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的天使》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拜托你,札克──请你……杀了我── 世界总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双蓝色的眼瞳,看起来才会是那样。 (爸爸跟妈妈今天感情也很好呢。) 待在家里时,爸爸跟妈妈会一整天,用没有人分得开他们的强大力道牵著彼此的手,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接著,他们彷佛变成了人偶一般,一动也不动。 我从房间门口,凝视著这幅幸福的景象。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妈妈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 爸爸的眼睛是黑的,妈妈的眼睛是蓝的。所以我的眼睛颜色是遗传自妈妈。可是妈妈的眼睛跟我的眼睛有点不一样。妈妈的眼睛就好像点了雨水做成的眼药水,很混浊。 妈妈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脏的呢……我想不起来。 「嗯。」 我盯著她污秽混浊的双眼,轻点点头,然后跑向他们两个的身边。但是,不管我怎么跑,都没办法从房间门口前进半步。 (为什么……?) 我气喘吁吁地当场蹲了下来。绝望这两个字,在心里累积得愈来愈多。 「瑞依,你怎么了?」 一直以同个姿势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没办法,到你们那边去。」 我注视著爸爸那双有如黑色钮扣的眼睛,如此回答。 就在这个瞬间。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像是被某种东西涂掉了一样,渐渐变成一片空白。 铃──……铃──…… (什么声音……?) 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 一道宛如从水里传出来的铃声──…… floor b7 彷佛渗透开来的铃声,在耳膜深处响起。 感觉眼底似乎有股麻木感,瑞依不经意地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这是张摸起来很坚硬的白色椅子。在她的眼前还有另一张一样的椅子,面对面摆著。 这里是瑞依不知道的地方。这里空无一物,像心理谘商室一样单调无趣。周遭飘荡著冰冷的氛围,甚至能看见吐出的气息。 (这里是,哪里……?) 疑惑的瑞依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周遭。 「……」 但是从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那瞬间开始,她就像失忆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瑞依知道这个世界属于现实。因为这里跟梦境不同,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前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来我刚才是在作梦啊……) 瑞依轻轻叹了口气后,除了这个世界是现实以外一无所知,像是被吸引般走到窗边,注视大片窗户外面的景象。 (……蓝色的,满月。) 窗户的另一头,高挂著散发出诡异蓝光的月亮。但那颗月亮的大小、颜色及光辉……都不自然得像透过萤幕显示出来的。 (感觉好像假的……) 而且蓝色月亮不是常见的现象──…… 以前,医生曾这么说过。 (医……生……?) ──医生,是谁……?那是什么人?我想不太起来。 瑞依的眼皮底下,只浮现出穿著纯白长袍的朦胧背影。 (……医……生?) 而这个瞬间,脑袋就如快消失的脑细胞都苏醒过来般变得清晰── 「对了……我应该是,到医院了。」 她不禁脱口说道。 (记得这里好像是诊疗室……) ──但是我并没有生病……因为,我根本不觉得哪里会痛。那我怎么会来医院呢? 「唔……」 这时候,一阵和从梦中醒来时一样的剧烈晕眩感向瑞依袭来。 (好不舒服……)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瑞依不禁蹲下来,一闭上眼,在梦中听到妈妈说的话就在耳朵里回荡。 「总之,先去爸爸跟妈妈那边吧……」 瑞依就像是受到那道声音呼唤般,脚步踉跄地离开房间。 ▲ ▼ ……──这里不是我知道的医院。 瑞依想不起来自己为何来到医院。但她的直觉知道这不是她熟知的医院。 (是在睡著的时候,被带到其他楼层了吗……) 眼前有条长得看不见尽头,铺著白色瓷砖且无人行走的走廊。瑞依踩著还有些摇晃的脚步,走在这条连一声叹息都听不见的诡异走廊上。稍微走了一段路后,瑞依找到了一扇黑色格子门。门上嵌著类似要插卡的装置物。 瑞依边保持警戒,边轻轻用手推门却无法推开。当她试图强行打开门时,装置就发出了哔哔声。 (是不是需要卡片……) 瑞依凝视格子门的隙缝,窥探门另一端的状况。周遭很昏暗,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不过她隐约看见像是电梯的东西。 (好想赶快回家……) 瑞依强烈抱持著这个愿望的同时,以严肃的眼神注视前方,咬紧了嘴唇。她的嘴唇乾燥得感觉到疼痛,脑袋也像吃了药后一样晕。 (还是觉得好不舒服……) 视野摇晃得像被关进万花筒里的瑞依,再次顺著走廊前行。 「咦……墙壁上写著什么……」 但是,当一串奇妙的文字忽然进入瑞依视野里的瞬间,她就像被下了束缚咒而无法动弹。 『你究竟是谁,是什么人?』 『应该由你亲自确认。』 『是原本的容貌,还是期望的模样?』 『是天使,还是祭品?』 『知晓自己,门便会开启。』 「……?」 这段像是某种咒语的文章令瑞依感到有些害怕,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是天使,还是祭品? (我……) ──两种都……不是……? 这个答案无意识地浮现在瑞依的脑海时,她看见写著文章的墙壁旁不远处,有一扇跟刚才那间诊疗室一样的门。 这一瞬间,瑞依就像受到他人操纵般,打开了这扇门。 ▲ ▼ 门后是跟刚才那间诊疗室一样单调的房间。房间中央有张ㄈ字型的大桌子,上面摆著白色的电脑。瑞依悄悄靠近那部电脑,按下位于键盘上侧的电源键。 (打不开……) ──是坏掉了吗……? 正当瑞依微微歪著头时,她忽然感觉有人从天花板上注视著她。她缓缓向上看去,就看见天花板挂著像是监视器的东西,镜头跟著瑞依移动。 (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是赶快搭电梯出去吧…… 瑞依在桌子周围走著,寻找用来开门的卡片是否掉在附近。 「透明的墙壁……」 入口对面的一整面墙是以一片毛玻璃制成。 她沿著墙面行走,就看见墙壁中央站著一名女孩。那名女孩有著长及腰际的淡金色头发,身材娇小纤瘦。 (面无表情……) 女孩和倒抽了一口气的瑞依一样倒抽一口气,瑞依一眨眼,她也同样眨眨眼。 「……是平时的我。」 那毫无疑问,正是瑞依自己的身影。 (只有这面墙是镜子。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马上看出是我自己呢……) 在不知不觉间丧失记忆,甚至一时之间无法认出自己,这让瑞依微微感受到类似恐惧的情绪,内心变得焦虑。 瑞依再靠近镜子一步,想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模样。同一瞬间,桌上那台原本没有打开的电脑传出了擅自打开电源的声响。 她快步走到电脑前面,随后黑色的液晶萤幕就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连显示出不规则的长串英文字及数字,然后又消失不见。 (这是某种程式吗……?) 瑞依直盯著电脑,突然,画面显示出白色的文字。 ──情报画面已开启。 ──资料填写。 接著电脑随著文字开始发出语调平淡的声音。 ──请回答问题。 ──你的名字是? (名字……?) 「……瑞依……瑞吉儿.加德纳。」 瑞依像是回想起来似的回答。 ──年龄? 「……十三。」 ──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到医院……等恢复意识后就在这里了……」 ──为什么? 「……?」 ──为什么? ──为什么? 「……」 (好可怕……) 这段不给人空档回答,又毫无意义的连续提问令瑞依的表情僵住。 ──为什么? ──为什么来医院? (为什么……来医院……) 心脏不知为何地加速跳动,开始发出疼痛。瑞依微微吐气以调整呼吸,同时稍稍远离了电脑。 (……谋杀……案……) 这时,瑞依脑海里突然隐约浮现出一小段记忆。但瑞依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记忆,也没有方法可以确认。说到底,她也不曾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 「……因为我看到了人死去的场景──被杀的场景……就在我眼前……」 瑞依和那一晚目击惊悚光景时一样微微睁大双眼,说出这段话。被杀死的人还有杀人的人,想必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因为她连他们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唯一能清楚想起来的只有男人跨坐在女人身上,用菜刀刺杀她的模样。 「所以就被带来做心理治疗……」 如此说著的同时,瑞依不经意以客观的视角回想起接受心理治疗的自己。 诊疗室是个彷若天国的纯白空间。眼前坐著一位戴著眼镜,穿著白袍的心理医生。医生直直盯著瑞依那双犹如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双眸,露出温柔微笑。 ──今后你想做什么? 电脑跟那名医生说出一样的提问。 「……我想从这里出去。我想见爸爸和妈妈。」 瑞依忽然回神并抬起头,边回想著记忆中的家人,边自言自语似的回答。 ──填写完毕。 ──发放启动游戏的钥匙卡。 电脑萤幕显示这段文字后就发出细微的声响,变成一片漆黑。 (……?) 瑞依再一次按下电源键。但电脑没有再次启动的动静。电脑侧面则出现了一张卡片。 (这一定,是用来打开那扇门的卡片……) 瑞依从电脑上抽出卡片后,就逃跑似的离开房间,前往那扇门。 ▲ ▼ 把卡片插进嵌在门上的装置后,门便伴随著「嗡──嗡──嗡──」的重低音敞开。往深处走去,果真在那里发现了电梯。 瑞依按下往楼上的「▲」按钮,然后跑进电梯里。就在她想伸手碰触电梯按钮,前往一楼时,她发现b7这两字正亮著,显示出目前所在的楼层。 (b7……?好奇怪……我原本所在的地方,不是这种地底下……) ──而且电梯只有前往b6的按钮。刚才打开电梯时按的按钮,好像也没有「▼」按钮…… 就在此时,电梯内传出宛如教会钟声般「当──当──当──」的声响── ──最底层的她已成为祭品。 ──各位请在各楼层做好准备。 ──此处开始即为游戏区域。大门即将开启。 并响起如机械一般,毫无抑扬顿挫的嘶哑女声。 floor b6 电梯发出「砰」的沉重声响后,停止运作。 (电梯停下了……) ──刚才的广播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清楚讲了什么…… 脑袋依旧朦胧得像身处梦境,瑞依走出了电梯。接著,她闻到这层楼飘散著彷佛被直接带进恶梦中,令人反胃的臭味。 (好臭……) ──这里真的是建筑物的里面吗……? 在眼前展开的是跟刚才宛如医院的楼层截然不同,像无人地下停车场一样荒废的地方。明明应该是大楼的内部,却简直像在外头一般,有著像是用柏油铺成的道路,在地板上延伸而去。地上随处摆放的垃圾堆积如山,甚至看不出那些东西在变成垃圾之前的原形。这些垃圾大概被放置不管很久了,满是厨余腐烂的臭味。垃圾山上聚集了大群果蝇、没看过的虫,以及有著黑色光泽,多到数不尽的蟑螂四处乱窜。这幅光景骯脏得令人作呕。 ──好恶心。这里真的是我没看过的地方…… (……总之,必须找到出口才行。) 瑞依别开视线,不看四处窜动的成群小虫,闭上嘴巴屏气走过垃圾之间。 走了一小段路后,瑞依忽然看见暴露出水泥部分的墙壁上,贴著被放大复印的新闻剪报。 「无差别杀人?」 ──xx年xx月xx日在xx州xx道路上,发现一具男性遗体。 遗体上残留有被利刃划伤的巨大伤口,目前正以谋杀案的方向侦办中。 自上个月起,xx州内就持续发生类似手法的谋杀案件。 由于被害者之间没有关联及共通点,附近居民需要多加留意。 瑞依挂著彷佛刚睡醒的空洞表情,茫然地看完这篇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 ──匡啷…… 此时,有道令人心生恐惧的声响从墙壁另一头传进瑞依的耳里。那听起来像是空罐掉上地面的声音。 (有人在吗……?) 瑞依微微倒抽一口气,四处张望。但周遭空无一人。可是,肌肤却不断地感觉到空气中有种强烈的奇妙气息。 (赶快走吧……) 瑞依动身远离那道恐怖声响,开始在楼层内徘徊,寻找出口。 不久之后,她不晓得已经在彷佛迷宫的道路上走了多久。周遭只看得到虫子爬走,完全找不到出口。稍微感到疲累的瑞依像电池耗尽了电力般突然停下,然后呆愣地看著天花板的蜘蛛网。 (……那是……) 有一瞬间,瑞依稍稍睁大了双眼。因为她从好几层蜘蛛网的缝隙中,看见正在闪烁的紧急逃生口标志。紧急逃生口的标志旁,写著「ev〈elevator〉通道」几个字。 (电梯……是出口吗?) 瑞依像被微弱的绿色光线吸引过去般,奔向逃生口,站到门前。不过门上没有把手,试著推动也没有打开的迹象。 (怎么样才能打开这扇门呢……) 正感疑惑的时候,她惊觉到有股气息便转身看往背后。在视线里的是没有光线,如小巷弄般延伸而去的通道。瑞依前去观察那条通道,里头弥漫且散发出更不寻常的臭味。 「…………」 瑞依默默感觉要走进这条路,有点可怕。 ──……来,瑞依你也过来吧。 但是,脑海里有一道彷佛从天而降的温柔声音,对呆站在原地犹豫的瑞依轻声细语。 (对了……要赶快……回去爸爸跟妈妈那里……) 瑞依稍稍屏住呼吸,就如潜入水中般,摇摇晃晃地走进充斥著许多没见过的虫子的通道。 ▲ ▼ 每踏下一步,靴子底部就传出虫被踩扁的不悦声响。 穿过犹如巷弄的通道,来到一个像是小空地的狭窄空间。里面像即将进入黑夜般昏暗。但当眼睛逐渐习惯昏暗后,瑞依开始能看见四处都散布著暗红色的痕迹。那是会让人认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些残忍事件的恐怖痕迹。 (这是……血……) ──可是,为什么大楼里会有血……? 感到疑惑的瑞依张望四周,在被黄色电灯泡照亮的红砖风格墙壁上,看到用白色粉笔写著类似在b7所看到的文章。 『──这里每个楼层都拥有与各楼层气质相符的人们。』 『按规则,那个人不能离开自己的楼层。』 『若不想被那个楼层的人杀死,就只能登上其他楼层。』 (是涂鸦吗……?) 瑞依一边阅读这段文字,一边茫然地记住了内容。她不是刻意想要记住是下意识记住了。她总是如此。瑞依天生就非常聪明,读过一次的书也是不管内容再怎么无趣,她都不会忘记。 涂鸦旁边又贴著一则剪报。剪报上也跟墙壁一样,染到了让人觉得是遭到砍杀时飞溅出来的悚然血痕。 「小巷弄内的杀人案」 ──xx年xx月xx日,于xx州再次发现一具遗体。 由邻近居民在镇上小巷弄中发现。外表所见推测是十几岁的少年,但身分不明。 遗体上有巨大刀伤,目前视为连续杀人案进行侦办。 瑞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读完这则报导。 (十几岁的少年……) 大概是因为对方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唯独这部分令她莫名在意。但现在不是继续在这种诡异场所逗留的时候。 (要赶快回去才行……) 瑞依微微叹了口气,打算再次踏出脚步。不过就在此时,「唧唧」──天花板上传来一道怀念的叫声。瑞依抬起头,望向叫声传来的方向。接著,她发现靠近天花板的墙上有个不自然的破洞,里头有只白色小鸟像是想诉说什么似的,不断鸣叫著。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小鸟……?) 瑞依歪著头。如果b6的楼层标示是正确的,这里应该是非常深的地底下才对。 (……小鸟好可爱。) 但在思考这一点之前,她的内心先涌上了想摸摸小鸟的想法。如此可爱的生物忽然出现在这种毫无人烟又骯脏的地方,让因为突然来到这种地方,而难掩不安的瑞依感到放心及高兴。 「来我这边。」 瑞依以温柔的语调呼唤小鸟,对它微微招手。可是小鸟只跟瑞依一样歪著头,没有要离开洞里的意思。洞里很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但小鸟看起来好像有些虚弱。 (说不定它是肚子饿了……) 「等我一下……我去找点吃的过来。」 瑞依面带柔和的微笑对小鸟说道后,小跑步离开了小巷弄。 ▲ ▼ 瑞依一边四处寻找路上有没有掉著食物,一边往楼层的更深处前进。走到底后,她不经意瞥见有道类似车库铁卷门,而且只打开一半的隔间门。可以看见铁卷门的另一头摆著似乎被人踢到变形的置物柜。 (说不定有什么吃的……) 瑞依从正好打开与自己身高差不多高度的铁卷门下钻进去。 门后的场地似乎原本是某种工厂。在入口旁边不远处,就有个沾著暗红色液体的洗手台。但转开水龙头,也没有水流出来。 (口渴了……) 虽然想不太起来,不过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一阵子没进食了。 在触感粗糙得不像是室内的柏油地板上,四处散落著弄脏的工作服,周遭也摆著几个被随意摆放,大小不一的木箱。当中也有瑞依应该能够轻松进入的大箱子。 (这里原本是什么工厂吗……) 瑞依淡淡心想,同时把木箱一个个打开,寻找有没有食物放在里面。 但是,每个箱子都是空的。 「啊……」 不过最后打开最小的箱子时,里面放著快吃完的爆米花袋子。 (太好了……虽然有点受潮了,但是应该还能吃。小鸟会吃爆米花吗……?) 瑞依安心下来的同时,也慎重地把这袋爆米花放进背著的黑色小包包里,避免爆米花掉出来。随后当她起身,准备回去小鸟所在的地方时,却感觉鞋底传来不同于踩扁虫子的触感。瑞依把脚移开,捡起自己踩到的东西。那不晓得是被谁揉成一团丢掉的一则新闻报导。 「连续杀人魔」 ──xx年xx月xx日,在xx州的xx工厂内发现了约翰.史密西(26)的遗体。 从刀伤上可以判断,此事件就是让这座城镇陷入不安的连续杀人魔所为。 事件发生在被害者开心地对同事说「明天新车会送来」的隔天。 ──毫无脉络的杀人案件,使城镇陷入恐惧当中。 ──杀人魔……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到这种报导……是不是跟这栋大楼有什么关系……?) 瑞依读著这则恐怖的报导,同时脑中忽然环绕著这样的不祥预感。 此时,远处传来小鸟彷佛在呼唤瑞依的「唧唧」叫声。 ──对了……要快点回到小鸟那边…… 瑞依像是瞬间失去兴趣般把新闻报导丢到地上,小跑步回到巷弄里。 ▲ ▼ 唧唧……──小鸟像在告知自己的所在位置般,在巷弄里持续鸣叫。 (不晓得它有没有乖乖等我……?) 小鸟还待在原地让瑞依稍稍松了口气,同时,她也从小包包里拿出爆米花袋,在两边手掌上各放两三颗爆米花,再递给小鸟。小鸟像是被食物的香味吸引般战战兢兢地离开破洞,轻轻跳上瑞依的手掌,开心地啄食著爆米花。 「全部吃掉也没关系哟。」 (……真可爱。) 瑞依用温馨的神情,看著小鸟努力吃著爆米花的可爱模样。她从以前就喜欢可爱的动物。光是跟可爱的动物在一起,就会莫名地感到内心逐渐变得异常祥和。 (那只小狗……也很可爱呢……) 瑞依凝视著小鸟,同时不经意地想起以前养的小狗。 (啊,对了……这么说来,我以前有养小狗……) ──说不定记忆正一点一滴地恢复…… 但是,瑞依还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自己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想得起来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年龄、是来接受心理治疗的……还有目击到陌生人被杀害的现场。 瑞依伸手想抚摸小鸟的身体,以甩开浮现在脑海的糟糕回忆。 「咦,受伤了……?」 不过,她突然发现小鸟其中一边的翅膀似乎刚被利刃割伤了,满是鲜血。 (看起来好痛……而且,这样它没办法飞。) ──……要帮它治疗才行。 瑞依将站在手心的小鸟轻轻放到自己的腿上。 「没事的,你先不要动。」 接著她从放在小包包里的急救包中拿出绷带,像在包装重要的礼物般,替小鸟的身体包扎。 「……这样就行了。」 整齐地包扎好时──匡啷……这次那道诡异的声响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这一瞬间,瑞依手中的小鸟彷佛察觉到什么,开始不断颤抖。 「……没事的,不用害怕。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好吗?」 瑞依不管那道逐渐接近的悚然声响,一边抚摸著小鸟温暖的身体,对它投以温和的笑容。但小鸟表现出很不自然的恐惧,溜出瑞依的手中,掉落到地面。 「不行,不能逃跑。」 瑞依开始追赶无法好好飞行,往声音来源前进的小鸟。 「来,快来我这边。」 就在她微笑著对小鸟伸出手的那一刻── 纯白小鸟的身体,在她眼中迸裂成两半。 红色液体顺著拋物线溅到瑞依的脸颊上。那依旧温热的血液流过白皙脸颊,滴落地面,在一瞬间的寂静后,一阵轰然大笑贯穿了瑞依的耳膜。 「呀哈哈哈哈哈!」 被突然发生的事吓得呆愣在原地的瑞依眼前,站著一名身材纤瘦高大,脸上挂著疯狂笑容的男子。男子身穿有些骯脏的红色裤子,头戴著画有大箭头图案的黑色连帽上衣兜帽。而他的左手,握著应该能轻松夺走人命,宛如死神所持有的那种巨大镰刀。 但瑞依看不清楚男子的容貌。因为男子的脸和皮肤缠上了厚厚一层绷带,彷佛想隐藏什么。 ──……是谁? 那名男子异常的模样,令瑞依忍不住后退。 「你刚才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呢。」 看到这样的瑞依,男子勾起嘴角,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然后,他俯视著比自己矮小许多的瑞依说── 「但现在则是绝望……!」 他用几乎能撕裂耳膜的音量大声说完,一步步走近才刚见面的瑞依。在看起来开心得无法自拔的男子脑海里,浮现出瑞依对小鸟露出微笑的表情。那正是让男人满足的表情,而这个瞬间也让他确实认知到瑞依是作为祭品的存在。 ──……什么? 绝望这个词,让瑞依的内心忽然回想起杀人案现场的景象,让她的身体僵直不动。那幅光景……想必绝不是绝望以外的任何事物。 ──可是,如果是陌生人被杀,会感到绝望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瑞依一试图回想,就有股不晓得从何而来的不明恐惧渐渐支配她的内心。 「现在开始,我数三秒。所以啊~你试著逃跑吧!然后哭泣尖叫,求我饶命吧!让我看看更多绝望的表情!」 男子凝视著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瞳,一边大笑,一边对明显陷入混乱的瑞依如此喊道。 瑞依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懂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唯独小鸟裂成两半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她的眼皮底下,挥之不去。 「3……」 但她没有时间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形。 (要……赶快逃……!) 瑞依像是突然回神似的,背对著开始倒数的男子逃走。 接著她马上想到自己唯一知晓的躲藏地点,以最快的速度跑往那个地方。 ▲ ▼ 「……啊?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砰、砰──楼层内响起男子焦躁地踹著木箱的声音。 (他一定就是报导上写的杀人魔……) 瑞依躲在那间刚才找到给小鸟的食物,类似工厂的房间里的大木箱内,一边像只猫咪一样缩成一团,一边紧闭著眼。 (……不过,我知道你躲在哪里了……) 「就把这些烂箱子全部打坏吧。」 (……!) 这句自言自语,令瑞依不禁睁大眼睛。 (……神啊──) 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不会被男子发现。 但是事与愿违,男子就如他的宣言,接连砍坏视线所及的箱子,发出清脆的砰砰巨响。瑞依深知自己藏身的箱子也将不例外,开始感到害怕。 (……!) 瑞依感觉到男子正在接近自己,便摀起嘴巴避免发出声音,同时反射性地靠到木箱的侧面。不晓得是否正好位于视线死角──男子没有砍坏瑞依躲藏著的木箱。 「呿!到处都没有嘛!……要是让我找到那家伙,绝不饶她!」 男子没发现在木箱 里浑身发抖的瑞依,在鲁莽地随机破坏木箱后恶狠狠地如此说完,就回到某个地方去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后,瑞依有些害怕地偷偷从木箱里探出头,确认周遭。 (他走掉……了吗……?) 已经看不见男子的身影了。 (得在那个人找到我之前,从这里离开才行……) ──一旦被抓,我应该……会被杀掉。 瑞依的脑海里,回想起暗红色血液四处飞溅的光景。此时,唧唧……她听见已经不可能听到的鸟鸣声──是幻听。 (对了,小鸟……) ──去小鸟那里吧…… ▲ ▼ 「…………」 瑞依为避免被那个恐怖男子发现,一边维持警戒,一边战战兢兢地回到巷弄里,就看到被砍成两半的小鸟躺倒在血泊中。小鸟不久前还活著的这个事实似乎都是虚假的一般,已经没有呼吸了。 (好过分……) 「……过来,我带你走。」 瑞依轻轻把断成两半的小鸟放上手掌。小鸟的身体表面变得有些僵硬,但还很柔软且有些温热。她觉得,这就像稍微冷却后的面包。 (至少我想埋葬它……) 环视周围,就看见一把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大铲子竖著摆在墙边。瑞依暂时放下掌上的小鸟,用沉重的铲子迅速在地上挖出可以放进小鸟的洞。 但她再次拿起小鸟,想把它放进洞里埋葬时,心里却涌现了某种既奇妙又不平静的异样感。 ──……不对。 随后,瑞依的双眸逐渐变成彷佛映照著世界末日的澄澈蔚蓝。 (……不对──不是这只小鸟……) 它之前不是这样。不是这种模样。不是这种可怜的模样。 瑞依在心里如此想著,同时睁大她清澈的蓝色双眼,注视断成两半的小鸟身体。那副残忍的模样,不是瑞依觉得可爱的那只小鸟。 (……必须把它治好……变回那只小鸟。) 瑞依的指尖边些微颤抖著,边从放下的小包包里拿出裁缝用具。那是她平常用来制作人偶的裁缝用具。 「不要紧,已经不会痛了……」 瑞依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把小鸟的身体接合在一起,然后像在安抚它一般不断抚摸著小鸟的身体。 (……这样的话,它到了天堂也飞不起来。) 而且,那只小鸟原本更可爱。 ──所以…… 「我会把你『修好』……变回我的小鸟──」 瑞依如此低喃细语,只以嘴角勾出浅浅的微笑。接著用大根的针与跟羽毛一样白的线,仔仔细细地把断成两半的小鸟身体缝回原本的样子。其实没有人教过她,不过瑞依从小就很擅长裁缝。瑞依睁大双眼,专心俐落地缝起小鸟的身体,都忘了自己正身处于危险中。虽然有缝线,但小鸟的身体就只在几分钟之内变回了原形。 「……看,缝合得很漂亮呢。」 摸摸体温变得比刚才稍低一点的小鸟,瑞依把它的身体轻轻埋进洞里。随后,她在小鸟旁边看到发出亮光的东西。 瑞依好奇那是什么,便用手掌捞过土壤表面并捡起发亮的物体,发现那是张不知名的卡片。 (是有人弄丢了吗……?) 假如是那个男人弄丢的──搞不好是电梯的钥匙……当她忽然想到这件事时,匡啷──犹如踢开空罐的不祥声响再次响起。 (……!要赶快找到出口才行……!) 瑞依马上就理解到这道声音究竟代表著什么。她把小鸟吐出来的卡片放进自己穿著的白色外套口袋,迅速站起身。不过同一瞬间,她听见头上传来兴奋的笑声。抬头一看,那名男子就站在架设于整个楼层的排水管上。接著,他轻盈地从排水管上跳下来,用兜帽深深盖住脸的连帽上衣男挡在出口前面。 「终──于找到你了……」 男子凝视著害怕的瑞依,在包覆著皮肤的绷带底下,露出跟第一次遇见瑞依时相同的无惧笑容。他猛地睁大能从绷带之间看到的眼睛,对瑞依挥下那把大镰刀,然后如恶魔般高声大笑著嘶喊: 「这一次……我一秒都不会等你──!」 『──若不想被那个楼层的人杀死,就只能登上其他楼层。』 此刻瑞依的脑海里,清楚浮现了那片涂鸦所写的最后一串文字。 (……要……赶快逃。要赶快逃离这里……回到家里去。) ──因为,爸爸跟妈妈在等我…… 心里这样想,却紧张得双脚完全无法动弹。在瑞依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爸爸跟妈妈坐在沙发上亲密牵著手的光景,之后又消失。 「来吧,让我看看你绝望的表情!」 刚才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表情缝合小鸟的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子毫不留情地对呆站原地的瑞依举起镰刀。 (怎么办……!) 就在瑞依感受到穷途末路的危机时,她看见背后的墙壁上有个类似断路器的东西。 (那个该不会是……) 在一瞬间的判断下,瑞依迅速跑向断路器,毫不犹豫地关上所有开关。之后灯光正如她所想的熄灭了,整个楼层被包覆在黑暗当中。 「啊?搞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正要动手杀人就遇到这样的状况,男子焦躁地大喊。 (趁现在到楼上去吧……!) 瑞依终于回过神来,在黑暗当中藉著微弱的绿色灯光,往写著「ev〈elevator〉通道」的门……往逃生口跑去。 「喂!你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男子的怒吼响彻黑暗。 (会被他追上……) 瑞依一边轻喘著气,一边尽全力奔跑,以逃离那道声音。 在奔跑的途中,瑞依下意识地想起了家人。但随著她忘我地挥动手脚逃跑,这段记忆就像月亮慢慢被云遮蔽了般,愈发朦胧。 之后想办法抵达逃生口,便看见写著ev〈elevator〉通道的门上有卡片的插入口。 (──果然。) 瑞依急忙从口袋里拿出小鸟吐出来的卡片,插进插入口。 门打开后往里面走去,就如标志所写的,在通道最底部看到了电梯。边感受到些微晕眩,瑞依边跑进电梯,不假思索地按下写著b5的按钮。 「呼……呼……」 平安躲过男子的追杀,电梯门就这么关上。瑞依大口喘著气并当场瘫软在地,紧紧闭上双眼。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纸上所写的连续杀人魔──瑞依的脑海里浮现这段话,并逐渐深植于脑中。 floor b5 瑞依边感到严重的晕眩感,边走出电梯。吸气以调整呼吸时,就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强烈地搔动鼻腔。 (这里是医院……?) 朦胧视野所见的地方跟那名男子所在的楼层完全相反,这个地方就像医院一样,非常乾净,也令她想起自己清醒过来时所在的场所,是个像是医院的地方。可是气氛跟自己醒过来时所待的地方又有些微不同。先前那个楼层毫无生气。但是这里,飘散著某人不久前还在这里工作的生活感。因为光看地板就可以发现地板被擦得晶亮,不见半点灰尘,明显是有人打扫过后的模样。 不过四周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很昏暗。 唯独类似柜台的地方摆著的大台电脑,散发著苍白光芒。 瑞依有如被那道苍白光芒吸引过去般,快步走进柜台内。 摆在柜台后面的高大玻璃柜里,陈列著被整理得非常整齐,甚至令人感到诡异的不知名药瓶。那些药瓶简直像被摆出来展示般,在小颗灯泡的光芒照射下闪闪发亮。 发光的电脑画面上,正如幻灯片般接连播放逼真的眼球图片。 (好恶心……)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过在电脑旁边的小型类比钟,时间目前停在八点左右。 (八点……) 忽然间,瑞依的脑海里浮现跟那个时钟指著相同时间的时钟画面。但那个时钟跟眼前的类比钟不同,是可爱小鸟造型的挂钟。 (是我房间的时钟……?) ──虽然有这种感觉,却想不起来…… 而且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回想起来。 (总之,现在要在被那个人发现前,赶快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要是被他发现了,一定会被杀掉。如果再被那个杀人魔追杀,这次瑞依没有自信能够逃过他的魔爪。 (有没有什么类似这栋大楼地图的东西……) 瑞依吸了一口气,把看到的抽屉一个个拉开翻找。 不过,她没找到跟这栋大楼有关的东西,抽屉里全是被称作病历的资料。病历上大概写著患者的资料跟症状吧。但是,病历是用毛毛虫般的文字撰写,完全无法解读内容。 (感觉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在瑞依有些失望地离开柜台那一瞬间。 标示著诊疗室几个字的门快速敞开,一名身材高大的不知名人士明显朝著瑞依走来。 (……!) 瑞依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这一瞬间,瑞依反射性地感觉自己必须赶快逃跑。但瑞依一打算跑走,那个人就出声叫唤瑞依的名字,并抓住她那纤细的手臂阻止她逃掉。 「等一下,瑞吉儿!是我啊。」 接著,那个人有些强硬地拉著瑞依的手,让她面向自己。 (我的……名字──?) 「瑞吉儿,你忘记我是谁了吗?」 「……咦?」 听到这句话,瑞依稍稍睁大了眼睛。叫著自己名字的这名男性跟刚才的男子不同,脸上挂著温柔的表情。 「你忘了吗……我不是帮你做过诊疗吗?你仔细回想看看。」 (……──诊疗?) 「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啊!」 此刻,瑞依的耳边响起「铃」的声音──……是一道清澈的铃声。这个铃声跟醒过来时在耳里响起的,一定是一样的声音。 「……你是替我诊疗的……医生……?」 「嗯,没错。我是负责诊治你的丹尼医生。」 (丹尼……医生……) 这个名字的确很耳熟。随后,瑞依隐约回想起过去做心理治疗的日子。 ──对了……每次……在诊疗室里替我诊治的医生,身上穿著白袍……戴著眼镜…… 淡淡回想起的那副容貌,跟眼前人物的外貌相同。 「……丹尼……医生……我的……心理医生……」 瑞依如此说道,试图努力唤起记忆。但是,就算能想起诊疗室的景象,却无法清楚想起替自己诊治的精神科医生是长什么样子。 ──……不过,那一定就是……丹尼医生…… 「瑞吉儿,你还有些混乱呢。但也不难理解……因为这里是很可怕的地方嘛。不过你放心,我确实是你的医生……对吧?」 丹尼露出微笑,想让害怕的瑞依安心下来。 (……记得医生在替我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好像总是这样微笑……) 「…………是,医生。」 隐约想起那抹温柔微笑,瑞依有一瞬间觉得身体逐渐变得无力,以终于睡醒时的朦胧双眼凝视丹尼。 「喔,你能想起来真是太好了。而且……看来你平安无事呢。不过你很聪明,我早料到你有办法来到这里了。」 这么说完,丹尼忽然沉默下来。接著他盯著瑞依的清澈蓝眼,露出沉思某事般的神情。 「……医生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呢?」 瑞依略显怀疑地看著他的表情,开口问道。 「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所以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层楼除了我,已经没有别人了。」 丹尼摆出稍作思考的模样后,环视著周遭回答。 (没有别人……) 仔细回想,b7确实没有别人,b6也只有那名像死神的男子。 「医生,我好害怕……刚才还被人追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肩膀微微颤抖的瑞依开口问。感觉会出现在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里,那名就像杀人魔的男子发出的疯狂笑声在耳里回荡。 「瑞吉儿,刚才追赶你的恐怕是……杀人魔。虽然很可怕,不过这里或许是个就像在游戏世界里的地方。被杀人魔追赶,一旦被抓到,就会被杀……说被追赶的人,就是『祭品』。」 「……祭品?」 瑞依突然想起从b7到b6时,在电梯中听到的广播。那时没有仔细听清楚,但──她记得有提及「祭品」这个词。 「详情我也不太了解。总之,我们一起走吧。若是可以,我想要和你一起存活下去。」 丹尼握起瑞依有些冰凉的手,对她露出柔和微笑。 「嗯……」 (──医生也是祭品……吗?) ──是天使,还是祭品? 瑞依注视著丹尼那感觉令人很怀念的微笑,心里淡淡浮现这段咒语般的疑问。 ▲ ▼ 之后,两人在犹如身处海洋深渊的寂静中前行。 丹尼直盯著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以彷佛走在熟知的地方似的,毫不犹豫地走著。那模样感觉没有丝毫迷惘。 「医生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吗……?」 瑞依对丹尼不像被监禁的优雅举止感到不对劲,抬头看著他的脸询问。 「是啊……瑞吉儿,你很担心有没有办法出去吗?」 「现在跟医生在一起,没关系……」 瑞依用叹气似的语调说道。但她或许其实并不这么想,只是下意识觉得必须这么说。 「嗯,的确。就算出不去,只要我们两人悠闲地度日,或许就会发生什么好事。发生对瑞吉儿和我都好的事。啊……我真的好高兴你能来我这里。」 丹尼挂著一副回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将视线投向瑞依。 「……?嗯。」 这道视线,令瑞依感到有点害怕。 (医生……原本是这样的吗?) 瑞依能隐约回想起自己曾接受过心理治疗。可是,她依然完全无法 想起自己以前跟丹尼谈过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去做心理治疗,也完全想不起任何记忆片段。 在昏暗的走廊中走了一阵子,眼前突然被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堵住。 「……是死路。」 瑞依叹息似的低语。就像在看著一幅不可思议的绘画般,玻璃墙的另一端也看得到一条长长的走廊。 「嗯,我们没办法过去另一边……因为这个玻璃非常坚固。」 丹尼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用手背敲了敲玻璃墙。 「这样啊……」 (……所以他才会被关在这里很久吗?) 就在这个想法不经意地浮现时── 「简直就像我们两人……一起被关起来了呢。」 丹尼凝视著玻璃墙的另一端,语气愉快地说道。 「……咦?」 他说不定是想缓解紧张才开玩笑。但是,这个发言实在让人觉得太不自然了。 ──医生刚刚明明才跟我说,想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好了,瑞吉儿,也去看看那边的房间吧。门没锁,你直接打开看看吧。」 丹尼将视线从稍稍皱著眉的瑞依身上移开,顺著过来的路往回走,并指著刚刚经过的门,如此低语。 ▲ ▼ 「这里之前是给特殊病患使用的房间。」 这间房间内只摆著一张纯白的钢床,且被高耸栅栏围著。床被打理得很乾净,却莫名飘散著血腥味。设置在床旁边的点滴里,还残留著不知名的液体。 (这是……?) 枕头边设有写著「紧急用」的按钮。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按钮早已被按下,中央还有些微的裂痕。 「医生有见过那个病患吗?」 瑞依盯著那道奇妙的裂痕问。 「嗯。可是我刚来没多久,那名病患就去世了。」 「为什么?」 「是因病去世的。」 「你没有帮那名病患治疗吗?」 「因为……我是精神科医生。我只能帮忙治疗心病。」 (心病……?) ──我之前得的是心病吗……? 事实想必如此,但瑞依丝毫想不起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因此,瑞依现在只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少女。 「……医生之前是替我的什么病做心理治疗?」 「你真的想不起来吗,瑞吉儿?」 丹尼面露彷佛快要失去某种重要事物的不安神情,凝视瑞依的双眸。 「……嗯。」 「这样啊,不过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好了,先别管那个,你看看这个吧。」 丹尼听到瑞依的回答后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随后指向写著一串文字的墙壁。 『明白自己的愿望吗?』 『了解自己的欲望吗?』 『如果那是自己的本能,违抗它等于毫无意义。』 『因为身处此地的你,甚至不具备那种意义。』 『但是愿望需要代价。』 『千万别打破规则。』 「这墙上的文字有什么意义吗……?」 瑞依回想起之前在楼下看到的文字列。那些文字全和这串文字一样,是以类似白色粉笔的东西写下的。 「嗯,或许有什么特殊意义。我最近才察觉到,这里肯定存在著规则。譬如,袭击你的人就没有追到这里来。」 (……规则。) 这个词汇令瑞依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情。仔细想想,连接到b5的电梯门已经打开了,如果那名男子有追过来,那现在早就被他追上了。可是完全不见那名男子追过来的迹象。 (这是因为有规则存在的关系吗……?) 「那这个愿望是指?」 瑞依一边思考,一边询问。 「这个嘛,因人而异吧。不过……对了,若是我的话……就是想要漂亮的眼睛。我的右眼不太好……颜色也令我讨厌。你那双眼睛若是属于我的,那就太棒了。」 丹尼注视著瑞依那张仍残留少女稚嫩气息的端正脸庞,静静答道。 (讨厌眼睛的……颜色……?) 丹尼映照在瑞依眼里的右眼,确实是没什么光彩,但感觉跟一般的眼睛没有什么不同。 ──他说想要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意思呢…… 浮现这道疑问的那一刻,她不经意瞥见视野角落有个小窗户。瑞依虽感到一股不知名的不安,但依然跑向窗边。窗外没有光芒照射进来,往外看去,也因为能看见的范围不远,导致什么都看不见。窗上则有著数道彷佛有人用指甲狠狠抓过的痕迹。 「瑞吉儿,你知道这些是什么痕迹吗?」 丹尼悄悄接近瑞依,一边如此询问,一边缓缓抚摸窗上的痕迹。 瑞依轻轻摇头。 「……给你一个提示。这些伤痕是病患弄出来的──那么,这些痕迹代表著什么呢?」 (痕迹……代表什么……?) 「……不知道。」 瑞依小声回答。不论再想多久,瑞依都不可能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面对一脸疑惑的瑞依,丹尼不知为何显露出满足的神情。那宛如他对于瑞依不知道答案一事感到开心。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用不著知道病患弄出的痕迹代表什么。」 丹尼挂著一如以往的温和表情,以告诫的语气说道。 「医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瑞依静静提问。因为丹尼的讲法,听起来就好像他知道答案。 「这个嘛,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不提这个,我们去找出口吧。」 不过丹尼却露出灿烂笑容转移话题焦点,像在引导瑞依般握住她的手。 (……啊。) 这时候,瑞依突然看见墙壁上又写了其他像是文字的东西。 「医生,我觉得那面墙壁上好像写著什么。」 瑞依迅速甩开丹尼的手,跑向那串文字。 ──……我,救……怕,好可…… ──明明……三个人,在……里……只……我。 ──要来……杀……………………之中,只有……掉…… 瑞依虽然很专注地想看懂文字,却因为上头覆盖著灰尘,几乎看不懂写了什么。瑞依马上把手伸向墙壁,想拍掉堆在上头的灰尘。 ──但就在这个瞬间。 「快住手!灰尘会跑进眼睛里!」 丹尼一改以往的温和面容,如此放声大吼道。接著丹尼从瑞依背后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快速把她拉离那面墙壁。 (…………?) ──医生,这样很痛。 瑞依差点就立刻开口这么说,却惊觉到现下的状况而吞回话语。总觉得现在不是能说这种话的气氛。因为丹尼给人的感觉明显跟刚才不同,暗藏著异样感。 「瑞吉儿,你要好好保护眼睛。毕竟你的眼睛可是漂亮到让我很想要呢。」 丹尼如此告诫的同时,像盯著宝石的原石般凝视著瑞依的蓝色双眸,令自己的双眼映照出那副眼睛。 「可是,墙壁上有写东西……」 瑞依对丹尼有些反应过度的言行心感疑惑,再次看向墙壁。 「那一定是病患留下的无聊泄气话之类的。是普通人类的一些内心怨言。」 「医生看得懂写了什么吗……?」 「不,因为我有一只眼睛不好……不过,那里写的一定是很无聊的话。好了,瑞吉儿,你应该觉得眼睛有点累了吧?要不要到我的房间睡个午觉?」 「现在是中午吗?」 听到「睡午觉」这个词,察觉其中意义的瑞依细语问道。 「……真的耶!居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瑞吉儿你真聪明。」 但丹尼又露出微笑,敷衍瑞依的疑问。 「……是……中午吗?」 丹尼的态度令瑞依隐约感到不信任,于是又问了一次。 「嗯……你觉得是中午的话,那可能就是中午吧。」 「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已经在这里待很久了,没什么时间概念。好了,瑞吉儿,总之先到我的房间去吧。」 ▲ ▼ 丹尼半强制地拉著瑞依的手离开病房,带她到走廊上走过转角,再走到底处的一扇门前。 「这里的钥匙啊,我一来到这里就找到了。」 接著,他从白袍口袋拿出小张卡片,打开那扇门。 (跟刚才的卡片好像……) 瑞依忽然想起埋葬小鸟后捡到的卡片。通往电梯那条路的门,就是用那张卡片打开的。 ──特殊病患的病房,也是用那个钥匙打开的吗……? 「这里是手术室吗……?」 瑞依一边心想,一边从入口环望房间内,发现这间房间就像是真的手术室。摆在墙边且冰冷的不锈钢柜上有各式各样的器具散乱著,细看之下,还能看见器具上沾有类似血迹的东西。 (那些应该已经没有人在用了……) 瑞依的表情虽然微微僵硬,但还是走进了手术室。 「我都在这里度日。」 淡绿色的手术台上残留著彷佛有人狠狠抓过的痕迹,丹尼轻抚过手术台,露出微笑。 「……这里……有点恐怖。」 闻著猛烈刺激鼻腔的味道,环顾房内各处的景象后,瑞依开始感到生理上的恐惧。 「会吗?不会恐怖啦,就跟一般的房间一样啊。先不管这个……瑞吉儿,能让我……仔细看看你的眼睛吗?」 丹尼微笑地靠近微微颤抖的瑞依,再用手指抬起她纤细的下巴,凝视著蓝色双眼。然后,他用有如朗读诗歌的语调,悲伤地说: 「啊,瑞吉儿……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然而现在你却露出因恐惧而害怕的眼神……简直就像普通的眼睛一样……我好悲伤。我想看到你那双真正漂亮的眼睛……若从这场恶梦中醒来,宛如蓝色月亮映照在你眼瞳里的那份美丽宁静,就会回来吗……?」 (恶梦……?──普通的……眼睛……?) 瑞依不太懂丹尼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嗳,瑞吉儿……我啊,心里总是在想,我好想要活在你的眼瞳旁边。」 丹尼轻柔抚摸瑞依的眼睛周围,带著一点快要落泪的眼神微笑著。 「医生……?」 (医生为什么看到我的眼睛很普通,就会觉得难过呢……?) 我不懂……──而且,医生给人的感觉好像跟刚才不一样…… 瑞依突然感到心里冒出一股阴暗的不安。她本能性地往后退,远离丹尼。 「喔,抱歉。我独自生活了一阵子,大概不小心养成了说些自言自语的奇怪习惯吧。」 丹尼平静地说著,同时用跟手术用具一起摆在柜子上,里头残留著咖啡的咖啡机往杯子里注入漆黑的咖啡,浅尝一口。 「啊,话说回来……我好像有东西忘在里面的房间了。」 之后,他边用无名指擦拭嘴边,边像是突然回想起来般说道。 「忘了东西……?」 丹尼突如其来的台词令瑞依一脸呆愣,直盯著丹尼有些驼背的背影。 「可是里面的房间非常暗……我眼睛不好,一定找不到……嗳,瑞吉儿,你可以替我到里面拿我忘记拿的东西吗?」 「要找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 丹尼轻柔地笑著,如此回问。 「…………不记得了。」 瑞依摇摇头。 「这样啊……那给你一个提示。」 ────『我的眼瞳是亚历山大石。』 丹尼稍稍垂下视线,一副乐在其中地把食指抵在嘴上,如咏唱咒语般说出这段话。 ▲ ▼ (医生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亚历山大石……也就是说,是宝石吗? 不充足的提示,让瑞依的内心渐渐累积莫名的不安,而她抱著这样的心情,走上通往手术室的连接走道。 手术室的最深处有个被整理得病态地整齐,且像仓库的昏暗空间。只有发著蓝光的小小电灯泡摇摇晃晃地摆荡著,一边照亮周遭。 滴答、滴答……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定期有水滴落下来。看来这个房间有接水管线。水龙头流出的水隐约有股像是生锈的味道。 (那杯咖啡是用这里的水泡的吗……) 高大的钢柜里,陈列著各种被塞在透明瓶子里的标本。其中特别庞大,也装有类似培养液液体的瓶内有无数的圆形物体正载浮载沉。 (这些……是眼睛……) 「全是……蓝色的眼睛……」 恐怖的景象让瑞依不禁往后退。而她往后退的步伐,绊到了白色的大箱子。箱子伴随著喀哒巨响倒下后,从里头滚出了大量──有红、绿、蓝……等三种颜色夹杂其中──的义眼。 「……瑞吉儿,你找到我的眼睛了吗?」 这幅光景使她的内心开始感到焦躁不安。从背后传来的,是丹尼的声音。 「医生……这些,是什么……?」 即使知道那些是义眼,瑞依仍然向丹尼确认。她完全没想过丹尼忘在这里的,竟然会是眼睛。因为在这片黑暗当中,丹尼反射出亮光的眼睛,确确实实地隔著眼镜看著她。 「是眼睛喔。嗳,瑞吉儿,你觉得这里面的哪一颗眼睛是我的呢?」 (医生的……眼睛……?) 瑞依虽然对丹尼这明显不寻常的提问及散落整地的义眼感到困惑,依然指向跟自己的眼睛一样是蓝色的义眼。 『──我的话……就是想要漂亮的眼睛。你那双眼睛若是属于我的,那可就太棒了。』 (医生刚才是这么说的……) 因为她突然想起这件事。 「哈哈哈,瑞吉儿,你这么说真叫人开心啊。这个眼睛是蓝的呢。我当然很喜欢蓝色眼睛。你也有双蓝色的眼睛。可是我啊……我不需要这种蓝色眼睛。这些东西跟你的眼睛相比……不过是些仿造品。有蓝色双眼的,只有你就够了。」 丹尼一瞬瞪向瑞依所指的人工蓝眼后这么说,笑著直直盯著瑞依的眼睛。但他其实根本没有在笑。因为瑞依现在的眼神,不是丹尼想要的眼睛。丹尼比任何人都清楚,瑞依原本的眼睛长什么样子。 「来,瑞吉儿。用你那漂亮的双眼,仔细看看我。我以前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呢?回想看看你和我在诊疗室外偷偷见面的事吧。」 (在诊疗室……外……?) 可是瑞依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以前的事情。甚至连跟丹尼在诊疗室见面一事,她也只有模糊的记忆。 「……我不记得曾在外面与医生见过面。」 「……我想……也是。你还没彻底想起我是谁嘛。」 丹尼对瑞依露出有些夸张的悲伤神情后── 「……喔,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的眼睛就放在那边的抽屉里面。你可以帮我打开来看看吗?这里很暗,我看不太到。」 丹尼一改刚才的表情,突然轻笑著指向柜子里的 小抽屉。 「嗯……」 瑞依莫名地感觉不可以违背他的要求,便照著他所说的打开抽屉。抽屉里,只放著一颗义眼。接著,瑞依在拿起义眼的瞬间,不小心差点让眼球掉落地面。 (……!这颗义眼……有两个瞳孔。) 因为被擦拭得洁白雪亮的纯白眼球中,红色与绿色的瞳孔正直瞪著她。 「瑞吉儿,那个就是我的眼睛。看到那个,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丹尼悄悄靠近瑞依,在她耳边如此低声细语。 「……想不起来。」 瑞依只微转过头,战战兢兢地注视丹尼的脸庞。 「你……至今仍在梦中呢。那,瑞吉儿,可以把那个给我吗?不装著那个,我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为了你和我,我必须装上那个才行。」 (──为了……让你恢复记忆……) 丹尼露出微笑,伸出手掌。 (为了医生跟我……?) 听到这段话的瑞依虽皱起眉头,却也将义眼交给了丹尼。 「谢谢你,瑞吉儿。我现在就去装上这个,你就稍微……在另一边的房间等一下吧?」 丹尼接过义眼后,便轻轻拨起浏海,慢慢拿下装在右眼里的义眼。 (没有……眼睛……) 这时,清楚倒映在瑞依双眸里的丹尼右眼,变得如黑洞一般漆黑且空洞。 「不准逃跑喔。」 丹尼用他没有眼球的右眼,瞪视著瑞依。 ▲ ▼ 回到手术室的瑞依,一一回想起在这层楼遇见丹尼后,他所展现的态度。 (好奇怪──……) ──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替我诊疗时的医生,绝对不是那样……唯有这件事,我很清楚。 (继续在这里等他,真的没问题吗……?) ──总觉得好可怕…… 瑞依很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心里强烈涌上一股无法平息的阴森感,使她想暂时离开手术室,因而动手推门。可是门却锁上了。 (……是医生锁上的吗?) 这层楼只有医生在……在这里的,就只有医生。住在那间病房的病患去世了。而且是在医生来这里以后去世的…… ──要赶快逃,要赶快逃才行……! 「要赶快逃才行……」 当瑞依不禁说出口的这一刻,有人轻轻把手放上了她的肩膀。温柔轻放在肩上的那只手,就如同说著不会让她逃跑般,牢牢抓住瑞依的肩膀。 「瑞吉儿,你想要去哪里……?」 随后,丹尼便在瑞依的耳边低声细语。 「……医生……」 (怎么办──……) 这道声音,令她浑身发寒。 「我刚才说过不可以逃跑吧?这里……是我的楼层喔。」 「医生的……楼层……?」 「嗯,没错。所以,如果你逃到这层楼外面,我就无法亲自对你动手了啊。」 『这里每个楼层都拥有与各楼层气质相符的人们。』 『按规则,那个人不能离开自己的楼层。』 『若不想被那个楼层的人杀死,就只能登上其他楼层。』 瑞依的脑海里重新闪过这段文字。那想必就是丹尼所说的规则。 (……假设,医生……不是祭品……) 这样的话……? ──医生会把我……杀掉。 这一瞬间,瑞依下意识地出声大喊。 「……不要,医生……放开我!」 要是被杀掉,就再也不能回家了。而且,瑞依现在还一点都不想死。 不过丹尼无视瑞依的喊叫声,用力拉住她的纤细手腕,带她到手术台上。 「嗳,瑞吉儿,原本……我的愿望是一直在你身旁,看著你那生动的眼睛……可是,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理想中的『生动的蓝眼』了……」 接著丹尼一边哀叹道,一边用他白皙的双手把瑞依压制在手术台上。 「所以,瑞吉儿……──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那颗仿造的眼球里,有红色与绿色的两颗瞳孔俯视著瑞依。 (把眼睛……给他……?不要……好可怕!) ──我好想回家……! 瑞依凝视那犹如恶梦的诡异眼球,在心里如此强烈希望的同时,忽然失去了意识。 ▲ ▼ 失去意识的期间,瑞依做了个短暂的梦。 在梦里,瑞依坐在摆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著自己喜欢的音乐盒音乐,忘我地缝制人偶。音乐盒停止播放音乐的同时,她也把人偶缝好了。那个人偶的大小比瑞依的身形大上许多。 (太好了,大家都恢复原样了……) 正当瑞依在梦里抱紧人偶的瞬间,她忽然恢复了意识。 (──是梦……) 察觉自己回到现实世界的瑞依,提心吊胆地睁开眼睛。之后,她看见自己纤细的身躯被坚韧的戒具绑在手术台上,手脚都动弹不得。 「……啊,瑞吉儿,你醒了啊。」 丹尼的双色眼瞳,锐利地直视著瑞依的蓝色双眼。 (瑞吉儿……你居然用那彷若娇弱少女的表情看著我……) ──你的眼睛,真的变成普通的蓝色眼睛了呢。瑞吉儿,我好难过啊…… 「嗳,你真的想不起来吗?想不起来你为何在这里,又为何会遇上这种事……明明只要想起来,你就能恢复原来的你。变回漂亮的眼睛,和我一起活下去吧,瑞吉儿……」 丹尼握紧瑞依无法动弹的手,祈祷般地看著她。那表情简直像在等待瑞依死而复生。 「…………」 丹尼的表情让瑞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觉得自己好像跟刚才在梦里缝制的人偶一样,变成了单纯的人偶。 「……不行是吗……」 看著不做任何回答的瑞依,丹尼摆出困扰的神情,不甘心地啃咬著手指。 (……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好想回家。) 「医生,求求你,放我离开这里。我想回去爸爸跟妈妈那里……!」 瑞依用像是普通少女的哀伤眼神,注视著丹尼。 「……瑞吉儿,这我可办不到。你的眼睛确实已经变成普通的蓝色眼睛了,但你的眼睛跟我至今看过的所有人类眼球相比,都还要美丽太多太多了……」 丹尼轻抚瑞依的脸颊── 「而且,你很快就能见到爸爸跟妈妈了……」 然后窃笑著说出这番话。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就要把你给杀了。」 「……死掉……就见不到他们了……」 「不会见不到的。因为你的爸爸跟妈妈……──正在地狱里等你。」 铃──……这时,铃声再次撼动了瑞依的耳膜。 「好了,瑞吉儿,看著我……」 铃──……一样的声音又响起,如同在回应丹尼的这番话。声音比刚才更澄澈许多。 声音不再响起,瑞依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满月的画面…… (那个月亮……) ──……那是蓝色的月亮。 ──是蓝到很诡异的满月…… 「瑞吉儿……?」 没错……那一晚……──窗外挂著很大颗的满月,就像看著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我……) 「………… ……」 那道声音消失后,瑞依缓缓眨起眼,令长长的睫毛随之晃动。接著,她用和失去记忆前相同──那双彷佛凝视著世界末日的蓝色双眸,直视丹尼。 「……丹尼医生。」 然后音量虽小,却以清晰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先前符合少女形象的不安语气已不复见。那道没有温度的声音,犹如正在表达自己已经想起了真实的记忆,同时也找回了原本的自己一般。 「啊……瑞吉儿,你想起我是谁了对不对!啊……你……你的眼神实在太棒了!」 丹尼的脸上浮现陶醉神情,注视著瑞依那双不再普通的蓝色双眸。 (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眼睛……不会显现绝望跟希望,纯粹是双美丽的眼睛……) 「……医生,我……不可以活著……」 瑞依用那双没有半点感情的眼瞳直视著丹尼,静静低语。 ──我……想起来了。包括每天接受医生心理治疗的事情……还有爸爸跟妈妈的事……在蓝色满月的夜晚里发生的悲剧……还有在月光下读的那本书……全都想起来了。 (你的眼神实在太棒了……!) 丹尼著迷地看著瑞依一步步落入绝望的眼神,开心得浑身颤抖。 「才没那回事呢!来,我马上帮你解开这个。然后永远和我共度一生吧,瑞吉儿!」 丹尼一边喘著气这么说,一边迅速拆下束缚著瑞依的戒具,发出喀嚓喀嚓的碰撞声响。然后用全身表现出自己的心情,以极大的音量喊道: 「啊……我是多么幸福啊!」 ▲ ▼ 从黑色连帽上衣袖口下延伸出来,被凌乱的绷带紧紧包著的手上,拿著反射出亮光的大镰刀,这名男子──札克走在跟自己住的楼层b6不同,被清理得很乾净的走廊上。 (真是的……那家伙跑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在那之后,札克顺著心中的冲动,追著瑞依上来到这层楼。平常他就算让祭品跑了,也不会刻意前往不属于自己的楼层。不过,就这么让那女孩逃走的话,无法消除他肚子里的闷气。 (我绝对要杀了那家伙。) 札克轻轻咂舌一声,握紧手上的镰刀。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经过的墙壁另一端传来这层楼的居民──丹尼的声音。 ──啊……我是多么幸福啊! (──幸福……吗……) 这道满足的呼喊,让札克瞬间感到一股沸腾的焦躁感。那或许是札克从小到现在,唯一拥有的感情。 (……──幸福这种东西,都去吃屎吧。) 札克用手上的镰刀砍断手术室的门,像是藉以释放心里凶恶的焦躁感。砰──现场发出巨响,而门在那一瞬遭到摧毁。不寻常的声响令丹尼马上回头。他看见堵在门口的札克,脸上有一瞬间浮现了凶狠的表情,札克则从绷带的空隙间对他露齿而笑。 「呀哈哈哈哈哈!」 气氛紧张的手术室里响起札克的疯狂笑声。他并不是觉得有趣。他只是听不惯幸福这个词,看不惯拥有这种感情的人类。 手术台上的瑞依只用茫然的视线循著那道笑声望去。 (那个男人……) 就在瑞依发现笑声的来源,是在b6遇见的杀人魔的那一刻。 札克毫不犹豫,单纯顺从本能地用他那把巨大镰刀砍上丹尼的腹部。在只映照出绝望的眼中,不同于小鸟死去时的景象,骯脏的血液如同恢复的记忆残影,断断续续地飞溅出来。 「你……这家伙……」 ──为……什么?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瑞吉儿的眼睛就要变成属于我的东西了──我不能……不能就这样死去……!) 丹尼虽这么想,被砍出深长伤口的腹部却发出剧痛,视野也急遽变得雪白朦胧。他在彷佛死后世界与现实间的夹缝般的地方,抬头看向札克。 「喂喂喂,丹尼……你干嘛发出那么幸福的声音啊,这样不是害我忍不住砍了你吗!」 札克盯著丹尼那意识正逐渐消逝的绝望表情,心满意足地出声嘲笑。 「……!」 丹尼想要回嘴,却无法自由说话。他的眼睛逐渐闭上,逐渐连朦胧的景色都看不见。丹尼的眼皮下有一瞬间浮现了瑞依那双失去活力般的蓝眼,彷佛成了属于自己的眼睛,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美的眼睛……) 丹尼对这犹如梦境的幻想抱持著这种想法的同时,也静静闭上眼睛,如坠入了深沉的睡眠当中。 确定丹尼不再动弹后,札克立刻摆出不再感兴趣的冷漠表情,转身面对瑞依。 「……我说啊,我追著你跑过来,结果就遇到了很不得了的状况嘛?」 然后俯视著手术台上的瑞依,愉悦地笑道。 「喂,你想活下去的话,就现在马上逃跑吧。你就四处逃窜,继续挣扎吧!而且一边怀抱著希望逃跑!到时我会狠狠刺杀你的!」 接著异常兴奋的札克举起如死神般的镰刀,大声威胁。 但札克的话语,却完全没有传进瑞依的耳里。瑞依正身处于绝望的深渊。她被心里逐渐苏醒的──蓝色满月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埋没了。 「……啊?」 札克对完全没有反应的瑞依泄漏出不满的声音。 (……搞什么?) 躺在床上且面无表情到十分诡异的瑞依,跟他们初次见面时相比,看起来宛如不同人。 「喂,真无趣的表情。亏我都把刀锋刺到你眼前了,你就不想活下去吗?」 札克如此向眼睛没有看著特定位置,也没有映照出什么,彷佛已经死去的瑞依问道。 「…………」 ──不想。 瑞依本来想反射性地这么回答,却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唉……真无趣。我是个正常的成年男子,才没有切碎人偶的兴趣。」 看到瑞依这副如同只在砧板上待宰的死鱼脸,札克叹了口气,放下举起的镰刀。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就是不想杀死即使面临死亡边缘,也不执著于活著的人。 (还是回去楼下吧……) ──当、当、当。 彻底失去干劲的札克正想离开的瞬间,装设在某处的扩音器中再次响起类似教会钟声的声音。 『──出现背叛者──』 『──b6的人攻击了b5的人──』 『──这违反规则──』 『──以下,继瑞吉儿之后,背叛者已成为祭品──』 这次广播的内容是通知札克成为新祭品的消息。 「……受不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可恶,逃吧。」 (──……不过出口在什么鬼地方?) 札克露出有些少根筋的表情,同时连看也不看躺在手术台上,如同人偶的瑞依就离开了房间。虽然没有想活著的理由,但他可完全不想被人杀死。 (祭品……) 被独自留在手术室的瑞依仰望著天花板,在心里低语。 ──没错……我……不该活著……── 札克离开以后,瑞依无力地从躺著的手术台上站起。 丹尼满身是血且还残留些许温热的身体,不堪地倒在地上。 (医生的眼睛……已经闭起来,看不到了。) 瑞依用一切看起来都像失去色彩般的悲哀眼神,面无表情地观望著丹尼彷佛只是陷入沉睡的脸,然后像是在碰触玩具般,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死掉了吗……) 「 …………」 但丹尼的身体已经一动也不动。 这时,瑞依突然发现之前打开手术室房门的钥匙卡,就放在丹尼那像被泼洒出来的颜料染红的白袍口袋里。 (这个……说不定也能打开其他门……) 瑞依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白袍口袋,拿出那小小的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中。 ▲ ▼ ──……我已经……从幸福的梦境中醒来了。 在只清楚理解这一点的世界里,瑞依拋下在手术室里再也无法行动的丹尼,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上。她怀抱著逐渐恢复的绝望记忆,在走廊上前行。 途中,她经过特殊病患的病房前面时,忽然想起丹尼阻止她拍掉灰尘,写在墙上的那段文字。 (话说回来,那段文字到底写了些什么……) 觉得很在意的瑞依站到那扇门前,伸手想打开门。可是门锁上了。想必是丹尼锁的。那么,应该能用刚才从丹尼的白袍里拿出来的卡片打开。 瑞依把卡片插进装在门上的插槽。接著,门果然发出喀嚓一声打开了。 (果然在这层楼,就可以用这张钥匙开门……) 瑞依如此确信著,并将卡片再次收回口袋。 (把字上面的灰尘拍掉看看好了……) 随后,她也不怕灰尘会跑进眼睛就拍掉大量灰尘,墙上就出现了用红字写下,看起来已经发狂的悲痛文章。 ──救救我,救救我。好可怕,好可怕。 ──明明有三个人,在这里的却只有我。 ──要来杀我了,要来杀我了。三个人之中,只有我会被杀掉。 ──简直像理所当然般,那些家伙要来杀我。 ──把那些家伙放出来的人是谁? ──救救我,救救我,神啊。 (病患果然是被医生杀掉的……) 「……神……」 瑞依用难以推测的声音低喃说出写在文章最后的这个词后,就离开了病房。 ▲ ▼ 瑞依带著宛如身处于恶梦中的心情,再次在走廊上前行。 走著走著,她看见地上散落著无数的发光物体。瑞依惊讶地往前一看,发现那片坚固的玻璃墙已经完全粉碎。她立刻理解到这是杀掉丹尼医生的男子──札克所做的。 ──那个男的就像打破玻璃一样,杀了丹尼医生……只在短短一瞬间内,就让他离开了人世。 (神……神会原谅一个人被其他人杀掉吗……?) 「…………」 ──我希望……那个人……可以杀了我…… 如受到本能催促般,瑞依从破碎四散的玻璃跑过去寻找札克。 「……打不开!而且敲下去也弄不坏……真是的,要怎么办……」 小跑步地往里面跑去,就看见札克正在与打不开的门奋斗。门的另一边应该有电梯。 「……你在……做什么?」 瑞依对接下来要向札克提出的请求抱持著类似小小希望的心情,因而恢复了一点精神,从他的背后搭话。 「啊?……你搞什么,居然大摇大摆地现身,你想干什么?」 札克反射性地回过头威吓,并瞪著瑞依。但这对瑞依来说,已经不成恐惧了。 「……听我说…………我有个请求。」 接著,瑞依在稍微深呼吸后,边注视著能从骯脏绷带的隙缝间看到,他那双犹如细长弯月的漂亮黄色眼瞳,边说: 「…………拜托你──请你……杀了我。」 札克瞪大了双眼,一瞬间为瑞依那不像十三岁女孩的成熟表情著迷。 (…………要我……杀了她?) ──有够……恶心的……! 但在那之后,札克理解到这份请求代表著什么意义的同时,就像要将今天吃下肚的东西都吐出来一般,又或者是想消除涌上内心的这股不知名厌恶感似的,狠狠吐了一回。 「……唔喔恶恶恶恶!」 至今根本不曾有人像这样拜托他做什么。不曾有人求他做些什么。而且一名才刚见面的少女,毫无预兆地拜托自己杀了她──对于瑞依向自己提出疯狂请求的行径,他打从心底感到莫名其妙。 「啊啊啊啊!别拜托我这种恶心事!我才没时间理会你这种头脑有问题的家伙!」 札克用连帽上衣的袖口擦拭被呕吐物弄脏的嘴巴,边抚平令他反胃的恶心感边大骂。 「……不行吗?」 瑞依看也不看洒在地上的呕吐物,一脸悲伤地询问。瑞依不懂札克为何会对自己的请求抱持著如此严重的厌恶感。因为能瞬间把像丹尼那种成年男性杀了的男人──札克,要杀掉自己应该是轻而易举。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吧!再说,像你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 「…………我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 瑞依这么回答。这并非谎言。来这里以前的记忆,已经恢复到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 「啊?你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喔?」 「………………不记得。」 短暂的沉默过后,瑞依如此说道。她其实能够回答不记得或者记得。不过,说自己不记得一定比较好。 「算了,记不记得都无所谓啦,倒是你如果有闲工夫说那种恶心话,不如想办法打开这扇门!」 札克用力踹著电梯前的门,再次大吼。 「那个要用这张卡片打开。」 瑞依从上衣口袋拿出从丹尼的白袍里偷来的卡片,刷过装在门上的读卡机。刚才的那间病房跟手术室都是用这张卡片打开的──照理说,一定也能打开这扇通往电梯的门。 卡片读取完毕后发出哔的一声,结果正如瑞依的推测,门打开了。通往b4的电梯出现在两人眼前。 「………………哈哈!」 看到写著b4的按钮发亮的电梯,札克马上愉悦地笑出声,彷佛先前的焦躁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话说,你是靠自己上来这层楼的吧?」 之后,札克露出像小孩子想到好主意似的表情,对瑞依提问。 「嗯。」 「那个啊,其实我是个笨蛋。所以……帮助我一起从这里出去吧。」 「一起……?」 札克配合瑞依的身高而稍微蹲低,直盯著瑞依表现出些许惊讶的双眼。 「你刚才跟我说,希望我杀了你对吧?」 「……说了。」 瑞依一脸正经地点点头。 「要杀你是很简单啦,但老实说,你那无趣得要死的表情害我提不起劲杀你。所以能够出去外面的话,你或许也会露出好一点的表情吧?」 札克边盯著瑞依那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模样,边开口提议,然后像恶作剧的孩子露出奸笑说道: 「所以,要是有办法一起到外面,到时我就会……──杀了你。」 这一瞬间,瑞依的耳里又响起不知来自何方的铃声,铃──……这或许是幻听。不过这阵铃声,是至今最清澈的声音。 「……真的?」 瑞依用期许的眼神,抬头看向札克。 「是啊。不过别做冒失的举动。还有别兴奋吵闹……我啊,一见到看起来很幸福的家伙,或是一副开心样的家伙……就会不小心杀了对方。」 「……我知道了。」 (……我一定……没办法摆出幸福的表情。) 瑞依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也点点头。 「不过,看你那死 气沉沉的眼神,我想也不用担心这个吧。那么,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嗯。」 两人像是立下承诺般短暂彼此相视后,走进出现在眼前的电梯当中。 『我就会……──杀了你。』 在随后开始运作的电梯中,瑞依不断反覆地细细回想札克所说的那段话。在这个只看得见不属于任何颜色且绝望的悲惨世界里,那段话好比给了她一道从天而降的耀眼光芒。 floor b4 「这里是怎样……好冷。」 「嗯。」 走下电梯后,墙上标记著b4的空间内飘散著宛如初冬的冰凉寒气。一吸气,就有股带著药味又令人头晕的水臭味刺激著鼻腔深处。 这个空间的两旁,中间隔了一条走道,有两个类似小水池的区域,里头放满了偏蓝的水。瑞依不经意地发现水池底部有像是人影的黑色物体。 (那是什么?) 她专心看向水底。但水池意外的深,透明度也很低,所以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沉在水底。瑞依想看清楚一点,就把脸靠近水,结果药味变得更重,差点害她吐出来而呛到。 「喂,你在看什么啊?」 瑞依忽然蹲下来,令札克面露有些疑惑的表情。 「水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那我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了。话说,你穿那薄得要命的上衣不会冷吗?」 目前气温大约十度左右吧。札克看向瑞依穿的白色七分袖上衣,以及黑色短裤下有大片肌肤暴露在外的脚,开口问道。 「是很冷,不过没关系。」 瑞依简短地回答。要说不冷,是骗人的。应该说,她其实觉得很冷。但是就算说很冷也没别的衣服好穿,所以讲了也没用。 「是喔。反正也不知道底下那是什么,一直在这边看也不是办法,还是快走吧。」 「嗯。感觉从那扇门后面传来土壤的味道……」 瑞依敏锐地察觉到这股味道,同时注视著位于架设在水路上的小桥前方的门。门上挂有写著「第二坟场」的牌子。 「过去看看吧。」 札克踏步走上通往那扇门的桥。 「嗯。」 瑞依也跟著他走去。 ▲ ▼ (这里真的是大楼内部吗……?) 一进到第二坟场,就发现里面是很宽敞的空间。以老旧红砖建起的墙壁布满整间房间,整片地面铺著像是吸过水般柔软又湿润的土壤。 「……坟墓……」 而这些土壤上,立著许多刻著名字的小墓碑。 「难怪有一股土腥味。真是的,立一堆这种坟墓要干嘛啊。」 札克一边傻眼说道,一边环顾周遭。 ──我讨厌土腥味。 闻到这股味道,一点都不想回想起来又可憎的儿时记忆就掠过脑中。 「要挖出来看看吗?」 札克试著开了点玩笑,以挥去不断苏醒的回忆。 「怎样都行。」 但瑞依在冷淡地回应后,就脚步轻快地开始在第二坟场里散步。现在自己的使命,就是跟札克一起逃出这栋大楼,仅此而已。其他事情就随札克的意去做就好了。 (啧……真无趣的家伙。) 虽然对她的反应感到扫兴,札克依然跟在往楼层深处走去的瑞依背后。 (好冷……) 瑞依感受著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并皱起眉头。此时,她忽然发现在大量墓碑中有个尺寸特别大的墓碑。接近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墓碑,是石碑。 (上面有写东西……) 而石碑的表面上还写著难以理解的文章。 『不纯洁者之墓。』 『不受主与天使所求的可怜群众。』 『埋葬于土,堕落于地,静待净化之时。』 (天使……) 『──是天使,还是祭品?』 瑞依的脑海里想起这段文字。她总觉得反覆出现的这段话,好像有什么深层的意义。不过瑞依还不知道那想表达什么。 在离石碑有点距离的地方被挖开一个大洞──大概是墓穴。往里头看,就看到有某种东西静静地蜷蛐在墓穴里。 「…………」 瑞依直盯著「某种东西」看。 「你就那么想躺进去吗?」 札克看著动也不动地直盯著墓穴里的瑞依,用有些冰冷的语调问。 「但是……好像不行。」 瑞依微摇摇头,盯著抱著膝如蜷蛐在大墓穴里,像刚死亡不久的男性尸体并低声说道。 「这个洞里已经有人了。」 (──又是尸体喔……) 「真是的,到处都是尸体,恶心死了!不要看我啦!」 札克焦躁地走近墓穴,毫不留情地踩踏洞穴里的尸体数次。男性尸体渐渐变得面目全非,令人无法想像他几天前还活在人世。札克那为了倾泄某种仇恨而踹击尸体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异常。 「啊……」 尸体被踹到不成人形,化作只会逐渐腐烂的大块脂肪,瑞依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跟那样的尸体对上眼,立刻移开视线。 这时,瑞依看见有道门上贴著「保存室」的牌子。她走近那扇门,肌肤就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冰冷。看来寒气就是从那里外泄的。 ▲ ▼ 打开写著保存室的门,里面是个如同夜晚,又或是令人感觉像死后世界的寂静房间。逐步走进房内,也感受到与刚才无从比较的强烈寒气。 (好像就在冷冻库里面一样……) 瑞依隔著衣服轻抚手臂。 房间的最深处跟电梯前的房间一样,设有两个放满药味水的水池。水池底部有类似人影的东西,并挂著「清洁中」的标示。虽然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但里面装的恐怕是尸体。水池上架著木制的桥。瑞依心平气和地走过那座桥。最尽头的那面墙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湿气影响,而变得很脆弱,可以看见上面有裂痕。 「墙壁破破烂烂的……」 「又潮湿又破烂的,看来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啊。」 札克皱著眉头,在房内转了转。 房间内摆著几台业务用的大型冰箱。此刻,札克想起今天早上吃下的大量零食,被瑞依意料之外的「请求」害得全吐出来了。 (再说,突然就要我杀了她,根本莫名其妙……还害我肚子开始饿了。) 「啊~里面没有放些什么吗?」 札克叹气低语,没多想就打开其中一台冰箱。但打开的瞬间,他感觉到食欲急遽降低。 「唔喔,这不是尸体吗……」 因为放在冰箱里的不是食物,是让他再次感到反胃的东西──是不论手、脚还是脖子,都感觉光碰触到就会轻松脱落的怪异男性尸体。 尸体被薄薄的透明塑胶布包著,并且贴著像便条纸的纸条。 沃特金.贝克特(36) 死亡地点──b3 死因──中枪导致失血过多死亡 ※躯体损伤严重,处理时需多加注意。 「这个人也曾经是……祭品吗?」 瑞依看向冰箱里结冻的腐败尸体,如此询问。 「我哪知道啊。」 札克用不抱兴趣的语气回答。他不想碰触尸体,可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快腐烂的尸体臭味,是他最讨厌的味道。 「纸上写著b3……这里是b4,看来还有更上面的楼层。」 「唉,真叫人提不起劲。」 札克像猫一样打了个豪爽的哈欠。 「你很了解这里吗?」 瑞依抬头看著一脸倦怠的札克问。 「谁晓得。我只是因为有人说可以杀掉想杀的家伙,才会来到这里。其他楼层的家伙应该也是这样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札克隐约想起被邀请来这栋大楼时的事情。不过,他已经不知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已经忘了。 「……是喔。」 瑞依看著这样的札克,轻声低语。 『──可以杀掉想杀的家伙。』 札克这句话令瑞依的内心深处感到很在意。同时,瑞依再次提出疑问,好甩开鲜明浮现在脑中的自身过去。 「你来这里之前是待在哪里?」 「是可以告诉你啦,可是你知道了这个又怎样?」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看。」 「什么啊。是说,你才应该回想起来这里之前的事情比较好吧?不然就算能顺利出去,你也回不了家喔。」 (家……?) 瑞依的头上冒出一个大问号。 「……你说离开这里就会杀了我。」 「喔,说的也是。」 札克用像是发现自己忘记带东西的语气说。 「……不要忘了。」 「我没忘啦!」 边说,札克边撇过头,将视线从瑞依的身上移开。他们虽然约定好了,但面对彷佛是个人偶的瑞依,札克并没有想杀她的欲望。老实说,他现在只想著自己要平安离开这个地方。 (反正走出大楼时,那个死气沉沉的眼神也会好转吧……) 「我冷得受不了了,去下个地方!」 「……嗯。」 瑞依一脸忧郁地回应。虽然约定好了,但没办法确定从这里出去之后,札克就会杀了自己。如果他不愿意下手,那瑞依就没有拚了命也要离开这里的意义了。 两人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走出保存室,换走向反方向的通道。那边有道红砖风格的门,上头挂著写有「第一坟场」的牌子。 ▲ ▼ 进入第一坟场的瞬间──瑞依的蓝色双眸中出现了被磨得闪闪发亮的全新墓碑。 瑞依像是受到吸引般,走过满布坟场的潮湿土壤,接近那块墓碑。 「…………」 在丝毫感受不到生命气息的混浊空间里,那块异常闪亮的全新墓碑上,有细小的文字刻著一个名字。 「啊?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 「……上面写了名字。」 瑞依一边低语,一边用僵硬的神情看著以漂亮笔法刻画出的名字。 「毕竟是墓碑,当然会写名字。有什么好惊讶的?」 札克用无所谓的态度说道,看向瑞依有些苍白的脸。 「……我的……名字。上面写著我的名字。」 虽有感受到札克的视线,但瑞依依旧看著墓碑,用紧张的语调回答。那块全新的墓碑上,清楚刻著「瑞吉儿.加德纳」这个名字。 「……是喔。」 札克轻声低语。看不懂文字的札克看不懂那串名字。再说,他也还不知道瑞依的名字。所以就算看得懂字,他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瑞依的名字。 「那么,这就是我的喽?」 刻有瑞依名字的墓碑正前方,有颗像是大石头的东西刻到一半,宛如被弃置般丢在一旁。这大概是札克变成祭品后急忙做出来的吧。长期居住在这栋大楼里的札克,立刻理解到那是这楼层的居民制作的。 「……真是的,人都还没死就做什么墓碑,真够让人不爽的。好想整个破坏掉。」 札克瞪著跟瑞依的墓碑相反,只经过随意雕刻且就像颗普通石头的墓碑,并用他骯脏的手掌握紧扛著的镰刀。 (……做这什么低级嗜好的坟墓!) 「那样的话,你的镰刀会先受损喔。」 瑞依虽然冷静地叮咛札克,但依然持续看著自己那座如宝石般闪亮的墓碑。 「吵死了,我知道啦。是说你别一直像个呆子一样盯著自己的墓碑啦!」 「我没有盯著墓碑。」 「是喔,那就好,不过很抱歉,我可不打算跟你一起死。」 边说,札克边往房间的深处走去。接著,红砖墙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破损而变得脆弱,他看见上头有很大的裂缝。 「喂喂喂……这里到底有多破烂啊。」 瑞依听到他的声音后,转头看向后方,然后跑到札克身旁,一样往裂缝里看去。那道裂缝彷佛在引导他人走进去。 (裂缝通往别的地方……里面有什么呢?) 「这缝隙还满深的……」 「我去一趟吧?」 依那道缝隙的大小,札克应该进不去。这么心想的瑞依开口提议。 「啊?你该不会打算这么说,然后自己独自逃走吧?」 但札克语带恐吓,透漏不信任感。 「我不会逃跑……因为还没被你杀死。」 瑞依不害怕他的话,直直凝视著札克的眼睛。 (说真的,这家伙是不是被丹尼注射了什么奇怪的药啊……?) 看她这样,札克不禁皱起眉头。 一开始在自己的楼层遇到瑞依时,她的反应确实比其他人类冷淡许多,但还是露出了符合少女印象的绝望表情。先前的她,不像是会这样改变态度的人。札克对瑞依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一股奇妙的异样感。 「你……从刚才开始真的让人觉得很恶心耶。」 (恶心?) 札克意料外的感想令瑞依感到有些疑惑。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讲了令人不舒服的话。 「……算了,反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你去一趟吧。」 札克半自暴自弃地说。比起多想什么,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找到逃出这栋大楼的方法。 「嗯。」 「还有,你要是在途中死了,给我回一句『我死了!』啊。」 (……要是在途中死了……?) 「……死掉的话没办法回你。」 稍作思考后,瑞依用一如往常的正经表情回答。 「…………」 「…………」 在沉默的期间,札克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有所矛盾── 「……那……那你至少给我派上用场后再死!」 札克在绷带底下的脸稍稍变红了,并轻踢瑞依的臀部以掩饰丢脸。 ──派上用场后…… 「……我知道了。」 虽被这一脚的冲击弄得脚步踉跄,瑞依还是看著札克的脸真切地点点头。不过,她忽然站在裂缝前,开始犹豫是否要走进里面。因为她还想要继续看著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 「喂,快点进去啦!我没什么耐心!」 札克看不过这样的瑞依,语气焦躁地催促她。 「嗯。还有,我也希望你可以帮忙找找有没有类似卡片的东西。」 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后,瑞依突然想起这件事并拜托札克。在b7、b6跟b5的时候,搭电梯都需要卡片。 「好啦,我知道了。」 「……还有──」 「啊?你还有其他事啊!」 「如果可以……请别破坏我的坟墓。」 说出这句话的瑞依,表情看起来有些惆怅。 她不知道那座坟墓是谁建造的。但是,世上有人替自己准备了坟墓……这个事实莫名地令瑞依的内心感到放心。同时,她也感到心跳加速。 之后,瑞依不等札克回应,就用她纤细的身体钻进裂缝当中。 「……谁理你啊。」 被独自留在坟场的札克,如此叹气低喃。 ▲ ▼ 瑞依在狭窄的裂缝中前行。 里面就像身处于洞窟,环境昏暗,视野也很差。每走一步,尘土就随之飞扬,让她差点呛到。瑞依想办法不吸气地前进,接著路突然变宽广,眼前出现了不窄也不宽,宛如 秘密基地的房间。让人感觉温暖且足以抹去肌肤寒意的橙色电灯泡,在摆荡之下照亮了整个空间。 (这里是制造坟墓的地方……?) 房间中央有张很大的工作桌,桌上杂乱地摆著墓碑的目录及墓碑的设计图。 (……这是?) 而且,还有本写著什么的蓝色笔记本就这么摊开在桌上。 (上面写著什么?) 说不定有写到跟这栋大楼有关的事情……如此心想的瑞依,窥探摊开的笔记本内容。上头有彷佛是孩童书写的稚嫩字迹,点缀著奇妙的文章。 我第一次听到那女孩的事情。 我从之前就一直很在意她。可是我却不了解她! 想见她,那家伙却来碍事。那女孩的声音非常悦耳喔。 她一定……一定是个很棒的女孩吧。肯定没错! 毕竟才这么一瞬间,我就喜欢上她了! 啊~糟糕……要替她准备特别的东西才行! 准备一个由我构思,特别且只属于她的──永远安眠的地方。 瑞依带著狐疑的表情,读过这段诡异的文章。 (是某个人的日记……?……这里是谁的房间吗?) 房间的深处还有一扇门挡住了去路。瑞依悄悄接近,试著转动门把。但门打不开。 (上锁了……要怎么打开这扇门?) 忽然间,她的视线停留在散乱于桌面上的坟墓设计图。 (──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瑞依才想到这点,一阵东西遭到破坏的铿铿巨响从札克正等著的第一坟场传来。 (……好大声。他在做什么?) ▲ ▼ 瑞依离开后,只剩下札克的坟场变得更加诡异。感觉就像独自被遗留在死后世界一般。 「真是的,叫我找,这种地方只有墓碑啊。」 (是说,这坟墓还真有够恼人的。) 札克看著雕刻手法粗糙,大概是替自己建造的坟墓并咂了下舌。 (好想破坏它……) 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就如瑞依所说,如果想破坏坚固的墓碑,反而是镰刀的刀刃会受损。 (有没有可以破坏的东西?) 他环视周围,发现在整齐陈列著的其中一块墓碑旁,立放著一支十字镐。大概是要用来挖开土壤,才会摆在那边。 (十字镐是吗……) 札克扬起微微一笑,拿起十字镐。如果不是自己的武器,就算坏了也不会造成不便。 ──这种无聊的坟墓…… 「就让我把它给毁了──」 一决定这么做,心里就涌上一股笑意。其实──他不是觉得好玩。只是觉得这世上存在著自己的坟墓,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我还不打算死啊!) 札克用十字镐狠狠地往自己的墓碑敲下去,发出铿的一声。不过,墓碑却把札克的攻击弹开了。 (有够硬……) 看来只是轻轻敲下去,还不足以打坏坚硬的墓碑。十字镐敲到墓碑的刀刃部位,甚至出现了小缺口。 「哼……──明明是个粗糙的墓碑,干嘛做得那么坚硬啊!」 究竟是为什么?跟单纯在自己的楼层追杀祭品时的感觉不同,原本沉睡在内心深处的这股情感接连满溢出来。包含著对制造墓碑的人所怀的憎恨大恨般大喊,札克敲上那块雕工粗糙的墓碑。 一旦打开内心的开关,就停不下来了。连他自己也无法克制。札克不断砍上那座应该是替自己建造的坟墓。 每砍一下,墓碑就被打碎一部分,喷溅出有如普通小石块的碎片。 不过,破坏坟墓比想像中的还要爽快。 不到一分钟,应该是为自己建造的坟墓就失去了原形。 (──搞定了。) 但为何心里还是焦躁不已?札克砸舌了声,环顾周围。这里被标示为坟场,所以不管往哪里看,当然都是坟墓。坟墓下也想必埋著尸体吧。对札克来说,这并非让人愉快的状况。 (好……既然这样,乾脆把所有坟墓都毁了吧……!) ──再说,净做这种坟墓的嗜好真的很低级耶。而且坟墓这种东西盖了也没意义。不论再怎么祈祷,逝去的生命也不会复生。尸体只是种恶心的物体。我要让那家伙知道这点。 「呀哈哈哈哈哈哈────!」 根本丝毫不需要犹豫。这么一想,喉咙又再次涌上疯狂的笑声。 (没错……我就把这边的所有墓碑全都破坏掉!) 札克从绷带隙缝之间露出的细长眼睛,发出凶狠的光芒。 随后札克举起十字镐,像把累积在内心的所有不愉快都发泄出来般,接连敲坏视野所及的墓碑,令墓碑变为单纯的丑陋石头。 (喔,对了──那边也有墓碑嘛。) 打碎第一坟场的最后一座墓碑后,札克忽然想起这件事,并以最快速度跑向第二坟场。不把所有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掉,他就觉得不畅快。 (坟墓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意义啦──!) 「呀哈哈哈哈!」 札克发出开心得不得了的笑声,随心所欲地用十字镐敲毁陈列著的墓碑。像这样顺从本能发狂大闹的时候,不仅不用多想什么,也可以不用回想任何事。唯独一股不知名的激昂逐渐控制了内心。 才不过几分钟,所有墓碑就破碎得面目全非。 喀嚓──途中曾响起不晓得是开关还是某种物体坏掉的声音,但札克没有多加在意。 (这样就全弄坏了吗?) 破坏所有坟墓后,札克感觉有某种情感得到满足,稍微冷静了一点,便快步走回第一坟场。 札克有些茫然地环视自己破坏的大量墓碑,这时忽然看见那座刻有瑞依名字的墓。那座坟墓跟其他坟墓的设计造型实在太不一样,让他忘了破坏它。 『──如果可以……请别破坏我的坟墓。』 不过,札克脑海里重新浮现这句叮咛。这一瞬间,他感觉身体的力量就像开关被关上了一般,立刻失去力气。 (……那家伙说过,要我别破坏坟墓吧……) 这和瑞依的叮咛无关── 虽然札克这么想著,却莫名地无法违抗。他觉得不可以破坏那座坟墓。 「…………」 札克把十字镐丢到地上,以大字形横躺在瑞依的坟墓前,让疲劳的身体休息。 ────依赖这种坟墓是能做什么…… ▲ ▼ 铿、铿──在吵闹声传遍周遭的环境下,瑞依正疑惑地跟坟墓的设计图大眼瞪小眼。设计图上写著神秘的算式。算式似乎是在表达某种东西的位置,但上面没有具体写出那究竟是什么。 (难道……坟墓底下有打开门的开关?) 想想算式的数字,还有墓碑的排列方式,两者确实一致。不过瑞依发现这件事的瞬间,里面的门传来「哔哔」的电子声响。 (……?) 听到那个声音后,瑞依走近门。她轻轻握住门把,发现自己明明没做什么,门锁却已经打开了。 (明明到刚才都还是锁著的……是那个人打开的吗?怎么开的……?) 即使感到疑惑,瑞依仍然走进打开的门内。门的另一边是间宽敞的房间。不晓得这里是不是资料室,墙边摆满了书柜,书柜里也摆满了书籍,甚至没有半点空隙。 瑞依随意拿出一本放在书柜里的书。大概是因为太久没碰到书,纸的触感让她感到有点开心。瑞依从小就很喜欢书。遇到能感动她的书,她 就会不断反覆阅读,直到能记住里面的每字每句。 ──那本书也是……上头写的所有内容全像她自己的一部分,窜进瑞依的心中。 那一晚,瑞依所看的那本书里,写著来自神的话语。 (可是这里没有那本书……) 瑞依一边回想那本书的内容,一边翻阅手上的这本书确认。这大概是跟宗教有关的书。 (……这跟我知道的神不一样……) 瑞依露出冷淡的眼神,把那本书放回书柜。她对冒牌的神没有兴趣。 (那是什么?) 突然,瑞依发现书柜下半部的书本间,放著一本厚厚的档案。她轻轻拿出档案并打开来看。结果,她看到被整理成册的大量履历表。被列在第一页的履历表,是叫作沃特金.贝克特(36)的人。 (沃特金.贝克特……) 瑞依惊觉一件事。因为这个名字跟在保存室冰箱里找到,贴在冰冻腐尸上的名字一样。 履历表上贴著照片。在应该是生前拍摄的照片里,映照出一名站在黑白条纹背景前,面带僵硬笑容的弱小男子。 翻到下一页,则是贴著跟刚才在墓穴里看到,刚死亡不久的男性尸体很像的脸部照片。 (是来到这里的人的名单吗……?) 瑞依一边心想,一边用她白皙剔透得彷佛不曾接触脏污的手,轻巧地翻阅内页。当翻到某一页时,她突然感觉到心脏猛然紧缩,并睁大了双眼。因为那是详细记载著自己资料的履历表。 ──瑞吉儿.加德纳。 在写著这个名字的履历表上半部,当然也贴著自己的照片。虽然瑞依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是丹尼在她第一次接受心理治疗时拍的照片。 (……原来……) 瑞依事不关己似的读过这份履历表。自从在手术台上想起一切的那个瞬间起,她自己就是最清楚自身过去的人。可是唯有自己是怎么来到这栋大楼的这点,瑞依仍然想不起来。 (……我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 她吐出小小的叹息。 ──不过,这种事情或许不要想起来的好……因为这种过去,不回想起来一定会比较好…… 瑞依带著忧郁的心情继续翻页。而在翻到最后一页时,她不禁停下手的动作。 (这是……那个人的……?) 因为在她眼前的,毫无疑问是贴著札克的脸部照片。 (他在自己住的设施里杀了人吗?还犯下连续杀人案……在那之后,就在这里杀人了吗……) ──虽然他现在成了躲避追杀的人……不过他杀了几个人呢……? 瑞依下意识地再看了一次那份履历表。她不是想知道札克的过去。但她本能上觉得必须了解这个人才行。 履历表上写著:「对人类感情有产生过度反应的倾向」。 (……人类的……感情……) 『别兴奋吵闹……我啊,一见到看起来很幸福的家伙,或是一副开心样的家伙……就会不小心杀了对方。』 瑞依忽然想起这段话。 (──我……看起来不幸福。所以札克才不会想杀我吗……) 就在她突然陷入忧郁的情绪里,阖上档案时,某人的声音如降临般在她耳内响起。 ……──嗳,我知道你的愿望喔。所以,我会过去见你,替你实现愿望喔。 那是孩子刻意挤出笑声的诡异声音。 「……有人在吗……?」 瑞依为了抹去心中的恐惧,开口这么询问并环顾周遭。不过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人回答她。 (……是鬼吗?) ──我不想遇到鬼。瑞依虽有点害怕那不确切的存在,但仍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这间房间的更深处走去。 但房间的深处只有和来这里时一样的昏暗通道,而且通道还在途中就变成了死胡同。尽头处的地板不知为何有块圆形的大片凹陷。 (这是什么……?) 瑞依轻轻站上那块凹陷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是某种机关……吗? (总之,先拿著刚才的履历表回去吧。) 瑞依从刚才的档案中取出写著自己与札克资料的履历表,抱在怀里且顺著刚才过来的路回到第一坟场。 ▲ ▼ (……坟墓全部被破坏掉了。) 瑞依一回到第一坟场,就发现来到这间房间时的寂静氛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 瑞依面露疑惑的神情,看向彷佛在闹脾气地躺在自己坟前的札克。 「啊?你去哪里鬼混了啊!慢死了!」 听到瑞依的声音,札克立刻起身。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 瑞依边看著被大肆破坏的坟场,边低声问道。不过,就算不用特地问,她也能够轻易理解是札克在等她的时候,因为等不及就动手搞破坏。 ──可是……我的坟墓没有被弄坏。 (他是特地替我留下来的吗?) 「那么,你在那边有找到什么吗?」 札克用这副惨状与他无关的表情问。 「呃,里面有个像资料室的地方,那边摆著履历表。」 「啊?履历表?」 (履历表是什么东西啊……?) 「嗯。瑞吉儿.加德纳……这张纸上写著我的资料。」 瑞依语气平淡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向札克说出自己名字的瞬间──然后将抱在怀里的履历表交给札克。 (瑞……吉儿.加德纳……?) 但是札克记不住这个他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就算看了履历表,也看不懂半个字。 (拿这种东西给我,我也……看不懂啦……) 札克能清楚理解的,只有贴在上头的瑞依的脸部照片。照片里的瑞依,看起来就像个生活没有任何不便的普通美丽少女。感觉没有理由想要寻死。 「我是不知道这是履历表还是什么啦,不过很抱歉,我是文盲。」 札克乾脆地如此表明。以后要是瑞依拿著写有文字的资料过来,他也看不懂。每次遇到这种状况都要一一应对的话,他也觉得很麻烦。 「是喔……」 (文盲……) 瑞依对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至今她不曾遇过看不懂字的大人。所以她有些在意文字在札克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看起来是像图画一样吗? 「那,你不要那份履历表了吗?」 瑞依边回想著上头写的内容,边开口问道。 「嗯,反正我也看不懂……而且,就算知道了跟你有关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札克随手把瑞依的履历表丢到地上,如此断言。 「嗯……」 (没什么大不了……) 这句话莫名地让瑞依的内心有股骚动。 「那么,那张纸又是写著谁的资料?」 札克用下巴指向瑞依怀里的另一份履历表。 「这是写著……叫作艾札克的人……的资料……那是你吗?」 瑞依拿出履历表,直盯著札克。 「……嗯,是啊。我就是艾札克.佛斯特。」 札克用有些凶狠的视线回敬瑞依的眼神,然后面带稍微成熟的表情说: 「那,你看了那个以后,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 瑞依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有什么想法?他的过去跟我……无关。因为我只是希望 他杀了我而已…… 离开这里以后,札克就会杀了她。对瑞依来说,这个约定就是一切。 「……没想什么。这就是写著你的资料的纸张。没什么大不了。」 瑞依看著履历表,语气冷淡地说。 她会故意说出刚才札克说过的话,或许是因为她下意识喜欢上了那句话。 但札克莫名地看不惯瑞依模仿自己遣词用字的行径。 (反正她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随便说说的吧……?) 「你都不觉得我可怕喔?」 但札克刻意冷静地回应。 「……可怕?