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对女王》 第一话 校对女王?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超级手冲人 深夜读书会出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男子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掌心。直到方才,这名瞠着双眼、倒在地上不断流血的女子,都还在自己的怀里。然而,不断流血的女子,此刻却死在自己的眼前。回想起女子柔滑而温暖的肤触,男子战战兢兢地朝她胸前伸出手,揉了揉她白皙柔滑的乳房。那触感仍是如此的软—— 在第二处的「不断流血」旁边画线,写下「删除?」的注记后,在「的」和「软」中间插入「<柔?」,再把页码写进校正笔记「36」的栏位。将工作处理到一段落后,悦子把铅笔扔到桌上,转了转自己僵硬的颈子。 ——要是眼前的女人真的死了,比起揉她的胸部确认软硬度,应该先伸手摸她的脖子,看看还有没有脉搏才对吧? 虽然觉得指摘这种问题也是白费力气,但之后还是写进去吧。 「是谁的原稿?」 在隔壁办公桌进行着类似作业的米冈抬起头来问道。一旁微微透出缝隙的百叶窗,让夕阳的光芒有如斑马线般落在他的脸上。 「本乡大作。」 「啊~写情色悬疑小说的那个。怎么,你看得心痒难耐了吗?」 「吵死了,小心我用放大镜砸你。」 「请不要这样,会出人命的。」 打算泡杯咖啡的悦子从椅子上起身。她无视米冈「连我那份一起泡吧」的要求,只倒了一杯便返回座位上,然后眺望位于办公室一角的会议用大桌子。时尚杂志校对小组的成员正坐在桌前埋首工作。连自己的座位都能够感受到那里紧绷不已的气氛。过去,悦子很向往这样的紧绷气氛。现在也依旧很向往。 真希望能加入他们的行列。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校对文艺作品呢?而且内容还是自己完全不擅长的悬疑类。 「嗳嗳,你不觉得那个新来的业务员满帅的吗?」 米冈似乎已经完全失去干劲了。他揉着自己的肩膀,看着在办公室一角待命、来自凹版印刷厂的年轻男业务员,然后这么问道。 「你不是灰色无性恋者吗?果然还是比较喜欢男生喔?」 的确是满帅的啦——悦子一边这么想,一边反问米冈光男。 「我只是喜欢很帅气的人而已~」 「这样已经不算是灰色无性恋者了吧~」 看着米冈右耳上闪闪发亮的缎带造型耳环,悦子这么回应。时尚杂志的校稿工作,恐怕要到深夜才会结束了吧。相较之下,文艺作品的内部校对都能在下班时间准时结束。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转暗,距离下班时间也不远了。 【校对】检查文章、原稿内容的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在确认后加以订正或校正的动作。「经过专家的——」。「——原稿。」 出自《大辞泉》 景凡社的总公司大楼位于纪尾井町,是以周刊杂志和女性时尚杂志为主力刊物的多元综合型出版社。自应届毕业后进入这家公司,便被分发到这间出版社的校对部已有两年的悦子,在还是个小学生时,就和景凡社的少女杂志一起长大。国中时期的她,瞒着父母偷看「脸红心跳☆初尝禁果的那个暑假」这种高中生赤裸裸的告白专栏;高中时期的她,怀抱着憧憬翻阅了一堆「这种约会敬谢不敏/这种约会求之不得!」的女大学生真心话专访;大学时期的她,以「更上一级的联谊必胜服装!」的粉领族穿搭特辑,作为买衣服或化妆的参考。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悦子一眼就迷上了刊登在景凡社的粉领族杂志ssy》上的「editors bag」。而这也决定了她今后的人生。editor是「编辑」的意思。从「个人物品大公开」页面的读者模特儿的阵容来判断,拥有这些editors bag的,恐怕就只有万中选一的时尚杂志编辑或写手。 想要光明正大地拎着这些美丽的包包,就只有成为时尚杂志编辑一途。于是,这时的悦子将景凡社列为自己就职企业的第一志愿。不过,对于因不上不下的偏差值(注:日本大学入学考的指标数值,愈高代表学力愈优秀。)而进入贵族女子大学就读,结果履历表上只有学校名称比较抢眼的悦子来说,这原本就是个门槛过高的目标。能够进入出版社工作的人,多半毕业于都内国立大学、或是仅次于第一志愿国立大学的私立大学出身。就连性别不明的米冈,也是就读仅次于第一志愿东大的私立大学。 过去是个平凡又乐观的女大学生的悦子,完全是凭借干劲和毅力通过了就职面试。她是多么热爱景凡社的时尚杂志、而这些杂志又为自己的人生带来多少影响——听到怀抱满腔热血的悦子滔滔不绝地演说,就连面试官都几乎被她的气势压倒。然而,在进入景凡社之后,她不知为何却被分发到校对部。 悦子的姓氏是河野。读音是「kouno」而非「kawano」。 河野悦子(kouno etsuko)。 人事部似乎只是因为「感觉名字比较适合做校对的工作」,就把她分配到校对部。不对,应该说她能够通过面试,疑似就是因为这种理由。 不应该是这样的呀——结束研习后,踏进自己被分配到的部门瞬间,悦子不禁这么想。她工作的地方,应该是穿着prada的恶魔、及其属下安·海瑟威(变身后)等人匆忙来去、满溢着活泼时尚感的办公室才对。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点都不时髦的空间。而洋溢着活泼氛围的,也只有几乎被视为另一个部门的杂志校对小组。整体看起来简直像个蕈菇类农场。连部长都长得活像个杏鲍菇。 面对刚进公司就一肚子不满的悦子,过了一阵子之后,杏鲍菇向她表示「只要能祭出工作上的成果,就有机会调到自己想去的部门,想提出定期人事异动的要求,也会比较容易」。 ——总之,先认真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喔。 面对杏鲍菇的说法,尽管内心仍无法释怀,悦子也只能点头同意。就在这种无法释怀的情况下,她现在仍待在校对部里,认真将每一件工作做到完美。为了某一天能够被调到ssy》编辑部去。 上午的校对部通常呈现安静无声的状态。悦子这几天所负责的悬疑小说作者本乡大作,是撰写「情色悬疑」这类作品的知名作家。她去年也曾负责过本乡的单行本。老实说,悦子非常不擅长这个类别的小说。今天,身为主角的五十岁男性也依旧是老样子,不是继续揉着女人的胸部,就是玩弄对方的下半身。尽管写的是这么不堪入目又淫秽的内容,本乡在业界却以疼爱妻子的好丈夫闻名。总之,本乡夫妻据说总是维持着鹣鲽情深的状态。这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不要以为什么作品只要加入情色元素就可以了啊,文艺界。这个老头也是。别以为让女人露奶,小说就会大卖好不好。」 悦子在翻页同时发出的低喃声,似乎传入了米冈的耳中。后者轻笑了几声。 「情色元素真的有点过于泛滥了呢~不过,本乡老师刚出道那阵子的作品,可都是普通又正统的悬疑小说呢。他认为光凭这样的小说内容,并无法在业界长久存活下去,所以才改成走情色路线,结果算是押对宝了吧。」 「哦~看来他也挺辛苦的嘛。你手上现在是哪本?」 「菅居惠理子温情洋溢的外遇小说。」 「温情洋溢」与「外遇」两者之间的落差,让悦子忍不住笑出来。实际上,这名作家在三十二岁出道时便是已婚的身份。但她却在不久之后就跟编辑有染,经历一连串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波后,她和丈夫离婚,然后跟那位编辑再婚了。 「我如果结婚了,绝对不会搞外遇。」 「咦,你有打算要结婚喔?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因为我也已经二十八岁了嘛,总得考虑一下啊。对象是男人或女人都可以。」 尽管内心想着「日本现行的法律可没有这么开放喔」,悦子还是立刻将视线移回纸本校样上。 据说是本乡大作本人指名要悦子替他校稿的。一般情况下,校对员不会直接和作者联系,名字也不会出现在版权页里。不过,本乡大作提出了「希望校对员跟上次是同一人」的要求。 ——好厉害喔。这样不是很好吗。 杏鲍菇带着一脸引以为傲的表情,将整叠初校的纸本校样交给悦子。对此,悦子实在感到无法释怀。 每位作家都有不同的写作风格。例如:有些作家喜欢再三重复同样的叙述。如果在校对后,针对重复的部分注记「删除」,就可能会让他们勃然大怒。作家的写作习惯,原本是他们的责任编辑应该要去理解的范畴。责编必须再次确认已经校对完毕的纸本校样,然后用橡皮擦擦去觉得不必要的修正内容。不过,完全不确认校样里头的注记内容,也不向承接工作的人交代作家的写作癖好,就直接把稿子从编辑部发给作家或校对部的「推卸责任星人」,也确实存在着。把这次的纸本校样拿过来的编辑、亦即本乡的责任编辑贝冢,正是这样的人。 去年接下纸本校样时,是悦子第一次和贝冢交谈。当时,贝冢做出「编辑是个连作家的私生活都必须设身处地着想,并加以支援的工作」这样的发言,再加上他身为男性编辑,却意外整齐清洁的打扮,让悦子以为贝冢是个热心工作的优秀编辑,因此对他印象还不错,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为了讨作家欢心,请对方享用佳肴美酒,借此让他们交出原稿后,贝冢就完全不闻不问,是个「『只』支援作家私生活」的编辑。而且,他不会去确认校对员像机器人般用铅笔细细写下的注记内容,而是直接将纸本校样发还给作家。要是被指正的内容踩到了作家的地雷,贝冢就会来校对部抱怨他们把作家惹生气了。去年,悦子就曾因为这种事而跟本乡闹得不愉快。尽管如此,他今年却还是指名悦子负责校对工作。或许连贝冢都大感意外吧。 「你去年有惹毛他对吧?原因是什么来着?」 「因为他笔下的女大学生说话太老气了,我找了女大学生会看的杂志,然后把读者投稿专栏影印一份,跟校样一起给他。」 「这样当然会惹毛对方啊。」 「可是,一般情况下,在电车里看到喝得烂醉的中年大叔,有女大学生会上前问他:『叔叔,您还好吗?是否体调欠佳?』这种话吗?之后还顺势一起上旅馆?」 「不会呢。在这之前,根本不会出声搭话吧?」 「对吧?这样的设定根本就有问题。我也指摘了这一点,结果他很生气地回说:『这就是杜撰的情节啊!』这样。」 关于悦子指摘的所有台词和剧情设定,对方传回来的纸本校样上要求全数「照旧」,于是小说就这样出版了,然后销售状况就停在首刷没有再版。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的出版社应该不可能再替该名作家出书了;但遗憾的是,本乡已经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新的小说,没办法写到一半换出版社,所以便由景凡社再次替他出版单行本。 今天是校对部的截稿日。之后稿子会发给外校员,经过二次校对后,再回传给文艺编辑部。悦子在校对员的栏位盖下自己的印章,将贴满便利贴的纸本校样放在桌上整理好之后,背后传来「喂,宽松世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发现是贝冢。 「你今天有空吗?」 「啊?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能参加聚餐吗?可以对吧?那我们走!」 贝冢拉住悦子手臂的瞬间,部长办公桌上的小型时钟传来提示下班的闹铃声。 不同于编辑,校对员通常不会和作家见面。但现在,一名接近耳顺之年、名为本乡大作的男人,就坐在悦子的面前。下班的同时,贝冢拉着仍搞不清楚状况的悦子坐上计程车,前往一间铁板烧餐厅,让她第一次体验何谓「作家餐叙」。在肉类与海鲜香气满溢的狭窄店内,周遭的中年男性客人全都有着「老师」这样的头衔。 「原来河野小姐是这么年轻可爱的女孩子啊。你怎么不早说呢?」 至今仍使用十年前的作者近照,看起来大概比当年发福了五成的本乡大作,以一只手捧着看起来很时尚的巨大酒杯,盯着悦子这么表示。 「不,她只有外表还能看而已,其实嘴巴超毒的,不适合带出来见人呐。请问您夫人的健康状况还好吗?」 「嗯,我想应该是普通的感冒。」 ——你绝对不要开口,只要面带微笑地听老师说话,然后点头。 踏进店里之前,贝冢这么告诫悦子。平常和编辑开会讨论工作时,据说本乡必定会带妻子同行;不过,今天妻子因病在家休养,他就要求贝冢带女孩子过来参加餐叙。但编辑部的女性职员全都不克前往,情急之下只好找上悦子——这是贝冢的说法。至于嘴巴很毒这点,其实是悦子为了不要让校对部太中意自己,以便早日从文艺书籍相关部门被调到女性杂志部门的演技。关于这点,除了米冈以外,贝冢和校对部里的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然而,长期扮演这样的形象,也让她慢慢有种自己真的是嘴巴很毒又嚣张的女孩子的错觉。 「河野小姐,你平常都看什么样的书?你喜欢哪位作家?」 一如贝冢的要求,悦子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你用不着不好意思喔。现在的年轻女孩会看有森树李的书吗?」 「……」 听到贝冢在耳畔提醒「笨蛋啊你,这种时候要开口回答啊」,悦子老实表示「我平常只会看时尚杂志而已」。于是本乡大作带着一脸「咦?」的表情望向她。将酒杯中的液体饮尽后,悦子再次开口说明: 「不过,您说的这位作家的名字,我也看过很多次。前年二月和去年九月出刊的ssy》,都有这位作家的新刊专访;今年二月的ssy》,则是有他和在日剧中饰演女主角的女演员的对谈。因为那位女演员的洋装和发型实在太不适合,我忍不住看得笑出来了呢。造型师应该要多下点功夫才行啊。」 一边回忆、一边这么回答后,本乡笑着对她说「你记得真清楚呢」,然后喝下杯中重新注满的液体。 「你真的不是他的书迷吗?」 「不是的,因为我也没看过有森老师的书。另外,您有接受去年五月的《enough》的『夫妻肖像』专栏的采访对吧,本乡老师?您表示夫妻相处的诀窍,就是不要过度干涉彼此,让两人维持着一定的距离。」 「……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也会看《enough》这类以中年男子为读者群的杂志吗?」 「只要是景凡社出版的时尚杂志,无论锁定的读者群是男是女、或是哪个年龄层,我每一页都会看。顺带一提,接受专栏采访时,您系着etro的领带,然后别着damiani的领带夹。我觉得这样的组合太做作了。如果您有特别委托的造型师,我想还是换一个人会比较好喔。」 「……」 贝冢和本乡不禁面面相觑。反正如果本乡因此被惹毛,该负责的人是准许自己发言的贝冢。所以,悦子只是毫不在意地大啖刚烤好、还冒着热气的夏多布里昂牛排。原来编辑可以时常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啊——内心的感动转变为愤慨的她,再次喝干杯中注满的葡萄酒。 「河野小姐,你的记性非常好耶。」 「没这回事的。我也只记得杂志的内容而已。」 「那么,你能说出十五位左右的《c.c》专属模特儿的名字吗?」 「从我开始看《c.c》那年算起的话,这本杂志的专属模特儿有十七位,挂名专属、但同时也接受其他工作邀约的模特儿则有十位。您想问哪边的呢?」 悦子一边回答,一边咀嚼做为配菜的豆芽菜,然后配着葡萄酒下咽。在她觉得有些头晕的同时,一旁的贝冢皱眉表示: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宽松世代耶。」 「啥~?身为宽松世代的我们,可是国家政策之下的被害人耶。你要是晚个两年出生,也会变成宽松世代的一分子啊。只是差个两年,少在那边自以为是了。」 「不要什么都推给国家或别人,好像只有自己是被害人一样啦。你们宽松世代就是这样……」 「宽松世代平常才不会说这种话。而且,为了不要被你这种肤浅的大人说成『好像只有自己是被害人一样』,我可是每天都有确实在工作哟~你这家伙才应该好好看过原稿之后再传给我们啦。明明受的是填鸭式教育,纸本校样上留下的红字和铅笔字也太多了吧,真是无能。」 听到悦子的回应,本乡先是哑然,接着便哄堂大笑起来。一旁的贝冢则是无言以对地握紧拳头。 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东西了。只要能早日离开校对部,调到时尚杂志部就行了—— 对于自己出言不逊的行为,喝得烂醉的悦子其实并没有涌现如此帅气的想法。隔天,严重宿醉的她几乎完全无法工作。 天气逐渐变热的两周后,二校稿回来了。悦子透过放大镜,确认初校所指出的漏字、首次出现的汉字标音及调整内容是否有误。 「我实在是超优秀的!」 花了两小时检查完第一章,确认文字部分完全无误后,接着是再次审核内文是否有不合理之处。除去男女之间的性爱描写过多、以及女性的台词太过时而不符合时代这两点的话,虽然令人有点不甘心,但本乡大作的小说其实还算有趣。 「优秀的是印刷厂才对喔。」 今天截稿的米冈在一旁头也不抬地开口。 「噢,昨天那位业务穿的是ck barrett的衣服,但他用的袖扣却是justin davis的耳环呢。你去告诉他那不是袖扣,而是耳环,然后趁机和他培养感情吧?」 「……我说啊,你可以把那份记性活用在时尚以外的方面吗?」 「没办法。」 悦子一边翻着日语辞典一边回答。她的脑袋记得至今为止看过的所有时尚杂志的常用词汇;可是,直到去年为止,她连悬疑小说里头常出现的「尸蜡」一词的日文发音都不知道,至今也还搞不懂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甚至一度以为「山风」是偶像团体专用的某种暗号(结果是指一个叫山田风太郎的人)。 「没办法运用在工作上?」 「嗯,没办法。在这个部门工作,的确会变得稍微能明白小说的有趣之处,但我还是觉得时尚杂志更有趣、也更有用处。」 接着,悦子压低音量继续解释。虽然很喜欢研究时尚,但自己的热情并不属于想设计衣服、或是钻研穿搭造型这种「供应端」。从小,悦子就只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或是欣赏穿着漂亮衣服的模特儿。时尚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而时尚杂志就是这门学问的课本——悦子总是这么想。而她也明白,包括自己在内,会有这种想法的人大概占少数。啊啊,真想快点被调到ssy》的编辑部。 悦子一边阅读内文,一边确认初校时配合小说内容制作的月历和jr时刻表,然后轻轻「啊」了一声。主角的移动时间有点不对劲。 在这本小说中,主角因喝醉酒而在路边呕吐时,一名女子伸出援手照顾他。主角不知道这名女子就是犯人,于是开口追求她。在两人共渡春宵后,尽管迷恋该名女子的肉体,主角仍持续和其他女性发生关系。但之后,他所到之处陆续死了三个人。主角落入女子的陷阱,被诬陷成杀人犯,就是这本悬疑小说的大纲。最后,身为真正凶手的女子将一切坦白道出,然后就从崖边跳了下去。男主角的职业是陶艺家。关于陶艺方面的知识,本乡似乎曾和贝冢去深入取材过,所以在审核疑点的部分并没有发现错误。可是,主角的移动时间太奇怪了。 为了确认jr时刻表的内容是否有误,保险起见,悦子打开列车转乘说明的网页,研究从东京车站移动到事件发生的城市所需的时间。内文提到得耗费七小时以上的车程,网页上实际显示的时间却不到五小时。原本以为这是什么伏笔,所以又大致把所有内容看过一次后,悦子仍找不到可能相关的剧情发展。她用铅笔写下正确的列车进站时间,再加上「?」记号后,继续调查移动到其他地点所需要的时间。结果,她发现小说中的车程全都和实际情形差了两到三小时。 对没在初校发现这个漏洞的自己感到不耐、以及完全无视这些的贝冢感到愤怒的悦子,用铅笔针对所有问题点写下注记。一旦时间上出现误差,风景描写也会跟着兜不拢。如果是在中午十二点从东京出发,经过七小时后,照理说已经天黑了;但根据实际的移动时间,应该还看得到夕阳才对。除了指摘出这一点之外,虽然觉得对方八成不会修改,但悦子还是顺带针对年轻女子过时的说话语气写下注记。 到了午休时间,悦子从座位上起身时,杏鲍菇过来向她搭话: 「本乡老师好像很中意你呢。」 「在那种情况下中意我,实在让人无法理解耶。」 今天是东西百货特卖会的第一天。悦子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掉。她抛下欲言又止的杏鲍菇,小跑步离开公司,招了计程车直奔东西百货。 从架上取下自己相中的鞋子,并告知店员需要的尺寸后,悦子瞥见出现在视野中的某个人物,不禁「啊!」了一声。对方也同时和她做出相同的反应。 如果有人说这是命中注定,那自己绝不会再相信什么命运安排——悦子这么想着,但还是朝对方轻轻一鞠躬。那是一名肥胖的男子。他站在挤得水泄不通的鞋子卖场里,以乏味的表情看着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女子试穿样式朴素的跟鞋。 「前几天承蒙您关照了。」 在本乡打算开口说话时,女子早他一步抛出「哎呀,这位是?」的问题。这位应该就是传闻中那位和他鹣鲽情深的妻子吧。尽管脸上带着笑容,凝视着悦子的视线却冰冷得吓人。 「我是景凡社的河野。目前是本乡老师的原稿负责人。」 「……老公,你不是跟我说出版社的编辑都是男性吗?」 女子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本乡看。悦子连忙简洁地向她说明「自己不是编辑,不会直接与作家联系。自己隶属的部门,只是负责检查原稿、成书的版权页、书腰等整本书的文字叙述是否有不合理或错误之处」。 「既然不会直接与作家联系,你又怎么会认识这位小姐呢,老公?」 女子继续逼问本乡。尽管能从服装打扮推测出实际年龄,但外表仍十分美丽动人的这名女子,以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瞅着自己的丈夫。判断自己没有义务协助解决这对夫妇的问题后,悦子再次一鞠躬表示「那我先失陪了」,然后便打算离开现场。不巧的是,店员这时刚好替悦子拿来她想要的鞋子,她只好在距离两人很近的地方试穿。那是一双有着闪闪发光的细碎亮片、以及十一公分细跟的红色鱼口鞋。在春季号的杂志上看到时,悦子判断这款鞋应该到特卖会的时候都还会有库存。就在她怀抱着感动不已的心情,轻轻将脚尖探入这双华美的鞋子里时—— 「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喜欢这种像是青楼女子才会穿的鞋子呀。」 不知为何,那名疑似本乡夫人的女子开始观察起悦子,还以带刺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您讨厌青楼女子的打扮吗?」 「讨厌呀。因为很没有品味嘛。」 「那么,夫人。敢问您为何会来逛这间贩售青楼女子所穿的鞋子的东西百货呢?再说,从以前开始,无论东瀛或是西洋的时尚潮流,都是由青楼女子所创造出来的哟。」 悦子头也不抬地这么回答,然后在镜子前试着原地踏步几次。她朝镜中的一角偷瞄,看到本乡一张涨红的脸,以及女子惨白的脸。反正跟我没关系——悦子这么想着,然后脱下脚上的鞋子,和信用卡一起递给店员。 不出所料,到了隔天,贝冢来到校对部大声咆哮。怒吼着「你在搞什么啊!夫人简直气炸了!」的他,有着一张和昨天的本乡同样红通通的脸。悦子一边伸手掏耳朵,一边用「你很吵耶~」开口反驳: 「我说啊,让我和本乡老师见面的人可是你喔。要是你没安排那次的餐叙,我跟他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了。还有,出现在这次的原稿里头的车程,全都比实际多出两个小时。这是为什么啊?」 「你只要闭上嘴巴,安分用铅笔写下注记就好!这下子怎么办啊,本乡老师说不定不会再替我们写书了耶!」 「这种问题我哪知道啊。毕竟我原本就是『只要闭上嘴巴,安分用铅笔写下注记』的立场呀。」 悦子点进网页的地图功能,看着街景画面这么答道。就算沿路都放慢速度行走,也不至于到必须多花两小时的程度。昨天下班后,她买了本乡在其他出版社发行的两本小说。分别是他的出道作、以及在一年半前出版的著作。回到家之后,她针对搭乘电车移动的叙述,透过转乘说明的网页一一确认车程。在出道作里头,主角的移动方式是开车;不过,另一本一年半前出版的作品,也同样出现了多出两小时的问题。悦子总觉得或许要把原因调查清楚比较好。 不过,既然对方都叫她只要闭上嘴巴,安分用铅笔写下注记,那就算了吧。 她转身面对还在一旁大吼大叫的贝冢,丢出一句「本乡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的问题。 「啥?」 「一般来说,到了那个年纪的女人,不会把自己的情感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吧。看到年轻女孩出现在面前,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也会露出像是看到小孩那种充满温情的眼神才对。」 「你才见过对方一次,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事啊。」 「在女人心理这方面,我比你聪明得多,所以就是能了解啊~」 「三流大学出身还敢说自己聪明,你是笨蛋吗?」 「不是三流大学,而是旨在培育温柔的贤妻良母的圣妻女子大学~要是有圣妻的女孩子来参加联谊,就算是你,也绝对会疯狂追着人家跑啦。」 看到贝冢沉默下来的反应,对他——或说是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有些失望的悦子继续说道: 「你之前不是很自豪地说『编辑是个连作家的私生活都必须设身处地着想,并加以支援的工作』吗?既然这样,你要不要再仔细观察一下?有那种太太,我想本乡老师一定过得很辛苦呢。」 「这我也知道!」 「那你就应该自己解决这种问题吧!可以不要把别人也卷进麻烦事里头吗!」 这次,贝冢真的说不出话了。在轻轻咂嘴后,他离开了校对部。尽管一旁的米冈献上掌声,但悦子之后还是被杏鲍菇稍微训了一顿。 只要安分用铅笔写下注记就好了——一如这句话,悦子默默写下自己发现的疑点,并在三天后将稿子发给外校。接着,新的一批校样来了。这次是一名年轻女性作家有点像私小说的出道作。看着段落间距很大、充斥着留白部分的纸本校样,对内文的不合理之处写下注记的同时,悦子有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无论是宽松的段落间距、没有邪念的内容、以及想必经历编辑用心审核后留下的少少问题点,都让她有这种感觉。 尽管悦子想试着遗忘「多了两小时」这样的疑点,新的疑点反而跟着冒出来。就算不把时间交代得那么清楚,对故事的进展也不会造成影响,但本乡却选择把分钟做为时间叙述的单位,实在让她倍感不解。悦子试着确认其他作家撰写的悬疑小说,但除了「铁路悬疑」这个范畴的作品以外,她没看到其他把时间叙述得如此详细的内容。相反的,这三年以来由景凡社出版的本乡著作,全都详载了移动时间。 午休时,杏鲍菇叫住了打算去便利商店的悦子。听到他说要请客,悦子老实地跟着这位上司来到天妇罗专卖店。她点了高级炸虾盖饭,然后坐在满是油炸物香气的吧台座位前等待炸虾被捞上来时,杏鲍菇开口了: 「刚进公司的时候,我曾经担任过本乡老师的责任编辑呢。」 「部长,你以前是文艺编辑部的啊?」 「嗯。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单身。那阵子,『小说家』在社会上算是很响亮的头衔,所以本乡老师之前非常有女人缘呢。」 「他应该属于在那之前完全没有女人缘的类型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结婚,之后又过了几年……河野,你也见识过了吧?他的夫人是个超级醋坛子。因为这样,本乡老师在每家出版社的责编,之后清一色被换成男性编辑了呢。」 炸虾盖饭被端上吧台桌面。对杏鲍菇的话题不太感兴趣的悦子用筷子夹起炸虾,但杏鲍菇仍继续往下说: 「之前有机会跟你一起吃饭,好像让本乡老师很开心。」 「我倒是一点都不开心呢。话说回来,他们夫妻俩就算一起外出,看起来也完全不开心的样子。那样真的能算是疼老婆的小说家、鹣鲽情深的夫妻吗?」 「夫妻也分成很多种呀~」 虽然这算不上是回答,但悦子实在没有半点兴趣。她花了十分钟把炸虾盖饭吃完后,就先回到公司所在的大楼,从一楼大厅的杂志书架抽出今天刚出版、锁定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为读者群的杂志,然后坐在沙发上翻阅起来。 「那本杂志的夫妻烦恼咨询专栏很有趣喔。负责回答的大叔净是讲一些荒谬到极点的言论。」 看起来很闲的柜台服务员今井,从柜台后方对悦子这么说道。 「夫妻的烦恼?今井,你结婚了吗?」 「没有,还在同居。那个专栏在后面的黑白内页。你看一下吧,真的很有趣。」 悦子照着她的建议翻页。来到文字专栏时,她瞥见双手抱胸、还露出一脸得意表情的本乡出现在页面上。为了本乡也有接受这种杂志邀稿而感到吃惊的她,在阅读内文的同时,感觉这几天一直笼罩在脑中的白雾缓缓散去了。面对这位主妇「丈夫有外遇,我该怎么办才好?」的问题,本乡这么回答: ——只要放宽心胸等待,男人一定会回头的。所以,在这之前,请先提升你原本放弃的女性魅力,让自己能够在丈夫回来时用笑容迎接他,对他说声「欢迎回家」吧。 换作是平常的悦子,大概会大骂「白痴啊!」然后气到发抖吧。但她今天只是将杂志放回书架上,向今井道谢,然后回到校对部,速速打了通内线电话给贝冢。 『按嘛(干嘛)啦?我可不接受你的谢罪喔。』 口中疑似还嚼着午餐的贝冢不悦地开口。 「嗳,这几年以来,本乡老师有没有一直在交往的情妇之类的?」 『这跟你无关吧。』 「所以说就是有喽?嗳,能再安排我跟本乡老师见面吗?我绝对不会再失言了。我们部长也说本乡老师觉得跟我喝酒很开心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贝冢咂嘴的声音。他短短地回了一句『我再问问看』之后,便切断了通话。 「请您和尊夫人和好吧。」 因为连无关痛痒的闲聊都觉得麻烦,悦子干脆向本乡一鞠躬,然后开门见山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在有着现场钢琴演奏的帝国大饭店餐厅里,一名年轻女子几乎要跪地磕头的动作,看起来想必滑稽不已吧。服务员们的目光很明显地移向这里。 「不,我没有在生气呐。是内人做了带有歧视意味的发言,不是你的错。」 「我不是指这件事。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能把单行本里的移动时间修改成正确的。」 抬起头来之后,一如悦子所想,本乡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僵硬。 「我想早点被调到时尚杂志的部门去。为此,我必须把现在的工作做到完美。如果被读者发现书中的移动时间有误,了解出书过程的人,一定会觉得是校对员的疏失吧。我不想变成这样。」 在沉默不语的本乡身旁,贝冢露出仿佛已经举白旗投降的表情看着悦子。很好,你就继续保持安静吧。 「本乡老师。您在杂志里叙述的夫妻关系,纯属自己心中的理想吧?其实,尊夫人是非常喜欢干涉另一半的人,而且还会仔细阅读您的每一本著作。」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是谁教你的?」 贝冢带着已经放弃一切的表情,叹着气这么反问。 「是部长给了我线索。就算是跟编辑开会,夫人也都会到场对吧?除了取材旅行的时候以外,本乡老师几乎没有自由的时间。所以,只能趁这个机会跟情妇见面。我说的没错吧,老师?」 悦子再次望向本乡。后者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思考该怎么做出回应。 悬疑小说的内容若是有漏洞,通常很快就会被读者发现。然而,比起悬疑要素,本乡的读者更在意情色的部分。大略调查过后,悦子发现主角的移动方式从私人轿车变成电车、并因此出现车程误差,是在这三年才开始出现的问题;然而,惊人的是,就算搜寻让读者分享读后感的交流网站,也不见半个人对移动时间提出质疑。尽管如此,这个漏洞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 「……为什么我得为了你将来的工作发展而提供协助呢?再说,连一名编辑都不是的你,应该没有立场对我说这些吧?」 这是本乡在约莫三十秒的沉默后道出的回应。 「要是编辑能好好看过原稿,然后指摘出这一点的话,我也用不着像这样抢着出风头了。今天,如果是贝冢提出同样的要求,您会接受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想维持和妻子目前的生活。」 听到这里,悦子不禁脱口骂了一句「这也太蠢了吧」。而她的脑门同时也挨了贝冢一拳。对喔,自己之前有答应他不会失言嘛。 「看在你这种还不太了解男人的年轻女孩眼中,我或许很愚蠢吧。不过,我们的夫妻关系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状态下。内人看不懂时刻表,也不知道怎么上网,甚至不会跟我以外的人外出。尽管只能透过我,以极其狭隘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内人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人生。你或许无法明白这种事吧。」 「那么,您又为何要指名年轻而不懂世事的我,来负责这本著作的校对工作呢?」 「因为上次的校对内容很有趣。是我不曾看过的观点。虽然我最后还是没有接受那些指摘就是了。」 原来对方把自己的工作内容当成一种娱乐了吗?一股乏力感和些微的怒意在内心涌现。但这些纯粹是自己的个人感受,所以不能表现出来。悦子轻抚着刚才挨揍的地方忍了下来。 「……下次请恕我拒绝。」 「不要紧,这是最后一本了。我之后不会再委托景凡社出书。」 听到这句发言,贝冢一定会慌忙下跪劝说本乡吧——悦子这么想着。然而,一反她的预料,贝冢只是回以一句「我明白了」,便揪着悦子的手臂起身。 「老师,祝福您往后的人生平安顺遂。走了,河野。」 「啥?咦?没关系吗?」 贝冢抛下一句「没关系啦」,就直接穿越大厅往外,在饭店门口的搭乘处拦下一辆计程车。悦子回头的一瞬间,映入视野的本乡身影,看起来莫名的瘦小。 原来,所有的责编都知道这件事,只是装作不知情罢了。 「这是怎样!为什么啊?不对,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啊!我之前的那些努力算什么啊!」 在无人的昏暗校对部里,悦子单手捧着煮太久而变酸的咖啡,把内心的怒气一股脑宣泄出来。 「你也见过老师的夫人了吧?去取材旅行的时候,本乡老师用『这是工作,所以我没有余力看顾你』的理由,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人的自由时间,但夫人还是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查勤。完全没有一个人放松心情的时间啊。」 「反正他一定是因为外遇被抓过一次,之后就一直被监视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啦,在女性心理方面,我比你聪明得多呢。所以呢?每间出版社都团结一致地帮老师隐瞒情妇的存在?嗳,我可以再说一次吗?这也太蠢了吧。」 「真的是很蠢呢。」 听到贝冢意外坦率的回应,悦子有些愣住。去年,悦子曾对本乡的著作提出「年轻女性的说话方式不合时宜」的指摘;但本乡似乎是为了避免被妻子追问「你什么时候跟年轻女性说过话了」,所以才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话虽如此,这样的校对内容读起来倒还挺有趣的。因为这样,他才会再次指名悦子。 「那个年代的作家啊,几乎都是以工作为优先,而不太在乎自己的家庭。可是,本乡老师却深爱着自己的太太。这点我觉得很厉害呢。」 「深爱着太太的男人才不会搞外遇。就算有外遇,也不会让她发现。不,应该说完全不会有情妇才对。」 贝冢露出无力的笑容回应「是没错啦」,然后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唉~死定了~我明天一定会被部长骂个狗血淋头~明明就不是我的错啊。」 「就趁机让他把你调到其他部门啊。」 「才不要。我手头上没没无名的优秀作家还很多,我想好好发掘、捧红他们呢。」 这时,校对部的大门被打开,点亮电灯的米冈踏了进来。突然变亮的室内,让人一瞬间睁不开眼。 「咦!讨厌啦,你在这里做什么,河野妹?咦,贝冢?」 「你才是呢。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啊,米冈?」 米冈和贝冢是同时期进入景凡社的职员。米冈回答「我有东西忘了拿」,然后便来到悦子身旁,将钥匙插入办公桌抽屉的钥匙孔转动,从里头取出皮夹。 「这种时间,你们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做什么呀?暗通款曲?」 「你的用词也太古风了吧。是说,你忘记拿的东西很夸张耶。」 「是从我手上的校样看来的。暗通款曲听起来很不错吧?让人有心动的感觉。」 接着,米冈和贝冢开始热切讨论起「暗通款曲」这个成语。在一旁茫然看着他们交谈模样的悦子,深感这个部门果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她对文学没有兴趣。面对小说中出现的艰涩词汇,她也必须一一翻字典才能了解意思。尽管不觉得这样的自己令人难为情,但想要好好完成被分配到的工作,她的热情实在不够。在一次深呼吸之后,悦子从座位上起身。 「我回去了。」 「咦?讨厌,难道我真的打扰到你们暗通款曲的时间了?」 「不是啦。是因为我觉得有点累了。」 悦子望向时钟,发现现在已经是过了晚上十点的时间。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司待到这么晚。悦子独自搭着电梯往下。电梯门在某个楼层打开时,她发现在走廊另一头的女性杂志编辑部,仍充斥着跟白天时段没两样的蓬勃朝气。好想赶快到那里去喔……她眺望着这样的喧嚣约莫五秒后,没有新乘客的电梯门缓缓地自动关上了。 又过了三个星期。在炎热的暑气之中,文艺界因为两大文学奖的颁奖典礼而热闹非凡。同时,印刷厂完成了本乡新作的样书,校对部也收到了一本。尽管连看都不想看,但为了确认自己的校对内容被采用了多少,悦子还是翻开了这本书。 「啊,已经出啦?呜哇~贝冢还是老样子,超级不会写书腰的宣传文字耶。」 从旁探头凑热闹的米冈,看到套在封面上的书腰写着「女人总会在男人的旅途上产下谜题」这行微妙的宣传文字,忍不住笑了出来。悦子也不禁怀疑贝冢是否真的有心想推销这本书。不过,比起这些,阅读着本文的悦子又将已经读过的部分重看一次。 「时间改过来了……」 「咦?是你说差了两小时的那个吗?」 主角搭乘电车移动的场景一共出现过四次。悦子把这四个地方全数确认过,然后发现都改掉了。判断贝冢大概不会去翻书确认的她,打算拨一通内线电话过去通知,然后将手伸向话筒的同时,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校对……」 『你看到了吗!都是我的功绩!我的功劳!你看看你!』 悦子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对方便挂上电话。过了两分钟后,贝冢冲进校对部。一脸得意洋洋的他,手上同样拿着本乡的新刊。 「真要说的话,我觉得应该是托我的福耶。」 「笨蛋,是我的功劳才对。因为负责最终校对的人是我啊。」 「可是,你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有改过来吧?明明是负责最终校对的人。」 虽然自己的立场跟这种事无关,但悦子仍不禁思考起本乡的妻子会作何反应的问题。把丈夫当成自己的全世界、只能透过丈夫认识这个世界的女人。本乡外出取材那天的出发时间和返家时间,她想必都还记得吧。如果发现了两小时的空白,她一定会追根究底,本乡家也会卷起风暴。 「……如果被夫人发现这一点,那要怎么办啊?」 「原来你也会在意这种事?不过,只要说是校对员弄错了,就能轻松撇清关系了吧。」 「这样有什么意义啊!我的校对内容明明无懈可击!」 悦子正打算起身抗议时,贝冢伸手摸索自己胸前的口袋,然后掏出手机。他低声表示「是本乡老师」,然后按下通话键。在「样书已经印好了」、「成书看起来相当精美呢」等恭维话之后,不知为何,贝冢将手机递给悦子,并对她说「换你听」。原本以为会挨一顿臭骂的悦子,露出厌烦的表情接下手机。不过,从另一头传来的嗓音却很平静——或说是透露出某种举双手投降的感觉。 『我想送一套衣服给内人,帮我挑一下吧。』 「不要。」 听到悦子果断回绝,本乡略感意外地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很擅长这种事情的吗?』 「这是您要用来谢罪的礼物吧?这样的话,如果不亲自挑选,就没有意义了。」 手机传来本乡夹杂笑声说着:『说得也是。』 「啊,不过有一个重点。如果您送有些『青楼女子』风格的洋装或鞋子给夫人,她说不定会很开心喔。」 『内人很痛恨这样的东西呐。』 「反正,一定是因为您第一个被发现的外遇对象是这样的女性对吧?其实,会说这种话的人,多少都对自己讨厌的对象抱有憧憬喔。」 还真是种麻烦的生物啊……本乡这么说,然后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真的没有搞外遇了。』 他接着喃喃说道。 「只要您愿意修正原稿,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纯粹是想一个人静静罢了,就算只是短时间也好。』 听到本乡平静的告白,悦子犹豫着是否该将真相转告给责编,于是朝一旁的贝冢偷瞄一眼。不过,基于本乡或许也想维持男人的颜面,悦子决定将这件事埋葬在心底。 「祝福您一切顺利。如果实在觉得太伤脑筋,我可以告诉您几款个人推荐的时尚品牌。」 『嗯。』 「期待您的下一份原稿。」 『……我知道了。』 将手机还给贝冢前,悦子便切断了通话。看到她沉默地将手机递给自己,贝冢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下一份原稿』几个字?」 「说啦。老师也回说『我知道了』。这下子绝对是我的功劳喽。你这阵子找时间请我吃点什么吧?」 在一阵欣喜若狂的呐喊声之后,贝冢小跑步离开了校对部。悦子喃喃念着「这家伙好吵」,重新面对自己的办公桌坐好后,发现米冈带着有些坏心眼的笑容望着她。 「开始觉得校对是令人开心的工作了吗?」 「一点都不。再说,刚才那又不是校对员该做的工作。如果贝冢能更认真工作的话,我也不需要做这种事了。」 悦子将身体靠上椅背,用力伸了个懒腰。哪里开心啦?校对根本是一种机械化的工作。不过,其他部门的职员、甚至是作家,或许都有同样的感觉也说不定——悦子凝视着天花板这么想。 「总有一天,你也会了解校对的乐趣的,河野妹。」 「绝对不可能。我绝对要到时尚杂志部门去。」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地回答米冈后,悦子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头放着十八本自己至今负责过的单行本。她暗自祈祷这些书的数量不要再继续增加,然后将本乡的新刊放在最上面。 第二话 校对女王与编辑女子 「咦?校对是做什么的?跟编辑不一样吗?你不是在出版社上班吗?工作内容是什么啊?」 眼前这名男性,有着一张大概走出这家店三秒钟后,就会让人遗忘的毫无特征可言的脸蛋。自称「操盘手」的他,摇晃着手中高球鸡尾酒的杯子,以有些困惑的微笑这么询问悦子。泛着沉静光泽、采纹饰加上斜条纹设计的领带。从袖口的形状看来,这身深蓝色的细直条西装应该是loveless的吧。不过,用虎眼石打造的袖扣,让他看起来有种中年大叔的味道。 「我也还搞不太清楚呢~」 完美的无辜下垂眼妆。jill stuart的同名淡香水。虽然不合自己的喜好,但身上这件白色蕾丝迷你宽松连身裙(化纤材质)似乎大受男性好评。手上则是samantha thavasa的粉红色包包。不过,为了维持最底限的自我风格,至少脚上穿的袜子是antipast的。在被分配到时尚杂志《c.c》的同期女性职员举办的这场正式联谊派对中,面对「扮演成受男人欢迎的女孩子」的自己,悦子努力和羞耻心奋战着。 「对了,我上个星期买了一辆车喔。」 在没有任何前提的状态下,操盘手以比刚才更大一些的音量开口。 「我也在上星期订了今年新推出的大衣呢~」 悦子不服输地回应。尽管如此,闹哄哄的居酒屋包厢仍未因此安静下来。 「进口车的维修保养真的很花钱呐~」 「我懂~像蚕丝或人造丝材质的衣物,送洗费用也是相当惊人哟~」 「我买的是意大利的车子。你猜猜是哪一辆?这种车款的速度很快。」 「对了,大多数人好像都以为loewe是意大利的品牌,不过,你知道吗?它其实源自西班牙哟。」 「提示是,它的第一个字母是a。你猜得到吗?但女孩子大概不懂车子吧。呃~」 「你说的是在车手恩佐·法拉利独立创立车队后,于f1比赛中惨败给法拉利公司,之后又因为业绩惨淡而被飞雅特汽车收购。尽管如此,却还是不死心地以维斯康提(visconti)家的家徽继续营业的爱快罗密欧(alfa romeo)吗?」 「……」 此时,原本在斜对面的座位和其他男子有说有笑,一身服装打扮也近似悦子的今井,对她投以冷冰冰的视线,接着连忙再次开口帮悦子打圆场: 「不要紧的。你看,大发工业株式会社就是丰田旗下的机构,也负责帮丰田生产轻型汽车;速霸陆汽车也是呀。明明拥有能够制造飞机引擎的技术,参加f1之后,却输得惨兮兮。这种事很常见呢!」 【校对】检查文章或原稿的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并予以修正、补全。「经过马琴的——《小说神髓》」 出自《新潮现代国语辞典》 景凡社的总公司位于纪尾井町,是以周刊杂志和女性时尚杂志为主力刊物的综合型出版社。约莫于三十年前开始积极出版文艺作品,甚至在八年前创办景凡社独自的文学新人奖。不过,在现今社会中,仍以阅读为兴趣的人似乎只剩一小部分,再加上长期的经济不景气,售价偏高的文艺作品变得很难卖。为了保全「综合型出版社」的名号,景凡社的文艺编辑部不断蚕食着时尚杂志和周刊杂志两大主力刊物的营收,勉强存活至今。当初应该选择主攻漫画,而不是文艺才对——据说社长身边的人时常这么感叹。 说到出版社,旗下必定会出现的部门当然首推编辑部。此外还有不仅限于出版社,在众多企业中都能看到的业务部。另外,诸如「广告宣传部」、「总务部」等一般常见的「企业组织中的主要部门」,出版社基本上也都会设立。不过,其中也存在着只有部分出版社才会有的部门。那就是「校对部」。 到了午休时间,悦子一如往常地来到一楼大厅,从靠墙的书架上抽出今天出版的女性时尚杂志,坐在沙发上兴奋地摊开书页。 「嗳,河野小姐。你喜欢车子吗?」 坐在柜台后方的今井出声搭话。她的一头卷发今天依旧完美动人。 「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呀……昨天参加联谊的男人,都露出了一脸退避三舍的表情呢。」 「我前阵子还在校对的某本硬派侦探小说中,出现了很多跟汽车相关的内容。在查证事实的同时,脑袋里也多了一堆不必要的知识。是我不好啦,把气氛都给破坏掉了。对不起喔。」 「看了那么多女性杂志,你应该多少有学到参加联谊的基本常识才对呀。你是傻瓜吗?」 悦子完全无法回嘴。 担任柜台服务员的今井毕业于短期大学,是靠关系进入这间景凡社工作。尽管只比悦子早一年进入公司,但实际上,她可说是年轻女职员之中的最高掌权者(因为是靠执行董事的关系)。到了时尚杂志每个月的出版日,悦子总会来到一楼大厅翻阅。这些她都看在眼底。 一开始,她原本以为打扮总是无可挑剔的悦子是一名女性杂志的编辑;然而,在得知打扮光鲜亮丽的她,却隶属于公司内格外不起眼、甚至无人能确实把握其员工生态的校对部、而且还是文艺作品的校对员之后,怀抱着同情心的今井便和悦子变得熟稔起来。不过,悦子知道包含今井在内的女性柜台服务员,都暗中把自己说成「时可姐(不是时尚又可爱,而是再怎么时尚都可怜没人爱的意思)」的存在。 趁着没有访客,两人开始讨论昨晚的联谊有没有看对眼的男人。这时,入口的自动门敞开,顶着一头绑得很紧的马尾、脚上踩着鞋跟已经磨损不少的低跟鞋、一身眼镜加套装打扮的女子,提着便当店的塑胶袋入内。虽然她跟年资两年的悦子是同期进公司,如今看起来却仿佛已经三十八岁。 她用像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朝悦子等人瞥了一眼后,便将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贴上感应器,然后迅速步入电梯大厅。 「……出现了,贞操带。感觉真差~」 等到女子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今井以略微嘲讽的语气开口。 「真糟带?」 「不是真糟,是贞操。感觉藤岩小姐就是会穿着那种钢铁制内裤的人嘛。」 「不不不,那种人穿的应该是gunze的棉质内裤吧?」 「你人真好耶,河野小姐~」 悦子一边在内心想着「我知道啊」,一边不自觉地朝藤岩消失的方向望去。她至今仍未校对过由藤岩担当责编的书籍,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在工作? 时间来到一点过后。悦子将杂志放回书架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校对部。她今天早上收到了一份相当麻烦的原稿,感觉工作量也会变得很庞大。唉,真讨厌。 ——东京车站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风雅呢? 至少,在我仍以田町为中心而四处游玩的学生时期,并没有出现这种现象。啊啊,那些令人缅怀不已的青春时光。我会决定在本公司任职,除了社长的赏识以外,也跟这条我深爱的京滨东北线有很大的关系。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在搭乘这条电车路线。这样的京滨东北线的一角,差不多是在我注意到他们——突然在东京车站现身的风雅人物。或者应该说是大人物吧——的时期开始变得风雅的。 虽然田口把他们形容成「走路迟缓到让人烦躁的一群家伙」而加以唾弃,但这想必是因为他没有正确理解到那些人的本性吧。风雅的并不是他们的言行举止、或是那身衣裳,而是他们本人。 在尖峰通勤时段差不多过去之后,从东京车站走进电车里的,是一群头上的平安乌帽散发出耀眼光泽的人。被染成贵气紫色的平安乌帽,用亮片绣上了代表他们隶属组织的几何学符号。 如果摘下那顶平安乌帽,他们看起来就跟我一样是个普通的企业战士。做这种花俏打扮的他们,正是我的好友损友,从秋叶原到大宫一带都有着强大影响力的「秋叶原宫实松」麾下的成员。 十五节车厢设计的电车即将抵达秋叶原。 风雅人大约占了乘客之中的三成。一节车厢大概有两百的乘客吧。也就是说,按照这种算法的话,一共有60x15=900个风雅人在这列电车上。他们全都是实松自幼培养出来的人才。现在说这种话或许太晚,但我又再次深切感受到他握有多么大的权力。秋叶原宫实松。他是家喻户晓的我国第一电器街、亦即秋叶原的创始一族末裔。 他们一族的起源似乎可以追溯到源平时代。身份高贵而属于一族中的主流族群的秋叶原宫一族,因其高度的风雅气质(说穿了就是花俏)和精湛的技术能力,成为君临那个时代的存在。据说他们的统治长达了5世纪。然而,拥有优秀的技术能力,未必就一定能够受到当代统治者所欢迎。 进入混乱的战国时代后,为了将秋叶原宫一族的技术能力化为己有,各大诸侯纷纷群起叛乱;在发现无能实现这样的目的后,他们便彻底弹劾秋叶原宫一族,扬言要是不肯归顺于自己,就要将一族赶尽杀绝。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这是我从实松口中直接听来的。我和实松是同一所工业高中的学友。或许是因为风雅的穿着打扮、以及那无可救药的高贵说话语气吧,实松被戏称为「麿」而持续受到排挤。在受到我各方面的帮助后,为了表达感谢,他把一族的起源细细说给我听。虽然没有比这更令人困扰的事情,但我还是被这个壮阔的故事所吸引。就读高中的那三年,我一直都在听他诉说秋叶原宫一族令人唏嘘不已的过去。 现在,实松成了我公司最高级的贵宾,同时也是一名令我恨得牙痒痒的客户—— 首先,悦子用铅笔在汉字数字和阿拉伯数字混用的地方写下注记。在「好友损友」中间加上「兼」,「两百的乘客」中间加上「名」。「本公司」和「我公司」是否需要统一?接着,她又在频繁出现第二次的「一族」旁边画线,加上「删除?」的疑问。最后,有点变钝的铅笔笔尖,像是水母的触手般在纸本校样上方来回游移。 ——秋叶原宫一族并非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这样ok吗? ——在源平大战的年代,不存在秋叶原这个地方。这样ok吗? ——戴着散发出光泽的平安乌帽的那群人,身上穿的是西装或是平安时代的服装?稍微描写一下,或许有助于读者想象? 在出现问题的段落上打勾后,悦子勉强在版面外框的留白处写下字迹扭曲的注记。但写完之后,她又觉得提出这些质疑是在白费力气,便慢吞吞地用橡皮擦擦掉注记文字。总觉得一团乱呢。这份稿子让她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校起,脑袋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感觉有点头晕。 上午草草看过一次之后,悦子觉得这就只是个在螺丝生产企业工作的上班族,搭乘京滨东北线从蒲田前往大宫的通勤故事。书名明明就是《好像狗》,整篇文章却不见半只狗登场。在故事末尾,只出现了风雅的平安乌帽集团,在埼玉新都心车站附近坐上「线型马达牛(能够以音速行驶的牛车)」的叙述。悦子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把椅子转向窗户的方向问道: 「嗳,部长。我该怎么校这份稿子啊?」 「那是谁的原稿来着?」 「是永是之的单行本追加内容。」 也就是说,比起在杂志上连载的原稿,这种稿子需要加以作业的内容更多。而且,编辑部一起送过来的校对指示文件,内容几乎是一片空白。 「噢……那个人基本上是纯文学作品出道的,只要校对错别字或漏字就好了。因为针对他的写作内容去查证事实,也等于是白费力气。」 会写出这种文章的人,到底生着什么样的脑袋啊。悦子转身重新面对桌上的纸本校样时,一旁传来吸鼻水的声音。想寻找声音来源的她,发现红着一双眼的米冈正在从盒子里抽出卫生纸。 「咦,你干嘛哭啊?让人很尴尬耶。」 「这……这本小说超棒的……是我最喜欢的四条老师的新作……」 用力擤了擤鼻涕后,米冈将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再次将视线专注于纸本校样上。虽然不清楚米冈的内在性别,但一个外表看起来是成年男人的人哭得这么激动的情况,悦子还是首次亲眼目睹。而且,米冈握着铅笔的右手已经完全停下了动作。哎呀呀……悦子这么想着。 悦子对小说没有兴趣。国中的时候,因为受朋友影响,她有看过一阵子的手机版线上小说。她可以说是在进入景凡社工作之后,才开始正式阅读纸本书,而且从中感受不到什么乐趣。相较之下,米冈是文学部的日本文学系出身,也是那种能够乐在其中地阅读小说的人,还会跟时常跑来校对部的同期编辑贝冢讨论近期有趣的文艺书。接着,一如悦子的料想—— 「米冈、河野。把你们负责的纸本校样交换一下。」 杏鲍菇(部长)下达了这样的指示。凑巧的是,两人手上的稿子都是文艺编辑部今天早上发过来的。所以现在还来得及。自己或许有机会脱离这份意义不明的原稿。 「不……不好意思。不要紧的,我还可以继续校。」 「不行啦~如果对内容入戏太深,就没办法冷静校对了啊。快点交换吧。」 的确,是永是之的纸本校样完全无法让人投入情感。而且,如果校对员过度沉溺于小说剧情之中,就很容易疏忽掉误字漏字等问题,事实查证也会变得马虎。 透过深爱日文之美的自己的双手,再次雕琢作家的文字,使其转化为更正确、更优美的成品,原本便是能够让米冈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喜悦之事。而足以凌驾这种喜悦之上的「优秀」小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容呢——悦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整叠的纸本校样堆到米冈桌上。然而,米冈却用上半身压住他的纸本校样,朝悦子大声嚷嚷:「不给你!」 「你这样是在干嘛啦?而且,你现在的状态能好好校稿吗?」 「可以啊!这可是四条老师暌违十年在我们这边出书耶!让我做这本啦!」 「总之,先借我看一下啦。你校到第几页了?」 听到悦子的发言,米冈不太情愿地将整叠纸本校样递给她。发现他看的进度到第九十六页,悦子便锁定这个范围重新看一次。在一开始的部分,原本还满是用铅笔和红笔仔细写下的注记。然而,过了第四十页之后,纸本校样上开始看不到任何注记。即使是必须修正的问题处也一样。 「你看,这边你就直接看过去了啊。有好多个『掴』都写成新汉字的字体了,汉字标音则是置中跟置左两种格式混用。有的地方换行了,首行却没有位移两个字元。这些疏漏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耶。」 「……」 米冈带着一脸恨意的表情伸出手,企图抢回自己负责的纸本校样。 「等一下,我来校啦!这本看起来比较轻松,所以我也要选这本!」 「不要!还我啦,我要做这本!救命啊,四条老师!」 在悦子和米冈一边哇哇大叫、一边用力抢夺纸本校样时,后方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女性嗓音: 「等等,你们在做什么呀!」 悦子望向大门处,发现今井口中那个穿着贞操带的藤岩,手中捏着一张两百字的原稿用纸,带着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伫立在门口。重新再看一次之后,悦子依然真心觉得她身上的套装俗气无比。悦子朝桌上的校对指示文件瞄了一眼,发现让米冈执着的这份纸本校样,责编正是藤岩。她大步大步地朝悦子和米冈走来,从两人手上把纸本校样抢走,然后怒瞪着他们说道: 「我有交代过,这部作品要麻烦米冈先生处理吧?为什么你会来碰这份纸本校样?别碰它啦!」 「因为米冈只是单纯看过去而已啊。这样也没关系吗?」 「如果米冈先生有遗漏的地方,我会负责补充。别用你的脏手碰真理惠大师的原稿啦!」 悦子不禁望向自己的指尖。她的指头的确沾到了不少红笔的墨水和铅笔的碳粉。她抽了一张湿纸巾擦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藤岩小姐。我会好好做的。我会以真理人的身份好好努力。」 「真理人?」 「就是四条真理惠大师的信徒的意思。我跟藤岩小姐都是真理人呢。对吧~?」 听到信徒一词,悦子觉得这样的安排更不妥了。她转头望向杏鲍菇,发现后者带着看似已经放弃的表情点点头,感到莫名失望的她,只好将原本堆到米冈桌上的是永是之的纸本校样拿回来。将指尖的脏污擦干净之后,看着黏上施华洛世奇碎钻的甲面,她也顺便把沾附在上头的皮脂和污垢仔细清理干净,然后确认指甲变长了多少。这时,悦子感觉到一股视线。 「我不想让你这种人涉入文学作品的工作。」 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真糟带。贞操带以愤怒的视线傲视着悦子。 「我也不是自己爱涉入才涉入的好吗?别管我啦。」 「明明是个校对员,弄那什么花俏低俗的指甲呀。真没羞耻心。」 「你才是吧。明明是景凡社的职员,这身套装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很穷酸耶。」 怒瞪着悦子半晌后,真糟带用鼻孔「哼」了一声,就离开了校对部。之后,悦子被杏鲍菇稍微训了一顿。啊,不是真糟带,是贞操带才对。 四条真理惠在就读高中时以少女小说的作者身份出道,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则是将写作路线转向一般文艺,是一位不曾得过相关奖项的小说界女王——米冈这么告诉悦子。她现年四十六岁,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写作资历。改写一般文艺作品后,她的著作多半是以亚洲各国的史实为背景的严肃历史小说,却从未得过文学奖。据说,不愿为真理惠大师的个人资料中加上得奖记录的文艺界,让真理人们感到十分气愤不平。 「哦~是喔~这样啊~」 「你认真听人家说啦!」 昨晚回到家之后,悦子泡在澡缸里,思考她明明没跟藤岩说过几句话,但后者却对自己怀抱强烈敌意的问题。她没能得出答案。另外,倘若真理惠大师真如米冈所言,是一位资深作家的话,应该不会让藤岩这种没什么能力的编辑去负责她的书吧。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样让悦子百思不得其解。 换作是平常的话,这两个问题她都是一下子就会忘掉了;然而,因为纸本校样的初校花了两个星期,所以在这段期间,藤岩也频繁地造访校对部,和米冈面对面地讨论原稿内容,有时还会自己动手校正。这两个星期,她从来不曾和悦子搭话。悦子还是不明白个中原因。 「咦,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把是永的纸本校样发给外校之后,许久不曾在公司里迎接午休时间的悦子,和被分发到《c.c》、同时也是前几天那场联谊的策划人的同期职员森尾一起去吃午餐。提及这件事时,森尾露出圆瞪双眼的惊讶表情。顺带一提,和悦子在同一时期进公司的女性职员,就只有森尾和藤岩而已。 「咦,我做了什么吗?」 「入社典礼那时候啊~我们不是说了『东大出身的女孩子让人不敢恭维耶』这种话吗?被她听到了呢。在那之后,她也把我当成仇人看待了。」 「哎呀,讨厌啦~那只是因为眼红才这么说好吗~我也好想去念东大喔~」 「我也是啊~可惜没有考上~」 「真假,你有报考东大喔?」 「嗯,因为我想去竞选东大校花嘛。可是没考上。」 据说,森尾最后考上的w大学,因为女学生人数较多,所以也有不少外貌比她出众的女孩,让森尾最后没能摘下w大校花的后冠。她会报考东大,纯粹是因为「东大的女学生很少,所以或许能当上校花」这种单纯的理由。 「反正藤岩小姐一定跟我们合不来,你也没必要这么在意吧?因为很想当文艺刊物的编辑,她之前还去磷朝社、冬虫夏草社这两间文艺书籍的主流出版社面试,结果都被刷下来,最后只通过了我们公司的面试。所以才会来这里上班呀。」 「这样啊。」 「你真的对别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耶。」 「但我对女性杂志编辑部的人事异动有很高的兴趣呀~」 至今,ssy》编辑部依旧不见职位空缺。听说这阵子杂志的销售量不太好,所以公司或许也打算压低人事成本吧。啊啊,如果能让我去那边的部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保证可以提高销售额的说!然而,悦子的心愿还是无法传达出去。久违的闲聊,让一小时在转眼间消逝。到柜台分开结账时,森尾开口问道: 「啊,我后天要去韩国取材,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 「我可一点都不羡慕喔!因为我总有一天会飞越韩国,然后到米兰去!我们走着瞧吧。另外,给我买skinfood的磨砂膏、the saem的泡泡面膜、还有雪花秀的美颜修容亮润露回来吧!」 「好喔~」 步出店外后,面对即使时节已经来到秋季,却还是有如炎夏那样刺眼的阳光,两人不禁同时垮下脸。 在二校稿回来之前,悦子继续负责着其他原稿的初校作业,同时也继续参加森尾主办的联谊,和男性阵营重复着同样的交流对话,然后在依旧交不到男朋友的状态下,一脸厌烦地收下是永是之的原稿。一旁收到四条真理惠二校稿的米冈,则是用闪闪发亮的双眼凝视着目录页。 「忙着处理这种莫名其妙的原稿,结果这一年又在没有半点收获的状况下过去了……」 悦子把纸本校样堆到一旁,然后无力地趴在桌上。结果,一旁的米冈以几乎足以惹毛他人的开朗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 「加油!现在离十二月还有一段时间啊。不然,你干脆跟贝冢交往吧?」 「写出那种老套又莫名的书腰文字的人,你有办法跟他交往吗?」 「……嗯……抱歉……」 别再抱怨了,赶快工作吧。大衣的卡债还没缴清呢——悦子这么想着而抬起头时,发现藤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她冲进校对部,以悦子过去从未听过、近乎破嗓的声音大喊: 「米……米冈先生!米冈先生~!」 「怎么了~?」 「丸川奖提名!真理惠大师的著作获得丸川奖的提名了!」 下个瞬间,米冈以几乎要把座椅弹飞到后方区域(杂志校对区)的动作猛地起身。幸好他的后方没人,否则有可能会出现重大伤亡。 「哪部?去年那部吗!」 「没错!就是明坛社出版的《中南半岛的少女》!」 一个是外表土气又朴素的女人,一个则是穿着打扮像鹦鹉般花俏的灰色无性恋者。悦子侧眼看着这样的两人牵着对方的手开心弹跳的模样,心中没有半点感想。 丸川奖由位于音羽的明坛社主办,是一年一度的文学奖项。跟冬虫夏草社一年举办两次的大规模文学奖相比,虽然前者的权威性和知名度都不如后者,但因为明坛社算是大企业,有能力提供高额的广告行销预算,所以,如果有明坛社出版的书籍拿下了这个奖项,毋庸置疑就会大卖。应该吧。 「吵死了,闭嘴啦!」 围着室内某个角落的桌子,工作中的杂志校对小组发出杀气腾腾的怒吼之后,原本像孩子似地兴奋嚷嚷的两人这才安静下来。今天是周刊杂志的终校日。里头也有不少成员是外包的校对员。藤岩刻意走向那张大桌子,向众人诚恳地道歉后,再次回到米冈身旁。 「身为真理人,我们就诚心祈祷自己的愿望实现吧。」 「当然喽!藤岩小姐,你会去参加等待会吗?」 「是的,一定会去。」 「好好喔~啊~我也好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喔~!」 「嗳,我说你们,可以去外面聊吗?」 好不容易想打起精神工作,却感觉干劲快要消失殆尽的悦子,忍不住这么开口。不出所料,藤岩先是一脸不悦地瞪着她,随后便拉着米冈的手朝外头走去。你们俩人干脆交往算啦。 片刻后,米冈独自返回座位,并朝悦子说了声「对不起喔」。 「……有这种能让自己全心投入、支持的事物,感觉真好呢。」 没有这种东西存在的悦子不自觉地喃喃开口。 「你不是也有吗,河野妹?」 「有什么?」 「我们家出版的时尚杂志呀。」 「可是,我跟你们不同,没办法插手时尚杂志的工作啊。」 听到悦子的回应,米冈沉默下来,脸上也浮现怜悯的苦笑。自己一心憧憬、迷恋不已的东西明明就近在咫尺,却连半个字都无法插手的事实,让悦子再次感到心有不甘。现在,她只能相信杏鲍菇「只要能认真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人事异动的申请就会比较容易通过」的说法,然后继续校对眼前的纸本校样。米冈坐回座位上的同时,悦子也再次将视线移到纸本校样上。 之后,悦子偷偷上网查了「等待会」一词的意思。她原本以为这是类似地区联谊的活动,结果完全不是。所谓的等待会,是由提名作品的出版社的责编担任总召集人,邀请其他出版社的编辑参加,让大家一起静待得奖或落选通知的聚会。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悦子不禁涌现「可以再取得婉转一点吧?」的想法。聚会地点有时是居酒屋、有时则是作家的自宅。讨厌这种社交场合的作家,则是会独自去打小钢珠或是前往风月场所,情况因人而异。作家们都知道自己的责编名字和长相。而且大部分的作家会和责编一起参加这样的聚会,共享获奖的喜乐和落选的悲伤。 另一方面,像悦子他们这些被称为「负责校正的人」或是「校对员」的人,并不会直接出现在作家面前(本乡大作那时的情况算是非常罕见)。即使嘴上一直喊着想去想去,很清楚自己身份立场的米冈,想必也不会真的到现场去叨扰吧。他会待在一段距离外,为自己深爱的作家获奖而狂喜,或是因为落选而悲痛不已。 确定得奖后,众人会接着在等待会的场地举办「获奖派对」,而参与者基本上也以业务和编辑为主。校对部的职员并不会受到邀请。尽管很想参加一次,但即使到了现场,负责的原稿的作家恐怕也不认识自己。悦子讨厌这样的疏离感。 不过,因为过于认真地进行《好像狗》的再校,反而让她对是永是之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似乎是位倾向不提供个人资料的蒙面作家,就算搜寻图片,也找不到相关的照片。wikipedia上的资料同样少得可怜。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日都查不到。 ——过了实松的势力范围秋叶原之后,就是赫赫有名的御徒町。尽管御徒町这个地方和我的生活无缘,我也没对它抱持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毕竟上野御徒町这个车站相当有名,所以感觉上这个地方连带跟着有名了起来。尽管有名,但却无法否定它几乎不重要的事实。这个地方的名气就是这么一回事。 田口隶属的一族似乎就是御徒町出身。这件事我已经听他说过五次左右了。跟这个车站同样缺乏独创感和新意。田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方,带着有些害臊的笑容表示: 「御徒町的女孩子要是长得不可爱,脸上都会被套上一个恐龙面具。这才是真正的恐龙女呐。开玩笑的。」 这我也已经听过五次左右了。 人们最应该引以为耻的行动之一,就是等待别人为自己的发言做出反应吧。更不用说再加上灿笑的表情和抬头仰望对方的动作了(再说,个子比我高出一截的家伙,到底为什么还要仰头看我啊)。这种情况下,除了不甘以外,又多了一股烦躁感,让我对田口的态度不得不更加冷淡。 换成只有一般忍耐力的人,想必会气到快要晕过去吧;但在深爱的ism企业跨越过各种难关的我,可以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些发言略过。至少,我表面上仍是一如往常的酷酷哥。 对了。以前,在吸烟区聊酷酷哥的话题时,田口曾经说过「酷酷哥听起来跟贻贝好像喔(注:两者日文发音相近。)」这样的发言。我真的很想吐槽自称是搞笑专家的他。 那时,我不小心想象起一颗贻贝刻意装酷的模样。陷入一段爱恨交加的关系中的他(贻贝),抛下「我不需要女人、也不需要过度的爱情。因为我只是颗贻贝」这句话之后,便冷冷地转身离去。想象着这番光景的我,肚皮差点抽筋,也觉得更不甘心了。 他(贻贝)之后是否能找到能让自己安祥度日的地方,过着平稳的生活呢?因为被两片蚌壳包着,导致他离去时的模样看起来相当躁动而忙碌,一点都没有酷酷哥的样子。而被抛下的那些女孩,现在是否也依然思念着他呢?想必应该是吧。毕竟他可是身为贝类中的王者,恐怕很难找到足以代替的存在。 总之,田口似乎很中意恐龙面具这个梗;但遗憾的是,我知道这个梗来自于某本四格成人漫画。我在内心暗自做了绝对不要吐槽这一点的决定。面对希望能看到我听完笑话的反应的田口,我完全不打算回应他的要求,更别说是和他分享自己的性冲动了。他可是个会把每天的生殖行为,当成昨晚看过的电视节目那样报告出来的家伙。要是看到他把这种事当成我们俩的共通点来发表的模样,我绝对无法忍受。把生殖行为当成日常茶余饭后的话题,才能代表我们已经对彼此敞开心房——田口还说过这种会让他人选择紧闭心房的话。无论是生殖行为或性冲动,我都只想把它们藏在内心深处,然后用刚拆封的新毛毯轻轻掩盖住—— 能够想出这种故事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思考回路?虽然很想问问这部作品的责编,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文艺编辑部的部长。职位晋升到部长等级之后,没有意外的话,通常只会负责超知名作家的书籍。根据wiki上头的资料,是永是之目前出道五年,还是个新人。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永是之其实是个超高龄作家?又或者是部长的儿子?不对。倘若真的是部长的儿子,应该也不会拜托爸爸担任自己的责编吧。更何况,是永是之是透过其他出版社出道的(毕竟景凡社没有规划纯文学的新人奖)。 基于这样的动机,悦子有点想去参加获奖派对。可是,想到应该不太可能见到他本人、或是和他说上几句话,以及刚才已经提过了,她不想体验那种疏离感。 在丸川奖的提名出炉又过了十天后,举办选拔会的日子到来了。午休时间结束后,几天不见的藤岩再次造访校对部。 「怎么办,米冈先生……我好紧张喔!」 「我也是啊!怎么办呢!等待会是在哪里举办?」 「是一间叫做艾伦·社卡斯的餐厅。我刚才收到简讯通知了。」 一边以眼角余光瞄着这两人、一边从旁听他们对话的悦子,此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开口问道: 「……要在那么高级的地方办喔?」 「啥?这跟你无关吧?你是在羡慕吗?」 「也不是羡慕啦,不过,不是社卡斯,是杜卡斯才对。还有,其实那间餐厅叫做『beige』,艾伦·杜卡斯是拿下米其林三星的主厨的名字。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所以我顺便告诉你吧。那间店位于银座香奈儿大楼的最高楼层,是一间午餐价位一万元起跳、晚餐价位两万元起跳的餐厅喔。你知道所谓的『着装要求』吗?你打算穿这样过去?」 今天,藤岩依然穿着肩宽不合、样式土气、让人很想问她到底从哪里买来的一袭套装,脚上套着鞋跟已经磨损,看起来黯淡又老旧的黑色跟鞋。头发则是用一条橡皮筋绑住,脸上甚至脂粉未施。如果让悦子做这种打扮,她想必会羞耻到连香奈儿大楼的入口都不敢靠近吧。不,应该说连踏入银座的勇气都没有。脸颊微微泛红的藤岩挑眉反击: 「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套装都是很正式的服装啊!」 「不对,你身上这套只是工作服罢了。你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可没有脑袋空空到只能努力妆点外表。」 「你要面对的不是我,而是在beige这种店里等待获奖佳音的作家喔。你是要以四条老师的责编身份参加对吧?也就是说,你将会是四条老师的同行者对吧?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你觉得店里的人会有什么想法?我再说一次,那可是在银座香奈儿大楼的店喔。是日本的旗舰店喔。啊,还是说你没听过香奈儿?我可以从创办人可可·香奈儿的生平经历开始说明给你听喔?」 「……」 藤岩沉默下来,将视线从悦子身上移开,转而以求救的表情望向米冈。米冈是个格外注重服装的人,时常会穿一些很可爱的衣服。从连指尖都有细心保养这点,可以看出他对「美」的坚持。单就外表而言,米冈算是跟悦子同类的人。似乎是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的藤岩,不禁因错愕而屏息。 「我……这样会对真理惠大师很失礼吗?」 米冈一脸困扰地望向悦子。看到后者不吭声,他只好露出八字眉的表情回答「我觉得可能有点失礼呢」。好。说得很好,米冈。 「藤岩小姐。你或许有你的原则,但毕竟那是一间普通人很难得有机会造访的店。像隶属于校对部的我跟河野妹,就算想去也无法如愿;因为你是编辑,所以可以用公费去里面吃吃喝喝。这样的话,我觉得穿着适宜的服装前往,才能尽兴而归呢。」 说得太好了,米冈——悦子再次这么想。说自己不羡慕是骗人的。其实,悦子羡慕到都快肠绞痛了。自从在ssy》上看到beige开幕的报导后,它就一直被悦子列入想去的餐厅行列。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穿着香奈儿的洋装去那间餐厅,但毕竟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买了香奈儿的鞋子或包包后,拎着香奈儿的纸袋坐在那间餐厅里,成了悦子的梦想。对悦子而言,beige就是这么特别的一间店。然而,对这间店一无所知、甚至连店名都搞错的藤岩,竟然要以仿佛已经在就职活动中被三百间公司刷下来的大四学生的打扮,前往自己梦寐以求的餐厅。这样的事实,让悦子不禁心头涌现一把火。 「可是,我的衣服就只有这件、还有居家穿的运动服跟运动外套……」 「你很穷吗,藤岩小姐?」 听到米冈直接过头的提问,悦子的怒气好不容易消散了一些。然而—— 「我的父母亲一直告诫我『太爱打扮的话会变笨』,所以……」 藤岩这句音量小到像蚊子叫的回应,再次踩到悦子的地雷。她忍不住一把揪起藤岩的手臂,将后者拖出校对部。 「讨厌,放开我啦!」 「你是白痴吗?你以为时尚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直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你都要遵守父母的教诲,然后穿上这件俗气的套装?依照你父母亲的论点,结婚礼服不就是愚蠢至极的服装了吗?肩膀跟锁骨处完全坦露在外,头上还要用花朵或蝴蝶结装饰。裙摆长到拖在地上,而且可能还缝上了一堆亮片。穿上这种衣服,就会一口气变成笨蛋了?不对,笨的是你和你的父母亲啦!」 悦子揪着藤岩的手,踩着高跟鞋从一阶阶的楼梯往下,走进《c.c》编辑部里头的女性杂志编辑部。 「不好意思,请问森尾在吗!」 在入口处这么放声大喊后,森尾从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丛林后方探出头。悦子轻轻一鞠躬之后,拉着藤岩的手臂直奔森尾的座位。 「咦?藤岩小姐?为什么?」 森尾圆瞪着带有深邃黑眼圈的双眼,交互望向悦子和藤岩的脸。她今天的脸色看起来也有如濒死那么糟糕。辛苦了。 「这个人今天要去银座的beige。穿这样去喔!」 「咦?真假?太瞧不起人了吧?」 「借她衣服跟鞋子吧。你们应该有一些从别的地方借来的商品吧?」 「啊~虽然没有借来的东西,但刚好有不少在昨天的摄影结束后买下来的衣服呢。」 森尾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靠墙并排的衣柜前方。打开衣柜的门之后,几个纸袋滚了出来,里头五颜六色的衣服也跟着散落一地。悦子从中拾起一件造型简素的黑色连身裙,将它抵在因恐惧而表情僵硬的藤岩身上比了比。虽然正面看起来很朴素,但后方露背v领蝴蝶结的设计很美。穿这件就可以了吧。 「藤岩小姐,你的脚多大?」 森尾一边从衣柜上方拿下鞋盒,一边这么问道。 「二十三公分……」 「啊,跟我一样。太好了。」 打开鞋盒后,里头放着一双造型简约的黑色亮皮方头高跟鞋。约八公分的金色鞋跟经过消光处理,还设计成猫脚的模样。看到这双鞋,悦子不禁发出近似于惨叫声的尖叫。 「这什么啊,好可爱!卖给我!我也刚好穿二十三公分的鞋子!」 「啊,那你穿完之后就转交给悦子吧,藤岩小姐。」 「咦,可是这双鞋不是森尾小姐的吗?」 「买来试穿过后,我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呢。」 面对出乎意料的战利品,悦子摆出双手握拳的胜利姿势。一旁的森尾则表示「我现在超忙的,接下来的你去拜托今井吧」,然后准备回到座位上。 「非……非常感谢你。」 听到藤岩连忙补上令人意外的这句话,原本憔悴不堪的森尾,像是稍微取回活力似地露出了菩萨般的慈爱微笑。 咦~真的有够夸张耶。这种稻草头是怎么回事呀?你有好好在保养吗?你一定是头发还没干就睡了吧?「自然干燥的方式会对发质比较好」这种说法,可是认为「用吹风机就会变成流氓混混」的古早年代的大人所想出来的骗术喔。如果没有确实用热风把头皮一起吹干的话,就可能引起头皮屑或是头皮搔痒的症状,连带让头发失去光泽呢。而且,你的脸又是怎么搞的?如果坚持不化妆,我是不反对啦,但至少也要处理一下毛孔和汗毛吧。没有男人会喜欢女孩子未经修饰的真正样貌喔。就算有,对方也会同样是能毫不在意地当着女孩子面前放屁的男人。这种男人将来只会变成臃肿又肮脏的中年人。还会说「我当初都接受你原本的样子了,所以你也该接受我原本的样子啊」这种话。唉~真讨厌,说得我都快吐了。话说回来啊~跟我同居的男朋友最近开始变胖了呢~明明是个只有外表和身家财产是优点的男人,要是发胖的话,不就没有半点价值了吗?拜托你有点自觉啦——该怎么开口,才能把这种想法婉转又温柔地表达出去啊~ 今井在一楼的员工厕所一边滔滔不绝地道出毒辣的评论,同时用两支电卷棒将藤岩的头发确实弄卷之后,像是施魔法般插入小黑夹和u型夹固定,完成了公主头的造型。再花五分钟替她上妆后,今井看着藤岩倒映在镜中的模样,满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算发福了,只要有钱,不就好了吗?」 「啥?我的老家都还比他有钱呢。」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工作呀,今井?我之前就一直很不解呢。」 「为了学习社会经验,伯父要我稍微试着工作。」 今井口中的伯父,便是景凡社的执行董事。像个蜡人般僵硬的藤岩,在细细凝视镜中的自己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好令人害臊啊」。 「撑过一小时之后,你就会习惯啦。好好喔~beige。我这阵子都没去呢。虽然亚曼尼旗下也有餐厅,但我还是比较喜欢beige的餐点跟装潢呢~」 今井一边将化妆用品收回柜子里,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出感想。这让悦子心中燃起了熊熊妒火。总有一天,我要用自己赚来的钱踏进beige。你就好好看着吧,小丫头。 趁着等电卷棒冷却的空档把电线卷起来时,藤岩望向悦子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化妆,还有把头发弄卷。」 「咦?那你参加成人式的时候呢?」 「我那时去短期留学了。」 「七五三(注:在孩童年满三岁、五岁、七岁时,让他们穿上和服前往神社祈福的日本习俗。)呢?」 「因为我家很穷,所以当初没能穿上和服。」 听到这里,悦子和今井说不出话,只能面面相觑。在这片沉默中,藤岩再次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然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继续开口: 「我一直只顾着念书……不过,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呢。」 「呃,应该说我们公司原本就比较偏向『这样的世界』吧。毕竟是以女性杂志为主力出版物,从女性职员的打扮也看得出来呀。」 「所以,到底要不要进入景凡社工作,当初也让我苦恼了许久。我原本打算延毕,然后隔年再参加磷朝社和冬虫夏草社招揽应届毕业生的面试。不过,就算是国立大学,延毕也还是要缴交学费。而且,真理惠大师也曾经为景凡社执笔过一本作品,所以,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能负责她的原稿——我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进入景凡社的。」 还是个国中生的时候,藤岩便一直写粉丝信给四条真理惠。在超过一百封的书信中,她只有一次收到了回信。那封在高一时写到「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文艺编辑,届时希望老师能让我负责您的作品」的书信,最后得到了只写着短短一句「我会等你」的明信片回应。藤岩便是以这句话做为自己的动力,在拼命念书后考上了东大的文学部。毕业后,透过藤岩的粉丝信,得知她进入景凡社工作的四条真理惠,还特地要求编辑部帮她替换责任编辑。而且,交给藤岩的那份原稿,是四条真理惠从她进入景凡社之前就开始动笔的作品。同时也是米冈目前在校阅的那份原稿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我也应该在学生时代开始就不停地写信给ssy》编辑部才对呢~」 「哎哟,好好的一段故事,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啦!」 眼眶有些泛红的今井,毫不客气地捶了悦子的肩膀一下。虽然给藤岩取了「贞操带」这种蔑称,但从今井为了前者感人的过去而动容的反应看来,她其实应该是个本性善良的千金大小姐吧。而藤岩对于文艺——或说是对于四条真理惠的热情,则和自己对于时尚杂志的热情相当类似。可是,两者并不一样。藤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如今悦子却不是待在时尚杂志部门,而是校对部。 将一脸难为情的藤岩送回编辑部,看过男性编辑们一片哗然的反应后,悦子怀着完成一件工作的痛快感(但实际上她什么工作都没完成)、以及必须返回自己的部门工作的无力感,前往外头的咖啡厅买饮料。一名男子在柜台前等待结账。这名点了焦糖玛奇朵之后,在泛红的灯光下方等待饮品调制完成的男人,让悦子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这张脸完全正中我的好球带!服装打扮也无懈可击!唯一让人扣分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爆炸头发型了吧。可是,他的长相帅气到足以盖过爆炸头带来的震撼印象呢。而且,他的服装打扮看起来不会过于做作、但也不会不修边幅。如果用杂志的宣传文字来形容,大概就是「有魅力的男人即使随意举手投足照样能正中你的心」的感觉吧。 悦子不自觉地点了跟这名男子同样的饮品,并在男子离开后取而代之地站在泛红的灯光下方等待。离去之际,男子朝她瞄了一眼。悦子瞬间感觉有一道电流从背后窜过。她更确定这就是恋爱了。 「嗳,那位客人很常来这间店吗?」 悦子将上半身探进柜台,这么询问正在倒牛奶的青年。 「不,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呢。一般来说,要是看到顶着爆炸头的客人,也很难忘记嘛。」 没辙了。就算来这间店,也无法遇到他。接过自己的饮品后,悦子踩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公司。然而,门口的自动门敞开的同时,她看见在三分钟之前让自己坠入情网的爆炸头走向电梯大厅的背影。悦子不禁「咦!」地惊叫出声。不过,她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时,位在大门另一端的电梯大厅中已经不见对方的身影。 「今井,刚才那个爆炸头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吗!」 悦子开口询问返回服务台的今井。 「咦~不是啦。他刚才在这边申请了访客通行证。」 「那个人是谁呀?超帅的耶。」 今井皱起眉头回以「会吗~?」然后打开收纳通行证申请表的档案夹。 「咦,这个名字要怎么念啊……『zeeize』?」 想早点知道答案而焦躁不已的悦子,从今井手中抢过申请表,看到写在上头名字的瞬间,因过度错愕而让表格从手中滑落。 『简直糟糕透顶!只有我一个人打扮过头了!虽然有被真理惠大师称赞「你打扮得好可爱呢」,但在场没有任何一个编辑穿得这么高调!我真是太蠢了,才会相信你说的话!』 晚上十点,被米冈拖着一起等待四条真理惠获奖的消息时,悦子一接起电话,藤岩的尖声嚷嚷便传入耳中。她将话筒递给米冈,托着脸颊,再次将视线移回纸本校样上。 ——会写出这种文章的人,到底生着什么样的脑袋啊。 过去的这个疑问现在得到了解答。是顶着爆炸头发型的脑袋。 ——那个霹雳无敌帅的爆炸头,就是写出线型马达牛这种东西的是永是之。 「能被真理惠大师称赞不是很好吗?那么,结果呢?」 ——那个霹雳无敌帅的爆炸头,就是写出爱装酷的贻贝这种东西的是永是之。 「……嘎——!」 在一片昏暗的校对部里,米冈发出活像是遇到强盗的惨叫声,然后猛地起身。那力道之大,感觉被他弹开的座椅几乎足以将后方的桌子撞烂。接着,他握着话筒蹲了下来。 「……所以,我们现在的工作,就会变成大师获奖后的第一本作品喽……嗯……我们一起把它变成最棒的作品吧,藤岩小姐……我也觉得能参与这本书,是很幸福的事呢……嗯,嗯。交给我吧。」 是吗,得奖了啊——悦子以不关己事的态度想着。虽然这的确也不关己事就是了。模糊地掌握到这样的事实后,悦子将纸本校样收进抽屉里,起身准备回家。 