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执事如是说 菜鸟主仆推理事件簿》 第1话 穿新衣的国王与骗子执事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事情的开端是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父亲的个性有点古怪,常常做出令周遭的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因此一开始我以为这次又是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然而,周围的人越无法理解,就是父亲越认真的时候。 ----------- 1 「我是主人!」 花颖高声宣布,唇角无畏地上扬。 卧室的白色天花板回荡着没有听众的声音。血液在挥出的双手里沸腾,双拳渐渐带着热度。赤脚下刚起身的床舖还留有暖意,微微连系着梦境与现实,不过那股暖意也迅速冷却的现实,令花颖从睡梦中清醒。 「好冷。」 春日的早上仍属于冬天的范畴,一大意便会夺走人的体温,虽然比冬日冷到骨子里的寒气亲切许多,但寒冷的程度足以让只穿着一件睡衣的人感冒。 花颖把卷起的棉被拉至腰上,环顾室内。 这是间比昨天醒来的公寓还要狭窄、仅有六坪宽的卧房。 小时候看来像人脸而害怕的木纹,现在却觉得那是种充满历史风情的质地,隔开房门与床舖的精巧木格雕花,是职人娴熟工法的展现。昨晚,他也已充分体会到,房内窗帘的美好触感是积累灰尘的百叶窗万万比不上的。 然而,这幢在曾祖父时代之前建成的明治时期老房子,并没有全屋的地暖系统,温暖花颖房间的设备只有中央空调暖气, 「…………」 花颖一面徒劳地理着丝质睡衣的袖口,一面思考。 可以传唤他吧? 花颖有这个权利。 但是,在传唤之前行动不是「他」的工作吗?传唤这个行为不仅会显得花颖气度狭小,恐怕还会伤及「他」的名誉。 但是,好冷。 花颖下定决心,朝门外呼唤: 「butler。」 那是负责家中一切事物的职务名称。 「butler,我起床了喔。」 也就是,执事。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把转动了起来。 身着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虽然年迈,却无损其精实的体格与优美的姿势。整洁的白发代表着经验,沉稳的面容道出本性,优雅的举止诉说着他的能力,令人深信能够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他。 他是独一无二,从父辈开始就侍奉主人的执事—— 如此期待着的花颖转动上半身,把手伸向床边戴上眼镜,再次将视线转向门口。 身穿西装的男子将银色拖盘放在桌上。 「早安,花颖少爷。茶已经泡好了。」 「你是谁?」 花颖的表情皱成了一团。 男子穿着西装,身高颀长,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赘肉,看起来身手灵敏。 但是,他的头发是奶茶色,面容虽可说端整,却有着年轻的锐角,态度隐隐有些僵硬,感觉得出来那份经过训练、过分端正的端正。 男子为herend优美的黑色茶杯注入红茶,放在小托盘上,送到了花颖身边。 「请用。」 「你没听见我的问题吗?」 花颖看也不看红茶,瞪着来路不明的男子。 男子眼神不为所动地俯视花颖。 红茶的热气上升,又虚无地消失。 花颖最后实在忍不住,手掌拍着枕头下了床。 「凤在哪里?执事!」 「是的。」 毫不在意地光着双脚走向门口的花颖身后,传来了男子的回应。 还无法理解状况的花颖一回过身,便见男子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后,朝花颖恭敬地行礼。 「我叫衣更月,从今天起担任执事一职。请您多多指教。」 「骗人!」 花颖反射性地回答。 无论再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喔。这四十年来乌丸家的执事没有缺席过一日,一定是凤。」 虽然因血液直冲脑门而说了奇怪的国语,但现在这都无所谓。花颖眼前的这名男子才是问题所在。 「……请看。」 自称衣更月的男子把手伸进西装内袋。 花颖马上摆出防备的姿势。 衣更月取出的是张折成三折的纸。花颖打量着衣更月和纸张,小心地接下,摊开了纸张。 纸张上半部印着电脑打字的「任命书」三字,内容是任命名叫衣更月的这名男子担任执事。花颖接着摊开下半部,一道手写署名写着凤的名字。 花颖在父亲的代笔信上看过好几次。 那的确是凤的笔迹。 「为什么?为什么凤要离职,而且还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小伙子接任?」 花颖的手直发抖。是愤怒、动摇抑或悲伤,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任命书被抓皱,增加新的折痕以前,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抽出任命书,小心地将纸张折好放回内袋。 「花颖少爷。」 「干……干嘛?」 花颖并不是个特别胆小的人,不过,由于衣更月个头比花颖还高,一旦被他盯着看,便不由得退却起来。 说话前保留一段时间似乎是衣更月的习惯。与符合时下年轻人的外貌相反,衣更月以严肃的口吻和夸张的用字遣词接着说: 「我等为侍奉主人之身。唯一的主人对好几名佣人的注意不若我等对主人所投注的关注,是极为自然之事,然而,您知道乌丸家如今雇用了几名佣人吗?」 「为什么我必须回答这种问题?」 「如果您是一家之主的话。」 被人这么一说,就很难拒绝回答了。 花颖不情不愿地弯着冰冷的手指,数起出入家中的固定雇佣。 「有执事凤吧。每天来往家里的,有园丁桐山和女管家兼厨师的雪仓。」 「她现在因为闪到腰正在休养中。」 「是吗?雪仓还不到那把年纪吧?她还好吗?」 「听说她上个月满五十一岁了。根据医生的诊断,需要花几天的时间复原。」 花颖待在日本的时期,是念寄宿中学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年前。不过,恐怕不是五年的岁月改变了雪仓,而是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花颖而言,觉得雪仓从自己出生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吧。 「现在由雪仓的表妹片濑优香代理临时厨师一职,家中的整理工作则由雪仓的儿子峻负责。两人都已得到真一郎老爷与凤先生的认可。」 「这样啊。」 如果是父亲和凤的判断就不会错。花颖吐了一口气,想起弯到一半的三只手指头,重新弯下第四只手指头数道: 「再来是……还有谁呢?褓姆的话,我已经是不需要人照顾的年龄了,家教是由凤兼任,守卫从以前就是委托保全公司……啊,还有司机驹地吧。」 花颖在脑海中描绘着家里与庭园的每一角,从各个工作岗位联想负责人。大扫除期间来的清扫业者和负责整修房子的木工与佣人的性质又不同吧。 当花颖再也想不出来的时候,衣更月细长的眼角看起来透着微微的失落。 「因为是在花颖少爷前往英国后才受到雇用,不知道也无可奈何。」 「嗯?」 「直到昨日以前,我担任家中的男仆(footman)。凤先生升为总管(house steward)后,我就被任命为执事(butler)了。」 衣更月以彻头彻尾冷静的声音,正当化花颖的疏漏。 「唔……也就是说,凤升官了吗?」 「诚如您所言。」 衣更月点点头。 「我了解了。那么,所谓的总管,具体来说——哈啾!」 打了个喷嚏,一股寒意窜上花颖的背脊,他冷得脚尖都要失去知觉了。 「花颖少爷,请。」 衣更月在花颖跟前摆好铺毛拖鞋,又从ottoman——置于床脚的脚凳里取出长袍,披在他发冷的肩上。 花颖有一瞬间想要拨开,但是地板非常冰冷,而睡袍和拖鞋是如此温暖。 (这是为了凤的面子。) 花颖给自己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侧头看着衣更月。 「我姑且先认同你吧。你是家中的新执事。」 「谢谢。」 「如果是执事,在主人打喷嚏前,不是应该先准备好长袍和拖鞋吗?」 花颖将心中尚未消散的反抗感化作小小的讽刺投向对方。衣更月不带感情地回答: 「很抱歉,因为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才刚被认同为执事。」 重新注入温暖的红茶,衣更月将茶杯连同杯盘放到哑口无言的花颖手中。 2 在年幼的花颖眼中,凤就像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 十八年前花颖出生时,凤已经以乌丸家执事的身分待在家里了。 念幼稚园时,对花颖而言,凤尚未跟其他佣人或是父亲公司出入家中的人有太大区别,觉得他就是个帮助双亲,对佣人们下达指令的亲切叔叔。 对凤的看法有所改变,大概是在母亲过世之后吧。那时,花颖六岁。 尽管父亲在家时常常陪花颖玩,但他当然有更长的时间因工作不在家中。父亲不在时,花颖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但在六岁的夏天后,最常陪在花颖身边的,就是凤。 凤在指挥佣人、贴身照顾父亲以及管理家中不动产的同时,也帮助花颖的课业,听他诉说烦恼,有时候还会陪他玩卡片游戏。花颖若是睡不着,凤会在他枕边念书直到他入睡。 当花颖闹脾气想跟父亲一起玩时,凤会陪着他听完父亲的训话,之后再偷偷递给父亲调整过的行程表与游乐园的门票。 父亲联系他说要退下前线去隐居,是上个月的事。 花颖认为在继承家业的同时,凤也会成为自己的执事,一办完各式手续,马上雀跃地回到日本。 然而—— 「凤——不在吗?执事。」 花颖敲了敲糙皮树的门板,叹了一口气。 这是靠近厨房的工作间房门。早餐后的自由时间,凤几乎都会在这里。因为虽说是自由时间,但执事一天里有做不完的工作。 工作间里,连着执事可以自由使用的客房和寝室,但别说是回应了,这里连一丝人的气息也没有。 一低头,眼镜便从鼻梁滑了下来。螺丝松了。花颖把眼镜往上推,走离房门几步。 背后传来开门声。 「花颖少爷,您叫我吗?」 衣更月关上门,站在走廊上。花颖吓了一跳,瞠大了眼睛。 「房里没有任何气息耶。你是人类吗?」 「很不巧,直到今天为止全部的人生里,我都是身为一名人类而生活的。」 这个人没办法开玩笑。 花颖疲惫地背向工作间的房门与衣更月。 「算了。你跟雪仓说我不吃中餐。」 「恕难从命。」 因为遭到拒绝,花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误。 「对了,是片濑吧。真麻烦啊。」 这种程度的错误,只要听过去再传话给片濑就好了不是吗?父亲在生日卡片上把合作对象女儿的名字写错时,凤什么也没说就帮父亲改成正确的字了。 花颖不开心地翘起嘴巴,但衣更月却说了奇怪的话: 「不知道是否有错,以防万一我确认过,正要向您报告。」 「有错?听就知道了吧?你是想让主人难堪吗?」 「不是的,为了不让事态发展至此,我已重新数过。」 完全听不懂。衣更月和花颖是在讲同一国话吗?当花颖歪头表示困惑时,衣更月端整的脸庞微微地暗了下来。 「您找我不是为了那件事吗?」 「看来我们话说不通啊。」 「确实如此。」 「你说有错是指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 「误会什么?」 花颖连续追问后,衣更月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家里似乎遭小偷了。」 「咦!」 花颖跳了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沉了下去,脸色发白。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 「我有义务必须先通知您。此外,若是轻易报警,我担心是否会伤及家誉。」 「伤及家誉?来路不明的小偷做的坏事,应当不会变成我们家的污点。」 「若是来路不明,或许如此吧。」 衣更月没有表情的眼神,如同镜子般反射了花颖的怀疑。 若是来路不明。 花颖了解了衣更月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皱起眉头。 「小偷是家里面的人吗?」 「或是出入家中的人。」 衣更月冷静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花颖突然间感到不安,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由于阳光几乎照不到佣人专用的走廊,像是楼梯或柜子后等,这里有许多可以藏身的暗处。 「什么时候?小偷偷了什么?」 「应该是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部分银制餐具和一组茶杯不见了。」 「昨天……」 闪过脑海的对照,令花颖后退了半步。 「……就在你任职执事之后呢。」 「是的。恐怕就是在我侍奉『花颖少爷』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 花颖与衣更月的话表面上几乎相同,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衣更月长时间以男仆的身分待在乌丸家中。另一方面,花颖昨天才刚从英国回来。乌丸家里的大变动不是衣更月,而是花颖。 「需要联系真一郎老爷吗?」 「不。」 花颖将鞋底重重踩在地板上,正面盯着高挑的衣更月。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害乌丸家的名声。我会找出小偷。」 如果小偷以为花颖比父亲更容易有机可乘,他会让对方后悔莫及。 仿佛受到花颖决心的震动,古老的窗户在春天的强风中震得喀哒喀哒作响。 3 「这里就是保管银制餐具的地方。」 花颖在衣更月的带领下,走进位于一楼北边的小房间。 虽然是十二岁以前一直生活的家,但他第一次进来这间房间。 一楼的南边有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等家人生活的空间,以墙壁相隔的北边则有厨房、食品储藏室、布品补给室等工作需要的房间。 北侧与南侧是可以相通的,但是有需要时必须先爬到三楼,从佣人专用的楼梯下去,打开刻意隐藏、外观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后门才行。花颖被教导在这幢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居住者使用的走廊与佣人的走廊是分开的,不可互相干扰。 就算花颖为了找凤而前往执事工作间,也不曾想过进入其他的工作室,就是基于父亲这则教诲。 「原来长这个样子啊。」 花颖仔细地打量餐具室。 这是间只有一坪左右的狭小房间。三面墙壁设有橱柜,右边是各式各样的餐具,正面是无数的玻璃杯,左边则收着桐木盒。 「这边请。」 衣更月站在正面的橱柜前。橱柜上半部是玻璃窗,可以看见柜中的玻璃杯,下半部则是木制抽屉。衣更月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把位子让给花颖。 抽屉中收着银制餐具。 木框里铺著白布,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大小与形状的刀叉与汤匙。然而,与抽屉的大小相比,餐具的数量太少了。可以发现左边有六排之多的餐具消失了。 「杯组是连盒子一起被拿走。伊万里与古濑户的餐具平安无事。」 「这间房间有钥匙吗?」 「有的。每天早上准备早餐以前,我会将所有工作需要用到的房间都打开,于就寝前上锁。」 「也就是说,白天谁都可以进来。」 无法锁定小偷。若是外面的人夜里偷偷进来就更难办了。 「昨晚上锁时没有确认吗?」 「昨晚只有我一个人用餐,因此没有使用银制餐具。因为白天擦餐具的时候都在,所以晚上我以为餐具跟白天一样,没有开抽屉就锁门了。」 「我听凤说,他每天晚上都用数银餐具来代替数羊呢。」 「……非常抱歉。」 衣更月的眉眼变得僵硬。 已经过去的事也无可奈何。