我不觉得可怕。」 瑞依若无其事地平淡回答。从她想起所有事情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对于死已经失去了「害怕」这种感情。反而比较害怕像现在这样活在世上。 「是喔……」 札克用他锐利的双眼,直直看著瑞依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蓝色双眸。 ──不觉得可怕是吗…… 「喔,话说回来,以前也有个女人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接著札克握紧镰刀,把那个女人的身影重合在瑞依身上,然后说起他不怎么想忆起的过往。 ▲ ▼ ──……那不晓得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你是艾札克.佛斯特?自从我在新闻上看到你,就是你的疯狂粉丝了!』 那个女人一看到我,就双眼发亮地这么跟我说。我第一次遇到有人说这种话。 『啊……?粉丝?』 我本来还在想等逮到她后,就马上动手杀掉……说不定我有些松懈了。 『嗯,所以,我不觉得你可怕。』 那个女人面带微笑地说。 我觉得她那强悍的态度很有趣,所以把逃跑的时间从三秒增加到五秒。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逃掉,我在小巷深处逮到了那女人。接著那个女人就变得面色苍白,发了疯似的开始大闹。 (啊……该怎么处理她呢……) ──放她逃走吧…… 我一瞬间想到这个蠢主意,便开口试探那个女人。 『你不是我的粉丝吗?不会怕的话,就不要乱动。』 然后,那个女人── 『你是笨蛋吗?我才不是你的粉丝!我是不想被你杀掉才这样说的!你这个怪物!』 她开始这么大喊── ▲ ▼ 「我……讨厌说谎。所以就把她杀了。」 札克边清楚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事情一般,边以冷血的语气述说。不知道为什么,愈是想忘掉的记忆,就愈是久久不会消失。 不过,他对只是为了想吓唬瑞依,就突然说起这种往事的自己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厌恶。 (讨厌说谎……) 「……那件事跟我要求被你杀了的事有关系吗?」 瑞依摆出稍作思考的模样后,极为认真地提问。 「……啊?」 「照那个人的步骤来,你就会杀掉我吗?啊,我是不是也当你的粉丝比较好?」 (他当时给我的逃跑时间也是三秒……) 「啥……?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瑞依半疯狂的思考模式让札克愣得张大嘴巴。虽说彼此之间有约定,但札克不曾遇过有人会在自己什么时候被杀都不奇怪的状况下,还说出这种蠢话。 「……不是这样吗?」 瑞依皱起眉头。她完全没有自觉自己说了奇怪的话。 ──……啊~对了……这家伙是「想被我杀掉」啊! (我为什么会跟她讲那件事……) 请你杀了我──一想起瑞依这不像少女该有的愿望,札克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愚蠢至极。首先,想吓唬主动寻求死亡的人类就是个错误。 「……这话题就到这里了。是说,你为什么都不怕我啊?」 札克有些后悔讲出无谓的往事,同时有些无力地对始终保持无惧态度的瑞依询问。 「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啊?你说不知道……你不是看过那张纸了吗?」 「看过了。可是,我不久前才遇到你……所以还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没错。虽然因为那个奇怪的约定,害我的感官变得很奇怪,不过我跟这家伙其实才认识没多久。 札克对于用单调语气回答的瑞依,莫名地了解她的想法。 「……是喔。那,你有遇到其他特别的事情吗?」 感觉有些傻眼的札克放松握住镰刀的力道,用这个提问改变话题。 「呃,我有听到声音。」 「声音?」 「嗯,是小孩子的声音。说知道我的愿望……」 瑞依一边告诉札克,一边清楚地回想起那道声音。 「啊?那是怎样啊,恶心死了!」 「嗯。可是我没看到对方的身影。还有,死路尽头的地板有奇怪的凹洞。我觉得那一定是某种机关……」 这么想时,瑞依被札克意外过度的反应吓到,之后就这么忘记说不明声音所说的「我要过去见你,替你实现愿望」而继续报告。 「怎样的机关啊?」 「大概可以让哪里的门打开吧。而且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即使站上通道尽头的那块凹洞,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因此瑞依觉得那个机关或许是某个与凹洞一组且相对应的连动机关。 「这么说来,确实是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嗯。所以我想去找机关。」 瑞依对于机关可能在哪里有些头绪。沉在电梯前水池底部的东西……感觉不是尸体。而且仔细想想,水池里明明没有漂著什么东西,池底却没有反射出人影。 「喔,我知道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做一件事。」 札克边说,边看向正前方。听起来像是对某件事感到焦躁。 「什么事……?」 札克视线所看的地方,是瑞依的坟墓。瑞依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她能够清楚预料到札克想做什么。 「这个坟墓──」 札克一边细语,一边靠近刻有瑞依名字的墓碑。然后凝视著闪亮得令人感觉很诡异的墓碑,慢慢捡起丢在地上的十字镐。这一连串行动,暗示著瑞依正确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不把这个坟墓打坏,就没办法平息我心里的焦躁啊……!」 札克勾起嘴角,露出无惧笑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往瑞依那块闪亮的墓碑挥下十字镐。 「……等一下!」 这一瞬间,瑞依不自觉地小声喊了出来。但是,一边想像制作那块墓碑的人,一边把坟墓砍得铿铿作响的札克没有停手,闪亮的墓碑就这么被打成碎块。 「…………」 瑞依茫然地凝视著不留原形的墓碑。这令她无条件的感到悲伤,彷佛失去了自己的归属。札克对茫然看著坟墓的瑞依用力地说: 「喂,你要进去的坟墓不在这里。等我离开地底,才是你的死期。」 瑞依听到这段话而回神,讶异得睁大了双眼。 「……嗯。」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札克的脸,虽然一脸丧气,却也微微点头,仔细思考札克这段话。 ──那个人……真的会杀了我吗……? 可是瑞依目前还无法由衷相信他的话。札克说不定只是想离开这里。但说过自己讨厌说谎的札克,眼神认真得甚至令人害怕。 (真希望他快点 杀了我……) 即使在这段期间,她也有几个忽然这么想的瞬间。既然现在会这样想,早知道在想起一切之前──在第一次遇上札克的时候就不要逃跑,让他杀了自己就好了。在瑞依结冻的内心中,有一丝这样的想法。 ▲ ▼ 之后,瑞依用不太轻盈的脚步,带著心满意足的札克回到电梯前面的空间。他们必须确认那座水池底部的东西是否就是机关。瑞依跑近水池,专注地看著沉在水底的东西。那果然是跟那个凹洞差不多大的圆形开关。 「嗳。」 「干嘛?」 「那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机关,不过我想请你进入水中,站在开关上面。」 瑞依指著水池里的开关。 「啊?站到这池水中?我吗?」 札克不禁皱起眉头。这层楼本来就很冷了,他一点也不想进去飘著浓浓药味的水池里。 「……你不想去的话,也没关系。」 看到札克明显摆出不情愿的表情,瑞依收回指著水里的手。 「喂,我没说我不想去啊!」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情愿。」 「啊?摆一下不情愿的表情有什么关系!话先说在前头,我跟你不一样,我可完全不想在这里被杀。」 「那,我希望你帮我……」 「好,用不著你这么说,我也知道啦。进去水里就好了吧,我进去就是了!」 虽然嘴上骂得很难听,札克还是遵照瑞依的指示进到水里。水深大约一公尺。札克的下半身全浸在水里。 「这水真是冷到让人火大……」 水池里的温度比预料中的冷,感觉待在里面太久,身体会因此冻僵。 「你还好吗?」 「是不好啦,但这也没办法啊!站到这上面就好了吧?」 虽然札克满口怨言,但还是站到了开关上头。站上去的瞬间,开关发出了「喀嚓」的清脆声响并凹陷下去。 「嗯。」 瑞依深深点头时,看见脚边有张纸条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 瑞依轻轻捡起纸条。纸条像是被人碰过一样,被水弄得有点湿。 我来帮你吧。 你想痛苦一点,就用痛苦的方法;想轻松一点,就用温柔的方法──我来帮你选你喜欢的方法。 嗳,你想被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掉? 这段话的笔迹跟刚才在笔记本上看到的一样,是小孩子的笔迹。瑞依不知道是谁写下了这段话。但她直觉这一定是写给自己的。 (刚才写在那本笔记本上的也是……) 『──永远安眠的地方。』 瑞依想起这一段文字,稍稍陷入思考。如果下手的人不是札克,说不定可以马上就被杀掉……这么一想,内心就开始骚动。 「喂,你在干嘛?」 在冷水里的札克抬头看向莫名呆站原地的瑞依。 「有张纸条掉在地上……纸条上没有直接写出来……」 瑞依淡然地回答。纸条上并没有直接写到「可以杀了你」,不过可以充分感受到是怀著这个意图送来的。虽然没有显现在表情上,但瑞依对于自己不经意想到可以请札克以外的人杀掉自己就感到有些动摇,同时看向札克的脸。札克则露出焦躁的神情。 「啊?说可以杀掉你?」 瑞依这句话,令札克莫名有股怒火冲上心头。 ──别瞧不起人了。 「给我。」 札克小声的咂了舌,暂时离开开关,走近水边就硬是抢走瑞依手中的纸条,撕得破碎后丢进水池里。 「我说啊,你可别想找别人杀掉你喔。要是没办法离开这里,我会很困扰。」 「嗯……可是,你真的会杀掉我吗?毕竟,我很无趣……」 瑞依用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询问。她对于出去以后,札克是否真的会杀掉她感到很不安。瑞依想尽早从这不幸的世界中消失。 札克听到这句有点像是试探的话语后,以不耐烦的语气回问: 「是说,你既然想死,干嘛不自己去死……?」 总觉得让别人杀掉她很不是滋味。但是看著瑞依彷佛平静湖面的眼神,想杀了她──这种欲望就逐渐被夺走。 「……因为自杀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沉默一阵子后,瑞依用如天空降下第一滴雨水般的简短话语回答。 「啊?为什么?」 「……因为……神说不可以。」 瑞依一边说著,一边遥望著记忆中那本在月光下忘我阅读的书。但札克嘲笑瑞依认真说出的这段话。 「是喔……神说的啊。那你就要更努力一点,让我想杀掉你啊。」 (更努力一点,让他想杀掉我……?) 她完全没想过这种事。因为对这个男人来说,杀人应该就跟吃点心一样简单。杀掉丹尼医生的时候也是。他毫不犹豫地往医生的身体砍下去。可是拜托他杀掉自己,他又不肯马上动手。这是为什么?瑞依不是很懂个中理由。 「要怎么努力……?」 「啊?就是帮上一点忙啊。然后,如果你想被杀掉,就别老摆著一张无趣的表情。你既然是人类……就有办法生气,或者哭泣吧?」 「生气,或者哭泣……?」 他是不喜欢自己面无表情吗?瑞依这么心想,也照著札克所说的改变表情。不过,她虽然做出了孩子般的举动,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生气。 「与其说是你的脸部肌肉有问题……不如说你很像鬼,根本已经死了吧?」 这么一想,札克也有些理解瑞依给人的感觉。但鬼不会拜托别人杀死自己吧。 (鬼……) 瑞依微微皱起眉。而且她很意外自己会被人说是鬼。 「……因为还活著,才想要你杀了我。」 「啊~好啦好啦。那,你笑一下看看。」 面对阴气逼人的瑞依,札克敷衍似的下了一个指示。 (──笑……) 这能当作自己是活人的证据吗? 「…………怎么样?」 瑞依只用嘴角勾起小小的微笑。她认为自己已经摆出最灿烂的笑容了。不过就如札克所说,她的脸部肌肉并没有任何反应。 「眼神像死了一样。」 所以就札克的角度来看,瑞依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笑。 「是吗……看来我没办法好好笑出来呢。」 瑞依丧气地低声说道。但在札克耳里,这段话听来也没有包含半点感情。 (……真的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活人。) 「可是…………我不是鬼。」 瑞依像是看透了札克心里的想法,接著这么说。瑞依觉得现在的自己不管看到再怎么恐怖的人都不会害怕。但是她实在无法接受鬼魂的存在。她对于鬼魂的不悦感,强烈到被札克认为是鬼魂就会不禁回嘴。 「啊?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再说根本就没有鬼那种东西吧,你是笨蛋吗!」 「咦……?鬼不存在吗?」 瑞依回想起在无法入眠的夜晚里,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房内观看的恐怖节目,并露出惊讶的表情。就算那是造假的,瑞依在看完诡异的灵异影片后,有时一想到有鬼魂存在就会怕得睡不著,她是如此地怕鬼。 「这是当然的啊。我只是因为你很奇怪,才说你是鬼啦!要是那种东西存在,这附近早就冒出一大堆了。」 听到瑞依认真地询问鬼魂是否存在,札克难得精确的吐槽她。 (是 喔……) 就算这栋大楼里有鬼魂,也的确不是什么怪事。但既然没遇到,那或许鬼魂就跟札克说的一样,其实并不存在。 (这家伙居然相信有鬼……) 「是说,你几岁啊?」 札克忽然很在意这一点,便开口询问。外表上看得出来她的年纪比札克小,可是明明很聪明,却相信有鬼又想死──根本搞不懂她几岁。 「十三……」 瑞依老实地回答。其实也没有必要说谎。而且札克说过他讨厌别人说谎。 (十三岁,还是个乳臭未乾的小鬼啊。) 「你呢?」 「啊?我不是说过我是成年男子了吗?」 札克答道。比起说自己是二十岁,说自己是成年男子比较好听,所以他喜欢这种讲法。 「……成年男子?」 (二十岁?) 只看数字的话,对十三岁的瑞依来说,札克比自己年长许多。不过眼前的札克,感觉不像比自己大很多岁。会感觉到年龄差距的部分,顶多就是他长得很高大吧。 「嗯,是说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我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机关,总之你快过去啦。」 (好像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了很多时间……) 要一直待在水里,也是有极限的。札克感觉身体开始发寒,有些焦躁地对瑞依说。 「说的也是。我去看看裂缝另一边的凹洞。」 明明是札克先问年龄的事情……瑞依虽然有些不满,但仍转身面对门。再继续聊下去也不是办法。 「给我快去快回!」 「好。」 瑞依这次强而有力地点点头,离开了这个空间。 前往第一坟场的途中,瑞依感觉到纸条上写著「可以杀了你」的内容,在心里卷起了小小的漩涡。 ▲ ▼ 瑞依连忙回到第一坟场,打算再次进入裂缝中。 但裂缝里面跟刚才不一样,变得非常暗,就算想往里面走也看不见前方。瑞依猜想可能是里面那间房间的电灯关掉了。相对的,裂缝入口放著标有「紧急用手电筒」的箱子就像是刻意摆出来的。 (我记得刚才没有这样的箱子……) 虽然觉得可疑,瑞依还是打开了箱子。里面摆著的是老旧的手电筒。箱子底部则有张小纸条。 『你完全不需要迷惘。因为我跟你的愿望是完全契合的。』 瑞依心想,这大概又是写给自己的讯息。因为纸条上的笔迹跟刚才掉在入口房间里的纸条一样。 好可怕。虽然这么想,另一方面也感受到自己莫名地被这段不可思议的话语吸引。 (总之先往前走吧……) 瑞依把纸条放进上衣的口袋,只仰赖著手电筒的微弱灯光走进裂缝里的通道。走了一小段路后,彷佛早料到瑞依会来这里一般,资料室的入口又掉了一张小纸条。 『我来帮忙实现你的愿望。不过,我也有愿望喔。』 (……我的……愿望……) 瑞依短暂屏住气息,闭上双眼以隔绝世界。这时,她确实有一瞬间感觉到有人正逐渐逼近自己的背后。可是她睁开眼回过头,却没看见任何人。 (怎么回事……?) 鬼魂并不存在。刚才札克虽然告诉她这点,但瑞依仍然对鬼魂存在的可能性感到有点害怕。她急忙赶往那个大凹洞,想赶快解开机关,回到札克那里。 抵达裂缝中那条路的尽头时,凹洞正一如预料地突出地面,成了一个大型开关。 (两个机关果然是连动的……) 开关上又摆著一张小纸条。 『如果可以,我希望由你主动来找我。因为你想想看,「两情相悦」很棒不是吗?』 (两情相悦……?) 不熟悉的词汇令瑞依的头上浮现问号,同时内心也有些骚动不安。可是现在不是在意这张纸条的时候。因为札克还在冷水里等她回去。虽心怀犹豫,瑞依还是拍掉那张纸条,轻站到开关上。 同一瞬间,开关发出清脆的喀嚓声。接著原本是死路的墙壁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收起铁卷门般被吸进天花板。 (……原来这不是墙壁啊。) 心感讶异的瑞依往通道的深处张望。里面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则有扇门,上头贴著「电源室.第三坟场」的牌子。 (电源室……那扇门后面说不定有电梯……过去看看吧。) 瑞依紧紧握拳。可是当她踏出脚步的时候,眼前有张小纸条,犹如花瓣飘落而下。 『我很了解你哟。你想死对吧?所以──回答「yes」吧。』 ▲ ▼ (那家伙真慢……) ──那家伙该不会就这样逃走……不,她不可能逃走吧。毕竟她说过不能自杀…… 这时的札克独自在冷水中苦恼,痴痴等著瑞依回来。 『──可是,你真的会杀掉我吗?毕竟,我很无趣……』 突然间,瑞依刚才不安的话语闪过脑海。 (就算要我杀她,但看到那种无趣的表情……) 札克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自己居然无法对瑞依感到一丝一毫的杀意。至今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但被她那种死人般的眼神看著,想杀她的意愿就会逐渐萎靡。或许她要求自己「杀了她」也是个原因,不过札克感觉不只是因为这样。可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请你杀了我』啊……」 札克想起瑞依挤出的僵硬笑容。 (嗯……刚才那表情要不是眼神死气沉沉的,是还不坏啦……) 「哈~啊……」 札克先打了个大哈欠,甩开脑袋里的想法。 (是说,要是继续浸在水里就要冻僵了。已经可以走了吧?) 再加上身体感觉愈来愈冷,于是札克轻盈地离开了水池。 (搞得全身湿答答的……) 札克脱掉身上的红裤子,用双手用力挤乾裤子吸收的冰水。裤子一旦沾到水就没那么容易弄乾,但没有可以替换的,所以他只能再穿起这条裤子。 (说真的,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即使不情愿,札克仍还是穿上湿裤子走向瑞依前往的第一坟场。途中,不知为何,瑞依说的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因为……神说不可以。』 ──神吗……那家伙相信有那种东西喔……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到达第一坟场后,札克一边细细低语,一边看著被自己毁坏的众多墓碑。这些坟墓底下,埋著几个自己在楼下杀掉的祭品呢?他已经连自己杀掉的人长得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忽然间,札克的脑海里又快浮现出令人不悦的过往。 「啊啊……!」 札克出声以阻止回忆苏醒,这一瞬间──突然有某种东西迸发开来的不祥声响,传遍整个楼层。 (发……发生什么事了……?) 随后所有的灯光立即熄灭,使眼前受到黑暗包覆── 『你这个毁墓者。』 不知从何处传来仍残留著些许稚嫩的声音。 「什么……?」 虽然没看见任何人,但札克立刻理解到那道声音是住在这层楼的少年──艾迪的声音。艾迪每次都会来回收札克杀掉的人的尸体。札克会认识他,就是因为他们在回收尸体时见过几次面。 「嗨,札克,好久不见了。」 电灯瞬间亮起,一如预料,艾迪就站在札克眼前。他依然套著嗜好低 劣,像马铃薯一样的麻袋面具。 「你这是在干嘛,艾迪?」 札克瞪向正为某事感到兴高采烈,面露微笑的艾迪。 「我才想问你呢。难得我连你的坟墓都一起准备了,你却连自己的坟墓都毁掉。真是有病。」 艾迪一改高兴的表情,回瞪札克。由于两人脸上有绷带和面具,无法看出对方的表情,不过他们非常清楚彼此在想什么。 「是喔,话虽这么说,但我的坟墓却做得挺粗糙的,不是吗?啊?」 札克对艾迪举起镰刀。但灯光再次熄灭后,艾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抱歉啦!你的分是急忙做的。不过,墓碑保持那样就好吧?因为那么粗糙的刚好适合你!』 「什么?我先帮你建好你的坟墓吧。」 听到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的挑衅话语,札克烦躁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挥下镰刀。 (啧……有够暗。) 但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所以镰刀连边都没擦到。 看见札克挥刀落空,艾迪发出一阵窃笑。 『我啊,对她一见钟情了……』 接著,艾迪隐身于彷若深夜的黑暗中,开始半自我陶醉地说起理想。 『总是为其他人所杀的尸体建造坟墓,最近开始感觉有点无趣。虽然我喜欢建造坟墓,但我并不喜欢埋在坟墓里面的人……这样一点也不美。可是,我想替她盖一座我理想中的坟墓啊!』 (他说的「她」,是说那家伙吗?) 艾迪不管面露困惑的札克,在黑暗中踩著轻快的小跳步,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们的年龄应该很相近,更重要的是,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我想著她,她想著我,两情相悦……!比起单方面残破不堪的尸体,她应该更漂亮吧?不过若是她希望变得残破不堪……那也可以。』 从这份理想可以清楚了解到他想杀死瑞依的愿望,同时还对瑞依怀抱著刚萌生不久的爱恋。 「别说些倒胃口的话。」 再说,自己的字典里根本没有「一见钟情」这个词。札克毫不客气地用充满压迫感的声音说道。 『恶心……?哪里恶心?你明明比我年长很多,却不懂喜欢女孩子的心情,真的是个野蛮人。啊~比起你这种人……我的美学肯定与她十分相配!所以我要杀了她。你可别来妨碍我喔!』 札克听得出来,艾迪那包含著稚嫩笑声,像在夸耀自身胜利的声音正逐渐远去。 而他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楼层响起啪啪声响,再次亮起灯光。在眩目感之中,札克确认起周遭状况。但艾迪早已完全不见踪影。 (喂喂喂,那个挖坟墓的居然打算比我先下手……) ──对那家伙一见钟情? ──想亲手杀了她? 「什么『喜欢女孩子的心情』啊……一个小鬼竟然对人起色心,恶心死了!」 艾迪单方面对瑞依抱有的感情,以及瞧不起自己的行径令札克瞬间怒火直烧,甚至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怎么能让那个死小鬼杀了她! 札克立即探进瑞依走进去的那条裂缝里。 (那家伙是从这里进去的吧……) 「喂!回来!」 然后有些焦急地往裂缝里大喊。 「我叫你快点回来啊!」 但他的呼喊终究无法传达给身在裂缝深处的瑞依。 「啊啊!可恶……她根本没听到!」 (那家伙到底走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这时札克忽然想到,若裂缝里面有房间,那房间可能就位在保存室的后面。 (去看看吧……) ────要是她现在死了 ▲ ▼ 瑞依拿起突然从眼前落下的奇怪纸条,不禁停下脚步。 『我很了解你哟。你想死对吧?所以──回答我「yes」吧!』 纸条的内容跟以往不同,感觉相当地具体,令瑞依感觉心里掠过一股不祥的预感。同时胸口也感觉莫名地不平静。 但此时,她手里那支手电筒的灯光却开始频繁闪烁。 (手电筒……是快没电了吗?先回去一趟吧。) 而且也不能让札克一直在冷水里等她。就在瑞依如此心想,打算回去第一坟场时,手电筒的灯光瞬间彻底熄灭。瑞依的视野被黑暗包围。 ──……嗳,瑞吉儿,我来替你实现你的愿望吧。 (咦……?) 接著,她听见那诡异的小孩声就近在耳边。 感觉全身发寒的瑞依回头看去。这一瞬间,手电筒的灯光又再次亮起。一照亮背后,就看见一名戴著奇妙面具的娇小男孩──艾迪站在眼前。 艾迪在面具底下如观察似的看著瑞依,并更为她的美丽著迷。瑞依的五官比从远处看起来更美丽许多。没错……与其以「可爱」来形容,更应该用「美丽」来表达。 「哈哈哈,你用不著那么惊讶啊。嗳,瑞吉儿,我给你的情书,你都看了吗?」 艾迪像年幼孩童般踩著小跳步,接近瑞依。 这奇妙的动作让瑞依不禁后退。用不著说,她也立刻了解到这男孩就是这层楼的居民。她的脑海中闪过札克的身影。札克一定还在等自己回去。 (要回去才行……) 可是,当她如此心想并背对艾迪的瞬间,原本是死路的墙壁再次用力关上,把瑞依关在里头。 「你不需要逃走,瑞吉儿……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突然杀掉你喔。而且,我知道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瑞依虽然对自己被关起来的事感到困惑,但仍轻声低语。 「嗯,没错……我啊,很了解你哟──包括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周遭的一切最后变成怎样了,我全都知道。」 艾迪用像在朗读图画书般可爱的语气说话,一步步接近瑞依,并继续说: 「所以,我有办法让你死得轻松一点,而且虽然原本的坟墓被那家伙弄坏了,但我可以再做一个适合你的坟墓……嗳,我们外表上的年龄也很相近,一定会很合得来,对吧?」 艾迪凝视著瑞依那乍看之下,像完全没听进自己的话且毫无感情的双眸,并露出微笑。 「所以,把你的愿望说出口吧!」 面对没有对自己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的瑞依,艾迪虽然心感焦急,却仍然用开朗的声音这么说。 (──愿望……我的愿望是……) 瑞依短暂屏住呼吸。 她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别人」杀了自己。而能够立刻替她实现这个愿望的人就在眼前。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我想死。」 瑞依看向艾迪那可以从面具上的洞看见的左眼,告诉他这句话。 「果然没错!嗳,瑞吉儿,我可以杀掉你哟──所以,回答『yes』吧?」 看著对自己说想死的瑞依,艾迪高兴了起来。说不定能将瑞依占为己有的兴奋情绪,令面具底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 『──……我就会杀了你。』 但是瑞依的脑海里,浮现了札克的话。 现在明明有人能确实杀了自己,她却无法回答yes,不用说,就是因为她跟札克之间的那个约定。但她不是对于打破约定而怀有罪恶感。是因为在瑞依的内心某处开始觉得──不是想被「别人」杀掉……而是被札克杀掉。 「真是的,急死我了。你在犹豫什么?」 瑞依低下头,将视线从艾迪的身上移开, 再次陷入沉默。 「难不成……是那家伙害的?」 「…………」 「嗳,你为什么和札克在一起呢?」 瑞依那像是无视自己,一直不做任何回答的态度让艾迪再也按捺不住,用有些冷淡的语调问。 「…………因为我和他约好了,要让他杀了我。」 听到这个疑问,瑞依才终于开口。她不断反覆地回想在来到这层楼的电梯中,那句来自札克的话语,并响遍了她的内心。 「……哦~真奇怪。明明我可以代替他现在立刻杀了你哟。」 艾迪对终于得到的答案透露出明显感到不悦的语气。就算他们约好了,也没规定瑞依一定要是被札克杀掉。岂止如此,遵照这里的规则,现在有权利杀死身为祭品的瑞依的人,是身为这层楼居民的自己。 「……可是,那样的话,他就无法从这里出去了。」 瑞依思考了一会儿后说。 当然,她想马上被杀死的想法仍旧不变。艾迪的话并非没有打动她。说不定只要拜托他,他就会让自己在不遭受痛苦的状态下死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要求艾迪杀了自己。札克的存在,正奇妙地逐渐支配她的内心。 「那算什么……那种事根本不是问题。」 听到瑞依格外关心札克的回答,艾迪已经不禁笑出声地说道。 「……嗳,瑞吉儿,我可以杀了你哟……──所以,快点说『yes』吧?」 就在艾迪将瑞依逼至墙边时── ──……喂!听得到吗! (……!) 墙壁另一头的不远处,传来伴随著焦急的呼喊声。 「……唉,吵死人的家伙来了。」 艾迪轻声叹息。 因为墙壁另一头传来的──无疑是札克的声音。 「嗳,你选吧?是要被那家伙杀掉,还是被我杀了……──我最爱的瑞吉儿,我一定可以给你最棒的安眠……」 艾迪的语调跟先前不同,他用不像小孩子的诱惑语气说著,直盯著瑞依的眼睛。 (最棒的方法……) 瑞依突然想像起自己被艾迪杀掉的情境。这或许是她第一次遇到有人当面说喜欢她。但想像中的自己,却是面无表情,宛如人偶一般。不是札克所说的「好表情」。用不著被杀,打从一开始就犹如死人。 ──喂!艾迪! 你所谓的美学也太随便了! 你要在她依然带著无趣表情的状态下杀死她吗! 相对于陷入沉思的瑞依,札克听到艾迪在墙壁的另一头对瑞依说的话后,则是焦躁地大喊。 「唉……吵死人了。我现在正在跟瑞吉儿说话呢。」 艾迪以傻眼的语气回答。 (……说话……?──我看你是把威胁跟说话搞错了吧……!) ──喂,瑞依,你在那里对吧! 听得到就回答我! 札克忘我呼喊,下意识地第一次喊出了瑞依的名字。唯独那时候听见的「瑞依」两字,他记得相当清楚。 「……我吗?」 瑞依为札克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惊讶,回过神来回应他。 ──对啦,当然是在叫你! 喂,你可不要擅自想著让别人杀了你……! 这栋大楼里有很多想杀掉你的家伙! 但是,我绝对会亲手杀了你……! ────…………我对神发誓! 这一瞬,瑞依的眼中忽然看见……无数根天使羽毛从天而降的幻觉。 ──铃……一道铃声响起。 「对……神……?」 瑞依颤抖著声线说道。 她感觉得到平时不知道究竟是在动还是静止不动的沉默心脏,正在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著,甚至令她觉得心脏都要停下来了。 ──……对,没错……! 所以,你可别被我以外的人杀掉! 札克也激动地说道。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像这样,为了某个人大声喊叫。不过事实上,他还无法打从心底想杀死宛如人偶的瑞依。可是他莫名地不希望瑞依被自己以外的人杀掉。他不允许。 「……我知道了。」 瑞依点点头后,使尽全力大喊,让墙壁另一端的札克能够听见。 「直接狠狠地击破墙壁……!」 她并不是希望札克来救自己。而是想要马上见到札克。 听到瑞依的指示,在墙壁另一头的札克勾起一抹微笑。 艾迪用掺杂著悲伤的表情看向瑞依。 「瑞吉儿,为什么!」 但瑞吉儿眼里已经看不见艾迪的身影了。除了札克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咚!咚!──楼层中响起札克为了瑞依所演奏的强烈响声。每响起一次,瑞依的小小心脏就像被人揪住似的发出疼痛。 咚!咚! 咚!咚──! 声响跟瑞依的心跳声成正比,就好比烟火迎来最后的高潮般,变得更加大声。 (──札克。) 在这阵声音的环绕下,瑞依在心里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这时──咚!响起更大声的声响。 下个瞬间,随著如爆炸声般的巨响,墙壁上被打破了一个大洞。被打碎的墙壁掀起一阵沙尘,另一端则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身影缓慢走来。 「……嗨。」 接著札克对瑞依投以得意的笑容。 「…………」 瑞依捂著胸口,直盯著札克。心脏持续激烈地跳动,无法平静下来。心里涌上一股和在那一夜看那本书……由神书写的那本书时一样的心情。 「那个臭小鬼在哪里?」 确认瑞依没事后,札克露出放心的神情,然后立刻张望四周。但艾迪早就躲起来了。 『啊……为什么,瑞吉儿?明明由我来杀死你也没问题……嗳,你想要被这家伙杀死吗?明明被我杀掉肯定比较好……』 艾迪藏身于某处,不知道从哪里向瑞依说话。那话语听起来就像近在耳边,却还是不见艾迪的踪迹。 「啰啰嗦嗦的吵死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给我滚出来!我会干掉你!」 札克威吓地瞪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同时举起镰刀。 (……我们不需要札克。) 『瑞吉儿,就由我来杀了你──所以,我等著你喔。』 艾迪无视于札克的存在,静静说道。 (──瑞吉儿一定愿意变成属于我的东西。因为才看一眼,我就变得这么喜欢你……) 声音逐渐远去后,传来下个房间的门打开的声音。 「可恶,那混蛋逃走了!」 札克用力踩踏著地面。之后他回头看向瑞依,半认真地生起气来。 「是说,你也太脆弱了!怎么那么轻松就被那种臭小鬼抓住了!你这样就算不被我杀了,你也很快就会死掉吧!」 「……嗯。」 不过瑞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我绝对会亲手杀了你! ────…………我对神发誓! 札克的话语,仍持续在瑞依的心中回荡。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札克探头往似乎真的变成了人偶,一动也不动的瑞依脸上看去。 「喂!」 瑞依听到声音后,这才终于恢复了意识并吃惊地抬起头,接著突然逼近札克。 「──你刚才说了……」 「啊……?」 「神……你说神 floor b3 「嗳,札克……等出去了以后,你要依照对神发誓的一样……杀了我哟。」 在升上b3的昏暗电梯内,瑞依像在祈祷似的仰望札克。 ──如果平安离开这里,就能让札克杀掉我…… 这对瑞依来说,是最后的……唯一的希望。 「你……一直这么说,真的很啰唆耶。我知道啦!」 札克虽然对她缠人的态度感到傻眼,不过仍直视著瑞依的眼睛,叹气答道。 之后过了不久,电梯门一打开,刺入眼睛的楼层灯光让瑞依微微眯起眼。 (好刺眼……) 而且因为先前都待在电梯里跟昏暗的楼层内,感觉格外刺眼。往上一看,就看见楼层内的天花板都装著照亮周边的日光灯。 「b3吗?明明一口气到最上面就好了,还每一层楼都停。又要找电梯了?」 札克厌烦地低声说道。 「是啊。」 瑞依一边小声附和,一边走出电梯。眼前有道铁窗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瑞依把手轻轻放上那道和墙合而为一的门。 (上锁了……) 在瑞依面无表情的面容下有些动摇。因为这扇门打不开,就代表他们无法继续前进。 「喂,你怎么了?」 看到瑞依伫立在门前,札克浮现了疑惑的神情。 「就算说了,我也不知道……札克你懂不懂。」 「啊?就算我不懂,也有可能会懂啊,你至少说一下!」 「嗯……这道门上锁了。」 瑞依注视著那道门,简短地说。 「我说,我是笨蛋没错啦,但这点小事我也懂!」 对于瑞依应该没有恶意的回答,札克不禁抽了抽嘴角。 「是吗?」 「…………是说,你不是很会开锁吗?你加油。」 札克为瑞依无情的反应再次露出不开心的神情,且毫无干劲地如此说著,想把事情交给瑞依解决。 「嗯,我会加油……」 虽然束手无策,瑞依还是点点头。现在关著两人的地方是不到三坪的狭窄空间,视线范围内都没有放置任何摆饰。就算搜索这个地方,也找不到开锁的线索。 (我得帮助札克才行。可是,要怎么办……?) 瑞依把手伸进背在肩上的小包包,寻找有没有能打开门的用具。包包里有裁缝用具跟被手帕包著的──某种东西。 (可是,这是……) 不经意摸到那个东西的触感,令瑞依吓一跳且倒抽一口气。 (这个……派不上用场……) 瑞依轻叹一口气,再次用她纤细的指尖替「那个东西」盖上手帕。 「你找到什么了吗?」 这时,札克像是等不及了般,突然从瑞依的背后窥探包包里头。瑞依有些惊吓地转身面对札克。 「呃,有线跟针──」 「什么?你是能用针开锁的那种人吗?」 札克打断瑞依的话问道。 「我没有那种特技。而且这道门也没有钥匙孔。」 瑞依微微摇头。 「那么就算有针线也没意义不是吗!让开,我直接打坏这道破门!」 「这个是铁窗门,我想应该打不坏……」 「少啰嗦!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打不坏!」 (啊……) 札克不管瑞依的忠告,用他的大镰刀狠狠砍向铁门。但门当然丝毫不为所动。这举动只让门上多了一点刮伤。 「可恶,有够硬的!」 敲击的反作用力让他的手臂发麻。 「……因为是铁啊。」 瑞依用「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的表情看向札克。 「你早说啊!害我的手都麻掉了!」 「……我有说是铁窗门。」 对于大声叫唤的札克,瑞依再次傻眼地说道。 这时候──突然有数道令人头晕目眩的强烈红光一齐照亮了房间。 「…………」 「……这是怎样!」 与茫然接受这个状况的瑞依相比,札克则是警戒地环视周围。 随后,楼层内立刻响起「呜咿──呜咿──」这种让人想摀起耳朵的吵闹警铃声。 「喂,快退后!」 惊觉到某件事,札克抓住瑞依的手,迅速把她从门边拉到自己的身旁。因为札克似乎听见有某种东西启动的细微「喀锵……」声响从天花板传来。 下一秒,正如他所料──多发子弹明显朝著刚才瑞依在门前站著的位置发射。 那阵似乎就快震破耳膜的枪声让瑞依有些心慌,仅有一瞬间,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札克的胸膛。 「……是想把我们打成蜂窝吗……」 枪击停止后,札克茫然地低语。仰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见到刚才都没有任何异样的天花板冒出了数个枪口。 (……子弹……) 瑞依悄悄离开札克身边,稍微倒吸一口气。胸口一阵骚动。眼底淡淡浮现出那晚浮现于夜空的蓝色月亮。 之后照亮房间的红光瞬间消失,一道强烈的聚光灯光芒照亮了他们,让两人几乎睁不开眼。 (好刺眼……) 瑞依微微眯起眼。 『啊哈哈哈哈哈!』 在枪响仍持续回荡的楼层内,一阵疯狂的尖锐女性笑声响彻周遭。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女声讲完──明明没有其他人,却响起环绕著瑞依跟札克的盛大掌声。 (好吵……) 掌声的音量大得让人毛骨悚然。 (很棒的罪犯……?) 札克对那听起来只是在贬低他的发言感到火大,看向声音来源。但四处都找不到女子的身影。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名女子正待在这层楼的某个房间里,用房内设置的大萤幕,优雅地观望著透过监视器传来的两人影像,并利用装设于大楼各处的扩音器和两人对话。 「我真的不想知道你睡醒的事!重要的是,快点把这道门打开!」 札克在热得快融化的聚光灯下吼叫,狠狠踹了铁门一脚。 「……啊?准备?」 札克为女子的单方面说词扭曲了表情。 说完,女子就操作手边的复杂机器,打开挡住两人去路的铁窗门。 「……入监照是什么东西啊?」 札克低头看著瑞依询问。 瑞依本来想回答,但那名女子不让她开口,抢先开心地说: 「…………」 瑞依用有些不服气的神情看向摄影机。那台摄影机应该拍下了自己跟札克的模样。 女子透过萤幕注视著在另一头直盯著摄影机看,一脸不晓得在想什么的瑞依。 (瑞吉儿……) 被陌生女子叫唤自己的名字,有种奇妙的感觉。 接著女子用陶醉的语气,像在扮演著某个角色般地高声说道,之后广播就突然中断了。 「……烦死了,到底是什么鬼!用让人不爽的声音随心所欲地讲些有的没的……为什么我非得被判刑不可。别作白日梦了!」 札克烦躁地大声咂舌。 「……罪犯……」 瑞依用札克听不见的微弱音量低喃。 「喂,瑞依。我们没空理那个疯子。赶快走了!」 札克语气凶狠地说道,往铁窗门的另一头走去。 「……嗯。」 (……罪……犯……) ──犯下罪行的人类…… 瑞依 跟在札克的背后走著,同时那个词汇就彷佛回音一般,在瑞依的心里卷起漩涡。 ▲ ▼ ──……连续杀人魔。 瑞依抬头看向走在身旁的札克侧脸,脑海里突然浮现曾在履历表上看到的资讯。 (札克杀过很多人……) 「札克,你为什么想要杀人……?」 「啊?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有些在意。」 瑞依如此说道。若说其实不是相当在意──或许是骗人的,但札克不回答也无妨。她说不定只是想稍微聊聊,话题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 而且,刚才那名女子所说的「罪犯」……这个词,一直卡在她的心里,迟迟不肯消失。 「我也不知道。不过,也有很多就算被杀了也没差的无聊人类吧?」 札克边走边回答。他不曾深入思考过关于杀人的事。但自己第一次动手杀人,说不定是因为觉得杀了那个人比较好。 ──可是在那之后的动机应该不是这样……只是因为想杀人,所以杀人。 「札克一直以来都在杀那种人吗……?」 「也没有。我只是因为想杀人,才杀了他们。」 札克如此断言。 (只是因为想杀人……) ──札克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会想杀人呢……如果他也愿意想杀掉我就好了…… ▲ ▼ 之后,两人走进像诱使他们进去般敞开的下一道门。 那里是专门用来拍摄入监照的房间。最里面的墙壁被制成了黑白条纹的背景。 (要在这个前面拍照吗……?) 摆在黑白条纹背景前的三脚架上,装设著拍立得相机,地上则散落著应该是用那台拍立得相机拍下的多张人物照片。 瑞依轻轻跪到地上,把散落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照片上的人手中都各自拿著应该是写著他们名字的名牌。而照片上的每个人,皆带著知晓自己将会死亡的绝望表情。 (总觉得这些人的照片好像没在履历表里……他们说不定还活著……) ──他们在哪里……? 瑞依一边感到些许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一边站起身,环视房间内部。在放置机器跟材料的桌上,摆著系有绳子的两个白色牌子。瑞依淡然地走近,把牌子拿起来翻到背面,发现牌子上刻有札克跟自己的全名。这大概是要他们挂在脖子上的意思吧。 「……札克,我想应该是要把这个名牌挂在脖子上。」 瑞依说著,拿起写著「艾札克.佛斯特」的名牌递给札克。 「喔。」 札克没有多想,直接照著指示把名牌挂上脖子。 「……可是啊……为什么非要拍照不可啊!真无聊。」 但他忽然对遵从那女人命令的自己感到厌恶。他一点也不想在变成大人以后,还得照著别人的话去做。不过那个女人说过,在他们两个拍完入监照以前不会打开通往下个房间的门。 「……唉。」 明明只是想离开这里,到头来还是被各楼层的居民耍得团团转──札克为这个状况为叹了口气。 「……你讨厌拍照吗?」 听到这声叹息,瑞依不安地询问。 「我哪知道。我又没拍过照,也没被拍过。而且也没有想拍照的欲望。」 札克回答。他的语气就像个叛逆期的少年。 「是喔……可是,我们要继续走下去,就必须拍照。」 说著,瑞依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我不想给札克添太多麻烦……) 虽然她这么想,两人既然都变成了祭品,就不太可能以一般的方法离开这栋大楼。瑞依认为,设有许多机关,或许也是要防止祭品逃走。她是不清楚这栋大楼是什么样的系统,不过从散落在地板上的照片来看,祭品应该不只有他们两人。 「……啊──可恶,我知道了啦,我拍就是了!」 札克的嘴上说得很难听,但也走到黑白条纹背景的前面。 「嗯……那,我要拍喽。」 瑞依闭上一只眼,往拍立得相机的镜头里看。 「是,是。要拍就赶快拍。」 (啊~真不爽……) 但札克不晓得是不是难掩心中的焦躁,一直跳来跳去,导致一直无法成功聚焦。 「那个……你不要动。照片会糊掉。」 瑞依一边认真地看著镜头另一端的札克,一边提醒。 「你干嘛啊,你是认真的乖小孩吗!」 「好,就这样别动。」 这时,瑞依看准札克停下动作的瞬间,按下了快门。 拍立得相机立刻吐出相片。一段时间后,底片上就浮现了札克的脸。札克的表情虽然不开心,但有确实对焦到。 (拍得很成功……) 瑞依有点高兴。她开始感觉很好玩,甚至忘了他们正处于被当成罪犯的状况。 她把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收进包包,像是很享受小小的变装乐趣似的,把刻著「瑞吉儿.加德纳」的名牌挂上脖子。 「那,接下来换你拍我。」 随后她如此对札克下指示,然后用和她冷静透彻的神情不搭调的愉快脚步,站到黑白条纹背景前面。 「喔……按这里就好了吗?」 札克对著第一次接触的相机,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嗯。」 瑞依微微点头。这一瞬间,札克没有多想就「喀嚓」一声地按下了快门。 「啊……」 (没有好好确认镜头就按了……) 「哦~真的只要按下去就可以拍了啊。这东西意外地很好玩呢,而且又很简单。」 札克边确认从相机出来的拍立得照片,乐在其中似的低喃说道。 「……可是糊掉了。」 瑞依确认著札克半随便拍下的照片,面无表情地抱怨。 「啊?不是你跟我说按按钮就可以拍了吗?」 「…………」 札克不经大脑的反驳,让瑞依短暂陷入沉默。这是瑞依有些不开心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反正有拍到人了,糊掉也没差吧?」 札克隐约感觉到瑞依不开心,开口说道。 「嗯,的确……」 瑞依点点头。她不小心彻底享受在现下的这个情况,但回想起来,他们是为了打开下一扇门,才在那个女人的指示下拍照。 「是说,我觉得拍得挺不错的啊。」 札克看著清楚浮现在底片上,那张拍下瑞依微妙瞬间的照片,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心想,虽然自己不喜欢被拍,不过替别人拍照说不定意外地很有趣。而且他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机器,觉得很新奇。 「拍得不好。」 可是瑞依立刻摇摇头。因为照片怎么看都是糊的。但现在的自己笑不出来,所以到头来不管被拍到哪个瞬间,应该都没办法拍出好照片。 正当瑞依有些失望的时候,喀锵──通往下个房间的门响起了打开的声音。 「喔,打开了!」 「嗯。」 瑞依把那张拍下自己,但不是很喜欢的拍立得照片收进包包,追上札克前往门后。 ▲ ▼ 一走过那扇门,就来到一个白色地板上没有半点灰尘,非常乾净的空间。 (……跟我醒来时的房间有点像。) 房间中央摆著跟电话亭一样大,很像透明淋浴间的装置。装置入口贴著像是小牌子的东西。 ( 上面有写东西……) 走近去看,就看到牌子上写著一串有些胡闹的文字。 罪犯要为那副罪孽深重的身体消毒。不好好消毒,我就不打开下一道门~? 瑞依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念出这段话,让札克也能知道上面写什么。 (是那个女人写的吗……?) 「啊?消毒?」 札克面露难色。老实说,他感觉不是件好事。 「嗯,上面写不消毒就不开下一道门。」 「……又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应该进到这个装置里就可以了吧?」 瑞依说道。她跟札克一样感觉不会是件好事,但既然有不消毒就不开门的指示,恐怕也别无他法。 「消毒是要做啥?」 「不知道……」 瑞依微歪著头。她记得自己曾在电视剧之类的看过,进入无菌室时,需要被用来除菌的刺眼灯光照过。 「唉,算了。想这些也是浪费时间。我们赶快搞定这个吧。」 札克掺杂著叹息说完就走进装置。像这样做事慢吞吞不符合他的个性。 「嗯。」 接著瑞依也进入装置。这一瞬间,装置的门锁就像被人操作似的在绝妙的时机锁上,室内也传出「开始消毒」的警示声。随著这道声音,装置上半部如同降下大雨般,一口气洒下大量有酒精味的液体。 「啊?这什么鬼!」 (──下大雨……) 对于住在这栋大楼内的札克来说,已经不知道几年没听过雨声了。札克突然感觉快要想起那些不想忆起的事情,反射性地用手碰触门。但门锁上了,无法简单打开。 (……我没听说会这样……) 事态发展跟预料中的不同,瑞依再次不发一语。不用说,这是她不开心的证明。 之后,喷洒在两人身上的酒精雨持续了一分钟,直到响起「消毒结束」的平淡警示声,装置的门才终于打开。 「吁……吁,这不只是消毒吧……!」 才刚离开装置,札克就猛烈地吸了几口气。要在那阵强烈的雨中呼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 意外弄得满身湿的瑞依仍然不发一语地走出装置,然后突然惊觉一件事,赶紧确认包包内部。里面的东西要是弄湿就不好了。不过合成皮革制的包包弹开了雨水,完全没有淋湿。 (……太好了。) 正当瑞依放下心的那一刻,楼层内再次响起情绪高昂的女声。 『好!你们似乎做好被定罪的准备了呢!』 「喂,你这混蛋开什么玩笑!都害我们弄得全身湿答答了!」 札克以不输女子的大音量喊道。因为他在b4水池弄湿的裤子好不容易快乾了。 『哈哈哈!反正你的身体好像满脏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女子开心地说。光是看著监视器画面里浑身湿透的两人,她就倍感愉快。 (……好想弄乾头发。) 淋湿全身的酒精味液体从淡金色的头发上滴落。瑞依感到内心焦躁,并用她小小的手拧乾头发的水分。 『好,既然你们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就给你们一点小小的选择!』 「啊?还有其他机关?」 女子改翘起另一只脚,往长长的睫毛涂上睫毛膏,并向画面另一头各自显露焦躁模样的两人问道。 「谁会想进去那种地方啊!」 札克立刻回答。与其到牢房里慢慢等死,不如被利刃刺死还比较好。 「一辈子在牢里……不是马上就死掉吗……?」 瑞依一边模糊地想像自己被关进牢里的样子,一边问女子。 (啊?) 札克马上瞪向瑞依。艾迪那时候也是。札克就是看不惯瑞依这种就算下手的不是自己也无所谓,只要有人愿意杀死她就好的态度。 『哎呀……瑞吉儿你想坐牢吗?你想自己坐牢,当然也是没问题的哟。』 女子轻声一笑,催促似的说道。看著瑞吉儿独自在牢里,逐渐堕落成人偶想必是乐趣无穷。 「我们才不坐牢!喂,瑞依,你不要理那家伙说的话!走了!」 札克对瑞依那优柔寡断的态度感到焦躁,抓著她纤细的手臂走向敞开的门后。 (哼……) 对那名女子来说,这个画面不怎么有趣。 (不过──你们也只剩现在能够把「约定」挂在嘴边了……) 女子一边想像著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边露出无惧的笑容。 「吵死了!」 札克则一边拖著瑞依往下个房间走去,一边不悦地怒吼。 ▲ ▼ (难道她想去坐牢?) 明明拜托自己杀了她,却只要能被杀死就不管下手的人是谁……对于瑞依那种被这么认为也是无可奈何的犹豫态度,札克焦躁地走在走廊上。 (虽然我也不想杀她啦……那种无趣的表情……) 札克打开下一道门,想挥去越来越强烈的郁闷情绪。接著,房间内就传来有某种东西烧焦的难闻臭味。 (这是什么味道?) 在不平静的氛围下,瑞依转头张望房内,保持警戒地前行。房间深处就像是个舞台,比地板高出了一阶。舞台上摆著诡异的椅子,与两侧的复杂机器以电线连接。 「…………」 瑞依战战兢兢地靠近那张诡异的椅子。机器看起来没有在运作,不过椅子上装著很像戒具的东西。 (这张椅子……我应该……) ──曾在电影里看过。 瑞依回想起电影的残忍情景,微微倒吸一口气。 (可是……这些人偶是要做什么的?) 在那张诡异椅子前面,排列著宛如欣赏表演的观众,且没有五官的儿童人偶──总共十六具,分别被放置在小小的椅子上。 「这人偶是干嘛的?」 札克对这难以理解的光景,也吐露出诡异的声音。 「不知道。」 瑞依专注看著人偶,思考在这里摆著人偶有何意义。 「而且,这些人偶长得真有够丑。」 「……会吗?」 瑞依为札克的坦率意见感到疑惑。因为瑞依不觉得这些人偶丑,也不觉得诡异。她反倒隐约觉得这种摆著数具人偶的光景很怀念又舒服。 「……你的品味还真糟。」 瑞依跟自己不同的审美观,让札克稍稍抽了抽嘴角。 「这里是用来做第一个刑罚的房间吗?」 忽然,瑞依想起那个女人说的:「接下来会有很多很折磨人的刑罚在等著你们」这句话。 「谁知道。」 札克随口回答。他并不是没有认真听那个女人说话,只是记不住太多事情。 ──喀锵。这时,入口方向传出不祥的声响。 (……门被锁上了?) 瑞依立刻跑到门边转动门把确认。门果然已经被锁上了。 「札克,门被锁住了。」 「啊?怎么每个家伙都这么会挑时机锁门或讲话,到底是怎样。」 「我想,应该是因为他们有用监视器观察我们。」 瑞依抬头看著吊挂在天花板的摄影机说。从b7来到这层楼的路上,也是各处都设置了监视器。很容易就能猜到自己跟札克来这里的一切经过,大概都受到那个女人的监视。 「啥?真的假的,有够恶心的。」 「你之前都没看摄影机的画面吗?」 「没有。再说,我的房间也没有这种用来监视的机器。反正就算有,我也没有看那种东西的恶心兴趣。」 札克倦怠地接著说: 「总之,赶快让我们离开这里啦。一直在同个地方打转……没办法前进也没办法后退。这种情况最让我觉得累了。」 唉──札克大口叹气,一副疲累的样子走上舞台。之后,他坐上那张连接著机器的诡异椅子休息。 「嗳,札克,我觉得……那张椅子还是不要坐比较好……」 瑞依惊讶地回神,催促札克离开那张诡异的椅子。她的脑海里浮现曾在电影里看过的残忍画面。那个人类一边承受痛苦,一边逐渐烧得焦黑的模样…… 「啊?你很啰嗦耶,我现在很累啦。」 但札克更往内坐,还放松地翘起脚来。 「……嗳,你还是起来比较好。那张椅子,大概是……」 瑞依脸色有些苍白地从舞台下方仰望札克。 「啊?这张椅子怎么了?」 札克慵懒地俯视瑞依。在札克看来,瑞依的表情看不出来有多著急。应该说他总是不知道瑞依在想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她的眼神毫无生气。 而瑞依正在用她没有生气的双眼,看著札克那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呆愣表情,并小声地说: 「……是行刑用的──电椅……」 这一瞬间──……电椅上的戒具就像被人操作般发出喀锵声,拘束了札克的身体。 『啊哈哈哈哈哈!』 同时,周遭响起频率高得似乎能杀死虫子的女性笑声,之后从天花板缓缓降下一部巨大萤幕。萤幕显示出一位中长褐发,发梢染成鲜艳粉红色且化著浓妆的猫眼美女。 (……真是棒透了。) 女子在心里暗自窃笑。最棒的剧本正逐渐在她的脑袋中成形。 「喂!你这家伙,快把这东西解开!」 札克让戒具发出碰撞声响,对著在萤幕里露出无惧笑容的女人喊叫。但固定在那张椅子上的手铐不是能靠蛮力拆下的东西。 女子注视著萤幕中在电椅上乱动的札克,内心一阵雀跃。因为接下来就能随心所欲地亲手折磨札克的身体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高兴得随时都会不小心杀掉你啊,札克。) 随后──女子满心喜悦地操作手边的机器,让那张电椅发出数秒钟的强烈电流。 「……唔喔……!」 札克突然遭到强烈的电流袭击,身体随之后仰。 (……!) 这幅惨烈光景让瑞依不禁瞪大双眼。 「札克……」 瑞依看电流停下后便靠近札克,用带著忧虑的语调呼唤他的名字。 「…………」 不过札克没有反应。 『哎呀,讨厌。札克?』 女子也跟瑞依一样露出有些不安的神情。但她并不是担心札克的安危,而是觉得札克居然这么轻易就死掉,实在太无趣了。 「………………痛死人了!你这混帐──!」 但是,他不能因为这点电流就死去。札克像在释放怒气般大喊。 (……还活著。) 看到他充满气魄的模样,瑞依松了口气并摸摸胸口。 『太厉害了!你还活著,还活著!既是杀人魔,又是怪物,根本是理想的罪犯啊!』 目击到札克不像人类的强韧生命力,女子乐不可支地高声说道。 「吵死了!你开心屁啊!我要杀爆你这浑球,给我把这个解开,喂!」 札克一边怒吼,一边摇动身体想拆开戒具。不过,手、脚跟身体还是只能做出小幅度的动作。 女子一边平淡地讲出恐怖的话,一边在萤幕中做作地歪著头。 (……一直放电?) 「……住手。这样他会死掉。」 瑞依在冷静思考后这么说道。 电椅是为了行刑而被创造出来的道具。就算是札克,一直被电还是会死。不管是谁都能轻易想像得到结果。 但女子当然没打算放弃这个主意。不只如此,她还因为想赶快执行刑罚而心痒难耐。 (好想赶快看到札克痛苦得扭曲起来的表情啊……) 『好了,聚集在这里的各位观众!现在马上就要来进行审判~请好好欣赏可恨罪犯痛苦挣扎的模样吧!』 女子发出奇怪的吆喝声。 接著,摆放在电椅前的十六具人偶的脸,开始大力左右摇晃。 这怪异的光景让瑞依感觉毛骨悚然,僵直了身子。那看起来不像某种机关,宛如人偶们突然有了生命。 之后,女子的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著瑞依,说完深藏他意的一段话就关掉了萤幕。 不久,札克坐著的电椅就发出劈哩啪啦的巨响──开始毫不留情地放出比刚才更强烈的电流。 「唔……!」 札克发出不成呻吟的声音,身体往后仰起。他被电得身体麻痹,似乎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失去意识。 「札克……!」 因为有强烈电流,瑞依没办法接近札克。 「……喂!瑞依!你现在不动手,就代表你……连个约定……都无法遵守……!给我……做好!不是要你……帮我的忙吗……!……然后!让我杀了……那脑子有病的嗜虐女……唔……!」 即使沐浴在常人无法忍受的强烈电流之下,札克依然挤出力气把话说出口。 「……知道了,我会努力。」 瑞依为这过于残忍的刑罚有些面露难色,并轻轻点头回应。 「我要是……死了……你……你知道……会怎样吧!」 札克面露悲痛的神情问。 (我跟瑞依不同,我可不想死……而且,我怎么能就这样被脑子有病的女人杀了!) 但这股电流再不停下,他就会死──这是事实。 (如果札克死了……) ──我不想要他死……只能想办法停下椅子的电流了。 「……要是死掉,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这样我会很困扰。」 瑞依一边冷静情绪,一边回答。 「知道的话……就快点……解开……机关……!」 「嗯。」 瑞依正视著札克的眼睛点点头。 『──观众们怨恨罪犯的视线……』 (意思是这些人偶就是观众……?) 女子最后细声说出的话语──瑞依认为那一定是解开这道机关的提示──她边回想边开始思考。 (观众的视线……一定是这样……) 看著电椅的十六具人偶──…… 人偶很开心似的晃著脑袋,注视著札克。 (……?) 这时瑞依惊觉其中有人偶的头没有在动。瑞依悄悄接近那具没有在动的人偶。 『────其视线,正是罪犯死亡的价值。』 (视线就是罪犯死亡的价值……要除掉死亡的价值的话……难道……只要把人偶的视线移开就好了吗……?) 瑞依抓住没有在动的人偶头,用力把头往后转。接著,流过电椅的电流看起来似乎变弱了一点。 (电流变弱了……吗……?) 「……札克,怎么样?有好一点了吗?」 瑞依开口询问以确认成果。 「啊?你在……开玩笑吗!我痛得……快死……了!快点……解开……啦!」 但光是电流稍微减弱,还是无法抑制身体的麻痹感。札克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用全身表达他的 痛苦。 「……我会快点解开……你撑著。」 (得快点解开……) 瑞依紧紧握起拳头。 (现在知道只要把人偶的视线移开电椅就好了……) 可是剩下的人偶头部左右晃动得很厉害,很难像刚才一样折断他们的头。 (……只能砍下来了……) 已经只剩这个方法可以救札克了。 「……嗳,札克,你可以把镰刀丢过来吗?」 一心想要快点止住电流的瑞依说。 「啊?」 「借我用,我需要那个。」 瑞依语气坚定地对表情极为痛苦的札克说。 (这家伙……居然在别人快死的时候命令人,你当我是什么啊……!) 札克虽然满肚子怒火,也仍然用他能稍微活动的手,把自己的镰刀丢给瑞依。他不知道瑞依要用来做什么,可是她现在只是为了解救自己而努力。但是,镰刀扔出的距离与其说是被丢出去,不如用单纯掉到地上来形容比较正确。 「……没丢到我这边。」 瑞依不禁低语。 「我全身……麻得……要死啊啊啊!剩下……就靠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啦!」 这时,札克忽然感觉意识逐渐远离。 (……可……恶……) 眼皮似乎随时都会阖上。 ──……不行了。 「札克……?」 瑞依察觉札克的状况明显有异,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 札克勉强保有意识,却无法说话。不知为何,嘴里想起了那个硬面包的口感。 ──为什么不回来……? 然后,露出悲伤神情且年幼的自己,就如同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你大吵大闹也没关系,还活著的话,就说句话。」 瑞依盯著札克微微睁开的双眼说道。瑞依是想确定札克还活著。 (…………居然叫我说话,是怎样啊……) 瑞依对快死的人没有丝毫顾虑的这段话,让札克感到火大。那一瞬间,孩童时期的自己就渐渐从眼前消失。 「……你真的……很任性!我可是……快要……死了啊啊啊!」 札克一睁开眼就发出大吼,确认自己还活著。 「……太好了。」 (还活著……) 瑞依泄漏出放心的话声。 札克要是死了,我会很困扰──……因为只有札克能杀了我…… 瑞依悄声捡起札克丢下的镰刀,然后勉强举起应该有十公斤重的沉重镰刀。感觉札克能轻盈挥动这种东西就像是骗人的。 (好重……不过,加油吧。) 接著,瑞依尽可能地迅速把剩下的人偶头部一个个砍下来。砍断的人偶头部中喷出不知名的红色物体。瑞依无暇思考那究竟是线、棉花,还是其他某种东西。当她砍断所有人偶的头部时──流过电椅的电流立刻停止。同时,束缚著札克身体的戒具也解开了。 (停下来了……) ──札克没事吧……? 瑞依把镰刀放到地上后,快步跑到札克的身旁。 「……札克,你还好吗?」 瑞依探头看向全身瘫软的札克的脸,并问道。 「………………」 但他没有回应。札克静静闭著双眼。不过可以从绷带缝隙间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震动。 「……札克……?」 瑞依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 可是札克没有回答,一股无可奈何的沉默流窜在两人之间。期间,瑞依只是静静地注视著札克。 之后不晓得又过了几秒钟。在一段感觉漫长的沉默流窜后,札克一声不吭地怀著猛然涌上心头的愤怒,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慢死了!你知道你害我被电了多久吗!」 死而复生般地如此大吼。 「…………还活著。」 瑞依用有些惊讶的表情仰望札克。在听到札克声音的瞬间,她感觉自己也像跟著活了过来。 「啊?那当然!」 「……我还在想你要是死了,该怎么办……」 瑞依吐露出心声。 「说什么傻话,我哪会那么轻易就翘辫子啊,笨蛋。」 札克一脸自豪地说,彷佛刚才遭到电击的事从未发生过。 「……好厉害。」 瑞依低语。札克强韧的生命力,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天花板再次降下巨大萤幕。萤幕里的女子依然乐不可支地开怀大笑。 说著,女子拋了个漂亮的媚眼。这一瞬间,瑞依的耳里听到门打开的「喀锵」声。 『而且,刑罚也不只一道……──有多少罪行,就有多少刑罚。很棒对吧?』 女子在画面里补上艳红口红,露出一抹微笑。而两人还来不及回应,萤幕的电源就被关掉了。 「那个臭嗜虐女……居然用那种恶心的声音乱笑,那声音真的听了好火大!要不是隔著萤幕,我第一件事就是先杀爆她!」 札克用力踹地板泄愤,大声咂舌。 「…………」 不过他这段话,却令瑞依忽然低下头。 (──先……杀她……) 札克下意识对那名女子说出的话,不知为何,就如针一般刺进了瑞依的心。 (……札克看起来似乎不想杀我。) 这么一想,心里就一阵刺痛。瑞依无法完整形容这究竟是什么感情。因为那是瑞依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心情。 ──我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觉得自己非常讨厌札克想杀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是说这个人偶分尸命案现场是怎样……你干了什么好事?」 札克这才终于一边环望周遭,一边这么询问。地板上有瑞依砍断的人偶头,就如命案现场般散落一地。 「因为人偶的视线好像就是机关,所以我就把它们的头砍断了。」 瑞依语气淡然地说。 「那是怎样……有够恶心的。真的是……镰刀被人用在奇怪的地方,我自己又被电,真是倒楣到家了。」 唉──札克小声叹息。 「……有一半是你的问题。」 瑞依有些傻眼地说。不管怎么回想,札克自己坐上电椅一事铁定就是一切的开端。 「啰嗦,你要多提醒我一下啊!」 「……我提醒了。」 「啊?我没听到啊。」 札克皱起眉头回道,但他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因为持续遭到电击,札克连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都不太记得了。 「那是你的问题……」 「好啦,反正都得救了,就不用再计较了吧!」 札克态度一转,对著闹别扭的瑞依喊道。 「可是,你差一点就死了……札克如果死掉,我就不能被你杀掉了。」 瑞依严肃地说。现在瑞依所期望的,只有被札克杀死的未来──仅此而已。 「嗳,你真的很烦耶!我要是真的死了,我会变成最凶暴的鬼魂来找你啦。」 「你说世上没有鬼魂。」 「你很吵耶!再说,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没命啦。」 「……真的?」 瑞依用祈祷似的眼神仰望札克。 「当然。我怎么能在这里死掉。是说,太靠近那椅子很危险,赶快走了!」 札 克踏出脚步,逃离瑞依不断提及的「请求」。 而且现在仍不可思议地,他的心里还完全没有想杀掉瑞依的欲望。札克不觉得想杀掉瑞依。他不曾遇过这样的人。 ──杀掉不觉得想杀的人,会是什么感觉……? 札克忽然心想。不过,他不是不想杀瑞依。但也不想让她被其他人杀掉。如果她能对自己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札克大概会克制不住杀她的冲动吧。 (……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会坐上去。」 隔了一会儿,瑞依才这么说。 「我也不会坐上去啦!」 札克不悦地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瑞依也追上他的脚步。 ▲ ▼ 「札克对这栋大楼有多少了解?」 瑞依一边走在通往下个房间,因为布满日光灯而莫名明亮的走廊上,一边询问。 「啊?你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吧?」 「嗯,可是……我在想,你对这里的人有多少了解。」 「不怎么了解……我只知道是些恶心的家伙。」 札克慵懒地回答。 「是吗?可是你有叫丹尼医生的名字……还有在坟墓的男孩子也是。」 「这个嘛,是知道名字啦,但是除了有事要到其他楼层以外,我也不会在其他楼层闲晃……虽然偶尔也会露面啦,不过那些家伙的脑袋都不正常,所以我也没怎么跟他们讲过话。」 (是说丹尼医生这称呼是怎样……?) 札克虽然对瑞依那不熟悉的称呼感到奇怪,不过还是这么说。 他对自己以外的人类没有兴趣。若对其他人有兴趣,那也只有对过得悠哉,生活没有任何不便的人类──表情转变为绝望的瞬间有兴趣。 「……脑袋不正常……可是,你却会想杀他们?」 瑞依自言自语般问道。刚才札克对那个女人所说的话,仍卡在瑞依的内心表层,无法去除。 「啊?」 但札克的反应跟瑞依的心情相反,只是发出少根筋的回应。毕竟他马上就会忘记自己下意识说出的话。与其说忘记,不如说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记得。而且札克也没有总是想要杀人。想杀人的情绪都是突然涌上心头的。 「……没事。」 瑞依微微摇头,撤回自己的发言。 ▲ ▼ 不久后,两人抵达了下一道门前。门上贴著写有「严加注意」的牌子。 (严加注意……) 这一串不祥的文字让瑞依像是电池没电了般,在门前停下脚步。 「喂,你在干什么?不走吗?」 札克从她背后催促似的窥探她的脸。那串文字都不是札克看得懂的话。 「看起来很危险。」 瑞依轻声低语。那个女人特地事先提醒要严加注意,很明显这道门后设置了某种陷阱。 (可是要继续前进,就只能走过这里……) ──怎么办…… 「啊?在这里思考危不危险也没意义吧?要是害怕,根本就没办法往前走啊!」 看著苦恼且不打算伸手碰门的瑞依,札克按捺不住地怒吼。 「可是……刚才发生过那种事情,我觉得慎重一点比较好。」 边说,瑞依忽然想起札克遭到电击,让人忍不住想闭眼不看的残忍光景。 ──要是再晚一点救他,札克说不定已经死了…… 这么一想,她就更犹豫是否要进到门内。 「你说这什么话啊?别拖拖拉拉的了,直接进去比较快啦。」 不过札克马上这么回答。 对札克来说自己刚刚差点经历死亡的事实,已经只是单纯的过往了。 他从以前就是不顾既往主义者。说是主义,或许说是种必然比较好。因为就算回忆过去,也想不出任何一件好事。他自出生以来,人生中就经历过许多不幸的遭遇。所以他不会怕一点小小的不幸或考验。他反倒更害怕得到幸福。 「……我觉得你偶尔也可以先敲敲石桥,确认安全再行动。」 瑞依犀利地对太过缺乏危机意识的札克说。 「什么?到头来还是要把那座桥打坏吧?根本没差啊!」(注:古时日本人在走过石桥前,会先敲敲石桥,确认安全后再走。之后用来形容谨慎的人) 「……有差,再说你理解的意思也错了。」 「啊?敲东西根本没有什么狗屁意思吧?别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快点走了。」 「……跟札克讲话,脑袋都会变得好混乱。」 但札克没有领会「敲打石桥」真正的意义何在,于是两人边持续著没有结论的对话,边走进写著严加注意的门内。 ▲ ▼ 而他们进到房内的瞬间,又响起了「喀锵」声──门又按照惯例锁上了。应该说是「被锁上」才对。 「啊……」 瑞依泄漏细微的声音。视线范围内看不到通往下个房间的门。 (怎么办,被关起来了……) 一股焦躁且不知名的不安掠过内心。入口摆著一台写有「大门敞开与关闭」的读卡机。 (……是不是需要卡片?) 瑞依不经意想起b7的电脑吐出卡片的事。 「现在门被锁上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了吧?」 连写著「严加注意」的牌子有何意义也不懂的札克,游刃有余地说。 「嗯……」 对于门被锁上感到不知所措的瑞依在房间内游走。房内有没架设梯子的高层阁楼,墙壁则像家电量贩店一样,陈列著许多壁挂式电视萤幕。仔细一看,就看见液晶萤幕上有留下几道被人抓过的痕迹。 (那是什么?) 房间中央躺著一具人型的暗红色物体。 (是尸体……) 不过那具尸体大概被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完全腐烂了。 (有写东西……?) 『横躺于此的男子──……』 但后续的文章被尸体盖住,看不到。 (……那究竟写了什么?) 瑞依边呆愣地思考这件事,边往房间深处走去。房间深处摆放著冰箱大小的大型金库,瑞依缓缓打开金库后,看见里面放著一个老旧的防毒面罩。 (──防毒面罩……) 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紧逼而来。应该说,她只感觉到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好臭啊……这房间。」 札克像是感受到那股不好的预感,夹杂著叹息道。无论到哪个房间都总是被关起来,他已经开始觉得厌烦了。 (啊?) 这时,札克突然感觉鞋尖踩到了什么。他轻轻抬起脚,发现踩到的是遥控器。大概是用来打开电视的。 ──……这么说来,也好几年没看过电视了。 札克把手伸向地板,捡起遥控器后,几乎无意识地对著挂在墙上的无数台电视按下电源按钮。这一瞬间,被挂在墙上的所有电视萤幕都映照出那个女人朝他们挥手的身影。 嗨~你们好!这是给罪犯们看的影片! 我现在就会说明这间房间,不想死的话,就要仔细听好哟~懂吗? 这间房间的刑罚设计得比较豪华一点~ 室内的气密性高,空气不会外泄。而在室内呢,会充满某种很棒的东西! 那就是能用温和手段让罪犯死去的…………特制毒气? 不过,当然也不是没办法逃离这里。而且我也大发慈悲地替你们准备了一个快坏掉 的防毒面罩,记得找找看哟。 逃犯也是种颇具魅力的罪犯……我不讨厌哟? 但要是没办法变成具有魅力的罪犯,就乖乖被毒气毒死吧──…… 啊,对了对了。要是拖很久都不死的话也太无聊了,所以我有设定时限~ 要是超过设定的时间,就会送你们更强的毒气当礼物! 好了,几秒钟以后就要开始施放毒气了。那么,就请你们度过一段美妙时光吧! ──呜咿、呜咿! 应该是事先准备好的影片一消失,房内就响起吵闹的警铃声。电视萤幕上则显示出沙漏的图案。瑞依轻易就能猜出那个沙漏的时间流逝,应该跟接下来要注入房内的毒气量成比例。 「……喂,要怎么办?」 札克神情有些严肃。虽然他看不懂严加注意这几个字,但他再怎么自负自己是个笨蛋,也能理解现在处境相当不妙。 「她在说明的时候,说也不是没有办法逃出去。我们要努力找到逃出去的方法。总之,先快点戴上防毒面罩……」 瑞依走到房间深处,从金库里拿出老旧的防毒面罩递给札克。 「喂,这个要给我戴吗?」 札克的头顶冒出问号。要两个人都得救,很明显是优先让比自己娇小的瑞依戴上防毒面罩比较好。 「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困扰。所以给札克用吧。」 不过瑞依淡然地如此说道。她的身体感觉到毒气已经开始从某处灌进房间内。毒气的味道相当奇怪,令人感到头晕目眩。 「如果你死了又要怎么办?」 札克用犀利的语调询问。 「……不知道。」 瑞依垂下视线,事不关己似的回答。 「什么『不知道』啊!你死了,我就出不去了!动一下脑子好不好!」 札克不禁为瑞依不负责任的态度如此大喊。 ──这家伙真的想被我杀掉吗? (她根本只是想死得轻松一点而已吧……?) 札克看向瑞依的双眼,却无法从那双宛如人造物的蓝色眼球中感受到任何感情。说到底,他也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死。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思考那种事情,也没必要去想。但是,札克突然在想瑞依为什么会希望被自己杀掉,内心陷入了不时覆上一层阴霾的郁闷心情。 (因为根本没有人需要我过。) 「……那,我开始觉得难受了再换我戴。」 瑞依思考了一会儿后说。 「我说啊,你可能觉得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可是你现在死了,我会很困扰啊。所以,你给我在开始觉得难受前就说!」 札克说教似的回嘴。先不论瑞依到底在想什么,没办法从这里出去的话,一切就都免谈了。札克唯独不想在这栋大楼内送命。 「我知道了,我会在感到难受前告诉你。所以你赶快戴上面罩。」 瑞依说道。 她不害怕死亡。反倒觉得活著比较可怕。可是,如果可以,她希望被札克杀死。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两人才刚认识,自己却强烈地这么想。想必就算特地思考这个问题,也一定无法用道理来解释。 她只是冒出了想被札克杀死的想法,而从那一瞬间起,就成了瑞依的愿望。 而且札克也发过誓。 (对神发誓……) ──所以,我想帮上札克的忙。我必须帮上他的忙。瑞依这么想著。 「……那,要怎样离开这里啊?」 札克戴上看起来没什么防毒效果的老旧防毒面罩,语气有些不安地问。他自己大概完全无法找出逃出密室的方法。这么一来,就只能依赖瑞依了。 「一定有提示,我去找找。」 瑞依深刻感受到札克对她的依赖。瑞依虽然不改神色,却是抱著满满的干劲,用平淡的语调回答。 「那就快点找。我们没多少时间。」 「嗯。」 瑞依轻轻点头,立刻跑向暗红色的尸体。 (那具尸体底下有写东西……) 自从进到房间内,她就一直很在意那串文字。那说不定是某种线索。瑞依如此猜想,就动手想移动尸体。 (……好重。) 但尸体比想像中的还要重,沉沉地贴在地面,以瑞依的臂力只能搬动一点。 『横躺于此的男子,是个没有骨气……──』 不过瑞依确认到在稍微移动过的尸体底下,果然是那串文字的后续。 「札克。」 「干嘛?」 「我想请你帮忙搬那具尸体。因为地板上好像有写什么。」 「啊?你连这种东西都搬不动喔。真是的,小不点真麻烦。」 札克一边半开玩笑地抱怨,一边轻松地举起那具彷佛肉块似的尸体,移到一旁。不像瑞依那样能够动脑,他可以做的顶多就是这种粗活。 「唔喔……脚断掉了。」 但当札克把尸体举起来时,尸体的右脚也顺势从根部断掉了。 (真恶心……) 但瑞依觉得那只右脚不太对劲。感觉颜色跟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点不一样。 (在死掉之前就腐烂了……?) 「所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把尸体移开后,地板上写著一段文章。不过看不懂字的札克看不出文章写了什么。 『横躺于此的男子,是个没有骨气,却以他的脚践踏生命的愚蠢杀人犯。若自觉有罪且为其所苦,只要舍弃他的脚就好了,他却连这件事都做不到。到头来,他仍是个只能用那双脚,永远在地狱徘徊的愚蠢罪犯。』 瑞依在心底默念著用红色文字书写的文章。 (这是什么意思……?) ──舍弃他的脚……跟断掉的脚有关……? 尸体旁边残留著一大滩血水。忽然间,瑞依看见那摊血底下的地板上还写了什么。 (这里有写后续……?) 可是因为被血弄脏了,只能看懂文章的几个部分。 「札克,我想要可以擦掉脏污的东西。」 擦掉脏污的话,说不定可以发现上头有写著提示。瑞依这么心想并说道。 「我说啊,我可不是魔法师耶。」 札克皱起眉头。或许是因为自己笨,他完全跟不上瑞依的思考步调。当然,手边也没可以擦去脏污的用具。 「这我知道。」 「话说你要干嘛?说要可以擦掉脏污的东西,是要用在哪里啊?」 「我想擦掉地板上的血。因为这边有写些什么。如果有抹布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有抹布啊。我才想问你,你那个包包里没有手帕之类的东西吗?」 札克不经意地问道。 「……是有……手帕。」 瑞依看向包包,用有些郁闷的语调说。 「那就用那个就好啦。」 「……嗯。」 (可是……要是用了这个……) 瑞依瞬间感到非常晕眩。微亮的蓝色隐约浮现在眼底。但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你怎么了?」 札克探头看向瑞依的脸。因为他感觉瑞依的脸色有一瞬间变了。 「呃……我觉得好像吸毒气,吸到开始有点难受了。」 瑞依抬头望向不安似的看著自己的札克,用一如往常的态度说。 「什么!我不是要你在觉得难受前就说吗!」 札克一脸不悦地立刻脱下防毒面罩,连忙把面罩戴到瑞依 脸上。 「因为如果没有感到难受,我就不知道会不会难受。」 瑞依一边让札克替她戴上能够覆盖住整张小脸的老旧防毒面罩,一边低喃说道。但与其说是难受……不如说是脑袋轻飘飘的,好像脚没踩在地上的奇妙感觉。 「真是的,你不讲话的话,根本不知道你是活的还死的!」 「没问题的,我还活著。」 「这我当然知道!」 「因为你说不知道……」 「唉……别再啰哩啰唆的了!你给我用力呼吸!」 札克这么怒吼,打断老是挑他语病的瑞依。 「嗯。可是要赶快擦掉那个脏污……我想那一定是离开这里的提示。」 「好。我去把那个擦乾净,手帕给我!」 札克半自暴自弃地说。札克也一样,要是瑞依死了会很困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毒气,不过他现在还可以撑一段时间。所以他认为现在如果有需要用体力的粗活,尽量由他负责比较好。札克本能地这么感觉。 「嗯。」 瑞依把手伸进包包要拿出手帕,突然间,那一晚的触感重现在手上。但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了。瑞依把手伸进包包底部,抓住从那一天起──一直包著「某个东西」的水蓝色手帕,交给札克。 「嗯……用这个擦地板就好了对吧?」 对那条可爱手帕感到有些困惑的札克问。 「嗯,我也来帮忙。因为我的包包里有牙刷。」 瑞依一边翻找包包,一边在防毒面罩底下含含糊糊地说。 (……感觉好像只是戴上面具一样。) 「是说……你戴那个有意义吗?」 虽然把面罩交给瑞依戴,不过防毒面罩很明显跟瑞依的脸部尺寸不合。她的脸部周围跟面罩之间有很大的空隙。 「不知道耶……?感觉这个已经坏掉了……」 瑞依说道。话说回来,总觉得呼吸困难的情况比刚才更严重了。 「啊?那就把那东西脱下来!不然只会更难受而已。你要是会难受,就尽量不要呼吸。」 「……?你刚才不是叫我要继续呼吸吗?」 札克精准的提醒,不知为何却让瑞依感到疑惑。 「啊?现在没有防毒面罩了,就只能不要呼吸了不是吗!」 札克的表情不太开心。比自己还聪明的瑞依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怎么想都不对劲。 「……我不呼吸。」 瑞依几乎毫无意义地如此低语。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莫名觉得这样的异常状况有点好笑,脸上稍微浮现了笑容。 「你果然是被毒到昏头了吧?」 札克对看起来好像很愉快的瑞依感到困惑。 「我很奇怪吗?」 瑞依再次表露疑惑。 (奇怪?) 被这么问后,札克开始观察起瑞依。感觉她像平常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但是因为她面无表情,所以看不出变化。 ──要说奇怪,是很奇怪啦…… 「……不知道。是说,你一直都很奇怪吧?」 札克开始懒得思考便如此断言。 「我很奇怪吗?」 瑞依虽然浮现有些惊讶的表情,却也用一如往常的单调语气说话,并仰望札克的脸。可是,她的眼神明显的很空洞。 (这家伙是不是被毒气毒到脑袋不清楚了啊?) ──没问题吗…… 「总之没有时间了。快来把地板擦一擦!」 不过在这分秒必争的状况下,也不能总说些无聊的对话。自己是还能再撑一阵子,但毒气如果变得更浓,或许就无法如此镇定了。札克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率先擦起地板。 (不过还真麻烦。我根本就没做过清扫工作啊……) 札克叹了一大口气,使劲用手帕擦拭沾著血的地板。 (……果然写著什么。) 瑞依用牙刷刷过浮现的文字部分,想让文字变得能更清楚,以便看出写了什么。 渐渐擦掉脏污后,地板上果然写著刚才那段文章的后续。 『犯下罪孽的,是身体的哪个部位?若有自觉,就将其斩断。将那个部位放上天秤,与罪孽相比,平衡双方重量──但如果那个部位是灵魂,愿望绝对不会实现。』 (把犯下罪孽的部位放上天秤,平衡两边重量……?) 瑞依突然回过神。犯下罪孽的部位……──那一定是指刚才那只脚。 (话说回来,柜子上面有天秤。) 「札克,我想请你帮我把刚才那具尸体的脚放上天秤。」 瑞依立刻这么说。 「啊?为什么我要拿那么恶心的东西啊!」 札克不禁面露难色。他不怎么喜欢碰触尸体。感觉尸臭味会迟迟无法消失,所以很不喜欢。 「那就算了。」 瑞依不想继续理会札克似的说道。 (……?) 札克稍稍睁大了眼。他感觉这个反应跟平常的瑞依不一样。 (这个毒气果然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瑞依不顾茫然的札克,靠近尸体并拿起尸体断掉的脚。 (……好重。) 那只脚比想像中的还要重上许多。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受到毒气影响了,她连抬都抬不起来。 「唉,滚开!把脚放到天秤上就好了是吧?」 札克无法对这样的她坐视不管,到头来还是从瑞依的手中抢走断掉的尸体脚部,依照瑞依的指示把那只脚重重放到柜子上的天秤。看她那副模样,光是搬一只脚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札克也不想被瑞依认为自己完全派不上用场。 (要平衡重量……) 瑞依接连把摆在天秤旁边的砝码放上另一边的秤盘,让重量能跟脚相同。而在天秤两边重量平衡的瞬间──阁楼上传出某种东西打开的「喀锵」声。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应该是。」 听到那道声音,两人都抬头看向阁楼。从地板到阁楼的距离将近三公尺。虽然没有很高,但是没有梯子的话无法上去。以身材高大的札克的视角来看,也看不见阁楼上长什么样子。 「你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要怎么去?」 「……这个嘛……你跟我到那边去。」 札克稍作思考后,难得露出想到好主意的表情,带著瑞依到阁楼底下。然后没有任何事前警告,就用他瘦得如皮包骨的双手用力抓住瑞依的腰际。 「那,要上喽。」 「咦?」 这一剎那,札克像是搬动道具似的轻松举起瑞依娇小的身体,拋到阁楼上。 (……!) 瑞依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的身体瞬间飘在空中,等回过神来,人就在阁楼上了。 「喂!别愣在那里,快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你不是要帮我的忙吗!」 完全预想不到的发展令瑞伊一时间无法思考,札克则以焦躁的语气催促她。 「嗯。」 没错……──我要帮札克的忙。 (发出声音的地方……大概是里面那边……) 阁楼上或许是没有清扫过,上头满是灰尘。跟天花板之间的距离也只有大约五十公分。瑞依虽然差点被呛到,还是匍匐著爬向阁楼的深处。之后,她看见尽头有个小箱子。 (锁被打开了……刚才那是这个箱子打开的声音吗……) 放在里头的是一台小型机器。 机器显示著「──汝相信神吗?」的文字,上面有yes与no的按钮。 (……神。) 瑞依不知道这是意味著谁心目中的神。但开始受到毒气影响的瑞依,已经剩下没多少思考能力了。瑞依边想著自己信仰的神,边按下yes钮。接著,机器就发出「叽──」的声音,随之吐出卡片。瑞依觉得那应该是要插进入口那道门的卡片。 (这样就能出去了。) 「札克,我找到卡片了。」 瑞依从阁楼探出脸来。 「喔~干得好!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臭死人的房间了。」 札克一脸得意地仰望瑞依。但在那之后,瑞依却一直没有要下来的样子。 「喂,你怎么了?」 「呃……我下不去……」 瑞依露出稍微符合少女印象的害怕表情,俯视地板。 「啊?跳下来就好啦!」 「…………我想大概会骨折。还有……我有点怕。」 瑞依面无表情地对大声吼叫的札克说出真正的心声。她有点怕高。 「什么,你这家伙真的很麻烦耶!唉……来,把手伸出来。」 札克夹杂著叹息道。 「……手?」 瑞依歪了头。 「你不是下不来吗!」 「嗯。」 「那就把手伸过来!」 札克对理解速度缓慢的瑞依感到焦躁,不过仍伸出包著绷带的手。 「我知道了。」 瑞依把从机器里拿出来的钥匙卡放进上衣口袋,慢慢把手伸向札克。随后,札克抓住瑞依的手,一瞬抱住了瑞依的身体后,粗鲁地把她放到地上。 「谢谢你。」 瑞依摇摇晃晃地小声说道。 「这不算什么。那卡片呢?」 札克把视线丢向一旁问道。 「我想只要把这个插进那个机器里就能出去了。」 瑞依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卡给札克看。 「那就快点把卡片插进去啊。」 「嗯。」 (……咦?) 但瑞依迈开脚步想走往机器那边时,突然感觉到一阵令她无法站稳的强烈晕眩感,使得瑞依不禁当场蹲下来。 萤幕上的沙漏已经填满了三分之二。不用说,这代表房间内三分之二的空气都是毒气。 「喂,你怎么了?」 札克一边叫唤,一边蹲低身子对上瑞依的视线。 「……不知道。感觉眼前摇摇晃晃的。」 瑞依用空洞的眼神看向札克包著绷带的脸。 「……可恶,是毒气的影响吗?」 札克咂舌一声,从瑞依的手中抢过卡片,走向装置。 「把卡片插进去就好了对吧?」 「……嗯。」 瑞依轻点头回应札克的提问。札克连忙跑向装置,打算插入卡片。但他一直无法顺利把卡片插进去。 「搞什么!为什么插不进去啊!」 札克焦躁极了,半强硬地把卡片往机器里推。接著就发出「喀」的不祥声响,卡片断成了两半。 「啊…………?」 札克无法掌握发生了什么事,泄漏出呆愣的声音。 「啊…………」 完全意料之外的状况,让瑞依愣得张开了嘴。 『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瞬间,房间内响起像是按捺不住笑意的女性笑声。接著,电视萤幕上再次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这次的影像似乎不是事前录下的。 女子从头到尾都用觉得好笑的语气说完,之后又单方面切断萤幕的通讯。 (……其实我还想再玩一下,但既然出局了,那我也没办法啊,札克。) 然后操作手边的机器,开始释放速效性的毒气。 ▲ ▼ 沙沙沙沙沙────一阵宛如雨声的声音环绕著房间。 在中断通讯的电视萤幕上,出现刺眼的杂讯画面。 「啊啊啊!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给我打开啊!」 被这道刺耳声响瞧不起的札克用力踹了机器一脚,显露出怒气。同时,也对自己的没用感到火大。 (啊,可恶……!────再这样下去会死。) 札克倒吸一口气。自己让两人陷入了绝境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札克。」 瑞依缓缓站起身,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呼唤札克。 「干嘛啦!」 札克焦躁地回头看向瑞依。 「跟你的约定,是没离开这里就不会实现了对吗……?」 接著瑞依以严肃神情如此问道。 「啊?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傻话!」 「回答我。」 瑞依虽然用空洞的双眼注视著札克,却以清楚的语气说道。 「对,没错。我活著离开这里,就是实现约定的最低条件!」 札克也强而有力地回答她。 「……好,我会努力。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得救。这样也不要紧吗?」 瑞依带著前所未见的认真眼神再次询问。 不过,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也不是想活下来。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再被札克杀掉。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以这种方式结束非常的美。而且她认为,离开这里后再被札克杀掉的话,一定能够上天堂。 「我想想……反正再这样下去也是死。要怎么做都无所谓,就放手去做吧!」 札克凝视著瑞依那双恢复了些微光芒的眼,几乎自暴自弃地大喊。就这样等待死亡不是他的作风。就算要死,也总比不做任何挣扎来得好。 「嗯,我会努力。」 瑞依挤出剩余的体力,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这种毒气说不定是可燃气体……让一些东西在过一段时间后起火,说不定可以引发爆炸。) 瑞依回想起几年前看过的化学书,从电视的遥控器拔出电池,把铁丝缠在电池上,再将能被散发出的热度引燃的东西──刚才擦地板的手帕──用铁丝固定住,轻轻放到墙边。 「那是什么东西?」 札克抱著不好的预感,俯视那个奇妙的物体。 「…………这个烧起来的话,可能……会爆炸。」 瑞依微微歪著头,若无其事地说。 「啊?那是怎样!这不是会出人命吗!」 札克精准吐槽的同时,瞬间翻了个白眼。 (让我们死得更快是怎样……!) ──啊……居然就要这样被那种疯女人杀死,真是糟透了。 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沮丧,瑞依冷静地对垂下头的札克下达指示。 「所以,我们赶快到可以躲的地方吧。」 「啥?哪里有那种鬼地方啊!」 「这边不是有吗……」 瑞依看向摆在房间深处的金库。原本放有防毒面罩的金库,尺寸约如冰箱一样大。 「喂,你要我们两个都躲在那么窄的地方吗!」 那个看起来很狭窄的空间,让札克疑惑地皱起眉头。就算那个金库称得上大,也顶多是纤瘦的札克跟娇小的瑞依能勉强躲进去的大小。 「嗯。」 瑞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率先躲进金库里后轻声催促札克。 「不快点的话,就要爆炸了。」 「……好啦,我知道了啦!」 札克感到一股不知名的羞耻感,但是仍连忙进入狭窄的金库当中,并关上金库门。 「真的只要躲著就没 zacks memory 一阵好像会抹去一切的强烈大雨,不断降下。 杀死那对夫妇后,我逃离位于郊外的那座设施,在持续降下的雨中往城镇方向走去。我觉得只要一直走,就能抵达城镇。 (……可是,到了镇上又要做什么?) 我当然没有地方可去。 因为没怎么吃东西,猛烈的大雨毫不留情地逐渐夺走我剩余的少许体力。不过,自从杀了那对夫妇后就一直感觉到的那股不明兴奋感,正在持续催动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我。 我拖著脚步走到半路时,一台红色的车在我身旁停下。车子里走出一名穿著高跟鞋,而且画著浓妆的高大女人。 「小朋友,你怎么了?」 她大概是很在意像我这种小孩,怎么会在这种大雨中独自走在黑暗的夜路上吧。 但是那个女人在近距离看到我的时候,发出了小声的尖叫。 这也难免。我的衣服沾到喷溅出来的血,在松掉的绷带底下也残留著溃烂又明显的烧伤痕迹。而我的手上,还拿著被那对夫妇的血染红的菜刀。 「你……你还是快点回家比较好喔。」 那个女人快速说出这句话,露出被恐惧围绕的表情。 「…………我才没有家可以回去。」 这样啊……──那个女人如此轻声回答的瞬间,我就把刀指向她。因为那名看著我的女人,表情跟那部电影里的女人一样。所以我忍不住想杀她。又或许是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兴奋感。 那个女人立刻转身背对我,想逃到车子里。可是已经太迟了。 「呀────!」 在我跟那部电影的杀人魔一样挥下菜刀,狠狠砍中她背部的那一瞬间,那个女人就发出尖锐的哀号。那叫声非常恼人。但我还来不及感到烦燥,那道声音就立刻被猛烈的大雨盖过了。之后我再砍了那个女人几次,她就简简单单地死了。 之后,我坐进那个女人开的车。在这里面就不会被雨淋到。我也走到开始觉得累了。而且,反正就算到了镇上我也没地方可去。 车子旁边躺著那女人翻著白眼的尸体。感觉她涂得艳红的口红有点奇妙。 「…………」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尸体的感觉跟杀死人的瞬间不同,没什么兴趣。我甚至希望那具尸体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稍微睡一下吧……) 我把视线从尸体上面移开,闭上了眼。但是,我一直睡不著。那股不知名的兴奋感仍在控制著我的身体。 出于无奈,我只好不睡觉,就这么静静待在车子里。 雨势渐渐变弱,天空也开始稍微转白。 (之后该怎么办呢……) 我透过被雨滴打湿的车窗仰望快要天亮的天空,忽然心想。不过我再也没有想到其他想法。应该说,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我不喜欢思考。思考这种行为会让我感到非常烦燥。就算想思考一些事,也只会弄得脑袋乱七八糟,想到一半就懒得再想了。 「唉……」 我不禁叹气的时候,突然「铿」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敲响了车门。 (什么……?) 我抱持警戒并往窗外看,发现外面有个老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流浪汉……总之是个装扮看起来很贫穷的老人。 「……居然把车停在这里,真挡路。车主不在吗?」 过一段时间后,老人没有特别看著哪里说道。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看不清楚,感觉他好像一直看著远方。 老人的拐杖不经意碰到了倒在地面上的那个女人的尸体。可是老人只是歪了头,感觉没有特别在意。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痴呆到不知道那是尸体,但总觉得心里莫名不平静。 「有人在里面是吗?」 后来,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我这边看。 「啊……」 被他这么问,我泄漏出细微的声音。 「是小孩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老人转用有些温柔的语气询问。 「…………」 不知为何,我无法好好回答他这个问题。我几乎没有跟人对话过。而且我也已经不知道那座设施在哪里了,就算知道,像我这种笨蛋也没办法说明位置。 「……吵死了。」 我觉得很烦,所以小声地说道。 (……我最讨厌被大人说三道四的了──) 接著,我把菜刀对著老人,再次用力握紧刀柄。但是,我不太使得出力气。大概是因为我在猛烈的大雨下淋了好几个小时,又一整晚没睡的关系吧。不过,要杀掉一个像他这样的老人一定是轻而易举。 然而,老人看到拿起菜刀的我,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不只这样,他还面无表情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什么……?) 总觉得他那样会让我感觉恶心得想吐。 「怎么了?很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再加上睡眠不足跟被车内的空气弄得头晕,当我真的开始觉得想吐而低下头来时,老人如此说道。 (……眼睛……看不见……) 我觉得有些扫兴。然后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何我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之后,疲劳跟睡意一口气涌了上来,然后像是逐渐掉进黑暗之中──失去了意识。 ▲ ▼ 一醒来,我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地方。这里是像废墟一样破烂的房子。里头微微飘著一股类似公众厕所的骯脏臭味。 (这是怎样……?) 我原本被血迹、雨水和土壤弄脏的身体上,盖著一件骯脏的风衣。 「你起来啦?」 在我起身的同时,到处都是伤痕的门被人打开了。那个老人从看起来像是厨房的地方走进这间房间。老人身上有很重的尿骚味。那股刺鼻的臭味,让我理解到这个不乾净的房间就是这个老人住的地方。 (是他带我回来的吗……?) 我丢著不管的那女人的尸体,还有那对夫妇的尸体……不晓得怎么样了。脑袋里面瞬间闪过尸体的模样,不过那些事情大概已经跟我无关了。而且,我讨厌尸体。连想像尸体的模样都觉得厌恶……应该说,这世上可能没有我喜欢的东西。 「这个拿去吃吧。」 老人用他满是黑斑跟皱纹的手,把面包递给还没彻底清醒的我。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人给我食物了……总之,我随时都很饿。不对,我已经饿到连肚子饿的感觉都消失了。 我把面包抢过来,忘我地塞进嘴里。面包非常硬。但我没有怨言。只要能吃,是什么都好。好不好吃都只是其次。 老人也一脸没有任何感想的表情,用他看起来似乎咬不太动的牙齿,吃著跟他拿给我的一样的面包。