「真是太好了呢。」 对放下话筒的米冈这么说之后,他用手指抹了抹眼角以「谢谢」回应。 「会觉得不甘心吗?如果自己也是编辑,就能跟四条老师待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即时和她分享这股喜悦了。你不这么想吗?」 「我只想当一名粉丝就好了。所以,光是现在的工作,就让我很满足喽。」 「这样啊。」 就算想更靠近、无论多么喜爱,校对员都不能对「原稿」灌注过多的情感。也不能对产出「原稿」的作者表露出自己的人格。只能持续进行将目标整顿得正确无误的作业。这样的话,校对员该怎么拉近自己跟作者之间的距离才好?悦子并不想变成文艺编辑,更何况,她的阅读量也无法让她拥有这样的头衔。 「你会问这种问题,感觉很罕见耶。」 「嗯。因为现在有个让我想务必见上一面……或说是和他拉近距离的作家。」 「咦!是谁?」 「是永是之。」 「真~的~假~的~?他的原稿这么有趣吗?」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有趣吧。不过,如果把是永是之是个超级型男的事告诉米冈,感觉就会被他纠缠个半天,所以悦子没有回答,只是拎起自己的包包,挥挥手对他说声「辛苦喽」。没有继续追问,同样挥手向她告别的米冈,感觉还会继续留在办公室里,然后沉浸于真理惠获奖的余韵当中吧。 步出公司大楼后,寒冷的晚风迎面而来。自己在今年结束之前坠入情网了。这种染上粉红色的事实,让悦子露出开心的表情,前往车站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今天就买个比往常贵一百圆的布丁回去吧。 第三话 校对女王与时尚教主与爆炸头 每位作家的行文风格都各有不同。有些人不爱用标点符号、有些人则是动不动就插入标点符号。或是喜欢写一堆汉字的人、以及偏好用片假名来撰写文章的人。 一般情况下,景凡社内部会使用「校对指示文件」这种东西传达编辑的指示(关于作家写作风格的说明)。不过,也有没做好这方面的交接工作的编辑存在。就是贝冢。 「都跟你说这不是我的错了!是因为你没提供校对指示好吗!我只是遵照我们部门的规定,用铅笔替汉字加注而已耶!」 「你懂得察言观色吗,宽松世代!什么叫『汉字太多会造成阅读困难,这样可以吗?』啊!未免太直接了吧!」 「因为真的很困难啊。就算是宽松世代的我,也知道一般读者的解读能力落在哪里好吗!因为我就是一般读者啊!还有,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可以不要厚脸皮到完全不看我交出去的校样,就直接把它丢给作家吗!这样我会很困扰耶!」 「我跟你不一样,总是马不停蹄地忙着招待老师们呐!还因为这样每天都宿醉!」 「谁管你啊,白痴!我还不是每天都只能吃便利超商的东西果腹!」 「关我屁事啊!你是因为买了太多衣服,才会变成这种穷光蛋吧!」 「时尚才是我的人生指标啊~」 「明明只是个校对员~明明不是时尚杂志部门的职员~啊~好口年(可怜)喔~」 「少啰唆混蛋!赶快往生然后被送进焚化炉啦!最好没办法超生,在三恶道之间不断轮回吧,你这个下品下生(注:佛教的九品往生阶级中最下层的往生者。)!」 【校对】检查原稿或印刷品内容的误植或不合理之处,并予以修正的行为。「——文章」。 出自《明镜国语辞典》 顺带一提,「只是用铅笔替汉字加注」的「加注」,是指替汉字加上标音的动作。如果遇到一个句子里头出现很多连续的汉字、或是汉字多到可能造成阅读障碍的状况,虽然处理方式因人而异,但校对员多半会提出「加注」的建议。 贝冢负责的这部小说,是因为塞满汉字而让页面看起来一片黑压压的崭新佛教小说(描写帝释天、梵天和阿修罗的三角关系的爱情小说。完全无法理解作家锁定的是哪种僧侣……不,哪种族群的读者)。在上午将校对作业告一段落,然后发给外校后,悦子独自前往烧肉吃到饱的餐厅。在她填饱肚皮、怒气也稍微平息之后,新的工作交到了悦子手上。 「……出现了——!」 她接过比内容一丝不苟的校对指示文件还薄一些的纸本校样,看到上头的书名和作家的名字之后,忍不住发出高亢的尖叫声。同时,刚才跟贝冢之间那些令人火冒三丈的对话,也从脑中烟消云散。 「怎么了?」 「这个……是在ssy》上连载的时尚随笔呢……终于要出成单行本了吗……登纪子大师!」 悦子以颤抖的嗓音望着一脸诧异的米冈这么答道。一心渴望成为粉领族杂志ssy》的编辑,因此进入景凡社工作的悦子,当然也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在八年前开始连载的这个随笔专栏,她也从一开始第一回就拜读到最后,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几乎记得每一期的内容。 「……要不要换我接手?」 米冈皱眉询问悦子。 「为什么?」 「之前,我在校对真理惠大师的原稿时,你不是有说过吗?『如果负责的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没办法精确地进行校对工作』这样。」 「不,我会负责。」 听到悦子的回应,米冈罕见地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看吧,你也是这种反应嘛。这样的话,你就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我才不会变成你那副德行呢——悦子在内心这么想着,然后撇头,将视线移往指示文件上。上头写着一个她没看过的编辑的名字,下方还有一行类似公司名称的文字。啊,原来这不是经由内部编辑之手,而是外包给外包编辑公司的原稿啊。难怪还附上一份这么详尽的指示文件。明白这一点之后,悦子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翻开纸本校样。实际上,开始阅读内文后,她便因为怀念而感到眼眶一阵温热,背脊也瞬间一颤。 八年前,悦子还是个在北关东的公立高中念书的女高中生。可怕的是,她所居住的那个小镇里,还存在那种头顶飞机头、脚穿文旦裤的不良男高中生,以及擦着鲜红色口红、脚踩高跟鞋、穿着超长裙的不良女高中生。以及会在这些学生毕业后负责看顾他们的人——烫着像大佛螺发那种短卷发,身上还有刺青的大人。这种人总会坐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里,边抽烟边看赛马报纸。在这样的小镇里,悦子出生在经营一间大型超市的家中。 通学时搭乘的电车只有三节车厢。除了比较烂的高中、普通高中、以及升学高中这三所学校的学生以外,通勤的上班族也多半会在相同的时间带上车。挤在必须按压下车钮才能让车门开启的电车里,三年以来,悦子满脑子都是要到东京去的想法。 和学校隔了两站的地方,有一间市立图书馆。里头也有杂志类的藏书。会定期购买杂志阅读的悦子,就读小学时,看的是锁定国中生为读者的杂志(sisteen);就读国中时,看的是锁定高中生为读者的杂志(e.l.teen);就读高中时,看的是锁定大学生为读者的杂志(c.c.);就读大学时,看的是锁定粉领族为读者的杂志ssy)。不过,其实她也会到图书馆翻翻比自己的年龄层再往上两级的杂志。所以,打从高一时,悦子就开始在图书馆阅读ssy》了。 住在东京的干练粉领族,总是能把走在流行最尖端的服装做出千变万化的搭配,让自己一整个月都能有不同的穿搭。还会用造型有如珠宝盒那般可爱的化妆品上妆。穿着自己珍藏的连身裙的那个日子,则会和开着意大利敞篷车到公司外头迎接自己的帅气男朋友约会。有时则是换上休闲风的牛仔裤打扮,和女性友人一起大啖平民美食(就连出现在这本杂志里的咖喱南蛮乌龙面,看在她的眼里,都像是充满异国风情的意大利宽扁面)。在能够远眺动人夜景的酒吧里,和友人谈论秘密恋情的同时,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帅哥搭讪。对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悦子来说,ssy》是个伸手无法触及的遥远梦想。 杂志一开始的部分,是贵妇的爱用品牌「toxxy」的代表人fraeulein(注:德文的「女士」之意。)登纪子的时尚随笔专栏《淑女的指南针》。不过,与其说这是探讨时尚的随笔专栏,不如说是指导读者如何成为一名高雅又可爱的淑女教科书。成熟的爱情故事、服装打扮的话题、关于fraeulein登纪子第二个家乡巴黎的故事。每期约莫一千字出头的短短文章,总是充满着这类的梦想。另外,虽然以巴黎为第二个家乡,自己却取了「fraeulein」这样的笔名,据说是因为登纪子有四分之一的德国人血统。遗憾的是,在悦子进入景凡社的同时,这个连载专栏也结束了。现在是由最近开始闯出名号的造型师负责在同一页面连载文章。 看到两百页的部分,约莫花了悦子两小时的时间。一如米冈所担忧的,她只是把纸本校样「看过去」而已。悦子记得所有随笔的内容。就连刊登每一篇随笔的杂志当期的特别报导、以及封面模特儿的长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ssy》毕业的模特儿们,有时会在比ssy》高一级的杂志《every》、甚至更高阶的杂志中亮相。不过,对悦子来说,她们永远都是ssy》的模特儿。 悦子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用长尾夹把校样夹紧固定。同时,米冈的声音从隔壁座位传来。 「你也是直接把校样看过去了嘛。」 「嗯……真的会变成这样呢……」 悦子甚至觉得,这份透过编辑之手细细修饰、校润过的稿子,已经不需要她再补充什么了。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完原稿后,她并没有涌现满足感。 ——碧姬·芭杜的故事。 不是配戴宝石首饰,而是让吻痕陪伴自己前往马克西姆餐厅用餐的女人。 出身于法国富裕家庭的她,选择踏入演艺圈的世界,是一名以性感尤物的形象长期称霸电影界的女演员。换成在日本的话,对于在富裕家庭中成长的名媛而言,演艺圈或许是个一辈子都和自己无缘的世界吧;不过,意大利的贵妇卡拉·布鲁尼虽然同样衔着金汤匙出生,还拥有贵族亲戚,她却选择以模特儿的身份出道,之后还转换跑道成为歌手。如同各位所知,在这段期间,她和凯文·科斯纳、以及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出身的俊美演员热恋的绯闻,都曾被媒体大肆报导。尽管如此,她仍在几年前获得了萨科吉总统夫人的宝座。出身于欧洲富裕家庭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身之美在狗仔队面前曝光。 我之所以提及碧姬·芭杜,是因为toxxy差不多要开放今年的皮草订制服务了。 碧姬·芭杜是反对皮草的先驱。从动保的观点来看,剥下兔子或浣熊的毛皮,再将其加工成大衣或披肩,是极其残忍的一种行为。不过,各位能想象皮草从时尚走秀之中完全消失的情境吗? 啊啊,这样的伸展台,看起来会是多么冷清又寒酸呢! 更何况,目前世上并没有更胜于皮草的御寒材质。羽绒衣穿起来虽然也很暖和,不过,想在现今的日本市场找到一件有着优雅设计、能够让人穿着去参加宴会的羽绒衣,恐怕是难上加难。日本的冬天相当寒冷。不过,日本冬季的室内,都有着能让人穿短袖活动的暖气设备。穿上喀什米尔毛衣外出,结果在逛百货公司时闷到出汗。这样的经验,我想各位都曾经有过吧—— 悦子经营大型超商的老家,原本是一间酒类专卖店。幸运的是,那一带并没有郊区型的大型量贩店进驻,所以家中的超市生意还算不错,悦子至今也一直未曾体验过经济困窘的问题。即使是学费高到不像话的圣妻女子大学,她也不是靠奖学金,而是由父母出钱让她入学,然后念到毕业。在外头租屋的租金全靠家中资助,念大学的四年之间,悦子也不需要特地去打工。 不过,听闻藤岩的过去之后,悦子开始思考——像自己这样的大学生,在全国的大学生人口之中究竟占有多少比率?阅读《淑女的指南针》的初校校样时,她再次回想起藤岩说过的话。 ——因为我家很穷,所以七五三时也没能穿上和服。 在悦子至今校对过的小说里头,当然也曾出现过穷困潦倒的登场人物;至于晚上有一搭没一搭观赏的电视剧,撇开夸大的剧情不谈,其中确实也看得到贫穷的弱势阶级。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发现自己身边真的有这种人,依然让悦子感受到不小的震撼,也同时为「贫穷」两个字给人心带来的破坏力感到吃惊。像藤岩这样的人,恐怕连fraeulein登纪子的名字都不曾听过吧。在藤岩的脑中,甚至可能不存在「服装品牌的社长亲笔撰写文章」这种事情。 尽管日本的景气曾一度回温,但约莫八年前发生的金融海啸,又让经济发展一度跌落谷底。fraeulein登纪子这样的文章,真能让体验过困苦的底层生活的读者看得开心吗? 「你还是老样子,一言一行都很失礼呢,河野小姐。」 「你也是老样子的土里土气呀,藤岩小姐。」 「你给我闭嘴。说起来,校对员应该没有必要去在意原稿内容合不合读者的胃口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是说,你可以回自己的部门去吗?你妨碍到我了耶。」 藤岩位于文艺编辑部里头的办公桌,旁边紧邻着另一张工作桌。样书和纸本校样在桌面上堆叠成好几座高塔,要是发生地震,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吧。被悦子擅自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张电脑椅,缓冲用的弹簧已经故障了,椅脚底下的滚轮也因为生锈而无法滚动。地上到处堆放着妨碍通行的纸箱,恐怕是每个部门都看得到的光景吧。悦子回想起当初只是从外头眺望这栋大楼的自己。看起来壮观漂亮的一栋建筑物,里头却是这番惨状——在进入景凡社之前,她压根没想象过这样的事情。 「就像是真理惠大师的书陪伴你长大一样,我啊~也是跟登纪子大师一起一路走过来的呢。虽然登纪子大师设计的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但这八年以来,我都是遵从她的教义在生活呢。」 无法将内心感受说明得更贴切,让悦子有些焦躁。不过,东大毕业的藤岩应该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吧。但她如此的期望落空了。藤岩将视线移回显示在电脑萤幕上的书封设计pdf档,以「是是是」随便敷衍她。 「可是啊~我认真重新看过校样之后啊~总觉得登纪子大师的文章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呢。」 「这种事你应该去找森尾小姐,而不是对我说吧?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你口中的登纪子大师是谁耶。」 「因为森尾一直忙着终校,结果现在变得像个濒死的纳美人一样嘛。」 而且,尽管身为时尚杂志编辑,森尾却是反登纪子派。理由是toxxy的衣服质感不值得那样的高价。真要计较这一点的话,国外大多数的知名品牌的衣服,cp值恐怕也都不成比例。不过,森尾却固执地只仇视fraeulein登纪子一人。她说登纪子经营的不是品牌而是宗教。 「嗳~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去看她的书啊?该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喜欢fraeulein登纪子呢?」 「你去拜托业务吧?是说,你真的很碍事耶,拜托你回去好吗?」 前来讨救兵的悦子,最后被藤岩赶出了编辑部。 让悦子产生的异样感,就是不同时代的感受差异。虽说八年前的大环境和现在不同,但这些文章,可是直到两年前都还在连载。 浓缩在一千字出头的简短文章里头的梦想。许多人都会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达成梦想的人远占大多数。就连悦子,也是为了成为ssy》的编辑而进入景凡社,但不知何故被分发到校对部,因此无法实现梦想的其中一人。 悦子把纸本校样影印了一份带回家,然后将它摊开在放着便当的小茶几上。下一刻,她听到楼下传来「小悦~」的呼唤声。踩着又窄又陡的楼梯往下后,她看到身为房仲的加奈子若无其事地打开玄关大门,并开始在脱鞋处脱下脚上的鞋子。 「我说啊……虽然这间房子受贵公司管理,但毕竟签约承租的人还是我耶。你可以不要随随便便开门进来好吗?」 悦子目前的住处,是位于东京东侧某条商店街一角的独栋建筑。房子相当老旧又狭窄,一楼还是贩卖鲷鱼烧的店面。因为女儿移居海外,中了彩券的房东夫妻就把店收起来,听说现在搬到信州过着悠闲的生活。以东京都内的独栋建筑来说,这里的租金可说是史无前例的便宜,所以悦子毫不犹豫地承租下来了。不过,加奈子却一时兴起,附带了「必须让她在一楼的店面贩卖鲷鱼烧」的条件。从某方面来看,或许也算是「另有隐情」的房子吧。 「咦~因为房东送了点心给我,所以我才想拿过来分你吃耶。是pastel的布丁哟。而且一个人能吃三个呢。」 「对不起,请让我品尝吧。」 领着加奈子入内后,悦子泡了茶,和她在一楼的老旧餐桌面对面地坐下来,一起打开布丁的盖子。 「嗳嗳,在那之后,你有再遇到那个爆炸头吗?」 「没有耶~」 从坐电车两站就能抵达的短期大学毕业后,比悦子小两岁的加奈子,进入跟老家位于同一个城镇(商店街)里的房仲业工作。她的每一天似乎都过得相当平凡无奇,所以动辄就想听悦子聊自己的日常生活。再加上悦子似乎跟原本住在这里的房东女儿很像,因此就更喜欢黏着悦子。 「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命中注定要跟爆炸头的对象交往。所以你一定能成功的。」 「咦,房东的女儿在跟爆炸头交往吗?」 「嗯。对方是个天生爆炸头的外国人相扑选手。」 这还真是罕见的案例。而且,这般诡异的命中注定,八成完全不值得相信。 一边讨论爆炸头,一边吞下一个布丁后,悦子从二楼拿下自己吃到一半的便当。再次开始动筷时,加奈子打开第三个布丁的盖子,然后询问「你现在手头上负责的是什么样的书?」 「fraeulein登纪子的随笔集。」 「咦?是谐星写的书吗?」 听到这个完全出人意表的回应,让悦子错愕地愣了三秒钟。 「……你没听过这个人吗,加奈子?她是toxxy的设计师……或者应该说是老板吧。」 「托客西~?那是什么啊?品牌的名称吗?我没听过耶。」 看来,向加奈子寻求理解或相关知识,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偏好的品牌是sally scott和min? perhonen,是会去相当于副牌的salon de balcony或furfur(售价比min?更亲民)买衣服的「可爱系女孩」。尽管悦子向她介绍fraeulein登纪子的为人和生平,但加奈子看起来还是完全不感兴趣。而听完说明后道出的这句话,再次让悦子感到错愕不已。 「听起来~感觉好像泡沫经济时期的书喔!」 自己跟她明明只差两岁,价值观怎么会这么样的天差地远呢! 感到一阵晕眩的悦子继续反驳:「跟泡沫经济时期没有关系啦。这些文章直到两年前都还在连载,而且我还是个高中生时,就很喜欢看这个专栏了。」 「哦~这样啊~」 加奈子一脸不感兴趣地吃完布丁,把三个空杯拿到水槽冲洗干净之后,丢进塑胶容器的资源回收垃圾袋里。悦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跟她听米冈诉说真理惠大师的种种时的反应一样。抱歉喔,米冈。之后,加奈子又在悦子家逗留了三十分钟左右。她嘱咐悦子如果跟爆炸头有什么进展,一定要老实跟自己报告,然后才起身回家。就跟你说我完全没遇到他了嘛,哪来什么狗屁进展啊。 然而,仿佛像是某种预言般,当周的星期五,悦子在之前那间咖啡店再次跟是永相遇了。因为fraeulein登纪子的校样处理进度不太理想,决心加班的悦子身心俱疲地踏进咖啡店时,发现眼前有个帅气又时髦的爆炸头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她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这名男子正是是永是之后,心脏不禁猛力抽动了一下。 轮到自己点餐时,悦子仍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店员出声催促,她才赶紧点了一杯豆浆拿铁。结账时,她的双眼仍紧盯着是永的动向。在接过自己的饮品后,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步出咖啡店,而是在店里的座位坐了下来。 幸运的是,座无虚席的店内,就只有是永隔壁的沙发仍空着。于是,拿到自己的饮品后,悦子以光速占据了这个空位,然后不时偷瞄着是永的侧脸。虽然应该没有特别修过,但他的眉毛有着很好看的形状。在低调的内双眼皮之下,是一道高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柔软的双唇在贴上杯口后微微挤压变形,抚过唇瓣的手指也十分纤细。 啊啊,怎么会这么帅呢。应该把帅哥视为所有人类的财产,然后去申请登记成世界遗产才对。原本只是在旁边偷瞄的悦子,不知不觉中变成死盯着是永瞧,后者也因此望向她。在移开目光之前,不知为何,是永轻轻点头向她打招呼。悦子没有忽略他的视线一瞬间移往自己胸前的动作。挂着在脖子上的景凡社员工证正垂在她的胸前。 「……受贵公司照顾了。」 悦子还没说话,是永便这么对她开口,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神啊!谢谢祢,员工证之神!悦子咽了一口口水,在下定决心之后开口: 「请问……你是是永是之先生对吗?」 「咦?」 「咦?」 难道不是吗?感到腋下开始直冒冷汗的同时,是永有些腼腆地回答:「啊,是的,我就是。」 「你是文艺编辑部的职员吗?」 「不,那个……我是之前负责校对《好像狗》这部作品的人。」 是永会相信她的说词吗?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很可疑?在这么忧心的同时—— 「咦,真的吗!非常感谢你!」 是永开心地朝她低头致意。啊啊,这是多么动人的笑容啊。不过,不同于是永的笑容,一种仿佛触犯禁忌的阴郁感,在悦子的内心蔓延开来。校对员不应该出现在作家面前。尽管没有明文禁止,但这已经可以算是业界的常识了。现在,自己打破了这个规定,让悦子萌生一股罪恶感。不过—— 「因为我常常会漏看内文,而且也不是因为专攻日文而成为作家,因此,写出来的日文有时会很奇怪呢。所以,有校对员在总是帮了我很多的忙。真的很感谢你。」 听到这段令人开心过头的致谢内容,悦子心中的阴霾像是被吹尘器吹散般清洁溜溜。进入景凡社之后,她初次觉得能进入校对部真好。 在那之后,虽然两人又闲聊了五分钟,但悦子已经不记得聊天内容是什么了。因为,接到米冈催促她返回公司的电话,而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是永叫住了悦子,然后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片亲手递给她。这是什么神速的进展啊,好像电影情节一样!尽管仍一头雾水,但悦子还是收下了那张纸片。 「那个……虽然我只会出场一下,但如果你有兴趣,请务必来看。这是入场券。」 yes, i love tickets! 是永给她的,是东京boys时装展的入场券。 ——工作什么的!现在哪有那个心情啊! 难怪他是个蒙面作家。难怪个人资料都没有公开过。悦子卯起来搜寻tbc(不是美容沙龙集团的名字,而是东京boys时装展)的相关图片,找到两张是永的侧拍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正职是模特儿。难怪长得这么帅。 悦子写了一封夹带是永照片的邮件,发给同样还留在公司里的森尾,询问她有没有看过这个人。约莫过了十分钟后,她收到森尾只附上短短一行网址的回信。将网址点开,出现的是某间模特儿事务所的官方网站。是永的大头照缩图,就在十来名专属模特儿一览表的最下方。她点开连结。里头除了身高、体重和年龄(25)以外,没有其他说明,但名字的部分写着「幸人-yukito」几个字。在搜寻引擎里头输入「幸人/模特儿/爆炸头」三个条件后,悦子再次开始搜寻图片。是永似乎不曾在任何杂志或时装展上亮相,除了事务所用来宣传的照片、以及刚才搜寻到的时装展侧拍以外,其余都是一堆毫不相关的爆炸头图片。在各种社群网站用「是永是之」或「幸人」的名字搜寻,但别说是本人了,甚至连机器人账号都不存在。面对少到可怜的资讯量,悦子不禁有些焦躁。 早知道就多跟他聊上几句了。应该要问到他的联络方式才对。虽然文艺编辑部那边会有作家的联络资料库,但没办法从校对部这边的电脑去搜寻资料(她试过了)。藤岩恐怕也不会帮她吧。到头来,这个周五的夜晚,纸本校样的校对工作还是没有进展。直到晚上十点都还亢奋不已的悦子,就这样一个人留在校对部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室内已经因为省电模式而变得相当昏暗。 隔天是周六。悦子火速赶往发廊和美甲沙龙。用物理性的方式,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打理得漂漂亮亮,好去参加隔天的时装展。她最后一次交男朋友,是在高三的时候。大学时虽然几乎每天都在联谊,但总是没能遇到令自己心仪的对象;而且,最重要的是,悦子「过于完美的外表(服装穿搭)」,反而令男生阵营不敢轻易靠近她。 其实,男人更偏好稍微有点土气而不够完美的女孩子。不擅长化妆、也不太保养头发,但因为身处圣妻女子大学这样的环境之中,所以身上穿的衣服都还不错,然而就是少了那么一点时尚感,再加上对体毛的处理也不够仔细。这样的女人一边喝着黑醋栗柳橙调酒,一边说着「我喜欢的类型~应该是温柔的人吧~」结果在联谊餐会解散后被男人带回家的场面,悦子已经目睹过好几次了。 体毛咧!体毛没关系吗!你们都不在意吗! 只有这点,让悦子总是在意得不得了。或许,她重视的其实根本不是联谊活动本身吧。不过,想到这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让她遇见是永的安排,悦子甚至开始感谢起那些当年没向她搭讪的男人。 为了不让时尚界相关人士看扁,同时也不会给人「讨厌啦~这个女孩也打扮得太认真了吧(笑)」的感觉,悦子将好几件洋装摊开在床上细细思考。花了两小时之后,她选择用许多颗偏大的宝石点缀的灰色毛衣、臀部和大腿处褪色得恰到好处,稍微有几处破洞设计的宽松牛仔裤、麂皮和漆皮混搭的尖头细跟高跟鞋、外头再套上刚买的长版西装外套,然后对着镜子端详了好几次。包包则是豹纹花样的胎牛皮和褐色小牛皮打造而成的托特包。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戴帽子,但刚保养过的头发难得出现了天使光环(注:头发光泽在头顶处形成一圈的样子。),就不要用饰品盖住头部吧。 很好。太完美了。可爱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在狭窄的浴室里将全身涂上按摩油,然后花一小时保养肌肤后,悦子一如往常地进入梦乡。 离开百合海鸥号的车厢,顶着阵阵寒风前往举办活动的有明竞技场时,悦子在路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想移开视线时,对方却早一步唤住了她。 「河野妹~!讨厌啦,你这件毛衣超可爱耶~!在哪里买的呀~?」 「……巴尼斯纽约的银座分店……」 赶到她身旁的米冈,身上的装扮也是无可挑剔。变形虫图样的浅色v领t恤,十分适合他纤细的身形。贴身的破洞牛仔裤,再加上一双工作靴。这身可能会让一般人选择在外头加上皮革骑士外套的搭配,米冈则是刻意罩上一件采燕尾服设计的麦尔登呢大衣。仿佛矮人一截的悦子感到有些不甘。 「你要来的话,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啊。」 「咦~我才应该说这句话吧。我没想到你也会来嘛。毕竟这是男士时装展啊。你有兴趣吗,河野妹?」 「因为是永是之会以模特儿的身份上台……」 「咦?咦!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米冈激动地揪住悦子的手臂追问,她只好道出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这是怎样!你之前只说有点在意,但可没说对方是个帅哥耶!而且,你也没说自己在意的是作者,而不是他的小说啊!他走上伸展台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是哪一个喔!」 「一看到就能认出来了啦。因为他顶着一个爆炸头。」 两人在会场入口将入场券交给工作人员,然后换到了座位票。模特儿送给悦子的、以及米冈从跟自己友好的参展品牌设计师手中收到的,都是属于相关人士专用的入场券,所以能够换到比较前方的座位。在座位上并肩坐下后,他们开始环顾四周。前排有一部分是摄影师的专属座位,贵宾席上则全都坐满了人,其他座位也几乎满了。而且,有一半的观众都是女性。 「我能理解tgc座无虚席的盛况,不过,原来男士时装展也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啊。」 「因为会有年轻演员或模特儿上台,所以很多观众都是来自后援会的粉丝呢。」 「原来是这样。」 坐在悦子和米冈附近的男性和女性观众,手上几乎都拎着出版社的纸袋,一看就知道是时尚杂志相关人士。打扮相当完美的米冈和悦子,或许被这些人视为同类了吧。但实际上,他们俩是和时尚杂志无缘的文艺书刊的校对员。想到自己这样的立场,悦子就感到非常坐立不安。 因为两人是在将近开演的时间入场,所以会场随即转暗。原本播放的音乐变得大声,伴随雷射带来的灯光效果,前方萤幕上的tbc字样和影像开始闪烁。四周开始传来像是参加偶像演唱会般的女性尖叫声。不过,想到自己的目标也是参展的模特儿,而不是时装,悦子就无法对此不屑地咂嘴。 因为时期的关系,这次展出的都是春夏服饰。出现在萤幕上的品牌标志,全都染上一抹暖春的色彩。而在活动主持人介绍下登场的模特儿们,身上也都穿着无法抵御户外寒冷气温的单薄衣物。 「啊,那件好可爱!」 在一旁看展的米冈动辄迸出这句话,然后将编号写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里。虽然在内心苦笑「你是时尚界相关人士吗」,但悦子也不禁被这样的他影响,带着一种品牌行销人员的心情欣赏走秀者身上的服装。无论是她知道或不知道的品牌,每件衣服都有着悦子未曾看过的设计。不仅很可爱,光是想象过完年之后的初春,街头上将会出现做这种打扮的男性,就让人乐在其中。最后,一名头部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模特儿,以完美的动作走上纯白的伸展台。那充满自信的从容模样,让悦子心跳加速。她用手肘顶了顶米冈,跟他表示「就是他」之后,米冈定睛凝视在台上摆姿势的是永,然后惊讶地掩嘴说道: 「讨厌,有够帅的耶。他真的是作家吗?」 「闭嘴啦。他好像想刻意隐瞒这件事。」 在是永之后上台的模特儿,似乎是一名年轻的演员。会场一角跟着传来惊人的尖叫声。不同于是永,这名模特儿笑着朝发出尖叫声的方向挥手,又朝这边的相关人士的座位挥手,仿佛把伸展台当成自己的个人舞台。 「……这样不行呢。」 「……嗯。」 明明是时装的展览,却是模特儿比较抢眼。真要说的话,是永那颗头其实更引人注目。不过,悦子很清楚记得他身上穿着什么样的服装。 在约莫一个半小时的时装展中,是永登场了四次。根据之前上网搜寻的结果,他在去年的走秀中只登场过两次,所以这算是很大的进步。然而,经过前天的闲聊后,悦子总觉得比起模特儿的事业,是永更希望自己能够在写作这方面有所成就。原来,这里也有一个无法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的人呢。 在新桥和米冈喝了点酒之后返家,隔天一如往常地出勤的悦子,就算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纸本校样,依然有种不真实的轻飘飘感。 因为,昨天的走秀结束后,在米冈「我想近距离看看是永本人」的执拗要求下,悦子抱着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向工作人员提出「我是受担任模特儿的幸人邀请而来看展的,能让我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吗」的请求,并将景凡社的员工证拿给对方看之后,工作人员便给了她一张后台通行证。不知是否因为米冈灰色无性恋者的特质,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浑然天成的时尚界相关人士。因此,两人也在完全没受到拦阻的状况下,顺利踏进「除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区域。 不同于方才的伸展台上五光十色的氛围,这个空间里只有白色的萤光灯管、灰色的墙壁、满布刮痕的亚麻地板,以及反射着灯光而漫天飞舞的布料纤维。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另一个世界。工作人员们快速将挂着衣服的衣柜和化妆用具搬移出去的同时,cs电视台的摄影师入内,忙着采访刚结束展览的模特儿和设计师。不知为何,悦子想起了终校日的森尾的脸。 透过门缝朝被当成化妆间的大型休息室里头偷看后,在众多型男模特儿之中,一颗熟悉的爆炸头就坐在距离门口很近的椅子上,一边照镜子,一边自己卸妆。 「……幸人先生!」 下定决心开口呼唤后,是永转过头来。他望着悦子过了零点五秒,然后「啊!」地喊出声。他连忙擦掉脸上的妆,用差点把椅子弄倒的大动作起身,然后朝悦子赶来。 「你真的来看展了吗!呃,不好意思,我之前忘记问你的名字……」 「我叫河野悦子,这位是米冈。」 「你好~我叫米冈光男~你可以叫我米冈弟喔~」 原来你在公司外头是这种形象啊,米冈。虽然悦子对身旁的人投以有些冰冷的视线,但是永仍带着笑容向米冈说「请多指教」,并在一鞠躬之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发现是永似乎会错意之后,悦子连忙介入两人之间解释。 「不是、不是的。他也跟我一样是校对部的职员。」 「咦!真的吗!」 「讨厌啦,你好过分喔,河野妹。我是拿着天王寺先生给我的入场券来看展,所以,我今天也算是时尚界的一分子哟。」 「咦?你说的天王寺先生,是『que du bonheur!』的那位天王寺设计师吗?」 「没错没错~虽然我今天不是穿他们家的衣服,但我常去他们的时装展喔。」 「我曾经受邀参加过他们的新品展示会一次。不过因为很贵,所以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 「这样啊!咦?是哪一季的展示会?」 持续片刻这样的对话后,米冈和是永互相交换了名片,所以悦子也理所当然地收下他的名片。是永甚至还向她表示「希望下次有机会一起吃个饭」。比起因过度紧张而说不出几句话的悦子,是她身旁的米冈自然而然地将对话导向这样的结果。因此,在新桥喝酒的时候,是悦子自掏腰包请客。 「工作了、工作了!截稿日不是快到了吗!」 看到一双手在自己面前用力拍了一下,原本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的悦子,吓得从座椅上弹起一公分的高度。一旁的米冈露出无奈的表情望着她。眨了几下眼睛后,悦子甩甩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抱歉。」 「唉,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啦~」 点了眼药水后,悦子再次将视线移回纸本校样上。 ——les grand cinq的故事。 我很喜欢芳登广场的早晨。拉开巴黎丽兹饭店的窗帘,从窗口向下眺望,听着被早晨雾气笼罩的石子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原本因昨晚的宴会而仍然昏沉沉的脑袋,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清爽,美好的一天也就此展开。 对了,各位知道这个世上存在着两种「五大宝石品牌」吗?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含糊不清。所谓的两种,是指「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以及「巴黎的」五大宝石品牌。若是ssy》的女性读者群,想必会觉得「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比较耳熟能详吧。 harry winston、tiffany、bvlgari、cartier、van cleef & arpels。 这是「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 van cleef & arpels、chaumet、mellerio dits meller、boucheron、mauboussin。 这些则是被称为les grand cinq的「巴黎的」五大宝石品牌。其中或许有各位不曾耳闻的名字,不过,要是被问到les grand cinq的珠宝店,结果却回答了bvlgari ,可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所以,不妨把它们记起来吧。 巴黎的芳登广场有很多连绵不绝的珠宝店。日本品牌的mikimoto也在这些店家其中—— ——是否改成「这样的叙述可能有些含糊不清」? ——「连绵不绝」→这边是形容建筑物一栋接一栋紧密排列的样子。不过,与其说芳登广场附近有着连绵不绝的珠宝店,应该说珠宝店都在同一间百货大楼的内部展店。修改一下这边的内文或许会比较恰当? 写下这些注记后,悦子再次抬起头来。 不需要继续阅读,她也都记得。接下来,为了避免引起赞助商合约方面的问题(每期杂志的前几页都会有相关广告),fraeulein登纪子将会用较为隐晦、却又能让人一眼就明白是哪个品牌的叙述方式,把tiffany批评得一文不值。她表示,贩售银饰的美国珠宝店竟然能跻身五大宝石品牌的行列,简直让人贻笑大方。接着她还提到,父亲在自己出生后第一次送给她的珠宝,便是boucheron的一个可爱猫头鹰胸针(价格昂贵到必须去细数到底有几个零)。然后以「为了成为正统的淑女,应该自幼就开始配戴『正统的饰品』」做为这篇随笔的结尾。 当年看这篇文章时,自己只是囫囵吞枣地接受了这样的主张。但现在,悦子觉得不太对。 不,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事实并没有错。可是,她的内心某处仍有着「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吧」的感觉。 要说现今的年轻女孩在人生中第一次入手的外国珠宝饰品,恐怕绝大多数都是tiffany的银饰吧。tiffany的价格设定平易近人,就算是高中生,只要努力存零用钱,就有可能买得起。然而,诸如享有「世界五大宝石品牌」和「les grand cinq」两大盛名的van cleef & arpels,就算是价格最亲民的商品,也会让初出社会的粉领族几乎耗掉一整个月的薪水。boucheron就更不用说了。即使是价格最亲民的商品,也是初出社会的粉领族献上一整个月的薪水,都无力购买的东西。更何况,mellerio dits meller在日本没有直营门市,mauboussin也是二○○九年才刚在银座开设实体店面,有实际目睹过商品的人或许仍在少数吧。 ——如果自己以外的人看到这样的文章,会做何感想呢? 虽然跟珠宝饰品不同范畴,但昨天看过东京的设计师们举办的时装展之后,悦子由衷觉得他们很厉害。现在,以东京为活动据点的那些日本设计师,正逐渐成长为能够跟《modeetmode》杂志中让悦子关注、憧憬的外国知名设计师齐名的存在。实际上,听说昨天那场时装展,也吸引了不少国外采购前来参观。在这样的时代,面对能买到ahkah或agete的珠宝饰品,便已经心满意足的女性,向她们提倡les grand cinq和「正统的饰品」之类的观念,真的有意义吗? 悦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闭目养神片刻。 ——我是校对员。不可以对书籍的内容说长道短。 她试着在内心这么说服自己,然后睁开眼睛,再次将视线移回文字上。跟昨天的幸福时光天差地远的工作内容——这是悦子第一次觉得这份工作这么辛苦。 两天后,她将纸本校样发给了外校。再三烦恼过后,悦子选择写信给外包编辑公司里负责这份稿子的责编。她表示自己过去是《淑女的指南针》的忠实读者,同时也是fraeulein登纪子的虔诚信徒。然而,在现今的时代对ssy》二十几岁的粉领族读者推出这本书,恐怕也很难引起共鸣。甚至还有可能让今后或许会成为toxxy客户的阶层流失。 实际上,继fraeulein登纪子之后负责连载的造型师,其文章内容会提及的品牌,有一半以上都是日本的东西,也介绍了很多价格亲民又容易入手的产品。听森尾说,根据杂志问卷调查的结果,新专栏的支持度虽然普普通通,但并不是完全不受欢迎。 隔天,接过下一份纸本校样的时候,杏鲍菇(部长)对悦子抛出一句「那个弄好了吗?」的问题。 「……那个是哪个?」 「咦?之前有拜托你处理吧?米冈,你有替我拜托河野吗?」 「有。」 「麻烦你喽。那个东西今天中午就要交回人事部。」 听着杏鲍菇和米冈令人一头雾水、但又肯定和自己有关的对话,悦子开始努力回忆。回到办公桌前拉开第一个抽屉时,脑中的记忆瞬间浮现,手脚的末稍也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我完全忘记了。 悦子被委托校对明年的应征者笔试考题。她是在咖啡厅和是永重逢那天接到这份稿子。虽然完全没有印象,不过,那时的她跟是永聊得正开心的时候,被米冈的一通电话叫回办公室里。或许稿子就是在那之后交到她手上的吧。跟平常校对的小说比起来,《淑女的指南针》算是页数比较少的作品,但上头指派的工作时间仍是一如往常的两星期。明明有交代她在空闲的时候处理,但悦子却因为对fraeulein登纪子的纸本校样耗费太多心力,导致没能腾出多余的时间。 从抽屉里取出那叠约莫二十张的稿子时,米冈也探头过来看。自从进入景凡社之后,这是悦子第一次目睹到米冈「吓人的表情」。还听到他「可怕的嗓音」。 「怎么全都一片空白呢?」 「……」 「我不是一段时间前就交给你了吗?难不成你完全忘了?」 「……对不起。」 米冈从悦子手中抢过那叠校样,大致分成两半后,再把其中一半的稿子还给她。 「总之,能做多少算多少吧。我也会帮忙的。」 悦子点点头,将纸本校样摊开在办公桌上,拿起放大镜开始细细检查。花了十分钟确认过所有的汉字标音后,她接着审查考题的文章。这份校样是第一次笔试用的一般常识考题,题目来自各式各样不同的科目和范畴,特别是时事问题,有许多细节部分,都让已经进公司两年的悦子不知该从何判断。她把一张可动式小桌子拉到办公桌旁,将时事用语辞典摊开在上头。心无杂念地埋头工作,让校稿作业的进展十分顺利,跟fraeulein登纪子的纸本校样苦战到昨天的那段时光,就好像是一场梦似的。 一般状况下,已经熟悉工作内容的校对员,一天大概能够确实处理完二十五页的校样。面对将近一半的工作量,悦子只用了两小时、而且是在专注到几乎忘记呼吸的状态下校对完毕。因为她和米冈实在是太安静了,后方的杂志校对组还好奇地不时朝这边张望。但悦子连这些都浑然不觉。 时事问题的人名果然出现了不少错误。有两道要求选出正确解答的题目,都出现了选项中没有正确答案的状况。 确认完最后一页的排版后,放在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出12:00的时间。悦子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放下笔尖稍微变钝的铅笔。 「……看完了吗?」 在旁边晚了一秒盖上红笔笔盖的米冈问道。 「嗯。真的很感谢你的协助。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悦子起身,然后朝米冈深深一鞠躬。米冈吃惊的反应远超过她的想象。除了米冈以外,就连还没外出吃午餐的杂志校对组的成员,都不禁驻足望向这两人。 「没关系啦,至少及时完成了。是说,原来你也会向人赔罪啊,河野妹。与其说意外,倒不如说让人觉得有点恶心耶。」 悦子的大脑和眼球都已经达到疲劳的颠峰,让她头昏眼花到无力出言反驳。不过,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 那年的圣诞节,是悦子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原本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完美的《淑女的指南针》,在二校发回来时,外包编辑公司却附上了「请交给河野悦子小姐以外的人处理」这样的要求。 「你好像把fraeulein小姐惹生气了呢。听说你写了一封对稿子内容挑毛病的信过去?」 在临时登记使用的小型会议室中,和悦子面对面坐着的杏鲍菇面有难色地这么问道。fraeulein不是她的姓氏,而是敬称。叫她「fraeulein小姐」的话,就变成「女士小姐」的意思了——尽管内心这么想,悦子却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让她连出声指摘的力气都没有。原来在这种时候,人的眼前真的会变得一片黑呢。她在内心的某个角落这么感叹着。 「河野。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分发到文艺刊物校对部吗?」 看着不打算辩解、也没有哭出来的悦子,在片刻的沉默后,杏鲍菇开口询问: 「因为我的名字叫河野悦子。」 「不对。是因为你对文艺没有半点兴趣。」 听到这个不算太令人意外的答案,悦子抬起头来。于是杏鲍菇接着往下说。 虽然悦子本人已经不复记忆了,但当初参加景凡社的面试时,杏鲍菇正是她的面试官。那时候,悦子竭尽全身的力气,表现出自己对景凡社女性杂志的热爱。听着悦子逐一说明「某本杂志某一期的某个特辑很有趣」,原本觉得有点受不了的杏鲍菇,开始发现她的记忆力优秀得异于常人。 ——对了,前年重建的三菱一号馆美术馆,你知道它的建筑灵感源于什么吗? ——是「丸之内舒适圈」。 ——你怎么会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 ——ssy》二○○九年十月号的丸之内特辑有介绍到。在那次的特辑中,负责拍摄建筑物照片的摄影师竹内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平常是替模特儿拍照的摄影师,不过,却也能把brick square内部的照片拍得像英国…… ——呃,够了,谢谢你。话说回来,二○○八年五月号的封面模特儿是谁来着? ——是西园寺直子小姐。那期的ssy》,是为了纪念直子因结婚而退出模特儿行列的特别版。丈夫是一名年纪比她小的实业家,还在芦屋有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 ——呃,够了,谢谢你。 杏鲍菇带着半好玩的心情,一边和悦子进行这样的问答,一边将她的答案抄下。面试结束后,他前往资料室,在陈列ssy》旧刊的书架前,将自己做为考题的期数一本本取出,再比对悦子的答案。她的所有回答都完全无误。 之后的评选会议上,卡在圣妻女子大学这样的最高学历,而快要被刷下来的悦子,只有杏鲍菇表示应该录用她的意见。尽管偏差值低了点,但悦子对于自己读过的文字拥有卓越的记忆力,绝对能够帮上公司的忙——这么表示之后,有人回了一句「那就让你们校对部来照顾她吧」,杏鲍菇也回以「我正有此意」。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只能进入校对部了吗?」 这个初次耳闻的事实,让悦子心中顿时涌现万般复杂的情绪,终至鼻子深处开始传来刺痛的感觉。 「虽然是其他公司的案例,不过,也有女性一开始被录用为柜台服务人员,在五年后晋升成编辑。无论是什么工作,只要把自己所负责的职务做到最好,就能够得到相对应的评价。我一开始有这么说过吧?」 可是,你闯祸了呢。这样是越权行为喔。 杏鲍菇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刺入悦子的胸口。今天明明是平安夜啊。刺进内心的,怎么不是爱神丘比特射出来的箭矢,而是真的让人疼痛难耐的这种事实呢。 另外,悦子完全忘记要校对应征者笔试考题一事,最终还是被人事部发现了。在过完年之后,悦子将暂时离开文艺组。她被调往杂志校对组。 「……咦?」 在新年假期到来之前整理办公桌的悦子,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惹恼fraeulein登纪子的沉重事实一直压在她的胸口上,而暂时调职一事,也让她大受打击;不过,能够远离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文艺,而转任杂志校对组,或许也意味着自己更靠近ssy》编辑部了? 这么想之后,悦子又挥去了这样的想法。让自己的努力受到肯定,借此前往ssy》编辑部,才是她的目标。现在的情况,只是因为自己闯祸而被不光彩地调职。 唉,总觉得好像…… 虽然不是彻底被调往其他部门,但一想到在这近两年的时光中,自己似乎没能祭出半点成果,除了必须移走的私人物品以外,仿佛连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已。过年回到老家之后,一定又会被逼着听父母絮絮叨叨「听说○○已经结婚生小孩了呢」、「听说○○家的媳妇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呐」这类的事情。悦子才二十四岁,所以不会被催着结婚。不过,要是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过不了几年,父母想必就会开始催促她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在这个最后的上班日,校对部静静地结束了这一年。悦子搭上挤满了因年关将近而兴奋不已、以及因工作做不完而精疲力尽的乘客的地下铁列车,回到家之后,她看见尽管没有半个客人,却仍在一楼店面制作大量鲷鱼烧的加奈子身影。 「啊,欢迎回来,小悦!你之后有见到那个爆炸头吗?」 隔着日式门帘瞥见走在外头的悦子后,加奈子这么开口向她搭话。或许不只是鲷鱼烧内馅香甜气味的影响吧。悦子强忍住有点想哭的冲动,回了一句「见到喽」,然后打开一旁的玄关大门。 第四话 校对女王与西装衬衫与鳗鱼 ——出兵前一天,阵营内部举行了大败仇敌的祈福仪式。迎接出阵的四月二十日,在喝完三三九度的交杯酒后,约三万名的联军发出鼓舞士气的如雷长啸声,排成漫长的队列自京都出发。从琵琶湖西侧前进的行军,在越过坂本后,于湖畔的城寨度过出征的第一个夜晚。翌日,尽管一大早就飘着雨,仍早早开始进军,晚上则在田中城过夜。第三天,军队一大早便离开琵琶湖,为了翻越山岭而踏上山林小径。因为前一天下过雨,松软的地盘让行军变得极为困难。导致抵达扎营处的若狭熊川城时约莫已是刚入深夜时分的时刻。 讨伐上野介一事并非空头白话,而是真正的计划。攻入敌营后,不消一天的时间,先锋便顺利砍下敌方将领的脑袋。又过了三天后,信长将阵营驻扎在越前敦贺的妙显寺。手筒山城和金崎城这两座朝仓家的支城,和妙显寺可说是只隔一步之遥。尽管两座城都是山城,但行经之路并没有山谷或湍急的河流。不需一天的时间,本阵便围上了布慢,也将阵屋和盯哨楼建造完成。 朝仓阵营应该也已经收到小田进军的消息。然而,他们并没有捎来请求和解的书信。于是,信长在二十六日领军往手筒山城前进。 若是直接攻击城寨的大手门,必定免不了遭受反击。因此,信长选择人力较为薄弱的后门作为攻打的入口。从木桥下方的沼泽进军后,尽管座落在山中,手筒山城仍不敌大军,而在一天之内被攻下。金崎城也同样开场投降。而且,两座城都是被仅持有双叉戟或长柄木槌等轻武装的步兵攻陷—— 布慢→布幔。小田→织田。二十六日→二十五日?(出自白话文版本的《信长公记》) 他们→对方?尽管→尽管。开场→开城。 ——比起「深夜时分」这种没有明确时间划分的叙述,和「刚入」、「抵达」共同出现在同一句之中,是否不太自然? ……竟然有这种事!即使被调到杂志校对组之后,自己还是离不开文艺吗! 在新年过后,暂时被人事异动到杂志校对组的悦子,面对摊开在书架上、感觉比一般文艺书籍的字体更小、排列又更紧密的纸本校样,正面目狰狞地拿着放大镜检查标音和用字的错误。这份原稿的字简直多到每一页看起来都黑压压的!而且又是历史小说!要一一确认史实超麻烦的啊!而且里头出现的汉字我几乎都不会念! 一反内心「说不定能负责校对ssy》」的小小期待,悦子现在所负责的《周刊k-bon》,可说是和ssy》完全相反的一套杂志。 《周刊k-bon》锁定的读者族群是五十~七十多岁的男性,是所谓的八卦杂志。前面的彩页基本上都是半露酥胸、只将重点部位遮住的半裸清凉写真,内页甚至还会出现露点露毛的全裸照。另外,除了各大城市的传播妹评分专栏、艺人的花边新闻、或是批评当前执政者等社会性议题以外,还贴心地加入了有效降低体脂肪的方法、如何消除令人在意的脚臭等健康话题。不知为何,连占星专栏都有。看到「双子座:建议选择海藻等富含矿物质的食物做为下酒菜。幸运物是鳖肉火锅」、「天秤座:睡前记得做头皮按摩。幸运物是竹叶鱼板」这类内容后,会让人忍不住望向远方开始思考起「占星术究竟是什么呢」的问题。话说回来,充斥着这种内容的杂志,适合连载的不应该是历史小说,而是情色悬疑小说吧。为什么只在这种地方刻意表现出男子气概啊。 悦子所负责的部分,是连载小说、各类专栏、以及文化相关的特别报导。在各类专栏之中,看到由本乡大作执笔的美食专栏后,她内心不禁陷入五味杂陈的状态。那个老头竟然也帮这种杂志写专栏啊。跟十年前的作者近照比起来,现在的本乡大概胖了一点五倍之多。难道就是这份工作害的吗? 在新年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所以,悦子也已经看了三次这个美食专栏。年初时他吃的是鲍鱼。第二篇吃的则是鮟鱇鱼火锅。这星期是松阪牛肉。那个家伙……我可是每天吃着便利商店的便当度日耶! 【校对】对印刷物或原稿进行检查,并修正错误的内容、补全不足之处的行为。「——原稿」、「接受——」。 出自《大辞林》 让悦子只能一如往常地用超商便当果腹的原因,不外乎就是在新年特卖会时买太多衣服了。这三星期以来,她没有特别受到其他前辈的鼓励。应该说,才进公司第二年的悦子,几乎没有被视为战力,只能在宛如战场般忙碌的杂志校对组里当个听命行事的步兵。每个星期中,都会有一天是必须搭末班车回家的终校日。要说不同之处的话,大概也只有这点了。不过,有加班费多少还是令人开心。 「情人节要到了啊~」 终校日的隔天,悦子坐在接待大厅的沙发上翻着月初出版的《c.c》,同时忍不住这么感叹道。 「情人节要到喽~」 柜台服务人员今井露出一脸眺望远方的眼神回应。 「净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那明明只是点心制造商的销售策略,日本人未免也太好骗了吧。真无聊。」 提着便当店塑胶袋的藤岩穿越自动门走进来,对两人投以冷淡的视线后,便往电梯大厅走去。悦子和今井无言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藤岩恐怕是在连圣诞老人都不曾听说过的环境下长大的吧。 「今井,你要买哪家的?」 「青木定治、henri le roux和jean-paul hevin的期间限定产品是我必买的。」 「啊~东京中城的店铺吗~」 「另外,pierre三兄弟大概也是安全牌吧。」 尽管marcolini、herme和ledent并非三兄弟(注:这三间店的全名都有「pierre」。),但这个莫名中肯的称呼还是让悦子笑了出来。 其实藤岩误会了。情人节早已不是将巧克力送给心仪的那个家伙(男)的日子,而是让女孩们以「犒赏努力的自己」这种光明正大的名义,大量采购美味的巧克力在半夜享用,然后让体重和粉刺疯狂增加的日子。 然而,对悦子来说,今年的情人节是相当重要的节日。她想送巧克力给自己心仪的那个家伙(是永是之,别名幸人)。她可是有这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在身呢☆ 比较容易判别的品牌,就属gi或bvlgari了。实际上,这两个品牌的巧克力也十分美味。不过,送这么显而易见的品牌巧克力给担任模特儿的人,究竟管不管用,也让悦子有些存疑。她阖上《c.c》,抱着头呐喊: 「啊~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呢。怎么办,今井?我该送哪一家的巧克力给他啊?」 「你干脆自己动手做怎么样?」 「我们家只有制作鲷鱼烧的道具而已。」 「这样不是很创新吗,鲷鱼烧形状的巧克力!只要把lotte出的加纳牛奶巧克力融化之后再凝固一次,就能够完成了。很轻松哟!」 大概连今井本人都会在说出五秒后遗忘的敷衍提议,并没有传入悦子的大脑里。看到时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一点,悦子从沙发上起身,将杂志放回架上。 事件在两天后、亦即节分当天发生。 听说编辑部整整十天都联络不上本乡大作。虽然这跟校对部没有半点关系,但基于悦子之前在文艺组时曾负责过本乡的作品,又和本乡本人见过面,所以《周刊k-bon》的编辑部打了一通内线电话过来。 「你知道老师可能会上哪里去吗?」 「不知道。是说,这样的话,他的原稿没有问题吗?」 「本乡老师是会事先写好四星期份的稿子备用的人,所以还有两星期份的稿子可用。但如果之后仍是失联的状态,就有必要准备代打的稿子了……」 接到年轻编辑的电话后,约莫过了三十分钟,贝冢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校对部。 「喂,宽松世代!本乡老师有没有跟你联络啊?」 「刚刚已经有编辑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啦!」 「咦,你换座位了?咦,你为什么在看《k-bon》的纸本校样?」 「你的情报有够慢耶!我已经被人事异动经过一个月了啦!」 尽管有些不耐,悦子还是向贝冢说明了《周刊k-bon》的编辑已经告诉她联络不上本乡一事,打算借此快点把他打发走;但贝冢却直接拉着她离开校对部,来到无人的楼梯转折处,然后从胸前的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塞给悦子。萤幕上显示出「本乡大作老师」的名称和电话号码。 「我很忙的好吗!」 「打打看啦。我和其他出版社的责编打过去,都没有人接。但如果是非编辑身份的你,老师说不定就会接电话了。」 「我跟那个大叔又没有很要好!」 「总之你打就对了啦!」 「这是拜托别人时应有的态度吗,你这个无能编辑!」 「请打过去吧,拜托你。」 或许真的已经着急到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吧,看到贝冢老实低头拜托她的态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的悦子不情愿地按下通话钮,然后听到语音系统「您所拨的电话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的回应。 「如果没有缴手机通话费的话,不管谁打过去都一样啊!他的门号被停用了啦!」 「是无法接听的状态吗?这样也可能是我的号码被封锁了。快点拿你的手机打……不对,请用你的手机打打看。」 看到贝冢再次对自己低头,悦子返回校对部,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后,再回到楼梯间,并将手机递给贝冢。输入本乡的电话号码后,贝冢将手机还给悦子。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手机另一头传来了拨号声。结果贝冢又一把将手机抢了过去。那你就不要还给我啊。 然而,到头来也只听到拨号声响个不停,并没有人接起电话。贝冢露出放弃的表情,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又把手机还给悦子。 「总之,能判断老师还在收得到讯号的地方,这样就好了。」 要是反问贝冢「你就没想过他没带手机出门的可能性吗」,感觉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所以悦子选择闭上嘴将手机放进口袋里。 「那就好。我要回去工作了。」 「啊,如果老师有回电话给你,马上联络我喔。不只是我,和他有业务往来的所有出版社都很担心呐。」 「有去他家看过了吗?」 「目前有在连载老师作品的冬虫夏草社和明坛社的人过去了。我现在也要赶过去。」 语毕,贝冢便冲下楼梯。编辑还真是辛苦啊——悦子怀着这种不关己事的想法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在晚上八点过后到家时,加奈子正在一楼的店面制作鲷鱼烧。除了居酒屋以外,商店街的店家都已经拉下铁卷门,鲷鱼烧店的外头也不见半个客人。 「……是巧克力奶油鲷鱼烧?」 「啊,欢迎回来。嗯。你怎么知道?」 「因为巧克力的香味都飘到十公尺远的地方了。」 「我想说或许能用这个产品加入情人节的商机大战呢。万一理香跑回娘家,却发现自己的家不见了,一定会很困扰吧。得赚一些修缮经费才行。」 「真是抱歉喔,都是因为我用破格的廉价租金住在这里。」 加奈子口中的理香,便是原本住在这里的房东夫妇的女儿。据说她嫁到塞班岛去了。走上二楼后,悦子打开空调,换上运动服,然后回到厨房把便当塞进微波炉加热,再从冰箱里拿出啤酒。解决了半个便当的时候,加奈子捧着在餐盘上堆得像座小山的鲷鱼烧来到餐桌旁。 「你要吃吗?」 「嗯,谢谢。加奈子,你有想送的对象吗?」 「我哥~公司的同事~还有赤松先生~」 加奈子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餐桌前,然后拿起悦子的啤酒大口灌。 「最后那个是谁啊?」 「信用金库的业务员。很帅喔!脸长得超帅!」 之后,加奈子嚼着巧克力奶油鲷鱼烧,花了十五分钟针对赤松先生帅气的脸蛋侃侃而谈。在这段期间,悦子吃完了便当,把空盒稍微洗一下之后扔进垃圾袋里,再从餐盘上拿起一块还热腾腾的鲷鱼烧咬下。意外香醇的可可风味、再加上奶油柔滑的口感,让她不禁瞪大双眼。 「……天啊,还满好吃的耶。」 「对吧~!自、信、作!这是我充满自信的作品喔!」 「加奈子,你干脆辞掉房仲的工作,专心卖鲷鱼烧就好啦。」 「讨厌啦,做这个又赚不了什么钱。从这栋房子的破旧程度就能看出来了嘛。会承租这种地方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啊。明明穿着打扮都很时髦,为什么要住在这种房子里呢?」 「在食衣住行这方面,我已经决定不在『衣』以外的地方花钱啦。」 听到加奈子把自家公司管理的房产称作「这种房子」,悦子忍不住苦笑了。同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原本犹豫要不要接起来,但她最后还是按下了通话钮。 「喂?」 『你是谁啊?』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不知道是谁的号码却还打过来,感觉很罕见。 「你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啊!难道你是景凡社那个负责校对的?』 听到这句话,悦子回想起白天那一连串的事情。说到让她白天用自己的手机留下来电记录的人,那就是—— 「我是河野悦子。这么说,您就是本乡大作老师了吧?」 在片刻的沉默后,电话另一头没有否定或肯定,只是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是这样没错吧?您失踪一事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我或许联络一下贝冢,把您平安无事的消息告诉他比较好?啊,可是我不知道贝冢的手机号码耶。没办法了。」 应该说,除了今井、森尾和米冈以外,悦子根本不知道其他同事的手机号码。原本以为对方会挂电话,但通话仍没有中断。 「喂喂?您还活着吗?」 『河野小姐,你现在能来帝国大饭店一趟吗?』 「我不想去。帝国大饭店离银座很近,您随便去一间店找对象如何?」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说,您现在在帝国大饭店?在那边干嘛啊?」 就悦子所知,本乡大作并不是个会拖稿的作家。在被异动到周刊杂志校对组之后,悦子也不曾看过会让她觉得「写得真敷衍耶」的文章(虽然她也只看过三篇本乡的连载而已)。所以,应该不是写不出东西而刻意搞失踪。那么…… 「……咦?老师,难不成您杀人了吗!所以才要逃亡?既然这样,得再躲到远一点的地方才行啊!为什么要选择东京正中央的地点啊!您是白痴吗!」 『不对!是内人失踪了!』 虽然悦子只有「哦~是喔~」的感想,但这似乎是本乡不小心说溜嘴。不知为何,他连忙压低音量表示「帮我对其他编辑保密」。 「我明白了。希望您能赶快找到夫人。那就这样。」 语毕,悦子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在加奈子露出满溢好奇心的闪亮眼神,探出上半身追问「怎么了?帝国大饭店里发生什么事了吗?」的同时,她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号码跟刚才的相同。悦子按下通话钮,有些厌烦地开口: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请您放心吧。」 『拜托你帮我一起找吧。』 「不要,麻烦死了。为什么是我啊?」 「嗳~小悦,我听说帝国大饭店的翻转苹果塔很好吃呢。我也好想吃一次看看喔!」 不知为何,加奈子挤到悦子的身旁这么大喊。不要凑过来捣蛋啦,再说,比起翻转苹果塔,拿破仑派更好吃呢——当悦子想这么回应的时候,加奈子的声音似乎也传到了电话另一头。 『……刚才那是谁的声音?』 「附近的房仲业者。」 『真是一份了不起的工作!翻转苹果塔也行,要吃什么我都请客!我等你过来!』 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分贝呐喊后,本乡「喀嚓」一声切断了通话。悦子忍不住用尖锐的破音「啥!」地喊了一声,但一旁的加奈子却兴奋地开始收拾餐桌。 「那个人说要请客耶!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一定是个好人。我们走吧,小悦!」 你刚刚才嗑完四个巧克力奶油鲷鱼烧耶。悦子望向时钟,现在才刚过九点。想起帝国大饭店的餐厅营业到凌晨十二点的事实,悦子不禁感到绝望。而且,从最靠近自家的车站坐地下铁过去,大概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能抵达了。 ——我并非鳗不在乎。我的忍耐已经超越界县了。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要不要溜下来看家请你随意。亮子—— 鳗→满。超越→超出?界县→界限。溜下来→留下来。 「呃,你不用修正内文无所谓啦。」 「应该说,这么短的文章就能出现四个错误,就某方面而言也是一种才能了。」 竟然把「满」写成「鳗」。要是写成「蛮」,或许还没话说。 替房里的原子笔套上笔盖后,悦子转身望向本乡。在这间还算宽敞的标准双人房里,不知为何,加奈子正坐在床沿打电话叫客房服务,点了三块翻转苹果塔和三杯咖啡。放下话筒后,她像个孩子般用屁股在床垫上弹跳着,并开口说道: 「好开心喔,我第一次来这么棒的饭店!嗳,小悦,好棒呢!叔叔,谢谢你!」 看到这样的加奈子,本乡露出笑容,原本憔悴不堪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生气。悦子总觉得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才能。这或许就是加奈子在商店街的大人们疼爱下,健康开朗地成长的结果吧。 「那么,您为什么要逃到饭店里来呢?就算夫人失踪了,您本人也没有必要离家出走啊。」 「这个房间,是我和内人第一次共枕而眠的地方。我原本猜想她可能会在这里,所以去问了柜台。既然都来了这一趟,直接回去也有点浪费,就干脆住下来了。」 「女人可没有男人想象中那么浪漫喔。既然知道夫人不在这里,直接回家就好了嘛。真是浪费钱耶。」 听到悦子没好气的回应,本乡一脸坦然地表示: 「不,如果我待在家里的话,内人失踪一事就会被编辑们发现了吧。这样有损我的形象。再说,自从当上作家后,我一直很想试试『因为写作低潮而躲避编辑』这种事情呢。这样的机会刚好。」 「一点都不刚好。为什么我得陪您玩这种假装遇到写作低潮的游戏啊?」 「小悦,你不是在做编辑的工作呀?」 加奈子在绝妙的时间点从旁插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我是校对员啦。按照我的立场,本来无法直接和作家接触才对呢。所以,关于老师的夫人离家出走一事,我也没有义务涉入其中。」 「之前,理香的妈妈离家出走的时候,理香的爸爸有去接她回家喔。」 听到加奈子的发言,本乡不禁开口询问「最后是在哪里找到他太太?」结果,前者用开朗的表情道出「好像是韩国。阿姨因为迷上韩国偶像,把银行的钱全都领了出来,直接到当地去追星呢」的可怕事实。 「我家应该不可能是这种情况呐。」 本乡有些遗憾地垂下双肩。 「为什么?」 「比起韩国偶像,她更喜欢decembers旗下的偶像。」 加奈子回了一句「这样啊~」然后也跟着垂下双肩。她喜欢的偶像是哪个?好像是scoop(偶像团体名称)里的某个成员,但我不知道是谁。讨厌啦,现在已经是snow white(偶像团体名称)的天下了耶,等您的夫人回来以后记得告诉她哟——在两人讨论着没有任何实质帮助的偶像话题时,房间的门铃响了。搭配香草冰淇淋、呈现出诱人光泽的翻转苹果塔和咖啡一起被送上。 看到加奈子露出灿烂笑容欢呼「看起来好好吃喔」,本乡脸上再次浮现微笑。目睹他的反应,悦子开口问道: 「本乡老师,您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内人不想要。」 这么回答的本乡,侧脸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郁。看来夫妻之间也是存在着各种复杂的苦衷呢——悦子带着不关己事的心情这么想。接着,三人围绕着放好餐点的桌子坐下,开始享用苹果塔。不知为何,还陷入了一边吃甜点、一边听本乡细说过往的状态。 两人第一次共枕而眠(这种说法听起来令人怪难为情的),就是在这间饭店的这间房间。对妻子亮子而言,本乡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也很令人难为情)。亮子非常喜欢美味的东西。在本乡还没没无闻的时候,就算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只要看到新开幕的餐厅,两人就会一起去尝鲜。当然,亮子亲手做的菜色同样美味无比。在本乡的作品还不红,甚至因此没钱吃饭时,亮子曾经从娘家带了自己做的餐点给他。适逢纪念日时,亮子亲手烤的蛋糕也相当好吃。趁着和亮子到这间饭店的最高楼层吃法国料理时,本乡向她求婚了。两人第一次发生激烈争吵,是因为约会时选择的餐厅太难吃等等…… 「……几乎都在吃嘛!」 「有什么办法啊!我们就真的一直在吃啊!」 「没有一起出去旅游的回忆之类的吗?」 「比起观光,我们更像是为了美食而去旅行呐……」 「对了,老师。您在《周刊k-bon》上连载的美食专栏,现在是我在负责校对喔。」 「咦?你被调去做杂志了吗?为什么?」 早知道就不说了——悦子不禁感到后悔。对本乡说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他坏心眼地笑着表示「你可要记取教训,以后别再多管闲事喽」。于是,悦子圆瞪着双眼从椅子上起身。 「真的吗!那我回去喽!谢谢您的招待!」 「不不不,等等、等等、等等。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啊。」 「哪里是两回事啊。我觉得这就是我不应该插手的闲事耶!」 悦子忿忿不平地瞪着抓着自己的手臂不放的本乡。在她的怒目相视下,本乡非但没有退缩,还露出有些奸诈的笑容。 「如果你能协助我,我也可以帮你跟女性杂志部门美言几句喔。虽然我跟ssy》扯不上关系,但《every》里头有我认识的编辑呐。」 「讨厌啦~这种事你要早点说才行啊,老师。」 悦子堆出至今未曾在本乡面前表露过的灿烂笑容,匆忙回到椅子上坐好。一旁的房仲业者,口中含着一截坦露在外的糖渍苹果片,以无奈又怜悯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租客。大人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好吗! 虽说答应协助本乡,但悦子也不明白自己实际上应该做什么才好。总之,为了寻找线索,她隔天动身前往本乡自家的住宅。让加奈子先过去确认有没有编辑守候在外头之后(她表示「房子超大的!」这样),悦子拿着本乡交给她的钥匙开门入内,走向他妻子的房间。 「这样真的好吗~感觉好像侵犯了个人隐私耶~」 「是擅自搞失踪的人不对啦。」 加奈子不带恶意地这么说之后,开始环顾这个约莫有悦子房间(在鲷鱼烧店二楼,约莫二点二五坪)三倍大的空间。虽然不知道「作家之妻」具体上是什么样的存在,但这里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就只是个优雅的家庭主妇的房间。 「……净是一堆无趣的衣服。」 打开步入式衣帽间的悦子不禁这么开口。她明白服装制造业者是刻意生产出这样的成品,也明白这类无趣的衣服实际上有着很高的市场需求。只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度过人生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像是青楼女子的打扮——悦子想起本乡夫人这句曾几何时对她说过的、带着苦涩尖刺的发言。轻蔑的感情中总是包含着憧憬。穿上这样的衣服过生活的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家出走的呢?啊,对了,是为了去见丈夫的外遇对象嘛。明明就没有这种东西啊。 在靠墙的书架一角,并排着本乡表示能帮悦子向编辑部美言几句的《every》的旧刊。这套杂志锁定的读者族群原本是四十多岁的女性,但主打的口号是「为了已经获得一切的高贵女性而存在的圣经」,所以也拥有不少五、六十岁的女性读者。而且杂志本身的单价并不便宜。在极度不景气的环境下,锁定年轻女孩子为读者的女性杂志,经常会和速食时尚(fast fashion)品牌推出联名商品;然而,这套杂志却勇敢地祭出「harry winston的每一天」或「一辈子都要用芬迪!」之类让人不忍有感「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的特别报导。 悦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every》,一边随意翻阅,一边思考或许这才是女性杂志应有的内容吧。伸手可及的梦想,就不再只是梦想了。尽管明白这一点,但她还是认为fraeulein登纪子的随笔恐怕无法引起同年代女性的共鸣。一如悦子所料,听森尾说,那本书在网路书店上的读者评价奇差无比,看来是不可能再版了。 悦子发现杂志有几页的页角被折了起来。有时是介绍服装的页面、有时是介绍饰品的页面、有时是探讨文化的页面。悦子是习惯用便利贴做记号的人,但直接将书页折角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 「看起来好好吃喔~」 从旁探头过来看的加奈子这么说道。 悦子目前翻开的页面,正好在介绍杂志出版当下最流行的某间来自美国的松饼店。 「如果不把鲷鱼烧弄成鱼的形状,而是做成像松饼那种圆形,会不会比较赚钱啊~」 「那应该会变成另一种名为今川烧的食物了吧~」 这一页也被折起来了。这时,突然想到什么的悦子从书架上抽出其他本的杂志。美食专栏的页角同样被折了起来。抽出五本杂志确认后,她发现服装或文化的内容不一定会被做记号,但美食专栏的页角却一个不漏地全都被折起来。 真是一对爱好美食的夫妻耶。悦子在内心这么感叹道,同时也涌现一丝亲近感。 向本乡报告自己没发现任何线索的结果后,周末就这样结束了。到了周一,悦子正打算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开时,米冈将一整个纸箱的文件交给她。 「麻烦你对一下答案喽。」 「咦?什么东西的答案?」 「新人的笔试考卷啊。可别跟我说你又忘了喔。」 悦子喊了一声「啊~」然后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就是在去年年底让她忘记校对,并因此被人事异动到杂志校对组的工作。 「竟然有这么多喔……明明只是初试而已。」 接下纸箱的悦子为了沉甸甸的手感而吃惊。 「你在说什么啊。这些可都是已经根据履历表筛选后的结果呢。你很容易遭人误解,所以更应该觉得能进入景凡社工作的自己很幸运呢,河野妹。」 悦子确实很感谢从众多求职者当中选中自己的杏鲍菇。不过,倘若事实真的如杏鲍菇所言,那她就得更加把劲努力工作,才有可能进入杂志编辑部。悦子将原本拿在手里的包包放回地上,从纸箱中取出一叠叠的试卷。为什么不采用画答案卡作答的考试方式啊…… 根据一起放在纸箱里的指示内容,人事部似乎会负责统计分数,所以悦子只要负责用○x批改试卷就好。她在人愈来愈少的办公室里,一边对考卷的答案,一边暗示自己是台专门标记○或x的机器。过了片刻后,悦子突然感到右边锁骨的正中央传来剧烈的刺痛感。以前去整骨的时候,她询问过整骨师这种现象是不是意味着什么疾病,结果对方告诉她这是肩膀过度僵硬的人会出现的症状。悦子揉着锁骨抬起头,才发现办公室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在这片寂静中叹了口气的同时,她听到一个令人不悦的嗓音。 「米冈在吗~」 「他早就下班了喔~」 听到悦子的回答,贝冢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吃惊地踏进办公室里。 「真罕见耶。你忙什么忙到这么晚啊?」 「帮新人笔试的考卷对答案。」 「咦,那也是校对员的工作吗?」 「好像是吧。」 今年的试题相当困难,让悦子觉得自己几年前参加的好像不是同一场考试。其中有许多常识方面的问题,都不禁让她感叹「真亏这些人能答对耶」。是这几年的常识改变太多了吗? 「已经是这种季节了啊~」 有感而发之后,贝冢将罐装咖啡搁在桌上,然后在悦子旁边的座位坐下。 「你这样会妨碍我工作。我不是跟你说米冈已经回去了吗?」 「不,那找你也可以啦,我们去吃饭吧。」 「敝人没有能在你们这种编辑会去的高级餐厅支付餐费的资金呢。」 「我请你啦。」 「讨厌~贝冢先生好大方哟!」 悦子以秒速盖上红笔的盖子,然后起身。她无视贝冢一脸傻眼的表情,用无比灿烂的笑容催促「好啦,我们走吧」。 本乡的失踪事件,似乎演变成相当不得了的状况。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乡觉得丢脸,才躲起来避不见面而已,但现在却被加油添醋成「本乡背着老婆和情妇私奔」。甚至还有人猜测他动手杀害了妻子,将她的尸体埋在深山里头,然后为了躲避追缉而开始逃亡。因为本乡的第二本著作,内容正是在描写这样的故事。编辑难道都不会觉得「作家不可能做出和自己撰写的作品内容相同的事情」吗? 「毕竟他的夫人是个醋坛子嘛。真要说的话,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 尽管有很多话想说,悦子仍选择将这些话语和啤酒一起吞下肚。 「……跟他私奔的情妇是谁啊?」 「听说之前是赤羽的酒店小姐。但我们也不确定详细的情况就是了。」 「赤羽」这样的地名,听起来令人不胜唏嘘。觉得银座太勉强的话,至少也帮他配个六本木的小姐吧。我现在真的没有搞外遇——悦子想起本乡有些落寞的这句发言。在贝冢想象根本不存在的情妇时,坐在旁边的她用汤匙舀了一口炖得软烂的东坡肉放进嘴里。她原本还期待贝冢会带自己去更高档的店吃晚餐,结果两人抵达的却是一间稍微高级一点的居酒屋。 「作家也真是辛苦呢。」 「咦,像你这样的宽松世代,也能明白作家的辛苦吗?」 「这跟宽松世代又没关系。因为本乡老师就是给人这种印象嘛。跟情妇私奔什么的。如果他的小说是温暖又富有人情味的老街故事,然后自己是个有小孩、同时又以妻为尊、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男人,编辑们也不会把他想成这样了吧?」 「嗯,这倒也是啦。」 「然后啊,作家也必须符合自己的作品形象吧?或许,本乡老师其实根本没有情妇,而且意外是个极其普通的人也说不定;不过,要是被读者或编辑发现这一点,可能会让他们失望,所以只好继续演下去。总觉得这样很辛苦呢。」 尽管知道这么做有失礼节,但悦子还是捧起已经不见东坡肉踪影的小碗,直接喝完残余的红烧汤汁。虽然不是什么名店,但这间居酒屋的餐点十分美味。把空碗放到吧台上之后,悦子将终于端上来的日式厚蛋卷分成两半。里面还包着鳗鱼呢。真令人开心。 看着悦子喜孜孜地嚼着厚蛋卷的模样,贝冢皱眉丢出「你该不会知道些什么吧?」的问题。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上次跟老师见面时,你一脸对他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啊。应该说,老师那种人正是你讨厌的类型吧。既然这样,现在怎么会说出像是在包庇他的话?」 「你又知道我喜欢或讨厌的类型了?你了解我什么啊?」 「……」 贝冢沉默下来,在悦子身旁静静吃完自己那份厚蛋卷。他起身去上厕所之后,吧台后方一名不知该说是主厨或师傅的厨师,用故作熟稔的态度向悦子搭话。 「大姐,你刚才那么说有点过分呐。」 就算贝冢是常客,但自己可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生面孔,希望对方能弄清楚这一点——悦子这样的想法清楚浮现在脸上,回应厨师的语气也带些火药味。 「为什么啊?」 「我觉得贝冢先生可能喜欢你呢。他常跟我提到一个『和自己不同部门的嚣张丫头』,我想那应该就是你吧,大姐?」 ……啥?(火药味瞬间烟消云散)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在想啊,我该不会开始走桃花运了吧?」 「咦~怎样都好啦~再说,那种惹人厌的男人,可不能把他算进桃花里喔。更何况,他还是文艺编辑耶。太扯了啦。」 森尾带着不感半点兴趣的表情,大口吸着碗里的南蛮鸭肉乌龙面。原来如此,贝冢不算吗。说得也是啦。 「真要说的话~我们公司的男性文艺编辑个个都很骄傲自大不是吗?就连过来拜托我们把书评放进杂志的文化专栏时,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明明是个赔钱的部门,却只有自尊比山高,真的只能说是糟糕透顶。跟我们的读者模特儿联谊时,会在内心跟胯下都异常亢奋的状态下来参加的他们,却瞧不起做杂志给年轻女性阅读的我们。就算受这种男人欢迎,也不值得开心啦。」 「噢……嗯……」 他们或许只是因为女性杂志的编辑看起来都很可怕,为求不要输人,才会这样虚张声势吧——还来不及插嘴,森尾又继续往下说: 「对了,比起这个,我真的想不出什么好企划了啦。我需要构思。给我一些想法吧。明天就要开会了呢。」 看着森尾气势逼人的黑眼圈,悦子随即这么回答她: 「名为『轻贵妇的遁世之旅』这样的美食旅行企划。或者是在东京都内的轻贵妇饭店犒赏自己的企划。诸如帝国大饭店这种的。」 「不要轻贵妇来轻贵妇去的啦,听起来更穷酸了。再说,像帝国大饭店这种地方,我们杂志的读者绝对踏不进去啊。」 「是喔?现在的女大学生都不太当别人的情妇了吗?不然只去喝下午茶也好。再加上『稍微成熟的帝国大饭店商场轻贵妇购物体验』之类的专栏。」 「就说不要加上轻贵妇三个字啦。不过你的提议我还是会参考喽。遁世之旅感觉不错呢,让人有点心动。」 森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刚才的对话内容,然后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比起遁世,我更想逃避现实呢……」 「如果你消失了,我会代替你过去那边的编辑部。」 「你不行啦。要是出现轻贵妇和情妇这种字眼,我们家的杂志就完蛋了。」 悦子装模作样地道出「女性杂志还真是不好做耶~」的感想,喝干咖喱南蛮乌龙面的汤汁,然后放下筷子。结果,跟她同时放下筷子的森尾一脸狐疑地问道: 「不过,好难得耶。为什么是旅行企划?你平常不都会提出跟服装相关的话题吗?」 「噢……莫名就想到了吧?」 不慎将滞留在脑里的思绪泄漏出来的悦子,现在才有种冒冷汗的感觉。希望这间店里没有其他文艺书籍的编辑。 「难不成你交到男朋友了?是那个模特儿吗?可不准你自己一个人偷跑哟。」 森尾这个令人感激的误会,让悦子的冷汗又缩回毛孔里。 「跟你说喔~我啊~想在情人节送巧克力给他呢~你觉得买哪一家的比较好?今井都不肯认真和我讨论耶。」 「送巧克力给模特儿?你是笨蛋吗?送蒟蒻果冻啦。要维持身材可是很辛苦的呢,尤其是会上台走秀的模特儿。」 可是他会喝焦糖玛奇朵耶——虽然这么想,但悦子没有实际反驳。她用牙签稍微剔了剔齿缝后,便离开餐厅返回公司。午休结束十分钟后,贝冢出现了。原本以为他是因为昨天扑空,所以今天又过来找米冈一次;但在和米冈说了几句话之后,不知为何,他过来拍了拍悦子的肩膀。 「你现在方便吗?」 「不方便。我在工作。」 回想起昨天那名厨师的话,不想被贝冢告白的她表现出比以往更冷淡的态度。尽管如此,贝冢仍继续和她搭话。 「你上星期是不是有去帝国大饭店?」 「有啊。跟住附近的房仲业者一起去的。」 「咦?男的吗?」 看着吃惊到说话有些破嗓的贝冢的表情,悦子更怀疑他可能已经迷上自己了。虽然想受男人欢迎,但正如森尾所说,就算被这种人看上,也不值得高兴。 「你问我『是不是有去』,所以不是你亲眼看到?」 「嗯。不是我,是一位跟作家开会的前辈说疑似有看到你。」 既然这样,就把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告诉他啊。 「我只是跟住附近的女性房仲业者一起去吃翻转苹果派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贝冢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他随即恢复原本的表情,并追问「本乡老师没跟你在一起?」的问题。突然被他这么问,悦子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心虚地在半空中游移。 「……没有啊。我跟房仲业者在一起。」 「……他在帝国大饭店对吧?」 「都跟你说没有了嘛!」 「你的言行举止太好懂了啦。换作是平常,你只会回答『这跟我又没关系』而已吧。」 是这样吗?悦子转头向米冈求助,结果后者只是垂下八字眉点点头。 「他住几号房?」 「我不知道啦!」 「1228对吧?」 「你都知道了,干嘛还问我啊!是说,你怎么会知道?」 「老师之前有在随笔里提到,那是他充满回忆的房间。」 那个大叔是白痴吗!根本就完全穿帮了啊! 然而,本乡并不在那间客房里。看起来不是暂时外出,而是已经退房了。虽然友善的服务人员答应让两人入内检查,但为了提供下一位房客使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早已被整理完毕,也换上了一套新被单。里头没有留下任何能称得上是线索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在客房门外,贝冢以罕见的严肃表情质问悦子。 