在一个公寓,花城在家画漫画,我在外打工赚钱。凭我的资历在目前想找份工作实在是太困难,虽说生活艰辛,但我仍在适应并坚持着。 “花城,回去路上要不去一趟超市吧?” 我们俩从电影院出来后,朝着新宿站走去。 “嗯。晚饭吃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那就吃中华凉拌面怎么样” “不错。那就这个吧。” 我边走边望着天空。从被高耸的建筑群所切割的天空的那侧,可以看见上下延伸的积雨云。 自我们发现浦岛隧道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年,想起来还有种莫名的感伤。 “塔野,走路不看前面要摔的哦。” “嗯,是呢。” “有什么心事吗?” “没,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感觉现在都还在浦岛隧道里一样。” “你这话可就夸张了……不过确实,最近都挺忙的呢。” 说起来,现在确实还挺忙的。我每周要打工六天,花城从下周开始就要在月刊上发新连载了。 前三话都已经完成了,分镜脚本也有存稿,但还没到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出来看个电影,只是来放松一下的。再加上今天是电影日。 花城边走着边伸了个懒腰,开口道。 “到头来,浦岛隧道究竟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妖怪展现的幻觉吧……?” 自从出了浦岛隧道之后,我们又再一次返回到浦岛隧道所在的地方去看过。 但是,那里并不存在浦岛隧道。就好像一开始它就不存在一样, 只有一面石墙伫立在那。当然,会有惊愕和困惑的心情,除此更有一种”都结束了啊”的超脱了理性的解放感,我和花城,都只能尴尬地笑笑。 “但是我们确实,触碰到了有实体的东西对吧。塔野养的鹦鹉,我第一次画的漫画,都成功带到了外面。而且,还产生了这样年龄上的差距,至少那肯定不是幻觉吧。” “那……就是外星人干的吧?” “塔野,不要敷衍哦。” “哎呀,那个……怎么说呢,我觉得去思考浦岛隧道这个东西也没用。那东西,就不是可以用理论常识来说明的。” “但是,我好在意。” 边走着,花城边看向我。从那双眸的深处,我能看见那份闪闪发光的好奇心。 啊呀——这可不妙。看样子是碰到她的什么开关了。这种时候的花城是很固执的。 “我知道了啦。那就认真思考一下吧。” 我们从南入口进入新宿站。逃离了炎热,酷暑稍稍缓解了一些。随后通过检票口,按着标识的指引走向中央大厅。 “就像花城你说的,就认为它不是幻觉吧。虽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用幻觉一词来草草解释,还是过于牵强了。” “嗯” “我从加贺那里听说,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或者待在重力很强的地方,时间的流速就会变慢。这可不就是像在浦岛隧道里一样么?” “我知道的,浦岛效应对吧” “对。所以说,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也不是不能用理论来说明。” “不对,还是有点太勉强了吧?我们难道那时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在运动吗?还是说在浦岛隧道里面有什么强力的重力之类的吗?” “这,那个,就不要太纠结细节了我也不懂……总之,你就当做可以用理论来说明吧。” “好吧。” “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可以把东西带出来。” “塔野。” “怎么了?” “那边是琦京线。” “啊、好的。” 差点就走错地方了。东京的车站是真复杂。 “然后呢?你接着说。” 花城催促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好像很开心。 “那个,对了,问题就在为什么可以把东西带出来。华怜的凉鞋,鹦鹉小奇,花城的漫画……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又是如何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呢?” “嗯。” “是谁偷偷放在隧道里了吗?但是,小奇早就已经死了,花城的漫画也是在小时候被扔掉了。不可能是别人准备好的。说到底连浦岛隧道是否真的存在过,现在也无法去验证了。……所以说,” “所以?” “不论我们对此如何烦恼思考,也都无济于事” 唉,花城叹了口气。 “停止思考可不好。” “这也没办法啊……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啊。” “啊,是么。” 简短而冷淡的回复。但是由于她没有再反问过来反而让我松了口气。回香崎再调查一下吧,要是她这么说我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们从下降的电梯来到站台,返程的电车刚好到站。 随后我们便进入了车内。车里开着空调,能感受到身上的汗水都收进去了。 啪嚓,随着声音车门关闭,电车开始动了起来。明明是工作日的白天,却还是挺多人的。 因为没有空的座位,我和花城就随便抓了个吊环拉手。 看着花城的脸倒映在窗上,我对她说道。