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 他跟马上吃完的我不同,花了特别久的时间才把面包吃完,然后再次开口对我提问。 (──为什么……) 我……到现在还没办法彻底掌握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我连这些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不想死才活著,那对夫妇跟那个女人也是,我是因为想杀他们才杀,就只是这样── 「……算了……你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如果你说不出口的话,那也没办法。你如果没有地方可以去,要住在这里也没关系。」 因为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这个老人跟我在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面,当然没有血缘关系,而我也没有为这个老人做过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才刚认识的小孩说那种话?莫名其妙。 「你讨厌的话,也随时都可以离开。」 老人冷淡地说道。不过他的语气,或许有点寂寞。 「……我没有说不要住。」 我像是要讲给自己听一般,小声地低喃。 (……没错,这下有地方可以睡了,这不是很好吗……) 「这样啊。」 会觉得那时候的老人看起来像在微笑,大概是我的错觉。如果不是错觉,那真是再恶心不过了。 ▲ ▼ 后来,我在那间跟废墟没两样的房子,跟那个瞎子老人一起住了很短一段时间。 说是住在那边,但其实没做什么,也没什么话题好聊,因此我跟老人大多的时间都在打盹。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老人身边的时候,我不管怎么睡都还是很困。 老人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不会煮饭也不会打扫。除了早上会出去散步以外,他也不怎么出门。我也没有动力到外面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蹲在飘著尿骚味的房间里放空脑袋,闭目养神。很神奇的是,我不觉得无聊。 我第一次像这样不受任何拘束,不去想任何事情,就只是单纯在这世上活著。而且也不会肚子饿。 「拿去吃吧。」 因为老人每天都会这么说著,喂食我一次那种很硬的面包。 我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把面包吃掉了。老人也一直是吃那种硬面包。 (发霉了……) 下雨的时候,面包偶尔也会发霉。生活明显不富裕的老人,为什么要给没做事的我食物?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被大人们随意使唤── 可是老人从来没有命令我做什么。 他只会不时就像突然想到一样,跟我说些无聊的话。 像是「今天天气真好」、「你以后想做什么?」或是「要作个好梦喔」之类的…… 他跟我说这些话的瞬间,我的心里一定都会很不舒服。不舒服得我很想用两只手狠抓一番。但是,我不知道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所以,我完全想不出办法压下这种恶心的感情。 ▲ ▼ 「今天真冷啊。」 「…………」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每次跟我讲话,我的心里就不舒服得很。 (……好恶心。) 我好想马上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吐出来。这么想的时候──我又被想杀人的冲动驱使。 (没错……杀掉这个老人就好了。) 这铁定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不过,就算我拿著利刃接近老人,他还是一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模样。他不只眼睛瞎掉,脑袋也痴呆了,当然会摆出那种脸。 (……啊……) 突然间,我发觉杀死这种既不幸又悲惨,而且毫无反应的老人非常没有意义。就算我杀了他,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应该也不会消失吧。 所以我离开了这间房子。不知道已经几天没有到外面来了。但是,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好想杀人。) 内心只有这句话在打转。只要能杀人,对象是谁都好。 我离开房子走了一段路后,就毫不犹豫地在盖在小河上的一座桥上杀了人。我记得是个男的,不过已经不记得他是怎样的人了。我看到他用手上的手机和某人讲话,笑得很开心,所以就杀了他。手机另一头的人好像很惊恐。也许对方是他的情人之类的。 我杀掉的那个人光是看到手上拿著菜刀的我,就怕得身体都僵住了。 他那副模样,确实给了我足以抹消心里那种不舒服的兴奋感。 ──对,没错。我说不定就是在寻找那一晚的兴奋感究竟是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时也想起了那个老人。 老人知道我现在的这种模样,会怎么想呢……会很慌张吗…… ──……那,就杀掉他吧…… 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弄清楚这股兴奋感到底是什么。我就这么带著从不曾对话过的人身上喷出来的血,回到有老人等著的那间房子。 「你怎么了?」 老人就算看不见,也还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了。一定是因为我身上有新鲜的血腥味吧。 「我杀人了。我想杀人,所以就去杀了。」 我直盯著老人偏白的眼睛,毫不隐瞒地说出口。 之后,我更说出在遇见老人之前──我在那个雨夜里所做的事情──曾杀死那座设施的夫妇,也杀死了之后来跟我说话的女人……我把所有事情都详细地告诉他。 我本来以为因为觉得我很可怜,所以才让我待在这里的老人绝对会很慌张。 「这样啊。」 但是老人一点也不慌张,也没感到害怕。他只是用有些悲伤的语气这么说。 (……为什么?) 莫名……其妙。 明明只要他感到慌张,我就会马上杀掉他了── 「那,你想怎么做?」 老人用平淡的语调问道。 (──想怎么做……?)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我没有想好自己的回答。因为我只是想看老人慌张的模样。 而且我本来心想,他只要对我露出半点绝望的表情,就要二话不说地杀了他──…… 「…………」 老人对身上不断滴落别人的鲜血,又沉默不语的我说:「你累了吧?快睡吧。」然后把一件脏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搞什么,这到底是怎样? (我对这个老人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我说不定在害怕知道答案。 (我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我放开因为砍了四个人的肉体而歪掉的菜刀,当场躺下来睡觉。这把菜刀大概不能用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一件事。 ▲ ▼ ──隔天,我醒来之后没有看见老人。 不过,他早上本来就不会在家。那个老人每天早上一定会去散步。然后就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个乾巴巴的硬面包,带回来给我吃。 我不经意往桌子上一看,发现桌上难得写了一段纸条。 『我中午就会回来。在家里等我。』 但是我根本看不懂字。也没学过。所以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是写给我的吗……) 我的心里又开始觉得不舒服。莫名地在意上面写著什么。 那一天,我怀抱著心里的不平静,一直──等著老人回来。 ▲ ▼ ……那天早上,那个小孩的身上飘散出血腥味。 他的声音沙哑,身上有种极为骯脏的臭味。光是这样,就能猜出那孩子过得很困苦。一直以来都活在社会边缘的我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 昨天,那孩子去杀了人后回来。 那时候──……我该对那孩子说什么才好? 那孩子一定是想在从我身上寻求什么……我只知道这一点。 那想必是代表著那孩子的存在,不知名的某种东西。那孩子对于被刚认识的我温柔对待而感到困惑,甚至觉得焦躁。 那实在很悲哀……也惹人怜爱。 但是我没有自信能够把这份心情传达给他。因为我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不曾有过小孩。 那一天,我一时兴起,就决定让那孩子住在家里了。 或许是因为看著他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所以没办法扔下他不管,而我单纯觉得他可怜也是事实。 后来我突然觉得,我或许可以尽可能地做些让那孩子的人生,多少转往好方向的事。我在想,自己有没有办法至少为他做些什么。 反正剩下的人生也不长了。我至今一直过著既无聊,又不负责任的人生。 今后走上为那孩子付出什么的人生,应该也不错吧? 我用拐杖敲出声音,确认自己走的路,沐浴在倾注而下的晨曦中,到我每次去的面包店替那孩子买松软的面包,而不是面包店丢掉的面包。 回去之后,那孩子会醒著吗…… (都这么久了,应该至少可以问他的名字了吧……) 一想像那孩子困惑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我紧握著充满新鲜面包香味的面包袋,急忙赶回家。 ▲ ▼ ……结果那一天,老人并没有回来。到了隔天,然后又过了一天,老人都没有回来。 我以为老人逃走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杀了他── 我割碎看不懂写著什么的纸条,丢到地上。 这种心情是怎样啊。我搞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想搞懂。 「────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声喊叫,想吐出心里所有不舒服的感情,在老人的家里大搞破坏。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也没必要客气。能破坏的东西,我全都要破坏掉。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歪掉的菜刀刺向衣柜。 被我砍坏的衣柜抽屉里,出现一把闪亮的锐利小刀。 (小刀……) 啊……──好想杀人。 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好想杀人,想杀得不得了。 无法克制的冲动逐渐控制我的身体。我毫不犹豫地拿起小刀,冲到外面。 当然,我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好想杀人。) 我的目的只有这个。 我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左摇右晃地走著,结果看到前面出现一座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正闪闪发亮的夜晚城市。我像被那些光芒吸引般走进了小巷子。接著,我在接近巷子的深处看到一名挂著骷髅头项炼的高瘦男子,带著一名穿著迷你裙的卷发女子,很开心地笑著不知道在聊什么。 「那个老头的钱包里面居然只有这样耶。」 「不会吧,真的假的?」 摇晃著骷颅头项炼,露出下流笑容的男子手里拿著只够买一片面包的硬币,并握著一支很眼熟的拐杖。 (那是……) 错不了。那是那个老人一直拿著的拐杖。 「感觉杀了他真是白费力气啊。我一火大,就把他丢到河里去了。哈哈哈哈!」 男子发出过火的笑声,把老人的拐杖折成两半。 ──那一天……我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我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部电影。 我不记得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但是杀人魔砍死男女情侣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不,不对……那场面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眼里,永不消失。 幸福的日常生活才是该破坏掉的怪物──…………对了,就是因为有看起来很幸福的家伙存在,才会有那种怪物啊。 (……就让我……把你们推进绝望吧──!) 等回过神来,我的小刀已经被血染红了。卷发女子躺在我旁边,身体不断抽动。 「你……你干什么……!」 男子虽然在虚张声势,声音却有些颤抖。 那一刻,我的心底涌上了那一天感觉到的兴奋感,还有比那一天更强烈的某种感觉。 接著,我的耳里忽然响起那一天老人所说的话。 『那,你想怎么做?』 ……这还用说。 ──我想要……杀人。 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好玩的,但是我想让一脸幸福地傻笑著的人,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让他绝望,再杀了那个人。 我现在,打从心底这么想著。 除了那个老人以外,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没有人需要我。像我这种令人不快的家伙,存不存在永远都没有差别。 ──不过只要拿起小刀,就能让人对我露出恐惧、绝望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就会感到很高兴。 (──……我会这么想,就代表我是站在杀人这方的人吗?) 「……我是怪物。」 试著这么说出口,就感觉到一股令人抽搐的痛苦,还有喜悦。 那或许是从一直被人玩弄的自己得到解放的瞬间,又或者是我认定我就是自己的瞬间。 (──……我是……站在杀人这方的人……) 没错,一定是那样── 我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笑意。 「呀哈哈哈哈!」 我睁开眼,举起小刀,就用小刀往对我露出绝望的表情,而且怕得不断发抖的男子的身体、脸,还有心脏砍了无数次。 叫声停了下来。眼前有两具已经落入地狱,只难堪地倒在地上的尸体。我果然对已经死掉的家伙不感兴趣。 我不经意抬头仰望,看见有个散发著光芒的巨大黄色满月,漂浮在没有半朵云的夜空中。 『──今天天气真好。』 sweet guilt 什么都看不见—— 瑞依仰赖绵延的微弱烛光跑过走廊,就看到墙边有扇厚重的门。瑞依大力打开那扇门,门后出现一个仿佛身处夜晚之中的漆黑空间。 (……气氛跟刚才不一样。)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大楼里的气息及氛围的确都跟这里不同。是……味道吗?不知道,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瑞依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缠绕着身体。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音乐声。瑞依微微压低视线,仔细聆听。虽然无法听出旋律,不过可以听出那像是管风琴奏响的沉稳音乐。 (那是怎么回事……) 瑞依受到乐声引导,踏入眼前一片漆黑的房间。 当她走进房间的瞬间,排列在墙壁两旁的数根蜡烛仿佛早在等待瑞依前来,擅自亮起了光芒。光芒刺眼得让瑞依看不清楚,她睁开眼睛,眼前是铺着古董风格磁砖的地板,上头有老旧的卷轴式红毯绵延。环视周遭,红砖风格的墙边有着数根厚实的柱子排列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时,瑞依明明没感觉自己有碰到任何东西,脚边却突然有东西倒下了。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响响遍房内。 「什么东西……?」 瑞依吓了一跳,低头看向地板。脚边有根刚才亮起火光的细长金属烛台。因为倒下来的冲击所致,蜡烛的火已经熄灭,飘起不祥的紫色烟雾。房间迅速被这阵烟雾逐渐包复。 「甜甜的……味道……?」 随后,一股浓烈的味道在房内飘散开来。像是砂糖烧焦,又或是某种强效药物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对眼前的光景感到惊讶且感到晕眩的瞬间,瑞依不经意地吸进了那股味道。 ——唧唧。 在感觉光是呼吸就会沉醉其中的香甜味道中,瑞依听到脚边传来小鸟的叫声。她不经意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见断成两半,满身鲜血的小鸟。 她想不太起来那是什么时候见过的景象。但就这样放着它不管太可怜了,瑞依在有些迷蒙的意识中如此心想。 ——……要帮它治疗才行。 瑞依当场蹲下,试图用双手捞起小鸟。可不知为什么,小鸟却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也不再闻到香甜的气味。 「咦……?」 (明明有一瞬间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有只小鸟在这里……) 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使瑞依不禁感到不对劲。因为她确实看到一只断成两半的小鸟倒在地板上。 (是错觉吗……) 瑞依心想,或许是自己累了。仔细想想,自己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进食了;论休息,也只跟札克在b3监视器照不到的死角休息数十分钟而已。 但现在没有时间休息,尽早找到治疗札克的药比较重要。瑞依摇摇头,甩开刚才所见的光景,再次握紧手掌。 (……走吧。) 瑞依仍然感受到某种令人不安害怕的气氛,同时循着卷轴式红毯走,再度前往房间深处。 ▲ ▼ 房间的尽头有前端形成尖锐弧形的两扇大门。而两扇门的中间,则摆着一个小小的祭坛,上头有一本摊开的厚重书本。 瑞依走近书本,发现书页已经泛黄,也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圣经……?) 瑞依探头看向书本,拍掉灰尘。书上写着这些字句: 『——神之所求,为无秽无伪之人。 问己为何人。 是受求之祭品,还是天使? 抑或两者皆非,为寻求神之救赎者,即暴露自身一切,进行忏悔吧。』 (……忏悔。) 突然落至眼前的这个词,令瑞依不禁感到胸口一紧。在b7醒来时,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沉睡在内心深处。 现在想想,丧失记忆的时候,她很奇妙地觉得自己是「普通的」女孩子。那时的她是真真正正,打从心底希望回到家人身边。而当时她回想起的家人,正是她理想中的家人。 忽然间,瑞依开始思考要是自己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在b6第一次遇上札克的时候就被杀掉,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就那样没有想起任何事并被札克杀了,自己或许已经顺利前往天神所在的天国了。 不过现在思考都没用了。 (我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 瑞依深吐一口气,缓缓仰望高耸且呈圆顶状的天花板。矗立在眼前的两扇大门上,都挂着大大的十字架。这么看来,这里是告解厅吗? 瑞依凝视着十字架,突然回想起至今走过的楼层。大楼的各个楼层都有居民,内部装潢都呈现了他们的某种特质。这层楼也类似那样吗?虽然不确定,不过这层楼也很可能有居民潜伏着。 (神之救赎……) 瑞依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字句,并轻轻伸手碰触告解厅的门。但那扇门果然被牢牢锁上了。可是也不能不向前走……瑞依开始在门上寻找开门的方法。结果,她看见门的中央轻刻着一串询问「汝名为何?」的文字。 (只要对着这扇门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好了吗……?) 话说回来,瑞依想起b3的电梯也是这样打开的。 (可是那时说我的名字,无法打开电梯……) 『——神不欲污秽之物。』 b3的电梯前面写着这段文字。这正代表了瑞依被神宣告为污秽的存在,别无他意。 「……瑞吉儿?加德纳……」 瑞依的心情变得有些忧郁,并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担心这扇门说不定也跟b3的电梯一样,不会打开。不过事实一反她的预料,门乖乖地打开了。 「也对……毕竟这里是告解厅嘛。」 瑞依突然遗憾似的垂下眉头,嘴角勾起微笑。 告解厅是只要抱有对神忏悔罪行的心,就算是过去曾做出极恶之行的人也能被允许进入的房间。既然如此,门没有理由不敞开。 「……走吧。」 瑞依握住前往告解厅的门把。她的手自然地加强了力道。 ▲ ▼ 走进房间后环视周遭,她发现里头的装潢完全不像一般的告解厅一样狭小。应该说,从外侧看起来不可能会是这种样貌的奇妙空间。诡异的房内只有以相等间隔摆设的烛光亮着,仿佛在示意她往深处走。而瑞依感觉得到整个房间充满了那股吊诡的香甜气味。 (……怎么回事?) 搞不好是错觉。但瑞依感觉那股奇妙的香甜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味道。不过这是她不怎么想闻的味道…… 如此感觉的瞬间,原本亮着的烛火熄灭了,瑞依转眼间就被扔到黑暗当中。 ——瑞依,过来这里。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在黑暗中呼唤着瑞依。瑞依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之后,瑞依对自己看到的景象大吃一惊,不禁往后退。因为她看到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父母就在眼前。两人像被缝合在一起似的,紧牵着彼此的手,然后开口说着「过来吧,过来吧。」并露出有些怪异的微笑。瑞依看见他们用没有牵着的那只手,对她缓缓招了招手。 ——你怎么了,瑞依?快点过来。 父亲朝呆站在原地的瑞依温柔一笑。那是瑞依从来没看过的温暖笑容。可是父亲凝视着瑞依的那双浑圆眼睛,说不上是人的眼睛,就像被人缝上了的漆黑圆形钮扣。 ——瑞依,你怎么了?快过来呀。 一样有着一双圆形双眼的母亲用沉稳的语调说。而在母亲身上,完全感觉不到瑞依总是很害怕的那份歇斯底里。 (……不对。) 面对眼前模样怪异的父母,瑞依退后了几步。突然出现的这幅光景,使瑞依明显感到不对劲。 (这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真正的家人,才不会呼唤我……) 所以,这是一场梦—— 「…………」 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房间立刻亮起了光芒。 瑞依被突然点亮的光芒闪得看不清,但仍不断张望四周。眼前没有父母对自己招手的身影。刚才那是在作梦吗? 瑞依皱着眉头,回头看去。她发现自己刚才走进来的那扇门不见了。瑞依错愕得瞪大双眼。因为这代表出口消失了。 (怎么这样……我必须找到药并带回去才行……) 札克躺在电梯旁的身影掠过瑞依的脑海。她唯独不想去思考,札克也许会就那样不再睁开双眼——瑞依摇了摇头。一定还有其他出口。这间告解厅似乎还能通往很深的地方,从门的另一端来看根本想像不到。 (赶快去找药吧……) 瑞依再次循着重新燃起的烛光走,往告解厅的深处前进。 门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为什么会突然梦到父母?瑞依不明白。 但不可思议的是,瑞依开始不想去思考刚才发生的种种奇妙现象。瑞依只是带着犹如搭乘交通工具造成的恶心晕眩感,不断快速走在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空间里。 ▲ ▼ 带着朦胧的意识在告解厅内徘徊的途中,瑞依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一张红色丝绒座椅孤伶伶地被摆在墙边,莫名地让她觉得不自然。而椅子上倒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是药吗……? 瑞依抱持着一丝期待,但一拿起瓶子来看就发现里面是空的。不过瑞依把小瓶子悄悄收进了包包。因为她有种这个小瓶子好像能在哪里派上用场的预感。 「……!」 当瑞依抬头将视线移开包包时,眼前再次跳至异常的光景。 摆着椅子的古董风格墙壁上像被透明人恶作剧了一般,突然浮现出类似用白色粉笔写下的文字,让她想起先前几个楼层墙上的文章。 『——吐露罪过吧。 对小瓶子吐露也无妨,而其将化作证明。 凝视那份证明,自身做何感想? 为知晓污秽的门已经敞开。』 (对这个瓶子吐露罪过?什么意思……?) 「罪过」这个词使瑞依的心跳加快。她感觉这段文章在责备自己。但瑞依觉得不喜欢这个词,突然就不想思考任何事情了。可是墙壁为什么会擅自浮现文字?她还是不禁对这个难以解释的现象抱持着疑问。 ——喀锵。 一道清脆的声响传进瑞依吵杂的耳里。 (某个地方的锁打开了……?) 她看向声音来源,又发现了两扇门。这些门的另一头搞不好有出口——瑞依这么期待着,先小心翼翼地握住右边那扇门的门把。刚才解开锁的应该是这扇门,她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 走进门后,就看到房里左右的墙上排列着火光微弱的蜡烛。瑞依走在绵延的两排蜡烛之间,朝深处走去,尽头的墙上就挂着装饰豪华的长方形大镜子。 瑞依觉得有种不太寻常的感觉,同时抬头看时,镜子的上半部就浮现出与刚才相似的白色文字。 『——仔细看清自身模样。 是祭品?是迷途羔羊?……抑或恶魔? 但神之所求,为毫无虚假之姿。』 (看清自身模样……?) 又是一串仿佛在责备瑞依的文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出现这样的文章,这是怎么回事?不悦的情绪涌上心头,瑞依把视线从文章上撇开,然后直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照出了我的模样。 镜子……照出了我的模样。仅仅如此而已。瑞吉儿?加德纳,十三岁。和在b7时的那个失忆的自己不同,现在的她「确实」能够理解一切。 而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笑容。 『你那无趣得要死的表情害我提不起劲杀你。』 想起札克的话语,瑞依边盯着镜子边皱起眉头。 (我是不是该练习怎么笑比较好……) 当这个想法闪过时,镜子上方的墙面又浮现出了文字。 『——你是无知之人吗? 还是在伪装自己? 此处为忏悔之房, 想离开此处,就拾起自身的碎片,知晓己为何人!』 擅自书写起来的白色文字写到这里就突然停止。随后镜子发出巨响并裂开,像爆炸了似的破碎四散。但飞散的碎片避开了瑞依,残骸则华丽地掉落地面。 (碎片上面有照出什么东西……) 瑞依压抑着泉涌而来的不悦感,捡起镜子碎片。她望进碎片镜面后,为眼前景象感到震惊。 破裂的镜子碎片上映照出来的,无疑是自己的身影。不过,上头不只是单纯映照出自己的样子。几十秒前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就像洗好的照片一样留在镜子当中。 「……奇怪的镜子。」 瑞依这么细语,不知为何就感觉身体渐渐变得无力。而她不经意闭上眼时,眼底浮现了最后看到札克时,那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走吧……要赶快找到药,回去札克身边……) ▲ ▼ 之后瑞依快步离开右边的房间,在打开了左边的门的那一刻有些困惑。左边房间的装潢跟右边房间一模一样。但房间深处跟右边房间不一样,挂着「没有镜面」的大镜框。 (没有出口,我该怎么办……) 瑞依一脸困扰地开始深思。这时,镜框上方的墙面又自己浮现出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和刚才几近相同的白色文字。 『——吐露罪过吧。 若不知自身罪过为何,便扯开己身,强行将其找出即可。』 (又要我吐露罪过……?) 瑞依皱起眉,再次看向那串令人不悦的文字。现在瑞依只有小瓶子跟映照出自己的镜子碎片。瑞依从包包拿出镜子碎片,凝视着映照在上头的自己。镜子碎片里的自己依然被封印在过去之中,丝毫没有动作。 照出自己的镜子碎片…… 这是——……罪过的一部分……? 这时,瑞依觉得自己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最后看见她自己的模样是在b7,还没想起任何事的时候。 现在的表情比那时候稍微丰富了一点。不过,这不是因为想起了一切。想起一切对瑞依来说,反倒是糟糕透顶的事。表情能渐渐变得柔和,一定——是因为跟札克立下了约定。至今跟札克一起走来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重现。 但就算表情变柔和了,唯有眼神没有变。镜子里瑞依的那双蓝眼毫无生气,映照出世界末日。 (可是,这个我……都是谎言。) 瑞依吸了口气,就如要消除一点一滴袭来的不悦般,用镜子碎片割上额头。奇妙的是在这一瞬间,镜子里静止不动又面无表情的自己好像露出了冰冷的笑容。同时,瑞依的身体渐渐被散发浓烈香甜气味的紫色烟雾环绕。 「——瑞吉儿,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某处传出「铃」的铃铛声,应该已经死去的丹尼所说的话在瑞依的耳边回荡。 (医生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会接受心理治疗……是因为目击到杀人案的现场…… 接着瑞依突然间失去意识,就像掉进了通往仙境的洞穴一样,被吸进镜子的碎片当中。 ▲ ▼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非常狭小的空间。视线范围内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只有四幅奇妙的画并排挂在墙上。在多色菱形花纹的地板上,感觉就像身处于万花筒中,散发出不祥气息的紫色墙壁像是有生命般,不断蠢动。 ——难道这里是镜子里面……吗? 瑞依确切地记得自己被吸入镜子里。而房间中央掉着一本摊开的书。 (那是什么……) 瑞依看向摊开的页面,上面写着这些字句: 『——那双眼是否看得见己身罪行? 若只见一片漆黑,即己之所为。 是消弭了罪过,抑或未察其为罪过? 若是自身丢失的罪过,就再次使其成形,接受从中流露而出的罪过。』 啊……上面又写着那个词。那份不悦感让瑞依感到些许晕眩。自从跟札克分开,在第一间房间被那股香甜气味围绕以后,就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但也不能在这里停下来,什么都不做。 (……让罪过再次成形,然后接受它……) 从这段应该在暗示什么的文章,瑞依想到了刚才偷放进包包里的小瓶子。 ——用这个瓶子接受「罪过」? (可是,要怎么接受……) 而且「罪过」又是指什么?再说,有能够装进这个瓶子里的罪过吗?瑞依虽然心感疑惑,同时站在暗藏着特殊意义的四幅画前面。仔细一看,就发现每幅画的画框上标注着作品标题。 『——吐露罪过吧。若不知自身罪过为何,便扯开己身,强行将其找出即可。』 在瑞依似乎快要睡着的朦胧脑袋中,回想起刚才的文章。 (把画……割破就好了吗……) 瑞依摇摇晃晃地踩着不稳的步伐,走近那些画。说不定这些画的背后藏着前往出口的提示。她有这种预感。毕竟若在这个房间通往有出口的线索,就只有这四幅画,没有其他东西了。 「呼……」 瑞依轻吐一口气,镇定自己的情绪,随后先站到名为《奔跑的少年》的画前面。 那不晓得是哪里的田间小路。上头画着一名奔跑在毫无人烟的黄昏道路上,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的少年。不过,那名少年的表情隐约带着疲倦。 瑞依立刻用手上的镜子碎片横向直直割开那幅画。接着,突然有道「唔啊啊啊啊」的凄惨哀号刺穿瑞依的耳膜。一看,是画里的少年扬起哀号,并掉进了画上的切口里。 那彷若嘶吼的哀号是源自某种罪恶感吗?虽然不明白,但是这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哀号无法放进瓶子里。 瑞依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看往少年掉进去的图画缝隙。结果发现割开的部分夹着一张小卡片。 瑞依轻轻抽出卡片来看,卡片上画着公羊的图。 (公羊……) 这代表着什么呢?瑞依仔细注视着那张卡片,但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看着那只羊的图,心里就涌上一股令人战栗的不悦情绪。可是瑞依不太想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还是先快点割开其他的画吧……) 要是每割开一张画,就会启动像刚才的哀号一样吓人的机关怎么办?瑞依稍微抱持着警戒,这次换站到隔壁那幅名为《一条蛇》的画前面。 p002 那是感觉很抽象的画。在散布各种色彩的背景之中画了一条巨大的蛇。那是否象征了什么?这幅画有些诡异。但瑞依很不可思议地觉得那是幅很漂亮的画。 不过现在不是对画抱持这种感想的时候。瑞依跟刚才一样,用碎片割开绘画。 「……!」 这时,蛇忽然从画里爬出来,令瑞依不禁往后退。那无疑是画里的蛇,画中的蛇也不见了。而蛇开始在这个异常的空间里,用不合常理的动作扭身徘徊。 见到这幅光景,瑞依的心里再次冒出不舒服的感觉。接着突然间,她的记忆中浮现以前看过的书里面,曾提及一条蛇与两个人类的简短故事。但瑞依拼了命地压抑那份记忆。现在得专心处理眼前的问题才行。 (如果这条蛇跟罪过有关——……) 但是蛇太过巨大,不可能装进瓶内。 瑞依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再次看向被割破,已经没有蛇在里面的画。缝隙里又夹着一张卡片。拿出来一看,这次是画着母羊。 (又是羊,这有什么意思……) 瑞依一边避免被在狭小房间里四处徘徊的蛇咬到,一边接着站到《举着猎枪的男人》这幅画前面。 ——那是非常惊悚的画。 举着猎枪的男人表情里掺杂着恐惧与兴奋。男人的周遭则画着他打死的猎物,以及快要死亡的猎犬。 瑞依一看到那幅画,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她无可奈何地感到一股不适感也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她不知为何地觉得曾经见过那幅光景。 像先前一样把画割破后,看到缝隙里又夹着一张卡片。把卡片抽出来看,上面画着羔羊。 (羔羊……) 画里的羔羊眼睛偏蓝。那个哀伤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识—— 这么感觉的瞬间,瑞依就觉得有人从画上被割开的缝隙里看着她。她战战兢兢地窥探缝隙里头,就看到有个类似棍棒的东西伸出来。 仔细一看,那是把猎枪。光泽黯淡的猎枪枪口发出一道亮光,枪口正对着站在绘画前面的瑞依。明显是瞄准了瑞依。 (……要躲开才行!) 瑞依惊觉事态不妙,趴到地上。几乎在同一时刻,她的头上响起「砰」的枪声。听着那恐怖的声音,瑞依再次感到不舒服。记忆里的「某种东西」似乎就要被唤醒,她紧紧闭上双眼。但也不能一直像这样瑟缩在黑暗中。瑞依忍着冲上心头的不适感,勉强睁开眼睛。 必须尽早离开这里才行。 (还好瓶子没破掉……) 瑞依手握着瓶子,心里只这么想着。明明被枪口指着,她却奇妙地不认为自己可能会死。自从想起一切的那刻起,她确实就抱着想死的念头。可是现在,她想找到药并带回去给札克。这份愿望占据了瑞依的内心。 (因为要是札克死了,我会很困扰……) ——……札克要是死掉,就不能请他杀掉我了。 瑞依压低身子离开那幅画前面,站到最后的第四幅画《黑色的画》前面。 不过那幅画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漆黑—— 这究竟想要她怎么做?现在瑞依的手中握着分别夹在每幅画的缝隙中,画着三只羊的卡片。 公羊、母羊、羔羊…… 瑞依盯着卡片,忽然惊觉一件事。 ——家人。 试着三张卡片的图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家人。瑞依凝视着图,眼底突然浮现对自己招手的父母身影。从父亲那双宛如黑色钮扣的眼睛中,像是在流泪似的,有血液滴落下来。 『——……吐露罪过吧。』 这一句话掠过瑞依的脑海。瑞依被这句话所束缚,像被某种力量操控一般,将画在卡片上的三只羊放到黑色的画上。 「啊……」 接着,三张卡片都像逐渐融入了黑纸里似的,被吸进画里。但下一秒,画框中缓缓浮现一张新的绘画。那幅画描绘着一家人的三只羊倚靠彼此,在牧草地上吃着草。 这幅画跟先前几幅不同,是非常安稳、美好,且快乐的图画。 不过,瑞依就跟先前一样默默走近那幅画,毫不犹豫地割开那幅快乐羊群一家的画。一割开,就传出「咩——」的惨痛哀号。那声音哀伤得令人痛心,瑞依却不为其动摇。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而那幅画就像从羊身上流出血一般,流出像是血液的鲜红色液体。 『——若是自身丢失的罪过,就再次使其成形,接受从中流露而出的罪过。』 在接连涌出且无法压抑的不适感中,瑞依想到那或许就是那段文章的答案。 (这就是「流露而出」的罪过……?) 她确实不太了解。既然说是罪过,那就表示这幅画里的羊群做了什么坏事吧?但是,我才不管那种事情——瑞依轻叹了一口气。 她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伤害画里的羊群一家的人,正是自己——瑞依。不过这么做是为了离开这个空间,并非出于自愿。找到药并回到札克身边,这是瑞依现在应该达成的唯一使命。 瑞依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从画中流出来的血,推测这应该就是文章所指的「罪过」。因为那些液体可以装进这个小瓶子里。 瑞依慢慢地将那格外带有腥味的红色液体装进小瓶子里。之后,整个空间再次被紫色烟雾吞没。 ——喂,瑞依。动作快点。 感到头晕的同时,散发出香甜气味的烟雾里清楚地传出札克的声音。 「札克……?」 瑞依四处张望,没有看到札克的身影。除了紫色烟雾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但札克的声音继续从某处传来。 ——喂,你想被我杀掉对吧?为了被人杀掉,你需要我吧? 以札克来说,这段话与平常相比,更强烈地责备瑞依。 「嗯……可是……」 瑞依虽然觉得不对劲,还是支吾其词。 ——搞什么啊。我和你就跟那女人讲的一样,不过是个道具罢了。对吧? 「……不对。」 ——哪里不对了? (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 「札克……才不是道具……」 瑞依喃喃低语的同时,一股柔和的睡意袭来。格外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 而瑞依似是被这危险的气味侵袭,突然失去了意识。 ▲ ▼ 一醒来,瑞依又回到告解厅了。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瑞依不太记得在那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发生的事情。但她确定那不是一场梦,因为瓶子里装着从刚才那幅画里流出来的液体。这或许有什么意义,却不太可能是治疗用的药。而且瑞依也不觉得这个液体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可是不知为何,她不想丢掉它。 瑞依觉得,可能是因为这是自己亲手割开羊所流出来的血。 (罪过……) 她把瓶子收进包包后不经意抬起头,就看见眼前有扇巨大的门。一直到刚才,应该都还没有这样的门存在。 ——不过没关系,这下终于能出去了。 连花时间思考都嫌浪费。瑞依立刻打开门,如受到邀请般走向门的另一头。 ▲ ▼ 门的另一头是宛如被影子填满的黑暗世界。 虽然感觉相当宽敞,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亮度顶多只能看到脚边。唯有黑暗中点点闪烁的烛光,如微弱的月光照亮房间。这样不仅是找药,连往前进都很困难。 而在有如永无止尽的黑暗中,又闻到了那道诡异的香味,而且比以往浓烈许多。 (这个味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很甜,却又有腥味……) 光是被满布于空气中,呛鼻且不知名的香甜气味环绕下,瑞依就不禁觉得脑袋开始变得无法思考。就快失去意识的感觉再次袭来,一瞬间使得瑞依的眼睛色彩变得有些混浊。 既然在这种黑暗中似乎也找不到药,说不定先回去札克身边一下比较好。而且感觉头好晕,好不舒服……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个不断扭动的空间,她依然有种晕眩感。 瑞依踩着不稳的脚步走回她进来这里的那扇门。 「……门呢!」 可是才刚出现的门,却忽然消失了。 (……为什么……我得要快点回去才行啊……) 有一瞬间,瑞依感觉自己被扔到了世界的尽头。但现在没空沮丧。总之必须再找到出口才行,不然札克还是一样危险。 『——我一定会……帮上你的忙……』 瑞依在朦胧的意识中寻求依靠似的,再次在心里默想着对札克立下的誓言。 之后,瑞依在黑暗之中踏出脚步,寻找房间的门。这里似乎除了照亮房内的几根蜡烛以外,没有摆任何东西。所以虽然不会撞到东西,却也因为这片黑暗,连自己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该怎么办……) 当瑞依轻轻叹气并低下头的瞬间,瑞依看着脚边,内心骚动不安。 因为自己从门那端延续过来的脚印,染成了鲜红色。 (沾血的……脚印……) ——啊……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 瑞依的内心再一次冒出某种不适感。 她感受着似乎就要吐出来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用手指沾起那红色的东西。虽然是在黑暗下,瑞依还是马上就看出那红色的东西是血。可是那绝非自己的血。她不记得自己受过伤,全身上下也没半个地方流血。也不是刚才放进包包的瓶子打翻了,她更不记得有踩进血泊中。不对,或许是太暗了而没看到。 (可是,那这些血是谁的……?) ——不对……是谁的都无所谓。 虽然有一瞬间又涌上不适感,但瑞依重新如此心想。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伫足不前。 (要回去看看札克的状况才行……) 轻轻深呼吸后,瑞依迈开脚步。她接连在地上留下血脚印,有如走在雪地上。看起来就像从自己身上流出了鲜血,很恶心。 (啊……) 而每当瑞依往前走,就会想起那种不适感是什么。血脚印跟瑞依目击到的杀人现场留下的脚印非常相似。弄脏厨房的红色脚印……那时候,整个家里都包裹着血腥味。 『——是绝望。』 耳膜再次响起札克的声音。这一瞬间,瑞依忽然全身无力,手掌感觉到湿黏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发现这次是手掌沾满了血。 (为什么……) 在那之前都没有碰到地板——当她的心脏为不寻常的现象加速跳动时,某处传来了女性的高声哀号。那耳熟的声音使瑞依反射性地抱头蹲下。 (头好痛……我不想再想起任何事情了……) 她这么想的瞬间,手掌上的血就迅速被吸收进皮肤里。 「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瑞依无法好好思考。快点,好想赶快离开这里。瑞依一心这么想着并站起身,走向宽敞空间的尽头。她每走一步,地板上就会留下令她想起那个不祥事件的脚印。瑞依刻意不去看那些脚印。 之后不晓得走了多久。瑞依的眼前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 (……咦?) 门后传来音乐声。那应该是管风琴的演奏声响。 (原来刚才的音乐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这扇门后面一定有什么,一定有救札克的线索。 瑞依直直凝视着这扇大门。 「……走吧。」 ▲ ▼ 一打开门,沉稳的管风琴声就震动了耳膜。管风琴仿佛在责备瑞依般,正以相当大的音量演奏着音乐。 这个空间里飘散着类似白雾的东西,因此视野不是很清晰。 而室内充满了无法与先前相比,浓烈的香甜气味。那股味道实在太过刺鼻,害得瑞依感觉快要发疯了。 ——这道管风琴的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瑞依忍着极为强烈的不适感,在白雾里缓缓往声音的来源前进。 「……啊。」 一座管风琴映入瑞依的眼帘。管风琴的琴键仿佛有透明人在弹奏般自行动作,演奏乐曲。那个曲调就像教会里流放的神圣音乐。但瑞依却觉得那首曲调的旋律听起来让人不悦。 瑞依在受到味道影响而变得模糊的意识中,盯着持续独自演奏的管风琴。管风琴上则挂着天使的画像。 (天使的画像……) 瑞依对于那幅画是否暗示着什么,是否有意义都没有兴趣。不过她马上就了解到那应该是某幅非常重要的画像。 身处于呛鼻的香甜气味中,瑞依压抑着逐渐涌上的呕吐感,更加靠近管风琴。管风琴的谱架上摆着一本非常厚的书。她看向摊开的页面,上面又写着一串犹如在责备瑞依的文章。 『——你的忏悔是什么? 汝进行忏悔,想得到救赎的想法是否为真? 你可以诚实向神承认自身罪过, 但在那之前,你根本没有罪恶感。 若想寻求救赎,就在此表现何谓罪过。』 (在此表示……何谓罪过……?) 从刚才开始就净是莫名其妙的文章。但那么做就能得到救赎……就能离开这里吗?目前瑞依身上只有装着羊血的瓶子。而这瓶羊血,是她强行找出来的罪过。 (弄脏这幅画一定不是好事……——所以……用这瓶血弄脏画,就等于表现罪过?) 瑞依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般无情的想法。 瑞依一边在晕沉的脑袋里,勉强摸索着那段文章的答案,一边打开瓶盖。然后面无表情地把从画中流出来的羊血,泼上挂在管风琴上的天使画像。天使的画像被狠狠地染成一片血红,变得仿若天使们遭到杀害的画像。 瑞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幅画时,管风琴突然停止了演奏。 (坏掉了……?) 即使瑞依小心翼翼地按下琴键,也没有发出声音。这让瑞依有些放心。但不久后,管风琴再次开始独自演奏。演奏出一首非常壮烈的乐曲。 (……好吵。) 瑞依感觉像遭到那道乐声威胁。她的内心瞬间被音乐搅乱。 (耳朵跟头……好痛……) 乐声以大得几乎震破耳膜的音量响起,瑞依的视野像逐渐被浓雾包复一般,渐渐渲染成奇怪的紫色。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向瑞依。 (啊……) 终于承受不住的瑞依,在香甜气味中跪倒在地。她就这样无法站起身,意识突然远去。 ▲ ▼ 惊醒后坐起身并环顾房内,飘散在房内的紫色烟雾已经消散了。 瑞依现在头脑非常清晰,仿佛意识朦胧到刚才都只是假象,映入眼中的一切感觉都很刺眼。 (这里是……) 在眼前展开的景色,是个教堂。整面墙都是色彩缤纷的美丽彩色玻璃,在不知来自何处的光芒照射下闪闪发光。彩色玻璃前摆着眼熟的管风琴。 瑞依悄悄走近管风琴。谱架上摆着刚才被血弄脏的天使画像。瑞依茫茫然地望着画像时,管风琴又开始独自演奏起来了。同时,瑞依感觉到背后有奇怪的气息。那是确实活着的人类所散发出的气息。 (……是谁——) 清脆的叩叩脚步声从背后逼近。札克现在在电梯旁边沉睡。就算醒了,应该也不可能在那种状态下来到这里。既然这样,极有可能是这层楼的楼主—— 上来到b2之前,每层楼都有居民存在。他们都想要身为祭品的瑞依与札克的性命。瑞依认为什么时候死去都无妨,感觉不到活着的价值。可是……她不能在这里被人杀死。 诡异的脚步声在瑞依背后停下来。 瑞依轻吐一口气,下定决心回过头。 眼前站着她不曾见过,表情吓人且身材魁梧的男人。他手拿红色书本,脖子上戴着大大的十字架,身穿紫色的教士服。那套装扮非常符合这座教堂氛围,宛如神父的打扮。 男子靠近瑞依,静静地开口: 「你……是谁?」 男子的声音低沉得仿佛会逐渐沉入耳里。不知为何,男子光是出声说话,周遭的气氛就庄严起来。瑞依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认识的人像这样逼近自己令她非常不悦。 p003 「为何……不说话?」 男子以沉稳的语调询问。 「我才想问你,你是谁?」 瑞依抬头看向凝视着自己,苍白面容上挂着诡异微笑的男子,用有些锐利的语气问。 「我是这座教堂的——神父。我叫格雷。」 「……神父大人……?」 瑞依稍稍瞪大了双眼。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这种人——被称为圣职者的人面对面。 「好了,这次换你回答我了。」 「……我是瑞吉儿?加德纳。」 瑞依虽然稍有警戒,还是开口回答了。这名男子说不定是这层楼的楼主。若是那样,那他随时出手危害自己都不奇怪。 「……神父大人是这个楼层的居民吗?」 「正是……就你的角度而言,我算是这里的居民吧。」 不过,这名男子老实地回答了瑞依的问题。 (……是这里的居民。) 瑞依露出只有一丝丝惧怕的神情,再次往后退。但她的背后是墙壁,无法继续拉开跟格雷之间的距离。 (怎么办?) 如果在这里被杀,就不能救札克。也会无法遵守约定。 瑞依有一瞬间想要干脆直接逃离这里。但格雷语调平淡地说: 「你不需要如此害怕。我还没判断出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不了解你是怎么样的人,所以不会对你做出制裁。」 格雷的表情满是从容,而他的话里表示光凭他的想法,就能随意处置瑞依。瑞依咽下一口气息。 「你在这里做什么?」 格雷注视着瑞依散发出紧张的蓝色眼瞳,如此问道。 「……我在找……可以止血的东西。」 瑞依不再畏缩,直视着格雷。 「唔嗯……你在找止血剂吗?札克他需要用到那个吧。」 「是没错……你认识他吗?」 瑞依很惊讶会从格雷口中听到札克的名字。 「当然,我比任何人还『了解』他们。」 格雷回答时,对露出苦恼神情的瑞依稍微强调了「了解」这个词。这句太过扑朔迷离的发言,让瑞依的内心逐渐加深对他的不信任感。然后,瑞依格外鲜明地想起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丹尼、艾迪、凯西,以及睡在走廊上的札克。 「不过很可惜,这里没有急救用品。有那种东西的……大概是b5——丹尼的楼层而已吧。」 格雷不管瑞依的反应,用仿若知晓一切的语气说完,露出暗藏他意的笑容。那表情像是瞧不起瑞依。 「怎么会……」 瑞依听到关于药的下落,心脏就加速跳动。但她立刻就找回了平时的冷静。既然b5有药,就想办法回去丹尼的楼层就好。 (再回去楼下一次的方法……) 每个楼层都没有楼梯。那么,有方法可以下楼吗?因为电梯里总是只有上楼的按钮。 「你想回去楼下吗?」 格雷仿佛看透了瑞依的心思般问道。他的问法听来隐约像在挖苦人。 「……对。」 瑞依面露疑惑地看着格雷,静静点头。 「这不是件难事。跟我走的话,你就有办法回去。」 「……跟你走的话?」 「对,没错。我知道怎么回去。」 格雷自始至终都露出无畏的笑容。他看起来就像有什么企图,十分可疑。 「……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吗?」 心生怀疑的瑞依露出更加严肃的表情。 「我不会说谎。但你想回去的话,就得接受一些考验。」 「考验……?」 明明只是去拿药,为什么非得要接受考验不可?瑞依对格雷的不信任净是不断升高。 「考验并不困难。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人罢了。」 格雷再次轻笑,仿佛在嘲笑瑞依。 『——是什么人……』 这是瑞依在这栋大楼的各处看过的词句。书写在各处的文章就是由眼前的男子写下的吗……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瑞依直盯着格雷看。 面对以试探眼光注视着自己的瑞依,格雷露出讽刺的笑容。 「我不求你现在就给我答案,你就遵循你的内心做选择吧。我会待在这里一阵子。你就凭自己的判断,决定要怎么做吧。」 (自己的判断……) 瑞依当场沉思了好一会儿。但她的答案几乎等同于已经确定了。她不清楚格雷这号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格雷明显心怀不轨。「考验」这个词也很令人在意,接下来究竟还要再接受什么样的考验?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 (……去跟札克……去跟札克谈谈吧……) 瑞依转身背对在彩色玻璃前俯视自己的格雷,默默跑向札克的所在之处。 ▲ ▼ 瑞依一边在走廊上奔跑,一边担心札克是不是还平安无事。那个叫作格雷的男人,不知为何知道札克的状况。而他们两个是祭品这件事,已经广播给整栋大楼的人知道了。 ——……希望札克没事。 她这么祈祷并急忙回到电梯前,就看到札克趴倒在地。从地上拖行的血迹来看,可以猜到他应该有尝试往前走。 「……札克!」 「……可恶……!」 札克不甘心地说着,打算往前进,但看得出他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力。瑞依连忙跑到札克的身边,跪上地面。 (……该怎么办?) ——他一定是想追上我才会这么做。 「札克,不可以乱动。」 「……喂,瑞依,你死去哪里了啊?」 札克抬头看着瑞依说道。他的语调听起来极度不悦。 「我去找可以帮你止血的东西。」 (札克在生气……) 瑞依有些畏缩地回答。 这时,瑞依忽然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她急着赶回来,所以没有发现到,但她回来这里时,似乎少经过了好几个房间。明明在走到那间教堂前,她有确实依照顺序前进。这么说来,回来的路上也没闻到那股香甜的气味—— 瑞依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看到瑞依又擅自开始独自沉思,札克恼火地大声说: 「啊?你一个人去吗!你在搞什么啊!」 若是瑞依单独行动,非常有可能被其他人杀死。瑞依一直希望有人杀了她,在b4、b3的时候,她也一直散发出就算杀她的人不是札克也愿意的危险气息。 札克感到恼火,同时心不甘情不愿地抬头看向瑞依。 「因为不能勉强搬动你啊。而且你在睡觉。」 察觉到札克很恼火的瑞依,语气平淡地说。 「笨蛋,那就叫醒我啊!」 札克瞪着瑞依。他就是不高兴瑞依擅自单独行动。但自己的身体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也是事实。 (刚才是不是把他叫醒比较好……) 瑞依有一瞬间这么想,但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当时应该还是无法做出那种事情。因为待在这里不走,札克或许就会死去。 看到突然一脸沮丧的瑞依,札克觉得有些不舒服,突然莫名觉得没力气对她生气了。 「……那么,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不过,回去b5就有医疗用品。」 瑞依把格雷所说的告诉札克。她并非相信格雷的话,但这层楼没有像是药的东西。 「啊?都走到这里了,居然还要回去!」 「嗯……不过,我会去拿药回来。」 瑞依听到札克大喊也不为所动,理所当然似的如此说道。 ——竟然说「我会去拿药回来」? 她又打算单独行动吗? 瑞依的擅作主张让札克恼火至极。他觉得自己被否定,好像是个靠不住的人。与其让这家伙独自前往,不如让我去。札克用他单纯的思维这么心想,打算站起来。不过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札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啊啊!镰刀重死了……!这啥鬼啦,莫名其妙!」 「札克!你稍微安分一点……!」 瑞依不禁像是在斥责不听话的孩子一般,这么说道。自己没待在札克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也是像这样勉强自己,最后落得跌倒的下场。不断重复这些动作,会害他的体力消耗得愈来愈厉害,她就会没办法帮上札克的忙。 不过瑞依的说法激起了札克的怒火。 「吵死了!我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鬼!」 「札克,不行这样,你躺着。要是继续勉强自己,你会死的。会觉得镰刀很重,就是因为身体在说不行了……药的话,我现在就回去楼下拿。」 瑞依静静地,却也坚定地说,宛如事情已经决定好了。 「……啊?不要随便认为我会死啦。你也知道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死了吧?」 ——这点程度的伤,不会置我于死地。 札克有这样的自信。札克并不希望落魄地在这里死去。而且他还有跟瑞依之间的约定。 「可是……——拜托你,札克,让我帮上你的忙。」 「还拜托我咧,你啊,该不会以为只要那样说,我就会答应吧?」 「……拜托你。」 札克的脑海里想起当初被这个词害得忍不住吐出来的事。但是眼前的瑞依,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那双有如被永远遗留在夜晚里的蓝色双眸,比以往还强而有力。 「唉……话说,有方法可以下去吗……」 札克混杂着叹气说道。 「这……应该……没问题……」 『跟我走的话,你就有办法回去。』 瑞依的心里想起格雷所说的话。 「你自己一个人去,有办法顺利回来吧?」 「关于这个,应该也没问题……」 瑞依的声音变得细微。格雷说她得接受考验。既然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考验,就无法保证能回来这里。但现在除了仰赖格雷,也别无他法。 但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救札克?瑞依不太明白。是因为跟札克约好「要帮上他的忙」吗?可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札克,她就觉得坐立难安。 「……好啦。我现在连镰刀都没办法拿……我这样大概会变成你的负担吧。」 札克的态度像在闹别扭,再次躺到地上。 映照在札克眼里的瑞依,露出了极为坚定的认真眼神。既然这样,那再怎么反驳她,大概也只是浪费时间。而且札克其实也很清楚,与其由脑袋不好的自己想办法,不如照着瑞依的作战行动比较好。 「才不是。」 瑞依对负担这个词有所反应,并摇了摇头。她这么说不是在安慰札克。 「差不了多少啦……不过,要是你真的不会死,你就去吧。而且我现在的确肚子痛得连身体都动不了……我就在这里睡觉。」 札克就这么躺在地上,慢慢闭上眼。其实他的腹部不断发出剧痛,痛得他受不了。都流了这么多血,伤口不可能不痛。但是他丝毫不想让现在的瑞依看到他痛苦的模样。 「……嗯。」 看到躺下来的札克,瑞依安心地点点头并站起身。这时,札克忽然想到某件事,一把抓住瑞依的手腕。 「……喂……要去的话,就下到b6。」 「……咦?」 「在b6,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个地方,把放在那里头的东西拿过来……」 说完,札克就像用尽了力气般缓缓放开瑞依的手腕。 「那是什么东西……?」 瑞依询问札克,想弄清楚他含糊的指示。不过札克没有回答,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啊。」 看到札克阖上的眼皮,瑞依的表情不禁僵了一下。但是他受到这么重的伤,会昏过去也是无可奈何。他还能像刚才那样说话,甚至可以说是奇迹。虽然札克坚称自己没问题,但已经没时间了。 ——考验…… 要说听到不明考验的这个词还不怕,那是骗人的。或许会再也回不来。说到底,瑞依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药品。搞不好是陷阱。自己可能正准备走进一场愚蠢的赌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着札克,瑞依就觉得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她。 札克对神发誓要杀了我。所以,我不能让札克死去,因为我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瑞依再次紧咬住小小的嘴唇。 ——去找那个神父吧…… tragedy in her daydream 瑞依打开告解厅的门,发现门果然是直接通往教堂。 (……构造果然跟我一开始走的时候不一样。) 在透过彩色玻璃洒落的光芒照射下,格雷意味深沉地望着摆在管风琴上,那张沾满血的天使画像。他的表情恐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道我把画弄脏,他是怎么想的……) 瑞依不太懂格雷究竟在想什么。 「神父大人,我想回b5拿药。所以要接受考验。」 听到瑞依带有决心的声音,格雷转过身来。 「呼嗯……好。那么,我们走吧,瑞吉儿?加德纳。」 与瑞依紧绷的表情形成对比,格雷悠悠地点了头。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早已知道瑞依会接受考验。 「好。」 瑞依静静地点头。 ▲ ▼ 「那个……请不要对札克出手。」 打开告解厅通往电梯前的门时,瑞依如此嘱咐。札克就睡在往下降的电梯附近。 「当然。你不需要那样瞪我,我不会对札克动手。」 瑞依凝视着格雷的表情,但实在很难从默默望着远处似的格雷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瑞依虽然不信任他,还是挡在走向电梯的格雷跟札克之间,开始往前走。看到瑞依这样,格雷有些挖苦似的轻轻一笑,开口问: 「不过……你为什么想让札克活下来呢?」 「……因为他死了……我会很困扰。」 瑞依看向躺着的札克回答。 「困扰……?为什么?」 格雷的嘴角浮现讽刺的笑。 「因为我想要……让札克杀死我。札克对神发誓过了……」 「哦……那就是你想救他的理由吗?他还真是……立下了一个不得了的誓言呢。」 格雷再次觉得很可笑地轻笑一声。他的语调听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听说两人立下的誓言内容,反倒像在确认已知的事实。 一搭上电梯,瑞依在这寂静的空间内感到莫名的不适感。 (奇怪……这个人身上好像有香甜的气味……) 那是确实是她在前往那间教堂的途中,闻过好几次的香甜气味。 ——札克…… 睡意突然袭来。她一闭上眼,就看见眼底浮现搭上电梯前看到的札克睡脸。在几乎令人晕眩的香甜气味围绕下,瑞依再次陷入被带进梦乡的感觉之中。 ▲ ▼ 「你好可爱。」 我在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下,抚摸着小狗玩偶。这是我自己缝的,我很喜欢它。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玩偶不会咬人,也不会叫。也不会亲近我以外的人。想要它在我身边的时候,它就会静静待在我身边。用那双闪着光芒,用黑色钮扣做成的浑圆眼眸,直视着我。 虽然有点冷掉了很可惜,但是跟它还很温暖的时候比起来,现在的它可爱多了…… ▲ ▼ 「……瑞吉儿……瑞吉儿?加德纳。来,我们先到b3了。」 格雷低沉模糊的声音令瑞依惊醒,睁开双眼。 「……啊。」 ——刚才究竟梦到了什么? 感觉好像梦到了以前养的小狗,但她想不太起来。不过,眼前的宽敞场所有点眼熟。她记得这里是凯西所在的b3。 可是气氛截然不同。原本每个房间都有耀眼的照明,现在却变成昏暗阴森到令人害怕的地方。应该是纯白色的墙壁也变成怪异的紫色,犹如生物般不断蠢动。 感觉不太对劲。可是不知为何,瑞依的脑袋无法像平常一样灵活运转。 「我说过要接受一点考验吧。」 格雷看向眼神恍惚的瑞依,进行确认。 「对……」 「你不用害怕。虽说是考验,但也不会很困难。要启动往下降的电梯,就得要找出机关,按下开关。b3的开关在监狱里。若你能按下那个开关,我就在最后帮你打开电梯。」 (监狱的开关……) 在意识朦胧的脑海中,瑞依想起札克曾毫不留情地踩烂一边呻吟,一边从铁栏杆之间伸出的手。对了……她记得监狱应该在这底部。 「b3因为凯西的个人喜好,机关比其他地方还要多。因为她很擅长利用那些机关动摇人心,引导人们打从心底后悔,寻求救赎。不过,她有点浪费成性就是了。」 格雷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叹了一口气。而他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很了解凯西。 「就当作是她的可爱之处吧……所以,这里或许还有很多寻求后悔和救赎的人们。」 格雷淡然地说。不过,他们——果然是指这栋大楼的楼主吗? (寻求后悔,还有救赎的人们……) 瑞依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窜过她的全身。 「那么,我就先到下楼的电梯去。」 格雷转过身,让披风随风飘起,将瑞依留在电梯前就离去。 (要过去才行……) 瑞依还记得来到b3的时候,曾被凯西问过好几次要不要进去坐牢。那时札克很生气。他会生气,想必……是因为我没有打从心底拒绝坐牢。 ——只是个道具。 札克锐利的声音刺激着瑞依的耳膜深处。 「快走吧……」 瑞依往监狱的方向踏出了脚步。 ▲ ▼ ——唔喔喔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 (还听得见声音……) 走过依然回荡着呻吟声的走廊后,果然就通到了监狱。 瑞依窥探监狱里的景象。看得到有人躺在监狱深处。那想必是在监狱里腐烂的尸体吧。但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中已经没有东西腐烂的臭味了。反倒是那呛鼻的香甜气味弥漫在整个楼层中。 在设有许多牢房的走廊上走着,瑞依看到铁栏杆的另一头有东西。 往里面一看,那是个开关。格雷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但开关在瑞依必须努力伸展手臂才构得到的地方。瑞依尽全力伸出手。这时——有人抓住了瑞依的手。 瑞依吓了一跳并抬头看,眼前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就像个拼合缝制出来的人偶。红色人偶看向瑞依,露出愤怒的神情。一瞬间,那具人偶在瑞依眼里变成了那天在目击到杀人案现场时,所看到的那个男人。 「咦……?」 唔喔喔喔喔喔——像在宣泄痛苦般发出吼叫的红色人偶,脸上浮现愤怒的神情,开始朝着瑞依奔来。 ——那是什么……? (要快点逃才行……!) 突然降临的未知恐惧,使瑞依放弃去按开关,一离开监狱就用全速逃进其他房间。 ▲ ▼ 「呼、呼……」 瑞依喘着大气,没有多想就逃进来的房间是札克被凯西开枪射中,之后砍上凯西的那个房间。 但瑞依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尸体不见了……!) 凯西原本躺着的地方,只剩下红色手枪、血迹、凯西被札克砍下的一只手,以及鞭子。被札克的镰刀砍到不再动弹的凯西,身体莫名消失不见了。 瑞依暂时陷入沉思。是谁把她搬走的吗?b4有许多在这栋大楼死去的人的坟墓。可是b4的楼主艾迪在凯西死前,就已经被札克亲手葬送了。自从抵达b2以后,不好的预感就不断累积,似乎想把瑞依逼入绝境。 (那个奇怪的人偶好像没有追到这里来……) 不过继续待在这里的话,就进不了监狱。那个人偶看起来像对瑞依抱持着某种仇恨。要是随便接近,一定会被攻击。 ——那就是寻求后悔跟救赎的人吗…… 瑞依的脑海里想起了那一天的光景。接着,一股至今不曾感觉过,模糊不清却又很清晰的奇妙情感涌上内心。 ——我不想让札克知道那时候的事情…… 忽然间,瑞依的眼睛颜色变得混浊不清,像被黑暗吞噬一般。 (那个人偶……好碍事……) 这时,瑞依想起了格雷的话。这层楼应该设有许多用来替罪犯定罪的装置。而人偶所在的地方是监狱——既然如此,一定有为了以防万一,用来应付逃犯的方法。 (我记得……) 瑞依往房间深处走去,站到控制台前。 ▲ ▼ 控制台显示出b3电梯前的景象。瑞依操作控制台,不断切换画面。过一会儿,萤幕上就显示出监狱里的状况。萤幕中央有十字形的指标闪烁着。瑞依按下按钮测试,就听到门后头的监狱传来清脆的「砰」一声。再看看萤幕,发现指标对准的地方飘起一道烟。 (用这个……把人偶除掉就好。) 虽然隔着画面,不过按下按钮的瞬间,确实有开枪的感觉。原本像被蒙上一层雾的朦胧脑袋,感觉因此清晰了一点。 (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像这样开枪的……) 瑞依缓缓对准追赶自己的那具诡异红色人偶。红色人偶依然用恐怖的表情,狠瞪着监视器后头的瑞依。但瑞依毫不犹豫地对红色人偶开枪。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具诡异的红色人偶并没有就此消失。不仅如此,还像是分裂了一般,萤幕上显示出好几具红色人偶在监狱里四处走动。 唔喔喔喔喔喔——瑞吉儿,你在……哪里! 唔喔喔喔喔——我……知道……你在……那里! 从门后方传来的诡异呻吟中,夹杂着男人说话的声音。那就像脑袋里那份不祥的记忆逐渐向外溢出。 不要。不要。瑞依像是要抹除那份记忆,将在监狱里到处走动的红色人偶一具具地击倒。每击中一次,就有哀号声与清脆的冲击声响传进瑞依的耳里。 「呼、呼……」 不晓得射杀了几具人偶以后,红色人偶不再出现,回荡在监狱内的诡异呻吟也戛然而止。 ——这样就没问题了……这样就不会被札克知道了…… 瑞依松了口气,把视线移开萤幕。 (快点去按监狱里的开关吧。人偶全被射死了,已经……不会被妨碍了。) 就在她这么想着,转身面向前方的瞬间。眼前站着一名女子。 ——咦……? 瑞依睁大了双眼。因为站在眼前的人是凯西。不过那跟瑞依所知道,行为举止优雅的凯西不同。眼前的凯西模样惊悚,犹如遭到诅咒一般。凯西像被涂上了厚厚一层色彩,从头发到指尖、衣服及全身上下都呈现偏紫的颜色。 凯西对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瑞依开口道: 「瑞吉儿……——你真是残酷呢。」 p004 从凯西口中发出的声音有强烈的回音,宛如直接对着瑞依的脑袋讲话。凯西那道在脑袋里响起且尖锐的声音让瑞依开始头痛,不禁摀住了头。凯西对瑞依投以轻蔑的眼神,更滔滔不绝地说: 「面对哀叹疼痛与痛苦的人,你因为嫌碍事就轻松抛弃他们,但却面不改色!看来只要能让札克杀了你,能不让札克知道你的罪过,你就会不择手段呢!你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女孩啊!瑞吉儿!」 凯西单方面说完这些话就消失不见了。 瑞依呆站着。 她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凯西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瑞依也有亲眼清楚地看见札克葬送凯西的瞬间。可是刚才那个女人——声音跟外貌……的确就是凯西。她不可能会将那道别具特征的声音误认成别人。 (……搞不懂……) 虽然脑袋里一片混乱,瑞依还是迈步前往监狱。 ▲ ▼ 监狱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也没有任何气息。那些红色人偶也不见了,也没有香甜的气味。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不安的情绪也很神奇地渐渐平静下来了。瑞依淡然地按下监狱里的开关,走往楼层深处。 格雷在尽头等着她。而他的背后有座电梯。那是专用来下楼的电梯吗? 「看来你成功按下开关了呢。」 格雷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险峻。 「……对。」 「你是怎么按下这层楼的开关的?」 格雷依旧板着险恶的表情俯视瑞依,用像在责备她的语调严厉地询问。 瑞依感到有些疑惑。就算他问自己是怎么按下开关的——但指示瑞依按下开关的人是格雷。他为何这么问?瑞依更加觉得格雷这号人物很可疑。 「没有人追赶,或是妨碍你吗?」 被这么问的瞬间,脑海中鲜明地浮现那些人偶的脸并闪过,瑞依的双眼色彩再次沉入世界的尽头。 「……有。不过,我开枪打倒他们了。」 瑞依一边回答,脑袋里也轮流闪现人偶跟札克的身影。 「这样啊。那么,你为何那么做?」 「……因为……他们很碍事。」 除了这么回答,没有别的答案了吧。不打倒红色人偶,就无法按下开关。 看到瑞依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格雷怜悯似的摇摇头,叹了口气。但他又立刻变回像是缠绕着某种黑暗的险峻表情,转身走向电梯。 「这样啊……那么,我们也没多少时间了,去下一层楼吧。」 ▲ ▼ 「……好,我们到了。瑞吉儿?加德纳,这里是b4。」 走出电梯后,b4果然也跟b3一样,墙壁染上了紫色,像万花筒一般不断变化,可怕的模样不断蠢动。而整个楼层都飘散着犹如在寒冬夜晚中,会使肌肤冻僵的寒气。跟札克一起在这层楼走动的时候,温度也是低得像待在冰箱里,而这异常的寒气现在也让瑞依感觉快冻死了。 「好……」 在依然围绕于周边的浓烈香甜气味中,土臭味突然刺激瑞依的鼻腔。感觉在这里——b4发生的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亲自来这里看看才知道,这里的状况可真惨呢。」 格雷望着札克彻彻底底地摧毁的坟场,浮现有些哀伤的神情。 「艾迪是个温柔的孩子。坟场被摧毁成这样,他应该非常生气吧。或许也是因为那孩子太温柔了,所以非常容易吃到苦头。我是觉得他有点可怜……但更可怜的,是应该在坟中沉眠的那些人。他们理应在艾迪的体贴下得到解脱,得以在坟墓中受到净化,却连这点救赎都无法实现了……」 格雷皱起眉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比想像中还要凄惨的b4惨况。而瑞依意识朦胧地听着格雷持续自言自语。谈及艾迪的格雷,感觉很了解艾迪,也非常珍视他。他究竟是什么人……瑞依蹙起眉头。 ——而且,埋进坟墓里就会受到净化是什么意思……? 说到一个段落,格雷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 「这里的开关在水温管理室。」 瑞依感觉从刚才就一直在虚耗时间,于是开口问: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事情不可?」 特地去按下开关,究竟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这么问?」 「……从刚才开始就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想赶快到楼下找药啊。」 瑞依面色严肃地说道。明明得快点回到札克身边,替他处理伤口——瑞依朦胧的脑袋里净想着这件事。 但格雷给她的回答,感觉意味深长。 「这是为了知晓你是什么人。」 「……我……?」 「没错,因为你是例外。你究竟是可怜的羔羊,还是……恶魔?」 在这栋大楼的人只会是两者之一。格雷的话听起来也像是这种极端的说法。而格雷的脸上再次浮现那张讽刺的微笑。 「而现在,你正在透过这场考验接受审议……那么,我先走了。你就继续努力吧。」 格雷留下这句话后又丢下瑞依一个人,走向楼层深处。 (审议……) ——……那个人正在试图了解我? (……我不懂。) 瑞依的心里冒出足以搅乱心思的不悦情绪。每次听格雷说出意味深长的话语,就会有种受到苛责的感觉袭来。 不过……自从抵达b2以后就一直感到晕眩,现在愈来愈严重了。格雷身上散发出的香甜气味,不知不觉缠绕在她的身体了。 这时,瑞依的身旁不远处传出更加浓烈的香甜气味。味道是从脚边的土壤散发出来的。瑞依战战兢兢地垂下视线后,大感惊讶并感到毛骨悚然。札克埋住艾迪的那块墓碑明显移动过了。 (为什么……) 在b3的时候,凯西的尸体也不见了。假设艾迪的尸体也一样—— 瑞依想起凯西全身变成紫色,仿佛受到诅咒的恐怖模样后,叹了一口气,转而面向前方。虽然很吊诡,可是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消失不见的东西。 (赶快到有开关的水温管理室去吧……) 通往水温管理室的墙壁已经被札克打破了,应该可以轻松抵达。 在不知从何处吹来寒风的寒冷楼层中,瑞依在紫色烟雾缭绕的世界中前进。 ▲ ▼ 从保存室走过札克打破的墙壁后,瑞依以顺利到甚至有些扫兴的步调,成功抵达了温度管理室。这样看来,应该可以马上按下开关。 瑞依微微显露笑意,打开写着「我的东西专用」的冰箱。瑞依把脸凑进冰箱里,便看到最深处有开关。她用力伸长了手,却实在无法够到开关。 (第一坟场那边说不定有札克那时候用的十字镐……) 这时,瑞依的脑海里想起了那块刻着自己的名字「瑞吉儿?加德纳」的墓碑。 那块墓碑虽然被札克打碎了,但瑞依第一眼看到的瞬间觉得那块墓碑很美,甚至看到出神。她也有过一丝丝「要进去这个坟墓也无妨」的念头。瑞依用朦胧的脑袋回忆着当初,并前往第一坟场。 ▲ ▼ 一抵达第一坟场,就看到地面犹如发生过大规模纷争一般,被摧残得面目全非。所有墓碑都已经看不出原形了。瑞依的墓碑也被狠狠打坏,连上面刻的名字都看不清楚。这幅光景和札克一个人破坏的情景相比,明显惨烈许多。 (在那之后b4发生什么事了……?) 感到不可思议的瑞依一踏进坟场,刃部断裂且掉在地上的十字镐就映入瑞依的眼底。 瑞依想像得到札克破坏坟墓后,就把十字镐丢在一边的景象。但是,这个长度应该不够长。瑞依刚才试着伸长手时,开关在非常深的底部。不过环视周遭,没有似乎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了。 搞不好第二坟场也有什么可以拿来利用的东西。瑞依一想到此,就拿着刃部断裂的十字镐快步离开第一坟场。 ▲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瑞依用有些冷静的脑袋看了看,第二坟场也比最后看到时还要惨烈。里头飘荡着多到扎眼的尘埃。 瑞依轻咳了几下,走在有如被龙卷风扫过的残破坟场之间。 这时,她忽然跟蜷缩在挖到一半的洞穴里的腐烂尸体对上了眼。尸体像在瞪着瑞依般,直直看着她。腐败程度比那时候更严重了。但尸体没有发出腐臭味。反而散发出那股令人不适的香甜气味。那股味道让瑞依感觉更晕了。 就在这时候。瑞依看见被破坏的坟场地上有某种紫色的物体。她因为急着赶路而没有看到,但那些物体似乎一直在蠕动。 ——那是什么…… 瑞依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靠近那个物体确认,发现那是手形的紫色玩偶。接着,从其他坟墓中也爬出手形玩偶。而手形的玩偶正对着瑞依快速招手。 「救救我,救救我……」 这说不定是幻听。但瑞依听到手形玩偶发出了沙哑的哀叹。 (是会发出声音的……玩具……吗?) 但这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埋到坟墓里的吗?就算这些玩偶一开始就存在,一般会像这样擅自爬到外面来吗? 诡异的现象让瑞依一脸疑惑。不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把这些玩具弄坏,再缝到十字镐的前端,搞不好就构得到冰箱里面的开关了…… 一想到这个主意,瑞依就毫不犹豫地用力踩上其中一只正在快速招手的玩偶。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玩偶就像生物一样,发出了尖锐的吼叫。但瑞依不在意那道万分悲痛的声音,她认为这一定是按压肚子就会发出声音的那种玩具。接着瑞依就无情地不断践踏发出惨叫的玩偶。 (这样就按得到开关了……把这些缝在十字镐的前端吧……) 瑞依用熟练的手法,把刚才践踏的玩偶们缝在十字镐的前端。缝到一半,她不经意想起以前总是像这样缝制玩偶。虽然父母很忙,不怎么陪她,不过被自己怀着爱意缝制出来的玩偶环绕,就会不可思议地不觉得孤单…… 之后只过了短短几分钟,瑞依就做好了被缝上手形玩偶的奇怪十字镐。 她吐出一口气,打算依照来这里的原路回去。接着,不知道又从哪里爬出来的一只手形玩偶一边哀叹着「救救我,救救我……」,一边靠到瑞依身旁。玩偶紧抓着瑞依的脚。 那只手形玩偶精致得会令人误以为是真的手。瑞依觉得那只手的形状好像在哪看过,可是想不太起来。但是她现在没时间去回想想不起来的东西。 「……手已经够用了,我不需要你。」 瑞依用冷酷的眼神俯视阻碍她的玩偶,轻声这么说完,就再次前往水温管理室。 ▲ ▼ 回到水温管理室以后,瑞依立刻用那把奇怪的十字镐按下冰箱里的开关。清脆的「喀嚓」声响起的同时,又开始飘荡起那股香甜气味。 (头……好晕……) 头晕到只要一松懈,似乎就会失去意识。 瑞依不禁瘫坐到地上。这时,她感觉背后有某种东西在接近的气息。她可以想像到有人正开心地踩着跳步来到她这里。 「我看到了哟,瑞吉儿!」 瑞依循着那道雀跃的声音回头,就看到艾迪站在眼前。他一样戴着面具,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他像是腐烂掉长出青苔一般,全身染上淡绿色。身体则是有些透明。 (这是怎样……) ——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看得到死掉的人……? 这就是格雷所说的考验吗?不知道,但现在不是顾着害怕一个接一个逼近而来的亡魂的时候。 艾迪不顾心慌的瑞依,跟凯西一样用带有回音的声音,如直接对脑袋讲话一般诉说: 「好过分,好过分。嗳,瑞吉儿你听到那么悲伤的惨叫声,也没有半点感觉吗?不会想温柔对待他吗?不会去想对那个人来说的幸福是什么吗?」 ——对那个人来说的幸福……? 玩偶感觉得到幸福吗?瑞依心感困惑,并愣愣地看着艾迪的亡魂。 看到这样的瑞依,艾迪傻眼地叹了口气。 「瑞吉儿只考虑到自己呢。原来你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以外的人的幸福。所以,你周遭的人……还有札克,一定都会痛苦地死去。」 艾迪哀伤地说完,就像溶入空气似的消失了。 ——意思是,我正在对札克做很过分的事情……? 瑞依不懂艾迪的意思。她有听见玩具的叫声,但根本没听见悲伤的惨叫声。可是这是为什么?艾迪最后的那句话刺痛了她的内心。 (痛苦地死去……札克也是……?) 瑞依的心开始加速跳动,甚至快坏掉了。瑞依感觉到自己正在动摇。 没错……或许真的是那样也说不定。因为瑞依记得自己曾经使人不幸,却不记得曾让谁得到幸福。 (——若跟我扯上关系,大家……大家都会变得不幸……) 不过,就算艾迪不这么说,瑞依也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可是刚才艾迪说到「还有札克」的瞬间,瑞依感觉心里不曾揪得这么紧过。瑞依只是凭着必须拯救札克的信念,走到了这一步。 但是……光是我待在札克身边,就会害他变得不幸的话……? 一想到这里,瑞依就觉得一切毫无意义。身体逐渐变得无力。 不过她惊然回神,用力摇摇头。 (不行,现在没时间在这种地方沉思……) 接下来终于可以到b5了——那里有能帮札克止血的药。快点拿到药,回去札克身边吧。瑞依小跑步奔向电梯,试图抹去重现在脑海里的艾迪身影和笑声。 ▲ ▼ 瑞依跑到往下至b5的电梯前面,见到格雷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按到开关了。快让我下去b5。」 瑞依焦急地说。已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她受不了这股香甜气味一直缠绕在身边。光是闻着这股味道,就有一股似乎被卷进某种邪恶之物里头,再也无法回到札克身边的恐惧袭来。 「好。」 格雷按下启动电梯的开关,深深点头后缓缓问道: 「你是怎么按下开关的?」 (又是这个问题……) 「……我把会动的手形玩偶接在一起,用那个按下开关。」 瑞依有些烦躁地说。已经没时间了,却老是问一样的问题,实在烦得不得了。 「喔。那些玩偶没有哭喊吗?」 格雷走进已经启动,下降至b5的电梯,并回过头直视瑞依的双眼。 「……没有。」 瑞依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也跟在他背后走进电梯。 「你为什么能这么说?」 「…………因为那些是手形玩偶。」 瑞依回想着手形玩偶突然从毁坏的坟墓缝隙间爬出来时的情景,淡然地回应。那些玩偶确实发出了莫名像哀叹的声音,不过怎么看都只是玩偶。 「……这样啊。在你眼里,那些东西看起来确实是那个样子吧。」 格雷听到她的回答后一瞬间露出傻眼的表情,之后又变回一脸险恶。 「那就好。既然你看起来是那样,那想必就是事实吧。」 格雷的表情中难掩不耐,半是失望地说。他的声音里明显带有类似愤怒的感情。 ▲ ▼ 电梯随着「磅」的声响打开。 「呼嗯,我们到b5了喔。」 瑞依跟着格雷走出电梯,电梯前还残留着她对札克提出「请求」时,札克所吐出的呕吐物。整个楼层又充满了香甜的气味。 「你快点去找药吧。」 格雷说完,便叹着气环视周遭,再度像是想起回忆般开始独自诉说。 「丹尼虽然很固执,但做事细心又认真,什么事情都能轻松搞定,药品也有整齐地摆在药柜上吧。不过,他最近固执的毛病非常严重呢……」 瑞依注视着残留不久的呕吐物,茫然地听着格雷说话,想着札克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 「怎么了?」 「……我也想到b6拿东西。」 瑞依还不知道札克请她拿的是什么东西。但想必到了那里,自然就会知道了。瑞依莫名地有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 「这样啊。你要去是无妨。」 「……可以吗?」 听到格雷随意的回答,瑞依讶异得睁大了眼。 「嗯,你找到药以后,再去电梯那里吧。」 这么说完,格雷又不知道消失到何处了。 「好……」 他究竟是敌,是友?——格雷令人无法断定的态度,让瑞依感到困惑,并再次独自在楼层里走动。 (怎么回事……) 感觉一直有种不舒服的异样感如影随形。可是这个楼层的墙壁跟电梯,当然连札克的呕吐物都跟先前一样。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道香甜气味,一切仿佛是在梦中的世界—— 当她这么想的瞬间,札克的呕吐物忽然动了一下。 (……咦?) 思考无法跟上,心里涌上一股厌恶感。这和出现亡灵是完全不同。 ——感觉……非常讨厌。 在她强烈地这么想的瞬间,呕吐物就像黏液怪一样在地上爬行,朝着瑞依快速前进。 (要快点逃才行……!) 瑞依吓了一跳以后开始奔跑。但她还是无法好好跑步。 在她朦胧的脑袋里,回想起在b6第一次被札克追赶的情况。 『——现在开始,我数三秒。所以啊~你试着逃跑吧!』 那时的札克跟现在的札克简直像是不同人。她不知道札克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她觉得现在的札克跟那时完全不一样。而瑞依自己,也跟第一次来到这个楼层的时候不一样了。恢复记忆想必并非唯一的原因。 「呼!呼……」 由于无法正常跑步,瑞依跑得更喘。她看到眼前散落着札克打破的玻璃碎片。 ——找一间病房躲起来,应该就能平安躲过。 就在瑞依想跑过碎玻璃的那一刻,加快速度的呕吐物追上了瑞依。呕吐物毫不留情地黏在她的脚踝上,而瑞依的意识逐渐远去。 ▲ ▼ ——瑞依。 听到呼唤自己名字的那道声音,瑞依抬起头,就看到札克不知为何站在自己眼前。札克俯视着躺倒在碎玻璃上的瑞依,面露狐疑。 「喂,瑞依,你瘫在这里干什么啊。赶快走了。」 札克的声音跟他受伤之前一样有力。可是札克为什么在这里?札克应该正在b2睡觉才对。瑞依疑惑地微微歪了头。 「你的伤……好了吗?」 瑞依缓缓起身,仰望着札克,他的腹部映入视野。原本不断滴血的伤口,已经变得完好如初,甚至感觉不出来他曾经受过伤。 「伤?那种东西老早就好了。」 札克语调轻松地说。就算是自我恢复力很强的札克,那么严重的伤口也不可能自己复原。不过瑞依不想逼问札克,复原了就好——她不知道为什么,单纯地这么想。 比起这件事,瑞依有其他更想问札克的事情。在b4听到应该已经死了的艾迪那么说以后,就一直刺在内心深处的一件事—— 「是吗……嗳,我正在对札克做很过分的事情吗……?」 「啊?」 瑞依唐突的疑问让札克皱起眉。这一瞬间,瑞依的视野迅速变得模糊。她感到非常晕眩,又快要昏倒了。瑞依在摇晃得令她作呕的世界中,继续问下去。 「札克你……会变得不幸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札克的神情稍微严肃起来,轻敲了一下瑞依的额头。这时,瑞依不经意看见映照在札克眼里的自己。不带任何感情,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双眸。 (——大家……都会变得不幸……) 瑞依犹如被吸进那双眼里,再次失去意识。 ▲ ▼ 「……唔……唔唔……」 ——好痛。 大概是太急着逃跑而跌倒了,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一看,就发现脚踝上流了一点血。似乎是被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稍微划伤脚了。 而呕吐物随着那股香甜气味消失无踪。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呕吐物竟然会追上来,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感觉脑袋莫名清楚多了……) 就像被札克轻轻敲了一下头。 瑞依站起身后摇摇头。 自从遇到格雷以后,净是发生无法解释的神奇现象。一定是格雷动了什么手脚——要推测出这一点很简单。而且格雷说过要她接受考验。这些奇怪的现象也可能全是考验。 但是现在思考这些也不是办法。不尽早找到药,回到札克身边的话,札克大概会就这样死去。 (札克在等我……) 瑞依暂时闭上眼,转换心情。虽然不太确定,不过她感觉现在眼前所见的世界是真实的。 话说回来——瑞依晕倒后,好像有一瞬间看到了札克的身影。瑞依还记得自己在呕吐物逼近到身边后,就没了意识。是那时候作了一场很短的梦吗?不用想也知道札克不可能来这里,所以肯定是一场梦吧。 现在不是顾着确认那段模糊记忆的时候。 ——去让我想起一切的那间手术室看看吧。那里可能有药。 瑞依心怀着淡淡期待,走在有如深海底层般寂静的医院走廊上。 ▲ ▼ 不过瑞依一进到手术室,就惊讶得愣住了。因为应该躺在入口的丹尼不见了。 ——怎么会……他去哪里了…… 但仔细想想,在b3跟b4时,凯西跟艾迪的尸体也不在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可是这里却留着一道像被拖行的血淋淋痕迹,就好像丹尼自己爬着逃到别的地方去了——瑞依的脑海里浮现这种想像。 (感觉……好奇怪。可是现在得先找药才行……) 瑞依想起里面的房间有一排摆放标本跟药品的大柜子,便动身前往房间深处。 ▲ ▼ (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定有药……) 在被苍白灯光照亮的房间里,瑞依感到某种不好的预感,四处寻找。但房内只摆着许多空瓶。柜子里只留着瓶内漂浮着眼球标本的大瓶子,药品显然被人从柜子里拿走了。 ——……没有。 不好的预感逐渐夺走身体的力气。 好几次差点跌倒的瑞依离开手术室,急忙找遍其他所有房间。她找过只摆着一张床,被栅栏围住的特殊患者用病房、摆放着几张床的多人病房……但所有房间都像是变成了废墟一般,被人摧残得面目全非。 而原本摆放在每个房间柜子里的药品都不见了。 ——……没有药。 到处都找不到…… 药品全部不见了……! 在绝望感的折磨下,瑞依差点不禁当场瘫倒在地。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 快被消磨殆尽的心里冒出一股无可奈何的虚无感。或许是被人拿走了……应该说,除了被人拿走以外,想不到别的可能性。瑞依猜测的嫌疑犯有两个人。不是格雷,就是b5的居民丹尼。但是,如果犯人是格雷,感觉也没必要特地带她过来这里。 (既然这样,那就是丹尼医生了……?) 可是这有可能吗?丹尼医生还活着吗…… ▲ ▼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格雷看到为了下去b6,带着苍白脸色回到电梯前的瑞依,有些意外地说道。 「……快点带我去b6。」 瑞依的声音变得尖锐,并且直直瞪着格雷。 「带你下去是无妨,不过你找到药了吗?」 「……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格雷稍微睁大了细长的双眼。格雷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真的很惊讶。 「没有……?」 「对。你说过b5有药——可是根本没有。」 瑞依稍微加重语气说道。如果是丹尼以外的人把药拿走,那只可能是格雷。 瑞依感觉自己被骗了。格雷说要考验她,都把她带来到这里了,却根本没有药。只是被迫经历奇怪的体验而已。她因此浪费了时间,在札克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这种状况下—— (被他骗了……) 瑞依感觉自己好像稍微了解札克讨厌说谎的心情了。 「……或许你在怀疑是我动的手脚,但是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我也不懂这里为什么没有药。」 边说,格雷将大拇指放在下巴,摆出沉思的模样。他不晓得看着何处的双眼,看起来也像是想起了某个人。格雷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点头,直视瑞依的蓝色双眼。 「不过,我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原因不是出自于你吗,瑞吉儿?加德纳?」 ——原因出自于……我……? 「我不知道……」 莫名其妙。至少药品不见不是瑞依造成的。瑞依再次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格雷。 但格雷也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瑞依。 「你不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吗?」 格雷的话使瑞依的心脏猛力一跳。暗藏于内心的过往不断重现在脑海。 『就是有你在,我才会被困在这个地狱啊。』 『这里的所有东西会让我变得不幸……』 为什么——总是……每次……都是这样。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是我。 不过瑞依稍稍大吼,以挥开那些过往。 「……就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够了,我不想再想起任何事情。好想赶快被札克杀掉,逃离所有的不幸。 「……快点带我去b6。」 瑞依以半命令的口吻说道。既然没有药,那在这里久待也没意义。而且瑞依想知道札克珍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好……就这么办吧。」 格雷对不经意开始表露感情的瑞依露出隐约像在轻视她的微笑,按下电梯的按钮。 ▲ ▼ 『……啊……原来你还活着啊。 但是你竟然虚弱成这样…… 就让我来送你上路吧——札克。』 (怎么回事……?) 札克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那道声音他确实很耳熟。这异常的感觉使札克睁开眼睛。 「——嗨,早啊。」 头上传来一道耳熟的柔和声音。 这时映入札克黄色眼眸的那道身影,令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并且有一瞬间陷入混乱,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因为在他眼前的人是应该早被自己杀死的丹尼。 (啥?) 是看到亡魂了吗?可是丹尼的身影格外清晰。感到不可思议的札克瞬间起身,架起镰刀。 「呵呵。」 丹尼发出无畏的笑声,俯视札克。丹尼白袍被札克砍过的腹部附近,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喂喂,真的假的啊……) 在那种状态下竟然还能活着——札克觉得他简直就像僵尸或蟑螂。 但丹尼也一样这么想。 「札克你还是一点也没变呢。你的身体变成这样,亏你还能迅速行动。不过,你不也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吓到了吗?我早就知道你想追着瑞吉儿,离开自己的楼层了。所以为防万一,我在衣服底下穿上了防弹背心,以策安全。但是防弹背心跟身上带的血袋都敌不过你的攻击,就落得这副德性了。」 丹尼得意地稍稍露出穿在白袍底下的防弹背心。 ——那么,他之前是装死吗?竟然搞这些奇怪的小动作,真是个恶心的家伙。 札克大声咂舌一声。他从很久之前就非常不喜欢丹尼对待自己的态度。 「那,我就…………再砍死你一次。」 札克用使不上力的脸部肌肉勾起僵硬的笑容,逼近丹尼。既然他在这种状态下还能活着,那就非常有可能加害瑞依。先杀掉他是再好不过了。 但札克的身体还是无法随自己的意行动。丹尼嘲笑起札克这不如以往的丢人模样。 「不可以勉强自己哟,札克。你连脚步都变得这么迟缓了呢!」 「……你说啥!」 丹尼的挑衅话语令札克心里的烦躁逐渐加剧。他如此大吼。 「而且,你也别逼我啊。毕竟我也不是毫发无伤。」 「……你虽然有受伤,看起来倒是挺有精神的啊,喂。」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嘛。不论是事前的准备,以及伤后的处置。」 丹尼回以别有意味的回答,亮起那只假造的眼。 视野还有些模糊的札克瞪着丹尼。 (什么东西……?) 这时,札克注意到丹尼的白袍格外的膨。虽然他刚才有给札克看穿在身上,用来以策安全的防弹背心,但那件防弹背心看起来没有那么厚。 「不过我也是拼了命啊。本来想趁你睡着的时候偷袭,你却醒过来了……真是倒楣到家。嗳,为什么你要带着瑞吉儿四处走?还有,她现在在哪里?」 如此认真质问札克的丹尼,声音不再是假扮温柔样貌的柔和声线了。 「你是认真问我这个问题吗?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那家伙在哪里啊,白痴!」 「那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啊?那当然是因为瑞依想被我杀掉啊——你这人渣。」 听到札克感觉得出有种优越感的这段话,丹尼瞬间瞪大了双眼。随后他轻轻扬起嘴角,突然像个青春期的孩子,吐露积存在心里的感情并全部大喊出来。 「——一直看着她双眸至今的人,是我。但她却想被你这种家伙杀掉?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那双眼睛是特别的!我一直、一直在寻找那样的眼睛……明明活着却是死的,而且那么寂静又美丽!我岂能把她的眼睛让给你这种人!她的眼睛是属于我的!