「因为老师叫我不要说出去。」 「我不是交代你要告诉我吗?」 「本乡老师要我别说出去。对我来说,本乡老师跟你,哪个比较伟大啊?」 「……是哪个呢……」 悦子迈开步伐,将认真思考起来的贝冢留在原地。后者赶忙跟了上来。 「既然事实已经曝光到这种地步,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老师为什么不见了?」 「你能保密吗?不会告诉其他公司的人?」 「不会。」 「请我吃楼下餐厅的拿破仑派吧。」 自己提供的情报还真是廉价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午餐吃的咖喱南蛮乌龙面份量异常的少,所以悦子已经觉得饿了。在服务生带领下,两人坐进餐厅最深处的座位。在拿破仑派端上桌之后,悦子一五一十道出事情经过。本乡或许有情妇,但他并不是和对方一起去旅行了——这是悦子的说法。为了守住本乡所谓「男人的面子」和「本乡大作的作家形象」。 「他太太留下来的信呢?里头写了些什么?」 「『我并非鳗不在乎。我的忍耐已经超越界县了。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要不要溜下来看家请你随意。亮子』。我加重发音的地方,是她汉字写错的部分。」 「那封信的内容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嗯。」 「这样的话,他们会在赤羽吗……」 不,那个赤羽的酒店小姐,是你们编辑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吧。但悦子并没有这样指摘,只是用叉子将拿破仑派送往嘴里。 「我说啊,我也明白自己只是个校对员,所以没有资格对编辑大人的做法说三道四。可是……」 先道出一段这样的前提后,悦子吞下口中的拿破仑派,又继续往下说道: 「有必要马上把老师找出来吗?」 「不。如果他没有杀了自己的太太,再把尸体埋在深山里的话,就没有这种必要。这是对我们公司来说啦。只是,冬虫夏草跟明坛那边……」 据说,本乡大作的文章算是第二受欢迎的「人气连载作品」,可以的话,编辑部不希望让他休刊。虽然悦子不知道,不过,要是让本乡休刊了,编辑们就得把之前都搁置一旁、由默默无闻的新人作家所撰写的原稿拿出来用。另外,会把原稿搁置不管,其实背后也存在着某些理由。说到这些理由,不外乎是「因为编辑太忙,所以没时间受理作家的原稿,隔了好一阵子才去联络又很尴尬」、「作家不想重写,要游说对方这么做也很麻烦」等等。在悦子看来,这些全都是能够想办法解决的小问题。不过,既然自己刚才已经说过「没有资格对编辑大人的做法说三道四」这种话,她也只能把这样的意见吞回肚里。 「至少,在老师找到夫人之前,你就放过他吧?」 「嗯……」 将最后一口派放进嘴里时,悦子感受来自右斜前方的一股视线。抬起头来的她,不自觉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齁……」 「果然是你呢,河野小姐。」 一名爆炸头帅哥露出灿烂的笑容朝她走来。悦子迅速咀嚼了几下,然后用咖啡将拿破仑派冲进胃里。啊啊,他怎么会帅成这样呢。感觉坐在自己眼前的编辑看起来跟垃圾没两样呢。 「咦,是永先生?」 想当然尔,贝冢也认得曾经进出景凡社的是永。他慌慌张张地起身,然后带着困惑的表情交互望向悦子和是永。 「你为什么会认识……」 「之前发生过一些事。」 上次去参观时装展时,是永「希望下次有机会一起吃个饭」的邀约至今尚未成真。所以,这是两人自从那天之后第一次见到面。 「米冈先生好吗?」 「是的,他还是一如往常。」 「咦,你怎么连米冈都认识?」 你闭嘴啦!悦子在心中这么怒骂贝冢,然后竭尽所能对是永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一直开工作会议到刚刚。啊,不过,不是『是永』这个身份的工作就是了。」 除了文艺编辑部的部长以外,是永似乎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模特儿的身份。朝贝冢偷瞄了一眼之后,是永露出看似恶作剧成功的笑容。这个帅气的笑几乎令悦子晕眩。 「我……呃……倒算不上是工作会议……」 「啊,我明天要去法国一趟。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说着,是永靠近悦子的耳边,轻声向她表示「我要去参加选秀,但这件事请你帮忙保密喔」。悦子觉得自己要瘫倒在椅子上了。 「只……只要是是永先生挑选的东西,什么都可以。」 「那么,等我回国之后,我们再见个面吧。」 之后,悦子不记得自己又跟是永说了些什么。回公司的路上,贝冢似乎叨念了一堆有的没的。她坐在桌前,进入对答案的机器模式,然后埋头工作。终于来到最后一张试卷时,悦子奋力在最后一题画上「x」,然后再次望向刚才用手机输入的行程表安排。 「我们再见个面吧」。是永这么说,然后指定了二月十四日。 毋庸置疑,那天是情人节。 第五话 校对女王~俄罗斯和豆皮和其他鳗鱼 上午九点,是景凡社校对部的上班时间。文艺组、杂志组和学术组都一样。据说这是让从编辑部被调过来的职员最痛苦的地方。为了和作家或写手直接讨论原稿的内容,编辑的工作时间也必须配合对方,所以他们多半比较晚起。然而,校对部的所有职员都必须在早上九点到公司,然后面对自己负责的纸本校样。校对部总是一片静悄悄的状态,安静到会让人被电动削铅笔机的声音吓到双肩一颤。那仿佛足以把冻结在湖面的一层薄冰震个粉碎的刺耳运转声,大概一个小时会出现两次。另外,除了终校日外,大家都会在晚上六点准时下班。 在资深员工齐聚的杂志组当中,两个半月前被人事异动调过来的悦子,并没有被当成正式战力,负责校阅的都是一些相对轻松的原稿。至于在杂志上连载的历史小说,在送印之前会先经过监修员之手。悦子负责校对的,便都是经过监修的版本。就算有错,也能在出成单行本的时候修正。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四十分的现在,身为景凡社杂志校对组成员(非战力)的河野悦子,不是出现在纪尾井町,而是在寒风刺骨的东京车站第二十三号线的月台。 「白痴!你真的是个白痴!我今天有约会耶!」 不是夸饰,而是真的目泛泪光的她,在被炫目阳光笼罩的日本国正中央呼喊着和爱完全沾不上边的东西。在风中飘扬的沙尘,因反射朝阳而散发出宛如钻石星尘般的光芒。现在,这里八成比俄罗斯还冷。 【校对】检查核对。阅读文章或原稿,确认是否有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原稿」。 出自《广辞苑》 事情要回溯到前一天,亦即二月十三日。本乡大作表面上失踪的第二十天。 这天,同时也是连载着本乡文章的冬虫夏草社文艺杂志的最终交稿日。明坛社那边的连载因早已超过交稿期限,预定在四天后出版的新一期杂志中,将会看到本乡的休刊通知、以及默默无闻的新人单篇完结文章。至于《周刊k-bon》的美食连载专栏,这个星期就会用掉预先写好的最后一篇原稿。 再追溯到十天前,在帝国大饭店被本乡要求「帮我一起找出内人」之后,悦子曾前往本乡的住处翻箱倒柜地搜索,但最后向他报告的结果仍是「没找到任何类似线索的东西」。不过,在那之后,悦子试着自己整理了情报。因为,要是本乡真的在《every》有人脉的话,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首先,本乡夫人总是会一字不漏地阅读丈夫的著作。而她一切的生活中,总是少不了丈夫的身影。也就是说,她几乎不曾和丈夫以外的人外出。也没有无须经由丈夫的情报来源。再加上她不懂得如何使用网路,会看的电视节目基本上也只有scoop参与演出的连续剧或电影。那么,除了这些以外,她唯一的情报来源,就只有自己喜欢的杂志《every》、有连载丈夫的作品,或是丈夫的访谈内容的杂志、以及信用卡的会员杂志吧。 另外,本乡夫人的娘家位于东京都,且双亲都已经过世了。所以也不会是「我要回娘家!」这种戏码。更令人吃惊的是,本乡夫人跟悦子同样毕业于「圣妻女子大学」,可说是她的学姐。这是贝冢在之后告诉她的。悦子是经由大学入学考进入圣妻女子大学,本乡夫人亮子则是从国中一路升上去。而这些似乎都是本乡写在《昔日随笔》里的内容。最近才发现这个事实的贝冢,曾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为了自己戏称悦子念的是「三流大学」一事道歉。看过随笔的复印内容之后,悦子不禁淡淡骂道「不管怎么说,那个老头还是最爱自己的妻子了嘛」。 到了现代,虽然有悦子这种毕业生,但本乡夫人在学的时候,圣妻女子大学确实是一所只教授家政和国文、完全是为了培育贤妻良母而存在的学校。所以,她会成为这种思想封闭的妻子,或许也不难理解。 ——嗳,本乡夫人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 时间回溯到六天前——不过,这里所提到的时间其实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也无须特别记下来就是了——悦子这么询问贝冢后,他回答是本乡出道后的第十四本著作《蝶之瞳》。遗憾的是,这本书卖得并不好,单行本和文库本都已经绝版了。尽管非我所愿,但悦子还是向贝冢借了他的藏书。 令人吃惊的是,这本著作没有悬疑或情色……不对,尽管还是有情色描写,但却是一本没什么悬疑要素的恋爱小说。噢,女性就是喜欢这样的作品嘛。悦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草草翻阅。虽说是草草翻阅,不过,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在意标音的位置或标点符号的用法,所以仍花了不少时间。 ——「我好想去法国呢」。蝶子时常这么说。而内心满是愧疚的我,也只能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身子。再过三年,蝶子的双眼就会完全失去光明。时间只剩下三年了。可是,女儿还要五年才会成年。尽管和妻子之间已经不存在一丝爱情,她却时常重复「在朱里成年之前,麻烦你继续维持这个家的样子」这句话,仿佛把它当成口头禅一般。 蝶子的视力是从一年前开始衰退。一开始,她原本以为只是过度疲劳引起的症状,因此并没有太在意。然而,在接受医生诊断后,她才明白这是一种渐进性眼疾。因此自暴自弃的她,最后和我共度了夜晚——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跟男人共度一晚? 虽然是一本令人不禁浮现这种平凡疑问的小说,但最后,主角还是抛妻弃子,怀着殉情的觉悟带着蝶子前往法国。他们到巴黎的michel rostang餐厅品尝了松露和梭鱼丸、到亚尔萨斯的auberge de lill吃了鲑鱼舒芙蕾、到勃艮第 cote dor大啖田鸡和鲈鱼、又造访了香槟地区的les crayeres、罗阿讷 maison troisgros、阿基坦的loges deubergade等等。为了在蝶子完全丧失视力前让她见识这一切,主角像个逃亡的通缉犯似地,每天都带着她往不同的地方跑。针对在各地吃的、买的和看到的东西,文中都有着巨细靡遗的描写,让人忍不住怀疑本乡根本是打着取材的口号,拿出版社提供的经费行吃喝玩乐之旅。想起列印在自己薪资明细上的金额,悦子不禁感到悲从中来。水晶青苹果是什么东西啦。我也想吃吃看啊。 同时,悦子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和编辑开会时,本乡夫人必定会一起出席。所以,这趟取材之旅她应该也有同行。本乡没写过其他以外国为舞台的作品,再加上这阵子景气低迷,要不是超级畅销书的作家,恐怕很难要求出版社出资赞助自己到国外取材。因此,对本乡夫人来说,这本书或许是回忆满载的一部作品吧。所以才会是她最喜欢的著作。 书中出现过的食物看起来都相当美味,让悦子忍不住一一上网查询。接着,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边的本乡著作中出现过的食物全都列出来。炙烧海鳗、龙虾长寿味噌汤、鳖肉什锦粥、石斑鱼生鱼片、香葱鸭肉汤沾面、河豚火锅、腌海参肠。在校对时,悦子只是针对「这道料理是否真的存在」而上网查证,并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她现在发现本乡对食物的描写都相当细腻。这么做明明没有意义啊。 最后,虽然尝遍了各种高级食材,但悦子发现有一种高级食材完全不曾出现过。那就是「鳗鱼」。 ——我并非鳗不在乎。 亮子留下的书信内容,此刻清晰地在悦子脑中浮现。 那说不定是某种暗示? 她用公司内部信箱告知贝冢此事。之前,把亮子的留言内容告诉他时,悦子原本以为那只是一篇错字百出的书信,所以并没有把详细用字一并说出来。不过,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的贝冢,在收到信之后,马上气喘吁吁地赶来校对部。这是在二月十日发生的事。顺带一提,这个日期也不重要。 「你说鳗鱼?」 「嗯,鳗鱼。你以前招待老师跟夫人时,是不是都没请他们吃过鳗鱼?」 「我怎么可能把每场饭局的菜色记得一清二楚啊!」 「关我什么事!吼我有什么用啊!是说,你好歹也把这种事记在随身手册里吧!」 在这样的对话后,贝冢转而联络本乡在其他出版社的责编,接着再次返回校对部。 「每个人都说没请老师吃过鳗鱼啊!」 「你不需要一一跟我报告好吗!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在工作中耶!」 「我也在工作啊!」 「吵死啦!贝冢,回你自己的部门去!」 被平常总是温和客气的杏鲍菇(但他最近头发长长了,看起来比较像草菇)怒声斥责后,贝冢连忙低头赔不是,然后拉着悦子离开校对部。 「所以,鳗鱼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啦?」 在楼梯转角处听到贝冢这么问,悦子有种几乎要全身一瘫,然后从楼梯滚下去的感觉。不是夸饰,而是真的这么觉得。悬疑小说作家的责编竟然是这副德性,真的不要紧吗? 「没人请老师吃过鳗鱼,就代表他讨厌鳗鱼吧?会不会只是夫人自己出门去吃鳗鱼了?有可能是因为夫人很喜欢鳗鱼,但跟本乡老师一起用餐的话,就没办法吃了嘛。」 「哪有可能啊,她不是会独自出门的人耶!」 「这我哪知道啊……」 悦子已经连大声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贝冢的发言当作某个遥远国家的不知名语言,一脸茫然地听着。反正都是一堆左耳进、右耳出也没关系的内容。 这天下班后,为了四天后的约会,悦子前往东西百货公司买新衣服。因为难得可以早点下班而兴奋不已的她,在员工出入口和藤岩不期而遇。在「你还是一样土气耶」以及「请不要管我」这样的对话后,悦子决定干脆把藤岩一起拖去百货公司。令人意外的是,藤岩老实地跟着她走了。 「听说你从文艺校对组被调到其他地方?」 「啊,嗯。不过工作内容还是老样子,都在校对小说跟专栏连载文章。《k-bon》里头的。」 「什么嘛~」 在不明白藤岩这句「什么嘛~」代表什么意思的状态下,两人踏进了百货公司的入口大厅。搭上电扶梯,看着为了情人节而筹备的「巧克力天堂(特别活动会场)」鲜艳又刺眼的宣传设计,藤岩开口表示「对了,我看了那本书喔」。 「哪本书?」 「mademoiselle(注:法文的「女士」之意。)登纪子小姐的随笔。」 「是fraulein啦。」 「原来也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呢。但跟我无缘就是了。」 藤岩的这句话,正和悦子对她本人抱持的感想相同——虽然立场完全相反。听到她的感想,让悦子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你觉得怎么样?」 「是一本很有趣的书。」 藤岩令人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悦子错过离开电扶梯的时机而踉跄了一下。 「真的假的?那本书的读者评价很差耶。」 「我知道啊。可是,看过那本书之后,至少让我涌现了『可能真的要认真打扮外表才行』的想法。很多人都会用外在来评断他人,而且,多了解书中描述的那个世界,在跟经历过泡沫经济的年长作者交流的时候,应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现在虽然很不景气,但在自己年岁逐渐增长之后,时代或许也会跟着改变。为了因应这种时刻的到来,我也想开始好好准备,才能避免到时候闹笑话呢。」 时尚想必也和文学一样,只要是优质的东西,就能够受到爱戴而永世流传,是一种可敬的存在。面对一边缓缓迈开步伐,一边看着自己的脸这么主张的藤岩,悦子带着一种冰释前嫌的心情回望她。头脑聪明的人……或者该说是付出足以考进东大的努力的人,也许从最根本的地方就跟自己不一样吧。她不禁这么想。悦子原本只觉得藤岩是个不知变通又土气的女人,但现在,她却能够以放眼未来的心态,肯定悦子所无法接受的fraulein登纪子的文章。这是脑袋不知变通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悦子突然觉得眼前的藤岩闪耀着光辉。 「……藤岩小姐……我觉得……你好厉害喔。」 「你现在才发现啊?太晚了吧。」 「但你还是一如往常的土气呢。」 「所以我今天才会跟你一起来百货公司呀。好啦,请你挑选几套适合我的衣服吧!」 语毕,藤岩在「优质而受到爱戴」的王者品牌香奈儿的店门前停下脚步。两旁的店家分别是菲拉格慕和爱马仕。 「不,这间店没办法。应该说这层楼的店都没办法啦!」 悦子慌慌张张拉起藤岩的手,领着她走向往上的电扶梯。 藤岩的「时尚入门书」,是贵妇时尚研究者的先驱登纪子大师的著作。因此,完全不了解「一般服装」价钱的她,来到适合干练粉领族的服装贩售楼层时,看到吊牌上的售价,忍不住惊呼一句「原来这么便宜吗」,接着便用惊人的气势一件又一件地买下。她或许已经做好接受香奈儿或普拉达那种价位的心理准备了吧。看着把六万日圆的春季大衣立刻交给店员结账的土气同事,悦子还来不及出声表示「那不算便宜。真的不算便宜啊,藤岩!」百货公司里头便开始播放萤之光(注:提示营业时间结束而播放的音乐。)了。最后,这一天就在单方面陪藤岩治装的状况下匆匆结束了。 人们总是倾向以自己为中心来思考。对藤岩来说,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常识;对悦子来说,她的判断基准就是常识。拥有超出彼此认知范围的常识的两人,一起吃了一顿还满愉快的晚餐。 「你现在才发现啊?太晚了吧。」 「森尾小姐,藤岩小姐昨天才对我说过同样一句话呢。」 隔天,假日还得外出加班的森尾,因为两个取材行程之间隔了四小时的空闲时间,所以就跟悦子约在表参道见面。采买了一堆春装之后,两人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来聊天。 「校对部真的是个被保护得好好的部门呢~」 点了pork ginger te(其实就是姜汁烧肉套餐)的森尾,用叉子叉起附餐的生菜,弯着八字眉望向悦子。 「你在挖苦我喔?」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虽然都待在同一间公司里,但我们做的工作却完全不一样呢。」 「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也详细研究过了吧。做杂志需要面对很多和外界交涉的状况,而这种对象里头也不乏奇怪的人……应该说没有半个正常人呢。」 「哦~」 「不只是有往来的业者喔。之前啊,有读者打电话来客诉我们的『三十天穿搭教战手册』的企划,说什么『你们是躲在哪里观察我一整个月的穿搭!不准随便监视我的生活!小心我告你们喔!』这样。」 「呜~哇~好可怕。」 「待在校对部,就不会有这种经验了吧?」 虽然没有,但悦子觉得自己隶属的部门,原本就是个「将日文的正确表现追求到极限」而超出她理解的地方。至于经常需要往来沟通的编辑部的贝冢,为人又是那副德性……尽管想反驳,但悦子觉得自己大概无法好好说明,所以只能选择沉默地点点头。 森尾还说,编辑部这种地方,会让人们见识到在自己至今的生活环境中所无法想象的、来自其他个体的「常识」。的确,在景凡社当校对员的悦子,会把自家公司的工作方式当成常识;然而,她曾听说过,有些公司并不会使用校对指示文件。而且,景凡社的员工可以一次只专心做一本书,但某些大型出版社的员工,可能必须同时处理三、四本书。过去,悦子负责过一份因为页面上满是紧密排列的汉字,导致看起来一片黑压压的原稿。她抱怨看稿看到眼睛痛的时候,米冈曾婉转地对她说「我们这样还算幸运呢」。 「好啦,比起这种事,你跟那个模特儿怎么样了?」 听到森尾淡淡地这么问,悦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 「好奇吗?嗳,你觉得好奇吗?我们大后天要约会呢!」 「真假?咦,是十四号吗?那不就是情人节!你买好蒟蒻果冻了吗?」 「没买啦!」 要送蒟蒻果冻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送。悦子打算放弃巧克力这类吃的东西,改送服饰类的礼物,但还是迟迟无法决定品项。 隔天,也就是情人节的两天前,在员工出入口和悦子不期而遇的今井,带着一脸愤慨的表情逼近她表示「太好了,时可姐!快点听我吐苦水」。听到她当面叫自己时可姐(不是真的可爱,而是时尚却可怜没人爱的意思),虽然不免有点挫败感,但无法直接拒绝的悦子,还是跟着今井坐上计程车来到代官山。最后,今井甚至还陪着悦子来到loveless挑选礼物。无视今井「送他alexander mcqueen或lucien pet f的衣服就好了吧~?」这种毫无帮助的建议,悦子买了一件kris van assche的衬衫。愈是为了挑选礼物而烦恼,愈会一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还不如选择送个平凡到令人吃惊的安全品牌就好。幸好自己及时做出了这种决定。 在连续两天吃外食和情人节礼物的轰炸下,宣言自己手头很紧的悦子和今井一起踏进速食店。抱着一种怀念的心情,一手捧着可乐,一手拿着起司汉堡大嚼的她,开始倾听今井的抱怨内容。 结果,今井想抱怨的,是男朋友瞒着她去跟女大学生联谊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然而,经过这两天的教训后,悦子觉得对自己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也有可能是攸关今井生死的重大事情。因此,她尽可能露出严肃的神情倾听。不过,直到最后,真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既然男朋友很有钱,不会让她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这样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吧。在悦子陷入像是在听人念佛的状态时,今井皱起眉头问道: 「……你觉得这些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不对?」 「呃,没有啊。」 「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啦。我听森尾姐说喽,河野小姐,你现在好像在单恋某个作家还是模特儿?刚才那件衬衫,也是要送给他的东西吧?」 「啊,嗯……」 「身处单恋这种轻松状态的人,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呢。」 「那就不要找我当你的垃圾桶啊。」 「因为我找不到其他看起来很闲的人了嘛。」 我才不闲好吗——悦子吞下这句话,重新盯着今井的脸瞧。她是个光凭可爱脸蛋生存至今的女孩子。尽管内心可能在想很复杂难懂的事,但绝不会表现出来(不过应该是没在想啦)。 如果是这样的女孩子,会涌现什么样的看法呢?悦子突然感到在意起来,于是开口问道: 「嗳,如果你的男朋友脚踏两条船,你会怎么做?」 「我会生气。」 「嗯,这个我知道。那生气之后,你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把他从家里踢出去。」 「咦,你现在的住家不是男朋友租的房子,而是自己承租的吗?」 「不是承租的,而是登记在我名下的房产。是我父母透过生前赠与给我的。」 「……」 这个人何必出社会上班啊。在悦子无言以对的时候,今井又反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既然还在单恋,比起脚踏两条船,你更应该思考怎么做才能两情相悦吧?」 听到这番令人不快的质疑,悦子只好简单说明了本乡的问题。 「呜哇,好麻烦的女人喔。」 这便是今井的感想。听到她替众人说出这样的心声,悦子不禁有种痛快的感觉。 「反正她一定也有外遇对象吧?」 「不,可以断言她没有。应该说她根本没有搞外遇的能力。」 「那就是真的跑去宫崎那一带吃鳗鱼了吧。啊~真好,我也想去呢。为什么到了这种年纪,我还坐在麦当劳里头吃照烧猪肉堡呢。」 「……你再说一次。」 「为什么到了这种年纪,我还坐在麦当劳里头吃照烧猪肉堡呢。」 「上一句。鳗鱼那句。你说的宫崎是哪里的店?」 「噢,不是,我是说九州的宫崎县。说到鳗鱼,东京人可能会先想到滨松市,但其实九州那边的渔获量更多喔。我记得鹿儿岛的渔获量好像是日本之冠呢,而且便宜又美味。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更让悦子惊讶的是,她竟然是从今井口中得知这种情报。 接着,像是齿轮全都嵌合在一起般,她为了找寻线索,而在本乡家翻阅的那些杂志和书籍的内容,全都宛如浪涛来袭似地在脑内清晰浮现。书角被折起来的《every》的美食专栏页面、信用卡的会员杂志。而其中,有提及鳗鱼料理餐厅、而且还是九州捕获的鳗鱼的,唯独二○一二年十月出版的那本《every》。那是享受九州之秋的专栏报导。因为悦子觉得秋天的九州只会出现一堆台风,根本没什么好享受的,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想起相关内容。 「大木淡水……」 「噢,我记得那边有养殖渔业自家经营的食堂呢。」 「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啊?」 「因为我跟男朋友一起去过。」 以这句回应为契机,今井再次把话题拉回男朋友跑去联谊一事。 会为了吃鳗鱼而远赴九州,同时也能在麦当劳里一脸幸福地享用照烧猪肉堡和麦克鸡块。这样的今井,让悦子真心认为她是个本质善良的名媛。悦子将这样的想法坦率告诉她,还补上一句「虽然男朋友做出这种事,但我想他最喜欢的一定还是你喔」。接着,今井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然后腼腆地笑了。然后,看着现在在眼前吃着日式酱油团子的这位大小姐,悦子第一次发现,虽然方向完全不同,但眼前这个人的本质其实和今井很相似。 「你找到老师的夫人了吗?」 「别说是夫人了,现在连老师本人都失踪啦。打手机也联络不上。是说,你为什么这么晚还跑来我家啊?我想睡了耶。」 「我跟我妈吵架了。」 「你是国中生吗……」 跟今井在麦当劳待到晚上十一点的悦子,在日期即将切换到明天的时候回到家,结果发现加奈子的身影。 「我的嫂嫂啊~是个很能干的人~然后呢,每次嫂嫂来我们家,我妈就会拿她跟我做比较。说什么『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要更振作一点』。是嫂嫂能干过头了好吗。我这样才算普通啊~真受不了。」 「我今天已经不想再听这种话题了耶~……」 「真受不了」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才对。悦子无视加奈子开始卸妆,然后传了一封简讯给前几天才得知手机号码的贝冢。「本乡老师的夫人说不定在九州。她可能有去过大木淡水业者自营的食堂」。最后还补充一句「但因为夫人已经失踪好一段时间了,这些情报或许参考一下就好」。 一般来说,这已经是可以报警协寻的状况了。而且,就算因失踪而报警,如果对象是有跟自家公司的文艺部门合作的作家,《k-bon》这种八卦周刊杂志就绝对不可能刊载他的丑闻;如果换成前艺人、前酒店小姐这种「关注焦点非文艺性质」的作家,因为他们的「重心」不在出版社,所以就会遭到无情的爆料(是永选择不公开自己的模特儿身份,恐怕就是基于这种理由)。但要是不属于这种情况,杂志就不会公开和作家相关的事件。就算去报警,明明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啊。 吃着最后一根日式酱油团子时,贝冢回复了她的简讯。 『我明天会联络店家试试。』 至少也写一句谢谢吧——在悦子为此感到不快的同时,加奈子一边叹气,一边道出「想变成大人真的好困难喔」之类的哲学感想。真的是这样呢。悦子这么想着。她不想变成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的大人。虽然自己也已经是大人了。 过了半夜一点之后,加奈子回去了。变成独自一人的悦子,重看了一次贝冢的简讯后,涌现一种半放弃的愤怒感。她拖着疲累而沉重的身躯回到二楼,然后启动电脑。比起让贝冢向自己说谢谢,她更想让他输得哑口无言。鳗不在乎。超越。界县。溜下来。本乡是一名悬疑小说作家,而他的夫人读过他的每一本著作。如果这几个错字、以及「外遇对象」一词,其实全都隐藏着某种含意的话——为了找出线索,悦子一直用网路搜寻情报到天亮。 到了情人节前一天。说到业界这天的状况,就是本乡在冬虫夏草社的文艺杂志上开了天窗。至于悦子这天的状况,则是满脑子充斥着「是永大概已经搭上飞机、不知道他会带什么礼物给自己、不不不礼物什么的可能只是表面话、绝对要让贝冢哑口无言」等的想法。结果,因为这些交错的千头万绪,她在没怎么睡好的状况下去上班。结果,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今天必须处理的《k-bon》校样、以及无论怎么看,都是女性杂志的黑白内页的印刷厂打样。悦子觉得兴奋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这是刚才甩着一头乱发冲进来、喊着『这个实在来不及了!』的森尾小姐留下来的原稿。听她说今天下午两点就要交出去。」 比悦子早一些进办公室的米冈,似乎成了熬夜到天亮的森尾讨救兵的对象。上个月,基于总编的指示,工作调整小组的职员以强硬的态度,为外校业者安排了强人所难的工作进度,结果引来对方的不满,表示不愿承接这次的外校业务。也就是说,这份工作有着相当强人所难的排程。 「能做完吗?」 「可以!因为我们这边的原稿还不急!」 第一次经手的时尚杂志的校样。而且,还不是时尚内容相关的页面,而是纯文字专栏。写满密密麻麻的电影、音乐、书籍和舞台公演资讯,看起来拥挤不已的文化专栏,以及加上普普风插图的读者投稿专栏。还有用浅显易懂的文字解说社会议题的页面,感觉看了会让人变得更有智慧。另外,还有生活小常识、每个月份别由不同读者模特儿撰写的连载、以及还不太有名的型男演员的专访。最后一个大概是因事务所委托而进行的企画吧。总之,这些都不是四色(彩色)页面、而是黑白页面的内容。加油吧。悦子这么想着。让国高中时代的自己看得入迷不已的《c.c》。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它正式出刊前的模样。包含森尾在内,《c.c》编辑部一共有八名编辑。对外委托的写手人数约是他们的三倍。由排版设计业者将他们撰写的文章和照片、图片素材搭配在一起,完成整个页面后,再进行输出,就成了现在的纸本校样。虽然文艺书籍和周刊杂志的制作过程同样也是如此,但面对自己一直很想经手的领域的纸本校样,悦子鼓起了满满的干劲。 每个人的作业方式不尽相同。悦子习惯先确认文字的排版位置。她是在被调到《k-bon》校对部之后,才开始强烈意识到这一点。虽然编辑部也会确认,但校对部必须把校样跟最初的原稿文字进行比对,确认是否有格式跑掉的地方。接着,她会一边阅读内文,一边确认首次出现的汉字标音、以及标音的格式。比较起来,《c.c》标音的内容偏多。另外,针对多次出现的相同词汇,如果没有特别不同的意思,写法就必须统一,不能有时写成汉字、有时又写成假名。若是存在多种汉字写法的词汇,就必须确认用法是否一致,并针对每本杂志的基本用字规定,筛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汉字。文艺书籍会依据每位作家自己的用字方式来统一;若是杂志的话,除了作家和随笔专栏作家以外,其他写手的文章,都会由出版社机械式地依照内部规定统一用字,所以不会像文艺组那样出现让作者检查校样的「作者校」的情况。针对必须查证的事实,在调查过后标上记号。至于年号和专有名词是否正确,如果写手和编辑有提供相关资料,就先参考这些文件。没有提供资料、或是提供的资料不够详尽的话,就尽可能靠自力查证;如果真的查不到,就用铅笔注记问题点。书名、公演日期、咨询专线等是否有误?日期和星期是否有对上?因为数字很容易看错,所以悦子总会反复确认好几次。 进入景凡社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工作很开心。查了型男演员口中「充满回忆的作品」的发表年代后,悦子发现该作品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便用铅笔注记出这个问题点。虽然说某部电影是「今年的新作」,但那其实是在去年发表的作品。要改成「去年」,还是把「今年的」三个字删除?将读者投稿内容和他们的个人资料进行比对后,悦子发现有几个人的年龄、性别和职业对调了。就算读者看不出来,投稿者本人看到了,一定会受到打击吧。 中午十二点。附近的职员三三两两从椅子上起身时,悦子才发现自己的精神紧绷不已。站起来的同时,她感到一阵晕眩。 「有时间去吃午餐吗?」 听到米冈这么问,悦子点点头,然后从包包里拿出皮夹。 「你整个上午一动也不动呢。」 站在电梯大厅的米冈笑着这么说。 「你很失礼耶。我都有在动手啊,也有用电脑查了很多东西。」 「可是你超级安静的耶。」 「这很普通吧?」 「虽然让人意外,但你其实很常自言自语喔,河野妹。」 「真的假的?」 搭上往下的电梯后,电梯大门在文艺编辑部的楼层再次敞开。 「讨厌,你这身打扮是怎么了?」 看见走进电梯里的人,米冈发出高亢的惊叹声。那是穿上悦子前几天替她挑选的服装的藤岩。在横条纹上衣的外头,是一件海军蓝的后扣式套头毛衣。下半身则是飘逸的薄纱蕾丝长裙,以及刻意凸显冲突感的技师靴。因为光是试穿高跟鞋,就让藤岩一副快要没命的样子,所以鞋子的选项可说是少之又少。不过,从整体看来,悦子觉得自己的选择实在很有品味。 「之前请河野小姐陪我一起买的。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好适合你呢!很可爱喔!」 藤岩有些害臊又开心地向米冈道谢,然后露出笑容。 穿越一楼的自动门后,两人和藤岩道别,前往附近的某间咖啡店。 「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呀?真的很厉害耶。毕竟她原本几乎土气到无药可救的程度了嘛。」 在店内点了咖喱之后,米冈一脸兴奋地询问悦子。 「我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变得要好啦,不过,她似乎是因为看了登纪子大师的书而觉醒了哦。」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的努力得到回报了啊!」 就是这个——悦子这么想着。「努力得到回报」这样的说法,最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进入景凡社将近两年的她,在去年圣诞节被登纪子大师害得……不对,那其实不是登纪子大师的错,而是自己的错。不过,就对心情的影响而言,的确是登纪子大师害得她跌落谷底。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的现在,今天的悦子却有种辛苦获得回报的感觉。说是他人,其实也就是森尾……不,应该说是犯下过错的《c.c》的工作调整小组。悦子一边吃着咖喱,一边向米冈吐露自己的心情。 「我第一次觉得工作很开心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之后一定也会觉得校对的工作很开心喔。」 「这样算是觉得校对的工作很开心吗?应该只是因为能接触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虽然悦子的目标是前往ssy》编辑部,但过去的她也是《c.c》的忠实读者。直到现在,到了出版当天,悦子还是会去翻阅《c.c》的杂志。所以,她也算是「《c.c》的读者」。她可以站在同样的立场为「读者」设想,然后工作。 悦子并不会主动去阅读小说,也不是目前所负责的《周刊k-bon》的读者。所以,她至今都只是按照公司的规定在工作而已。读者和校对员之间,还有着编辑这个存在。会和读者交流的是编辑,校对员无法直接面对读者。 「负责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许也挺煎熬的呢。至少,我个人可是一点都不想变成编辑喔。我只想单纯当真理惠大师的一名粉丝就好了。」 「唔~是这样吗?」 「反过来看,我倒觉得校对员是更贴近读者的存在呢。虽然跟他们距离比较近的确实是编辑,不过,校对员感觉就像那个吧?饭店的客房清洁人员。像是为了让客人过得更舒适而提供服务的『草者』(注:忍者的别名。)。」 「距离也太遥远了吧,很难懂耶。『草者』这种说法……你现在看的校样是以战国时代为背景吗?」 「不,是江户幕府。」 在江户时代还是用「草者」吗?原来那时还不叫「忍者」啊……是说,我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感叹啊。 吃咖喱的同时,尽管得不出什么结论,悦子仍试着仔细分析自己「努力得到回报」的感受。到底是觉得校对的工作令人开心,抑或只是暂时能负责《c.c》的校样而觉得开心?发现这个问题到了明天就会真相大白之后,她放弃了继续思索。 下午两点。看到森尾时,「你这样会死喔!」是悦子朝她抛出的第一句话。憔悴不堪的森尾,用几乎整个人扑倒在椅子上的动作在悦子身旁坐下。眼窝凹陷的她,一边听着悦子仔细的口头说明,一边用无神的双眼确认以红笔加注完毕的校样。十分钟后,将办公桌上的整叠校样整理好,准备起身离开的森尾,下一刻却又跌坐在椅子上,还不知为何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 听到悦子的惊呼,其他职员也吃惊地望向两人所在的方向。但他们随即又移开视线,装作不曾看到任何事情。 「我受不了了啦~……」 既然这样,我跟你交换吧——悦子将这样的发言吞回肚里,伸出手轻拍趴倒在桌上的森尾的背部。仔细一看,不停吸鼻子啜泣的她,头发看起来有些油腻,上衣的袖口也染上了脏污。 「你几天没回家了?」 「……跟你一起吃饭那天,我后来被叫回公司,就没再回家过了。」 这么说来,她确实穿着跟那天同样的衣服。接着,森尾断断续续地开始吐苦水。 「人手不够。工作量太多了。读者模特儿都好任性。写手拖好久都不交稿。外校业者、排版设计业者跟印刷场都在背后说我们是狗屎烂人。销售量也下滑了。还要被广告宣传部施压。没办法呀,因为不景气,所以杂志也卖不好嘛。可是,如果把景凡社的女性杂志售价压低,这个业界就完蛋了。可是,为了提升销售量,也只能压低价格、或是刊登一些会让粉丝掏钱买杂志的帅哥报导。可是,我讨厌这样。我对自己的窝囊和无力感到好绝望喔。嗳,我该怎么办呀?」 判断森尾都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并非真的想寻求答案之后,悦子继续轻拍她的背。或许也将森尾的抱怨听进耳里吧,周遭的其他职员只能跟着默默叹气。在校对部冰冷而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嗓音。 「喂,宽松世代~」 「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颟顸之人~」 「真亏你知道这么困难的……咦?森尾小姐?你怎么了?」 ……森、尾、小、姐? 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你们的接点在哪里啊?悦子吃惊地转头望向贝冢,同时,一旁的森尾也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泪和鼻水,然后带着豁然开朗的表情起身。 「这跟文艺编辑部的人没有关系,请不用担心。」 「咦,可是……」 「谢谢你,悦子。你真的帮了大忙。真的太感谢了。」 「不客气。下次记得留化妆品的试用品给我喔。」 森尾点点头,随后便将校样揣在怀里,然后小跑步离开了校对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贝冢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怎么了?森尾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这跟文艺编辑部的人没有关系啊。是说,你过来这边干嘛?」 「啊,对了对了。我有打电话去问你昨天跟我说的那间店,结果店员说前天好像有符合我叙述的一对夫妻造访店里。」 虽然不知道肾上腺素(adrenaline)的功效,也不晓得它有着什么样的颜色和气味,但听了贝冢的发言,悦子总觉得身体的某处仿佛开始大量散发带着黄芥末味的肉色肾上腺素(或许是因为它的英文语感跟altbayern这个德式香肠的品牌有点像吧)。啊啊,好想吃美味的德式香肠喔。 「哦~鳗鱼啊,真好~我也好想吃喔~」 悦子拼命装出一副漠不关心又面无表情的样子,在椅子上伸懒腰,硬是挤出一个呵欠。这样看起来很自然吧。应该很自然才对。拜托觉得这样很自然吧。 「不对吧?虽然算是找到了线索,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移动到其他地方了。」 「说得也是。既然是前天去那间店,那我想他们差不多要回到东京来了。」 前天去吃了鳗鱼。得知自己的推论完全正确,尽管想大声叫好,但悦子仍努力故作镇定。就连参加联谊时,她都不曾这么装模作样过。 「为什么啊?」 「你不是老师的责编吗?在他至今的著作之中,将东京以外的地方做为舞台背景的内容,一共出现过几次?」 听到悦子的提问,贝冢「咦?」一声地愣在原地。好,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悦子按捺住满心的得意洋洋,以格外平静的嗓音回答: 「老师的四十六本著作中,有二十一个地方重复出现过。其中,以宫崎县做为故事舞台的只有一本。这本书和最新刊之间隔了三本著作。在这三本之前,连续好几本著作的故事舞台,都是东京以外的地区。」 「难不成你把老师的作品全都看过一次了?」 「上网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啦。难道你都没查过?你不是责编吗?」 原本一直执着于「鳗鱼」这个线索的悦子,想起本乡夫人的留言中有写到「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尽管本乡过去确实曾经搞外遇,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对象了。这点事情,做妻子的应该也会察觉才对。根据这样的推测,会被本乡夫人断言为外遇对象的存在,就只有在本乡的作品中登场的女性了。考虑到护照已经过期一事,可以把第十四本以巴黎为舞台的著作排除。 看到贝冢一脸想回嘴却又无话可说的表情,悦子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本乡夫人失踪之后,到今天是第几天了呢?」 ……成功啦……!悦子在内心做出双手握拳的胜利姿势,然后等待贝冢向她道谢。 *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点四十分的现在,身为景凡社杂志校对组成员(非战力)的河野悦子,不是出现在纪尾井町,而是在寒风刺骨的东京车站第二十三号线的月台。精心整理好的发型,一瞬间就被北风吹乱。比平常多花一倍时间仔细涂抹的粉底,也很明显地沾上一堆沙尘,用手抚摸脸颊时,甚至可以摸到沙子粗糙的触感。今天的工作排程意外紧凑,她没有返回公司整理发型和妆容的多余时间。到了九小时之后的约会时间,自己看起来将会是多么狼狈不堪呢——不夸张,光是想象,就让悦子因愤怒和空虚而目泛泪光。 「白痴!你真的是个白痴!我今天有约会耶!」 「少啰唆!竟然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全都是你害的啦!」 悦子深深体会到期待这个男人开口道谢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你被森尾甩掉可跟我没关系好吗!她那时的状态,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心情去约会吧!而且,你竟然想在情人节约女孩子出去?你是白痴吗?你以为自己能收到对方的巧克力喔?你是白痴吗?啊?」 「男性业界存在着『女人感到空虚无助的时候,也是最好攻陷的时候』这种硬派理论啦!开口闭口就是白痴,吵死啦,你这个宽松世代!」 「她才不是感到空虚无助,只是因为工作而分身乏术而已!既然迷上对方,至少这种地方要弄懂吧,你这个ogoza!」 「……啥?」 「那是尾张地区以前的方言,骂人是『蠢蛋』的意思。」 同时变得无力回嘴的两人,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白雾涌上悦子的脸庞。她根本没有走桃花运。贝冢心仪的对象是森尾。虽然就算被贝冢看上,也丝毫不值得开心,但她还是很想打死之前那个曾经误解而自作多情的自己。 在完全感受不到回暖预兆的东京车站里,进站、出站的新干线列车不曾中断过。早上到公司之后,悦子泡了杯咖啡,把纸本校样摊开在书架上,再把抽屉柜拉到办公桌旁,准备开始工作时,她被抵达公司的贝冢拉走,然后带到东京车站来。 ——既然你都知道,干嘛不告诉我啊。 贝冢坐在计程车里对她发脾气。这些也不是悦子轻易得知,而是上网查了很久才了解的情报。明明只大悦子两岁,贝冢却一直揶揄她是宽松世代,甚至把自己的工作失误怪罪到她的头上。所以,悦子才会想出这种让他无话可说的方法。在那之后,贝冢或许也回家好好调查了一番,然后才恍然大悟吧。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不甘心。 ——我原本以为,身为责编的你应该能联想到这些,所以就没有特别提起了。 ——森尾小姐有男朋友吗? ——……啥?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带到森尾身上的悦子,在愣了两秒钟之后回答「是没有啦」。 ——难道你想追森尾? ——……我昨天约她今天一起吃饭,结果被拒绝了。嗳,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吗? 就说没有啦。真的吗?真的啦。 持续着这种毫无帮助的对答时,两人抵达了东京车站,然后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本乡最新的著作,就是贝冢去年担任责编、然后交由悦子校对的那本书。在悦子的印象中,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列车抵达东京车站的描写。就是早上九点五十五分进站的新干线。 初校的时候,纸本校样里的列车抵达时间是在中午过后。这一刻,悦子不禁埋怨起当初坚持更正这个时刻的自己。中午的气温一定比较温暖。现在的东京车站简直冷得无法形容啊! 冷到牙齿不停喀喀打颤时,标示五十五分抵达的「朱鹭」列车驶进月台。贝冢睁大眼睛盯着从高级车厢走出来的每一名乘客。拜托……拜托一定要出现啊。昨天那么得意洋洋地断言,要是现在又说「是我搞错了」,岂不是超逊的吗?这样的话,贝冢真的会用「全都是你害的啦!」把她臭骂一顿了。悦子在内心努力祈祷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最后,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 「本乡老师!」 出声呐喊的同时,贝冢拔腿向前冲了过去。出现在他前方的,正是那对在小小的出版业界掀起微微的风波、又给极少数人添了很大麻烦的牵着手的夫妻。 要是就这样回公司,功劳八成都会被贝冢抢走。一如悦子所想,贝冢随即用「你也很忙吧?先回去没关系」的安抚语气,尝试让她先行离开。不过,因为本乡夫人亮子也希望她能同席,所以悦子便跟着踏入东京车站大饭店的餐厅里。 「河野小姐,听说你也是圣妻毕业的学生?」 当亮子主动打开话匣子,然后从过往回忆开始聊到自己的失踪,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后了。现在的亮子,没了和悦子初次见面时那种浑身带刺的感觉,简直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看着她的表情和服装打扮,悦子不禁觉得她想必经历了一趟很美好的旅行。而且她身穿的衣服好像变得华丽了一点。 三十分钟后,在亮子的话题告一段落时,本乡道出「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回东京?」的疑问。 「是我查……」 「身为责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贝冢的大嗓门毫不留情地掩盖过悦子的说明。这个男人!我要诅咒你! 悦子带着愤恨咬牙的心情听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亮子留下来的那封书信,果然是她自力想出来的某种暗号。当初,悦子猜想「超越」的「越」或许是在暗示「越后」这个地名,这部分跟她的推论一样。至于「溜下来」的「溜」,有用到这个字的地名相当少见,在本乡的著作中,只有以高知县为故事舞台的那本书曾经出现过。亮子是透过「鳗」和「溜」的文字,来试探自己的丈夫是否能察觉到。另外,「界县」的「县」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写错字。不过,最后也变成「在县内四处走走」的意思就是了。 「想暗号还真不轻松呢。我能明白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了。」 「那个根本不叫暗号啦……」 「不过,贝冢先生还是解开谜题了吧?」 其实查出来的人是我才对——错过这么开口的时机后,悦子的手机恰好响起。是杏鲍菇打来的。按下通话钮的下一刻,手机另一头便传来怒吼。 『你在干什么啊,河野!快点回公司!』 「部长!找到本乡老师了!跟我的推测完全一样!请你转告文艺和《k-bon》编辑部!跟我的推测完全一样!」 「啊,笨蛋!应该是我去报告才对耶!」 悦子佯装没听到贝冢的抗议而切断通话。总之,反正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她起身套上自己的大衣。 「本乡老师,之前那件事就麻烦您喽!」 「遗憾的是,最后找到内人的是我呢。有机会再说吧。」 说得也是。到头来,悦子没想到他们最后会一起回东京。不过,如果自己做的不是需要「查证」的工作,悦子一定不会去调查任何线索。这样的话,她今天就不会来到东京车站,也不会让贝冢无端得到功劳了吧。 ……怎么样的发展才算好呢? 校对部不存在「报公帐」这样的概念,所以悦子也无法像编辑这样随心所欲地搭计程车,只能坐上地下铁返回公司。在午休时间到来之前,她又拼命工作了一小时左右,然后判断昨天那种「努力得到回报」的感觉,果然只是因为自己有机会接触到《c.c》校样的工作,而跟现在的工作无关。 到了十二点,杏鲍菇找悦子一起吃午餐。在人挤人的乌龙面店面对面坐下后,悦子开始主张自身的清白。 「我早上会不见人影,可不是我本人的错喔。是贝冢硬把我拉出去的。这不是借口,而是毋庸置疑的真相喔。」 「嗯。我觉得贝冢有点过度依赖你了呢。我下次会用严厉的语气说说他。」 「麻烦你了。真的很恼人呢。」 「我还以为贝冢一定对你有意思呢~没想到他喜欢的竟然是女性杂志那边的女性职员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呢。真傻啊。年轻人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好可怕喔。」 看着眼前的人用有如蒸熟的杏鲍菇一般的温和表情说出这种话,悦子不禁喷笑出来。听说,文艺编辑部的部长刚好目击到森尾拒绝贝冢邀约的瞬间,结果八卦就在今天上午传开来了。传得太好了。活该啦,贝冢! 「本乡老师好像跟他的夫人和好了呢。不过,说是和好,但其实他们夫妻应该也没有吵架就是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段休息时间啊。本乡老师有带着放松的心情回来就好。」 「如果你现在还待在文艺编辑部,而且又是本乡老师的责编的话,还能说出一样的发言吗?」 「绝对没办法。能像现在这么轻松,我觉得很好呢。」 花了五分钟吃光店员端上来的乌龙面后,悦子一个人先返回公司,然后拜托今井用电棒卷替自己重新整理发型。 「难道今天是你跟他第一次约会?」 「嗯。祝我一切顺利吧!」 卷度完美的头发,再加上缎布材质的简素发箍。悦子用随身镜确认自己的脸蛋。好,很完美。虽然妆容看起来有点糊,但夜晚的黑暗能够遮掩一切。 为了能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开,悦子下午拼命埋头工作。她跟是永约好晚上七点在银座碰面。刚才照镜子的时候,今井问她「你喜欢对方的哪一点」,而悦子的回答是「长相」。表面上,世人普遍认为「因内在而喜欢上对方」的人,会比「因外表而喜欢上对方」的人更可敬。就算穿着打扮很穷酸、经济状况又很拮据,只要拥有良善的内在,就会受到所有人爱戴——悦子从以前就觉得这种风潮虚伪到不行。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这么想的话,就不会出现时尚杂志或美妆杂志这种东西。真要说的话,就连做为这类杂志根源的服饰产业和美妆产业,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吧。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动笔工作时,悦子突然感受到某种启发。 ——就算写作能力奇差无比、所写的内容也跟事实有所出入,只要内容能带来利益,就可以出书。如果是这样的世界,就不会需要校对这种工作。真要说的话,连校对的概念都不可能存在了吧。 「……啊!」 悦子不禁发出惊叹声,然后转头望向后方座位的米冈。后者宛如一尊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桌上的厚厚一叠资料。感觉现在不是开口跟他搭话的时机,所以悦子闭上张开的嘴,重新面对自己的办公桌坐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校对部静悄悄的。大概一小时会出现两次、仿佛足以把冻结在湖面的一层薄冰震个粉碎的电动削铅笔机刺耳的运转声,总让人吓到双肩一颤。 削铅笔机的声音传来。时钟的指针马上就要走到下午六点的位置了。 三、二、一、零。悦子在内心对某个不知名的对象表达感谢,然后猛地从座位上起身。 最终话 给校对女王爱吧 「干杯~」 「干杯~!」 在东京的老街中的老街,御坊寺商店街的一角,伫立着昔日曾有过「松田鲷鱼烧」这间店铺的某栋老旧二层楼建筑。在这里的一楼,不管怎么看,都只容纳得下三个人的超狭窄客厅兼饭厅(或说是厨房)里,三名女子和一名像女子的人物、合计四人正拿着罐装啤酒坐在同一张餐桌前。还有一名女子站在瓦斯炉旁煮着黑轮。 「好有昭和风情的地方喔!这么老旧又狭窄的房子,我以前只在晨间连续剧里看过呢!」 身为彻头彻尾的平成一族、而且又是个名媛的今井,眺望着有花朵图样设计的毛玻璃拉门,道出像是发现稀有物品的感想。 「不过,比起住在墙壁很薄的公寓,选这种房子感觉聪明多了耶。家具也是一开始就随附的吧?感觉好像自己的曾祖母的家,让人心情平静呢。」 森尾一边观察小型橱柜里头的复古风餐具一边这么说。因为这里的空间很狭窄,所以一转身就是餐具柜。 「河野小姐住在这种地方,总觉得让人很意外呢。虽然不甘心,但这让我稍微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了。」 藤岩自顾自地对悦子涌现了亲近感。 「河野妹~我肚子饿了耶,还没煮好吗~?」 在截稿前一刻,才发现时代考据的内容出了问题,只好从今天一大早重看整份校样,因此连午餐都没时间吃的米冈,忍不住以焦急的嗓音催促。 「明明是要替我庆祝,为什么我还得准备东西给你们吃啊!米冈,你也是!想吃的话,就过来帮忙啊!」 「可是这里很挤嘛!要是起来走动,可能会撞倒或弄坏很多东西耶!」 「真要说的话,地板现在感觉就已经快裂开了啦!」 因为家中没有电磁炉或插电式的烧烤盘,所以悦子只能把黑轮等食材放到一只大锅子里,待煮熟之后,再端到铺满广告传单的餐桌上。前屋主是一家三口住在这栋房子里,餐桌旁也只有四张椅子,所以,身为这场庆祝会的主角的悦子,只能坐在准备在下星期的资源回收日拿出去扔掉、用绳子捆绑起来的整叠废纸上。同时,她听到一阵「小悦~」的呼唤声和开门声一起传来。 「嗳,你听我说喔,赤松他啊~咦,怎么,有客人?」 准备在门口脱鞋,却发现连这么做的空间都没有的加奈子,在看到屋内的高人口密度后,并没有做出吃惊的反应,只是带着嘻皮笑脸的表情,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踏进来。 「谁啊?」 「附近的房仲业者。」 「初次见面,我是松冈不动产的木崎加奈子~哇,是黑轮!看起来好好吃喔!」 「初次见面,我们是悦子的同事~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地板!地板要裂开了啦!想当然耳,悦子内心的呐喊并没有传达给加奈子。后者在腾出半个椅子空位的藤岩身旁一屁股坐下,地板也随着她的动作吱嘎作响。 「原来小悦也有朋友啊。太好了~我一直很担心呢~那么,大家今天为什么会齐聚一堂呀?」 你是我妈喔——在悦子这么吐槽前,森尾便开口答道: 「为了庆祝悦子还有第二次约会。」 「咦!你要跟那个爆炸头交往吗?你们决定交往了吗?」 「还没有决定啦。不过……」 如果能变成这样就好了呢。悦子傻笑着回答。 二月十四日晚上七点,银座四丁目的和光大楼门口。是永就在那里等着她。两人一同前往某间位置较偏僻、但有点时髦的居酒屋约会。是永到巴黎参加了好几个时尚品牌的选秀会,但全都落选了。再加上时差的影响,让他看起来似乎分外憔悴。为了鼓舞这样的他,悦子拼命开口说话。是永似乎对本乡这几天引起的骚动很感兴趣。说到自己顺利阻止贝冢抢走功劳的内容时,是永笑得乐不可支。 ——河野小姐,你想被调往时尚杂志编辑部吗? ——我就是为此而进入景凡社工作。 ——是喔。真遗憾呢。 ——……咦? ——会那么仔细地用铅笔和红笔在我的原稿上注记的校对员,就只有你了。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指摘、或是指摘哪个部分,所以干脆把自己的意见全都写下来而已。不过,悦子没有说出这些,只是短短回答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呀」。啊啊,他到底为什么长得这么帅呢?这么帅气的人,竟然没能通过半个选秀会。模特儿业界是多么的严苛啊。 ——不过,我会支持你的。我们一起加油吧。 ——谢谢你。可是,我今天突然觉得,暂时继续当个校对员,似乎也不错呢。 ——为什么? 虽然想回答,但悦子不知道该从何说明起,所以沉默了半晌。她是在下午工作时突然涌现这样的想法。 悦子喜欢是永的长相。尽管还是不懂他写的小说究竟算不算有趣,但因为喜欢他的长相,所以悦子也把是永过去的著作全都看了一遍。世上大多数的人,会蔑称这样的她是「外貌协会」的成员。但悦子觉得这又如何? 对悦子来说,外貌讨人喜欢才是正义。所以,努力打理出讨人喜欢的外貌,同样是她的正义。虽然分属不同领域,但她发现校对这项工作也存在着相同的正义。想从事文艺作品的校对工作而进入出版社的米冈,曾说过将日文修饰得更美、更正确的作业,会让他有种快感。听到这句话的当下,悦子还无法体会这样的感觉;但到了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时尚的法则会因季节而有所不同。而时尚杂志便是能让读者学习这种法则的教材。存在于文章之中的法则,也会因媒介或作者而有所变化。学习这样的法则,并将其具体呈现出来的作业。对悦子来说,原本存在于遥远的彼方……或说根本位于另一个宇宙中的时尚杂志,在今天透过一条细细的线,和校对联系了起来。 为了将这样的想法传达给是永,悦子开口。 ——如果继续待在目前的部门,或许就能比一般读者更早拜读是永先生的作品了呀。 「……嘎——!好痒!听得我全身发痒!」 「吵死了!而且你这样对今井很失礼耶!」 利用午休时间替悦子把头发烫卷时,今井顺便传授了这样的话术给她。悦子认为自己有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说出这句话。实际上,听到她这么说之后,是永好像也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在两人道别时,是永还向她表示「不嫌弃的话,可以再和你见面吗?下次,我想穿上你送的这件衬衫。」嘎~! 「真是太好喽。没想到你会抢在我之前死会呢。」 「贝冢不也有开口约你吗,森尾?」 「我才不要呢,跟那种人约会一定很无趣。感觉他跟藤岩小姐比较相配吧?」 「我有男朋友了。」 「……咦!」 「你们有听说过『进入出版社、而且又当上编辑的话,将来找对象绝对会吃尽苦头』这样的传说吗?我一直在跟大学时期认识的研究生男友交往。他再过两、三年应该就能当上副教授,今年过年时,我们也去拜访了他的父母,预定大概会在明年结婚。」 因为过于震惊,森尾、今井和悦子说不出半句话。只有米冈一边猛拍藤岩的肩头,一边喊着「讨厌啦,真是恭喜你耶」。尽管有些状况外,一旁的加奈子也面带笑容地献上「恭喜你~」的祝福。 强烈的败北感,让三人陷入沉默。 接下来的经过,悦子没有半点印象。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只发现喝得烂醉的五个女人、以及一个像女人的人,身上盖着大概是擅自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棉被,然后东倒西歪地睡在这个狭窄到极点的家中。这里是避难所吗……因为窗帘没拉上,而在刺眼的朝阳笼罩的房间里醒来的悦子,为了滋润干渴的喉咙而走向厨房。没发现地板不知何时被人踩破一个大洞的她,为此狠狠地扭到脚,直到三星期后才完全痊愈。 解说 角田光代 本书的作者宫木あやか小姐,在二○○六年以《花宵道中》同时摘下r─18文学赏的大奖和读者奖,并顺利出道。即使是十年后的现在,我依旧记得当时担任评审委员的自己,在见识到这部作品的高完成度时,是感到多么的震撼。说到完成度很高的作品,恐怕较难给人耳目一新、或是还有发展空间的感觉,但这部作品却不是这样。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该作品鲜艳丰富的色彩描写。那些仿佛从书中满溢出来的色彩,让高完成度兼具一种新鲜感。也让人觉得该书的作者应该能写出更多各式各样的著作,拥有深不可测的能力。 开始阅读这本《校对女王》时,我便想起了这些事。 摒除出版业界不算,我并不清楚一般人对于「校对」一词有何种程度的了解。诸如音乐业界的混音器、相扑规则中的胜负审判(注:除了原本的裁判外,再加派五名裁判监督的比赛。)、或是咖啡界的咖啡师等……在列举的同时,感觉愈来愈不懂这些举例是否恰当的我,或许也并不明白校对这样的工作吧。 一如这本小说里头的说明,校对是「针对文章或原稿里的错误和不合理之处,加以确认、检查后,予以修改或校正」这样的工作。简短说明的话是这个意思,但还能衍生出更多层级的定义。不是只追求用字遣词、专有名词或介词正确就好。若是历史小说,就得确认时代背景、出现在故事里的物品或服装描述是否正确;若是以运动或绘画等特定领域为题材的小说,就得确认相关用语是否正确。 从学校毕业后,我随即成为了摇笔杆一族。所以,「校对」和在本书一开始就出现的「校样」等名词,对我来说是耳熟能详的东西。尽管如此,校对这项工作、或说是校对员本人,还是经常让我感到吃惊。假设某个人物出现在某个场景时,身上穿着蓝色毛衣。接着,虽然书中的日期没有改变,但过了三页后,这个人却穿上了蓝色的衬衫。想当然耳,这是作者的笔误。但校对员绝对会发现这种错误。有没有抽烟、喝咖啡时会不会加糖等等,就算作者忘了这些设定,校对员也都会记得。不仅如此,他们对数字也非常敏感。在一九二五年分别是二十三岁和十七岁的两人,过了八年、十六年或三十二年后究竟是几岁。就算作者弄错了,校对员也绝对不会弄错。 不过,我有时也会涌现「其实没必要确认得这么仔细嘛」的想法。最让我吃惊的一次经验,是校对员向我提出更改标题的意见。不是编辑,而是校对员。那时,某部短篇小说经过校对的纸本校样发回我手上。我仔细一看,发现故事标题的地方竟然被打了一个「x」。旁边加注了一行「感觉标题和故事内容不符,这样可以吗?」的疑问,下方还有疑似是校对员想出来的标题,以及「我觉得这样的标题比较贴切」的意见。实在令我震惊无比。 抱歉用我的私事来举例。不过,提及校对这项工作,只要是身为作家的人,我想话匣子都会停不下来。这项工作就是如此繁琐复杂,而校对员也是形形色色、各有不同。 作者将名为河野悦子的主角投入这个复杂的世界,首先让她面对的是情色悬疑(官能悬疑)小说。对小说不感兴趣,平常只会翻阅时尚杂志,并因为想被分发到时尚杂志部门而进入出版社的她,从这部情色悬疑小说里头发掘出不可思议的疑点。这正是必须接触繁琐工作内容的校对员才能发现的疑点,而这样的疑点也导出了一个小小的神秘事件。 原来如此。这是校对员透过校对的工作发现谜团,并加以解决的校对悬疑短篇故事吗?我不禁异常佩服作者这样的构思。继续看第二话时,发现作者又将我的揣测全盘推翻。第二话无关悬疑,描写的是悦子和同期进公司的编辑藤岩之间小小的亲昵交流。 我刚才有提到,开始阅读本书时,我马上回想起作者的出道作。说得正确一点,我回想起的应该是她「深不可测的能力」才对。 直到第二话结束为止,这位作家把她潜在的能力慢慢地展现出来。第一话和第二话,都出现了小说之中的小说。第一话是情色悬疑小说家本乡的作品,第二话则是在纯文学领域出道的是永是之的作品。在自己的小说里头,撰写出其他作家执笔的(因应剧情描写)作品,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然而,这位作家却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样的任务。 而且,出现在第一话和第二话的短篇小说风格迥异,让人无法预料第三话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作品。 结果,竟然是爱神降临的预感。在这一话出现的其他作品,不是出自小说家之手,而是贵妇爱用品牌的代表兼设计师的fraeulein登纪子的时尚随笔。 接下来的第四话,悦子负责校对以中高龄男性为读者群的八卦杂志上连载的历史小说。那个本乡大作再次于故事中现身,事件也跟着发生。这里虽然再次引述了本乡著作的一部分内容,但并不是以往的情色悬疑,而是悬疑要素很薄弱的恋爱小说《蝶之瞳》的小说片段。也就是说,这里所引述的内容,又必须跟第一话的本著作有所区别。作者轻而易举地写出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让本乡大作这名小说家的成长历程一瞬间浮现出来,让身为读者的我们了解到,本乡并不是一个难应付又厚脸皮的中年作家,而是谨慎、努力、深爱自己的妻子、同时对写作又有着执着的认真男人。也明白他曾经有过一段默默无闻的时期,但仍和不谙世事的妻子一起努力至今。 从整体来看,作者便是用同样的手法撰写这整部作品。针对繁复到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校对作业,作者没有特别说明,只是透过悦子的工作内容、以及她和初次见面的男人、女性友人和同期同事的短短对话来让读者理解。不是费心着墨本乡这个男人、也没有细细说明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只是把本乡第十四本小说和现在的小说内容的对比呈现出来,让读者能够稍微窥见端倪。 关于对时尚潮流、时尚杂志和出版物整体造成影响的时代变迁、以及背后的经济环境、还有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中成长的我们的价值观变化,作者没有夸大叙述、也没有循序说明,只是很自然地将其描写成小说里的一环细节。因为实在是太自然了,读者可能不会察觉到。他们会感觉自己仿佛打从一开始就很熟悉校对这种工作,甚至觉得自己并非透过这部小说理解到泡沫时期至今的时代变迁。他们可能只会对河野悦子有话直说的态度感到神清气爽、为她和森尾或米冈的对话会心一笑、想象着她接下来的恋情发展,然后阖上这本书。当然,这样的阅读方式,我想作者也是非常欢迎的吧。 我认为,宫木あやこ小姐是非常大胆又无所畏惧的一名作家。换作是我,就算能想到以校对员为主角的小说题材,也不会在小说里头又写其它小说,而且也会亟欲针对校对的工作内容、编辑的工作内容、或是每个时尚品牌加以说明。因为我害怕失败,也害怕读者无法理解。不过,看了这本小说,我能明白这位作家丝毫不会畏惧这样的事情。这和「相信自己的读者」是同样的意思。同时,我也认为对她来说,和写小说这件事相联系的绝非恐惧,而是幸福这样的感情。 就算只能一直吃速食,只能住在租金便宜、但相当老旧又狭窄的房子里,但只有时尚这方面绝不肯妥协的悦子,会依据不同场合更换自己的穿着打扮。就算是对时尚了解不多的我,也觉得看得很兴奋。接着我又想到,在小说这个领域,宫木あやこ小姐会不会也拥有数量惊人的服装呢?在作家之中,可以看到一些属于「附身型」的人。这种人在写作时,会仿佛被作品中的登场人物、或是小说本身给附身了一样。别名是「潮来巫女型」(或说只有我这么称呼)。为了撰写小说,宫木小姐收藏了各式各样的服装。穿上高级名牌服饰时,她就能写出相关的内文;换上战国时代的武将打扮,她就能完全化身为对方;套上哥德萝莉服的话,就能明白做这种打扮的女孩子的内心;穿上草裙的话,就能踏出自古传承下来的曼妙舞步。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比喻,她的衣柜里不可能出现这些东西。是宫木小姐将这些看不见的装扮收藏在大脑里,有必要时再拿出来使用。写小说的时候,她会像报恩的白鹤那样紧紧掩上门,独自取出符合小说场景的服装穿上,让小说或登场人物附身在自己身上,再开始动笔。或许,这就是她身为作家的能力深不可测的秘密吧。她至今所撰写的多样化作品,令我不得不这么想象。 今后,宫木小姐想必也会继续打造出无边无际的小说世界吧。不过,我还是想先拜读河野悦子小姐的后续故事呢。她会不会就此埋首投入校对的工作呢?对工作无比认真、又极具正义感的她,将会成为一名什么样的校对员呢?还有,她的恋情将如何发展?像今井或贝冢这些出现在悦子身边、同样富有魅力的人物,又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我想,我一定是迷上了悦子和其他的登场人物了。就像被现实世界的人物吸引一般,我希望能一直看着他们的成长故事。 插图 第一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女孩·森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超级手冲人 深夜读书会出品 「咦~森森,你现在是editor吗!」 对方用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的尖锐嗓音这么问道。 「啊……嗯。」 而我也只能含糊无力地这么回应。其实应该说是「the·编辑」才对。 在景凡社公司所在大楼的大厅,才走出电梯大厅,准备要外出进行拍摄工作,就被ssy》的读者模特儿田端凯萨琳叫住了。时隔七年不见,居然直到现在还记得我,而且过了七年还认得出我来,真让我吓了一跳。但当年的艺名森森也太丢脸了! 「unbelievable!我还以为森森一定会在国外呢!」 我也这么以为呢─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硬是堆起笑脸。 既聪明又可爱,还是归国子女,读过贵族女子学校,精通英法日三国语言的菁英分子(用社内大叔们的用语来说就是「双语才女」。少了一个国家啦,不要忽略明摆着的第三国语言好吗!)——这就是我七年前身上的光环。但现在呢,我变成了既聪明又可爱,却因为工作量太过庞大,连带整个人也跟着黯淡无光的出版社职员(用时下年轻人的用语来说就是「社畜」)。 「是哪一本杂志?现在要出去采访吗?」 「《c.c》。不是采访,是要准备拍摄。」 「负责拍的吗~好辛苦喔!」 「负责拍」这种话,想来是经历过「被拍」的人特有的说法。七年前,我也当过景凡社锁定女高中生为读者群的时尚杂志《e.l.teen》的读者模特儿。凯萨琳也是。当时如果有人问到我将来的梦想,我一律回答「我想成为外交官」。因为父亲都在海外工作,所以我直到上国中之前,都在各国的日本人学校之间不停转学,但只对香港和比利时有印象。老家墙上还挂着在雅加达拍的全家福,但那时候我还太小,所以完全没有记忆。 高中一年级的尾声,跑到西麻布玩耍时被《e.l.teen》的专属写手叫住,就那么顺水推舟地成了读者模特儿,一直持续到高中三年级的夏天。当时凯萨琳已是颇有名气的e.l.女郎(读者模特儿),就读国际学校,服装打扮总是走在流行最尖端。因为大我一岁,活动重叠的时期只有一年,但那时候因为身高和气质相似,除了拍照以外,我们两人也经常一起担任活动的特派员。 她不知道「森森」毕业以后的人生经历。但是,森森很清楚凯萨琳在高中毕业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从国际学校毕业后就动身前往美国,毕业于加州的大学,但没有留在当地工作,因为想念奶奶、爸比、妈咪和弟弟妹妹们就回国了。回国后进入日本的大型唱片公司任职,现在则是面对传媒担纲品牌代言人的当ssy读者模特儿。一连串的人生际遇像作梦般美妙而不真实。 ——终于还是撞见了吗? 我在心里头咂嘴,凯萨琳自然没有发现。 「遇到你好高兴喔!嗳,告诉我你现在的联络方式!啊,问我的责任编辑就好了嘛!那我赶时间,下次再见喽,bye——!」 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讲完,凯萨琳就旋风般冲进了电梯大厅。现场飘散着比她当年身上要成熟许多的香水味。 怎么还没开始工作,就觉得心力交瘁呢——重新背好肩膀上又重又大的包包,走出自动门,早晨的太阳光耀眼得让熬了整夜的双眼刺痛不已,我忍不住皱眉。不行不行,这样会变老的! 编辑栏上印有我名字的杂志《c.c》都是提前一个月在一号发售,所以如果是一月号,发售日期就是十二月一号,拍摄工作必须在十月初到十月中旬间完成。虽然一月号感觉是一年的第一期,但向来都提前一个月发售的女性杂志,一月号清一色是圣诞节特辑。听说十年前的《c.c》曾推出规模浩大的「圣诞礼物特辑」,杂志一半以上都是和品牌的合作广告页,为了拍摄饰品和手表等琳琅满目的精品,每天都马不停蹄地拍到了大半夜。而在我还就读幼稚园的时候,锁定较高年龄层的杂志如ssy》和《every》,一月号的杂志还会推出皮草特辑。当然另外也有礼物特辑,但包包和小巧精品的价格就高达七位数。因为母亲曾从国外订购日本的杂志来看,所以我有印象。 上午九点,从外拍巴士上拿出服饰和精品,穿着大衣和皮革外套的三名模特儿站在即将开门营业的两层楼餐厅的大厅里,遵照着摄影师的指示摆出姿势。我、造型师和写手三个人凑在摄影师助理操作着的平板电脑旁边,检查照片,看到有满意的以后,再请模特儿换个新的姿势。 团体照的第一轮拍摄结束后,接着要独照的模特儿和造型师移动进餐厅内部,我则带着另外两人和造型师的助理回到外拍巴士上。望着换上下一轮拍摄要穿的服装、造型师正替她整理造型的其中一名模特儿,先在旁待命的模特儿纱希开口问我: 「森尾小姐,这次一月号的封面是谁呀?」 「实里香。」 我回答,于是不只纱希,连正做着造型的艾莲也哑然失声,往我瞥来一眼。造型师早就知道了,所以只是安静地继续手头工作。 纱希和艾莲都是与模特儿经纪公司签了约的职业模特儿。但是,实里香却是去年才开始在《c.c》上露面的读者模特儿,还是编辑部的职员不惜把触角伸到地方大学的校花选拔,所挖掘到的门外汉。截至目前为止,都是由职业模特儿拍摄封面,这回也是《c.c》首次尝试让读者模特儿担任封面女郎。我在气氛凝结的车内直冒冷汗,很怕她们会不会突然开始哭天抢地,害得化妆师把我臭骂一顿。岂料—— 「嗯……毕竟实里香很可爱嘛。」 艾莲只是语带感慨地这么说,纱希也回应道:「嗯,是很可爱呢!」我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却也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大发脾气,追问「为什么!」吗?但是,后来现场的气氛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拍摄顺利进行。两个女孩子甚至只因为拍摄空档间提供的便当很好吃就欢天喜地,让人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餐厅十一点开门营业,所以必须在三十分钟前撤收完毕。因为主题是女孩子们的圣诞派对,就在众人十万火急地收拾着装饰在四面八方的圣诞树、蜡烛和进口点心时,其他杂志的拍摄团队从二楼走了下来。和我们不一样,造型师揣在怀里的服装全是暗色系,架上还挂着绝不会刊登在《c.c》杂志页面上、闪着银色亮光的狐毛长大衣。是哪间杂志的拍摄小组呢?我聚精会神地观察,造型师助理就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了: 「是culture japon旗下的《un jour》。」 culture japon是只专注在时尚这块领域的出版社,旗下只出版两本时尚杂志和生活写真书。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看向我,身上穿着高级时装,似乎是责任编辑。在她身旁是位北欧系的白人模特儿。编辑不知为何往这边走来,轻轻点头致意后,递来名片。 「你是责任编辑吗?」 「啊,是的。您好,我是景凡社《c.c》杂志部门的森尾。」 我也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名片,与对方交换。ena yatsurugi这行名字上方,印着「rédactrice en chef adjointe」这行字。 「我们在二楼拍摄,希望没有吵到你们。」 「不会,完全没有。不过,culture japon的副总编居然会亲自到拍摄现场,真让人惊讶呢。」 看了名片,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对方显得有丝惊讶,但马上回答:「是啊,重要的拍摄我一定会到。」然后看向我们这边与白人模特儿相比下,明显矮上许多又没有完美比例的模特儿们,露出了菩萨般和蔼的微笑。看见她的表情,我才惊觉其实根本是在一楼拍照的我们吵到了她们。刚才是反讽。真的很对不起——正想要低头道歉时,对方已经带着模特儿走出了餐厅大门。 好像是时尚业界里出了名的编辑,纱希和艾莲还开心地发出了尖叫声:「第一次看到本人耶!」但是,明明《c.c》的销量是《un jour》的三倍,历史也比对方悠久,早在三十年前就创刊了。杂志上的商品也都落在读者只要努力一下就能买到的价格范围内,而且非常实用。然而综观整个时尚业界,刊登的商品都是日常生活中根本穿不到、价格也昂贵到一般人买不起的《un jour》,却在时尚杂志之间有着高人一等的地位。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嗳,纱希,你以后也会想登上那本杂志吗?」 望着鱼贯走上外拍巴士的《un jour》摄影小组,我问向抱着摆设用礼物盒的模特儿。 「不会,反而我也不可能嘛。可是,好向往喔~那边也不用帮忙收东西吧。」 「不好意思喔,因为人手不足,每次都要麻烦你们。」 「已经习惯了啦,这样也很好玩啊。好像文化祭一样。」 在巴士司机的催促下,纱希和我手忙脚乱把东西搬出来。接下来要在棚内拍照,前往摄影棚期间,三名模特儿看着写手画的草图和实际上要穿的衣服照片,像群女高中生一样兴奋得吱吱喳喳。短版狐毛毛衣和立体的伞状中长圆裙非常有女人味,却刻意搭上了阳刚的双扣式孟克平底皮鞋,别出新裁的搭配让三个人为之疯狂,讨论着每个人都要各买一套。 「嗳,森尾小姐,今天会有便当吗?」 「有喔。还是大手笔的三河屋。」 「好耶——!」 真是群好孩子。虽然有些多管闲事,但好像太乖了,反而让人担心。你们到底把在这社会上生存所需的「竞争意识」和「好胜心」丢去哪里了呢? 结束了为期两天紧锣密鼓的拍摄工作,就要面对十二月号的终校。这次因为多了前往韩国取材写成的单元,所以整整三天都得校对到三更半夜。终校结束的周末还要参加时装展,收到一月号的照片时已经是星期一了。 「咦?你认识凯萨琳吗!」 不出所料,在感觉可以称作the·居酒屋的店家里,挑着竹策鱼干骨头的悦子听了这件事后反应十分激动。 「认识是认识啦……嗯。」 但是,我的回答还是含糊无力。这位散发着异于常人的气势,一心想成为ssy》编辑的校对部同期,想当然对凯萨琳了解得比我还详细。正确地说,是她已经把ssy》所有专属模特儿的个人资料都记在脑海里了。虽然很羡慕她惊人的记忆力,但她的记性却只能发挥在流行趋势与时尚杂志上,让人感到非常遗憾。 被悦子追问认识的过程,我就一五一十道来。一边还心想着,之前没说过吗?但如果说过,悦子一定会记得,所以是真的没说过吧。 「东京的女高中生真好~都可以有这种缘分~」 悦子脸上带着无比羡慕的表情用力叹气。 「不,我是横滨人喔。」 「都一样啦!」 「才不一样!就通勤时间长到必须自己一个人在都内生活这点来看,根本就跟你一样好吗!」 「才一个小时而已就嫌长,少瞧不起栃木了!」 「栃木?那是县还是市啊?」 「是县!prefecture!你这个归国子女给我记好了!栃木还是日本扬名国际的干葫芦丝的名产地喔!」 极力主张着干葫芦丝是一种能够提升女性魅力的少女食物的悦子,是从外县市来到东京,没有任何门路,只靠「对女性时尚杂志的热情」就进入景凡社的稀有女职员。不光景凡社,出版社和电视台等传媒产业的女职员很多都是靠关系走后门。我的情况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走后门,是「参加面试的时候,担任面试官的编辑凑巧在我当读者模特儿时很欣赏我」。至于另一位同时期进景凡社的女职员藤岩,则是完全靠着实力与学历进入公司,但整体而言,业界内多的是有亲戚当靠山的女性员工。 幸好悦子习惯「阅读比自己的年龄层再上一级的女性杂志」。如果她看的是锁定同世代为目标的杂志,也就是依自己的年纪看《e.l.teen》,就会被她发现当年的「森森」。那个当年故意把森尾登代子这么老气横秋的名字藏起来,装模作样地取了像外国人的名字,还一脸不可一世,丢脸丢到了家的自己。虽然这么说是过分了点,但「悦子」也是很老气的名字。明明我们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取了可爱的名字,为什么我和悦子的父母却为我们取了这么过时的名字呢?就连另一位同期,文艺编辑部那位宛如钢铁处女的藤岩,名字也叫作「梨音」。藤岩梨音。好不搭。 十点过后和悦子挥手道别,十一点前抵达所住的公寓。难得可以这么早下班,却只找得到悦子一起吃饭,我对这样的自己有些失望。但是,大学时期的朋友也几乎都在传媒产业上班,不然就在国外,当天才约他们根本不会有空。 冲了澡,换上居家服,也没有心情察看sns,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当时的《e.l.teen》杂志,坐在沙发上摊开来看。成为社会人士以后,我才开始独自一个人生活,但那时候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把自己出现过的杂志也一并搬来新家。 低头一看,七年前的我把染成了深棕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穿着旨在主张「比起受欢迎先要惹人疼爱」的可爱衣服,潜入引领女高中生时尚风潮的朋友在六本木俱乐部举办的圣诞节派对,和凯萨琳两个人,假装自己是在现场报导实况的记者。 看照片上的表情,当年的我想必很快乐吧。高中毕业以后,现在也很少去六本木那一带了。那时候玩在一起的女孩子们,现在肯定也都成为了优秀的社会人士(社畜)。 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不满。不,不满当然很多,但薪水已经比同龄人的平均所得要高,工作也很开心。可是,要是当年考上东大,而不是w大。然后要是当上了外交官。假设考上了外交官—— 现在的自己又会身在哪里?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呢? 高中三年级的夏天,父亲在工作途中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倒下,就此撒手人寰。看在孩子眼里,也觉得父亲的工作量异常庞大,所以死因多半是过劳吧。 观察驻妻(驻外员工的妻子)时代的母亲和她身边的女性,身为贸易公司职员的配偶,她们都不具有自己要工作的概念。因为几乎所有公司都禁止外派时陪同前往的配偶在当地工作。所以父亲过世之后,我的母亲成天寝食难安地担心日子过不下去。但其实不只领到了判定职业灾害的保险金,再加上父亲孜孜矻矻存下的积蓄,那些钱都足够母亲一个人一辈子生活无虞。况且母亲生来就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大小姐,只要回头向父母哭诉,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母亲却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不向父母哭诉,也不工作。 ——登代子不会抛弃妈妈吧?你会留在我的身边吧? 面对丧偶的母亲,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狠心拒绝吧。当时正准备要去纽约的大学留学的我,只能乖乖点头遵从。也因为在那之前完全没有为了报考日本的大学而念书,所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苦读所有科目。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好混,东大果不其然落榜了。却因为母亲的任性,说什么不希望别人觉得我们明明是单亲家庭,家境却还好到可以让女儿重考(明明就有足够的钱供我重考,偏偏母亲想以可怜又穷苦的寡妇自居),不得已下我只好进入仅次于东大的w大就读。 起先一点动力也没有。我根本不想上私立大学。甚至还产生了「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的想法,根本是不肯努力的没用废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套台词。 美国的大学入学相对容易,但要毕业却难如登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还得用功读书才能修到学分,也才能往上晋级。