花颖将手中的桐木盒放回架上。 「我要看大门的监视录像。」 花颖气势汹汹地离开食器室,却在踏出一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记录监视影像的地方在哪里。 提前先跑却等着时间追上实在令人很难为情。衣更月推回抽屉、关好门到上锁的这段时间感觉似乎特别漫长。 「让您久等了。」 「好慢。快走。」 「是。」 衣更月走在前头领路让花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再度迈开步伐。 衣更月带着花颖来到的,是一楼的书房。 「有什么问题吗?」 「不……因为这间房间一直是父亲的领域,所以有点犹豫。」 花颖踌躇不前,在门旁停下了脚步。 父亲寄来的信上只写着要让位给他,隔天,父亲的律师来到研究室送来了继承的说明与庞大的书面数据。 花颖慌张地打电话询问父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结果,父亲用天生轻快的嗓音这么说着:「我要隐居去环游世界,之后就交给你了。」 花颖十分困惑。那天,就连一向最喜欢的番茄肉酱焗烤都咽不下去。 他才十八岁,在日本的法律里也有诸多限制。虽然学业上托凤的帮助,已经连研究所的博士课程都修完了,但花颖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在校园里,只在研究室角落与书为伍,从来没想过会突然继承乌丸家。 然而,会想要努力尝试看看,是因为有凤在。 因为凤将成为自己的执事,所以他才能接受父亲无理的要求。 然而,好不容易回家一看,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凤也没有来接他。以备份钥匙进入家中,因疲惫几乎是昏睡过去后,隔天早晨一名陌生的男人自称是执事,最后还跟他说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有时会怀疑这是不是一场自己没注意到的恶梦呢。 被带进空无一人的书房,花颖才终于涌现自己接手父亲位置的真实感。 「花颖少爷。」 「……从二十七小时前开始用快转播放。」 花颖握紧拳头,大步走向书桌。 衣更月打开了不同于电脑,另外一台只连着几条电线的屏幕电源。那台屏幕似乎可以接收电脑输出的影像,却无法干涉电脑内的数据。即使是执事也没有那样的权限。 衣更月操作着类似电视遥控器的物品,叫出了黑白的影像。 「这是现在正门前的样子。这里可以看到跟传回保全公司相同的画面。录像数据也一样。」 衣更月又进一步按了几个遥控器按钮。门柱的轮廓像是打了马赛克般,出现杂讯,门每开一次人影就像纸剧场一样飞快后退。 画面左下角的日期是昨天,倒回至七点半。 「我要用快转播放画面了。」 衣更月再次操作遥控器,刚刚不连贯的画面现在有了顺序,一辆竞速自行车通过了门口。 「刚刚那是雪仓叶绘的儿子,峻。」 「那种自行车在日本没有违反道路交通法吗?」 「我请他事先装好煞车了。」 「那就好。」 佣人没规矩就是主人没规矩。花颖现在就是在寻找那个没规矩。 八点十二分,接下来是一位女性徒步穿过大门。虽然可以从一身轻便的穿着和轻薄的托特包猜出她的身分,但花颖还是指了指画面。 「她是?」 「雪仓叶绘的表妹,片濑优香。她通常八点进厨房,昨天可能是因为不用做早餐,才会这个时间进来。」 「这样啊。除了人员进出其他都跳过。」 花颖把手肘撑在扶手上,身体靠向椅背。 录像内容是非常无聊的影像。说是画面也无不可。 早上除了那两人以外没有其他访客。连推销员和宅急便都没有。晚上十七点和二十点,峻和片濑只是与来的方向相反穿过了大门。在日期改变的深夜一点,出租车停下,花颖下车,早上是送报员和峻、片濑上班,重播结束。 「好,我知道了。」 花颖坐起上半身,右掌拍着桌面。 「我要调查全部的房间。」 「好的。」 衣更月回应,关掉了屏幕电源。 有时候顺从会给人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你不问我理由吗?」 花颖斜眼朝衣更月的方向看去,对方马上回答: 「能否请问您调查家中的理由呢?」 经花颖一说才提出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很刻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花颖将椅子转了四分之一圈,双手在身前摆出了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长度。 「就算茶杯组的盒子再小,应该也有这么宽吧?」 「是的。」 「雪仓峻的自行车没有篮子,包包则是勉强能放进皮夹和智能型手机的后背包。片濑优香的托特包没有厚度。不管是哪一个,身上的装备都很难从家里把盒子带出去。」 「是的。」 「根据监视器录像,并没有他们拿盒子出去的影像。」 「是的。」 太过顺从实在令人很没劲。 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背对透着绿色光线的窗户。 如果是内贼,应该是将偷来的东西藏在家中某处。已锁定寻找范围的失窃物,只要花时间就一定能找出来。这世界上,拥有质量的物质绝对不可能像烟雾一样消失。 然而,小偷实在很狡猾。 到处都没有失窃物的踪影。 花颖甚至调查了食品储藏室、酒窖、配膳室、厨房、布品补给室、清洁用品房、佣人休息室、洗衣房,却连银制餐具的银字都没找到。 接下来加上南侧的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念书房、音乐房、投影室、甚至连茶室的家族合照都翻了一遍,还挖了阳台盆栽里的土。但是,果然还是没有。 「都这样还找不到的话,是不是想成是外来者做的比较好呢?」 「那么,我打电话报警。」 「不……等等。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报警是最后手段。 一旦警方介入,若是内贼的话,就不好蒙混过去了。回国第一天就失去乌丸家的名声不仅无颜面对父亲和祖先,还有可能让凤大失所望。 花颖交叉着手臂,坐在阳台的栏杆上。 眼前是一片照顾得井然有序的庭园。 虽然种有松树与梅树却非纯和风,是为了配合屋子的设计。乌丸家里以洋房居多,日常用品也大多是进口家具,但屋顶与玻璃拉门、栏间等处又留有和式氛围。 花颖虽然不知道家中确切的占地面积,但从玄关走到大门需要五分钟。 「对了,能够藏赃物的地方不限于家里。」 「需要为您准备铲子吗?」 衣更月一句话就以严苛的现实阻止了花颖的灵光一现。 「唔,就算拜托桐山,想翻遍每个角落调查还是要花上几天吧……」 就算是通晓树木数量和土质的园丁,要找出失窃的东西应该也很困难。 浅绿以及花朵的颜色。 花颖感到一阵晕眩,正当他以手挂着栏杆往地上坐的时候。 「小偷!」 楼梯下响起割裂金属般的尖叫声。 衣更月回过身。 花颖从阳台奔进室内,追在衣更月身后。 4 爬上三楼,跑下佣人用阶梯。 衣更月看了几间房间,终于在厨房停下了他修长的双脚。晚一步跑进厨房的花颖,在里头看到一位年约四十、身材圆滚滚的女性右手拿着平底锅,左手抓着沙拉油罐,拱着肩发抖。 「片濑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从监视器画面中看不清楚五官,但这位女性似乎就是雪仓的表妹片濑。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片濑回过神般地张开眼睛,一脸苍白。 「衣更月执事!不好了,怎么办?小偷!有小偷!」 「他往哪里逃了?」 「逃……?不是的,请看,这副惨状!」 随着片濑的手臂挥向后方,盖着盖子的沙拉油滴飞散开来。 她指的,是厨房本身。 拉开的抽屉、墙上遭人全部撤下来的平底锅,橱柜里拿出来的锅子像大小乌龟般叠在地上又倒了下来。购物袋里的东西翻倒在工作台上,马铃薯与南瓜掉了一地。 花颖推了推眼镜,努力保持平静的口气说道: 「抱歉,把厨房弄乱的人是我。」 为了找盒子,还没有时间收拾善后,现在大概每个房间都是这副惨状。 面对自首的花颖,片濑一脸目瞪口呆,接着仿佛渐渐涌上真实感般,双眼取回了焦距,凝视着花颖的脸庞。 「莫非您是花颖小少爷吗?」 「…………」 花颖很怕人们探索的眼神。尤其又是在自己有错的时候。 「这是昨天深夜才回来的花颖少爷。」 听到衣更月的介绍,片濑松开了纠结的双眉。 「果然!好怀念啊。您小时候我过来帮叶绘时,我们有见过几次面喔。您来厨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不……」 「我回来了——阿姨,冰糖和炼乳还有料理酒买回来啰。」 轻快的声音轻易地打消了花颖语无伦次试图回答的努力。声音的主人踏进厨房后,膝盖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小偷!」 又要从这边开始解释了吗? 为情况感到厌倦的花颖,在衣更月的影子里垂下了脑袋。 「万一考虑要报警的时候,我想家里是不是不要弄得太乱比较好。」 「那就早点说啊。」 花颖随心所欲地把家中弄得一团乱。他坐在厨房的木头圆凳上,后悔地抱着脑袋瓜。额头的方向,传来了片濑和峻关心的气息。 「啊……在找东西吗?老爷不同于外表是个粗枝大叶,不对,鲁莽冒失,不对,是个豪迈的人呢。」 峻的回应让人忍不住想要讽刺地回他一句:还真是谢谢你不上不下的体贴。 「只要说一声,我们就会帮忙找了。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花颖擡起头,盯着以手肘撞着峻的片濑,以及用苦笑弥补失言的峻。 一想到如此笑着的两人其中有谁可能是小偷,花颖的心情就乱成一片。虽然他已习惯这种感觉。 「就算隐瞒也没用。衣更月,跟他们解释。」 花颖以手指压着眼眶,把问题丢给了衣更月。 从衣服摩擦声响,得知衣更月端正了姿势。 「餐具室少了几件东西。花颖少爷认为遭窃的物品可能还在家中某处。」 「咦?为什么在家里?」 片濑状况外地瞪大了双眼。 率先理解话中含意的,是峻。 「您是在怀疑我们吗?」 「很遗憾,虽然没有怀疑的线索,但也没有你们清白的根据。」 进一步说,花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产生感情。 听到花颖毫不留情的判断,峻和片濑的脸色微微发青。 「我们绝不希望让叶绘丢了工作,又怎么会自己做出让乌丸家丢脸的行为呢?」 「我……从小就听妈妈说我们家受了乌丸家多大的恩惠。所以绝不会偷家里东西什么的……」 如果他们的忠心是真的就好,但是—— 「我也希望你们是清白的。跟我说说你们昨天一天的行踪。」 花颖以手掌遮住眼眶,大拇指和中指推着眼镜的两侧。 片濑和峻面面相觑,偷偷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视线肯定后,两人低下头,最后从片濑依序开口: 「我早上八点来上班,那时峻已经来了,正在扫楼梯。」 「我应该是七点半左右到的,因为妈妈请我看一下腌东西的罐子。」 跟监视器的时间大抵一致。 「因为不用做早餐和中餐,我就和峻一起打扫,也晒了棉被。」 「你们一起行动吗?」 「不是的。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但基本上是分工合作。峻擦玻璃窗,我用吸尘器。六点左右准备衣更月执事的晚餐,八点回家。」 「原来如此。」 花颖明白了一件事,深深地点头。 在厨房找盒子的时候,烘碗机里有一人份的餐具和红酒杯。 昨晚用餐的只有衣更月一人。 主人不在,晚餐配红酒,真是优雅。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 「你怎么看?」 花颖微微的残忍将怀疑同事的工作丢给衣更月。佣人的雇用、统合也是执事的工作。若他能稍微有点伤脑筋的样子就好。 衣更月将澄澈的视线转向两人的方向,继续询问: 「昨天在家里或是宅邸附近有发现不寻常的地方吗?」 「不……没有印象。」 峻左右摇晃脑袋。 「我也是。因为从真一郎老爷出发到昨天为止,家里只买了最低限度的食材,听到要迎接花颖少爷后,我为了确认冰箱存货和下订单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片濑边说边看向桌子。桌上有峻搬回来的购物袋。袋中食材的份量有足够的说服力为她的话作证。 看来已经无法再打听到更多情报了。 花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 「麻烦大家了,都回去工作吧。」 两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向花颖敬过礼后,真的马上回归工作。 「阿姨,垃圾车来之前,先把厨房的厨余装进袋子里,我再和其他的一起拿去丢。」 「这样啊,得救了呢。晚餐备好料后,我再帮忙你打扫。」 「这才是救了我一命。」 峻一边忍着苦笑,一边以右手拔掉笔盖,在白板的购物清单上打勾。 花颖下意识地看着如鸲鸟般忙进忙出的峻和片濑,突然间眼睛锁定了焦点。 他的视线落在白板上,然后,脑袋停在某一点。 「花颖少爷?」 像是察觉到异样,衣更月瞧了花颖一眼。 集中的意识已经抓住那个事实,不会让它溜掉。 花颖抓着衣更月的西装领口,硬逼着高挑的他走出厨房。 「花颖少爷。」 「过来。我知道小偷是谁了。」 衣更月瞪大眼睛。 花颖用拳头抵住衣更月的胸口,像是要推开他般地松开了抓着西装的手。 5 靠近执事寝室,位于佣人走廊的东边有道厨房后门。 宅邸的主人与家人使用正面玄关,佣人则毫无例外地从后门进出。 出了屋外,转入北边,屋子后有个以木格做的箱子,大小甚至能容纳两个成人,不过这不是用来装人,而是清洁队员来之前暂放垃圾的箱子。 乌丸家所在区域垃圾车来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在那之前的一个小时,可以将垃圾放到指定的垃圾场。 阳光倾斜,气温下降。正当这个时候,格子箱前立着一道人影。 人影打开了格子箱的盖子,上半身几乎要钻进去似地过了一会儿,正在想那是在做什么时,只见人影的双手从箱子里取出了垃圾袋。 「到此为止!」 「!」 看到从灌木丛后现身的花颖,人影全身害怕了起来。 「你果然就是小偷啊——雪仓峻。」 花颖喊出人影的名字。 峻茫然地愣在原地,无神的眼瞳映着花颖的身影,双脚僵直,然而只有双手时紧时松地透露着徬徨。 「垃圾袋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的,我没有打算那样做,连想都没想过。」 突兀的辩解说到一半已经支离破碎得不成形了。 「解释之后再说。可以打开垃圾袋吗?」 「花颖少爷,拜托。母亲她……」 「打开垃圾袋。」 花颖一瞇起眼睛盯着峻,峻不停打颤的双手马上变得僵硬,仿佛崩溃般和垃圾袋一起跪到地上。 峻解开垃圾袋的结。 依序取出分成几个小包的袋子后,在袋子之间,唯一一个看不见内容物的纸袋,透着棱角的形状。 打开封得皱巴巴的纸袋,峻双手取出了一个烙着美丽花纹,十五公分的方形木盒。 「想要混在垃圾里拿出去,考虑得真周到啊。」 听到花颖随意地吐出不重要的佩服,峻的身子缩了起来。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拉近了距离,峻放弃似地交出木盒。 「…………」 衣更月的表情瞬间暗了下来。 「怎么了?」 「花颖少爷,请看。」 衣更月将木盒呈给花颖。花颖一边想着衣更月直接打开来给他看就好了,一边接过木盒。打开盒扣,发现了那份不协调感的来源。 「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木盒里空空如也。 「对不起!」 峻以几乎要跪坐的姿势深深低下头。 花颖瞪着他令人不耐的发旋。 已经卖掉了吗?不,附着盒子应该更值钱。 峻微弱的声音,闷闷地夹在地面与他的身体之间。 「我帮阿姨去整理餐具的时候,看到那个木盒上的字是母亲说过很喜欢的杯子名字。我很想看一看,却手滑打破了。」 「你说……打破了?」 「是的。」 峻擡起发青的脸庞。 「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一组竟然要十万圆,害怕得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破掉的杯子不一起处理呢?」 