我一直都看着她的眼睛啊!」 (啊……) 瞬间感到晕眩,丹尼不禁当场蹲了下来。 ——没错……我的愿望是——持续看着虽然活着,却也永远死去的眼睛。仅此而已。 所以瑞吉儿,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终于找到活着的意义了。为了继续在你身边看着你的眼睛,我愿意为你实现任何愿望。 可是……你为什么会突然忘记一切,而想起来后却想死呢?在你忘记一切之前,从来不曾在身为你心理医生的我面前提过「想死」。 而且为什么不是想被我杀掉,而是想被这种家伙杀死呢? 瑞吉儿,我好悲伤。明明你的眼睛,正是因为不会映照出任何景象才美丽—— 丹尼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发热。 但札克嘲笑他的心意。 「……那又怎样。我又不像你,对她的眼睛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那家伙就是想被我杀掉。而杀她的人,也只能是我……所以,你没资格决定该怎么处置瑞依。」 听到札克像在炫耀自身胜利的话语,丹尼吐了一口气,以平静自己的情绪。 瑞依跟札克之间,似乎在自己不在一旁的时候,萌生出类似牵绊的东西。 (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瑞依想被札克杀掉的理由,丹尼已经了若指掌了。 「……算了,无妨,我知道她还活着。你能来到这个楼层就是证据。」 丹尼一改刚才不成熟的态度,以稍显轻松的态度如此低语,并无畏地微笑。 「……啊,对了,我就给遍体鳞伤的你一个提议吧。」 「啊……?」 札克发出沙哑的声音,扭曲了表情。他用镰刀支撑身体站着,开始有点站不住了。 「其实我身上带着很多药。要我用这些药替你治疗吗?——如果你愿意挖出瑞吉儿的眼睛给我,我就帮你!」 ——这家伙还是一样,老说些恶心的话。 札克轻声一笑。人类似乎不爽过头就会笑出来。 「……刚才我说对瑞依的眼睛没兴趣,不过我改变心意了。毕竟不管要哭要笑,没有眼睛就没意思了啊。所以,我管你想要眼睛还是什么鬼……我才不会把她身上的任何东西交给你!」 离开这栋大楼,回到地面上后,瑞依就会露出笑容。而我要在那一瞬间杀了她。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需要她的眼睛。没有眼睛,她就不会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札克毫不客气地对丹尼说完,就用力握紧镰刀,进入备战状态。 「……唉,真是个蠢蛋。」 p005 但听到札克说的话,丹尼却觉得扫兴地这么说,转身背对札克。 「我要走了。我现在这样,跟你这样的怪物对峙也赢不过。而你现在没办法好好走路对吧?那我当然要趁现在赶快走才行。而且,我也得先做好保护她眼睛的准备。」 随后,丹尼就拖着他高大的身体,往门的方向走去。 「喂,慢着……!」 札克反射性地想追上去。但是在他想跨步奔跑的那一刻就跪倒在地。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可恶……」 ——唉……果然不该让瑞依单独行动的…… ▲ ▼ 来到b6,和第一次来到这层楼时一样,一股令人不想呼吸的恶臭就刺激了瑞依的鼻腔。不过,空气中已经没有那股浓烈的香甜气味了。 「好了,我们到b6了。札克的楼层跟他本人一样,构造并不复杂。快去快回吧。」 格雷以到目前为止最快的速度说完,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我在这里等你。」 「好……」 应该在b5的药全不见了。不对,是被人拿走了。仍然对出乎意料的事态感到困惑的瑞依点点头。 『在b6,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个地方,把放在那里头的东西拿过来。』 发出阵痛的耳朵深处,响起札克所说的话。 ——在第一次遇到札克的那个地方,放在里面的东西…… 忽然间,一道哀戚的鸣叫声在瑞依的耳里响起。 (对了……) 喂小鸟吃爆米花以后,小鸟就被突然出现的札克砍死了。之后瑞依把被砍成两半的小鸟缝起来,再用铲子挖洞埋葬。瑞依的脑袋里鲜明地回想起埋葬小鸟时的景象。 (第一次遇到札克,是小鸟所在的……那个地方……) 瑞依当时虽然拼了命地想逃离札克,不过唯有这点记得很清楚。纯白的羽毛在眼底飘扬。瑞依快步跑向遇到小鸟的那个地方。 抵达那里以后,就看到地上掉着一根羽毛。那一定是当时被札克砍的那只小鸟的羽毛。瑞依轻轻捡起羽毛,羽毛已经变得冰冷了。 ——在那之后应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也是理所当然…… 瑞依看到背后有扇生锈的门。大概是因为空调的关系,门像在邀请瑞依般,不断又开又关。意识清晰的瑞依慢慢走进那扇门中。 ▲ ▼ 进到门内,整个房间都飘散着一股水锈味。 这间不宽也不窄的房间非常杂乱。积着灰尘的地板上丢着受潮的爆米花,散落着应该有添加色素染色的多彩麦片,还有很多看起来就对身体不好的碳酸饮料罐倒落在地。 (好脏……) 如果这里是一个人的房间,那实在不像是能够正常生活的环境,简直就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婴儿突然被丢进这个世界。但瑞依感觉得出来,确实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 瑞依不经意瞄到视野一角有长着红黑色霉菌的洗手台,以及挂在上面的脏毛巾。洗手台底下丢着一些用过的脏绷带。 「绷带……」 瑞依靠过去,拿起一条绷带。绷带上黏着看起来很痛,像是痂的东西。 ——……难道这里是札克生活的房间……? 看着绷带并察觉这一点的瞬间,瑞依的心底立刻掀起一阵波澜。 (札克要我拿的东西,说不定就在这里……) 要快点才行——瑞依在逐渐增加的焦躁驱使下,走到房间深处。 房间深处摆着破烂的沙发跟矮桌。矮桌上有杯缘破损的玻璃杯,里头装着犹如泥水的褐色饮料。瑞依察觉到这一定是原本装在空罐里的饮料。 (都破掉了还继续用,这样好危险……) 不过,这饮料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瑞依在意起饮料的味道,把脸凑近破掉的杯子闻闻味道。虽然已经没气了,但还是闻得到淡淡甜味。不过这跟格雷身上散发出的诡异香甜气味不同,让瑞依感到放心。 她再往玻璃杯的旁边看,就看到摆着一样有缺损的玻璃容器,里面装着在褐色碳酸饮料里融成泥状的麦片。 (看起来好难吃……) 这个房间里的食物看起来都对身体不好。瑞依想到那根本无法想像的味道,稍微皱起了眉。 而沙发上则被丢着一条有点脏,不像有洗过,还被揉成一团的毯子。 「札克都在这里睡觉吗……」 只盖一条这么薄的毯子,一定很冷吧。还是说,札克已经习惯寒冷了呢?一边想着这些,瑞依试着坐到沙发上后稍微吓了一跳。因为这张沙发跟瑞依家触感柔软的沙发截然不同,就像坐在坚硬的板子上。在这种地方睡觉,感觉也不太能让身体得到休息。 这时,瑞依感觉屁股底下好像有点奇怪。 (是什么东西?) 站起身来看,那是有些泛黄的新绷带。 「……太好了!」 松口气的瑞依不禁出声欢呼。虽然还没找到止血剂,不过缠上绷带,应该多少能止血。虽然没找到药,但这样多少可以帮上他—— 瑞依有些开心地抬起头,忽然有个亮晶晶的物体闯进瑞依的视野里。 「——那是……?」 瑞依像受到吸引似的靠近房间角落,一个矮箱子上面放着一把肮脏的小刀。 (……札克说的,是这个吗……?) 瑞依忽然惊觉,直觉这就是札克要她拿的东西。她拿起小刀,发现小刀非常脏。而且还有些生锈,似乎不常保养。 (不过好像很锐利……) 瑞依悄悄把小刀收进包包里。她不晓得为什么,但她有种预感,几乎确信这就是札克要她拿的东西。 刀子底下垫着一张泛黄的纸,上头写着什么。瑞依看到的是像小孩在学别人写字一般,写得很丑的字。 纸张旁边有一张凌乱又破烂的杂志内页。仔细一看,像是小孩写的那些文字,似乎跟杂志里的文章一模一样。只是写在纸上的文字难看到令人傻眼,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写到一半就腻了,只写了一半。 瑞依凝视着说不上是文字的文字,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是文盲。』 札克确实这么说过。瑞依闭上眼,稍微想像起札克在这昏暗房间里,握笔练习写字的模样。从札克总是挥舞大镰刀的模样,很难想像到他练习写字的身影。 但是,札克说不定其实很想过过看普通的生活,甚至让他有想学字的念头。 ——这么说来,我都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我对札克一无所知…… 瑞依注视着破掉的玻璃碎片和可乐罐,悄悄闭上眼睛。 札克至今都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忽然间,瑞依回想起被凯西说是「道具」的那股强烈排斥感。 ——札克跟我都不是道具。 可是,若不是道具,那札克对我来说是什么……? 瑞依的脑海里想起札克腹部流血的模样。那一瞬间,瑞依回过神来,恢复了冷静。现在不是顾着在这里沉思的时候。 「回去吧……回到札克那里……」 ▲ ▼ 「你达成来b6的目的了吗?」 格雷静静询问面露凝重神情,似乎在苦恼着什么的瑞依。 「对,所以,我想赶快回到b2。」 瑞依威胁似的注视着格雷。 瑞依现在的心跳节奏有点快。札克房间的景象烙印在她的脑袋里,挥之不去。心脏加速跳动的她,想尽早把这把小刀交给札克。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否就是札克拜托她拿的东西。但她的内心某处却有种确信,这就是札克珍惜的物品。 格雷就像科学家看见不寻常的实验结果一般,用试探的眼神观察瑞依,不久后点点头说: 「好,我也有些很在意的事情。我们快点回去吧。」 抵达b2并走出电梯以后,眼前所见的光景使瑞依的心脏不断剧烈跳动,甚至感到疼痛。 (为什么——) 理应在电梯前睡觉的札克不见了。 「……怎么了?」 格雷看到瑞依微微颤抖的指尖,静静询问。 「……不见了……札克不见了。」 瑞依下意识地用期望的眼神看向格雷。格雷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无法给你任何答案。」 然后仿若天神宣告世界末日一般,以严肃的语调这么说: 「——你果然就是造成这一连串不幸的原因,瑞吉儿?加德纳。」 这段话让瑞依心感困惑。这个人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你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什么?我都说我不知道了。」 瑞依用比平时低沉一阶的声音说道。 「你在b5有看到丹尼吗?我唯一没能掌握所在之处的,就只有他。既认真又深思熟虑的他,不知为何开始做出奇怪的行动。他会变这样的原因就是你吧?」 所在之处——听他这么说,丹尼果然还活着吗? (那么,那些还很新的血迹果然……)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瑞依转身背对格雷。 「那才不是我害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去找札克。」 然而,一道宏亮的嗓音制止瑞依准备离去的背影。 「慢着。」 瑞依被突如其来的宏亮嗓音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静静回过头。明明想赶快回到札克身边,却不知为何无法动弹,仿佛自己的身体中了催眠术。格雷一步一步逼近瑞依,低声继续说: 「我一直在观察着你的行动。因为我很好奇让这个地方脱离正轨的你,究竟是何种存在。若你的存在会带来不良影响,我就必须给予制裁。但是,你去替札克拿药的身影,让我怀抱着些许希望……」 然后,格雷哀伤地摇了摇头。 「不过,看来这也是错的……你的行动实在太过自私,太过无情。而且你一开始有回答过我,你为何要救札克……是因为你想要他杀了你。」 现在,格雷已经近在瑞依眼前。随后,他以装模作样的语调庄重地说: 「唉,瑞吉儿?加德纳……你的所有作为,肯定都是你的自我陶醉。」 ——自我陶醉…… 瑞依低下视线。耳里重新响起在楼下时,被紫色的凯西与绿色的艾迪责备的那些话语。 「……我的确想要札克杀了我,但不仅如此……因为札克他……为我向神发誓过他会杀了我。」 瑞依试着反驳。但瑞依所说的话语里却毫无信心。艾迪的那句「还有札克」在瑞依的脑海里不断回荡。 看到瑞依不安地小声反驳,格雷露出了有些傻眼的神情。 「瑞吉儿?加德纳,你说札克对神发誓过——但就算发誓了,你又怎么知道神会选择这句誓言?你不认为假设有其他人立下一样的誓言,那么神要选择实现谁的誓言,是凭神自身的意志决定吗?若神的想法与你的愿望有所不同……你会怎么做?」 瑞依回答不出半句话。 「…………」 远处响起管风琴的声音。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曲调听起来格外悲伤。 「抱歉,这问题太过严厉了吧?」 格雷直直俯视着陷入沉默的瑞依,轻咳一声。 这一瞬间,那奇妙的香甜气味又环绕在瑞依周围。令人头晕的强烈香甜气味。瑞依感到剧烈头痛,再次陷入仿佛逐渐被吸进梦境的感觉之中。 「好了,在对你下达判决以前,得先做点准备……」 在逐渐朦胧模糊的脑袋中,唯有格雷的话语响彻在脑袋里。 (……要去找札克才行……) 明明强烈地这么想,但瑞依终究无法站稳,最后当场瘫软在地。 「来,瑞吉儿?加德纳,审议还会继续进行下去喔。」 格雷的声音在摇晃空间的外侧清晰地响起。瑞依像是缓缓坠入深处般,再次昏厥过去。 zacks knife 仿佛从水底浮上水面一般,瑞依清醒过来。瘫软在地的瑞依依旧在原地环视周遭,好让模糊的脑袋清醒。格雷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去哪里了……) 电梯旁边的墙壁上有用红色文字写着b2,一旁还留着应该是札克流下的鲜明血迹。看来自己确实回到b2了。 ——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瑞依的眼神忽然变得空虚无力。晕眩感无法消退。连好好思考都没办法。 楼层里飘散着仿佛再次身处于恶梦中的不祥香甜气味。还是说,这些味道其实是沾附在身上的?瑞依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总之,瑞依认为得要在被格雷找到之前,必须赶快跟札克会合。而且她很「担心」札克。 「得快点去找札克……」 瑞依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这时,瑞依忽然感觉到背后有某种气息。 她毫不犹豫地回过头,就看到电梯前有条令她怀疑起自己眼睛的大蛇。那条应该比自己的身高大上将近三倍的巨蛇拖着长长的身躯,开始扭身靠近瑞依。 蛇的视线明显聚焦在瑞依身上。 ——再这样下去会被吃掉…… (必须……赶快逃……!) 瑞依立刻露出害怕的神情,全神贯注地当场迈步狂奔。 ▲ ▼ 瑞依急忙逃进告解厅旁的下一扇门,就看到札克躺在地上。从门到札克倒地的位置之间,被拖出一段惨不忍睹的血迹。他一定是一路爬行来到这里的吧。 「——札克!」 瑞依赶紧跑到他身边,也忘了札克目前很虚弱,猛力地摇晃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大蛇也正逐渐逼近。札克要是躺在这种地方,会被蛇吃掉。 「札克,快起来!札克!」 「……啊?」 听到瑞依难得急迫的声音,札克缓缓清醒过来。 「这里有大蛇!我们快逃!」 映在瑞依眼里的蛇已经来到他们的背后。在这分秒必争的状况下,瑞依用力拉着札克的手,用更大的音量呼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札克不曾听过瑞依的语气如此急迫,愣得张大了嘴。他往瑞依说「有蛇」的方向看去,也根本没半条蛇。那里只有进入这个房间的那扇门。 「你看,就在那里!」 但瑞依指向她说有蛇的地方,面露畏惧。她的表情相当逼真,不像是演出来的。 「喂。」 札克抓住瑞依的肩膀,强迫瑞依面向自己。不让她恢复正常,连自己都要发疯了。不过,瑞依依然看着空中,持续大喊着:「快点,我们得从后面的门逃走!」 「瑞依!」 札克直视着瑞依的双眼,大声喊道。瑞依看得见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这种状况,实在恶心过了头。札克摇晃瑞依的肩膀。但瑞依仍身陷恐惧之中,仿佛那条蛇就在不远处,打算攻击他们。札克忍不住烦躁起来。 「啊啊!吵死了!」 随后札克用力甩开想拉着自己到下一扇门的瑞依的手,往瑞依的头使出一记手刀。 「……咦?」 这一刻——瑞依的视野犹如雾气瞬间消散,变得明亮起来。已经逼近到身旁的那条大蛇也不见了。瑞依开始四处张望。 「咦什么咦啦。」 札克模仿瑞依的语气,傻眼地这么说。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 她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却净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大闹,害得自己都跟着陷入混乱。但她平常是个极度冷静的少女,是又中了什么奇怪的圈套了吗?札克思考了一下,不过他果然不擅长思考。札克轻轻泄漏一口叹息,放弃思考。 「……可是,刚才有条大蛇……」 瑞依则是疑惑着一直到刚才都确实在眼前的大蛇为什么会消失,一脸呆愣地看着札克。就这样过了几秒,两人确认彼此平安无事的视线相互交叠。瑞依错乱的脑袋慢慢平静了下来。 (札克还活着……) 札克看到瑞依似乎已经恢复正常的模样,大口叹了一口气。 「没有那种东西啦。你嗑药了吗?真是的,才想说你回来了,却没办法沟通,吓都吓死了……让你一个人走,果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边说着,札克有些得意地看向瑞依。 「……唔……嗯……对不起。」 瑞依难得沮丧地低下了视线。这时,札克满是鲜血又惨不忍睹的腹部就映入她的眼帘。 『你周遭的人……还有札克,一定都会痛苦地死去。』 b4那个染上奇怪绿色的艾迪窃笑着细声道出的话语,再次回荡在瑞依的脑海里。 瑞依仍然一脸愁容,抬头看向札克。 「可是札克……你怎么会过来这种地方?」 「……因为那家伙出现了。」 札克的说法仿佛遇上了恶心的虫。而瑞依马上就理解他指的是谁。 「……丹尼医生?」 「嗯,对……你怎么知道?」 「因为……没看到他的尸体。」 瑞依简短地低语。札克在b5砍伤丹尼的地方,正好有像札克这样从另一个房间拖着身体过来的新鲜血迹。 「我想也是。那混帐……竟然敢那么嚣张。我的身体不太能动,所以错失了杀他的机会,让他逃走了。」 札克想起刚才跟丹尼对峙的状况,咂舌一声。 「医生说了什么吗……?」 听见瑞依这么问,札克的脑海里想起了丹尼那有些让人反感的提议。或许该把这件事告诉瑞依,但瑞依那双不安的蓝色眼瞳正在札克的眼里不断摆荡。 「啊?……我哪知道。你用不着在意。」 札克将视线撇向一旁,敷衍道。 「……这样啊。」 瑞依低下头来。虽然有点在意,但既然札克这么说,那应该是对自己来说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吧。而且瑞依对丹尼医生没有兴趣。 「话说,你还真的活着回来了呢。」 札克对瑞依说的这句话,语气以札克来说,难得有些温柔。瑞依讶异地稍微睁大了眼。她的心里有一瞬间产生了高兴的感情,却又立刻感受到足以抹除那种情感的罪恶感。因为让他等了这么久,却每个楼层都没有药品。 「……啊?怎么了?」 札克露出狐疑的表情,望向脸色有些发青的瑞依。 瑞依吸口气后决定豁出去,不过简短地说: 「……对不起。放在b5的药,全部不见了。」 看到沮丧的瑞依,札克回想着跟丹尼的对话,事不关己似的淡然回答: 「喔,因为丹尼那混帐有说他身上带着药之类的话。」 「果然是医生他……」 瑞依轻咬上嘴唇。 「……是说,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倒是你有没有到b6去?你有把我要你拿的东西拿来吗?」 瑞依点点头。然后把手伸进包包,缓缓拿出生锈的小刀。 「……这个……对吗?」 瑞依感到不安,不过直视着札克问道。一看到那生锈的小刀,札克就对瑞依扬起笑。 「嗯,有那个就够了。喂,给我。」 札克收下小刀就开心地看着它,笑着说:「如果是这个,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了。」 「那把小刀是你的吗?」 「嗯,对。我原本不是拿这把镰刀,而是这把小刀。」 也就是说,镰刀是有人提供给他的吗?瑞依这么想着,札克就握紧着小刀站了起来。 「喂,那我们走吧。」 「等一下,不行。你还不可以乱动。」 瑞依重复和几小时前一样的话。她依然不变的态度让札克烦躁地回过头,看着瑞依。 「你很烦耶。都睡那么久了,我已经可以活动了。」 「——那么,至少先让我缝合你的伤口。」 从瑞依嘴里吐出的这句话,是出自于下意识。瑞依急忙从包包里拿出裁缝用具,伸手想碰札克的身体。 「住手……!别碰我的身体!你什么都别做!」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札克反射性地挥开瑞依的手,如此大吼。 ▲ ▼ ——这家伙到底想干么? 被瑞依碰触到肌肤的瞬间,札克突然被扔进了混乱的漩涡之中。因为除了暴力跟抵抗以外,札克没遇过会主动碰触他身体的人。如果是在抵抗的时候碰到他的身体,对他丑陋的皮肤怕得发抖,并咒骂他的丑陋,札克会嗤之以鼻。 ——但是竟然有人像这样,显然是拼了命地想治好自己而试图接触,根本无法当成玩笑看待。 看到札克平时不曾显露的激烈反应,瑞依不禁吓得身体震了一下。 「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没命啦。」 而札克一想到瑞依会直盯着自己的伤口跟烧伤痕迹,就莫名地害怕。就好像把连自己也不曾碰触过的柔软部分暴露在外——札克有这种感觉。 瑞依紧咬着嘴唇,直视札克。 「……不可以……这样。」 跟刚才那句疯狂的话语不同,她的表情很认真。瑞依很担心札克,但札克无法理解瑞依这种感情。因为不曾有人担心他,所以这是理所当然。而有人对自己展现这种摸不清头绪的感情,让他莫名地浮躁。感觉很不舒服。 「……你是怎样……来这里以后,就一直露出奇怪的表情。」 札克忍着从喉头涌上的东西,眯起眼睛俯视瑞依。然后仰天一望,轻轻吸了口气。 「——我问你,你还记得b3那女人……说过的话吗?」 瑞依点头回应忽然一脸正经的札克所提出的疑问。 「虽然一想到事实就如那女人所说,我就很火大,不过,她说的倒也没错啊。」 凯西所说的那段话,再次浮上瑞依的心中。瑞依静静地摇头。 「……不对……札克跟我,都不是道具。」 「我不是说那个啦。这件事我听你讲过一次了,我还记得。」 瑞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重复一样的话。札克傻眼地这么说。 「我啊,可是怪物喔。」 札克说着,并弯起嘴角。 怪物——他应该一直很憎恨这个词。因为一直以来都被他人这么称呼,加以轻蔑。但现在不一样。这个词反倒令他感到自豪。好想杀人——每次涌上这股冲动,就会觉得调侃自己为「怪物」也很符合事实。 「怪物才不会那么轻易翘辫子——对吧?」 札克自虐地说道,同时也半装作开朗地询问瑞依。 其实他并不想把怪物这个词用在安慰人上。但他已经忍不住想解决他人对自己投以未知的情感,以及一脸难受的瑞依了。札克想让瑞依了解——自己并没有柔弱到需要他人担心。 但是,瑞依不改那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啊?你干嘛啊,别摆出那种怪表情啦。一般说到怪物,不就是这样吗?那我就是怪物没错啊。这就是一般人的认知。」 (怪物……) 瑞依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她也了解札克是想让自己打起精神。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其实应该要笑吗?不过瑞依笑不出来。因为札克的话莫名地哀伤。 「喂,别呆站在那里了。反正我们现在没有药,只能继续走下去吧。你不走的话,我要丢下你喽。」 札克像是觉得没完没了似的,独自跨步离去。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快点。」 札克回头望向仍一脸犹豫,呆站原地的瑞依。 「……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现在没办法跑步。」 札克对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这句话感到有些尴尬,同时俯视瑞依。但她就像具人偶,依旧面无表情。 ——唉,说出这种话真是种屈辱。札克如此心想。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只深刻地理解到这一点。 ▲ ▼ 札克打开通往下个房间的门,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氛围跟先前的大教堂有些不同,感觉很冰冷的昏暗水泥长廊。地上残留着似乎刚滴落不久的鲜明血迹。那就像在指示着下个目的地的方向。 「这是丹尼医生的血吗……?」 瑞依仔细看着残留在昏暗走廊上的诡异红色痕迹。 「大概是吧……毕竟那家伙满身是血。」 札克回想起一副拼了命的模样,就像变回小孩似的,大喊想要瑞依眼睛的丹尼。札克无法理解是什么东西让丹尼的心,对瑞依的眼睛如此执着。瑞依的眼睛确实又蓝又清澈,很漂亮,但完全是死的。看着瑞依的这种眼神,甚至会感到害怕。 札克一边确认跟在后面的瑞依发出的脚步声,一边无力地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两人之间流窜着至今不曾有过的尴尬气氛。 注视着札克背影的瑞依,被一股不曾体验过的奇妙感觉侵袭。 刚才要帮札克缝伤口被拒绝了。还有在那之后,札克所说的「怪物」一词——而且,瑞依感觉两人之间被画了一条线,被札克刻意疏远了。 但是过了不久后,瑞依开口向札克搭话。 「……嗳,札克。」 听到瑞依叫他,札克回过头。 「干么,怎么了?」 「札克你……一直都是在放着那把小刀的房间里……生活吗?」 瑞依仰望着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很成熟的札克,支支吾吾地询问。 「……是没错,那又怎样?」 「……就是有点在意……」 瑞依看向明显变得不悦的札克,尴尬地小声回答。 「……啊?」 「刚才的事情……也是……我对你一无所知。所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在意……」 被札克恫吓的声音吓到,瑞依断断续续地说完,就将视线从札克身上移开。 瑞依忽然很不解自己为什么会对札克说这些。 离开札克生活的那间房间时,她确实有想了解札克的想法。但瑞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了解札克。 如果纯粹只是想了解札克是怎么样的人,或许自己还能够想到想了解他的理由——可是这份想了解他的感情,并非那么单纯。 札克皱起眉头。要回答她的疑问是无妨,但札克不懂瑞依为什么要深入询问自己的事。 (这家伙不是想被我杀掉吗?那了解我要干嘛……) 「你在讲什么鬼话啊,莫名其妙。」 听了瑞依丝毫没有说服力的话,札克隔着兜帽搔了搔后脑勺的发。 真恶心——瑞依跟以往不同的视线,令札克觉得毛骨悚然。札克不懂瑞依在想什么,瞪视着瑞依。接着,瑞依就一脸慌张地撇开视线。 「那个,不过……我觉得那个房间……你可以多打扫一下。」 瑞依笨拙的话语,使得本来就不开心的札克瞬间发火。 「你很啰嗦耶!我又不回去了,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 「嗯……」 瑞依惊觉他说得对,后悔地回应并低下头。她并不是想对札克说这种话,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短暂的沉默后,瑞依继续问。 「……札克,你刚刚说自己是怪物,意思是……你不是人类吗?」 怪物——瑞依想知道札克如此自称的真正用意。不过,她的话听来笨拙得不得了。瑞依认真地思考会这么尴尬的原因,是否是因为自己没有正确理解札克话中的意思。 但札克当然不可能领会瑞依的想法。 (这家伙在说什么?) 札克有一瞬间很傻眼,觉得这问题很蠢。 他认为自己是怪物,但那很明显地,并不是在说真正的生物。这点小事应该很好懂吧?那为什么要这么问?是不喜欢怪物这个词吗?总之,札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他也不想认真回答瑞依,便抱着一点想捉弄她的心情回问: 「……那我问你,对你来说,人类是什么东西?要怎么样才算是『正常的人类』?」 瑞依一脸认真地沉思过后,简短地回答: 「……神想要的人……?」 「啊?啥啊,你只知道这个词吗?」 每次听到瑞依说出「神」这个词,札克就更恼火。比自己聪明许多的瑞依只有提到这个词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年幼。札克摆出有些坏心的表情,面向瑞依。 「总之,我不管怎么样都是『正常』的『一般人』。还是说,你讲的那个神,不允许你被怪物杀死吗?」 结果瑞依神情大变。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才没……没那回事!」 瑞依忽然情绪化地这么说道,让札克有些困惑。瑞依看着札克的眼神,认真得令人害怕。 「……你干嘛回答得那么认真啊。」 ——啊……可恶。 实在尴尬得不得了。札克也不是很认真地问那个问题。他本来只是想用有些坏心的提问,回应瑞依粗神经的问题。 盯着自己看的瑞依依旧毫无表情,但唯独眼神当中含有一种奇妙的热度。札克觉得那个眼神仿佛就要哭出来了。不过,那不是死前流出恐惧泪水的眼神,也不是在对未知的存在感到不安时,大声哭喊的眼神。那样的人,会对札克投以仿佛看待怪物的冰冷眼神。 在札克至今的人生中,从来没遇过有人像瑞依一样,用现在的眼神看着他。 「……唉,好像不小心讲了无聊的话……可恶,走了。」 札克微微叹气,以抹消心中那股不知名的感情。实际上,他现在光是像这样边说话边走路就费尽了全力。札克转身背对瑞依,逃离一切话语,并开始快步走向长廊的尽头。 ▲ ▼ 不久后,应该跟在背后的瑞依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札克回头一看,发现瑞依伫足在墙上一幅蛇的画前,似乎在想事情。 (她是对画有兴趣吗……?) 明明没时间拖拖拉拉的了。当札克露出不悦表情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某种东西逼近而来的不祥声响。瑞依反射性地转头往后看,札克也跟着定睛看着阴暗的走廊。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大群蛇。阴暗的水泥地上有几十条蛇不断各自扭动长长的身躯。 相较于焦急的札克,瑞依只是茫然地呆站在原地,盯着拖着身躯逼近而来的一大群蛇。瑞依无法判断这些蛇是不是真的。刚才看到的或许是幻觉。可是,那时感受到的恐惧是真实的—— 看到愣在原地,看起来毫无危机感的瑞依,札克不禁大喊: 「喂,瑞依!别呆在那里!这次是真的!快跑!你先走,去看有没有出口!」 但瑞依不知道为什么,一动也不动。面对这些蛇,她像是思考凝结了似的伫立在原地。 其中一条蛇露出尖牙,往瑞依那边弹去。 (在干什么啊……!) 札克跑到瑞依身边,立刻用小刀砍断那条蛇。身体发出剧痛。现在明明没有余力为这种无聊的小事耗费体力,瑞依为什么不展开行动? 「喂,我不是叫你快走吗!」 札克对呆站着的瑞依大吼。大吼的冲击也让他的腹部一阵刺痛。由于做什么都不顺利,让他净是增添焦躁。 听到札克粗暴的大吼声,瑞依才终于像从梦里醒来一般,察觉这是现实。 「……知道了!」 瑞依立刻点点头,仿佛从某种诅咒中得到解放,终于开始迈步奔跑。她马上在房间的角落找到一扇门,便对着札克大喊: 「札克!这里有出口!」 「我这就过去,在那里等我!」 札克也一样对她大喊。腹部再次传出剧痛。 「……快点,札克。」 我没办法跑步——瑞依忘记札克曾这么说过,出言催促札克。 (可恶,居然强人所难。) 当瑞依一如以往的冷酷发言让札克感到火大时——札克看见了不想相信的光景。 在下一扇门前,有些着急地等待着自己的瑞依头上,有一条白色巨蛇正在逼近她。那条蛇明明很有压迫感,瑞依却不知为何,没有发现到它。 (那家伙……开什么玩笑啊……) 札克下定决心,却也毫不迷惘地拿起拖着走的镰刀。他已经没有体力挥舞镰刀了,但现在的状况不由得他示弱。巨蛇已经来到可以咬到瑞依头发的距离了,只用小刀戳刺应该来不及阻止它。 (唉,真是的……我就说我不能跑了啊——) 札克全力奔往瑞依身边,迅速用镰刀砍杀巨蛇。巨蛇发出「沙——」的尖声呻吟后倒落在地,就此丧命。 p006 「……你开什么……玩笑啊。我……现在跑不动,用镰刀也……很累。不要逼我……勉强自己啦……」 说话断断续续的札克口中泄漏出凌乱的呼吸,甚至感到反胃。他的呼吸混乱得搞不清他究竟在吸气,还是吐气。总之,他已经使不上力了。札克仿佛渐渐被引诱至死后世界,视野变得朦胧。而他的腹部不断流出血来。看来是因为勉强行动,导致伤口有些裂开了。 「札克,你的血……」 瑞依的脸色跟鲜红的血液呈反比,变得苍白。 「这种小事之后再处理。我们赶快走了……」 札克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抱怨也不是办法,两人现在遇上不寻常的事态,瑞依会陷入混乱也是在所难免。札克忍着剧痛,踏出脚步。 「……嗯。」 不断从札克腹部滴下来的血犹如颜料一般,在昏暗的走廊上留下痕迹。 ▲ ▼ 一打开下一扇门,就有道明亮的光芒刺进意识朦胧的札克眼里。 出现在眼前的回廊,跟刚才昏暗阴森的走廊截然不同。墙上装了一排描绘出彩虹渐层的大型彩色玻璃窗,跟遇到格雷的那间教堂看到的一样。宛如走在湖面上的蓝色地板上,反射出彩色玻璃的颜色,创造出梦幻般的图样。 但从札克腹部滴落的血化作一滴滴红雨,降在那片美丽的蓝色地板上。 瑞依在一旁守着步伐摇晃的札克,同时配合着他的步伐前进。 不过札克走路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他只剩下没多少力气,无法随心所欲地行走。 ——怪物不会翘辫子。虽然自己这么说过,但现在不太乐观啊…… 札克才这么想,一阵强烈得突然看不见眼前景象的晕眩袭来,他随即跪倒在地。 「……可恶,使不上力。」 他虽然试图站起身,身体却像肚子上压着一块墓碑,无法动弹。札克紧咬住嘴唇。 眼前的瑞依明显感到不知所措。 「札克,你不可以再动了,好好休息。不然你真的会死掉……」 瑞依用她微微颤抖的手,温柔抚摸札克的背。札克则勉强撑起身体,倚靠在墙边。他们头顶上有道透过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缤纷光芒,犹如来自天堂的光辉。 (搞什么……这样不就像我真的会死一样嘛。) 凝视着自己的瑞依,表情跟以往一样平淡。不过札克知道她比自己还更慌张。札克断断续续地低语: 「就说了……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伤……就翘辫子……」 自己觉得不安无所谓,但札克受不了瑞依用那么不安的语气说话,感觉自己会真的就这样死去。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乱动。」 瑞依直注视着呼吸逐渐变得凌乱的札克。看见瑞依那双随时会哭出来的眼瞳,札克的心脏猛然一紧。 (这家伙……在担心我吗……?) 察觉这点时,那股从刚才就占据于内心的不知名感情又涌上了心头,同时也冒出一种类似恐惧的感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札克突然瞪着瑞依,如此问道。 不过,瑞依不懂札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札克,总之你先在这里休息。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这次我一定会找到药回来的……!」 面对表情依旧不悦,难得在思考着什么的札克,瑞依拼了命地这么说。可是札克没有心情回答。 在一段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后,札克对瑞依简短地提问: 「……嗳,说真的……你从刚才开始……是怎样?」 札克的心里很慌。因为他从来没遇过他人对自己投以如此沉重的视线。说到底,他根本不懂瑞依为什么要对自己抱持着担心这种感情。自己并不是会被人担心的存在。 「咦?」 瑞依果然不懂札克在说什么,她只感觉脑袋一片混乱。但是札克也一样。札克反倒比瑞依还要不知所措。他完全不了解瑞依在想什么,只觉得瑞依有什么企图。札克不禁大吼。 「竟然露出那么阴沉的表情……!难道有什么让你很愧疚的事情吗!」 ——让我很愧疚……的事情。 瞬间开始蒙上一层阴影的瑞依脑海中,响荡着在b4时,艾迪嘲笑她的那些话。 『原来你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以外的人的幸福。所以,你周遭的人……还有札克,一定都会痛苦地死去。』 瑞依微微摇头,以抹去覆盖在内心表层的那句话。 「不是……更重要的是,现在真的要快点找到药才行……」 没错。现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得快点去找药才行。瑞依把视线从札克身上移开,站了起来。 「你不要无视我的问题!而且,你自己一个人去,只是送死而已吧。」 「没问题……我有枪。有这个的话……就算遇到医生……」 瑞依拿出收在包包里的枪,紧紧握住它。 看着瑞依这么做,札克的眼神愈发锐利。接着,札克以目前为止最强烈的口气出言挑衅她。 「那么,把那把枪借我看看啊。」 札克低沉的声音令瑞依的身体一颤。她觉得札克看透了一切,心里开始害怕。瑞依将枪抱在胸前,坚决不把枪交给札克。看到她这样,札克感到更加恼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无法理解的事物紧逼着,都快发疯了。 「……喂,给我!」 心里烦躁到了极点——札克如此大喊,硬是抢走瑞依手上的枪。 ▲ ▼ 「——砰。」 札克皱起眉,对瑞依扣下了扳机,以打破这难以抹消的尴尬。 当下札克的心里有种预感,几乎确定这把枪里没有子弹。但他其实并不知道是否正确。不过,他认为到时就再看着办。 结果,只有札克刻意说出口的声音回荡。 正如札克所料,结果是空包弹。 「……唉~射不出子弹啊……我说,你带着没有装子弹的枪要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在回荡于室内的冲击声中,瑞依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僵着身子,就像变成人偶一般,无法动弹。 札克看穿我的谎言,然后揭穿了——瑞依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啊~该死!你这样不就只是想去送死而已吗……!你真的想要被我杀掉吗!」 听到札克滔滔不绝地说着,瑞依像是机器短路了似的沉默不语。 「可是你又对我的死活那么拼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在想什么?」 札克对沉默的瑞依继续提问。 ——难道至今的所有行动,都不只是为了那份约定跟她说的神吗? 札克是这么想着,一路跟瑞依一起走到这里的。 既然只是想被我杀掉,那对我抱持着担心之类的根本令人笑不出来的感情,不是很奇怪吗—— ▲ ▼ 瑞依在仿佛被黑暗包复的感受中,回想札克在两人会合之后,看起来比以往更加烦躁的模样。瑞依隐约能理解札克感到烦躁的理由。一定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份对札克的担忧导致的。这份感情对札克来说,应该感觉很不舒服吧。 但是瑞依不懂札克为什么会这么生气。而且,如果光是担心就会让札克不高兴,那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资格帮助札克吧。 (大家都会变得不幸……) 瑞依的蓝色眼瞳像蒙上了一层雾般混浊。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对于札克比平时认真的话语,瑞依紧闭起双眼。 ——……我……想从札克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我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内心像被搅乱般疼痛。她第一次有这样的疑问。 瑞依的心里确实有想从札克身上寻求某种事物的想法,但她不想察觉这个想法。要是察觉到这个想法并说出口,她觉得到目前为止建立的一切都会轻易破灭,感到很害怕。 所以瑞依不想得知这个疑问的答案。 「……因为札克……向神发过誓。」 沉默过后,瑞依这才终于开口,静静地如此回答。 在b4被艾迪逼近时,札克打破了隔开两人的墙壁,同时喊出神的名字。从那一瞬间开始,札克的存在就成了瑞依的一切。 ▲ ▼ 「到头来还是那样吗……」 但札克听到瑞依的回答后叹了口气,一脸失望。 「面对一个怪物,你还能对那种事情那么深信不疑吗?」 随后,札克傻眼地如此说道。 「……札克不会说谎,对吧?」 瑞依开口问。她的声音会有些颤抖,因为她对于札克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而感到不安。 「是啊,没错,那个誓言不是在说谎。」 「那……」 札克这段话令瑞依稍微松了口气。但也只有片刻。 「不过,神那种东西——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 铃。札克如此断言的瞬间,瑞依的耳朵深处响起和来到这里时一样的尖锐铃声。 ——这世上……没有神……? 「……不对。」 瑞依小声,但非常清晰地这么说。那一天,在只有异常巨大的满月光芒照亮的室内,昏暗中摆着一本书。在阅读那本书以前,瑞依生活的世界极为扭曲。就宛如没有经过调音的钢琴所演奏的可怕曲调。 但是……自从遇见了神,瑞依生活的世界就开始奏出正确的旋律。然而,要是没有神……——一这么想,瑞依的心里就涌上一阵恐惧,仿佛整个世界会发出轰隆巨响,从她的脚下开始逐渐崩坏。 「啊……?」 札克疑惑地看着心慌至极的瑞依。而瑞依犹如快要失去一切的人,微微地颤抖着。 「神不存在的话……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泄漏出一句句简短的话语,瑞依慌张至极。不过,在短暂沉默以后,她勉强压抑住情绪开口。瑞依有件事情必须告诉札克。 「可是……札克的誓言不只是因为你对神发誓……如果有人对神立下一样的誓言,是不行的……」 瑞依的语气认真又拼命,却语带颤抖。札克面色严肃地看着瑞依。 「那么,是为什么?」 (一定要让札克杀我的理由……) 「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不起……」 瑞依断断续续地说道。 遇见神,世界开始正确地演奏出来的那一天,瑞依得知了两件事:自己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以及虽然如此,却不能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 但她还是不了解。为什么杀自己的人非得是札克不可?那本书上没有写到这件事。 瑞依很困惑。就像札克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让其他人杀掉瑞依一样,瑞依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么只想让札克杀死她。 不过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就是札克不加以否定或肯定,将她视为一般人。对瑞依来说,这是第一个惊讶之处。 (这就是我想被他杀死的理由……?) 瑞依直视着札克那双看着自己的细长双眼。札克总是不虚饰自己,瑞依隐约对这样的札克感到羡慕。 ▲ ▼ ——也就是说,这家伙可能什么都没搞懂。 瑞依到头来还是仿佛只会说那句话一样,把跟自己的约定挂在嘴边,这让札克更加失望了。因为这代表搅乱自己内心的人,以札克的角度来说是个无法理解的空虚存在。 「搞什么啊……你真的是……」 札克突然觉得自己像笨蛋一样,无力地这么说。 他甚至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在瑞依开口说要帮忙缝伤口时那么害怕。不过仔细想想,瑞依一直都不正常。虽然聪明,却少根筋,情感起伏也不像一般人。 现在映照在札克眼中的瑞依,是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他提不起劲责备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小鬼头。 (唉,算了——) 札克轻叹一口气。他最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去找药了。出于无奈,只好在这边等瑞依。就随她去吧。要是死了,可是得不偿失。 (……结果,还是这家伙说的对啊。) 札克开始感到有点不甘心。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心情会很不舒畅。 「——给我笑!」 于是札克对瑞依如此说道。 「……咦?可是现在……我不知道笑不笑得出来……」 这个指示实在太过突然。 目前札克受了重伤,瑞依没有自信能够顺利笑出来。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瑞依不知所措地看向札克。 「我知道你很不会笑啦!别管那么多了,给我笑!」 但札克这么大声说着。 (……笑……) 瑞依完全不懂为什么非得要在这时候笑。不过札克的神情相当认真。 札克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感到不爽时就生气,想笑时就笑,而想杀人的时候,大概也会去杀人。 ——札克为什么能够这么贯彻自己的本色呢…… 瑞依面向札克,注视着绷带空隙间的澄澈眼瞳。毫无虚假的锐利眼神。瑞依看着映照在那双眼里的自己,忽然莫名有种自己笑得出来的自信。 瑞依轻吐一口气后,在下一秒对札克露出微笑。 (……那是什么表情啊。) 映入札克眼帘的瑞依,却是挂着无法看出究竟在哭还是在笑的笨拙表情。札克不禁感到傻眼。 不过——她的本意应该是想露出笑容吧。 虽然她的笑容依然不像样,但也变得比较有人味了。可是这样的表情,不足以让札克对她萌生杀意。 但很神奇的是——看着瑞依又笨拙又蠢的笑容,札克的内心就稍微平静了下来。 札克的身体变得无力,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睡意跟疲劳感。他呼一口气,半瘫倒地当场躺下。 已经连想事情都觉得累了。就算想了,也不能动。札克缓缓闭上双眼。 「……我在这里睡觉,你就看你要去做什么吧。」 ▲ ▼ 瑞依被突然倒下来,就马上打算睡觉的札克吓呆了。看到札克连藏在绷带底下也看得出来很憔悴的表情,瑞依察觉到真的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几乎无法继续保持平静。她感觉心底涌上一股无法说是焦躁还是恐惧的情感。 (快点……赶快去找药吧……) 又要跟札克分隔两地了。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个选择。瑞依下定决心,站起身。 「喂。」 她站起身的瞬间,札克挤出力气抓住瑞依的手。瑞依感受着札克逐渐失温的手,回头望向他。 「怎么了……?」 「把这个带去……虽然……我不认为你……会用……就是了。」 札克声音沙哑地说着,把小刀交给瑞依。那是瑞依下去b6时,在札克房间里找到的小刀。也说不上是代替不能去的自己——但总比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却没有武器好。 「……嗯。」 瑞依静静收下后,直盯着小刀。小刀的刀刃虽然很脏,刀尖却闪着锐利的光芒。 这是札克很珍惜的东西—— (他交给我保管了……) 不知为何,这把小刀比刚才握紧它的时候沉重许多。 瑞依没有自信能好好运用这把小刀。她很擅长裁缝,但不怎么接触刀类物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拿着札克的这把小刀,就像拿着护身符一样感到相当安心与踏实。 (札克,再等我一下……) 这次一定要确实拿到药,带回来给札克。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妨碍我。 在彩色玻璃的七彩光芒下,瑞依以锐利的眼神直视走廊尽头。 瑞依感觉得到前方又飘来那股香甜气味,诱引她过去。光是闻到这股气味,就令她觉得晕眩想睡。不过已经没时间犹豫了。瑞依毫不畏惧地直直冲进那股味道中。 ▲ ▼ 现在跟和格雷一起下去b6时不一样了。 光是像这样紧紧握住札克的小刀,瑞依就不可思议地感到很安心。她甚至觉得会突然看到札克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身旁。 (好,走吧——) 瑞依站到下个房间前面,打开沉重的门。一走进房内,脑袋果然开始逐渐朦胧。天花板挑高的狭窄室内,有道像是大间别墅会有的巨大门扉。 被充满周遭的香甜气味薰得快吐出来的瑞依,轻轻伸手碰触那道门。这道门毫不意外地上了锁。这也是那个神父搞的鬼吗……瑞依皱起眉头。 房间的两侧有澄澈的水流流过。乍看之下清澈的水,微微散发出刺激性的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 瑞依看见飘散着刺激性气味的水底有个像开关的东西。说不定是用来开门的开关—— 瑞依窥探进水中。接着,她的发梢稍微浸到了水中,发出「滋」的声音溶解。瑞依惊觉这个现象后,就将脸远离那危险的水。 (这……不是水。) 水中肯定掺着某种烈性药。但要继续前进,应该就只能按下这个开关。她环顾周遭,也没看见其他似乎可以打开门的机关。 (要怎么按开关才好……) 把手伸进水里——不管怎么想都太危险了。手想必会跟头发一样,在转瞬间溶解。如果有什么类似棒子的东西能代替自己的手……瑞依想到这里,就想起握在手上的温热物体。 (或许……把这把小刀放到水里也没问题……) 若是坚固的刀刃,应该不会像手一样溶解掉。 瑞依战战兢兢地把小刀拿近掺有烈性药的水流。 她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做出会伤害到札克珍惜的这把小刀的行为。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小刀。可是除了这把小刀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按下开关的工具。 瑞依吐了口气后,把札克的小刀浸到水里。看来正如她的预料,小刀不会轻易被溶解。 (太好了……) 瑞依就这么用札克的小刀迅速按下开关。下一秒,巨大的门就发出「轰——」彷若地鸣的轰然响声敞开。那听来像男人呻吟的开门声,仿佛在责备瑞依。 这时,在b4时跟札克的对话,忽然在瑞依耳里再次响起。 『那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机关,不过我想请你进入水中,站在开关上面。』 『啊?站到这池水中?我吗?』 那时札克在瑞依的指示下,长时间浸泡在飘着药味的冷水里。 (我把札克当成道具了……?) ——不,不对…… 瑞依轻摇摇头。因为不那么做,就打不开下一扇门。而且现在不是在意那个女人说的话的时候。 ▲ ▼ 瑞依走进敞开的门里,看见眼前的光景,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里是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空间。房间深处矗立着一扇巨大的门。或许不管打开几扇门,都会像把两面镜子相对一样,永远只会通到这个空间——瑞依心里掠过这样的不安。她明明想赶快前进,却似乎不被允许。 (这也是这股香甜气味害的……?) 瑞依失望地碰触门扉。门正如她所料,被牢牢地锁上。但这次在确认之前就猜想到了。因为门前设有一个仿佛在吸引人去拉动的巨大拉杆。 (把这个拉下来……门会打开吗?) 瑞依用双手抓住拉杆。不过拉杆很牢固,不管怎么用力都丝毫未动。 拉杆旁边放着在中途断掉的电线。说不定这是通电后,拉杆就会有所动作的机关。但是瑞依没有工具,要连起这条断掉的电线想必极其困难。若有什么能够转接的东西,那就还有可能通电。 ——能通电的东西…… 瑞依灵机一动,想到的依旧是近在咫尺的物品。 (小刀可以通电……) 瑞依立刻把小刀接在断掉的电线之间。接着,房间内马上就响起火花四散的轰然巨响。 (这样拉杆肯定就有电了。) 瑞依缓缓将手放上拉杆,而刚才那么沉重的拉杆有如幻觉,轻轻松松就拉下来了。同时,门扉也伴随着刚才听来像是男人呻吟的地鸣声打开。 这一刻,瑞依的耳边突然回荡起札克在b3说过的话。 『……你真的……很任性!我可是……快要……死了啊啊啊!』 瑞依想起那时候——她对在电椅强烈电流的折磨下,几乎失去意识的札克,提出了好几个请求。 可是那并不是任性,是为了停下电流,是为了救札克。而且是札克自己不注意才会坐上电椅,并不是瑞依叫他去坐的。 看到门打开以后,瑞依马上从电线之间拿起小刀。一拿起来,瑞依的心脏就猛烈一跳。她确认小刀的状况,就看到刀柄因为通电而有些熔解了。 (……可是,用上这把小刀,也是为了救札克……)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瑞依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这么心想,紧紧握住有些熔解的刀柄。 ▲ ▼ 就在她通过门扉,走进下个房间的瞬间。 『我说啊,你至少笑一下啦!现在就笑!』 不知道为什么——札克在b3对她吼出的话语,传进了瑞依的耳里。但是瑞依环视了周遭,却四处都没看见札克的身影。 (幻听……?) 脑袋从刚才就一片朦胧。在这种状态下很危险,要保持精神清醒才行——瑞依摇了摇头。 不过,这个房间的气氛真阴森。房间深处的墙上挂着眼熟的大镜子,房里没有其他的路,而且除了镜子以外空无一物。 (怎么办……) 虽然疑惑,瑞依还是朝散发着异样存在感的镜子微笑。连自己都看得出来笑得很笨拙。 『难看死了……你的眼神真的像死人一样。』 瑞依看着镜子里自己无趣的表情,回想起札克的反应。就算尽力试着扬起嘴角,眼神像死人一样也是没辙。 当她这么想时,镜子的另一头传来沉稳的乐声。那曲调很耳熟。 (……镜子另一边有通道……?) 瑞依发现那是管风琴声的同时,也突然察觉到这一点。即使冷静思考,也一定没有除此之外的方法可以继续往前。 打破镜子的方法——……赤手打破应该很困难,身上带着的裁缝用具感觉也派不上用场。 瑞依的手中握着札克的小刀。 ——可是……这是札克很珍惜的小刀。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把这个讬付给我。 「不过,拜托你,让我用它吧……为了继续往前,我需要……用到它……」 瑞依用颤抖的语气低声说完,就用札克的小刀使尽全力刺向镜子。镜子以被刺中的位置为中心,如编织出蜘蛛网般产生裂痕。 瑞依直盯着眼前逐渐碎裂的镜子。 (……好像小刀……刺上小刀一样。) 这一刻,瑞依的眼底浮现札克在b3时的模样。 『……不过——如果那变成了真正的笑容……就棒透了。光是想像杀掉那样的你,我就能露出比任何人都还要灿烂的表情。我甚至可以……自己把自己杀了!』 那时札克这么说完,就砍上了自己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幅光景跟现在镜子里的景象重合在一起。 瑞依突然陷入惊慌。 札克现在会落得站在死亡边缘——是因为他连我要注射的药都打进去了,因为我没办法露出好看的笑容,因为我拜托他杀了我。 『——你果然就是造成这一连串不幸的原因,瑞吉儿?加德纳。』 (是我让札克变得不幸……?) 不对…… ——不对……! 瑞依顺从涌上心头的冲动,拔起镜子上的小刀,再次全力用刀子刺破镜面。 接着,镜子像是忽然失去了生气,发出破裂的声响,下一秒就以像是爆炸的猛烈气势瓦解。四散的碎片跟先前一样,避开了瑞依。而破掉的镜子后头正如瑞依推测,连结着一条通道。 不经意瞄到小刀,她发现上头出现了裂痕。瑞依屏息把小刀收进包包。不晓得为什么,她很害怕看着变成这样的小刀。 而瑞依稍微深呼吸之后,小心翼翼地走进镜中的通道。 通道深处传来犹如引人进入死后世界,雄壮的管风琴乐音。 ▲ ▼ 瑞依走出通道后,抵达遇见格雷的教堂。 从大片彩色玻璃透进来的光芒,照亮了独自演奏起来的管风琴。这层楼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明明是走跟第一次不一样的路,为什么又来到这里了? (搞不懂……) 瑞依在演奏出诡异旋律的管风琴声的环绕下,感到困惑。 教堂里飘荡着跟以往完全不能相比的呛鼻香甜气味。 (头……好晕……) 浓烈的气味令瑞依不禁当场瘫坐在地。 「就算发誓了,你又怎么知道神会选择这份誓言吗?若神的想法与你的愿望有所出入,你会怎么做?」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这道声音,无疑是格雷。 『神那种东西——在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然后,像从香甜气味中溶出一般,札克的话语再次响起,覆盖住瑞依的内心表层。 (……不要……) 瑞依下意识地摀住耳朵。 「……不要!住口!」 ——札克那时候发誓会杀了我。他明明对神发誓了,要是没有神,我……该怎么办…… 瑞依不想相信世上没有神。 「我想被札克杀掉……不想让札克死掉……」 她的内心愿望化作言语,吐露出来。心脏像被人抓住一般疼痛。瑞依不想再做任何思考了。 不,不对——是无法做任何思考了。 其实她一直感到很混乱。从札克说世上没有神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是如此。 但她没能否定札克那时所说的「世上没有神」。 因为是札克这个存在说没有神。 ——可是,如果没有神……那份约定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吗……? 想到这里,瑞依就感到毛骨悚然,光是站着就快昏厥过去。 ——不要……我想遵守那份约定,想实现那份约定。 明明这样的话……还是需要有神的存在。 指尖微微地发抖。瑞依的脸色有些苍白,身陷某种巨大的事物脱离身体的感觉中。但是现在依旧没有时间让瑞依深入思考这件事。 「要去找药才行……」 虽然很晕,瑞依仍奋力站起身。不追上丹尼医生,不请他分一点药品,札克会就那样死去。 但她才抬起头,就看见格雷站在眼前。格雷挂着无畏的笑容,略带讽刺地询问瑞依: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瑞吉儿?加德纳?札克他怎么了?你抛下他了?」 「……才没有!只是因为札克不能动,才会由我来找药!」 瑞依用紧张的口气回应。 「我知道丹尼医生已经来到这层楼,也知道他身上有药……所以……」 「喔,丹尼啊。他现在正在擅自行动。说真的,他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成那样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丹尼带你来这里的呢……」 在剧烈晕眩下,瑞依开始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 「你不说些什么吗?」 格雷用逼迫的眼神盯着不做任何回应的瑞依。 (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想不起来。 瑞依低下头。 为什么她会唯独想不起来到这里的理由?可是……真的有必要想起来吗?就算想起来了,一定也只会让自己感到悲伤。瑞依有这种预感。 「……比起这个,这里没有药吗?丹尼医生拿着药去哪里了?」 瑞依恢复些许锐利的眼神,如此回问。 「丹尼看起来不太对劲。我是有看到他一下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不过,他有些随意过头了,所以我从他那里收走了一些药品。」 瑞依睁大了双眼。 「所以,你知道药在哪里吗?」 「没错。」 「拜托你,我想要拿到药。」 瑞依边说边逼近格雷恳求协助,仰望着格雷那双有如无尽黑暗的深色眼眸。 格雷坏心地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会那么轻易让你拿到手吗,瑞吉儿?加德纳?」 他的讲法极为挑衅。瑞依的蓝色双眼露出锐利光芒,迅速从挂在肩膀的包包拿出札克的小刀,将刀尖对着格雷。 「哦……你要用那双颤抖的手,拿起自己弄坏的札克的小刀指着我吗?」 格雷毫不畏惧瑞依威胁自己的行为,再次出言嘲笑。他这个反应令瑞依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这是札克的小刀……?」 「我当然知道。因为带那孩子来这里的,正是我。」 ——是这个人把札克带来的……? 瑞依丝毫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曾听札克提过这件事。 「……不过,你仔细看看,现在札克遍体鳞伤。他受人诓骗了,被你这个——恶魔给诓骗了。你是个魔女。」 格雷如此断言。一说完,管风琴就开始发出巨响,不断撼动瑞依的脑袋。瑞依忍不住当场倒下。 「……才不是……」 在管风琴大到连教堂窗户似乎都快被震破的巨响中,瑞依挤出声音回答。 但是瑞依还来不及反驳,就被浓烈的香甜气味夺走了意识。 ▲ ▼ 发生什么事了?这股气味到底从何而来?瑞依在混乱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漆黑世界的中央。 (……这里是哪里?) 直到刚才为止,她应该还在教堂才对。 「瑞吉儿,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丹尼是个既聪明又深思熟虑的人。也因此,他是最了解此处的人,也不曾擅自随意行动。」 自己仿佛被之前见过的漆黑画作吞噬,而格雷的声音也在这片黑暗中响起。 ——头被震得好难过,好痛…… 瑞依紧闭着双眼,忍住那股剧痛。 她心想,突然喝太多酒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爸爸总是喝很多酒。瑞依在朦胧的意识中,想起那段不祥记忆的碎片。 「而艾札克又是如何呢?他相当单纯,换句话说,就是非常纯真的人。现在他却在你想被杀死的愿望下遭到残忍对待,落得遭遇到各种不幸。这些,全是因为遇见你而造成的吧?」 ——札克…… 这个名字再次从格雷口中说出的瞬间,瑞依感觉到一阵剧烈头疼,头都快裂开了。 札克落得遭遇到各种不幸,的确是事实。札克的身体虽然受到惨烈折腾,却还是解开了各式机关。但那全是为了继续前进,为了能两个人一起回到地上。会用上札克的小刀,全都是因为要找药。 ——而且他们有立下「约定」。 会变成那样,一切都可以说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所以…… 「我……什么都没做。」 瑞依挤出浑身的力气,在黑暗中清楚地说道。而黑暗中的格雷叹了口气。 「这样啊……我对你很好奇,瑞吉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依旧被黑暗围绕的瑞依,听见空无一物的地方传来格雷的提问。 『是天使,还是恶魔?』 瑞依想起在b7醒来时,墙上写着这么一段文字。啊……那些字句果然全部都是写给我看的。瑞依回想起至今看过的每段文章,静静地领悟事实。 「你不回答吗?我说过这里是神的面前……唉,你果然其实并不相信神。」 格雷的声音倾注而下,对默默不语的瑞依展开追击。 「不,我认为神所说的话,就应该遵守。」 自从看了写着神之话语的书的那一晚,她就不曾改变过这个想法。 「那么,又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为什么…… 格雷的声音跟在b7听见的电脑语音重合在一起。 那时为什么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忘记一切?为什么会待在那种地方?不知道。不想知道。不想回想起来。不想想起任何事情。 瑞依再次沉默。 格雷严肃地道: 「……看来你不是不回答,而是没办法回答。」 瑞依不知为何,说不出半句话。 「瑞吉儿?加德纳,你的内心渴望受神所求,因而满是虚伪……——并且是诓骗我天使们的魔女!」 格雷以蕴含着愤怒的语气对瑞依说。 「……才不是!」 瑞依终于在黑暗中大吼出声,但被黑暗所吸收。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瑞依身陷一种奇妙的感觉中,好似包复着自己的这片黑暗渐渐掀起了波澜。 瑞依抱着无法排解的不适感,凝视持续独自演奏的管风琴。 ——我到底为什么,非得被人像这样逼问? 而且「诓骗我天使们的魔女」是什么意思……瑞依从来没有想得到天使的欲望,也不曾主动希望别人陷入不幸。 至今发生过许多悲伤的事情。 但是——我只是想了结这样的人生…… (仅仅如此!)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断定我是魔女? 瑞依涌出满满怒火,内心却跟自己的眼睛一样,开始变得冰冷。 既然这里是在神的面前,有神的话……我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魔女—— 不久后,管风琴那仿佛响彻地狱的巨响,降于瑞依的耳朵。彷若从地上照射进来的眩眼光芒,照进黑暗中。同时,周遭开始散发出封闭瑞依所有思绪的浓烈香甜气味。那无疑是从格雷身上释放的味道。 瑞依在光线急流中感到晕眩,眼底格外清晰地浮现了格雷露出诡异笑容的侧脸。而在巨响中,格雷强烈的大喊声冲破了瑞依的耳膜。 「那么!现在就对你进行审判吧!」 the witch trial 惊然回神时,瑞依发现有刺眼的聚光灯照着自己。不过她就算仰望高得连接到地上的天花板,依旧不知道光来自何处。 瑞依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站在老旧木纹花色舞台上的证人台。 (这里是……法庭……?) 但是自己究竟要接受什么审判?舞台的周遭有全身都是缝合拼凑起来的数百具红色人偶摆荡着身躯旁听,像是要观望即将开始的这场审判。映入视野中的一切光景都犹如恶梦一般,异常且诡异。 格雷面对着瑞依,严肃地宣告: 「神喜爱清廉之人。」 随后用锐利的眼神瞪着瑞依,语气强烈且像在宣告般地说: 「而现在,你——……有嫌疑是诓骗我天使们的魔女。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接受一次净化。」 瑞依把手放上证人台,静静地反驳。 「我不是魔女。」 格雷伤脑筋地肃然摇头。 「……不,你不是与艾札克立下契约的魔女吗?」 「我跟札克的约定……是对神立下的誓言。」 「哦,你连神都拿来当作挡箭牌啊。」 格雷嘲笑瑞依的回答,高声狂语。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忘记一件事。做决定的并不是你,而是神!」 瑞依小声地反驳。 「才不是。」 「哦……那么,就让我们来试验看看!来,我们开始进行审判吧!」 格雷俯视着受囚的瑞依,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已经料到这场审判的结果,再次高声叫喊。他的声音中充满自信。随着格雷的呼喊,法庭中也响起像是告知夜幕来临的巨大钟声。格雷对着虚无喊道: 「好,有人要替此人作证吗?」 ▲ ▼ 瑞依的左边忽然冒出烟雾,而烟雾在转瞬间消失后,就从其中冒出了一名眼熟的女子。女子以尖锐得像出自快坏掉的喇叭,十分刺耳的声音说: 「嗨~我就是证人哟!」 女子踩着高跟鞋,发出叩叩声响,犹如时装模特儿般轻盈转身,朝观众席抛了抛媚眼,接着继续高声说: 「我要提供证词来告诉大家,这个罪恶深重的罪犯是多么残忍的女人!」 这道响彻舞台,像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让瑞依一脸狐疑。女子那道光是听到,就让脑袋快要裂开的特殊嗓音变得比先前更加夸张。 (可是,那女人应该已经死了……) 没错,那道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应该早在b3就被札克杀死的凯西。但不知为何,她的全身都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紫色。话说回来,瑞依想起跟格雷一起下去b3时,也有遇到全身呈现这种颜色的凯西。她也跟丹尼一样,还活着吗?可是凯西连手都被砍断了,无疑是真的死了。 可是在瑞依的眼中,却看见连应该已经被砍断的双手都呈现紫色的凯西,在舞台上摆出妖艳的动作。她的动作像是傀儡一样,有些不自然。 瑞依被丢进所有事物都不对劲的异常空间里,开始无法辨别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 这时,从天花板传来还没变声的男孩声音。 「等一下啦!」 舞台上再次冒出烟雾。跳啊跳地从烟雾里出现,在舞台上登场的人是艾迪。不过艾迪的身体也跟刚才在b4遇到的时候一样,仿佛长满了青苔,全身都染上绿色。 艾迪用他还残留着少年韵味的纯真嗓音跟凯西对抗,活泼地说: 「我也可以证明很多瑞吉儿的优点喔!」 艾迪的声音莫名地单调,有种玩具人偶在讲话的僵硬感。而艾迪先沉默了一会儿,又用稍稍低沉的声音装出使坏的语调说: 「不过她很顽固,所以我也有点想捉弄她。」 瑞依困惑地盯着像是有声玩具,发出「嘻嘻嘻」单调笑声的艾迪。为什么被自己跟札克一起杀死的楼主,会接连出现在眼前?这段擅自发展,把自己抛在一旁的事态让瑞依有些傻眼。她看向人在法官席的格雷,他则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望着议场。 接着,议场上又响起了既柔和又令人怀念的声音。 「能证明她真面目的人,只有我。」 瑞依忽然感觉背后有股气息的瞬间,她的背后又扬起了大片烟雾。 回过头,就看到丹尼站在眼前。丹尼的脸色相当苍白,没有血色。他的模样简直像个亡灵。 ——可是……奇怪,医生应该跟其他两个人不一样,并没有死。因为我就是追着把药带走的医生,才会来到这里…… 丹尼面带依旧苍白的脸色,温柔地对感到困惑的瑞依露出微笑。 「啊……瑞吉儿,你大可放心!就由我来提供替你辩护的证词吧,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哟。」 如此低语的丹尼,声音跟凯西和艾迪不同,跟以往一样轻柔。动作也不像玩具或人偶一样不自然,有人类的感觉。但瑞依眼中的丹尼和全身偏紫的凯西,以及呈现绿色,犹如遭到腐蚀的艾迪一样,看起来就跟亡灵一样苍白。 丹尼用他装进眼里的塑胶双色眼球,直盯着瑞依。瑞依回望着那双诡异的眼瞳,脑海中想起丹尼替她做心理治疗时的光景。 瑞依是从那起杀人案发生以后,才开始到丹尼那里做心理治疗。瑞依每天都在单调的心理谘商室里,不断回答丹尼提出的疑问。可是——那是因为丹尼询问,瑞依才会说出口。仅此而已。 (医生很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 瑞依一边看着眼前极为苍白的丹尼,一边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丹尼相比。 随后,丹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瑞依投以跟当时如出一辙的微笑。瑞依莫名地对那抹微笑感到战栗,因为她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恐惧。 格雷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态会演变成如此,在议场前满意地环视像这样聚集到舞台上的三个人。 确认三人暂且都说完想说的话后,格雷大声说道: 「嗯……很好。那么,你们就一个个轮流作证吧。由谁先开始?」 ▲ ▼ 凯西抢先举手。 「我!神父大人!请务必由我先开始。」 感觉会削薄耳膜的尖锐嗓音响遍议场。艾迪看着凯西那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大眼,在变成绿色的圆形面具下鼓起脸颊。 「你太贼了!我先啦。」 「抱歉,艾迪,这我办不到。要由我来打头阵!」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没理由当第一个啊!」 「因为说到这女人做的坏事,我可是最大的受害者!我跟从一开始就迷上这女人的你们不一样!」 凯西的话中满是挖苦地反驳,同时以半是轻蔑的恶毒眼神瞪着艾迪与丹尼。 瑞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像是小孩子吵架的情景。她对于这场把她丢在一旁,擅自进行下去的怪异审判感到傻眼,根本提不起劲说话。 「啊~讨厌!你每次都马上变得那么歇斯底里!」 艾迪的这句话,令凯西扬起如猫一般的尖锐眼尾。这时,换丹尼介入了他们。 「我最后一个也无妨。凯西,我很期待你的证言喔。」 丹尼散发出成熟大人的从容,轻拍凯西的肩膀。 p007 「快点。你们决定好由谁作证了吗?」 格雷一脸受不了他们地看着三人对谈,并出言催促。他看起来很习惯这样的光景了。听到格雷这么问,凯西的眼中亮起更加锐利的光芒,伸直了手臂。 「决定好了,神父大人!就由我来当第一个!」 「讨厌~!你真的很任性耶!」 「那么艾迪,我们暂时退下吧。」 丹尼这么说完,艾迪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立刻从瑞依面前消失。格雷看准两人从台上消失后,对凯西下达指示。 「那么,凯萨琳?华德,请你开始作证。」 「好的,就交给我吧。」 凯西像在炫耀胜利似的扬起嘴角一笑。在那对长睫毛影子下的视野里,清楚映照出不安地伫立于围栏中的瑞依。 ▲ ▼ 全身染上紫色的凯西踩响高跟鞋,发出叩叩声响,开始优雅走在舞台上。从她的脚步声中,隐约听得出来像要发泄累积许久的怨气般的粗鲁力道。 凯西一站到舞台中央,就大力踏地,发出高跟鞋的敲击声。接着开始朝着鲜红到显得怪异血腥的观众大喊: 「各位,请好好听我说~!这个恶魔的外表看起来只是乖巧的女孩……但她可是满腹黑心!是个货真价实的——」 这时,凯西突然将手上的鞭子往几乎快打中瑞依脸庞的位置一甩,发出「啪!」的声响,然后高声断言: 「魔女!」 凯西的神情感觉莫名清爽。但是瑞依的反应对凯西来说,却是无趣至极。瑞依对甩到眼前的鞭子前端不为所动,只是显露出她的阴暗情绪,语气平板地低声说: 「……我不是魔女。」 凯西不禁气愤地咬着唇。虽然瑞依没有要挑衅的意思,但凯西看到瑞依一直摆出有些挑衅的态度,忍不住表现出心里的恼火。 「看!还在装蒜!她最擅长一脸满不在乎地说谎了!」 「最擅长说谎」这句话,令瑞依有一瞬间受到了惊吓。不过她马上又恢复平时的冷静沉着,因为瑞依不记得自己说过谎——至少在这女人面前是如此。 此时,传来了木槌快速敲打的响声。格雷介入两人的对话之中。 「嗯……那么,你有证据能够证明瑞吉儿是魔女吗?」 「有,当然有!」 听到格雷的提问,凯西的手指抵着嘴唇微微一笑,用夸张地点头表示肯定。接着有些亢奋地开始述说: 「我在这女人的魔手之下,被剥夺了审判者的地位!那时候,我在高处看着审判的情景。结果,札克不晓得被这女人唆使了什么,竟然动手砍了自己!」 札克动手砍杀自己的光景,瑞依也还记得相当清楚。不过,瑞依也一样对他的自杀行为感到不敢置信,也不想看见那样的光景。瑞依垂下视线,借以阻断在脑海中重现的那幅景象。但凯西的尖锐嗓音毫不留情地在瑞依耳边响起。 「唉……艾札克?佛斯特说起来也是被这女人拔除了獠牙的罪犯啊!因为他的模样实在太丢人了,我一生气,就下去找他们!结果,你们猜这女人面不改色地做了什么好事?」 凯西深吐一口气,猛地瞪大眼睛。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亢奋,犹如发疯了一般喷着口水嘶吼。 「……她开枪射我啊!审判者竟然被罪犯抢先开枪射杀,这没天理啊!她就是个披着乖乖牌罪犯的面具,却狡诈至极的女人!她害我落得……落得……落得那种下场——……她完完全全就是个恶魔!」 瑞依对于从凯西的口中,滔滔不绝地说出的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证言感到有些疑惑,但依然以一贯的面无表情淡然回答: 「……我不记得有抢先你。」 不,瑞依并不是想回嘴。她只是回想自己当初做出的行动罢了。 听到瑞依这么说,凯西愤怒地大叫。 「说什么鬼话啊,你这恶魔!」 下一瞬间,凯西的眼里隐约浮现至今不曾见过的陶醉。 「而且,你知道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吗?那就是……」 瑞依不回答她的提问。而凯西看见瑞依面无表情,就恢复为平时的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吸了口气,扬起那双像是镶进灿烂宝石的大眼,装模作样地说: 「我被你枪杀的时候,竟然觉得很开心!」 凯西一口气说完后,发疯似的嘻嘻大笑。 这幅光景让瑞依哑口无言。这个女人为什么在笑?瑞依试着想像她的心境,但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方面,凯西则是从刚才那股恐怖的亢奋忽然冷却下来,不顾愣住的瑞依,直接以滑稽的语调宣告刑罚。 「总之……这女人无疑就是魔女~!我希望对她施以水刑~!」 这一瞬间,瑞依感觉脚尖碰到了冰冷的液体。看向脚边,有大量的水犹如从海上袭来的海浪,像生物一样不断扭动。瑞依的脑袋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来不及反驳,她所站着的舞台上方就降下了不知来自何处,像雨水一般混浊的水。不到十秒,水位就上升到瑞依的腰部附近。 即使面对如此诡谲的光景,瑞依仍旧莫名地异常冷静。她感觉得到长及腰间的发梢被水弄湿了。但这又怎样?瑞依冷静地观察不断涌进来的水。 「来,痛苦地挣扎吧!拜托你让我感受到比那时候更强烈的兴奋感!」 凯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了舞台边。她跟观望审判过程的红色怪异观众一起弯起嘴角,笑看着瑞依的身体渐渐没入水中的模样。 不过,瑞依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气氛瞬间冻结。 「……你就那么想看我挣扎吗?」 瑞依俯视看起来很愉悦的凯西,对不断扭动的浪潮不感半点畏惧地开口说道。 「啊?」 瑞依超乎自己想像的反应,使凯西难得浮现愣住的神情。而瑞依接着提出的疑问,令她更加茫然。 「你对我有那么大的期望吗?」 脑子有病——瑞依是如此看待提出无理要求的凯西。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不论别人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她都无可奈何。不对,说到底,像自己这种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受人期待。瑞依的本意只是想冷静地询问这件事。 凯西对于太过超乎预料的事态一瞬感到困惑。似乎是瑞依的话实在过于缺乏身为罪犯的自觉,使她无法压抑内心的惊愕。之后凯西像是发现了什么事情,脸上突然燃起强烈的怒火。 但凯西的恼火,却被来自上方的严肃嗓音镇压住。 「到此为止。」 观望整个过程的格雷别有他意地点点头,制止这个场面。他的话语传遍议场的同时,环绕在瑞依身边的大量水流就瞬间从舞台上消失了。 「……神父大人?刑罚还没结束啊!」 凯西仿佛受到父亲责骂的小女孩一样慌张,格雷则以严厉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说: 「实施刑罚的人并不是你,凯萨琳?华德。而且,你对身为魔女之人有何所求?」 听见格雷冷静的指谪,凯西红着脸低下头来。她似乎在为自从遇见瑞依以后,就渐渐迷失审判者身分的自己感到羞耻。 「退下。」 格雷说完,凯西的脚边就冒出烟雾,而她也意外地就这么乖乖离开了。 ▲ ▼ 「接下来是艾德华?曼森,你能替此人作证吗?」 格雷朝着瑞依右边空无一物的空中问道,艾迪就跟刚才现身的时候一样,随着烟雾出现了。 「神父大人,我可以替她作证喔!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的部分,我都说得出来哟。」 艾迪用他跟瑞依差不多娇小的纤细身体一边四处跳动,一边回答。 「那么,开始作证。」 格雷宣告开始的指示,面具下的艾迪露出微笑。接着他就像小丑一样,在议场里四处乱跳,语带兴奋且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证词。 「嗯!呃~瑞吉儿很可爱哟。尤其她的声音,就像小鸟一样,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声音。还有,她跟我有点像哟。像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行动!我会对瑞吉儿一见锺情,就是因为你在做跟我很类似的事情……瑞吉儿,我知道哟。b6的小鸟,是你埋起来的吧?」 说着,艾迪转身面向瑞依。 这一刻,被砍成两半的那只小鸟清楚地重现在瑞依的脑海中。替小鸟治疗好以后,她确实有把它埋进地下。可是,那又怎么了? 「……对。」 瑞依仍旧不带感情地回以肯定。艾迪不管瑞依的反应,再次一边四处乱跳,一边用像在朗诵诗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认为我们一定很意气相投。而且,你说想死……我就觉得我们的愿望很相配。可是瑞吉儿……你有点顽固呢,完全不肯听我讲话。我尝试接近你好几次喔!那些全~部,全~都是为了瑞吉儿!」 艾迪的语气里渐渐蕴含着热度。 「可是,最后还是行不通。我一直忍着痛苦,等你回答yes耶!而且我还在没有开灯的一片漆黑中去接你!可是最后我却被札克砍死,孤伶伶地待在坟墓里面!」 艾迪大声地述说,同时比手画脚,重现被札克杀死时的状况。之后立刻传来一道东西被压烂的声音,是艾迪被突然出现在地上的坟墓压扁了。艾迪在墓碑底下用含糊的声音,让自己的怨言传遍整个议场。 「我虽然喜欢坟墓,可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啊!」 瑞依用冰冷的眼神注视这幅奇妙的光景,开始思考。瑞依不记得自己有主动拜托艾迪做什么事,也不曾希望他做什么。当初艾迪说着要杀掉她并逼近自己时,她也没有想被艾迪杀掉的感觉。 另一方面,被压扁在墓碑底下的艾迪的那番长篇大论,正准备进入尾声。 「不过,我在那时候终于发现我跟瑞吉儿之间最大的差别……我虽然很想要瑞吉儿,但也有好好为瑞吉儿着想,才展开行动……可是,瑞吉儿不一样。」 墓碑忽然消失不见,艾迪再次跳啊跳地对身为法官的格雷主张自己心里的所有想法。 「瑞吉儿做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她自己!」 议场有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但瑞依面不改色。艾迪不顾瑞依冷淡的反应,声音嘹亮地继续说下去。 「很过分吧?自己用甜美的话语怂恿别人杀了她,却全是为了自己!真的太自私了!我完全不懂为什么非得是札克不可。我想啊,这大概,也是瑞吉儿的自私!」 艾迪痛苦地补充说明。 「她无视了所有的幸福。这样的人根本是个魔女吧……?我是这么想的。」 说完所有证言后,艾迪看着瑞依,再度绞尽力气用仍然稚嫩的声音大声地说: 「所以啊,我希望——可以对瑞吉儿处以针刑!一口气掉下去!然后,我这次一定会给你幸福!」 ——下一秒,瑞依在没有任何感觉的状态下,被粗绳子捆住身体,吊上空中。 (怎么回事……?) 瑞依惊讶地缓缓往下看,舞台的地板上不知何时窜出了无数个尖刺。那很像在b3看见的光景,那个札克无法独自通过的针山之路。 假设这条绳子断掉,她掉到了针山之中,这副身躯应该撑不过半秒吧。但瑞依不可思议地不觉得害怕。她甚至觉得,掉下去也无妨。 而且,瑞依对艾迪的话感到相当不悦,甚至无法提起劲做出任何反应。 艾迪说是「为了瑞吉儿」。瑞依无法理解这番话,因为想给予瑞依解脱是艾迪自己的愿望,艾迪的话才真的只是为了他自己。瑞依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 依旧被绳子吊着的瑞依一如以往的面无表情,用冰冷的视线注视着一边乱跳,一边仰望自己的艾迪。 然后,艾迪面具底下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你……你难道在生气?对……对不起,可是,这都是瑞吉儿你不好啊!」 瑞依冷酷的视线令艾迪掩藏不住内心的动摇,慌得不知所措。之后,他哀痛地挤出声音说: 「……你说说话啊。」 但瑞依的蓝色眼眸只是继续冰冷地凝视着艾迪。 ——就凭艾迪,无法实现瑞依的愿望。能实现瑞依愿望的人,并不是艾迪。 但就算这么告诉艾迪,他应该也无法谅解瑞依的想法。想必会像在b4相遇时一样,只会把理想跟愿望强加在瑞依身上。既然如此,告诉他这件事也毫无意义。一想到这里,瑞依就提不起劲做任何回答。 面对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瑞依,艾迪以哀求的语气大喊起来。 「不要不理我啊!」 ▲ ▼ 「到此为止。」 制止住场面的,依旧是格雷。 艾迪惊然回神后,就像小孩子耍赖一样跺脚。 「等一下,瑞吉儿还没回答我半句话啊!」 但格雷就像在管教愚笨的孩子,立刻回绝艾迪的要求。 「你被魔女迷惑心智了,艾德华?曼森。你想接纳魔女的心、惧怕魔女的心,全都显而易见。」 艾迪瞬间沉默不语。 「退下吧。」 在格雷如此宣告的瞬间,被烟雾环绕的艾迪面带着悲伤的神情消失。 不久后,陷入深沉寂静的议场中,响起最后一位证人——丹尼的声音。 「好了,无聊的证词都讲完了吗?」 舞台上冒出烟雾的同时,丹尼也挂着微笑出现在瑞依面前。格雷没有隐去他听见丹尼失礼言论后的不信任感。 「丹尼尔?狄更斯,你有作证的意愿吗?」 丹尼的脸上浮现证人中唯一算是温和的表情,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 「是的,神父大人,当然有。因为没人好好替瑞吉儿作证嘛,必须要由我来好好阐述她的魅力才行。嗳,瑞吉儿,你知道我不会说错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对吧?」 瑞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凝视着丹尼。医生「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他说的没有错。 格雷观察了两人一会儿后,不改面无表情的凶狠神色对丹尼下令。 「那么,开始作证吧。」 于是,最后一段证词就此开始。 ▲ ▼ 「……说真的,要替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作证,真是太蠢了。这同时也代表大家多么不了解瑞吉儿这个人。」 丹尼得意地说着,开始像在教室里绕行的老师一样,慢慢在瑞依的身边走动。丹尼的语调非常温柔,但说出口的话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没错——一切都是从与她相识的心理谘商室开始。那时候,我一直在寻找理想的眼睛……寻找虽然活着,却陷入永恒死亡中的眼睛……当然,真的已经死去的眼睛也可以,但还是会变得混浊。可是结果行不通,一般人的眼睛终究会随着感情跟心情快速变化。由绝望变为希望,由失意变为恶意……虽然就我的工作性质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 丹尼一脸陶醉地作证,述说他开始担任心理医生后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的空虚生活,以及遇见瑞依以后的美好时光。 「就在那时候,我成了负责医治她的医生……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好幸福……世上没有其他这么美又魅惑人心的眼睛了。好比黑暗中寂静的湖水一般湛蓝,这么昏暗的眼睛足以揽走我的心。」 他的说词就像在讲述自己的初恋。但丹尼的话语有些扭曲,因为他总是只对和瑞依眼睛有关的事非常感兴趣。 开始陶醉于述说眼睛的丹尼,令瑞依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场审判本来应该是要决定瑞依是否为魔女。原本瑞依的内心某处微微期待着知晓一切的丹尼,可能会作证表示「瑞吉儿并不是魔女」。但是,丹尼却开始煽情地阐述瑞依的眼睛。这对瑞依来说,就只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被丹尼揭露出来而已。 「……替她做心理治疗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她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既活着,却永远死去的眼睛!」 丹尼违背瑞依的期待,端正脸庞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丑陋,开始发出狂热的吼叫。 「因为她……她的心灵绝对——不正常!因为她是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灵魂!」 「丹尼尔。」 丹尼开始半是疯狂地吼叫,格雷虽然一脸狐疑,但依然用平淡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要他肃静。 「但不就是那样吗!她的灵魂不可能得到救赎!」 但眼神疯狂,突然大吼起来的丹尼没有停下话语。 「因为!」 「丹尼尔!」 格雷再次呼唤丹尼的名字,试图制止他。但是丹尼没有停下满是欢喜的叫喊。 「因为,她的灵魂——」 当格雷的表情中一瞬显露出愤怒时,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人物开口了。议场所有关系人士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声音的主人身上。那个人是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瑞依。 「别再说了。」 先前一直萦绕的狂躁氛围,只因为站在议场正中央的少女短短的一句话,就犹如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满场静寂。 在这阵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异常空间的沉默当中,少女——瑞依的脸色极为苍白。连眨眼都眨不了的她,光是静静地低声说出这段话就用尽了全力。 另一方面,瑞依也第一次被丹尼这个人的存在搅乱了心思。至今她从来没有把丹尼当作伙伴,但也不曾认为他是个威胁。 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瑞依都是老实地回答丹尼的提问。那是因为有人问,瑞依才会回答,仅仅如此。而当时,她也不曾说谎。她不觉得有说谎的必要,也完全没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瑞依在无比焦躁中,还是勉强故作镇静地看向丹尼。 (……丹尼医生很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 ——……没错,他知道我想隐瞒的事情。 可以的话,瑞依不想再听丹尼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丹尼打破沉默,仿佛到刚才为止的疯狂都是幻觉似的,静静地说: 「她的灵魂得不到救赎。」 议场彷若结冻般一片寂静。而丹尼的表情冰冷到令人感到可怕。至少,他以往不曾在瑞依的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丹尼像在告知临死患者事实一般,不显露半点情绪,并以平淡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的灵魂,是属于掠夺者那一方。」 这句话让瑞依一惊,面色苍白地睁大了眼睛。格雷动也不动地从上方观望着她。接着丹尼做出结论,替自己的证词收尾。 「那是毫无慈悲、毫不留情,为了填补无法填满的容器,而持续掠夺的灵魂。」 说完,丹尼忽然神情大变,用前所未见的温柔表情凝视着瑞依。 瑞依那双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双眸,找回了深沉的绝望色彩。丹尼看着她的那双眼,心满意足地对瑞依微微一笑。 「瑞吉儿,啊……你的眼睛好美……我可以继续欣赏你的眼睛吗?」 然后跟刚才的冷酷模样截然不同,满脸幸福地注视着瑞依。 「我们在b5重逢的时候,你的表情很不对劲,而且现在还有些奇怪的意图。不过……不要紧,我说过吧?真正的你——灵魂不该遭到掠夺。」 丹尼说着,就用他那只异常苍白,彷若亡魂的手轻轻触碰瑞依有些濡湿的头发。 「有我在,一切就不会有问题。我们一起活下去吧,好吗?」 丹尼的话语依旧温柔。但他伸出长长的舌头,带着疯狂眼神低语的模样一点也不算正常。 格雷对愈发失控的丹尼显露不悦,大声叫喊。 「丹尼!」 「……这……失礼了。」 听到格雷的叫喊,丹尼立刻恢复神智。应该说,他恢复了冷静。丹尼先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接着缓缓退到舞台后方。 这时映入眼帘的光景,令瑞依不禁愕然。虽然不晓得是不是照明使然,但丹尼原本极为苍白的面色,变回了平时带有明显生气的脸色。 「证人可以退下了。应该也没必要继续听取证词了,因为这是关键性的证词。」 格雷扬起嘴角。 「瑞吉儿,不要紧。有我在,就不会有事。因为你的灵魂不该遭到掠夺。」 丹尼再次这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向舞台边。换人作证时,凯西跟艾迪都像魔术表演一样从舞台上消失。可是丹尼没有消失,而是走到舞台外侧。 瑞依注视着丹尼离开的背影,有些混乱地转头面向格雷。 这一瞬间,格雷的脸上浮现夸耀胜利的表情说: 「——瑞吉儿?加德纳,你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 ▼ 格雷从台上俯视着瑞依,开口说: 「你也听到他们的证词了吧。尤其丹尼的特别容易理解。说到底,最清楚你是什么人的,就是他了。丹尼观察你的时间,确实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久。而丹尼即使道出你的真实样貌,却也没有否定你的存在。他大概很醉心于你这个魔女吧。」 「……那……又不是我的错,是丹尼医生自己要那样的……」 瑞依支支吾吾,像小孩一样这么回答。 她不懂丹尼是抱着什么想法说出那些话。不过她知道那段执着的发言让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 瑞依有点怨恨丹尼。 但瑞依仍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不认为自己是魔女。就算是自己的想法太过自私——他们三人的证词,也等同于是将他们各自的自私想法,强加在瑞依的自私上。这里是这种不讲理的状况也说得通的空间,根本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判决。 「你完全不认为真正自私的,其实是自己吗,瑞吉儿?加德纳?」 格雷仿佛看穿了瑞依的被害者心态,用严肃的神情说道。他看起来也像是因为面对着一个异常存在,所以慌了手脚。 「艾迪的证词说你就是那种人。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完全不把其他事物放在眼里。至于凯西……真可怜……不只受你欺瞒,最终还被你蛊惑了!竟然连高傲的她也变成那副德性……实在太可怕了。」 格雷傻眼地夸张叹了口气,然后直直凝视着瑞依,下达判决。 「你——是个魔女。」 瑞依瞪大她的蓝色双眸,不禁大声叫喊。 「……才不是!」 审判途中,所有人都只讲述自己的心情。而且各楼层楼主对瑞依投注的感情,全都不是瑞依想要的。那些只不过是单方面把自身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所以他们的主张也是乱七八糟。经过那么乱来的审判得出的判决,不可能会正确。 「怎么可能不是。现在你不就无法反驳任何一段证词吗?」 「才不是……」 瑞依轻轻低语。她不是无法反驳,而是就算否定了,也没有人会听进耳里。最后还擅自认定我是怎么样的人。每次都是这样。瑞依的内心几乎快被在脑海中苏醒的过往给压垮。 「谁会相信从魔女口中说出的话。来吧,魔女!你就乖乖受到净化吧!马上开始对魔女处以火刑!」 瑞依的话语仍旧没被听进耳里,格雷如此高声宣告。 瑞依还来不及抵抗,身体就飘上空中,被绑在大十字架上。手脚都被绑在十字架上面,完全无法动弹。耳边响起了火花爆散的劈啪声响。往脚边一看,底下的景色已经不是原先在场的红色人偶,而是地狱般的大片火海。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大喊: 「我不是魔女!」 但她的话语只是在虚空中回荡。好想想办法拆掉夺走手脚自由的戒具——瑞依虽然这么想,但也能轻易料到拆掉以后,自己会掉入火海中。不论怎么做,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会被火烧死。 「……放我离开这里。」 瑞依惧怕着逼近自己的火焰,挤出声音说道。 「哦,听完那些证词,你还说得出这种话啊。你杀死了——『他们』的……天使们的心灵。你把他们的心灵玩弄于掌心之间,并将其夺走……你做的事情真是残忍。」 格雷用沉静,却严厉的语调斥责瑞依。 「而现在——你连艾札克?佛斯特都不会放过对吧?没错,你……打算将他当作祭品,来成就你自己。」 格雷的话中掺杂着对瑞依的厌恶。对格雷来说,瑞依只是个不只欺骗了自己疼爱至今的天使们,还残忍杀死他们的魔女。他的话语里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别那样说……才不是那样。」 不过瑞依自己也不清楚格雷说的哪里不对。瑞依紧闭起双眼,深刻感受到那股不断袭来的不适感。 在黑暗中,热气毫不留情地逼近依旧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身体。火焰发出劈啪声响,火势也愈来愈大。 ——好烫……好烫……! 瑞依暗自为这道难以承受的考验哀叹,微微扭动无法动弹的身躯。 「来,宣告自己就是魔女!吐露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并在神圣的火焰中,将自己献给神吧!」 火焰随着格雷的声音愈来愈近。瑞依受到一阵似乎会让身体逐渐融化的高温侵袭,视野逐渐被火焰的色彩充斥。跟刚才遭受水刑与针刑时不同,一股就快令人昏厥的恐惧袭向瑞依。 瑞依吸进从火焰中扬起的大量烟雾,勉强开口说: 「我不是魔女……而且圣经里面没有写到这种事情……」 第一次接触到圣经以后,瑞依就在月光下热衷地阅读神的话语。全部看完后,她强烈地感受到——我不能继续活在这世上。瑞依在无尽的痛苦中,回想起当时的事情。 「那是当然的,瑞吉儿?加德纳。因为你所说的神,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把神挂在嘴边。」 格雷嘲笑道: 「喔,那是因为……我就是神。」 「……咦?」 这句意外的发言,令瑞依愣得睁大双眼。 「我是站在神的立场上的人——我这个神就存在于这里。」 根本莫名其妙。瑞依在强烈的晕眩中提问。 