我认为大学本来就是这样的地方,想学习的人就自主往上学习。但是,日本学生的心态都是只要上了大学,一切就高枕无忧了。至少就我的观察,w大的学生大多数都是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经由sns形成的小团体成了我唯一的救赎。小学到国一我都在香港和比利时度过,透过sns,我和当时的朋友再度恢复了交流。 当时朋友对我来说,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因为外派时间通常是三年,就算成为了好朋友,早晚也要回到日本,或者换去其他国家。那时候电子邮件也还不普及,也没有持续写信的热情,所以朋友间的缘分都在离开时划下句点。但是,升上大学那一阵子,各种社群网站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本名,就可以发现当年的朋友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和常人一样生活着。同所大学内我就找到了三个人,与昔日旧友重逢后,便开始和他们一起行动。后来归国子女的小圈圈慢慢扩大,一年之后,变成了大学内外加起来共有十五人的小团体。 换作现在,一般人大概会有些轻蔑地称呼我们为「自视甚高族」,但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自视甚高的自己有哪里奇怪。本来国外的日本人学校教育水平就比较高了,再加上还经常听到这种威胁:「不用功读书的话,以后回日本在学校会被欺负。」香港的日本人学校一学年就有五班,比利时也一学年就有两班,日本的小孩都不落人后地认真读书,不想输给其他同年的孩子。结果回到日本以后,却为日本孩子的学力程度之低感到错愕。 我的情况还算好的,因为插班进了有归国子女名额的私立女校,所以落差还不算大,但听说过有人因为父母的教育方针不得不去公立学校,结果却因为「比别人突出」而遭到霸凌,过得十分悲惨。 受过这种教育的孩子们将来会想在国外工作,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发展。事实上在日本成立的小团体里有一半以上的人,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也都从事与国外有往来的工作。 出了社会,成了《c.c》的编辑以后,我就懒得登入sns。但是,还是不想再一次与朋友们断绝音讯。抱着沉重的心情打开页面,发现上周不期而遇的凯萨琳传了交友邀请给我。我兴致缺缺地按下确认,顺手点开她的页面,看见里头放满了显示出她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充实又五光十色的相片。我的最新发文却一直停留在半年前。因为不知道要写什么才好。 安静地挑选着照片,把列印出来的照片裁切后贴在称作完稿纸的大纸上,做出排版的草稿。特辑加上连载,我负责的页数共有十四页,前阵子在餐厅拍照的那部分已经完成了,于是我带着草稿前往两站外的设计事务所。这间事务所的规模相当大,旗下有将近四十人的设计师,负责《c.c》的设计师小组总共八人。我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和组长进行讨论,详细地交代指示内容以后,走进电梯准备要回去时,快要关上的电梯门又打开了。 「……哎呀?」 带着呛人的香水味一起走进来的人,正是culture japon的八剑副总编(查过后发现汉字是这样写),一看见我,就投来了只能用「美艳」来形容的笑容。 「前阵子吵到您拍摄了,真是抱歉。」 我赶忙低头致歉。 「我当时并没有这个意思喔。不过,其实我们本来也想借用一楼的场地,好像是晚了你们一天呢。」 她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地对我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 「嗳,你……」 「我是《c.c》杂志部门的森尾。」 电梯来到一楼,我们顺势一起并肩走向车站。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在出外洽公的上班族之间,不时可以看见打扮得时髦干练的女性背着当季的经典款包包,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应该是同行吧。 「森尾小姐,你当编辑已经第几年了?」 「今年是第二年。」 「咦!《c.c》这么快就让你负责杂志内页吗?」 「但我还是菜鸟,所以会分配写手给我,只不过小型的拍摄会由我自己一个人负责。而且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出入编辑部,所以大致上了解编辑的工作流程。」 「你以前当过编辑助理吗?」 「纯粹只是读者模特儿。」 「哦,难怪。」 抵达地下铁的入口,要走下楼梯时,八剑副总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可以给我十五分钟的时间吗?」然后不由分说,半是把我拖进了旁边的咖啡厅。 不愧是一流的编辑,很擅长引导别人说话呢——回答着八剑副总编的问题时,我忍不住这样心想。在这十五分钟,她几乎问完了我的大半辈子。明明问得相当单刀直入,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愉快。 但是,唯独「为什么会去景凡社?」这个问题,让我回答不上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真的。 同期的悦子怀抱着想成为粉领族杂志ssy》编辑这个明确的梦想,凭着毅力进入了景凡社。同样同期的藤岩则是基于想成为文艺编辑的热忱,投身进了出版业界。至于我,只是因为去不了国外。因为留在日本的朋友都从事传媒产业,所以也不由自主跟进。而且还抱着天真的想法:如果当时照顾过我的编辑还在,工作起来也会比较轻松吧——结果参加面试的时候真的遇见了那位编辑,也就考上了。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她现在担任副总编辑的杂志部门。也就是《c.c》。 隔天在草图会议上把三月号要刊登的企划草图提交给总编和副总编,接受严格的检视。时尚业界中,二月是服饰销量最惨淡的时期。在这种情形下要怎么让读者掏钱买衣服,或是编排出能让读者涌起购物欲望的版面,各个企划单元都看得出记取了以前教训的痕迹。我所负责的企划,是「从鞋子开始迈向活力洋溢的春天!」和「从冬天到春天,展现变化的可爱彩妆指甲」。两者都不是我所构思的单元,但在《c.c》编辑部,提出企划案的人不一定会负责那项企划。而这两个企划案又不是主打特辑,所以没有分配写手给我,从头到尾必须自己全权负责。 拿着连同修正指示一起被退回来的草图,没来由地不想马上开始工作,我从隔开ssy》编辑部和《c.c》编辑部的书架上抽出这一期的《un jour》(架上收集了各间出版社的所有时尚杂志,供作参考资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草草翻阅。 ——森尾小姐,你要不要跳来我们这里? 昨天临别前,八剑副总编直视着我的双眼说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八剑副总编,你甚至没有看过我编排的杂志页面吧? 我甚至忘了改称「您」,脱口就这么问。 ——我需要精通法语的编辑。再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不管派你去哪里,都上得了台面。既然会去景凡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开始来我们这里就好了呀。 回答不出「为什么去景凡社?」这个问题的我,被她看穿了我之所以入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是,现在的工作很有成就感,我也做得很开心。 ——你会说法语又会说英语,年轻的时候还累积过经验。你真的觉得在那种无缘受邀参加国外时装展的平价杂志工作,可以发挥出你原有的实力吗?如果你觉得可以,那我也无话可说。 平价杂志。我知道高级时装杂志的编辑为了和我们这些杂志做区分,会这么称呼我们,但还是头一回亲耳听到。带着些许鄙视的话声划过心头,像是被人刮过。 「森森,真难得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看高级时装杂志。」 大概是看起来看得很认真吧,录用了我的副总编辑龟井小姐从斜上方向我搭话。我仰头看着她问: 「嗳,龟井副总编,制作这种杂志的人,究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不对,究竟都带着什么心情呢?」 「咦?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平常根本穿不到这些衣服啊。模特儿也是十一头身的白人,我们日本人根本不能当作参考,况且一件外套就要六十八万日圆,到底有谁会买嘛。」 而且这本杂志的排版看起来超轻松。每页通常都只有一、两张照片,再加上商品的文案和资讯。回头去看我三月号负责的鞋子和指甲,每一页都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贴满了照片,还得一一加上说明文字,所以非常耗时耗力。但是,《un jour》里不会出现这种像型录一样的页面。龟井副总编从旁边的桌椅拉来椅子坐下,回答了。 「在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活得比较靠近那个世界喔。其实真要说起来,我也一直觉得森森是属于那边的人呢,但想不到你在我们这里适应得满好的。」 继昨天之后,我再一次怀疑自己听错了。 「……咦?意思是我属于高级时装路线吗?」 「不是,意思是你想当个与众不同的人。森森,你脑袋很机灵,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教你的事情马上就能学会,也可以和每个人都处得很好。但是,在你当读者模特儿的那时候,我就感觉得出来,你应该在心里面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吧。现在不是这样了吗?」 我只能沉默。龟井副总编的话简直一针见血。龟井副总编站起来,开始准备外出。我于是叫住她问道: 「龟井副总编,下一期我可以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划吗?不,是可以让我提出吗?」 「啊,果然目前为止的企划都不是你想做的吧?」 「……非常对不起。」 「又没必要道歉。因为你至今提的企划都很成功啊。可以啊,就提出来吧。不过,会不会采用还是要看总编辑的决定喔。」 龟井副总编从衣柜里拿出风衣,边走边像在演刑警连续剧一样,摊开风衣甩进半空中,再把手臂套进袖子里。我在心里对着她的背影鞠躬,目送她离去。 上个月问卷调查的结果,「喜欢的造型」这一项由我编排页面里的造型拿下了第一名。模特儿是实里香,她穿上那身衣服后,表情和姿势都可爱到足以融化人心,所以这可能也是上榜的原因之一吧。不过,我的企划案也经常在有趣单元的调查中名列前茅。我大概很适合这份工作吧。 在编辑部忙着写文稿、安排商借事宜,午餐时间就坐在附近咖啡厅里面窗的位置,一边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思考自己想做的企划究竟是什么。 去年冬天,我构思的企划案第一次登上了杂志刊头。但很遗憾地,负责执行的人并不是我。特辑叫作「平凡女孩的一个月可爱穿搭」,再搭上惯例会有的重复穿搭单元,总页数高达三十页,在问卷调查的单元调查中还摘下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偶像明星的访谈单元,所以单看时尚部分,可以说是实质的第一名。 从这个结果可以明显看出,读者追求的就是「平凡的可爱」。我也知道「平凡」指的是什么。但是,一定也有女孩子被「平凡」这两个字束缚得喘不过气。比如说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干嘛?你肚子痛吗?」 这道悠悠哉哉的声音让我把视线转向旁边,就看见悦子拿着盘子,上头放着俨然是粉领族午餐最佳范本的贝果三明治和蔬果奶昔,往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你脸上带着像要诅咒整个世界的表情瞪着窗外耶。」 「我没有想要诅咒整个世界喔,但也差不多啦。」 「我倒是每天都在诅咒自己呢。啊~好想快点被调去ssy》编辑部喔。」 这句话已经数不清听过多少遍了。悦子和我的境遇雷同,却又完全不同。明明想插手时尚杂志,如今悦子做的工作却是校对。而我并没有什么理想,却没来由地就待在了时尚杂志部门。这样想来,突然对悦子很过意不去。 「嗳……你在校对部穿成这样也太突兀了吧?」 我忍不住这么问。悦子身上的穿搭统一为树绿色,是从夏末开始流行起来的暗色系,而且还是需要点勇气才能穿在身上的马海毛材质(不适合的人穿了,看起来就会像是某房仲公司或某万国博览会的吉祥物,所以需要勇气)。脖子上戴着棉花大珍珠和水晶串成的项链,可以用黑色罗纹缎带在后头打结,脚上套着金属银色的雕花皮鞋,一身完美的穿搭仿佛刚从ssy》编辑部走出来,我甚至觉得应该让她去八剑副总编那里工作才对。最后,外出吃午餐拿的托特包还是上个月的杂志赠品。 「我就是故意要这么突兀,有意见吗?」 悦子的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用极快的速度喝着奶昔。 「你这样子不受同年龄层的男人欢迎吧?」 「就跟你说的一样,有意见吗?」 「这倒没有……就算问我意见,大概也帮不上忙吧。」 「是喔?对了,你和凯萨琳还有联络吗?」 「没有,虽然她用sns发来了交友邀请,但因为太忙了,就没有联络。」 我在回答时把「太麻烦了」改成「太忙了」,悦子就露骨地做出失望的表情。 「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ssy》?明明我们公司还有其他杂志啊,像是《c.c》。」 「《c.c》我当然也喜欢啊。可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ssy》内页的质感就和其他杂志不一样。不是那种平滑的触感,纸张高级得像在微微发光,真的很精美。每个模特儿也都很漂亮,杂志上的衣服也感觉得出是造型师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仔细搭配所做出来的穿搭。当然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生,是买不起那些衣服啦。但只是看着,我就会觉得『自己长大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女性』。当时可是乡下高中生的憧憬喔!」 「可是,悦子,像你这么喜欢时尚,不会想往《un jour》那方面发展吗?」 「嗯,那方面的杂志我也会看喔。可是我觉得,在我们身处的世界,那是我们不该奢望的梦想。那边的衣服不是我们这种劳工阶级穿得起的。」 明明是校对部员,却穿得活像是时尚杂志编辑的悦子,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是,如果把现在这身装扮的悦子丢进ssy》或者《every》编辑部里头呢?一点也不奇怪。即便在景凡社内,不知道悦子所属部门的人见了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吧。好像有什么要闪过脑海的瞬间,那道灵光却因为悦子的发言闪烁一下就消失了。 「干嘛现在问我这个?这个不重要,你快点和凯萨琳联络啦。e.l.女郎的森森指的就是你吧?她很高兴地在sns上发了文说遇到你喔。」 「咦?真假?」 悦子从托特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凯萨琳sns的账号,递过来给我。 ─今天发生了非常unbelievable的事情!居然巧遇e.l.girls时期的my honey森森!虽然没有时间一起拍张照,但森森现在一样还是cute又gorgeous的cool girl喔希望有机会能再见面~! 发文附了应该是当天摄影工作的后台照。底下还有五则回复,全是认识森森的人留的言——「好久没看到森森了!她还好吗?」、「突然间就没消没息,我担心死了,原来她人在日本啊。下次一定要拍照喔!」等等。 突然觉得有些想哭。为了掩饰这一点,我说着「我先回去了」就起身离开。 周五晚上,我接到了八剑副总编打来的电话。毕竟交换过名片,会打电话来也很正常,但我不小心就在公司里头,还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接起了手机,慌忙跑进走廊后直接移动到楼梯间。 八剑副总编打来邀请我一起去参加某高级时装品牌的新品展示会。那个牌子的大衣一件就要一百五十万日圆上下。 「可是,我还没有做出决定……」 『放心吧。反正现场大概不会有半个《c.c》编辑部的人。』 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我和八剑副总编一起出现在展示会上,可能会误以为我想跳槽到《un jour》当编辑,必须避免这种情形发生─顾及我的心情,八剑副总编抢先这么说了。这个品牌确实绝对不会刊登在《c.c》的杂志上。虽然久仰大名,但我甚至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是瑞士的品牌。 结果在对方强势的邀请下,隔天下午我前往了对方指定的展示室。穿着一身车站百货大楼的品牌服饰,怎么看都很格格不入的我,身旁的八剑副总编则是好整以暇地为一件件新品拍照,不时请负责的公关人员说明布料的产地和缝制工厂。新品多是在丝缎上转印了风景和静物的印花类服装。拿了负责拍照的摄影师的资料,当场上网搜寻,再自己亲眼确认。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样呢,我心想。 花了一个小时检视完所有新品,八剑副总编便带着我离开展示室。外苑周边的地理路线十分复杂,很多路名我都没有听过。我跟着八剑副总编的脚步,走进一家地点隐密的独栋咖啡厅。窗外覆着绿色窗帘,陈列着东洋风家具的宽广走廊上四处挂着古董风格的鸟笼,色彩斑斓的鸟儿们在笼子里啾啾鸣啭。感觉很像是以前电影里会出现的「上海」。 「好棒喔,真想拿来当拍摄外景。」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话,八剑副总编笑道「真是职业病呢」。 「这间店上周才开幕。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杂志和电视节目都想来这里拍外景,所以趁现在先预约下来吧?」 八剑副总编又泰然自若地叫来老板,我也不客气地摊开行事历,敲定了十二月的拍摄日期。她应该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向我卖弄恩情的人吧。 茶点端上桌后,我下定决心开口了: 「八剑副总编,我果然还是不能去贵社。现在我手边还有要执行的企划案。」 但是,枉费我下定了决心,八剑副总编却一派从容地回答: 「这件事不急,你不用现在马上就回答我。」 「咦?是吗?」 「是啊。空个一年或两年,这段期间慢慢考虑就好了。」 「……但要是我的想法依然不变呢?」 闻言,八剑副总编重重地吐一口气,直视着我说了: 「告诉你,人呢,一定会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逃走。我以前曾经当过《蝴蝶》的读者模特儿喔。后来直接转成编辑助理,在编辑部工作了三年。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你可要保密。」 「……咦?咦——!」 因为太过震惊,我险些松开手上的茶杯。说到《蝴蝶》,那可是一本影响力非常深远的辣妹杂志,甚至在业界里头成为了传说。虽然现在已经停刊,但在八○到九○年代都是代表了特殊时尚的杂志媒介,从女暴走族开始,历经109辣妹和被称作山姥辣妹的脏辣妹,一直到「向往的职业是酒店小姐」为止,很长一段时间都牵动了辣妹文化。当时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还被称为「蝴蝶子」,读者模特儿更被称为「蝴蝶姐」。此刻坐在我眼前,年约四十上下,拥有白皙透亮的肌肤,气质高雅的女性,竟然曾经是蝴蝶姐,我简直没办法想象。 「一直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为了学习时尚方面的知识,我晚上另外找了份工作,花了一年的时间存钱,然后去了法国。接着在二十五岁回国,从culture japon的打杂工读生开始做起。薪水不仅少得可怜,最一开始总编辑也理都不理我,但我还是锲而不舍地持续提出企划案,直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才终于通过。所以听到你才工作第二年就负责杂志内页,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才真的吓了一大跳。这跑道的转换规模也太大了。时至今日她更坐上了副总编辑的宝座,热忱委实惊人。想不出该回答些什么才好,我无言以对,八剑副总编又说了: 「你一定要保密喔。这件事我只对你说而已。」 「……对其他编辑也是用这一句话在拉拢他们吧?」 「被你发现啦?可是,我只会对我想一起工作的人说喔,真的。」 她露出了淘气的微笑,拿起茶杯凑到嘴边。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我认为自己也该据实以告,于是开口说了: 「……下一次的企划会议上,我打算提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企划。」 「这意思是?」 「虽然这种话不应该自己说,但我脑筋很机灵。可能是因为从小生活环境就一直在变,所以很擅长察言观色,也都能够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所以截至目前为止,我都是以『读者想要什么』为优先考量在提企划。但是,既然现在八剑副总编愿意等我,我想要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轰轰烈烈地失败一次。」 「如果从一开始就提出明知会失败的企划,这种人才我也不想要喔。」 「抱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当然我会拿捏好分寸。我会在《c.c》杂志能够接受的范围内,放胆去做自己想做的单元,也会努力挤进问卷调查的前几名。所以——」 说到这里,我先停顿了下。 「……假使企划案通过了,但在问卷调查的结果中没能挤进前三名的话,到时候,请再让我重新考虑您的提议。」 星期日,从早到晚不停重新构思企划案的主题,再为每一项企划列出大纲。周一早上提交给总编辑,隔天周二召开四月号的编辑会议。编辑会议将决定当期杂志的主轴,依据龟井副总编照着总编辑的指示所作的梗概,编辑部所有职员会一起提出意见,展开热烈讨论,所以通常要耗掉一整天的时间。会议上通过的企划案再进入主管会议,分配好了页数以后,就会发出下周的行程表,确定哪些企划由谁负责。我提出的四个企划案通过了两个。换作以前,我大概一点感觉也没有,但傍晚五点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心得登入久违的sns,附上用心调整过角度的自拍照发文:「企划案通过了!好开心!」睽违半年以上的发文,还只有九个字。而且调整了角度的自拍照忘记修图,眼睛底下的黑眼圈黑得吓人。连我都觉得自己真不适合网路世界。 一个小时后,当我忙碌地处理着汇款、洽谈地点预约、联络便当店等细琐的办公室工作时,收到了凯萨琳的回复。 「congrattions!不知道是什么企划,我已经开始期待了喔!嗳,森森,好想见你喔~好想跟你聊天~!i miss you, my dear!」 顺便连过去看凯萨琳的发文,发现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连同一张故作哭泣的自拍发了文章:「工作结束了,现在正一个人在西麻布吃晚餐。好寂寞喔……」看了看照片的背景,发现是我也非常熟悉的餐厅。咦,这家店还在吗?凯萨琳现在还会去这家店吗?思考了一秒钟后,我写下回复。 「我现在就过去,等我喔!」 没等她回应,我就关上电脑。把所有资料和电脑塞进公事包里,再从衣柜里拿出巴尔玛肯大衣,说着「我先失陪了」踏进走廊。这时,正好遇见刚回来的龟井副总编。 「哎呀,你要回去了吗?真早耶。」 「龟井副总编,你已经对时间没感觉了吧。一般公司这时候早就下班了。」 「因为我没在一般公司上过班嘛。你要去哪里?」 「去找凯萨琳。」 「哎呀,那替我向她问声好。感觉随时可以见到,却又老是遇不到她呢。」 龟井副总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仿佛两人上星期才见过面,让人遗忘了岁月的流逝。 凯萨琳总是充满活力,不只读者,也深受编辑们的喜爱。现在,ssy》编辑部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定也很疼爱她吧。我鼓起勇气,把一直以来盘踞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问出口。 「龟井副总编。我想问您,当初来景凡社参加面试时,如果您面试的人不是我,而是凯萨琳的话,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个性天真烂漫,不懂得怀疑他人,深受大家喜爱的凯萨琳。待在她身边,我总是拿自己和她做比较,然后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不让人发现自己在与她比较的这份心情。一直以来脸上都挂着假笑,一边想着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变得比凯萨琳更有魅力——虽然不想承认,但其实这件事让我非常痛苦。 这次我提出的企划案,怎么看都不符合《c.c》以往的风格。 ·抛开平凡!崭新又可爱的英式庞克风让你脱胎换骨。 ·让你赢在起跑点上!时尚新鲜人的必胜入门守则。 这两个感觉很极端的企划案不知为何居然通过了。没有通过的则是这两个: ·就是要比任何人都可爱!一定能赢过她的今年饰品一百战(←这个字是故意的。) ·我要成为帅美公主!(到这里我就江郎才尽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帅美这个字。) 《c.c》的读者最重视的,就是「平凡的可爱」以及「和一般人差不多」。不知道读者看了这两个企划会有什么反应?十之八九将由我负责执行,所以成功与否,所有责任都压在我的身上。 可能是脸上表现出了露骨的不安,龟井副总编伸出手来,轻摸了摸我的头。 「凯萨琳又没来面试,这我怎么会知道呢。可是,我真的很庆幸森森来应征我们公司喔。谢谢你愿意来我们这里。」 「……不要说这种话,会害我哭啦。」 「是你自己要问的耶~」 龟井副总编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完「那玩得开心喔」,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强压下涌上来的泪水,走向电梯大厅。要不要和凯萨琳讨论通过的那两个企划案呢——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发现平常总是疲惫又沉重的步伐,今天格外轻盈。 第二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分不清是女孩还男孩·米冈 人们阅读时,是在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文字的美与正确性」呢? 读着因为文艺编辑部的人手和预算皆不足,同期入社的文艺编辑贝冢硬塞给我的新人奖参赛作品,我心中这么想道。但其实不应该有这些无济于事的想法。为了这些立志成为小说家、绞尽脑汁完成了「自己作品」的人,应该要认真看稿才对。可是,新人奖的参赛作品实在有太多都让人觉得你与其写小说,不如回去好好重新学日文吧!况且就算得奖后成功出道,也有可能写不出第二本书,或是突然人间蒸发。能够成为只凭写小说就活下去的作家,在十几、二十几名新人当中,甚至可能要一百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 ——你看的书比我还多吧?拜托帮我看稿啦! 周五晚上冲进校对部的贝冢恳求我伸出援手。严格说来,是我才刚走出校对部所在楼层的男厕厕所间,就被他逮个正着。 ——看是看了不少,但一般新人奖的参赛作品,都是付钱请写手、书评家或者已经退休的编辑看稿吧?而且贝冢,你自己有在看吗? ——可以外包的都外包了,但我还剩下二十三本!要是再外包出去就要压缩到奖金了! ——你们文艺编辑部的预算到底有多吃紧啊!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一直在赔钱!书都卖不出去啊! ——那就栽培书可以赚钱的作家啊! 要是栽培不了,就别办什么新人奖了!但这一句话是其他部门……更该说是公司的问题,说了也没用吧,所以我咽回肚子里。 景凡社的文艺新人奖只接受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后有三百张以上,也就是得奖后可以直接出版成单行本或文库本的投稿。也因为如此,看稿很花时间。身为校对部的一员,下意识就会检查起错字漏字和文法错误,所以进展非常缓慢。贝冢强塞给我的参赛作品共计二十件。必须让其中的一、两件作品留下来,但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再看十五本这种水平的作品,脑细胞和眼球都要宣告罢工了。 看完了第五份稿件,在评分字条上打了一个叉,直接往桌上一扔。看着已经完全冷掉,杯缘还沾着泡沫的卡布奇诺,一点也引不起人想喝的欲望,于是我招来服务生。 「一样的再一杯。」 「你连假日也要工作吗?」 服务生晴海问着,往我举高的玻璃杯里倒水。 「嗯,虽然这份工作没钱赚。你不也在工作吗?」 「因为我是服务业嘛,六日哪能休息~」 说了声「辛苦了」,晴海就走回吧台内侧。借着咖啡厅帅气男店员灿烂的笑容,和倒水时轻碰到了他优美手指的感觉为自己充电,我叹了一口气后,再从纸袋里头抽出下一份投稿。 我们这个世代从懂事的时候开始,电脑和手机就已经无所不在。只要想写小说,对着键盘和手机萤幕打字就好了。「写小说」的门槛就是下降到了这么低。想要表现自己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有兴趣想看这些自我表现的人却越来越少。若不从根本改变这种失衡的现象,文艺小说的销量永远只会是赤字吧,我想。 在我还小的时候,每一本书都是宝贝。每次和母亲一起去逛百货公司,我都只想往书店跑,害得母亲一个头两个大。然而,在她发现只要把孩子留在书店,孩子就会乖乖不动以后,她就开始把我一个人丢在书店里,自己逛街逛得乐不思蜀。换作现在,我会被人当成是惨遭父母抛弃的孩子,受到警方保护吧。 到了开始厌倦绘本和儿童图鉴的年纪时,我首次接触到了漫画这项文化。那是大我一岁的邻居大姐姐本想在倒垃圾的日子里丢掉的少女漫画杂志。缤纷的糖果色调以粉红色为基底,女孩子都画得非常可爱。被指使下来倒垃圾的我,在垃圾场恰遇大姐姐,目光无意识地紧紧盯着她打算丢掉的垃圾。注意到我的视线,大姐姐也看向我带来要丢的旧杂志,双眼发亮地问我: ——小光,你手上的东西能给我吗? ——咦?麻姐姐,你喜欢电车这一类的东西吗? ——嗯!但我爸妈都觉得这些东西太男孩子气了,所以不喜欢我买。 我手上的垃圾是父亲基于喜好所买下的过期铁道杂志。于是,我们喜孜孜地互相交换了手上原本要丢的垃圾,再各自偷偷摸摸地带回家。 从麻姐姐那里换来的,是五期的《robin月刊》。我家并不穷,看在一般人眼里可能还算富裕,但是在父母的教育方针下,没有零用钱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漫画。我废寝忘食地把那五期的杂志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不懂右上方的漫画格要往哪边开始看,摸索了三天才发现规则。知道怎么看了以后,更是反复看到都背下了所有台词。 这太可爱了吧。这太有趣了吧。啊啊,好开心! 但这样纯粹的感动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成了寻找错误。如今想来,我当年还真是个惹人厌的孩子。 当年的我就读小学四年级,唯独国语和美劳的成绩出奇优秀。每年都获选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小二的时候还在县内拿到了冠军。兴趣是写汉字练习簿和抄写经文,所以几乎会写也会念所有的常用汉字和非常用汉字(仅限般若心经里出现的字)。正因为我是这样的孩子,所以看到杂志里「写封信鼓励某某老师吧!」的讯息也就当真了,然后向《robin月刊》编辑部寄去了鼓励的信函。 几月号第几页的第几栏,豆子的台词里助词用错了吧? 几月号第几页的第几栏,高志的台词里汉字写错了吧? 几月号第几页背景的透视法好像有些怪怪的耶? 几月号第几个的读者投稿,段落第一行应该空一格才对吧? 等等诸如此类。再加上写给每一位杂志连载作者的鼓励,我把麻姐姐给我的五本杂志里找到的所有错误,洋洋洒洒地写成了四大张信纸寄过去。真的是很惹人厌的小孩。 但是,明明是这么爱找碴的孩子,《robin》编辑部却很真诚地给了我回复。信寄出的两个月后,负责处理读者投稿的编辑回寄给我的明信片,我到现在都还好好收藏着。 p.s.光男同学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校对员喔。 道谢的明信片最后以这句话作为结尾,但当时我还不懂「校对」是什么意思,查了国语辞典还是似懂非懂。孰料十几年后,我真的成为了校对员。 「那你为什么不去文英社工作?《robin》是文英社的吧?」 景凡社校对部的后辈河野悦子——我称之为河野妹,用兴致缺缺的口吻这么说,一边在嘴里啪哩啪哩地咬碎加倍佳棒棒糖。这位小姐的牙齿和下巴真是强韧得吓死人。 「因为文英社没有校对部啊。」 「咦,是喔!校对部不是每间公司都有吗?所以要是我去文英社应征,就绝对不可能被分配到校对部喽?」 文英社是规模有景凡社两倍大的多元出版社。旗下拥有以少女为客群的《robin月刊》和以少年为客群的《橡胶橡ic》等漫画杂志,在景凡社不存有专属部门的「漫画」领域,长年来都是业界无可撼动的王者。文艺部门《小说barusu》主办的新人奖也每年都会挖掘到才华洋溢的作家,更会倾心栽培。也因此每个部门的编辑都十分优秀,除了靠关系以外,只会录用来自东大、k大和w大等知名大学,而且拥有特殊长才的应届毕业生。 「我想河野妹是绝对不可能应征上的啦……」 「为什么啊!啊,不过,我对文英社的女性杂志也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是算了。啊~讨厌啦,糖果卡在牙齿缝里了!刺到舌头了啦!」 「我说你啊,一般应该都是把糖果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吧。」 「不要,那太慢了!好痛!刺到脸颊了啦!怎么办!」 「你们两个吵死了!快点工作!」 果不其然部长立即抛来河东狮吼,河野妹和我对看了一眼后,重新面向桌子。 只要逮着机会,我就会向这个无礼的后辈灌输校对这份工作有多么值得尊敬,但通常每一次都引不起她的兴趣。虽然真的很没礼貌,但她面对工作却又认真负责,个性也不惹人厌,所以我无法讨厌她,真是不甘心。反而单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我是喜欢她的。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向,也不知道一样搞不清楚的她是接受了还是不接受,就只是把我当成普通的同事和前辈,没有任何隔阂地接近我。所以我认为在人际关系方面上,她的应对能力非常优秀。虽然态度非常没礼貌。 我曾经和女生交往过,也曾经和男生交往过。但不论和哪一边,都无法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我喜欢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也喜欢长相帅气的男孩子,但一想到构筑起恋爱关系的过程和关系的维持,就觉得很麻烦。上床,也就是性交这回事,也让我觉得麻烦至极。近年来虽然出现了「草食系」这个方便推脱的用语,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活得比较轻松,但处在二十八岁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结婚」两字带来的真实感变得比以前更强烈了。现年三十二岁的哥哥,就是在和我一样的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的年龄。 单手拿着咖啡,我出神地望着杂志校对小组在楼层尽头的开会区进行终校的作业。不对,严格来说,是欣赏着凹版印刷厂的男业务员正等着订正较少、可由印刷厂帮忙校对的纸本校样的英姿。正宗信喜,二十五岁。单身。笑容爽朗的阳光型男。看着他,就让我想起了当年高中班上那位皇帝一般的同学。每天放学后,我都在窗边欣赏着他在操场上踢足球的身影。最近我正借由看着正宗,回味和当年相同的淡淡悸动。 ——真搞不懂你的名字是第六代还是第十六代德川将军耶。 之前河野妹接过名片时,直接当着人家的面口无遮拦地发表上述评语。但是,那位将军明明不叫正宗,是叫吉宗,而且不是第六代,是第八代;字面上看起来倒是和第十五代很像,但念法完全不一样,还有历史上才没有第十六代!由此可知河野妹做校对到现在,还没有经手过江户幕府这块领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调查过的资料,河野妹不刻意去记也能存在脑海里。好羡慕她的大脑。之所以考不上知名大学,大概只是因为她对读书没有兴趣吧。还有,正宗听了她发表的评语后,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精神抖擞地回道:「是啊!谢谢您!」啊啊,笨得可爱死了。大脑没什么皱折的光滑模样真惹人怜爱。 虽然河野妹是例外,但和自由接案的校对员聊天时,我时不时会觉得:「这些人脑袋的皱折都多到扭曲了呢。」当然自己也包括在内。有很多人都是想成为小说家,却因为没有才能而变成了编辑,事实上校对员里也有这种人。像我就是。 邻居的麻姐姐在升上国中以后,就不再买《robin》了。在那之前她把看完的期数都转手卖给我,但在她升上国中的同时,我也从《robin》毕业了。还缠着父母订购整年份的少女小说杂志《coass》,同样也是文英社旗下的出版品。《robin》的姐妹志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继续锁定漫画读者的《martin》,另一种是为开始接触小说的读者所出版的《coass》。如上所述,我不再看漫画,而是转战小说领域。虽然订购了整年份的杂志,但一个月只会寄来一本,所以一看完最新一期的小说杂志,我就会翻出家里祖父拥有的文学全集来看。里头有些书看了,我还会产生「这种故事我也写得出来」的想法。当年的我是个自大的孩子,自以为「这本小说如果让我来写,会写得更浅显易懂又有趣」。因为都已经翻了好几页,故事却都还没有开始啊(譬如《双城记》)! 前前后后花了四年的时间,我看完了世界文学全集和日本文学全集。也在这段期间,确立了将来的梦想。幸好我家的哥哥很优秀,照着父母的期望顺利长大成人,更一举考上东大,所以不管我想做什么,几乎都不会受到干涉。话虽如此,我也没有步入「父母都不管我!我要变成不良少年!」这种歧途,和父母及哥哥的感情都很好。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当我表示:「我想成为小说家。」父亲也只是说了:「是吗?这条路应该不好走,那你加油吧。」但父亲当时明明为哥哥往后的出路表示了不少意见,所以只有在那个当下,我感到有些寂寞。 然而,精通文法且「最拿手的科目是国语」这一类人,其实根本写不出小说。这点是在我升上大学、进了历史悠久的纯文学类同人志社团以后领悟到的。社团里很多人都是和我相似的类型,从小到大的经历也都和我差不多,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非常讲究条理。他们都深信自己写的小说是「正确的艺术」。但坦白说除了奇迹般屈指可数的天才外,根本只是一群人在自己熟悉的圈子里互相吹捧而已,日语虽然正确,故事却一点也不好看。反而是十七岁就得到《coass》的新人奖、以前也没看完过几本书的孩子所写的拙劣爱情故事更能让人心潮澎湃。多么清新的感性啊,故事的发展也完全让人跌破眼镜。只要热情和最基本想说的话能够传达给读者,文法不正确也没关系,反正挑选出得奖作品的编辑再负责修改就好了。 一年过后,我就退出了那个同人志社团。然后在自己在那之前写的两本小说都没有通过纯文学类新人奖的第一梯次评选后,就慎重地接受了这项事实,也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梦想。 时间又过了一周之后,我终于看完了如今正追逐着我所舍弃梦想的人们写下的二十件参赛作品。 「你速度好快!有在做自己的工作吗?」 贝冢似乎是为了其他事情而来,我把装了参赛作品的纸袋递还给他,他就失礼至极地这么问我。是为了找河野妹才来校对部的吧,但她几乎每天都准时下班回家。 「当然有啊。我又不是你。」 「你真失礼耶。」 「彼此彼此。我可是帮你做白工,至少该请我吃顿饭吧。」 「哦,好啊。今天约好的讨论行程取消了,我刚好有空。」 「太幸运啦~人家想吃猪肉涮涮锅!」 「请问可以让我同行吗!」 我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啊?」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我的天啊!眼前的人不正是笑容灿烂迷人的正宗吗! 「……你谁啊?」 贝冢没给好脸色地问。对喔,这个人从他的个性看不出来,其实很不擅长和刚认识的人相处。我回想起了入社典礼那时候,贝冢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一个人孤伶伶的样子。但赶在我开口介绍之前,正宗就自己朝气蓬勃地回答了: 「我是凹版印刷厂的业务员,敝姓正宗!您是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吧?今天先把公事撇在一边,我一直很想认识文艺部的编辑!啊,不过,还是请容我向您请教公事!」 想问公事的话,这男人刚好是这间公司里最不适合的人选喔─但我把这句话咽回喉咙,抢在贝冢说话前回答了:「当然可以!听说这位编辑要请客,一起来吧!」 推着依然一脸欲言又止的贝冢的后背,让他回到编辑部后,我也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和正宗一起走进电梯。自己身上以外的古龙水味掠过鼻尖。真看不出来,这应该是宝格丽的jasmin noir香水。讨厌啦,怎么办,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心跳得好快! 「米冈先生,您和刚才那位编辑交情很好吗?」 正宗自然没有发现到我内心的小鹿乱撞,向我提出问题。 「嗯,因为我们同期进公司。虽然交情算不上很好,但因为在公司里同期的人很少,所以比起跟其他人比较常聊天。」 简短的对话在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就结束了。等了一会儿与贝冢会合后,就用编辑部的经费搭乘计程车,前往京桥一带。 在每个座位都冒着蒸腾热气的猪肉涮涮锅店内,正宗发挥了小狗般惊人的亲和力,三两下就让贝冢对他敞开心胸。而且我发现,正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笨。贝冢对印刷厂发表着琐碎的意见时,他会笑容满面地侧耳倾听,假装在看邮件,实则迅速地悄悄把贝冢的发言用智慧型手机的笔记功能记录下来(我侧眼偷看到的)。有些意见很中肯,像是:「有些特殊的加工和印刷方式虽然没有前例,但希望可以让我们挑战看看。」、「如果你们做不到我们要求的格式,应该要一并提出替代方案或解决方法。」但也有一些只是霸道的无理要求:「总之你们排时程这件事要再改善!虽然比我们要求的时间还慢,但结果不是都赶出来了吗?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把时间往后延嘛!」但正宗把所有意见全写了下来,甚至不着痕迹地问出了接下来某本初版印量可能很高的书,非常敬业地顺便尽了业务员的本分:「我认为这本书能让敝公司获益良多,请问能委由敝公司处理吗?」哪里笨了,一点也不。而且在手机萤幕上点击打字的速度超级快。恐怕比一般人对着电脑的键盘打字还快吧。 啊啊,真想再深入了解他。他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为什么会进入印刷厂工作?个性又是什么样子呢? 结果两个半小时,我都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因为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吃饭,我却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贝冢一~直不可一世地高谈阔论:「我告诉你,所谓文艺——所谓出版社——所谓印刷厂的使命——」以不擅长和刚认识的人相处为借口,假装自己很怕生,但其实贝冢都趁着这段时间观察对方,评判对方的地位是否比自己高。然后,一旦判定对方比自己的地位低,就会彻底轻视对方,态度变得高高在上。因为我隶属于有些特殊的校对部,毕业的大学又比他母校的偏差值高一些,所以受到了对等的待遇。但是,正宗不仅比他年纪小,姿态也压得很低,最重要又是印刷厂的业务员,看来是被判定地位比自己低了。两个半小时下来,贝冢都一派自命不凡地发表长篇大论,简直没完没了。虽然带着和煦的笑容听着他说话的正宗非常可爱,但是—— ……臭贝冢,快蒙主宠召吧! 「嗯?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编辑大人,感谢您的招待。」 要是正好有什么又重又硬又具有黏性的尖锐物品掉到他头上就好了——我瞪着贝冢坐进计程车时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后脑勺,在店门口送他离开。 「不是这世上所有编辑都像他那样,别误会呀。」 计程车扬长而去后,我这么说了。闻言,正宗带着微微的苦笑回道:「我知道。但在这个行业,都是那种人会出人头地呢。」年纪还这么轻,已经看破这世道了呢。就这么回家好可惜喔——正这么心想时,正宗就直视我的双眼接着说了:「那么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就此告辞。以后请务必再让我同行。」 心里头的小鹿乱撞到我以为自己要晕倒了。 这下糟糕。我说不定真的坠入情网了。 今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尽管内心怀抱着非常笼统的不安,但我对于自己的性向并不特别烦恼。不过,在迎来了可以光明正大喝酒的年龄以后,我就开始非常自然而然地一周造访一次新宿二丁目。凑巧和脱离同人志社团是同个时期。我在狭窄店里的吧台前喝着酒时忽然惊觉,即使不是刻意这么做,人都会寻求自己的容身之处呢,然后不禁笑了出来。 二丁目是不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包容的街道,但事实上,也是非常排外的一个地方。我常去的店由一对年纪挺轻的女同性恋伴侣所经营,气氛很轻松自在,不管是同性恋或异性恋,想来都可以来。像我这种「没有确定性向,也不想找到伴侣,为此也不苦恼」的人,只有这种店会接受我。 在酒吧或俱乐部爱上别人、别人爱上自己;结交朋友、失去朋友,偶尔也会吵架。在这个仿佛得了热病的街道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但还是慢慢地对未来产生了焦虑。 ——米冈弟,你考上了好的大学,以后工作根本任你挑嘛。哪像我,是在孤儿院长大、还只有国中学历的拉子。就算我自己不在意,世人的眼光还是很可怕。当年我非常苦恼到底要上山当樵夫,还是下海从事色情行业呢~ 当我茫然地说出自己对将来的不安时,老板rita就在吧台后头笑着这么说了。听说她以前在隔壁条街的老字号女同志酒吧里当女公关……不对,是男公关。她并不是t,真要说的话两边都可以,但中性的打扮让她很受欢迎。 ——樵夫?好久没听到这种职业了。 ——不,真的有喔。听说只要一整年都待在山上砍柴,就可以赚到一大笔钱。虽然也听说那段期间都不能回家啦。 ——那会不会是骗人的啊~? ——应该吧。因为也没有客人再回来过。 rita的伴侣hana说,我吃了一惊,还真的有人试过。而且还是这里的客人。 店里的常客什么人都有。有医生和律师,也有学生和无业游民。已经过了人生的颠峰时期,如今在歌舞伎町工作的风尘女子也偶尔会到这里来。远离了自己所属社会的人们在进入另一个圈子时,所有人都会变成平等的存在。当年还是学生的我也一样,明明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伙子,「这辈子只学了法律」的律师却很认真地听着我发表文学理论,还听得津津有味。 阔别多年,重新来到充满了我青春回忆的店家一看,店名却不一样了。我姑且先打开门,瞧了一眼内部。吧台内侧的人果然不是rita和hana。 「欢迎光临。请问是谁介绍你过来的呢?」 吧台后头长相凶恶,又剃着平头的青年一看见我就问。这一带的店家大抵会在门口贴上「会员制」的牌子,门上也没有小窗,看不见店内的景象。事实上并不是非得要填写书面资料,办理手续成为会员,意思单纯只是谢绝初次来访的客人,没有他人的引荐不得入内。我第一次踏进二丁目,也是当时来往密切的一个店员带我来的。我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不少店家,最后固定在rita的店出没。 「啊,对不起,不是的。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一间叫作『limit』的店……」 「哦,你是指rita和hana开的店吧?她们搬去冲绳了喔。说是要两个人一起继承hana母亲在美军基地附近开的店。」 「这样啊……」 久未露面的人明明是我,我却自顾自地感到寂寞。 「如不嫌弃本店,那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大概是看到我大失所望的样子心生同情,平头青年说道,招呼我进店里。 今天是周五晚上,店里却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名客人,还在吧台最内侧的位置上喝得烂醉如泥。这家店要经营下去没问题吗?我担心地环顾了店内一圈,平头青年就递来名片,辩解说道:「今天有大型活动,大家都往那边去了。」名字叫作masa。 「你很久没来二丁目了吗?」 masa一边问我,一边调制我点的amaretto fizz。 「嗯,已经好几年没来了。果然都变了呢。」 那当然呀——masa感慨万千地点点头,怀念地说起了柳通(正式地名为花园通)上某间俱乐部的闭幕派对。 「……那间店关门了吗!什么时候!」 「讨厌啦,你真的很久没来了耶。」 masa粗略地列出了我离开的这六年来,新开的和倒闭的店家。新旧汰换的速度之快,让我感受到了时光无情的飞逝。 「也是,我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呢……」 喝下甜得足以麻痹大脑的调酒,我随着叹息吐出这句话。 「那么,今天是吹了什么风?隔了这么久,难得想来这里找对象吗?那别留在这里了,去其他间店或者参加活动比较好喔。」 「不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在单恋一个异性恋的男孩子。好久没有喜欢上一个人了,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就跑过来了。」 「唉啊……那可真辛苦呢。」 想起了刚才还在一起的正宗,我又叹了第二口气。 「干脆扑倒他吧?啊,但你看起来不是这种类型呢。」 「嗯,因为人家是草食系嘛。」 「既是草食系又是gay,未来只有遁入空门这条路能走喔。」 「嗯,也就是僧职系(注:僧职系与草食系的日语发音相同,皆是sousyokukei。)呢。慢着,别开这种不写出来就看不懂的玩笑啦!」 和长相凶神恶煞,俨然像是帮派杀手的masa聊了一会儿,就觉得成为社会人士以后,内心变得干涸的地方开始吸收水分变得滋润。一过凌晨两点,客人突然大举增加,我于是结账离开。「欢迎随时再过来喔~」masa在吧台后头对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置身在醉得抛开了忧愁烦恼的行人当中,从容地慢步走向靖国通。 我从不曾为自己生来就是男儿身感到懊悔。但是,空有人类的躯壳,却只能在这条狭窄的街道里自由悠游的鱼儿们,又是何其的多呢。 其实我想成为文艺编辑。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后也不打算在公司内公开。从高中到大学时期,我一直很崇拜以前为少女小说家的四条真理惠老师。自从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我就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真理惠大师身上。于是想要成为编辑,亲手辅佐她,协助她得奖。 但我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后,哥哥却私下制止了我。 ——光男,你是同志吧? 大学三年级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哥哥把我叫到房间,开门见山就问。我既没有蓄意隐瞒,也不介意被发现,但还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直接,还是亲人跑来问我。 ——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自己偏向那边吧。 我老实地回答了。如果和恐龙及古代生物一样,人类有朝一日也要走上灭亡的道路,亦即撇开繁衍后代这个问题,我不认为一定要把人类明确地划分成男人和女人。直至今日,也不觉得这种区分有什么意义。 ——看你的外表和言行举止,别人都会觉得你是同志吧。而且,你也不会否认吧?要是你可以藏得滴水不露,那我也不担心,但你没有打算隐瞒吧? ——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隐瞒。 ——那么等你以后当了编辑,一定会很痛苦。就算你的本性再善良,这个社会还是对少数的族群存有歧视。我不认为你有坚强到可以战胜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对方却还是对你怀有的恶意。 当时哥哥已经出了社会。大学读的是理科,工作从事的又是医疗领域的研究人员,明明和文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我内心满是疑惑,才经由哥哥口中得知,制药公司的业务员在银座的俱乐部招待教授时,在那里遇到了编辑和作家。听说那名作家让立场上无法违抗自己的年轻女编辑随侍在侧,揉她的胸部(还说什么不想被店里的小姐讨厌,不会对她们这么失礼),更要求男编辑只穿着一条内裤趴在地上,喝地上盘子里的酒。看到一个晚上就算挥霍了一百万也不会害出版社亏钱的重要「作家大师」把编辑们当作奴隶对待的荒唐行径,就连已经见识过了这世上各种肮脏手段的医学部教授也表示避之唯恐不及。 ─我明白你想成为喜欢作家责编的心情。可是,工作不可能只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一旦从事与人有所接触的工作,一定会被欺负。尤其在这个国家,只要和多数人有些不一样,大家就会蛮不在乎地以此为把柄来嘲笑你。这种倾向到现在还是根深蒂固。如果没有这种文化,现在的日本早就不会有人因为被霸凌而自杀了。就算是工作,你忍受得了这种对待吗? 我可以!当下我有些不满。可能是面对说的话永远正确的优秀哥哥,产生了些许的反抗心理。但是,思考了一天以后,我就得出了「还是不可能吧」的结论。至今没有受到什么压迫,几乎可以算是奇迹了。从学校这个封闭的世界走到外头,大概没办法再和以前一样过得那么自由。 隔天,我从抽屉的宝物盒里挖出以前文英社的《robin》编辑寄给我的老旧明信片,拿去给哥哥看。 ——嗳,哥哥你看,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当校对员吗? 哥哥接过泛黄的明信片,看完以后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如果是校对,应该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写论文的时候,也会接触到校对员。只不过,是专门负责医学领域的自由接案校对员。这份工作基本上只要用电子邮件往来就好,不需要与作者当面见面,而且也不可或缺。 说完,哥哥从公事包里拿出当时正执笔撰写中的论文给我看。「这些部分都是校对员的修改。」然后指出写着铅笔字和红笔字的地方。 ——哥哥,你真的无所不知耶。 ——因为我比你早出生啊。 ─哥哥,你不觉得痛苦吗?都没有过叛逆期,出生至今也一直都照着爸妈的期望长大,当着爸妈自豪的乖儿子,这样子不会累吗? 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哥哥依然笑着回答了。 ——我啊,喜欢分毫不差地走在别人铺好的道路上。就和玩游戏一样,只要照着攻略本走,就一定可以取得高分,最后也能破关。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好奇怪喔。 ——你是连路在哪里也不知道的那一种人呢。从其他方面来看,我很羡慕你。 ——是挖苦吗? ——不,我说真的。所以你就代替我,去看看我没能看见的、既定道路以外的世界吧。 「我说你真的够了喔!不要得寸进尺!我这边该负责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什么?不空成就如来的三围?这种事情我哪知道啊!东寺里头就有了,自己带着卷尺去量啦!啥?开什么玩笑,我这里又请不到出差费,你自己去!」 「河野小姐,你吵死了!而且东寺的佛像禁止触摸喔!」 「真是非常对不起!」 隔壁的河野妹把话筒摔向电话,另一头的人物恐怕正是贝冢。看着呼吸起伏剧烈、重新在位子上坐好的河野妹,我不禁心想:这里也有个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呢。搞不好,校对部就是我们这些走不上正常轨道的人聚集的巢穴。乍看下校对部与公司内所有的部门都有着连系,却又像孤岛一样,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真的申请不到出差费)。 我曾经梦想当四条真理惠大师的责任编辑。而真理惠大师即将在景凡社出书,文艺编辑部的藤岩小姐拿来了最新作品的原稿,由我负责校对。虽然很遗憾地,我们没能亲手将真理惠大师送上获奖的舞台,但在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得了大奖,值得纪念的「得奖后第一作」也将由我们亲手让它问世。现在也已经向印刷厂下了二刷的订单。 其实,藤岩小姐和我早在入社前就认识了。虽然没有说过话,但在真理惠大师的签名会等活动上早就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在河野妹那一届的入社典礼上看到她时,我打从心底如释重负。这下子,就可以把我的梦想托付出去了。不过,藤岩小姐还真是土气又朴素到无可救药耶——然而,想不到前些天河野妹竟然伸出援手,让她摇身一变成了窈窕淑女!河野妹对时尚的热情实在太惊人了。要是那份热情可以稍微投注在校对这份工作上,就可以成为超级校对员了呢,真可惜。 连日来,河野妹难得一直是无精打采。前阵子她负责校对一份将时尚随笔集结成单行本出版的校样,听说在杂志上连载的时候,她就是这个专栏的忠实读者。面对喜欢的东西,就没办法冷静地进行校对。前几天在校对真理惠老师的大作时,我才刚体会过这项事实。但对文艺没有半点兴趣的河野妹,却在这次也陷入了相同的状态,校对完后似乎没能感到心满意足。再加上还彻底忘了其他部门委托的批改校对,还是我出手帮忙,才勉强赶在截稿时间之前完成。 上个周末,我在有明竞技场的时装展上巧遇河野妹。虽然没有她那么夸张,但我也喜欢时尚,有好几名设计师从他们还独立制作的时候就是支持者。其中一名设计师邀请我参加时装展,河野妹则是收到了她单相思的作家兼模特儿的邀请。 这样的孩子也会坠入爱河吗?我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虽然这样的吃惊对她很失礼,但没想到这个和推土机没两样的孩子,原来也是个平凡的女孩嘛。我内心感慨甚深。那名兼作模特儿的作家自然长得不差,而且难得从事这个行业,却一点同志的气息也没有,我真心地希望她可以发展顺利。 这个世界就要到圣诞节了。内心这股分不清是不是恋爱的情感会有什么结果呢?我来到东西百货的一楼精品卖场,挑选着要送给家人的圣诞礼物,心不在焉地想着如果要送正宗,该挑什么当礼物才好呢?就在这时候—— 「啊,米冈先生!」 一道嗓音呼唤了我。这什么啊,简直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正宗!」 「您来买东西吗?」 今天适逢假日,地点又是为了圣诞节展开促销大战的热闹百货公司。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两侧。只有他一个人。此外,还没有买了东西的迹象。 「嗯。正宗,你也是吗?」 「是啊,想买些新衣服。」 「可是,再过两个星期就有特卖会了耶?」 「但通常好的东西都不会留到那时候吧。」 由这句发言可知,他在装扮自己上属于不会妥协的类型,我心里非常开心。不论长得再帅、再漂亮,缺乏审美观的人,往往生活习惯也会比较邋遢(但是超级爱美的人,也会在其他方面上超级粗枝大叶。例如河野妹)。今天能在这里遇见正宗,根本是神明引发的奇迹。于是我鼓起勇气开口了。 「正宗,等你买完东西,要不要再见个面一起吃饭?虽然离晚餐时间还早,但就简单吃点东西。」 「啊,当然好啊。而且上一次完全没能和您聊到半句呢。可能要再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吗?」 「嗯,我也差不多要再一个小时。」 我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暂时就此道别。 后来,我和正宗就在附近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的居酒屋一起吃了饭。虽然气氛稍嫌不够浪漫,但还是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正宗说了,原本老家开的是照相排版的小店,所以他才会进入印刷厂上班。从小他就帮忙家里的工作,但如今照相排版的工作量锐减,老家就把店收起来了。但是,因为还是想从事与印刷有关的工作,专门学校毕业以后,就进入大规模的凹版印刷厂上班。虽然薪水不多,也不是自己想待的部门,但现在的工作内容比想象中还有趣,所以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这段时光真的很愉快。能和怀有好感的对象单独一起吃饭,简直像作梦一样,正宗又不负我的期望,是个仿佛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开朗好孩子。任我再怎么观察,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半点的黑暗。 「打起精神来吧……」 我在吧台上捧着脑袋,masa把放了综合坚果的小盘子递到我面前。我说着「谢谢」,捏了几颗坚果丢进嘴里。 ——啊,米冈先生,请看。这是我今天买的衣服,您觉得怎么样? 数小时前。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吧台的位置上,正宗窸窣作响地从购物袋里拿出衣服。透明的塑胶袋里包着灰色的法兰绒西装外套,和稍微刷旧增加复古感的蓝色灯芯绒裤。还有一件似乎是在另一间店买的,上头有低调骷髅头花纹的白色衬衫。 ——好帅喔!看起来很适合你!这件裤子的颜色好好看,我也好想要喔! ——太好了。因为米冈先生总是打扮得很时髦,意见很值得参考。我打算圣诞节约会的时候穿这套衣服,向女朋友求婚。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 只要生物之间存在着男与女这种区别,大多数人都会和异性成双成对。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也不抱有任何期待。但是—— ——如果是我误会了,真的很抱歉,但米冈先生的内心是女性吧?从女性的角度来看,您觉得怎么样?虽然我才二十五岁,您觉得会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啦!绝对没问题!因为正宗是优质好男人啊! 所谓内心淌血,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时候的心情吧。 「唉呀,就叫你打起精神来嘛。」 「人家明明就不是女孩子……明明是男孩子……」 「要别人正确地了解自己,本来就不可能嘛。反正也约会过了,算是很幸运啦?而且,对方人很好呢。身为异性恋,还是设法理解你。」 「嗯……可是,这种理解错误的温柔太让人心碎啦……」 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难搞。如果我是正宗,会有很多顾虑,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吧。每个人截至目前为止看见的,都是自己一路走来的轨道上往外看出去的风景。前方的道路也只能依据自己的想象,寻找着陆点。 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单纯地只是当一个人,不去区分男人和女人吗?也许只要用心寻找,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确实真的存在着吧。但是,既然整个社会都在提倡男女平等,也应该要有这么一个不费力去寻找,就能让人放心深呼吸的地方啊。 就在正宗预计要求婚的平安夜当天,河野妹接到了部门内部调职的命令,将从文艺转到周刊杂志校对小组。事前部长就找我商量过了,所以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是,河野妹却带着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回到位置上。 分明对校对没有丝毫兴趣,有必要那么受到打击吗?原来她是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犯错才被调职。尽管对校对不感兴趣,河野妹面对工作却非常认真尽责,全是为了累积工作上的成果好日后调到ssy》编辑部去。为了早日调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部门,她不容许任何的污点。 我入社的情况,类似于电视台的播报员招考,因为景凡社是采用「校对部甄试」这种特殊的招考方式,所以除非有其他部门积极挖角这种例外,否则无法在校对部以外的部门工作。这点除了部长以外,几乎所有校对部员皆是如此。但是,河野妹是在经过一般的入社招考被录取以后,才被分配到了校对部。所以只要她的申请获得上面批准,想去哪个部门都可以。 结束工作,收拾东西准备要回家时,结束了年末寒暄的正宗来到校对部。身上穿着那天请我看过的衣服。基本上业务员都要穿西装,但景凡社原本就是以时尚杂志为主力的出版社,所以对于出入业者的服装也没有那么严格。 「啊,米冈先生,怎么样?这身打扮不会很奇怪吧?」 「嗯,很棒喔,非常适合你。」 我内心阵阵刺痛地回答,在旁边整理着桌子的河野妹忽然露出狰狞的表情,一骨碌转过头来说: 「为什么你是问米冈对衣服的感想啊!这种事情应该问我吧!」 「啊,不,我只是在想从女性的观点来看,不知道看起来怎么样……」 「那更应该要问我才对吧!他才不是什么女性,应该说根本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套衣服虽然适合你,但鞋子太奇怪了!既然要这样搭,鞋子就不可以穿黑色,要穿褐色的!而且马衔扣的颜色跟手表带的颜色也不搭!脱不了鞋子就把手表给我拔下来!」 河野妹的魄力就像是情境喜剧里在吵架的夫妻,劈哩啪啦地讲了一长串,最后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拔下来喔!」就又回头继续整理桌面。正宗被她凶巴巴的样子吓到,整个人直立不动地应道:「好的。」然后小声问我:「河野小姐怎么了吗?」 「这个嘛,因为发生了一点令人同情的事情~」 「不准说令人同情!」 「抱歉抱歉。」 心里对她有些歉疚,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不再激怒她,带着正宗来到走廊上。 「祝你一切顺利。加油喔!」 听到我的祝福,正宗一边摘下手表一边说着:「谢谢您。」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大厅,我反刍着河野妹刚才的发言——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直到这时候,我才震惊于她居然能在瞬间脱口说出这句话。虽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明白,但对于她竟能反射性地这么反驳,我心里十分开心。 表面上以河野妹的过失为借口,将她从部门内的文艺调到杂志小组,但其实这是提升她能力的一则考验。河野妹的校对正确性之高非常惊人,任何错误都逃不了她的法眼,难以想象成为校对员才第二年而已。所以不只文艺,如果能在早期就先让她经历过更加辛苦的杂志校对,等到有天被调为杂志的编辑时,就可以马上成为战力吧——这就是部长的想法,但让人真不知道该感激他,还是觉得多此一举。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句话实在让我开心得合不拢嘴,就把部长真正的用意告诉沮丧的河野妹吧!我这么心想着从走廊走进办公室时—— 「河……」 「米冈!你现在有空吗!」 ……这家伙未免太会抓时机扫别人的兴了。明明今天是平安夜,人家正要为可爱的后辈当一回圣诞老人耶。 「嗯……」 从后头叫住我的贝冢一把拽过我的手臂,直接把我带到了楼梯间。接着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才压低音量悄声说了: 「之前由你挑出来的那份新人奖原稿,这次有可能会得奖喔!」 「咦!真的吗!但现在就有结果,不会太早了吗?」 「现在还在第二阶段的评选,但公司里的人都在说应该可以确定是这本了。我觉得到了最终评选,评审大概也会留下那件作品。」 在贝冢硬塞给我的二十份稿件中,只有一份稿子特别出色又有趣。是以大正时代为背景,属于不会有人死亡的悬疑推理小说。诡计设定得很巧妙,最重要的是登场人物都能让人产生共鸣,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看得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如果那份稿子能够得奖,也很有机会可以推出续集。 「咦~讨厌,好开心喔!」 「所以,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当作那份作品是我选出来的?不对,是求你一定要答应,拜托了!」 眼前的贝冢向我膜拜似地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去。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恳求的时候还能这么脸不红气不喘,这男人还真是没救了呢。我夹杂着苦笑叹一口气。 「……可以啊。反正我只是校对,又当不了责任编辑。」 「谢啦!下次我请客!」 「说什么请客,你每次都是动用编辑部的公费吧?偶尔也要自掏腰包啦!」 看着不停低头致意、走下楼梯的贝冢,我回想起了正宗说过的话和脸上的苦笑。 ——在这个行业,都是那种人会出人头地呢。 那个人也确实会在圆滑周到的处世下,慢慢出人头地吧。结果,我成了贝冢的圣诞老人,而不是河野妹的。 回到办公室,却不见河野妹的人影。她的东西还在,应该还在公司吧,只要在原地稍等一会儿,就能告诉她部长真正的用意。但是,很不巧我今天要回老家,和全家人一起共进圣诞晚餐,所以必须撤退了。向还在办公室里的杂志校对小组说了声「那我先告辞了」,拿起包包离开公司。 尽管身体和心灵都很寒冷,但没有想象中难过。也没有在心里诅咒正宗求婚失败,反而由衷希望他可以成功。而且,一想到我挑选出来的原稿有可能得奖,内心就高兴得涌起暖意。只要待在校对部,根本不会有机会看到新人奖的参赛作品。这样的我,好像稍微窥看到了轨道之外的世界。不得不放弃成为小说家和编辑以后,建议我可以当校对员的哥哥今天也会回到老家,就和他分享一下我今天看见的风景吧。 第三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比起女孩更是女人·藤岩 进入公司约一年的时候,我知道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社员们在背地里称呼我为「征召裤」。于是在我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别人取的绰号和像谥号一样暗中称呼我的外号清单上,又再多了一笔。 但是,征召裤是目前为止最不知所云的绰号。小学低年级时,我的绰号是「眼镜猴」。我想由来各位都想象得到,所以就省略吧。升上高年级以后,就变成了「书子」。不是梳子的意思,是书呆子的简称「书子」。虽然曾经融合眼镜变成「眼镜书子」,但因为班上还有一个只叫作「眼镜」的同学,所以不久这个绰号就被淘汰了。我深深庆幸好险不是简称为呆子。毕竟我也是女生嘛。升上国中以后,绰号分成了「宅女」和「委员长」两派。同样都是戴眼镜的角色,但我觉得两个绰号的意思似乎处于两极。况且在现存的国中里头,真的有学生担任「委员长」这种职务吗?不是文化祭执行委员长之类的「某某委员长」,就只是「委员长」。语感上应该是指「班长」这种负责带领整个班级的学生,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班长,而是教育机关指定的正确用语中的「图书委员」。再者,我也不是大家口中的「宅女」。学生时期可以当御宅族的人其实很有限,因为御宅族的活动多数很花钱。出生在贫穷家庭的我,就算想要成为涉猎漫画、动画、职业摔角或者铁路这种获得普遍世人认可的主流御宅族,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于家境贫穷,又喜欢待在家的小孩而言,最方便且不用花钱的娱乐就是学习与阅读。理由我想大家都想象得到,虽然想要省略,但为了理解能力不佳或者与这种生活无缘的人,还是说明一下吧。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可以免费借书的公共设施,里头还设有可以学习的空间。虽然其他也有唱歌和跳舞这种只要活动身体,就不需要花钱的娱乐,但活动身体会导致肚子饿,伙食费也会因此增加。而且住在公寓,音乐和跳舞这一类的娱乐只会给左邻右舍造成莫大的困扰,也会很难为情。还有,我是音痴,节奏感也不好。如果有不食人间烟火,宛如玛丽·安东尼王后的女人们说:「那看电视不就好了吗?家里至少有电视吧?」我要告诉你们,看电视是要付电费的。如果有蜜糖甜心(老派)般的女人们说:「那为了和更优秀的男人交往,努力把自己变漂亮不就好了?」我也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要再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站在女生世界的顶点了!我已经有东大毕业,约好以后要一起步入礼堂的男朋友了。呵哈哈哈哈哈,看看你们的傻样!真是一群轻浮又无脑的低俗女人!男人这种生物在选女人的时候才不会只看外表,更注重内在好吗! ……不过,征召裤到底是什么啊?我有受过什么征召吗? 「……不是征召啦,是贞操。意思是the iron钢铁牌的内裤。」 眼前的河野悦子张口咬下淋了巧克力酱的香蕉,嚼了几下后吞进肚子里,然后这么对我说。她和我同期进公司,隶属于其他部门,在出版业界里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也就是「校对部」。但是,与圣域格格不入的她,外表和言行举止都仿佛是玛丽·安东尼和蜜糖甜心和时下年轻女子的化身,其他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髦女社员们都暗地里称呼她为「时可姐」。意思大概是时尚又可爱吧。贞操裤。时尚可爱。两者的语感和差别待遇真是让人火大。 「跟the iron牌有什么关系……这里iron的意思应该是熨斗才对吧?三流大学的水准真的很糟糕耶。」 「我们学校才不是三流大学!反正这个牌子就是叫作the iron啦!」 「不过,有个服饰的品牌叫作iron maiden吧?一个非常喜欢涩泽龙彦(注:1928-1987,日本小说家。)的朋友很常穿,所以这点小事我还知道喔!」 「你说的应该是叫铁娘子的乐团,或是血腥伯爵夫人巴托里·伊莉莎白为了用处女的鲜血沐浴所爱用的拷问道具吧!里面全是钉子,看起来就好痛!而你说的朋友爱穿的服饰店应该是叫作victorian maiden,但品牌还没有大众到像你这种和衣服无缘的人可以随口就说『这点小事我还知道』喔!因为只有大阪才有直营门市啊!」 「victorian什么的不是美国的内衣品牌吗?」 「那是维多利亚的秘密!居然会从你嘴里听到那种卖华丽内衣的牌子,这是今天最让我震惊的事情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从品牌的成立、理念乃至特色都说明给你听喔!要听吗?」 「感觉会又臭又长,还是算了。」 「听嘛!」 「不要。」 「枉费你买了这么多衣服~再多一点对衣服的兴趣嘛!」 河野悦子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把甜点的汤匙舔得一干二净,双手合掌说道:「多谢招待。」 「呃,我可没有打算要请你喔。」 「我也没有要你请我啊。一般吃完东西都会讲这句话吧。」 闻言,我不由得看向她面前变得空空如也的甜点盘。吃得非常干净,不留残渣。回想起来,甜点前吃的主餐盛装在外观时尚的大碗里头,记得也是一颗米粒都没有留下。和她面对面吃饭,却一点也不觉得不愉快。虽然讲话很粗俗,但说不定教养很好。 「啊~真好吃。看到了好多衣服,又吃到了好吃的饭,剩下的就是存钱买新衣服了。好,明天也加油吧!」 她的表情像是充饱了电,用餐巾纸擦拭嘴巴,接着拿出智慧型手机滑动萤幕,再把萤幕转向我问道:「嗳,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很可爱吧?」是件藏青色的连身裙。 「应该很适合你吧?我又不太懂衣服,不要问我啦。」 这么有女孩气息的对话是怎么回事?我感到有些害臊,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漠。 「不是啦~不是我,是你要穿的。文艺编辑应该经常要参加派对吧?今天买的都是上班穿的衣服,但你也需要洋装吧?总不能每次都向森尾借,自己也预先准备好几套洋装比较好喔。」 「文艺的派对基本上都是由我们在接待作家,所以穿套装就够了。」 「我都不知道讲过几百遍了,你的套装真的很土耶。至少送去修改一下肩宽和臀围也好啊。」 河野悦子的「真的很土耶」的语调不是那种「你真是够了喔」,而是跟「真的很好玩」一样,让我觉得她真的是很时下的年轻女孩。此外,被人说土气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现在也不会生气,但听到她要我送去修改,还是吓了一跳。居然会有人把衣服送去修改再穿,到底多有钱啊。 回答完「我会考虑」后,两人走出店家。我在车站与河野悦子道别,忽然想起自己以为是征召裤的绰号其实是贞操裤,却忘记问原因了。反正想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的意思,等之后想起来的时候再问吧。 回到家歇口气后,把买来的衣服和鞋子拿出纸袋,摊开在地板上。试着想象自己穿上这些东西的样子,我觉得简直像来到了异世界。对了,我之所以会知道维多利亚什么的美国内衣品牌,是因为学生时期曾去美国短期留学过(因为是交换留学,学费很便宜)。当年我把内裤丢进投币式洗衣机里头洗,结果缩成了只有原本一半的大小,腰部的松紧带还变得支离破碎,非不得已下只好买新的内裤。在当地成了好朋友的学生,带我去的内衣专卖店就是维多利亚什么的牌子。虽然不只内裤,所有衣服也都缩小了,但因为全是父亲的旧棉裤和旧t恤,所以并没什么问题。反而变得很合身,真是万幸。 把话题再拉回到衣服上吧。说到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现在想增广自己的见闻。这阵子发生了几件事情,让我惊觉自己的视野其实非常狭窄。 文艺编辑部里有个年纪和我相仿,名为贝冢的男前辈。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是认真正派的上班族,实际上却很轻浮。该说轻浮吗?不,应该是吊儿郎当。不对,也不是吊儿郎当,而是做人非常失败。但是,知名男作家们却都对他青睐有加,而且提供的稿费明明不高,却都能让作品十分畅销的一票作家点头答应,为文艺月刊杂志《小说景凡》连载写稿。据我所知,后来也真的都请到了他们。 既是校对部员也是真理人的米冈先生和贝冢先生同期,我曾有一次问他:「为什么像贝冢先生那种人,明明做人那么失败,却可以请到那么多作家来连载呢?」 ——贝冢他呀,有想做的书喔。 米冈先生笑着回答。 ——那就去做啊。他是文艺编辑部的编辑,这很容易吧? 我不能释怀地继续追问。 ——是我说得太不清楚了呢。我的意思是,他有好几个想一起共事的作家。不过,如果要为那些作家出书,我们公司一定会赔钱,所以就算提出了企划案也不会通过。也就是说,他是想为那些默默无名的作家出书。 ——……我不太明白。 ——你没听说过吗?假设有一本书能热卖二十万本,这本书的营收就可以支援初版仅四千本、而且还很有可能赔钱的新书出版。但是,只有三本书能够通过企划案。只要有一本书大卖,就可以暂时地养活三个默默无名的作家。所以他才这么卖力,拼命地邀到那些畅销作家的稿子,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成绩。贝冢日以继夜地接待那些老师,体内的器官可能都要坏光光了,所以你有空就慰劳一下他吧。 不过,他做人倒是真的很失败呢——米冈先生补上这一刀后又笑了。我还以为贝冢会成为编辑,只是为了和知名作家搞好关系,坐享渔翁之利。然而实际上,他一直在暗地里一点一点地栽培着无名作家。知道了这个事实以后,隔天我就重新翻阅以前的会议记录,察看贝冢推荐过哪些作家,再从收藏于书库里的过期杂志中找出那些作家的短篇,好好拜读一番。多数作品都很朴实平淡。但是,却也都是让人回味再三的好故事。想不到那个人居然还有这一面! 随后,之前河野悦子负责校对的fraeulein登纪子设计师所写的时尚随笔集出版了。本来这类型的书籍,我绝对不会主动翻开来看。但有鉴于贝冢这个前例,我向上司报备一声后,就从堆在编辑部里的成书中抽出一本带回家,单纯基于好奇地翻开书页。 我再一次体认到这世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上流阶级。不,当然我从以前就知道上流阶级的存在,但只当作是一种知识。自古以来,写下历史的都是极其少数的暴发户和无数的上流阶级,现在依然是同样一群人在推动社会的经济与文化。但是,本以为这和学生时期过得坎坷崎岖、可谓独立女公民的我完全无缘,也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未料大学毕业以后,进入朝思暮想的出版业界,我才发现业界里栖息着许多如今已是稀有物种的名门公子与闺女,尤其景凡社还特别多。例如米冈先生的老家从前其实是帝国陆军军医(和森鸥外是同事!)家系,现在则在东京都内经营三家医院。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禁心想这样子不会有继承问题吗?大概是无谓的担心表现在脸上,米冈先生就苦笑说了:「不用担心,我大哥大嫂会负责继承。」而现在仍在持续推出作品的作家中,也有不少人出自从前拥有爵位的家系。文坛也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品牌。 fraeulein登纪子拥有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祖父是德国贵族后裔。我一直毫无来由地轻蔑这些资产阶级,认为他们满脑子都只想着如何打扮自己,但其实个个学识渊博,也都熟知时尚方面的历史和经济变迁,还把这当作是一种涵养,着实令我大吃一惊。比如高跟鞋的崛起和欧洲贵族的生活习惯,又比如女性解放运动和马甲和可可·香奈儿。又比如ysl圣罗兰的首次公开募股为法国经济带来了何种影响,还有时尚在社交场所以及对时间、地点和场合的重要性。 书中出现的专有名词我几乎都看不懂,但有不少篇随笔都让我看了豁然开朗,抑或感到大开眼界,读完整本书时,强烈的挫败感更是重重地压在我心上。我领悟到了这是自己不知道的领域的学问。再加上书中没有半个错字和漏字,也没有任何语句不通顺的地方,代表了河野悦子的校对无懈可击,更是教我不甘心。这也代表我看不懂的专有名词,她全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输给那种徒有外表,脑袋却空无一物的女人。 如此这般,所以我买了衣服。恰巧今天下班的时候被河野悦子叫住,说她要去百货公司,我就跟着一起前往了。然后在她的挑选下,买了横条纹的长袖t恤(河野悦子口中的「海军风留白条纹针织衫」)、材质很像细网的长裙(河野悦子口中的「双重薄纱蕾丝长裙」,还有一件薄外套(河野悦子口中的「a字形风衣」。挑选风衣的时候她还说:「风衣一定要有胸前这块枪垫喔!最好也要有背上的挡风片,看起来不仅有型,下雨天也方便。还有,如果你上班用的包包是侧背包,要小心可能会勾到肩章上的钮扣。背面开岔内褶里的钮扣要解开比较可爱,也要记得尽量解开!」