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还是让它保持神秘比较好吧。” “我懂的。我也没觉得事到如今能说出个所以然。只不过……” 花城稍稍放松了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十七岁的时候,对于浦岛隧道的种种都互相交流了对吧?我只是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有些怀念罢了。” “啊啊……” 可以理解。同时,想起刚才自己想要尽快结束话题,又感到了一丝歉意。 “……那就再聊会儿吧。关于浦岛隧道的事情。” 花城满脸开心地点头。这种时候却还像是个孩子。 “塔野,如果要是再进入一次浦岛隧道的话,你会做什么呢?” “让我想一下……” 我稍作思考,继续说道。 “我很珍惜现在的时光,已经不再需要浦岛隧道了。还有花城在身边。” “哼哼,原来是这样。” 说着,花城开心地笑了。这回却和刚才不同,是很成熟的笑容,这让我心口一跳。 虽然已经和花城住在一起好几个月了,想这样让人动摇的时候现在也还经常会有。 “那,也没有什么想要挽回的东西吗?” “也没有了吧。啊,但是,想要的东西倒是有。” “诶,是什么?” “钱。” 花城发出了今天第二声叹息。 “塔野,这话就无聊了。” “不啊,这可是很重要的。” “这东西确是多多益善。” “花城你呢?如果还有浦岛隧道,你会进去吗?” 花城一脸纠结的表情。 “嗯……我应该也不会进去。虽然很在意,但是不想浪费时间,而且现在也没有想要挽回的东西。还是塔野一样吧。” “你看,果然钱还是很重要的吧?” “不对,我没说这个和你一样。不过也没法否定就是了。” 我们正聊着这些,电车已经到了离家最近的站了。 我们下了车。外面的温度如蒸笼一般,让闭上的汗腺又打开了。朝着站台走,穿过检票口,能听到比新宿更响亮的蝉鸣声。这附近有公园和小山丘,比市中心的绿化要多。 “好热……” 我扇着t恤的领口。 也许是酷暑的原因,人流量很少。一路上我们尽可能不被阳光照射 到,踩着遮阳的地方继续向前走。从车站到超市不足五分钟的路程,却让人感到十分漫长。 正走着,迎面走过来两个女高中生。白色的水手服搭着格子裙。 这么热的天气里,却能很开心地谈笑着。东京的女高中生真是有活力啊,我暗自感叹道。 我们和两个女高中生的距离越来越近。嘎哈哈地尖锐笑声也逐渐靠近。 然而,就在与她们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 “话说,你知道那个浦岛隧道吗?” 我和花城同时停下了脚步。 我扭头看向一旁。与花城的视线对上了。 从花城那一脸吃惊的表情来看,我应该是没有听错。 “塔野,刚才,” “是的。她们说了浦岛隧道……” 我转身望去,女高中生们还在继续聊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停下脚步的我们,两人渐行渐远。 我再次望向花城,见她满脸严肃地说道。 “难道那不是只有香崎才有吗?为什么在东京也会有浦岛隧道的话 “不知道……难道是传闻被传开了吗?” “我去确认一下。” 花城正打算转身去追上那两个女高中生。”等一下”,我急忙阻止。 “为什么阻止我?” “你要去确认什么呢?难道东京还能有浦岛隧道不成?不过是传闻罢了。” “塔野你不在意吗?究竟被传成什么内容了,被传开多广了,想的话可有一堆问题可以问啊。” “这个,但是,” 因为太热了所以想着搞定正事就赶紧回去,我把这个真实想法憋住了。 “突然上去搭话可能会让对方感觉很疑惑的吧。而且,” “塔野。” 简短地说出名字后,花城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眼神在以任何语言都无法盖过的气势对我说道”即使这样我也要去。” 啊啊,真是,又来了。就在一小时之前,在新宿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只要被这双眼睛盯着,我就真的只能投降了。 “……真是没办法。” 花城满意地点了头。 这回就从了她吧。……但是,说实话,我的内心也稍微有点期待她的这种小胡闹。这种行动力才是花城啊,我甚至有种想要和他人炫耀的心情。 “那就追上去——啊,人呢” 花城转身所对的前方,却没有女高中生们的身影。难道是转弯了吗。 得赶紧追上去了,说着花城便赶了上去。我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最近的路口左转后,花城停下了脚步。 “……没有人。” 女高中生的身影,消失无踪。我歪了歪头。 “好奇怪啊,不应该走太远才对啊……” 会不会是进了哪栋建筑里。但是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有事务所的大楼。 剩下的就是居酒屋和烤肉店,但是怎么看都没有女高中生会去的地方。 花城手托下巴思考了起来。这个气氛很难让我说出”算了吧”这种话。 但是,已经跟丢了也没有办法。我正要上去和花城说,这时从远处听到了声音。 ——啊哈哈。 尖锐的笑声。是那个女高中生的声音。 “在这边。” 我循着那个声音的方向——面朝左手方向,向两栋杂居大楼中间的巷子指去。 “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听到声音。她们的笑声。” “真的吗?我完全没……” “总之,先过去看看吧” 我成了追踪的领头人。我改变了方向进入了那个巷子中。宽度也就一米左右。 