「那么,意思是你就是神……?」 「对,没错。在这里,我就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那种事……那种事……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瑞依明显慌了。格雷突然表明自己是神,她也无法理解。不对,是不想理解。 在瑞依的心中,神是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这样正好。 我希望神一直是我所想的那样。可是,如果格雷就是神——这意味着瑞依的期望将会瓦解。 「信仰——就是神存在的意义。瑞吉儿,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仰。」 格雷平淡地说道,嘲笑因为迷失神的存在,而陷入错乱中的瑞依。 (……札克也是因为信仰这个神父,才会在这栋大楼里面吗……?) 在瑞依混乱的心里,忽然掠过这个想法。不过,札克说过根本没有神。而且札克说过他只是想杀人,才会来这里。他应该不是在说谎,因为札克不会说谎。 ——因为札克讨厌说谎…… 瑞依的思考已经混乱到了极点。 这一刻,依旧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感觉自己突然往下坠。回过神时,视野已经遭到黑暗吞噬,只有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传进耳里。全身像是遭到火舌戳刺一般疼痛。原来被火烧,是这么痛吗? (……不要,不要……!) 十字架上的瑞依稍微摇动手脚。不过戒具依旧没有松开的感觉。瑞依放松力气,低头委身于十字架。 ▲ ▼ ——没有神?为什么…… 一种无法说是愤怒,也无法说是绝望的感情填满了瑞依的内心。 (我不想要那样……) 没有神是不被允许发生的一件事,瑞依无法允许这个事实存在。那个神父说自己是类似神的存在,但瑞依不可能轻易认同他的话,她无法接受那个神父就是神的现实。 ——因为我……不想被那个神杀掉…… 「可是,世上没有我认为的神……」 瑞依自从跟札克立下约定后就一直在心里描绘的理想,发出轰隆声响并逐渐崩毁。不,已经彻底崩塌了。 这时,瑞依在烈火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有股冰冷的触感。她惊觉后,紧紧握住那冰冷的物体。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明明很冰冷,却只要像这样握紧它,胸口就会涌上某种温热的感觉。 「这一定是……某个人很珍惜……很珍惜的东西……?」 ——就在此时。 「喂,你在干什么啊?」 札克焦躁的声音在瑞依的耳里响起。 札克的身影朦胧地浮现在旺盛的烈火中。那是瑞依总是看在眼里——札克那道走在自己前面的背影。 「再不快点,我要丢下你了。」 但是札克渐渐走远,往火焰的方向离去。那幅景象如同在暗示着札克正在接近死亡,瑞依感到无法承受的恐惧,不禁对那道背影大喊: 「札克,等一下……!——我现在就想起来!」 札克听到那声随时快哭出来的奋力一喊后,回过头来。然后带着拿她没辄的表情走近瑞依,默默用力抓住瑞依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手。 那确切的触感使瑞依朦胧的意识里,唯独突然鲜明地浮现在来到这里前,札克对她说的那段话。 「……喂,把这个带去……虽然……我不认为你……会用……就是了。」 这时,瑞依清楚了解到—— ——这是札克很珍惜……很珍惜的东西…… 在来到到这里前被我用到受损,被我弄坏……即使如此,还是一直守护着我,帮助我的东西…… 「……札克的……小刀……」 察觉这一点的瞬间,小刀在瑞依的手中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 ▼ 原本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身体被抛到空中,往烈火中坠落。但很不可思议。明明从几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却不觉得痛。站在不断摇曳的火焰里也不觉得烫。刚才体会到的深刻痛苦,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札克的小刀绽放出月光般的光芒,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瑞依跨步走在火焰中,然后蹲下身,缓缓拔起札克的小刀。她握紧有些熔掉的刀柄,刀尖就抵上了指腹。 (好痛……) 瑞依闭上眼,体会手指传来的痛楚。刀子碰到的指腹流出鲜红血液,滴落地面。那些鲜血仍带着体温。瑞依吸了口气。 (明明有缺损……却还这么锋利……) 啊……这把小刀好像札克——瑞依紧紧握住小刀。 不论受多少伤,也总是一直待在我身边,帮助我…… 瑞依将小刀抱在怀中,静静闭上眼睛,眼底就浮现出札克得意的表情。札克那时候主动对神发了誓,说会杀了我。 但是……这世上没有神。 格雷毫不留情的言语,扎进了瑞依的内心。 不过,瑞依的脑袋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 既然没有神……——那就只能自己找出神了。而且是永远不会让人迷失的神。 瑞依凝神注视着变得破破烂烂的小刀。有一瞬间,她感受到类似寂寞的情绪。同时,瑞依的手也感觉到冰凉的触感。那确切的冰凉触感令瑞依忽然惊觉,理解了在这层楼发生的所有奇妙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手里这把小刀的冰冷,告诉了她真相—— 突然间,瑞依感到无比放心,无意识地露出微笑。 (……啊……什么嘛……) 「我的神,不就在这里吗?」 瑞依仿佛找回了遗失的事物,安心地如此低语。没错——我的神,其实就近在身边。若是这个神,我一定不会再迷惘,也不会再犯错,而且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瑞依的眼神变得凛然,架起札克的小刀。 这一刻,围绕着瑞依的熊熊烈火在转瞬间全数熄灭。 ▲ ▼ 「你为什么清醒过来了……?」 格雷慌张地叫喊。 那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消失后,周遭的环境就彻底变回原本的教堂。看见眼神稍稍冰冷的瑞依,格雷吓得倒退一步。 ——无疑是个魔女的瑞依,不可能从那个魔女审判的世界中清醒过来。格雷的预测太过乐观了。 「这层楼发生的所有怪事都是幻觉……是你刻意让我的内心看到那些事情……」 瑞依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有些自豪地说: 「是我的神,让我清醒过来了。」 瑞依举着札克那把已经变得破烂的小刀,上头闪过一道光芒。见瑞依带着一股强烈的意念,格雷也领悟了一切。随后他失望地深吐一口气。 「……唉,看来没能净化你心里的魔女啊。」 但格雷的话语已经不再撼动瑞依的心。她感受着身体涌出的力量,紧握住小刀,挺起胸膛断言。 「我并不是魔女,因为我根本没和他人订下契约。但是我有个誓言,是我的神给我的誓言。」 「这样啊……你这个魔女,最后决定这么想是吧。」 格雷满脸动摇地说。他的语调藏不住失望。 「即使那份誓言是错误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你也无所谓是吧……」 格雷的嘴角垮了下来,对于瑞依从幻想世界中清醒过来感到不甘。现在瑞依的内心,想必正被她自己产生的强烈意念束缚着,足以打破幻想世界——格雷对此了若指掌。 不过,格雷的话语已经伤害不了瑞依的心了。因为假的神所说的话,根本没必要听进耳里。 瑞依的眼神冰冷,双手更用力地握紧小刀,将刀尖朝向格雷的左胸。 「嗳,现在更重要的是……」 瑞依依旧用刀指着格雷,静静地说: 「快点把药给我。」 p008 毫不犹豫地用刀指着自己的这名少女,眼里带着一些豁出去的冷酷,这让格雷不寒而栗。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轻易折断的纤细手中,握着的小刀没有丝毫动摇。 他深刻地感受到瑞依在随时都可能遭到毒手的状况下,仍然不惜威胁自己也要替札克拿到药的猛烈气魄。 但这幅光景实在太过异常。 「……只爱己身的可悲魔女啊……」 格雷仰望天上,然后慢慢走到摆设在教堂左侧的高大书柜前,像是不敌瑞依的气魄般说: 「……跟我来,药在这里面。」 ▲ ▼ 「那么,你走前面。」 瑞依用刀指着格雷,站在他背后面带凛然神情,如此催促。 「为何?」 「因为札克现在在睡觉。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瑞依用彷若复着一层冰的冰冷眼神望着格雷。 「……这样啊。」 背对着瑞依的格雷傻眼地笑了出来,之后用手操作某种东西,书柜就发出「轰——」的声音往旁边滑动。 宛如自动门敞开的书柜后头,连接着另一个房间。里面跟教堂和等着瑞依回去的札克待着的那条回廊一样,有一整排像是窗户的七彩彩色玻璃,色彩缤纷的光芒照进房间。 瑞依虽然依旧怀疑这次是否真的能拿到药,但还是快步跟在格雷背后。 「……这个柜子里有药。」 格雷在一个柜子前停下脚步。里头摆着消毒水、止血剂、造血剂等药品。 看到这些药,瑞依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啊……拿到药了,可以帮上札克了。 瑞依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不过,总觉得拿药的这段过程,真的是非常长远的一段路。瑞依对于终于找到药一事松了口气,同时把那些药品全放进包包里。 「……谢谢,我要回去札克那里了。」 瑞依用仿佛不再需要格雷的平淡语调对格雷这么说,然后转身背对他。必须尽早回到札克那里才行。不,不对。瑞依是想要回到札克的身边。随后,格雷以心慌的语气从瑞依背后问: 「慢着!你不杀我吗?」 瑞依一脸茫然。她似乎不懂格雷这么问的意图何在。 「……为什么要杀你?」 被这么问的格雷疑惑地开始说明。 「你信仰了新的神对吧?神祇的复数存在会产生纷争,而且——你应该是个毫无慈悲的人才对。」 他的语气像是知晓瑞依的所有过往。察觉这一点的瑞依仍开口问: 「你打算妨碍我吗?」 格雷陷入短暂的沉默。说不定没必要阻挠她。不,应该没必要,因为审判已经结束了。 瑞依对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格雷冷淡地说: 「你没有要妨碍我,就没必要杀你。因为……我不需要你。」 而且,现在也没有多余时间杀人了——瑞依不会刻意去杀不再需要的对象。 但奇妙的是,格雷听到瑞依的这番话,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嘲笑。 「……这样啊。那么,最后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吧。神这种存在,都很讨厌骗子跟污秽的事物。」 格雷的表情已经彻底变回原本那副严肃的模样。 「不过,这也得要你说的神真的是神,才会是如此。瑞吉儿?加德纳……再不久就会露出马脚了。」 瑞依看了格雷一眼,不做任何回答,并像个收到毫无兴趣的礼物的少女转过身,跑向札克身边。 (札克……等着我。) 药瓶在她肩上背着的包包里相互碰撞,发出铿鎯声响。那是无可取代,而且令人开心的声音。再也没有闻到那股香甜气味了。回到札克身边的路上,也没见到那面破掉的镜子及巨大的门。甚至连那些东西所在的房间都消失了。那些果然全是那股香甜气味——格雷让她看见的幻觉。 ▲ ▼ 这是第几次回到札克身边了?瑞依曾多次回到札克的身边,而每次回到他的身边,瑞依都会陷入绝望。可是这次不一样。瑞依的掌心里,紧握着能够救治札克的药。 在有着一整排美丽彩色玻璃的回廊里,瑞依看到札克脸色极为苍白地躺在地上。 「札克……?」 瑞依为他憔悴至极的模样感到不安,缓缓靠近他。札克还有微弱的呼吸,正在睡觉。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痛苦,变得面无表情。 即使如此,瑞依仍然为札克还活着的事实感到无比放心。 避免伤口化脓,先抹点药吧。瑞依如此心想,就轻轻地掀起札克的衣服。为了把药抹在腹部上,她拆开被血渗到软烂的绷带,就看见札克的皮肤上留着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 (……这些烧伤的疤痕……是原本就有的吧……) ——这么说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烧伤是怎么来的。 瑞依对于自己不知道札克遭到烧伤的原因莫名地感到失落,可是至今都不曾对此感到疑惑。札克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呢……瑞依神情严肃地盯着烧伤疤痕,把药抹在渗出血的伤口上。伤口虽然很大,但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再把伤口缝好,用在札克房间里找到的绷带包扎一下,大概就能恢复了……) 瑞依放下心的同时,也从包包里拿出用惯了的裁缝用具。在札克睡着的时候缝,应该能顺利缝合。要是札克醒来,他一定不会静静地待着给瑞依缝伤口。 但是这时,感觉到腹部不太对劲的札克醒来了。一看,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掀了起来。 「……啊?」 札克发出睡昏头的声音。由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袋稍微清醒了点,身体好像也比较没那么痛了。 「札克!你醒了吗?」 瑞依的语调难得听起来很开心。 「……嗯……是说……你在干嘛啊……」 「我拿药过来了,正在帮你抹药。」 瑞依仰望着札克回答。 「……你竟然平安无事喔。」 札克粗鲁地说。 「……嗯。」 之后,两人确认起彼此的存在,相互凝视了好一阵子。看到瑞依回来,札克松了口气。不过札克眼里的瑞依,看起来似乎并非完全没事。 「……嗯什么嗯啊,你这不是全身都是伤吗……」 瑞依看向自己的身体。虽然审判时的烧伤跟伤痕是消失了,但全身上下却都是新的伤口。她太专注在寻找药了,丝毫没有发现。大概是被蛇追和跌倒的时候,不知不觉被一直握在手上的小刀划伤的吧。 「是说,你有遇到丹尼吗?你怎么把药拿来的?」 「我没有遇到丹尼医生……不过药是这层楼的神父大人给我的。」 瑞依拿起装着止血剂的瓶子说道。而札克的脑海中浮现格雷的脸。 「……是那家伙啊。」 札克咂舌一声,下意识想要起身。瑞依立刻伸手阻止他轻率的举动。 「啊……你不可以乱动。」 「……也是,这样伤口又会裂开。」 札克觉得自己很没用,不禁叹气。他又坐回原位。虽然疼痛开始减缓了,但是伤口没有愈合,还是不能随便乱动。 「我把你的伤口缝起来,我很擅长裁缝。」 瑞依从包包里拿出裁缝用具,从中取出针线。但札克用力挥开瑞依的手。 「住手,我自己来。」 「札克你也很会裁缝吗?」 瑞依这么一问,札克就一脸疑惑。他不曾做过裁缝。当然,他的手也不算巧。虽然说要自己缝,但他现在的意识朦胧,连能不能顺利把线穿过针都是个问题。 「怎么可能会啊……」 「那么……还是我来缝吧。而且,我想缝你的肚子。」 瑞依直直凝视着札克说道。 「……那就随你便吧。觉得恶心我也不管喔。」 老实说,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缝伤口了。札克半是放弃地说。 札克不懂。为什么瑞依不惜弄得遍体鳞伤,也要救他?但他自己也一样。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杀瑞依。不过会冒出想杀人的感情,或许根本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以往他想杀人也没有任何理由。 「嗯。你等我,我要剪线。」 瑞依把拿出来的红线绕在手上,拉出她需要的长度。当她的手进入札克视野里的瞬间,札克立刻用力抓住瑞依的手。因为他看见瑞依白皙的手上有无数道擦伤,以及细小的烧烫伤痕迹。 「……你整只手都是伤耶。」 「嗯……不过没关系,这些伤不会痛。」 瑞依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她不在意自己的状况。比起自己,她更高兴感受到札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稍微恢复了温暖。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碰到我血肉模糊的肚子,竟然也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么弱小的你能拿药回来……关于这件事,我就夸奖你一下吧。不过……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我说瑞依,你到底为什么要卖力成这样?」 札克如此逼问瑞依,看向她的脸。瑞依微微低下头。 ——为什么……要卖力成这样……理由当然只有一个。 (可是,这件事可以说出口吗……) 瑞依一边犹豫该不该说出口,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感觉要是把真正重要的那件事说出口会惹札克生气,如果还被他加以否定,那可能一切都会到此为止,所以瑞依有点害怕说出口。 「嗳,我可以用跟你借的小刀切断线吗?这把小刀很锋利。」 瑞依转换话题想敷衍了事,对此札克忍不住感到火大。 「喂!再怎么说我也不会这样被你敷衍过去好不好!给我回答……」 札克大声说道,抓住瑞依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在瑞依回答之前,札克不打算放开她。瑞依死了心似的吐出一口气。她的气息在寒冷的走廊中变成了白雾。 她有些困惑是否该说出口,但想告诉札克的心情胜过了困惑。 「……因为,你……是我的神。」 ▲ ▼ 出乎预料的回答使札克讶异得张大了嘴,不禁松开抓住瑞依肩膀的手。盯着自己的瑞依跟以往一样面无表情,但她的表情不像带有虚伪。 ——……她说……神? 「你……你这家伙,说那什么恶心的话啊!」 难以忍受的厌恶感害得札克的声音变得尖锐。札克一直以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理解瑞依的话。但是唯有这句话,他实在无法理解。感觉要是深入思考这句话会觉得更恶心,头就开始痛了起来—— 这时,札克忽然瞄到变得比原本更破烂的小刀。 「是说,我的小刀……」 这次换札克有些畏缩地转移话题。 「……啊,这个被我不小心弄出一点缺口了。真的很对不起……可是,这把小刀真的很锋利,帮了我很多忙喔。」 我的神——明明刚才还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在夸奖小刀时,表情却散发着平凡十三岁少女的感觉。 「啊?你做了些什么啊!」 札克反射性地如此责骂,不过也突然不再感到恶心了。虽然无法理解她说的神,但被这样称赞也不坏。而且,既然这把刀有派上用场,总比只是单纯带着它有价值多了。 「……唉,是无所谓啦。」 札克抓了抓后脑勺。 「嗯……谢谢你。」 看着他这样的瑞依感到放心,同时语气柔和地这么说,然后用小刀切断线。自从跟札克借小刀以来,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正常的方式使用小刀。瑞依俐落地把线穿过细针。 「差不多该好好缝合伤口了。札克,你暂时不要动。」 接着,札克还来不及拒绝,瑞依就把针抵上札克的伤口。 ▲ ▼ ——神吗…… 瑞依穿针引线的途中,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仍在札克的脑海里回荡。札克没办法不对那段话感到不适。自己当然不是什么神,被人认为是神很不舒服。 「别那样说我。」——要说出这句话很简单。 可是,札克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被人当作神很不舒服。但如果现在跟她说——札克看着眼前拼了命想救自己的瑞依,觉得她很孩子气。 瑞依光用神这个词就让看着她的札克乱了心思,所以现在就先顺着她的意也无妨—— 札克开始这么想着。 瑞依手拿针刺上来的瞬间,札克的身体窜过彷若电流的疼痛。 「痛……!」 札克忍不住出声。 「喂,你这混帐!很痛耶!白痴!」 「会痛吗?」 札克像是一般人的反应让瑞依呆愣住,一脸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啊!」 「我以为你应该不会觉得怎么样。」 「你白痴喔!我又不是被虐狂!搞屁啊……要说我是神的话,动手就给我小心点!」 明明我因为被你说是神而感到困惑,这家伙是怎样啊。看到瑞依丝毫不顾他的感受,札克不禁怒骂。 ——神…… 「嗯,我知道了……!」 听札克这么说,瑞依一表喜悦的心情,用力点头。 「……我问你,札克。」 「干嘛啦?」 「这些烧伤……会痛吗?」 为了缝伤口而拆掉的绷带底下,有着像才刚受伤不久,光看就觉得很痛的烧伤疤痕。瑞依小心翼翼地碰触疤痕。 「……啊?这个……已经不会痛了啦。」 应该说,只是碰一下不会有什么感觉。札克连现在瑞依碰到他都不知道,皮肤似乎已经变得很厚了。 「这样啊……那我继续缝喔。」 瑞依用至今最小心仔细的态度,用线缝起札克在遭到凯西射击后,自行下重手砍伤的腹部。话说回来,她平常都是缝人偶,这还是第一次帮活人缝合。 「……搞定以后,我们马上就走喔。」 札克忍着不时传来的刺痛低语。要说不痛是骗人的,但如果一直吵说很痛,就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很丢人。而且跟电椅和毒气室比起来,这只要习惯就不算痛了。 「嗯,马上就好。」 再加上,札克看着伤口借由瑞依的小手,渐渐整齐缝合的模样也看得有点入神。 ▲ ▼ 「嗳,札克你……还想要离开这里吗?」 缝完伤口后,两人正在前往大教堂的路上,瑞依抬头看向走在旁边的札克。她拿着小刀的时候也想过——为什么札克在身边,她就那么安心呢?瑞依仰望札克的脸,跟平常一样点点头。 「啊?别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啦。不想出去的话,我怎么可能这么拼命啊。」 札克不禁为这个提问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样啊,那就好。」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话先说在前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说谎!」 听到这段话,瑞依忽然低下头。 ——……说谎……是吗…… 札克讨厌说谎。这是瑞依唯一对札克有确切了解的一点。 (可是……我却……) 瑞依的内心开始掀起波澜。她轻按住胸口。 不久后,两人抵达了大教堂。已经四处都不见格雷的身影了。札克一脸悠哉地仰望教堂里挑高的天花板,那看起来就像高到通往地上。 「……这教堂还真大……」 (札克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不过,格雷说过是他带札克来这里的。 (不懂这栋大楼的结构……) 瑞依感到疑惑,跟札克一样认真注视着一直延续到天花板的彩色玻璃。这么气派的教堂竟然是在大楼里,实在很不可思议。 札克对像在沉思又或是看得出神,抬头看着天花板的瑞依说: 「……是说啊,真亏那家伙会给你药耶。」 「从他那边拿到药其实挺辛苦的。不过……」 瑞依回想起魔女审判的整个过程,说出自从遇见格雷以后就一直抱有的想法。 「我想那个人大概……很宠你……」 札克突然大感作呕。他不懂自己是对什么感到恶心,但有人对自己说这种不常听到的话,心里就有种不知名的情感涌上来,忍不住想吐。 「札克,你不要又吐出来喔……!」 瑞依不知所措地观望札克的状况。 「少啰嗦,还不是因为你说那种恶心话!」 札克皱起眉头这么说,勉强咽下涌上的不适感。 ▲ ▼ 从跟格雷拿药的地方再往里面走,就找到了前往b1的电梯,甚至轻松到有点扫兴。电梯跟先前的各个楼层不同,没有类似机关的东西,看起来只要拉动打开门的把手,就能立刻搭上电梯。 「接下来是b1啊……」 看见b1的标示,札克感慨地说道。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但他确实感受到已经逐渐接近地面了。 电梯门右边标着b1的橘色按钮不断闪烁,感觉随时会熄灭。札克按下按钮后,像是在表达再继续相互追究也只是浪费时间一般,独自快步走进电梯里。 「……嗯。」 虽然点头回应,瑞依却迟迟无法踏出脚步。不知为何,她很害怕搭上这辆电梯,怕得脚都动不了。明明想赶快到地上,让札克杀掉自己,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本能性地拒绝上去b1。 「喂,快点啦。」 电梯内传来札克焦躁的声音。 「嗯……」 瑞依带着不安的坏预感,跟着札克一起搭上昏暗的电梯。 ▲ ▼ 「……嗳,札克,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电梯里飘散着至今不曾有过的安稳氛围。这时,瑞依开口询问。 「『可不可以问』是怎样?你不问,我怎么知道。」 札克轻敲瑞依的头。这家伙总是这样,老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说的也是……你的烧伤是怎么来的?」 瑞依间隔一小段空档后问。拆下绷带的时候,她看到札克的腹部上留着惨痛的烧伤疤痕。自从看到疤痕的那一刻起,瑞依就很在意他的烧伤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弄伤的。不,不对。瑞依其实是想知道——札克的过去。 「……你知道这个要干嘛?」 「也没干嘛……我只是对你很好奇。」 瑞依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札克如此好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开口问他。 (可是,我好想知道……我想知道跟札克有关的事情。) 瑞依直直仰望着札克。瑞依的眼神跟当初在b4看了履历表后,说出「没什么大不了」这句话时的她截然不同。 「……这件事一点也不有趣喔。」 札克叹着气说。他觉得既然瑞依都如此赌命救自己了,既然她想知道,就得告诉她。 「嗯,不有趣也没关系。」 瑞依如此说道。她不是想听有趣的话题,只是莫名地想更深入了解札克。 札克将视线从瑞依身上移开,闭上眼一会儿后,让过去记忆中的自己显现在眼底。当时还很年幼,所以并不是所有场面都清楚地记得,但他不会忘记。 「……我还是小鬼头的时候,被待在家里的男人用火烧了。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应该是生下我的那女人……带回家的男人吧。」 札克像是输给了瑞依的毅力,开始低声说起往事。母亲跟那个男人的长相都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唯一能清楚想起来的,是自己曾觉得他们是差劲透顶的大人。 「火……?」 瑞依瞪大了双眼。审判中遭受火刑的记忆在脑海里苏醒。同时,也莫名感觉到皮肤又开始烫了起来。 「嗯,我记得的,顶多就是曾把他的肉咬下来吧。那男人大概想杀了我,不过很可惜,我好像一直死不了,他大概吓得魂快飞了吧……?最后,生下我的那女人用布把我包起来……然后付钱把我丢到一间烂到不行的孤儿院。」 说完,札克半自嘲地笑了出来。 ——那段记忆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令人反胃。札克至今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段往事。 (我为什么要说这件事啊……) 就算不说,应该也不会被她责备,也没义务要告诉她。可是很不可思议地,札克并不后悔对瑞依说这件事。 「……这样啊。」 「就是这样。怎么样,满意了吗?」 难得告诉她了,瑞依看起来却爱理不理的,使札克有些不满地这么说,并抓了抓鼻子。 「……嗯。」 瑞依冷淡地点点头。 「干嘛啊,很有趣吗?」 「不,没有很有趣。」 瑞依微歪着头老实回答。那段回忆的任何一个段落,对瑞依来说都不是件有趣的往事。瑞依并非想听有趣的话题,只是想多加了解而已。 但札克不禁对瑞依的反应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 「不过,我能知道你的烧伤是怎么来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更了解你。所以,我很高兴能听你讲这些……」 瑞依仰望向满脸不信任的札克,只用嘴角勾起小小的微笑。瑞依出乎意料的发言让札克一脸惊讶。 「你是认真的吗……?」 「……嗯。」 「……是喔,那你能听我讲这些真是太好了呢……」 为什么想了解我?完全搞不懂。但既然她很高兴能知道这些,那说出来也值得了。札克虽然思绪很混乱,心情却也平稳了一些。 ▲ ▼ 得知了札克的往事——瑞依的心里有一股异常的满足感。而如今得知了札克过往,她忽然觉得也得要说说自己的事情,便开口搭话。 「……嗯。嗳,札克。」 「……啊?」 「那个,其实……我……」 「怎样?」 「我…………」 可是,瑞依突然变得很害怕。 ——我……打算跟他说什么? ——明明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札克讨厌。 指尖开始微微颤抖。心脏就像那一晚目击到杀人案现场时一样,激烈跳动到生疼。 「没事……」 瑞依低下头,含糊其词。 「啊?哪有这样的啊!」 札克不禁焦躁地说道。要说他对瑞依一无所知也不为过,要说他不在意瑞依的过去,也是骗人的。而且,他都老实说出自己的过往了,多少知道瑞依的一些来历也没关系吧。 「你本来想说什么啊?」 「……对不起,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 瑞依支吾其词,害札克明显坏了心情。不过冷静想想,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出口。当然,她没有忘记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要是能忘记,那该有多好。如果可以不想起任何事情,就被札克杀掉…… 瑞依阖上眼皮一会儿,逃避一切。札克没有发现到瑞依的表情变化,轻敲上她的头。 「搞什么啊!给我振作点!我们还有一层楼要走,别昏头了!」 札克一如往常的吼声在电梯里回荡。 「嗯……我没事。」 瑞依模糊了一双蓝色眼瞳的视线焦点,往脚边看去,无力地点点头。 前往b1的电梯开始移动。随着电梯上升,瑞依就感觉自己被恐怖的过往渐渐吞噬。 (……说不出口。) ——再也没办法对札克……说出真相了。 因为札克讨厌骗子,神讨厌污秽的人。 过往犹如走马灯,显现在瑞依眼里。 ——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的手其实沾满了污秽,还一直隐瞒这个事实…… (札克他……一定……会讨厌我……) 瑞依的身体微微颤抖,抬头望向札克绷带隙缝之间,如月亮碎片般的黄色眼瞳。然后怀着想抹去所有谎言的想法,提出请求。 「嗳,札克……离开这里以后,要杀了我哟。」 「啊?你用不着说那么多次,我也知道啦。」 札克用差不多感到厌烦的语调回应,低头看着瑞依。他的表情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温柔。 ——我不想被札克讨厌。我不懂为什么会这么不想被他讨厌。 但是现在,这份感情占据了瑞依的整个内心。瑞依紧握着自己污秽的手到极限,再一次用那双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眼瞳,抬头看着面向前方的札克。 他的侧脸看起来莫名的遥远,让瑞依隐约感觉——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样。不过,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因此感到悲伤。 她只期望能在被知晓一切之前,让札克杀了自己。 eddies memory 「我回来了。」 我和以往一样,打扫完坟场后回到家,怀着一点点期待打开玄关门。因为今晚是耶诞节。都十岁了,我也已经知道不会有耶诞老人过来。 (不过今天晚上一定能拿到礼物!) 每年耶诞节,我们家都会全家一起办个小派对。吃完蛋糕以后,父母一定会送一个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一股淡淡的期待在我的心里玩耍。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这份期待在一瞬之间破碎了。 从客厅传来的不是开心的耶诞歌,而是哥哥那让人想摀起耳朵的怪声。在几个月之前,从小就有些不正常的哥哥,精神状态突然开始失控。 他没有去学校,每天都待在家里睡觉或玩游戏。有时候就会像这样显露发狂的自己,发出怪声。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我绝对饶不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的眼神空洞,病态地在嘴里不断碎念着对某人的怨恨,持续发出怪叫,直到精疲力尽。想必今晚也会一直持续到早上吧。 我带着愤怒走进客厅。房间里一团乱,不像要开派对的样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我失望地看向怪叫声传来的方向时,映入我眼帘的那幅残忍光景,害我差点心脏停止。 (好过分……!) 因为哥哥正一边发出怪声,一边把挂在窗边的鸟笼当作沙包不断殴打。 那个鸟笼里养着一只小鸟。小鸟在摇晃的鸟笼里发出叽叽叫声。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也听得出那不是它平常可爱的叫声,而是因为恐惧所发出的声音。 我喜欢小鸟的叫声。我一回到家,它就会叽叽叫,吵着要吃饲料。听到它的声音,我就会感觉到自己是被它需要的存在,而感到很高兴。 「吵死了,不准叫!」 可是对小鸟叫声感到愈来愈生气的哥哥,死缠烂打地把装着小鸟的鸟笼不断往地上敲。 ——住手!住手! 我在心里暗自大吼了好几次。但哥哥不打算停手。过一阵子后,小鸟的颈骨因此断掉,就这么死了。 「快离开我的视线,我不想看到你。」 一发现小鸟断气,哥哥就用手摀住脸,开始哭了起来。 「好啦。」 我虽然对他的模样感到错愕,但仍点了点头,从鸟笼里抓出不会再鸣叫的小鸟,将它捧在双手掌心。还有一点热热的,因为它到刚才都还活着。想起小鸟朝我发出可爱叫声的样子,我就不甘心地流出眼泪,滑落脸颊。 (唉……下手太残忍了……) 明明这只小鸟不是哥哥的,居然擅自把它杀了。 我因为愤怒跟悲伤而颤抖,同时用双手掌心包复小鸟替它暖身,又回到了坟场。 深夜的坟场安静得恐怖,仿若死后的世界。 我在冷到吐出来的气会变白的天空下,一直制作坟墓到天开始亮的时候,然后把做好坟墓时已经彻底变得冰冷的小鸟身躯埋进了土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感受到平常那种「最后会是属于我的东西」的那种喜悦。 ▲ ▼ 遇到那名少女,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年的时候。 快要进入夜晚的天空,开始闪现应该再过几天就会变成满月的月亮。 一名少女身穿像是破布的白色连身裙,赤脚在这昏暗的坟场里徘徊,看起来也很像鬼魂。不过我生在处理人的身后事宜的家庭,常常看到那样的存在。虽然不会清楚看见,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不清楚,或是突然感觉有人之类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我马上就知道那名少女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可是,少女独自待在入夜的坟场里,怎么想都不对劲。 (她是从哪里逃过来的吗……?)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暂时放下打扫坟场的工作,轻声跟那名少女搭话。转身面向我的少女,有着澄澈的美丽褐色眼睛。 可是她的脸很苍白,脸颊也凹陷下去,全身看起来也是瘦到不行。她那双皮包骨的脚缠着绷带,脸跟手上有数不清且惨不忍睹的紫色瘀青。那应该不是跌倒而自然产生的瘀青,比较可能是被人打伤造成的。 不过,即使外表有些肮脏,少女看起来还是相当惹人怜爱。 「我……迷路了。」 少女细声说道。 听到少女讲话的声音,我清楚感觉到自出生以来,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运作的心脏大大跳了一下。没错……那时候我的心在转眼间,迷上了才遇见不久的少女。 因为少女的声音,跟我很疼爱的那只小鸟的叫声非常像。 (好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抱着这个期望看向少女,问道: 「你迷路了?」 「对,我得回去才行。」 少女微泛着泪光回答,撇开视线。她那副没有特别看着某处的害怕神情,看来就像在畏惧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跳了跳,想抹去少女心里的恐惧。 「嗳,你该不会在哭吧?有什么烦恼的话,我愿意听哟。因为我想我们的年纪应该也很接近。」 说是这么说,但说不定是少女比较年长一点。仔细一看,少女的身高比我高出十公分左右。 「没有,我没有怎么样。只是有东西跑进眼睛里了。」 少女眨了眨眼遏止眼泪,并轻摇摇头。 「是说,你套在头上的那个东西好好玩。就像万圣节一样呢。」 她指着我头上套着的麻袋面具,开心地笑了起来。少女可爱的笑声,让我感觉内心深处变得愈来愈热了。同时也觉得好难为情,马上开口敷衍过去。 「这……这是……我们守墓人一家的习惯……」 我从小就讨厌自己天生的红色卷发,还有布满整个脸颊的雀斑。在学校会被笑说像个女孩子一样。所以我在坟场工作时总是会套着这个麻袋,避免被人笑。 「哎呀,真的吗?你说守墓人一家的习惯是?」 少女疑惑地歪起头,直盯着我藏在麻袋底下的眼睛。我们四目相交,仿佛她看透了我的真面目。 「呃,这个……这里是我的家族……经营的坟场。我平常都会……在这里打扫……」 我肯定没有必要跟刚认识的少女说明这件事。可是,我想跟这名少女多聊一点。这份想法,催动了我的嘴。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直觉得坟墓给人很恐怖的感觉,不过这里很干净,可以让人静下心来。看来是多亏你每天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呢。」 少女环视着周遭说。以往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保养坟场,都不曾有人像这样夸奖我。可是,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让我觉得至今的所有努力都得到了回报。 我看得出我们每交谈一次,少女的表情就渐渐变得柔和。我想让少女更享受待在这里的感觉,所以让身体跳啊跳地说: 「坟墓一点也不可怕喔!其实我很喜欢观察坟墓呢。」 墓碑有各种造型,装饰在每块墓碑上的花、供品和刻在上面的名字,全都不一样。所以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块长得一模一样的坟墓。有时候看着墓碑,就会隐约感觉到沉眠在那块石头底下的是怎么样的人,又是怎么出生、生活和死亡。 「嗯,看着这座坟场,就会觉得不可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误闯进来吧。」 少女面带忧愁的神情点点头。我凝视着她悲伤的侧脸,问出一件我很在意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来的?」 「…………隔壁的……小镇。有人要我来这里办事,结果迷路了。」 短暂寂静后,少女以明显变得低沉的语气回答。从语调中可以听出少女是在说谎,想必她是不想把事实告诉才刚认识的我吧。 虽然有点难过,不过这也没办法。不论是谁,一般都会有些事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注视着正好立在少女脚下,那些由我替小动物们建造的坟墓,并对低着头的少女问: 「迷路啊……已经很晚了,你有办法自己回到隔壁镇吗?」 少女点点头,露出微笑。 「嗯,没问题。不过,我想再跟你聊一下。对了!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我叫艾德华?曼森。大家都叫我艾迪喔!」 「真好听的名字!嗳,我也可以叫你艾迪吗?」 少女让缝上荷叶边的白色连身裙随着夜风摆动,学我跳呀跳。 「当……当然!」 我不断大力点头,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出反应太夸张了。 「好高兴哟!谢谢你,艾迪!」 p009 我确实感受到自己因为被少女这么称呼,脸变得红通通的。为什么只是被人叫名字,就会这么雀跃呢?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会这样的原因。 「嗳,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每次早晨来临,天空就会一分一秒地开始准备进入夜晚。那跟生命诞生以后,就一定会迎来死亡很相似。 而我从这么问我的少女眼中,感觉到她打从心底希望世界变成夜晚。 「嗯,我等你来!」 「那么,说好喽。」 少女勾起微笑,轻轻把小指伸到我眼前。她的手指纤细得只是在骨头外面包复一层薄薄的皮肤,感觉随时会折断。 「约好了。」 我脱下手上的手套,动作轻柔地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她细细的手指。少女受了伤的指头上传来一股微弱的温暖,就像是她活着的证明。 ▲ ▼ (好想赶快再见到她……!) 跟少女道别以后,我的心里马上就充满了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像才刚认识她,我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少女了。 我自然而然地踩起小跳步,走在十二月寒风肆虐的归途上。 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我走到哪里,还没变成满月的月亮就跟到哪里。 「……我……没问到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抬头看着月亮,小声低语。不过,其实应该要说是「没有问她」才对。因为那名少女看起来不太想提起关于自己的事情。 『嗳,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但是那名少女在道别的时候这么问我。所以就算不知道她的名字,明天也一定见得到她。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好想再跟她多聊聊,好想再多听听她有如鸟鸣的声音。 (好想更了解她……) 好想……好想—— ▲ ▼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跟月亮玩着你追我跑回到家,就听到客厅传来跟一年前一样的怪叫。哥哥的精神大概又不稳定了吧。难得这么开心,都被他搞砸了。 「唉……」 我叹了口气,停下原本要打开玄关门的手。 哥哥还没变成这样之前,我的家里养了很多种动物。每一只动物都跟我最亲近,而不是其他人。因为常常是我喂它们吃饭、陪它们玩、带它们散步,所以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那些动物不会因为这样就变成我的。它们是属于全家人的。但那样子也没关系,因为生物不会像物品一样,要用别人用过的。 可是某一天,我很疼爱的仓鼠死掉了。 生物总有一天会死去。我每天都在看着坟墓,所以知道这一点。 可是沉睡在坟墓里的都是早就已经死掉的人,不会对于他们不是活着的事实感到奇怪。 可是那时候,我对于原本理所当然地活在世上的生物随时会死去,而且不会再复活一事感到非常难过。 我克制住内心的混乱,在那一晚替那孩子挖了大小正好埋得下它的洞,找来尺寸刚刚好的墓碑,替它打造一个不畏风雨的坚固坟墓,并去摘来跟那块墓碑很相衬的漂亮花朵。 就在最后,我把那孩子埋进坟墓,替它供上摘来的花的那一刻,我忽然心想—— ——……啊……这孩子是属于我的。 是我在最后替我最喜欢的这孩子盖了坟墓,把它埋进去。 所以这孩子……是属于送它最后一程的我! 我冒出那种想法的时候,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第一次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在那之后,每当我把死掉的动物埋在墓碑底下,就更是那么认为。由我送上最后一程的这孩子,是属于我的。 我想为死掉的孩子们盖更棒的坟墓,就去看了很多坟墓,学习该怎么做。有时候我很在意构造,也会偷偷挖开坟墓。 重复这些事情一阵子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待动物们死亡。我喜欢的动物们被埋在我盖的坟墓里,变成永远都是属于我的。这让我高兴到心跳加速。 不过——唯有那一天被哥哥杀掉的小鸟,早就被他夺走了。 (要是生命被人夺走,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 一年前的那一天,我在埋葬小鸟以后清楚领悟到了这件事。 ▲ ▼ 我在夜色愈来愈深时,折返回坟场。与其回去哥哥一直发狂的家里,不如打扫坟场一整晚还比较舒畅。而且,我也很在意那个少女在那之后有没有回到家里。 在深夜鸦雀无声的坟墓里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自然而然地来到埋着小鸟的坟前。 我一站到这座坟场前,就觉得好像听见小鸟饿肚子的时候,跟我吵着想吃饲料的可爱叫声。 ——唧唧…… 每听见那令人难过的幻听一次,一年前的愤怒就涌上我的心头。 (好可怜……这孩子本来可以属于我的……) 我永远不会原谅哥哥的罪行。 ——啊……既然会变成这样,那还不如在被哥哥摧残之前,先由我杀掉它……如果能由我,让它在感觉不到痛苦的状态下,被温柔地杀死就好了。 我怨恨着那一天的哥哥,对埋着小鸟的坟墓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有人在睡觉的「呼……呼……」可爱呼吸声。 (……难道……) 我压抑着突然兴奋起来的情绪,寻找那细微呼吸声的真面目。循着呼吸声的方向走,就发现声音似乎是从几个月前埋了宠物猫的坟墓后面传来的。我慢慢探向坟墓的后面。 接着,果然就看到那名少女在睡觉。正在睡觉的她表情安详又漂亮,仿佛已经死掉了。那苍白的小小嘴唇,会定期吐出白色的气息。 (她果然无处可归吗……) 还是说,她是走累了,就在这里睡着了吗?无论如何,她这样会在这寒冷天气中冻死。 (要弄个地方让她睡觉才行……) 我跑到小仓库拿厚毯子回来,轻轻盖住少女的身子。少女的身躯细瘦得吓人,而且冰冷得好像已经死了。我温柔地握住少女变得跟冰块一样冰冷的手,替她暖暖手。 随后,我觉得少女好像露出了天使般的小小微笑。 ▲ ▼ 隔天,少女跟昨天一样在坟场里徘徊。 黄昏时分的天空飘着阴暗的灰色云朵。我有快要下雨的预感,跑向少女身边。一看到我,原本忧郁地低下头的少女表情瞬间明亮起来。 「嗳,这个给你!」 我把在放学回家路上买来的巧克力跟牛奶拿给少女。 「你特地为我买的吗?好高兴喔,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 少女睁大了双眼,感叹地说道。 「不介意的话,我的也给你吧!」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我吃不下太多……谢谢你,艾迪。」 少女像小鸟啄食一样吃着巧克力,眯起双眼。她的话听起来藏着很大的秘密。不过我没有开口问她。 ——我想时机到了,她就会愿意跟我说。就等到那个「时刻」来临吧。 「嗳,对了。我想帮你做一个东西!」 「……帮我?」 「嗯,所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我想刻上你的名字。」 昨天看着少女的睡脸,我心想——我得做一个温暖的地方让她睡觉才行。 完成了以后,她一定会比收下巧克力时还更开心。可是少女听到我那么说却一脸困惑,仿佛坠入黑暗中似的突然低下头。 布满灰色云朵的天空,滴下了仿若泪水的雨珠。那雨水非常冰冷。 「……对不起。我……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短暂沉默后,少女在细小雨珠渐渐沾湿墓碑的雨中,开始述说。 「咦?真的吗……?」 「……对不起,我骗你的。其实我没有忘记。可是……我不想回想起任何事情。不论是名字,还是所有事情……所以,不能当作是我忘记了吗?」 「你想……忘记自己的名字吗……?」 我这么问。雨珠一滴滴落下,并变得愈来愈大。不过就算被淋湿,我也不在意。 「嗯……而且,我已经好几年没被人叫过名字了……所以我觉得现在才有人叫我的名字,那名字大概也已经不属于我了……」 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少女的自白,让我的心愈来愈为她着迷。 「……我们两个很像呢!」 因为我有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因为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吗?」 「嗯。我有哥哥跟弟弟,我每次拿到的东西都是哥哥用过的,我自己的东西也得全部都给弟弟用。所以没有任何东西是专属于我的。」 我第一次跟别人讲这件事,或许是希望少女多了解我。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少女眨了眨那双像是镶了弹珠的褐色眼睛。 「这样啊……我们真的很像呢。我也有弟弟。家人会很多买东西给弟弟,也会给他吃好吃的,可是我就……」 少女的话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 「……难道,你在家里被虐待吗?」 我忍不住这么问的瞬间,少女的眼神就变了。 「没……没有,不是。不管那个了,艾迪,你说想帮我做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少女若无其事地转回原本的话题。我也没有必要逼她继续说会让她难过的事情。 「现在是秘密,到时候要给你的惊喜!」 我站起来,跳了一下。我看得出只要这样做,少女的表情就会变柔和。 「哇!好期待!我啊,只要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变得很平静。因为真的太舒服,昨天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难道替我盖毯子的,是艾迪?」 「嗯,对!晚上很冷,我怕你那样会死掉。」 「也对……对不起。我有时候会想要一直待在梦境里面,因为梦里面不会有令人难过的事情发生。可是来到这里就像待在梦里一样,好开心!」 ——想死。 或者是想一直沉睡下去。那时,感觉少女的话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我也是待在这里最感到安心。而且,有很多我珍惜的东西沉睡在这里……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来这边睡觉哟!」 我在麻袋底下露出微笑。 「谢谢你,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明天也可以过来吗?」 「当然!我随时都在这里喔。」 「太好了。那么,因为开始下雨了,我先回去哟。我保证明天一定会再来这里找你!」 「嗯!」 我点点头,少女就挥挥手,跑向坟场的后面。坟场后面会通到森林。那就像在暗示少女已经没办法回家了。 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少女想必是自愿迷路的吧。 ——想永远迷失在路途上。 ▲ ▼ 那一天深夜,我又动身前往坟场。 寂静的坟场中央传来跟昨天一样的呼吸声。我往声音的方向走去,少女果然就在跟昨天一样的地方,也就是埋葬猫的坟墓后面睡觉。少女说想一直待在梦里的那段话,在我的耳里回荡。 我轻轻替受寒的少女用毯子盖住身体。 ——因为,她要是就这样死了,就不会变成属于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个少女是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我都不知道。可是她白皙肌肤上的瘀青,大概是被人——被家人施暴造成的吧。 就算少女平安回家,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也肯定总有一天会被打死。然后——会被埋进我不知道的坟墓里。 (我说什么都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少女应该也不想那样。 我在寒冷的夜里,开始替少女建造坟墓。替她做一个在这世上最能安心睡觉,最棒的沉眠之地。 ▲ ▼ 「嗳,这个小小的坟墓是什么?」 隔天,少女按照约定出现在坟场,并指着她每次睡觉的坟墓后面的小小墓碑这么问。 「这是我以前养的猫的墓。」 我露出淡淡的微笑。昨天晚上我都忘了睡觉,一直在盖坟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完全没有睡,却神奇地毫无睡意。 「你以前养过猫咪吗……?」 少女用可爱的动作歪过头。 「……嗯。可是,它生病死掉了。」 我用含糊的声音说。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我很宠爱的猫病情突然恶化,每天看起来都很痛苦,也渐渐开始不吃饲料。带它去医院,医生就用冷淡的眼神说它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说病已经……不会好了……」 从医院返家后,我这样告诉家人,接着母亲就摸了摸累得在我腿上睡着的猫—— 「让它继续这样太可怜了……最后就……给它安乐死吧?」 对我这么说。 ——最后…… 我从小就一直很疼爱它,却又要被别人杀死了。那样的话,我爱的这孩子就不会是我的了。 (……我说什么都不希望那种事情发生……) 所以那一晚,我抱起呼吸急促的猫到后院去,亲手夺走了那只猫的最后一刻。 我抱起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得以安眠的猫前往坟场。 之后,我跟平常一样盖起坟墓,把它的身体埋进去的时候……我在感到悲伤的同时,也感觉到让我心跳加速的喜悦。 因为我爱的这只猫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了。 「这样啊……艾迪……其实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在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回家。」 我看着由我夺走最后一刻的猫的坟墓,同时,少女也语带颤抖地开始述说。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这让我很高兴,却也很难过。因为,这代表我再也不能跟她像这样聊天了。 「你不想回家吗……?」 我直直凝视着少女逐渐湿润的眼睛。 「嗯,我……在家里被人当作不存在。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啊——果然是这样。少女的家人想杀了她。 就像无法做任何抵抗,只能在鸟笼里不断被哥哥施暴的小鸟一样。 那一天,少女肯定是做好赔上性命的心理准备,逃离了悲惨的鸟笼。我如此心想。 「当作不存在?」 「嗯,弟弟出生以后,家人就不要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家人亲生的小孩。爸爸妈妈死掉以后,我就被寄养在阿姨家里。阿姨原本没有小孩,所以一开始很疼爱我,就像把我当作亲生小孩一样。可是真正亲生的小孩出生之后,她就不要我了……」 「好过分,那样太过分了!」 「我想……也是。可是我……有努力试着想让她再像以前一样疼爱我。但是根本没有用。阿姨说光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觉得讨厌……所以,我每次跟她讲话,就会被打,说当初没有收养我就好了。她也不再叫我的名字,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所以我根本没有家可以回了……!」 少女一边讲出令人难过的话,一边抽泣。这样的她就像那天晚上的猫一样,看起来光是活着就很痛苦。 「那么……我知道能让你得到幸福的地方喔。」 我这么说。 毕竟我不知道她的性命什么时候会被谁夺走,再继续等下去,也不一定会变成属于我的。 我在小鸟被哥哥杀掉,还有埋葬猫咪的时候领悟到了一件事。想让某个东西变成属于自己的,就必须马上夺走生命,替对方盖坟墓。 因为——等到已经被人夺走,就来不及了。 我察觉到这一点后,只要看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会杀死对方,再盖坟墓埋起来。自从我杀掉自己养的猫以后,就不断重复做这件事。 那样一来,对方从被我找到的瞬间直到最后,都会是属于我的,也不需要让给别人。只要有坟墓,就永远是我的。 跟这个少女相遇的瞬间,我就迷上她了。迷上她的声音,她的一切。我想再跟她多聊聊。明天,还有后天,我都想听她的声音。可是那样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幸福。而且,也不会变成属于我的。 再加上,我想帮助她从不幸的世界中解脱。 「……咦?」 「我带你过去。这样你就不用回家了吧?」 「嗯……有那种地方的话,就不用回去。」 少女直直盯着我,像是想寻求最后的希望般点点头。那时候少女的眼睛,映照出大得诡异的满月。 (好想……再跟她多聊一下。) 好想再多看看她的笑脸。 可是,我更不希望她被任何人抢走—— (所以……等到被人夺走,就来不及了——……!) 我拿起平常挖墓穴用的大铲子,高举过少女的头顶。 「那么……我马上带你过去,到新的沉眠之地。」 随后,我在耀眼的满月下夺走了少女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太记得她盯着我看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她的表情绝对不会是绝望。 后来,我双手抱起从所有不幸中获得解脱的少女,带她到能够俯视小镇的坟场高台上。 「到了,就是这里喔。」 眼前矗立着我为她建盖,还闪闪发亮的坟墓。昨天赶工盖好的坟墓,成了适合惹人怜爱的少女下葬,而且也是她最棒的沉眠之处。 我轻轻放下少女的尸体,让她睡在柔软的土壤里。 ——谢谢你送我来这么棒的沉眠之地,艾迪。 若少女现在醒过来,想必会用那张可爱的笑容这么说吧。 回家路上,夜空中开始降下大片雪花。在我眼里,那雪花就像供奉在少女坟上的白色花朵的花瓣,从天而降。 (对了,明天是耶诞节……) 今年一定也拿不到耶诞礼物吧。就算拿得到,也总有一天会不再是属于我的。不过我已经不需要耶诞礼物了。因为我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属于我了。 少女今后也会一直在我盖的坟墓里沉眠。 在没有伤痛的世界永远作着安稳,而且幸福的梦。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我的视野变得模糊,一滴眼泪跟那时候的雨一样划过脸颊。 「为什么……」 我停下双脚,仰望渐渐变得雪白,犹如死后世界的夜空。 ——唧唧……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小鸟叫声回荡在我的耳里。一闭上眼,小鸟的叫声,就跟少女开心的笑声重合了。 her memory of cathy 那一天,聚集了「其他人」,替你庆祝生日的派对结束后的回程——大片雪花落到了嘈杂的车站月台上。如同棉屑的雪就像飘荡的灵魂,掉到铁轨上以后,好似生在世上毫无意义地融化消失。寒冬的夜里,只是像这样站在你的背后,就冷得全身都要结冻了。 喝醉的你穿着只注重打扮的一件单薄露肩装,还喷了刺鼻的香水,事不关己地看着消失在铁轨上的雪。 「那个很不得了对吧?」 「嗯,很不得了。」 说完后,你听着跟你一样喝得烂醉的伙伴们喧闹,丝毫没有半点戒心。 你以为自己明天也能若无其事地过着一如以往的人生。 你在只有表面的无尽欢愉中,借着还喝不太习惯的酒力,让自己深深认为「以后也不会有事啦,我又没有错」。 可是你清楚看见了吧? 她替你犯下的罪行定罪的那双眼。 那时候——映照在那双既美丽,又不失冷酷的眼瞳中的你,涂满唇蜜的嘴唇后头那整齐的牙齿不断地发抖。 我都知道。你从那一天开始,就拼了命地想敷衍掉她的宣告。 (——明明已经为时已晚了。) 你的罪行会受到裁罚。 才刚满十八岁的你,正踩着不稳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在月台边。你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喧嚣中,哼着时下流行的无聊歌曲,悠哉地思考明天该做什么。明明现在思考明天的事情也是毫无意义。 明明我只要像剧场的黑衣人一样,混在人群里往你背后推一把,你就会到你的刑场去了。 铁轨的另一端传来「轰隆隆隆隆」的巨响,可以看到电车正随着刺眼的光芒进站。 我看准时机,从穿了好几年的朴素黑大衣底下伸出手指。 (凯西,你看好了——) 我在寒空下吐出白色气息后,假装经过你身边,往你的背后一推。 现在按紧急停止钮也来不及了。毫不留情地驶进月台的电车的强烈灯光,照亮了犹如没有自我意识的假人般,掉下铁轨的你。 (啊……) 她有在看吗?看我的第一次处刑。我成功做出她——凯西喜欢的处刑方式了吗? 说不定这个附赠灯光照明的刑场还太过高级。而且让她穿得那么体面接受刑罚,以一个罪犯来说太奢侈了。 不过在转眼间就被光芒吞噬的你,脸上出现一瞬间的惊恐表情,倒是非常适合罪犯这个身分。 再加上看到你喷溅在铁轨上的尸骸,还有被车轮辗坏,还沾上黑色油污的洋装跟项炼,就觉得这样的打扮比穿着全新的囚衣还像一名罪犯。 无意义的喧嚣没多久就消失无踪,而转眼间变成刑场的月台,就这么被环绕在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嘈杂气氛中。 「呀——!」 跟你一样做过精心打扮的「其他人」看到你喷溅各处的尸块,便为眼前的血腥场景怕得发起抖来,还像是在彼此竞争似的发出尖锐的哀号。 不过,那样的反应不配出现在这个刑场里。替她鼓掌祝福,想必会更合适。 因为她是被那位伟大的审判者——凯西选上的罪犯。 ▲ ▼ 每次进到教室,我的视线立刻就会像蛾受到光芒吸引一样,只飞向凯西的身影。明明不像「其他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就是那么高贵呢?我暗自如此感叹。 「早安,凯西。」 而我每天在这间女校里最先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对她打招呼。要说我的一天是从跟她打过招呼后,才真正开始也不为过。 我每天早上都为自己跟她就读同一间学校,感到过度的喜悦。 我的家庭比中产阶级还要低下一点,生活没有过得很奢华。所以要跟她一样就读这间满是富豪千金的学校,就得多少造成家里经济的负担。而且依我的学力,其实能读更好的学校。因此父母一开始很反对我来读这间学校。 但我每天不断向他们表达我的诉求。 说「我说什么都想读这间学校!不然我会死掉!」—— 而父母终究还是败给了我坚定的愿望。应该说,他们很困惑。因为以往总是只会说「好」的我,从来不曾强烈地想要做某件事。 虽然造成家里的经济负担有点罪恶感,可是我找不到去读没有她在的学校,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天早上,她也被一大群像奴隶一样侍奉着她的女学生——被「其他人」围绕着。「其他人」转头看向对凯西打招呼的我,用感觉像在表达「为什么你这种人有资格跟凯西说话?」的表情瞪过来。 我在班上几乎是最没特色跟魅力的人。 我也没有能称为朋友的存在,所以从小一直在看书。因为我总是在小小的灯光下看书直到准备入睡,视力也明显变差了。我虽然很喜欢国中时父母买给我的这支红框眼镜,不过在对流行很敏感的「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定显得很土气吧。 而我总是把这头天生有些偏灰的黑发绑成一条辫子。这种绑法最不会妨碍我念书,早上也不用花太多时间绑头发。 去学校的打扮,只要够整洁就好。 「我才是最配在她身边的人」——我不打算变得跟似乎抱着这种夸耀的想法,不惜违反校规把自己打扮得很花俏的「其他人」一样。 毕竟在凯西面前,「其他人」跟我又显得有哪里不同? 不管打扮得再漂亮,对凯西来说,「其他人」就只是奴隶。 「其他人」丝毫没发现这一点,就对我的全身上下品头论足。但「其他人」的视线,最后还是得要抬头看我。这是因为我的身高在班上算是特别高大。不过「其他人」似乎连这部分都看不顺眼,对我愈来愈苛刻。 面对那些轻蔑的凶狠视线,我也只能困扰地微微转过身。 (我明明只是跟凯西打个招呼……) 「你们很挡路,可以让开吗?」 我缩起身体,说不出半句话时响起了凯西美艳的声音。 我有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句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围绕着她的「其他人」说。语调明明很沉稳,却足以散发出压力,让挡在我前面的一群「其他人」连忙退开。 「早安,你今天一样来得很早呢。」 啊……真是太美妙了,她回应了我刚才对她的问候。她晃着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金发,用鲜绿色的眼睛直视着我。这等光荣,使我的脸颊不禁泛红。 而且她说「今天一样」。 ——她有注意到我这个人。 (啊……) 我为这个事实全身发抖。一股令人晕眩的喜悦,从指尖汹涌而上。 「其他人」正试图想办法理解现下的状况,游移着她们困惑的视线。她们似乎很难相信对于如此平庸的我,对「其他人」来说根本不值得交谈的我,君临校园阶级顶端的凯西竟然会特地回应。 「……嗳,凯西,你的置物柜边角……有沾到一点灰尘。」 凯西在看着我。我品尝着这份让我随时都会昏倒的喜悦,语带颤抖地说道。 「哎呀,真是糟糕。」 「所以,我……帮你清掉那些灰尘了。」 「哦~这样啊。然后呢?」 「我想应该……已经变干净了……」 「是喔,那么,我晚点去看看。」 凯西留下这段话,就没有再多看我一眼,直接经过我身旁,离开教室。她走过身旁的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感到自己很想跟随她,希望她能再多看我几眼。可是,我不能继续留住现在注意力不在我身上的她。 从小就知道她的存在的我,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立场这么做。而且刚才的那段对话,对我来说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因为凯西说晚点会去看我自作主张的行动。 ——啊……光是这样,我就好高兴。 p010 「其他人」连忙跟在凯西背后。她们看着无力地背靠在教室的墙边,沉溺在高昂感中的我,挂着像是感到放心或是感到怜悯的笑容,一个个走过我身旁。 「我认为你真是不自量力。」 她们离开的途中,其中一个「其他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说了这句话。她大概是不禁想对不论怎么看都很平庸的我这么说吧。想必我看起来就是那样的人吧。我必须听进她的话。 (也是,不小心点的话会太得意忘形……) 不过,挡在我眼前嘲笑我的人身上,飘出跟凯西一样的香水味。 (——不自量力的人是你。) 她身上有这股香味,跟凯西身上有这种味道是天壤之别。从「其他人」身上飘散出来的不悦香味,令我不禁低头俯视起「其他人」。我想,那道视线中应该不小心掺进了恶意。 不晓得是不是发现了视线中的恶意,「其他人」吊起眉梢,满脸愤怒地瞪向我。 这股视线害我忍不住发起抖来。看到我怕得好像随时会出现贫血症状的模样,「其他人」带着不悦的表情追随凯西而去,离开我的眼前。 (真是……太可怕了。) 但是我一定也有错,因为我不小心对「其他人」投以看着脏东西的藐视眼神。 因为跟「其他人」比起来,我又有哪里比她们低下呢? 在凯西面前,任何人都只能选择站在服从她的立场。 现在的她是比善人还要高高在上,应该站在顶端的存在。在她面前,任何人都只是要遭受平等制裁的人。 以为做顺应流行的打扮,或是模仿凯西就能配上她的那些「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事实。 (啊……太可怕了。) 不自量力,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可是,那么,我又是想变成她心目中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脑海里就浮现一个格外清晰的答案,这让我又开始浑身颤抖。 (……我说不定其实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明明才刚心想不希望自己变成不自量力的人,但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那种人的恐惧,控制了我大半的身体。 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压抑心里不断冒出的奇妙悸动。 ▲ ▼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凯西的父母过世了。 而且听说是他杀。凯西的父母是全国闻名的医生,但他们发生了医疗疏失,据说是患者家属因此发狂,含恨报复。这起事件在电视新闻里也被以很大的篇幅报导。 (啊……真是既没天理,又不配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事件……) 听到这则新闻时,我的内心被不安埋没。 就算是凯西,遇到父母突然过世,而且还是遭人杀害,再怎么样还是会很受伤吧……要是看到心情低落的凯西,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在我心中占有绝对地位的凯西崩溃了,我大概会比自己的家人全遭到灭口还要绝望吧。 没错……——我一开始是这么想,害怕得陷入深刻的不安中。 但现在,心里却冒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兴奋情绪。 因为仔细想想,就算看到了很受伤的凯西,我也绝不可能对她幻灭。 (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就算会伤害到自己,我也能为凯西做出任何事。我才应该成为她的支柱。 (可是凯西会怎么看待我呢……) 一开始这么想,我就感觉到那时出现在我内心一角的兴奋情绪,再次慢慢扩散到全身。那终究是种充满深沉灰暗的喜悦的妄想。 (太不自量力了……) 明知道那种妄想不可能实现,我还是只能用双手压抑住兴奋到急促起来的呼吸。 不过,我心里的这股兴奋才过不久,就被击溃了。 ▲ ▼ 那是传出他杀案件几天后,在凯西父母的葬礼上发生的事情。 她戴着小小的黑珍珠项炼,身穿黑色连身裙。「其他人」一脸担心地轮流围绕着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气氛只能用不对劲来形容。为这场葬礼感到伤心的是「其他人」,而应该感到悲伤的当事人凯西却感觉丝毫不难过。 她美丽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头上高雅的无边蕾丝帽底下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垮下来。跟平时一样凛然的表情,有时还会浮现出笑容。那让她看起来更是无情。 (好不搭调……) 我很讶异自己会对她抱有这种感想。可是,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 因为实际上就是很不搭调。以一个失去双亲的独生女来说,她显得从容的态度跟当下的场面非常不搭调。 而且,最不搭调的是——她看起来就是纯粹的强韧与美丽。她就像是宝石制成的一朵玫瑰,不管是集结了多少美丽花朵的花束,也敌不过她。 凯西的态度,或许让大家渐渐感觉她很难靠近。结束葬礼中的弥撒,准备下葬时,聚集在她周围的人明显变少了。这时,我看准她周围没有人了,才终于过去跟她说话。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不安地不断跳动。 不过,我的动机早已不是出自「如果凯西很受伤怎么办?」——这种充满愚蠢妄想的甜美感伤。 而是出自对态度出乎预料的她感到的恐惧。 「凯西……那个……」 「你也来啦。」 「呃,对……毕竟我也见过你的父母。」 「这么说来,你以前也常常混在其他人里面,一起来我家呢。」 「嗯……所以这次的事件,让我打击很大……」 「哎呀,这样啊。」 我努力思考该说些什么,好跟用平淡语气回答的凯西对话。 凯西的态度果然跟平常一模一样,没有变化到反而让人害怕。而纯黑的连身裙更衬托出了她的美。啊……真是太美了。她太过美丽,使我脑袋里的警铃大响。 然后——我现在打算说出愚蠢的话。 我知道很愚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制止自己这么说。 「那……那个……所以,我在想你还好吗……」 「你也这么问啊。」 「……咦?」 「大家都是讲一样的话呢,真有趣。」 凯西说完,嘴角勾勒出漂亮的弧线,笑了出来。 那个态度里蕴含着平时的妖艳及从容,不让人感受到懦弱,可以说是她最有魅力的一点。 「…………」 我就这么陷入沉默时,凯西忽然就不再笑了。然后用仿佛突然降到冰点,且一脸觉得无趣的表情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的话,就别说那种废话了。」 ——啊……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因为羞耻而沸腾。凯西的黑色包鞋鞋跟发出叩叩声响,走过低头不语的我身边。我的内心以极快的速度被后悔与羞耻填满。 「凯西真是的,还在逞强。」 「她可是遇到了这么悲惨的事情啊。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很低落。」 在远处看着我们对话的「其他人」,正在窃窃私语。 ——怎么可能会是那样。 你们不懂吗? 她的美,不是虚假的,也不是装的。那是货真价实的美。假货不可能表现出那样的美感。 (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居然以自己的标准来推测凯西的心境。真是太愚蠢,太丢脸了。因为我对她说了听起来也像是同情的话,太可怕了。 这样一来,我就跟不自量力的「其他人」没有两样。 (……不,不对。) 至今为止,我看着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还要久。但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糗,我连「其他人」都不如。真是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明明她比我想像中还要坚强、美丽许多,根本不需要我这种人。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丢脸得快死了……!) 可是,可是,可是…… 她果然——是很棒的人。 我在那时重新了解到这一点,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愈是体认到凯西是强韧得根本不需要我帮助的特殊存在,就愈是想得到她的认同。 啊……不论何时,我都想服侍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想盲目地跟随她。我由衷地这么想。 「……等一下,拜托你,凯西。」 我语带颤抖,尝试开口这么说,但无法鼓起勇气的我没办法移动双脚。 凯西没有特地回头注意微不足道的我。只有「其他人」窸窣的讲话声传进耳里,随后消逝。 啊……跟刚才的我一样对她投以愚蠢话语的人,还没察觉到凯西是多棒的一个人。 (还请不要会错意了。) 因为她的价值,存在于我们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 ▼ 自从凯西的双亲过世后,她在学校的周遭环境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一开始还有愚蠢的人前去关心她,但那样的人愈来愈少,而且似乎反倒对于她对周遭不屑一顾的态度感到不悦。 等注意到的时候,原本围绕她身边的「其他人」已经离开了她,各自聚成小团体。 就是这个时候。愚蠢的人变多,并开始结成一伙—— 某天早晨,我跟平常一样去确认凯西的置物柜有没有脏。在我的认知中,唯有保持她的置物柜清洁,是凯西允许我做的一件事。 但是,那天早上跟以往不一样。曾经是凯西身旁跟班的那几个人,很不自然地围在她的置物柜前面。 (到底在做什么……?) 我惊讶得愣在原地,看着「那些家伙」留下像是嘲笑的笑声后,各自离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窜过全身。我跑向凯西的置物柜,立刻发现她们刚才在这里做了什么。 映入眼帘的光景使我全身虚脱无力,不禁当场瘫坐在地。 凯西的置物柜无疑是被「那些家伙」弄得脏乱无比。她们可能是用了哪间教室里的花瓶,整个置物柜都在滴着水,缝隙里还插着被踩烂的黄色花朵。 最过分的是,她们还在置物柜的门上刻了低级又恶毒到难以启齿的文字,应该是用破掉的花瓶碎片刻上去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无法理解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形,就把背在肩上的书包丢到走廊上,立刻把花从置物柜上拔走。 看着黄色花瓣飘落,我感觉到自己因为这件超乎意料的事情而全身发寒。不敢置信,竟然有人误以为她的价值贬损了。 也不敢置信竟然有人会将自己的会错意以这种形式呈现,试图把凯西贬为弱者。 有种恶心的感觉窜上喉咙。面对这过分的事实,我压抑不住涌上的反胃感。我跪在湿花瓣掉落的走廊上,想用手帕擦去散发出花朵腐臭味的脏水。不过,那终究不是用一块小布就能擦干净的水量。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背后传来凯西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因此停止。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就看见凯西双手抱胸,俯视一脸苍白地擦拭着地板的我。 「凯西,等一下,我马上就弄干净。」 「我是在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等一下,总之,我先弄干净……」 我像个笨蛋一样重复这句话。 「你是没办法跟人对话吗?」 说出这句话的凯西,眼神非常恐怖。眨也不眨,直俯视着我的绿色眼瞳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而且锐利,我还以为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回答。就算嘴巴裂开,我也不想讲出口。 『有人想要贬低你。』 我甚至无法原谅这句话透过自己的嘴化作声音。 「等一下,总之、要先……弄干净才行……」 我在凯西的瞪视之下,依然奋力地继续清理。不管怎么擦拭、怎么磨,刻在置物柜上的脏污还是很难擦掉。不过,就算得要跷课,我也绝对会弄干净。我必须把它弄干净。 「因为这是凯西的置物柜……」 凯西听到快要哭出来的我小声地这么说,不晓得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傻眼地叹气说:「那么,你就把它弄干净吧。」就离开了。 (……太好了。) 我的行动——没有被否定。 我打从心底感到放心,以及少许的喜悦。即使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起,我还是继续清理置物柜。这说不定不是值得夸奖的作为,可是绝不能让凯西用被弄脏的置物柜。我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没错。我看着刻在置物柜门上的文字,无法原谅试图贬低凯西的那些家伙的心情也逐渐增长。竟然想贬低凯西,会错意也该有个限度。 但是在那之后,那种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发生了好几次。 每次有事件发生,我就会像履行使命一般,不断清理「其他人」试图玷污她的痕迹。虽然凯西丝毫不理会,不过她没有否定我自作主张的行为。 而无法原谅那些家伙的想法在我的心中愈发膨胀,不知不觉间,就侵蚀了我的心灵。 ▲ ▼ 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化学课中发生的事。我看到「你」把某个东西藏在裙子口袋里。你偷偷拿走了老师也曾提醒过很危险的药剂。试图玷污凯西的蠢货中,你总是率先行动的那个人。 下课后,你把药剂拿去给你的伙伴们看。然后聊了些什么,愉快地窃笑起来。 「你们想用那个药剂做什么?」 我忍不住上前逼问你。你想用那个药剂做什么,根本一目了然。我无法压抑自己沸腾的情绪。 「你们不要再对凯西做不知羞耻的事情了。」 我半是快哭出来地直直看着你说。 「不知羞耻的是你吧?老是在谄媚凯萨琳,就自以为很了不起吗?」 「才不是,我才没有那么失礼的想法。」 「那你也别抱怨,加入我们的行列不就好了吗?」 你一派轻松地呵呵笑着。 「加入你们?为什么?顺从跟凯西相较之下很低劣的你们,根本没有意义。」 我因为愤怒,而陷入前所未有的亢奋中。 不晓得是不是对我感到恼火,你瞪了我一眼,就打开偷来的药剂盖子,朝我泼洒少量的药剂。 药剂滴到我的乐福鞋上,发出滋滋的烧灼声响。焦味在教室里飘散开来。 转眼间,班上同学大概都感觉到状况不对劲,听得出教室里变得异常吵闹。 大家各自心怀恐惧地观察我们时,你用非常瞧不起人的语气扬言: 「怎么可能比她——比那种已经堕落的女王还要低劣。」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我感到十分火大。 ——竟然说她是堕落的女王。 只要凯西还是凯西,她就是比任何人强大,比任何人美丽……可是,这种除了打扮自己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低级女人,居然自以为有资格瞧不起她。 (无法原谅……) 我这么心想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抓住了你拿着药剂的手。 要抓起身高比我矮上很多的人的手臂,比预料中的简单。我甚至可以俯视你。我用另一只手,压制住你不断乱动的肩膀。我就这样把药剂往你用化妆品抹了浓妆的脸上靠近。 「快住手!」 你的脸苍白到让人觉得好笑,就像涂上了蓝色的颜料。 因为你乱动的震荡而滴落地面的药剂发出「滋」的声音,飘散出危险的气味。 「嗳,是不是不太妙……?」 「要不要叫人来……」 「其他人」为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不知所措。 就在我期待药剂洒到你脸上的时候。 「那边的,在干什么!」 教室入口传来男老师的大声怒吼。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而你趁我被老师的怒吼吸引注意力时,奋力甩开我的手。 同时,也有大约半瓶的药剂洒到了我的衣服上。之后,我马上闻到肉被火烤的味道。应该是渐渐渗透衣服的液体,直接灼烧了我的皮肤。身体传来剧痛。 见到这副惨状,教室各处都传出了细微的尖叫声。 我痛得回过神,终于察觉到班上的同学们骚动了起来。 「别吵!」 赶来的男老师不断怒吼,试图想处理当下的异常状况。 「你们到底在闹什么!给我好好解释!」 面对男老师仿佛要杀人的压迫感,我双腿发颤,甚至流着泪对老师说: 「我提醒她……要把从化学室偷出来的药还回去。」 「你说什么!」 看到我的反应,你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一大串跟写在凯西置物柜上一样的肮脏话语,步步往我这里逼近。 「喂!还不住手!」 不过你马上就被别的老师制止,带到教室外头。 「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个个离开了暴怒的你,相互依偎。对「其他人」来说,脸跟身体变得丑陋是最恐怖的一件事。所以我能深刻感受到大家都尽可能不想靠近拿着药剂的我。 「你的行为很勇敢,快去医务室吧。」 你被带走以后,我依然不断啜泣。之后老师就开口夸奖我,担心地指示我去医务室。 之后,我没有去医务室,而是边哭着边寻找凯西。一个高大女生穿着破洞的衣服,还哭哭啼啼地奔跑着的模样非常醒目。我这样大概很丑吧。可是那无所谓。不需要担心我,老师不用夸奖我的作为也无妨。 啊……明明那女人的脸才该被灼伤…… 而我能做到这点—— 我的心里充满了这个想法。 可是决定要不要那么做的人,不是我。才不是由我这种小人物决定。 ——而是她。 ▲ ▼ 在我开始喘不过气时,终于找到她了。 她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刚才发生争执的正对面校舍的教室。 学生们大概都到别的教室去了吧。无人的教室里,只有她的身影。犹如电影场景般站在窗边的凯西,回头望向以破烂打扮冲进教室的我。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觉得身体不再疼痛了。 「嗳,我刚才都看到了……」 令人讶异的是,凯西竟然先开口跟我说话。 「感觉就像在看一场奇妙的表演呢。」 「啊……凯西。」 「我说——你想做什么?」 正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教室,而我在其中被冰冷的眼瞳凝视着。被这么询问,使我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从内心深处汹涌而上。 「我……我……凯西……我……我……想洗清……」 「……你真的变得没办法好好说话了呢。」 凯西傻眼地笑了出来。连她的笑声也是,只要想到她是对着我笑,我就会忍不住感到高兴。但我无法好好说明。因为,我不能开口说出这么不自量力的事情。 「因为,那些人……实在太……」 (……——不对。虽然没有错,但不是这样……)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刚才,我是真的想灼伤那女人的脸。我想我当时一定做得到。我现在依然很肯定自己做得到。 可是我会却步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凯西掠过了我的脑海中。她会怎么看待轻易做出这种恐怖举动的我?所以我才会对老师说了那种表面话,试图逃避责任。 可是,假设——她需要这样的我,那该是多么美妙。 「……只要是为了你,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啊……啊…… 我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我……我——真是不自量力,又丢人现眼的女人。 「只要是为了我?」 「嗯,对,没错。」 可是,对——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就是不自量力又丢人现眼的女人。承认这个事实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累积在我心里的恐惧与其他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啊……凯西,我得确认你的想法才行。决定坏人就是坏人的人……凯西,永远都是你。」 凯西下达的判决永远都是绝对,而且正确。我办不到。没有凯西,我没资格那么做。 (……虽然可能会被认为是不自量力。) 「我……想当你的帮手。」 我一边难为情到不断落泪,一边这么说。凯西就用指尖抵着唇,露出像在思考什么的表情。 「你要怎么当我的帮手?」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要牺牲我自己,或是玷污我自己也没关系。」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不想回头。只要能当凯西的帮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凯西疑惑地微微歪起头。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让你吃到苦头或被人污蔑,都很不合理不是吗……? 而且你说的话,全都是正义……能当上那个正义之手的帮手,绝对是充满光荣的一件事吧……?」 我这么回答,凯西就凝视着我,轻轻扬起嘴角。 「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连对话都不会的笨蛋,讲话倒是挺正经的嘛。」 「嗯,凯西,我……」 「但是,你只不过是说出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啊,呃,的确……是那样呢。我老是说些理所当然的话……」 啊……她实在太敏锐了。我不禁慌了手脚并低下头,变得支支吾吾。 但下一秒,我的耳里就听见凯西的细微笑声。 「这个嘛……我就多少注意你一下——所以,你好好用脑袋想想该怎么做吧。」 凯西眯起彷若宝石的绿色眼睛,对我下达这样的指示。 ▲ ▼ ——凯西愿意注意我。 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强烈的喜悦,同时却也为此深深烦恼。她愿意注意我,就表示她一定是要考验我。 考验我可以用多正确的方式,成为能够正确判断一切事物的她的正义之手…… (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认同……) 要找出答案很困难。 苦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要赶快,要赶快找出答案才行。因为凯西愿意注意我……就算这么心想,我能做的依然顶多是把被弄脏的置物柜清理干净。 ▲ ▼ 但是,事件再次发生了。那想必是神给予我的机会。 那一天放学过后,我被关进了满是脏抹布臭味的昏暗储藏室。 「哈哈哈。」 外头响起堵着储藏室门的几道笑声。我马上就了解到这是之前引发纷争的女人……是你的伙伴干的好事。 不过,我并不在意这种事。因为这终究是我被人找碴,不是凯西被人这样对待就不痛不痒。我本来是这么认为。 ——直到我突然被人撂倒。 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讶异时,我也连忙坐起身。因为头部遭受重击的缘故,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起来。 「讨厌,真是小题大作。明明就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 我没能成功灼伤脸的女人——也就是你,跟一个陌生男子一起站在我眼前。你要那个男子出面威胁我。男子的品性明显低劣,是典型的不法之徒。撂倒我的,铁定就是这名男子。男子抓住我的脸,直接粗鲁地把我举起来,用力压在墙上。 (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间女校里……?) 你大概是找了同伙帮忙吧。你在那之后应该因为品行恶劣被老师盯上,而被暂时停学了才对。 「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你开始说自己会落得这种下场都是我害的。 「因为你偷走药剂,想要陷害凯西……」 「说什么傻话!是谁才在陷害人啊!」 我畏畏缩缩地回嘴,对话也完全无法成立。 「放开……我。」 我在被压在墙上的疼痛与屈辱驱使下开始挣扎,男子就亮出从怀里拿出来的小刀。 「好了,不想被刺伤,就给我磕头道歉。我要你好好知道比起凯萨琳,我才是你应该尊敬的人物!那个女王已经堕落了!快,说凯萨琳已经堕落了!」 接着,你就愉悦地要求我赔罪,还要我说出侮辱凯西的言语。真是太悲惨了。我很不想对凯西以外的人感到畏惧,可是面对身材魁梧的男人跟刀子,我只能为自己敌不过这份暴力而浑身颤抖。 (啊……神啊……) 可是,我死都不想说出亵渎凯西的话。我做好会被暴力对待的心理准备,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叽」的声音,得知有人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哎呀,真有趣。你们在办什么活动吗?」 站在门另一头的,是凯西。 (凯西……) 「你怎么有办法进来?」 你为预料之外的事情如此哀叹,露出锐利的眼神。 「因为外面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是说老师会过来而已,大家就鸟兽散了。」 凯西愉悦地呵呵笑着说完,就这样踩着轻快的脚步声走进储藏室,坐在已经没有使用的讲桌上。 「你竟然撒那种谎……!」 「我才没有说谎,我只是稍微试探她们一下罢了。那些人对你不是很忠诚呢。不提这个了,然后呢?嗳,你们在做什么?」 「我正准备让这女的遭天谴!」 「哎呀,真是的。难不成这里正在进行审判吗?」 凯西难得表情一愣。不过,脸上又立刻浮现无所畏惧的笑容。 「审判……是吗……那么,我就在这里看吧。」 「装什么轻松啊!说要在那里看,你什么意思啊!你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对坐在讲桌上的凯西伸出手。不过,凯西立刻踢开了你的手。 「你在做什么?现在还在审判途中吧,受审判的一方怎么能擅作主张呢?」 凯西用她美丽的眼瞳俯视你,如此训诫。 你咂舌一声,呼唤你带来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你大概是想利用这个男人攻击凯西吧。 (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用尽全力,拼死命抓住那个男人握着小刀的手臂。手中拿着无法随意挥舞的凶器,就算是持有者本身也会感到害怕吗?男子急着想弄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臂往我身体揍了好几下。但我很神奇地不觉得痛。凯西在看的情况下,让我感觉不到疼痛。 「你只能做到这点程度吗,露西?」 凯西看着我们的争执,突然对我这么说。 (……她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凯西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凯西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好高兴,好光荣,心脏都快停了。 跟像动物一样不断大声嚷嚷的你相比,凯西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还要能撼动我的心。 啊……她在看。 没错,她正在看。 看着这场审判—— 判定谁才是坏人。 (凯西你好好看着——) 「动作快点!要让这些家伙遭天谴!」 「闭嘴,你这泼妇!你这家伙没资格说那种话!」 我使力从腹部底部发声大吼。 「你这没脑袋的泼妇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吧?我们是接受审判的一方!居然说要让人遭天谴,就算撕裂了嘴也别说那种蠢话!能惩罚罪犯的人,永远都只有她!」 随后我更用力抓紧男子的手臂,咬了下去。男子想甩开我的时候,小刀刚好划过我的肩膀。他原本大概没有打算要用刀伤害我。不晓得是不是因此畏缩了起来,男子开始要缩回手臂。 「嗳,凯西!你要好好看着喔!然后,请你告诉我谁是罪犯!那样一来,要我做什么我都办得到!」 凯西轻轻一笑。 我顺着男子缩回手臂的力量往地板一蹬,用身体撞向男子。我就这么顺势压在男子身上,双双跌倒在地。同时,我的右肩到腰部传来灼烧般的疼痛。而感到疼痛的地方流出了温热的液体。 ——没错,男子的小刀划开了我的衣服,以及皮肤。 幸好没有砍得很深。不过划到的范围可能太广了,我的模样凄惨得像是僵尸。 「啊啊啊!」 你见状突然尖叫。在我正下方的男子沾上我流出来的血,也发出跟他粗壮身躯很不搭调的丢脸哀号。 男子不晓得是不是腿软了,他往后爬,奋力想远离我。 我捡起从男子手中掉落的小刀,流着血缓缓起身。我身上流出来的血把地板弄得湿滑,很难站稳。 我转过身,对你举起小刀。 你用妆已经彻底糊掉的脸注视着我,发出短短一声「噫」的哀号。 我跟你之间,有段短暂的沉默降临。 打破这道沉默的——是凯西的尖锐笑声,以及仿若出现在演奏会的热烈掌声。 「真没想到可以目击到事件发生的关键现场呢!」 凯西的语气感觉中充满了喜悦。 「……啊……你真的有在看着我呢,凯西。」 水气让眼镜变模糊,我看不太清楚凯西的脸。不过凯西的确在看着我。唯有这点我非常了解。 「嗯,你做得很好哟。」 而凯西现在确实在夸奖我。这让我很高兴,高兴得快要升天了。 「凯西,害我变成这样的,是那个泼妇跟这个男人。我被泼妇带来的迟钝男砍伤了。嗳,凯西,告诉我,谁是那个有错的人……——谁才是罪犯?」 我如此询问。我知道答案,但下决定的人是凯西。 「这种事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谁才是罪犯吧?嗯?」 没错——那句话,是对你说的。 你被凯西盯着你的冷酷眼神弄得浑身发抖,脸色愈来愈苍白。你无法动作,发疯似的开始失控。 「我没有要他下这么重的手!刚才那是意外,而且砍伤她的不是我,是这家伙啊。你说什么罪犯?我才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但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是拼了命地想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啥?你说什么鬼话啊!一开始就是你起的头吧?开什么玩笑,我本来也只想要威胁一下,没有要砍她的意思啊,搞屁啊!我才不想为了这种事情被关进拘留所咧!」 听到你的自私话语,男子大概也清醒过来,不再喜欢你了吧。男子说完就当场脱掉沾上我的血的衣服,把你丢在这里,自己逃走。 「等一下……!」 你朝那道不负责任的背影伸出手,但身体似乎不听使唤。 「……哎呀,讨厌,看来你身边的人都是那副德性呢。真可怜。对你的惩罚是不是该温和一点呢?」 「啊?你说什么惩罚啊!难道你打算报仇吗?」 