但是,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反正总计六件衣服,我全都打包带走了。题外话,河野悦子在向我巨细靡遗地说明衣服的时候,旁边听到的店员最后忍不住问她:「小姐,您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工作呢?」我不禁在暗地里有些坏心眼地偷笑,但一想到如果也有人想挖角我,那会是什么职业呢?试着想象了下,结果什么也想不到。太不甘心了。 因为没有勇气突然就换上新衣进公司,周末到男朋友家的时候,我先试着穿上所谓的「海军风留白条纹针织衫」。不过,下半身还是套装的长裤。 「小梨梨,你怎么了!」 一打开公寓玄关,男友的视线从我的脸部扫向上半身,瞪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 「……是不是不适合我?小春春,毕竟你讨厌爱打扮的女生嘛。」 「怎么会呢~小梨梨不管穿什么或做什么,都很可爱喔~」 小春春来回摸了摸我的头。太好了,他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碌的关系,他的情绪起伏变得很激烈,有时候还会低气压到让我觉得可怕。对了,小春春的本名是绫小路公春,从我们认识到现在,称呼方式一开始是绫小路学长,交往后变成绫小路,再来是公春,同床共枕后就变成了小春春。虽然名字很像贵族,但只是普通的平民。他就读公立小学和国中的时候,听说绰号都是博士。语言的力量真的很惊人。事实上,他现在的身份正是博士。如果我和他同班,又拥有发言的权力和领导能力,一定会替他把绰号取为「漫谈(注:漫谈为日本表演艺能之一,通常为一人表演,以逗趣的方式,夹杂着嘲讽与批评讲述世道。始于大正时代(1912-1926),命名者为大辻司郎。)」。那么此刻的他说不定就会穿着红色运动服,站在舞台上,逗得年长的女性们哈哈大笑了。 「讨厌啦,小春春真是的,小梨梨已经三天没有洗头了,你的手手会脏脏喔。」 「小梨梨的脏脏,小春春一点也不介意喔~快点进来吧,我可爱可爱的小梨梨~」 关上大门,轻轻拥抱彼此,嘴对嘴接吻以后,我走进房间。看见比起上周又增殖了的资料与书籍,既开心也感到寂寞。 小春春是一面在补习班当讲师,一面也在大学继续研究工作的博士后研究员。当年我会埋头苦读考进大学,只是为了成为文艺编辑,学问对我来说单纯只是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但是对小春春来说,学问既是目的,也是他的生存意义。资料凌乱散布的房间,诉说着小春春的灵魂有多么神圣。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充满私欲的肮脏人类。 而且,对小春春一见钟情的人是我。说得再精确一点,是爱上了他写的论文。正在研究昭和时期知名文艺评论家的小春春,知识渊博到我都怀疑他的大脑里头是不是放满了容量好几tb的硬碟。他的满腹诗书,在在从他论文的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不,都满溢出来了。而且研究评论家的时候,也必须要了解评论家所评论的文学作品写了什么内容。所以,小春春阅读了评论家评论的所有作家的所有作品,也都知道作品当时的时代背景与世界情势。他还会和研究同时期作家和评论家的学生与研究生们,举办两周一次的读书会。我曾有一次出于好奇跟着参加,但那里并不是我这种「只把文学当作赚钱手段的俗物」可以踏进去的世界。俨然是足以称作学术之森的圣域。 「小梨梨,你还特地跑来,真的很对不起。我今天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能陪你。」 趁着准备论文的空档,小春春还得准备讲师的工作,所以即使到了周末,也经常是无法外出的状态。 「不会,没关系啦。因为小梨梨只要看着小春春就觉得很幸福了。」 「谢谢你,小梨梨。你现在负责的书是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高中男生在退休刑警的协助下,为街坊邻居解开谜题的推理小说系列第三集。」 我一说完,小春春就露出了感到扼腕的表情,用鼻子哼笑着发出了不知道是「哈」还是「呼」的声音。看见他的表情,我心里有些难过。 非常喜欢涩泽又老穿iron maiden牌衣服的朋友也热爱音乐,学生时期,我在她的强迫下也跟着听了不少歌。其中有一首歌最让我印象深刻。是歌手蓝尼·克罗维兹(lenny kravitz)唱着「摇滚已死」的歌曲。虽然我听不出来他写的歌是不是摇滚乐,但小春春说过一样的话——文学已死。 ——现在这个时代的作家,一百年后没有半个人会记得他们吧。 在我们开始交往前,小春春就说过「文学已死」,接着说了上面这句话。 ——嗯,一般人通常在活到一百岁之前就死掉了嘛。 ——不,有些名作就算作者死了,还是能流传后世。藤岩学妹,你也看过《源氏物语》和森鸥外吧?而且深受感动吧?但是,现在的文学却不会。事实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来。不会留在人的心里,也不会留在人的记忆里。 是吗?当时我偏头存疑,但对于小春春接下来说的话,却不得不点头赞同。 ——例如藤岩学妹喜欢的大众作家真理惠大师,在她目前出版的著作中,有几本已经绝版了? ——……已出版的三十六本作品里头,二十二本已经绝版了…… ——你觉得一百年后还会有人把这些书挖出来,重新出版吗? ——……真要说的话,我倾向于一百年后地球会毁灭。 ——末世论者吗?这样子不太好呢。我们又不是千禧王国的居民。 ——什么意思? ——各个宗教都有过相同的言论,但引用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对《启示录》的解释,应该是最简单明了的吧,也是保守派和时代论主义者最爱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个世界终将灭亡。但是,人类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会心生恐惧,或是对一切都感到倦怠无力。文学中也有很多以末世论为根基的作品,但作家他们拥有把这种思想升华成艺术的能力。可是,我们只是平凡的人类,拥有末世思想并不是一件好事。活在现在的我们,必须放眼未来,不该着眼于世界的灭亡,然后想办法将优秀的艺术流传下去。这就是活在现在的我们的使命。 明明在研究日本文学的评论家,居然连基督教也这么了解!结果我沉醉在小春春的渊博学识里头,那时候没能仔细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文学已死」。 留下能够流传后世的文学——这种念头当然也一直存在于我心里。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些名作,能够被人们传阅百年甚至千年。然而,我是小春春口中的「只把文学当作赚钱手段的俗物」,也就是在出版社上班的编辑。可是,俗物只能把文学当作商品卖钱。因为若不这么做,活在现在的作家就会活活饿死。 小春春为了讲课做着准备,我也在旁边帮忙。忽然间,我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可爱的小盒子。 「小春春,这是什么?」 我一问,小春春的表情像在生气地回答:「巧克力。」这么说来,十四号正是情人节,也是甜点业界一年一度的商业大战。 「咦?这是谁给你的?不对,小春春,你会收这种东西吗!」 「……因为小梨梨每年都不送我嘛。」 小春春令人始料未及的冷漠答案让我感到天旋地转。什么啊,这是什么意思嘛! 隔周某天下班后,我莫名其妙地被邀请到了河野悦子家。当然不只有我,还有女性杂志编辑部的森尾登代子、柜台服务员今井和米冈先生也来了。我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定要亲眼瞧瞧河野悦子究竟住在多么令人倒尽胃口的时髦房子里,结果却是一栋又破又旧、感觉随时都要倒塌的迷你透天厝,让人怀疑搞不好比我出生的老家还要破烂。到底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表现我的惊讶才好,真是教我苦恼。甚至一走进屋子,所到之处地板都往下凹陷。这栋房子真的能住人吗? 「……这里是你的老家吗?」 「不是,用租的。因为房租比租一般的公寓便宜嘛。」 河野悦子洒脱不羁地说,没有表现出半点难为情的样子,让我内心涌起了亲切感,虽然又很不甘心。紧接着走进屋里的今井在背后发出尖叫: 「我的天,玄关好窄!根本没办法脱鞋子嘛!」 「你自己要跑来别人家,不准抱怨!旁边有传单吧?把传单铺在地板上,随便找地方放鞋子吧!」 「悦子,你鞋子也太多了吧?整理一下啦。」 「上面的柜子已经塞满啦~」 「你到底有几双鞋啊?」 「大概一百五十双左右吧?」 「你是蜈蚣吗!不对,连蜈蚣也穿不了这么多!」 其余三人吵吵闹闹地走进来,径自往餐桌旁边的椅子坐下。河野悦子根本没有时间歇歇脚,就叹着气在紧邻的厨房把一整盒的鸡蛋和水丢进锅子里,然后打开瓦斯炉,再把也倒了水和高汤包的大锅子放在另一个瓦斯炉上点火。 「好有昭和风情的地方喔!这么老旧又狭窄的房子,我以前只在早晨连续剧里看过呢!」 今井对河野悦子住处的感想贴切到了我忍不住失笑。 四十分钟后,煮了黑轮的大锅子移上餐桌。期间,谁也没有帮河野悦子的忙,女孩子(包括像女孩子的人)们一直兴奋地吱吱喳喳聊天。总觉得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我头一次参与很有女孩子家气息的事情。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女生聚会吗?当然,我以前并没有受到霸凌,每个时期也都会交到女生朋友。但是,那些朋友都是在女生族群中,和我属于同一层金字塔等级的人。现在这群人如果以学历来分级,最顶端的人就是我。但是,如果用女生族群来分级,我就变成了垫底。这点自觉我还有。 为了庆祝河野悦子在第一次约会后还有第二次约会,以此为名义,大家各自拿着啤酒干杯,听着河野悦子分享与对方认识的契机。中途,河野悦子在附近房仲公司上班的朋友也加入我们,狭窄的房间又变得更拥挤了。 「悦子,结果你穿什么去约会?」 「alexis mabille的连身裙。」 「真积极耶!」 「但下个月付完卡费我可能就要饿死啦!」 「那对方穿了什么?」 「看起来应该是ann demeulemeester吧?不然就是martin margi或者是dries van noten?安特卫普六君子(注:安特卫普六君子(the antwerp six)指1980年代在欧洲时尚界崛起的比利时设计师总称,第一代共有六人,因皆毕业于比利时的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而得名。)我没有太深入研究,所以分不出差别呢。」 对话中时不时夹杂着很像咒语的单字,除了我和房仲业者以外,大家都听得懂,让我感觉到自己与他们之间果然还是存有一堵高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他们那一边。因为对我来说,打扮是种罪过。然而前些天鼓起勇气,穿上河野悦子为我挑选的衣服去公司以后,却受到了广大的好评。 ——藤岩小姐,你还这么年轻,应该再多打扮自己一点呀。这样子很可爱喔。 连碰了面谈事情的年长女作家也对我这么说。明明不管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反正衣服能穿就够了,为什么人类都追逐着外表的光鲜亮丽呢? 喝光的空啤酒罐越来越多,最先倒下的人是河野悦子。接着倒下的是疲惫憔悴的米冈先生。除了河野悦子和米冈先生,我和其他人都没有聊过天,所以感到如坐针毡,但柜台服务员今井却一脸兴致勃勃地向我搭话: 「嗳嗳,藤岩小姐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平常都聊什么?」 「我也很好奇。像藤岩小姐这样的人,会和什么样的男人交往呢?」 我不知所措,但还是说出了和小春春认识的经过、现在的交往模式,还坦白说了「两、三年后我会成为准教授」这种话确实太狂妄了(但是,他的论文真的写得很棒)。说着说着,也顺势说出了他在情人节当天收到了别人送的巧克力,还对我说「我都不送给他」。 「这什么啊,笑死我了!那男人以为藤岩小姐是会买巧克力的女人吗!」 森尾大概喝醉了吧。一般这种时候如果是「女性朋友」,应该会和我一起生气,但她毕竟不算是我的朋友,所以一边说着一边还捧腹大笑。 「我也会吃巧克力好吗?」 「不,可是,我和时可姐在聊巧克力的时候,贞操裤感觉超不屑的耶。还说什么这明明只是点心制造商的销售策略,非常瞧不起我们吧?」 当着面被叫贞操裤了。如果我不知道河野悦子私底下的绰号,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 「可是实际上,干脆傻傻地被那些行销策略蒙骗,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心烦了吧?」 「也是啦,因为这种互动可以成为男女关系的润滑剂啊。就算你觉得这很无聊,但这世上没有男人收到巧克力还会不高兴。可是,那男人给人的感觉真差耶。和那种瞧不起自己工作的男人在一起,你觉得开心吗?」 森尾这番话刺在了我已经产生了些许裂痕的心湖上。裂痕好像又裂得更开了。 「……那样是在瞧不起我吗?」 「藤岩小姐很认真在工作赚钱,这样子明明就很了不起啊。虽然不应该用时尚杂志的基准来举例,但在我们这里,销售额和广告费就是一切。要怎么样让读者掏出钱来,就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在为日本经济做出贡献。能让钱滚出越多钱的人越伟大。所以,那你男朋友呢?」 「我想他应该没有为日本经济做出贡献,有贡献的是日本的文化。我很尊敬他这样的生活方式。」 「哼……是喔,那这样也很好啊。」 「……你不反驳吗?」 「不会啊。对在恋爱中盲目的女人,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嘛。只不过,我绝对不会和那种男人交往。今井,你应该也不会吧?」 今井始终在旁边安静听着,正要开口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房仲业者在我旁边忽然站起来,一脚踩破了某块特别凹陷的地板。 我一直自豪自己是属于不容易被他人左右意见的类型。但是,结果我发现,这份自豪要在四周的人都和我是同一种人的条件下才会成立。过了周末来到星期一,森尾说的那些话还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盘踞在心头的不快感也慢慢扩张。连我也搞不清楚这种不快的感觉,究竟是因为上周末见不到小春春,还是因为森尾踩到了我的痛处,还是因为自己居然因为森尾说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甚至在讨论装订的时候,设计师都忍不住中途关心我:「您没事吧?」不行,必须振作起来。 走出事务所,深吸一口气。时序还是二月,但今早气象预报说过,今天会温暖得仿佛来到四月上旬。这天,我再度穿上了河野悦子替我挑选的一整套服装。蕴含着春天气息的徐风吹过裙摆,看到裙子被风吹得翩翩起舞,心情也不由自主高兴起来,果然我也是女孩子呢。走在路上的行人暂时摆脱了阴郁的寒冬,但有一半的人都戴着口罩。幸好我没有花粉症。对他们来说,深呼吸无疑是自杀行为吧。 为了解决校样里提出的疑问,我顺路前往离设计事务所十五分钟路程的母校。接下来负责的连载作品,是以江户时代的萨摩藩和长州藩为主题,所以我向研究这方面历史的教授事先约好了时间,预计下午三点直接前往研究室拜访。但想不到和设计师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我早到了三十分钟。我犹豫着不知道要在学生餐厅看校样,还是临时突击小春春所在的研究室,最后因为太久没回母校,决定在校园里走走。 从赤门走进校内,经过综合图书馆,往安田讲堂前进。我发现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女学生好像变多了,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学时期一心只顾读书,当年完全没有注意到而已。理科学生有不少人都披着颜色已经称不上白袍的白袍,让人禁不住想问:「你到底几个月没洗了?」至于看来是文科的学生,多的是打扮得和河野悦子一样的女生。一对看似是情侣的男女坐在安田讲堂后头的长椅上,脸贴着脸,低头在看同一本书。女方也穿着有很多荷叶边和蕾丝等多余布料,但同时又露出了很多肌肤的可爱服装。上半边胸部全跑出来见人了。都不冷吗?相较之下,和她偎在一起的男生却显得很不起眼。真不知道女生这么用心打扮是为了谁呢——我这么心想着走过两人前面,却走到一半就无法继续迈开脚步,重新端详男方。 「……咦?小春春?」 听到我的声音,那对男女抬起头来。紧接着男方慌慌张张地与身边的女生拉开距离。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男生,如假包换正是我的男朋友。 「小梨梨,你怎么穿成这样?怎么会在这里?」 小春春站起来,用我未曾见过的僵硬表情问。 「我来找加藤教授。」 说到这里,我就接不下去了。因为旁边的女生开口说话了。 「咦?她是绫小路学长的女朋友吗?」 小春春来回看了几遍我和那名女生后,认命似地点点头。 「咦?学长,你不是说你女朋友又土气又正经还是飞机场吗?咦?根本一点也不土气啊。」 「……」 虽然全部都是事实。虽然说的完全没有错,但是,小春春,身为一个人,用这些词汇向别人形容自己的女朋友好像不太对吧? 后来在教授研究室的时候,小春春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但是,我全部予以无视。因为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不对,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小春春身边的女生说完「我接下来还要上课,就先走了」,便向我轻轻点头,离开现场。由此可知她不是外校的学生。对于她居然把女生间的金字塔等级带进东大神圣的校园里,还一点也不引以为耻,我就怒火中烧。更重要的是乳量大约是我的五倍。飞机场这种比喻也太过分了。我的确是洗衣板,但明明是小春春自己说过,胸部有就好了。 拖着恍若千斤重的心灵与身体,六点半过后回到公司,正好看见今井一个人从出入口走出来。 「啊!藤岩小姐,辛苦了~你身上的衣服是河野小姐选的吧?很适合你喔~」 一看见我,她就露出了花儿般可爱的笑靥说,仿佛有一道光一路照到了内心深处。啊啊,可爱的程度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那种「大叔想和可爱的年轻小姑娘一起吃顿饭」的心情,现在的我可以痛切体会。怀抱着与中年大叔无异的心情,我不由自主一把搂住她的手臂。 「今井小姐、今井小姐,给我二十分钟就好,拜托你听我说!」 今井愣了一秒,全身僵硬不动,旋即摸着我的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当晚由今井口中说出的最经典名言,我认为是这一句:「胸部挤就有了。」对于在轻飘飘可爱系女孩子间蔓延的「可爱可以假装」这种说法,我一直觉得是骗人的,根本是胡说八道。但是,听完今井说明:「假设胸部这一圈是山手线~再请你想象一下早上上班搭乘的电车路线吧!然后从埼京线和中央线和京叶线这边,还有位置已经远到了取手和奥多摩和南房总那边,把肥肉统统都拨过来,塞进内衣里头,这样子至少就可以增加两个罩杯喔~」我却莫名地心服口服。可是,取手又不是埼京线,奥多摩也不是中央线,南房总是内房线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藤岩小姐,那个男人这样子好吗?你们打算要结婚吧?不再好好教育他一下吗?」 在今井说她很喜欢的可爱法式小餐馆里,她一边说着一边豪迈地切开羊肉。 「……你不会劝我分手呢。」 「嗯。因为我男朋友也是喜欢拈花惹草的类型啊~他最喜欢女大学生了,所以这点我已经放弃了,而且他又是意大利人。」 「……啊?」 「所以,既然对方还愿意打电话给你,就好好谈谈吧。他搞不好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嘛。再说了,像藤岩小姐这类型的女生,我觉得你如果错过现在这个男人,可能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呢。」 「你好像无意之间对我说了非常失礼的话喔。等等,意大利人?那你们用哪一国语言交谈?」 「意大利语呀。奇怪了,之前没和你说过吗?」 虽然很失礼,但感觉就是直接从偏差值低的女大学生进阶成粉领族的她,我完全没想过她会说日语以外的语言。 「我的听力好像从小就很好,三岁到十岁的时候都住在英国,听说不到一个月就会说英语了呢。我爸爸觉得有趣,就让我学了各种语言,所以我现在会讲意大利文、广东话和西班牙文,虽然都只有小学生的程度啦。而且也不懂文法,也不知道怎么拼音,所以没有办法写出来。还有,因为我上的不是日本人学校,是直接在当地的学校上课,所以我现在还是不太会念汉字,也不太知道敬语怎么用呢~」 今井坦承的经历太过出人意表,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这么有能力,不应该当什么柜台服务员,大可以当翻译啊。」 「这又不是什么能力,我只是会简单说几句而已。而且我讨厌工作,也讨厌被人呼来唤去。虽然你说不应该当什么柜台服务员,但待在柜台其实很好玩喔,也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人。」 惊觉自己说的话带有职业歧视,我不禁倒吸口气。但是,今井似乎不以为意,仔细地咀嚼最后一片羊肉吞下肚,接着感慨甚深地说: 「不过,真想不到会有和贞操裤这样聊天的一天。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呢~」 「嗳,你说的贞操裤,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想起了之前与河野悦子的对话,我趁着这个机会发问。 「啊,死了。居然在本人面前说出来了。」 「之前你就常常这样叫我吧?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让我耿耿于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感觉藤岩小姐好像会穿钢铁制的内裤。记得有个国家会让年轻的女孩子穿上钢铁制的内裤,守住她们的贞洁吧?」 「所以是贞操带的意思啊……果然跟河野小姐完全相反。」 我叹气说完,今井就双眼圆睁。 「咦?你是说时可姐吗?你们两个人的绰号明明就半斤八两吧?」 「她的『时可』是指时尚又可爱吧?跟钢铁内裤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我心里很不服气,但今井却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啦~河野小姐的『时可』,意思是『就算打扮得再时髦也可怜没人爱』~因为她隶属的校对部,可是社内最朴素最不起眼的地方耶?可是她居然还每天都打扮得那么用心!笑死人了~」 听着今井爽朗的笑声,我哑口无言,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河野悦子的处境反而比我还要悲惨嘛。活该吧你看看你!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打了电话给小春春。听到他应答时没好气的嗓音,我强忍下想要对他怒吼的冲动,约好下班后在他家见面。 马不停蹄地处理杂务,又加了两小时的班,在晚上快要九点的时候终于抵达小春春家。走进熟悉房间的同时我不禁心想:我们上一次在外面约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你昨天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一隔着暖炉桌面对面坐下,小春春就厉声质问我。 「因为我在工作。而且比起这件事,小春春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如果你是指那个女生,她只是学妹而已。你不要做些无谓的想象。」 「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告诉别人我是飞机场,这种行为不太好吧?我也知道自己土气又正经,所以这部分我还可以忍受,可是你居然没有经过本人的允许,就把别人身体上的缺陷,而且还是只有情侣间才会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我觉得这样子很不应该。」 「呃,但这是一般人看了就能知道的事实吧。」 「这又不是重点!」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小春春面前这么大声说话。他吓了一跳,然后露出哀伤的表情看着我说: 「小梨梨,你变了。」 变的人是你!我按捺下想要这么反驳的冲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的小梨梨明明乖巧又可爱,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听了不禁紧握拳头,把滚到嘴边的话硬是吞回去。 去河野悦子家那天,房仲业者踩破了地板以后,她和今井就睡着了,结果我和森尾一直聊天聊到了天亮。她说她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交到第一任男朋友,后来就一直没有空窗期,过着始终有男朋友的人生,但就在踏进社会的第一年,和上一任男朋友分手了,此后到现在一直是单身。她说分手的理由,是「因为男人讨厌独立自主的女人」。 ——看到我假日的时候还在工作,他就会露出非常受不了的表情喔。明明被委派了大型的企划案,我一定要让企划案成功,他却一直在旁边不停地扯我后腿。我们是同所大学毕业的,但他没有和一般人一样去公司上班,而是和朋友一起开了活动企划公司,结果却经营得不太顺利。相较之下,我有着稳定的工作,每个月也都会固定领薪水,自己的工作又能以有形的形体呈现在这世上,所以他可能觉得不是滋味吧。但是,如果会妨碍到我,这种男人不如不要,最后也就分手了。只不过持续一年以上都没有男朋友好像真的不太妙,所以我最近也很着急呢~ 当下我不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但此刻明白了。真不可思议,现在的我,也许正和入社第一年时的森尾处在相同的情况下。 森尾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情丝。但是,我喜欢小春春。综观现在的日本,大概没有人能写出比他更美丽的论文了。而且,这四年来我们一起创造的回忆太过神圣,加上今井说的没有错,要是错过这个男人,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结婚。我根本无法一刀两断。 「……小春春,给我看你现在写的论文。」 「为什么?你要校对吗?」 「不是,而且这也不是编辑负责的工作。我想看,给我看吧。」 小春春一脸纳闷,但还是当场把档案从电脑转到平板电脑上,然后递给我。 目光扫过论文,文章就在冰冷又平坦的萤幕上跃动起来。过去的文豪们在他脑海里包罗万象的知识中假寐,因为他写下的文字重新苏醒,栩栩如生地恢复了自我的意识。小春春研究的评论家所写的文章,在无数同为评论家的人当中又特别晦涩难懂,但他却将评论家脑海中宛如无止尽的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逻辑都整理得一清二楚、有条不紊。好让日后造访这片庞杂迷宫的人们不会迷路。 「……小春春,你好厉害喔。」 花了三十分钟看完三分之一,我情不自禁出声低喃。 「真的吗?」 「嗯,小春春真的好厉害,这么美丽的论文,果然只有小春春写得出来。」 我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就看见小春春捂着脸庞。还以为他哭了,但并没有。不过,看起来像是强忍着眼泪。 「……小梨梨上次称赞我『好厉害』,已经是八个月前的事了。」 「是吗?咦,你一直在计算吗?」 「对啊,因为我一直很不安嘛。」 「……对不起。」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先脱口而出。 小春春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眼镜上沾到了指纹。脏兮兮镜片底下的小眼睛就和小狗一样圆滚滚的,啊啊,我果然还是喜欢他。 「小梨梨,你进入公司以后,就好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梨梨了。」 「小梨梨还是小梨梨喔?」 「可是,你不是去了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没办法带你去的高级餐厅吗?还去参加了我无论多么努力都住不起的饭店里举办的派对。一开始你还会说『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去吗』,渐渐地却开始习以为常,还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真是受够了,好想在银座以外的地方吃饭』。我觉得这样子的小梨梨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小春春说的确实没错。我在脑海中整理了他想表达的意思,然后问道: 「所以,你才会被自己身边看起来一点也不正经,打扮时髦胸部又大的女孩子迷住吗?」 过了五秒之后,小春春点了下头。 「开什么玩笑!」 比起吓得肩膀一缩的小春春,其实发出大吼的自己更让我吃惊。 「我是在工作耶!在出版社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要应付那些作家!我从来没想过想让小春春带我到高级的餐厅吃饭,也没有想过想和小春春一起住进那种会举办派对的高级饭店!只要能和小春春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了。只要小春春继续写论文,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要自己觉得我离你越来越远,这只是小春春的妄想而已吧!而且告诉你,胸部其实挤就有了!搞不好那女生的胸部也是假的啊!」 我滔滔不绝地迸出了长长一串,小春春也立刻反击: 「在我看来,你的工作本身就低俗得让人难以忍受!害文学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就是出版社!一想到小梨梨成了他们的帮凶,我就无法原——」 「你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想看那种窥看深渊,再被深渊反看回来,得和怪物永无止尽战斗的剧情吗!连传统艺能的歌舞伎和能剧,原本就是大众的娱乐了!古典音乐也是因为宫廷的沙龙聚会才会被创造出来!说不定一百年后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注: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1963年出生,日本诗人。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为德国著名哲学家。)和尼采的地位也会并驾其驱,所以你不要再一味否定我的工作了!快点认清现实,接受小春春和我都在不一样的领域里各自从事着有意义的工作啦!」 「三代目鱼武滨田成夫和尼采的领域根本不一样!」 「我知道,我故意的!」 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持续了三十分钟以上。交往超过四年,像这样和小春春吵架起口角,你来我往地争辩不休还是头一次。 「咦?结果你们还是继续交往吗?」 两天后,为了买午餐走进电梯,凑巧森尾也在,她就邀了我一起去乌龙面店,顺便问我和小春春发生了什么事。据实以告之后,森尾用力皱起脸。 「是啊。因为想说的话都说了,也摸索出了彼此可以妥协的共识。」 「是喔……早知道那个时候,我也为他加油就好了呢。可是,当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呢~」 森尾喝着饭后的茶,双眼遥望远方。 所有人都想从事正向美好的工作。无论能不能流传后世,都想在最好的状态下把此刻眼前的东西呈现给世人。如果那样东西偶然地在这世上流传了很久,说不定一百年后,也会有小春春这样子的人加以研究,点亮智慧的光芒。 不只小说,森尾所属的时尚杂志也是,之于我这种毫无时尚品味的人,就成了重要的教科书。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河野悦子为什么对时尚杂志那么执着,但如果她真的能够调到自己希望的部门,肯定也能成为和我一样的某个人的指标吧。 害怕我会改变、到远方去的小春春,对于服装倒是好像真的漠不关心。「结果小春春果然也喜欢那种轻飘飘很有女人味的衣服嘛!」听到我这么说,他却说自己根本记不得那个露出半边胸部的女孩子身上穿了什么衣服。 ——那你居然还敢嫌弃我土气! ——土不土气至少我还看得出来,因为真的很土嘛!可是,小梨梨就算土气还是很可爱啊! 于是乎,被说土气激发了我的斗志,昨天就自己一个人跑去百货公司买了新衣服。今天更穿在了身上。分别是嫩草色的圆领针织罩衫,以及名字叫作宽裤的中长深灰色裤裙(我分不出来差别)。 「咦~藤岩小姐,身上的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背后传来声音。一转过头,河野悦子和米冈先生正累得像滩烂泥似地往这边走来。 「你们太晚吃了吧?午休时间都快要结束了。」 「嗯。因为突然接到了职务以外的工作,刚才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呢。那件针织罩衫的颜色很好看喔,款式也很漂亮。」 米冈先生笑容可掬地说,让我非常开心,但是—— 「嗳,可是鞋子太失败了。针织罩衫应该要配平底鞋和遮到脚踝的袜子才对啊。」 一听到河野悦子这么说,高兴的心情瞬间转为火大。 「我才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整套!和所有薪水都花在衣服上的你不一样,我还要用薪水还助学贷款!」 「啊,是喔~吃完了就快把位子空出来吧,店里没有位子了啦。」 河野悦子真是太容易惹人生气了。森尾笑着起身,对两人说了声「辛苦啦~」拉起我的手臂。 走出店门前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河野悦子正一副宛如濒死小爪水獭的模样,掌心托着脸颊,大概是睡着了吧。明明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却尽责到了把自己搞得那么憔悴,她的认真教我佩服。所以,虽然火大,而且是非常火大,但我还是愿意稍微为她祈祷,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和我一样,到达自己想要前往的所在。 注2:马克·l·莱斯特(mark l. lester)为美国电影导演;马克·莱斯特(mark lester)为英国演员,曾表示过自己可能是麦可杰克森孩子的生父。 第四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上班族·贝冢 铁板烧店的铁板的铁,以质量相同的铁来说,在铁界当中是全日本最会赚钱的铁吧。「铁」字还真多。不过,脑袋开始变钝,无法分析该剔除掉哪一处的「铁」字比较好。况且在现今这个时代说到「铁界」,别人还可能会误以为是「铁道宅业界」。该换成什么说法才好呢?单看「铁板烧店」这个单字,搞不好关西地方的人都会以为是大阪烧店。不对。在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铁板烧店」的铁板上通常都煎着菲力或者沙朗牛排,再不然就是龙虾或鲍鱼。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炒附赠的豆芽菜。站在铁板的立场,说不定它心里头会想:「为什么在煎了这么贵的肉以后,居然要炒豆芽菜!」一百公克的菲力大约要一万五千日圆。豆芽菜一袋三十日圆。这种差距是怎么回事? 铁——咱可是拼了命地在煎那些身价昂贵的肉大爷们!不是你这种随处可见的豆芽菜可以随便放上来的地方,还不快给咱滚回去! 豆——啊!铁板先生,真是非常对不起!啊啊啊,好烫,住手,请饶了小的吧! ——你这蠢货!不要这么快就开始出水!全部都变得软趴趴了吧! ——因为铁板先生太烫了嘛……水分自己就会跑出来啊…… ─所以咱不是说了吗!这里不是你这种又瘦又长的蔬菜可以随便跑上来的地方!师傅!快把豆芽菜移到盘子上去! ——铁板先生……小的这种廉价的豆芽菜,竟然能劳烦您为小的炒上短短的时间,小的真是幸福……永别了…… 我——豆、豆芽菜————! 「贝冢,你不吃香菇的话,可以给我吗?」 「啊!好,请自便。」 坐在我隔壁的明坛社的编辑浦部昌美,用筷子前端从我的盘子上夹走了有着圆弧外形的香菇。一个新的四方形盘子在铁板附近放下,上头盛装着不断冒起热气的炒豆芽菜。豆芽菜……你居然变成了这副德行…… 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有所谓「等待会」这种活动。详细情形如果已经看过《校对女王》第一集的第二话,想必已经了解,所以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个人非常讨厌这项活动。但当然自己负责的作家获奖时,那种喜悦就宛如置身天堂。但是万一落选了,事后还得安抚作家受伤的心灵,说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难以笔墨道尽。 通常长期出版文艺作品的老牌出版社,每位作家都会配有三名编辑,分别负责杂志、单行本和文库本的书稿。但是,像景凡社这种「在文艺界还是新手」的出版社,大多数都是由一名编辑负责三种版本的筹划。作家落选以后,如果有人自暴自弃失去控制、变得消极萎靡、灌酒灌到吐又醉得不省人事,让人不禁心想这位大师,您到底把人类的尊严丢去哪里了呢?这种时候大型出版社的三名编辑就可以一边苦笑,一边一起分担照顾作家的工作。但是,景凡社的编辑就只有我一个。大师,我笑不出来啊。 今天是由冬虫夏草社主办的五十六奖选拔会。历经了激烈的评比讨论,选拔会一直持续到了晚间十点半。这次获得提名的入围作家共有六人,其中一位是我负责的作家。但获得提名的作品并不是景凡社,而是由磷朝社出版的。只不过依照惯例,即便不是自家出版社的作品,作家的责任编辑都要参加等待会。从傍晚五点开始的五个半小时,气氛非比寻常,一群人就在磷朝社在饭店里预约的铁板烧餐厅的大包厢里,一面等待一面聊着空洞不知所云的话题。就在等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冬虫夏草社的负责人打电话来了。是落选通知。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呜呼,这一夜的地狱要开始了—— 我现在到底在干嘛呢?这几年来,开始会冷不防涌现这种念头。今年二十八,明年就二十九岁了。不是在传播业,而是在制造、流通和零售业等行业上班的朋友们,到了这个年纪,职称上都开始有些称头的头衔了。 一大早七点半,终于回到了自家所在的公寓。像蜕皮的蛇一样,脱掉变得皱巴巴的西装、衬衫和袜子沿路随手乱扔,走向盥洗室,简单地冲了澡。至少可以再睡两小时吧。 这次落选的宫元彩子,已经是第四次获得五十六奖的提名。出道至今二十六个年头,现年已经四十九岁。原本一直负责她的资深男编辑因为把公司的经费都花在自己的情妇(银座女公关)身上,而非作家身上,结果被社长发现——虽然这种事在景凡社其实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因为前前后后总金额相加后超过四千万日圆,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被调到了关系企业去,最后由我负责接手。担任责编至今已经两年了,累积的原稿还没有多到可以出版成单行本。 宫元的出道出版社是明坛社。 ——要是你们一开始就好好用心栽培我,现在我早该拿到五十六奖了! 从铁板烧餐厅移动到ktv的大包厢,以负责单行本的浦部昌美为首,明坛社的责任编辑们全都不得不伏首下跪。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们则竭尽所能与墙壁同化,低垂着头不让眼神与宫元对上。 ——土田!你居然还敢嬉皮笑脸! 我感觉到我身旁,磷朝社负责单行本的土田市子绷紧了全身。她是负责制作这次入围作品的责任编辑。 ——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我不是说过这次一定要让我得奖吗!你应该有向那群担任评审的臭老头磕头下跪过吧! ——…… ─没有吗?喂,你心里面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要是得了五十六奖,也算是你的功劳喔!为了我,和那群糟老头上床又算得了什么,把功劳抢回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反正像你这种愚蠢的年轻女人也只有这点能耐而已! 土田市子紧咬着嘴唇,纤瘦的肩膀频频颤抖。接着她用力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后跪下来,额头紧贴在地板上。 ——真是非常对不起!没能为宫元老师贡献一己之力,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力有未逮,真的非常对不起! 另外两位编辑也跟随她的脚步,跪在地上磕头。这幕光景简直是人间炼狱——我这么心想的同时,怒吼声再度飞来。 ——还有你!你也是、你也是!你们不要在旁边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喔!反正你们一定在心里面嘲笑我,说我是过了这么多年连五十六奖都拿不到的悲惨中年老女人!私底下很瞧不起我吧!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了这种悲惨的中年老女人!这一切一样都是你们的错!去死!去死去死现在马上给我去死!不想死就给我下跪道歉! 这是瑜珈,是瑜珈里面的一个动作,对于健康非常有效——我这样说服自己,效仿其他编辑,也跟着在后面跪地低头。要是店员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来,搞不好会误以为现在是伊斯兰教徒的祈祷时间。之后的下跪兼说教(痛骂)时间长达了两小时之久。我倒没有因为屈辱而咬紧牙关,反倒是脚麻得想哭。更何况屈辱这种新人菜鸟才会有的感觉,我早就已经没有了。只是一味盯着地板,等着更年期女人的歇斯底里发作完毕。 我到底在干嘛呢—— 冲完澡,看着盥洗室镜子里消瘦到两颊都凹陷下去的脸庞,发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咦?磷朝社的土田市子已经过三十五岁了吧?搞不好还四十了,这样算年轻吗?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吧。」 正午过后在吸烟区,比我资深的前辈编辑滨野这么说了。他顶着和我一样难看又憔悴的脸色进到公司,昨天也参加了另一名落选作家的等待会,是酒品和好女色的程度都糟糕到出了名的王寺伸治。互相报告了昨晚人间炼狱的惨状后,他就回了我以上这段话。明明都三十二岁了,长得还算一表人才,结果重点放在这里吗? 「虽然年纪不轻了,但土田小姐属于受男人欢迎的类型,可能是看这点不顺眼吧。宫元老师也是啊,好像只是年轻的时候在小说家之间长得比较可爱一点,就一直受到大家的百般吹捧。」 感觉若再摄取咖啡因,胃壁迟早会破洞出血,所以我没有喝咖啡,而是喝着白开水应声。滨野也和我一样喝着白开水。 「现在却进化成了完全看不出以前影子的肥猪呢。听说是因为吃药的副作用,但真的会胖那么多吗~」 滨野不耐烦地把变短的香烟按向烟灰缸,紧接着点了第二根。 「虽然我这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看宫元彩子已经完蛋了吧?毕竟在业界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十六奖的提名最多只会获得五次。这几年那个老太婆又因为生病还是更年期到了,变得超级难搞,以后她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长进,更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协助她更上一层楼吧。贝冢,你现在手边有她的稿子吗?」 「现在进行式的没有。」 「那就丢了吧。把心力花在其他可以赚钱的作家身上,打造出畅销作品吧。」 「是。」 「我们现在很不妙喔~明年再没有任何作品大卖的话,文艺编辑部可能会缩编。」 「咦~现在人手都已经够少了耶……」 胃又更痛了。滨野捏起喝完的空纸杯,把还相当长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说着「那我要去讨论了」就站起来。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目光顺势投向墙上的时钟,看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手上负责的一套推理小说系列即将改编成悬疑风的两小时电视剧,所以要和电视台的人碰面详谈。我和负责洽谈授权影像改编等二次创作的版权部职员,约好了在电视台的入口大厅会合。 现今这个世道,小说就算改编成了两小时电视剧也不会热卖。不过,因为可以收到微薄的授权费用,作家的心情也会变好,所以影像改编的邀请还是令人高兴。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了外套、大衣和公事包,离开部门。 等电梯的时候,从上楼的电梯里头走出了后辈藤岩。 「前辈,您辛苦了。脸色很糟呢,身体没事吗?」 这么问着我的藤岩脸上没化半点妆,眉头皱了起来。 「嗯,虽然有事,但我可是上班族。」 「啊,说的也是呢。」 真希望她可以再担心我一下。但是,藤岩轻轻低头致意后,就快步离开了。 藤岩是我的第一个后辈。从我入社被分配到文艺部已经四年了,但文艺编辑部迟迟没有新进员工。确定会分配新人进来以后,滨野还兴奋不已地呐喊:「我们部门终于要有年轻的女孩子了!」但是,一看到藤岩本人,他对「年轻的女孩子」就失去了兴趣。因为藤岩简直是俗气又不苟言笑的化身。 ——应该分配那种可以提升我们工作动力的女孩子过来才对吧。不是还有两个人吗?那两个女生好多了! 起先我很同意滨野的抱怨,但实际上见识过藤岩在工作上的表现以后,我却开始觉得,也许她能够为景凡社的文艺编辑部注入一股新的活力。 废话少说,提升销量就对了!别做卖不出去的书!只要联络畅销作家,赶快拿到他们的稿子就好!这就是现在景凡社文艺作品的大略方针。文艺编辑部每个月必须出版的数量是早就决定好的。每间出版社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公司会设定「整年度初版总数」或者「整年度出版总数」,但景凡社为了配合既有的广告空间,设定为「每月出版总数」。但是,不可能每一本书都找来「知名畅销作家」出书。因为每个作家能写出来的原稿张数有限,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作品必定畅销的作家」。这种作家,几乎是所有出版社都排着队在等他的原稿。 景凡社的文艺部门,去年和今年都流年不利。虽然集结了作品销量都还不错的作家,但已经连续两年都没能抢到超级畅销作家的稿子。不过,去年我和滨野还是想尽办法要捧红一部作品,在行销会议上热血沸腾地主张:「这本书一定能大卖!」于是各做了一本初版皆有三万本的小说,甚至单独在报纸上打了广告。然而,结果实销双双卖不到五千本,害得公司损失惨重。自此之后,行销部再也不相信我和滨野说的话,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冒险尝试。 在这种情形下,藤岩脚踏实地,真的是非常脚踏实地地挖掘作家,虽然初版印量都不多,但每一本书的实销统统超过八成。既没有热卖,也没有大幅的再版,却每一本书确实都有获利。踏实稳重,是编辑真正该有的姿态。 我总有一天也能变成像她那个样子吗—— 电视台内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贺○○%!」的纸张,庆祝着收视率节节攀升,上头的红字映在睡眠不足的眼里非常刺眼。无论哪个地方,都跟在数字后头跑得团团转。在这么气派的大楼里,肯定也有员工和我一样郁郁寡欢有苦难言吧——走向会客室时,眼角余光在敞开的门扉后头瞥见了有如大型垃圾场的办公室,我在心里这么想道。 平日晚上是连日接力的年终宴会,星期六一大早为了陪作家打高尔夫球比赛,假日还得出公差。十二月的高尔夫球场冷得要命,地点还在木更津。隆冬时期跑到冷风呼啸的户外打高尔夫球,根本脑袋有洞。陪著作家一直打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才回到东京都内,在银座的寿司店简单地吃了晚餐,一行人再鱼贯前往作家中意的女公关所在的俱乐部。趁着这个时候,我向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表示要先行告辞,终于勉强在约好的晚上八点赶到川越的家庭餐厅。 「贝冢先生,你脸色真难看耶。」 已经先一步抵达,在拥挤店内喝着咖啡的田卷悠太一看见我就这么说。 「不好意思,这么无精打采地过来。你还没吃饭吧?想点什么尽管点。」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我两岁的青年喜不自胜地看起菜单的模样,散发出一种高洁又纯白无瑕的氛围,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不,其实他的衣服又皱又烂,头发也乱七八糟,但这世上真的有人的高洁会从灵魂里头透出来呢——每次看到他,我都会这么想。 田卷悠太是五年前得到了冬虫夏草社新人奖的作家。我看了他在杂志上刊登的得奖作品。在我看来,田卷的能力在当年度所有新人奖的得奖作家中是最出色的,却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出版第一本书,冬虫夏草社对他也早已是不闻不问。目前他在景凡社的文艺杂志《小说景凡》已经刊载了六篇短篇,稿量已经累积到了足以发行短篇集的单行本或文库本。但是,我提出的出版企划已经连续两次都在编辑会议上遭到驳回。 仔仔细细地把菜单看过一遍后,田卷点了荷包蛋汉堡排加白饭,再点了香草冰淇淋当作餐后甜点。 「你不点沙拉吗?」 「我吃不了那么多。」 两年前田卷得过胃溃疡。本来他在黑心企业里当着用完即丢的免洗员工,于是以此为契机辞掉工作,如今在看护中心当兼职的打杂人员。上一间公司的薪水东扣西扣后实际收入为每个月十七万日圆(一百七十个小时的加班费已包含在内),现在却变成了每个月只有九万,但是可以准时下班。虽然我一直想尽快让他发行单行本,但现在的我还无法让企划案通过。 「对了,贝冢先生,上次你说过对方是《c.c》的美女编辑吧?圣诞节有约她一起出来吗?」 「啊,没有,总觉得现在好像不是时候。最近太忙了。」 「用太忙当借口,会让所有机会都溜走喔。」 田卷的声音沉稳,但因为这句话是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所以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沉甸甸地落进我腹部底层。注视着我的双眼很澄澈,却也漆黑得看不见尽头。 冬虫夏草社的新人奖是短篇小说奖,一年会举办两次选拔,所以就算得了奖,也无法马上出书。再加上冬虫夏草社会要求得到自己公司新人奖的新进作家,每个月都要产出换算成稿纸有一百五十到两百张的稿量。复数的短篇抑或长篇小说皆可。总之就是要求作家写出东西来,再观察情况,发现有人跟不上就毫不犹豫地舍弃,只留下有体力和心力写作的「可以赚钱的作家」。这对每个月都得无偿加班一百七十个小时的田卷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忙得」没有时间写小说。结果,得奖后仅过半年的光景,就被冬虫夏草社抛弃了。要是那时候田卷勇敢地舍弃安定的收入,毅然决然地投身进小说家这种看不见未来的行业,也许现在虽然不至于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但起码也养得活自己吧。时至今日,那份后悔仍然啃蚀着他的心灵。目前只有我和明坛社的浦部昌美还与他保持联系,浦部也哀叹着企划案总无法过关。 看着开心地大啖端上桌的荷包蛋汉堡排的田卷,我沉痛地切身体会到,只会一味找借口的话,确实无法开拓出前进的道路。 就在新年刚过一个月的时候,我所负责的本乡大作引发了失踪的骚动。这件事在文艺圈内闹得很大,但在我心里,「被《c.c》编辑部的森尾甩了」这件事更严重。 ——明明我很讨厌文艺部的编辑,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正当所有人都为了失踪事件闹得人仰马翻时,我还是挤出时间邀请森尾:「情人节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结果这就是我得到的回复。田卷你这骗子! 每次出版以年轻女性为读者群的新书时,我和滨野都会为了森尾跑到《c.c》编辑部进行宣传。因为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和她说上话。滨野是已婚男士(老婆以前是模特儿),大概只是抱着肤浅的想法,觉得可以和涉世未深的漂亮女孩子聊聊天很幸运吧。但是,我是认真的。打从她进入公司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位看来性情高傲的美人。完全正中我喜好的红心。 ——为、为什么会讨、讨厌我们呢?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们每次出了书都拿过来强迫推销,因为是自己公司的杂志,就一副请我们把书讯刊登在杂志的文化专栏上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专栏介绍的书跟出版社根本没有关系,都是负责写书评的写手自己选的喔。为了把临时要求的书评也放进去,我们每次都要低头拜托写手耶。明明支付的稿费还是一样,却要对方再白白多花一点时间喔。这点道理你们编辑不是应该明白的吗?再说了,你们知道负责写书评专栏的写手叫什么名字吗? ——…… ——既然要拜托人家,至少要查一下对方叫什么名字吧。还有,为什么你们的态度都那么高高在上啊?要求的语气也很傲慢,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很累,就可以轻易地把到我? 我答不出话来。关于态度之所以会高高在上,滨野是因为他是某大客户长官的儿子,和我们出版社某长官的儿子互相交换,靠着关系进入彼此的公司,是走后门世界里的超级菁英。至于我,只是因为太过紧张,不知道该怎么接近森尾。换作对象是作家,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和平常一样说话。但是,森尾不仅长得漂亮,又在女性杂志担任编辑,对我来说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所以为了展现出自己有男子气概的一面,才会只懂得摆出旁若无人的态度。 见我语塞不答,森尾往我这边轻蔑似的瞥了一眼,就轻轻低下头转身离开了。好一段时间我都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不对,她并不是讨厌我。她一定是已经有男朋友了,但不想被我知道男友的存在,才会故意对我说些伤人的话好掩盖事实;这些狠毒的话语是她的温柔,和对我有些许好感的表现,一定是的。我坚定地这样说服自己,才勉强让自己熬了过来。 于是情人节又过了两天后,我人出现在居酒屋。 「实在太好笑了~森尾也太赞了吧!」 眼前校对部的河野悦子正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伤心的我,一边放声哈哈大笑。这家伙对脸部肌肉的运用还真是神乎其技。 「……你真的失礼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耶。」 「对方对我都没有礼貌了,我也没有必要以礼相待啊!咦?怎么,她都已经当面说得这么狠了,你现在还想来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和森尾交往吗?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完全没有希望啦!」 河野用着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很想从她的额头直至下巴一掌扣住,再使足吃奶的力气捏烂。不过,事实上她说的也没错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看你这种样子,绝对不受男人欢迎!」 「很遗憾~我可是有对象的喔!而且还是超帅的帅哥!」 「咦!什么时候!」 「就从前天开始!」 看着她用可恨又得意的表情宣布出事实,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心里感到有些焦躁。我一点也不想承认那种心情就是嫉妒,不甘心下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反正像你这种女人,一定只看外表而已啦!」 「你是白痴吗?要是没有外表这扇门,你要怎么走进对方的心?明明你自己也只对森尾的脸感兴趣,没有查过她在《c.c》负责哪几页,平常又都在做哪些工作吧!」 她丢回来的反驳真是让我自打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做一样的工作,你和滨野先生真的是天差地别耶。他感觉就很受欢迎。」 但听到接下来这一句话,我就不得不回嘴了。 「他那种像人渣一样的人哪里受欢迎了!」 「咦?他哪里人渣了?滨野先生如果要发校样给我们,一定会自己先确认过一遍,除了校对指示文件之外,还会把希望我们能够仔细确认的部分用纸条标示出来喔。如果有地方明显写错了,他也会自己用红笔校对。像他做事这么细心的男人,感觉就很受欢迎啊。」 「……他还会做这种事情喔?」 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根本想象不到,还以为河野口中的滨野是不是另一个人。但是,我们公司里名叫滨野的社员就只有他一个。 「嗯。还有呀,如果遇到比较困难的校样,他也一定会送点东西犒赏我们。上次还带了『rusurusu』的可爱饼干给我们喔!这些行为女孩子都会打很高的分数,而且饼干也很好吃!」 这些事实太过出乎意料,我甚至感到晕眩。在编辑部的时候,滨野那张嘴根本吐不出象牙来,老是说些让人感觉很不愉快的歧视发言。像是只要年过三十,所有女人就都是老太婆,还说丑女根本没有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对于看不顺眼的作家,也时不时就诅咒对方「真希望那家伙早点去死」。一开始被分配到编辑部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人真讨厌」。但是,久而久之却开始觉得,大家好像都是这样。比起习惯、麻痹,更应该说是平常和他相处久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也被他影响了。 「……总觉得被骗了。」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编辑部的时候,真的就只是个烂人啊。我没有夸张,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根本是人渣。」 「是喔?可是,只要他人渣的那一面没表现给我们看就好了吧?又不是要当男女朋友,只要工作起来愉快,我们才不在乎他为人怎么样呢。」 「咦~是这样子吗?」 「就是这样子喔。所以反过来说,假使你的本性其实非常善良,虽然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但早在我和你没办法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人渣了。」 「……在我心头的伤口上抹盐再刺一刀很有趣吗?」 「是你先叫滨野先生人渣的吧?要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受伤,那干脆别和人类来往算了。」 河野咕噜咕噜地喝光剩下的啤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回桌上。当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连一口都还没吃,点的菜就已经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女人啊,只要送给她们甜食或是会闪闪发亮的东西,再适时地体贴关心一下,就会照着我们想的乖乖行动了。不论在哪个组织,一个人的风评通常都由女人说了算,所以你也要懂得运用这几招啊。 隔周,我在吸烟区向本人确认了河野的说词以后,他就告诉了我上述这些话。果然这个人讲话真是人渣到了极点,但人渣到了这种地步,反而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听说你还会在校样上,把希望他们能仔细确认的地方用纸条标示出来。」 「我只会把自己确认过后,还是不太肯定的地方标出来而已。有时候要是参考文献的时代不对,内容就会跟着写错吧?啊,但有些作家只照自己的规定走,才不理出版社的规定,这种时候我就会全部写在指示文件里头,省得之后还要花时间修改。还要用橡皮擦擦掉注记太麻烦了。」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真亏你有时间做这种事耶。」 「哪有时间啊,都是挤出来的。」 我忍不住叹气。同时,滨野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眼萤幕,他就急急忙忙地捻熄香烟,冲出了吸烟区。 当晚,很巧地两人都没有和人约好要谈公事,滨野就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可能他也想再多聊聊白天在吸烟区的话题吧。 「其实啊,我真正想做的是外文。」 喝完第一杯啤酒时,滨野开口说了。外文不是学习外文的外文,而是指外国文学的翻译小说。 「咦?可是滨野先生入社的时候,外文的丛书系列就已经收起来了吧?」 「不,是在我入社那年收起来的。」 滨野一出生就是菁英子弟。但是,也因为家庭的关系,他注定只能进入景凡社工作。互相靠关系走后门,就像领主们过继养子或者政治联姻一样,算是一种人质,让两间公司可以合作得更加融洽。换句话说,是「只要隶属于公司就好」的存在。也因为这样,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部门。单看外表根本是人生胜利组之王的滨野,却没有依着外表给人的印象,进入景凡社主力刊物的时尚杂志部门,反而选择了在业界中算是弱势族群的文艺编辑部。 原来是因为这样吗?我今天终于恍然大悟。以前,景凡社曾经出版过外文丛书。这似乎是当时社长的兴趣,但社长一换人,这个系列也就收起来了。 「贝冢,你听过菲黎思·候嫚(felice holman)这位作家吗?」 「没听过。」 「我想也是,大概谁都没有听过吧。」 没有任何人听过的作家,究竟还算是作家吗?据滨野说,他是在小学的时候读了这个作家的小说,成为了启发他的经典名著。身为孤儿的少年无家可归,饱受迫害,逃离地面躲进了纽约地铁居住,靠着贩卖别人丢掉的报纸维生,孤立无援地努力求生。好像是这样子的故事。滨野说是平常几乎没有交集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感觉上……故事本身和滨野先生完全没有共通点呢。」 「会吗?我们家不是很有钱吗?在有钱人家出生的小孩子包括我在内,通常个性都很讨人厌吧?我觉得这是父亲在提醒我,不要只会坐享自己天生拥有的优渥环境。另外可能也想提醒我,就算以后家道中落,也要让自己拥有不管处在何种困境,都能够存活下去的力量吧。」 怎么内容突然变得这么励志感人,害我坐立难安。不对,这家伙可是人渣喔。我提醒着自己,继续听他说下去。 因为父亲送的一本书,从此滨野开始看起了翻译小说。透过阅读,他也开始会和父亲交谈。进入景凡社的时候,滨野也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负责外文系列,岂料该部门在他入社的时候马上就收起来了。没读过几本日本小说的滨野,无可奈何下只好负责国内作家的出版规划。 「换作是村上春树,只要是有一定年纪的日本人都知道。可是,像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mer)和卡米洛·荷西·塞拉(camilo josé c),居然连编辑也都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你不觉得这很扯吗?」 「我也都没听过。」 「这两位都是比较近代的作家,也都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喔。记得一个是瑞典人,一个是西班牙人吧。」 「……你真的很喜欢外文耶。」 「因为我从小就是看外文长大的啊,只是对日本作家没兴趣而已。啊,我刚才说的这些别告诉任何人喔。工作上不管是多么让人不爽的对象,我都会做到不让对方有挑毛病的机会。」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 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些话不太恰当,滨野又提醒我了一次「不能说喔」,然后点火叼起香烟,吐出长长的白烟。 「等我哪天升迁了,搞不好就可以再重新出版外文系列了。所以现在为了快点升迁,才会努力提升我在女人之间的形象。啊~麻烦死了,现在所有上面的人就不能快点去死一死吗?」 「……」 这么感人的对话,结果最后的结语真是烂透了。 我现在到底在干嘛呢?不对,是我应该要振作起来了吧─新的一周我开始这么想,就看见报纸的社会版面上大篇幅地报导着一则消息:「作家王寺伸治疑因儿童买春遭到逮捕。」星期一早晨,因为前一天陪打高尔夫球的肌肉酸痛和应酬陪酒的宿醉还未消退,所以我花了五秒钟的时间才理解报纸上的内容。报导写着,王寺与一名少女进行性交易,还在饭店对她施以性暴力。交易途中少女撞到了要害,引发脑震荡,王寺误以为少女死亡,就把昏倒的少女丢在房里,自己落荒而逃。因为到了退房时间也没办理退房,打电话提醒也无人接听,察觉有异的饭店服务员前往房间一看,就发现少女全身被绑了起来,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紧急送医之后,清醒过来的少女在警方的讯问下,整起事件才曝了光——这是什么两小时推理剧场般的发展啊!我十万火急地打开电视,正好早晨的娱乐新闻也在报导这起事件。 ——五十六奖落选,失志作家的自暴自弃?人气作家王寺伸治猥亵十五岁少女! 看着电视上这么怵目惊心的字幕,我「呜哇——」地想捂住双眼。而且这时期下一次的选拔已经开始了,偏又提到「五十六奖落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在遥远的过去,在辣妹风潮席卷整个社会的时候,报章媒体三天两头就会报导少女卖春,也就是援助交际这项社会议题。虽然现在这方面的报导已经稍有沉寂,但其实这种现象仍然普遍存在。听说多数案例都不至于真的被逮捕归案,但好死不死这次被逮捕的偏偏是作家。再加上好死不死率先揭发这则消息的又不是周刊杂志,而是报社。我们公司那些守在警局的记者到底有没有在工作啊? 由出版社发行的周刊杂志,只要作家没有杀人害命,都会竭力保护作家。但是,一旦消息先被报社或电视台报导出来,出版社也无法一手遮天。我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同时责编滨野的脸庞浮现在脑海。紧接着想起了他今后的出版排程,「啊」地捂住嘴巴。 我手忙脚乱地从公事包里拿出电脑,接上电源开启电脑,确认至今收到的田卷的原稿档案都还在。然后再翻开名片夹,找出以前和米冈一起喝酒时拿到的印刷厂业务员的名片。记得名字很有时代剧的风格。我回溯记忆,终于找到了疑似那名业务员的名片。 正宗信喜。公司名称是凹版印刷。 宾果!是《小说景凡》这四年来合作的印刷厂。那他们应该有已经校对完毕的原稿档案了。 我难得上午就进公司报到,发现文艺编辑部除了藤岩以外已经全员到齐。而滨野正对着部长发动攻势。 「就算要不择手段也要做出能卖钱的书来!这句话不是部长您自己说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能出了!」 ……果然。我轻手轻脚把公事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部长的办公桌前。 遭到逮捕的王寺伸治的最新作品,预计将在下下个月由景凡社发行。这是滨野一直筹划至今的企划案,本来希望能够成为五十六奖得奖后的第一本作品。虽然落选是在意料之外,但王寺的最新作品仍是滨野今年想一决胜负的得力之作。 「到时候书出了当然会掀起话题,但是这个作家不但买春未成年少女,还对人家施暴,一般社会大众都难以接受。滨野,这点道理你应该懂的吧?」 「我才不懂!既然可以造成话题,更应该要出吧!现在只有我们家手上有王寺老师足以出成单行本的稿量喔?要是一年后、两年后再出,绝对不可能达到现在预估的销量!部长要眼睁睁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吗!」 滨野说的没错,一旦出书,势必会大卖吧。但是,出版社的企业形象也将一落千丈,变成「替猥亵未成年少女的作家出书,让犯罪者赚钱的出版社」。景凡社的主力刊物是女性时尚杂志,所以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最后,部长没有说「我会再和上头讨论」,也没有请行销人员分析利弊,就凭着一己之见决定了中止出版计划。滨野气得脸都歪了,一脚踹飞垃圾桶,大步走出办公室。 虽然对滨野很过意不去,但我立即上前和部长商量,能否改为田卷发行单行本。 「现在都还来得及!印刷厂也马上就可以提供之前刊登在杂志上的终校档案,拜托您了!」 在进公司之前,我打电话向正宗确认过了。王寺的新书原稿已经发付给了凹版印刷。上周四才刚出初校的纸本校样,封面设计通常是在一个月前才加上去,所以也还没有校色。两边的损失都可以压到最低。 ——贝冢先生,加油!我会支持您的! 当我告诉正宗,如果王寺的新书出版计划中止了,我会问问看部长能不能改为田卷出书,正宗就大力为我加油打气,让人听了很开心。我低下头等待,眼前的部长沉默良久,又过了几秒之后,说了:「你先把之前刊登在杂志上的原稿影本拿来给我看吧。」 虽然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总之田卷的出道单行本非常临时地插进了下下个月的出版新书预告里。就在猥亵案发生的隔天。 ——剧情很平淡呢。 看完原稿,部长说了评语。 ——是很平淡,但是,故事本身很棒吧?可以打动人心。 ——贝冢,这本书你真的有胜算吗?可以现在马上发印,拿到初校稿,再把校样发给各书店吗?有办法赶在书腰发印前就拿到书店员的感人书评吗? ——我一定会发出去,一定会拿到书评,包在我身上! ——虽然已经做好了会赔钱的准备,但既然要出,还是希望多少可以回本呐…… 晚间七点,电话终于接通了的田卷听完我的报告,在沉默许久后才用茫然自失的声音问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可以出单行本了!我现在就过去川越,你时间方便吗?我们一起想企划案吧!」 一个小时后,我和田卷在川越那间常去的家庭餐厅碰面,简单地举杯庆祝。干杯以后,趁着还没有喝醉,我把几个装帧设计师的作品集和白天想过的——其实是一直以来都在构思的书腰方案拿出来,让田卷过目。 「呃,关于封面,封面的书腰应该会放书店员的评语,然后字体加大,至于封底……这部分可以随我们自由发挥。」 「咦?书店员会看我的书吗?真的可以拿到他们的感想吗?」 田卷从档案夹上抬起头来,一脸不安地问。 「他们会看的,你放心吧。等他们写好评语,我会全部拿给你看。」 「我的书上面会有书店员的评语,还会摆在书店里头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太高兴……了……」 说到最后他像没电一样中断,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田卷用掌心捂着嘴巴,低下头去。看着颤抖着肩膀静静哭泣的田卷,连我也跟着想哭。 白天的时候,我联络了田卷在冬虫夏草社的责编。因为要在非新人奖得奖出版社的景凡社出版他的出道单行本,得要征求对方的同意。至少也要打声招呼,这个步骤不可避免。 ——很遗憾不能由敝社为他出书,还请您多费心了。 ——是的,谢谢您。 ——田卷先生并没有停笔呢,倒是这点更让我惊讶。请代我向他问好。 过了三分钟后,田卷大口深呼吸,抬起脸庞。 「之前贝冢先生不是和我说过,五十六奖的等待会结束以后,宫元彩子老师大发脾气,让大家苦不堪言吗?」 「啊……是啊。」 当时我想找个毫无关系的人抱怨,忍不住就对田卷诉苦了。他俨然像尊菩萨,耐心倾听我说话。但没想到—— 「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好辛苦的。听到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不安,原来贝冢先生这么容易受到挫折。」 「……」 「我以前不是在无良企业上班吗?我想那里的世界,大概贝冢先生你们这种在一流企业当正职员工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吧。如果只是下跪再加上被骂到狗血淋头,对方就愿意原谅你们的话,这已经算是很轻松了。在那个世界,下跪根本没有意义。遇到奥客只是基本,只要客人要求更改样式,我们就必须从头全部重做,要是出了问题,直到找到原因之前也绝不会放我们走人。下跪的时候还能吃吃喝喝,已经算很好的了。实际上人类就算没有正常吃三餐,只补充水分和糖分,照样可以再工作四天的时间。就算不睡觉,只喝营养饮品,也能再工作一个星期。这就是我以前在做的工作。」 「……你居然能活下来耶。」 「因为我打定主意,在成为作家之前绝不能死。所以只是下跪而已还能抱怨,其实很幸福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人肯为了我和公司奋战。而且,虽然我根本无法知道像宫元老师那样知名的作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这次没能得奖,我想宫元老师是真的很痛苦很难过,也非常不甘心吧。可是,明明贝冢先生应该要支持她才对,你却没有去理解宫元老师的伤心与不甘,只想着要怎么撑过那段时间吧?所以我才觉得,那你对我也只是说说场面话而已吧。其实之前,我根本不相信贝冢先生真的能够帮我出书。对不起。」 「……不,这是我要说的话,对不起。」 怎么说呢,很多方面都让我心好痛,无法再说出更多话来。 田卷先生并没有停笔呢——冬虫夏草社的编辑说过的这句话闪过脑海。他一直都在写。在他说下跪还比较轻松的那种情况下,他一直都在写。就算写了也出不了出道单行本的作家比比皆是。就算出得了第一本书,出不了第二本书就消失在这世上的作家更是多如繁星。单凭我一个人雄心壮志,说「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能不能出版下一本书,全取决于这本书的销量多寡。 「我会加油的。」 田卷说的这一句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初校的纸本校样以异常的高速很快出炉,正午过后,正宗送来了两份刚印好还热腾腾的全新校样。比起货运业者,自己亲自送过来更快。 「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希望这本书可以大卖!下次请一定也要找我们!最好是印量大、印刷程序很多,或是我们可以赚很多钱的书!」 正宗脸上的笑容爽朗到了仿佛可以听见亮光效果音,狮子大开口地说出野心宣言,然后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办公室。我也站起来,打算直接把校样送到校对部,但又改变主意,在桌上打开纸本校样。 目前为止我主要负责的,都是已经「累积有一定实力」的作家。像是从被调走的前辈那里接手的作家,和虽然有知名度,但景凡社还没有合作过,由我邀到稿子的作家,以及从前的作品曾经畅销,却长年来都苦于写不出作品的作家。这一类作家,不需要再有「栽培」这项作业。我都是从其他人栽培出来的,已经成为商品的作家身上获利。对于这种行为,我从来没有任何疑问。业界里的人也都是这么做,所以大家是半斤八两。 那么是否有朝一日,其他编辑也会从我所栽培的田卷身上获取利益呢? 我一边看着校样,一边写下校对指示文件。所有地名皆为虚构,所以不需要确认。小狗会说话是正常的。数字请统一为汉字数字。依照作者的希望,动词「关る」的送假名不需要加「わ」,柔软「柔かい」的「ら」也是——等等诸如此类。 校对再麻烦了。 最后写上这一句话,我用长尾夹把校样固定起来,前往校对部。 「哎呀?贝冢,怎么会是你拿过来?」 把整叠纸本校样递给校对部长后,他眼镜底下的双眼瞪得老大。 「这份纸本校样是代替原本要出的王寺伸治的新书。因为是临时发印,所以印刷厂的业务员直接送来给我。」 「哦~还真难得。贝冢居然会担任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责任编辑。」 「校对就麻烦你们了。」 看着部长收下校样,正打算要离开时,发现藤岩就在米冈的座位旁边。她正好起身,似乎也准备要走,我们自然而然地一起走进电梯。 「我听说了喔,恭喜你。」 最近变得漂亮许多的藤岩说完,露出笑容。 「田卷悠太是之前贝冢先生提出过企划案,那位得过冬夏新人奖的作家吧?他写的故事很平实,但相当感人呢。」 「你还记得啊?」 「是啊。虽然近年来短篇集小说很不好卖,但请你加油喔。」 「不用后辈提醒我,我也会努力宣传啦。」 回到编辑部,拿了备份的校样影本,接着前往行销企划部。我拜托了负责跑东京主要大型书店的行销部员,最后他在奔走下请到了六名书店员看校样。真是太感激了。 下午三点,花了一个小时和设计师讨论完毕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走进离车站最近的百货公司。在地下楼层的食品卖场买了店名叫作pierre什么的,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的综合马卡龙,然后回到公司。田卷的小说背景设定在现代,内容本身并不麻烦,但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滨野的举动,于是向他看齐。这是我非常重视的校样。因为打从心底希望负责的校对员可以完美地完成工作,所以才买了点心—— 「……可是,为什么是你在看校样啊!你现在不是负责杂志的校对吗!」 「你很吵耶~这周是合并号,所以我很闲嘛!有意见就对部长说啦,我只是接下部长丢给我的校样而已!」 然而,我贵重的纸本校样竟然出现在了河野的桌上。大概是已经草草看过一遍,摊开的那一页校样上已经有好几处用铅笔写了注记。 「那么,你有什么事?这份校样好像得在一星期内完成,所以我现在很忙。」 河野问得一脸老大不高兴,我只好不情不愿地递出pierre什么的纸袋。 「这什么?」 「慰劳品。」 「……啊?」 「马卡龙。」 「……咦?」 「我不是都说了这是慰劳品吗!里面是马卡龙!」 「你这是送东西慰劳别人的态度吗!但我还是会收啦!谢谢你喔!」 河野从我手中接过纸袋,接着毫不犹豫地拿出里头的纸盒,打开盒子。 「哇啊~好可爱喔!」 她刚才的臭脸顿时消失无踪,换上了我从没见过的开心表情,再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珊瑚粉色的马卡龙放进嘴里。 「啊啊~好好粗喔~~」 听到她混着叹息,发出的听来甚至有丝猥亵的惊呼,我忍不住问: 「你们女孩子不是很常吃这些甜食吗?有这么高兴吗?」 「才不呢,我们平常吃的甜食都只是便利商店的布丁和鲷鱼烧而已,好久没吃到这么高级的西式点心了。真是好吃~」 「居然吃鲷鱼烧,还真像老人家。」 「因为我家就是鲷鱼烧店嘛。」 「咦?你父母是开鲷鱼烧店的吗?」 「不是啦,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在卖鲷鱼烧。」 河野再拿出第二个紫罗兰色的马卡龙,轻轻用门牙咬住,然后宝贝地盖上盒子,放回袋子里。咬碎嘴里的马卡龙吞进肚子里后,立刻又吐出了让人火大的发言:「我很忙耶,你还有事吗?」 不是老家,而是现在住的房子在卖鲷鱼烧吗?这还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比起这件事,我有更想问的事情。心跳忽然间加快。 「……所以,怎么样?」 「很好吃啊。」 「不是啦,是那份校样。你很快地看过一遍了吧?」 「啊,嗯。很有趣喔。可能是你至今拿来的校样中,我目前最喜欢的。」 河野不假思索,说出了出乎我的预料,却也是我最想听的答案。我不敢置信地再三确认: 「真的吗?不是因为我带了慰劳品过来,你才说好听话敷衍我吧?」 「才送一次慰劳品而已,我有那么好收买吗?嗳,我真的要赶不出来了,你快点回去啦。」 河野用指尖转着铅笔,不等我回答就重新面向桌子。抽屉柜上摆着七本辞典。她抽起其中一本,皱着眉头翻开查阅。我已经彻底被摒除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我希望再听她说一次「很有趣」。不是别人,而是想从河野口中听到这句话。但看她散发出来的气势,现在似乎不适合和她攀谈。定定凝视了她的侧脸十秒后,我就离开了现场。走下楼梯的同时,「很有趣」和「最喜欢」这两个字一直在脑海里反复播放。开心地吃着马卡龙的笑脸就像小孩子一样,意想不到的可爱。 如果单行本顺利出版了,下次别再随便选间居酒屋,邀河野去会用推车送甜点过来的高级餐厅吧。然后再一次,从正面欣赏她的笑容吧。 第五话 校对女王身边的蕈菌 嗨,大家好。我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部长。啊,就是那个私底下被称作杏鲍菇的校对部长。本名为茸原渚音,念法是「takehara syon」。很帅吧?虽然这辈子从我懂事以来,一直都输给了自己的名字,但至少递出名片的时候可以搏君一笑,所以还是有些感谢说她看了《第七号情报员续集》以后就假性怀孕的电影宅母亲(注:《第七号情报员续集》中饰演詹姆士·庞德的演员为史恩·康纳莱(sir thomas sean connery),渚音的发音和sean相近。)。所幸母亲还算有常识,没有选择用詹姆士·庞德的「james」来取名字。要是用英语发音来取对应的汉字,大概会是慈咏梦栖吧?感觉挺酷,但名字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不如说这根本是特攻队服上会绣的字了吧。 继我之后,本集下一话多半是本乡老师的『皇帝的寝宫』。实在抱歉,明明书名叫作《校对女王》,居然最后连续三个角色都是大叔呢。虽然贝冢勉强还算二十开头,但在年轻女孩们眼中已经是大叔了。呜呼哀哉,年轻就是这么的残忍。 还有,正心想着「蕈菌是什么细菌啊?」的年轻女孩们。这是我大学时期的绰号,意思是菇类。在餐厅等地方通常标记为「香菇」(像是牛肝菌菇等等),写成英语就念作「fungi」。无论我到多么前卫的发廊剪头发,无论我多么努力避免,头发自有一种会生长得很像菇类的特性。换个层面、换个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像是吉祥物,是现年五十,正散发出无穷魅力的可爱中年男子。毕竟我的姓氏是「茸原」嘛。北斗公司(注:日文中「茸」也有香菇的意思。北斗(hokto)是日本专卖菇类的一间公司。),欢迎来邀请我拍广告哦。 电视上在所谓的刑警剧和推理连续剧里,如果登场人物中有小说家,那个小说家通常必死无疑,再不然有很高的机率是凶手。但如果故事类型是小说家侦探,小说家是负责推理的角色,那就不在此限。 中午过后的校对部里,响起了米冈与河野意兴阑珊的交谈声。 「在电视剧里面,小说家很常被杀死耶~」 「因为在电视剧里头死掉也是小说家的工作之一嘛~是哪部电视剧?」 虽然河野被调到了杂志校对组,但因为分配到的座位正巧背对米冈,所以两人经常天南地北地闲聊。 「昨天看的两小时电视剧。感觉和本乡老师很像的人被疑似高尔夫球杆的凶器打死了。」 「如果凶器是棍棒,在还无法确定凶器是什么的时候,或者凶器感觉是棍棒,但又有太多东西长得像棍棒了,这种时候才会在前面加上『疑似』这个不确定副词吧?可是高尔夫球杆就是高尔夫球杆啊,只要说『高尔夫球杆』就好了吧?」 「啊,也是喔。不过,现实中在日本并没有小说家真的被那种东西打死过吧?」 「搞不好有喔,但因为不是超级有名的作家,才没有被报导出来吧?」 「话又说回来,高尔夫球杆有沉重坚硬到杀得死人吗?」 「不知道,等一下贝冢来再问问看他吧。所以凶手是谁啊?」 「小说家的秘书,其实他们是同父异母兄弟。」 「现在这时代还有小说家有秘书吗……」 那出电视剧的原作,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我还在文艺编辑部时负责过的小说吧——但我不敢老实说出来,视线再拉回到自己正在校对的纸本校样上。这样啊,原来那部小说翻拍成电视剧了吗?我完全不知道。不过,都二十五年前了,版权多半已经转到其他出版社手上,也没有收到过任何通知。果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 景凡社正式成立文艺编辑部至今,已经进入第三十三年了。在那之前,虽然也以一年几本的速度慢工出细活地出版文艺作品,但真正投入这块领域并且成立《小说景凡》,还只是我入社前几年的事。由原本负责周刊杂志和时尚杂志的编辑们,向从磷朝和冬夏挖来的文艺编辑们学习出版文艺的知识,然后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勉强步上轨道。更在距今十年前,成立了由我担任部长的校对部,我认为这样的成长十分可敬。 「嗳,米冈,你觉得勃起变硬的那个汉字,应该是『固』、『硬』和『坚』哪一个才对?」 话题突然从电视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来河野又继续校对起了《周刊k-bon》的校样。