「因为不可燃垃圾是明天。」 峻的回答,令花颖哑然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晚一步湮灭证据,被人发现的风险就会提高。光从这件事,便可以窥见峻一板一眼的一面。不过,若这是经过计算,判断过失罪比窃盗罪刑责还轻的话,这个人就十分狡猾了。 「错的是我。所以请不要拿掉母亲的工作。对母亲来说,在这里工作就是她的生存价值。求求您。拜托。」 峻的双眼泛起泪光。 「杯子在哪里?」 「我装进塑料袋,放在糙米的米袋里。那个!我有用毛巾包起来,塑料袋也套了三层,所以碎片应该没有混到米里面。」 「看样子,打破的事情是真的。但是,别忘了你还必须解释另外一项嫌疑。」 「咦……」 「银餐具在哪里?」 「我不知道。」 峻过于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花颖觉得受到侮辱,他抓住峻的肩膀把他拉起来。 「银餐具从抽屉的左边少了一大块。把自己的手想成挖土机,右手很难从左往右挖。也就是说,这是左撇子做的事。而你,刚才是用左手在白板上写字吧?」 「我真的不知道。首先,我就算偷了什么银餐具,也不知道要怎么换成现金。」 峻的双眼因花颖的震慑而混乱、畏缩。若是有一丝心虚,应该会避开花颖的目光。但是,峻虽然害怕却直直看着花颖的眼睛。 花颖在极近的距离下盯着峻的眼睛好一会儿,深刻感受到事情不会再有进展,转身背向他,将空木盒塞给衣更月。 「回家等候通知。之后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真的……很抱歉。」 峻一副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踩着不稳的步伐回去了。 6 如峻的供词所述,杯子在食品储藏室的米袋中找到了。 花颖把找到的杯子、塑料袋、毛巾以及沾到的米一起放在茶室的桌上。 杯子的把手掉落,杯体裂成两半,更细的碎片则用毛巾包了起来。 衣更月在碎杯子旁,并排着有着可爱樱桃图案的茶杯。花颖虽然对红茶没有研究,但这种温和的深沉茶香应该是dimb红茶。 为稍微有些迟的下午茶所准备的熏鲑鱼三明治,令花颖想起了空空的肚子。不管是早上还是中午,都没有机会好好吃饭。 尽管如此,结果却是这样。 「所以银餐具是别人拿走的吗?」 「您之前的推理是以茶杯盒为前提呢。」 不用衣更月说,花颖也知道推理的基础已经崩毁。花颖硬是将还有些烫的红茶一饮而尽。 「雪仓峻犯的,是器物过失毁损和藏匿证据罪吗?如果要起诉的话,也就是损害赔偿吧。」 「请恕我逾越,有器量的雇主当佣人弄坏物品时,绝对不会采取从薪水扣钱的这种行为。」 衣更月的建言触碰到花颖被挑起的神经。 「我怎么觉得你的说法带有恶意?」 「失礼了。我相信心胸宽大的花颖少爷会做出聪明的判断。」 比起刚才,花颖的神经又被挑得更高了。 衣更月的意见或许是花颖所应遵循的一般做法。但是,提出的时机不对。花颖现在的心情非常严重的不平衡。 连三明治里放了酸豆这件事都可以让花颖莫名地生气,他用力地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中。 花颖阻止衣更月为茶壶盖上保温套。 「你在偏袒小偷吗?」 「不,没有这回事。」 衣更月的回答听在花颖耳里显得格外刻意。 「其实你知道偷银餐具的小偷是谁,然后在包庇他吧?」 急速扩大的猜疑一瞬间吞没了花颖。 「花颖少爷……」 「一般而言,小偷不会把赃物藏在现场,你一边觉得要保全现场什么的,却没有阻止我调查家里,还对小偷的处分插嘴啊。」 有特定目标的思考,会将各种事情链接在一起。起初,花颖也知道自己是在找衣更月的麻烦,但越思考便越觉得自己想的绝不会有错。 甚至,他还发现了一件极为合理的事。 衣更月的冰冷双眸,令花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你没有阻止我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因为这样更容易消除犯罪的痕迹。」 「…………」 衣更月不论话语或是表情都保持沉默,一动也不动。 仿佛红茶的苦涩附在喉咙上般,花颖的舌头尝到一丝苦味。 「我在看庭院的时候,你鼓吹我报警吧?在那之前,你明明说会有损家誉,不愿意报警。那是因为已经完全消除痕迹了吗?」 「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衣更月单方面地结束谈话,准备将盘子连同花颖剩下的三明治一起收走。 花颖抓住他的手腕。 「……请放开。」 衣更月的声音低了半阶。但是花颖没有放手,手指灌尽了全力。 「你如果是清白的,现在就马上把小偷带过来。」 「我无法带不知道是谁的对象过来。」 「你这样还叫执事吗?如果是凤,一分钟就能解决这种小事了。」 「!」 衣更月的表情变得可怕,遭握住的手腕冒起青筋。 这股动摇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花颖不让对方再找借口,乘胜追击道: 「我知道了,你包庇小偷的理由。佣人的雇用与统合是执事的工作。如果自己检查过的人犯了罪,你的能力就会受到怀疑。没想到你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欺骗主人……凤唯一的失误就是提拔你当执事。」 正中红星,百口莫辩了吧? 正当花颖这么想的瞬间。 衣更月手腕一转,轻轻松松地挥开花颖的手。花颖感受到危险,瞬间起身,开始回想小时候凤解说过的护身术。 「凤、凤、凤的,吵死人了。」 花颖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了。 他吓了一跳,毫无防备地呆站在原地。 「凤先生不当执事,最不甘心的人是本大爷!」 「『本大爷』?」 花颖更加吃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松开领带,以空着的右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本大爷因为迷上凤先生的手艺,是千拜托万拜托缠着老爷才得到雇用。为了得到凤先生的认同,不停地努力,好不容易才习惯男仆的工作,结果,继承?」 衣更月眼神锐利地瞪着花颖。那不是顺从的家仆会有的眼神,绝对不是。 他将嘴巴歪成啧舌的形状,嫌弃地把花颖剩下的三明治塞进餐台车的下层。 「本大爷不是为了照顾死小鬼才拚死拚活地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死小鬼……?」 花颖不知所措,脑袋就像淋了一盆冷水,瞬间冷了下来。与消退的热气相反,血液则以惊人的气势奔流在脑袋的各个角落。 虽然表面上服侍着花颖,但衣更月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己吗?世上没有比这还要侮辱人的事了。 思路以倍速回复运转,涌上来的情绪和话语驱使着花颖行动。花颖离开拿来当盾牌的椅背后面,大步逼近衣更月。 「我才是!一直期待继承父亲之后,凤当我执事的日子。你这家伙,别说是期待了,我根本连存在都不知道,却突然出现。装成一副服侍人的样子,却瞧不起我吗?」 「对于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你要我怎么想?连瞧不起都浪费力气。我会好好完成薪水份内的工作。」 「骗子!你这种家伙没有资格自称是执事!」 花颖竭尽全力地喊道。 刹那间的静默让室温下降了一度。 衣更月的表情消失了。之前扩散在脸上的不满凝聚到了双眸之中,接近杀气的愤怒挖开了深邃的黑洞。 花颖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脖子立起鸡皮疙瘩,全身上下亮起危险信号。 发现衣更月的右腕微微一动后,花颖反射性地将双手举到身前防卫。 空气流动。寒意从膝盖下方往上攀升。 不过,衣更月没有对花颖动手,他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名男性的身影。 身着炭灰色西装,配合领口宽度的领带打得笔挺。整齐的白发既不张扬也不好胜,沉稳的姿态仿佛已存在那里多年般,给看见他的人说不出的安心感。 「凤!」 见到花颖融化的表情,凤以悠缓的步伐走近他身边,报以柔和的笑容。 「花颖少爷,好久不见。您长大了呢。」 「对吧?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啰。」 倒是凤,微笑时眼角的纹路似乎更深了。 「您别来无恙吧?」 「我很好。对了,凤!不好了,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拚命地倾诉,凤听完最后一句话,厚厚的眼皮只微微擡了一下。 「那个小偷偷走的物品,是银制餐具对吧?」 「不愧是凤!都已经知道了。」 只要是乌丸家的事,凤没有不知道的。花颖小时候对凤怀抱的信任感鲜明地复苏了。当然,他没有一刻放下对凤的信任。 「花颖少爷,这边请。衣更月。」 「是!」 呆住的衣更月,瞬间立定双脚,挺直腰杆。 「你也过来。」 凤打开门,让花颖先行通过后,马上随侍在他的斜后方,以温暖的手掌指示走廊的尽头。 凤进入佣人走廊时,向花颖行了个注目礼,似乎对于不得不带主人前往后勤区的状况感到丢脸,表示歉意。他将门扇交给衣更月,继续朝走廊深处前进,在某间房前停下了皮鞋的脚步。 是食器室。 「花颖少爷,请确认。」 「咦?」 花颖虽然想问要确认什么,但是凤不给提问余地般,以理所当然的表情微笑着。花颖进入房内,略带犹疑后,别无选择地打开了银制餐具的抽屉。 「怎么会?」 花颖怀疑自己的眼睛。 银制餐具一个也没少。从全部餐具彼此分毫不差的质地触感,可以知道并不是有人买新餐具补上。 「凤,你施了什么魔法?」 花颖一转身,凤便绽放微笑请花颖到房外。他再次循着来路,带大家回到茶室。 自从凤回来之后,家里简直变成另一栋不同的房子。 不但房间温暖,刚烤好的饼干飘散着香气,引诱着人的食欲。 花颖在凤的催促下坐好后,这次是衣更月接到凤无言的指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新准备的茶壶里,放了nuwara eliya的茶叶。 「花颖少爷,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小偷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是只有齐备某些条件才会出现的存在。」 「什么啊,这种像是恋爱中的唬弄说辞。银餐具实际上真的不见了喔……虽然已经回来就是了。」 茶壶里注入了热水,纯白的蒸汽蒸腾。温度很高,是滚水。 花颖无法释怀心中的疑惑,要求凤解释。 「你已经掌握昨天在这个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小偷在哪里?」 「是的,请让我从事情的开端说起。昨天实在是集合了种种的不巧。首先第一个不巧是真一郎老爷从上周就搬到别的居所这件事。第二个不巧是厨师雪仓叶绘因为腰痛正在休养。最后,是事情发现得太早了。」 「?」 衣更月注意沙漏的脸擡了起来,皱起右边的眉毛。 「我不是在责怪你。身为佣人,你的行为是正确的。给花颖少爷一杯温茶。」 「……是。」 接受凤的安抚后,衣更月将托盘上的茶杯送到花颖面前。凤悄悄地确认茶杯与沙漏,继续说道: 「在得知真一郎老爷要离开这个家后,雪仓为了不要浪费食材,重新修改了菜单,更在采买补货上有所节制。虽然配合花颖少爷归国,她已经安排好补齐食材的顺序,却在运行前闪到腰,无法做出万全的准备。」 「这么一说,刚才厨房里有堆积如山的食材呢。雪仓峻还去补货……他说买了冰糖、炼乳和料理酒吗?」 在连基本调味料都用完的状态下,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雪仓叶绘应该很着急吧。 「没错。花颖少爷从小观察力就很优秀。」 「怎……怎么这么突然……」 因为好久没有听到凤的称赞,花颖因开心与难为情而红了脸。由于凤看起来很开心地微笑着,他也无法强硬地回绝。 「诚如您所说,昨晚,厨房的料理酒用完了。不过,这个家中存有足够份量的酒。」 「酒窖。」 衣更月不自觉发出低语的瞬间,沙漏落下了最后一粒沙。衣更月回神拿起茶壶为花颖的杯子斟满红茶。 美丽的茶色映着天花板的灯光,不规则地摇曳着。 「料理酒没了,有酒窖。凤,这就是海市蜃楼的真相吗?」 「是的,正确来说,是这些制造了海市蜃楼。」 面对花颖的问题,凤永远都会仔细地回答。 「那个人为了寻找料理酒的替代品,进入了酒窖。从年轻的红酒到极熟成的红酒,酒窖里有各式各样的酒款。对于对酒类有兴趣的人而言,那应该是一处非常有魅力的空间吧。」 「料理酒的替代品,所以那个人是——」 凤颔首说道: 「片濑优香。」 花颖终于找到正确解答,不知不觉间站起的身体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昨晚,片濑在帮衣更月准备晚餐时,『试尝』了代替料理酒的红酒味道。看样子,是稍微喝多了,她将餐点拿给衣更月后,又止不住地品尝,最后因酒精而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 「烘碗机里的红酒杯,是片濑用的吗?」 「没错。不难想像因为酒精而失去记忆的她,隔天早上发现放入包包里的银制餐具时,冲击有多大。」 如果她右手拿着红酒杯,左手抓银制餐具的话,也可以说明为什么餐具是从抽屉的左排消失。 花颖以为是衣更月在晚餐时喝红酒,没有询问本人就擅自认定,把他当坏人怀疑。 因为罪恶感,花颖无法看向衣更月的方向,避开他的正面。 随从们极力赞扬穿新衣的国王,人们则是瞧不起地嘲笑国王。这是国王愚昧的缘故。选择光着身体的,是国王自己。 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 凤也是这样看花颖的吗?所以才不想当花颖的执事吗? 视线前方的壁炉上,装饰着家人的照片。文静的父亲与俐落的母亲。年幼的花颖在凤的身边笑着。 「花颖少爷。」 听到凤的呼喊,花颖有如碰到静电般地缩起身子。 「什么事……?」 看着战战兢兢回应的花颖,凤一如往常地以平稳的表情与声音回答: 「佣人私吞物品自古以来就是备受重视的问题。每一个雇主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但处理方式却是天差地别。」 花颖擡头看着凤真诚的眼神,视线的角落映着衣更月的身影。 花颖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 温暖的红茶流过喉咙,温暖了心脏周围,抒解了扎在心上的微小刺痛。 花颖应该可以办到吧。 成为一个凤愿意打从心底服侍的人。 将杯子放回托盘,杯子轻轻响起了铃铛般的清澈音色。 「我们无法替海市蜃楼铐上手铐。送给雪仓叶绘一组茶杯,片濑优香一瓶红酒。在母亲康复以前,让雪仓峻好好做代班的工作。」 「是,谨遵您的意思。」 凤行了个礼,眼角刻着微笑的皱纹,花颖因而安心地偷偷松了一口气。 衣更月为空杯再次注入红茶。 「可是,凤为什么知道片濑喝了红酒?你问她了吗?」 「不。片濑还不知道此事已经曝光了。就算默许,主人还是应该向对方显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因此,我认为送片濑红酒是最好的回应。」 凤的夸奖不管几次都令人开心。不过,先把高兴放在一旁。 「不是问过本人,那你完全是凭猜测吗?不,我不是在怀疑你。」 「谢谢您的信任。其实,有某人喝了红酒的事实,很简单就能够确认出来。」 凤以清脆的声音揭开谜底。 「执事这个词的语源来自古法文的bouteillier,意思是酒的负责人。所谓的执事,每天都要记录家中的酒品存量。」 「每天?」 花颖的惊呼与衣更月脱口而出的声音重叠。 凤从餐台车的下层拿出老旧的笔记本。 花颖打开笔记本。 本子里以横轴记录乌丸家全部酒藏的增减。最新的一页似乎是在凤这个月离开家的前几天一度停止,对照写着今天日期列的纵轴,有几瓶红酒微微地减少了。 「在醉茫茫的状态下很难骑自行车吧?因此,不是雪仓峻。而我敢保证,衣更月不是会逾越执事本分的人。」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因凤的话语而停止了呼吸。 