「……唉,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你对自己的罪行没有自觉,是个既悲哀,又罪孽深重的罪犯呢——这并不是复仇,面对罪犯就是要给予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凯西从讲桌上站起来,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你。这时,凯西就这么向你踏出脚步,而你不晓得是不是被吓坏了,抖着在涂满唇蜜的嘴唇后方排列整齐的牙齿,往后退开。我不需要凯西多说,就绕到你的背后。 「……不要!」 满身是血的我试图从背后看你,你就发出了小声的尖叫。 而大概是再也受不了这种状况,你竭尽全力地起身,跑向储藏室外面。 「恶心死了!这……这件事我一点责任也没有……!随便你们了啦!」 并在最后只留下这句丢人的话。 ▲ ▼ 回过神来,留在储藏室里的就只剩我跟凯西两个人。 全身是血的我简短地对凯西说: 「……凯西。」 「怎么了?」 凯西看着我说出这句话,她的表情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温柔。 「凯西……你对我说些什么——我就可以替你做任何事情。要惩罚你选出来的那个罪犯的话,还请你利用我。我想永远追随你的正义。」 这对我来说,或许是比爱的告白还更需要鼓起勇气说的一段话。 「——这个嘛……没问题。」 「咦……真的吗?」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到快要炸开了,凯西则用干脆到令我愣住的语气回答: 「对……而且,我现在有些事情想跟你请教。」 凯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 「咦!请教我这么微不足道的人……?」 (是想要跟我请教什么……) 我没有半点头绪,眼神游移。这时凯西说: 「就是啊,你亢奋起来的时候,不是会说出很偏激的言词吗?」 「讨厌……那是……」 她是指我在争吵的途中,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泼妇」之类的话吗?说不定是有些类型的书看太多了。我不禁脸颊泛红。 「那听起来很新奇,挺有趣的。下次教教我那些用词吧。」 凯西呵呵笑着,像是要给我奖励一般,用她美丽的指尖轻轻拂过我没有沾血的另一边脸颊。 (啊……) 凯西的手指碰触到我了。 光是这个事实,这股触感,就让我的脚突然使不上力,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那么,我先走了。」 凯西觉得有趣地看着我后,又恢复平时的凛然神情,转身背向我。 「好,凯西。」 「……对了对了,关于你的伤势,我想老师们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了。」 「是吗……?」 「哎呀,我不是说过有叫老师过来吗?那是真的。总之,是你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也能处理好吧?」 「嗯,当然……!」 凯西离开以后,真的有几名老师来到储藏室。 老师看到事件现场有一名满身血,蹲在地上的女学生、作为凶器的小刀,还有砍伤人时沾到溅出血迹的男性衣物。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看起来对这副惨况感到非常慌张。 「我被可疑男子带来这里,然后被他砍伤了。」 我像上次一样全身发抖,糊掉的眼镜底下也流出眼泪,用可怜的模样这么告诉老师。 凯西一定也有好好看着我的应对。 ▲ ▼ 掉落到铁轨上融化消失的大片雪花,仿佛精疲力尽了一般骤然停止。 引起骚动的月台上——响起「发生人身事故」的广播。 但骚动的人群还没完全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太可惜了。可是现在的我,没办法做出比这更好的处刑手法。她现在好不容易会对我下令,我却还说不上是个好的刽子手。 (永别了。) 虽然有些遗憾,我还是在心里对遭到制裁的罪犯道别。 我用衣袖擦拭糊掉的眼镜,注视着月台对面。 比任何人都要高贵的她——凯西就站在月台对面。她看着铁轨上的罪犯,脸上浮现美丽的笑靥。 没错——她是制裁邪恶的存在。 会由衷为罪犯的痛苦及死亡,感到欣喜的特别之人。 没有其他人比她更适合担任审判者。 光是想到自己被允许追随她,我就幸福得全身发颤。 (凯西,我做得很好吗?) 我的心脏高声鼓动,加快脚步想赶快到月台对面去。对你处刑的事已经像是遥远的过去,我心怀着欣喜,脑袋里想着的全是凯西。 我走下通往验票口的楼梯,再爬上通往对面月台的楼梯,奔向挂着微笑的她。 「你做得很棒哟。」 我凝视着映照在那双绿眸中的自己,只是一味地对自己受到夸赞而感到欢喜不已。 childish gimmick 札克把刚才踢飞的诡异尸体整个丢下沙发,散落一地。 然后轻轻抱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昏厥的瑞依,让她躺在原本摆着尸体的沙发上。在他怀里的瑞依气息微弱。少女般的纤瘦身躯对札克来说,就像柔软的羽毛一样轻盈。 (……这家伙有好好吃饭吗?) 突然又是抓狂又是昏倒,大概是营养不良之类的吧。札克无视自己平时的饮食习惯,非常悠哉地推测瑞依的症状。 这时,应该是因为札克随意地把瑞依放到沙发上的缘故──瑞依的手腕被重力吸引,从沙发座椅上无力地垂下。 瑞依的小包包顺势打开,有两张纸从包包里飘落,散落在地。 「……啊?这啥啊……?」 札克弯下腰,捡起纸张。 两张纸的右上角分别都贴着大头照。 最先看到的纸上贴的是自己的照片──另一张则是贴着瑞依的。 (虽然看不太懂,不过这张是我的,这张是瑞依的吗……?) 札克定睛凝视贴着瑞依照片的纸张。 不过,不管文字写得再清楚,看不懂也是没有意义。无法解读任何文字只使札克愈来愈焦躁。 「唉……看不懂啦!」 这张纸究竟写了什么── 札克不明白这是写着自己跟瑞依过往的「履历表」。 看得懂的,只有纸上的数字──年份跟年龄。 而且,就算上头写着瑞依及自己的事,他也没兴趣。 不过瑞依正在睡觉,他也不好意思再把纸塞回小包包。札克暂且先把两张履历表揉成一团,塞进连帽上衣的口袋。 瑞依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包包里──札克没有对此感到疑惑。 札克轻叹一口气,看向像睡美人一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的瑞依。 「不过……这家伙居然会突然昏倒……是累了吗?唉,那也是难免啦……」 他看见瑞依长长的睫毛从阖上的眼皮延伸出来,正在颤抖。 仿佛刚才发疯的模样都是幻觉,她正一脸安详地睡着。可是,札克想杀的不是露出这种表情的她,也已经不是自己应该非常坚持的──绝望的表情。 现在就算瑞依露出那种表情──……也不有趣。 (……可是,竟然事到如今才露出绝望的表情……) 札克轻轻咂舌一声。瑞依从稍微瞥见那具诡异尸体的那一刻起,就变得莫名慌张,且变得疯狂。 ──你是「我的神」的话。 然后用随时会哭出来的神情──好像在惧怕着什么──如此大喊。 (那是……在说我吗……?) 札克的心里不断涌上不知名的情感。他依旧无法顺利理解那种情感是什么,不打算去理解,也不打算否定。他只是觉得,不爽到了极点。 瑞依的思维对札克来说,就像一座迷宫。 札克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张望四周。 那么──该怎么办呢? 正想踏出脚步,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时,他忽然踩到了某种东西。那是刚才瑞依看着的绿皮书──圣经。 就算打开来,大概也看不懂这本书在写什么吧。但仔细回想,瑞依是在看到这本书的瞬间,宛如有其他人附身在她身上一样,一瞬变得更加疯狂。 这时,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花香使札克头晕目眩。 也因为太昏暗,札克没有仔细观察周遭,不过环顾客厅就看见深处长着无数朵花。 札克受到吊诡的花园吸引而走近。花的颜色莫名地诡异。好奇的札克打算摘下一朵花,却连花瓣都摘不下来。 (啥?这是假花吧……) 到底为什么要在房间里盖这种东西?这座花园位在房间里也很不自然,甚至令札克感到疑惑。 喀嚓喀嚓── 当札克快被刺鼻的花香呛到时,突然──有道不悦的声音传进札克耳里。 「……什么声音?」 札克提防起这道声音,同时惊觉一件事。他想起还没有找到逃走的丹尼。 喀嚓喀嚓── 在不祥的预感中,昏暗的客厅中再次响起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从门的另一端──来这里时经过的那条走廊──传来的。 ▲▼ 札克像被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般走去,打开回到走廊的门。他一踏到走廊上,马上就有东西撞上脚踝。 「这啥?」 反射性地看向脚边,札克皱起了眉。 那是人类外型的怪异玩具。那个玩具仿佛在虐待自己,不断反复地跳去撞门,之后掉到地上,再跳去撞门。虽然不懂这玩具的构造,不过这大概就是诡异声音的来源。 「搞啥啊,我烦得要死,别来捣乱啦!」 札克用一如往常的力道踢飞不断弹跳,像在瞧不起自己的玩具。现在没空理这种玩具。札克傻眼地叹了口气,想再回到客厅。但他转身面向门的那一刻,走到走廊的门却大力关上了。随后,门的另一头──也就是客厅──传来男人发疯似的声音。 ──啊……太好了。顺利把你赶出去了! 札克立刻听出这是丹尼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人类外型的诡异玩具是陷阱──即使是脑袋不灵光的札克也能轻松理解到这一点。也知道通往客厅的门被关上后,丹尼高兴地说的「把你赶出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依旧在沙发上睡着的瑞依掠过脑海中。 (瑞依……!) 札克用尽全力,大力地敲门。可是门格外坚固,丝毫不为所动。札克朝着门大喊: 「丹尼,你这混蛋!」 (啊……可恶……!) 每次被设陷阱,他总是只能感到恼火。完全掉入对方的圈套,落得这副下场。他也开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厌恶。札克使出浑身力气不断大力敲门,发泄无法排解的焦躁。 「嗨,札克,你别那么用力敲门,累到睡着的瑞吉儿会被你吵醒。而且别看这扇门这样,这层楼的门非常坚固。靠你的蛮力也打不开啦!」 丹尼大概非常享受现在的状况。门的另一头传来丹尼「呵呵」的诡异嘲笑声。札克更加恼火地大喊: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开门!」 「这个嘛……要我打开也可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对吧,瑞吉儿……啊……真希望你赶快醒来。」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丹尼的沉闷声音,语气缓慢得像在瞧不起焦急的札克。 札克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丹尼注视着瑞依的双眼,随时都想掐住瑞依颈部的情景。 「喂……你敢动那家伙半根寒毛,我就杀了你……!」 札克忍不住大喊。 「别这样说嘛,札克。我不会杀死瑞吉儿──不过,我现在掌握了所有关键!那就是瑞吉儿的生命安全,以及这栋大楼的出口!」 「啥?」 「你什么都不知道,悠哉地跟在她旁边,甚至被她当成神。你应该也觉得不坏吧?」 札克想象得到丹尼在门的另一头,露出无畏的笑容。可是,札克不太懂丹尼现在是怀着什么目的跟自己说话。 「嗳,札克,你用那个没用的脑袋听好了喔。因为我打算给你──连文字都看不懂的蠢蛋提示。」 这家伙总是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话──札克打从心底对丹尼像在嘲笑自己的态度感到厌烦。 「你别老是说些恶心的鬼话了,给我说清楚!」 然而,丹尼似乎也习惯了札克的易怒个性,并回答: 「这个嘛──你先了解她的一切吧。这层楼就是『她本身』……你可以从这点思考……真正适合她的,究竟是什么……若你的选项让我满意,我就放你出去──当然,我只让你一个人出去。」 丹尼带着无畏的笑容说,这番格外意味深长的说法使札克皱起眉头。 ──「她本身」……这是什么意思? 札克不懂这番话的意思,连丹尼说的话与他说的选项是什么都无法理解。不过,他莫名地无法忽视降临在自己眼前的这道难题。 「啊……她正藏起自己的宝石,沉睡着呢……在你知道之前,她会继续这样睡下去。」 沉浸在优越感中的丹尼阴森地低喃。瑞依刚才咄咄逼人的神情浮现在札克脑海,缠绕在他眼前。 「喂,那是怎样?根本不算说明啊,开什么玩笑!快起来,瑞依!」 札克大吼,把乱糟糟的情绪倾泄出来。 但是丹尼不再回应。 ──可恶。 札克狠狠对门踹了一脚。 但是门就跟丹尼说的一样格外坚固,反倒弄痛了自己的脚。 「……说要我了解……那家伙?」 (意思是那家伙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吗……) 而且,知道她的秘密又能怎样?札克认为瑞依就是瑞依,去了解「自己不知道的瑞依」这种行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再说,特地去了解那些事情,也没好事吧──在札克至今的人生中,不曾因为知道了什么事而感到开心。 「啊啊!继续想这个也不是办法!」 面对无计可施的现状,札克忍不住大喊。 自己果然不擅长思考,也不喜欢思考。 不过,既然这层楼就是「瑞依本身」,也必须得知某些事情,找出答案的话──只能先破坏一切再说。 ▲▼ (丹尼那个混账……) 札克心不甘情不愿地背对客厅离去,可是一想到要是瑞依有个万一,就焦躁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现在他中了那么老套的陷阱,而瑞依正睡着的客厅被弄成密室,无法过去门的另一头。 那么──只能先往前走了。 札克没有思考任何事,走在昏暗走廊上。 ──咻。 这时,有东西在刹那间快速掠过札克的脸颊。包在脸上的绷带被划出小小的切口。 (──刚才那是什么?) 札克惊讶地停在原地,凝视前方。他不继续往前,是因为直觉刚才那是陷阱。 之后,这次有尖锐的物体马上从眼前飞来。拥有优异动态视力的札克看得很清楚。 飞过来的是锐利的箭矢。 多亏他有仔细地看着前方,才得以马上回避,但要是被那种箭射中身体,大多数的人类都会死──以大小跟速度来看,铁定有足以杀人的杀伤力。 「这个鬼地方是怎样啦!」 不过札克搞不懂。 刚才丹尼说这层楼是「瑞依本身」。 ──可是,这是怎样? 「……这根本是想杀人啊!」 札克不禁陷入混乱。他认为──要杀瑞依的人是自己,但要杀我的人不是瑞依。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两人立下的约定在脑袋里打转。但他实在不擅长思考,而且他不认为没有任何情报又愚笨的自己认真思考就找得到正确解答。 为了拯救因为自己的不注意而落到丹尼手上的瑞依,只能不顾一切地采取行动。大概得在昏过去的瑞依醒来之前,找到丹尼说的「东西」吧。 然而,札克不认为了解瑞依有意义。 但另一方面,只有丹尼那家伙知道瑞依的一切很令人不爽也是事实。 札克咬紧下唇。 这个机关恐怕是只要继续在走廊上走,就还会有箭矢飞来。可是没有时间犹豫了。札克在这条诡异的走廊上奔跑起来。这时,箭矢果然正如预料地从前方迅速飞来。 (竟敢瞧不起我……我……可不能在这种地方挂掉!) 回想起目前为止犹如拷问的陷阱,要回避箭矢应该是轻而易举。 札克灵活地闪过接连飞来的箭矢,抱着必死的决心奔向走廊尽头──来到这层楼时搭的电梯前面。 「呼!搞什么……有够莫名其妙。」 跑到尽头,确定没有箭矢飞来后,札克这才停下脚步。他喘得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像样。瞄准札克射来的箭矢应该是撞上了门,散落在走廊上。往四周东张西望后,大概是通往二楼,飘散出阴森氛围的楼梯映入札克的眼帘。 ──一直呆站在这种地方也不是办法。 札克深吐一口气后,毫不畏惧地一次跑上两阶,走上楼。 ▲▼ 「……啊?这是怎样?」 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后,札克立刻找到一块有点脏的白色板子。板子中间写着两行字。 毕竟是在这栋大楼里,能推测大概是被人故意放在这边的,不过札克看不懂上面的字。 (可恶……) 果然应该至少要识字──这个想法只有一瞬间掠过札克的脑海。可是,就算现在才这么想也看不懂,已经来不及了。 札克为愚蠢的自己感到傻眼,轻声叹气。 楼梯间又衔接着一条走廊。这层楼的每个地方都很诡异,但定睛看那条走廊,就觉得缠绕着更毛骨悚然的氛围,仿佛连结至异世界。那条恐怖走廊的前方跟深处有两道门。若这层楼是呈现出住家,应该有某些人的房间吧? 札克往走廊踏出一步,想先确认这附近的环境。不过才刚踏出一步,老旧地板就格外响亮地响起吱嗄声。他本能性地感觉──有不祥的预感。 (晚点再来吧……) 札克瞪着那条恐怖走廊,回到楼梯间后,往与上来时反方向的楼梯走下去。 ▲▼ 札克一边走下通往一楼的楼梯,一边心想这层楼的构造真奇怪。跟其他楼层都不相似。 之后,札克来到一个地方,应该是位于客厅墙壁的另一边。那里被老旧的钨丝灯照亮,是整洁的厨房。 (真是的,这次是厨房啊……) 摆在房间中央的餐桌用心地铺上了桌巾,上头有一片吃到一半的披萨。 (……这能吃吗?) 札克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那块披萨看起来不好吃,而且应该有点坏掉了。但他肚子饿极了。应该说,面对这种有看起来可以吃的东西摆在眼前的状况,他不禁想起自己饥饿至极的事。 札克拿起一片披萨,放在嘴里后嚼了嚼。 不过刹那间,舌头上窜过不寻常的剧痛。 那份披萨里掺有墨西哥辣酱跟哈瓦那辣椒,还有本来人类不能吃的──会令人窒息的辣味物质。 这简直就是烈性药。札克狠狠吐出吃一半的披萨。 「靠!辣死了!这什么鬼陷阱啦!也太恶劣了吧!」 札克被恼人的陷阱弄得发出怒吼,顺着自己的感情往杀人披萨挥下镰刀。 ──这跟先前楼层的陷阱有根本上的某种不同。应该说,这陷阱实在太幼稚,只凸显出设下陷阱的人个性之恶劣。 (我要──杀了这层楼的家伙……!) 札克喘着大气。 而跟披萨一起被砍成两半的餐桌,也远远喷飞到房间两侧。 ▲▼ 全力打坏了桌子,使愤怒引发的激动情绪冷静下来后,札克感到非常疲累,当场坐了下来。 这时,喀锵──他坐到了某种坚硬的金属物。站起身后一看──那里正好是原本放着桌子的位置──地板上有能让一个人通过的小门。 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普通地下储藏室的门,但札克凭着住在这栋大楼的经验,直觉地看出那是通往地下的通道。 札克立刻想打开那扇门,前往地下。 「喂……真坚固!」 可是门很坚固,不管再怎么用力拉金属门把,都没有打开的迹象。 札克恼火地敲打门,再用力踹门。但还是打不开。 这时,他不经意瞄到门上有小小的钥匙孔。 (──……又要我去找钥匙喔!) 现在瑞依不在,自己一个人有办法找出钥匙吗…… 虽然感到不安,但札克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丹尼掐住瑞依颈项的幻影。 对,没错。现在情况紧急,没那个时间发这种小牢骚。 「啊~!麻烦死了!」 札克找不到地方发泄压抑不住的焦躁,一边大喊,一边先开始搜索厨房。由于他太过粗鲁,光是翻找餐具柜就弄掉了盘子跟杯子,餐具接连化为单纯的陶器和玻璃碎片。 「可恶……」 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到处寻找钥匙。流理台里、抽屉里──他半是把这边弄得杂乱不堪地找。 可是,到处都没有钥匙。 这时,札克忽然看见瓦斯炉。光是想象开火的情景,他就不想靠近──他这么觉得,忍不住这么觉得。 札克下意识地离开厨房,往不经意看到的深处房间走去。 ▲▼ 连接厨房的深处房间,是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宽敞浴室。 马桶、洗手台、洗衣机、浴缸等跟水有关的设备集中在这里。 但才走进浴室,札克就快哭了。因为他发现装设在入口附近的马桶里有个发亮的东西。 「真的假的啊……」 札克不禁低喃。但现在没时间犹豫,要是瑞依发生什么事──会无法挽回。 而且,想到触碰尸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他盯着马桶里并这样说给自己听,不过对札克而言,这么做比碰尸体更肮脏、更反感。 「……呕恶恶恶恶恶!」 札克忍着呕吐感,把手伸进马桶,抓住发光的那个东西。他体会着差劲透顶的感觉,同时设法抓出来的,正如预料是把钥匙。但他不想再多碰那把钥匙半秒,迅速把它收进口袋。 (搞什么,竟然摆在这种地方,脑子有病啊!) 就连过去是b6楼主的札克,也不懂这层楼楼主到底在想什么。乍看之下也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却精准地在精神方面上折磨着对方。 (手感觉恶心到不行,好想洗手……) 活到现在──就算在这栋大楼里,札克明明绝不是在干净的环境生活,却不禁对不断涌上来的不悦感到难以忍受。浴室里头的老旧浴缸里积着跟肮脏河川一样混浊的水。看起来不是很干净,但应该至少比马桶水好一点。 札克把弄脏的手伸进浴缸里。 (……啊!) 接着,出乎意料的疼痛窜过整只手。 「喂,有东西咬我的手!这里面有什么!」 札克虽然惊讶,也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浴缸底部,拉开排水塞,想找出造成这阵痛楚的原因。 水位逐渐降低,开始能看见浴缸底部后,札克忍不住为眼前完全料想不到的光景睁大双眼。出现的竟然是一群小鱼。那些鱼的下颚突出,脸看起来很惹人厌。 「……啥?鱼?真的假的!」 但从外表来看,似乎不是单纯的鱼。鱼的牙齿呈锯齿状,尖锐得跟凶器一样。一想到或许是被这种牙齿咬到,札克就莫名感到愤怒。 「明明只是些小鱼,还长着这种跟锯齿一样的牙齿,嚣张什么啊!鱼应该要被人吃,不是吃人的啦!」 不过在水被放光的的浴缸底部,鱼只能虚弱地微微弹跳,札克则露出有点得意的表情。 「可恶!」 但因为被鱼咬──或者说被咬破了手──包在手上的绷带变得满是鲜血。 札克心想,至少比伸进马桶里的手好一点。血早就看惯了,也只是从自己体内流出来的东西。应该不是很脏。 札克离开浴室,快步回到厨房,站在应该是通往地下的门前。 「虽然不太想碰这把钥匙,但是没办法……」 他用食指跟拇指的指尖拿着从口袋拿出来的钥匙,插进钥匙孔。 门一打开,里头果然是通往地下的简单梯子。 插图p049 ▲▼ 不过,这层楼果然很奇怪──札克心想。 (说到底,这里有那家伙的什么东西?) 他还是很在意丹尼说的那句「这层楼就是瑞依本身」。瑞依现在大概还没恢复意识,但她什么时候醒来都不奇怪,也很有可能在睡着的期间遭到丹尼下毒手。 那个眼球混账对瑞依的眼睛异常执着── 札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象起丹尼随时准备挖出瑞依那双蓝眼的画面。 「呕……」 他因为自己的妄想而感到不舒服,同时在来到地下时,强烈的动物臭味突然刺进鼻腔。 视野的一角有扇被抓出无数道细长抓痕的黑色门扉。臭味似乎是从门后传来的。他知道走进去又会有麻烦,但若是瑞依,想必会毫不迟疑地调查这间房间。 (唉,可恶。) 札克一脸倦怠地打开门。 ▲▼ 在有如深夜的黑暗当中,札克惊觉异状,双眼狠瞪着前方,握紧镰刀进入备战状态。这是因为黑暗中有六只发亮的野兽眼睛。那些眼睛布满血丝,视线随着札克移动。 适应这片深沉黑暗后,房内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阻挡在札克眼前的,是三只肮脏的大型犬。大型犬滴着口水,以充满疯狂的眼神瞪着札克。 照理说,这应该是要感到害怕的场景,但札克却莫名觉得有趣。 「喂喂,这些狗真大只呢。这个地方是怎样啊?」 札克兴奋地以锐利眼神回瞪那些大型犬。这时,三只狗开始用快震破耳膜的音量大声吠叫。它们看起来也像渴望着什么,且极为害怕。 「你们肚子饿了吗?满嘴都是口水,脏死了。」 札克故意俯视大型狗挑衅。接着,一只狗大口咬上札克的脚踝。 这点痛不算什么。札克对狗举起镰刀威胁。 「喂!你敢咬我就揍你喔!」 狗有一瞬间被札克无畏的态度吓到,往后退开,可是没有停止大声吠叫。它像要保护自己,发疯似的不停吠叫。 这阵无法制止的噪音令札克傻眼地叹了口气。这恐怕也是这里的楼主设下的陷阱。但是跟之前惹人厌的陷阱相比是简单明了,也不会造成精神伤害。 (……没错,这种的比较合我胃口。) 札克咧嘴一笑,高举起紧握着的镰刀。 「用不着叫成这样……我也会杀光你们!」 大型犬们一同朝札克发动攻击。锐利的镰刀将饥渴的野兽们像布娃娃一样劈开,刀刃造成的剧痛使大型犬们发出哀号。但即使如此,它们仍不退缩,接连扑咬上札克。锐利的兽牙咬进札克受伤的身躯。札克一瞬间露出痛苦的表情,但立刻把狗甩掉。 「真是的,真缠人耶。」 札克轻声嘲笑。随后再次举起镰刀,被血泼溅到也将它们劈开,发泄焦躁的情绪。 狗悲痛的呻吟跟札克仓促的呼吸在黑暗中相互较劲。不久后,有两只狗丧命,只剩下身形最巨大的一只狗在札克面前。巨犬呼吸急促,不断流下口水,挡在通往更深处的门前。 「喂,你在那边很碍事啊。」 札克调整凌乱的呼吸,以极有压迫感的语调要巨犬离开。可是巨犬贯彻使命,不打算离开原地。它不害怕自己遭到杀害。 「好吧。」 呼──札克吐出听起来也像死心的叹息,再次举起镰刀。 这只狗在示意这前面有什么东西。 札克高举镰刀,毫不犹豫地用力挥下。那一刹那,鲜血从狗的腹部飞溅而出。从正中间被砍成两半的狗依旧不停吠叫,但不久后渐渐变得虚弱无声。它大概是用尽了气力而变得安静,眼神随之失去光采,犹如脱离了什么束缚般沉静下来。 不过札克对这幅光景不屑一顾。自己杀掉的不过是陷阱。他傻眼地看了看周遭,大叹: 「搞屁啊,浪费我这么多时间,被咬的地方又很痛……再说,狗是怎样啊……」 艾迪跟凯西的楼层确实都不符常人的思维。 可是从刚才开始,札克就感觉这层楼净是有点孩子气,而且感受到异常疯狂的陷阱。 他甚至认为自己负责的楼层是最正常的。 「这层楼就是『瑞依本身』……他是这么说啦,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能在这里了解她吗? ▲▼ 札克打开原本被狗挡着的门,这才终于离开了充满动物气味的房间,往更深处走去。 通道的尽头有间小房间。房间内充满着跟客厅一样的浓郁花香,仿佛想盖掉什么味道。 环视房间内部──只能用奇妙两字来形容。到处都有满是红色缝线的诡异人偶滚落在地,且堆叠在一起。这堆废物山的品味真是糟透了──札克心想。他不经意看见这堆废物中,有具奇怪的人偶缺了一只手。他从那具人偶身上感觉到,那只手宛如是被人扯下来的惊悚气息。因为那具诡异人偶不知为何,沾着看起来像血液一样的红色液体滴落的痕迹。 (真恶心……) 但神奇的是,札克感觉曾在哪里见过非常类似的光景。而且绝对是在不久前…… 可是他想不起来,也没必要太过执着于这份模糊的记忆。 札克先开始在房间内徘徊,仔细搜索。房间中央摆着孩子似乎很珍惜的藏宝箱。箱子散发出格外意味深长的气息,仿佛要人打开它。 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札克毫不畏惧地触碰那个宝箱。 ──……打不开。 (可恶,又要钥匙!) 札克随着恼火,对宝箱挥下镰刀。但宝箱只发出「锵」的刺耳声响,没有半点损伤。看来这层楼的物品虽然外表像玩具,却都做很坚固。 「……啊啊,可恶,我搞不懂啦!就算想了解那家伙,我的脑袋也跟不上!箱子打不开,这房间又莫名其妙!再说,这里比我房间还乱吧!打扫一下,让人轻松明白好不好!」 必须多加思考的讯息不断进入脑袋,让札克平常没有在使用的脑细胞彻底打结。他已经连现在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再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得在瑞依醒来前回到那间房间,处理掉那个眼球混账── 「可恶!只能找别的方法了。」 札克准备原路折返而转过身。就在他要离开房间,踏出脚步的瞬间──脚陷入了地板。一瞬间,连接两间房间的地板裂开,变成普通的木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并坠落而下。 不知道是地板变得很脆弱还是陷阱,札克只知道是地板掉下去了。 就像掉进了陷阱里,札克的身体也有一瞬间飘在空中。但札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没有崩毁的地板。 往下看去,只看见犹如地狱深渊的黑暗。札克寒毛直竖。要是就这么掉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开什么玩笑!竟然有这种会掉下去的陷阱,这里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住家啊!」 即使身处危机,札克依旧反射性地大吼,这层楼的楼主果然疯了──他如此确信。但现在恐怕不是顾着抱怨的时候。要是随便乱动,可能连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的地板都会破裂。底下是一片毫无止尽的黑暗。 要是就这样掉下去──应该不会只受点小伤。 不过札克连从这个状态回到上面的方法都想不出来。光是像这样抓着地板就用上了全身力气。 「啊啊……可恶。」 握力逼近极限,札克泄漏出沙哑的声音。 到此为止了吗── 虽然不想相信,可是自己一个人已经无法解决现况了。札克放弃了思考,闭上双眼。 ▲▼ 「──你应该要更谨慎一点,札克。」 来自头上的耳熟声音令札克马上睁开眼睛,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穿着紫色教士服,颈上戴着十字架的可疑男子。男子大概原本就是会让人这么想的长相──他以一如往常带着讽刺的神情,露出沉着的微笑。 是神父──格雷。 「不过,我也早料到事情肯定会变成这样了……」 格雷有些傻眼地这么说,像在欣赏有趣的珍奇异兽般,俯视拼命抓住地板的札克。而札克不甘心地仰望格雷,如同弃犬一样大喊: 「……少啰嗦!你这家伙为什么在这里!」 格雷毫不在意这样的札克,迅速逼近他。没戏唱了吗──就在札克咬紧牙关的那瞬间,格雷用力抓住了札克的手臂,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札克拉上来。 (……什么!) 格雷的举动跟不符他苍老外貌的怪力,让札克很讶异。这个神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虽然一瞬间感到疑惑,但冷静想想,神父的来历果然根本无所谓,他甚至不感兴趣。札克立刻改变想法,用单脚脚尖踢了踢地板,确认自己回到了地面上,然后对神父问出不经意浮现的疑问。 「……为什么要救我?」 札克忍不住认为格雷出手救他的行为很可疑。而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被救起来,也让他觉得很难为情。 而且──就算我就那样送死,他应该很庆幸才对。 另一方面,格雷听到札克的鲁莽语气不禁轻笑了出来,接着撇开视线,仰望上方。然后用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语调回答札克。 「没什么,只是觉得让你这么轻易死去,稍嫌无趣了点……」 札克看不透那张表情底下的真正想法,格雷则续道: 「不听我的忠告,拿刀指着我的那名少女……瑞吉儿.加德纳现在跟丹尼在一起对吧?而现在,你是想夺回那名少女而行动吧?」 听到格雷像是确定事实就是如此的提问,札克不禁一脸不悦。 「那又怎样?」 并为他的敏锐推测感到惊讶。 想从丹尼那里抢回瑞依──……经他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像这样被过分追究自己的事情,令札克很不悦。 「嗯……札克,你也会为这种事情投入感情了呢。」 札克没有否定这番话,让格雷觉得莫名的不对劲。至今的札克……不,如果是自己照顾至今的札克,这时候应该会立即否定,再说,他甚至应该不会想要夺回那名少女──瑞依。 「这哪里奇怪了了?别装模作样地笑啦!」 「啊,抱歉……我不是在瞧不起你。」 但札克只认为他是在瞧不起自己。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过着像这样受人藐视的人生。 「那你是什么意思?」 格雷仿佛徜徉在久远的记忆中一般,望着远方静静地说: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指自己跟瑞依之间的关系,还是单纯觉得有趣?无论如何,像被当作实验台的问法听得札克怒火攻心,不禁大吼: 「啥?你说我变成这样是哪样啊!」 自己来到这栋大楼以后,就一直在杀人。因为不是被这家伙命令才杀人,所以他没有杀掉自己不想杀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杀死谁,不论再怎么杀、再怎么杀──心里依旧是一团乱。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这里的家伙啦!我尤其最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想讲什么,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喘不过气。说不定所有事情都没必要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算不管丹尼的忠告,札克也觉得必须先了解一切真相。 「嗯,这个嘛,札克,虽然你不适合想太复杂的事──不过我来稍微解释一下吧。」 札克瞪视着格雷。 而格雷眼中表情丰富的札克,神情明显跟先前只会对人抱有杀意时不同。格雷为这般变化感到惊讶,同时吐了一口气,泄漏出犹如放弃了什么似的干笑。 「我从年幼的时候起,就亲眼见过许多信仰神的人。」 ▲▼ 接着格雷就像在教诲一般,开始静静对札克谈起自身经历。 「他们虽然很美……却也盲目丑陋。人们有时会把神当作道具,『谴责』不愿认同神的事物──然后……任性地捏造神的形象。我心里总是很疑惑……神见到那些人,实际上会做何感想呢……」 听到格雷滔滔不绝──且单方面持续说下去的这番话,札克马上失去耐心,傻眼地说: 「……什么鬼?」 ──真是的,虽然早料到会这样了,哎呀呀。格雷轻轻叹息。 毕竟札克跟丹尼、凯西和艾迪不同,没受过义务教育,所以要说理所当然,也确实是如此──其实格雷期待着如果是现在的札克,也许有些事情搞不懂,他也会努力尝试了解。 「札克……你安静一点,听我说完如何?你虽然坦率……但在这方面上欠缺思量。」 格雷的语气简直像在斥责小孩。高姿态的言论使札克更加光火,气得用力跺脚。 「少啰嗦!还不是因为我叫你解释得让我能听懂,结果我还是听不懂啊!」 格雷再次叹气。虽然感到傻眼,格雷却也觉得自己并不讨厌札克的这种性格。 「好吧,无妨。」 他仔细回想,其实从自己把札克找来这栋大楼时,就一直这么想了。 「……总之,意思是我想以神之姿,站在神的角度观察世界。这栋大楼就是用来测试的庭园。被带到b7的人,只不过是观察对象罢了。」 ──观察对象? 札克的嘴巴张得老大。他果然还是不太懂格雷想表达什么。 不过自从札克到这栋大楼当杀人魔后,除了瑞依,也有许多人被丢到b7。而札克至今杀过众多那些被作为祭品──或者是格雷的观察对象──的人。 他一开始觉得瑞依也跟那群人一样。 只是一般的少女── 因为第一次见到瑞依时,她跟其他人一样害怕札克,并露出绝望的表情。可是再见到面时,瑞依就变得判若两人。她的眼神冷淡……不,是毫无感情。 札克听格雷述说的同时,也格外清晰地想起瑞依当时的模样。 「而要给予他们考验跟制裁……就需要天使的协助。不排斥动手杀人的人最适任这份工作。丹尼、艾迪、凯西……还有你──札克。」 他说──天使? 札克的心里瞬间一阵骚动。 这种形容词完全不适合自己。而且自己被跟其他三个人……特别是跟丹尼那家伙相提并论,让他很不是滋味。反驳他一下吧──札克这么心想,却被格雷的话打消了念头。 「不过我认为……你或许跟其他几个人不一样。」 听到格雷吐出的这番话,札克彻底陷入混乱中。他不曾感觉到格雷认为自己比其他杀人魔特别。 「……啥?」 札克依旧毫不掩饰困惑,瞪向格雷。 「你实在太过纯真,太过无知。是个只知道杀人的……纯粹之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担任天使。」 (……天使。) 再次听到那个词汇,札克心里涌上如虫子蠢动般的厌恶感。 「但是札克……你现在却违反这里的规则,变成了祭品,而且打算离开这里。」 「搞什么啊,你果然想杀了我吗?」 札克咂舌一声。 「就说了,听我讲完!」 听到札克毫不客气的语调,就连格雷也感到恼火地大吼,随后又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是因为札克,也是因为忍不住开始对札克述说这种复杂事情的自己。 格雷直盯着闹脾气的札克双眼继续说下去,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唉,面对札克就好像跟自己的固执面对面,真教人讨厌。 「我不是那个意思。原本只是想到外面去的你,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想跟瑞吉儿.加德纳一起离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就是说,现在观察对象变成了『你们』。」 不管是要跟瑞依一起离开这里,还是跟她立下了什么约定,都跟这家伙无关。札克不懂他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也不懂为什么自己非得被他观察不可。 札克无法控制住混乱,搔了搔头。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懂啦……」 「嗯,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我也不认为你有办法用言语解释。而且,我也还没结束观察,大概还得不出答案吧。」 「……意思是你全都看在眼里吗?」 恐怕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全被他看见──不,是被他观察着吧。 会像这样恰巧过来救他,也是因为他待在某个地方观察……──所有事情都发生在造景箱内,受到格雷监视。一想到这里,札克就感到一种无奈的情绪,心情非常不悦。 好想赶快逃离这栋大楼。 现在已经来到b1了,再来应该只要处理掉这里的楼主就好了。 「没错──若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容我说声抱歉。」 「无聊。就算你跟我道歉,也没半点帮助。」 不过,就算受到监视──也改变不了过去发生的事情。札克不屑地说道。 「对了,话说回来,要解开丹尼给你的课题,有点不符合你的性格呢……──我稍微帮你一下吧?」 「……啥?真假?」 「真的。因为事情毫无进展也很无趣……相对的,我要亲眼确认你们的行动。我想看看你们──会采取什么行动,想成为什么,又是『什么存在』。」 「……好啦。」 札克半自暴自弃地说。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全受到他的监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而且就算要他别出手,这男人也不可能会乖乖照做。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对了,在那之前,札克,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啦。」 「──你被瑞吉儿.加德纳称作神,作何想法?」 又是天使,又是神的……──这些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札克以傻眼……又或者是烦躁的神情看向格雷。 「所有人都一样……──有够恶心。还有……别老说些难懂的话啦。在我看来就只是拖拖拉拉到令人火大……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只像个白痴!」 「……这样啊。」 说完,格雷轻声一笑。也只有札克会对格雷说出他是白痴这种话。 不过札克也不喜欢他故作从容的反应。 「笑什么笑啊……接下来该怎么做?老实说,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办。一堆打不开的地方……也没钥匙。找到的顶多就是白色的……板子。」 难得说着丧气话的札克忽然想起在二楼找到的那块板子。 「札克,那只是一般的白色板子吗?」 格雷淡淡询问。 「啥?……我知道上面有写字……可是看不懂。」 没错──那块板子上写着两行字。 「……那板子上有写著名字。」 格雷告诉他。 「……名字?」 「嗯。那片白色板子是要挂在房间主人的门上的。」 「……是要挂在哪个房间啊?」 「你没有想到什么地方吗?话先说在前头,板子上写的是一对男女的名字。大概是夫妻吧。」 夫妻,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吗? 札克无法顺利想象出夫妻跟家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他记得年幼时曾跟别人住在一起。可是,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是跟盲眼老人生活的短暂时光,在札克心里一直是段难受的回忆。 不经意想起讨厌回忆的札克简短地低喃: 「……谁管他们啊。」 但是过去就只是过去。他暂时闭上眼,逃避回忆,想起耸立在走廊尽头,发出格外响亮的吱嗄声的两道门扉──在还没有搜找过的地方中,札克觉得有可能的……就只剩那里了。 总之就照格雷所说,把那块写著名字的板子挂上房间门就好了吧── 札克甩开缠绕着自己的过往,闷闷不乐地默默背对格雷走去。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札克都不会再感到惊讶。这层楼的楼主脑子非常有病──唯有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 札克爬上二楼,想捡回那块板子。 之后他捡起写着夫妇名字的白色板子,盯着依旧飘散着恐怖氛围的走廊。 (把这个挂到门上就好了吗……?) 札克倦怠地确认自己该做的事情,踏进充满危险气息的走廊。果然每踩上地板一次,就会发出沉闷的吱嗄声响,让耳膜产生不祥的震动。 希望不要有像刚才一样会掉下去的陷阱── 当札克才这么想。 「……!」 地板就塌陷了。 不过是个小洞,只有一只脚被卡在洞里。 「喂喂,又来了?这住家还真危险……」 虽然不知道这也是陷阱,还是地板变脆弱了,但看来一边确认地面一边前进比较好。 「唉……麻烦死了!」 感觉走廊无止尽的漫长。札克极为谨慎地前进,费了一番工夫才抵达眼前这扇门。 门没有门把,动手推也推不开。不过门中央有突出的钉子,像是要人挂东西上去。 (是挂在这里吗……?) 札克照格雷所说,把写着文字的白色板子挂到门的钉子上。 那一瞬间,响起了「喀嚓」声。大概是门锁打开了。这道门是什么构造根本无所谓。 札克立刻走进夫妇的房间中。 ▲▼ 那是平凡无奇的寝室。 房内摆着看起来很昂贵,应该是那对夫妇睡的双人床。可是床没有被使用过的迹象,床单非常整齐,就像饭店的房间。 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札克大致在房内搜找了一下。 札克忽然发现床边的桌上摆着小盒子。他拿起盒子,打开来看看。盒子大概是用来装有特殊意义的戒指,中间有块凹洞,里头插着一把小钥匙。 难不成──要用这把钥匙打开那个房间的宝箱? 札克歪头疑惑的同时,从盒子里把钥匙拔出来,收进裤子口袋。 (是说……这里对瑞依来说有什么意义……?) 夫妇的房间跟瑞依有什么关系吗──札克完全不懂。虽然陷阱比其他楼层都有病,但探索至今,这里怎么看都是随处可见的「一般住家」。 札克照着丹尼的话四处调查,结果却依然完全不了解瑞依。可是札克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所以也没有线索可以得知。 (反正也找到钥匙了,回去地下吧……) 札克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 天花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嗄声。札克马上看向天花板。一看,天花板就立刻轰隆作响,开始往地板下降。 「啥?」 札克不禁皱起眉头。天花板竟然会下降,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他知道自己不尽早离开这里会有危险──不,不只是危险。 札克弯着腰,毫不犹豫地用最快速度跑向进来房间的那扇门,避免被墙壁压扁。 「给我适可而止!开什么玩笑啊!」 天花板不断下坠,他面对毫不留情接近的死亡也忍不住开口抱怨。 这个家的陷阱──果然很有病。 ▲▼ 拼死命地勉强离开房间后,札克就这么逃回地下。 格雷冷眼看着喘得非比寻常的札克,用一如以往的语气说: 「怎么样?」 ──对了,没错,这家伙就待在这里冷眼旁观是吧。 札克神情愤怒地瞪着格雷。 「啥?我差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房间里被压死!虽然找到钥匙了啦!」 「喔,这不是很好吗?」 「少啰嗦!」 他果然在瞧不起自己。说什么观察对象之类听不懂的话,实际上谁晓得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札克没有时间一直搭理格雷。 札克调整好呼吸,轻盈地跳过刚才差点害他送命的大洞,然后再次回到满是奇怪人偶的房间。 这个房间果然很恶心。光是走进房内,就有种莫名的寒意。而且不管札克怎么看,堆在房内的所有人偶,包括那具诡异的断手人偶──都是些破铜烂铁,就像小孩子收集的那种无聊的破铜烂铁。 札克一脸傻眼地站到放在房间中央──那个感觉意义深长的宝箱前面。然后将原本插在夫妇房间内的戒指盒凹槽里的钥匙,插进宝箱的钥匙孔。 这把钥匙成功打开了宝箱。放在箱子里的,是小小的音乐盒。 (又是破铜烂铁……?) 可是札克不曾看过音乐盒。不知道那是什么的札克拿起音乐盒,打开盖子确认。接着,音乐盒静静地响起音乐。 札克有一瞬间被吓到。因为他几乎没有试着听过音乐。 之后,音乐盒有些哀伤的音乐回荡在房里一阵子。再加上这个房间的阴森氛围,酝酿出更加诡异的不寻常气氛。 这时,札克突然发现音乐盒里有东西。他不顾音乐还在响着,直接粗鲁地把手伸进音乐盒,抓出盒子里的物体。那是比刚才更小的白色板子。板子上跟刚才一样写着一串文字。 「感觉这串文字很眼熟……」 ──好像在哪里看过…… 札克凝视着看不懂的一串文字,茫然地这么想着。这时,不知何时站到后头的格雷在他耳边低语: 「你很在意上面写什么吗?」 札克吓了一跳并回过头,看向一脸得意地站在面前的格雷。格雷从刚才开始就格外大方地出手帮忙。我知道──他或许是想帮助脑袋很笨的我。可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而且很可能又有什么企图。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念给你听吧。」 格雷得意地说道,要札克把小板子给他。 但札克面露狐疑,摇了摇头。 「……不用,别念出来。」 出乎意料的回答使格雷感到吃惊,皱起眉头。 以前的札克不会主动想了解事情。而且,格雷不认为札克有办法解读这一长串的文字。是在怀疑自己吗?这也难免,但格雷再次询问,确认札克的意思。 「可是,你不是很在意吗?」 「……就算在意,我也不想让别人告诉我上头写着什么。」 札克坚定地回答格雷的提问。 老实说,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请别人──格雷告诉自己,想必会比较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札克却觉得唯有这段文字必须自己解读,仿佛是一种使命。 札克拿起写着文字的白色板子,再次上去二楼。 ▲▼ 抵达二楼后,札克再次走过走廊,想走向通往比夫妇房间的门位于更深处的门。 这时──轰──的一声,一道好像有巨大物体从头上掉下来的恐怖声响,撼动了整座建筑物。 (什么声音……?) 走廊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又是陷阱……吗?) 札克已经知道在这个不会让人轻松前进的楼层中,这很有可能是陷阱。 虽然觉得麻烦,但札克仍立刻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随后,巨大的灰色球体占满了他的视野。 「啊?」 札克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灰色物体有自己身高的三倍高,宽度大约能填满这条宽广走廊。 (……是石头?) 当札克吓得张大嘴巴时,巨大岩石发出巨响,开始弹跳。下一秒,岩石就好像开始进行某种竞赛似的,以惊人的速度朝札克所在的走廊滚来。 「真假啊……!」 每滚一圈就逐渐加速的巨大岩石,转眼间就逼近到札克背后。 札克拼了命地在每踏一步,就会响起危险吱嗄声的走廊上狂奔。 「啊啊,搞屁啊!这陷阱是怎样!」 不过走廊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当札克以为自己身陷绝境时,他发现位于夫妇房间更深处,那个某人的房间前有一点凹陷。 到那边就躲得过──! 札克更加快脚步,用跳的逃进凹陷处。 巨大岩石笔直地滚过走廊,不久后撞上尽头的墙壁并陷了进去,而岩石大概是撞到了大楼本身的水泥部分,发出巨响。 (这里的陷阱真的有病耶……) 面对这个性格低劣的陷阱,札克还是只能无言以对。虽然追赶自己的物体确实既吓人又恐怖,但还是一样像是小孩子想出来的幼稚陷阱。 这里的楼主跟b4的艾迪一样是小鬼吗──? 札克的脑袋里浮现这道疑问。 (算了,无所谓……) 反正终究会遇到,应该马上就会知道楼主是谁了。 ▲▼ 札克喘着气,盘腿坐在门前。他已经毫不在意不久前差点送命的事了。札克唯一的长处,就是能马上转换心态。 只要像刚才一样把板子挂到门的钉子上就好,所以也可以现在立刻进入这间房间。 不过札克觉得如果是这样,调查这个房间也毫无意义,因为对了解瑞依没有帮助。 札克凝视着从宝箱里拿出来的白色板子上头的文字。 「果然觉得这板子上的字很眼熟……」 札克低吟着并皱起眉头。 虽然没告诉格雷这件事,但札克总觉得有看过这段文字。他的确曾经在那里看过这个文字的形状,而且应该是不久前看过的──…… (对了……是从瑞依包包里掉出来的那张纸……) 札克一惊,拿出收在连帽上衣口袋里的两张履历表,随意摊开在地板上。 因为先前被揉成一团,所以纸张变得满是皱褶,不过没有弄脏。 札克像之前试着学习写出杂志上的文字时一样,专心盯着履历表的文字。 「烦耶,看不懂……!」 但对再怎么认真看也完全看不懂字的札克来说,那就只是一串文字。 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札克相当苦恼。 ──你先了解她的一切吧…… 丹尼的话忽然掠过脑海。 (就算要我了解她……) 这层楼是哪里跟瑞依有什么关系……札克无法想象。而他还是一样,不想从格雷那里问出答案。 札克带着烦躁继续确认履历表,交互看着贴有瑞依大头照的履历表跟自己的履历表。 「……这数字是什么东西?」 瑞依的写着「13」,自己的写着「20」。他只勉强看得懂数字。 札克现在是二十岁,而他记得瑞依是十三岁。 「……这是指年龄吗?那么,这张照片跟年龄中间的……是名字吗?」 这个推测大概是正确的。札克急忙将瑞依的姓名栏跟白板上的文字做比较。履历表上瑞依名字的第一个字,跟板子上的第一个字一样…… 然后依照顺序比较履历表跟板子上写着的字,下个字和再下个字的形状都彻底吻合── 知道所有文字都一样后,札克因为成功自力解读文字,不禁跳了起来。 「什么嘛,这串字我果然有看过!」 不过冷静下来后,突然冒出一道疑问。 ──……那么,意思是这里是瑞依的房间吗?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那家伙的房间……) 是兴趣低级的丹尼搞的鬼吗? 反正现在成功解读这段文字是什么了,事实是怎样都无所谓──札克心想。 闯过一道难关后,他已经累得不想思考了。更重要的是,这个房间里会有多么有病的陷阱──回想至今为止遇到的陷阱,只有不祥的预感涌现。 而且这里是「瑞依的房间」──就更另当别论了。 不过,思考这种事也不是办法。 既然必须了解瑞依,就只能进去房间。 ──……而且我也有些在意。 札克不怎么有过想知道某件事情的经验。就算知道了,也没好事。 可是,札克却第一次抱持着这种感情。 ▲▼ 把板子挂上门前,「瑞依的房间」随着清脆的喀嚓声解锁。 踏入房内后,最先闯进札克眼帘的是新鲜的血迹。入口附近的地板一角……仿佛发生过杀人案一般,染成一片血红。 (有够恶……) 感觉盯着暗红色的血滩,就会闻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尸臭。札克皱起眉撇开视线,环视房间。光是这样站着,都能深刻感受到这个房间里充满非比寻常的疯狂。不过,如果不论那滩血──倒也像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孩房。书柜上摆着大量的画册、小说、专业书籍跟学术书等等──各种类型的书籍。每一本书看起来都很难,札克一点也不想拿起来看。反正也看不懂。 但是,如果这里真的是瑞依的房间──那家伙都看过这些书了吗? (真的假的……) 札克真心感到佩服。 而房间中央摆着厚重的映像管电视──那台电视看来格外意味深长,感觉是这房间内唯一格格不入的物体。 到底有多久没看过电视了── (是从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吧……) 札克像是受到吸引般坐到电视前面,抱着对电视外型感到怀念的心情打开厚重的映像管电视。 沙沙沙沙沙沙──在一段强烈的雪花画面后,电视开始播放掺有杂讯的影像。 那是播报「某个事件」的新闻。 ──在○○○州○○○的民宅里发现加德纳夫妻的尸体。 从遗体上的刀伤和手枪弹痕推断,似乎是他杀案件。 两人已死亡逾一星期,遗体损伤严重,且不自然地遭人以针线缝合。 待在加德纳夫妻身边的女儿──瑞吉儿.加德纳顺利受到保护……言行却呈现错乱状态,因此目前正在进行详细讯问。 「这是……什么啊?」 札克的脑袋来不及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影像。 他记得,加德纳是瑞依的姓氏…… 思绪还没整理好时,电视里像显现出某人的梦境一样,出现一间纯白的房间。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穿着白衣微笑的丹尼,以及跟他面对面坐在椅子上的瑞依。 「……瑞吉儿,你──恨你的父母吗……?」 「……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砍他们,又把他们缝起来呢?」 札克听着画面里丹尼跟瑞依之间的怪异对话,身陷至奇怪的感觉之中。 他的心里冒出是否要继续看这段影像的犹豫想法。 可是身体却像被下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而映照在映像管电视中,那身影仿佛要融入眼里的瑞依,在丹尼的催促下开始诉说自己过去发生的事── rachels memory 「……瑞吉儿,你──恨你的父母吗……?」 「……不恨。」 听到已经不知道被问了第几次的问题,瑞依微微摇了摇头。在发生案件后,瑞依每天都要跟担任心理医生的丹尼见一次面。瑞依在收容设施里的生活相当规律,感觉就像自己每天都在重复过着同一天。 可是这一天不一样。原因出自于丹尼跟以往不同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砍他们,又把他们缝起来呢?」 随着这句话,瑞依的眼皮底下出现飘散着与其美景不搭调的异常腐臭,且一片纯白的花园。 「……──因为我想要家人。」 瑞依露出淡淡微笑,如此回答。 爸爸跟妈妈很要好,会面带微笑,用很爱我的语气叫我的名字──瑞依自幼就只冀望这件事。 那一晚,瑞依能在牵着手的父母身边,第一次安稳地入眠,是因为他们终于成了瑞依理想中的家人。 ▲▼ 「……这样啊。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丹尼点点头,仔细思索她的回答并沉稳地问道。 瑞依的答案跟存在于丹尼心底的情感有些相似。 「……为什么……?是为什么呢……」 瑞依的脑海里浮现悲伤叫着的小狗那圆滚滚的双眼。 觉得家里气氛不好时,瑞依偶尔会漫无目的地在家附近徘徊。 那一天的天空布满灰云,城里下着细雨,而雨愈下愈大。 瑞依走进平时不会经过的窄巷躲雨。这时,她听到「呜~」的细小叫声。瑞依往脚边一看,发现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被丢在有点脏的纸箱内。 「我在家里附近的巷子找到小狗。它很小、很可爱,可是非常虚弱……」 小狗抬头看着瑞依的脸,再次发出哀号求助。 瑞依当场蹲下来轻轻抱起小狗,抚摸它被雨淋湿的柔软毛发。那副宛如玩具的娇小身躯不断地发抖,十分冰冷。 (好可爱。) 瑞依盯着在怀里发抖的小狗,陷入不曾有过的情感当中。 「我想要那只小狗……可是擅自把它带回家会被骂……所以我想先回家,跟爸爸妈妈谈小狗的事情──」 耳膜深处响起「哗啦啦啦啦」──仿佛盖过一切,毫不间断的雨声。 瑞依在会感觉到疼痛的幻听中,静静闭上双眼。 ▲▼ 那一天,雨势完全没有转小。 瑞依一边不时躲雨,一边快步返家。 不久前冒出的那份如宿命一般──「想要小狗」的感情,对瑞依来说已经是无可动摇。 打开玄关门就位于正面的客厅中一如往常,喝完的酒精饮料飘散出令人晕眩的气味,且充斥着沉重得让人不敢呼吸的气氛。待在家里时,瑞依心里总是感觉到一道不小心碰到齿轮尖端,就会丧命的旋律。 「──唉,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跟我作对!」 「你说……谁想听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话?」 「我是工作完下班回来的……回到这个我一点也不想回来的家……」 「呵呵呵呵……你一副很了不起地说那什么话?明明没有人需要像你这种酒精中毒的警官……」 客厅后头的宽敞厨房跟平常一样,传来喝得烂醉的父亲的怒吼、母亲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以及没有经过认真清洗的碗盘掉到坚硬磁砖地板上──或者是被砸上地板──的响亮声响,交错混杂。 不过对瑞依来说,这异常的喧嚣早已经不算异常,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日常生活一部分的耳熟情境。 (他们会听我说吗……) 瑞依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仿佛从毒针先端滴落的恶毒话语,静静等待可以开口的时机。她想尽早提小狗的事情。 「唉,吵死了……!你的话比酒还要毒……!」 父亲像野兽一样在厨房里怒吼,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打了母亲好几次。但不管听到再多声犹如恶梦的沉闷声响,瑞依的表情仍丝毫不变,甚至没有动摇。 好想要……好想要小狗。瑞依如此在心里默念着,静静地待在原地。 她凝视着摆在客厅里那快要断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的枯萎白花。 「娶到你这种精神有问题的老婆真是倒楣……一定是因为你的存在本来就不幸……嗳,你为什么会这么倒楣啊……!」 「是你害我变这么倒楣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父亲大概是对争执感到厌烦了,独自快步走来客厅,逃离母亲。 啊,终于过来了。 像幽灵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的瑞依,抬头望向父亲开口: 「……啊……」 她本来想提小狗的事情,却立刻被打断。 「你……跑去哪里混到这么晚?」 跑去哪里──?不对,我想谈的不是这个,我想讲小狗的事情。 插图p089 「还是一样不讲话啊……你有在动你的脑袋吗?」 除了小狗的事情以外,没有什么话好说。瑞依再次开口,以表达她想要小狗。 「……那个……」 但这个心愿甚至无法化成言语。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瑞依,那双眼黯淡无光到令人感到恐怖。 瑞依直盯着父亲的双眼,觉得自己好像看着一片黑暗。 「怎样,你也对我有意见吗?」 (意见──?)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能不能养小狗。 瑞依微微皱起眉头,打算再次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 不过还来不及说出口,母亲又歇斯底里地大吼着追上来。 「等一下,你拿着钱想去哪里……?喝酒?还是找女人?呵呵呵……你又想让我变成不幸的女人是吧?」 「不许笑……太刺耳了。我要去买我的幸福。」 「哎呀,那你能顺便把我的幸福也买回来吗?你也去买那什么鬼幸福,回来给不幸的我啊!」 「你不只衰,还想浪费我的钱吗!你这家伙明明因为精神有问题,连家计都管不好!」 瑞依在这个家里听过无数次不幸与幸福这种肤浅的话语。 但瑞依现在不认为自己的处境是幸或不幸,她甚至不曾思考过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她只是想象着── 她一直、一直在想象着── 理想中的家人── 瑞依又听见了一如以往的叫吼。不过,那对瑞依来说,也只是已经看惯了的日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老是这样把所有的错都怪在我身上……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这肮脏的男人!你肮脏的手连我的人生都弄脏了!你的脑袋跟身体都被酒给薰坏了!」 啊……可是再这样下去,永远都没办法提小狗的事情…… 瑞依走到气得握紧拳头,感觉随时会对母亲动手的父亲身边,尝试打断两人的对话,提小狗的事情。 「……嗳,爸爸,那个……」 父亲低头看向瑞依。 瑞依的双眼仿佛映照着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水水面,而这双蓝色的眼睛很像她的妈妈。父亲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觉得那双眼的蓝色是不幸的象征。 父亲吐出深沉的叹息。 「唉,这个家真是不幸到极点了……!我需要酒啊……」 「你不要只顾自己逃跑……!是你让这个家跟我都变得乱七八糟!错不在我身上!这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错!你这没用的男人!」 「吵死了!你这疯婆子!」 感觉忍耐到达极限的瞬间,父亲毫不客气地对母亲动手。 瑞依茫然地望着这幅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光景,就像看着在电影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能不能赶快吵完──瑞依心里同时这么想着。 现在支配瑞依心灵的,就只有那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以及「想要小狗」的想法。 「好痛!好痛……!都是因为跟你结婚,我的人生都完蛋了!」 「唉……我也不想揍人……可是你就是逼我揍你……脑子有病的女人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女儿……我的人生都被你们打乱,掉到谷底了啊……!」 父亲粗鲁地说完,就快步走向玄关,打算跟平常一样独自出门。 随后猛烈雨声瞬间响彻家中。之后玄关门发出阻隔一切声音的巨响并关上,雨声立刻停歇。 ▲▼ ──总算安静下来了。 这样就可以问小狗的事情了。 瑞依悄悄走近母亲。母亲坐在沙发上,抱着跟瑞依一样发色的头,气得颤着拳头。 「……妈妈。」 瑞依在她背后低语。不过瑞依的声音似乎没传进母亲耳里。 「啊……总有……一天──我总有一天……要……杀……」 母亲在飘散着酒精味的室内碎念着恐怖的话语,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的迅速站起,走往连接着客厅的走廊。 瑞依默默跟在她背后。 接着,母亲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握紧某个闪过黯淡光芒的东西,微微扬起愉悦的笑容。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就反过来用这个……用这个王牌──杀了……那家伙……等着瞧吧……」 母亲紧紧握住那个王牌后,把它藏进摆着几乎没在用的家用电话,且低矮的柜子抽屉。 (──王牌……) 瑞依格外在意这句话。 「要是变成那样,那家伙只要后悔得嚎啕大哭就够了……只要对我低声下气地说『你才是对的』就好了。不是我的错……错的是让我变这样的那家伙……」 母亲没有发现瑞依的存在,持续低声自言自语,看起来明显有什么企图。 瑞依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跟平时不同,不过这对她来说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她现在只在意小狗。 「……妈妈。」 「瑞依,你在做什么……」 一发现到瑞依,母亲就吓得转过头来。 「……妈妈,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瑞依以符合少女形象的语调说道,抬头看着母亲。 终于有人能听我讲小狗的事情了。瑞依看到那只小狗时,会觉得想要它──或许是下意识想接近自己的理想。 「我说……我现在没有闲功夫理你。我得要收拾被弄得一团乱的厨房,根本没那个心情静下来听你说啊……」 「……听我说一下。我如果擅作主张,你会生气不是吗?」 可是瑞依这么说完的刹那,母亲却犹如要她闭嘴,狠狠赏了瑞依毫无生气的雪白脸颊一个巴掌。 「哈哈哈哈哈哈!太荒谬了!为什么连你都不听我的话……?」 看到瑞依愣着不动,母亲火大到颤抖起来,高声大笑。 「嗳,我啊,是因为有你在,才会被困在这个地狱里的。我很恨你啊。看着你就好像看着自己跟那家伙做爱一样,恶心死了……」 这句话听过了无数次。瑞依轻轻眨了眼。被打的脸颊有些发烫。 「回你二楼的房间去。」 母亲指着楼梯上面。她不想再多看见自己跟那男人交合的结晶一秒,也就是如同恶梦般的瑞依── 母亲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不怎么跟瑞依四目相交。她或许是害怕看见那双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的双眼。 ▲▼ 「妈妈,我听你的话,你就会听我讲吗……?」 瑞依的反应令母亲傻眼地深深叹息,面露仿佛看着万恶根源的凶狠神色。 「快去!不要让我变成更不幸、更过分的母亲……!」 她语气疯癫地说完,就喃喃自语着「要赶快收拾厨房……」,单方面远离瑞依。 ────让她变得不幸…… 被独留现场的瑞依站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动弹。 你让我变得不幸──母亲的话语犹如浓雾,缠绕在她的身上。 但是瑞依的脑袋已经失去思考这件事的能力了。 ──……没有讲出小狗的事情。 她的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在打转。 「没有半个人想听别人的话……为什么……」 无法顺心如意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瑞依的心却无比骚乱。 心思混乱的瑞依,忽然想起母亲把某个东西收进了柜子抽屉。 (王牌……) 她莫名在意这句话。 瑞依站到柜子前面,轻轻拉开抽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的,是泛着暗沉光泽的手枪。 (原来这里有这种东西……) ──这就是让人听话的王牌……? 瑞依有些惊讶,但仔细地观察那把手枪确认。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情稍微沉静了下来。不过,再不听妈妈的话回房间就糟了。 瑞依轻轻关上放着手枪的抽屉,跑上二楼,回自己的房间。 ▲▼ ──到头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讲。 瑞依或许终于开始感受到累积已久的绝望感。 那一天深夜,她等母亲彻底睡着后跑到外头,到那条小巷里查看小狗的状况。雨已经停了。 发现瑞依的小狗像是在寻求救助一般,发出细微的叫声。 大概是因为先前一直下着大雨,小狗看起来很虚弱,感觉随时会丧命。 「我带你回家。」 说着,瑞依轻轻把手伸向小狗的身躯,打算像刚才一样把狗抱在怀里。 但她要碰到那副柔软身躯的瞬间──小狗用刚长齐的牙齿大口咬住瑞依的手。随后,它对瑞依投以惧怕着什么似的眼神。 「…………好痛。」 瑞依白皙剔透的手流出鲜血,传来一阵与孤独感相似,令人厌恶的刺痛。 不过瑞依低头看向小狗,睁大了她的蓝色双眼,扬起微笑。 「求求你,变成我的小狗吧。」 ──瑞依不太记得之后自己是怎么让那只小狗变成「自己的小狗」。但是瑞依脚边的小水洼,染成了犹如地狱的赤红。 瑞依把满身血的小狗抱进纸箱,开心地回家。 她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悄悄走到二楼的房间,把纸箱放在房间中央。 之后,她拿出平时缝人偶用的裁缝箱,拿出红线跟粗针,拿在左右手上。 「我来把你『修』好。」 变成我可爱的小狗── ▲▼ 隔天夜晚,天上高挂着耀眼的巨大满月。 我抚摸着乖乖在纸箱里睡觉的小狗,从房间的大窗户看着满月。 「好乖,你好乖……你好可爱喔。」 小狗虽然变得有些僵硬,但它光是陪伴在我旁边就非常可爱。昨天那么虚弱的样子好像只是幻觉,现在用它又黑又圆的眼睛盯着我,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哟。没关系,不用害怕……」 客厅传来爸爸跟妈妈非常大声的讲话声,很吵。 他们今天好像在讲我的事情。大概是在气我擅自把小狗带回家。 我继续摸着小狗跟冰块一样冷的身躯,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疯了,那家伙才会变成怪孩子!」 「才不是,她会变怪孩子是你害的吧……!」 「唉……我受不了了!」 「……嗳,你想做什么……!」 爸爸的怒吼比平常还大声,妈妈的声音则是几乎在大喊。 (今天……吵得好凶……) ──去厨房看看状况好了…… 我这么心想后缓缓站起来,低头看向僵硬的小狗。 「你要乖乖在这里等我哟。」 然后轻轻盖上湿掉的纸箱,下去一楼。 ▲▼ 在厨房〈那里〉看到的那幅景象,我记得非常清楚── 爸爸跨坐在像人偶一样动也不动的妈妈身上,在鲜红的血泊里拿着刀子不断往妈妈身上刺。 我好像曾经在电影里看过这种场面。 神奇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 爸爸发现到我后转过身来,用从来没有听过,恐怖吓人的语气说: 「……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只是因为很吵,才来看看怎么了──我本来想这么说,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 爸爸怒气冲天地喋喋不休,慢慢走近我。 他手上握着的刀子好像调理过什么生物一样,沾了很多血。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是吧?我啊,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这些东西……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让我变得不幸……」 爸爸的眼睛布满诡异的血丝,把刀子指向我。 ──……不幸。 我的存在会让爸爸跟妈妈都变得不幸,所以要被杀掉…… 这是为了让我变成他理想中的我──? 「所以,你也去死吧!」 我愣愣地想着这些的时候,爸爸就举起刀子,一边大吼一边逼近我。 得赶快逃。会这么想,一定是出自本能──因为我还不想死。 要怎么样才能不被杀死?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东西。 (对了,「王牌」……) 对,那时候妈妈把手枪藏起来,肯定就是为了在这时候用。为了让爸爸听她的话……妈妈之前是这样说的。 那么── (……我也可以拿着那把枪吧?) 我离开客厅,迅速从摆在楼梯下的柜子抽屉里拿出手枪,跑上二楼房间。 房门上贴着写有「瑞吉儿.加德纳」的朴素板子。我进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这道门没有门锁,爸爸迟早会过来。 (小狗还好吗……) 我感到担心,打开散布红色斑点的纸箱,察看里面的状况。小狗在发抖。我抱起小狗,轻轻抚摸它。 「没事的,不用怕……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可是我才这么说,就听到了爸爸跑上楼的声音。 继续抱着小狗的话,它搞不好会被杀掉……我把害怕得僵着身体的小狗再次放回纸箱,然后站起身。 「──嗯,毕竟我只能这么做了。」 我握紧手枪,等着爸爸过来。 不久后,像僵尸一样全身是血的爸爸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房间。 爸爸脸色苍白,滔滔不绝地快速说着: 「你觉得你老爸疯了吗,瑞依?不过,瑞依,你也一样。逃到房间跟『那种东西』讲话的你也疯了,竟然跟那种又脏又一堆缝线的尸体说话!」 那种东西……看来爸爸果然在气我擅自把小狗捡回来。 「反正那只狗──是被你杀死的吧?你把它裂开的肚子缝起来,又把它嘴巴缝起来,你做这种事觉得开心吗……?」 (杀死……?) 我觉得这个词听起来不太对,所以我纠正他: 「……不对,它只是变成了『我的东西』而已,变成我理想中的小狗……」 我用两手架起握紧的手枪,枪口朝着爸爸的心脏,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很痛苦。 「──嗳,爸爸,求求你……求你……变成我理想中的家人。」 之后,我朝爸爸开了一枪。但我不是想杀他,只是希望他变成我理想中的爸爸。 ▲▼ 一直到爸爸不再发出呻吟为止,我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好一段时间。月亮……苍白得很诡异。或许只有我看起来是那样,因为我那一天非常累。 过一阵子后,爸爸的身体就完全不动了。 我在月光下,用爸爸拿的刀子努力把爸爸的手切下来。这只手是做坏事的手,要换掉才行。 「没关系……我来帮你『修』好。」 之后我把爸爸跟妈妈分别搬到一楼客厅,让他们坐在沙发上。接着用红色的线跟针把爸爸跟妈妈的身体缝在一起。我让他们贴得紧紧的,好像感情很好一样,就不用再吵架了。 我把爸爸做坏事的手换成喜欢的玩偶手臂;把妈妈的嘴唇缝起来,让总是生气的嘴巴露出微笑。 「啊……」 他们终于变成我想象中的……理想中的爸爸妈妈了。 不知道上次感到这么满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只回想得起小时候生日时──妈妈买了很可爱的音乐盒给我时,我好像也是这么高兴。 太阳升起时,我在自己想象中的理想家人环绕下,累得睡着了。 「瑞依,过来这里──」 我感觉在梦里听见眼睛漆黑的爸爸跟挂着微笑的妈妈在呼唤我。 ▲▼ 「……之后,我们三个跟小狗一直一起玩,玩得很开心。所以警察把他们带走的时候,我好难过。」 跟丹尼讲述这段回忆时,瑞依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瑞依有生以来,不曾经历过那么开心、舒适的时光,也不曾睡得那么熟。 「原来是这样啊。瑞吉儿,我很了解你的悲伤。」 丹尼由衷地感到共鸣。 「还有,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你之后去的收容设施也有小动物死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你下手的吗?」 「……嗯。」 瑞依微微点头,丹尼没有感到惊讶。 「我问你,你为什么在那里也要动手杀动物呢?我听说你很疼爱它们啊……」 「很疼爱它……嗯,对,我非常喜欢它们……可是失败了。」 瑞依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影子说。 「失败?」 「嗯──我想要它们,希望它们可以变成我的家人──变成属于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不顺利。」 瑞依露出苦笑。辛苦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到头来还是全被人带走。 「不顺利吗……我问你,你──想要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瑞依歪着头。 这不像作为心理医生提出的问题,反倒像在诱导。 丹尼像服侍公主的王子一般跪在困惑的瑞依脚边,轻轻碰触瑞依的手。接着,他慢慢地、沉稳地开始说: 「瑞吉儿,我的母亲自杀身亡了……是我的眼睛……杀了我的母亲。你的眼睛跟母亲死前的眼睛一模一样……跟那昏暗、沉静,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美丽的眼睛一样……」 这段故事瑞依不怎么感兴趣,但丹尼像是想满足什么似的继续说下去。 瑞依依旧不抱着任何感情,盯着丹尼那双即使不愿意也会映入眼帘的假眼。 「……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希望你眼睛里的那份深沉光辉可以永远不灭,我甚至可以替你实现任何愿望……」 丹尼用黑暗到显得残酷的眼睛,以看着世界上唯一光芒般的眼神赞美仿佛带有魔法,能让他感到幸福的蓝色眼睛,并扬起微笑。 「可以替我实现任何愿望……」 ──唯有这句话,缓缓沉入了瑞依空洞的心中。 until death do us part 映像管电视的画面中,丹尼跪在瑞依面前,怪里怪气地抓起她的手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札克默默站起身。他静静瞪着萤幕,往画面靠近一步,接着睁大细长的眼睛,任凭冲动挥下镰刀。 匡啷──! 瑞依的房内响起震耳欲聋的破坏声响。电视萤幕裂开,不自然地摆在房内的电视变成了不会显示任何画面的普通机器盒。 刚才在映像管电视里,在很像心理咨商室的地方淡然述说事情──又或者是述说令人不悦的过去──的瑞依,看起来感觉有些寂寞。 先前在札克的心里,瑞依只是瑞依,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出现在画面里的少女,是札克还不知道的瑞依。 「……真恶心……」 札克微喘着气,如此低语。 让我看这种画面〈东西〉,又能怎样──? 札克并不讶异瑞依大概就是在这个房间──杀了她的父亲。 杀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瑞依为什么会用那么恐怖的样子逼近自己? 「『拜托你,札克!快点杀了我,不要知道任何真相……』」 如果她那么说是害怕被自己得知这个事件──札克不懂瑞依为什么会那么害怕,甚至求死。 而且──……这样算了解瑞依了吗? 札克皱着眉头,思索重现于脑海里的记忆。 像小孩子设下的恼人却疯狂的各种陷阱。 还有坐在客厅沙发上──或者该说是被摆在沙发上的两具诡异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被切下,缝上一条明显是人偶手臂的手。 以及地下那间像小孩子的玩具箱一样,在集聚一堆破铜烂铁的异常空间里看到的断手布偶。 (这么说来……缝我肚子的线,跟缝人偶和布偶的线一样……) 原本札克认为没意义的所有线索,一个接着一个连结起来。 而这些线索在脑海中引导出来的现实〈答案〉,远超乎札克的想象。 札克难掩动摇,在稍微深呼吸过后,俯视自己打坏的电视。 「……所以,这里是那家伙的楼层是吗……」 丹尼说的「这层楼等同于瑞依本身」──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这里的杀人魔是──…… 「……走吧。」 混乱──也无法用这个词表现的某种情绪,在札克的内心打转。 不过,他的双脚毫不犹豫地走向瑞依所在的地方。 ▲▼ 总之──不确认,一切就不会开始。 札克离开瑞依的房间,快步踩着发出吱嗄声的地板,顺着原路回去。 抵达一楼后,从走廊通往客厅且应该被锁住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 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瑞依的身影。跟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一模一样,淡金色的长发从有点脏的白色沙发上垂下,像某处的睡美人一样沉睡着。 看着她天真的睡脸,札克虽然感到放心,却同时感到一阵骚动。 刚才看到的是不是事实,根本无所谓。札克想要确认的是这层楼的楼主是谁──瑞依应该知道答案。 札克来到瑞依面前,摇摇那纤细的肩膀。 「喂,快起来。你睡够久了吧!快起来!」 「……札克?」 仿佛解开了被施加的魔法一般,瑞依缓缓睁开眼,一脸犹如从恶梦中清醒过来的模样。 但两人一对上眼,瑞依就表情沉重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本来想着不要拖累你。」 瑞依的语气不像平常的她,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不过这段话对札克来说,完全不是重点。 「少啰嗦,那种事情不重要啦。」 札克傻眼说道。瑞依则微微歪过头。 瑞依仍不知道札克在她昏倒的这段期间,在这层楼看到了什么。 「听好了……瑞依,你要回答我喔。」 札克正面俯视愣住的瑞依,轻轻倒抽一口气。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像这样问别人问题。换句话说,以往根本没有知道任何事情的必要,也不曾想了解任何事情。 但是,唯有现在要问的这个问题不一样── 札克被绷带包住的眼看向瑞依,露出锐利目光。 「──来到这层楼的人……会由你杀掉吗?」 札克看得出来一这么问,瑞依的神情就变得僵硬。 从这个反应也能察觉到答案。不过,不听瑞依亲口证实,就无法断定。不,他是不想擅自断定。 札克抓住瑞依的肩膀,让瑞依撇向一边,想敷衍了事的视线看向他。 这时,瑞依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被丢弃的小狗,害怕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喂,给我好好解释!」 札克用力抓住瑞依微微颤抖的肩膀,大吼断言。 但在这一瞬间──砰!──忽然响起巨大枪响。札克立刻往声音来源──也就是通往走廊的门看去。 「──你可以不要对瑞吉儿动粗吗,札克?」 映入札克眼廉的,是挂着诡异笑容,脸色苍白得像个亡灵般站着的丹尼。 ▲▼ 瑞依本能性地知道藏在那张笑容背后的想法。 「丹尼医生……」 「嗨,早安。」 丹尼对瑞依露出清爽到令人害怕的微笑。那表情让人联想到作为心理医师陪伴在瑞依身边时的丹尼。 瑞依浑身发抖。 自从丹尼在格雷设计的那场魔女审判站上证人台后,瑞依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瑞依察觉到丹尼准备要说的话,感觉一阵寒意从指尖窜到全身。 「瑞吉儿……我替你把关于你的事情都告诉札克了哟。」 丹尼看着瑞依苍白的脸庞,温柔说道。他的表情已经不是刚才身为心理医师的丹尼,渐渐散发出非比寻常的疯狂。 瑞依为这段表白感到愕然,感觉连心脏都冻结了。 ──我明明……我明明希望不要被札克知道── 「……啊……」 从瑞依唇间泄漏的,无疑是绝望的叹息。瑞依眼中的微弱光芒因而熄灭。 一种犹如缓缓、缓缓沉入海底的感觉,支配了瑞依的身体。 丹尼深情凝视着瑞依失去光辉的双眼。因为那是丹尼一直寻求的──瑞依本来应有的眼神。 「啊……你的眼神好黑暗……好像随时会沉溺。」 丹尼兴奋得发抖,忍不住想起第一次遇见瑞依的那一天。遇见瞳色跟母亲最后瞳色一样的瑞依的那一天。 瑞依听着丹尼吟诗般的低语,甚至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已经不被允许。 感觉好像真的沉入了海底。 「这是怎样啊!都来到这里了,我要在你的楼层……被你杀掉吗?」 札克粗鲁地问道。 「──不是,才不是,不是那样。」 瑞依惊醒,宛如从海底爬上水面,使尽全力地大喊。 看到瑞依因为札克的话语而明显不知所措的模样,丹尼难掩心中的烦躁。瑞依的眼睛就是因为不会显露任何感情,才显得美丽── 「嗳,瑞吉儿,别再说谎了。了解一下我的用心良苦啊,我不想射穿你的头。」 丹尼虽然扭曲着嘴角,也扬起微笑并提出忠告。 (说谎……) 瑞依倒抽一口气。丹尼的一句话,就轻易让现在的瑞依精神濒临崩溃。身体像是被绑上铅坠,被逐渐拖进海底。 ──札克他……讨厌说谎。 这个事实一直化成一层膜,覆盖在瑞依的心灵表面。甚至连挣扎都不被允许的处境,使她的身体像慢慢变成人偶一般,渐渐僵硬。 ▲▼ 「喂!」 现在是我们在谈事情──札克像这么说一般,冲着丹尼吼。 不过,知晓瑞依一切的丹尼彻底掌控了整个局面。他看穿了只凭自己一句话,就能让瑞依内心动摇,任他摆布。 「少啰嗦,闭嘴!我不是说了吗?我也是拼了命啊!若现在不让她好好了解……而且,你也想知道吧?瑞吉儿是个为了寻求理想的家人,而杀掉父母的女孩。我是她的心理医生,而她是在我的请求之下,才变成这层楼的居民。」 札克有一瞬间在这段话中感受到空间在摆荡的异样感。他不晓得丹尼是否有那个能耐,不过既然他说得这么肯定,那瑞依几乎就是这里的楼主没错。 可是,还没从瑞依的口中得到证实,札克还没听见半句回答。 札克盯着灵魂出窍似的愣在原地的瑞依,等待她的答案。瑞依也看着自己,但那双眼感觉已经看不见自己了。 丹尼独自一本正经地续道: 「虽然神父大人好像不是很赞同,不过我认为她一定可以胜任这里的楼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守护她的眼睛……守护她永远的孤独。」 丹尼的语调比平时更加装模作样,而且陶醉。 陶醉在瑞依逐渐死去的眼神中── ▲▼ ──已经……全被知道了。 知道事实接连无情地被札克得知,瑞依感觉自己的心灵渐渐逝去。 「可是,她的心灵毁坏了。因为一本不知不觉间摆在这个房间里的圣经……神父大人还是不允许无法发挥楼主作用的人担任楼主。」 瑞依在昏暗晃荡的空间中听着丹尼的疯狂话语,想起当时的事。在这个房间找到圣经,并看完它时,她就觉得自己必须死。而自己不记得被赶出这层楼之后的事情,接下来想得起来的……──就是在b7醒来这件事了。 是因为无法发挥楼主的功能,被当成祭品了吗? 瑞依的脑袋里浮现这种想法,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札克讨厌说谎,而我说谎骗人……我是不能再继续活在这世上的人。 瑞依变得虚脱无力,失去所有,只是直直凝视着丹尼令人不舒服的眼睛。像这样跟丹尼面对面,就像当初待在心理咨商室里时一样。不过,所有状况都跟那时候不同了。 「嗳,瑞吉儿,冷静的你怎么会思绪混乱成那样呢……?」 丹尼缓步靠近瑞依,以跟面对札克时不一样──作为一个心理医师的语气问。 「……我……想要『我』理想中的东西,不然我没办法允许那些东西存在。」 瑞依缓缓回答。 这跟过去的瑞依不同,不是因为被问才回答。她几乎是自暴自弃。 「可是,圣经上面有写……说其实──不被允许的是我的存在。」 那一晚,在刺眼蓝色月光下读的圣经──瑞依把其中的每字每句都记得相当清楚,清楚到甚至觉得反感。 自己不被允许存在──也深深感受到这点。 「哈哈哈,所以你才想假装自己是无污无秽的人送死是吧!」 丹尼了解到瑞依的意图后,发出疯狂的笑声。 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根本不是羁绊。 瑞依终究只是为了以洁白之姿死去,才利用札克── 丹尼暗自如此断定,手指着札克哈哈大笑。 「而札克!瑞吉儿认为如果是你,就能让她死去!明明是个笨蛋,却对神发誓,最后甚至变成她心目中的神──她认为这样的你办得到!」 相较于丹尼愉悦大喊的模样,札克依旧沉默不语,静静凝视瑞依。 ──我们已经回不到先前的关系了── 瑞依愣愣地看着札克冷淡的眼神,再次心想。 不,不对……我一直在害怕这一刻到来。自从札克替我向神发誓的那时候开始── 「可是瑞吉儿,你也已经发现了吧?就算你看了圣经,察觉到自己的过错,真正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 丹尼的这番指谪使瑞依沉默。 没错。现在所有真相都被札克知道了,再跟他多说什么也为时已晚。 在这绝望的处境中,瑞依只能逼自己这么想。丹尼持续大声述说,试图令她的心灵愈发封闭,又或者是在责备她──丹尼想更剥夺那双眼中的光辉。 「你的内心某处其实想把札克『变成自己的东西』对吧!」 瑞依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这番话。 因为自己需要他。 需要神……需要我心目中的神。 而且在被下达不讲理的审判判决后,她在猛烈灼烧肌肤的火焰中,终于找到了札克的刀子…… 找到我的神── 可是,为什么? 已经连相信札克是我的神这件事……都不被允许了── 「──啊啊!真是糟糕透顶到棒透了!」 丹尼渐渐兴奋得颤抖起来,并瞪大眼睛。他的义眼仿佛随时都会从眼里掉出来。 「事实已经无法颠覆了。瑞吉儿既回不去,也去不了任何地方。就结果而言,她骗了你啊。来吧,札克,是你选择要走哪条路的时候了。要就这么在这里被杀死,还是卸下『瑞依心目中的神』的身份,独自离开这里──你想选哪一个?」 丹尼犹如在夸耀自己的胜利,侧眼看着札克问道。 「……瑞依,丹尼说的是真的吗?」 札克笔直地望着瑞依的双眼。 已经不能再说谎了。 啊……不对,是已经说谎了…… 瑞依微笑地道: 「…………嗯,他说的对,札克。」 ▲▼ 札克倒抽一口气。瑞依的微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犹如没有感情的人偶。 自从来到这层楼,他就觉得快发疯了── 札克看向那两具被自己从沙发上踢到地上,不自然地相连结的尸体。 他也知道这两具尸体肯定就是瑞依的父母。缝伤口时会说自己擅长裁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事实像烧伤一样,烙印在札克陷入混乱的心上──瑞依是这层楼的居民。也就是说,她跟自己一样是这栋大楼里的杀人魔── 可是瑞依在b5再次遇见自己时,却希望我杀了她。 来这里的过程,全是她的圈套吗──? 不知道。札克感觉身体的核心在微微颤抖。 「你……对我说了谎吗?」 札克静静询问。 「……嗯,没错,札克……札克──你……还愿意继续当我的神吗?」 (神……) 札克不知道这对瑞依来说有何意义,也没必要知道。走到了这一步,却什么都摸不着头绪。无法消散的焦躁传遍全身。 「你打算靠我来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吗?我……我──才不是你的神……!」 不是你的神──札克看得出来当自己这么说的瞬间,瑞依的表情变得僵硬。 转眼间,现场氛围像水面结冻般,渐渐变得紧张。唯有丹尼似乎很享受这股气氛。 「太棒了,真是出色的回答!来吧,瑞吉儿,这下子你会是以往的你了!有什么愿望尽管跟我说,任何东西我都会替你准备。对了,札克,你已经可以走了。」 札克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刚才看到的影像之中。仿佛被迫看着瑞依跟丹尼面对面,坐在纯白心理咨商室里的对话。 札克的脸色突然垮了下来。 我不想再被排除在外了── 而且,这是我跟瑞依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没有其他人介入的余地。 「……喂,你竟敢自顾自地为所欲言……」 札克在快要沸腾的焦躁中,试图抓住丹尼。 但瑞依静静地制止札克。 「──等一下,札克……我知道我做过的事情是污秽的,我知道自己犯了罪。」 接着,瑞依露出放弃一切的神情,像领悟了所有道理似的开始述说。 瑞依的话语如同从身上流出的血,一滴滴掉落地面。 「可是,不行……光是知道自己犯了罪……我还是不知道那样做为什么不好。」 两人在互相帮助下,从b5爬上了这层楼,但札克一直不懂瑞依究竟在想什么,连为什么希望自己杀掉她也不知道。 只要能回到地上,那些事情都无所谓。 不过事情演变至此,或许先前就该好好问一下瑞依的理由。但札克不觉得,至今一起来到这层楼的瑞依只是在利用自己而行动。 (搞不懂……) 札克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是陷入了混乱中。不──能够理解现况想必才是不自然。 「嗳,札克……不行吗?不对吗?你不是我的神吗?」 瑞依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出的话语渐渐变得强硬。札克无法做出任何回答,此时──瑞依忽然笑了,那听起来蕴含着些许疯狂。 「可是我想要啊,札克──……我想要属于我的神。」 随后,瑞依神情大变。 那不算绝望也非毫无感情的神色,看起来也像看开了一切。札克很清楚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实际上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插图p127 「……──」 就在札克准备对瑞依说些什么时── 砰──! 突然间,一道清脆枪响盖过他的话语,响彻整层楼。 札克立刻趴下,闪过飞来的子弹,却觉得心脏像被某种东西抓住似的发疼。那是种不曾体验过的未知感受。 因为子弹是面前的瑞依射出的。 这难以置信的事实,使札克愣住了数秒。 瑞依面无表情地看了札克愣住的模样,之后像纯真少女一般转过身。下一秒开始迈步奔跑,逃离札克……又或者是挑衅他。 「瑞依!」 札克依旧完全无法理解现况,却反射性地想留住她,呼唤她的名字。 「啊……瑞吉儿,你的眼睛最美的就是这个瞬间啊!」 另一方面,丹尼露出沉浸于喜悦的神情,十分幸福地大喊: 「札克,我之前说要放你走,不过不行!我应该以她现在的愿望为优先!来吧,不管是生是死,你都只能选择追她!」 但不论是丹尼还是那份忠告,对札克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札克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追瑞依──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 ──唉……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恶,慢着!」 ▲▼ 「跑去哪里了……」 从客厅到二楼──再从二楼到厨房── 瑞依不晓得用到底从哪里来的体力,敏捷地四处奔窜,使札克喘着大气追逐她。 札克追着那道娇小背影,想起至今也追逐过瑞依好几次。第一次是为了杀掉第一次相遇的瑞依,第二次是被药物弄得神智不清,克制不住想杀人的冲动──而追赶瑞依。 ──那时候,瑞依为了不让我变成骗子,拼了命地奔跑。 那现在──我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变成骗子而奔跑吗? 也就是说,这是为了实现跟瑞依之间的约定── 瑞依迅速逃进厨房后头浴室的身影,映入札克看着过往的眼中。札克回过神来,急忙追上她。 札克环顾了浴室里,皱起眉头。瑞依不晓得去哪里了,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瑞依躲到哪里去了?) 札克往浴室里走去。接着,就看到刚才应该已经把排水塞拔掉的浴缸里装满了水。 (她该不会躲在这里面吧?) 札克想起那只咬了自己的手,有锯齿状牙齿的嚣张小鱼,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不过札克没有多加犹豫,再次把手伸进浴缸。 但这一瞬间,一阵毁灭性的冲击遍布全身。那是平凡人会轻易昏厥,或是致死的强烈电击。 「痛死了啊啊啊啊!」 毫不留情地窜过全身的电流冲击令札克如此大喊,并迅速缩起手臂跳起来。 但札克早就体验过这种感觉了。没错──这和在b3……在凯西的楼层不小心坐上电椅时持续感受到的疼痛──相当类似。 瑞依那家伙,这样耍人是想做什么──? 「开什么玩笑……」 低级的陷阱让札克烦躁地咬紧牙根。 (……陷阱……) 不过,札克很在意一件事。瑞依应该就是这里的楼主没错。那么,瑞依──是打算杀了我吗? 这时,还有些头晕眼花的札克看见了自己正在寻找的瑞依。 「这个果然对你没有效呢。」 仿佛亡灵般失去生气的瑞依语气平淡且面无表情地说道。 果然──? 札克感觉背脊窜起一阵寒意。因为即使札克脑袋不好,也理解到瑞依的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瑞依之前应该在一旁看着札克承受b3电椅──那快要致他于死的强烈电流。当时瑞依冷静利用自己的所有智慧帮助札克,为了实现两人一起回到地上的约定。 可是,瑞依现在却对札克施以强烈电流。 简单来说,这果然是瑞依刻意对札克设下的陷阱── ──瑞依是真的想杀了我。 札克陷入一种无法排解的情绪中。他连这时候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但札克不打算被瑞依杀死,也不害怕自己可能会被瑞依所杀──札克不会让她杀死自己。 在札克内心打转的,只有两人立下的约定。 而情况演变至此,札克必须知道瑞依到底在想什么。 「瑞依……」 札克稳住情绪,逼近瑞依。 但是瑞依又以奇快的速度跑离札克。 「喂……慢着!」 ▲▼ 「就叫你等一下了……!」 札克一边喊着,一边追逐从浴室跑往厨房的瑞依。但在进到厨房的瞬间,见到眼前恐怖光景的札克差点因此停止了呼吸。 ──厨房到处熊熊燃烧着火焰。 到刚才应该都没有半点火才对。 (……这也是那家伙搞的鬼吗?) 札克觉得很不安。 之前有跟瑞依提过自己年幼时曾被放火烧伤才对,而且说想听自己过往经历的是瑞依。 包括刚才的电流在内──这些都是为了杀死我吗? 不经意往前一看,发现瑞依站在流理台前。盯着札克的瑞依依旧面无表情。不过在札克眼里看来,那表情似乎也有些焦躁。 「喂,瑞依,你也差不多该停手了!」 札克打算这次就要把瑞依逼到没有退路。但札克经过瓦斯炉前时,瑞依忽然开始进行令人不安的倒数计时。 「3……2……1……」 倒数完后发生的──是足以称作爆炸的现象。 伴随着厨房内突然响起的爆炸巨响,札克被热风环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禁僵住。不过,这点小状况跟被人直接往身上点火相比,只不过是儿戏。 「……混账……!开什么玩笑!」 但札克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像个笨蛋一样慌乱无比。 「啊……好厉害,连这样也杀不死你……可是,你果然讨厌火呢……」 瑞依的语气有些颤抖,像在确认。 杀人魔──现在的瑞依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她的面无表情中,暗藏着跟在毒气室被毒到神智不清时不一样的疯狂。从刚才说「没有神」的那一刻开始,瑞依的脸色就有明显的转变。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她不愉快。