不过,女孩子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 「是『硬』喔。不过,不可以把那个单字说出来啦,你是女孩子耶。」 没错没错,米冈,说得好。 「果然是『硬』吗?可是啊,如果非常正经八百的男人勃起了,感觉用『坚』不是比较适合吗?因应当事人的个性再替换汉字比较好吧?」 「用『坚』的话射精之后阴茎就毁了喔,因为反义词是『脆』。」 「是喔~那就只是世界惊奇人类了呢。」 只见四周安静工作着的其他部员全都抖着肩膀在憋笑,我不得不打断他们。 「你们两个,安静一点。」 「对不起~」 对于这一来一往像是女校教室中老师与学生的对话,我自己也觉得真是和平。曾有一次我问过资深的校对部员们,会不会觉得河野太吵?结果他们的回答出乎意料:「这样很好啊,感觉很有活力,而且她也很可爱。」在这之前,除了杂志校对小组的终校日以外,校对部都安静得有如冬季时分的湖畔。大概是为了总有天要进入ssy》编辑部,河野几乎不与米冈以外的部员打好人际关系。而多数校对部员也都天生不擅长与人面对面交流,就好比只专注打磨自己技巧的工匠,所以也不会主动与有如异类的河野接触。但大家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做事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河野也普遍受到大家的喜爱,所以校对部真的很和平。在现在的我心中,是无可取代的珍爱堡垒。 十年前成立校对部之际,我主动提出了调职申请。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调职前一天,文艺部长向我低头道歉。毕竟我是「把本乡大作带到世人眼前的编辑」,缔造过还算辉煌的功绩。任职编辑十五余年,也打造出了几本畅销作品。但是,我失去了家人。在三十岁结婚的妻子,在我三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了。两人之间没有孩子。因为根本没有那个时间。 ——结果对你来说,工作还是比我更重要呢。 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从女人口中听到这句台词的一天。委实是老套到不行的台词,却也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但是,部长说的「辛苦了」并不是指这件事。前妻在离婚的一年后,就神采奕奕地再婚了。我也真心献上祝福,希望她这次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陪着外派海外的丈夫住在胡志明市,全心全意支持着丈夫(这些事情都是透过sns知道的。为什么女人会对已经分手的男人送来交友邀请呢?) 这些年来辛苦了。这句话指的是与妻子离婚后不久,部长交接给我的一位作家。至少我是这么解读的。在部长心中,肯定也浮现了同一张脸孔吧。 森罗万象的美丽与丑陋,天空色彩的流转变化,水变作冰的瞬间,远方琉璃色的鸟儿为了求偶所演奏的空灵鸟啭,甚至是几亿光年外恒星诞生的声响,仿佛都能经由她的文字记录下来,是位文笔和渲染力都异常过人的作家。荣获明坛社举办的纯文学类新人奖时,评审们甚至盛赞她是「清少纳言的转生」。尽管是纯文学小说,出道单行本却罕见地热卖八万本,很快就被无数编辑盯上,认定她是「可以赚钱的作家」。 部长一直想方设法要拿到她的书稿,但在担任她的责任编辑一年后,却收到了无情的宣告:「我才不会把原稿交给你。」言下之意,就是要交给景凡社并没问题,但就是不想交给他。如此判定的部长下了痛苦的决定,把她交接给我负责。因为部长认为,他和我正好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当时的社长从磷朝社挖角请来的部长,正好是很典型的「编辑」,但这没有所谓好与坏。以现在的文艺编辑部来举例,就是滨野那一型的编辑。很多事情他其实也都经过自己的考量,但观察敏锐的人看了,就可以发现他的眼底没有笑意,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 很多作家都告诉过我,我太老实了,没办法出人头地。 ——茸原,我很感谢你。可是啊,你应该再有野心一点。再这样下去,你只会被人利用到没有价值为止。 本乡老师在获得五十六奖时对我说过的话,正好最具代表性。那时候文艺还处在泡沫经济时期,随时都有用不完的经费。于是,沉溺在甜蜜的泥沼里,本乡老师也和其他作家一样变了。从前称呼我为「茸原先生」,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直呼「茸原」,作品依然有趣,却也为了转换成可以量产的套路,遣词用字不再精雕细琢。 交接给我的那位作家樱川葵,可以一眼看穿人的本质。想想也是当然,拥有那般敏锐洞察力的人,任何的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的名字怎么念?kinokohara nagisane? 头一次打招呼的时候,葵小姐接下我的名片,来回看著名片和我本人问。为了制造话题,我故意不在名片上的名字旁边标注读音。 ——不是,我的名字念作takehara syon。 ——哇,好棒的名字喔。渚之音居然是念作「syon」,太棒了! 部长事先告诉过我,「这位作家非常难搞」。但是,她在那一瞬间露出的笑容却好似太阳一样耀眼,容貌本身本就美丽得不像作家。微卷的极短发造型好似年幼的犬,只要她低下头,就可以看见纤细的雪白脖子上间隔整齐的颈椎隆起;姣好的脸蛋小得仿佛可以一手握住,只要她仰起头,整个世界就开满了祝福的花朵。我拥有的字汇贫乏,只懂得用「妖精」来形容她清灵脱俗的美貌,整个人被她勾走了心神,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回到公司,老实地向部长表达我的感想后,他就露出了不快的笑容说道:「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美丽的花都有毒。」文艺编辑说话这么陈腔滥调好吗?当时我只觉得扫兴。但是事实上,她的毒确实一点一滴地侵蚀了我。 出道之后,葵小姐六年来仅仅出过三本书。无论多么出色的作家,只要不写,就会被读者遗忘。出版社也会认为「这个作家已经不写了吧」,不再与作家联络。因为一定会再出现文风相同的作者,让其他作者满足读者的需求就好了。 就在米冈与河野聊了勃起话题的两天后,米冈邀我一起吃午餐。平常都是和河野,难得会找我呢——我感到纳闷,原来是私底下有话对我说。 「部长,您以前是樱川葵老师的责任编辑吗?我查了责任编辑的资料库,从部长以后就没有再更新过了,您知道现在的责编是谁吗?」 走进乌龙面店一就座,米冈劈头就问我,我吓了一跳。前些天我才沉浸在回忆里,而且这位作家已经长达十年以上都没有出过书,还以为世人早就遗忘了,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记得。我内心不禁升起感激之情。 「……嗯,以前在文艺部的时候是我负责。我想之后应该没有再分配新的责编给她了。」 我说完,米冈就点头应道:「这样啊。」思索了一会儿后,压低音量说了: 「现在樱川老师住进了我们医院的分院。」 「咦?」 「听说她本人要求过,不要通知任何人。但是,因为情况有点复杂,家父要我还是通知公司的人一声。」 住院还加上情况有点复杂,让人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我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年轻时美丽恶魔般的容貌,问道: 「……难道是她大吵大闹,给你们造成了麻烦?」 「不,只是因为生病,所以时间不多了。据家父所言,还能再撑一个月都算长的了。因为是浸润型的癌症,已经扩散到脊髓,无力回天了。」 「……」 我答不上话。但是,那个人不会长命百岁,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葵小姐是那种会光着柔软的双脚,踮起脚尖走在结着薄冰的冥河边上的人。嗳,你再不伸手抓住我,我就要掉进河里了唷。听到她这么说,抓住她冰冷的指尖,她却会把你一起拉进地狱深渊里。从前我总以为魔性之女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里,是人类想象中的产物,却发觉原来自己身边就有这样的人。 「大概一周之后就会开始注射吗啡,到时候意识会变得模糊,话也说不清楚。所以在那之前,是不是可以至少部长出面去打声招呼呢?樱川老师好像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 看着说得一脸哀伤的米冈,我觉得他真是好孩子。如果他当的不是校对员,而是和我一样,曾被那个人百般折磨过的编辑,还说得出一样的话来吗?我有丝坏心眼地这样想着。不过,从我口里说出的话语却是:「知道了,我今天就过去一趟。」 午餐吃完了尼泊尔咖喱乌龙面,回到位置,打开抽屉。在送校对前我自己私下做的,葵小姐第三本也是最后一本著作的书背跃入眼帘。「蒙眼所见的尽头 樱川葵」,雪白的封面上是一行黑色明朝字体,只是看了一眼,胸口就痛得无法呼吸。几天前碰巧想起了她,也许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葵小姐,你对我曾经那么残忍,现在却要自己默默迎向死亡吗?葵小姐,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换了责任编辑以后,正如部长的推测,我顷刻间一跃成为了樱川葵「中意」的编辑。当时众出版社男性编辑对我的嫉妒,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葵小姐因为年轻又容貌出众,当时各家出版社都跃跃欲试,想把她打造成以「外表」为卖点的作家,但本人却对此深恶痛绝,只有在刊登了得奖访谈的《文艺明坛》上公开过一次照片,除此之外网路上找不到半张她的照片。 而今,那位美丽的恶魔正躺在朴素的病床上,身型消瘦,静静地发出均匀的呼息。尽管苍白的脸蛋上眼窝和脸颊都往下凹陷,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期的美貌。 想不到居然是本人亲自过来,现在还是犬子的直属上司。犬子一直承蒙您的照顾,感谢您的包容。 ——不会不会,我才一直承蒙令郎的照顾呢。 院长,也就是米冈的父亲亲自带我走到葵小姐的病房。听说总院的院长是米冈的爷爷,分院是父亲,第二分院则是由叔叔担任。虽然老是忘记,也令人担心后继问题,但其实米冈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父亲和米冈十分神似,是位斯文稳重的中年男子。据他所言,葵小姐的钱包里就只放着一张老旧的名片。上头印着「景凡社 文艺编辑部 茸原渚音」,也就是我的名片。而且名片背后还写着潦草的字迹:「我死后请联络这个人。」 待院长走出病房,我便坐在椅子上,端详葵小姐的睡脸。明明大限将至的人不是我,那五年来被这个人耍得晕头转向的记忆,却如跑马灯般重新涌现。 ……葵小姐。 我没有打算出声。但是,葵小姐却在我的呼唤下张开双眼。然后,脸庞慢慢地转向我这边。 「……渚音,你怎么在这里?」 沙哑的嗓音听来显得胆怯。葵小姐想往后缩,痛得发出呻吟。啊啊,病情这么严重吗?我差点想要伸出手,强忍了下来。 「你运气太不好了。这间医院,是我下属的父亲开的。所以他们才在你死之前……联络了我。」 我努力想保持冷静。但是话才刚说完,呼吸就不顺畅,喉咙逸出呜咽声。葵小姐伸出宛如白桦细枝去了树皮般的枯瘦手臂,指尖触碰到我的脸颊。我握住她的手,压在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颊上。 「葵小姐。」 「为什么是你在哭?」 「因为,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明明离开我的人是你吧?」 「是你让我不得不离开的。」 「……」 「葵小姐,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你。但是,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 「……渚音。」 「倒不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甚至也没有任何人发现,就这么死在路边就好了。」 这样说是很过分。但是,对比她从前对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冰山一角。 将死之人的干枯手指,有如带来福音的女神,温柔地拭去奴隶的泪水。 真要说起来,我属于阴沉又不起眼的人,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美丽的人会对我那般执着。 「部长,有什么事吗?」 来拿要交给总务部的备品申请单的河野一脸纳闷地问。虽然做事老是不按牌理出牌,毕竟也是女孩子。而她今年二十五岁,正好是葵小姐获得明坛社新人奖那年的年纪。 「河野,我问你,『只是被爱还不够,最好再说一声爱我。因为入土以后,可以尽情体会寂静的世界』(注:原文为「i like not only to be loved, but to be told i am loved. the realm of silence isrge enough beyond the grave.」)——这句话你会怎么解读?」 葵小姐曾在短篇的散文里头,引用从前女作家假扮为男性作家所写出的这句名言(注:指用笔名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发表作品的英国小说家玛丽·安(mary ann evans),1819-1880。),所以我提出来问河野。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但我认为死了以后,才没有什么寂静的世界呢。」 「你真是实事求是,没有浪漫细胞耶。」 「因为我相信灵魂会回收再利用啊。」 「什么意思?」 「人死了以后,灵魂会为了下一次出货搭上回收生产线啊。到时候一定很吵,寂静根本只是幻想,而且还要修理损坏的零件,把灵魂清洗干净吧。就像是加油站里面那个会咻咻转动的清洁机器。」 「有轮回观这么前卫的宗教吗?」 「只是极乐世界的技术也变现代化了而已。我觉得自己的前世,应该是乌鸦、松鸦或者缎蓝亭鸟这种有收集癖好的小鸟喔。」 怎么……觉得她已经大幅偏离了所谓乐观的年轻人呢? 「极乐世界是从轮回当中解脱的人去的地方喔,所以照你的说法……应该是五趣六道的技术才对吧。」 「……我会再确认。」 看来去年负责的佛教小说校样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当场为河野填写的申请单盖上印章,投进社内专用的信箱。河野一脸不能苟同地回到位置上。而我虽然在工作,双眼却老是看向桌上的时钟。 院长说了,只打一般的止痛剂,通常最多撑上四天就是极限了。最终患者会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开始改为注射吗啡。因为年轻,癌症扩散的速度也快。罹患的又是抗癌药剂治疗只会让患者更加痛苦的癌症,所以如今只剩下等死一途。米冈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不断叹气的我。 一等时钟显示为下班时间,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讨厌花。因为枯萎的时候,让人好心痛。 听说参加新人奖得奖庆祝会的时候,葵小姐这么说道,拒绝收下别人递来的花束。这样的她,病房里也没有见到半朵花。现今的技术比起当时已经发达许多,有些市售花束经过加工处理,永远也不会枯萎。我去花店拿了白天预订的花束,然后搭上计程车,一路直奔医院。 担任责编的那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收到葵小姐的召唤。无论半夜还是清晨,听到她威胁说「你不在三十分钟内赶来我就自杀」,就只能火速赶往。要是她自残伤到了额头和小腿,就要替她包扎伤口;要是她大搞破坏乱砸东西,就要替她收拾房间;要是她哭着说想睡也睡不着,就得陪在她身旁直到她入睡。手机的普及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同时却也剥夺了个人自由的时间。 ——你只能接我的电话。如果想要我的稿子,就只能当我的责任编辑。 她每说一次就摔一次手机,总共被她摔坏了二十八台,最终我再也申请不到公费,只得自掏腰包买新的手机。 你可以不用再管樱川葵了。就在被摔坏第二十台手机的时候,部长对我说了。当时我成为她的责编已经有三年半的时间。尽管不至于住院,但因为过着极不规律的生活加上睡眠极度不足,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好几次还口吐鲜血。但都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连篇短篇的稿子也没有从她手中收到过,明明说好会给我的两百张书稿,也莫名其妙地交到了磷朝社的手上。 ——因为要是把稿子给你,渚音就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这就是她把书稿交给磷朝社的理由。 ——没有这回事,我向你保证。所以,请向他们拿回来吧,拜托你了。只要还没有发给印刷厂,就还来得及。 ——你骗人!编辑全都只喜欢我写的稿子而已,反正渚音也一样。你根本不喜欢我,只爱那些稿纸吧! ——我没有骗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 ——那现在在这里和我一起去死。渚音先死,我马上就随你而去。 当时我们正在猪苗代湖的中心,站在租来的小船上。经由其他出版社编辑的告知,我才知道葵小姐把书稿给了磷朝社,急急忙忙打了电话给她,结果她就说:「你想要稿子的话,现在就到福岛来。」在那之前,她动辄就把「我要去死」、「你去死」这些话挂在嘴边,但想不到她会在这种真的有可能死掉的情况下要我去死。葵小姐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粗鲁地拉扯我的围巾。 ——反正渚音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从以前到现在主动打过电话给我吗?我把书稿给了磷朝社以后,你才第一次主动电话打给我,到头来你也只是想要那些稿子吧?只要稿子给了你就结束了,就算我消失了也无所谓!嗳,我到底算什么,是为了什么才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船大幅倾斜,晚秋时分冰一般寒冷的湖水溅上了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背和脸颊。 对编辑来说,作家确实就只是把书稿生出来的存在。再用作家的书稿换取金钱,领到薪水。可是,我真的只因为这样就愿意面临这种生死关头吗?甚至不惜吐血也要对她唯命是从吗? ……不对。我没办法为了钱赌上自己的性命。 放开船桨,我握住葵小姐冷得透彻的细瘦手腕。 ——我知道了,一起死吧。 听到我这么说,拉扯着围巾的手放松了力道。 ——可是,我不想在这里。溺死的尸体太丑陋了。我希望葵小姐在美丽的状态下死去,所以先回到陆地上吧。我会在附近订房间。 葵小姐紧咬唇瓣,良久过后点了点头。 在恍若与世隔绝的病房里,葵小姐和昨天一样安静沉睡。把不会枯萎的鲜花装饰在窗边,我伸出指尖,轻抚过葵小姐和透明的苍白花瓣如此相似的眼皮。对我的轻抚产生反应,只有眼皮微微颤动。她的长睫毛搔过我耳朵的记忆伴随着痛楚,一起在脑海里复苏。 那一天,夕阳在落入湖面前洒下余晖,我们在笼罩着葡萄色暮霭的房间里第一次合而为一。只有这条路可走。男人与女人为了了解彼此,最简单又最具毁灭性且最接近地狱的方法,我认为就是上床。这三年半以来,葵小姐夺走了我的一切。不光自己个人的时间,就连心也被她连根拔起。所以,我一直没有和她发生关系。一旦上了床,我觉得我们之间「作家与编辑」的关系就会划上句点。就这点而言,倒是和葵小姐「交出书稿就结束了」的想法雷同。 ——其实我很渺小。每一次写出文章,就变得越来越渺小。再继续写下去的话,我总有天会消失不见,总有天会死的。 所以要爱她,把她捧在手掌心上,甚而把自己的血肉乃至一切都奉献给她。 葵小姐就像对爱情和食物索求无度的孩子,不论结合多少次,她都不感到满足。跨越深锁着无尽绝望的夜晚,看见了世界初生般朱红色的朝霞。我感到不可思议,究竟在她这么纤瘦的身体里,哪个地方存有能够一再接纳情欲的容器? 后来我们的关系持续了一年,在这一年里,葵小姐着了魔似地埋头写出了换算成稿纸后多达一千两百张的巨作。作为比较的参考,《校对女王》第一集换算成稿纸是两百五十七张。早知道能够这么简单就让她动笔,我就会早点和她上床了——至于曾有一瞬间闪过这种想法,是我心中永远的秘密。由景凡社出版的《蒙眼所见的尽头》,算是以自身经历为背景写成的私小说,谈及了她在那之前绝口不提的前半辈子。 作家之中,有不少人都有身心内科上的疾病。当然所有人都不是自愿变成这样,是因为幼年时期的经历留下了精神创伤,或者脑内某些特定物质明显缺乏,才会苦于无法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葵小姐也是其中一人吧。小说里头,生动细腻地描写了主角从八岁到二十三岁为止在隔离病房里度过的十五个年头。被强行注射入睡的药物,醒来后体内再被塞进气球导管,全身遭到捆绑无法动弹。除了吃饭时间以外,平常都无法自由行动。就算想死也死不了。住在大通铺时,可以获得片刻的安宁,但只要稍微出了问题,又会毫不留情地被送回隔离病房。院内补校教育的学习内容。不再来探望的父母。疼爱的年幼孩子的自杀。护理师的虐待。她从来没有出外采访过,我也没有给过她任何参考资料。书中的内容,只有在内部待过的人才写得出来。 再继续写下去的话,我总有天会消失不见,总有天会死的。 正如葵小姐所言,把自身的灵魂悉数化作了文字的她,在完稿以后变作了一具空壳。不单作家,一旦创作者变成了空壳,对于用钱买下其创造物的买家来说,就等同于是暂时性或者永久的死亡。由于葵小姐极度厌恶原稿被他人触碰,所以我花了两个月以上的时间自己订正校对。这是她的第三本书,也是她的遗作。她再也写不出能够超越这本书的作品了吧。 印刷厂寄来样本的那天,我前往葵小姐的住处送给她。 ——这下子就结束了呢。 葵小姐用双手接过雪白的封面上印着简单黑色明朝字体的厚重样书说,淡淡地笑了笑,指尖抚过书的表面。 ——这才不是结束。葵小姐,再写出更多的作品来吧。就算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我也会一直等着你的作品。 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虚伪,但还是只能这么回答。葵小姐听了没有回话,把书放在桌上,撕开我带来庆祝的葡萄酒包装,说了句「准备一下酒杯吧」。 我走向餐具柜,打算拿出放在上层、葵小姐特别钟情的九谷和酒杯。葵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抱歉,我马上就准备好。 ——嗳,渚音,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她的声音细弱又沙哑,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没有什么曾经。因为在那个当下,我的人生只属于葵小姐一个人。我的迟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事实,但是—— ——对不起喔,渚音。这段日子谢谢你陪我。 葵小姐说。然后,在她松手放开我的那一瞬间,从未体会过的尖锐剧痛贯穿了我的背部。 要是那个时候能够毫不迟疑地说出我爱你,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今后的人生了吗?不,事情大概没有这么简单吧。 刺伤了我以后,葵小姐先打给了我的上司,也是以前曾是她责编的部长。然后,再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幸好就住在附近的部长立刻叫了计程车,十万火急地赶到葵小姐家。他一打开没有上锁的大门冲进屋里,就发现葵小姐也用菜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为了包庇葵小姐,部长向赶到的救护人员表示现场情况纯属意外。在瞒天过海下,作家引发的案件通常不会公诸于世,但要是我在那个时候当场死亡,葵小姐就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杀人凶手吧。真是幸好保住了小命。 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葵小姐被送到了另一间医院。 ——害你遇到这种事,我真的很对不起你。都怪我让你去当她的责编。 部长再三向我低头道歉。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卒,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相当受到重视,所以虽然在那种情形下实在有点少根筋,但我心里有些高兴。而且根据医生所言,伤口只要再偏几公分,我可能就会一辈子半身不遂。当下我一样少根筋地心想,这真是所谓不幸中的大幸。 我整整住院了两个月。由于部长没有向外人透露我遇刺一事,所以同事和负责的作家们,单纯都以为我只是生病住院。也很感激部长为我谢绝了所有探望的请求。 在漫长的住院生活中,每次一想到不知道葵小姐现在怎么样了,被她刺伤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尽管遭遇到这种事,我却一点也不恨她,反而无法遏止想见她的渴望。想听她用撒娇的声音呼唤我「渚音」,回想起她崩溃地呐喊自己写不出来的模样,现在只觉得心疼,想要马上将她紧紧攀着自己的娇小身躯拥入怀里。 然而在我出院以后,葵小姐的电话号码已经解约,也搬离了原先的住家,连去另一间医院探望了她好几次的部长,也不肯把她出院后的下落告诉我。 ——茸原,放手吧。现在书的销量很好,你不需要再把这些事情揽下来。 ——可是,就此失联的话,葵小姐会很难过的。我真的不介意。 ——你这白痴,动点脑子吧!要是再发生一次同样的事情,这次我就再也压不下来了!出版了那么引人热议的作品,却又毫无理由地拒绝所有樱川葵的采访,各大报章媒体早就已经起疑心了,你也要站在公司的立场想一想。要是被报社或电视台挖出「樱川葵刺伤编辑」这种丑闻,我们就算向负责赚钱的女性杂志部门跪下来磕头也不够! 听了部长的话,在身为一个男人之前更是一名上班族的我,也只能沉默下来。假使我在那个当下放弃当公司员工,而是成为自由接案的编辑,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吧。 ——如果想要我的稿子,就只能当我的责任编辑。 只要成为自由接案的编辑,也许就能实现葵小姐的这个心愿了。但是,当时的我既没有勇气辞掉工作,也还没有足以自立门户的实力。 但是,难道就不能想点办法实现葵小姐的心愿吗?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公司下令成立校对部。听说几年前上层就在讨论这项计划,但在传达到基层部门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拍板定案。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调职前一天,部长向我低下了头。不知道部长已经是第几次低头道歉了,但我一如既往回答「没关系」,最后只表达了一个请求。 ——部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其他作家我会交接给其他编辑,但是,只有樱川葵老师,请让我继续担任她的责编。 ——……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部长是否知道我和葵小姐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就点头答应。 ……所以啊,现在我负责的作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喔,葵小姐。 不知有意还无意,睡着的葵小姐回握住了我的手。为什么就没有一条路,是我们可以一起携手走下去的呢?销声匿迹以后,我无从得知她至今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葵小姐。」 听见我的呼唤,葵小姐微微睁开双眼。混浊的眼眸凝视着我。 「渚音。」 「葵小姐,快点恢复健康吧。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猪苗代湖,我会努力划船的。」 「……渚音,你真温柔。」 「和葵小姐相比,几乎所有的人都很温柔喔。」 如果还是以前的她,大概一巴掌就飞过来了吧。但是现在的她,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然后在踌躇片刻后开口问了: 「……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当年问过我的,也让我在人生当中留下了最大后悔的问题。这一次我不再迟疑,不假思索地回答: 「喜欢喔,现在也只爱着你一个人。」 葵小姐露出了花儿般灿烂的笑靥,说着「你真傻」,再度沉入梦乡。 隔天开始了吗啡注射。镇日沉睡的葵小姐不再回答我的问题。和一言不发的葵小姐一起共度周末,星期一开完会,我才发现医院的来电。回电的时候,葵小姐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和陪同的米冈一起前往太平间,为她点香。看见消瘦得有如蜡像的葵小姐,米冈称赞道:「这位老师真漂亮。」 「是啊,她以前非常美丽。」 话一说完,眼泪就滑了下来。连我也觉得自己真蠢。未曾间断地对我口出恶言,还经常对我拳打脚踢,末了还捅了我一刀。但是,与葵小姐共度的那些日子,依然清澈不带杂质的美丽。见我哭泣,米冈含蓄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说着「虽然现在好像不是适当的时机」,从身上的公事包里拿出厚约一公分的牛皮纸信纸交给我。 「家父只是要我代为转交,所以我没有看里面的东西。好像是在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找到的。」 信封上印着这间医院的名字。我接下信封,拿出里头的东西,是一叠用长尾夹夹起来的a4纸张。角落和边缘都变得破破烂烂,大概是一直带在身边吧。我吸着鼻水翻开纸张,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葵小姐……原来你一直都在写……」 泪水又溢出眼眶,文字变得模糊。米冈再轻拍了拍我的背,安静地走出房间。 在日光灯的青白亮光下,我看起那份原稿。故事里出现的男主角感觉和我很像,女主角则和葵小姐南辕北辙,是名性情温和的女子。两人相遇之后,尽管一直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却也日积月累地孕育出了向阳处般温暖的爱。这个故事大概是葵小姐梦想中的未来吧。真希望在自己眼前静悄悄死去的葵小姐会跳起来大喊:「很丢脸耶,不要看啦!」但很遗憾,葵小姐终究一动也不动。 看到一半的时候,听见敲门声,一名身材与米冈十分相似又戴着眼镜的青年走进来。米冈也随后走进房间。 「很抱歉打扰到您与故人别离,还请节哀顺变。我是葬仪社的业务员。」 「啊……你好。」 「部长,不好意思,他是以前和我同所大学的朋友。」 「我是米冈的朋友,敝姓木崎。」青年说着递出名片。接下社名写着「黑真珠葬仪社」——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名片,瞬间戴眼镜的青年看向我身后。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否做了什么会触怒故人的事情呢?」 「咦?并没有啊……」 「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因为我是看得见的体质,故人正很生气地说:『很丢脸耶,不要看啦!』啊,不过,就算生气还是很美丽呢。」 我没有任何怀疑,不由得也循着青年的视线回过头。 刹那间,我好像看见了气得涨红了脸的葵小姐。 今天的校对部也很安静。晌午过后,校对部内弥漫着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的崇高静寂,却在正宗出现后被打破了。 「大家好——!我是凹版印刷的业务员正宗——!」 「正宗,你吵死了!以为自己在外送拉面吗!」 即使被资深的校对大叔这么怒吼,正宗依然面不改色,说着「对不起——」然后走到我旁边。 「部长,印好了!虽然已经努力减少错字,但因为是在机器可以辨识的范围内扫描文字,所以还是免不了有几个错字。还请您仔细检查吧。」 「谢谢你。」 我从他手中接过崭新的校样。 「是新人作家吗?没有听过这位作家的名字呢。」 「嗯,虽然她已经不是新人了。」 这是我自己花钱发印,并无打算上市出版的单行本校样。因为没有电子文字档,所以我请印刷厂从纸本原稿扫描成电子档。 眼见正宗往杂志校对组的大桌子移动,我才打开校样。同时,河野拿着《k-bon》的纸本校样走过来。其实也不需要觉得心虚,但我不由自主阖上校样。 「嗳,部长,这个说明是对的吗?」 河野少见地悄声说话,在我面前放下校样,用有着闪亮亮指甲的指尖指出她感到疑惑的地方。是连载小说中关于腹股沟癣的描述。怎么又让女孩子校对这种内容呢? 「我查过了,这种霉菌好像不会感染到阴囊耶。如果是阴囊会痒,那是阴囊湿疹。可是,书上写说腹股沟癣『很少会感染到阴囊』,受感染的可能性极低。我应该照旧?还是修改?我觉得这是很敏感的问题,要是作者说的是事实,我随便用铅笔修改的话,可能会伤害到作者的自尊心嘛。身为同年纪的男人,部长觉得呢?」 「……那就照旧吧。」 应该说,你体贴的方向完全错了喔,河野。 河野在我面前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写下的注记,突然间说了句「好漂亮的名字喔」。 「咦!腹股沟癣吗!」 「不是啦!我是说那位作者的名字。真难得看到部长负责文艺作品的校对耶。」 「啊……嗯,因为发生了不少事情。」 大概是不自觉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吧。河野也模仿我的表情说:「发生了不少事情吗~」 「部长,感觉你有一段很复杂的过去呢。」 「咦!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因为你表现出来的稳重和温文,感觉就很可疑嘛。搞不好很会惹女人哭泣。」 好敏锐的观察力啊!不不不,才没有呢——我笑着想打哈哈,河野就指谪道:「看吧,就是现在这样。」我忽然想起之前的对话,问她: 「对了,河野,你之前说过灵魂会回收再生吧?你觉得人死后最快多久就会回到这世上?」 「大概五十天吧?」 「好快!七七四十九天结束以后,隔天马上就投胎了吗?」 「一天就够了吧,因为现在什么都现代化了啊。」 「真可疑……」 「部长才可疑呢。」 河野拿起校样离开后,我看向桌上型月历。要是相信河野的理论,葵小姐最快再二十天就会重新诞生到这世上。如果这一次她也投胎为人类。如果这一次再度成为作家—— 心怀祈求,我再度打开永远也不会问世的单行本校样封面。 注7:管子的日文为パイプ,跳蛋的日文为バイブ,差别只在于半浊音和浊音。 番外篇 皇帝的寝宫 ——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 只留下一行留言,妻子亮子就离家出走了。不是挑本乡不在家的时候,也不是趁他洗澡的时候,一早起床,亮子就不见了。从前去法国时本乡买给她的老旧旅行箱从储藏室里消失了踪影,打开衣柜一看,也随处可见冬季衣物被带走的痕迹。 这下子可怎么办? 尽管四下无人,本乡还是佯装平静,静静地掩上衣柜门扉。但是,心跳明显加快,腋下也开始冒汗。 他并没有外遇。无论本乡怎么解释,恳求亮子原谅自己,但亮子始终不相信,也不肯原谅他。过去犯下的唯一一次错误,多年来一直都啃蚀着亮子的心灵吧。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本乡并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大学母校悬疑推理研究会的同窗们口口声声说着本乡是母校之光,因为他成为职业小说家出道以后,三十年来持续都有作品出版问世。但是,其实心里都巴不得本乡早日从他们可望而不可及,可谓圣域的文坛上跌下来。要是本乡回到研究会,他们肯定会一派悠然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说:「看吧,你果然没有『真正的才能』。」听说女人间的嫉妒很可怕,但是男人间的嫉妒更是根深蒂固,棘手又难缠。相同领域的作家们表面上相处融洽,互相称作朋友,其实也是竞争对手。聊天的时候除了谈论工作,绝不会触及彼此私人的生活。 看到挂在墙上的全身镜里,自己身上灰色t恤的腋下部位因为汗水变了色,本乡心想总之要先冷静下来,于是走到一楼客厅,坐在椅子上点了烟。接着,打开一直放在餐桌上的黑色皮革行事历。 「凶器:干冰」、「冻伤的温度?」、「推定死亡时间有改变吗?」 ……拿错了,这本是伏笔记录簿。明明四下无人,本乡还是极尽能事地佯装平静,一脸若无其事地把伏笔记录簿放回桌上,再打开另一本款式相似的行事历。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确认近几天的行程,然后惊觉到某一件事,本乡皱起眉头。 ……糟了。 明天明坛社的编辑会送校样来家里。 平常若有编辑上门,都是由亮子招待他们。如果说亮子感冒没办法接待他们,这个借口行得通吗?但是,以前不管有没有感冒,甚至是得了流感,亮子照样会出来露脸,也因此曾经把流感传染给编辑。那时候真是对不起他们。 本乡把变短的香烟捺熄在烟灰缸上,等着前端的朱色火光完全消失以后,才移动到作为工作室使用的书房。打开电脑,点开邮件信箱,写了封电子邮件告诉明坛社的责任编辑,亮子因为流感卧病在床,所以不用亲自跑一趟,直接用传真把校样传过来吧。记得之前被亮子传染了流感的人,也是这名男编辑。按下寄信键,打开将变作校样寄过来的电子档原稿,没有来由地摆出确认的动作,过了五分钟后,收到了「我知道了」的回信。时间戳记显示为十二点十五分。这时间对编辑来说还是早上。 那么,这下子可怎么办? 本乡再一次在心里嘀咕,仰望天花板。与之同时,电话响了。铃声响了几次以后,转入传真模式。放在书桌角落的复合式影印机吐出了一叠a4纸张,是在周刊杂志上连载的专栏校样。拿起纸本校样,本乡忽然想到。 ……记得只要按时吃药,流感一周左右就会好吧? 但亮子真的会在一周内回来吗?万一没回来,被编辑他们乱嚼舌根,自己在业界中以「疼爱妻子」出了名的好丈夫形象不就毁于一旦?这个业界本来就小了,编辑们的嘴巴更是和刚交完稿的作家身心一样松。 这可怎么办?烦恼的同时,他也发觉自己比起妻子离家出走,更绞尽脑汁在设法保全自己,不由得对自己有些厌恶。预想到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精神状态都无法好好工作,本乡便从信件收纳盒里抽出昨日刚收到的文艺杂志,用拆信刀切开封口。瞥了一眼目录,顿时感到疑惑。连载阵容当中,少了有森树李的名字。接着更发现角落补充了一行小字,说明有森树李因身体不适暂停连载。 ……对喔,还有这一招。 本乡站起来,把手机、钱包和烟塞进口袋,再走进卧室,拿了好几件内裤与衬衫就往行李袋里头塞。 因为平常会请编辑开车载他到高尔夫球场,所以责编们都知道爱车bmwm6cabriolet的车号。作家与编辑的行动范围不仅小,甚至彼此重叠,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车子停在某个停车场,就会被发现「本乡大作人在某某地方」。本乡来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抱着成了逃犯的心情眺望窗外。如果是坐电车长途旅行,就会更有在玩逃犯游戏的真实感,但计程车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还没酝酿好悲壮的情绪就不得不下车。本乡心情郁闷地站在帝国大饭店的柜台前,这里也是他和妻子两人初次结合的所在。请熟悉的服务员确认亮子是否正下榻这间饭店,得到「没有」的回复后,本乡坐困愁城。他一点计划也没有。 「……之后内人也会过来,我先进房间吧,一样1228号房。」 「知道了,本乡先生。和往常一样1228号房对吧?请问您这次预计会待上几天呢?」 「我想想……就先订两星期吧。」 「请问需要预约用餐,和为夫人安排spa行程吗?」 ……少多管闲事。已经在这里工作多年,年纪也有四、五十岁的柜台服务员铃木并没有恶意,但本乡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勉强隐瞒了「妻子失踪」的事实,在对方的带领下走进房间,房门关上的同时,本乡一头倒向床铺。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躺在床上查看电话簿。他试着从成排的文字中找出亮子可能会前往的地方,但老实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翻个身改变姿势,仰望高挑的天花板。 ——我一定会让您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 事隔多年,本乡忽然想起了亮子说过的誓言。 ——所以,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我会全心全意辅佐您。 说着这些话时的亮子双颊绯红,表情泫然欲泣,哪有人拒绝得了她呢。可是,他都还没有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她现在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会认识亮子,是因为本乡母校j大的悬疑推理研究会,与从前就频繁交流的亮子母校圣妻女子大学的文艺同好会,共同举办了两校校友联合健行。j大悬疑推理研究会的水平远远比不上w大和k大,除了本乡以外,没有毕业生成为职业小说家出道。因此在健行活动上,刚出道的本乡俨然成了圣妻女学生间的偶像,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待遇堪比当红偶像,仿佛他也是「田原三重唱」(注:田原三重唱」指1980年代三名杰尼斯旗下成员因出演《三年b班金八老师》而走红,便组成「田原三重唱」,分别为田原俊彦、野村义男和近藤真彦。于1983年解散。)的一员。感受着男人们箭雨般杀气腾腾的嫉妒眼神,不可否认他当下完全沉浸在世俗的优越感中。 j大的悬疑推理研究会成员多是理科学生,他们写的小说比起小说,更像是「技术文件」。悉心钻研各种悬疑推理小说的写作技巧,却相对地不擅长描写人物。与他们相比,本乡更善于描写「人物」和「情节」,尽管身边的同侪全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说:「你写的东西才不是真正的悬疑推理小说!」但他还是在二十七岁就出道了。哪怕走邪门歪道,能成为职业小说家的人就赢了——本乡是这么认为。 但是,出道后过了五年,本乡却始终没有半本作品大卖。当时年轻的小说家只要顶着这个头衔,(酒吧的)女人就会猛献殷勤,也因为(酒吧的)女人会很高兴,编辑们也带着本乡走进一家又一家店。只要有一个小说家在场,所有酒钱都可以向公司报公帐。为了喝酒吃肉、大啖美食,本乡一直被编辑们当作幌子,五年来跟着他们吃吃喝喝,自己也一点一点地向下沉沦,恍然回过神时,他都已经三十出头了。悬疑推理研究会的同侪各个都在任职的企业里身居要职,负责培训年轻的下属。同年纪的女人们也早就生了孩子,甚至有些已经要上小学了。 ……我这几年到底都在干嘛啊? 世界突然褪色成一片黑白,化作令人不敢直视的现实,摊在本乡的眼前。就是在这时候,他接到了亮子的电话。五年前他在联合健行活动上把电话号码告诉了许多女学生,好一阵子每天晚上都会接到电话,但是一年后、两年后,甚至是五年后还会打电话给他的人,就只剩下亮子。 ——嗨,好久不见啊。 本乡尽己所能地摆出高傲的姿态说。在会打电话来的女学生中,亮子特别内向,尽管和其他女学生约会过了好几次,他却还从来没有和亮子两人单独见过面,五年来一直只维持着讲电话的关系。 ——本乡先生,今天是您的生日吧? ——……对喔。 ——生日快乐。 三十二岁的生日没什么好庆祝的。听见电话另一头颤抖的话声,他不禁苦笑,回答她「谢谢你」。 ——你现在是几岁了? ——今年二十四岁。 对话无法持续,两人都沉默下来。有没有交到男朋友啊——正想象个洒脱的男子汉开口这么问她时,另一头传来简短的「请问」这句话。 ——等一下我会到一服广场等您。直到本乡先生来为止,我会一直等您。 啊?那是哪里啊?但在他反问之前,电话就挂断了。 听起来像是某种购物商场的衣服广场,原来是指「一服广场」。因为不晓得亮子在说什么,本乡打电话请教了编辑才知道。在邻近日比谷公园的一处角落,因为「服」与「福」同音,所以年轻女孩子之间都认为这里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场所,转而变成相信这里是可以实现恋情的地方。 类似于一起在井之头公园搭船,恋爱就会实现这种迷信吗?不对,还是搭了就会分手?搞不清楚是哪边。 年轻女孩才有的青涩让人感到很难为情,好像连皮肤底下都痒起来,但本乡还是决定先前往编辑告诉他的地点。晚秋的黄昏时分相当寒冷,走下计程车时他心生后悔,早知道该穿大衣来。 东京的夕阳已经完全西下,一服广场出乎意料的辽阔,寒冷的天气下还是有不少人来到这里。环绕着小小的喷水池,成双成对的情侣坐在散落于四周的长椅上,肩膀挨着彼此。他们一定正用轻柔的嗓音互相说着甜言蜜语吧。人虽然来了,但本乡完全想不起来只在五年前见过面的亮子长什么样子,而且天色也暗了,根本看不清他人的长相。本乡闲得发慌,掏出口袋里的烟,想用镍银合金材质的zippo打火机点火。但是,打火石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用完了,打火轮转不动。本乡啧了声,同时用力关上盖子,这时候听见一旁有人出声说了:「请问……」是年轻女孩的声音。 「……亮子?」 「是的。」 ……当年她是这么美丽的女孩吗?黑暗中雪白的肌肤仿佛在自体发光,本乡好一会儿失了魂地望着年轻女孩的脸庞。 「本乡先生,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 答完又是一阵沉默。本乡突然觉得很害臊。被小自己八岁的女孩子叫来「恋情会实现的地方」,还庆祝自己的生日。 「……原来没有什么差别呢。」 亮子目不转睛地端详本乡的脸庞后说了。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不红的作家,看起来会更疲惫和憔悴呢。」 「……」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我只是以为可能会再瘦一点,啊……」 惊觉自己说的话很失礼,亮子神色慌张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呢?本乡并没有因此感到不悦,笑了出来。 「不红是事实没错,但只要出一本书,就可以拿到能生活半年的版税喔。杂志不时也会来邀稿,所以还有稿费的收入。而且身为作家,编辑他们也经常请我吃大餐。」 听了本乡的回答,亮子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本乡这才意会过来。这个女孩以前也参加过文艺同好会。她是想亲眼看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圈子里成为作家出道,就因此自以为是的男人落魄的一面吗?对于自己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就像个傻子一样地赴约,本乡有些光火。 「……您都去哪些地方吃饭呢?」 亮子带着不服气的表情问,本乡遂指向自己一抬头就看见的建筑物,回答:「像是里面餐厅的法国料理。」指尖前方,耸立着帝国大饭店。看着全日本最顶尖的高级饭店,亮子咬住下唇。这样啊。看到自己没有想象中穷途潦倒,那么不甘心吗?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吧——想到了非常坏心又冷酷的主意,本乡挂上假笑。 「刚好我肚子也饿了,亮子,不然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 「……」 「别担心,当然是我请客。」 本乡动员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来装腔作势,伸出掌心推了推亮子的后背。 如今,本乡正独自一人在同一间餐厅里吃着晚餐。餐点很美味,他却食不知味。 那天,亮子吃了一口主餐的肉,说着「真好吃」就哭了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本乡狼狈地急忙问她怎么了,亮子却只是一再重复说「没事」,离开餐厅以后,就把手上的纸袋直接塞进本乡怀里,转身掉头就走。虽然本乡追了上去,但早已看不见她搭上的那辆计程车。 搞什么啊?本乡有些愤慨,自己也坐上计程车,在后座歇了一会儿后,才察看纸袋里的东西。里头放了两个大容量的保鲜盒,和用红色蝴蝶结与圆点图案的透明塑胶袋装起来的小蛋糕,包装非常可爱。本乡心跳漏了一拍,打开一起附上的心型卡片。 ——我请母亲教我,努力做了这些菜,希望会合您的口味。生日快乐。我真的很喜欢您—— 动怒下有些加快的心跳,在那一刻变成了强烈的后悔。 「……这位客人,请问不合您的口味吗?」 前来倒葡萄酒的男侍者问道,本乡才发现香草烤羔羊排还有一半没吃完。 「不,是我在想事情。不好意思,我会吃完的。」 「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催促您。那请慢慢享用。」 出神地望着男侍者离去的背影,本乡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妻子不在的现实。 ……亮子,你在哪里? 那个时代还没有手机也没有网路,本乡从来也只接过亮子的电话,不曾主动打给她。所以,他既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当然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 深夜,本乡在自己一人居住的公寓里,吃了保鲜盒里已经冷掉的炸鸡块和变硬的汉堡排(当时已经有微波炉,但因为用不到,他并没有买)。吃了一口当作配菜的冷冰冰马铃薯沙拉,他随着翻涌而上的泪意一起咽下小黄瓜。 得向她道歉才行——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苦无与她联系的管道。 但是出乎意料地,道歉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一周后的傍晚,亮子又打了电话来,声音听来很僵硬。 『……本乡先生?』 颤抖的话声无疑出自亮子。本乡不由得用力握住话筒,回应地唤了声「亮子」。 「上星期很对不起。你做的汉堡排、炸鸡块、煎蛋卷、炖羊栖菜、马铃薯沙拉和玛德莲蛋糕都非常好吃,谢谢你。」 『那不是玛德莲,是杯子蛋糕啦……』 虽然很微弱,但感觉得出亮子在另一头笑了。本乡如释重负,紧握着话筒的手心也放松了力道。 『您现在在工作吗?』 「不,目前手边的工作都不急。」 面对再次到来的沉默,本乡犹豫不决。他终于道歉了。但是,总觉得光这样还不够。 「……亮子,等一下能在你之前说的那个地方见一面吗?」 『好。』亮子在电话另一端立即回答。果然她一直在等他开口吗?挂上电话,本乡急匆匆地准备外出,心想对方可能也要花点时间准备,所以这一回改搭地下铁前往日比谷。但是,当本乡抵达广场的时候,亮子已经到了。身穿红色大衣,小脸埋在白色围巾里,样子像个少女。 「你动作真快。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刚才人在银座的咖啡厅,是向店家借了电话。」 两人移动到无人的长椅坐下。望着喷水池,亮子断断续续地针对本乡的工作提出问题。本以为既然隶属文艺同好会,自己应该也在写小说吧,但亮子表示她只喜欢看,自己并没有动笔写过小说。截至那时为止,本乡共出版了五本著作,透过先前的电话往来,本乡知道亮子看过自己所有的作品。她的感想是很有趣,但本乡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我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说着说着,本乡开始为自己无法成名感到痛苦,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都市的天空看不见星星,隐隐透着紫色的苍穹象征着已经进入黑夜。 「我认为,是人类的不洁。」 「……啊?」 这是并不期望有所回答的问题,所以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本乡转头看向年轻女孩的脸庞。瞬间,她的唇印上了自己的唇。 ——我一定会让您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作家。所以,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我会全心全意辅佐您。 双唇在分开时发出了湿黏的声响,然后亮子一脸泫然欲泣地说了。本乡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亮子弹也似的站起来,离开了现场。隔周,不知道向谁问了地址,公寓大门的门把上又挂着纸袋。里头放了保鲜盒,和针对他至今的著作所写下的长长修改建议文。 从亮子的修改建议文,可以看出她的阅读量非常庞大,涉足了各个领域的文学作品,本乡一字不漏地认真看完。最后的结论写道,只在悬疑小说这个领域闯荡的话,绝对赢不了那些先驱作家,但是只要和任何人都还没尝试融合过的领域融合,一定可以闯出一片天。而那个领域,亮子认为就是情色。 本乡把自己那时候文艺杂志委托的短篇小说原稿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心想既然引不起话题,那就试试看吧。于是重头改写,加入了大量的煽情场面,在截稿日交给编辑。 发生什么事了吗?景凡社的年轻编辑在看完原稿后这么问。狭小的咖啡厅内弥漫着香烟造成的朦胧白雾。 ——您的写作风格彻底改变了呢。但是,结果很不错。 长得总有点像香菇的年轻男子在桌上收起稿子,说着「失礼了」,就拿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火。本乡也跟着叼了一根烟。 ——很不错吗? ——我觉得转换后的风格很好,虽然还不知道大众能不能接受,但您能用这个风格写出系列作品吗?我会和总编辑商量看看,您觉得呢? 本乡大吃一惊。至今虽然一直有在杂志上刊载作品,但都是无法出版成单行本的短篇。如果要写成系列作品,就会变成连载。最后还能出书。本乡感到不可置信,想起了亮子信上的内容。 「夫人尚未与您会合吗?」 正想前往健身房,柜台服务员铃木叫住了本乡。打从住进帝国大饭店,也就是从亮子失踪以后,第二周也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这混账,真爱多管闲事。 本乡也知道,自己的失踪在出版业界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尽管暗中向景凡社校对部的那个年轻女孩求助,却没有收到任何佳音。花钱请她们吃了翻转苹果塔,结果只被臭骂一顿。真是的,现在的年轻女孩真没教养。所有年轻女孩都该向亮子看齐才对。 「还没呢。如果她到了,再麻烦你带路了。」 本乡答完,正想起脚离开,铃木再度叫住他。 「本乡老师,请问下一次新作品的舞台会设在哪里呢?」 「这是秘密……嗯?你看过我写的书吗?」 「是的,其实全都拜读过了。」 为了测试他不只是嘴上说些场面话,本乡问铃木最喜欢哪一本。 「我最喜欢《蝶之瞳》。」 听到铃木举出单行本和文库本皆已绝版,较不那么有名的著作,本乡十分意外,内心一喜,同时却也感到苦涩。 「……内人也说她最喜欢那一本。」 小说内容是男主角与外遇的对象一起逃避现实前往法国,品尝各地的美食,所以当时他还带着亮子一起去法国取材。那阵子出版业界仍依依不舍地紧攀着泡沫经济的尾巴,还是最赚钱的时候。真怀念啊。 「是啊,夫人也说过,希望有一天还能像那样子去旅行。她还说了,希望这次是在国内。」 这样啊——本乡点点头,却因为铃木的发言注意到了什么,忍不住问: 「……咦?什么时候?」 「就在前不久,夫人来做spa的时候。」 铃木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本乡的脸庞片刻后,就轻轻颔首致意,迈步离开了。虽然想追上去问,但这样一来亮子失踪一事就会曝光。都到了这种关头还顾着自己的面子,本乡真对自己感到失望,但马上放弃去健身房,急忙赶回房间。紧接着,重新看起校对部的年轻女孩校对过的亮子的留言。 ——我并非鳗不在乎。我的忍耐已经超越界县了。我要去见见你那些外遇对象。要不要溜下来看家请你随意。亮子—— 鳗→满。界县→界限。超越→超出?溜下来→留下来。 看了那么多书,还为本乡提供建言,要他转换风格,更成功提升了本乡在出版业界的地位,难以想象亮子会犯下这么简单的汉字错误。事到如今,本乡才惊觉到这一点。从在稿纸上写作变成在电脑上打字以后,自己就不再那么在意汉字的对错了。他懊恼得想痛捶自己一拳。 鳗鱼,是本乡唯一不敢吃的食物。但是,去年亮子拿着她特别喜欢的一本杂志给他看,说:「我想去宫崎吃鳗鱼。」你明知道我不敢吃鳗鱼——当时就快截稿了,变得暴躁易怒的本乡非常冷漠地拒绝说「不行」。 回想起来,本乡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亮子一起旅行了。自从为了二十年前出版的《蝶之瞳》一起去取材以来,两人没有再一起旅行过。那日被强吻后又过了一年,本乡在景凡社出版的作品第一次再版了。以此为契机,本乡与亮子结了婚。三年后,本乡又获得了一年有两次选拔的五十六奖。自此之后,连载从来没有中断过,只要一部作品连载结束,又会动笔开始写新作品的邀稿。 如此日复一日,就只有那么一次,他与赤羽的女公关犯了错。外遇一事很快被亮子发现,本乡一而再地向几欲发狂的妻子磕头道歉。我再也不敢了,我只爱亮子一个人——他不知道发誓了几百遍,口水都要干了,亮子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直到现在,心里还是没有原谅他。因为丈夫外遇的罪过,日渐消瘦的妻子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妄想,才留下了这张字条——本乡本来是这么以为,但是—— ……她该不会真的只是想吃鳗鱼而已吧? 亮子极少自己主动要求什么,也从来不曾在丈夫写作的时候,甚至眼看就要截稿了,还像那样百般央求。事到如今,他也才惊觉这项事实。 ……我到底在干嘛啊? 本乡整个人倒在床上,好一半晌望着天花板。几乎没有踏出过家门、也不会用网路,更没有手机的亮子,在走出家门时到底有多么不安无助呢?光是想象,本乡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对,哪里不安无助了,大概一心只想着要吃鳗鱼吧。本乡用指尖揩去流下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坐起来。然后,开始收拾房内散落一地的行李。 虽然漫无目标,但既然亮子说过,想在国内展开一次和《蝶之瞳》相同的旅行,那十之八九是去了至今在本乡著作里出现过的地名。 走出房间,搭上电梯,从皮包里抽出大来信用卡,告诉柜台他要退房。铃木笑容可掬地接下信用卡,打出住宿明细单。 「小心慢走,祝您旅途愉快。」 把铃木递来的信封收进内里口袋,本乡点一点头,走出正面玄关,坐上计程车。然后告诉司机,去东京车站。 插图 第一话 校对女王与恋爱小旅行 前篇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超级手冲人 深夜读书会出品 下到深夜的雨总算停了,从弁庆桥能望见井然有序地种在沟渠外侧石墙边的樱花树,只见花瓣悄然飘散于苔绿色的水面上。淡蓝色的晴空下,蕴含湿气的春雾使纷杂的东京街头打上一层柔焦,马路上交错而过的车流声,宛若跟随季节更迭迈向新人生的年轻人们加速鼓动的心跳。 「……哈啾!」 纪尾井町轻柔地笼罩在暖阳与春雾(里面几乎都是花粉)下,河野悦子走在上班的路上,拼命吸着喷在立体口罩下的鼻水,头晕眼花地走进景凡社的一楼大厅。空气清净机的噪音在天花板隆隆作响。很好,来到这里就安全了,我已经吸到不能再吸啦。悦子从包包中拿出面纸,拉下口罩大声擤鼻涕。眼睛也好痒,但她不想毁掉细心夹卷并涂上厚厚睫毛膏的眼妆,所以抵死都不揉眼睛。时尚需要忍耐,美丽就是与自我挑战。 「早安~哇~河野小姐,你今天好丑、好像土地公喔。」 公司的柜台小姐——今井赛西儿(日本人)已经坐镇服务台,以灿烂的笑容与恶毒的话语迎接她。 「……谁猪(知)道花粉症这妈(么)恐怖……东京好可怕喔……」 「咦?你直到今年才第一次得花粉症吗?」 「嗯……差不多前天开始的。」 「好可怜唷~」说归说,从今井轻快的语气,实在感觉不到丝毫同情心。悦子连发脾气都懒,径自走去搭电梯。 日文的「第一次——」有许多用法。有些人会借由第一次上高中、第一次上大学、第一次出社会等机会,摆脱从前老土的形象,开始盛装打扮。由于悦子在出版社工作,身边最常见到的用法是「第一次出道成为作家」、「第一次出道当模特儿」等。进入公司第三年,悦子「第一次的新体验」就是得到花粉症。利用第一次当高中生、第一次出社会的机会改头换面的耀眼仪式,她都好像错过了一样,回想起来令人在意。有一次悦子和今井喝酒时问她:「你第一次变漂亮是在什么时候?」今井回她:「从出生到现在,每天都是我的第一次。」她指的是「女子力」(注:女子力 泛指女性特有的魅力,及对美妆、美容、流行服饰的敏锐度。)吗?悦子有听没有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今井这名女子锐不可当。 「早……哈啾!……唉……」 「花粉症?」 与悦子背对背而坐的校对部前辈——米冈光男从桌上抓起面纸盒,递给悦子。而悦子也顺从前辈的贴心,用力三连擤,接着点上眼药水。 「上周末突然开始的,我都不猪(知)道东京是如此可胖(怕)的地方。你蒙(们)都怎么对付这个强敌呀?」 「要先做好功课,尤其是在花粉特别多的日子拟定对策。对了,日本气象协会表示,前天晚上或当天清晨下过雨,天气又突然放晴、吹起南风的温暖好天气,花粉会特别严重喔。」 「腊(那)不就是今天吗……」 「你多吃点番茄(注:番茄 日本相传吃番茄能缓和花粉症的症状。)吧。」 「班(番)茄很贵耶……」 悦子再次从面纸盒抽出几张面纸,揉成两条与红笔等粗的扎实纸团,塞进两侧的鼻孔里。多出来的面纸黏在涂了唇蜜的嘴唇上,米冈见了罕见地大声嚷嚷: 「哎呦喂呀,你好歹也是待嫁姑娘家,弄成这样能看吗!」 「没办法啊,我要是不绑(把)鼻孔塞住,鼻水会牛(流)个不停嘛。」 反正被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人看到都无所谓——悦子心想,并且「呸」地吐出吃进嘴里的面纸。米冈刚刚难得男大姐语气火力全开耶——才刚这么想,米冈又用怪腔怪调的声音埋怨道: 「你有没有一点身为少女的羞耻心呀?不管你衣服穿得再漂亮,都没有资格当一个女人!」 「羞耻腥(心)能吃吗!我要是不绑(把)鼻孔塞住,今天就要当哞哞(毛毛)虫鼻力(涕)傻牛(妞)了耶!」 「求求你用手巾捏住鼻子!你讲话糊成一团,我听得懂才有鬼好吗!」 「就是哞哞(毛毛)虫鼻力(涕)傻牛(妞)啊~」 「你们两个大清早就在那边制造噪音,吵死人了!还有!门口那位爆炸头!你哪位?」 悦子和米冈被杏鲍菇(校对部部长)一吼,顺着他的眼神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留着爆炸头的高个子型男一脸困窘地呆站在门口。大约过了两秒,他才低头敬礼道: 「不,没事,抱歉打扰你们。」 他说完一个转身,悦子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冷冷冷冷冷(等)一下!冷冷(等等)啊是永!」 悦子想也没想便追过去,背后传来米冈的吼叫:「拔掉面纸!」 【校对】检查文章、原稿内容的错误或不合理之处,在确认后加以订正或校正的动作。「经过专家的——」。「——原稿。」 出自《大辞泉》 悦子心想:用手巾捏住鼻子?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说出「手巾」这么做作的名词。手帕就手帕,手巾个头啦!他八成也会把「卫生纸」说成「卫生用纸」。 ——我也有花粉症,那真的很想死。 来到无人的楼梯间后,是永望着拔掉鼻孔里的面纸狂流鼻水的悦子说道,接着从肩背式的rag & bone托特包中拿出几个小纸包,放在悦子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甜茶口味的软糖(注:甜茶口味的软糖 同样是日本缓和花粉症的偏方之一。),虽然很难吃,不过或许能让你舒服一点,请用。 我好像在哪里读过类似的桥段——悦子脑袋一隅忍不住东想西想,其他部分则被绝望感占据。约莫两个月前,她与使用「是永是之」为笔名写作、用「幸人」为艺名当模特儿的他,发展成好像有交往又似乎没有交往的暧昧关系,如今还被他撞见两个鼻孔塞面纸的蠢样。如果他有把悦子当成「蜜月期的女朋友」,肯定不想承认两人有在交往。不,他们真的在交往吗?真的算是男女朋友吗? 到底是不是?不行,吃药的副作用让她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遇上花粉症,连女子力也无力回天。」 「这是什么励志小语?听起来一点也不文青。」 午休时间,与悦子同期进公司的文艺编辑藤岩,在便当店前排队时傻眼地说。 「我才没有刻意假掰,遇上花粉症,恐怕连文学都无能为力啊。」 「吃药不就没事了?你去找公司的医生,他会开鼻炎的药给你。」 「嗯,我刚刚去拿了,所以现在鼻子舒服多了,只是吃药让我头昏脑胀、无法做事情。」 「你有工作要处理吗?对了,是永没来我们部门,跑来公司做什么?」 「他说有事要找时尚杂志编辑部。」 「哦~新刊访谈吗?但他又没登上版面。」 没登上版面、不是为访谈而来。是说,他也没红到会接受专访。《aaron》是景凡社针对二十多岁的男性族群推出的时尚杂志,是永今天与所属的模特儿经纪公司来编辑部打招呼。会面结束后,他顺道去了校对部,想看看悦子在不在里面,结果撞见鼻孔塞着面纸的悦子与米冈争论不休。悦子不指望「如果有洞,我想跳下去」,而是恨不得自己挖个洞跳下去。 是永是之矢志成为作家并摘下新人奖出道,其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写作风格吸引了小众书迷的支持,至今以作家的身份出版了好几本作品,但由于稿费不足以糊口,所以现在依然将本来是正职的模特儿工作当副业。又由于他当模特儿也不怎么走红,只好在咖啡厅的厨房打工。说穿了,他的正职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悦子接过两个便当,返回校对部。藤岩已经早她一步拿到便当,迅速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藤岩向来不刻意与人套交情,悦子还挺羡慕她的。 「拿去,你的胶原蛋白便当。」 冷清的校对部里,只见米冈罕见地利用午休时间赶工校稿。悦子将便当和找的零钱递给他。 「谢啦。」 米冈从找零中挑出五十日圆,说「这是小费」,放在悦子的手掌心。 「赚到啦!明天也交给我吧!」 「狗腿子。」 「闭嘴,半人半妖。」 「你讲什么呀?」 「你的内在啊。我昨天吃披萨时灵光一闪,觉得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太贴切了。」 米冈讶异地望着悦子,悦子从他的表情察觉一件事。 「你家是不是从来没叫过外送披萨?」 「嗯,我没吃过那种东西,不过我老家的院子里有石窑,我还挺常自己动手烤披萨的。」 你这个温室里的嫩草(还是花朵?)!悦子在内心大叫。由于解释起来颇麻烦,她最后说了「反正就是这样」结束话题。外送披萨意外地贵,所以悦子只能趁网路上推出半价优惠券时吃。 悦子直到去年年底都负责文艺书籍的校对工作,从今年起,她开始负责周刊杂志的校稿。今天不是截稿日,杂志校对组没人在午休时工作。悦子打开休眠中的电脑,边吃着三百八十日圆的鲑鱼便当,边确认ssy》读者模特儿们的部落格。ssy》是针对二十多岁的女性读者办的时尚杂志,悦子向往成为ssy》编辑部的一员而进入景凡社工作,怎知被分发到校对部,至今仍努力申请转调。希望今年能转调成功——悦子带着许愿的心情,一一浏览闪闪发亮的读者模特儿部落格。 食衣住行里,悦子只对「衣」感兴趣。如果薪水够多的话,或许就能兼顾其他层面,但她目前光是买衣服就过得苦哈哈了。 「悦子在吗——?」 悦子睁大眼睛,看着食衣住行都很充实的女子们写下的文字,与收藏了美妙日常瞬间的照片,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抬头一看,同期的森尾登代子一手拿着智慧型手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怎么啦?」 「你今晚有空吗?我们要和『博通』联谊,有一个人临时不能来。」 联谊。换作是从前的悦子,一定举双手参加,但她目前姑且有个心仪的暧昧对象,而且深受花粉症所苦。 「森尾啊,请你念念这孩子。」 悦子没说话,米冈便从旁插嘴。 「怎么了吗?」 「她竟然在鼻孔里塞卫生用纸,早上还被那个爆炸头男朋友看见呢。」 米冈果然是说「卫生用纸」。 「什么?爆炸头来过?悦子为什么要在鼻孔里塞卫生纸?」 不知为何,森尾完全略过那句「卫生用纸」。 「我上周中了花粉症。」 「原来啊,那很难受耶。好吧,这次不勉强你。」 「嗯,抱歉,你找别人喔。」 「好可惜唷~ssy》的行销业务也会来呢。」 「我去我去,抱歉我去。」 悦子完全不介意森尾的白眼。她从高中起便对ssy》杂志爱不释手,自己也觉得这股熊熊燃烧的爱简直是脑子有病。如今ssy》近在身边,她却无法飞奔而去,这种焦灼不已的痛苦,大概就如单恋一样吧。 每次和规模最大的广告代理商「博通」联谊,必然会在午夜十二点前结束,因为他们还得赶回公司加班。悦子忍不住心想:这些人到底都是几点睡觉啊?她今天和平时一样,在惠比寿车站与森尾道别后,一面感叹自己空手而归,一面庆幸「还好没有犯桃花,不然现在才头痛呢」,并在一小时前回到家中。桌上摆着字迹潦草的字条,上面写着「给小悦 有福同享 加奈子」,以及五颗橘子。悦子先去二楼换衣服、洗手,接着熟练地将手指戳进橘子蒂头,不疾不徐地剥着橘子皮。自从搬出来住后,她就鲜少吃水果,迎面扑来的柑橘香气,使她感到怀念莫名,明明置身东京,还姑且住在二十三个主要市区的范围内,她却仿佛回到了乡下老家。是说,她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悦子目前住在商店街里,这栋房子本来是一家鲷鱼烧店,自从老板的女儿远嫁塞班岛、老板夫妇中了彩券搬去长野县养老,房子便空了下来。悦子租下这栋发生地震时很可能会垮掉的廉价老空屋后,负责承办的房仲小姐木崎加奈子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登门拜访,并擅自在这里卖起了鲷鱼烧,把居住空间弄成了四不像。不过也多亏它房租便宜,悦子才能尽情添购流行服饰,可惜环境这么差,实在无法邀男友到家里玩,她怕加奈子在小俩口卿卿我我时突然闯入,也怕这里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们卿卿我我。 悦子泡在狭小的浴缸里,边想着「连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58─1594) 是日本古代的知名义贼,后来因反抗丰臣秀吉而被处以烹刑。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国贞(1786─1865)曾以此作为创作题材,留下的画作深植人心。)接受烹刑的油锅都比我家浴缸强」,边思念起是永。他们在情人节时见过一次面,也在一个月后的白色情人节约会过,不过之后两人只出来吃过一次饭。当晚在回程的路上,是永牵了她的手,害她紧张得要命。这不是夸饰,悦子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她的观念里,「成人的爱情」宛如都市传说。回想至今校对过的小说情节,男女主角总是极其自然地坠入爱河、极其自然地滚上床,书中并未详细交代最令人好奇的具体流程。不只小说如此,连续剧也一样,尤其是以青少年为主角的美国连续剧,小俩口从相识、接吻到发生关系进展之神速,直教人怀疑这当中发生了什么时空扭曲。悦子不禁思考:日本一般的情侣牵手之后会做什么呢?是接吻没错吧?但要怎样才能亲下去?我很久以前和第一任男友交往时,是怎么进展到本垒的?啊~通往本垒的路好复杂,我在烦恼之森迷失了方向!题外话,「接吻」和「sex」虽然是不同国家的语言,语感却有那么点相似呢,世界真奇妙。 悦子在泡到晕倒的前一刻逃离浴室,去厨房开了罐啤酒。但睡意和花粉症弄得她头昏脑胀,她只能速速在瓶口罩上保鲜膜、用橡皮筋捆住,把啤酒收回冰箱。花粉症实在太可怕了。 隔天悦子严重睡过头,起床时冷到受不了,只好把已经塞进壁橱里的羽绒外套拿出来穿,打电话通知公司自己会晚到,接着打开电视收看气象,却听到气象主播说「今天的气温暖如六月天」。悦子大感诧异:那我怎么冷到直发抖? 「……大概就是这样,我感冒了。」 最后悦子请了一天假,隔了一天去公司上班时如此报告。不知为何,米冈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追问道: 「那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痒?」 「尘螨过敏。」 「拜托你好好打扫啦。」 「嗯,我每周都有打扫啊,都怪榻榻米太老旧,我用防虫除菌剂清过一遍了。」 现在的处方药也太有效了吧——悦子边想边对着积了两天份的纸本校样削铅笔。与打喷嚏流鼻水绝缘的世界何其美妙,我要是早一天知道自己是过敏,就不用被是永看见鼻孔塞卫生纸的蠢样了——悦子感到悔恨交加。 「啊,对了,昨天贝冢有来找你喔。」 「找我干嘛?」 「他问你黄金周(注:黄金周 日本四月底至五月初的连续假期。)有没有空。」 「我才不要来公司加班!我要放假!」 这是上班族的基本权益!即使本人还没排任何计划!悦子在脑中奋力一吼,然后自顾自地累了起来,在桌面摊开《周刊k-bon》的纸本校样。悦子负责校对的内容多是安插在杂志中间、没有急迫性的小单元,像是连载专栏、星座运势和连载小说等。杂志在落版时,会将时事题材安排在外侧页面。据说这是因为杂志多采骑马钉中央装订,印刷时是从中央印到外面的;将时事安排在外侧,可以便于紧急更换。不只《周刊k-bon》如此,《周刊缀泉》、《周刊磷朝》等他社杂志也是这么做。 连载到二月份结束的小说是一部以战国时代为舞台的武将生平传记,稿子送达校对部之前,已经由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和作者对过稿,因此没有太大的错误。但是从三月份起,本专栏换成由其他作家所写的科幻悬疑爱情故事,贝冢说它是「反乌托邦小说」。这是由文艺编辑部的贝冢担任责编的作品,文字在进入排版之前,连阿拉伯数字与汉字数字都没有统一,直接以初始状态印成纸本,格式凌乱不说,错字也多到爆炸。 「烦死啦~!」 这家伙写的故事固然有趣,但文字基本功太糟了。 作者名叫森林木一,是一位在文艺小说圈出道不满五年的新锐作家,之前曾用其他笔名撰写轻小说。作者介绍栏说他历经八年的轻小说笔耕期,才终于正式转往大众文艺小说领域发展,并在出道第三年荣获丸川奖。这次是他首次挑战杂志连载。 新连载上档一个月,悦子便罕见地期待看到后续。一次连载的分量约十六个字x三百五十~四百五十行(换算成四百字稿纸,顶多十四~十八张),尽管剧情进展缓慢,回过神来,悦子已经读得津津有味。站在校对员的立场,没有人想遇到这份稿件;然而这部新鲜的作品,也让平时不懂小说乐趣的悦子眼前一亮。 麻烦的是,错漏字和重复用词的问题,从第一回连载至今都不见改善。 ——这里实施周休二日制。如果是工厂、餐厅等鱼龙混杂的工作环境等,或是公寓管理员、公共管理局、餐听的端盘小妹及游乐场的表演者等,则是实施实施轮班制。为使人民能充分享受假日,所有区域都有设有大量餐厅及游乐场。不仅如此,国家还会分配每一个国民一种叫plr(personal life recorder)的穿戴式娱乐器,内容五花八门。但它有个缺点:人民拜访过的任何游乐场,都会留下入场纪录;透过plr看电影或买东西也会留下纪录。使用外接记忆媒介读取影片或图片时阅览资料通通都会被国家云端接收所以也会留下纪录。 人们想取得违禁品,只能仰赖非线上媒介了。就算骗过了居高不下住区的保安官,只要你持有网路主机server的资料库中未登记的任何产品,就会被视为反叛分子。「你瞧。」米特士亮出手上的古董品,它的通讯端子已经被强制以物理方式拔除。由于是相当古老的机形,即使少了部分零件,其他机能也不受影响—— 悦子在「鱼龙混杂」的「鱼龙」旁边画线,写下「龙蛇?(第一回连载)」,接着在重复出现的「等」旁边画线,写下「删除?」、「餐听」旁边写「餐厅?」、「端盘小妹」旁边写「歧视用语,照旧?」、将「实施实施」中多出的「实施」删除、「都有设有」前面多出的「有」字删除、「每一个」旁边写下「每一位?(第三回连载)」、「通通」旁边写「统统?(统一用字?)」。由于「使用外接记忆媒介~留下纪录」这一段实在太难懂,她在「所以」前面拉线询问是否要加逗号。「居高不下住区」大概是「居住区?」、「server」应该改成「伺服器?(连载第一回)」、从语意上来看,「形」在这边应该使用「型?」……话说回来,既然舞台设定为「地球毁灭后人类移民的第二地球」,所谓的「一周」是几天呢?他们有「周」的概念吗? 悦子边比对从连载之初制作至今的名词统一表,边在旁边写下铅笔注记。遇到这种长期连载小说,有时连作者本人都会忘记舞台设定和登场人物的名字,为了防止校对作业出现疏漏,悦子保留了每一回的终校纸本校样,除了制作一般常用的「名词统一表」,还进一步针对人名、登场过的架空场景和虚构物件制作「专有名词表」。国家云端到底是什么呢?作家的大脑简直是另一个宇宙。 校对完连载小说和专栏之后,要将纸本校样还给《周刊k-bon》的责编进行确认;如果该作品在文艺编辑部也有专属的责编,对方也要看过一遍,因此截稿时间会压缩得更紧,进度必须比其他新闻报导要提前一周。悦子现在校对的稿件,是连载第七回要刊登的内容。 ……我就知道。 从连载第三回起,悦子就发现这位作家有些毛病怎样都改不掉。她拿出红笔,在保存用而非要归还作家的备份校样上一一画下红色圈圈。 「……那部小说不经过大修,是不是根本不能看呀?」 这下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贝冢?正当悦子烦恼时,旁边的米冈见她桌上摆满名词统一表和专有名词表,忍不住开口问。 「啊,已经中午了。」 「你很忙吗?要不要帮你买便当?」 「不用,没那么忙,我去吃午餐。」 悦子从桌前起身,拎起装入钱包、智慧型手机与面纸的托特包,和米冈一道走出去,前往他们常吃、走路三分钟可达的乌龙面店。 「《k-bon》现在的连载小说是森林木一写的嘛?好好喔~希望出书时能换我校对。」 等待斯里兰卡咖喱乌龙面上餐时,米冈难得对作家表示欣赏。悦子点了巴基斯坦咖喱乌龙面。这里的老板是不是在亚洲环游了一周?这一年的菜单好像越来越奇怪了。 「你喜欢他啊?」 「他是男性作家当中的天菜耶。之前他还在写轻小说时是没有露脸啦,得到大众文艺奖后才开始懂得在媒体前亮相,编辑们都称他为信浓王子呢。」 「那不是中村梅雀(注:中村梅雀(1955年生) 日本歌舞伎演员,本名三井进一。电视剧的代表为东京电视台的《信浓可伦坡》侦探系列。)的专属称号吗?」 「最新一季的可伦坡换成寺胁康文(注:寺胁康文(1962年生) 日本大阪府出身的男演员,曾以《相棒》一剧入围日本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配角奖。)演了。」 「真假?什么时候换的?」 「河野妹,你的资讯过时喽。想当时尚杂志编辑,不随时掌握最新资讯可是不行的唷!」 「两小时连续剧的最新演员名单,做时尚杂志的必须知道才行吗?」 就在这时,乌龙面送来了。由于店里最近雇用的店员都是外国人,只有点餐时讲日语能通,所以两人只好在不知道哪一碗是斯里兰卡咖喱、哪一碗是巴基斯坦咖喱的情况下,面对面地吃起咖喱乌龙面。 「信浓啊,意思是说,他住在长野县?」 「嗯,即使开始走红,他还是不肯离开乡下。听说全国书店大赏时,是长野县出动所有书店店员帮他拉票的。」 「哦——原来那个奖是这样运作的。」 米冈以为悦子感兴趣,开始和她说起全国书店大赏的运作方式,悦子大多左耳进右耳出。 「嗳,那个森林木一在我们家出过书吗?你有没有校过他的稿子?」 悦子打断话题问道,米冈沉默了一秒,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 「怎么?你一听说人家是帅哥,马上就想黏过去?我先声明喔,他只是『作家当中的天菜』,是才华让他加了不少分的。如果把他和在时尚圈打滚的是永放在一起,应该惨不忍睹?就像杂志上写的『美女作家』通常都不是真的『美女』,这样懂吗?」 「不,我对他本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谁管他是可伦坡还是王子呀,就算他不是森林木一也不关我的事。我想问的是,连载小说的文字越写越随便是常态吗?」 「……责编是贝冢对嘛?他又完全没看就把字档丢给《k-bon》啦?」 「嗯。」 米冈吞下面条后悄声叹息,接着说: 「听说最近有优秀的新人进来,他再这样打混下去,迟早会被赶出编辑部。」 「太好了,希望他早点被调走,我才乐得轻松。我现在反倒希望他继续打混,早点被轰出去呢。」 听到好消息了——才刚这么想,悦子旋即惊觉与其枯等贝冢被调走,还是自己早日脱离校对部比较实在。糟糕,一不小心就在这里定居了,我其实是想去时尚杂志编辑部的啊——悦子心想。 「啊。」两人吃完乌龙面,走回公司大楼时,米冈在大厅轻呼一声。 「怎么了?」 「那个人就是即将调去文艺编辑部的新人。」 悦子顺着视线望去。在大厅柜台旁边靠后侧的方位,有一个小小的会客空间,文艺部长无视有人可能在等访客,自顾自地和新人在那里聊了起来。 「才四月而已,人事异动就敲定了?现在还不到研习的季节吧。」 「因为他是龙之峰春臣的孙子呀。」 悦子搜寻记忆,总算想起他是谁。龙之峰春臣过去曾在《every》上连载过一部内容充满情爱纠葛的外遇小说,人们称他为文艺圈中的文豪。 「原来是『royal级的靠爸族』啊。」 「没错,他是走后门进来的,但是也有真材实料喔。其实他大可以只靠关系进来,但他还是参加了公司的笔试,拿下了将近满分的成绩呢。他曾经去英国留学,主修文学,滨野当然笑得合不拢嘴呀,他一直很想重建外文书部门嘛。」 这位外型沉稳的新人刚进公司没多久,便散发出一股精明干练的气息,整体气势甚至压过了部长。 「你怎么都知道?难不成,那也是你的菜?」 「人家的心里只容得下正宗一个人好吗?拜托你,别以为具有同志特质的人个个都是花痴~」 悦子瞬间暗忖:正宗是谁?接着想起他是为人直爽,印刷厂的帅哥业务。印象中,他在过年时和女友求婚成功,告诉大家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来米冈又被异男煞到,陷入无疾而终的单相思之中。悦子边想边和米冈走进电梯。 悦子下班回到家时,加奈子已经在店头烤起鲷鱼烧。外头的长椅上难得有客人等着,而且还是两位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小姐,悦子感到惊奇地盯着她们瞧。两名女子察觉悦子的注视,对她轻轻点头,她才赶紧低头致意。 「小悦,你回来啦——」 尽管悦子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心里还是有所抗拒。都已经搬来东京二十三区住了,她的生活依然摆脱不了这股浓浓的栃木县老家氛围。 「我说啊,你那件短外套是很可爱啦,不过男生看了会倒胃口喔。」 悦子先在流理台洗手漱口,加奈子招呼完客人后,端着刚烤好的鲷鱼烧来到客厅。想当初,这件超可爱的stradivari挡风外套在船桥分店缺货,悦子还特地跑去横滨买,想不到在东京老街竟只得到一句「男生看了会倒胃口」的批评。 「啊,你的男朋友是模特儿喔?那应该能接受。」 「算是男朋友吗……」 加奈子稀松平常地在餐桌前坐下,吃起鲷鱼烧。悦子也自然地坐在对面,伸手抓起热腾腾的鲷鱼烧。两个月前不知被谁踩出一个洞的地板,已经由加奈子任职的房仲公司买单修好。 「你们都没有进展?」 「没有耶。」 「黄金周快到了,你们不如相约去巴黎呀。时尚圈的人不是动不动就往巴黎跑吗?」 「你说的是时装周的策展期间吧,那也不关我的事,时装周只有总编能去,副总编是去米兰,其他小员工是去纽约。」 「不然,你们去母亲牧场(注:母亲牧场 mother farm,日本千叶县鬼泪山顶的牧场主题公园,创始者前田久吉为纪念母亲而命名。)玩吧?那里的霜淇淋很好吃喔。」 「好吃是好吃……」 说到黄金周假期,出版社有所谓的「黄金周进度表」。由于这段期间印刷厂、通路和各大厂商都会放假,所以出版社必须提前截稿印书。杂志组的森尾最近都带着无敌臭脸在桌前赶工。 「加奈子,问你喔,由我主动约他好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太黏,因此变得讨厌我啊?」 「呃,这是清纯小女生才有的烦恼吧?你是不是搞错自己的路线了?」 总觉得自己被狠狠地酸了一顿,悦子无话可回。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打电话吧!」加奈子双眼闪闪发亮地逼近,悦子以智慧型手机没电为由拒绝,对方却拿出行动电源,她只得无奈地接上。 「我前阵子才被他看到很丑的脸。」 「不会啦,的确大部分的女人卸妆后都是丑八怪,幸亏你有化妆跟没化妆一样,玩隔夜也没问题的!」 「不,现在应该订不到旅馆,算了,我放弃。」 「不要找借口,快点打!你不打我帮你打,帮我解锁!」 「住——手——啊!」 就在悦子从加奈子手中夺回手机的一瞬间,机壳传来振动,悦子看着萤幕,怀疑是自己看错——来电的对象,正是让两名女子为了要不要打而争论不休的当事者。 「天呐小悦,我感受到命运了!」 悦子没有余力吐槽「命」是「ㄥ」的音而不是「ㄣ」,心想犹豫不决反而会更加紧张,索性豁出去按下通话键。 「……喂?」 『啊,喂?我是是永,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没问题,呃,等我一下喔。」 一旁的加奈子把耳朵贴了过来,悦子不想被偷听,直直冲上二楼。即便加奈子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入侵到二楼的私人空间。悦子紧关上拉门,集中全身的注意力至听筒。 『河野,你黄金周的行程排满了吗?』 「……来啦——!」(心之声) 悦子努力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欢呼埋入理性的沼泽,佯装平静地回答: 「不,完全没排。现在去哪都订不到旅馆,我想说不如在家好好休息。你呢?」 『啊,太好了。呃,似乎也不对。