他咬紧牙关,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眼神四处游移,在最后的最后,视线落在花颖身上。 「花颖少爷,请允许我发言。」 「嗯?你说吧。」 得到花颖的许可后,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转向凤的方向。 「这间房间……不,整理整个家里的,也是凤先生吗?」 「整理?啊!」 花颖事到如今才发觉。 在找茶杯木盒时翻遍的家人照片,现在整齐排列着。不管是椅子、桌子、桌巾,还是沙发、橱柜,全部跟原本相同。 他还以为是因为凤回来,家里看起来就像不同的房子。花颖感受到的不对劲,就是所有物品都回复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凤把弄乱的家里整理得焕然一新。 「让主人舒适地生活是执事的任务喔,衣更月。」 凤的声音里,隐含了指导者的严格。 「是。」 衣更月的耳朵和眼眶红了起来,以交织着愧疚、羞耻与自我警惕的表情低下头。 花颖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颖感同身受地看着衣更月,刚好与对方回头的视线重叠。错过瞬间撇开视线的机会,面对直直凝视自己双眼的花颖,衣更月深深地低下头。 「花颖少爷,我刚才太过失言了。都是因为我不好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说过头了。对不起。」 就像吵完架的小孩子一样无事可做。看着花颖和衣更月相互避开眼神的样子,凤以无邪的笑容清晰地说道: 「两位真是能够共同成长的理想主仆关系呢。」 花颖偷瞄了衣更月一眼,对方也偷偷看着花颖。 看样子,暂时无法得到凤了。 在双方无声重叠的叹息中,只有凤一人开心地笑着。 ※ ※ ※ 以电话联系上父亲,是花颖当上乌丸家主人第一天深夜的事了。 『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花颖。』 这么说着的真一郎声音才很有精神。托此之福,花颖也能毫不留情地抱怨: 「爸爸,你现在在哪里?我累惨了!擅自作主突然决定引退什么的,请你考虑一下我回到家却面对一堆陌生人的心情好吗?一开始让凤留下来的话,事情就不会闹那么大了。」 听完花颖的抱怨,真一郎的呼吸通过电话微笑。 『花颖,凤是我的执事。』 「……!」 花颖受不了地把手机摔在枕头上。 第2话 黑羊与白羊和彩色鬼 1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擅长玩的游戏。 就算凤说要陪他玩,花颖也不想玩。因为一定会输。 比赛就是要有输有赢,实力相当的追逐战才有趣。 从这点来看,花颖的工作与有趣的距离十分遥远。 「花颖少爷,差不多该准备了。」 听到衣更月出声呼唤,花颖关掉上下显示折线图的电脑画面。 「唔嗯……睡着了。」 「听说,昨天家具品牌设计师宣布独立了呢。」 「因为这样,相关市场乱成一团。说什么他签的是永久专属合约,盲从网络谣言的家伙,损失可大了。」 花颖的主要工作是股票。话虽如此,也指的是花颖与乌丸家收支相关的行为,严格说来称为工作或许有语病。 在资产本体庞大的情形下,股票的增减当不了零用钱也无伤大雅。 此外,即使是采累进税率的日本,也主要是对纳税人的所得——也就是只针对劳动所支付的报酬课税。相对而言,对股票所课的税比例较低。 对花颖来说,股票交易是用来研究开发一些看似有趣的领域,并赞助从事他关心的社会活动的团体。那些人通过花颖些许的赞助进行研究,永续发展未来的才能,甚至是提早测试新产品。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只要有身为总管的凤帮忙管理财产,我就算做了什么蠢事,乌丸家财产的小数点连零点一也不会减少吧。」 「花颖少爷,领带。」 花颖套上西装裤,手臂穿过衬衫的袖子,边扣扣子边转过身后,皱起了眉头。 今天的西装是意大利名牌打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设计款。虽然剪裁简单得稍嫌无趣,但是沿着身躯的线条十分优美,就算上半身与腰转向相反的方向也不妨碍行动。 颜色既不会太过明亮也不会过于深沉,是宛如雨水淋湿的玄武岩般优雅的灰色。 但是,当镜中的花颖和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以及衣更月手中的领带摆在一起时,便听到完美协调瓦解的声音。 「绿色不对。」 在听到花颖断定的几秒后,衣更月才一副终于理解的样子看了看手边。 「这是跟西装相同的设计师所设计的最新款领带,您不喜欢吗?」 「不要以为设计师是同一个人就什么都配喔。要我搭直升机去把蒙娜丽莎画回来给你看吗?」 「我可以为您安排外表相似的模特儿。」 「……这是比喻。」 衣更月常常会做出不知变通,像机器人一样的反应。 他至少知道李奥纳多?达文西的绘画和跨时代技术吧?到底是不懂得开玩笑还是虽然知道是玩笑却决定不要有反应呢?衣更月是个难以判断的男人。 自从花颖见到衣更月的第一天,两人幼稚地互相怪罪之后,衣更月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在那之后,也再没看见凤的身影,似乎是伴随父亲去旅行了。 「要准备哪种颜色的领带呢?」 衣更月将绿色领带卷成筒状。当看到那条领带的前端与衣更月身上的领带并排时,花颖想通了。 看样子不管是那条不搭的绿色领带,还是衣更月自己西装与领带的搭配,他在时尚方面不太擅长。 (原来如此。) 由于花颖平常在家事上赢不了衣更月,因此现在莫名地有点开心。 从日常用品的摆放位置、家里门的特性、与佣人和出入家中业者的亲密度到亲近庭院麻雀的方法,花颖都不如衣更月。 这世上有几个主人不知道自家浴缸调节温度的控制皮肤在哪里?围着一条毛巾在浴室走来走去时,又因为浴缸开始加热而惊慌,用紧急通话钮调用执事的呢?光是回想就让花颖想把衣更月推到落叶堆里面埋起来。 花颖的食指划过摆在桌上的抽屉。抽屉以隔板分成格子状,领带从红色渐渐改变色彩转向紫色,按照顺序收纳。 花颖的指尖停下了两次,拿出接近春日天空的水色领带以及有着樱花色花纹的领带,最后留下水色领带摆在脖子前。 「怎么样!」 「非常适合。」 「真没劲啊。」 衣更月简明地回答,将不用的抽屉叠在一起撤掉。 「花颖少爷,快没有整理头发的时间了。」 「对喔!」 花颖看了看手表,匆忙地坐到镜台前的椅子上。 由于这不是女性或演员化妆专用的镜台,因此抽屉不多,是比起功能更注重设计的日用家具。然而,现在桌上却准备了吹风机、电棒、扁梳、圆梳、美发剪刀、造型品到香水、蒸汽乳霜,举凡所有造型会用到的道具。 花颖通过镜子看着站在身后的衣更月。 「衣更月,你会弄头发吧?」 「请交给我。一直以来,我每天都用心钻研凤先生的头发。」 「凤?」 花颖的心头略过一丝不安。即将迎接还历之年的凤与甚至还没成年的花颖之间,情况应该略微不同吧? 「衣更月,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喔?我的发质属于比较难复原的那种。」 「我会妥善处理的。」 眼神不要发亮,太恐怖了。 这是花颖遭遇足以匹敌浴缸事件惶恐不安的一刻。 叩叩……叩…… 「不好意思,花颖少爷。」 屋外响起了宛如烟雾消失前的飘渺声音。是最近听惯的一道声音。 「雪仓吗?没关系,进来。」 配合花颖的话语,衣更月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雪仓叶绘。 黑色连身裙上围着条白色围裙,身上没有一件工作上不需要的饰品。尽管时节已至春天,但黑色丝袜让人看不到一丝肤色,黑皮鞋、白手套、白口罩包覆着肌肤。 蓬松的黑色长发带点卷度,于脖子后方绑成一束,浏海则以黑色发夹固定。 虽然花颖听人说过露出额头会看起来更有精神,但是在雪仓身上似乎造成了反效果。脸色苍白,眉毛稀疏。雪仓垂下带着阴影的眼神,不太有血色的嘴唇开阖道: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身为佣人却做出呼唤主人此等鲁莽的行为,真的十分抱歉。」 深吸一口气后吐出的话语,比雪仓外表给人的印象还要井井有条。 「怎么了?妳是来帮忙整理仪容的吗?」 「关于这部分,我带助手过来了。」 「谁?」 花颖倾首表示疑问,门口的死角便冲进一道人影。 「您好吗?小的来了!」 「雪仓峻。」 叶绘的儿子。 黑色长袖针织衫外套着一件短袖衬衫,棉质长裤的腰部垂了一只皮制腰包。橘色的帆布鞋似乎经过一番仔细清洗,边缘及脚尖的颜色已经变浅了。 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与宛如幽灵画的叶绘是母子。雪仓峻身上的轻快气氛令室内灯光仿佛也都亮了起来。 「今天是家长工作参观日吗?」 虽然花颖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开玩笑的,但不只衣更月毫无反应,连雪仓母子听到这句话后都脸色发白,以几乎要顶到膝盖的程度低下头。 「先前给您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我们母子俩承蒙老爷天大的恩情,感激之情实在溢于言表。今天辜负那份心意,以这种形式再次一同前来,真的非常抱歉。」 仔细一看,峻的膝盖颤抖得喀哒喀哒直响,叶绘将手放在他的背上。 因为峻弄坏了家中的用品,还试图隐匿不报。虽然完全没有做错事的自觉会令人困扰,但已经反省过的人一直停留在过去就更伤脑筋了。 花颖旋转椅子,把身体朝向雪仓母子,单手支颔说道: 「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吃雪仓以外的人做的kouign amann。」 「老爷……!」 叶绘擡起脸,目眶湿润。峻一边扶着看起来快要因贫血而昏倒的叶绘,一边噙着泪光,笑成一团。 「母亲非常喜爱老爷致赠的茶杯,将它放在雪仓家的神坛上每天早上参拜。」 「嗯……拿来泡茶也没关系喔。」 花颖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 峻与叶绘开心了一阵后,突然绷起严肃的表情,宛如下定必死的决心般握紧拳头出声道: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以颤抖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建议。 「喔喔!峻,干得好!」 镜子里有一位优雅的年轻绅士。是谁呢?正是花颖。 灰色的西装搭配水色领带,手腕的袖扣是银色的,方块中间伴着一颗和领带极为相衬的同色星星。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黑色,脚尖部分不过分细长是花颖的偏好。 总是不太上心的头发,如今顺到耳后,只露出右边的额头,垂落左侧的浏海与后面的头发,则以造型用具与电棒描绘出和缓的弯度。 看到花颖开心得前后左右从镜子观看自己身影的模样,峻卷起电棒的电线,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谢谢您。若是能稍微报答一点您的恩情就太好了。」 「我非常满意。」 也好想让凤看一看。拍张照片吧。 当花颖准备拿起智能型手机时,注意到了衣更月的视线。 花颖现在的执事,是衣更月。 令人想要献出真心的主人。 成为让衣更月有这种想法的主人,是花颖目前的一个指针。若是达不到,凤侍奉自己的那一天将永远不会来临。 看不出表情的衣更月与正在思考的花颖形成了互瞪的局面,令雪仓母子有些狼狈。花颖从抽屉拿起衣更月喜欢的绿色领带,朝衣更月的方向伸出手。 卷成筒状的领带前端落了下来。因为做出不习惯的事而感到害羞,花颖无法直视衣更月。 「衣更月,打这条领带吧。如果是我的执事,就做出相符的装扮。」 快点拿。 当花颖忍着手臂不要发抖时,手中领带的重量变轻了。 「谢谢您。」 「嗯。」 收下了。花颖松了一口气,把智能型手机交给峻,请他拍照。 「没有哪里怪怪的吧?」 「是的,很帅气!」 雪仓母子异口同声地回答,按下了快门。 花颖快速地将照片传给凤,把手机收进了内袋。 「好,出发。」 房门大大打开,花颖步出走廊,身后随侍着衣更月。 「我的社交界初次登场。」 花颖盯着洒下春日阳光的走廊,丹田蓄满了力气。 2 海浪声。好几波海浪自水平线相连,打上沙滩弹了起来。新的海浪吞没了后退的浪潮,翻成浪花。 虽然可以踩着长长的阶梯登上紧邻沙滩的悬崖,但多数的访客都是从崖下绕着沙滩,使用倾斜而上的车道。 当然,不是徒步,而是开车。 司机驹地说,夏天时这里的路肩因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车子,堵住了车线,因此车道前年拓宽了两倍。 为了路边停车而拓宽没有便利商店、没有自动贩卖机又远离人烟的道路,一般来说是很没有常识的行为吧。更何况,道路的尽头只有一栋建筑物。 然而,这是被允许的。 因为不论沙滩也好悬崖也罢,还有通往悬崖的道路,全都位于私有地的范围内。 「看到了。」 驾驶座上的驹地指着前方。 花颖将正在看的数据放在座位上,眺望着出现在悬崖上的白色建筑—— 芽雏川家的别墅。 那是一栋与花颖所住的乌丸家形成对比的近代建筑。据说,芽雏川家买下了某个前卫艺术家所描绘的「理想中的住处」,请建筑师重新画出设计图后,在真实世界重现了房子。 屋子的外观像个从旁插进白色长板的玻璃盒,白板应该是各层楼的天花板与地板。虽然从悬崖望出去的视野应该很好,但由于白板的长度以及两侧位置上下不对称的缘故,令房子看起来宛如切片途中停下来的样子。 「这栋建筑还真像人体切割魔术。」 「……我比较喜欢乌丸家的房子。」 衣更月十分难得地发表个人意见。但是花颖也有同感。 车子驶进建筑物前的圆环,以让人无法分辨何时踩了煞车的流畅感,停在屋子正前方。 衣更月率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车子后方的车门。花颖穿过衣更月压着车顶上缘的手,踏上未知的土地。 社交场合说来简单,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形式。 从拥有悠久传统的高级宴会到季节活动、慈善派对、生日会,以及虽然不是宴会的形式,但在特定的演奏会或舞台上也会遇到社交圈的人们。 若是从小就与父亲同行参加的话,或许会自然而然地习惯这样的场合,但真一郎不是个喜欢出入公开场合的人,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带给家人负担。 在真一郎主办或是身为主宾的宴会上,花颖会与母亲一起出席,从为数稀少的机会中,习得公开场合的应对与规矩。这就是花颖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 而今天,是乌丸花颖首次以个人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不好意思。」 站在入口的两名男性看到花颖与衣更月后,出声唤道。 花颖出示邀请函后,高个子的男子操作着仪器。另一方面,体格魁梧的男子则从衣更月的西装上方,划过一个类似黑色警棒的物体。应该是金属探测器。 「非常抱歉,乌丸先生也必须接受检查。这是规定。」 「没关系,检查吧。」 为了这种事找碴也没意义。花颖接受金属探测器的身体检查后,终于将还回来的邀请函收进怀里。 信封上的寄件人是芽雏川肇大。 在为数众多的邀请函中,花颖会选择这场宴会,是因为肇大是以船舶用品为中心开展全球事业的芽雏川家次男。 不限于古老家族,宴会本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头衔,最重要的是,没有邀请大人。 是只有企业家小孩的集会。 恰恰适合回归社交界。 「久等了,这边请。」 「辛苦了。」 守门的男性让开路,花颖带着衣更月穿过入口。 会场的空气改变了。 屋里最先与花颖四目相交的,是聚集在阶梯舞池里五人的其中一人。 听他耳语的同行四人和阶梯上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了花颖,会场如同下起雨的池面般起了涟漪,但绝不吵杂,场中流泻的音乐反而听得更加清楚了。 