札克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瑞依不开心,但以神为行动基准的瑞依很令人不悦。 在短暂的空档中,瑞依又挑衅似的跑离札克。 「喂,等一下,你真是……!」 札克在火焰中对瑞依纤细的背影大喊。 在不知名感情的缠绕下,札克的脑海里不自觉闪过两人之间的约定。不,不对……──那份约定一直在脑中打转。 (那份约定只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吗──?) 札克不认为瑞依至今的言行全是在欺骗他,他不想认为事实是那样。 ▲▼ 逃离札克后,瑞依来到自己的房间。一切都被札克知道了。 瑞依陷入难以言喻的丧失感当中。 忽然间,她看到放在箱子里的音乐盒。瑞依走到一旁,轻轻拿起并打开音乐盒。不过音乐盒不晓得是坏了,还是被替换成假的音乐盒,没有发出声音。 (我明明很喜欢这个音乐,真可惜。) 她把音乐盒放回原本的位置,缓缓闭上眼。这一瞬间,门伴随着喀嚓声打开。不用看也知道应该是札克追了上来。 瑞依缓缓睁开眼,回头望向房门,同时迅速从口袋拿出枪指着札克。 「……喂,你到底想不断逃到哪里啊?」 札克喘着大气。 瑞依不太懂,自己明明很明显设了陷阱要杀死札克──他为什么要追来? 「……你要开枪吗?」 不只如此,札克还对架着手枪的瑞依微笑。 「这样你会死吗?」 瑞依像是没有意志的魁儡一样歪起头。随后,札克对她说: 「……如果要被你杀掉,我会先杀了你。」 这原本应该是瑞依一直想得到的话语。可是现在,瑞依却不想听到这段话。现在跟被札克知道一切之前的情况,全都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瑞依缓缓开口,打算道别。她的蓝色双眼中没有光辉,已经失去了所有。 「已经行不通了……札克,已经不行了,其实从一开始就行不通……我现在还是觉得我一定要死,一定要被人杀死。可是我是污秽的存在,想必连神都不想杀死我──我是不被需要的存在。」 札克静静盯着瑞依。他似乎难得认真地在听瑞依说话,又或者札克其实一直都很认真聆听她的话语也说不定。 就像雨开始断断续续地落下一般,瑞依继续说下去。 「而向神发誓『会杀死我』的,是你。可是我得知世上没有神……然后札克你就变成我心目中的神了。」 瑞依说完,语气犹如在述说久远的回忆。 看见瑞依的态度如此理直气壮,札克就一脸傻眼。札克认为瑞依根本没搞清楚──应该说,他只觉得她是在自己心里擅自决定了所有事情。札克用丹田大吼: 「瑞依,听好了!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不是神!」 瑞依为札克的话感到困惑,同时心想──果然是这样。 因为知道了所有真相,所以札克……他讨厌我了。 「嗯,我知道,札克。」 瑞依半醒悟地微微点头。瑞依自认很了解现在在责备自己的札克心里在想些什么。 面对抱着被害妄想式的思维,且单方面断定事实的瑞依,札克大叹一口气。 「你知道什么了!」 札克由衷感到焦躁地握紧镰刀,对持续摆出荒唐态度的瑞依大吼。 不过瑞依根本没有想过札克生气的理由在于自己的态度。 ──啊……札克果然在生气。因为我说谎── 擅自如此认定的瑞依直视着札克,以难为情的神情想露出笑容。 「被发现我说谎之后……我的神──也死掉了。」 可是瑞依无法好好露出笑容,以听起来无可奈何,快哭出来的语气说。 ▲▼ ……够了。 一切都跟丹尼医生说的一样。 其实,我希望不要被札克知道任何真相──就被他杀掉,想得到神的宽恕。 可是,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瑞依紧咬下唇,把瞄准札克的枪口,转向窗外那虚假的蓝色月亮── 杀死父母的那一晚,瑞依确实很幸福。她觉得他们终于变成理想的家人,希望如此安稳的夜晚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但现在不同了。 要是所有事情都跟那月亮一样是假的,是伪造的就好了──她无法克制自己这么想。 瑞依在被蓝白色光辉照亮的房间内,闭上眼睛祈祷。 ──已经结束了。 想结束这一切。 瑞依睁开眼,瞪着虚假的蓝色月亮。在倒抽一口气后──瞄准那颗蓝色的假月亮,以看似已经很熟练的动作开枪──砰! 散发诡异蓝光的月亮大概是以类似玻璃的素材制成,随着破裂巨响碎裂后,月亮的碎片坠落到不知何处。 失去了光源,房间立刻受到黑暗包覆。 ──啊……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用看见也无妨。 瑞依像是要逃离无法改变的过往及变得绝望的未来,再次奔离札克身边。 没错……一切都太迟了。 已经不能再待在札克身边了。 已经回不到那时一起立下约定的两人了── ▲▼ 「瑞依那混蛋,也不听人讲话就只顾讲自己的,又自顾自地逃走……」 即使身处因为枪击而漆黑到令人恐惧的房间中,札克也立刻察觉到瑞依离开了房间。 ──……唉……可恶。 自己铁定是因为当初立下的约定,现在才会被卷进麻烦里。可是,已经不能回头了。而且能够来到这里,是因为有瑞依陪伴同行。札克吐出一口气,像在履行使命一般,在这虚假的住家中追赶瑞依。 现在跟之前初次对峙时不一样──瑞依不只是自己因为冲动想杀死的对象,是离开大楼〈这里〉后──绝对要由自己动手杀死她。札克在这种想法中,持续奔跑。 ▲▼ 之后──札克追赶着瑞依,再次跑进客厅,发现瑞依独自站在地上扩散开来,宛如刻意画出来的血泊中。 能够从客厅窗户窥见的月亮,跟从瑞依房间看见的月亮大概是同一颗,已经不见那诡异的蓝色月光。 唯有不知何处照进来的宁静光芒,照亮两人。 「……你只是一直在逃啊……你这家伙。」 札克语气温柔,且如同在对她述说似的慢慢接近瑞依。站在血泊中的瑞依脸色极为苍白,像电池耗尽的人偶一样静止在原地。而瑞依的表情紧绷且恐惧,但在札克眼中,却也像在期待着什么。 「你说句话啊!」 一直没吃没喝,札克的体力大概也来到极限了。他微微喘着气,俯视瑞依的双眼。 犹如坏掉的玩具一样不发一语的瑞依,使札克面露疑惑。 (……啊?) 这时,札克感觉背后有种异常气息而回过头。 举着枪的丹尼站在客厅门前。 「──这代表她已经没有话想跟你说了。」 丹尼得意地说道,扬起笑容,像在嘲笑被瑞依耍得团团转的札克。那令人不悦的表情使札克扭曲了脸。自从来到这层楼,丹尼的模样就比以往更怪异、疯狂。 「瑞吉儿……你有点花太多时间了,真不像你……不过没关系,只要在这个距离下射穿他的头,就算是怪物也不免送命啊。」 丹尼用不自然的眼睛抛媚眼,再次挑衅札克,然后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吐出鲜红的舌头。 是啊──每个人都疯了── 札克厌恶这异常的空间。不过,自己大概也已经成为这异常空间的一部分了。面对露出一副好像很了解瑞依的一切,并控制场面的丹尼,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恼火。 「你这混账……!」 虽然口出恶言,札克的表情却僵住了。因为就如丹尼所说,瑞依在这种距离下开枪,自己不会死才怪。 ▲▼ ──赢了,是我赢了。 瑞吉儿的眼睛是我的……只属于我了──! 丹尼开怀大笑。 「──啊哈哈哈!」 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挠了──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笑意。丹尼用看得见的那只眼睛凝视表情僵硬的札克,将手指放上扳机。 砰──! 不过这一刻,却有一道意外的尖锐枪响撼动丹尼的耳膜。同时,灼热的物体陷入丹尼的体内,一秒后,全身窜过一阵无法站稳的剧痛。 ▲▼ 「唔啊啊……」 丹尼吐出老人般的呻吟,同时吐出大量鲜血且当场倒地。 发生了什么事──丹尼还没理解自己面临了什么命运。丹尼试图在开始混浊的意识中掌握现况,勉强抬起头,仰望枪声传来的方向。那一瞬间,丹尼还以为自己在作恶梦。 「瑞……吉儿……」 因为视线所见的,是在札克背后以精悍面容举着枪的瑞吉儿。而瑞依拿着的手枪枪口不是对着札克,明显是瞄准丹尼的胸口。 (……为……什么──……) 丹尼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背叛的心情。 另一方面,瑞依则是一脸若无其事的冷漠表情。 「……对不起──医生。」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不像是道歉──只是单纯的一句话,单纯的声音。 啊……瑞吉儿……你虽然说出这种话,却没有半点罪恶感。丹尼在渐渐朦胧的世界中,不自觉地如此分析起来。 「丹尼医生……札克他想杀我。」 瑞依用没有光辉的双眼──丹尼一直寻求的那双眼──平淡地说。丹尼的意识仿佛被那双映照出世界尽头的眼神吸收,逐渐消散。 不过,瑞吉儿的……「札克他想杀我」这句话,大概是真的吧──丹尼有这种感觉。 「……啊……这样啊,说的也是。」 不久后,丹尼也思考到累了,无力地表示同意。 「而且我已经累了,我想让事情到此结束。丹尼医生……对不起,我没办法跟你一起活下去。」 丹尼没有漏看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说着的瑞依,有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哀伤的神色。但那想必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瑞吉儿想要的是神──是札克……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而是──札克……! 「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逐渐被黑暗占据,身体也已经使不上力。 丹尼感觉到自己渐渐跟冰冷的地板合而为一。 接着,丹尼在无比深沉漆黑的世界中,独自想起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的那双眼睛。 ▲▼ 随之迎来的静寂中──在被散发出刺鼻味道的假花围绕着的漆黑房间里,只有瑞依与札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两人有种好似已经只剩下彼此存在于这世上的感觉。 瑞依笔直地望着札克。她的眼神不是以往那种不带感情的双眼,瑞依那双受丹尼所爱,且不会显映出任何事物的蓝色双眼,现在确实蕴含着快炸裂开来的澎湃情绪。 瑞依语带颤抖,完全丢失平常的冷静,快哭出来似的顺着感情对札克说: 「现在就杀了我吧,反正我创造了自己理想的家人,不会得到宽恕──已经够了。你不是我的神的话,那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会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那一晚──我杀了父亲,创造了理想中的家人,也开枪射了丹尼医生。我违背圣经里的神,杀了人。现在我犯下的罪过全被札克知道已经上不了天国了。瑞依就跟自己说的一样,觉得所有事情都无所谓了。不过在那腐败的心中,涌上了唯独说什么也不想让步的想法。 「可是,札克──在我死之前,只有你……我想靠我的手让你变成我的东西。」 说着,瑞依自暴自弃地微微一笑。但是,这张笑容一定跟札克想看见的那种笑容不同。 「……要就来啊。」 札克瞪着瑞依虚假的笑容,语气犀利地说,然后往瑞依走近一步。 「说什么想死、想杀我、想让一切画下句点?说到底,你讲的话根本就乱七八糟啊!」 「这种事情……我知道!」 瑞依就像在闹脾气的小孩子,放声大喊。瑞依也知道札克说的是正确的,是对的。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现在两人的关系跟被他知道真相之前彻底不同了。 札克焦躁地叹了一口气,狠瞪着瑞依。 「那么,你就别一直说傻话!」 「我不是在说傻话!我是认真的!我是真的想把札克……!」 感情像血液一样在全身上下窜流,引发晕眩。大喊着的瑞依又觉得自己好像就快昏倒了。 但是突然间,两人之间流窜过一阵沉默,瑞依浑身发抖。 「……这样啊。」 札克一瞬间死心地垂下视线,静静低语。 瑞依听到札克扫兴的语气,感到果然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原本的两人。 瑞依低下头,压低视线,使力握紧拿着枪的那只手。 ──让一切结束……让一切画下句点吧── 瑞依映照出血泊的眼仿佛愈发沉溺,没入更深沉的地方。 就在瑞依打算举起枪的那一霎那──札克立刻转身。然后在瑞依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把那副纤瘦的身体推倒在地。 瑞依被压在地上,同时传来一股强烈冲击。有一瞬间,瑞依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感受到地板的冰冷触感,看向压着自己的那个存在,发现札克以极为认真的神情直直凝视着自己。 ▲▼ 瑞依被不曾体验过的强大力道压着,直接感受到札克的情感。 她仰望认真俯视着自己的札克神情,不知道为什么热泪盈眶。札克的双眼像从水里仰望着月亮一般,荡漾而美丽。那跟在这个世界看见的月亮一样近,却遥远。 札克看着犹如单纯的少女,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瑞依双眼,轻声笑了出来。随后,他将镰刀抵在瑞依白皙剔透的颈项上。 「我怎么可能被你这种小鬼杀掉。」 一种不曾感受过的恐惧遍布全身。瑞依被体重应该有自己两倍重的札克压着,不断挥动手脚,如同溺水一般挣扎。 但札克压制着瑞依双手的手臂却一动也不动。成年男子压倒性的力量,令少女瑞依无力反抗。瑞依紧紧闭上眼,长长睫毛保护着没映照出任何事物的一双蓝眼,覆盖住眼皮。 (不要……我不想……不想要这样的我……──被札克杀掉。) 两人已经回不到以前的关系了──即使有这种感觉,她仍开始向拯救过自己无数次的札克大喊: 「我不要、我不要!札克──」 「你想结束一切的话,我就帮你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瑞依一边喊叫,一边祈祷。 啊……啊……神啊──唯有现在,我不想被札克杀死。 因为我不想要这样。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瑞依的心揪得难受,蓝色眼瞳中渗出一滴清澈的泪水,滴落下来。她甚至不知道上一次像这样自然地流出泪水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会落泪不是因为难过,只是感觉到以往不曾有过的某种情感。 「为什么!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啊!」 札克大吼并抓着瑞依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把她虚弱至极的身躯用力压在地板上。 「我不要──不要杀死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被杀掉?瑞依不懂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一边全力抵抗,一边持续在心里想着不想就这样死去。 可是,不论喊得再大声,只要札克有想杀她的意思,自己的性命就会瞬间终结。瑞依紧咬嘴唇,眼泛泪光地仰望札克。札克的脸上缠着大量绷带,看不见他的皮肤。但隔着绷带,瑞依也感觉得到札克被火烧伤的皮肤。脑中浮现札克在火海中挣扎,无可奈何的情景。 瑞依想起札克年幼时的遭遇,回想起自己的过去。 一直以来都无计可施。没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明明只是想养小狗,想组织理想中的家庭,却没有人愿意听自己说半句话。 啊……可是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复生。 ──札克一定也不想杀这样的我,杀掉这么污秽的我…… 所以──瑞依只能如此祈求。 「拜托你……札克……不要……杀现在的我!」 「啥?」 瑞依莫名其妙的发言,使札克不禁一脸不悦。 「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的神了,我的神……已经不想要我这种人了!我的神死了!」 瑞依用尽所剩不多的些微力气大喊。 札克他──会说自己不是神,一定是因为知道了一切真相。因为我说谎,因为我是污秽的存在。 因为那时候立下的誓言已经全部灰飞烟灭,化作泡影了。 ▲▼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札克深深叹了一口气。 之后,札克直视瑞依随时会哭出来的双眼回答: 「……对,没错,你的神被杀了──被我杀了!」 心里一直都很不平静。既然认为我是你的神,那我就不是什么神。 「……啊……!」 瑞依发出犹如心灵破裂的声音。札克稍微眯起双眼,他想说的不是这种事情──神这种存在怎么样,根本无所谓。 札克找不到话语表达想法,心烦地抓了抓后脑勺。他一点也不擅长教导别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非得这么做不可。 「不过,我却没有死。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明明有想告诉她的话,却怎么样都无法好好说出口。札克把心中的不耐发泄在瑞依身上,更用力握紧瑞依被自己压在地上的手。 「说要杀死你的是谁?」 「……是……我的神……!」 瑞依祈祷似的断言。 再次涌上的焦躁令札克不禁咬紧嘴唇。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我才不是什么神,为什么就是无法传达? 是因为我是笨蛋吗──? 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才不是!」 札克承受不住心底涌上的某种与焦躁不同的情感,用力挥下镰刀。 镰刀──刺上瑞依脸颊的旁边,几乎要划中她。 不可思议的是,瑞依的脸上没有半点恐惧。 想必瑞依也知道,知道我不想现在在这里杀了瑞依。 札克也不打算杀死现在的瑞依。就像瑞依不想就这样被杀死一样,札克也不想杀死这样的瑞依。 而且要杀死瑞依的时机就跟约定好的一样,是在离开这栋大楼之后── 札克凝视着瑞依看着自己,且相信自己的那双眼。 (……这家伙还是什么都没搞懂。) 接着,札克像要开导瑞依,或者是治好她──语气强烈地对犹如坏掉玩具的瑞依,像立下誓言似的大喊: 「是我──就是我……不是其他的任何人,也不是你的神……要杀你的人是我!」 ▲▼ 札克仿佛显露出体内的一切,那股气魄使瑞依的身体微微颤抖。之后露出不像一个少女该有的──宛如背负了世上所有不幸的表情。 「可是,我不正常……我是污秽的。」 札克看向被踢落沙发的尸体,轻声一笑。 (──是指杀了自己父母〈这个〉的那件事吗……?) 这种事对札克来说不算什么。那两个人是被瑞依杀的这一点,根本无所谓。那不过只是陌生的尸体。 「你是在对谁说这种话……?」 札克一脸自豪地看着瑞依,态度坚决地道: 「我──是杀人魔。我喜欢杀人,至今杀了很多人。不过,我可不会像你跟丹尼一样烦恼一堆有的没的,到处逃来逃去。」 瑞依被札克震慑住,像被空气吞没似的完全无法动弹,只有那双眼睛极为专注地看着札克。 「我是不知道你的父母跟神怎么样……但你竟然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责任都推在那些东西身上,开什么玩笑!我──我可是靠自己决定想做什么的……!」 说完,札克揪住瑞依的衣襟,硬是把她拉近自己。 「如果我就是我……那你也是你自己吧?难道不是吗!」 ──铃。 一道清澈的铃声降至瑞依的耳中。 要杀你的人是我──札克刚才这么说。 可是,札克也说自己不是神。 不过,札克不是神──以及札克是神这件事,现在有什么意义? 「……我是……我……?」 「没错!你是你自己的话,就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 ▲▼ ──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 瑞依的脑海里回想起以前在大雨中捡到的小狗。 这么说来,想养那只小狗的时候也没能自己下决定。当时说什么都想要得到允许,希望父母能对自己说「你可以养它」。 而且……瑞依仔细回想过去的每一件事,察觉到她从来没有自己作主过。札克有自己作主过吗? 「我──是个杀人魔。我喜欢杀人,至今杀了很多人。」 札克刚才说的话在瑞依的耳中回荡。 (我为什么会杀死爸爸……) 真的是因为想要理想中的家人──……? 瑞依细细回想,并想起── (……啊,对了。是因为我当时只能那么做……) 一定只是因为那样…… 在那之后瑞依被带进收容设施,周遭的大人们开始用「这孩子真可怜」的眼光看待她。 因为发生太悲伤的事情,让一个少女崩坏成这样──……收容设施里的职员总是带着这样的眼光对瑞依说话。 杀死在收容设施里养的小动物时也是一样。没有人特别出言责备,所有人果然都以「她是个可怜的孩子」看待瑞依。 懂事以后,瑞依就一直有种感觉──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自己,所有事情都不顺利?为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生活…… 所以,瑞依想必是希望有人认同自己的存在,希望自己过着受到认同的人生。 「啊……啊啊……」 瑞依眯起双眼,仿佛要封锁住涌上心头的过往。 自从在虚假的蓝月下偶然看了圣经的那一天起,瑞依就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得到饶恕。但那或许只是个契机也说不定。 瑞依想得到饶恕。 希望得到别人的──……不,是希望得到心目中的神……札克的宽恕。瑞依心想,如果有人能够宽恕自己……宽恕真正的自己,在这世上就只有札克。 所以……正因为如此──……她才唯独不想让札克知道任何真相。瑞依极为害怕会被札克知道一切,被札克讨厌、被抛弃,在人生中从来不受人所求就死去。不过这些全是瑞依自己在心中擅自这么认为。她只是太害怕孤独,以为被札克知道一切,札克就会讨厌自己。 因为札克不论知不知道事实──都不会改变。 他就是札克。 札克就是札克。 眼前的札克直视着瑞依涌出眼泪的双眼,之后用手碰触瑞依的脸颊,静静地问: 「嗳,瑞依……你眼前的我是谁……?」 瑞依在逐渐湿润的视野中,也一样笔直地看着札克。 就在他们视线交叠时,忽然有道光芒洒落在瑞依过去只映照出绝望的蓝色双眼。接着,瑞依清楚回答出那个名字: 「……──札克。」 这一刻,札克得意洋洋地勾起笑。 「没错,不是神那种鬼东西对吧?」 插图p160 ▲▼ 啊……啊──眼前见到的光芒……札克太过耀眼,无止尽的泪水从瑞依的双眼溢出。 接着瑞依的脑海中如走马灯,重现与丹尼的相遇,好比脑袋里的所有记忆都流泄出来。 瑞依在杀人案发生后就在收容设施孤单度日。某天,丹尼来到正愣愣地凝视天空的瑞依眼前。后来,丹尼天天来看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一样呆站着的瑞依,对她露出温柔笑容,说「我喜欢你的眼睛」。 大概在丹尼开始天天来收容设施见瑞依后,过了一个月左右──瑞依就像中了催眠术,听丹尼的话,被带来这栋大楼。 大楼〈那里〉里有家──瑞依以前住的家被完完整整地仿造出来。于是瑞依在那之后,就开始在跟杀人案当天相同的情景〈楼层〉中生活。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环境所致,瑞依的时间完全静止了。 不过这没造成任何困扰。她的生活起居全由丹尼负责照料,丹尼无止尽地包容了最真实的自己。自己想要什么,他都愿意帮忙实现。 某一天,瑞依眼前有花朵枯萎了。 「医生……花它……」 瑞依伤心地说完后,丹尼从隔天就辛勤地拿人造花来摆在客厅。 「你看,这样花就不会再枯萎了。」 整个房间弥漫着像喷洒过浓烈香水的刺鼻味道,身处其中的丹尼说完后,对瑞依露出温柔的微笑。 「嗯。」 瑞依自出生以来,就一直是做自己。不过,她总是受到周遭……甚至双亲的厌恶。 愿意将这样的瑞依当成最真实的她看待的人,就是丹尼。丹尼也告诉瑞依,她继续用那连绝望也映照不出来的双眼,怀抱着想死的愿望活着就好。而且强烈希望瑞依保有现在的自己。 可是,不知为何…… 不论过了多久,瑞依的心灵依旧很寂寞。不论丹尼多么近在身旁,瑞依还是孤独得快要疯了──仿佛被独自遗弃在没有光明的世界。 所以那一天──她偶然读了圣经,得知自己是「不被饶恕的存在」的那一天,瑞依的内心崩溃了。她开始受不了自己活在这世上,她的心如玻璃般破碎,化作碎片。 瑞依的心变得冰冷至极,陷入不可能恢复原样的状态。 就在此时,她遇见了札克。自从开始跟札克共同行动,瑞依的心又开始有了温度。等她注意到时,已经不可思议地从寂寞中得到释放了。 瑞依不曾遇过像札克这样的人──不会受到任何事情迷惑,永不迷惘,坚持走自己的路的人。 瑞依凝视着札克宛如月亮碎片的眼瞳,点了点头。 「……嗯……札克从一开始……就一直是札克……」 札克轻笑出声,用皮包骨的手轻柔地揉乱瑞依的头发。 「你明明疯疯癫癫的,又正经过头了啦。」 札克一如以往的笑容,逐渐填满瑞依混乱的内心。 刚开始一起行动没多久时,瑞依曾被札克粗鲁地说「你的眼神很无趣」。丹尼深爱着瑞依那连绝望都映照不出来的眼神,可是札克不同,他觉得那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很虚伪,非常厌恶。 仔细想想,札克的这番话跟以前父亲面露憎恨所说的,是同样的话。 但不知为何──札克不加修饰的话语,让当时的瑞依很高兴。不,不只是当时,札克不带虚假的所有话语,总是让瑞依的内心激起高兴的情绪。 瑞依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个中意义。 札克并不是神那种连在这世上的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遥远存在。他就近在身旁,所以才能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真正的我」── 「喂,瑞依,在你眼前的人是我。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开口求我!想死的话,就发誓会被我杀掉!对你自己发誓,还有──对我发誓!」 札克直捣内心核心的话语如同猛烈大雨,也如同刀子一般刺进心里。但这对瑞依来说,是种不曾体验过的幸福痛楚。 「──嗯──嗯!」 泪水从瑞依终于──或者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蕴含感情的眼中不断地滴落。以前的瑞依没有抱持过如此强烈的情感,也不曾流这么多泪。 「……我发誓!──我对札克发誓!」 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在黑暗中接连有烟火冲上天际。瑞依感觉血液从指尖窜流到全身。 「好,我也对你发誓……!」 札克笑了。那表情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是瑞依下意识感到喜欢的表情。 瑞依曾好几次以为,再也看不见札克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本来以为要是被他知道所有真相,一切都会瓦解,一直以为没办法再回到原本的关系。并且──随着两人一起往地面前进,瑞依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极为害怕被札克讨厌,甚至怕得让她快疯了。 可是,札克不论知道什么真相,都还是札克。 他没有任何变化,一样是札克── 「──啊啊……!」 瑞依跪在札克面前,无力地垂下头。然后像对神祈祷一样,双手在胸前合十紧握。 自己一定……一定是想得到这样的结果。 自从立下约定来到这里,她一直在心底相信着,一直寻求着── 不是神,而是札克── angel of death 「喂,你要吸鼻涕吸到什么时候啊?」 「……可是,鼻涕会自己从鼻子里流出来……」 听到札克这么说,瑞依吸了吸鼻子回答。 「白痴,那种事情不用说也没关系啦。」 札克用手背轻轻敲了瑞依的头。 札克第一次看到瑞依少女般──虽然本性很疯狂──的一面。 虽然这么说,在札克眼中,名为瑞依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只是瑞依。不论杀了谁,还是她杀的是自己的父母,都只是瑞依的过往。而过往,就单纯只是过往。 但看着她像这样顺着心情哭泣的模样,就会了解瑞依是个不曾独自生活的十三岁少女,也难怪会采取成人无法理解的行动。也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杀死双亲后变得孤苦无依的瑞依,会只能依靠「神」这种没有实体的存在。 不过,那种东西果然不存在。我不是神,而且就算瑞依希望我是神,我也不想当。 札克轻轻一笑后,露出稍微正经的神情环顾房间内部。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是说,这里是你的楼层吧?你知道出口在哪里吗?」 听到这个问题,瑞依沉默一会儿后皱起了眉头。 「……其实我不记得从这里到地上的路。不过,我记得那里是玄关。」 瑞依的眼泪似乎依旧停不下来,她跟刚才一样吸着鼻子说,指向客厅右边深处的墙壁。 她指着的地方不管怎么看都是墙壁,而非玄关。札克大步走过去,姑且仔细查看墙壁。 「这怎么看都是墙壁啊。」 「可是……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是玄关。」 如此断言的瑞依虽然仍流着鼻涕,却是平时那个成熟的瑞依。 「是喔。」 瑞依以前住在这里──正确来说,大概是住在跟这层楼一样构造的房子里。既然住在这里的瑞依这么说,想必就是那样。 而且,他没必要怀疑瑞依。札克面对墙壁,气势十足地举起镰刀。 「那么,就来确认看看吧。」 札克天生不喜欢一步一步慢慢来。他跟至今要杀死祭品时一样举高镰刀,接着往瑞依指的墙壁大力挥下。墙壁在敲击下崩毁,客厅内响起毁灭性的声响。 毁坏的墙壁后面──是一片昏暗的空间。 ▲▼ ──果然有路。 瑞依为自己没有记错感到放心,同时走近一脸自豪的札克。 「札克,其实不用把墙壁砍开也没关系。」 「少啰嗦!反正路都打通了,随便啦!」 「……也是,路都通了就随便了。」 瑞依以奇怪的方式了解札克的说法,看向坏掉的墙壁另一头。虽然能看见昏暗的空间,却可能不是玄关,而是瑞依没见过的景色。为什么之前待在这里那么久,都没有想要看看门后面的样子?瑞依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有点疑惑。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思考想了也没意义的事情。 瑞依觉得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那片空间很可疑,但仍跟着札克一起进入毁坏的墙壁后头。 但是──这个地方果然并非玄关。 「喂,瑞依,这里是死路……还什么都没有耶。」 这里摆着令人联想到工地的机器,整个房间像是荒凉的空地。札克一边在房间内走着,一边不满地低语。确实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瑞依也不认为这里就是出口。是由于楼层有多余的空间,才制作出来的一个地方。 「这层楼还有没去过的其他地方吗?」 札克停下脚步,倦怠地抓抓头。 瑞依像名侦探一样将手放在下颚,再次回想。 (这层楼没去过的……) 「不知道……因为除了这里以外,我都为了要设陷阱,到处都仔细地调查过了。」 一打算回想这层楼相关的事情,以前担任这层楼楼主时的记忆就不容辩解地跟着苏醒。由于丹尼会提供任何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就抱着好玩的心态,设了很多陷阱。但她没有亲自对被称作祭品的人们下手。 「……你真夸张耶。」 札克半是傻眼地说。 虽然觉得到了关键时刻却帮不上什么忙的自己很没用,但瑞依是真的毫无头绪。瑞依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都不记得。 「都没有人从上面下来过吗?」 「不……从来没有……因为除了札克以外都会马上被陷阱弄死,就会发现。」 瑞依回想着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像平常一样语气平淡地回答。 借由这句话,可以窥探到瑞依身为杀人魔的一面。而瑞依并没发现自己说了对札克很失礼的话。 「意思就是没有半个人下来是吧……果然还是搞不懂啊!」 但札克看起来也没有很在意──他包容了瑞依的言行举止。 两人的这般对话大概跟以往一样平淡。但是,话中却萌生了比以往更强的信任。 ──没有半个人下来……? 瑞依很在意札克无意说出来的一句话,抬头确认布满冰冷管线的天花板。 「这就……奇怪了。」 她严肃地细语后,轻轻摇头。 「因为丹尼医生会去外面。这个房间的陷阱跟家具都是医生从外面买回来的……」 「啊?所以是怎样?」 (……是怎样──为什么会这样?) 瑞依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愣,并歪过头。 「……难道这里已经是地面上了……?」 札克如蛇一般锐利的眼神,像是发现猎物时一样亮起犀利的光芒。 「真的假的!那就赶快打破墙壁出去吧!」 札克像是觉得「既然这里已经是地上,那事情就好办了」一样,转身面对刚才倚靠的墙壁,大力砍坏墙壁。不过很可惜,这也是白费力气。墙壁另一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水泥挡在他们面前。 「只是墙壁坏了,什么都没有啊!」 期待转化为疲劳,使札克焦躁起来。 「……抱歉,我可能搞错了。」 瑞依神情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不过另一方面,瑞依在跟札克的争吵之中,感受到一种不曾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我很清楚,现在没有空互开玩笑。可是,瑞依在跟丹尼和家人一起生活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既奇妙又有点心痒难耐的情感,她想永远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 这时,瑞依有些调皮又刻意地用手敲手掌,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说: 「难不成,丹尼医生是用瞬间移动出入的……?」 「喂,你说瞬间移动……那家伙是人类吧!」 「或是从通风口慢慢地爬进爬出?」 「恶心死了!那家伙不是人吧!是说,怎么可能是那样!这种事连我都知道啊,笨蛋!给我认真点想!」 札克轻敲瑞依的头。就算是札克,也听得出这是玩笑话。 瑞依重振精神,缓缓闭上眼,再次思考。 (没有半个人下来……) ──没有任何人…… 这时,瑞依不经意看向札克那边,就看见他正将手插进口袋跳啊跳的。看他如此悠哉,瑞依讶异得瞪大了双眼。 「喂,所以你想起什么了吗?」 札克以一如往常的语调询问忽然停止思考的瑞依。 这一瞬间──啊……原来如此,札克现在在依赖我──瑞依如此心想。 而瑞依内心的某处也总是依赖着札克。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自己以外的人支持着自己活着。 如果──自己的人生再有些微不同,自己也能过着天天怀抱着这种心情的生活吗?就算是就这样离开这栋大楼以后,也会立刻终结的人生…… 瑞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但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瑞依立刻甩开这种无关紧要的想法,继续思考。 这时,瑞依如同得到天启,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解答。 ▲▼ 「出口在别的楼层……!」 瑞依心怀确信,高声说道。这次一定是正确解答才对。 「啊?那是怎样?」 札克露出像在说无法理解的表情。他的思考跟不上瑞依推测出的答案。 另一方面,瑞依则是为了更加确定答案而问札克: 「你来这里的时候……凯西跟艾迪已经在这栋大楼里了吗?」 「对……已经在这里了。不过他们太恶了,几乎没说过话。」 ──果然。瑞依点点头,更加深入推理。 这样的话,我就是最后来这栋大楼的人了。散乱在混乱大脑里的线索,犹如星座成形般相互连接起来。 「……札克,我们下去吧,我想出口在下面……在b2。」 瑞依用宛如凝固的美丽湖水一般的蓝色眼瞳看着札克,如此断定。 「啊?莫名其妙!你为什么知道在b2啊!」 但札克还没搞懂──瑞依这段以他的角度来说是没头没尾的推理。 瑞依开始说明给像小孩子一样一脸纳闷的札克听。 「这个房间不需要出口。也就是说……我的楼层应该是最晚盖好的。那么,这个房间盖好的时候,早就──有通往外面的出口了。札克跟我一定都是从那里被带进来的……我从来没看过有人走下来就是证据。」 即使想努力理解瑞依一一细心的解说,还是无法完全搞懂她的推测。就算说「那就是证据」,也还是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札克抓了抓嘴角。不过,来这里的一路上也一直是这样。事到如今才理解某些事情,应该也没有意义。 而瑞依也不认为札克能够理解,只是觉得讲出来好像有其意义存在。 「瑞依,我是个笨蛋……所以不太懂那种复杂的事情。不过,既然你说是那样,那我想大概就是那样吧──?」 札克俯视瑞依,不知为何露出得意的笑容。 (啊──……札克就是札克。) 瑞依有这种感觉的同时,也察觉自己再次得到札克的信任,露出微微笑靥。 「……嗯!」 下去b2的电梯开关在这层楼的哪个地方,瑞依记得很清楚。在地下人偶房间的音乐盒里面。 两人离开像是工地的无谓空间,穿过一片血泊的客厅后走过昏暗的走廊,上去二楼,再走下通往厨房的楼梯。 再不久──再不久就能抵达出口了,可以帮上札克的忙。虽然对此感到很高兴,瑞依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落。 ▲▼ 「喂,怎么了?不是就在这底下吗?下去吧。」 抵达一楼厨房,通往地下的楼梯已经近在眼前,瑞依却呆站在厨房入口,丝毫没有要前进的意思。 札克一脸狐疑地看向瑞依。瑞依不带路,就不知道开关在哪里。而且自己一个人先走也没意义。 札克正烦闷的时候,瑞依又开口说出棘手的一句话。 「……札克,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地下吗?」 这段无法理解的发言,使札克不禁一脸不悦。 「啊?为什么啊!」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想跟这个地方道别一下。」 刚才──自己拼命追着的那个瑞依带有的疯狂气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瑞依变为单纯到令人感到无力的少女,如小鸟歌唱一般细语。 「为啥这样就要自己一个人去?」 札克的语气明显变得不开心。 瑞依突然尴尬地将视线从札克身上撇开。然后微微歪着头,再次说出让札克哑口无言的话。 「……应该……是因为被人看到会有点难为情?吧……」 (……什么啊。) 莫名其妙。 札克压抑心中到达极限的不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者是要安抚涌上心头的焦躁,呼──地浅浅叹了口气。 他非常了解瑞依的个性就是一说出口,就不会改变心意。 「我在这里把风,你快去快回。」 札克放弃似的说着,并催促她。而且开关的位置只有瑞依知道。就算两个人一起去,也不知道会不会碍手碍脚──他如此告诉自己不平静的心。 「嗯,我马上回来。」 瑞依点点头,往楼梯走去。 札克看着往地下走去的纤瘦背影,忽然有一瞬间觉得不放心,心想让她一个人去真的没问题吗? 突然发疯,又突然哭到流鼻涕,就算她会这样是因为还只是十三岁的小鬼,在平安到达地上之前,肯定还是不要再分开行动比较好── 不过,才刚说过要在这里等她,所以札克不想说谎。可是,他下意识地想对瑞依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打算说什么。 因为这时瑞依回过头── 「──在这里等我。」 温柔地对他这么说。 ▲▼ 为什么── 为什么呢?自己明明很清楚跟札克一起行动比较好,也知道札克在「担心」自己。 不过瑞依说什么都想独自前往。不,她觉得自己必须单独前往。 她快步走下楼梯抵达地下,走往摆着音乐盒的房间,在途中看见黑暗中有三只已经变得冰冷的狗。 对了,瑞依想起从二楼到一楼的途中,札克有说过「抱歉,那些狗我处理掉了」。 这些狗不是瑞依想要才养的,是为了设陷阱才请人买的。可是现在瑞依突然觉得那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 「……对不起,我已经……连帮你们缝合的时间都没有了。」 瑞依温柔地抚摸那三只狗,手掌感受到跟当初小狗死掉时一样的触感。那是至今从来没有在尸体上感受过的……让人非常悲伤的触感。 但是,那时候瑞依很高兴小狗变成属于自己的,一点也不伤心。 现在却不知为何会觉得心里很难受。扎着瑞依心灵的,大概是忏悔。 这时,里面的房间忽然传来音乐盒的声音。 是盖子没有盖上吗?那个音乐盒是丹尼说要代替瑞依房间里不再发出声音的音乐盒,擅作主张买来的。 医生知道那个不再发出声音的音乐盒,其实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瑞依茫然地心想,同时像是要回到过去一样,走向怀念的乐声。 ▲▼ 「是瑞吉儿.加德纳啊。」 忽然在耳边响起的低沉嗓音,使瑞依的肩膀一颤。 ──是格雷。 面前的男人是这栋大楼的掌权人──神父,手里拿着奏响怀念乐声的音乐盒,挡住瑞依的去路。 「……为什么?」 瑞依的脑海里不禁闪过札克的身影。瑞依本来想马上举起手枪,不过手伸进口袋也握不到任何东西。 (手枪……不在口袋里……?) 瑞依露出极度慌张的神情,并在有不祥预感打转的心中回想起抵达b1以后的事情。 (啊……对医生开枪之后,掉在客厅了……!) 身处危机当中,瑞依的脸色稍微变得苍白。 怎么办──都是因为我耍任性说想自己去……明明都跟札克说好会马上回去了。 但相较于瑞依的反应,格雷不知道为什么,态度不具攻击性。 「冷静点,没事的……我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不只如此,他还安抚瑞依的情绪,用比平常稍微温和一些的语气说。 (──有事情……想问我……?) 「什么事……」 瑞依轻轻倒抽一口气。 瑞依已经不需要找格雷了。不重要,也没有事情想问他。但是,她不懂格雷为什么一直执着于自己。 可是这可能也是陷阱。不对,这么推测比较自然。而没有武器的现在也不能轻易离开。 瑞依放弃挣扎,决定回应格雷。 「瑞吉儿.加德纳,札克不是你的神呢。」 「嗯……不过,我现在很清楚他不是我的神。」 果然是陷阱吗?瑞依焦躁地看着格雷回答。 「嗯,看来是那样。但是,你是打从心底了解这个事实吗?」 「……我跟札克不是对神发誓,而是对彼此发誓。」 听到格雷仿佛在责备的提问,瑞吉儿以有些不悦的语气回应。 到底为什么非得回答格雷的提问不可?感觉像又要继续那场缠人的审判,瑞依开始感到厌烦。 「没错,札克已经不再是神,不再是不可撼动的存在。你让札克变得既非天使,也非神。也就是说,现在没有『必定』会实现你愿望的人了。」 格雷像是看透了瑞依的内心,平淡地述说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 明明只是被提及应该了解的事实,瑞依的心却有些骚动。 「……咦?」 瑞依皱起眉头。 「对非神的存在立下誓言,想必也可能遭到背叛。若即使如此,你还是相信你们的誓言是绝对的,那他跟神又有什么不同?」 瑞依能理解格雷所说的话。 不过,瑞依已经不再将祂──神──视为不可撼动的存在。 「……我也……不认为他就是绝对。」 瑞依面无表情地说。 瑞依至今确实一直以自己的想法来塑造名为神的存在。可是现在不同,神不是会饶恕一切的存在,也不会实现誓言。 是札克让自己察觉到这一点的。 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决定」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瑞依跟札克──既不是神,也不是神以外的任何人的札克──对彼此立下了誓言。 即使誓言不是坚而不摧也无妨。 瑞依想相信这份约定。 「我确实相信札克,这是真的。但要发誓跟相信彼此,都是我跟札克自己下的决定。所以就算……他真的违背了誓言,当初决定相信他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选择由我自己承担。会跟神不一样这种事情,我早就做好觉悟了。」 瑞依光明正大地说。 已经不会再被任何陷阱跟话语迷惑了。 因为这份誓言是自己下的决定──是跟札克两个人一起决定的。 「……而你依然期望自身的死亡吗?」 格雷露出觉得不可思议,又或者仿佛对某些事情感到不悦的神色。 但瑞依没有多加理会,抱持着信念表示肯定。 「──对。」 「为什么?你的想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就算这样,你的愿望还是不变吗?」 格雷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继续追问。 ──为什么……我一定得死? 听到这个提问,瑞依稍微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也不是因为我变了。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存在,仅此如此罢了。而且,我已经不求他人能原谅那样的自己……也已经没有会原谅我的人了。」 这是瑞依甚至不打算告诉札克的──她现在的真心话。 即使札克不是神,即使这个世上没有神,瑞依依旧认为必须终结自己的性命。 自己做了不会得到饶恕的事情──瑞依的结论仍然不变。现在的瑞依反而比以往更加强烈,且真正由衷地感受到这份情感。 而瑞依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人生了。 「所以,我还是想死……我不能活着……」 瑞依成熟地对格雷说完后,露出飘渺的微笑。她忽然觉得绝对不能让札克看到自己这么伤心的表情。 「你是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吧……?」 「对。」 瑞依再次肯定。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瑞吉儿.加德纳,你是谁?」 「不要一直问我这个问题。」 我是谁── 瑞依轻叹一口气。 「我就是我,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从在b7徘徊时──看到写在墙上的诡异字句时,就一直感受到的想法。不过这段话的意义,在跟札克一同爬上这层楼的时光中──产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样啊……你的说法,就好像札克跟自己是对等的关系。不过,要这么说或许也是正确的。当不成天使,也非魔女的女孩……你是瑞吉儿.加德纳,没错吧?」 瑞依不太懂格雷在说什么,但格雷的心里大概有某些事情得到断定了,而瑞依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事。 她只是已经想脱离这段像是审判的对话。 「……对。问完了吧?没其他事情的话,就不要妨碍我。」 瑞依冷淡地说道。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打算妨碍你。更重要的是,瑞吉儿.加德纳……我认为你应该要再表现得更惹人爱一点比较好。」 说完,格雷把拿在手上的音乐盒交给瑞依。 惹人爱──这个词令瑞依心感疑惑。她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瑞依不在乎札克以外的人怎么看她。 瑞依按下格雷给的音乐盒底部开关。 楼层中的某处传来「轰──」的沉重声响。大概如同她记得的一样,电梯启动了。 要快点──回到札克那里才行。 「神父大人……我先走了。」 「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出口……在b2吗?」 「你觉得我会回答你吗?」 格雷面不改色地反问。瑞依则以凛然的眼神直视格雷。 「我回答了很多你的问题,我觉得神父大人也该回答我几个问题。」 札克濒死时,不管再怎么急着赶路,瑞依都没有忽视格雷的提问。 的确──格雷发出轻笑,仿佛这么说着。 「……这个嘛……你去仔细看看大教堂的彩色玻璃。」 无法保证这不是假提示。但瑞依笔直地看着格雷,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 瑞依依旧面无表情,回答中却没有任何狐疑,犹如纯真无邪的少女。 或许也不是完全不惹人爱──瑞依的反应使格雷再次轻声微笑。 瑞依对格雷的反应感到疑惑,同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向札克所在的地方。 但她突然在从地下通往一楼厨房的楼梯前停下来,想起为什么会独自来到这里。 对──我是来道别的。 瑞依想好好道别。向这个地方、存在于这个地方的所有事物道别──告别被授予的幸福与不幸,告别自己。以及……创造出自己的事物,跟自己创造的事物。 因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 瑞依赎罪般地说,并在心里低喃「再见了……」 ▲▼ (瑞依那家伙在干嘛啊──) 果然还是不该放她一个人走吗? ──希望不会又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瑞依说她知道电梯开关在哪里。 若是如此,实在去太久了。札克的心里涌上一股像是可乐的气泡爆开,渐渐往外散去的焦躁。 他说了会等她,可是等了这么久,不可能不去找她。 到地下去吧──札克正打算这么做时,他被绷带包着的狭窄视野中就出现了瑞依从地下上来的身影。 没事啊──札克感到放心的同时,开口对她说: 「你去很久耶。」 不过,札克也不想被瑞依认为自己太过担心她,就用一如往常的语调说。 「嗯……因为神父在地下。」 「啥?」 札克露出吃惊的神情。 对了,他彻底忘记格雷在地下了。应该说,他以为格雷早就离开了。照理说已经没有他的事情了才对。 他究竟还有什么企图?还是说,他还在──继续那无聊的观察? 札克半是傻眼地说: 「那家伙居然还在……」 「嗯,不过没事,这样就能回b2了。」 不过瑞依不顾札克的担心,游刃有余地说道。她的语气有点高兴。 札克垮下嘴角。 这家伙说的「没事」根本不能相信。是真的没事吗──札克一脸狐疑时,瑞依忽然大喊了一声。 「你干嘛啊?」 札克反射性地用一样的语气回应。同时,札克也忘了自己想对瑞依说什么。 「要赶快去客厅才行!我大概把手枪掉在那里了!」 (手枪?) 札克的脑海里浮现丹尼有点诡异的笑容。 虽然有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火大到快要沸腾,但是仔细想想,已经没有必要生气了。 不管再怎么笨,札克还是能清楚想起瑞依以受到某种情感束缚的表情,射穿那白到令人恼火的纯白大衣。 「喔……是那时候啊……」 虽然更想早点去楼下,不过那把手枪〈那个〉对瑞依来说大概很重要吧── 「那就赶快捡一捡,回去b2了。」 札克如此顾虑着瑞依,却依然故作觉得麻烦似的如此说道。 ▲▼ ──丹尼医生不见了……? 回到不再有虚假月光的客厅,要捡回手枪的瑞依十分震惊。 因为四处都不见丹尼的身影。 但刚才瑞依应该确实射穿了他的胸口。面对意料外的状况,瑞依的脸色渐趋苍白。 这种感觉跟和格雷一起从b2下楼找药的时候──下去b5的时候很像。那时候也是应该被札克杀死的丹尼突然消失不见了。 瑞依跟札克神情紧张地面面相觑。 「喂,那家伙该不会……去楼下了吧?」 「……应该……是……」 瑞依很明白这点。 丹尼到大楼外头购买瑞依楼层要用的物品好几次,肯定知道出口的位置。若他还活着,那就十分有可能设下一些圈套。 札克不甘心地垮下脸,气得跺脚。 「可恶,早知道就把他砍成两半了──……那家伙才是怪物吧!」 瑞依不经意看到手枪就在大闹的札克旁边。 她蹲下来并轻轻拿起,一边查看手枪一边难过地说: 「……扳机也被弄坏了……」 这大概已经不能用了。某种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使瑞依露出有些泄气的表情。 「这也没办法啊,我们走了。」 安慰她也没有意义,札克若无其事地说。 「嗯。」 瑞依轻点点头,不再捡起手枪。 之后札克迅速离开客厅,瑞依则慢步跟着他的背影,并看向躺在血泊里的尸体──两具尸体很不满地被迫牵着手。 瑞依一直将这两具尸体当作父母。 ──是理想中的家人。 她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幻觉了。 不过那一晚──第一次拥有理想中的家人,她很高兴。 跟自己创造出来的理想家人一起度过好几个夜晚,有生以来第一次作了梦。在梦里,瑞依身处在开满小花的白色草原中,脸上挂着笑容。 家人每天都带着微笑,一直听我说话。 直到恶臭引发骚动,被警察发现之前的那段时间,瑞依的内心充满了幸福。不论有哪些是虚假或是幻想,也唯有这一点是真实的。 瑞依紧咬着唇。 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开枪射杀父亲时,瑞依不觉得那是离别。 当时她仔细缝起父亲跟母亲的尸体,觉得他们从今以后终于能成为一家人了。 所以,瑞依感觉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离别。 没错……所以我想要道别。 ……再见了──爸爸、妈妈。 ▲▼ 两人为了前往地面,从b1搭上电梯,下降至b2。 「你说要道别还什么的……做到了吗?」 在不断发出震动声的电梯中,札克对像在思考一般,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瑞依问。他不是觉得在意,而是隐约觉得问一下比较好。 「虽然变成比较简单一点的道别,不过……嗯,没问题。」 瑞依仰望札克,点了点头。 第一次遇见瑞依时、瑞依希望自己杀死她时以及知道一切真相的现在,札克还是无法彻底了解瑞依在想什么。 不过仔细回想在b1发生的事情,既然她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说出想跟这个地方道别这种话,那就表示瑞依多少也有了一些人性吧。 「那层楼里的东西全是你的吗?」 其实在札克眼中,那层楼里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只是破铜烂铁,或是小孩子的玩具。 「嗯……很难说。我会用缝的把人偶修好,让它们变成我的东西……可是,人偶不会跟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算不算我的东西。不过,我……很重视它们……所以才去跟它们道别。」 瑞依的答案让札克一脸呆愣。 ──如果那些恶心的人偶讲话了,就是……属于瑞依的东西了吗? 老实说,札克不是很明白,但他没有打算继续追问。这些问题都只是随便问问。 「啊,不过我房间里音乐盒原本就是我的东西。那应该是……小时候……妈妈最后一次买给我的东西。我很喜欢它的声音。」 瑞依说着,露出非常像少女的神情。她的语气陶醉,宛如收到了生日礼物。 「你想要的话,把它带来不就好了?」 喜欢的声音……──札克没有过这种感受。再说,他几乎不曾接触过声响或名为音乐的东西,在设施里看的电影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有文化性质的东西,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札克认为,既然有对瑞依来说那么重要的东西,那应该一起带来比较好。 可是,瑞依轻摇摇头。 「……不用了。那些声音和回忆,我都记得。这样就够了,之后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 瑞依的语气极为柔和。 而札克也感觉自己似乎有那么一点了解瑞依的心情。 身上带的东西再多,也没什么意思。只要有当天的食物、穿的衣服跟能杀人的利刃,札克就不会想要其他东西。 「……你没问题的话,那就这样吧。」 若要说现在想要什么──大概就是瑞依到地上以后露出的笑容吧。 「……嗯。」 铿──一道巨响响起,冰冷的地板随之震动后,电梯抵达了b2。 抵达b2后电梯门一开,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这里,却已经莫名地开始感到怀念了。不过,原本充斥整层楼的那股掺杂独特甜味的气味已经消失无踪了。 来到这里的路上发生太多事情,甚至想不起来有哪些事。但应该也没必要再回想了。 「走了。」 札克像以往一样对瑞依这么说,并看着前方,走进有着整排彩色玻璃窗的走廊。 ▲▼ 抵达格雷说的大教堂后,瑞依抬头看向那巨大的彩色玻璃。 那面彩色玻璃美丽得令人屏息,如果这座教堂只是为了使人丧命而存在,感觉实在太过浪费了。 「神父要我仔细看看彩色玻璃……」 「啥?出口真的在这种鬼地方?」 札克怀疑地问。 他至今被背叛了好几次,会无法放心相信格雷的说词也是难免。 不过,瑞依心里完全不怀疑这可能是陷阱。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可是我觉得那个神父……不会说谎。毕竟要回到楼下的时候,他也真的带我去了。」 而且两人在地下对峙时,他虽然问了很多问题,却完全没有要杀瑞依的意思。 他如果会说谎的话,想必那时候就会把我跟札克杀死了吧── 瑞依如此心想,同时看向彩色玻璃前像要堵住通道的厚重钢琴。 要仔细查看这附近的话,那台钢琴很碍事……──瑞依虽然突然这么想,但要独力搬动这台钢琴应该很难。 「札克。」瑞依呼唤这个名字。 不过,她用不着说明要做什么。 「把这个钢琴弄走就好了吧?」 视线相交的瞬间,札克嘴角勾起一笑,得意地说道。 为什么不用说出口,他也能知道我想做什么?瑞依感到有点高兴,仿佛自己跟札克的心灵合而为一了。 「嗯……!」 瑞依跟札克一样淘气地弯起嘴角,欣喜地回答。 ▲▼ 札克把钢琴弄到一边,巨大的彩色玻璃就露出了它的全貌。 眼前的景色应该美得让人误以为自己身处天堂,但瑞依的心已经不会再被此景打动。 她只想要到另一头去,满脸坚定地查看彩色玻璃。 「有钥匙孔……!出口一定就在另一头!」 瑞依发现格雷说的没错,找到通往出口的路就不禁开心地说。 不过,瑞依窥探钥匙孔的双眼忽然笼罩起白雾。 「可是上锁了……」 「……要钥匙吧……」 虽然一如预料,但札克也无力地说。 就体力跟精神方面上,都已经没有余力继续找不知道放在哪里的钥匙。札克跟瑞依一样有些沉闷地低语时,脑袋里忽然像是突然有道光芒洒落,浮现一个想法。 那是──札克唯一办得到的解决方法,恐怕也是最适合这个场面的手段。 「……喂,瑞依。」 札克满是自信地看了瑞依一眼。 瑞依原本眼中的雾气神奇地散去。看来瑞依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什么。 「……札克……我们现在想的,大概是同一件事情哟。」 说着,瑞依淘气地笑了。 札克看着瑞依的脸,自然而然地露出跟瑞依一样的表情。 「喔!你很懂嘛!」 两人肩并肩,站到集结了所有色彩,仿佛表现出世界开端的彩色玻璃前。两人所站的地方,想必就像是没有人见过的──通往天堂的彩虹底部。 札克朝色彩缤纷的玻璃勾起嘴角,举起镰刀。 「喂,退后!」 札克侧眼看了一眼瑞依。瑞依满脸欣喜,似乎在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对──札克感觉只要瑞依希望,自己就什么事都办得到。 「嗯!」 一种奇妙的欢喜涌上心头。札克扬起嘴角,使出浑身力气,像要破坏掉现在待的这个渺小世界的一切,往眼前这一排美丽的玻璃挥下镰刀。 插图p203 「这种东西,弄坏它就好啦────!」 镰刀刀尖碰触到玻璃的瞬间响起好几道破碎声响,玻璃碎片散落地面。即使化作碎片,那依旧如同价值几亿元的宝石,散发着美丽光辉。 「……好厉害。」 瑞依盯着闪闪发亮的碎片,淡然低语。 「……你不感到惊讶了耶。」 她的反应让札克觉得有点不满足。 「我习惯了。」 但听到瑞依飘然地说完,札克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 「……是喔。」 札克感觉紧张感全失,轻笑了出来。 破碎四散的彩色玻璃另一头,传来低沉的风声。 然而,札克自从下来b2,就一直莫名觉得内心不平静。他不晓得这是因为兴奋、不安还是疲劳所致。 不过现在该思考的,只有──跟瑞依一同前往地面。 ▲▼ 瑞依跟在札克背后,走到破碎的彩色玻璃另一端。接着,被映入眼帘的光景震慑住,倒抽一口气。 耸立于眼前的,是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巨大阶梯。 就看不见尽头这点来看,也明白要爬完这座阶梯得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爬完这座阶梯,一定就能抵达地面──……一想到这里,瑞依的心脏就剧烈跳动,甚至感到疼痛。她感觉到出去的那一刻正一分一秒地接近。 跟札克立下的约定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烈性药能够抹去。 离开这里,就能被札克杀掉── 瑞依再次仰望阶梯,觉得这座阶梯就像会通往天堂。 「走吧。」 「嗯。」 瑞依一如往常地附和札克。接着,两人开始各自爬上长长的阶梯。 ▲▼ 「我想起来了……」 瑞依爬上约二十阶时,每爬上一阶,记忆也随之渐渐苏醒并惊声低语。干燥的空气──像大楼风一样的低沉风声……我还记得。 「啊?你又干嘛了?」 听到瑞依说话,走在前头的札克回过头。 「我来这里的时候,眼睛一直是被遮住的……我隐约记得有走下很长的楼梯。所以爬上这个楼梯,真的就能出去了……!」 瑞依对札克说完后,又更鲜明地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有些兴奋地如此说道。 「真的吗……!总算要出去了!」 札克高兴的表情在瑞依的眼中闪闪发亮。 被札克杀死的瞬间,心里会想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比起思考那种事,更重要的只有和札克一起爬上这座巨大阶梯──瑞依紧紧握起她还没发育完全的白皙小手。 「嗯!札克,我们走吧!」 「好!」 在瑞依的言语鼓舞下,札克连自己的疲劳也忘了,意气风发地爬上巨大阶梯。瑞依盯着札克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瞬间忽然停下了脚步。 ──札克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到地上之后,也要跟札克告别了……) ──会难过吗? 要是有人这么问,或许就是那样。 可是,要说是「难过」也不太对。 是其他……连自己也不太了解的感情── 瑞依在像是要表示某种讯息般逐渐加速的心跳声中,爬上阶梯。 ▲▼ 「……是说,这楼梯有够长,连我都累了,出去之后我想休息一下。」 札克一边爬上楼梯,一边难得开口抱怨。 明明爬完楼梯就能抵达地面,疲劳却已经达到极限。不只遍体鳞伤,还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虽然感官已经麻痹了,不过会累也是极为理所当然。 而想必瑞依也是一样。 札克看见就走在背后不远处的瑞依身体一晃,同时躺倒在地。 「你干嘛跌倒啊!」 「……我被楼梯绊到了,好痛……」 瑞依以微弱的声音说。瑞依受伤的膝盖流出少量的血。她的血跟自己一样是红色的。 原来这家伙也是个真真正正活着的人类啊。一想到这里,札克就莫名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从来不曾对某个人活着这件事──有特别的想法。唯独瑞依,可以说是很执着于她的生死也不为过,札克也有自觉。 札克已经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跟瑞依之间的约定了。但与她的约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大概是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 而每当瑞依乱了思绪,心里就会不自觉地接连涌上过去不曾体会过的情感。 「你明明睡了那么久,累什么累啊。」 札克的语气虽然差,却担心地俯视瑞依。终于来到这一步了。虽然讨厌说谎──不过札克不论身处什么样的处境,都不曾忘记与瑞依的约定任何一秒。 「……喂,你可以走吗?」 「嗯……我没事。」 瑞依爬起身,轻轻地微笑。 札克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从瑞依要自己杀了她那一刻起,他一直想看见的表情。 「……你变得有点像人了呢。」 札克说出他由衷的感想。 但他会这么说,不是因为瑞依刚才的微笑,也不是她刚才哭喊的模样。不是因为看了影片,也不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过去──正因为两人在b6相遇,并从b5一路一起走来,札克才感觉自己现在终于了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瑞依了。 「咦?」 出乎意料的话语,使瑞依讶异得睁大双眼。 依旧是以往犹如人偶的表情。她的一成不变,让札克轻笑出声。 「没什么啦。我说,结果我们还是没遇到丹尼那混蛋,先把那家伙找出来了结他的小命比较好吧?」 札克忽然想起丹尼的存在,一脸险峻。 现在这世上最该提防的人,大概就是丹尼了。他就像躲在黑暗中的蟑螂──从哪里冒出来都不奇怪。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医生应该很了解这栋大楼的构造,到处乱跑很危险。」 「……唉,可恶。好吧。」 虽然不甘心,但瑞依说的应该是对的。札克用力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 但丹尼依旧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也不知道要是现在瑞依被他用手枪指着,自己还有没有办法马上救她。 「……虽然你刚才说不需要任何东西……」 札克静静说着,把手伸进黑裤子的口袋。 然后把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恐怕连自己都是下意识小心收着的东西,递到瑞依手中。 「不过这个你带着吧。」 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 可是札克就是想这么做。 他想把这个东西交给瑞依。 这把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小刀── ▲▼ 瑞依握起被放到手中的小刀刀柄。 「这是……你的小刀……」 瑞依用她的蓝眼,笔直地看着变得破破烂烂的小刀。 看着看着,就想起在这栋大楼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看见回忆的走马灯。 而不知为何,光是手上感受到保护自己无数次的小刀重量,就让瑞依的内心彻底放心。 「……这样又要你借我小刀,没关系吗?」 瑞依困惑地问。 她知道札克借给她小刀,一定是让她在面对丹尼时能保护自己。可是,这对札克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给你了。」 札克语气粗鲁地说道。 瑞依感觉心脏有一瞬间就像被人直接碰触,猛烈地跳了一下。 「……咦?」 「那都有缺口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啦……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札克鲁莽地低头看向瑞依,用食指抓了抓脸颊,小声这么说。 「……谢谢你。」 瑞依轻轻点头,并跟之前在烈火幻影之中一样,再次紧紧握住小刀。 某种含有热度的东西从手掌传遍全身。 上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瑞依垂下视线。 对……是自从小时候生日收到妈妈送我的音乐盒……那一次以后。 瑞依用手帕包住札克的小刀,收进包包,内心洋溢着喜悦。这份情感狂涌而出,甚至令人感到疼痛。 「不过,就算那家伙活着,只要出去了就算我们赢了。」 札克的嘴角勾起笑容。 瑞依喜欢那得意的神情。她希望札克可以一直挂着那种表情,希望札克做他自己。 「那我们走,别跌倒了!」 札克以瑞依喜欢的得意神情──高声喊道。 「嗯!」 瑞依强而有力地点头。接下来真的要两个人一起到外面了。 彼此立下的约定重现在脑海中。不断在脑中反复重现。这说不定是个疯狂的约定,可是对他们来说,这是比任何事情都要纯粹的约定。 我对札克发誓。 札克对我发誓。 我们对彼此发誓。 不是对神──而是对彼此发誓。 ▲▼ 瑞依追随札克的背影,开始奔跑。 她使尽全身剩下的力气爬上巨大阶梯。呼吸急促,身体累得感觉已经踏不出半步。驱使着瑞依身体的,只有──想实现誓言的想法。 目前还看不见这座巨大阶梯通往哪里。 可是那前方一定有出口──两人都如此确信。 就在此时──大楼里响起宏亮的广播声。 已启动自爆装置。地下楼层即将进行爆炸程序。 爆炸────? 完全没有料到的恐怖广播内容,令两人面面相觑。 瑞依跟陷入混乱的札克完全相反,瞬间理解这道广播蕴含的意义。 「札克!要赶快出去才行!总之快跑!」 瑞依大喊,开始用最快速度在犹如从地狱通往天堂的巨大长梯上奔跑。 一定是从最底下的楼层──b7开始爆炸。既然这样──b2发生爆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喂,搞屁啊!发生什么事了!」 札克还没搞懂现况,照着瑞依的指示狂奔。 但现实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时间,不久就响起轰──的巨响。铁定是从底下的楼层──b4或b3传来的爆炸声。 啊……啊── 「现在底下的楼层依序发生爆炸了!不赶快逃的话,连这里都会被炸毁!」 奔跑中的瑞依再次大喊。 但已经太迟了。轰──两人眼前发生传出轰然巨响的爆炸。同时,整个楼梯也燃烧了起来。连逃都逃不了的状况,使瑞依脸色苍白。 「……怎么会!」 原本只看到冰冷阶梯的视野,转瞬间被火海填满。事态糟糕到──唯独没有被卷进爆炸是不幸中的大幸。 巨大的大楼仿佛逐渐沉入海中的豪华客轮,开始缓慢地崩坏。 头上有大片瓦砾散落而下。瑞依的蓝眼中更加逐渐被火焰覆盖。 再这样下去,楼梯会被烧毁,大楼──也会崩塌,不知道还能撑几分钟。 可是,已经拼命跑到这里了。考虑到前往地上的距离,一定再过不久就能出去──加紧脚步就还来得及……! 瑞依找出燃烧的阶梯中火势较弱的地方,再次开始奔跑。 不过,她立刻察觉不对劲。 (札克……) 札克没有跟着过来。 「……札克!」 回头往后看,就发现札克呆站在火焰前面。 「……札克?」 瑞依茫然地停下脚步,凝视着札克。 瓦砾不断落下,如同刻意的一般,逐渐堵住两人周围的路。 四处开始响起一切渐趋毁坏的响声── ▲▼ 「札克,过来这里!弄坏这些瓦砾就能出去了!」 格外清楚地听见瑞依正死命对自己大喊。 但面对眼前的猛烈火海,一股无比强大的恐惧控制了札克的心。 我可不想──被火烧死…… 札克无法动弹,只能就这么呆站在原地。 「札克……!」 瑞依不断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知道必须尽早逃离这里。 可是他办不到。看到不曾见过的大片火焰,他实在无法前进。 全身被火焚烧已经只不过是件往事了。不过,旺盛的火焰却使札克的心僵直不前,如同一名少年。 「……抱歉,瑞依……──我的脚……怕得动不了。」 札克光是朝瑞依发出颤抖的声音,就用尽了全力。 插图p217 ▲▼ 瑞依跟格雷一起下去b6时,看到札克生活的房间后想更了解札克。 于是就开口问他。问他至今是怎么生活的──以及烧伤的事。 当时瑞依知道札克的过往,只觉得很高兴能更了解他,仅此如此。即使听他说被人点火烧伤,也没体会到札克的痛。 但瑞依现在能犹如亲身经历一般,体会到那股疼痛、那股恐惧。 魔女审判时被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明明是格雷让她看见的幻觉,却好像随时都会丧命似的炙热、痛苦又疼痛。 札克小时候真的受过那样的对待……会怕火是理所当然。 瑞依皱起眉头。 「……这样啊……是怕火……」 同时感到难以忍受的哀伤。 彼此无法再回到原本的关系──瑞依擅自这么认为,并试图杀死札克。 那时会在厨房点火,是因为知道他烧伤的过去──是故意的。而看见面对火而退缩的札克,她了解到札克果然怕火,明白那是他的心灵创伤。可是,只是脑袋知道而已,她没有好好想过札克的过往。 不过,像这样看见札克在火海前伫足不动,瑞依心里满是悲伤。就好像过去的片段进入了她的脑海,觉得年幼的札克很可怜,为他的烧伤感到非常难过。 (啊……札克……) 可是就快到出口了,不能就这样在这里被火烧死。札克应该也不希望落得那样的下场。 ──……要怎么办? 火势毫不留情地变得更加猛烈;耳边传来崩塌声。在这种状态下,瑞依灵光一现,惊觉一件事。 接着她下定决心,握紧小心地收在包包里的小刀。 记忆再次如走马灯跑过。 来这里的路上,总是受到札克的帮助。 札克挺身保护了我。 曾遭到强烈电击,还毫不犹豫地连我的药也一起注射到体内。 而札克的这把小刀,也让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我想……帮上札克的忙。 瑞依抱着这般强烈的愿望,搬起被火烧得滚烫的沉重瓦砾,丢到一边,试图开路。 ▲▼ 她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札克讶异得瞪大双眼。 像那样直接碰触火焰延烧的瓦砾,必定会烧伤。札克深深了解那种疼痛。 「……喂!你在干嘛啊!」 札克立刻跑过去,迅速抓住瑞依打算再次搬起其他瓦砾的手,开口大吼。 「……的确很烫,又很痛。」 仔细一看,瑞依的掌心果然已经发炎了。 「废话!」 争吵的两人身旁,火势愈发猛烈。 火势已经大得像不平静的深夜大海一样动荡,热得好像灼热的太阳就近在咫尺。不知不觉间,巨大阶梯上已经满是从楼上掉落的瓦砾,多得使人绝望。 只要用镰刀打坏瓦砾,应该还能弄出让一个人通过的小路。 ──还有时间。 札克不甘心地表情一垮。 现在不是顾着呆站在这种鬼地方的时候──他知道这一点。但光是看见火焰,身体就变得无法动弹。他的恐惧就像被魔女施加了怪异的魔法,无法消失。 但我本来是想让瑞依做这种事的吗──? 札克紧咬嘴唇。 「札克,听我说。」 瑞依那双仿佛埋藏在海底的宝藏,直率而蔚蓝的眼──札克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陷入绝境的眼神。 札克也以极为认真的眼神看着瑞依,犹如月光照亮至海底。 「你有办法打坏这些瓦砾!我一定会找到路出去……所以把这边打坏掉吧!」 瑞依祈求似的大喊。 札克的心脏有一瞬间猛烈跳动到快要爆裂开来。 对──没错。说的也是,瑞依。 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被烧死。 而且我们约好了。 要一起离开这里,再杀掉露出最棒表情的你── 札克轻轻一笑。 ────我有办法打坏,是吧。 既然瑞依这么说,那大概就是这样吧。 「……闪开。让我来打坏这些破瓦砾!」 不知道为什么,只因为瑞依说出的一句话──原本那么惧怕的火焰就变得只是过去的幻影。札克犹如清醒了一般,气势十足地举起镰刀。 瑞依的眼也仿佛有光芒洒落海底,睁大双眼点了点头。 「走吧,札克!」 两人四目相交,确认对方的意愿,感觉到彼此之间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强烈信任。 札克脸上自然浮现笑容。 「──这样正好!我就把这些破东西全部打烂!」 ▲▼ ──地下楼层将于一分钟后彻底消灭── 大楼里再次响起音量大到刺耳,且掺有杂讯的广播。 既烫又痛,光是待在这里,身体就快烧起来了。可是札克一定更痛──现在的瑞依已经了解到他的痛苦。 「札克!这里可以打破!」 「这里是吧!」 瑞依感受着札克的疼痛,一找到没有火的地方,就大喊要札克破坏瓦砾。 「札克,接下来换这里!」 「好!」 札克照着指示接连破坏瓦砾。 多亏他超乎凡人的体能,他们以一般难以想象的速度渐渐开出通往地上的路。 但很可惜,时间已经不多。 一道如地鸣般的轰──的巨响突然响起,脚下摇晃得像发生了地震。 「喂,快躲开!」 那一瞬间,札克察觉到状况而往后退开,并拉起瑞依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此时──阶梯上两人刚才所站的位置崩塌了。 所谓千钧一发,大概就是指这种状况吧。定睛一看,他们跟阶梯对岸之间约有三公尺的距离。 「怎么会……」 被札克抓着的瑞依倒抽一口气。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 「……这样没办法继续前进!」 明明离出口只剩下──只剩下一点距离了…… 瑞依不禁当场垂下头来。 但她看向札克,发现他的表情带着一如往常的从容。札克用那得意的神情,俯视瑞依。 下一秒,瑞依就被札克轻松抬了起来。 「咦?」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吧!」 札克弯起嘴角。 就如札克所说,瑞依知道札克想做什么。 「……等一下!」 瑞依反射性地说。不过,她也知道札克不会等她。 「做好心理准备吧!」 在札克大吼的同时,身体也飞上了空中。可是,神奇的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就算死了也无妨──自从看了那本书,心里就一直有这种想法。 但是,现在却想活着跟札克一起离开这栋大楼。 ▲▼ 把瑞依丢到对岸后,札克也靠他的优异体能轻松跳到对岸。落地的冲击,又使得阶梯继续崩毁。 整条阶梯迟早会彻底崩塌。 看了看周遭,阶梯被比先前更多的瓦砾堵住,大概是刚才的第二次爆炸所致。 到处充斥着摇荡的火焰,甚至让人误以为这里已经是地狱了。 「札克,你在这里等……我会想办法灭火……!」 瑞依的语气明显动摇。接连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连瑞依也渐渐失去冷静。而且她很担心札克。眼前已经只见得到瓦砾及熊熊烈焰了。 但札克已经无所畏惧。 「吵死了!少啰嗦!是你说『可以弄坏』的!那我……怎么可能弄不坏这些破东西!你说是吧,瑞依?」 札克大吼问道,心脏剧烈跳动。他开始觉得身处这样的状况莫名地有趣。 听到这番话,瑞依惊讶得一瞬睁大了双眼。接着用力点头说: 「嗯……!」 此时,她才终于找回平时的冷静。 「札克,分开走太危险了,我们一起走吧……!」 「当然!好了,别拖拖拉拉的,不赶快出去会死啊!」 札克拿好镰刀,带着些许微笑俯视瑞依。 既然瑞依说可以,就什么事都办得到。 这是当然的。 「札克,这里可以打坏!」 札克遵照瑞依精准的指示破坏瓦砾。 再来需要的就只剩下毅力。 这座阶梯到底有多长──快要精疲力尽时,原本只看着前方的瑞依回过头大喊: 「札克,这座楼梯的终点快到了!出口一定就在那里!」 「总算到了啊!」 不过能够放心的时间相当短暂。上面的楼层大概也开始发生了爆炸,出现比刚才更剧烈的晃动。晃了数秒,终于和缓下来时,他们眼前的瓦砾已经多到没有踏脚处了。 不断袭来的考验使瑞依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 不过──札克并没有感到不安。 「……喂,瑞依!这些瓦砾是我打得坏的吗?」 札克呼唤瑞依,只求她的一句话。 但听到这个问题,瑞依仍然静止不动。她的表情看似已经是半放弃逃离这个绝境了。 「……咦……啊……」 瑞依说不出话。 在她讲不出话的时候,两人头上依然有瓦砾因大楼崩坏而落下。就连脑袋不好的札克都知道,大概剩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可以逃跑。没有时间在这种地方多犹豫一秒。 「我来就打得坏!──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就好!瑞依!」 在像暴风雨般狂乱的风声及地鸣声中,札克用丹田大吼。 瑞依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从绝望中得到解脱,开口说: 「──札克的话,就打得坏!」 札克勾起嘴角一笑。 只要有这句话,我就是无敌的── 身体神奇地涌出了力量,但应该持续不久。札克凭着自己的感觉,对眼前的瓦砾举高镰刀。 「交给我吧──别落后了!」 「嗯!」 每打坏瓦砾一次,就有股笑意涌上心头。 害怕的东西已经只存在于过去。而札克感觉自己就像是把这些瓦砾,连同那些过去一同打坏。 ▲▼ 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经过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的时间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巨大阶梯的顶点。 气喘吁吁地呆站在原地的两人眼前,是一个宛如通往地狱的巨大空洞。 「……真惊险。」 连札克也不免神情僵硬地低语。刚才札克全力砍坏大堆瓦砾往前进,就在两人来到地面楼层的同时,衔接b2与地面楼层的巨大阶梯响起如同世界毁灭的巨响崩塌了。 (赶上了──……) 瑞依也松了口气。 可能是感官麻痹了,她已经感觉不到疲劳。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还没有烧起来。坚固的铁制墙壁所构成的空间,环绕着两人。而耸立于眼前的巨门──另一头肯定就是外面的世界。 感受到地面上明显跟大楼内沉闷氛围不同的气息,瑞依祈祷似的低语: 「是出口……」 「太好了!这下总算能到外面了!」 札克纯真地跳来跳去。 这时,瑞依惊觉札克手上的镰刀裂开了。 「可是札克,你的镰刀……」 瑞依不禁语带颤抖。 又把对札克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弄坏了──这样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使她难过起来。裂成那样,应该也已经没有足够的威力杀死自己了── 但札克轻敲瑞依的头,出言安慰她。 「喔,这东西也坏了呢。不过这是在这里捡到的。放心吧,到外面再找别的武器代替它就好。」 札克满不在乎地回答。在瑞依眼中,看见的是札克前所未见的温柔眼神。在瑞依的人生中,不曾遇过有人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嗯。」 瑞依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撇开视线点点头。 「搞什么鬼啊,这大楼连最后都要人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真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我大概无法来到这里。」 札克感慨地说。而瑞依轻轻一笑。 「──我也一样。」 因为瑞依心里想的事情,跟札克刚才说的话一模一样。 或许是得以抵达这里让瑞依的情绪高昂,她的心脏不断轻快地跳动。 一直遭到否定的约定、一度放弃的约定,以及两人的誓言实现的那一刻已经近在眼前。 「……札克。」 札克听到瑞依的呼唤后回过头。 「啥?……怎么了?」 「……外面……到外面之后,你会杀死我对吧?」 瑞依一脸严肃却温和地询问,并仰望札克。 札克的细长双眼有着仿佛满月的漂亮色彩。 跟那一天看见的,带有悲伤蓝色的月亮不同。光芒虽然锐利却温和,且有如希望。 「……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个干嘛?」 用不着问,你也早就知道答案了吧──札克轻叹一口气,仿佛这么说着。 「那个,札克你也……希望我死吗?」 「啊?」 「那个……我还是一样想死……可是……可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人需要我的存在……我想在有人想要我死的时候被杀死。一想到自己明明想死,却死得很孤独,就突然觉得很寂寞……」 瑞依从口中流泄出这番话,仿佛先前冻结的心灵融化了一般。 而这是瑞依自从他们立下约定时,就一直抱有的想法。 「如果札克可以打从心底希望杀死我──我真的会很高兴。虽然我也觉得刚刚才收下你的小刀,提这种要求很任性……」 瑞依祈祷似的紧握住札克的小刀。 她知道如此污秽的自己,是处于不可以有任何要求的立场。 可是,可是……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被希望我死的札克杀死。 ▲▼ 任性──是吗? 札克吐出一口气。这家伙明明很聪明,但在关键时刻会变得很笨,而我也不擅长表达。 「……我刚才把小刀给你,是要你──『在被我杀死前,都要给我活着』。」 但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她不懂也没关系,也没必要硬是讲到她懂。光是能把这句话告诉瑞依,就有这么做的意义了。 「以前我……从来没送过别人东西,而且我也不会特地发誓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札克说着,搔了搔脸颊。那果然是他难为情时会有的动作。 ▲▼ 瑞依的眼前有一瞬间出现开满纯白花朵的草原──那是那一晚梦见的地方。 札克──札克愿意带我到那里。 瑞依就像审判途中在火焰中握紧小刀时一样,紧紧握起手掌,然后仰望札克。 「……真的吗?」 「你很烦耶!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瑞依已经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瑞依打断札克的话,并说: 「──你讨厌说谎?」 「对,没错。」 札克咧嘴一笑。 瑞依觉得有点高兴。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直到现在,两人终于心灵相通了。瑞依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喂……到时候你可要露出好表情啊。毕竟你好像本来就不是很会摆笑脸!」 ──笑脸。对……我们两个接下来要一起到地面上──到时候,要摆出能让札克想杀我的……表情。我能摆出好看的笑容,一定能。 瑞依已经有这样的自信。 因为唯有被杀的那一瞬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够在被人──被札克所求之下活在这世上。 「……嗯!」 瑞依以少女般的语气回应。 不过这份希望,却突然被击碎── ▲▼ 砰──── 一阵枪响忽然传进札克的耳中。枪声撼动耳膜的程度,使他感觉那声音比刚才的爆炸声还要大。 札克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被开枪射中。但试着集中精神,也没感觉到有哪里痛。 被射中的──不是自己…………是瑞依。 绝望感瞬间传遍全身。不想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 「……喂,瑞依?」 札克抱住倒向地面的瑞依。满身是血的纤瘦身躯瘫倒在怀里,感觉随时都可能死去。 「──什么!喂!这是怎样啊!」 意料之外的事态令愤怒与不甘心充斥于全身上下,并化作心跳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是才刚约好,要我希望杀死你吗? 「……札……克……?」 瑞依的表情扭曲。她的声音跟刚才不同,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 札克加强抱住瑞依身体的手臂力道。 (岂能让你在这种地方死掉──) 札克紧紧闭上双眼。 这时,前方传来某种东西蠕动的声音及感觉得到杀气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 札克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知道炸毁这栋大楼的人是谁了。 那时候……不,在b5跟他对峙时──就应该把他大卸八块到认不出他是谁。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太迟了。 札克面露悲痛,相对的,丹尼看着瑞依满是鲜血的腹部,高兴得扭曲了脸。他的右眼像是失控的玩具,不断转动。 「……你这混账!」 无法完全忍下来的不甘心涌上心头,让札克发出不成声的叫喊。 「啊哈哈,札克,一切都结束了!真可惜啊!你们的约定不会实现了!」 丹尼大概是开枪射了瑞依以后,就觉得瑞依是属于自己的了,持续兴奋地大笑。 可是为什么?明明这么不甘心,又无法原谅他,现在却莫名不可思议地连愤怒都感觉不到。札克是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心情。 到处都响着周遭一切渐渐毁坏,仿佛身处大楼工地的铿铿声。札克也无法忽视火焰正确实地接近应该是以可燃材料建造的这个房间。 这时,瑞依微微睁开了眼。 「……札克……明明约好要让札克杀掉…………对不起。」 瑞依宛如映出湖面的蓝眼泛着眼泪。眼泪感觉随时会从眼睛表面流落而下。 「喂,慢着,开什么玩笑……!我不是说我讨厌说谎吗……!怎么能让你在这里……在这种地方死掉……!」 札克祈求似的呐喊,并摇晃瑞依的身体。 砰──── 来死亡的声响,再次传进两人耳中。 同时,子弹掠过了札克的手臂。 这份冲击让札克遭到击飞,被迫离开瑞依身边。 不用说,那颗子弹是丹尼射出的。 不过札克神奇地不觉得痛,现在自己怎么样都已经无所谓了。 札克拖着身体,朝瑞依伸出没被子弹击中的手。 砰──── 但丹尼应该是不想让札克接近瑞依。 丹尼用他沾满尘埃又有伤口的肮脏脸庞露出微笑,好比用拉炮庆祝般接连射出轻快的枪响。丹尼的眼中已经充满了多到使人烦燥的疯狂。 「……可恶……」 丹尼大笑着射出的第三发子弹,射穿了札克的大腿。可是札克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脑袋里有着至今的人生中从未感受过的滚烫。 「札克,我不会让你杀死瑞吉儿的~!嗳,两位!梦想破灭的感觉如何啊?能不能告诉我呢?」 丹尼如同置身于恶梦中似的高声嘲笑。他的眼神晃荡,好像随时会滴下泪来。 但两人没有发现这一点。 两人眼中只存在着先前立下的约定。 「……札……克……」 在这场恶梦中,唯有瑞依随时会消逝的声音格外鲜明地传入札克耳中。 札克勉强撑起身体,再次抱住瑞依的身体。 「别这样……我讨厌说谎……」 明明就在怀里,却觉得瑞依好像逐渐沉入没有人见过的深沉海底。 「……对不起。」 札克至少还知道瑞依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不是在说谎。 札克讨厌说谎── 但他希望眼前状况只是场骗局。 「拜托你……别让我变成骗子!我不能让你死啊……!」 札克大喊,那语气也像是在祈求。 ▲▼ 「……啊……札克……没关系的……」 瑞依感觉自己就像从海底仰望月亮的碎片。 明明感觉得到体温,却觉得札克好遥远,正逐渐远去。 即使如此,瑞依还是挤出声音说: 「札克你总是在帮我……可是,你不用总是帮我也没关系……」 约定没能实现,可是瑞依心里充满了幸福。 刚才札克说他希望杀死自己。这对瑞依来说,已经等于是受人所求了。 「你说……什么傻话……!」 札克缠绕着绷带的身躯像毯子一样温暖。 「没错,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没有力气反抗的怪物更有趣啊!」 瑞依在朦胧的视野里,看见丹尼嘶吼的模样。但那看起来已经只是遥远世界中的事。现在感觉得到的,只有环抱住自己的那双手的温暖。 ──怪物。 世上才没有……这么温暖的怪物。 「……不对,札克不是……怪物……可是,也不是神……札克是……人类……」 瑞依凝视札克,以平稳且训诫般的语气说道。 「札克是……人类……所以──所以,你不用总是对我付出一切……也没关系……」 瑞依的话让札克瞪大双眼。 「说什么……是人类……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札克不禁脑袋一片空白,觉得浑身不对劲。 瑞依到底想表达什么? 砰──札克的疑惑被一道猛烈声响抹去。那并非再次开枪造成的声音,而是三人所在的房间遭到火焰从门口侵入时伴随的巨响。 这里再过不久也会化为火海。不过,札克不再惧怕火焰了。他更害怕──瑞依真的就这样从世上消失。 ▲▼ 「『札克是……人类……所以──所以,你不用总是对我付出一切……也没关系……』」 受到瑞依这番话动摇的,反倒是丹尼。 原本在两人身边,开心拿着枪的丹尼垂下拿着枪的手,陷入茫然。丹尼感觉听到这番话后,看透了以往问了瑞依好几次都没问出来,在她心里深处的真实想法。这对身为心理医生的丹尼来说,是易如反掌。 但现在的丹尼实在无法承认事实。他陷入半恍惚状态,却仍呻吟似的对瑞依大喊: 「……不用对你付出?瑞吉儿……我明明总是在为你付出啊!我为你准备食物、衣服、玩具──还替你弄出那层楼……!我给了你继续活下去的地方……!你打算否定我的努力吗?」 悲痛的大喊响彻渐渐崩塌的大楼内部。但这声大喊对瑞依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由衷感到过意不去,以快要听不见的声音一句一句对丹尼说: 「──对不起,医生……可是,那些……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瑞依不是想伤害丹尼,丹尼也知道。岂止如此,瑞依原本应该是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感情,很自我中心的少女,现在却对自己投以怜悯。 瑞依蕴含着光芒且跟以往不同的回答,令丹尼忍不住感到不知所措。 过去接受丹尼心理治疗的瑞依,不是这样的少女。她以前背负着更加难以估计的绝望,也不对任何人敞开心胸。正因如此,才美丽── 丹尼忘记自己心理医生的身份,也忘记自己是个大人,对她提出鲁莽的询问。 「那札克他给你什么了?他只给你一把跟垃圾没两样的小刀不是吗!啊……还是说,你是指那个愚蠢的誓言……?那个为了让你死的誓言?这样根本不正常!──我明明……想让你活下去啊!」 丹尼疯狂地大吼,把藏在内心的感情全吐露出来。他的模样就像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在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不堪入目。不正常的反倒是丹尼。 瑞依缓缓地回答,试图安抚他。 「医生,我……不想用那种方式活着……其实……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好,我希望在有人需要我的情况下活着,也希望在有人需要我时──死去……跟札克一起发誓,一起往地上前进,我才发现到这一点……──我只要这样,就够了。」 听着瑞依的话语,与瑞依一同度过的时光也像跑马灯掠过丹尼的脑海。 丹尼愿意为这名眼神冰冷的少女做任何事,甚至觉得要为了她而死也无妨。 ──结果只有我这么为她痴狂吗? 现在在丹尼眼前,那名让他付出一切的少女,正待在自己无法理解的那名下流又愚笨的杀人魔怀里,并以不曾见过的表情安详地开口说话。不只如此,丹尼甚至觉得她对痛苦大喊的自己怀抱着怜悯之情。 丹尼不知道瑞依能露出那么安稳的神情,并用那种语气说话。丹尼没能让瑞依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压抑不住的不甘心与嫉妒之下,丹尼嘶吼道: 「那你就更绝望一点吧,我现在可是夺走了你们的誓言啊!」 ▲▼ ──夺走誓言……? 瑞依感觉自己好像身处梦中。意识蒙眬,连挤出声音说话都很难受。 即使如此,瑞依还是忍不住在最后修正隐约听见的那番话。 「……医生,我们的誓言没有……被夺走哟……」 瑞依的耳朵逐渐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却莫名地清楚听见了丹尼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她绞尽最后的力量说: 「这是札克跟我一起发的誓……誓言不是会被人剥夺的东西。就算无法实现──……也没关系。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誓言……我很清楚……!」 瑞依说完,就跟札克视线相交。 想必自己马上就不能再跟札克像这样四目相交了。 札克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说不定觉得慢慢迈向死亡的我是骗子。可是,我一定已经没办法遵守约定了。 视野逐渐模糊,仿佛被迷雾环绕。 啊……能跟札克一起走到这里,真是太好了──能遇见札克,真是太好了。 在一切开始朦胧的世界里,瑞依如此心想。 「……慢着,我可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瑞依感觉到这就是死亡,而在所有事物的轮廓都逐渐消失的视野中,札克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动摇之中,不知所措地激动说道。札克看向瑞依的眼神,已经跟刚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同了。瑞依自己最清楚这一点。 瑞依往札克的脸颊伸出手。 「札克……我会……背起这份誓言的责任……你不要……觉得自己是……骗子……」 面对仿佛在乞求自己的札克,瑞依以有些虚弱又温柔的眼神凝视他。 然后使尽力气──对他露出笑容。 自己有露出好看的笑容吗?露出好看到会让札克想要杀死我的笑容──…… 「札克,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也没关系……!」 意识……沉入深沉的海底。瑞依的眼睛缓缓阖上,在眼皮底下所映照出来的,想必是世界尽头的光景。 ▲▼ 是昏过去了吗──……还是…… 不想去想这件事。精疲力尽的瑞依全身重量都压在札克的手臂上。 「喂……瑞依……」 札克的心脏悸动剧烈到发疼。 他反射性地大力摇晃瑞依的身体,不过瑞依已经没有再次睁开双眼的迹象。 「瑞依……──瑞依!」 瑞依……瑞依,为什么……瑞依── 札克咬紧嘴唇,凝视变得像是人偶的瑞依。 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也行,快醒来啊。拜托你,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不要害我变成骗子── 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理解现下的状况。札克无力地垂下头。 他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 绝望──这或许就是真正的绝望。 「啊哈……啊哈哈哈!」 唯有丹尼令人不悦的笑声与烈焰熊熊燃烧的声响,回荡在这悲剧的空间之中。 但是丹尼的笑声已经与嚎啕大哭无异。 「嗳,瑞吉儿……我啊,只要你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不对任何人敞开心胸,一辈子都是那种眼神的话,没办法一起活下去也没关系──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只要你是独自一人,永远是孤独的……那要我死也无妨!可是……你为什么连最后都离孤独那么遥远……」 丹尼痛苦地诉说着。不过,已经不再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也不是不对现在的状况感到孤独与空虚,他总是比任何人都要孤独与空虚。