那个……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去轻井泽玩?』 「……来啦——!」(心之声) 为了不让对方看穿自己也有「差点脱口而出(略)理性的沼泽(略)的丑陋欲望及烦恼」,悦子犹豫着是否该用「可爱爽朗的语气允诺」,这时是永先行开口: 『我有个模特儿朋友,连假本来要和男朋友去订好的别墅玩,结果突然接到国外的摄影工作,不得不临时取消,问我要不要代替他去。』 是永如此解释。悦子在心中对着自己欢欣到发抖的声带说「我是女演员」,然后冷静以对: 「真可惜。你若是不嫌弃,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 『那么,详情我再发信给你。啊,花粉症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原来那不是花粉症,我感冒了。」 拜托千万不要复发——悦子暗自祈祷,并在两分钟的闲话家常后结束通话。全身的力气仿佛一口气被抽干,她整个人累瘫在榻榻米上。 「小悦,你们聊完了?结果怎么样?爆炸头说什么?」 加奈子从楼下大叫。悦子拖着身子来到楼梯前,向楼下的加奈子比出大拇指。 「我现在下楼梯肯定会摔死,加奈子,你上来吧。」 话声刚歇,加奈子便以子弹列车之势冲上楼梯。悦子暗忖:房子要是给你震垮,你要怎么赔我啊?不对,这里本来就由她的公司负责管理,员工弄坏出租物件,当然是中介公司自行买单。但楼梯要是垮了,我明天要怎么去上班啊?不对,我应该先担心洗澡和上厕所的问题……这些都不重要!我想好好思考男女交往的问题啦!臭房子! 女人才不是一天到晚只想着谈恋爱的生物,少瞧不起女人!网路上时不时能看到类似发言,而这多半是在职场奋斗的女子与大嗓门的家庭主妇们,针对星期一和星期六的黄金时段连续剧内容所提出的反驳。而悦子也从迄今校对过为数不少的小说里,感受到满脑子恋爱的绝对不只有女人。 男性作家的书中也会大量充斥着女人、恋爱与性爱场景,有些人甚至会写出令人怀疑「男性的大脑绝大部分是由精虫和女体所构成」的作品。不过也有作家几乎不描写女人,程度之清淡,宛如蛋包饭旁边的香芹,或是装在免洗纸套里的牙签。当然,作品并不等于作者本人,专写女人的作家可能是同性恋,可能是伪装成男性的女性作家,世界上或许也有人偏爱香芹和牙签。连存在于「小说」这个虚构小盒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拥有各自不同的想法,如果今天把探讨的对象换成存在于辽阔真实世界里的男人与女人,一心只想着谈恋爱的女人,比例上或许不算少吧。盲目地追求恋情的女人,通常没什么心力去关心其他人的感情生活,她们不看爱情偶像剧,不成天挂在网路上。她们用心经营感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笨蛋呢?柏拉图(男性哲学家,大概很聪明)重新定义了与「无私之爱(agape)」、「朋友之爱(philia)」等字汇并列的「男女之爱(eros)」,如果这种爱当真存在,从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注: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 布莱兹·帕斯卡(ise 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出自于他留下的《思想录》。)的时候起,恋爱对人类来说就是一大生命课题,无关性别。 「不,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人类的祖先都是猴子,不是芦苇哟。」 「嗳,今井,怎么办?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接吻前是不是应该先卸掉唇蜜?男人喜欢哪一款的香水?成熟点的比较好吗?还是用衣物柔软精就好?现在除毛来得及吗?内衣和内裤是不是成套比较好?啊,要是太刻意对方反而会多想喔,还是随兴一点呢?睡觉的时候耳环要拿掉吗?嗯啊——!怎么办啦!」 「你有在听吗?我说猴子。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难懂,但真的是猴子喔。」 「是说,柏拉图在《飨宴》中描写的eros是少年爱吧?那是不是类似巴代伊(注:乔治·巴代伊 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哲学家。)所写的《情色论》?」 总而言之,悦子现在忙着攻略男人,整颗心雀跃不已,结束工作后逢人就问,正巧逮住了要下班的今井和米冈。抓住这两个人真是天时地利人合,她刚好有其他事情想请教米冈。 雷射除毛需要时间,这次请自行处理。内衣裤务必成套。衣物柔软精一闻就知道,建议挑选dior、chloe等品牌的主打香水。许多日本男性无法接受creed、penhaligons等品牌的顶级香水。 悦子将今井的话牢记在心,接着饮尽桌上酒杯里剩余的啤酒,把空杯推向角落,转向米冈说:「对了。」 「请帮我看看这个。」 悦子在他面前摊开白天关闭恋爱模式工作时,所写下的注记与每回初校纸本的书名页。 「这是什么?恋爱作战表?」 「不,我们先把恋爱大作战放一边。这是森林木一至今连载过的小说初校纸本校样,以及当中特别令人在意的日语标示法。」 选错汉字、中途加写的文章与原来的文章会反复出现相同字眼、单纯的错漏字……悦子发现这位作家的错误具有一定的法则。 「……河野妹,你看起来很散漫,想不到真的都有在认真工作呢。」 「我想早点受到认可,调去其他部门呀。」 ——这是我的恋爱纪录,也是我活过的证明。我我现在居住的国家,正缓慢而确实地迈向死亡,我在边陲地带的ts住宅区13p389111的古典网路咖啡厅,打下这份文件。我不确定这个史前时代的装置能否连接上国家网路主机伺服器,倘若有人活到未来,将它连上伺服器,或是从某处骇进这台电脑,甚至中了扩散型病毒,这份文件说不定会被某个人看到。我怀抱着这份文字可能流传后世的渺小希望,将一切赌在这个古老的装置上,用着不甚熟悉的键盘敲打文字—— 这是连载第一回的第一段内容,相信任何人读了都会马上发觉「我我」形成叠字。 而连载第二回的第二段内容如下: ——那个人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被唤作特托拉。特托拉在教育中心学到,日本国民直到西元二○一五年,才第一次拥有国家分配的识别编号。无法无法避免的是,这套制度之后又几经修改,现在的识别编号已经完全不同于二○一五年了。在识别编号的强制实施下,人们不再需要个人姓名。为了避免编号过长,会根据一定的规则改成英文缩写,如果那串文字刚好读成「特托拉」,那个人就叫做特托拉—— 这种叠字一眼就能发现,删除甚至不需花上一秒。 随着连载回数增加,这种显而易见的叠字、错误用字和打错字也往后推移。连载第一回时出现在第一个句子后面,第二回时出现在第二个句子后面,以此类推……来到第七回时,悦子凭着感觉,将这些叠字和单字重新组合之后,得出以下句子: 「我 无法 从那里离开 等待 救援 地点在 住宅区的」 如此这般。由于目前只连载到第七回,不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什么。另外,在原稿当中,「等待」打成了「等呆」,无论怎么想,这样的错字都非常不自然,一定是作者为了被人发现而刻意留下的。 就连拼命挖苦悦子人不可貌相的今井和米冈,在看到这串文字之后都惊叹连连,先是一阵大笑,然后安静下来。 「还有,这位作家的文章很明显地越写到后面越乱。本来文字还算密密麻麻,后面却频繁地使用换行充页数,整体越来越词穷,赘字却大增。」 「……」 「森林木一该不会被某间出版社监禁,逼着交出大量稿件吧?」 「没那回事,他上星期才接受过我们家《书的杂色》的专访,贝冢应该也有陪同出席。」 「……你也太熟了吧。」 「他很帅啊,我有追踪他的sns。」 这恐怕是悦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爱上读小说。在此之前,她不曾有过「好在意剧情」的想法。放任不管应该无所谓,她也不想对作家的事过度干涉,只是这七个字实在很吓人,她无法装作没看见,所以才决定找米冈商量。 「你下次和贝冢聊天时,可以帮我探听口风吗?」 「好是好,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呢?」 「反正我去问他也只会说『关你屁事』,我会被他给气死。我不想毁了现在的好心情。」 「也是喔。」 悦子和米冈一不小心就认真讨论起来,今井似乎听腻了,专心地看起菜单。 《周刊k-bon》一年有五次合并号,其他友社旗下的刊物一年约有四次合并号。对出版社而言,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期就是盂兰盆、岁末年初和黄金周连假,因此五次合并号算很多了。听说泡沫经济崩盘后,不少记者因为过劳而接连发生血尿,出版社因此遭受抨击,公司才开始懂得让员工适度放假。其他友社的杂志也曾传出过劳死的案例。 真可悲啊——悦子看着被人遗留在电车铁架上、封面是泳装美女的周刊杂志心想。就算记者边忍着血尿边撰写报导、校对做得万无一失、文字与排版无比完善,应该也没有读者会看得那么仔细吧。和文字的正确度相比,心里想着要脱掉写真女星内裤的人说不定还压倒性居多呢。 内裤……内裤。 悦子平安地过完连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日,赶在东西百货打烊前冲进内衣卖场。回家以后,她从全新的黑色纸袋里,取出两组包装可爱的内衣裤。她怕犹豫太久反而会冲动买下太过火的款式,所以刻意选在关店前去,并为自己明智的选择沾沾自喜:她买了深蓝色与卡其色的内衣裤,两套都是装饰高雅的款式。他们这次预定玩三天两夜。悦子收到信时,心里虽然想着「可以再多住几天唷!」不过她当然没胆这样回信。 悦子望着内衣裤,因为各种妄想而苦恼,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振动,害她心跳漏了一拍。不不,我、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悦子下意识地对着电话解释,这才发现上面显示的名字是「森尾」。 『悦子,你到家啦?吃过晚餐了吗?』 一按下通话键,旋即传来森尾仿佛被榨干的声音。 「嗯,我到家了,但我还没吃饭,妆也没卸,可以出门。」 『太好了,我们出来碰面吃饭吧?』 森尾报出距离悦子家只需搭地铁两站的耳熟店名后结束通话。印象中那是一家下酒菜全在两百九十日圆以内、与女性杂志编辑形象不搭的平价小店。 悦子赶到被香烟与炭火炉熏得烟雾袅袅并挤满上班族的小店时,森尾已经到了,她看起来面容憔悴,对同样在吧台前坐下的悦子说「路上辛苦了」。 「你怎么了?脸色又变得这么差。」 「最近工作不太顺利。」 她手边的记事本翻着空白页面,旁边丢着一枝原子笔。在这么混杂的店里工作,有灵感才奇怪吧——悦子暗想。待酒和小菜端上桌后,悦子才追问详情。 这件事说来话长。不久前,森尾提出了《c.c》不曾推出过的崭新企划,并成功通过企划会议,由她负责执行。根据悦子的印象,上个月发售的《c.c》里面,确实有两个前所未有的亮眼企划。杂志舍弃了过往强调的主题「如何受欢迎、惹人怜爱」,改追求女强人路线,原来那是森尾负责的啊。 森尾完成了自己心满意足的企划页,然而读者问卷的反应并不好。有一位自称是杂志神秘客的知名部落客,以模仿周刊杂志的耸动标题〈c.c女孩终于走偏了?〉发文带风向,引发读者对于新企划的反弹,拜此所赐,森尾这个月的提案全部落选。 「……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这种事情而消沉,我好意外。森尾,你也会在意网路评论啊。」 悦子回想起在进入公司前的交流餐会上认识森尾的经过。在当时悦子的眼里,森尾是如此美丽、坚毅,既不逢迎谄媚,又能与人和谐交流,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她绝不是一个顽固的人,倘若情况不利于己,她会二话不说地爽快道歉。对彻底贯彻己念的悦子来说,森尾柔软沉稳的处事方法吸引了她的注意。听说她是长年住在国外的归国子女后,悦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现在做行销很仰赖sns的传播功力,杂志圈的人和影视圈的人一定会去查看网路评价……对喔,这基本上不是校对员的工作,被骂的通常都是编辑?」 「嗯,读者根本不知道有校对员和审定工作者呀,我也是进公司后才知道的。」 「你为什么会被分发去校对部呢?」 「是我们的部长收留我的,听说我本来会被刷掉。」 悦子猛然想起自己忘记说了。去年年底,她从文艺校对组被调到杂志校对组时,杏鲍菇向她说明了当初录取她的所有经过。大致解释完毕后,森尾语带深意地说「他真是个好人」。 「但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上次在咖啡厅看到那个部长在读某本书的校样,看着看着还哭了呢。」 「真的假的?他在读哪本书啊?没想到男人也会看书看到哭耶。」 「这不奇怪啊,上了年纪的大叔泪腺很发达的。我每次拿公关票去看以战争为题材的电影时,电影院里都有一堆上了年纪的大叔痛哭流涕呢。」 森尾似乎稍稍恢复了活力,不再只是拼命喝酒,还点了一盘小菜。人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遇到压力会暴饮暴食的类型,另一种是会厌食的类型,悦子属于前者,森尾想必是后者吧。 大约坐了一小时半,森尾神清气爽地说「谢谢你陪我」,对着店员举手表示结账。但接下来,她却道出令悦子愣住的事实。 「我明天要出发去轻井泽的别墅玩个三天两夜。啊,那是我大学同学家的别墅啦,不是我家的。一共五个人,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四人都是情侣档,话说我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啊?」 「……」 「我一个多月前在总务部遇到过贞操裤,连她都订了我们公司在旧轻井泽的休闲度假中心呢,日期和我一模一样,说要和『小春春』一起去。小春春是谁啊?听起来超像机场环境促进协会的卡通代言人。」 我死定了。是说,这个协会是真实存在吗?等一下来查查看。 「悦子,你的黄金周要怎么过?」 「……我要去轻井泽。」 「什么?不会吧?和谁去?」 「……是永……」 「你去死吧!」 你才去死咧!悦子努力憋住这句话。没想到去度个假会遇到一堆熟人,这下怎么能放松地玩嘛! 第二话 校对女王与恋爱小旅行 后篇 嗨嗨,大家好,我是河野悦子,猜猜我现在人在哪里呢? 正确答案是这里——看到了吗——?轻井泽呀呼——! ……我偶尔也想这样说说看,感受一下小确幸啊。我是不知道那些女艺人说这些台词时,心中有没有小确幸啦,不过观众的心也会跟着飞扬起来。这样子啊——开心的旅程在前方等着你呢!好兴奋喔呀呼!大概就像这样吧。至少悦子每次都是怀着这种心情准时收看节目。 我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呢?本来这个时间,我应该正和亲爱的是永一同享用着美味的午餐啊。 一幢古宅伫立在下起绵绵细雨的白桦树林中,听说它建于昭和初年,当地的某户有钱人家曾经跨越两代住在这里。说到它的具体外观和内部装潢,如果你的脑中浮现「#古董#典雅#挑高空间#大厅#双层楼房#富豪」等instagram式的标记关键字,那你大概猜中了九成。听说现在住在这里的人,与前屋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纯粹是前屋主的好朋友。而这位好朋友呢,在这里举办了「仅邀请少数亲朋好友参加的私人派对」,于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悦子阴错阳差地来到这里……(略) 稍微把时间向前推移。 悦子和是永直接接收了那位模特儿朋友原先为了和男朋友去旅行而订好的车票,两人在早上十点搭上从东京发车的新干线,来到轻井泽。附带一提,那位模特儿朋友是男性,而他的男朋友则是在英国工作的印度人,职业为工程师。这对情侣彼此工作忙碌,好不容易敲定出游行程,孰料其中一方最后依然为了工作抛下爱情,两人因此大吵一架,即将面临分手。悦子对此感慨良深,看来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全天下情侣吵架的原因都大同小异呢。 ——河野,你这是第几次来轻井泽玩? 两人在乘车率超过百分之百的车厢内并肩坐下后,是永如此问道。 ——第三次。 ——啊,和我一样。我小时候和家人来过两次,可是几乎不记得了。 ——我们大学分组合宿时,两次都去轻井泽。 ——真好,女子大学的合宿,听起来很梦幻。 ——才不呢,我们几乎没在念书,整夜通宵聚赌,打花牌和玩大贫民(注:大贫民 一种日式扑克牌游戏,又称大富豪。最先打出手上所有牌的人先赢。)。 ——……是喔…… 完了,我好像说错话了。是永看起来有点儿扫兴,悦子急忙将话题带回他的童年,并且顺利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下车之后,他们又从车站招计程车,行经别墅密集地带和塞车路段,花费大约四十分钟才抵达别墅。光是移动就累坏了,一路上还人潮汹涌。没办法,毕竟是连假嘛。 出租别墅的总坪数是悦子家的五倍大,墙壁是一整片的窗户,看上去是相当高雅的平房,建筑物零星散布在人工种植的白桦树林之间,并且保持着看不到人脸的距离。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棒的休假好去处——悦子宛如发现了新世界,以新鲜的心情眺望窗外。距离他们稍远的别墅露台上,两个孩子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追逐嬉戏。 「怎么了?」 是永确认完水利设备后,站到悦子身旁问。 「没事,只是想到我从来没和家人来玩过,所以有点羡慕他们。」 在露台上追逐的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慎摔跤,一位像是母亲的人从屋内走出来,与年纪较大的孩子一同安抚年纪小的孩子。 悦子家是做生意的,黄金周期间父母都要开店工作,盂兰盆和过年时虽然会放假,不过悦子的爷爷在她读幼稚园时生病,年事不高仍需要家人看护;五年后爷爷过世,紧接着换成奶奶染上重病,需要家人照顾,等奶奶离开时,悦子已经从会因为「全家出游」而手舞足蹈的年纪毕业了。悦子的家乡非常传统,由媳妇居家照护亲人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此他们也不方便让两老住进养护中心。 奶奶去世后的某年过年,父亲提议「要不要和爸爸妈妈去关岛玩?」当时就读高中一年级的悦子拒绝了。高中生才不想和家人去旅行,悦子当年将头撇开了。然而在她的年纪即将来到二十五岁的现在,忽然对于过去有股罪恶感。人生在世,又剩下多少机会能见到父母呢? 「既然这样,你就把这次当成你第一次的家庭旅行,尽情地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这句话在脑内转了一圈,赶跑了她寂寞的思乡情怀,并在误会的方式下被理解。 「……家庭旅行?我们算是家人吗?」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 你是我的爸爸吗……?还是丈夫呢……?如果我说想去圣保罗天主教教堂(注:圣保罗天主教教堂 轻井泽的观光胜地,1935年由英国人所建,也是许多情侣梦想结婚的地点。)会不会很奇怪啊? 「总之我们先放下行李去吃午餐吧,从这里去旧轻井泽只要走二十分钟。啊,如果很累就叫计程车吧。」 「不用,我精神很好!」 「太好了。我朋友有事先订好午餐的店,我们去那里用餐好吗?」 「当然好啊!」 悦子火速走向卧室,连打开行李的时间都不浪费,直接把整个包包扔进衣橱中。回头一看,室内有两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大型单人床。难得出来旅行,她当然想尽情享用午餐和晚餐,却也怕亲密接触时肚子会凸出来破坏形象,于是决定少吃一点,还得尽量避免葱与蒜。这种少女心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了。 呜哇——!我真的打从心底紧张得小鹿乱撞!好想对着谁大叫喔! 「……早知道就坚持推掉……」 贝冢大概是没听到悦子悔恨的低语,把像是香槟的气泡酒倒入杯中,塞到气到呆滞的悦子手中。 「你之前提过的『大帅哥』,原来是是永啊……」 「我可没有胡说喔?」 「……我只是很意外。」 「那么,你能帮我保密吗?」 悦子现在位于的地点,是作家龙之峰春臣的私人宅邸。贝冢和森尾也在同一个屋檐下,黄金周的气氛都泡汤了。悦子和是永离开出租别墅,朝着旧轻井泽的方向走还不到十分钟,贝冢便搭着计程车经过,从车内探出头来叫住他们。 ——连是永也受到邀请啊!宽松世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约会的啊!看了不就知道吗?你才是鬼遮眼的公司小齿轮!悦子当时一定露出了杀人鬼的表情,幸好是永没看见。 贝冢表示,龙之峰春臣即将在私人别墅举办午餐派对,请是永务必来参加。是永回道「我正要和河野去吃午餐」,贝冢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顺便问悦子:「要不要一起来?」悦子心想「你明知道我是和他一起来的,却只想找他去啊?」于是加倍愤怒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怎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森尾等人刚好搭车经过。轻井泽也太小了吧。 ——这不是悦子吗?天呐好巧喔!你们住附近? 贝冢眼见森尾从车上下来,脸上绽放光芒。 ——森尾!我们正要去参加派对呢,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 明明之前才被狠狠地拒绝过,还真是学不乖啊。 ——那里会有未来可能变成有钱人的帅哥吗?如果有我就去。 ——……我相信有的。 如此一来,森尾终于逮到机会,不用再跟两对闪光情侣一起行动。只见她跑回原座车,悄声对开车的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提着晚宴包回来,瞪了悦子和是永一眼,眼神像在说「你们怎么好意思让我和这家伙单独相处?」一行人就这样坐进贝冢搭的计程车。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熟人,轻井泽真的太小啦! 放眼望去,少说有五十人聚集在会场,悦子被大厅的容客量吓到。角落放着一台古典钢琴,这里说不定能举办小型演奏会呢。 是永一走进会场马上就被女人们包围,久久回不到悦子身边。悦子感到心神不宁,但并不是因为吃醋,她问旁边的贝冢: 「嗳,是永不是不露脸的吗?参加这种聚会没问题吧?那些女人会不会上传照片到instagram,旁边写着『见到型男作家了』之类的啊?」 「别担心,这是很封闭的社交场合,尤其是在轻井泽。」 贝冢表示,是永虽然是不露脸的作家,但出版社文艺圈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会参加这类社交活动——「轻井泽派对」的文坛人士,都很懂得对外保密。 你们是共济会吗?悦子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也对这样的安全维护感到很放心,举目眺望整个楼层。 「这栋房子好像会发生杀人事件的舞台喔。」 贝冢不知被谁叫走后,森尾端着餐盘走回来说。悦子也是打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这么想。 「感觉等一下会有人不见,大伙儿去二楼叫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当然,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你觉得谁最可疑?我觉得是他啦。」 森尾轻轻一指,悦子顺着望去。那里站着一位眼熟的男子,正以熟练的仪态与宾客们谈笑风生,那身度假风的麻外套与相同材质的七分裤,搭配深褐色的平底凉鞋,竟然合适到引人发噱。围在脖子上的轻质围巾当然是淡粉红色。悦子想起他的身份,对森尾说: 「他是我们公司的人……」 「真的假的?我们公司有这么像『博通』的人吗?」 「嗯,他是今年刚进来的新人,记得是这里的屋主的儿子还是孙子吧,是『royal级的靠爸族』呢。」 补充一下,景凡社在这里使用的「royal」并不是「皇家」的意思,语感类似中文所说的「老爷」。就算是靠母方的关系进来,一样统称为「royal级的靠爸族」,说来还挺随便的。 「那是爱马仕izmir系列的男士凉鞋耶?新人才买不起那种东西呢,他的杀人动机是为了钱……?」 「等等,他没有杀人。是说,他可是这栋别墅的主人的儿子或孙子耶,市价八万日圆的凉鞋对他来说,就像花个八百日圆吧?」 正当两人窃窃私语,新人似乎察觉视线,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带着灿烂到令人发寒的笑脸走过来。 「这不是《c.c》编辑部的森尾小姐与校对部的河野小姐吗?欢迎参加我们的派对,我是龙之峰的孙子——伊藤保次郎。」 原来龙之峰是笔名啊,伊藤听起来意外地普通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像你们这么漂亮的小姐,名字我一下就记起来了。」 你是意大利人吗!——两人大概同时在心中吐槽。令人意外的是,伊藤接着对森尾说:「《c.c》不久前才推出过很特别的专题报导呢,好像是叫英国庞克风?」没想到他有在追时尚杂志,难不成米冈的情报出错了?这个人锁定的目标其实是女性杂志编辑部?悦子下意识地瞪着他,旁边的森尾也提高警戒,板着脸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一进公司就读完全部的杂志做功课。我以前一直认为《c.c》是以可爱女孩为代表的杂志,这下还真是吃了一惊。我认为那是很棒的企划。批判社会的精神很重要,我也认为女人光靠可爱是不行的。尤其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日本的『卡哇伊』文化,我很高兴你们在这时候推出了表达叛逆精神的英国庞克风。我从来没想到会在那本杂志里看到诅咒合唱团(the damned)、冲击合唱团(the sh)的名字,更没想到有一天里面会附上性手枪乐团(sex pistols)、薇薇安·威斯活(vivienne westwood)与马金·迈卡伦(malcolm mren)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年表。啊,我高中和大学都在伦敦念书,受国外影响太深,如果让两位不舒服,我先在此道歉。毕竟我在英国住了七年之长,难免会把那里当成第二个故乡。」 伊藤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令人很想挖苦:「你真的只有二十出头吗?」不知好强的森尾会如何反驳他自以为了不起的论点? 「……多谢指教。」 她勉强挤出这句话。真教人意外。正当森尾准备说下一句话时,贝冢挂着不自然的笑容,面颊泛红地回来,手搭上伊藤的肩膀。 「嗯嗯嗯——?伊藤啊,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们认识——?」 「噢,贝冢,这是我们公司《c.c》编辑部的森尾小姐,以及校对部的河野小姐。」 「我知道啊!本人在公司可是待得比你还久喔!」 「噢,抱歉,你看起来没什么异性缘,我还以为你和女同事都不熟呢。」 只见贝冢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悦子在心中大笑「活该」。伊藤虽然给人太过世故的感觉,私底下说不定意外地是个好人呢。 之后贝冢又被远方的宾客叫走,悦子自己待了一阵子后,是永终于回来找她。森尾则在一旁与伊藤聊开了,两人的气氛相当不错。 「对不起,我被人抓走了。」 「你不用在意。有没有遇到工作上可能合作的对象呢?」 「没有耶。只是啊,被我视为假想敌的作家也来了,人家介绍我们认识,我去和他聊了一下。」 「是哪一位作家?」 说了我可能也不会知道——想归想,悦子还是姑且一问,想不到是永回道: 「一位叫森林木一的作家,他写的小说世界观很难懂,说是假想敌好像不太对,应该说,他是我追求的目标吧。」 那你赢了。如果要比谁写的小说比较难懂,绝对是你遥遥领先——正当悦子犹豫着要不要说,是永率先开口: 「然后,森林邀我今晚去他家玩,我有点兴趣,你觉得呢?」 「……」 悦子瞄了手表一眼。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三天两夜的旅行,竟然浪费了整整一天出席社交场合,她感到非常光火。这么想吃饭,你是不会自己来东京啊?悦子甚至想骂这位素未谋面的作家,但若不是这次来参加聚会,平时是永也没机会认识其他作家,因此她笑着回答「当然好呀」。再说,她也有点在意森林木一错误百出、明显出现叠字的原稿(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加上听说他本人很帅,那似乎有会一会的价值。 每个产业都有传说级的奇闻轶事,而校对业也流传着几则著名的事件。悦子参加部长充满冷笑话的研习课时,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其中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位女作家的女儿以「我与母亲的回忆」为主题,出版随笔集时发生的糗事。当时书末收录了某位评论家写的导读或是杂志书评——文章格式悦子已经记不得了,总之那位评论家在文中说「感谢您母亲生前给予的诸多关照」,怎知那位母亲根本还活得好好的,书籍出版后特地从国外打越洋电话通知编辑部「我还没死!」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相信所有出版从业者听到这则故事都会冒冷汗吧。据说那位母亲在书籍出版的十年前便和当画家的小男朋友搬去巴黎住、从文坛销声匿迹,评论家下笔前没查清楚实在很不可取,该位书籍责编对自己负责的书心不在焉,也是昭然若揭,而那位校对员如果生在古代,可能得切腹谢罪了。谁要负最大的责任不是重点,一旦书籍出现纰漏,所有相关人员都要承受相同的非难。然而今天发生的重大失误,悦子也只能怨天、不能尤人。如今,她正因为某项错误而承受着与前述乌龙事件相同等级的绝望感。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使她眼前一暗。 ——生理期来了…… 悦子坐在马桶上用手机传line给森尾,讯息马上被读取并传来回复。 ——不哭不哭眼泪是真猪☆ ……泄泄你喔☆ 太大意了。距离上次走,不是才隔三周吗?原来太兴奋会早来是真的?悦子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也没料到这种情形,只能在心中大叫: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出来旅行的啦!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悦子和是永一度回到出租别墅。进屋后她快步冲向卧室,从化妆包里拿出卫生棉和止痛药,回到厕所。女人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方便呢?悦子无理取闹地怨恨起上天。但是来都来了,也只能认命了。 走出厕所后,她在洗脸台前吞下止痛药,双手拍拍脸颊给自己打气,接着回到客厅。天空下着毛毛细雨,窗外天色昏暗,墙边的柔光灯将屋内照成橘黄色,是永沉坐在沙发上眺望着窗外叹气,模样美得如诗如画。悦子重新感叹自己是和如此美型的对象出来旅行,但如今又能怎么办呢?她所身处的世界才是现实。 是永猛然察觉悦子像跟踪狂般呆站在旁边看着自己,赶紧对她招招手。屋子里面微风轻送,悦子这才发现窗户开了一条缝。 「会不会累?我看你和好多人说话。」 悦子努力佯装镇定,在他身旁坐下。喷在耳后的香水味自己已经闻到没有感觉,这时从是永身上飘来不知是洗发精还是香水的味道,紧接着,悦子的肩膀感受到重量。 「借我躺一下。」 他的头发轻轻碰到了脸颊和耳朵。正确来说不是「轻轻碰到」,而是强烈地散发出存在感。爆炸头比看起来的还柔软呢——悦子想到这件事还不到一秒,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是永上半身靠了过来,头枕着她的肩膀,闭上眼睛撒娇似地轻咬她的上臂一口,然后就这样静止不动。 ……感谢老天!我现在超幸福的! 总觉得喜悦和烦恼会一起从毛细孔喷出来,悦子毫无意义地闭气。很好,内衣裤万无一失!可是那个来了!怎么会这样——! 数分钟过去,是永的头向下一沉,接着传来鼻息声。悦子一阵疲软,望着天花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上次接触男人的身体,已经是读高中时的事了,脑子里不禁想着自己从那时起就不再是处女,尽管当时她并没有特别喜欢对方。原来男女交往是如此紧张的过程吗?悦子感受到沉沉的压力。 她重新审视是永垂放在沙发椅面的手,与平放在地面的脚趾,感叹着他真是天神悉心打造的艺术品,就连指节、指甲的形状与脚趾上的汗毛,都美得如梦似幻。在模特儿的圈子里,应该有很多足以与他并驾齐驱的女人吧,他为什么选上我呢?说起来,他真的喜欢我吗?我是不是被骗了?最后一天他会不会要我负担全额费用呢?他的目的是上床吗?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好觊觎的吧,凭他的长相,应该有一堆女人付钱也想倒贴和他亲热。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疑惑不明的点实在太多,悦子莫非发起脾气。可恶,这小子竟然若无其事地睡着。可恶,他的睡相也太可爱了吧。不行,我无法真的对这个人生气——这段如坐针毡又伴随着幸福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得太长,随后口袋中的手机发出振动,悦子怕吵醒是永,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打来的是陌生的号码,她不予理会,把手机放回屁股下。 但是才刚挂断,手机又再次振动,悦子无奈地按下通话键,尽可能小声地说:「喂?」 『宽松世代?你现在人在哪里?』 悦子沉默地挂断电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关机,对方又打来了。或许是公事上有什么急事?念在这○·一%的可能性的份上,悦子百般不愿地再次接起电话。 「……您为何知道我的号码?」 『员工通讯录上有写啊。原来你一直都和是永在一起吗?你们已经回东京啦?』 「我非得回答您不可吗?如果不是公事,我要挂了喔,现在是我的私人假期。」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听起来怪恶心的。啊,是永在你旁边?你们住宿喔?』 「是说,我们爱怎样关你屁事?求求你不要打扰我的黄金周和重要的假期好吗?是说,你打给我不是为了工作吧?是说你知道吗?放假时接到公司的人打来的电话,已经是种骚扰了!」 『「是说」讲太多次了啦!又不是女高中生!』 旁边的爆炸头动了,肩膀顿时变轻。你看啦——都是你害的!把他吵醒了啦——! 「……电话?谁打来的?」 是永声音沙哑地问,刚起床的模样甚是性感。悦子头晕目眩地丢下手机,声音分岔地说:「没人打来啊。」 「……我梦到女高中生在电车里抱怨打工。」 「现在的女高中生也是很辛苦的——」 悦子随口呼咙过去,此时下腹部猛然传来剧痛。哪天不挑,偏偏挑今天特别痛!是永似乎眼尖地察觉她瞬间皱眉,冰凉的双手反射性地搭住她的肩膀。 「你还好吧?怎么了?」 好痛。脸靠太近啦。千万不能皱眉头啊。怎么办?我的粉有没有脱妆?悦子故作笑脸回答:「我没事。」 下一秒,嘴唇贴了上来。 …… 发生的那一刻还真的说不出话呢——悦子隔了一秒才茫然思忖。在烦恼之森迷路的她,好不容易来到名为接吻的存档点。怎么办?如果他想继续前进呢?我现在刚好生理期来,他要是把手摸进内裤里可是会沾满鲜血的啊。怎么办?要怎样让他知道?万一他说是我误会,那不是糗大了吗?到、到底该怎么做啦谁来救救我啊! 悦子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快要「落枕」,心情紧张到宛如待宰的羔羊,一不小心就忘了闭上眼睛,眼珠子惊慌得转来转去。这时,是永倏地退开。 「……我好像听到说话声?那支电话是不是没挂断?」 是永望着悦子的背后说。悦子急忙抓住丢在沙发上的智慧型手机,电话真的没挂断。 「……喂?」 『喂?喂?宽松世代?刚刚那隔了几十秒的空白是怎么回事?』 贝冢不知为何在电话那头发怒。听到他的声音,悦子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回道: 「十分抱歉,我明白了,我会转达他的。那么,恕我先行失礼。」 悦子将电话拿离耳朵,按下结束通话钮,在挂断的同时也仿佛断线一般全身乏力。照理说,她应该要对贝冢这个程咬金生气。不知为何,她却感到如释重负,随后也气如此矛盾的自己。是永似乎也觉得扫兴,边放下卷起的袖子边从沙发上起身。 「……差不多该出发了。我去准备,河野,你方便叫计程车吗?」 「好的。」 悦子走到玄关,对照墙壁上贴的附近计程车行的电话叫车。他们好不容易接吻、好不容易开开心心出来旅行……总觉得事情突然变得一团乱,头和身体变得好沉重啊。屋外依然下着雨。 怎么又是你呢?这是悦子今天第二次在内心抱怨,但她随后还是乖乖地去向作家打招呼。森林木一家与悦子他们租的别墅格局相似,窗户很大,漆着白墙,客厅宽敞,原木餐桌上摆着一口吃法式开胃小点和竹签轻食,冰桶里放着两支白酒。好面子——悦子贫乏的语汇能力,只能挤出这样的形容词。 不知为何,悦子还未踏入屋内、只是穿过外侧大门时,便有一种仿佛脸上沾到蜘蛛网的奇妙感受,原因不得而知,实际上也没有蜘蛛。可是当她推开玄关门时,同样的感受再次袭来,这次一样毫无头绪,也没有找到蜘蛛。客厅门一开,她顿时烦躁起来,这次的原因总算有着落了——是贝冢害的。 和她稍早在派对上瞥见的一样,森林是位个头娇小的男子,本人近看比远看更加瘦小,身高只比一五七公分的悦子略高一点,作家简介上说他年纪很轻,实际上后脑勺却有点秃,幸好从正面看不出来,某些角度看起来有那么点像德国读温礼中学还是文理中学的美青年啦…… ……这样也配称作信浓王子……? 回想起米冈的话,悦子只能深深感受到文艺圈的帅哥量不足。至少他不是悦子喜欢的类型。 森林、贝冢、是永与悦子坐在十坪大的客厅里,森林的太太则在开放式厨房里为他们端盛料理。悦子这时才发现,人们平时并不怎么关心作家已婚还是未婚。 「我来帮忙。」 悦子向吧台内的女性搭话。料理台上摆着一颗颗裹上面包粉的椭圆形物体,女子将它们一一沉入锅中。 「感谢您的好意,真的不用帮忙,请坐着等上菜吧。」 女子有些吃惊地抬起头。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不过这位太太意外地朴实不起眼,与高级别墅格格不入,悦子认为她穿的衣服并不适合接待客人。一样是朴素,她的类型却和藤岩不同,看起来气色很差,肤色苍白得吓人。每个在背后支持创作者的太太,都是这种类型吗? 是永和另外两名男子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聊成一团,聊的恐怕是悦子无法介入的文学话题。她只能无聊地环视屋内,发现这里少了某样东西。 「森林老师平时都在哪儿工作呢?」 悦子一问,女子再度抬头回道: 「那里,二楼的工作房。」 对方没有主动问起「要不要去看看」,悦子识相地结束话题。 之前她去本乡大作的家中拜访过一次,多亏贤妻亮子的妙手,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有着大大的书柜。她以为作家家里都像那样子,但这个家的客厅里没有书柜。 反正我家也没有书柜——悦子心想。 「……唔!」 后方传来女人的呻吟,悦子回头察看,并听见东西轻轻掉在地上的声响。三个男人所在的距离似乎听不见,因此没有发现异样。 「你没事吧?」 「……我被喷起来的油烫到。」 女人按住眼睛低下头,眉头紧蹙。 「抱歉,打扰了。」 悦子致意后走进厨房。夹菜的长筷掉在地上,锅子里炸的食物已经浮起,看起来是可乐饼。悦子捡起筷子,用餐巾纸拭净后,从油锅中夹起可乐饼,排放在调理盘上。 「对不起,感谢您的帮忙。」 「喷到眼睛吗?让我看一下。」 女人好不容易才将手拿开,她的右眼下方有一处发红,围裙下穿着起满毛球的白色化学纤维运动服,袖口脏得不自然,悦子感到狐疑:这种脏法太奇怪了。 「……森林老师会对您施暴吗?」 悦子将餐巾纸沾湿递给她时,小声地问。 「咦?」 「那是血吧?」 「不,您完全误会了。」女子道谢后接过湿纸巾,继续说道:「敝姓饭山,是森林以夫妻的名义同居的妻子。抱歉,拖到现在才自我介绍。我们家很久没有客人来,我有点手忙脚乱……」 她边说边行礼。 「啊,我叫河野悦子,是景凡社的人。」 没有名片真难自我介绍——悦子边想边低头。 「哎呀,想必您是负责是永老师的编辑?」 「不是耶,呃——解释起来很复杂。」 无法明言自己的立场令她稍有不甘,但她现在更在意饭山这个人。袖口的污渍是鲜红色的,怎么看都像血,其中必有内幕。如果只是刚刚擦了鼻血还能笑着带过。悦子知道随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是、可是,如果饭山真的遇到家暴、某天不幸丧命,哪怕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悦子也会良心不安的。 「还是让我帮忙吧。」 看见饭山以湿纸巾按住被油烫伤的眼角继续忙,悦子忍不住开口。这次饭山坦率地说「真不好意思」,从锅前退开。悦子捞起油锅里剩下的可乐饼,接着问道: 「以夫妻的名义同居,表示两位没有正式交递结婚证书?你们同居多久了呢?」 「大概十年了,当时森林还不红。」 「十年!好久喔!和一个人同居这么久不会腻吗?」 面对悦子冒失的问题,饭山虽然略感惊讶,但也马上回答「不会」。 「是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本来是他的小书迷,豁出去告白后,他竟然答应了。」 「请问您目前有在上班吗?」 「……什么?」 「呃,抱歉,我问得不好。只是想到两位还没正式结婚,您应该不算是全职的家庭主妇?」 「噢……您是上班族,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不过严格说来,我比较接近全职家庭主妇,尽管我们没有正式的婚姻关系。我也有点像是他的秘书吧。」 ……还真的有小说家有自己的秘书呢。 悦子端着盛好的盘子上菜时,森林急忙来到桌前向她致歉。悦子低头说「别客气」,看着森林从她手中接过盘子,依然觉得哪里怪怪的。饭山穿着如此肮脏的运动服,反观森林,袖口干净得不得了。 这就叫做「糟糠之妻」吧。 「理沙,去地下室拿红酒来。」 饭山依言点头,走出厨房。 「这里还有地下室啊?」 「有的,上一位屋主喜欢喝酒,因此装了藏酒柜。」 有钱人。悦子贫瘠的字典里,只能想出这个单字了。 「哇——好棒喔,方便参观吗?」 「当然好。」 悦子跟随饭山离开客厅,步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细窄的走廊左侧墙面的一部分被改造成藏酒柜。 「好酷喔,太酷了——嗯,这个房间是?」 悦子望着右手边的房门问道。 「是工作房。」 饭山打开藏酒柜的玻璃门,边挑选红酒边回答。 「……」 又是那种宛如黏到蜘蛛网的不对劲感。悦子迅速在脑中回想一遍来作客后所感受到的一连串怪异感受,然后一一得出解答。大门旁边的电线杆上标示的地址、玄关鞋柜上放的邮件包裹与地下室的工作房……悦子缓缓从口袋中取出手机。这里收不到讯号,也抓不到wi-fi。 「不好意思,我想借洗手间。」 饭山向她说明洗手间的位置,取出一瓶酒后送她上楼。悦子按照指示前往厕所,关上门后把耳朵贴住门板。十秒后,饭山的脚步声接近,朝客厅的方向远去。悦子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再次下楼。 稍早的时候,饭山明明说森林的工作房在二楼。 ——我、无法、从那里离开。 那句话很像求救讯号。想求救的话,发邮件或打电话不是比较快吗?为什么要写在原稿里? 悦子豁出去地压下右侧房门的门把,门竟然没锁。她想象里面关着一个瘦削的奴隶青年,夜以继日地赶着稿子——他是森林的影子写手,饭山袖口上沾的血,应该是殴打那名奴隶时弄到的。然而室内空无一人,只见桌上放着笔记型电脑与纸本校样。在这个收不到wi-fi的环境下,那台笔电只插着电源线,没见到网路线。 桌上的校样是悦子日前才校对过的《周刊k-bon》。但旁边还放着好几捆分量厚到足以集结成单行本的列印稿,看它一捆一捆地卷着,应该是送去排版前先列印出来修改用的吧,word原档的列印稿上有许多编辑留下的铅笔和红笔注记。悦子快速看过几行,内容是明治到昭和初年的故事。 字迹好眼熟喔,是我们家接下来要出的书吗?悦子翻回最前面,确认编辑留下的讯息,却越看越迷糊。 收件人不是森林的名字,而是「槙岛佑」,责任编辑是「景凡社文艺编辑部·贝冢八郎」。景凡社里姓贝冢的人只有一人,那个人现在就在楼上。成堆的原稿下方还放着好几个寄件用的景凡社牛皮信封袋,交寄单上写着「存局候领」,这边的属名也是「槙岛佑」。存局候领需要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才能领取,所以这肯定是本名。 谁是槙岛佑?这个姓要怎么念?这是森林的本名吗?不对啊,通常编辑留言给作家时,用的是笔名而非本名。的确是有不少作家刚出道时会用好几个笔名写轻小说,难道森林也是这一类作家,曾经使用本名当作笔名之一吗?但景凡社会让炙手可热的作家一边连载,一边推出其他单行本吗? 悦子用手机拍下纸本,悄悄退出房门,蹑手蹑脚、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在沙发畅谈的三个男人已经围坐在餐桌前喝酒。 「你是掉到马桶里了吗?去厕所那么久。」 贝冢八郎(原来他叫八郎……)一看见悦子的脸就说。 「讨厌,你还真的一点都不贴心呢,这样子会交不到女朋友喔?」 悦子笑着回敬,在是永旁边的椅子坐下。见是永拿起酒瓶,悦子端起面前的酒杯接受好意。 干杯之后,悦子悄悄在桌面下偷看刚刚拍的照片,并在网路搜寻栏位输入正确的汉字「槙岛佑」,然后从为数不多的搜寻结果中找到了答案。 「景凡社文艺新人奖 入围最终决选 《大正红叶坂协奏曲》槙岛佑」 悦子之前听米冈说过,参加新人奖并打入最终决选的人,会得到自己的责任编辑。现在由于经费缩减的关系,大部分的奖项都不会指派责编,不过景凡社的新人奖是有的。 责编会与自己负责的入围作家展开两人三脚,将修正完的原稿送交评审委员会,再挑选出得奖作品。 悦子关闭浏览器,将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种种在脑中重整一遍,接着说: 「槙岛,我想再要一个盘子,可以吗?」 回话的到底会是谁呢?悦子决定赌一把。 「啊,是,请稍等。」 饭山极其自然地一听到名字就站起来,悦子对着她的背影问: 「饭山小姐,问你喔,槙岛到底是谁呢?」 我 无法 从那里离开 等待 救援 放在玄关的邮件包裹的收件地址邮递区号为389-0111。屋外电线杆的路牌上写着「○○町13」。悦子闯入地下室的房间后,全都想起来了。 ——我我现在居住的国家,正缓慢而确实地迈向死亡,我在边陲地带的ts住宅区13p389111的古典网路咖啡厅,打下这份文件。 假设这个「p」指的是ce或postal,这些数字与连载第一回的内容完全吻合。 「我之前误以为你袖子上红红的痕迹是沾到血,那其实是钢笔的红墨水吧?」 悦子向脸色越发惨白的饭山提出质问。 「呃,等等,槙岛佑不是我们家入围最终决选的作家吗?」 贝冢完全处于状况外,交替看着悦子和饭山的脸。 「啊?现在是怎么回事?理沙,你做了什么?」 尽管不知道现在是在演哪出,但森林恐怕察觉了什么而站起来。是永露出紧张的表情,望着神色惊慌的一群人。 「贝冢,你和槙岛佑本人开过会吗?」 「没有耶,她家住很远,时间上也不方便,所以我们都寄信或用e-mail联络。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槙岛佑的责编啊?」 「吵死了,你先安静一点!」 「是你自己问我的耶!」 森林面无表情地瞅着饭山,饭山则静静低头。止痛药的药效退了,悦子只想快点回去。她不小心把备用药品忘在出租别墅了。她重新面向森林,大声宣告: 「森林先生,请教一下,您目前在《周刊k-bon》连载的小说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呢?我是负责那几页的校对员,每星期都很期待看到后续呢。请问,您是从哪儿学到国家云端这个概念的?还有,我刚刚是故意把他说成『男主角』,您要是回答了,我会接着说『特托拉才不是男主角,她是女主角』。不过拐弯抹角太麻烦了,我做一次问吧——那部小说其实不是您写的,对吧?」 森林的脸完全僵住,还来不及开口,饭山便在悦子的面前跪地磕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这不是木一的错,是我擅自开始的!」 「我并没有指责谁对谁错!你要用影子写手是你家的事!那个影子写手是你女朋友也是你家的事!我管你有什么理由!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悦子忍不住暴躁地说。啊——肚子痛死了,好想回家。止痛药拿来。 「我想说的是,我每个星期都很期待看到连载!结果每一期连载里都混了求救讯号,看得我好烦呐!这么想要人家来救你,怎么不自己想点办法!我对你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没兴趣!自己的问题自己救,不要影响到我们出版商好吗!还有,饭山小姐,你衣服穿得太随便了吧!森林老师,如果你还把饭山小姐当成妻子,请至少让她在需要招待客人时穿得好看一点!你不是信浓王子吗?那就好好让你的仙杜瑞拉穿上玻璃鞋啊!」 悦子几乎一口气说完这串话。贝冢,我都说到快喘不过气了,你是哑了是不是啊?悦子气在心里,想不到率先站起来的人是是永。 「河野,我们回去吧。」 「嗯,我也想走了。」 是永抓住悦子的肩膀,将她拉离桌边。贝冢也急忙起身,一头雾水地送他们到玄关。 「呃?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问老师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k-bon》上的连载断掉,我很在意结局,我想也有很多读者和我一样。」 两人穿上鞋子走出玄关,来到外侧大门时,饭山跑过来叫住他们。 「啊,不嫌弃的话,这些拿去吃吧。」 她将匆忙塞入一大堆可乐饼的塑胶保鲜盒交给悦子。 「谢谢。」 悦子接过还热腾腾的保鲜盒,向她鞠躬。 「全怪我自作主张。我不忍心见他从轻小说转战大众文艺市场后遭遇瓶颈,所以心血来潮帮他写了一本书,结果那本书竟然大卖。」 悦子完全没兴趣知道这些,她的肚子痛得受不了,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她甚至没力气抗议,只能听着女子自顾自地告解。 「谁知道,想要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的念头与日俱增,我不抱希望地投稿了新人奖,竟然留到了最终决选。只是,我原先并不知道稿子需要大修,加上贝冢先生说『我一定会让你得奖,你先继续写下一本』,我觉得压力很大,开始无法专心于连载中的小说……」 「……所以你才会拼命等待救援?」 「对您真抱歉,我本来是希望贝冢先生发现的。」 「那个臭家伙肯定没发现……」 悦子没资格评断这对情侣今后该如何走下去。看到她身穿如此寒酸的衣服,只能日复一日地活在不见天日的阴影中,悦子不禁好奇起她的动机问道: 「是什么驱使您这么做的?您欣赏他哪一点?」 饭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脸。」 悦子心想:哦哦伙伴!然而对方语带热情地继续说: 「还有那股梦幻、高傲的气质吧。虽然他已经开始秃了,那股吉尔贝尔(注:吉尔贝尔 日本知名少女漫画家竹宫惠子笔下的耽美漫画始祖《风与木之诗》中,奠定「少年爱」的代表性角色。)的气质依然没变。我以前曾经用『饭山理沙』为笔名,撰写以木一为创作雏型的女王受原创同人小说,在同人活动上贩卖本子。他是我毕生追求的理想小受。我不想当仙杜瑞拉,我只要当他的仆人就好。待在他身边,就是我的幸福。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呢?吉尔贝尔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们算是伙伴吗……? 都怪生理期突然来搅局,害悦子诸事不顺,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是永见她一回到别墅马上像个毒瘾发作的病患、狂吞下止痛药,总算察觉:「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对不起,我一直说不出口,我肚子好痛喔。」 悦子放弃挣扎地说。 「原来如此,抱歉,我没发现,害你逞强了。」 两人和稍早一样,并肩坐在宽广的沙发上休息。静待疼痛过去后,是永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河野,谢谢你。」 「……为什么是你要和我道谢?」 「嗯,该怎么说,很高兴你来景凡社工作和我相遇。」 ……完全搞不懂!不,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某些日本流行乐的歌词吧,「谢谢你诞生到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挑这个时机说呢? 「你以后就用刚刚那种说话方式和我讲话吧。可能你面对的是作家,就不会顾虑太多吧。可是,我希望你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因为,我最喜欢不论面对谁都敢畅所欲言的河野了。」 「我可是在女子大学的分组合宿整夜通宵聚赌玩花牌的人喔,你听到时不是吓到了吗?」 「是有一点点吓到啦,不过我想绝大部分的女孩子都是那样吧。」 不不,我可没听说学校有其他小组干这种事——悦子正要回答,数秒前是永说的「我最喜欢河野」突然像回力镖般转了回来,敲中悦子的额头中心(比喻法)。 「咦!喜欢?」 「嗯,喜欢,我最喜欢你了。」 是永更加用力地拥住她的肩膀。悦子忍着下腹部的闷痛,躺靠在他的胸膛,心里想着:也就是说,他愿意接受我私底下最真实的一面喽?最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呢?见悦子静静地没说话,是永开始慢慢道出心声: 「我现在每个工作都做得不是很好,虽然以作家的身份出了五本书,但那些书完全不卖,光靠当作家的收入无法维生,所以不得不继续兼作模特儿。不过,我不讨厌当模特儿,只是这份工作一样收入不稳定,所以我也无法辞掉可以立刻领到钱的咖啡厅打工。我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必须认真思考未来的出路才行,最近真的很烦恼。」 「原来是这样。」 「我本来一直在想,像森林那种成功的作家会是怎样的人,因为好奇才答应了邀约。但是,假设你的推理正确,那个人其实没有成功。」 「不不,没到推理那么厉害,我只是在校对时偶然发现隐藏在当中的讯息罢了。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轻松一点,我也很高兴。」 悦子轻轻把手放在他单薄的胸膛,感受着随呼吸微微起伏的骨头与当中的心跳。啊,他是活生生的人呐——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却令悦子有感而发。同时,她也绽放笑容。 「有任何心事都别闷在心里,尽管告诉我吧。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那么,请你叫我幸人,这才是我的本名。」 幸人——悦子出声呼唤。悦子——是永的唇形如是说。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悦子掏出半截电话一看,显示的似乎是贝冢的电话号码,于是她又把手机塞回去。放在肩部的手摸摸她的头,接着轻触脸颊。指尖的触感令悦子舒服得眯起眼睛,接着他们在今天二度亲吻。她不像上次那样混乱了。她想进入是永的心灵深处,想了解更多的他。 ……对了,饭山说的「女王受」是什么意思呢?晚点来查查吧。 第三话 某天早上突如其来的人事异动 前篇 各位知道现今出版社从招募新人、选出及格的内定者,到最后正式进入公司,大概是多少人吗?以知名的大公司为例,去年明坛社一共十七位、磷朝社三位、冬虫夏草社两位;以河野悦子任职的景凡社为例,她刚进公司那一年还有六位新人,直到去年只剩下三人,少则一至零人都有可能。若将范围缩小至「不熟悉出版业的一般大众叫得出名字的出版社」,全部的新进员工加起来,甚至不到一百人。 人力如此精简,却要制作这么多的出版物,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这是不了解社会现况的人常有的疑问,事实上出版社也时常中途录取从其他产业跳槽的人。除此之外,外聘、外包和产业分工也是常见的做法。 我们先把出版社放一边,来谈谈其他产业吧。以大型核心局(注:大型核心局 日本商业无线电视业界用语,泛指位于首都圈的电视台。)的「帝国电视台」的某综艺节目来举例,当中只有执行制作人和协助主持工作的年轻女主播是帝国电视台的正式员工,其余在制作人之下的五十个制作小组成员全属于外聘,就连节目本身都是由所谓的「制作公司」向电视台提企划、通过之后才开始拍摄录影。即便是由电视台主导的电视节目,小组成员也可能全是派遣人员。不仅如此,制作公司也会利用短期约聘来征人。摄影师、导播等专业技术人员多为自由接案,有需求时可向他们的经纪公司联系洽询。 听说it产业在分工上的复杂程度完全不亚于电视台,外包厂商还有自己的下游厂商、下下游厂商,甚至下下下游厂商,组成方式简直就是座金字塔。悦子曾经校对过一本无限接近现实的it产业小说,内容提及某大型供应商以月薪两百万日圆募集人才,主角最后却以月薪三十万日圆的低薪接下专案,因为中间被七家厂商剥了七层皮。主角名义上是那家公司的专案负责人,却没有自己的名片。这实在太黑白来(胡来的意思/栃木方言)了——悦子感到愤愤不平,实际调查后才发现,这是过去常见的真实案例。 站在出版这个狭小业界顶端的,就是「大型出版社」了。前面提到的「大型核心局」和「大型供应商」,就相当于出版社当中的「综合编辑公司」,这里简称「综编」,而不称「制作公司」。大型综合编辑公司承包了出版企划、取材、摄影、校对等多项业务,这时出版社只需出钱和出一张嘴。其他还有专门负责取材和撰写原稿的综编,或是只负责校对、校正的综编。 景凡社也和这些出版社一样,善用了综编与自由接案者等人力资源。以悦子现在负责校对的《周刊k-bon》为例,公司内部的编辑人力仅有二十人,但签约合作的记者、写手、摄影师等加起来超过两百人之多。女性时尚杂志也一样,编辑部内仅有寥寥数人,每一本杂志平均却有大约二十名写手参与日常业务往来。若是连教育实习的大学生也算进去,《c.c》大约四十人左右。没有这些外部人力的参与,书籍杂志就无法孕育而生——请各位在了解上述事实的前提下,继续阅读故事。 五月下旬,公司颁布了临时调职令。人事异动的对象共三名,悦子以不敢置信的心情,呆望着社内布告栏上贴的人事调职令。 六月一日颁布以下调职令 记 河野悦子 原任职单位:校对部 新任职单位ssy noces编辑部 悦子大约盯着看了二十秒之久。她深怕一个眨眼就会从梦中醒来,所以好半晌都不敢眨眼睛。 ssy noces》是悦子憧憬的ssy》所推出的结婚主题季刊增刊号。这本季刊去年才创刊,目前出了三本,预计下周推出第四本,总编是《every》的副总编楠城和子,一共是五人编制,悦子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她作梦也没想到未婚的自己会被调到《noces》编辑部。 即使眨了眼睛,公告依然没消失。悦子觉得一切都好不真实,只是茫然地心想:我……总算实现梦想了…… 「恭喜啊,欢迎随时回来校对部唷。」 一进办公室米冈便说。谁要回来啊——悦子吞下这句话。对她来说,要离开这个部门,心中多少有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大概一毫米的寂寞吧。这时,不远处传来杏鲍菇的声音: 「可以的话我真不想放人走~我希望你继续留在我们部门。」 「呃,你这是主管施压还是性骚扰呀?你喜欢我吗?我只感觉到骚扰喔。」 「哇咧,宽松世代超难搞的。」 「你以为我就想出生在宽松世代吗!还有拜托你,五十几岁的大叔了,不要再用『超』,听得我耳朵都痛了!」 啊,像这样打打闹闹的日子没剩几天了,好寂寞啊——感伤归感伤,不一会儿她心中就被即将调去围绕着ssy》光环的杂志的喜悦所占满,使她一整天都眉开眼笑。 几天后,六月一日来临,悦子正式转入ssy noces》编辑部。ssy noces》编辑部不在女性杂志编辑部集中的楼层,而是位在上一层的实用书、艺术类相关编辑部集中的楼层,人数虽少,使用空间还挺大的。 「请各位多多指教!」 月初似乎是他们的定时出勤日,五位编辑与两位长期工读生全都准时在九点进入公司,悦子向众人深深鞠躬问好。她紧张得心脏仿佛要跳出来,感觉就算去见心仪的偶像也没这么紧张。 「以后就请绵贯负责教你了。」楠城总编说。 姓绵贯的女子目测约四十岁,她朝着悦子轻轻点头微笑,和蔼可亲的脸,仿佛后面有光芒射来。 「河野,与其说你像时尚杂志编辑,不如说,你更像时尚杂志本身呢。」 朝会结束后,悦子跟着绵贯来到编辑部内部用来堆放借来的洋装配件、偶尔也用来调整穿搭的「小仓库」内聆听说明时,对方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悦子第一天来新部门上班,事前当然特别用心准备,换上蓝色系的单色套装,将自己打扮成精明干练的女强人一决胜负,结果却换来对方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但她只是笑笑。 「听说你曾经向登纪子大师提出建言?那件事在我们编辑部也喧腾一时哟,大家都说来了一个有胆识的新人呢。」 这显然不是赞美,而是下马威。悦子紧张得腋下狂冒汗。 「关于那件事,我后来认真地反省过了。」 「是吗?那也算是光荣的负伤呀。」 悦子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绵贯见她一阵发呆,用不可思议的表情问:「哎呀,你没在听?」悦子点头后,她才开始道出这次人事异动的来龙去脉。 来到每盘小菜只要两百九十日圆的居酒屋里,悦子面向森尾和今井趴在桌上,这是她与森尾在轻井泽见面后相隔一个月的聚餐。两个星期前,悦子才碰巧与藤岩单独吃过饭,她收下了赏味期限过期的轻井泽礼盒,还提到自己因为结婚的问题和「小春春」大吵一架(差点忘记那天藤岩也在轻井泽)。今井则是不知何时和加奈子混熟了,每隔两星期就会跑来悦子家吃鲷鱼烧,所以悦子和今井在公司外还有碰面,和森尾是真的很久没有小聚了。 「我讨厌『撑下去就是赢家』这种说法,不过我想你只要死撑活撑,应该还是能留下来吧,不要那么沮丧嘛。」 「我想在印度举办婚礼,请上百个宝莱坞舞者来婚宴上跳舞,你觉得国外结婚特辑会介绍到印度吗?」 「别想了!《noces》是针对高雅的成熟女子所创的结婚情报志,印度?门儿都没有!」 绵贯说,悦子只是临时调来顶替用的。有一位固定配合的外发写手请了产假和育婴假,大约一年无法工作。总编楠城找认识多年的fraeulein登纪子商量对策,而她推荐了悦子。 ——你们公司的校对部里,有个很有胆识的年轻女孩哟。 登纪子如此说道,并将悦子写给她的信拿给楠城看。于是楠城前往人事部打听悦子这个人,得知她每隔半年就申请一次转调,野心勃勃地想加入ssy》部门。既然如此,就试用一下吧——整件事就是这样来的。 「请节哀喽~」今井噘嘴说道,悦子抬起脖子苦笑地望着她。森尾看着她们一搭一唱,一会儿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啊,对了,我开始和伊藤交往了。」 「……谁是伊藤?是某场联谊认识的吗?」 「嗯,伊藤的确是常见姓氏,但这个不是在联谊认识的,我说的是公司的新人伊藤啦。」 悦子努力回想这个名字,忍不住惊呼道: 「……穿爱马仕izmir系列凉鞋那一位?」 「不晓得曼尼什·阿若拉(注:曼尼什·阿若拉 manish arora,印度孟买出身的知名服装设计师,作品带有强烈的民俗风格。)接不接婚纱设计的案子喔?」 「今井,你先安静一下!不会吧?你们在轻井泽聊开之后,就这样顺势交往了?」 「是呀,就是这样。」 不——会——吧!悦子被这超展开吓得用手掌拍自己的额头。他们当时看起来的确气氛不错,但她以为顶多只是交个朋友,谁知道他们竟然在一起了! 「伊藤是那个很像不丹国王的人对吧?我们柜台都管他叫『三十五岁的新进员工』。」 今井在旁边用智慧型手机搜寻「曼尼什·阿若拉 婚纱」。不可能会有的啦——悦子在心中吐槽。 「以前好像有部医疗连续剧还是校园连续剧是叫那个名字,不过他才二十三岁,应该不……」 森尾本来想替他说点好话,想了想竟笑出来说「有像耶」。 「悦子你呢?你和爆炸头怎么样了?有没有把床单弄得腥风血雨啊?」 「才没有咧!他向我告白了,但我们没有更进一步干嘛!」 「你们是国中生吗?不,就连现在的国中生,恋爱学分都修得比你好喔。」 「烦欸,我不是来跟你们讲这些的!请更加认真地关心我的未来amiche(注:amiche 意大利文的「好朋友」之意。)!」 「si dovrebbe pensare a mio matrimonio!(想想我的婚礼)」 「咦?什么东西?」 稍微把时间倒带。景凡社的时尚杂志编辑,基本上不出外景工作。当然,他们需要落版,会在桌上进行编辑作业,然而落版到编务之间的种种杂项,并非社内编辑的工作范畴。当一个企划通过之后,该企划的责任编辑得自行寻找符合企划精神的自由文字工作者和服装造型师、安排模特儿进棚摄影等等,编辑只在摄影和取材现场进行监督。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企划单位会将这些工作全数外包给综合编辑公司,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在我们编辑部里,这些工作全由编辑一手包办。啊,只有摄影方面和出国拍摄外景时会请专人处理,实地取材和文字报导都是由编辑来做喔,服装造型也是我们在弄。 悦子听完这些说明,着实吃了一惊。对她来说,能多接触有关最爱的时尚杂志的一切当然好,问题是,她们只有五人编制,这样时间真的够用吗?就连工作人员超过四十人的《c.c》每逢截稿日,森尾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似的。 ——下一季的时装照片刚好来了几组,河野,交给你搭配,大概需要二十组不同的穿搭法。 绵贯搬来成捆照片,「磅!」地放在悦子的桌上,里面有从各大高级时装店的展示会场拍来的照片、厂商寄来的照片,还有各种新款目录。 我表现的时候到了!悦子精神一振,体温升高。没错,这正是我展现实力的好机会,我要加油!我才不想一年之后落寞地回到校对部!想归想,悦子越看照片,越是如陷五里雾中。每套礼服……都是白色的。女鞋……也是白色的。头纱……真的好白啊。头饰……不是白就是银。捧花……不认得花种。戒指……不是钻戒就是白金。总觉得怎么搭配都行,却又好像都不行,悦子感到困惑不已。即使如此,她还是花了两小时,想出二十种搭配法,上呈给绵贯确认。 ——嗯,不错喔,你的品味果真不赖。 听到绵贯的赞美,悦子在心中握拳叫好。看吧!我办得到!然而下一秒,她的自信心一口气萎缩。 ——那么,请为这些搭配加上全部七十字的图说吧。要让新娘们觉得「好想穿!」记得要把礼服的特征加进去喔。比方说,这件的公主线(princess line)很可爱,穿起来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这件的长摆看起来很像红毯对吧?想举办什么样的婚礼、想成为哪一种新娘,每位女孩儿都各自怀抱着梦想,甚至有人只想穿「某某高级服饰店展示过的礼服!」所以遇到知名品牌,你得不着痕迹地把品牌名称加进去哟。 ——我、办、不、到! 不论悦子再怎么胆大包天,这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谨慎地回复「我明白了」,接着呆坐在电脑前,手放在键盘上。手腕到手指仿佛打了石膏,坐了老半天,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这也难怪。悦子至今虽然读过各式各样的文章,自己却不曾实际去写,也没有想写的念头。 「女性化又充满feminine的……」 好不容易挤出文案,悦子惊觉女性化和feminine语意重复,赶紧狂按倒退键。 「off body的silhouette加上airy的chiffon和tulle……」 ……外来语太多了。 「挑逗少女心又girly的……」 这句的少女心和girly再次语意重复。说起来,针对成熟高雅的女子推出的结婚情报志,到底适不适合出现「少女心」或「girly」这类单字呢? 结果,她光是帮一组搭配加上文案就花了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绵贯来确认进度,见她才写完两句图说,不禁摇头叹息。 ——连工读生的速度都比你快。还有,你的用词太生硬了。你应该读过前面的季刊吧?我们杂志全部统一使用尊敬语喔,你连这都没发现? 绵贯的斥责令悦子良久无语。没错,经她这么一说,ssy noces》的文字风格的确都是柔和的尊敬语。悦子好歹也是校对部起家,居然犯了这种基本错误。 ——……抱歉,我太高兴能调来做女性杂志,有点得意忘形了。 ——听说你是我们家时尚杂志的忠实读者?到底都看到哪里去啦? 「呜哇,好凶喔——不愧是绵贯,还是一样恐怖耶。」 森尾故意比出发抖的动作仰望上空。 「你听过她的事迹?」 「当然呀~我还在当读者模特儿的时候,她就待在《e.l. teen》编辑部了,当时才二十几岁就坐镇编辑台。这个人与生俱来就是当女性杂志编辑的料,新人们都很怕她呢。」 「是喔……我被那张观音脸骗了……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完全没吃午餐。」 「午餐时间没吃午餐,对时尚杂志编辑来说是常态喔。」 今井似乎厌倦了这个话题,盯着菜单呼唤店员,点了鳀鱼干和沙丁脂眼鲱干。大小姐出身的她,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食物吧。鳀鱼干送来时,她不禁嚷嚷:「这什么东西呀,根本是纸片嘛!」 「嗳,要怎么培养文字报导能力呢?森尾也有在写对吧?」 「嗯——我到现在还是不上手……不过,你今后应该还会遇到更多难题,那些都比撰文还痛苦喔……」 森尾面露五味杂陈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她说的对,今天才第一天,悦子就遭遇了撞墙期。想到接下来还有重重难关要过,悦子不由得用力叹气。 悦子从来没有思考过结婚这件事,她必须从头开始打好基础。一般的情侣会在订婚后的一年左右举行结婚典礼,因此,ssy noces》目前出版过的四本季刊都是由不同特辑所组成,只要连续购读一年,就能习得所有相关知识。当然,每期杂志里都会介绍婚纱礼服、婚宴场地和订婚戒指,并附上从订婚到结婚的时程表,每期附录也不忘介绍「monsieur noces」,只是每一本所针对的项目比重略有不同。 例如本月发行的季刊,就是着重于婚宴场地。接着,楠城在临时召开的会议上,对着小组成员们宣布: 「下一期终于轮到戒指了。感谢业务部谈成许多广告,礼服的版面依然充实,商业合作的国外外景也有着落。以防万一我先确认一下,河野,你有护照吗?」 「有的。」 「这次说不定得请你到伦敦跟拍,请先确定护照有没有过期。」 这不是她憧憬已久的「出国跟拍」吗?悦子感到热血沸腾。像森尾时不时就会去国外出差,悦子每次都装作一副不屑的样子,其实心里羡慕得要死。没想到一换组别,「出国跟拍」就变成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在悦子调来之前,他们就开过编辑会议,决定好下期的企划大纲。悦子接过摘要,正要确认内容时,会议室响起两次敲门声,对方接着推门而入。 「啊……」 悦子发出轻叹,旁边的绵贯微微瞪了她一眼。进来的人是ssy》本刊的总编——榊原仁衣奈。她身穿明明没有风裙摆却会轻轻飘扬的gi当季洋装,与令人担心地板要是有洞该怎么办、仿佛一折就断的鲁布托款(christian louboutin)细跟高跟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顿时充斥整个房间。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如今近在眼前,还能嗅闻到她的味道,悦子简直兴奋到全身的毛细孔都要张开了。 「榊原,我们正在开会。」 「所以我才要进来呀。听说你们的下一个外景地是伦敦?这样和我们的厂商重复了呢。楠城,能不能请你更换地点?」 「没办法呢,最近是航空公司办活动飞伦敦的旺季,不只我们家去伦敦,市面上每一本女性杂志都是去伦敦拍,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更改,你这是明知故问?」 「我就是知道才来拜托你呀,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随机应变?」 编辑部内仿佛能听见空气结冻的声响。以前森尾曾经说过,《c.c》尚称和平,但年龄层越高的杂志越猛。就在刚刚,悦子亲眼目睹了什么叫「猛」,吓到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楠城和榊原两人互不相让。两分钟后,榊原离开编辑部。悦子由于太过紧张,已经不记得这两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事。张开的毛细孔犹如吐沙失败的蛤蜊,又关了起来。 两天后的星期日,绵贯带着悦子来到帝国大饭店(imperial hotel)参加婚宴展示会。正确来说,他们在展示会开始前的早上八点,便跟随摄影师进入会场。在此之前,悦子一直都是周休二日,因此对于假日也要出公差感到惊讶;但她更讶异的是绵贯和摄影师一脸毫无反应,仿佛没意识到这是假日加班。 悦子在绵贯的引荐下,从婚宴负责人手中接过名片,上面写着「宴会部 林牧夫」。她这才知道,原来结婚典礼也是一般俗称的宴会。那他们的部长就叫宴会部长喽?好欢乐喔——悦子差点笑出来,就在这时,绵贯丢来一句: 「河野,这部分的报导由你来写,请好好记住这里的气氛。」 悦子吓得挺直背脊。宴会部的林先生笑脸迎人地鞠躬道「请多多指教」,接着从主桌(新郎新娘的座位)开始绕行会场一周,介绍此次展示会的主要特色。悦子深怕忙着做笔记反而会记不住,所以只能赌赌看自己的脑力了。摄影师拍摄完会场的照片,请绵贯和林用平板电脑检查、确认双方都没有疑虑后,继续前往服装展示间拍照。 「哇……」 悦子不禁发出感叹。几天前她才看婚纱礼服的照片看到想吐,如今亲眼看到穿在假人模特儿身上的礼服,顿时眼前一亮。那是一套立领胸前挖空设计的a字裙礼服,变幻出极光色彩的亮丽小串珠与亮片点缀出一片花海,美得令人仿佛置身仙境。 「很美呢,希望媒体那边能有相同的反应。」 林站在后面,用宛如初见长孙的眼神看着悦子。 「因为,它真的很漂亮嘛,立领胸前挖空设计并不常见。」 「谢谢您的赞美,那些串珠全是由国内的工厂手工缝制的。」 这里一共有五尊假人模特儿,每一套礼服都是耗费手艺、工时与金钱制成,帝国大饭店的服装展示间果真名不虚传,租借费随随便便都是三十五万日圆起跳。没办法,看这细致的手工和材质,光清洁费应该就超过五万日圆吧。 由于还有其他媒体来访,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取材。摄影师也有其他行程要跑,离开饭店后便分道扬镳。悦子和绵贯利用时间去附近的咖啡厅吃早餐,她们接下来还要去另外两个场地参加婚宴展示会。 「听说校对部周末不用上班?」 悦子调来以后,这是绵贯第一次询问她之前的职务内容。 「是的,我们偶尔会去国家图书馆查资料,但几乎不用加班。离开办公室也顶多是去公司内部的资料室查资料。」 悦子比想象中还紧张,一口气灌下半杯送来的冰茶。 「我实在难以想象在同一栋公司里,竟然存在着那样的部门呢。」 「这不奇怪,公司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校对部在干什么。」 「没想到公司里真的有这些人呢,平时太没有存在感了。原来不是只有我们在支撑着公司的营运啊。」 悦子完全听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只是默默歪头。刚好早餐上桌,这段对话得以就此打住。 「刚刚帝国大饭店的林先生真的是一位很nice的人,连对我们这种新媒体都招呼亲切,不会大小眼。不过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喽,请你多注意,别把感受都写在脸上。」 「……我会小心。」 悦子咀嚼着索然无味的沙拉,心里想着该如何和绵贯把话说开。她进来的情况比较特殊,没有举办迎新会,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只是换了个部门上班罢了。同部门的人有没有接纳自己也无从判断,感觉好像只是把她当成「编辑部的一员」。这在公司里是常态吗?是温度宛如三十九度浴池的校对部太奇怪了?悦子感到一头雾水。 绵贯似乎看穿她的心事,停下用餐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还在适应新环境,有时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知道就自己去想、自己去查。」 「是。」 「如果没有时间想,那就直接问人吧。我们做的是季刊,进度已经很松了。你想去的是本刊吧?」 「……是。」 「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喔,你根本不会有时间想,只能依靠反射动作来回应。如果你是认真想去那里,那就先在《noces》打好基础,能学的尽量多学一点。不懂得求生之道,去那里稳死。那里真的是战场。」 悦子将这番话谨记在心,接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您曾经待过ssy》编辑部吧?但森尾说……啊,森尾是我的同梯。」 「我知道,森森对吧?当时她和凯萨琳两个人都好可爱呀,最近似乎憔悴了不少。」 绵贯意外地露出怀念的笑容。这是悦子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地笑,心情也因此放松了一点。 「是的,就是她。听她的语气,好像您之前都是待在《e.l. teen》编辑部似的。」 「那是进公司几年才调过去的。我刚进来的时候,最先待的是ssy》编辑部喔。」 仅仅两年,绵贯就被调离ssy》编辑部。 悦子也知道那个年代。当时ssy》是全世代女性月刊当中发行量居冠、广告费用最高的杂志。即使后来受到经济不景气影响,许多杂志开始接连休刊,ssy》仍是最与「休刊」、「停刊」这些词无缘的杂志。 「不够完美的人,在那里活不下去。必须要像是榊原那种人才行。」 「……」 绵贯说了,「不知道就自己去想、自己去查」。但也有问人比较快,或是非查不可的时候。悦子决定豁出去问: 「请问,榊原总编和楠城总编之间,有过什么恩恩怨怨?」 「恩恩怨怨!我好久没听到这个说法了!下次借我用用吧!」 不知为何,绵贯突然发出大爆笑,那感觉不像嘲笑或失笑,而是单纯觉得愉快。我果然不擅长和这个人相处——悦子抱头。 悦子在傍晚时分回到家里——正确来说,她一走进商店街、在十公尺外看到自家店门,头就不禁痛了起来。加奈子站在门口,烤着鲷鱼烧。 「加奈子……你今天先回去好吗……」悦子隔着日式门帘说。 加奈子抬起头,随便搭理道「你回来啦」。 「咦——可是赛西尔正要过来呢,说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谁是赛西尔?」 「你们公司的今井呀。」 「你们什么时候混熟的?要玩你们自己去玩,我要工作。」 「你可以去咖啡厅工作啊?」 加奈子口中的「咖啡厅」,是整条商店街里唯一的一家连锁店。这里的酱菜店与和果子店多到夸张的地步,咖啡厅却仅此一家。 「你觉得我在充满老人抱怨媳妇、称赞孙子、聊自己生了什么疾病的地方,写得出帝国大饭店的婚宴报导吗?还有,这里可是我家耶?」 「没问题,小悦只要肯努力,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没错没错,小悦只要肯努力,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忽然加入其他人的声音,悦子回头一看,今井已经到了。她的笑容依旧是那么地甜美可爱。大概是累了的关系,悦子似乎在她背后看见花朵盛开的幻觉。抱怨归抱怨,悦子也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肩膀到腰部逐渐放松。 今井理所当然似地走进家门,在洗手台洗手后,于餐桌前坐下。 「新部门怎么样呢?」 「嗯,还不太习惯,好累喔。」 悦子也洗手漱口,坐下来回答。 「你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呢。」 「真假——?那接下来恐怕会更加不成人形。」 「我好意外你会这么没精神,我还以为你会在那里待得很开心呢。虽说是分家,那毕竟是你景仰已久的杂志组呀?」 「分家?我还地主咧。」 今井的话令她产生一种既视感……等等,这种时候可以使用「既视感」吗?晚点来查查吧。加奈子端着刚烤好的鲷鱼烧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少了茶怪怪的,悦子无奈地将茶叶倒入茶壶,按下热水壶泡茶。 「有点类似文化冲击吧,明明待在同一家公司,做的事情却完全不一样。」 「这是当然的啊,像我也完全不知道你平时在干嘛。」 今井的脸上写着「你这不是废话?」,一面大口咬下鲷鱼烧。也是喔,即便待在同一栋大楼工作,大家所镇守的岗位都各不相同。悦子原先待的部门,就像是长发姑娘住的高塔吧。记得森尾曾经说过「校对部是与世无争的地方」。 「出了塔就是战场吗……」 「我们柜台才不是那么吓人的地方。」 「今井,因为你从来不与任何人作对,当然不会结下仇家啊。今天人家对我说,ssy》编辑部是战场。」 今井和加奈子听到这段话,忍不住追问详情。于是,悦子尽可能确实地将数小时前绵贯说的事情告诉她们。 ssy noces》的总编楠城与ssy》的总编榊原是同梯进入公司的老同事,而且还是同一所大学的毕业校友。楠城的第一志愿就是进入景凡社工作,榊原则是作为第一志愿的航空公司落榜才辗转来此。她们念的是不同科系,所以直到来公司参加考试之前都不认识彼此。当时是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曾以「紧身衣辣妹」的身份度过繁华青春的两人一拍即合,一进公司感情就好得不得了,还被老一辈的男同事们戏称为「御神酒德利(注:御神酒德利 装入神酒供奉神明的成对酒瓶,指如影随形、感情融洽的好朋友。)」。绵贯在描述的时候,不时冒出悦子没听过的名词,于是她边听边偷查。 在现代人的眼里,经历过辣妹文化的女子个个都是强者。老一辈的人因为被媒体影响,容易看轻这些人,但其实这些辣妹们并不只是笑笑闹闹地享乐过活,她们透过玩乐和打工提早接触到成年社会,很早就懂得替未来做打算。据绵贯所说,在那个泡沫经济的年代,辣妹之间会互相竞争「男人愿意为我花多少钱」,悦子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行为——用肉眼看得见的金额来衡量己身的价值。如果金额很高,未来大概可以和类似条件的男人结婚;如果金额很低,那就及早放弃嫁入豪门的梦想、寻找身边的小幸福,或者也可从现在开始充实自己。从别人的评价当中,往往能看见自己未察觉的盲点,因此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悦子深感佩服,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绵贯听过后又笑了。 ——才不是你说的那种指标呢。不过,原来还能这样看待呀,宽松世代的想法真新鲜。 ——不然,你们都是怎么衡量男人的价值呢? ——看他们的车子和手表呀。 ——在东京都内需要买车吗?地下铁哪儿都能去,除非工作需要开车送货,否则连车子的保养费都算进去,说不定搭计程车还比较便宜?想知道时间的话,看手机或平板电脑就好啊。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呢。 ——啊,对喔。 ——太神奇了,原来我们代沟这么深呐? 楠城和榊原也是如此。拥有较高身价的她们,很早便看见自己的未来。唯一不同的是,楠城决定充实自己的职业妇女资历,榊原决定去寻找条件更好的伴侣,两人的志愿才会出现差异。 当时,景凡社在法国巴黎有合作的分公司,每隔三年会从女性时尚杂志、男性时尚杂志编辑部中各选出一位年轻人,派遣到巴黎进修。楠城将景凡社列为第一志愿的原因,就是看上这项制度;她想去国外拓展视野,提升自己的竞争力。进公司第二年,她参加了第一次的选拔会,结果落选了。三年之后,楠城再度挑战,而至今对此不感兴趣的榊原不知为何偷偷参加了考试。最后楠城落败,榊原被选上了。 ——呜哇~听起来糟透了。 ——感觉真的很差呀。然后啊,第三年过完后,公司和巴黎那边中断合作,所以最后只有榊原去过法国呢。 「想不到那两人之间,有过这样一段过去。」 今井听得津津有味,叹气之后,感慨良深地说。 「连你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们感情交恶。但这似乎是禁忌话题,我不敢随便问人。」 的确是禁忌话题。绵贯也只从楠城口中听过一次这件事。尽管楠城对她恨之入骨,绵贯却不曾听她说过榊原的坏话,因此知道这段过去的人其实并不多。绵贯之所以告诉悦子这些过往,是怕悦子跑去问本人,或是和其他人胡乱打听消息。 「然后,这件事还有后续发展。」 悦子倾身向前,今井也露出正经的表情点点头。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三年后,榊原从巴黎的时尚杂志学成归国。原先她是为了和机师、职棒选手或是艺人结婚才选择航空公司就职,落榜后靠着些微的关系来到景凡社上班,意外地走上女强人路线。善于社交的她在巴黎培养出丰富的人脉,开始向崇尚高级名牌的日本年轻女孩介绍起「只有内行人才懂」、粉领族的薪水买得起、稍微听过就能满足优越感的高级服装店。在那个网路尚未盛行的年代,她在回国后任职的ssy》编辑部创了名为「仁衣奈的巴黎情报站」的单页专栏。这个单元立刻受到当时对清一色介绍高级名牌的粉领族杂志感到厌倦、追求新潮流的女性们的喜爱,成为杰出的企划页。若是换成「悦子的巴黎情报站」或是「登代子的巴黎情报站」,这个企划都不会成功,只有仁衣奈够格当巴黎的代言人。一年后,本来的单页企划变成了跨页专栏;两年后,杂志多了由榊原仁衣奈担任责编的附录小册子;三年后,以同样概念出发的杂志创刊了。 「那本杂志该不会是《vingt neuf》吧?」 迄今听得心不在焉的加奈子突然双眼一亮,发出巨响站起来。求求你不要再把地板弄破了。悦子要她冷静地坐回去。 「加奈子,你竟然听过那本杂志?它已经停刊十年以上了耶?」 「那可是少女心目中的传说级杂志,我还特地跑去二手书店挖宝呢,翻翻看看很有趣呀。」 