花颖悄悄地转动眼珠子,打探着屋内的情形。 穿过入口,一楼是宽敞的大厅,视线三面皆为玻璃帷幕,仿佛没有墙壁般将外头的大海一览无遗,天花板则挑高至三楼。 靠海侧摆着五张方形茶几,各自围着三张单人沙发。地面向下一阶打造的长凳上没有坐人,由于有三枝谱架与乐器用的麦克风,因此可以推测等会儿会有现场演奏。平常应该是坐在那里观看的大型壁挂式电视,正播放着海豚悠游于蓝色大海的水中影像。 唯一一道不是玻璃的石墙内部,似乎通往厨房。几张大桌子将位于电视稍前方的门口围成一个ㄈ字体,鲜艳的料理为宴会增色不少。 饮料区另有他处。宴会料理旁设有吧台,主人家自豪的收藏填满了柜子。吧台里摇着摇杯的应该是专业酒保,动作熟练迅速,微笑回应数道客人点单,一杯接一杯地提供宛如宝石般的鸡尾酒。 二楼的阳台座位区也分别坐着几群人,看样子正在用数字相机拍照,不上不下的半蹲姿势显得有些滑稽。和猜想的一样,这似乎不是硬邦邦的宴会。 从大约二十五坪的大小与视野宽敞程度来看,这里应该聚集了三、四十人吧。若是有花颖看不到的地方,人数便会在这之上,要是每人又带着佣人来,人数就会是数倍。 「要帮您拿杯饮料吗?」 「不用,我好像已经醉了。」 他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听到花颖的回答,衣更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似地失去了声音。 「开玩笑的。这里有随从的房间吧?你去加入他们吧。」 「……失礼了。」 衣更月朝花颖行礼,询问收拾餐盘的工作人员后,被引进厨房的内侧。 花颖的周围缠绕着窥探的视线。 后方传来的谈笑声在疑问之后转变为惊讶,最后加上沉默。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过来搭话」,这种想法是花颖骄傲的认生个性。 花颖边吐气边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闭上眼,深呼吸。在那里的花颖少爷与平常跟我们在一起的花颖少爷是同一个花颖少爷。』 印象中,凤的话对幼小的花颖来说太过艰涩,因此他又反问了好几次。凤重复了好几次,有时也会换个说法讲给花颖听。 『不管身在何处,花颖少爷就是花颖少爷。不需要摆架子,也不用委屈自己。不管是人、物品或是空间,只要全纳入花颖少爷的阵地就可以了。』 『阵地?』 『这个嘛,如果花颖少爷连我站在旁边的这个周围都留意的话,凤也能安心待在您身边了。』 以身体为中心画圆,再扩大圆圈,将意识延伸到身旁凤站立的位置。 心跳声渐渐变得规律。 花颖慢慢睁开双眼。 『来,您看到了什么呢?』 花颖刻意将女性鲜艳的洋装与没有穿西装的男性排除在视线之外。 身上聚集着人们探询的视线,花颖走向楼梯。 他向聚在舞池的五人点头示意,穿过他们登上二楼。二楼打通的空间四边,设有十组沙发与桌子。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能看见海景的南侧似乎很受欢迎。 花颖走向宾客众多的南侧,靠近一张桌子旁。 桌旁围了三张沙发。右边浅坐着一位身穿一整面镶着亮片短洋装的女性。中间的男子悠哉地靠着椅背,左侧的男子则是将上半身倚在扶手上,一脸惊讶地擡头看向花颖。 花颖轻轻一笑,以比平常略微清澈的嗓音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乌丸花颖。谢谢你今天的邀请。」 「啊……」 左侧的男子从沙发起身。感觉得出来,从二楼到一楼,如风驰般出现了类似的反应。知道花颖的来历后,人们像是要记住花颖的长相般看了他一眼,便回到各自原来的对话里。 「我是芽雏川肇大。欢迎欢迎。乌丸家的新当家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猜对了。花颖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比花颖矮几公分的中等身材,宛若南国珊瑚礁的浅桃色领带有着良好的品味。虽然把卷发拉直了,但独特的轮廓和内双的眼睛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因为是主办人所以应该穿着西装,花颖虽然以此为目标来搜索,但还好对方的外型跟文件数据完成时相比没有显著的变化。先跟主人打招呼就不会错。 「我没什么机会参加这样的宴会,没有失礼就好。」 不摆架子,也不委屈自己。不去讨好别人而改变自己,也不强迫别人改变。 只是与对方共享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保持自己阵地的范围,与对方重合。 「肇大。」 「啊。」 坐在中间沙发的男子出声后,肇大侧身退开半个人的空间。 「这位是赤目刻弥。是准备在法国开分店的法式甜点——」 「你好,花颖。」 赤目伸出的手指十分修长,令花颖一瞬间几乎忘了笑容。 不只手指。男子不管是身高、双脚还是单眼皮都很颀长,一举一动柔和得仿佛挥笔画出来似的。不过,一握住花颖的手,骨感的手便确实有力地予以回握。 「你好,赤目先生。akame的草莓蛋糕在学校也被大家评为梦幻蛋糕。」 「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爽朗地微笑。 他身旁身着亮片洋装的女性站起身。 「这是我的女伴,莉纱。我去视察分店时认识的,是模特儿。」 「请多多指教。」 行礼时从耳朵垂落的奢华耳环前后摆荡,宛如一盏水晶吊灯。莉纱以洋娃娃的大眼睛看着花颖。不愧是模特儿,手没有伸过来。 「你有朋友来吗?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下?」 赤目绕过桌子,把手放在二楼护栏上,看向一楼。 花颖露出苦笑。 「不,其实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只要看大家开心地聊天就够了。」 「今天不是生日会还是有什么目的的宴会,所以就适度放松,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喔。」 肇大以拳头抵胸得意地说道。 「谢谢,那我先失陪了。」 花颖向三人致意后,往二楼石墙侧较少宾客的沙发方向移动。 自那之后,花颖周围的人群源源不绝。大家都觉得难得可以看到乌丸家的新主人,其中应该也有些人是想先套好关系吧。 弦乐三重奏开始了,花颖趁着大家转移注意力,中途离席时,手中的名片已经多到可以凑成一副扑克牌的地步。 「好累……」 没想到和人说话是这么消耗体力的一件事。花颖在单间厕所的马桶盖上抱着膝盖,吐出了长长的叹息。说是消耗,感觉更像是精力被吸走一样。 今日花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他们传达给将来自己要往来的父母亲辈吧。如果是好印象的话便占有优势,若是坏印象的话,则将会成为颠覆彼此关系的漏洞。 「我想回家了。」 与理性的思考相反,花颖的情感坦率地说出了丧气话。 (不过,那个叫赤目的家伙……) 赤目家和乌丸家一样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虽然他不是还在念大学就继承家业,却受命管理点心事业,听说他的事迹连世界知名的企业家们也赞不绝口。 带领数家店面获得成功,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还和在法国认识的模特儿一起回来日本。 (真厉害啊。) 不像花颖的工作,做不做都没差,是连零用钱都赚不了的儿戏。 花颖把头埋在膝盖和身体之间发呆,企图恢复精神。就在维持这个状态还不到五分钟时—— 「——」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尖锐的惨叫。 花颖跳下马桶盖,走出单间厕所环顾四周。 男生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花颖试着再次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花颖洗过手,从洗手间门缝探出脑袋探查外头的样子后,走出了洗手间。 面向洗手间的走廊不是玻璃帷幕,而是隔着一面墙做出屋子的内侧。同样并列在这里的,是隔壁的女生洗手间。其他连紧急逃生口都看不到。 花颖犹豫着。 或许尖叫声是从女生洗手间传来的,也或许是他把屋外玩耍的小孩嬉闹声听成了尖叫声。如果要进去女生洗手间,应该叫其他人过来。 然而,要是事态紧急,分秒必争的话…… 「不好意思!我是男生,要进去了喔!」 花颖下定决心,冲进女生洗手间。 不同于花颖以为女性洗手间一整面墙壁都是粉红色花纹的想像,这里的墙壁是象牙色,门扇和洗手台选用深棕色的木纹,装潢风格沉稳。 没有人影,三道单间厕所的门扇都是打开的。 看样子不是这里。 花颖觉得越来越丢脸,准备返回走廊。 但,就在他转身到一半时,看到一双金色的尖头高跟鞋掉落在最深处的门边。走近几步一看,门的内侧有一双弯曲的脚。 花颖以试探的脚步站在单间厕所前。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莉纱小姐……?」 倒在门内的,是与赤目同行的模特儿莉纱。 「莉纱小姐。」 呼唤也没有反应。看来她失去了意识。莉纱原本绑起来的头发散了开来,脸上流着鲜血,落在脸上的发丝微微晃动,因此可以确定她仍有呼吸。 花颖蹲坐在地板上,伸出手臂打算把莉纱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肇大带头与数名男子冲了进来。连那位负责保全、体格魁梧的男子也来到了门口。如果是他,应该就可以把莉纱带出洗手间吧。 花颖放心地起身。 然而,肇大等人僵着脸,以悲怆的表情来回打量花颖与莉纱。 「花颖……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 「咦?」 当花颖发现自己成了嫌疑犯时,莉纱已被带了出去,自己则遭魁梧男子与高挑男子固定了双臂。 3 无动于衷的表情里,俯瞰花颖的眼神透露着讶异。 「花颖少爷……太令人赞叹了。这是乌丸家有史以来前所未见的『奇闻』。」 被衣更月这么一说,沙发上的花颖动了一下身躯。 「你一路看着乌丸家发迹的吗?还真长寿啊。」 「虽然我是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小辈,但若您想了解乌丸家相关历史,我可以背诵给您听。」 「我对过去没兴趣,重要的是未来。」 回完话的下一秒,花颖的气势便被自我厌恶压得少了一半。 花颖现在正在毁灭他话中的那个未来。 他被安置在二楼的一处沙发上坐着。楼梯下方站着两名保全。其余客人全部都在一楼,擡头看往花颖的方向后又撇开眼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听说莉纱现在正在别的房间接受治疗。宾客中看得到赤目的身影,因此莉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获得活跃的机会而高兴的缘故,四处忙着安抚大家的肇大,表情看起来十分有精神,让人联想到小猪的浅桃色领带再次刺激着花颖的神经。 「你没有用啊。」 听到花颖的话,衣更月思考了一拍后回问: 「很抱歉,您指的是?」 「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只是因为无聊,单纯想转移注意力才提出这个问题的,但衣更月的回答却毫不犹豫。 「那种东西不值得打在身上。」 绝对的拒绝。衣更月面无表情地盯着花颖。 感觉就像脑袋遭人从旁打了一拳般。花颖为自己受到打击这件事又受了一次打击。 衣更月不承认花颖是个称职的主人。这也不是没有道理。花颖以一家之主不该有的轻率,做出了让人怀疑的举动。 花颖被鬼抓到,变成鬼了。 真凶披着善良小羊的皮,巧妙地混在众人之中。 「花颖。」 肇大带着两个警卫来到二楼。 「没叫你乌丸先生应该会被老爸骂吧。还是说,要叫乌丸少爷?」 「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肇大的歪嘴笑容令人作恶,花颖想赶快知道事态的后续。肇大粉红色的领带比表情更令他烦躁。 「莉纱小姐醒来了。我和刻弥一起问了她事情的经过,但她的记忆似乎有点混乱,因为是从门的死角突然遭受攻击,所以好像记不得犯人的长相。」 花颖的救命绳被残忍地切断了。原本抱着一丝希望,等莉纱醒来后,可以作证犯人是谁,但事情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容易。 一楼的人们并着肩,对肇大投出探询或是期待他有所表现的眼神。 肇大坐在花颖左边的沙发上探出身子道: 「这是很严重的伤害事件。但我实在很难把才刚继承乌丸家的主人交给警方。幸好,这里也有几个警官的小孩。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花颖渐渐了解肇大一脸开心地游走在宾客之间的目的。 花颖犯罪对肇大或是他们而言是个大好机会。 「意思是……大家先套好说辞,当作没这回事?」 「当然,莉纱小姐那边必须以私底下和解的形式给予慰问金和封口费就是了。」 用数字就可以解决这件事了吧?这或许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但是,一旦花颖妥协,就欠了在场所有人一笔「好意」闭一只眼的债,今后不知道有谁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做出怎样的威胁。 而花颖则成了个一辈子掩饰罪行的男人。 花颖擡头看向衣更月。 畏罪潜逃,不配当一个拥有执事的主人。 「可以让我查一件事吗?」 「咦?」 肇大意外地擡头看着站起身的花颖。 「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到花颖解开袖扣,理解状况的衣更月将手放在他外套的肩膀位置。从西装外套伸出袖子后,遭汗水浸湿的后背终于可以透透气了。 肇大配合花颖的脚步跟在一旁的身姿,令一楼的空气开始躁动。花颖不以为意地通过天井,走向事件发生的二楼女生洗手间。 身后是衣更月与两名警卫,好几名好奇想参观的宾客则跟在更后方。 花颖推开女生洗手间厚重的大门,把其余的人全留在门口,一个人进入洗手间内。 看样子从莉纱昏倒后,就没有人使用过这里。洗手间与花颖听到尖叫后踏进来时没有两样。 三间单间厕所与三个洗手台。男生洗手间放小便斗的位置是一整面镜子,设有两张椅子做为化妆间使用。花颖虽然因为不习惯这部分而几乎待不下去,但如今只能将难为情抛到脑后。 花颖站在莉纱昏倒的单间厕所前。 「莉纱小姐出血的状况如何?」 他一询问,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到肇大身上。肇大一脸迷惑。 「是鼻血。应该是遭犯人攻击时流的血。脸虽然肿起来,但牙齿全部没事。」 代替肇大回答探出头的人是—— 「赤目先生。」 「呦!叫我刻弥就好,小乌鸦。」 赤目以开玩笑的态度回以花颖一个笑容。 自己的女朋友遭到攻击,在犯人有可能是花颖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或许赤目愿意相信花颖不是犯人。 这么一想,花颖的呼吸变得轻松起来。 「脖子有勒痕吗?」 「没有喔。」 「谢谢。」 花颖向赤目道谢后,移回视线。 「厕所墙壁上,有纵向的血痕。」 应该是受到攻击后撞到里面的墙壁时流鼻血,倒下来时划到的吧。 不是「这个」。花颖在找的,「必须」是其他的东西。 「马桶盖着盖子,也不是这个。地板很干净,不是。」 花颖的目光扫过单间厕所的每一吋地方。 「男仆先生,你的主人在干嘛?」 赤目随意地将手放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衣更月只是轻轻地斜眼看了一下,并未拨开赤目的手。 「我也不清楚。还有,我是执事。」 「啊~有道理。」 赤目接受地笑了笑。 真羡慕。花颖内心嫉妒起衣更月。在别人眼里,衣更月看起来是名优秀的执事,花颖却是只「小乌鸦」。 