墙壁因为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原故变得黑乎乎的。 我一边注意不弄脏衣服,一边快步前行。 没多久,我就碰上了大楼背面公寓的墙壁。巷子分成了左右方向。 如果走左边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了右边。 我和花城的脚步声回响在巷子里。头顶的空调外机还在照常运作,排出温热的空气。踢到丢弃的易拉罐,咔啦哐啷的,发出轻快的声音。 我们停下脚步。 再往前,就是被普通住宅区 围墙夹住的巷子。通路十分狭窄。若不将身子侧过来好像过不去。 除了有想要抄近路的,一般谁都不会走这里吧。 正要折返回去的时候,在道路前方,有一瞬闪过了裙子的飘动。那个格子花纹。不会有错。 正是我们追逐的女高中生们的裙子。 “往前走吧。” 我知道了,花城立刻回答道。 我将身子侧过来向前进,花城也和我一样跟在后面。 因为夹在墙壁之间,阳光的直射并不能照到我们。但又因为一点风也吹不进来,令人感觉十分炎热。 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停下脚步。越是向前追,心里越发对那两位高中生的事感到好奇。 “塔野,有意思起来了呢!” “有吗! 花城似乎对这个状况乐在其中。大抵是回想起了我们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吧。 回想起那个时候,即使在酷暑中满头大汗,我们也四处奔波从未停下 脚步。 为了调查清楚浦岛隧道的法则,好几次进出隧道来着” ——呜哇!” 我突然刹住了步伐。 “你,别突然停住啊” 我身后的花城抱怨道。 但我确实是没办法,因为一条水渠拦在跟前。 因为酷暑,水渠已经干涸见底。底部干涸的泥土都裂开了缝。 虽说不是什么很深的沟道,但要是毫无准备跌落下去还是会受伤的吧。真是危险啊。 “……嗯?” 在干裂的泥土上,留有脚印。有两个人的脚印。 看上去像是刚好是从这个方向跳下去的样子。 ……难道说,那两个女高中生经过了这里吗? 不对,等一下。稍微冷静一下。这明显很奇怪啊。 真的会有从这里跑过去的人吗。还有会追着跟到这里来的我们也是。我怕不是被这酷暑弄得晕头转向了吧? 真是的,回去算了。 “塔野,你有看到什么吗?” “啊,没有,什么都没看——" 在我说出最后的一个字前,花城向前探出身子和我的背贴在了一起。 越过我的肩膀,她望向那个水渠。 “有脚印啊!” 糟糕。被她看到了。 “一定是那两个人的脚印,快追上去吧!” “可,但是……” “别管啦!” 我被花城推着,很不情愿地下到水渠。沙啪,踏上去发出了些声音飘起的尘土。 花城也下来,然后追着地上的脚印跑了上去。真是对她活力的来源感到不可思议。 我叹了一口气,便跟着跑了上去。 水渠像是连接着一个个房屋,我们沿着不断前进。水渠延伸向一个小山丘,稍稍开始有点上坡。 因为最近都没有怎么跑步,我大口喘气。 我们离居住区越来越远。渐渐地周围景色中的房屋被草木取代了。 穿过田地和草丛,偶尔会有飞虫和蜘蛛网挂到脸上。 花城也一样吧,但她肯定不会减慢速度。 就这样向前跑了四五分钟的样子,我们停下了脚步。 我将双手支在膝盖上,喘气休息。从鼻尖滴下的汗水落在地面上,晕开成了一个个斑点。 “好,好累……” 余光看向前面。我看见花城挺直着身子望着前方。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肩膀在以不低的频率上下起伏。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出那么多汗,但是花城似乎也累了。 我用t恤擦了擦了,抬起头。 “这是……” 我们停下了脚步,是因为眼前有一个隧道。 人口的高度,刚好是不用弯下身子的程度。出口则是一眼望不见。 水渠的隧道不会有照明也是理所当然,里面完全是一片漆黑。 同时,那些脚印也延伸到了隧道里面。 花城慢慢地将步子向前迈去。我抓住了她的手,拉住了她。 “你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难道你还想进去吗?” “都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打退堂鼓的。” 骗人的吧,我心想。我不明白花城在想什么。难道说,她真的认为女高中生会进到这里面去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怎么想都很让人不安。 我松开了花城的手,走到她跟前正面对着她。 “听我说,花城。虽然不是很想说这种话……我们已经不是喜欢探险的小孩子了。就算了到这吧。” “但是……” “没有但是。我和花城都已经是大人了。且不说实际年龄,就社会年龄来说。再说你还得画漫画呢,我明天也还要去打工。而且,这么热的天,会中暑的,这种天气还一直待在外面。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我都懂。” 花城打断了我的话。 “你说的,我全都懂。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来。这些脚印大概也不是那两个女孩的。就算穿过了隧道,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是,但是我,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即使全都是无用功也罢。