没想到眼前就藏着一个读者,悦子大感讶异。真意外会从加奈子口中听到「二手书店」这个单字,原来她也会逛书店啊。 「咦!原来小悦现在就是和那本杂志的总编共事吗?好羡慕喔!」 「加奈子,你都没在听,和我共事的是楠城总编啦!」 「名字好像,害我弄混了!你不能再说得更好懂吗?」 「哪里像!你仔细听啦!我要继续说喽!」 《vingt neuf》创刊后销路不错。比起一般的时尚杂志,它又更接近针对年轻族群的生活风格、文化情报志,这在当时是很新鲜的类型刊物,尽管销路不及ssy》,《vingt neuf》仍培养出一票死忠读者,每个月都有一定的发行量。 ——不过呀,女性杂志的编辑,尤其是总编级的,看男人的眼光也会越来越高。在那个年代,当总编的女性非常少见,榊原的薪水应该很高,容易使男人们裹足不前。 听到这里,悦子回想前几天来到编辑部的榊原,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的确没戴戒指。还有那身打扮。不论悦子再怎么憧憬那样的行头,那都不是男人会心动的外型。 ——正当榊原在巴黎鼓角齐鸣,梦碎的楠城爽快结婚,嫁给了一位开业医师。 鼓角齐鸣是什么意思?那到底是什么状况?悦子思索两秒之后,绵贯的话又重回脑海。 ——……等等,开业医师!女性杂志编辑不是很忙吗?怎么有办法和医生结婚! ——当时楠城待在人文艺术部门,负责编制美术书和电影相关书籍的情报志,所以还能忙里偷闲。那位开业医师的家族上一代是美术收藏家,她去采访时认识了对方。 ——太神了吧,好像在演青春偶像剧喔! ——就是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呀。总之他们结婚了,还订了当时日本没进口的格拉夫(graff)珠宝戒指、在意大利订制了全套的婚纱礼服、环游欧洲度蜜月、一年之后怀孕、请了合计两年的产假和育婴假,最后化为一个理想的幸福太太回归职场。隔了一年,她怀了第二胎,再次休息了两年,变成一个更加幸福的太太回归职场。当然,两个孩子读的都是从幼儿园直升大学的私立完全中学。 楠城的人生离自己好遥远——悦子听得头昏脑胀。她才二十五岁,认为结婚生子还是很久以后的事。这样听下来,楠城早在二十几岁就经历这些,感觉好伟大啊…… ——你认为她们两个,谁输谁赢? ——半斤八两、没有人赢。感觉她们的人生,在半途互换了。 ——就是说啊。你说那叫什么来着?恩恩怨怨? 「恩恩怨怨」这个词似乎不常在时尚杂志里看到?文艺小说里倒是很常见——悦子暗忖。附带一提,它还有「宿命」、「命运重逢」等戏剧化的相似词。不过,「恩恩怨怨」本身带有负面的意思,如果文章里频繁地出现,需要花时间向作者提出替代用词。 ——《noces》是社长提议创刊的。社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觉得「楠城是全公司最幸福的已婚妇女」才指派她当总编。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麻烦你千万不要跑去问她本人喔。 ——好的,我会小心。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总觉得光听就累。悦子深呼吸、转转脖子。绵贯见了,想起什么似地说: ——河野,有没有人说过你是怪人? ——八成有人这么想,只是没有当面告诉我。 ——你听完这些故事,竟然都没说「好好喔~」、「好羡慕~」之类的。 ——我很羡慕进去后再也不用参加升学考的完全中学,真的是真心话。 ——嗯,我指的不是那个。 那是指什么呢?总之她们聊完后,又得急着赶去下一个会场。悦子一心想着「早餐钱公司会出吗?」结果是不会。 今井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悦子。 「你对自己没兴趣的事,还真的毫无反应呢。」 「咦,不然咧?」 「那段话有很多令人羡慕的地方啊。」 说归说,今井并没有指明那是什么。结束话题以后,她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个小时左右,今井表示「心情舒畅多了,那我走喽」就回去了;加奈子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我肚子饿了,先走喽」,继她而去。她刚刚明明就吃了至少五个鲷鱼烧。 照理说,悦子得回到电脑前赶她的文案,但她实在提不起劲工作,最后干脆打电话给是永。本来担心他可能去咖啡厅打工了,想不到电话迅速被接起。 『小悦,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嗯,我也以为小幸你今天要打工,原来你今天休息啊?」 悦子已经没资格笑藤岩和她的男友互称为「小春春」和「小梨梨」这件事了,因为她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由于两人都觉得直呼名字会害羞,最后便折衷这么做。 「嗳,小幸,今天公司一位前辈说我是怪人,我真的很奇怪吗?具体来说,是怎么个怪法?」 『咦!你没自觉?』 「……」 他八成也没发现自己写的小说很奇怪吧。你也没有资格笑我嘛——悦子偷偷笑出来。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是永连吃惊的声音都如此悦耳——悦子想多听一点,将话筒紧紧贴着耳朵。 「没事。小幸,你刚刚在干嘛呢?」 『写小说写到有点卡住。』 「是喔,我也有东西要赶,可是怎样都写不出来,到现在都还不想面对呢。」 她们今天去的三个场地皆由悦子负责撰稿。绵贯当然也会帮忙确认,但主要还是由悦子来写。 『大卡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呼吸声贴得更近了,感觉他用肩膀和脸颊夹住话筒,手在摸索着什么。 「嗯,我从进公司的考试以来就没再碰过作文,现在总算知道作家和文字工作者有多伟大了。」 悦子也躺到榻榻米上,扭来扭去地褪下丝袜,脱到剩下一件内裤,一面回答。就在这时…… 『小悦,我想你。我们要不要见个面?』是永问道。 悦子顾不得自己只穿一条内裤,马上弹起来。 「嗯!我也想你!啊,可是我报导还没写……」 『反正我们两个都卡关,不如一起面对吧。我刚穿上衣服,现在就去你家找你。』 太巧了吧!我也才刚刚脱下衣服呢!呃,不对! 「我、我家不太方便招待客人,我们要不要在外头碰面……?」 『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只要你不是和男人同居,住哪都无所谓。』 当然不可能和男人同居。昨天打扫过了,棉被也晒了。即使如此,这里还是不能见人啊,我到底该怎么向他说明才好呢?悦子烦恼不已。 不过是永也不是普通的怪,竟然对在轻井泽向第一次见面的人口出恶言的悦子说「谢谢你喜欢我」,或许他不会在意吧。问题是,万一他们不小心滚上床,是永又是行为特别狂野的类型,这个家恐怕有垮掉的可能。不对,他都说是为了两人一起面对工作才来的,应该不会变成那样吧。看来似乎没问题。 「好吧。你下车时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是永雀跃地说『大概三十分钟后到』,两人便结束通话。 接下来的发展一如预期。悦子带着是永来到家门口——不,应该说是店门口,正要从口袋拿出钥匙,是永抓住了她的手。 「咦?这是你家……?这不是人家的店面吗……?」 「没错,我住在这里。这里以前是一家鲷鱼烧店。」 超帅的爆炸头型男出现在老街里,果然很醒目,路过的行人无不大剌剌地盯着他们,当中似乎有人窃窃私语「是不是艺人啊?」悦子只能赶紧开门,让欲言又止的是永先进去再说。 「……这是你老家吗?我进去没问题吗?」 「不,我老家在栃木县,这里是我以每月六万五千日圆租下的。」 「好便宜!东京都内竟然能租到这么便宜的独栋民房?」 「所以我才不想让客人进来……」 「不不,小悦太强了,原来你是省钱高手,我又重新爱上你了!我之前读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个男人迷上了住在混合大楼顶楼铁皮屋里的女人,我现在总算明白那个男人的心情了!」 不,请你别把我家和铁皮屋混为一谈。是说,这个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怪! 第四话 某天早上突如其来的人事异动 后篇 六月某日的星期一早晨,尽管天空灰蒙蒙的好似快下雨,悦子仍以舒爽的心情睁开眼,同时为屋子没垮而放心。起床之后,她借着薄窗帘缝隙外洒落的微光,眺望着纤纤手腕与脚探出凉被与床单之间的男人睡颜好半晌。 经过这一夜缠绵,悦子的心理阴影面积也不是盖的。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长期荒废、崩塌堵塞的隧道,历经第二次打通仪式的感觉吧。还有这栋房子。为什么事情不是发生在美美的饭店,而是这栋做得太激烈可能会垮掉的屋子里呢?其实悦子不是真的在意这些事,只是身为一个淑女,好像应该在意一下? 「……早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视线太热情,是永微微张开眼睛,感受到刺眼的晨光而皱眉,声音沙哑地问早。 啊~这不是我向往多时的「早晨啁啾」吗!(作品当中跳过性爱场景的细节不做描述,借由中场歇幕、转换场景等手法跳到早晨醒来时。这是一种暗指完事后的表现手法。早晨啁啾的「啁啾」来自晨间麻雀的叫声。出自「niconico大百科」) 「早安,背会不会痛?垫被是不是很硬?」 「嗯……好像有点痛。」 想当然,这里没有床,只能在榻榻米上铺上薄薄的垫被共枕而眠。 「早餐我只会煎荷包蛋,要吃吗?」 「嗯。我可以再睡一下吗?」 「好,我煎完叫你起床。」 悦子在凉被中摸索出揉成一团的内裤和t恤,穿上后正准备离开被窝,手突然被抓住。「谢谢。」语毕,是永亲吻她的脸颊。 「河野,你的脸看起来很不庄重,请注意一下。」 绵贯低声警告,悦子心惊地抬起头。 「咦!我脱妆了吗?对不起!」 「不是,是你的脸部肌肉往令人不适的方向松弛。」 好恶毒啊。不过悦子丝毫不为所动,她现在是幸福的女人,终于能够领略新娘子的幸福,今天写报导时文思泉涌。正当她忙到一半,两名工读生推着两台载着大型货物的推车回到编辑部。 「这是明天拍照要用的东西,直接放去小仓库吗?」 「辛苦了,那就拜托喽。河野,你去帮忙贴鞋底。」 贴鞋底……?悦子听不懂,一阵发愣,两名工读生招手说「我教你」。 小仓库逐渐被掩埋,比普通衣服更占空间的婚纱礼服占据了墙边铁架,剩余的空间则高高堆起了鞋盒。工读生间宫确认盒子上的标签后,从中取出一个鞋盒,打开盖子。 「这双是商品,不是样品,鞋底还是皮制的。如果是样品的话不用理它,如果是贩卖用的商品,我们要在外拍前做好防护措施,防止鞋底和鞋子本身出现磨损。一旦商品出现损伤,厂商会叫公司买单,所以千万小心。」 「……好。」 悦子心想「好麻烦喔」,实际做起来也真的很麻烦。只见间宫以熟练的动作将羊毛毡裁切成鞋底的形状,在不好拿捏的边缘处黏上细的保护胶带固定,悦子有样学样,结果却被念: 「胶带黏太上面会被看到。有皮的地方也不能黏,鞋底掉色怎么办。」 间宫严厉地督促着。大概是见悦子表现得意兴阑珊,他又说: 「这是每一本杂志的必经过程,不过只有《noces》会让新人以外的正式员工负责打杂。」 「……」 时尚杂志编辑的工作,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几天后,悦子第一次前往「跟拍」。这是绵贯负责的企划。拜天气良好之赐,外拍也能顺利进行。一行人清晨五点在公司集合,天色未明,模特儿、编辑、造型师、发妆师、合作厂商的行销专员和广告代理商的业务便坐上外景车,浩浩荡荡地前往神奈川县沿海的海滩小屋摄影棚兼餐厅进行拍摄。这是一家颇受欢迎的新兴摄影棚,他们打算以大海为背景拍摄在沙滩结婚的情境照,由于一共要换五套装,小配件又多,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台外景车。 一行人在六点半前抵达摄影棚,悦子与外景车的司机一起布置摄影棚。她在沙滩铺上白色长布,做出类似红毯的走道,并在不显眼的地方固定;接着从摄影棚搬来桌子、缀上花饰,在海边搭上装饰用的十字架当作背景,完成后向绵贯报告。同一时间,发妆师与造型师在摄影棚内为不同的模特儿上妆打扮。直到这一刻,悦子才第一次涌现「我在时尚杂志工作」的真实感。 「辛苦你了。」 绵贯难得丢来一句慰劳,悦子却忙着透过镜子偷看梳妆台前的模特儿而错过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时程表上,以致于忘了确认企划书的细项。今天主要请来的模特儿是西园寺律子,她是悦子从前最爱的ssy》专属模特儿西园寺直子相差十岁的妹妹。绵贯见悦子瞠目结舌,追问道: 「怎么了?」 「没有啦,我以前是西园寺直子的小粉丝。」 「我还以为你的世代,直子已经从杂志毕业了呢。」 「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在看了。她长得好美,好像她姐姐喔。」 悦子自以为音量很小,绵贯却还是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在她本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们姐妹感情交恶。」绵贯对她咬耳朵。 骗人的吧?悦子边点头边在内心大叫。从她在部落格的言谈,感觉和年纪相差甚远的妹妹感情很好啊。 待律子和负责扮演新郎的模特儿梳妆完毕后,绵贯带领他们前往摄影。悦子跟在后头,帮忙捧起礼服长长的下摆。摄影师已经准备完毕,他们马上进入拍摄。每套衣服从换装、梳妆到摄影,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全部五套衣服,一共要花上两小时半。由于之后还有其他摄影队在排队等候使用摄影棚,因此一刻都不能拖延。 拍摄过程直到第二套衣服结束都顺利进行着。摄影师发挥专业本领,使过程宛如五分钟烫发那般快速轻松。然而第三套衣服拍摄到一半,律子竟然穿着租来摄影用、市价二十六万日圆的鞋子,突如其来地奔向沙滩,还对愣住的新郎模特儿李奥纳多与工作人员们大叫: 「这套衣服动起来拍才漂亮!嗳,摄影师,快拍呀!」 短短一眨眼,鞋底的防护贴就掉了,镶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的船型高跟鞋埋进沙子里,绵贯与摄影师急忙赶过去。 「小律,回来!」 「人~家~不~要~!」 客户和代理商看得呆若木鸡。幸好律子是客户指名的模特儿,因此他们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悦子脱下脚上的凉鞋,赤脚狂奔而去。脱鞋子是对的,她一下子便追上律子,抓住她的手臂。 「抱歉,我们已经决定好分镜了。」 「可以临时更改呀。」 「这是客户的要求。」 「是他们指名找我的耶,没关系啦。」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想跑步,就把全身脱光光裸奔啊!你知道这身衣服鞋子的清洁费有多吓人吗?」 「河野悦子!」 绵贯追上来,把悦子从律子身旁拉开。悦子猛然回神,察觉自己的失言,背后冷汗直流。 「绵贯,这个人是谁?她好恐怖喔。」 「抱歉,小律,她是新人,请你今天原谅她好不好?」 绵贯抱住律子的肩膀,哄着她回到摄影棚,悦子只能茫然眺望她们离去的背影。 在那之后,律子闹了半小时的脾气,外加失去拍照的兴致,怎么拍都拍不出好看的表情,导致拍摄作业拖长到一个小时。即使发生了这段插曲,绵贯依然保持着平常心监督摄影。 「这只是家常便饭,小直那时候可是比她妹妹更难搞哟。」 悦子前往道歉时,绵贯如此说道。但其实比较严重的问题是,ssy》本刊要紧接着他们使用摄影棚。 早上十点还没到,ssy》的外景车便抵达摄影棚,负责人进来看见还没清场,不敢置信地说: 「你们还没拍完啊?不守时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绵贯对此拼命道歉,对客户也是一径地赔罪,总算勉强赶在早上十一点多让ssy noces》的摄影队撤场。短短几个小时,悦子便体验到了至今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 中午十二点刚过,悦子回到公司,还来不及休息,就忙着撰写报导。下一期是戒指特辑。犹记楠城总编公告「这次终于轮到戒指了」时,编辑部里的人各个都面有难色,悦子总算知道原因了:要刊载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各种品牌加起来,竟然就超过八百副,而且每副戒指都要加上杂志自己的图说。试想,一般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都是白金基本款,毫无特色可言,而编辑们却要把这些没特色的戒指硬是介绍得很有卖点,而且是八百多副,光想就头晕啊! 念及悦子还是新人,这次只要写八十副就好,多出来的部分由绵贯协助。只见绵贯坐在身旁,一面确认拍好的戒指照片,一面机械式地敲打键盘。察觉悦子闲闲没事般地望着自己,她忍不住说:「有空盯着别人,不如多动动手,用点脑子。」 「对不——」悦子道歉到一半,编辑部的门毫无预警地打开。悦子反射性地回头,看见榊原总编今天依旧穿着华丽到无懈可击的衣装,裙摆飘飘地大步闯入。如果让悦子形容的话,感觉就像在看猛烈的子弹击碎窗玻璃一瞬间的慢动作重播。 「喂,楠城,现在是怎样?只因为你们拍照拖拖拉拉,就害得我们的时间被强制缩短?而且律子还说以后不接我们家case了,你要怎么赔我啊?」 榊原边说边将档案夹甩到桌上。楠城悄声站起,深深地弯下腰。 「十分抱歉,这件事会由我们部门出面向对方致歉,请您大人有大量。」 这件事情是我造成的,我应该要跟着道歉——悦子急忙起身,但绵贯拦住她,把她拉回座位上。 「不要说话。」 「可是……」 「扛责任是总编的工作。」 两人小声对话时,榊原继续在旁边对楠城穷追猛打: 「还有,不是我爱嫌,你那是什么鬼企划?这和我们家下个月找律子和李奥纳多合拍的新婚企划有什么两样?摆明了抄袭是不是啊?」 「很抱歉,是我们事前调查得不够周全。还有,榊原总编。」 「干嘛?」 「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早点回家。我已经道完歉了,如果你还有很多话想说,必须占用我宝贵的时间,请你写信慢慢说,好吗?」 楠城轻描淡写的发言,使现场的气氛降至冰点。办公室内鸦雀无声,只响起榊原的咂舌声。 接下来这一周都是摄影期,悦子星期六日都得去公司加班,只能趁晚上的时间和是永电话热线,还时常聊到一半忽然睡着。皮肤状况越来越差,她终于明白森尾狼狈的模样不是特例,而是常态。 「……好难熬。」 一周之后,悦子总算能在晚间八点离开公司。在大门口遇到森尾时,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抓住森尾的手臂,来个大拥抱。 「毕竟《noces》的页数比较多嘛……」 森尾大概察觉事情不对,带着悦子来到绝对不会遇到同行的虎之门区的居酒屋。这一带都是金融和it企业,两人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聊业界八卦被有心人士听到。 「我不讨厌工作忙,这样才能多累积经验。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和小幸——呃,是永,我们好不容易渐入佳境,这时候却被工作阻挡,真的好难熬喔。」 「……小幸。」 「对不起,忘了吧。」 森尾鄙视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厚脸皮。悦子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得体,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了下去,手撑桌面吃着寿司。 「还有啊,榊原总编动不动就跑来我们编辑部开炮,我觉得压力好大喔。我看其他编辑好像都习惯了,但我就是无法用平常心面对,感觉做久了会压力大到胃穿孔。」 「你觉得压力太大,因此失去了对ssy》的热情?」 「不,我对ssy》的热情丝毫不减,只是觉得好难熬、好受伤喔。」 最令悦子感到痛苦的,无非是她最爱的杂志总编,和自己组别的杂志总编水火不容这件事。 在那之后,榊原一周之内二度造访编辑部,单方面地向楠城抱怨;楠城回个一、两句就会放弃似地道歉,榊原又会耸肩而去。悦子把摄影棚和模特儿重复的事告诉森尾,她讶异地皱眉。 「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是说嘛,本刊和副刊的模特儿重叠,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啊。」 「不,我是说顺序上不对。先提报企划的应该是《noces》才对,顺序是固定的。」 「咦?」 「《noces》偶尔也会任用《c.c》的模特儿,我去确认档期的时候,曾经遇过两次被对方以『已经先排了《noces》的摄影工作』为由拒绝呢,明明《noces》比较晚出刊。」 悦子一时之间听不懂森尾的话,等她发现之后,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说……榊原总编明知道《noces》的时程和企划,却故意指定一样的场地和模特儿吗?她是存心来找碴?」 「只是假设罢了。连不需要道歉的你压力都这么大,想必正面迎击的楠城总编更头痛吧。」 「真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样做很好玩吗……」 想到两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恩恩怨怨,悦子感到一阵头晕。 「我说,悦子啊。」 正当悦子仰望天花板发呆,森尾出声道。 「怎么啦?」 「我一直很想问,你有没有讨厌过人?」 「嗯——我还满讨厌文艺编辑部的贝冢呀。」 悦子不明白她的意图,直觉性地将脑中浮现的人名说出来。 「啊,不是那种讨厌,我指的是看不顺眼的女性同侪,像是绵贯呢?」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实际相处后,发现她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我并不讨厌她喔。」 「贞操裤呢?你们还没熟起来之前,你会讨厌她吗?」 「我对她无感耶,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念书的时候呢?有没有遇过那种怎样都不想输给对方的竞争对手?」 「不,没有耶,为什么这么问?」 「啊——那我改变一下问法。你读的学校有没有霸凌?你曾经被谁欺负过吗?」 「大概没有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没发现。」 「jesus!」森尾冒出归国子女式的反应,和稍早的悦子一样,仰望天花板。 「干嘛?你怎么了?」 「我进公司后,一直觉得你哪里异于常人,如今我终于搞懂了。」 「什么东西?在其他人看来,我果然很奇怪吗?」 「你对自己以外的女人没兴趣。」 「咦,有啊,我哪有那么自我中心啦。」 「和自我中心不一样。我也不太会说,总之啊,像你这样的女生,在日本人里面很少见。」 悦子听得一愣一愣。前几天绵贯才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是怪人?」想不到连认识两年以上的森尾也这么觉得。 由于森尾隔天需要早起,两人不到十一点便在车站告别。悦子坐上返回自家车站的地铁,透过车窗玻璃,望见仿佛老了好几岁的自己,吓得愕然无语。她在将近十二点时,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加奈子竟然还在家里。 「小悦,你怎么这么晚回家!」 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坐在餐桌前的加奈子一看见她回来随即起身,语带责备地问。 「我和森尾去喝酒。」 「你的手机没电了吧!公司电话过了下班时间就打不通!小悦,令尊病倒了,令堂找不到你,只好联络房屋中介!你快点回电!」 悦子急忙从包包中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下电源钮,萤幕依然没亮。这个家里也没有装室内电话,难怪悦子的妈妈只能仰赖女儿租屋时请她当保证人的文件,打电话到加奈子任职的松冈不动产房仲公司找人。 悦子疲惫的身躯仿佛灌入沉甸甸的水泥,加倍沉重。 隔天一早,悦子搭着首班车赶往栃木。昨夜她边充电边和母亲通话,得知父亲在工作时头痛倒下,就此陷入昏迷,如今躺在加护病房,尚未苏醒。医生要他们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本来悦子预定下周要去伦敦出差,与母亲通完话后,她立刻打给绵贯。 ——那么,下周真的不能勉强你去伦敦了。 ——实在很抱歉。 ——别放在心上,一定不会有事的,保重身体。 生病的不是悦子,这种时候要她「保重身体」并不适切,但她一时之间想不到替代用词。 悦子办妥紧急探病手续后走进医院。已经到的母亲,一见到女儿从走廊那端走来,旋即用浓浓的乡音念道:「你这脑袋有问题的不孝女。」 「对不起。」 悦子无话可回,立刻道歉。 「你知道阿母心里有多紧张?自己跑去东京读大学,毕业后也不回来家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奇怪的工作,终年都不回家,出事了又找不到人。早知道女儿白养,阿母当初就不让你去东京啦。」 「对不起。」 母亲难掩疲色地不停责问,而悦子只能垂着头,一径道歉。是说,她也没有力气回嘴了。她好想去伦敦,但她也很怀疑自己现在去伦敦成不成得了即战力,正当她懵懂不安时,爸爸病倒了,让她有了不去出差的借口——察觉自己竟有一瞬间这么想,悦子还真是被自己的心声吓坏了。 悦子乖乖让母亲念了二十分钟,不知不觉到了探病时间,她终于能进入病房看看父亲。套上隔离衣,戴上头罩,悦子进入病房,看见身上插满了管子,借由仪器维持生命的父亲,眼泪差点掉下来。平时鲜少想起父亲的脸,如今亲眼看见这位无疑是父亲的人正彷徨在生死边缘,少数残存于记忆中与父亲相处的「家庭记忆」,顿时如走马灯般缠绕脑海,明明将死之人不是自己。 她想起与是永一同在轻井泽度过的时光,想起自己不曾与家人出来旅行,以及父亲难得鼓起勇气邀家人去关岛玩时,自己泼冷水拒绝的情景。她并不讨厌自己的爸爸,只是有点太过「习惯成自然」。 会面时间只有五分钟,悦子离开病房、脱下隔离衣,再次向母亲说声「对不起」。吐出经年累月的不满后,母亲似乎爽快多了,只稍微碎念了几句(为什么染头发、裙子的花色太招摇等),接着说「你看起来有够累」,粗暴地摸摸她的头。 「有事情医院会通知我们,要不先回家休息?」 「嗯。」 如果在停车场看到的是妈妈那台老旧的轻型车,悦子感动的情绪应该会一发不可收拾吧,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一辆闪亮如新的宾士c-ss房车。 「……你换车了?之前不是丰田皇冠吗?」 「为了节税呀。现在不用帮你缴学费,存了一点钱。」 悦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坐上还飘着新车气味的车上。 悦子的老家其实还挺大的,不过在当地只是「一般大」,同样大小的屋子在这里随处可见。悦子推开大门,进入家中,前往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即使去了东京,每当她回家时,房间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事实上孩子离家后,原来的房间被当成仓库使用的案例还不少。他们应该很希望我回家吧——悦子边想边在磨损严重的书桌前小椅子坐下,眺望窗外的景色——天空好宽广。妈妈说要去店里看一下,载她回家后,换骑速克达再次出门。 听说父亲得了脑中风,颜面神经麻痹没多久便倒下了。悦子曾经为了校对一本小说调查过这种病症,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出现新的医疗法?悦子插上手机电源线,上网搜寻新的医疗资讯,连某大学医学院的人写的论文都找到了,却没查到新的进展。 墙边的书柜上按照编号排放着ssy》杂志,悦子无所事事地随手抽出几本,在地上翻开其中一本。这本不是她在出刊当月买的,而是在二手书店购入的旧杂志,封底还贴着「100日圆」的标价贴纸。 模特儿穿的衣服、表情和文字图说,悦子都还记忆犹新,但如今她才翻开五秒便发现错字。某件裙子「颜色恬淡」打成「颜色甜淡」;「男朋友」和「男友」、「两个女孩的旅行」和「两名女孩的旅行」有多处忘了统一。当年她完全没留意到这些细节,若不是从事校对工作,她恐怕直到现在还是不会发现吧。说起来,到底谁会在意那些错字和忘记统一的地方呢?刊登在最后一页的读者赠奖,悦子寄过无数次回函,却一次也没抽中过。杂志后面关于其他刊物的宣传页面上,放着榊原担任总编的《vingt neuf》广告。 悦子再次大感新奇,没想到那个全身上下穿名牌的榊原,会做这种「说不出特定风格」的杂志。附带一提,vingt neuf是法语「29」的意思,这里指的不是女性的年龄,而是巴黎凯旋门的竣工日期——七月二十九日,以及巴黎的「rue du 29 juillet」大街。其实它锁定的读者年龄层远低于二十九岁。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 「店里还好吗?」 悦子下楼,来到玄关迎接她。 「没事没事,送货的少年今天有来店里帮忙。」 「送什么货?」 「最近我们开始送货啦。之前有很多独居老人死在家里,所以我们从前阵子开始提供到府送货服务,运送食材和生活物资给那些老人。」 结束长达十年的家庭照护,父母竟然又做起类似的工作。悦子突然一阵鼻酸,但是一走进客厅,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 「你知道阿母马上会回来,等的时候连茶都不会泡吗?回来后有没有洗手?有没有漱口啊?看你瘦成这样子,有好好吃饭吗?」 「没有……最近吃不太下,不过我是标准体重。」 「体重归体重,健康归健康,反正你在东京一定都没有好好吃饭吧?我去准备,你快去洗手漱口。」 「我没有心情吃饭。」 「饭不是看心情吃的,你高中时不是曾经减肥到昏倒吗?阿母那时候工作到一半被学校叫去,你真会给阿母添麻烦哪。」 做父母的是不是都认为孩子没吃饭会饿死呢?悦子单纯是现在没那个心情吃饭。她边叹气边走向洗手台,这时背后传来母亲的怒骂:「叹什么气,叹气会让幸福跑掉的!」 当天深夜,医院来电。当时悦子和母亲因为失眠,一起在客厅看电视,虽然完全看不进去电视内容,但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冷静。好消息?坏消息?母亲忐忑不安地接起话筒,对上耳朵。三秒钟后,她尖声说「谢谢您!」膝盖跪到地上。 这是悦子第一次看到母亲哭。根据她在家里住到高中毕业的记忆,自己的父母并不是感情特别恩爱的夫妻。母亲对父亲和对悦子的态度一样,嘴巴总是念东念西、抱怨连连,以前父亲受不了时会大声和她吵架,上了年纪后则选择装聋作哑。从他们身上,悦子感受不到一丁点男女之间的互相喜欢或者是爱。 「太好了。」 看见母亲放下话筒,悦子如此说道。却被母亲哭着斥责:「说得跟你毫无关系似的,那可是你的阿爸捏!」 「……妈,我每次看到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发牢骚。」 「你把阿母说得真像是妖魔鬼怪。」 「原来你还是喜欢阿爸嘛。」 母亲听了,七窍生烟地反驳道: 「没啦!要是他现在死了,才是给我找麻烦!宅配的生意才刚变好,他若是死了,我要找谁来做事!」 就当作是这样吧——悦子暗想,点头说:「原来如此。」怎知就连这样回话都惹母亲不高兴,火爆地说:「不要随便看不起人,会遭天打雷劈的!」悦子曾经读过某篇报导,内容说若父母太常对子女大呼小叫、过度干涉,孩子会失去自主思考的能力,因此变得郁郁寡欢。真亏我能平安长大耶——悦子挽着母亲,带她回房休息。就在这时,悦子蓦地想起森尾和绵贯都说她是「怪人」。 「嗳,妈,我是不是比一般人还奇怪?」 「问这干嘛?」 「同事说我是怪人,对其他人的事情没兴趣。」 「你管那些人爱怎么说,不用记在心里。」 「可是……」 悦子还想争论,母亲却在床上坐下,握起她的手晓以大义: 「你这个女孩,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那种每个人都有的玩具,阿母从来没听你吵着要买,有时阿爸阿母就先买了。记得你读国小的时候,不是很流行一种电动玩具?你每个朋友都有那种电动玩具,你却连看都懒得看捏。」 「……」 有这种事?我不记得了。是说,我连流行过什么电动玩具都不知道——悦子默默心想,这时妈妈接着说: 「你哦,根本不知道『竞争』两个字怎么写。你从来不跟别人比较,从小就不会说『我考试不想输给○○』或『我要比○○漂亮』。而且,你也从不会说别人的坏话。你的个性就是这样,很值得骄傲啊。」 悦子难得想认同母亲的话,但就在她快要敞开心房时,又强烈地觉得哪里不对劲而踩了刹车。 隔天早上,他们去看了恢复意识,移到一般病房的父亲。父亲话还说不清楚,不过他们总算稍微说上话了。听说只要做好复健,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悦子勉强听出问题,回道「有认真在做啦」。 ——别给人家添麻烦喔。 ——我知。 等我拿到冬季奖金,我们一起去关岛玩吧。 所以在那之前,阿爸要乖乖做复健,恢复健康喔。 这段话悦子在脑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直到最后仍说不出口。某天,她可能会因此而后悔。不,悦子在家住了一晚,隔天早上搭着妈妈的车前往车站时,心中便已后悔万千。 ——帮我告诉阿爸,改天我们一起去关岛玩。 下车的时候,悦子鼓起勇气说出来,却被母亲泼冷水。 ——不要,等阿爸好了,你自己跟他说。 ……也是。悦子回到东京时,感觉这次返乡的路途格外漫长。正当她回到家,静静地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放松身心时,某人连门也没敲便推门而入。 「小悦,欢迎回家!你爸爸没事吧?」 「加奈子,你来得正好,把你有的所有《vingt neuf》杂志都借我!」 「咦?啊,嗯。现在吗?」 「嗯,现在。我今天公司请假。」 「那你一起过来拿,我一个人搬不动。你也可以在我家看啊。对了,你爸爸没事吧?」 悦子告诉她「不能说是没事,但至少捡回一条命」,加奈子感同身受地为她高兴。 最后悦子顺着邀约,来到徒步十分钟所在的加奈子老家。那是一个由家庭主妇的妈妈与上班族的爸爸组成的小家庭,妈妈笑脸迎人地招待女儿带来的「朋友」,目送两人步上二楼。 「你妈妈好和蔼可亲喔。」 「因为你是外人,她平时啰唆得很。」 看来每个家都大同小异。悦子想起数小时前还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母亲的脸,不禁露出微笑。来到加奈子杂乱的房间后,她将每一期的《vingt neuf》排在一起查看,其中有几本她应该看过,只是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这次又要调查什么呢?」 「这次?难道有上次吗?」 「你上次不是去某位作家的家里,调查他太太的行踪吗?还满好玩的啊。」 「哦,对啊,当时可累惨了呢,不过真的很好玩。」 悦子停下翻页的手,回忆当时的经过,同时想起贝冢的脸,再次忿忿地将视线投向杂志。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这本杂志的前总编啊,和我现在待的杂志组总编互看不顺眼。」 「你说过了。」 「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面找出她们交恶的导火线。」 她在老家翻阅每一期ssy》时,刚好瞥见《vingt neuf》的广告页,发现每一期的许多企划内容都很相似。 「找出原因之后呢?」 「我想改善职场的气氛,否则我迟早会神经衰弱。」 「小悦,原来你也会累积压力!我好意外!」 悦子自己也很意外。之前就算遇到压力,她也会马上回嘴反击,扳回一城,大多都是针对贝冢和藤岩。主要是因为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久待之处,自然就没顾虑那么多。但悦子现在身处一个离自己梦想很近的地方,所以不敢回嘴反击,得罪任何一个人。 比起时尚杂志,它其实更像文化志,所介绍的代表人物有珍·柏金、夏绿蒂·甘丝柏、凯撒琳·丹尼芙、冯丝华·哈蒂、珍·茜宝、安娜·卡里娜等;如果想稍微走叛逆风格,可以参考玛莉安·菲丝佛。悦子觉得这是对英国人的一种变相的歧视,不过这么细的地方就别计较了。其他还有雅克·德米、法兰索瓦·楚浮、尚卢·高达的电影评论、柏金与赛日的浪漫恋情(尽管悦子并不认为写出〈垂涎〉这首曲子的人,会谈什么浪漫的恋爱)。时至今日,这些古老的话题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和其他自家出版的时尚杂志相比,《vingt neuf》的页数虽然少,时尚页面却充满了艺术价值,悦子确认后心想「果然如此」,整本杂志里都不见男性的影子,这在当时应该被视为一种新潮流而备受瞩目吧。悦子注视着两位女模排排站着的页面,旁边示意「好姐妹」的单字用的不是「amie」,而是「copine」,并在前方加上了「ma」。照理说,这时候应该使用「une」较为贴切。 单纯弄错吗?还是有什么特殊意涵?或者这本杂志就是这样?悦子翻过一本又一本,只能赶时间地快速翻阅。确认完每一期杂志后,她也仿佛窥见了法国的百年历史。榊原的组织能力果真不是盖的。 过完周末后,悦子一踏入公司便向绵贯道歉,接着走到楠城的桌前。她的穿衣风格与榊原相反,都是一些认不出品牌但追求简洁,一眼就能看出高质感的单品,留着俐落的短发。她一看见悦子,立即温柔地关切道:「令尊身体没事吧?」 「没事了,很抱歉给您添麻烦。」悦子深深低下头,下定决心地说:「总编,您今天中午有空吗?我有事情想和您聊聊,想邀您共进午餐。」 「咦?」 楠城霎时浮现错愕又带着一丝困扰的表情,不过她马上切换成笑脸回道: 「好啊,没问题,你想吃什么呢?」 「我常在您的部落格上看到一家店,一直想找机会去吃吃看。」 悦子也觉得在这时期提这个不太好。编辑部明天要出发去伦敦摄影,楠城虽然没有同行,但想必现在整个编辑部都忙到人仰马翻。 悦子利用星期六日独自演练对策。ssy》和ssy noces》都设有总编部落格;ssy》专门报导华丽的时装秀和展览,ssy noces》则以受访过的新娘与楠城的幸福私生活为主,内容虽然南辕北辙,不过两人私底下会去的餐厅有几家重叠。因为是女性杂志常介绍的名店,重叠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在意的是,那些都不是「最近爆红的店」,而是历史悠久的老店,因此悦子大胆猜测,当两人还是手帕交的时候,或许会一起去那些店吃饭。她开始好奇当中有没有什么规则可循,试着写下两人分别造访店家的日期。 结果真给她猜中。森尾说的没错,每次只要楠城去完那些餐厅、上传到部落格后没几天,榊原一定也会去同一家店。她原先以为摄影棚和模特儿相撞这些事,都是榊原蓄意找碴,然而这些行为已经接近跟踪狂了。加上悦子与母亲相处了两天,深深感受到有些人就是会用「故意说惹对方生气的话」来表达爱意。 「哪家店?」 悦子报出离公司最近的其中一家店名。 只要留意就会发现,榊原担任总编时代的《vingt neuf》,大量使用了「好姐妹」等相关词。une copine虽然是「好姐妹」的意思,但ma copine怎么解释都比较接近「女朋友」。难不成榊原是女同志?悦子不这么认为。 榊原大概只是想要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好朋友吧。悦子不是她肚里的回虫,不过假如之前绵贯所说的她们在泡沫经济时期的交情是真的,榊原应该从大学起就很喜欢与女性一争高下,这样的个性,恐怕很难交到什么好姐妹吧。 直到她进入景凡社,认识了楠城,才结交了人生第一个女性好友。不,也许她从大学起就知道楠城这号人物;得知她被景凡社录取,同时自己航空梦碎,才另求管道跟着她进来的。之所以报名巴黎外派甄选,可能也是知道楠城曾经报名才如法炮制,想跟着她一起去。但她却忽略了一次只有一个名额这件事。 由于悦子还摸不透楠城的脾性,只能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出自己所观察到的事。楠城听到中途便嘴巴大张,静静地听着她荒诞不经的想象。 「……不会吧。」 悦子说到一个段落后,楠城伴随着干笑说。她的甜点意式冰淇淋已经融化。 「我说的也只是假设罢了,这样解释起来很合理。再说,就算杂志出包,总编也没必要每次都来大小声吧,她大可以请更上面的经理做调整啊。」 「我的确是采取这种做法。」 「所以我想,她只是想要您理她而已,但完全用错方法了。还有,您曾经和榊原去夏威夷玩过吧?」 「在她去巴黎进修以前,我们每年暑期都去呀。」 「您应该也发现了吧?自从榊原升上总编,ssy》的夏威夷特辑多得吓人,每两年就出一次附录别册,主题都是『与好姐妹逛夏威夷』。我想她应该很怀念与您去夏威夷玩的时光。」 「……」 悦子想起母亲的絮叨。她总是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碎碎念个不停。但是,她却很擅长招呼客人,对待员工也很亲切,反而是面对家人时,显得有点沟通障碍。不过,母亲绝不是厌恶他们。得知父亲留住一命时,她甚至放松到失声痛哭,谁会为了不爱的人哭泣呢? 「那么,你突然告诉我这些臆测,是希望我怎么做?」 面对楠城的提问,悦子没有准备正确答案。她希望两人能和好。但中间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如今想修补这份情谊,或许为时已晚。悦子直到最近才深深体会到女人间的友谊与人际关系之复杂。慎选用词地说完后,楠城露出慈祥的表情,笑着说道: 「我会先把你的假设放在心上,看要如何对应。」 「真的吗?」 「我也是迫于无奈啊。即使我已经习惯她那样了,三不五时被找碴,还是会生气嘛。」 得赶回公司了——楠城起身拿起桌上的账单,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基本款婚戒分外耀眼,这是拥有一切的榊原唯一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你认为她们两个谁输谁赢?绵贯的问题重回脑海。悦子不懂女人间的竞争究竟要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以同梯进入公司的人来说,悦子很欣赏森尾这名女孩,藤岩也是越认识越喜欢;把范围放大到同事来看的话,她也很喜欢米冈这个人,虽然不知该把他归类到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若要谈到人生成功与否,她更是压根没思考过。母亲要她对此引以为傲,她却怀疑这可能是致命的缺点。 回到编辑部后,其他人都忙着准备明天的伦敦行,悦子独自默默写着报导。 这半年来,悦子都在ssy noces》编辑部工作,这段期间还参与了他们与本刊合作的巴黎特辑。这回悦子也有同行,虽然只是总编的随行打杂小妹,但总算圆了她长年以来的海外出差梦,毕竟就连美国谍报电影中的女人听到「巴黎」都会双眼一亮。 悦子在亚历山大三世桥眯眼眺望盛装打扮的榊原与楠城,看见她们宛如女学生般笑着跟拍摄影,模样闪闪发光。悦子忍不住心想:二十五年后,我也能变成那么耀眼的女人吗? 「河野妹~!欢迎回来~!半年不见,人家好寂寞唷~!」 「……我回来了……」 十二月一日,天气晴,室外温度十度。悦子抱着瓦楞纸箱,拖着仿佛牛被蛞蝓妖怪附身的脚步前往校对部,米冈马上用怀念的态度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悦子肚子的要害因此被纸箱的边角戳到,当场痛到弯腰。 「怎么啦?河野妹,你果然舍不得离开校对部吗?你是因为太想我才回来的,对不对?」 「我要同时告你性骚扰和滥用职权喔,部长。」 悦子在米冈隔壁的座位「砰」的放下纸箱,深深地叹气,谁知道背后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说「这是我的位子」。悦子回头一看,吓得倒抽一口气大叫: 「……绵贯?你怎么在这里?」 「我主动申请转调,公司通过了啊。」 绵贯爽快地说,在悦子面前放下瓦楞纸箱,接着抬起头,手指一指。 「你的座位在那边。我说对了吗?茸原部长。」 「嗯,河野坐那边。」 绵贯和杏鲍菇指着前方杂志校对组中,专门处理女性杂志的小组座位,那里的确多了一个新座位。 「河野不在的这半年,我们一共有三个人退休,不得不补人,所以我们便请写了火热情书的绵贯过来喽。」 「是啊,我写了。」 生来就是做女性杂志的料的绵贯竟然哪儿不去,偏偏要来存在感如此薄弱的校对部?悦子整个人混乱不已,不知从何问起才好,这时米冈轻轻对她咬耳朵: 「听说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带你,常常来找部长商量呢。」 「……什么?」 于是两人就此坠入爱河吗?等等喔,绵贯未婚?印象中没听她提过老公,手上也没戴戒指。不会吧?那个杏鲍菇老头意外吃得开耶,竟然能追到绵贯! 「情书是部长的笑话。」 绵贯似乎看穿悦子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你未来还想去其他杂志工作,那就先回校对部吧——悦子也感到很惊讶,楠城道出这句话时,自己竟然没有大受打击。在那之后,楠城与榊原握手言和,虽然额度不多,不过本刊拨出了部分预算给副刊,他们终于能请人撰稿,本来预计休一年育婴假的资深写手也很有能耐,半年后便回归职场,因此他们不再需要请悦子支援了。这半年来,悦子提出的企划全数遭到打枪,撰文的速度毫无长进。过去,她从未想过自己在时尚杂志编辑部会如此无能,所以当她听到对方要她回去时,堆积在心中的沙袋仿佛底部破了个洞。 ——未来你还想去本刊工作吗? ——是的。 ——我会把你的事转告仁衣奈,何时会缺人,谁也说不准,未来也难保仁衣奈会不会继续当总编,反正你就利用这段时间多多充实自己吧。为了编写出读者更易读的报导,我相信你在校对部还有很多可以磨练学习的地方。 ——是。 ——你虽然不成战力,但我欣赏你这个人。 其实悦子很想问:我对人没有好恶之分,这是缺点还是优点?但觉得问了也只是给人造成困扰,所以只回了一句「谢谢您的提携」。 结果,悦子落得在自己座位上校对自己写的报导的窘境。尽管没有出现文法上的错误或是错字,文笔却是惨不忍睹。 偶然抬起头,她在稍远的地方,看到绵贯向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米冈请教工作流程。当她得知长年在女性杂志工作的绵贯,学生时期曾经因为兴趣加入俳句社团时,简直吓到鼻子都要喷出面条。 正当她想趁四十出头的年纪钻研限制在十七个音、以精简至极的语汇道尽世界的俳句,为老年生活的消遣做准备时,悦子调了过来。由于悦子实在太难带,她开始勤跑校对部找杏鲍菇商量,并且发现待在这里似乎能更进一步地航向无垠的「语汇」之海。 ——文学家常常因为过度追求日语的正确性,而变得写不出小说来,俳句没问题吗?我们校对部——尤其是文艺书的校对组,特别着重日语的正确性喔。 吃午餐时,米冈听她说了申请转调的理由后,担心地问道。 ——如果发现自己变得写不出来,我就回去做女性杂志。反正我随时都能回去呀。 ——……河野妹,你那是什么脸。绵贯在女性杂志组做了超过二十年,当然随时都能回去啊。 米冈说的没错。悦子虽然离开校对部半年,回来却没什么衔接上的问题。在ssy noces》待的这半年,让她学会如何快速确认重点,例如品牌名称绝不能出错、刊登的洋装价格是租赁费用还是市售价格、实际举行婚礼的读者模特儿情侣的年龄、职业和婚宴场地等,其他还有很多地方对照原档后才发现误植。不论怎么想,他们的部门都有人手不足的问题,希望人员补足后,接下来可以轻松一点。 晚上六点,杏鲍菇桌上的闹钟响了。悦子将纸本校样收进抽屉,站了起来。其他同事也一一起身,互道「辛苦了」,走出办公室。离开公司大楼,外面已经完全天黑。悦子拿出智慧型手机,迎着寒风打电话给是永。 「喂?小幸。」 『小悦,你今天好早喔。』 沉稳的嗓音温暖了悦子的身体。 「嗯,我今天回去校对部了。」 『是喔,我们约哪里吃饭?我刚结束摄影,人在青山,要来吗?』 「不,今天我想自己开伙,弄点猪肉炒青菜,你来我家吃吧。」 『小悦,你会做关东煮和荷包蛋之外的东西啊?』 经他这么一说,悦子的确没煮过关东煮和荷包蛋以外的料理。 「应该没问题。」 『期待和你吃饭。』是永说完结束通话。悦子只能一边祈祷今天加奈子不会突然跑来,一边点开妈妈之前传来、标题为「冬日暖身料理」的简讯。 「牛旁牛棒牛蒡切斯切丝」、「水棍水滚了要把泡末泡沫捞调捞掉」。 不论看几次,悦子只要看到这两行就会噗哧一笑。我还是偶尔趁过年时回家,教妈妈如何删除文字和选字吧。悦子关掉萤幕,把手机收回口袋,朝地下铁的阶梯走去。 第五话 when the world is gone~不是滋味 悦子在大楼里灯光明显廉价的厕所内照镜子,确认自己的脸。看到大量堆积在嘴巴周围的粉块——正确来说,是脸颊与嘴唇间,形成了左右对称的两大块垂直拱形粉块——她差点发出尖叫。之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悦子挤出笑脸,刚好是法令纹的部分。都是连续数小时陪笑脸害的。由此可见,自己平时真的很少笑呢。 悦子贴近镜子,用食指指腹抹了抹嘴边,从镜子里看见门打开。 「悦子。」 听到老同学的呼唤,悦子马上笑着回答: 「真奈美。」 悦子的母校圣妻女子大学在前两年有班级制度,真奈美与今日的新娘主角桃花是当时的联谊好伙伴,不过升上大三后,大家变得很少见面,毕业后便各奔东西。 「小桃看起来好幸福喔。」 本来还以为她会走入隔间,但她只是从化妆包里拿出吸油面纸与粉盒,对着镜子补妆。柔软的a字裙洋装是高雅的单一烟熏粉红色,大概是ta的吧。 「就是说呀,好棒的婚礼。」 悦子想起自己在几个月前编辑过的杂志。当时虽然也遇过只想赚钱的婚宴相关业者,不过参与结婚典礼的每一个人,都诚心祝福新郎新娘能获得幸福。 「不过她的老公有点恶心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会吗?」 你在典礼上不是称赞「新郎好帅!」吗?难道来参加续摊的新郎是别人不成! 「外商证券公司的薪水真的很好,没想到那么单纯老实的小桃也懂得挑有钱人结婚,我有点意外呢。嗳,悦子,你的洋装好可爱,是哪个牌子?」 话题转移到熟悉的服装上,悦子顿时感到轻松,轻轻捏起白底写实柠檬图案的洋装裙摆。 「谢谢,一个叫dolce&gabbana的牌子。我豁出去从清水舞台跳下来(注:从清水舞台跳下来 日本谚语,比喻破釜沉舟的决心。),结果摔得全身骨折。」 「哇——出版社待遇这么好呀。可惜柠檬有点季节不符?还有啊,参加婚礼应该穿没有花纹的衣服才对。」 真奈美看着镜中的悦子,甜甜一笑,将粉盒和唇蜜收进包包,走出厕所。悦子心想:真假?我都不知道!是地域性差异吗?晚点来查查吧。 悦子道出周末的糗事后,森尾和今井意外地说:「原来你有朋友啊。」 「……有啊,不过来的人都感觉好差喔。」 参加的男生都用「这是我在景凡社做ssy》杂志的朋友」来介绍悦子,但她可没做过ssy》。他们也用「她的父亲是三岛银行的干部」来介绍真奈美,事实上三岛银行早已被外资企业并购,她的父亲也不是现役职员。其他被点名的朋友也都被冠上大企业或响亮的职业名称。 「我懂我懂。」 森尾笑着表示共鸣。 「就算解释『我是校对员,不是编辑』他们也听不懂,从头开始说明又很麻烦,所以通常都懒得解释。」 「只要自己喜欢的人理解就行了呀,小幸应该懂吧。」 「嗯,就是说啊。」 两人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堆积如山的ssy noces》。悦子和森尾接到今井的邀请,来到她家坐客。今井想请两人担任自己婚宴的招待,她们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由衷道恭喜。今天要是其中一个人还是单身,另外两人为了顾虑那个人,气氛一定会很尴尬吧。 「你放弃去印度找百人宝莱坞舞团办婚礼了吗?」 悦子突然想起这件事,向捧来白酒的今井问道。窗外直到刚刚都飘着细雪。 「你们两个又不可能来印度参加婚礼。」 「这倒是呢,如果是印度尼西亚的巴里岛,我很乐意去喔。」 「啊,这提案不错耶,我请巴里岛传统舞的舞者来跳舞吧。」 「不,办在国内啦,意大利也办一场。」 「意大利也有啊,但主要是招待他的家族朋友,不会邀请日本的朋友来参加,场地好像叫什么什么大教堂吧。」 森尾闻言转向悦子,对她谆谆教诲: 「大部分的女孩子会在这时候感到羡慕嫉妒恨喔。」 「是吗……为什么呢……?」 「你们在聊什么?」 「我在教悦子一般女孩子该有的情绪,她说没办法把自己与他人比较。」 今井故作思考一秒,歪头说: 「那没什么错呀,日本人从小接受那样的教育长大嘛。」 「你认为像她这样崇尚爱与和平,神经整个断掉的人,在ssy》编辑部做得来吗?」 我不是崇尚爱与和平,只是没兴趣罢了——悦子边想边快速翻阅ssy noces》杂志。里面有好多适合今井穿的婚纱喔,不管她穿哪套一定都很明艳动人——这是悦子的感想,但森尾却告诉她,女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在心中互相比较。听到这番话时,悦子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从来不把森尾视为竞争对手,忍不住问: ——森尾,你时常在心里把我和今井做比较吗? ——你和今井都是我行我素的人,当然没什么好比的。不过我认为,「想要变得比某个女生还可爱」的精神,正是时尚杂志的起源喔。《c.c》主打的虽然是一种每个人都做相同打扮的跟风潮流,不过呀,每个女孩子都拼了命地在「同中求异」,将自己打扮得比别人更可爱喔。 悦子曾被人家说,「你喜欢的是自得其乐」的穿搭法。这句话看似正确,却又说不上来。当她走在街上,看到其他女人穿着自己来不及订就被抢购一空的衣服时,也会产生一种「我要杀了她把衣服抢过来!」的念头,但这纯粹是想想,实际上她什么也不会做,顶多含泪咬牙目送对方离去。 「你婚后会辞职吗?」 悦子询问今井。周末结婚的老同学桃花说她在结婚的半年前便辞去工作,专心学习新娘课程。悦子好奇现代的「新娘课程」的具体内容,不过没问出口。听说她的先生工作繁忙,需要太太帮忙分担家务。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意外地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那家公司,所以放弃辞职这条路了。」 「我们公司的福利很好嘛。」 通常来说,柜台小姐都是年轻妹妹当,景凡社目前却有一位从正式员工转为契约人员的五十五岁柜台服务员——下平小姐,她记住了所有员工的长相、名字和所属部门(及其所属的公司派系),还背下了所有固定访客的名字。即使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她的异性缘还是意外地好,常常被访客搭讪。今井常说她是「人生胜利组」,但或许那种人生来就是做柜台的料。 悦子始终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要当时尚杂志ssy》的编辑,所以来到景凡社上班。这份决心至今仍未动摇。应该完全没有动摇才对—— 女性时尚杂志和周刊杂志虽然是主力商品,但景凡社也有按照不同世代的需求创办男性时尚杂志。在男性时尚杂志的分类当中,最畅销的杂志来自文英社,景凡社则以剧烈的落差位居第二。 ……又登上版面了。 悦子和往常一样,午休时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翻开当日发售,针对二十几岁族群推出的男性时尚杂志《aaron》,并在页面上发现男友的身影,心情感到很复杂。 就在她调到ssy noces》、每天忙到像贫血的吸血鬼时,不知怎地,是永的曝光度大幅增加。开始走红的不是小说家是永是之,而是模特儿yukito。大概是顾虑到女友在忙,他没有告诉悦子详细的工作内容。而悦子也真的忙坏了,没有时间确认男性杂志。 多亏经纪公司帮他慎选工作,也可能是目前接的案子类型还很窄的关系,yukito所上的杂志版面都很有水准、身上穿戴的都是一些引领前卫潮流的商品。他对爆炸头的坚持,让他就算登上「绝对受欢迎的联谊穿搭」特辑,也一定会收到「没有参考价值」的抱怨问卷。只要他继续贯彻那个发型,大概只能登上一些前卫潮流的版面吧。即使如此,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看到自己的俊美男友登上杂志页面,还是会有一种身边的他突然变得好遥远的错觉。 悦子叹气后抬起头,五十五岁的柜台服务员下平已经结束午休回来,与今井交接。只见下平迅速补妆,以无懈可击的妆容坐镇柜台,悦子觉得她就像景凡社的镇社之宝。她回来表示午休即将结束,悦子起身,把杂志放回架上,走去搭电梯。 今天的工作是《every》的杂志校对。《every》锁定的阅读年龄层表面上是四十多岁,实际购买的年龄层早已脱离四十代,以五、六十岁的女性居多。当然,页面上主推的商品价位也不是普通的高。 这类杂志和文艺杂志不同,不需要强调撰稿人的作家身份,不会引用文艺作品或是电影对白,整本杂志只需统一平假名与汉字的写法。长期配合的写手会自动按照规则交稿,但是新合作的对象或同时兼其他杂志的写手则不然。本来编辑应该要在整理稿件时修正过来,现阶段看到的纸本校样却有诸多疏漏,例如专访企划当中,对谈者在句尾大量使用的「xd」。有些杂志——尤其是周刊杂志,会写成(笑),因此每当悦子看到,都会产生「这个人也有在周刊撰稿」、「他的档期很满」等想法。 接着是交叉对谈与三方对谈常出现的问题,规定上对谈者的名字要使用黑体,对白的部分则使用明体,然而应该使用黑体的名字常常变成了明体。悦子将那些部分用红笔圈起来,写上「黑」。校对的时候,她一直专注地想着「黑黑黑」,不由得想起自从自己回到校对部后,因为薪水减少,没办法吃得太奢侈这件事。真希望有人能请我吃黑鲔鱼啊——她想。 校对到一半左右,出现一个叫「如果获得一百万,你会怎么花?」的企划,当中访问了二十个人,介绍他们如何运用这笔钱,以及一百万可以做什么。由于没有附上资料,悦子自己上网查清文中提到的所有商品、旅游行程和美体保养的具体价位;网路上查不到,就打电话和对方的窗口洽询,利用传真收取资料。当中真的有几个行程因为燃料附加费上涨而超出一百万,还有因为饭店整修、日币贬值导致物价上涨,以及加上消费税便超出一百万的珠宝等例子。 她在空白处写下「加上(燃料费)?」、「听说新馆还有空房」、「加上(未含税)?」等铅笔注记。把每一处都仔细地确认一遍,用红笔与铅笔留下注记后,她开始思索如果自己有一百万会怎么花。相信读者也会和她一样,将自己带入情境,在脑中驰骋梦想。 女性时尚杂志的校对工作,做起来真的很愉快。校对文艺书的时候不能太过「投入内容」,否则会出现盲点。而时尚杂志的校对工作,悦子完全乐在其中。她从文艺书籍的校对工作里学到「只看文字本身」的技术,因此很快地便掌握了一面开心地阅读报导,一面在脑中执行「确认文字」动作的诀窍。不仅如此,她还能赶在杂志发售前先一步知道尚未公开的年度流行单品、颜色和花样等资讯,还能趁着杂志介绍的餐厅还没客满时抢先去。这成了做这份工作的小小福利,意外让她每天都很期待去公司上班。 待在ssy noces》的半年虽然也很愉快,不过还是辛苦的时候占了居多,她输给了一心想着「我要胜任这份工作」、「我想得到认可」的自己。若是按照原订计划在那里待一年,或许会有什么转变,但现在能坐在校对部的椅子上、静静校对发售前的时尚杂志的时光,对悦子来说,已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因为她实在太过安静,杏鲍菇不时走来问:「还好吧?你肚子痛吗?」、「有没有呼吸啊?」臭老头,你吵到我了啦!悦子当下都很烦躁,不过通常她也因为太久没去上厕所而膀胱肿胀,于是小跑步地前往如厕。 「呦,好久不见,宽松世代。」 悦子边用手帕擦手边走出厕所,在门前撞见了贝冢。 「有吗?」 悦子想直接回办公室,贝冢却挡在面前。 「你现在负责部门内的其他书不是吗?做得顺利吗?都是哪一类啊?」 「女性杂志。」 「是喔,很好啊。对了,在周刊上连载的森林木一……应该说槙岛佑,那本书的初校校样昨天排好喽。」 悦子花了三秒钟才想起这个名字,马上抬起头回答: 「真的吗!我想看,我超想看!」 调去ssy noces》的时候,她忙得不可开交,没力气继续追进度。回来校对部后,虽然一时之间忘了,但那可是她至今读过唯一觉得好看的小说作品。 「好啊,你今晚有空吗?我请吃饭。」 「不用吧,我现在去拿,不然你晚点送来也行,干嘛一定要和你去吃饭啊。」 「有一家店我下次想招待作家去,想先去探探环境,一个人去很丢脸,你陪我去吧。我请客啊,那是东京高价位的店喔。」 「请客!」 悦子一口答应。贝冢先是感到傻眼,表情像在说「精神真好耶」,接着说「晚点见」,不知为何,有点小跃步地离开。 是永目前人在欧洲参加试镜。他在去年九月举办的spring/summer纽约时装周,第一次站上纽约伸展台。他们虽然说好任何事都能报告彼此,然而悦子当时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因此他也很少聊到自己的工作近况。悦子只记得他花了一年撰写的长篇小说全军覆没,除此之外的事情她都记不得了。回想起来,他们有点冷落了彼此。 ……就算这样,为什么我非得和贝冢来这种适合约会的餐厅吃饭不可啦! 整家餐厅的装潢十分摩登高雅,店内空间不大不小恰恰好,座席之间距离够远,灯光柔和昏暗,顾客年龄层偏高,现场没有会大声喧哗的客人,全部都是一男一女。 「难吃吗?」 看到悦子吃着鱼类料理真鲷的手停下来,贝冢略显忐忑地问。 「啊,不,很好吃,每一道都很棒。」 「那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为什么我只要稍微安静一点,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 悦子把剩下的真鲷全部塞入口中,稍微咬了咬,配着白酒下咽。 「你们都在这么高级的餐厅招待作家吗?之前和本乡老师餐叙的那家店也不是普通的高级。」 吞下口中的所有食物后,悦子用纸巾擦擦嘴问道。 「没有喔,不卖的作家就去一般的家庭餐厅。最近报公帐的门槛提高,有时会叫编辑自掏腰包呢。」 「什么,你也是吗?」 「常常啊,买再多腰包都不够用。」 悦子很想吐槽这句笑话,却也觉得没必要跟他多费唇舌,正色继续提问: 「问你喔,你为什么想当编辑呢?除了编辑,你以前还想当什么呢?」 「呃,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自己找人吃饭,又不提供话题,我们当然只能先聊自己了啊。我进景凡社是为了当ssy》的编辑,结束。你呢?当初为什么想进来?」 贝冢的表情有点受伤,思考片刻后说:「因为爷爷的影响。」 「爷爷?是某家居酒屋的老板吗?」 「我说我真正的祖父啦,他以前在磷朝当编辑。」 「是喔,好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去磷朝?」 「被刷下来了啊!那里靠关系没用啦!问这么多想死喔!」 悦子对忍不住大叫的贝冢比出「嘘」的动作。他转头看看四周,向颦眉注视他们的其他客人低头道歉。 「……你爷爷也是文艺编辑吗?」 「不,周刊,所以他几乎不在家。当时《周刊磷朝》刚创刊不久,一切非得上轨道不可,美日安保条约和学生运动闹得沸沸扬扬,老爸说他有时整整一星期都还不见得能见上自己的爸爸一眼。」 「你爸爸的职业呢?一样是编辑吗?」 「他是很普通的上班族喔。老爸很痛恨爷爷,当他听到我录取出版社时,简直气炸了,还想以死威胁我不要去耶!没办法,毕竟他对出版社的印象就是周刊杂志。」 「你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他还没死啦。不过啊,奶奶说他曾经四次吐血送医住院,还因为写了什么报导得罪政治团体,遭人暗中报复,伤了一只眼睛。听说爷爷有个同事写了类似的报导后失踪,尸体一周后在东京湾被人发现。」 「……」 肉类料理在悦子问完的同时上菜,悦子趁着贝冢细细品尝时,在较大的酒杯里倒入红酒。名叫「faisan coquige sauce」的料理原来是雉鸡肉淋上贝类酱汁,悦子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料理组合会是什么味道,怯怯地切了一小口送入口中。 「……好吃。」 吞下肉再配上一口红酒,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真的?你觉得适合用来招待作家吗?」 「不确定耶,狩猎季快结束了,我想还是要先吃过他们家一般的牛肉才知道。」 同样住在日本,置身出版业界,贝冢爷爷的故事在悦子听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悦子不知道该怎么提问,只好默默地切肉盛盘,这时贝冢主动开口: 「我和爷爷一起住后,家里什么没有,就书最多,类型涵盖了小说和非小说。我向爷爷借了很多书,读着读着也开始向往那个世界。进公司的第一年,我也待过周刊组,真的累死人了,继续做肯定会早死。」 贝冢把肉送入口中,喃喃道「真的很好吃耶」,转眼便将盘子扫空,大口喝着红酒。 甜点由小餐车送来,有七种蛋糕、六种冰淇淋和雪酪,以及马卡龙和巧克力。一看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餐车甜点,悦子感到肚子里的食物急速消化。 「我每一种都要,帮我切小块一点。」 悦子等不及男服务员解说完毕便说。 「你还要吃?」 「甜点不一样嘛!」 「甜点是另一个胃」的说法可是有科学根据的。ssy》二○一三年二月号上写到,那是因为食欲素的分泌,在胃里制造出另一个空间。然而贝冢断然拒绝,点了另外计价的起司。臭贝冢,装什么成熟啊,暴殄天物。 悦子望着盛装的分量明显多于其他桌的甜点餐盘,心想这一餐虽然吃得颇尴尬,不过餐点真的很美味,看样子没有白来一趟。 「好吃吗?」 贝冢看悦子吃水果塔吃到两颊鼓鼓的,忍不住问。 「豪出(好吃)!」 尽管从小家人教她嘴里有食物时不能说话,她还是满嘴塞满水果塔,笑容满面地答道。 「是吗,等牛肉的季节到时,我再带你来吧。」 「不用啦,这里太高级了,没道理让你一再请客。开发新餐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还有,牛肉一年四季都有,没有盛产季。」 悦子吞下口中所有的食物后说。 ——你认为文艺编辑是你的天职吗? 用餐结束后,悦子利用贝冢叫计程车送她去车站的短暂时间问道。 ——我也希望有天能做出一本令自己满意的书,让我确定这个想法啊。但至今我只做过几本接近满意的书籍,所以现阶段也还不是很确定。 贝冢立刻回答。 天职。这个单字对于现在的悦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隔日中午,悦子要出去买午餐时,今井从柜台里冲出来,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呀!怎么了?」 正在放空的她,差点吓得心脏跳出来。今井露出极不寻常的表情,害她失态叫出声音。即使如此,今井还是没放开她的手。 「你听说了吗?森尾小姐要辞职!」 「……什么?咦?」 「我在人事部同期进公司的朋友刚刚偷偷告诉我的。嗳,她有没有告诉你呀?我什么都没听说!而且她今天也没来公司上班!」 悦子急忙拿出智慧型手机传讯给森尾,然而对方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位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因为今井很黏森尾,惊慌得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悦子抱住她的背,安抚她的混乱情绪,这时后方传来下平尖锐的声音说「今井小姐」。 「我去吃午餐,请你先进柜台交接。」 「啊,是,抱歉。」 今井离开悦子的怀抱,快速说「如果她打给你,赶快告诉我喔」,小跑步回到柜台。但她才刚进去,藤岩便从电梯间走出来,于是她又探出上半身。 「贞操裤、贞操裤!贞操裤,来一下嘛!你听说了吗?」 「今井,安静闭嘴!」 下平……你露出马脚了啦……悦子暗忖。藤岩本人则因为突然被人连呼「贞操裤」而困惑,看看今井又看看悦子,朝后者问:「什么事?」 「嗯,总之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一小时后要去八重州的香格里拉饭店和作家餐叙,恕我拒绝。」 「大忙人有重要的会议要开,真了不起呢。」 悦子回头对着忐忑不安的今井点头,传达出「不会有事」的讯息,尽管她自己也是心中七上八下。接着,她抓住藤岩的手说「至少喝杯茶也好」。 令人不甘心的是,藤岩知道森尾可能辞职的消息。 ——差不多去年初秋左右吧,我偶然撞见森尾小姐和某杂志的某总编或某副总编在秘密谈话,我打招呼后,她们露出尴尬的表情,接着我就被叫出去了。那个某总编或某副总编的某某某,对我下了封口令。 ——那个某某某是谁很重要耶。算了,然后呢? ——所以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呀。原来如此~她要跳槽过去?她们很漂亮喔,是我们公司没有的类型。 藤岩若无其事地说着,悦子心中感到又气又难过,各种难以言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你为什么可以那么冷静?公司核准她提离职了耶! ——换作你呢?如果你现在有机会去ssy》,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吧?假设他们真的是友社的人,森尾小姐真的跳槽了,我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换了一家公司,换去不同的部门而已。 藤岩的一席话使悦子茅塞顿开:我到底在紧张什么?因为她没找我谈就辞职吗?还是因为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我想去的时尚杂志编辑部呢? ——至少对我来说,如果现在有机会能去磷朝或冬夏的文艺编辑部,我大概也会去吧。那里可是文艺编辑所追求的顶点。 藤岩说完「我该走了,否则会迟到」便走出咖啡厅,留下悦子一人面对只吃一口的三明治与冷掉的拿铁。但没过几秒,她的眼睛就捕捉到眼熟的身影,急急忙忙叫住他。 「伊藤!」 森尾的男友被叫住,露出天真到让人想揍下去的笑容,说声「河野小姐」,然后一手拿着餐盘,另一手拉开藤岩刚刚坐的椅子。 「喂,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森尾辞职了。」 「哦,是啊,去《un jour》是她的决定,我没有意见。」 伊藤自然地脱口说出那本杂志的名称。 ……原来是那里,前卫风格杂志。 只要知道藤岩说的其中一个「某某某」是谁,就能推出另一个。倘若她真的要去《un jour》,总编就是杜兰洁春香,副总编是八剑惠那。《un jour》的版面非常简洁,购买层和刊登的商品都与《c.c》南辕北辙,印刷纸摸起来较冷较厚,文字量虽少,却都直指重点,图说充满前卫风格界的专门术语。悦子想起森尾有点冰冷又成熟美丽的脸庞,突然觉得澎湃的心头好像缺了一角。 那里应该更有她发挥的空间。 两天后,森尾捎来讯息,说她递辞呈的那天,不是真的是最后一天,而是为了《c.c》的「小奢侈黄金周提案,来去夏威夷!」企划,教人羡慕又嫉妒地去夏威夷取材了。 「喏,礼物。」 由于森尾超过晚上十点才下班,悦子和今井决定先回家一趟,晚点重新在惠比寿集合。她们来到周末人潮汹涌的咖啡厅内,森尾将两个未经包装,外壳印着黝黑史努比图案的唇油放在桌上。悦子道谢收下,今井却突然责问:「先不管礼物!」 「你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不想听大家的意见,我想自己决定。」 「那至少告诉我们一声你想换工作嘛。」 「这是我的人生,我想自己决定。跳槽应该算得上是人生大事吧?」 悦子仿佛看见某位搞笑艺人当场表演铁卷门无情拉下的桥段。 「这是我好好考虑了一年所得出的结论,请你们不要生气。我只是换去其他公司,人还在东京呀,我们一样能像这样出来见面。」 「……那你还要当我婚宴的招待吗?」 「我很荣幸当你的招待,也已经和公司说好那天不会假日加班。」 今井眼泛泪光,数秒后回答「谢谢」。 《un jour》真的适合森尾待吗?前几天还很笃定的事,怎么到了今天就犹豫了?看着森尾用神清气爽的笑脸谈论夏威夷,悦子再次感到浮躁。我是怎么了?这就是森尾之前说的「女性朋友之间的羡慕和嫉妒」吗?但她在这方面实在太没经验,所以不确定是哪一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放在桌面的智慧型手机响了。是永打来的。悦子起身离席,走出店外接起,吐出白雾问:「喂喂?」 『喂?小悦,你在家里了吗?』 「抱歉,我还在外面。你回日本了吗?」 『嗯,刚到,好累喔——』 是永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累坏了,悦子告诉他「谢谢你这么忙还记得打电话给我」。 『不会啦,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抱歉,方便等下碰面吗?我想和你聊聊。』 明天是星期六,悦子放假。是永说他直接从成田机场去她家,悦子回答「欢迎你来」,结束通话,回到店里告诉她们自己先离开一步。 「小幸打来的?」 「嗯,他刚回日本。」 「感情好好喔~辛苦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森尾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挥挥手,然而悦子心中的烦躁未消,只能强颜欢笑地挥手说「拜拜」。 距离情人节的第一次约会过了一周年。尽管前几个月两人的关系有点扑朔迷离,不过悦子和是永现在是真正的一对情侣了,所以他才想第一时间向女友报告。 「我接到米兰的专属工作了。」 两人在二楼房间面向彼此,是永既害羞又开心地说。悦子想了一下,问道: 「……那是模特儿的工作对不对?」 是永点点头,说出口的品牌名称,是悦子也熟知,现在最夯的新兴品牌之一,二○一○年甫创,前年刚从autumn/winter的男性时装伸展台崭露头角,如今已在全世界的量贩店贩售,在表参道开了全球第一家旗舰店。景凡社《aaron》杂志的编辑非常中意是永,介绍他给设计师后迅速签约定案。 「好棒!恭喜你!这是他们第一次任用东方人对不对?」 「嗯,听说是这样,我责任重大,必须在米兰固定活动。」 是永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悦子理解到这句话后,复述一遍: 「……必须在米兰固定活动,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搬去米兰住,这是签约条件。约期先签一年,对方会提供公寓住处和保证人,我只要人到就行了。」 ……那我呢?我怎么办?悦子到口的话语卡在喉咙。 「还有,经纪人要我换个发型,所以我明天得去剪了。我觉得很苦恼。」 这句话虽然很像在开玩笑,不过悦子马上回答: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坚持留爆炸头呢?」 「这是自然卷喔。大概是我的家族在好几代以前有混到非洲血统,基因突然在我身上显现出来吧。我念书的时候也留过玉米辫和黑人发辫,并不是一直都是爆炸头。」 什么!竟然是自然卷! 等等,划错重点了。悦子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却无法在脑中整理好该怎么问。回到校对部后,她的脑海始终像是罩上一层纱。最后,她问了最在意的事: 「小幸,你接下来要专心当模特儿吗?不继续写小说了吗?」 语毕,是永明显脸色一暗。悦子之所以这么问,是她以为比起当模特儿,是永更想当一名有头有脸的小说家,至少两人相遇时,他给她这样的印象。脸色沉了数秒后,是永露出自嘲的表情。 「……你在责怪我吗?你认为我是因为作家路不顺,才想逃去米兰的吗?」 「我没那么想……是这样吗?」 她只听说他花了一年撰写的长篇小说全军覆没,却无法想象那对小说家来说是多大的精神打击。而她唯一认识的作家本乡大作,不管写什么恐怕都有人抢着帮他出书,问了也是白问。 是永沉默半晌,放弃似地笑着开口: 「小悦,你知道你前年校对过的《好像狗》,初版印了几本吗?」 「咦?我不知道,三万左右?」 悦子回答了她唯一有过编辑经验的ssy noces》一半左右的印量数字。如果结婚的情侣是这个数字,那么想读是永作品的人,大概是它的一半左右吧——这是悦子毫无根据的判断。 「是两千五百本。」 是永自暴自弃地说,宛如在嘲笑悦子的无知。 「……」 「定价不含税,一千六百日圆,印两千五百本。当然不会再刷,也不会出文库本。我的版税是百分之十。这样子,你应该算得出收入是多少吧?这就是花了半年一年写书换来的薪水,很少吧。这样称得上是职业小说家吗?」 「……可是部长说,有培养出一小群死忠读者……」 「真的就只是一小群,为了这些人出书只会赔钱。写了新的作品,也没人会帮我出书了。我(注:我 日文的第一人称从语感较内向的「自分」换成了一般男生私下使用的「俺」。)是真的没有才华吧。」 ……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个第一人称。 悦子仿佛看见男友努力堆砌至今的坚强外壳「唰」地散掉,同时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茫然。 「小幸,别这么说……」 「没错,我在逃避。我已经当不成作家了。我不想继续被你同情,所以才逃去……」 是永伸手捂住颤抖的嘴唇,将头扭开。 这是悦子第一次看见毫不掩饰的他。之前她曾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真实的样貌,如今知道这件事,不自觉地感到鼻酸。原来自己的手掌与嘴唇所碰触到的他,是隔着一层保护膜的。 悦子把手伸向他颤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骨感的身躯。她以为自己会被甩开,但是永捉住她的手臂,崩溃地哭了,细瘦的手指甚至抓痛了她的上手臂。悦子拼命咽下想哭的冲动。 知名品牌的专属模特儿看似华丽,实际上却相当不好熬,不过薪水也相对地高。如果一举成名,短短一天就能赚到相当于《好像狗》的版税收入。相对的,它的门槛也很高,是永却轻松地突破了那道窄门。他在原先没有预期的地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小幸。」 即使呼唤,他仍持续哭泣,悦子拍抚着他因为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背。白衬衫如发烧的孩子睡的被单一样,被汗水浸湿。 「小幸,你没有逃,只是不同地方的天神选上了你喔。你就抬头挺胸地当模特儿吧。」 「可是……」 「我相信你这次会一炮而红,接下来邀约不断,收入稳定。不留爆炸头,说不定还会有人找你拍戏呢。如果到时你还是很想写,那就写吧。丰富了人生经验,能写的题材说不定会更广呀。你不是逃避,只是现阶段先去了别的地方,去到有人期盼你去的地方而已。」 拜托,一定要传达过去,希望他感受得到!这是悦子有生以来最用力的内心喊话。她只希望这个人能获得幸福,希望他的所到之处光芒四射,所以她问不出口:你会舍不得离开我吗? 悦子在没有任何杂志截稿,安静到有如死亡森林的校对部里,吞声屏息地瞪着纸本校样,杏鲍菇问她:「有没有呼吸啊?」 「……忘了。」 悦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惊觉杏鲍菇站在旁边,吓得叹了一声。 「你在干嘛啦,吓死我了。」 「我已经站在这里一分钟了,看你好像很专心,不敢出声叫你。」 「有何贵干?」 「嗯,午休时间到喽。」 闻言,悦子讶异地转头确认周遭,办公室内只剩下每天自带便当的人,其他人全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感觉你过完周末两天,整个人都消气了。」 「如果你有这种感觉,那就请我吃鳗鱼饭吧。」 「呜哇,早知道就不叫你了。」 说归说,杏鲍菇还是带悦子去吃附近的鳗鱼饭。这家店从点餐到上餐要等很久,白饭烫到仿佛是用地狱沸腾的锅子煮成的,吃完它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有部长陪同,今天吃到超过一点再回去也没关系。 幸好她还有食欲。不如说,她今天进公司后就埋头工作,肚子猛烈地饿了起来。明明周末两天她还完全食不下咽。 「喂,你真的脸颊都凹下去了,是拉肚子吗?」 「贴心一点会死吗!」 ——我希望你陪我去米兰。 星期五的夜晚,是永止泣后说。 ——虽然不是时尚杂志,不过那里有间替在义日本人印免费报纸的公司征编辑,这样一来,小悦在那里也能工作。我希望你陪我去米兰。 深受所爱之人信赖,应该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才对,如果是一年前的她,或许会二话不说地点头吧。 ——抱歉,我不能去。 悦子答道。对她来说,只要听到「希望你陪我去」这句话就很够了。 他的要求应该只是在撒娇,因为不安,希望有人能陪伴在身边。而这个角色由女朋友悦子来扮演,最为恰当。上个月结婚的桃花为了支援工作繁忙的先生而走入家庭,如今人在香港。一样是二十五岁的朋友,对人生做出了选择。悦子大可和她一样,夫唱妇随,这对二十五岁的人而言并不会太早。她可以用情人的身份支援对方的生活,帮助他在异国大放异彩,如此一来,人生应该会过得很充实吧。 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对了,河野小姐,你这次还没向ssy》提出人事异动,确定不提吗?」 「不提。」 森尾奔向了更适合自己发挥的舞台;是永曾经一举获奖,这条作家路却走得不长,如今在异地为其他天职翱翔。在悦子心中,是永如ssy》般梦幻。在是永心中,悦子大概恰似「文艺」吧。不论如何追寻景仰,那样东西也不会为自己停留。尽管握着彼此的手,两人的距离却无穷地远。所以他们只能学着武装,好让对方接纳自己。 「我要继续当校对员。」 校对了三个月的女性杂志,悦子明白了自己只是「读者」。最爱时尚杂志和流行服饰的头号「专业读者」。杏鲍菇被悦子的回答吓傻,再次询问:「你确定?」 「确定,因为ssy》不是我的天职。」 回答之后,从星期五的夜晚憋到这一刻的泪水瞬间决堤。 「河野小姐?」 杏鲍菇吓得手足无措,手肘勾到旁边的杯子,水泼到桌上,连衣服也湿了。悦子哭着对手忙脚乱叫店员的主管说道: 「为了获得认同当上ssy》的编辑,我进入景凡社工作,却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是待在校对部。开始校对女性杂志以后,我才发现这份工作非常愉快,面对时尚杂志,我在校对时不会漏看也不会犯错,同时也很不甘心,自己的才能只能发挥在这种地方……」 「……」 「想做的工作和适合的工作是两回事,我直到昨天才想通这件事。其实我很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好希望自己是当ssy》编辑的那块料。」 她在心中挥别了憧憬多年的职业,并与交往一年,感情深厚的情人告别。她不想当对方的绊脚石,所以选择离开。还有,一旦去了米兰,她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时尚杂志校对工作了。她又不懂意大利文。 「……总之,我们先吃鳗鱼饭。」 杏鲍菇的声音传来,悦子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放了碗鳗鱼盖饭。她用桌上的纸巾擤了五次鼻涕,拔开筷子,合掌后将冒着凶猛热气的鳗鱼和米饭扒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它。 杏鲍菇说,在二十五岁遇到人生的岔路,烦恼该如何前进的人比比皆是,而且人生的岔路可不只一条。 ——你还有三十五年才退休,不需要现在急着悲伤领悟什么大道理啊。如果哪天你又想去时尚杂志编辑部了,到时再填申请单吧。你看绵贯小姐还不是直到四十三岁才来校对部。 泪水洗净了这几个月盘踞在悦子心中的烦闷,睡眠不足和精神疲劳一口气席卷而来,就像刚上完游泳课紧接着上物理课那种头痛身体也痛的疲劳,下午工作时,她好几次打瞌睡头撞到桌子,眼看「不是桌子死就是额头亡」时…… 「宽松世代在吗——」 出声回应或者转头都将万劫不复,悦子装聋作哑,继续打盹。明天才截稿,再提早一小时进公司好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睡觉。 「你在嘛,回我一下会死吗?」 贝冢咻地移动到悦子身边,悦子仅微微挪动趴在桌面的头应道: 「咖啡……」 「什么?」 「你买咖啡过来,我就回你……」 「你的脸好吓人喔,怎么了?」 想想还是不行,剩下的分量提早一小时上班也赶不完,今天不追上进度只是逼死明天的自己。 「贝冢,我们家的河野有点低潮啦,你也帮忙打气一下啊。」 「你是要我请这家伙喝咖啡?」 「你八成又是来找她处理一些疑难杂症吧,那请她喝一杯咖啡不过分吧?我也请她吃了鳗鱼饭啊。」 头顶传来某种交易的声音。隔了几秒,肩膀被人用力摇晃,悦子被迫起身,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喝着黑咖啡了。眼前的人是贝冢。 「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请你出来喝咖啡啊,你很夸张耶,梦游症患者是不是啊?真的是边睡边校对耶。」 桌上放着文艺书的纸本校样,悦子回想起自己又被交付了什么疑难杂症。快速看过去,内容巨细靡遗地描写了关于一九四○年代的new look时尚,校样上有悦子写的铅笔注记,她心想:这是我写的吗?我也太适合做校对了吧?可恶! 还带着温度的咖啡流入胃里,慢慢地唤醒了全身的细胞。迷雾终于散去,悦子做了口深呼吸。 「谢谢,我终于有点清醒了。」 「哪里,要谢的人是我吧。等等,你的脸怎么了?」 「……森尾要离开公司,我难过到哭。」 悦子就是不想和他说真话,所以撒了谎,想说单恋森尾的贝冢听了应该会像吃了记闷棍,到时自己再来嘲笑他,真是一石二鸟,想不到贝冢只是普通点头说「是吗」。 「你知道了?」 「对啊,上周赛西儿在大厅大呼小叫嘛。」 啊,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是说,他的部门里还有格局远胜他的森尾的男友在,可能早就自暴自弃死心了吧。可恶,没整到他。 「……笑一笑吧。」 贝冢突然莫名其妙看着旁边说。 「什么?」 「你笑起来很可爱,多笑一笑吧。」 「这是妄想中的帅哥台词耶,你怎么好意思说?你说了只会更加让人觉得全身不对劲!」 「很好,你全醒了!回去工作!」 贝冢不高兴地脸红,拉起悦子的手臂逼她站着,推着她的背前进。不用你说我也会走!悦子愤慨地走出店门。贝冢留在店里,一手拿着铅笔,摊开纸本校样。 ……他终于学乖,会自己确认稿件了耶。 这是编辑的本分,悦子却佩服起来。是说,日文「全身不对劲」写成「虫酸涌现」,那到底是像梅斯卡尔酒一样加了虫的醋呢?还是脖子以上是虫的头的妖怪呢?她虽然用了这句话,却越想越迷糊。是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恶心。坦白说,贝冢说的那句话一点也不恶心,涌现的是令人舒服的「虫酸」。 悦子从冷风呼啸的户外走入温暖的公司大楼,柜台里的今井和刚刚的她一样,半眯着眼在与周公下棋。 ——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知道啊蠢蛋。要你管啊蠢蛋。 悦子走去搭电梯,同时用指甲剥下黏在脸上的泪痕,双手拍拍脸颊,轻轻弯起两边嘴角。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