赤目是大学生,衣更月二十二岁,两人瞧不起十八岁的花颖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花颖对自己这么说着以保持内心平静,进入了隔壁一间厕所。 「衣更月。」 「是。」 「你进来一下。」 「好的。」 衣更月的影子落在站在马桶座消毒液旁的花颖身上。 莉纱遭到犯人袭击时应该也是这种状态。 「背光吗?」 衣更月的头刚好与洗手台的电灯泡重叠,遮住了光源。 「需要重现攻击时的样子吗?手掌还是拳头,您喜欢哪一个呢?」 「都不喜欢!只是做个样子!攻击的样子!」 「我知道了。」 可以不要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恐怖的话吗?花颖虽然知道自己实际上不会受到攻击,但还是有些害怕,闭上左眼,右眼微微睁开等着衣更月的手掌。 啪,衣更月的手掌以近乎零的矢量轻触花颖的脸颊。令人不甘心的是,他的手比花颖的脸颊还大,轻易地覆盖了花颖太阳穴到嘴巴的范围。 「这样被攻击……咦?」 花颖在右转途中,停下扭头的动作。 「怎么了吗?」 「不,如果我涂口红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如果花颖少爷这么希望的话,阻止您便有违执事守则。然而,考虑到花颖少爷的风评、乌丸家的社会观感,硬要说的话,会归为困扰的那一块。」 「你太啰唆了。」 花颖下意识地露牙威胁对方,穿过衣更月的身侧,离开了厕所。 大概是想偷看里头的情形吧。倾着身子进入洗手间几步的肇大、赤目与几个看热闹的人看到花颖后,又一脚往后跳开。 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花颖擡头看着分别附在三个洗手台镜子上的电灯,在右侧的洗手台洗了手。他抹上洗手乳,按照凤教的洗手歌顺序搓揉泡泡,干净地冲洗。 「嗯。」 接下来是中间的洗手台。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赤目与肇大的私语藏着不解。 花颖将手伸向水龙头,双手伸入感应器流出来的水中后,跟刚才一样,以手掌按下给皂机。 「!」 花颖下意识地跳开。洗手乳似乎喷出来了。 「花颖少爷。」 衣更月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拭飞溅到花颖西装裤上的洗手乳。虽然不是水果或酱汁,但洗手乳浸到布里的话,也会对布造成伤害。 「不用水冲洗的话,没办法完全擦掉。」 「这样啊。」 因为衣更月把手撤开,花颖再次缓缓地按下给皂机的按钮。 洗手乳喷洒,由于花颖这次没有避开,洗手乳溅到了他的衬衫。 「花颖少爷?」 「找到了。」 花颖心中的假设得到证实,整个人转向真凶。 门口的几个人绷紧身子。那个站在前头的男人。 「犯人就是你,芽雏川肇大先生。」 花颖的话凝结了空气。 这次不会让你逃掉了。 花颖吞下吸进的空气,下定了决心。 4 肇大笑了开来。 他可怜地看着花颖,宛如大人指责小孩般地微笑着。 「不可以为了漂白自己的过去而把罪推到别人身上喔。」 「…………」 「花颖,我再说一次。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可不像黑白棋那样能轻易颠倒黑白。」 肇大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像站在他那一边。 相反的,花颖这边只有衣更月一人。不对,就算他看重乌丸家的名声,也不承认花颖是主人,所以算零点五吗?假设赤目立场中立也是零点五加起来就是一。 古人说只要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就够了。虽然同样是一,内容却很不可靠就是了。 花颖尽其所能地把力量积蓄在双眸中,回瞪着肇大的笑容。 「肇大先生。你冲进这里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是吗?」 「冲进来的不只你一个人。那边也有几个吧?当时在的人应该也记得他说的话。」 肇大身旁的人交换着视线。 「的确……他说有听到尖叫声,我们才过来看看情况。」 肇大微微蹙眉。 「在自己主办的宴会上听到尖叫声,正常来说都会去检查吧?」 「当时,一楼正在表演弦乐三重奏,就连处在隔壁男生厕所的我听起来都很细微的尖叫声,为什么位于一楼的你可以听得到?」 「那是……」 肇大为之语塞。 在这里承认就好了。现在在场的人不多,可以在最不伤害他自尊心的状况下解决事情。但是,肇大不愿退让。 「正是因为现场演奏的关系,大家都停下谈话专注聆听,因此曲子与曲子之间是完全的安静状态。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尖叫声的。举行演奏会反而是很幸运的事。」 面对符合逻辑的辩解,花颖在失望的谷底垂着头。 (好烦,好烦。)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会玩的游戏。 一旦那个游戏开始,花颖就绝对赢不了,永远要一直当鬼。当鬼的人指定一种颜色,孩子们在碰到那种颜色的期间被鬼碰到也不算,是有条件限制的鬼抓人。 颜色鬼抓人。 「肇大先生,你的领带是什么时候换的?」 「咦?」 听到花颖的问题,肇大有一瞬间失去了笑容。 「虽然很像,但颜色不一样。」 周围的人们皱起眉头偷觑着肇大的领带。 肇大从人群中站到前方,将领带从人们的目光中抽离。 「请你不要找一些奇怪的碴。我今天从家里出门时就是打这条领带。刻弥也有印象吧?」 「没错,我看一直都是粉红色。」 「不是。」 听到花颖直言,肇大有些却步。 赤目避着笑,其他人则一脸困惑。 背后传来衣更月移动步伐的声音。 花颖盯着肇大。 「犯人在这里袭击了莉纱小姐,遭到手掌攻击的莉纱小姐失去意识。犯人打算逃跑时发现手上沾到了口红。」 就算衣更月的手再大,只要是男生,考量男女之间体格的差异,犯人的手应该的确会沾到莉纱的口红。若手掌是朝耳朵的方向挥舞,莉纱那个像水晶吊灯的耳环便会毁损,掉落部分在地上。 「犯人用了中间的洗手台想洗掉口红,却因为给皂机坏掉,领带沾到了洗手乳。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换了领带,装作听到尖叫声的样子吸引大家的注意,成为第一发现者。」 若是主人肇大,就有可能办到。 「就说了我没有换什么领带。」 「你换了。」 存在花颖声音里的,既非自信也非理论。 而是事实。 「你一开始打的领带是珊瑚礁色。现在的领带是高体温的动物肤色。后者的彩度略微高了一点。」 「说什么蠢话……」 和肇大的动摇成反比,花颖的影子感觉冷却了下来。 「我天生的色彩感知就跟别人『不一样』。」 花颖冷静地回答。 若是从阳台眺望庭园的绿意,会因为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树干呈现同样颜色的复杂视觉而眼花。 要分辨银制餐具的色泽,对花颖来说就像分辨黑色与白色一样。 花颖会觉得绿色领带跟西装不搭,其实不是衣更月的错。大概就连贩售的店员也会说那是极为相称的搭配吧。 由于女生的洋装太过花俏,若是不刻意从视线中排除,就会晕眩。 在花颖的视觉里,些微的色相、色度差异,经常有着极大的区隔。 对花颖而言,要找到颜色鬼说的颜色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此外,就算抓到触碰的颜色跟自己指定颜色不同的朋友,对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摸到的颜色不算数。 所以,花颖一直很讨厌颜色鬼抓人。 「有孩子用数字相机拍下会场的照片吧?把那张照片中的你和等一下去相同地点拍照的你分析比对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人群后方,一道微弱的女声问道。 从让开的人群中现身的是莉纱。她的脸上贴着冰敷贴片,散乱的头发从右肩垂下,穿着断了一脚的高跟鞋举步维艰地走了进来。 「莉纱小姐。」 「我听说知道犯人是谁了。」 莉纱抓着化妆间的隔板,盯着花颖。看得出来她披着披肩的纤细肩膀,还因铭刻记忆中残存的恐惧而颤抖。 肇大交叉着手臂旁观。赤目也没有帮忙。 花颖对她说: 「莉纱小姐,妳可以跟我谈谈吗?」 「要谈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莉纱逃避似地低下头。额头上残留的瘀青看起来很严重。 「如果不愿回想,妳就不会过来了吧?妳其实知道我不是犯人吧?」 「……!」 若莉纱是受到良心谴责的推引,那花颖与她便能为彼此做出逃生的信道。 「妳的身高就算扣掉鞋跟的高度,也跟我差不多。假设我是犯人,不管有没有穿皮鞋,都无法挡住洗手台的光。」 会背光,是因为对方是比花颖高十公分的衣更月。 「就算没看到犯人的脸,那领带的颜色呢?就算只有看一眼,也不会把水色和粉红色看错吧?」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领带怎样怎样的。这是全世界都有分店的品牌。就算有其他人打一样的领带也不奇怪吧?」 肇大话说得又快又激动。 「莉纱是头被打到喔。我不认为她可以做出正常的判断。谁能保证她的记忆有多正确?谁又会相信?」 「我……」 花颖拚命地对犹豫的莉纱再次说道: 「莉纱小姐,拜托妳。」 「我……其实……」 莉纱在胸前握紧双手,双眼用力一闭,擡手伸出食指,在混乱急促的呼吸下指出了答案。 「是这个人。」 莉纱涂着美丽夜色的指尖,指向了肇大。 「他约我一起出去,我拒绝后他还是不放弃,跟着我到洗手间。我严正拒绝他后就被打了。对不起。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莉纱朝花颖低下头。 花颖摇摇头。洗刷冤屈的强大安心感,令他没有心情责备莉纱。模特儿跟有力人士的次子。想威胁立场薄弱的莉纱,说辞要多少有多少吧。 肇大身边的人与他拉开距离。两名警卫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 肇大一时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般地环顾四周,当理解渐渐追上事情发展后,开始大肆干笑。 「啊?错的是我吗?在宴会上不能追女生吗?」 「把人家的女伴追到厕所去啊。」 赤目若无其事地嘲弄道。 「很抱歉啦。因为她太可爱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玩笑?」 「!」 看着事到如今还在找借口的肇大,花颖感受到愤怒已经渗入自己的声音中。 「肇大先生,你有说过吧?」 因为卑劣的欲望而威胁女性,甚至还把罪行嫁祸出去,不打算负责。 色欲薰心的鬼。 「『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 花颖以冷到骨子里的眼神睥睨着肇大。 「衣更月,眼镜。」 「是。」 加入一层淡淡色彩的眼镜可以降低彩度。虽然只是暂时的休息,但在疲劳时非常有效。在日本,有一定的人数会在意镜片颜色,尤其是小孩的镜片颜色,所以没戴眼镜参加宴会的策略成功了。 「乌丸花颖。」 一反先前亲切的声音,肇大以低沉的音调喊着花颖的名字,警觉心与一股恶寒同时窜上花颖的身体。 肇大浮出淡淡的笑容,把手撑在洗手台边缘。 「早早修完博士课程,十八岁就继承家业,你可能以为只有自己很聪明。我是犯人?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喔!」 「什么意思?」 花颖的理解无法跟上,试着摸索,将记忆与肇大的话语链接。 花颖遭到怀疑时,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宾客都乖乖地聚集在一楼的大厅,仿佛看电影一样,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擡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知道却漠视吗?」 花颖看向人群,有几个人尴尬地别过脸。 他们应该是没有明确的证据,或许只是觉得有可能是肇大。然而,尽管他们脑海中浮现充分的可能性,却还是决定当作没看到肇大的所作所为吗? 「你还是小孩子啊,花颖。」 肇大嘲笑着。 「在大家面前声张正确的言论心情很好吗?谴责别人有那么开心吗?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样受到多少伤害?损失多少东西?」 「……你就是做了那样的事。」 「罪责是由你这个不是法律专家的人来决定啊。这世上有一种人类的羁绊是无法用法律衡量的喔。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体贴。」 「体贴?」 「没错。」 肇大的话仿佛在花颖的身体里灌进了沙袋。 他的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身体不听使唤,从指尖开始失去知觉。 『换你当鬼了喔!』 他们对抓到的花颖说着这句话,坚持不同的颜色是一样的颜色。就像这样,世界的常识将花颖的认知破坏、粉碎、掩埋。 「不体贴的家伙,连沉默的温柔都不懂,一点礼仪都没有。无法融入社会又不知天高地厚。亏你这样还能继承家业啊。」 「我,可是……」 肇大以更大的声音盖住无法好好回话的花颖: 「你就关在研究所的研究室里,研究你最喜欢的颜色就好了啊。」 「芽雏川少爷,失礼了。」 衣更月语毕,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 衣更月回转身体。肇大的背部弯曲,像虾子一样倒在洗手台的地板上。 「rolling sobat!」 在场除了衣更月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为衣更月朝肇大的屁股施了一记回旋踢。 「好痛!好痛!」 肇大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花颖虽然想阻止衣更月,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挤不出声音。 「分类信件是执事的工作。」 「噫!」 衣更月理了理衣领,俯看着害怕的肇大。 「对于乌丸家的任何抱怨、要求,麻烦请通过我这个执事。」 语毕,衣更月状似恭敬却无比轻蔑地低下头。 5 在没有任何人拘留的状态下,花颖带着衣更月前往一楼。此时留下来的人们似乎才理解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宾客们没有特地向花颖搭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若是与花颖眼神相对,便回以微笑。在场微笑的人们,就像是一种穿上衣服的完美态度化身。 「花颖。」 「赤目先生。」 在入口附近被唤住,花颖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因为他愿意保持中立,所以花颖才能不放弃地待在现场。 「跟你说了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轻松地说着,朝插着手的口袋方向歪着头。 「辛苦了。第一场宴会很艰辛吧?」 「拜此之赐,感觉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克服了。」 「哈哈。莉纱好像想跟你道谢,但因为律师来了,需要跟她谈谈。」 这种时候赤目不陪在她身边好吗?花颖抱着些许的疑惑。如果介入处理的是肇大的顾问律师,有可能会以对莉纱不利的条件逼她和解。 「但是,还真可惜啊。」 赤目看着天花板一脸失望。 可惜? 花颖心头闪过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感觉连原本明白的事情都快搞不清楚了。 「我以为会再更热闹一点,但那家伙说出来了。亏我事先教过的说,这样不就没意义了吗?」 「教过?教了谁什么?」 花颖藏不住疑惑问道。赤目把左手放在花颖的左肩,在他耳畔悄声地说: 「我教她『什么都不要说』。」 花颖的耳朵深处,以莉纱的声音重现了同样的话。 