我只是想前进。” “为什么……” 花城低下头。像是小孩子一样用拳头攥紧了裤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因为,感觉能变成漫画的素材……” 这么一回事啊……。 越是写出那些有趣内容的人,见识就越广,我想起了以前花城说的观点。我对她说的话没有异议,倒不如说是佩服。所以类似有空就去旅行等等,这类话好像也有说起过。 花城一脸想要哭出来的样子低着头。也许她本人也在纠结吧。 是该作为一个大人去做出常识该有的行动,还是作为漫画家去继续”取材”呢。 我思来想去,最后叹了一口气。 “那就,一起进去吧。” 花城一脸惊讶地抬起头。睁大了双眼。 “……可以吗?” “嗯。怎么说呢,我……你看,我这也算是你的助手之类的感觉。而且,那个夏天我们结成的共同战线,还有效吧?” 话说出口,才感觉有点羞耻。 花城愣在那。突然”啊哈哈”地笑了出来,像是今天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很好。就该这样啦。” 我和花城再次将目光投向隧道。 这会儿真要进入隧道了,花城的手突然摸了我的右手。 我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满是汗水的手。作为回应,她也紧紧握住了。 我用空着的手掏出了手机,打开了手机灯光,把它作当做手电筒,踏入了隧道之中。 隧道有比较缓的转弯。躲避着像是陷阱般到处设置的蜘蛛网,我们向前走去。 湿气很强,能感受到空气的湿度。 真阴森。真希望这个让人呼吸困难的感觉只是错觉。 “嗯——?” 手机灯光照亮了几米前的一个黑色物体,像是垃圾袋的东西。突然,沙沙地动了起来。 花城像是被吓到了,紧紧抓住我的手。黑色的物体灵动地翻过身,朝着出口方向逃去。 有一瞬间,我又看到那双反射了灯光的野兽的眼睛。大概是黄鼠狼什么的吧。 花城叹了口气嘀咕道”吓我一跳……” 我们再往深处走去。 “啊。” 花城叫出了声。 看见出口了。前面有光照进来了。进入隧道之后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看样子只是因为隧道拐弯了所以从外面看不见出口。这可真是令人开心的意外。 我和花城加快脚步,最终……走出了隧道。 出口已经在山里了。周围都被树木包围。水渠还在延伸,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脚印已经不见了。 即使是花城,似乎也没了前进的动力。她从水渠爬上地面,向我伸出了手。 “来,塔野。” “嗯……谢谢。” 我拉住花城的手,离开了水渠。 再看看自己这身衣服,真是不得了。衬衣的汗像是能拧出水,肩膀到处块都是黑色的污渍。 都是因为好几次擦碰到了水渠和隧道的墙壁。而且,最近刚买的运动鞋也因为泥土变得很脏了。 就在我正想着这些脏东西该怎么洗掉的时候,”来这里”花城喊道。她走到了前面开阔些的地方。 “来啦来啦,又怎么了……” 我有气无力的回应道,朝花城的方向走去。 走到花城身边的瞬间,一阵强风忽然吹开了我的刘海。 “ 噢噢” 从这个地方能看到我们居住的街道全景。虽然有感觉到走了不少上坡,不过这可真是到了个比较高的地方了。 景色真好,而且风吹着很舒服。 “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嗯,确实,吓一跳呢” “能看到这么好的风景,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我这么说道,花城也笑着点头。 “……但是,那两个女孩完全跟丢了呢。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声音无意识地低了下去。看样子对于那两个女高中生通过了隧道,还是抱有一丝期待。 “……那两个女高中生,真的存在吗?” 我嘀咕道。 “什么意思?” “倒不是什么,就是有些疑问,或者说是违和感……能从大楼之间听到笑声,能在小巷子里看见裙子,一般来说都挺奇怪的吧。那个脚印,也有点不自然。就好像……是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一样。” “等一下,别说这么恐怖的话啦……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说的也是呢。抱歉……” “再说了,引过来,是谁在指引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我短暂思考,回答道。 “花城,你还记得吗?十七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是不是浦岛隧道找到了我。如果那是真的话,那么这次指引我们过来的也是——" 就在这时,一阵寒意拂过我的小腿。 我立刻回头望去。但身后只有我们通过的水渠隧道。 “……抱歉,当我没说。” 花城有些许疑惑的样子,马上便微笑着缓解了尴尬。 “我们回去吧。” 嗯,她点了点头,我们便沿着原路返回。 想着最后再看一眼那片风景,我又驻足回头望去。这时,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着闪过。 不合季节的,纯红色的枫叶——。 不对。大概是蝴蝶之类的吧。没错。 我再次转身向前,朝着花城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