可是丹尼已经只能笑了。难过到快死掉时,他甚至无法用双眼狠狠流出眼泪痛哭。 札克背对继续说下去的丹尼,只能凝视着瑞依。 头顶上开始掉下大量瓦砾。 爬在地上的丹尼站起身,直直看向瑞依。 「瑞吉儿……──都结束了。就让我把你的愿望和札克的愿望,全部、全部、全部,都跟我的愿望一起了结掉吧!」 但丹尼响彻虚空的疯狂声音,突然遭到打断。 ────咻! 突如其来的沉重声响,瞬间贯穿了绝望的世界。 札克倒抽了一口气。 他惊然回神,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现那道声响贯穿的并非自己。 瑞依仍旧低着头,就像变成了一具真的人偶似的动也不动。 札克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人──生命力强韧得跟蟑螂一样的丹尼,其胸口插着一支巨大的箭。 被射穿的地方渐渐渗出跟瑞依一样鲜红的血液。 ▲▼ 丹尼战战兢兢地往上方一看,发现格雷就站在他眼前。 一脸险恶地站在楼中楼的格雷,手上拿着弩。 刚才射穿丹尼身体的,无疑是那把弩所射出的箭。 「……为……什么?」 丹尼的表情像是终于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声音沙哑地问道。 他凝视着格雷的眼神中带有的感情,不是遭到背叛。而丹尼眼中只映照出小孩子被父母丢弃时无法接受的感觉。 「……唉,真是的。没想到你会乱来到这个地步。」 格雷回答丹尼疑问的语气,听起来也像隐约蕴含着怒气。但仔细想想,他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以如此冷酷,而且平淡的语气说话。 札克为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哑口无言,一旁因为胸口被箭矢射中而大量出血的丹尼,则是再次握紧手上的枪。 现在死还太早了。丹尼无论如何都想阻止瑞依他们的誓言实现。他觉得不这么做,只有自己会陷入孤独之中。 「还……还没结束……!」 丹尼再次扭着身躯在地上爬行,开始接近札克。 「我要亲手把你们……」 他拼命举起手枪,对准札克。但下一瞬间,格雷手上的弩无情地射出下一发箭矢。 那一发箭矢不是射向瑞依或札克──而是再次贯穿丹尼的身躯。 ▲▼ 丹尼当场躺在地面上,不再动弹。 是死了还是单纯昏厥并不重要。失去瑞依的札克,忍不住不去回想起自己对丹尼抱持着的那份无法忍受的愤怒。 札克咂舌一声,恶狠狠地俯视丹尼,发出蕴含着强烈杀气的声音说: 「这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这次绝对……要让他死透──札克握起裂开的镰刀,拖着被枪击中的大腿爬向丹尼。不过,他会这么做不是想为被杀死的瑞依复仇──是后悔那时候没有彻底夺走丹尼的性命。 但格雷静静地制止了札克,并以明显跟刚才对丹尼说话时不一样的平静语气说: 「等等,札克……你剩下的力气,用来离开这里吧。」 格雷的话使札克不禁停下走往丹尼的脚步。他的话怎么听都像在担心自己……不过札克不太懂格雷在说什么。 ──离开这里? 札克不禁皱起眉。 不……瑞依已经不会再醒来了。现在的札克甚至认为没有瑞依,到了地面上也没意义。 「……这家伙……死了……那我到外面……又能干嘛!」 札克叹道。世上存在着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这是场骗局,那该有多好。札克愤怒得颤着拳头。 「瑞吉儿.加德纳还活着!现在出去外面应该能得救!」 格雷用力地断言,这声大吼产生了回音。不知为何,这句话不像谎言也不像安慰。 因为札克还不觉得瑞依的尸体只是具单纯的尸体。他丢下镰刀,走近倒在地上的瑞依,再次把那纤瘦的身躯抱进怀里。在怀里沉睡的瑞依表情还很美丽,仿佛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一样,什么时候突然醒来都不奇怪。 他说瑞依──还活着……? 札克的心里掀起波澜。 可是人流这么多血,就会死──……救不回来…… 但札克无法在瑞依死后这么认为,就是札克仍相信瑞依还活着的证明。 「这是……什么意思……」 札克凝视起闭着眼的瑞依那对长长的睫毛。 意思是这双眼睛还会再睁开──? 「出去就知道了!」 格雷像要他快点到地上似的大喊。 札克抱着瑞依站起身。 「喂……这家伙真的……不会死吗……?」 札克的心正微微颤抖且一阵骚动。那是不曾感受过的激动情绪──不,是希望。 假使瑞依真的还活着,那除了两个人一起到地上去,还有什么事好做? 听到札克的问题,格雷坚定地颔首。 随后他扬起教士服,猛力指向出口说: 「──大楼早晚会彻底崩塌,札克!」 ▲▼ 札克双手抱着瑞依打开铁门,爬上大概是通往地上的最后一座阶梯。 出入口附近果然盖得特别坚固,没有遭到火舌侵扰。 但不管眼前是火海或是大堆瓦砾,对札克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喂,你等着……──已经到外面了……」 被札克抱着的瑞依身体无力地垂着,双眼依旧紧闭。 「你别死了……」 札克好几次重新抱好低着头,且因为重力而垂下的瑞依身体。明明流这么多血,也没在呼吸,她真的还活着吗──不知道。 不过瑞依的身体还很温暖──唯独这份温度,传递至手掌。 此时,忽然有一道跟在大楼里不同,虽然昏暗,却很温暖的光芒在札克如月亮般的眼中亮起。 温和且温暖的风轻拂而来。 「要是有办法一起到外面,到时我就会杀了你──」 喂,瑞依────我们到约好的出口了。 ▲▼ 来到大楼外面时,外头正值夜晚。空气很干燥,跟大楼里不一样,是有在流动的空气。 抬头仰望,可以看见天上高挂着圆圆的满月。那跟大楼里散发出苍白光芒的假月亮不同,是实际存在的真正月亮。那颗月亮洒下的光芒,照亮了遍体鳞伤的札克及在他怀里的瑞依。 自己到底待在这栋大楼多久了?札克已经搞不清楚了。应该没有待很久,但他早就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总之,就算包着绷带,他的皮肤也唯独深刻地感受到这里就是地上。 「喂,到外面了……」 札克把瑞依缓缓放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不过外面比预料中还寒冷,瑞依的身体也变得很冷。但札克能认为瑞依还没死,是因为他知道尸体会更冷得像冰块一样。可是看看瑞依的脸色就明白,她会死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喂……起来啊!」 在柔和的月光照射下,札克半自暴自弃地摇晃瑞依那腹部大量出血,令人不忍卒睹的身躯。 「喂,瑞依……!快起来!你想就这样丢掉你的小命吗!」 札克以快要哭出来的沙哑声音呐喊。 我们出来了──我们来到地上了啊,瑞依。 「……拜托你……──快醒来啊……!」 札克握紧瑞依的双手,回想着她最后对自己露出的别脚笑容,以传递至地底下的音量大吼。 可是──瑞依没有醒来的迹象。 札克心里忽然对要他们到外面的格雷燃起一股怒火。现在就算独自到外面,果然还是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变成骗子而已。 札克左右探望不知道有多长的道路,陷入绝望。 「说到外面就能得救……是什么意思啦……是要我怎么办啊!」 他怒吼的同时,大楼也传出好几次宛如烟火秀最后高潮的连续爆炸声。 恐怕地下七楼到最上层……所有的楼层都化作火海了。整排大楼窗户喷出逃窜而出的灰烟,飘上昏暗的夜空。 再这样下去,大楼迟早会崩塌──札克看着不醒来的瑞依白皙剔透的眼皮,叹了口气。 就算瑞依现在还活着,自己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带她去医院,大概也来不及救活。再说,札克根本不知道到医院要做什么,才能让医生替她诊治。 在大楼里,一切都很单纯。札克是只要杀死四处逃窜的祭品就好的──天使。 不过,自从自己变成站在祭品的立场且认识瑞依之后,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但每当有事情发生,瑞依就会教他很多解决方法,应该因此变聪明一点了,所以才有办法像现在这样来到地上。 ──可是来到外面世界的话,我果然只是个犯罪者。 要说能做什么,顶多就是现在就结束掉瑞依的性命,实现她希望自己杀死她的愿望。想必即使镰刀裂成这样,还是至少能杀死濒死的人类。 但是……杀死现在这样的瑞依──杀死表情如此无趣的瑞依也没有意义。那别脚的笑容还比现在好一点。 应该在第一次在b6遇见她时──或是瑞依到了b1不久后,求自己杀死她的时候──杀死她才对吗?那样一来,事情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吗── 札克无处发泄这份无能为力,无法排解的不甘。 「可恶……!」 札克抱头蹲了下来。 ▲▼ 但就在此时。 四面八方开始响起吵闹的警铃声。 ──怎么回事? 札克放开瑞依的身体,连忙站起身。他听过这种警报声。没错──这是他在来这栋大楼前,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说瑞依会得救…………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札克终于理解了格雷所说的话。 「……我想也是,毕竟炸得这么夸张……也难怪啊……」 他听着警报声,低声叹气地说道,然后轻轻一笑。就算札克的脑袋不好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现在是深夜──有大楼爆炸成这样,一定会有警察跟消防车──尤其是救护车过来。 格雷知道这一点。 接连前来的消防车跟巡逻车的红色灯光,照亮握紧镰刀的札克及躺在冰冷地面的瑞依。 那道红光──也是札克在长久以来的杀人魔生活中,一直躲避的光芒。 札克吸一口气,仰望圆月。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 他讨厌受人束缚,于是一直四处逃避。可是不知为何,札克现在却不可思议地觉得心满意足。 轻吐出一口气后,札克往后转过身,看向静静沉睡的瑞依。他将瑞依的这副模样深深烙印在眼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心情。 寻求他人的存在,受他人所求── 第一次与别人立下约定。 他还一直以为自己都跟这些事情无缘。他认为约定没有意义,只是会遭到打破的东西。 不过瑞依,事实上不是那样──是你告诉我的。 现在跑走的话,我大概可以逃过被逮捕的命运。可是现在把瑞依丢在这里自己逃跑,又能怎样? 札克背对瑞依,往前踏出一步,好让巡逻车知道自己在哪里。 「喂,瑞依──你可别忘了。」 我曾对你发誓…… 要杀了你的人是我──── in a copsing building 大楼──一切正在崩坏。如冰雹般从天花板落下的大楼碎块,逐渐弄脏丹尼原本干净的染血白大衣。 「……神父大人……为什么……」 丹尼抬头看向毫不留情地──射穿自己的格雷,低声说道。 「我的确是……自作主张了。可是,我做的事情一点也没错!我明明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也透过妨碍打乱大楼纪律的人,帮上您的忙了才对……!为什么……为什么要射我……!」 刚才格雷采取的行动,铁定是想阻止札克死亡才做出的判断。也就是说,格雷没有选择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自己,而是选择札克──他的行为只能这样解释。 对丹尼来说,这是种屈辱……不,是一种难以接受到单凭这个词是无法表达的感觉。 「是啊,你确实帮上了我的忙。因为你让我看见了非常有趣的东西。」 格雷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俯视身处血泊的丹尼。格雷的表情仿佛知晓了世上一切知识,也像被剥夺了活着的意义。 「我打算赎罪。因为我的实验及站在神之视角的任务……都结束了。我本来认为札克是拥有透明翅膀的存在……不过,现在那双翅膀已经完全不见了。」 格雷的语气平淡,却比平时更加哀伤地说。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清楚感觉到跟其他楼层的杀人魔比起来,他是有多么重视札克。 丹尼再次感到无奈。无可奈何的空虚涌上心头,使他发出干笑。 「透明的翅膀……?您难道认为那家伙真的是天使……?」 愚蠢至极,再愚蠢也该有个限度──丹尼浅浅一笑。 在丹尼眼中,札克只是个愚蠢的杀人魔──没什么好说的。 明明如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丹尼依旧无法理解格雷为何不是射札克,而是自己。不,他是不想理解。 「我……的确是那么认为。因为他是个只知道杀人,很纯真无邪的人。但札克用来杀人的刀刃,现在却变成为了他人而用。结果……这让他的刀刃断裂了。札克堕落成人了……不,应该说他原本就是人才对。」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把札克尊为天使──格雷根本不同次元的思维使丹尼沸腾……或者说已经干涸的脑袋无法加以理解。 「而让我见证这一点的──是被我指为魔女的……瑞吉儿.加德纳。那变化令人眼花缭乱,是相当强烈的刺激……一个原本不过是充满矛盾且自私的少女,竟做得到这种事……现在想想,打算剥夺札克人类身份的,其实是我吧。」 格雷觉得好笑似的笑了出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医生。明明意识逐渐陷入错乱,丹尼却觉得事不关己。 (瑞吉儿……) ──啊……对,瑞吉儿。 一听到这个名字,丹尼假造的眼睛深处的漆黑黑洞之中,浮现瑞吉儿那双蓝眼,犹如那是唯一的希望。 「丹尼……虽然你把那名少女带来了这里──但身处夺走他人魂魄立场的你,却想站在给予她恩惠的立场。你是想成为那女孩的神吧?可是你并不是神──这点你也很清楚吧?」 格雷在一切逐渐凋零的世界中,如此询问。 而丹尼听着格雷低沉的声音,觉得自己像被丢到了万花筒里,眼前的景色天旋地转。 「可是……我不那么做的话,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啊……瑞吉儿……我的愿望──只有持续看着你那既活着,又永远死亡的眼神。就只有这个愿望。 所以遇见你时,我觉得我终于找到生存的意义了。 「第一次看见瑞吉儿的眼睛时……她的眼睛显露出对一切抱持绝望,而且没有人给予她爱……所以我想永远为那双眼灌注我的爱情……!那时候,我原本已经失去的人生的意义又诞生了。为了她,我什么事都做了!」 可是你为什么……她大概是在想起所有记忆时,对才刚认识的他要求杀死自己── 瑞吉儿,我好难过。 明明你的眼神正因为是空无一物,才显得美丽。 「为什么……为什么……」 意识忽然远去。丹尼冷静地感受到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并眼看着既美丽却又哀伤的走马灯── ▲▼ 我天生就没有右眼。 「眼睛那个样子,应该当不了医生吧。不晓得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开始懂事时,我好几次听到不知道哪个亲戚在背地里对母亲说这种坏话。 虽然每个人担任的科别不同,不过母亲嫁进来的狄更斯家族是医生世家。 所以所有亲戚的思维都是一有小孩子诞生,就认为孩子未来理所当然会当医生。 但我天生就是异于常人的孩子。没错──少了一只眼睛不可能还能当医生。就算取得了医生执照,大概也会因为觉得怪异而没有人愿意雇用。 父亲都当作我不存在,他尽可能不把我看进眼里。从他的表情跟态度,看得出他很后悔我出生在这个家庭。 父亲的──对我诞生在这世上的后悔,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转化为愤怒,只要累积太多压力,父亲就一定会对母亲恶言相向。 「那么奇怪的孩子才不是我的小孩,是你跟其他男人生的吧?」 「亏你敢说这么过分的话!他明明就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哪里一模一样!那种眼睛跟我一点也不像!别把我跟那家伙混为一谈!」 他们每晚都在吵一样的事情。我当时虽然年幼,却也了解他们会吵架是因为我。 我不诞生在这世上才是对的。每当夜晚来临,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躺上床,母亲每晚都会安抚我,抱着我入睡。我拥有的左眼不断流下泪水,仿佛一场下不停的雨。 但我无法选择死亡。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终结生命,而且最爱的母亲总是对我很温柔。 「丹尼尔,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关系。你的眼睛这样就很惹人怜了。」 可是现在想想,那或许是虚伪的温柔,又或者母亲其实努力试着去爱怪异又可怜的我。 而母亲就像在体现这一点一般,渐渐变得神经衰弱。每天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老是在讲关于眼睛的事情。 「世界上也有很多眼睛看不见的人。只是没有眼睛而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透澈的蓝眼中,浮现如同忏悔,如同愤怒,又如同哀伤的神色。 不过那绝非是在责备我。她说的总是一些安慰我的话。 仔细想想,那些或许全是母亲在对自己说的话。不,想必是那样没错。母亲因为我,因为我诞生在这世上,受到周遭的排挤。 没有任何人为我的诞生,为我的生命献上祝福,所有人都在责备她生下我。说不定连母亲也是。她搞不好认为没有生下我这个孩子就好了。但是她把那样的想法压在心底,拼了命地尝试爱我。 随着时间经过,母亲变得愈来愈没有生气。 她看起来就像单纯为了呼吸,而活在没有希望与绝望,没有色彩的透明世界。 自某一天开始,母亲再也不提眼睛的事情了。明明她是那么关心我的眼睛,明明她每天都愿意看着我的眼睛。 母亲的眼中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就连我也是──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阵子的某一天。 我从学校回来,就看见母亲在昏暗的客厅里上吊自杀了。 ──我的眼睛现在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耗费了一点时间,才了解到那是现实。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真的已经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的眼睛,跪倒在地。 后来我就这样一直仰望母亲完全失去光辉的眼睛好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到底看了多久,不过那双眼美丽至极。 在那之后,我开始对人类的眼球抱有极大的兴趣。 我进入医学部念书,虽然没能成为眼科医生,也当上了精神科医生。 不久后,我学会从哀叹想死的患者身上取出生病的眼。 从患者身上取出眼睛后,我会立刻把眼睛小心地放进瓶子里,也努力做好能长久保存的处置。我很珍惜所有被我收藏的眼睛。 可是有件令人难过的事。不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避免眼睛腐坏。 没错,我本来想要的是──「一直看着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但这永远不会实现。根本没有人的眼睛能实现我这个愿望。 我是为了什么而活?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只是像这样收集病患生病的眼睛,我也厌烦那样的生活了。有一阵子,我望着漂浮在瓶子里的那些永远不会恢复光辉的病患眼球时,会被莫大的空虚侵袭。 就在这时候,瑞吉儿出现了── 第一次看到她那虚无的蓝眼时,我就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直在找寻的「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可是瑞吉儿,我把你带来这栋大楼是个错误。 如果没把你带来这栋大楼,我就能一直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永远看着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了…… ▲▼ 「丹尼……你因为对她灌注太多爱情──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她的爱了吧。你明明是待在这里最久的人,我却现在才知道……抱歉。」 格雷撼动至耳膜深处的声音,突然使丹尼从褪色的走马灯当中清醒过来。 ──希望自己得到她的爱……? 「不对……我……」 丹尼下意识反驳,却也已经有些看开了。他即将步入死亡。已经没必要赌气,假装自己是善人也毫无意义。 他确实感受到自己心底有一种感情。 自己或许一直、一直,想得到别人由衷的爱── 「你跟我……终究只是人。喔,说到底,这里……本来就只有人类。人创造神,并创造天使与人。而消灭、摧毁那些的……也是人。人很盲目、丑陋,却也──美丽。丹尼,我认为你也是如此。」 格雷回想着自己创造的世界缩影,像是领悟一切道理似的述说。 喔,对──大概就跟神父说的一样,所有事物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吧。 创造我的无疑是我的母亲,而把母亲逼上绝路的,也无疑是没有右眼的我的存在…… 丹尼接受自己被生在世上后尝到的所有不幸,露出无力的笑容。 「我明明再不久就要死了……事到如今才听到你说我是美丽的存在……也太迟了吧?」 但与话语相反,格雷的话让丹尼病得无可救药的心灵沉静了下来。 「……这样啊。」 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格雷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这是两人最后的对话。 大楼内传出轰然巨响,头上持续落下大小跟刚才完全无法相比的巨大瓦砾。火焰延烧的声响已经近在咫尺。大楼就如即将沉没的船,彻底崩塌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丹尼开始完全使不上力,感觉到死亡来临时趴在地上,闭上双眼。 所有事物都崩坏,世界逐渐受到黑暗包覆。不对,丹尼身处的世界原本就是一片漆黑。 不过,那片黑暗之中──出现了宛如圣母玛丽亚,散发着光芒的母亲身影。 (妈妈……) 他在假造的眼睛所见的世界中,朝母亲伸出手。 ──啊……好美…… 丹尼无条件地流下泪来。 但是他已经连擦拭眼泪都办不到了。他只感觉到──这……或许就是他真正在寻求的眼睛。 大楼崩塌。迎接死亡的丹尼在最后见到的那双眼──既平静又温柔,且充满了奉献给独子的母爱。 插图p274 ──○○年○月○日。 由于位于○○○州○○的废弃大楼火灾,发现了在加德纳夫妻谋杀案审问途中失踪的瑞吉儿.加德纳,并加以保护。 与她同行的是艾札克.佛斯特。 推测佛斯特与这数年来造成轰动的连续杀人案有关。 佛斯特本次因诱拐嫌疑遭到逮捕。 当事人否认此嫌疑。但关于杀人嫌疑则是承认部分事实。 此外,也于发生火灾的大楼中发现男性的遗体,但尚未确定身份。 ──○○年○月○日。 先前发生的大楼火灾正往新兴宗教涉案的方向执行搜查。 但火灾时产生的爆炸使大楼地下楼层崩塌,搜查陷入困难。 此外,艾札克.佛斯特被指为加德纳夫妻谋杀案的犯人。关于此案的搜查重新展开。 另一方面,否认遭到佛斯特诱拐的加德纳夫妻之女儿──瑞吉儿则是移送至更生收容设施。 由于有精神上的错乱,瑞吉儿正在接受专科医生的心理治疗。 ──○○年○月○日。 被指为犯下连续杀人及诱拐罪行的艾札克.佛斯特──── ──────遭判处死刑。 blue moon 在设施中的起床时间是固定的。我们职员每天早上一到这个时间,就会造访患者房间。 「瑞吉儿,我要进来了。」 我跟平时一样呼唤负责患者──她的名字,解开只能从外侧打开的坚固门锁。 一看进房内,就发现她果然已经起床,并坐在坚硬的钢床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她的蓝眼空虚地映照出窗外那被格子窗切割成好几块的蓝天。 「──早安,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床,真了不起。」 那白皙的肌肤像光是碰触到,就会坏掉的陶瓷──她跟其他病患不同,有种脱离世俗的美。 「这没什么。」 她没有回过头看我,像平常一样静静回答。 对……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她莫名成熟──我当然已经是个成人,却不知为何,无法把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她当作年幼的少女。她沈默寡言,却总是有种知晓世上一切的聪颖氛围。 不过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当时她总是一脸烦恼,问她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就只是一直摇头。 想必是经历了恐怖的事情,在惧怕这个世界吧。 因为这名少女深爱的父母,被现在轰动社会的连续杀人魔艾札克.佛斯特杀死了。 之后又同样遭到艾札克.佛斯特绑架,被软禁在已经因为爆炸而崩塌的大楼里好几个月。 原本是犯罪被害者的她现在〈此刻〉会被收容在有格子窗的房间,是有理由的。 那是她刚来这个设施时的事情。 虽然只发生过一次,不过当时在大家都已经熟睡的深夜时间──她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陷入错乱,用房内附设的椅子打破自己房间的窗户。 匡!匡!──敲打声响遍整座设施,当我察觉状况不对,赶到她房间时,就看见她像是在寻求救赎,朝着耀眼且完美无缺的黄色满月伸出手,打算逃出设施。 「瑞吉儿,你在做什么!」 我们三个职员一起把她拉开窗边。她以从那纤瘦身体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抵抗,尽全力大闹,手脚都被玻璃碎片割伤,流出的血滴落在周遭。 「瑞吉儿,冷静点。你不需要再害怕了。」 我们不断像这样安慰她。可是她陷入相当严重的错乱,只是一直大闹哭喊。 之后到了黎明时分,月亮消失无踪后,她就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安静了下来。接着像在祈祷一般,只凝视着能从破掉窗户看到的外头。 不晓得是突然回想起什么,还是对艾札克.佛斯特怀抱的憎恨使然──我们职员无法猜到她的真正想法。但曾遭到绑架的少女陷入恐慌或是发生这种惨剧,对我们职员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 经过数个月后,或许是经过在这里的规律生活及每天的心理治疗,内心的伤痛也开始平复了,她变得相当沉稳,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我看着十分平静的她,以放心的表情对她微笑。 「今天的疗程预定在傍晚进行哟。」 她依然望着窗外,微微点头。 「嗳,瑞吉儿,今天天气不错,吃完早餐以后要不要去慢慢散散步?我想这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就这么办吧?」 这阵子一直在下雨。不过,今天天气好到她会专注地欣赏外面景色。今晚想必会是很美的夜晚。这种日子还整天待在房里,就跟被软禁在那栋大楼里时没有两样。她肯定也很想去外面──我如此心想,向她提议。 「好。」 但是她看起来没有很高兴,只是一如往常地轻点点头。 ▲▼ 围起设施的高耸围墙充斥了瑞依的视野。 有清爽的微风吹过开着缤纷花朵的中庭里,风轻轻拂起她淡金色的细细发丝。瑞依坐在中庭中央的木制长椅上等着。 到刚才为止都是在职员的陪伴下散步,不过她大概是忘记拿什么东西,只说了「瑞吉儿,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吗?」就离开了。 瑞吉儿点点头,同时有些讶异。 自己的品行有良好到能得到这么深的信赖吗──还是她在考验自己?又或者其实没有多想什么?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像这样观察设施里的情况时,常常会看到在大闹或哭喊的患者。 这座设施里收容的净是受到某些心灵创伤的未成年少年少女。 而这里种植了许多绿色植物及覆盖在围墙上的鲜艳花朵,仿佛是要疗愈尚未成熟却受了伤的心,又或者在暗示这座设施是安全的地方。 不过这些植物的美丽,没能撼动瑞依的心。 景色美不美根本不重要。虽然因为天气很好──就被负责照顾自己的职员带出来,可是瑞依其实更喜欢下雨天。她喜欢因为天空昏暗,而什么都看不见。 而且,其实待在房间里比较轻松。不对……并不轻松。自从来到这里,瑞依随时都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即使如此,只要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就算看到这座设施高到令人觉得要逃离根本是不可能的围墙,心也不会被不安紧揪着。 「唉……」 瑞依下意识叹了口气似的呼吸。 这时,忽然有道掺有杂讯的人声像是顺着风飘来,震动了瑞依的耳膜……──那恐怕是电视或广播的声音。 瑞依缓缓把视线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到了职员室的窗户。窗户另一头的电视正在播放一些画面。 怦通──瑞依的心脏轻跳了一下。 (……是什么的……新闻?) 微微能听见的声音,大概是语调死板的新闻播报声。 瑞依觉得内心异常不平静,极为在意新闻内容。她不是想知道社会上发生什么事。逃离那栋大楼后,瑞依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年──月──日。 被指为──连续杀人及────罪行的──── 可是距离太远,听不清楚新闻在说什么。 瑞依想至少看看画面而更认真地看向职员室。这时,不晓得是被职员察觉了──还是职员受到警告,新闻只播到一半就遭到切断。 猜测是故意转到的频道,开始播放一点也不想听的沉静音乐。 ──啊…… 瑞依已经体验过这种感觉好几次了。但她十分失望,感觉自己逐渐失去生气。同时,也有一股不安泉涌而来。刚才唯独能够从远处的电视中听出连续杀人这个词,瑞依很清楚轰动现下社会的犯人是谁。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不过瑞依轻轻摇了摇头,再次深深叹气。 瑞依知道慌张也没有用。 她很清楚要是自己慌张或是表现出真正想法,反而会演变成不好的结果。 自从来到这座设施──不对,想必是自从诞生在这世上,瑞依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挡在瑞依眼前的,只有总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在大人们毫不留情的打压下,瑞依想到的,就是在那样的压力中尽可能假装自己有多坚强。 而那也是──在保护对瑞依来说唯一剩下的希望。 瑞依相信那唯一的希望会指引自己。不过「相信」这个行为对以往的瑞依来说,并不是如此严苛且不切实际的事情。而是更单纯,且朦胧的一件事。 来到这里以后,有个想法闪过瑞依的脑海好几次。在接近极限状态,且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要想到以往一直回避的那个选择是易如反掌。 可是另一方面,瑞依也感觉自己还能继续故作坚强。 因为瑞依还活着。不,是那时候──被保住了一命。一样的,札克……────一定也还活着。那份誓言照理说还存在于彼此的心中。 在实现誓言之前──自己不能崩溃,也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 ▲▼ 我回职员室拿忘记的东西后急忙回到中庭时,她坐在长椅上。 她在绽放的缤纷花朵环绕下,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动也不动,神色平淡。 看她这么平静,我也松了口气。因为我感觉到播到那则新闻时,她在看着职员室──但看她的模样,她想必没有看到刚才的新闻。 不过,说不定把那则新闻的内容告诉现在的她,也已经不会有问题── 如此觉得的我缓缓走近她。 插图p287 「瑞吉儿,看来你有乖乖等我呢。」 「是的。」 她不晓得是怕人还是对我没兴趣,依旧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刚才医生告诉我,治疗的时间可能会延到晚上。新来的患者好像很难处理,可是瑞吉儿……嗯,你看起来已经相当稳定了。我会把今天出来散步这件事跟负责心理治疗的医生讲一下,说你的状况非常良好。」 「……嗯,我非常好。」 她以极为沉稳的模样点头。 但是面无表情,且仿佛与沉船一同没入海底的梦幻宝石般的清澈蓝眼,只是专注地看着同一个地方。 ▲▼ 映照在瑞依视野中的小窗户外头,夜晚又将来临。 「──那么……瑞吉儿,你有出现心情变得不稳定的状况吗?」 女心理医生以非常严肃的语调询问。 被迫穿上透气白色连身裙的瑞依轻轻摇头,机械式地讲出跟昨天和前天一样的回答。 「不,没有。」 与外界隔绝,使人几乎窒息的空间。瑞依与女心理医生分别坐在木制的朴素椅子上,彼此面对面。 这里跟那一天──跟在大楼里醒来的那个地方很像。大概每个地方的心理咨商室都是这种构造。但是瑞依只要来到这个房间,就一定会想起那一天在地下七楼醒来时的事情。 想起自己没有任何记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那一瞬间。 现在她已经回忆起一切,也知道神不存在。不过她已经不需要神了。 被带到这座收容设施后,瑞依连续好几天都在几乎同样的时间被叫到这个房间,被负责治疗她的女医生重复询问一样的问题。 「那么,你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心理治疗期间,女心理医生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张不带感情的笑容,令瑞依偶尔觉得就像是自己用尸体制作的母亲人偶一样,很恶心。 「……是的。」 瑞依遗传自母亲的清澈蓝眼中没有映照出任何情绪,开口回答。 她的面无表情跟女心理医生的笑容一样,并非演技,而是不知不觉间挂在脸上,再也拿不下来的面具。 「……这样啊,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对不起,本来说好在傍晚的,不过有个孩子的治疗多花了点时间,拖延到了。」 「没关系。」 瑞依微微摇头。 之前有谁说过,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的话会失去时间感。瑞依亲身体会到这一点。来到这座设施以后,自己的时间感确实麻痹了。会觉得一天非常久,却又会觉得好像转瞬而逝。 瑞依现在能够确实感受到的,只有──像这样活在世上。 「我们一起回房间吧。」 心理医生站起身,微笑着说。 「我可以自己回房间。」 瑞依照例这样回答。这或许是瑞依采取的小小抵抗。 但女心理医生一如以往,浮现困扰的神情。 「……我不能让你独自回去,对不起。好了,瑞吉儿,我们走吧。」 语气虽然温和,话中却肯定──带着要是又「闯祸」会很伤脑筋的意思。 「……好的。」 瑞依轻轻点头。 接着,她拖着脚步,跟在自以为对瑞依了解得很透彻的女心理医生背后。 一离开心理咨商室,就看见昏暗走廊上整排格子窗的外头,高挂着黄色月亮。 那颜色跟瑞依最后一次看见的──札克的锐利眼神很像。 「哎呀,今天的月亮非常美。看,瑞依,今天是很棒的夜晚哟。」 女心理医生以装模作样的语气说道。 「……很棒的夜晚。」 瑞依从这个词联想到的,已经不是杀死父母的那一天了。她不会联想到任何夜晚。若真有那样的夜晚的话──说不定会是实现那份约定的那一晚。 约定──…… 瑞依没有一天忘记跟札克一起立下的那个约定。 也因为被丹尼开枪射中后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她不知道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也不记得──是怎么到地上,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但是瑞依总感觉是札克赌上性命,带她到外面来。 「嗯,这种好日子就乖乖上床睡觉吧。会有好梦哟。」 这么说来,自从到这里以后,就没作过梦。 瑞依忽然停下脚步,俯视地面。 然后下意识回想起大楼里发生的种种。 随着时光流逝,她甚至开始感觉在那栋大楼里发生的事,可能全是神让她看见的幻象。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跟札克一起往地上前进的回忆好像昨天才发生。 因为札克对瑞依说的话,全像直接输入至脑海里一样,清楚地刻在瑞依的心中── 「瑞吉儿,你怎么了?」 女心理医生面色严肃地看着瑞依的脸。 「……不,没事。」 瑞依犹如身处梦中,愣愣地回答。 她不是想睡。是因为不让意识维持在这么朦胧的状态的话,她似乎就快发疯了。 这座设施受到高墙环绕,在里面甚至不被允许自由活动,简直像是监狱。何谓更生?瑞依不懂,而且也不需要。 不过,她也不想要自由地活在世上。 瑞依会像这样活在这种难以忍受的地方──理由只有一个。 从在那栋大楼里一起立下约定之后,瑞依就一直──……直到现在也期望着。 只求实现那份约定── 但是这没必要告诉别人。就算说了,也一定只会──被诊断为精神错乱。 「这样啊。那就好。」 女心理医生微微一笑。 「……嗯。」 瑞依仍旧觉得那副笑容很诡异,同时以毫无起伏的语调回应。 「瑞吉儿,你该不会在害怕吧……?」 女心理医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如此说道。 「……咦?」 有有股不好的预感。瑞依有察觉到──从来到这座设施的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就对她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你来到这里之后,情况就好很多了。跟你一直在意之前跟你在一起的人……──那个杀人魔时不一样。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好让你放心。其实本来是不能跟你讲的……」 这个女人打算说什么── 心脏的跳动声很吵。瑞依虽然怕得发抖,也直视着女心理医生。 「今天的新闻…………说那个杀人魔──被判死刑了。」 那一瞬间,原本瑞依如宝石般的蓝眼中,唯一的一道光芒消失了。她感觉胸口好像被人猛刺一刀,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接连满溢出来,让她以为心脏破裂了。 瑞依被扔进如同宇宙尽头的深沉黑暗之中,倒抽了一口气。 这项死刑宣告,对瑞依来说,比自己受到判决更加绝望。 ──札克…… 这个名字在剧烈跳动的心里回荡,掀起波澜。 「…………这……这样啊。」 瑞依故作镇定地说。 女心理医生看起来心满意足,再次浮现那充满虚伪的笑容。 「是啊,虽然你应该很惊讶,不过,我想这样你今晚也能睡得安稳。所以……乖乖去睡吧──好吗?」 女子的话语,已经传不进瑞依的心里了。 「……好的。」 她只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点头答应。 ▲▼ 瑞依在女心理医生的引导下,进入房间。门关上后听见从外侧上锁的声音。 所有声音消失,终于变成孤独一人的同时,瑞依吐出了仿佛凝聚了绝望的叹息。头跟胸口──痛得快要裂开了。 甚至感觉不到生物气息的宁静夜晚。房内唯一连接着外面世界的是扇格子型的大窗,而能透过那扇窗看见的满月,大概就跟那个女心理医生说的一样漂亮。 可是瑞依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事物了。唯有一股强烈的空虚感包覆她的全身。 瑞依踩着摇晃的步伐,茫然地走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木桌。然后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摆着瑞依很珍惜的──札克那把依旧沾着血的小刀。瑞依拿出已经变得破烂的小刀,轻放在桌上。 「……我刚才把小刀给你,是要你──『在被我杀死前,都要给我活着』。」 札克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荡。瑞依靠着这句话忍耐现在的生活,坚强地一直活到了今天。即使在设施里的生活充满绝望,也只要握紧这把小刀,身体就会不可思议地涌上力量。 (可是,他已经……) 瑞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将视线撇开小刀,躺上摆在桌子对面墙边的床。 她知道札克在牢里。 ──死刑…… 以这是她下意识一直感到恐惧的词。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宇宙,眼前被黑暗包覆。瑞依一直在等待光芒洒落至绝望之中。 但是,不论是照亮房间的微弱电灯泡光芒,还是从外头洒落进来的月光,任何光对瑞依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 她每天都以机械式的肯定回答,回复女心理医生的提问。 不过其实她──晚上一直无法入睡。 内心也无法平静下来……今晚应该也会睡不着。 「────……说那个杀人魔────被判死刑了。」 (可是……我已经只剩下闭上眼睛这个选择了。) 已经再也见不到札克了,约定无法实现。瑞依硬逼自己闭上眼,她的眼再次落入空无一物,无色透明的世界。 (已经没有愿意杀死我的人了──……) ▲▼ 铿── 在那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犹如雷鸣的轰鸣响声落至静静躺在床上的瑞依耳里。那是粗暴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声响。 (是窗户在响……?) 瑞依从床上起身,定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窗户那里确实传来像是强风吹袭的激烈声响。 (什么声音……) 瑞依屏息。在宁静得可怕的夜晚里忽然出现的声响,感觉很不真实。觉得不对劲的瑞依走下床,在有些距离的地方面向窗户。 铿!铿!── 那不寻常的声音愈发强烈。这──才不是风声,瑞依听得出来。若不是幻听──那是某人在用巨大刀刃敲打房间窗户的声音。 铿!铿!铿──! (啊……啊……) 那仿佛心脏破裂的声音,跟以前响彻在那栋崩塌大楼里的声音──非常相似。 瑞依确实感受到了。 感受到那时隔开房间的墙壁被摧毁时的感觉,感受到愿意对神发誓要杀死自己的那个人的存在。 铿!铿!铿!铿!铿────!! 在房间回荡的声音听在瑞依耳里,就如婴儿刚出生的哭声,充满了希望。 窗外的人以超群的蛮力弄坏铁格窗,随时准备打坏窗户玻璃。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瑞依的心随着巨响跳动,甚至感到疼痛。 「这是什么声音?瑞吉儿!」 音量已经大到犹如要破坏全世界的声音大概响遍了整座设施,门的另一端传来担心──不,是害怕闹出事情的职员声音。 瑞依立刻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刀,连忙拿一旁的木箱堵住门,不让门被打开。 「瑞吉儿!快打开!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职员几近发狂地大喊。瑞依感觉那事不关己。 不过,从这些话中可以理解到,制造这道声音的不是设施里的人。 ……──那就会是……! 所有预感渐渐转化为确信。 温暖的血液开始在瑞依苍白的身躯里流窜。一道晃眼的光芒洒落她的世界。原本无色透明的世界,全恢复原本的色彩。只在短短一瞬间──瑞依的心灵就充满了希望。 啊……啊── 瑞依抱着盼望,专心凝视窗外。 每次破坏的声响在封闭的房间内响起,先前沉入海底的感情就接连浮上海面。 铿、铿、铿!!铿、铿、铿!! 愈来愈大的声响,不断扎进瑞依的心。瑞依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快破裂了。 「糟糕……警……警察……要快点叫警察──!」 这次跟瑞依上次在设施里引发的骚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职员大概察觉到明显是紧急状况,连忙跑走。 但职员想必马上就会带着其他职员过来,试图闯破这扇门。 瑞依冷静分析,却也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注意位于敲窗声另一头的人物。 下一秒,月光照进了瑞依的眼中。 窗户出现龟裂── 「────闪开。」 窗户另一头的人说道。 瑞依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每一晚……都一直在希望这一天的到来,祈祷这一天的到来。 白色窗帘在风的吹拂下如羽毛一般飞扬,巨大的月亮也从破碎的窗户露脸。犹如琥珀的黄色月亮,站在那景色之前的── ──是札克。 「──……嗨。」 见到他身影的瞬间,瑞依下意识松开了原本用力握在手中的札克的小刀。 现在看见的光景是幻影还是梦境,都无所谓。 瑞依缓缓靠近窗边,呼唤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就不断在心里默念的那个名字。 「……札克。」 声音会颤抖,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影看起来真的就像神一样。 眼前的「神」露出淘气笑容,轻快地从原本单脚踩着的窗框跳进瑞依房间内。 「──唉,你又摆出那种无聊的表情了。」 札克俯视瑞依,以与那一天无异的飘然语气这么说。他的表情一反他的话语,看起来心满意足。 瑞依以她的蓝眼直盯着札克,确认他真的就在那里。 本来应该是希望札克出现,现在却真的出现在眼前,让瑞依的思绪至今尚未脱离混乱。她能理解札克应该是逃狱了。可是刚才才听说──札克被判处死刑。 「札克,你为什么……你不是在牢里吗……?」 「啊?我当然是从那种烂地方出来了啊!」 札克更加扬起他的锐利双眼,挂起那得意的神情兴奋地说。不过札克一定是从监狱──逃出来的,他的脸上都是血,身上也依旧在滴着鲜血,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 看见札克遍体鳞伤的模样,瑞依浑身发抖。 用不着问也猜得出来。札克离开监狱后,马上就过来这里了。 札克是──过来接她的。 瑞依心感困惑,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我……那时候……说会背起那份誓言的……责任……」 被丹尼开枪击中后,瑞依确实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说过这样的话。被札克以外的人杀死,约定就永远不会实现。 不过,札克不会因而变成骗子,因为那时候没能遵守约定的是自己。 但唯有曾经跟札克一起对彼此发誓的事实,是瑞依不想让其化为乌有的一件事。就算死去,也绝对要只遵守那份约定。 所以她当时才挤出声音,说出那段话。 「那又怎样?是说,你不要擅自背起责任啦!」 札克大吼着回答。 瑞依的眼中瞬间积起泪水,仿佛荒凉至极的沙漠中诞生出一座美丽湖泊。 为什么札克愿意让自己弄得满身伤,也要过来找自己──? 瑞依有些犹豫是否该问他这个问题,如果只有自己还想实现约定──……一想到这里,她就害怕起来。 另一方面,却很想相信……──札克会来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不,不对……她一直相信是这样。 在小小的深呼吸后,瑞依仰望札克,缓缓问道: 「……那么,你现在还──会想要……杀了我吗……?」 不知为何,话一讲出口,眼泪就滑落脸颊。 听到她这么问,札克傻眼地露出微笑反问: 「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么可能放过我想要的东西!还是说──你……忘记了?」 札克说着,凝视瑞依的表情中不带任何虚假。 没错,札克永远不会变。现在的他跟自己在来到这里后,一直在回想中见到的那个札克一模一样。 (啊……啊──……) 札克果然还记得。 他来实现我们的誓言,实现我们的约定了── 瑞依开心得颤抖起来,并摇了摇头。 「──不,札克。我没有忘记,我才没有忘记……!」 瑞依忘我地喊道。 「因为我们发过誓──因为札克跟我一起发过誓!」 没错──瑞依不曾忘记那份誓言。 那份誓言、那份约定──瑞依没有忘记过任何一秒或是一瞬间,甚至因此无法入眠。 『──快点,在这边!』 房间外面开始传来许多设施职员嘈杂的对话声,用木箱堵住的门迟早会被闯破。 不过瑞依已经无所畏惧,也不认为这么做是不好的行为。 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跟札克一起立下的约定。从立下约定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我们两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誓言── 「过来──瑞依!」 札克再次跳到窗上,朝瑞依伸出手。 「嗯……嗯!」 眼泪停不下来。瑞依不曾如此激动,不曾感觉自己活在世上。 瑞依跑向窗边,稳稳抓住札克的手。 ▲▼ 抓住札克的手的瞬间,瑞依的眼皮底下浮现出就这样被札克牵着手,跑向离天堂最近之处的光景──那是瑞依在收容设施里一直想象的景色。 瑞依在设施里生活的这段时间,几近疯狂地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她只祈祷着札克会来接她。 (啊……啊……) 瑞依用没被札克牵着的那只手,不断拭去自然流出的泪水。 接着,她凝视札克的背影。这次跟那时候……第一次立下约定的时候不一样──瑞依打从心底地祈求,深深地盼望。 「……拜托你,札克……杀了我──」 听到瑞依仍旧不变的愿望,札克轻笑出声。 他是为了实现两人发誓的约定,才这么赌命地来找瑞依──就算她不特地拜托,札克也打算这么做。 不过,那要等到瑞依露出能让自己想杀得不得了的表情再说。 札克边跑边回过头,轻敲啜泣的瑞依的头。 「那么……你就别哭了,给我笑。」 说着,他再次一脸得意地微笑。 那是瑞依心里一直想着的──最有札克作风的表情。 夜晚渐深,满月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照亮两人。唧唧──不知从何处传来小鸟的叫声,掠过瑞依的耳膜。 这时,瑞依眼前出现一片白色的草原,是以前曾在某处见过的景色。 十三年来,瑞依一直待在连月光都见不到的黑暗之中。她不曾得到别人的爱,也不曾有人需要她。 她的存在遭到疏远,使她只知道空虚与孤独。唯有读书──唯有寻求理想中的家人、缝制人偶──是瑞依唯一剩下的心灵绿洲。 而现在不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需要瑞依。 札克赌上性命,前来实现与自己一起立下的约定。 喜悦及令瑞依感动落泪的幸福,像是已经等待春天许久的花朵,在瑞依心里接连怒放。 至今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在那栋大楼里,札克他──……没错,那些感情全是札克让她体会到的。 想拯救某人、想帮上别人的忙。由衷地信任彼此── 在甚至照亮世界尽头的月光下,瑞依停下脚步,仰望札克。 「…………谢谢你,札克。」 随后,瑞依就像面对深爱之人──或者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柔和地眯起了双眼。 ▲▼ ──此时,收容设施职员们的大喊刺进瑞依耳里。 『──听好了!要大家一起推!』 门的另一头传来这样的吆喝。已经没时间了。 但瑞依忽然察觉札克给她的小刀还掉在地上。 不过那把小刀已经不需要了……瑞依如此转换自己的想法。那把小刀是在这一天来临之前──让她能够独自坚强活下去的护身符。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但像握着那把小刀一样握着札克的手,瑞依心里的不安与孤独也已经消失了。 瑞依轻轻吸入一口气,让自己从独自想象的幻想里,回归现实。 接着,她将自己交给札克,犹如落入满月之中,跳出窗户。 ──○○年○月○日。 遭判处死刑的艾札克.佛斯特于深夜逃狱。 之后前往收容瑞吉儿.加德纳的更生收容设施,破坏房间窗户入侵,再次诱拐瑞吉儿.加德纳。 现场遗留一把刀柄融坏,刀刃破损的老旧小刀。 根据设施内职员的证言,病患的房间是只能从外侧上锁的构造,但瑞吉儿.加德纳本人从房间内部封锁了房门。 推测是因为事发突然而陷入恐慌,引发精神错乱。 职员破坏遭到封锁的门,进入房间时,已不见两人身影,只剩纯白窗帘被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吹拂,冷淡地摇摆。 警察依旧在搜索消失的两人。目前尚未掌握到线索──── danny s and his mother s memory 那名女性的诞生过程,并不是相当光采。 那名女性的母亲怀上她时,由于男方太过年少,在她出生后随即失踪,之后她一直是与母亲两人一起生活。 只有无依无靠的两名女性生活十分困苦,光是讨温饱就相当费力。即使如此,母亲还是为了养育她而辛勤努力地持续工作。等她成人时,母亲或许是身体太过疲劳,因病去世──使仍年轻的她变得孤苦无依。 ▲▼ 但她无暇伤心。个性认真的她,感觉自己也必须替只凭一个女人将她扶养长大的母亲,坚强活下去。 之后,她不吝于付出独自生存下去的努力。她一边打工一边就读看护学校,一取得护理师证照,就立刻到镇上的综合医院工作,维持生计。 她也有怯弱的一面,不过她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相当殷勤,也很受病患欢迎。 而她的年轻与由内外露的美丽,令她在医院内也格外引人注目。某位医生深深爱上了她的虚幻飘渺。 「我希望你能跟我结婚,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女。」 医生每天向她求婚。她一开始时并不想答应。她只是露出表面上的微笑,想办法打发掉医生。女子不是讨厌医生。身为医生的他工作勤奋,且家世显赫,也有许多护理师想跟他结婚。 这是因为──男子出身的狄更斯家每一代都是医生,在院内相当有名。 而豪门家族的人们会祝福男子与孤苦无依的女子结婚吗?即使是因为年轻而不谙世事的她,也知道他们不可能谅解。可是男子自尊心甚高,也非常热情。他大概是不曾被追求的女性拒绝过,女子愈是拒绝,男子就愈变得说什么都要让女子答应结婚才甘心。 最后──怯弱的她无法彻底拒绝他的追求。 男子虽然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心满意足,但女子又是怎么想呢?要说是被半强迫跟他结婚也不为过。 ▲▼ 注意到的时候,两人的婚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随着岁月流逝,丈夫变了一个人。他对妻子的热情冷却,原本对她的怯弱模样是那般着迷──但大概是开始感到厌烦了。 又或者是只要得到手,就已经满足他了。 丈夫虽然热情,热情却也容易消散。或者,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只考虑到自己的冷淡之人也说不定。 女子比其他人更深刻感受到丈夫的这一面。 不过,两人会闹不和,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两人一直无法生出孩子。 「没事的──这只是时机的问题罢了,我们马上就能有孩子了。」 一开始丈夫也是牺牲奉献地支持她、鼓励她。 她也很努力治疗不孕症,却反复初期流产,精神状况日渐恶化。期间,丈夫看待她的眼光出现明显的变化。而因为没有生小孩,原本对她就没有好印象的狄更斯家,对她的责备也更加苛刻。 「不知羞耻。」 最初只是想要小孩的她,随着每次都受人挖苦,不知不觉间变得对生小孩抱持着义务感及难以承受的沉重压力。 (求求您──求求您──……请赐予我──……请赐予我一个孩子。) 她渐渐变得像是着了魔一样,每晚都在对神祈祷,持续了好几年。最后甚至演变成无论何时何地,又或者在做什么,都会为终将到来的孩子祈祷。 (──好想快点……快点亲手抱抱我的孩子……) 或许唯有这样──思念着尚不见身影的孩子这个举动,是她的心灵依靠。但她的愿望没有要实现的迹象,使她眼泪流得再多,也没有哭干的一天。 跟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时,生活过得再贫苦,她都不曾感到不幸。现在却连内心如此坚强的她,都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不幸,生活变得只想着孩子的事情。 ▲▼ 而两人终于生下的孩子,就是丹尼。 「啊……啊……」 她用力拥抱终于从自己肚子里诞生的孩子,光看一眼,就觉得这孩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 在持续祈祷下终于生下了孩子,使她觉得一直以来的辛苦、夫家亲戚的责骂,以及对变了个人的丈夫怀抱的憎恨都变得无所谓了。这对她来说是件美好到几乎要发疯的好事。 但是,为这孩子的诞生感到如此高兴的,只有她一个人。 因为丹尼天生少了右眼。 ▲▼ 「少一只眼睛就当不了医生,连有没有办法正常长大都是问题。」 从丹尼一岁时,丈夫就开始频频如此出言挖苦。 每次听到他这么说,女子都会态度坚定地摇摇头说: 「才没那回事,他一定会是个成材的孩子。」 她是真心这么相信,也觉得自己存在的理由已经只剩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确实因为丹尼少了右眼,而感觉连这孩子都遭到否定。 她不断不断地回想起丹尼诞生那一瞬间的情景。好不容易才经历腹痛生下的孩子──可是原本应该有右眼的地方,却犹如在肚子里被人挖走眼睛,只剩下一个洞。 孩子异常的外貌,使丈夫相当失望。 「恶心死了。」 他叹气说道,完全不打算抱起自己的孩子──也不打算碰触他。不只如此,他还轻蔑地看着以宠爱眼神凝视丹尼的妻子。同样的,狄更斯家的人们也对她跟刚出生的丹尼十分失望。 夫家的人们想要的是符合狄更斯家地位的普通小孩。 「再生一个就好了。」 所以所有人一看见丹尼,就会这么说。 但她只能告诉他们,自己无法再生小孩了。大概是因为经历长时间的难产,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怀第二个孩子。 可是在周遭人的白眼下,她依旧没有浮现为什么丹尼不是普通小孩的想法。她只是感谢丹尼诞生在这世上。 (为什么他们不懂这孩子的好──……) 因涌上心头的不甘与空虚而化为空壳的身躯,落下一滴滴泪珠。她希望除了自己与丹尼以外的人,全部从这世上消失。那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妨碍和贬低这份幸福了。他们应该也可以像她跟她的母亲一样,两人一起过着困苦却安稳的生活。 但嫁到狄更斯家,不可能被允许擅自离开。 她抱着刚出生的丹尼,每天在深沉的孤独中入睡。即使如此,只要想想丹尼出生前的日子,她就觉得自己只要有这孩子在世上,就很幸福了。 ▲▼ 之后,她的生活一整天都是与丹尼一起度过。 丹尼感冒,她就积极照顾,熬夜陪在丹尼身边。即使受人耳语,她依旧不离不弃。 她先前一直过着仿佛地狱的痛苦日子,对她来说,养育孩子除了幸福还是幸福。孩子渐渐成长的身影,惹人怜爱得就算放在眼里也不觉得痛;光是看着丹尼,一天就会在转瞬间结束。 「丹尼,我来念书给你听吧。」 一到睡前时间,她就会念许多书给丹尼听。故事里的世界总是安稳,又美好。 从丹尼年幼的时候,她就很积极地教导丹尼书写与阅读文字、简单的数学和杂学。她知道必须要有超越一般人的知识,才能在未来变成孤单一人时,也能坚强活下去。 多亏她的坚忍不拔,丹尼成长成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但再怎么聪明,依旧总是遭到丈夫与夫家亲戚冷眼看待。他们抱持质疑──觉得带丹尼去给眼科医生装上义眼比较好。 「不用了。这孩子的眼睛保持这样就好了。」 她不需要多想,就以这句话回绝。她打从心底爱着丹尼到有办法像这样立即回答,觉得他是自己的骄傲。 可是她──不知不觉间,变得老是只看着那虚无的右眼。 每晚孩子闭上眼入睡,她都会啜泣着不断抚摸──因为是空洞而无法好好闭上的凹陷右眼皮。 这样的右眼害这孩子得不到任何人的爱──……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这孩子可怜得不得了。不过年幼的丹尼不懂母亲的心情,偶尔会将手指放进右眼的空洞玩。 「你在做什么……!」 她第一次看到丹尼这么做时太过震惊,不禁动手打了丹尼一巴掌。 随后,她就崩溃痛哭。 明明是这么深爱自己的孩子──……却唯独无法打从心底去爱他的右眼。她从丹尼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告诉自己,丹尼是个连没有右眼这点也很惹人疼爱的孩子。 但其实──她痛恨那样的右眼。 不看右眼的话,丹尼的五官长得相当端正,而且天资聪颖,其他小孩完全比不上他。而且明明没有严格管教,他也不会耍任性。如果有右眼,想必他一定会受到大家的喜爱──正因如此,她才会憎恨那毁了丹尼的右眼。 她一直责备着没把丹尼生成普通小孩的自己,甚至冒出想死的念头。 ▲▼ 见到孩子渐渐懂事,她灌注了更多的爱,好让孩子不会发现自己黑暗的内心。不过随着丹尼成长,她与丈夫也更频繁地为右眼的事情发生严重争执。 「你以后要怎么办?你有身为狄更斯家族一分子的自觉吗?你真的有办法把他养成有出息的人吧?」 丈夫过分的言语,使她愤怒得想要扯下那可恨脸庞上所有的东西。 自从丹尼出生后,丈夫就以工作忙碌为由,不怎么回家。她不知道丈夫在外面有没有女人。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她对那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痛恨的,是丈夫一直当作丹尼不存在的态度。就算丹尼对丈夫说「欢迎回来」,他也不曾开口回应过。 他根本不爱这孩子,却频频插嘴丹尼的教育方针跟未来。 他会这样,全不是因为关心丹尼,只是──不想弄脏狄更斯家这个豪门家族的名声。 「你说这什么话……?你才没资格这样说!我可是每天、每天都只顾着这孩子……很努力要教好他啊。」 「亏你有脸说这种话。你能一直在家里专心带小孩,还不是多亏我赚钱养你们。」 「是啊,关于这点我很感谢你……可是每天待在家里也很痛苦的……几乎让人窒息,又很孤独……很煎熬啊!」 「说这什么傻话……唉,要是能生出一个正常的孩子,也用不着吵这种无聊事了……选你做妻子真是倒楣到家了。」 「我其实也不想跟你结婚啊……而且我也很想……生出一个正常的孩子……我也很想把他生成正常的孩子啊……」 被丈夫这么说,她也只能泪眼以对。 她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吵赢丈夫。 唉……虽然是结婚以后才开始这样,但是难道是因为自己总是含泪过活,神才会夺走丹尼的右眼吗──? 她看着自己哭肿的脸庞,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已经受够这样的生活了,好想逃到没有任何人的世界。她虽这么想,却也深深了解在现实中要只靠一个女人养育小孩,有多么辛苦。 (只有我能够保护丹尼……) 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上,就只有她站在丹尼这一边。 时间渐渐来到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宁静深夜。 在终于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她抱着年幼的丹尼,得到些许的安宁,然后梦到一场虚无的梦。 她梦到犹如丹尼右眼所见的世界一样,漆黑的梦。 ▲▼ 丹尼六岁时,她让丹尼开始上小学。 「还是在家里自修吧。你知道让他去上学,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无视丈夫的命令──不,她已经听不进丈夫的话了──只是凝视着丹尼,露出温柔微笑。 「丹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算没有右眼,也不会怎么样的,对吧?」 她由衷如此相信着。 但是那或许──是她在响彻着崩坏之音的世界中,所做的最后挣扎。 丹尼在学校表现得很有教养,成绩也很优秀,经常得到老师夸奖。 「啊……丹尼……」 她紧紧拥抱丹尼,欣喜若狂。终于……丹尼终于被人认为是个优秀的孩子了──这个事实令她疲惫无比的心瞬间变得开朗起来。 另一方面,却也跟丈夫忧心的一样,让丹尼去上学──也使他的右眼被周遭以奇异眼光看待── 那一天,从学校返家的丹尼没有戴着眼罩。 要想象丹尼遭到什么样的对待,不是件难事。她看着无精打采的丹尼,脸色极为苍白。 「怎么了……丹尼……是谁对你……」 丹尼没有回答她的疑问。相对的,丹尼挂着微笑,静静地问道: 「嗳,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右眼?」 由于开始跟其他一般小孩相处,丹尼会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事。即使知道是莫可奈何,她也忍不住陷入惊慌失措。 关于丹尼没有右眼,最痛苦的无非就是她自己。 她紧紧拥抱丹尼,不停流下泪水。 ▲▼ 从那一天起,她的蓝眼就渐渐变得空洞。 就如海底一样昏暗,空无一物──不知从何时开始,只会看着丹尼右眼的空洞。 然后像是看开了一般──或是以往使她保持理性的螺丝松了,变得总是在跟丹尼说关于眼睛的事情。 「如果你有右眼的话……你原本会更幸福的……我也不会这么痛苦。对不起,丹尼……对不起。全部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她摸着丹尼只有漆黑空洞的右眼,以感觉得到绝望的语调,不断对丹尼道歉。 但是,就好比是随着她的精神状态一起恶化,丹尼左眼的视力也渐渐变差。她并不是很想带丹尼去看眼科,医生绝对不会说什么好话。诊断出来的结果,一定又会演变成都在责备自己── 不过考虑到会影响在学校的成绩,她内心虽然万分纠结,最后仍带丹尼到附近的眼科。 眼科医生说丹尼左眼视力会变差,是因为他没有右眼,过度使用左眼所致。是不至于失明,但在看完诊以后,眼科医生表示「要多加留意」。 「好的。」 她无力地回应眼科医生的话,已经虚弱至极的内心也深深受到了伤害。不,不对──已经连自己受伤了也感觉不到了。 一直以来,她总是在疯狂挂念着降临在丹尼身上的所有考验。可是──到底还得再多留意什么才好…… 她已经彻底迷失了。 episode. danny 我年幼时的记忆,几乎都是跟母亲一起度过的回忆。 她就像圣母玛丽亚,是个慈悲为怀,而且温柔的母亲。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只要有她在,我的世界就已经完美无缺了。 母亲大概也是一样。母亲的视线总是只看着我。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是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爱着我的母亲那双蓝色眼睛,变得不是看着我的存在本身。母亲看着我的脸时,总是在看我的右眼。看我空洞的右眼。 (妈妈她……是在看着哪里?) 我有时候会瞒着妈妈,触摸自己空洞的眼窝。 会躲起来摸,是因为母亲一发现我很在意自己的右眼,就会不开心。 我一开始还以为母亲喜欢我空洞的右眼。可是我马上就察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我知道父亲跟母亲每晚都为我的右眼吵得很凶。 「我也……很难过啊!如果那孩子有右眼,那该有多好──……会有多幸福……!」 我很惊讶那么沉稳的母亲,竟然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声吼叫。 而在她跟父亲持续不断的争执之中,母亲从没说出会让我感觉到她爱着我右眼的话。母亲反倒因为我的右眼,觉得非常痛苦。年幼的我在黑暗中听着隐约传来的对话,并独自在床上摆弄自己空洞的眼窝。 要是我有右眼,母亲一定会很幸福──母亲大概也能更爱我──一想到这里,就有股无可救药的绝望扎进心里。 到了深夜,他们吵完以后,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一定会来我房间,抱着年幼的我入睡。母亲的身体很暖,只要感受着她的温暖,我就能忘记自己没有右眼。 抱着我的母亲,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答案了。年幼的我有时候会梦到自己有右眼──用跟母亲一样的蓝色眼睛,尽情看着母亲的梦。 ▲▼ 我跟父亲没什么交流。他可能本来工作就很忙,也不常在家。 就算对偶尔回家的父亲说「欢迎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他以远远称不上开心的眼神看了我的右眼一眼,就像是觉得恶心一般撇过视线。不过我并不难过。 我只要有母亲就够了。只要母亲愿意看着我,就够了。 但母亲恐怕对于父亲不爱我一事,比我还要伤心许多。那种时候,母亲跟父亲的争执就会变得很激烈──最后只有母亲啜泣的声音撼动着我的耳膜。 ▲▼ 我六岁时,母亲让我跟其他小孩一样,去小学上课。 「──就算没有右眼,也不会怎么样的,对吧?」 母亲说着并温柔摸摸我的头,露出微笑。可是那听起来不只像是在对我说话,也像是母亲在对自己这么说。 学校的功课太过简单,很无聊。大概是因为年幼时母亲就教我阅读、书写和数学,我在从课程中学习之前,就已经有所有基本的知识了。考试时写完考卷还会剩下太多时间,这种时候,我都会回想母亲念给我听的书里印象特别深刻的书,来度过时间。 「丹尼尔,你好聪明。」 刚入学没多久,我跟母亲说我被老师夸奖了,母亲就露出我见过她最开心的模样。我很高兴,就努力想成为可以得到更多夸赞的人。每到下课时间,我就会到图书馆看很多书,不怠于累积自己的知识。 不过,和平的学校生活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年幼的同学们开始对这盖住右眼,不自然的眼罩产生过度的兴趣。他们渐渐察觉不对劲,就天真无邪,却也残酷地试图揭开眼罩底下的真实样貌。 ──嗳,你为什么戴眼罩? ──把眼罩拿掉看看吧。 ──哇! ──你为什么没有右眼? ──脸上有个洞! ──好恐怖…… ──嗳,你闭眼睛看看。 ──闭上了也好奇怪。 那一天,被同学拿掉眼罩的我一边用手掌掩藏空洞的右眼,一边走在回家路上。有人把我的手挪开的话,一定会被嘲笑是怪物吧。但路人大概以为我在哭,只对我说声「小弟弟,你还好吗?」。 「我回来了。」 我放下遮着眼睛的右手,打开玄关门。 「丹尼,你回来啦。」 母亲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她看到我这样,露出前所未见的苍白面容跑向我。 「怎么了……丹尼……是谁对你……」 她的声音颤抖,伤心得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到惊慌失措的母亲,我虽然觉得她是个圣人,却也觉得她很悲哀。 但我那时候或许也跟母亲一样,有些陷入了惊慌。又或者是非常痛恨自己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右眼。 「嗳,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右眼?」 我看着母亲,第一次这样询问关于自己右眼的事。 瞬间,母亲就用力抱紧我,力气大到我的身体都快折断了。随后,她凝视着我只有一个漆黑孔洞的右眼并轻轻抚摸,而她那双蔚蓝的美丽眼睛就这么无止尽地流下眼泪,直到母亲疲惫得失去意识。 ▲▼ 之后,不管同学再怎么捉弄我,我都会死守自己的眼罩,不被他们拿下来。有时候也会演变成麻烦的争执,可是我再也不想看到母亲那么伤心的模样了。 不过,或许已经为时已晚了。 可能是因为我问了眼睛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变得总是一直在讲跟眼睛有关的话题。 也曾经才刚说完如果我有右眼就不会这么痛苦,又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反复道歉,有时候也会忽然提及眼科医学。总之当时的母亲就像着了魔,老是在说眼睛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在不知不觉间,对人类的眼球抱有极大的兴趣。 我对自己的眼睛也很感兴趣──可是我更在意其他人的眼睛,在意得不得了。 我对其他人的眼睛怀抱的感情,想必掺杂着羡慕和向往──以及类似憎恨的情感。 这复杂的心情使我趁父亲不在时溜进书库找出医学书,拼命阅读跟眼睛有关的项目。即使天色变成跟我的右眼一样漆黑,我依旧忘我地沉浸在书中。 我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左眼的视力明显渐渐变差。我才刚开始研究眼睛的知识不久,但我自己也知道视力会变差,是因为我没有右眼,又在生活中过度使用左眼。 母亲虽然困惑,也还是带我到眼科就诊,而负责帮我看诊的眼科医生也是这么说。原本医生是建议还小时就安装义眼,可是母亲坚持不让我装上义眼。你的眼睛这样就很美了──母亲以前这样说过。但我想那大概有一半是在逞强。 随着我的视力变弱,母亲也消瘦下来,精神病得相当严重,仿佛随时都会溺水。明明每天一直在提我眼睛的事情,一直在意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却变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我不知为何,觉得那双眼──万分美丽。我感觉母亲那伴随着空虚,不会映照出任何事物的眼,是这世上最美丽的。 ──因为,她的眼睛不会映照出任何事物。 母亲的蓝色眼瞳,就好比深夜也不见月光的宁静湖面,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 连我这──丑陋的右眼,也映照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我希望能想要永远看着母亲那样的双眼。 ▲▼ 不过,我的愿望没能实现。 「我回来了。」 那一天,从学校返家的我跟平常一样打开玄关门。但是,母亲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出来迎接我。 ──母亲自杀了。 她在跟我一起生活,每天一起睡觉的昏暗房间中,静静上吊身亡。 我看到的时候大概是才刚上吊不久,刚断气的母亲遗体还很美。 唯独闭不上的那双眼令人痛心不已。 可是我连去世母亲的眼睛,都觉得美丽至极。 而在无比绝望的悲伤之中,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母亲已经不会再因为看到我的右眼,而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一这么想,我更觉得那昏暗深沉的蓝色眼瞳很神圣。不再映照出世上污秽之物的那双眼睛──比世上的所有事物都要更加美丽。 (啊……妈妈……) 这下,我能由衷说出这句话了。 「妈妈……我爱你。」 ▲▼ 母亲死后──在父亲的决定下,我终于装上了义眼。 虽然说是义眼,也不会变成看得见东西,果然也不会像真的眼睛一样转动。只是,我散发出的氛围跟以前没装义眼的时候有极大的转变,应该说「周遭人看我的眼光变了」。 我有自觉自己有遗传到双亲的俊美外貌,五官本来就算是端正。由于我一直以来都只专注于念书,成绩当然很出色,也立刻学会依据对象改变自身的态度。 我戴上眼镜,好让义眼不会太明显,而外表变得跟一般人差不多后,我在学校的生活也改善到好像先前的经历都是假象,渐渐地,故意借我的右眼来捉弄我的人也变少了。 可是,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依旧处在冰点。说不定他光是愿意不惜花钱养育我,好让我不会在社会上丢人现眼,我就已经算很幸运了。 而自从母亲去世,我对别人的眼睛更有兴趣,甚至产生执着。 那一天,充满眼泪的视野里所见的那双母亲之蓝眼,实在太过神圣,美得不像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我想再看一次那样的眼睛。我因为想看那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的美丽眼睛,像着魔了一样疯狂。 ▲▼ 之后岁月流逝,我即将高中毕业,来到必须考虑未来出路,决定就读哪个学校的时期。 「爸爸,我在考虑要不要当眼科医生。」 深深着迷眼球的我希望能想办法从事跟眼睛有关的工作,曾跟身为医生的父亲商量过一次。 「说什么蠢话。缺一只眼睛的你连外科医生都当不了。再说,哪可能有病患想给没眼睛的眼科医生看诊。」 可是父亲如此出言贬低我。 我很失望。因为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装了义眼,我的外表正常了一些。装着的义眼已经自然到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无法立刻看出是义眼。但外科医生这种工作,实在不是装着义眼的人能胜任的工作。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时候的我可能太为眼睛着迷,着迷到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放弃成为眼科医生的我,在高中毕业后去了父亲以前就读的知名大学。 但成为眼科医生的未来──自己梦想中的未来破灭,入学后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感到空虚,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或许自从母亲过世就一直是这样了。 「嗳,丹尼尔……」 此时,一个同学在心理学课程结束后,来找我说话。 我「以前」有些中意她。 因为「以前的她」心情沉闷到谷底,让我深受她灰暗的眼神着迷。我还曾因为受她的眼睛吸引,而去安慰她过一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变得很有精神,眼中恢复了光采。那时起我就无法再对她感兴趣,与她保持距离。 「那个……我去做心理治疗了。」 听她这么说,我就懂了。她以很难听清楚的细小音量继续说: 「然后……替我做心理治疗的医生……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好医生……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了……所以……如果丹尼尔你……心情也不好……没办法……排解忧郁的话……我可以介绍那位医生给你……因为那位医生是非常值得信赖的……非常优秀的医生。」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反复强调那名心理医生非常好。 「那么,我真的没办法解决的时候,就去找那位『非常优秀的医生』看看吧。」 表面上我是这样回应,实际上我根本不打算去做心理治疗。可是以前眼神那么昏暗的她,竟会觉得那位医生是「值得信赖的优秀医生」。唯有这件事莫名地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当一个心理医生。她那时候说的话,确实是我选择这条路的契机。 而且考虑到我出身名门的立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只有一只眼睛,无法成为符合大家期待的医生的我,依旧勉强以狄更斯家一员的身份走上了多少好一点的一条路──父亲就像是怀着这种想法,没有反对我当心理医生。 我开始从事心理医生工作的同时,也离开了家里。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回家过。几年后我有听闻父亲再婚,不过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只不过──我会当上心理医生,不是考虑到家族名声。 其实是因为大学同学的那句话,一直留在我心中。当心理医生的话,拥有病态眼神的病患就会无条件出现在眼前。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由衷寻求的那种永远处于病态的眼睛,没那么容易遇见。怀着期待却失望落空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而就在某一天,一个有双蓝眼睛的病患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更绿一点──却是我寻求的那种病入膏肓的眼。 「你的眼睛真美。」 我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一开始她非常提防我,也很害怕其他人──应该说害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而且从病历看来,她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极为消瘦、满头白发,仿佛老妪。 她身上只有偏绿的蓝色眼瞳,跟活着的人类一样──不对,是保有她原本的美丽。 她外表上的剧变大概让双亲陷入了严重混乱,听说她是被半强迫地带来接受心理治疗。 那病态的双眼没有特别看着哪里。她低声说:「我一直觉得死亡好像就近在身边。只要站在大楼屋顶上,就会下意识想要跳下楼……因为我……犯了不会得到原谅的罪……」 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虚弱。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我看着那双眼,开口询问。 接着,她就以缓慢至极,有时又快得听不清楚的语调,情绪不稳地开始述说── ▲▼ 一年前,与她一同度过二十年岁月,也是她深爱的丈夫提出离婚。 原因出自于色欲薰心的自己犯下罪过,背叛了丈夫。不过丈夫说要离婚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犯错。当时她打算再婚。还反倒深信这样一来,就能跟自己真正心爱的对象结婚。 「我跟我老公离婚了,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但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脸色就瞬间大变。数年来应该一直爱着自己的人,开口嘲笑她: 「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随随便便就背叛家人的女人结婚吗?」 后来的数个小时内,她的人格遭到对方否定,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告终。为不伦恋陷入疯狂的,只有她一个人。对方对她只是玩玩的心态,只把她当作好骗的女人──不对,甚至连那样都不如。她失去爱着自己的人及自己所爱的人,失去一切的她忽然被推入了孤独的世界当中。 她本来是个美人,过去的人生中一直有人陪伴在身边。但她已经不年轻,开始衰老了。 而她犯下的罪,马上就传开来了。一个人犯下如此差劲的过错,不可能再有其他男性愿意陪她共度人生。 她每晚都会疯狂后悔自己背叛了深爱的男人。罪恶感压垮了她,令她感觉心脏快要因而停止跳动。 由衷深爱自己的,就只有丈夫。总是全心全意支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不过现在才察觉已经太迟了。光是想起丈夫的温柔、话语及二十年来的婚姻生活,就会涌上止不住的反胃感,无法咽下任何食物。 ──想得到丈夫的爱。想再次得到丈夫的爱。想得到他的爱。 她每天都在床上苦恼到不断扭动身躯,不断希望能再次得到丈夫的爱,想到快疯了。同时,却也会想起前夫最后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脸庞,烙印在眼皮底下。 「我们离婚吧。」 当时只淡淡说出这句话的前夫,完全没有把她当作人类看待。她觉得那双虚无的眼神,在责备她的一切过错。 ▲▼ 她说着至今的来龙去脉时,那病态的双眼也不断流出泪水。 「我犯下了罪过,不会得到原谅……」 她声音颤抖地低声说道。我非常喜欢看起来好像随时会死去的她。 我对她说:「麻烦尽量每天来心理咨商室。」 她点点头答应。 她恐怕毫不怀疑我为什么要她这么做。她的状况几乎糟到了这种地步。 心理治疗每天都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用心过了头。 「你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正身处不曾体会过的绝望深渊。你感觉全世界都在责备你的罪过。对吧?」 「是的……」 我重复一样的问题,而每当我问一次,她就会反复回想起自己得不到任何人的爱,病得愈来愈深。 被所有人蔑视、憎恨,一辈子都得不到饶恕,还会被想必总有一天会找到其他伴侣的前夫淡忘,而且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付出那种无偿的爱──她深刻体会到了这些事情。 不过,聊得愈是详细,她的眼神变化就愈是剧烈。我身为心理医生,不可能没察觉。 时间大概是在她开始做心理治疗三个月后。她的心灵依然病得不轻,但她大概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把来心理咨商室视为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了。 我陷入了难以承受的两难之中。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稍微引起我注意的患者,我就会很仔细地进行心理治疗。结果,每次都让患者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再病态── 仔细想想,读高中时,那个眼神很有魅力的女同学也是一遇到值得信赖的心理医生,就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然后──我眼前的这名女性,恐怕就快对我怀抱起恋爱情感了。 现在我是表面上唯一理解她感受的人,想必她是认为我是个愿意饶恕她犯下的罪行,而且愿意接纳她这份感情的人吧。她会对此深信不疑,是因为我在负责的患者中明显特别照顾她。这是事实,而她自己也确信是这么一回事。 但我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 我想要的是永远处于病态的眼──仅此而已。 「你看起来已经稳定了不少呢,暂时不用来做心理治疗也没问题哟。毕竟要是因为来这里,害你的症状恶化就不好了。」 我没有看着她的眼,只是以温和却严厉的语调对她这么说。 ▲▼ 过了一阵子后的某一天,她是当天最后一个患者,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心理咨商室。 不晓得她是不是猛抓过自己的皮肤,皮肤变得麋烂,好比被火烧伤后一样满是伤口,连身上像是睡衣的白色衣服都沾上了血。 这一天的她──跟我为她眼神着迷的那一天一样,眼神昏暗又深沉。 大概是被禁止前来心理咨商室,让她又重新开始感到绝望了吧。除了心理治疗以外,她没有任何排解寂寞的手段,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医生……我吃多少药都没用……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在责备我……」 她一边胡乱抓着消瘦的手背,用力抓到出血,一边小声说道。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只是无神地静静凝视着地板。看着她那样的眼睛,我心情爽快得听她的话听到心不在焉。 她的视线突然开始在空中徘徊。看起来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十分清楚地预料到她打算说什么。 「……不过,我想要见医生,就离开家里了。」 而她说出口的话,正如我所料。 (……──唉,为什么你就不能永远维持这沉静的眼睛呢?) 我寒毛直竖。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我无意说溜嘴的这句话,或许让她绝望了吧。抬起头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像无底深沼一样黯淡。我看到那样的眼睛而觉得放心的同时,也感觉到更胜以往的内心纠结。 (这双眼一定也会马上变样……) 那么──就直接让她的眼变成「死去的眼睛」吧。变成像母亲一样,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的眼神── 「你……犯下了罪,而且是重罪。你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未来还能得到幸福吗?正是因为不那么想,你现在才会在这里。不是吗?」 她面色苍白地微微点头。 「不过,你这样的想法并没错。因为当你的眼神找回原本的光采,你就绝对无法得到你现在想要的东西。我问你,现在实现你哪个愿望,你会觉得最幸福?」 「…………我想要……得到医生的爱。」 「嗯。可是很教人难过的是,这份幸福不会到来。你得到幸福的话,那双眼就会充满幸福的光辉,变得能看清现实,而你的愿望不会实现。那样一来,你就永远得不到我的爱。」 「……为……什么……」 「我啊,已经知道你的眼神找回光芒后会怎么样了。到时候你一定无法爱着我……然后落入更深沉的痛苦之中。所以──就趁你的眼还处在最灰暗、最病态,而且美丽的时候……来实现我跟你的愿望吧。」 她大概不晓得我的话代表了什么。岂止如此,应该还觉得我说的是正确、美丽而且美好的一件事。孤独的她应该会认为若能得到我的爱,若有那样的世界,无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好的。」 完全没有搞懂我话中意义的她抓着皮肤,轻声回应。 那一瞬间,我顺着己身冲动掐住她的脖子。 她也没有大叫出声,完全不抵抗,说不定已经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着,我──从她脸上挖出了那偏绿的蓝色眼瞳。 取走她身上唯一美丽的眼睛后,那副脸庞就只剩下丑陋可言,但看起来也犹如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是我陷入了混乱。 染上鲜血的手跟白袍。即使看着躺在心理咨询室的那具没有眼睛的凄惨女尸,我还是不太能清楚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我茫然了好一段时间。或许是对自己第一次做出的行为怀抱着罪恶感。 不过罪恶感渐渐转化为成就感。因为从她眼中挖出而得到的眼球,实在太过美丽了。 光是──盯着再也不会恢复光辉的眼球,我就有自己的精神状态渐渐安稳下来的错觉。 神奇的是同一时间,我心中也产生了某种类似放弃的情感。那一刻,我──或许变得只能借着从病患身上夺走眼睛,并占为己有才能维持自我。 ▲▼ 从那一天起,我就珍藏着所有从病患身上挖出来的眼睛。 我把这些眼睛摆在自家的其中一个房间。我每晚都会一手拿着咖啡,坐在房间椅子上看着泡在福马林里面的眼球。这一开始是相当享受的一件事。 可是,唯独存在着一个缺点。 不管我再怎么好好保养,都无法避免眼球腐坏。 我原本想要的──是看着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但我或许只是假装没察觉到这个愿望就算花一辈子也无法实现,而且大批死亡的眼球也只是替代品。 因为若不这么欺骗自己,我心里就会马上出现──一种仿佛我右眼的空虚,搅乱我的心思,并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就算真有一天能遇见理想中的眼睛,也只会是种安慰。 看着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会想这么做,是因为那是我对母亲抱持的感情。 看到母亲自杀后的眼睛,有一瞬间,我感觉那昏暗的眼睛变成永远属于我的了。所以我那时候才会觉得母亲的眼睛是那么美丽。 那一天,我一直在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房间里,看着死去母亲的眼睛。可以的话,我很想永远看着她的眼。我想就那样跟她两个人一起度过永远。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我的母亲。 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渴求着母亲的眼睛。 我想要永远为那双眼睛付出我的爱,但母亲的眼睛已经不存在了。 如果母亲没有自杀,她会一直陪伴在身旁吗──陪伴在我身旁。 其实,我内心某处也知道──不可能有人的眼睛能超越母亲那双这世上最美丽的眼睛。 我想要的是憎恨我的右眼,恨到精神崩坏的母亲的眼睛。我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地想要母亲的眼睛──? 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episode danny’s mother 那一晚,女子在绝望缠绕下把颈项套上绳子,闭上了眼。 仔细回顾,就会发现她的人生,想必只是为了拥抱丹尼而活。 丹尼出生的那一天,她觉得很幸福。她得知了自己诞生在世上的真正意义。即使丹尼缺了右眼,不是社会上认为的一般小孩,对她来说,丹尼一样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其实本来只要有丹尼在,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在周遭的视线跟恶劣言语的持续荼毒下,随着时间经过,她病得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病得不轻。她的眼中飘荡着虚无,渐渐变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就连丹尼及先前那么在意的丹尼的右眼,都看不进眼里了。 她已经连拥抱丹尼的力气都不剩了。 她很想跟丹尼一同前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不过她没有带丹尼一起走。 虽然她连在日常生活都长久处在意识不清的不健全精神状态之中,却仍然没有对自己可爱孩子下手的想法。 可以的话,她很想跟丹尼两个人一起在没有任何人妨碍他们的世界生活。她一直怀抱着这样的期望。 不过,她已经疲惫到连如此期望都办不到了。而且期望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一定是不被允许的一件事──她如此深深认定自己伤害了亲爱的儿子。 绳子逐渐勒紧瘦弱女子的颈项。绳子仿佛生物,以强大力道勒住颈项,让她的喉咙再也无法呼吸。 这时,丹尼呱呱坠地那一天的回忆,鲜明地浮现在她逐渐扭曲的视野里。 她的双眼下意识地流下泪来。 啊……那一天的事情,大概死了也忘不了吧。那一天是那么美好── 丹尼──……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生下你。 在一切开始的那一天画面环绕下,她在甚至忘记思考的心中,由衷如此心想。 不过,那大概是段短暂的回忆走马灯。 不久后,女子就在这几年与最心爱的儿子一同度过的房间内,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插图p357 ▲▼ ──数小时后,警察接获通报,赶往现场。 包括女子的丈夫在内,赶来的所有人都为刚上吊不久的尸体那犹如非生物的眼球感到毛骨悚然,撇过了视线。 唯独她的儿子丹尼坚持不离开那间房间,独自盯着那已经死亡的双眼。 他简直像着了魔,又或者像是想要解开无解的谜题──一直呆站在原地,也不擦拭不断从双眼流出的泪水,一直看着母亲已经不会再映照出任何事物的双眼。 后记 《杀戮的天使》小说版来到了最后一集。 真的非常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各位读者。 在来到这一页之前,我和瑞依在b7清醒过来后,就和杀戮的天使的角色们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醒来,却在跟丹尼的重逢中想起一切,觉得自己不被饶恕──瑞依在这份想法的驱使下,跟札克立下了「约定」。之后两人一起前进,好几次被艾迪跟凯西的陷阱害得濒临死亡,却也为了实现两人立下的约定,为了彼此而采取行动。最后在崩塌的大楼中受到格雷催促,前往地上。至此的所有场景都仿佛真的在眼前发生一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每集的结尾要写各角色的过去篇章时,我总是会感到心痛,觉得他们惹人怜爱而落泪。 这次当作丹尼过去篇章的主题──「母子」跟我有斩也斩不断的关系。 我七岁时的某一天被母亲抛弃,之后在祖母跟父亲的扶养下长大。母亲从来没有联络我,也没再来见过我。可是,我认为再怎么过分的父母,都会希望孩子受人喜爱。而只要曾体会过他人的爱,那份记忆就不会消失。即使总是渴求他人的爱,对世界感到绝望,我也像丹尼执着于眼睛一样,在写小说中得到救赎。 而在这部故事中,瑞依怀抱着惨烈的过往及不被原谅的罪过,因为与有生以来第一个接纳自己的存在──札克相遇,得到了救赎。札克也因为第一次有别人──不是他人,正是瑞依需要他而得到救赎。 我最喜欢他们两个之间的信赖关系随着往上面的楼层前进,而逐渐加深的模样。 为了更深入探讨这部独一无二,规模宏大的故事,每个场景的角色心境等都有经过真田老师的仔细监修。刚开始写的时候就跟游戏里一样,非常难理解瑞依在想什么。但随着故事发展,也变得有办法进入瑞依的内心。我还记得自己在那一瞬间觉得很安心,也很高兴。 基于《杀戮的天使》是免费游戏的这个特性,我想每位粉丝的心中都有自己想象的《杀戮的天使》。 我总是怀着紧张感写作,避免破坏原作的世界观。希望各位也能将这部小说视作其中一个「某人想象中的《杀戮的天使》」来阅读。 最后,我由衷地尊敬能写出这般出色作品的真田まこと老师。玩游戏的同时,我深刻感受到了天才这个词。 我发现能跟真田老师创造的这些角色们相遇,在撰写过程中,瑞依跟札克共同行动的故事,让我得到了很大幅度的成长。 然后,我有预感这部故事将来不只是动画化,搞不好还会翻拍成好莱坞电影! 还有negiyan老师,真的非常感谢您替本作绘制美丽的插画。每一集卷首漫画的高质量都让我很感动。 身为一名粉丝,身为一名作家,我非常荣幸能参与《杀戮的天使》这部作品。谢谢各位读者,以及协助本书制作的所有人。 木尔チレン 插图p362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