『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尽管目击到犯人,却强迫受害者不准作证的命令。 花颖脑袋一片混乱。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其实随便怎样都可以。大概是因为比起暴发户芽雏川家的次男,名门乌丸家的新当家搞出这种事比较有趣吧?」 赤目不带一丝恶意,满不在乎地说着。 魔窟。 花颖看着赤目以及在他身后彼此笑着的宾客们。 不是鬼混在羊群里面。而是群聚的恶鬼们披着羊皮,只要找到天真的真正小羊便拿来当祭品的可笑世界。 「乌丸家的坐车来了。」 高个子警卫向衣更月说道。 「拜拜,花颖。再一起玩喔。」 赤目以放在肩上的手再次轻拍花颖的肩膀后,消失在人群中。 直到现在,花颖的膝盖才传来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 「花颖少爷。」 「……我没事。」 虽然口头上逞强。但全身上下完全、彻底、没有一丁点没事。 花颖在衣更月的支撑下走过入口的短廊,朝驹地等待的圆环前进。 离开屋子的大门,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是和衣更月单独两人走向外面。海风吹着花颖的脸颊,日本的海潮味道,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花颖少爷。」 「怎么了?」 花颖擡头看着衣更月吓了一跳。搀扶花颖的他脸色反而更糟。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平常的冷静表情如今正在压抑着什么。他垂下细长的眼睛,将视线落在脚边。 「很抱歉,请解雇我吧。不能让乌丸家的名声受损。」 要说到衣更月的过失,就是踢了肇大这件事。 在面无表情中,衣更月其实一直担心着乌丸家的未来并不停反省吗? 花颖说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家誉而切割为了自己挥拳的人,花颖心中的一家之主不会做这种事。 花颖暗暗在衣更月的背后握紧拳头。 「我原——」 「不可原谅。」 「谅?」 衣更月喊出了花颖原本要说的台词,而且还是完全相反的内容。 花颖偷觑着衣更月的脸,发现他的面无表情已经破功,眉间积蓄着不悦,双眼充满斗志,嘴边沸腾着厌恶。 「衣更月?」 「若是花颖少爷您自己的事情还暂且不论。您的礼仪规矩是凤先生教的,没礼仪?是想说凤先生的不是吗?芽雏川肇大,你这个无知的小鬼。没规矩的是你。光回想就让人不爽到极点。」 途中连敬语都忘了,充满恨意的真心话宣泄而出。 看样子,那一脚不是为了花颖。 听了衣更月自说自话的怒意,花颖突然觉得不管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人们的心机,一切的一切都好愚蠢。 「够了啦。」 花颖无奈地说道。衣更月回过神,脸庞再次失去血色。 「没事啦。现在要再找新执事也很麻烦。」 花颖失笑,没有再追究衣更月的行为,以自己的力量站在车门前。 衣更月轻轻干咳一声,打开车门。花颖一入座,驹地便以放心的表情迎接。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 衣更月坐上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出发了。」 车子流畅地发动,已经看不到屋内的样子了。 后座的花颖放松四肢,将头靠在头枕上。 「对了,衣更月。我想雇雪仓峻当造型师,如何?」 峻能干又认真,没有放过的道理。 负责雇用人事的衣更月,以无懈可击的冷静声音回答花颖的提案: 「家里没有造型师这种职位。请他担任统括头发、衣物的贴身随从(valet)兼厨师助理的仆役长好吗?」 「嗯,这样好。」 感觉峻会成为花颖优秀的仆人。 总有一天,他也要让衣更月边含着喜悦的泪水,边颤抖着打上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很满意那幅幸福的未来想像,身体埋进后座的枕头里。 「明天早餐吃培根蛋配乡村面包。不要忘了蛤蛎……巧达……汤。」 「好的。」 伴着海潮声,还等不到衣更月回应,花颖已安稳地进入梦乡。 ※ ※ ※ 花颖换上睡衣在床上打滚,拨了通电话给凤。因为不知道真一郎现在人在何处,所以也无法判断时差,凤在第二次拨通后马上接起电话。 「凤,你看照片了吗?」 『是,我已经拜见过了。看到花颖少爷气派的身姿,真是让我无限感慨。』 「这样啊!」 花颖满怀喜悦地在床上左右翻滚。但,在第三次滚动的途中失速后趴在床上。他停止滚动擡起上半身。 「爸爸应该已经听说芽雏川家宴会的事了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凤,我应该处理得更好的。虽然芽雏川肇大残忍的恶行难以原谅,但是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是我的失误。芽雏川家和乌丸家结了怨,或许将来什么时候会对我们不利。」 花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够成熟。 凤静静地聆听花颖的话语,但他轻微的呼吸习惯,传达出他微笑着的消息。 『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您不必担心。』 「为什么?」 花颖起身盘坐在床上。 『我在乌丸家服务了四十年,负责管理财产之外,也帮忙股票交易的相关工作。』 「嗯。是凤教我股票的。」 『关于这个股票,肇大少爷最近似乎因为赞助的家具设计师独立的关系,蒙受了庞大的损失。前几天,我「偶然」有机会和他谈话,建议了几个可以有效弥补损失的方法。』 「你和芽雏川碰面了吗?」 花颖不小心提高了音量,急忙将手机撤离嘴边。现在才拿开电话,绝对来不及了。花颖怀着对凤的抱歉,沮丧地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仿佛就像看得到一般,凤继续说下去: 『肇大少爷非常感激您。说自己因为股票失败,心情焦躁而迁怒他人等等,是很可耻的行为。』 「感激我,他搞错对象了吧?」 帮忙他填补损失的是凤。 然而,凤却像是要说这不值得一提般以一句话—— 『总管的所有行动,都带着其侍奉的家族之名。』 简单地补充,收拾了问题。 花颖的眼眶发热。 明明让凤帮忙代表自己还太嫩,但得到帮助又好开心。 『花颖少爷?』 听到凤温柔的呼喊,花颖一口气将含着泪水的呼气吸回。 「话说回来,凤。衣更月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笑,也不会开玩笑。若说一句这样才是执事的本分,那我也没辙,但稍微有点幽默感也没关系吧?」 『这样啊。他或许是因为太投入,所以有些极端的地方。』 由于凤是以带着笑容的口气回答,因此隐约可以看得出来他和衣更月之间的感情。花颖不情不愿地闭上嘴。不论是谁,讲对方亲近的人的坏话都不好。 「嗯……他的确很投入工作。」 『那真是太好了。』 「嗯。」 毫无疑问地是件好事。 花颖转换心情,回复平常的语调说道: 「呐,凤。你说的笑话里面,我最喜欢那一个!你跨在我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后面说:『我是凤?赫本』。」 听到花颖这番话,凤开心地大笑道: 『那是凤使出浑身解数的幽默感。』 花颖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慎重地行了一个礼。 小狗华尔滋 小狗摇着尾巴。 「跟你说不能来这里了吧?」 尽管遭到衣更月责骂,小狗却听不进去,宛如照镜子般在蹲坐的衣更月面前也坐了下来。 小狗的花色和毛的长度看起来像边境牧羊犬,但是体型偏小,四肢和尾巴都短短的。大概是边境牧羊犬和迷你长毛腊肠犬或同类型小型犬的混种吧。 这只小狗几天前闯入了乌丸家的庭院。不确定是有人饲养的家犬走失了回不了家,还是遭到抛弃的流浪狗。小狗身上既没有可以确认的项圈也没有登录牌,身为执事,衣更月应该迅速和卫生所联系才对。 然而,虽说是不请自来,但也是踏入乌丸家的客人。因为兴起了奇妙的职务意识,想着至少也要提供牠一顿饭……是个错误。 「……我今天不会给你喔!」 尽管衣更月这么说,小狗仍不停摇着尾巴。每当衣更月打算捉住牠时,小狗便会敏捷地逃开,藏身在宽阔庭园的某处。 「这个家有什么让你这么喜欢?」 衣更月盯着小狗无邪的眼睛,徒劳地问着牠留在这里的理由。 平常人们都说猫恋家,狗恋人。 所谓的执事,应该要跟狗儿一样,凤是如此教导衣更月的。 ※ 衣更月基本上不会违背凤的任何教导,但是关于猫和狗的部分却无法接受。 「有疑问的话,就当下发问。」 凤将擦得闪闪发亮的银制餐具放进盒子中,隔着布拿起下一只餐具。 衣更月将铁丹溶入阿摩尼亚中,以木铲子搅拌。 「大部分在公司任职的人,就算老板换人或是被其他公司吸收合并,也会继续当同一间公司的员工。把情况换成执事,不就是被一个家雇用吗?」 「衣更月,戴手套,不然会起水泡。」 凤以指尖仔细地擦拭餐具,连纹路的细缝也不放过。 虽然银制品也能浸在酸性液体中再以刷子清洁,这么做连细部都可以变得很干净,却也会磨损尚未氧化的银质。 凤教衣更月的,是以手指将铁丹涂在银制品上清洁的老方法。虽然会伤害肌肤,手变得像是做过上千次挥棒练习一样,但那超越疼痛而变硬的双手被称为「银器手」,古时候据说是执事独当一面的证明。 衣更月暗自对银器手怀抱憧憬,因此常常故意不戴手套直接处理铁丹。不过,好像被凤看穿了。 衣更月套上指间处放了棉布的皮手套。这是凤亲手制作的手套,手掌开阖时,柔软的皮革连指根都能贴合。这倒是很令人高兴就是了。 凤将叉子翻面,拿到电灯下,擦掉表面的脏污。 「关于你的问题。」 「麻烦您了。」 衣更月放下木铲子,双手摆在膝前。凤推了推老花眼镜,微微露出苦笑。 「手不要停下来。」 「是。」 「我并不是说一直侍奉、效忠血脉代代相传的家族不好。但执事面对风评过差的雇主也待不下去,相反的,要是家里仆人过多,职位到达顶点却不太可能从男仆再晋升的时候,也有人拿着介绍书改到别家工作。」 「还真现实呢。」 比猫还要善变。 「既然是工作,就不能小看工作环境。最近也有公司是将接受考试、登记在案的执事派遣到通过审核的顾客家中。由于人事仲介系统保证了优良的雇佣关系,因此双方也都能放心。」 「的确……」 若是顾客对执事不满,不用为训练执事或是重新找人而烦恼,只要跟仲介公司申诉就好。执事则委托公司搜集情报,可以避免雇主不支薪或是不合理的暴力等风险。 「有很多人就算主人世代交替也继续在同一个家里当执事。我自己从老爷的父亲那代开始就侍奉着乌丸家,但即便如此——」 凤讲了一段开场白。 「执事还是希望只侍奉一位主人,贯彻忠诚。」 凤带着回响的声音里,没有过大的理想也非过小的自嘲,而是密切符合他自身的真实感。 「执事的工作极为忙碌,为了主人不惜耗费功夫、时间,如果没有将自己全部的身心都奉献给唯一一个人的气魄,是无法完成任务的。若是工作品质下降,不仅让主人失望,也有损自身的骄傲。」 「执事的骄傲。」 衣更月心中还没有这种骄傲。知道这种骄傲的存在以及拥有这份骄傲的可能性,在衣更月的内心深处,挖开了一个不知名的空洞。 有朝一日成为执事后,自己的心中也会产生这股骄傲吗?尚未明确的主人会给予自己这种心情吗?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凤将擦拭完毕的叉子放入盒子里,盯着衣更月。 「记住,失去自尊的执事,如同一具虚无的空壳。」 「是。」 望着汤匙里还空空如也的自己,像是要掩盖般,衣更月为汤匙涂上了铁丹糊。 将凤的话语放在心上,衣更月卖力地投入乌丸家男仆的工作。 因此,真一郎要他过去的那一天,他有一种迷失道路的感觉。 「真一郎老爷要引退……吗?」 至今为止一路走来的道路,仿佛突然在悬崖边中断。 「我执事的职责也到今天为止。」 「意思是,连凤执事也不做了吗?」 感觉就像地图被抽走了一样。说是从天堂掉到地狱也不为过。 衣更月双脚僵硬,脑袋一片空白,感到走投无路般的绝望。虽然凤教了他身为一名男仆面对各种状况的思考方法和技术,却还没教他这种时候应该采取的态度和可以怀有的感情。 「衣更月。」 「是。」 看着隐忍住不甘心回应的衣更月,凤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衣更月擡起脸庞时,凤已经恢复工作中的认真神情,因此他以为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身为乌丸家的执事,我要运行最后的人事调配。」 「嗯,什么?」 「从明天起,你就是乌丸家的执事。」 由于太过出其不意,凤的话语抵达衣更月的大脑,实际上花了十七秒的时间。 仔细一听,原来凤不是离职,而是随着真一郎的引退成为总管,负责土地、房屋等的财产管理以及协助真一郎的旅行事务。空出来的执事一职便由衣更月递补上去。 衣更月因为获得凤的认同而高兴不已。 却也因凤要离开这件事而感到不安和寂寞。 衣更月就这样抱着复杂的心情,目送真一郎和凤前往底特律,空虚地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等待新主人的到来。 乌丸家的新主人是真一郎的儿子,花颖。 听说他从英国的公学升上大学,没有回日本一直待在研究室里后,衣更月的心中先有了个偏颇的想像。 自负有颗聪明的头脑,强势的小孩;讨厌人群,忧郁又固执的小孩;被过度保护,会因为无聊的一句话而受伤的纤细的小孩。不论花颖符合哪个想像,感觉都无法构筑圆滑的主仆关系。 从凤那里得知花颖回国时间的同时,他也接到了拒绝司机去接送的通知。这让衣更月更强化了花颖是个麻烦小孩的印象。 尽管如此,执事要像只忠犬。 就像凤对真一郎那样,身为执事,仅奉唯一的一个人为主人。 衣更月脑海里对两人初次见面的瞬间有各种想像。无论他先前对花颖的预想有多糟糕,花颖都是衣更月当执事的第一位主人。怀抱不安的同时,也无法忽视胸中那股雀跃的心情。 花颖预定回国的那天,衣更月从一大早便一一检查屋子的每个角落,连床底下都一尘不染。他比平常提早锁好门,以准备万全的状态等待新主人回家。 然而,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门铃响起。就算花颖知道正门解锁的密码,出租车开回来也应该会有光线和声音才对。 时钟的指针转了又转,来到夜深人静的时刻。终于响起的,既非门铃也非引擎声,而是玄关大门打开的声音。 衣更月急忙步向大厅。 当他从佣人走廊来到外侧走廊时,听到了有人拖着什么走上楼梯的脚步声。追着声音,衣更月从楼梯下方往上看时,那道背影已经转入了二楼的走廊。 有可能是入侵者。 为了避免对方发现,衣更月小心地测量距离,藏身尾随「那个」的脚步。 「那个」影子环绕四周,没有打探便直直地朝向某间房间,打开了门锁。 那是花颖从小使用的卧室。 (那就是新主人吗?) 衣更月半信半疑地站在门前,他有确认的义务。 叩叩。 小心翼翼地敲门,等待回音。没有人回声。 「我是执事衣更月。」 房里传来的是不变的寂静。 「花颖少爷?」 又不是什么僵尸,应也不应一声是什么状况? (该不会真的是僵……鬼?活死人!) 再怎么任性,只要主人是活人就好。衣更月被不安的想像捆绑,戴著白手套的手伸向门把。 「打扰了。」 门轻易地被打开,迎着衣更月。 房间昏暗,走廊灯光透进来的地方倒着一只运动包。几近全新的小包包,能硬塞进三天的行李就很了不起了。 衣更月走进房间,看到了床上的男子。 男子卧倒在床,没脱鞋的双脚直接伸在床饰巾上,脸埋在枕头中,双手抓着枕头,一动也不动。 「花颖少爷……?」 仔细聆听,勉强听到睡眠中的呼吸声。看样子他已经睡着了。 衣更月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拿出准备好的毛毯盖在男子身上,离开了卧室。 那股不安在隔天早上实现了。 「你是谁?」 不知道是没有从凤那里听说事情原委,还是天生就不听人说话。 从今天起,他将成为衣更月唯一的主人。 (不可能。) 衣更月冷静地下了判断,紧闭双唇不让叹息溢出到红茶中。 ※ 小狗疯狂地摇着尾巴。 衣更月虽然无言地凝视着小狗一会儿,但小狗似乎没有挨骂的自觉,天真无邪地回望着衣更月。 回到日本的花颖之所以会一副筋疲力尽的原因,衣更月是在上周末的宴会结束后才想到的。 『我天生的色彩感知就跟别人「不一样」。』 在众人面前坦承自己和其他人不同,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离开习惯的研究设施,前往机场。搭飞机、招出租车,回乌丸家。从英国国内到日本国内平均的移动时间至少要十五到十六个小时。 衣更月无法想像在那期间,花颖看到的颜色数量和不协调有多少。 或许会遭到颜色的洪水吞没,中途动弹不得也不一定。从事后调阅的纪录来看,花颖搭的似乎是比预定还要晚的航班。 (照顾死小鬼……这不是身为一名执事应该说的话。) 衣更月因为迟来的自我厌恶,一点也不像自己地陷入沮丧。他脱下白手套,把手掌放在小狗的头上。 狗的色觉比人类的色觉弱。虽然人类男性所能感受的颜色数量比女性还少,但是衣更月曾经在书里看过,狗的视觉就像生活在泛黄的电影里一样。 「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容易生存吗?」 这是个与众不同便难以生存的世界。花颖过去要承担隐藏差异的辛苦,也要面对被发现后引起的风波吧。 (……啧!) 衣更月拿开小狗身上的手,握紧的拳头颤抖着。 他在问狗什么问题啊?衣更月回过神后,耳朵发烫。 「只有一块喔。」 衣更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面包,撕成碎片。虽然向小狗赎罪也没有意义,但必要时也是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 小狗将黑鼻凑近衣更月的手掌心,嗅着面包的香气。这片面包减少了对小狗不好的牛奶和蜂蜜,只加了调味的起司和为了让酵母活动的最低限度糖分烘焙而成,小狗昨天吃得非常开心。 然而,小狗闻了一下面包香后,只是舔舔衣更月的手掌,仿佛磨蹭般钻到衣更月的手背下,一口也没吃。 「你哪里不舒服吗?」 衣更月抱起小狗,摸了摸小狗的喉咙和肚子。 小狗只是舒服地瞇起眼睛,感觉没有哪里疼痛。不过,小狗的下腹似乎鼓鼓的。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如果是遭到饲主虐待才逃到这里来,没有联系卫生所或许反而害了小狗。 「……回去。」 衣更月放下小狗,背过身子。 小狗虽然伸长脖子稍微擡头看了看衣更月,但当他走向大门后,便转身跑开了。 衣更月目测小狗已经跑得够远后,开始了跟踪行动。 所谓的执事,面对各种情况都必须搜集必要的信息,运行准确的判断内容。 不管小狗,只维护宅邸内的秩序是一般普通的执事。要是凤,一定会确保小狗最后的安全与幸福。 小狗以短短的四只脚奔跑,衣更月绕到下风处,不让牠察觉自己的气息,尾随其后。在乌丸家内庭四处奔跑的小狗,时而停下来闻闻地面的味道,时儿错把落叶当成蝴蝶飞扑。感觉就只是悠哉地在散步。 小狗终于走到内庭尽头,冲往前庭的方向。 要跟丢了。 正当衣更月小跑步追在后头,要转向宅邸墙壁的南端时—— 「喔!小不点。」 从小狗跑走的方向听到了这句话。 是花颖的声音。 衣更月把背贴在外墙上,侧头窥探前庭的状况。 「能再见面真是有缘耶!今天也是要去玩吗?」 花颖在一楼的阳台里。他跟小狗说完话,回书房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后再度出来。 衣更月仔细看着花颖的手边。是街上卖的那种十圆饼干棒。 「狗最喜欢美食和棒子了。这简直就是为了你而发明的点心不是吗?」 花颖心情愉悦地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橘色的包装,然后—— 「飞过去啰,捡回来~」 将长条型的饼干丢向庭院。 (那个人在干嘛啊?) 当衣更月感到傻眼的同时,小狗则努力地奔跑,追着点心。看到小狗含着饼干回来的身影,花颖的表情暗了下来,不解地说: 「之前也问过了,你为什么要拿回来呢?可以全部吃掉喔。」 (因为你说「捡回来」吧?) 不能将内心的吐嘈发泄出来,衣更月累积着焦躁。他对不得不服从混合丢棒子游戏和喂饲料这种神秘指令的小狗深表同情。 「你吃了一半啊……难道……」 花颖看着比先前稍微短了一些的饼干,睁大了眼睛,将小狗抱起来让牠的视线与自己同高。 「难道说你留了我的份吗?」 (无聊。) 衣更月打从心底后悔因为罪恶感而对花颖后悔的事。他果然是个白痴主人。 「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吓了一跳,抱紧小狗。 衣更月捡起花颖掉落的残余饼干,从口袋中拿出塑料袋来回收。 「不可以对野狗施舍。」 「为什么?」 花颖以直球反问衣更月。 类似小孩子对父母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定好。 「因为不应该让流浪狗为了人类刹那的同情而抱有期待。」 花颖的表情蒙上一层不满。然而,衣更月并不是说花颖善变也不是否定他对小动物的情感。 「虽然今天喂饱牠,但牠明天不一定能用同样的方式取得食物。因此我才以刹那形容这种不确定的供给。」 「这种说法不等于也否定了灾难时的食物供给和义工活动吗?我从小学的,是拥有的人要分享给困乏的人。」 花颖已经十八岁,看来反驳也不是小孩子的程度了。 衣更月绑好塑料袋收进口袋中后,端正姿势看着花颖说道: 「人类要真正活着,首先必须疗伤、积蓄气力与体力。为此,就算是一时的帮助,也会有数个人接续,因为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是很重要的事吧?但若是未经思考就将必要的物品分给拥有充分气力与体力的人,便是剥夺了他们的活力,也不是丢一句『这是为你好』就可以了。」 「……感觉话题变得好复杂。」 花颖皱起眉头。衣更月放低声音和说话的速度。 「若是有生存必要的东西,重要的是传承生产那些东西的环境以及制造出那些东西的技术。人类与生俱来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与力量去做某些事的欲望。」 在进入乌丸家前,衣更月也是如此。 连打发时间的兴趣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看不惯什么都不做的自己,坐困生命的围城。 要是没有遇见凤,衣更月到今天还是会怀抱莫名的焦躁感,挥舞着瞄不准的拳头吧。或许连挥下错误拳头的目标都会失去,只是有气无力地看着时间流逝。 『我只是一介执事,无法回应你的期待,也没有能为你做的事。』 凤顽固地拒绝了衣更月。 凤站在身为执事、保护主人的立场上,不可能接受没有身家保证而且有可能为真一郎带来损失的衣更月。 但是,谁会白白放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事物呢? 『凤……先生!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衣更月不肯罢休。 每次回想都觉得过去真的带给人家无比的麻烦。那是集年轻、厚脸皮与极限状态而成的行动。 对身分不高却执拗纠缠的衣更月,不管是最后给予回应的凤还是雇用他的真一郎,衣更月就算投胎一百次都无法在他们面前擡起头。 因此,应该教导花颖的,不是别人都在说的一般论。 而是衣更月的真心话。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说旁人能为谁做什么的话,那就是让他走上能靠自己生存的道路。」 就像曾经获得救赎的衣更月一样。 衣更月语毕,默默看着花颖。反正小孩子不是把道理丢在一旁,坚持己见地说要养,就是把错推给父母,又恼又哭地放弃。 虽然提出忠告,但主人决定的事衣更月没有阻止的权利。 花颖像在深思般弯着嘴角低吟: 「简单来说,就是不是随意撒钱,而是要增加雇用机会吗?」 「这也是一种方法。」 花颖能理解真是谢天谢地。 衣更月恭敬地点头后,花颖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眼神发亮。 「也就是说,只要我雇用这条狗就好了吧。」 「啊……」 丢下迟迟没有反应的衣更月,花颖蹲坐在阳台边,将小狗放回地面,一脸认真地对牠说道: 「小不点,虽然你的名字我要重新想一下,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守卫。我会提供你食物,你要好好工作喔。好吗?」 虽然不认为小狗听得懂花颖的话,但牠却在恰巧的时间点「汪」了一声。 「好,答得好。」 花颖满足地点点头,打开第二包饼干。 到底他是从哪里开始怎么理解出来这个结论的?从来没听说谁家让没受过训练的小型杂种狗当看门犬的。 看到花颖打算把饼干拿给小狗的模样,衣更月几乎是反射性地拿出袋子。 「你要做什么!我决定要雇用牠了。都已经保障牠的明天了,你还有不满吗?」 「是的。」 听到衣更月迅速的回答,花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不只是花颖的视觉。对衣更月而言,花颖本身也让他无法理解。没办法预测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是……是什么?」 「盐分过多有害身体。必须配合体型大小给予适当的份量。」 花颖是否能成为衣更月一辈子侍奉的主人,以现阶段而言几率非常低。毫不客气地说着凤的事情也很无趣。 所以现在,衣更月能够明确说出来的只有一件事。 「因为佣人的资源管理是执事的工作。」 听到衣更月这么一说,察觉到其中的含意,花颖强忍喜悦,向放松的脸颊施力。止不住的笑意从花颖的嘴角流泻而出。 ※ ※ ※ 有时候,对某些人而言毫无意义的情报,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明天要拜访乌丸家吗?」 询问的声音略微吃惊,在玻璃杯的水面兴起了小小的波纹。 「会不会太早了呢……」 「计划已经准备就绪。」 「新一代的乌丸家主人是个没见过世面又没用的小子,给了我们一个大好机会。」 放下玻璃杯的声音驱使着暗地里蠢动的人们展开行动。 这是对谁而言的噩耗呢? 污浊的黑暗自东边的天空紧压而来。 第3话 韩赛尔与葛丽特的糖果屋 1 深夜的电话与早上的访客没好事。 花颖被衣更月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上半身好不容易从棉被里爬出时,衣更月突然擡起脸,将augarten的茶杯放在桌上。 「花颖少爷,大门的门铃好像响了。可否容我去应对呢?」 「门铃?我是没听到。」 花颖靠在枕头上,抱着另外一颗枕头,摆摆手示意衣更月离开。 「失礼了。」 衣更月行了个礼,离开桌边。 虽然花颖的意识还处在刚睡醒神智不清的阶段,但为了不让铃声妨碍家人的睡眠,门铃本来就设在很难从卧室听见的地方。能捕捉到那样的铃声,恐怕是执事的习惯。 「真是像蝙蝠一样的家伙耶。」 能听到超音波,不受黑暗所困地向前冲。如果不是蝙蝠那就是忍者。 听到花颖对自己耳朵的比喻,衣更月在门口转身。 「执事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他说了意义不明的话后就离开房间了。 穿过蕾丝窗帘的朝阳照亮了房间。太阳光的颜色还很轻柔,大概才刚过七点吧。这个时候按门铃的,大概是送货员或是忘记密码的雪仓。 花颖将脸埋进枕头,原本想再次投向睡眠的怀抱,却很介意衣更月特地留下的话语。虽然他表情没变,声音里也没有怒气,但总觉得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 花颖将手伸向床头柜,拍打了好几下桃花心木的柔软表面,找到了昨晚放在上面的平板电脑。拉过平板电脑,解开屏幕锁,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蝙蝠。 辞典启动后,解释了蝙蝠的三种意义。 一、生物。二、伞。三—— 「由于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因此用来蔑称看情况改变所属阵营的人……是这个啊。」 花颖了解了,将平板电脑放到膝上。这是在花颖十二岁为止的记忆以及这六年来看的日文书中没有出现过的单字。 如果是因为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所以不能信任的话,那青蛙是在水里诞生的却又活在陆地上,海豚也是狼的后代却悠游在大海中。还真是奇怪的暗语。 「那要怎么形容耳朵好的人呢?嗯……」 花颖重新打开辞典app,在消除关键字字段的瞬间—— 「打扰了。」 房外响起敲门声,衣更月马上走进来。 「你来得刚好,我不知道要怎么从辞义去查单字。衣更月,陆地上耳朵最好的动物是什么?」 「耳朵吗……啊,确实不是蝙蝠。」 衣更月了解花颖想表达的东西后,冷冷地订正他的错误。由于实在太过丢脸,他暗自希望衣更月可以别再提起。 「这个我刚刚查过知道了。那正确答案是?」 「我想应该是必须警戒猎食者的草食性动物。据说大象可以读取脚底下的震动,和距离遥远的同伴对话。」 「好方便!地球就是牠们的电话吗?」 「确实如此。话说回来,花颖少爷,我是否也能拜借您的耳朵呢?」 「怎么了?」 花颖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大象,趁空回应。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上一张纸片呈给花颖。 「有客人来访,现在正搭车从大门开往这里。您要见面吗?」 「我记得今天没有访客的行程。」 花颖擡起视线,看到纸片后全身僵硬。 名片大小的纸张对折,像toblerone瑞士三角巧克力一样立着,面向前方的纸面上用漂亮的字写下了访客的姓名。 「赤目刻弥?」 花颖原本还沉浸在温暖睡意中的身体瞬间冷醒。 那是前些日子在芽雏川的宴会上令花颖陷入困境的男人。 「他……他来干嘛!」 花颖拉紧羽毛被抱住膝盖。那个男人只是因为有趣,就让花颖背上伤害罪的冤名。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真正理由。 衣更月重新立好被风吹倒的纸张说道: 「赤目少爷是同行的访客。」 「同行?跟谁?」 花颖犹疑地回问后,衣更月修长的手指将纸片翻面。 2 花颖换好衣服来到接待室后,赤目正在沙发上大方优雅地享受早茶。 「……早安。」 「花颖,这么早不好意思喔。」 虽然嘴上这么说,赤目笑着的样子却感受不到任何歉意。 「不会,我已经起床了。赤目先生,有什么事吗?」 「跟你说叫刻弥就可以了。」 要提防这种随和。花颖请坐在下座的赤目移往上座的沙发。 「请移坐那边。」 「没关系。好移动的位置比较方便。伴手礼,我们家的蛋糕。」 赤目将一只银边蛋糕盒推到桌子的对侧。 是能凌驾饭后的饱食中枢,大名鼎鼎的entremets?akame蛋糕。他们家的蛋糕在花颖以前的研究室里也大获好评,虽然一直想吃一次看看,但由于实在很难说出自己一上街身体状况就会很糟而去拜托别人,花颖便放弃了。 「谢谢你。」 不管是谁给的,食物本身是无辜的。 由于对赤目的防备心,花颖忍下高兴的心情,坐在沙发上收下了蛋糕。等一下分给大家吧。虽然园丁桐山的沉默寡言加深了他给人的古板印象,看起来十分老派,但他也喜欢新式的西洋点心,一定会很开心。 尽管失礼,花颖还是忍不住思考了赤目回去之后的事情,他整了整思绪道: 「对了,听说你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没错没错。」 赤目轻巧地起身,走向接待室的窗边。 仔细一看,窗帘随风摇曳,窗户似乎开着。赤目前往阳台,片刻后,推着轮椅回到屋内。 看样子,他说的好移动比较方便是指这个。 「她说要来乌丸家,我就搭便车跟过来了。」 轮椅上坐的,是一位还很年幼的少女。 通过阳光的长发看起来是明亮的棕色。少女披着附有帽子的披肩,膝上的苏格兰羊毛盖毯虽然是由多种颜色交织而成,但由于彩度低,搭配和谐,因此花颖的眼睛看了也不难过。 少女让赤目推着轮椅来到花颖身边后,怯生生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双颊上落下影子,加深了原本微微显现的红色。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久丞壹叶,今年九岁。」 「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少爷。」 壹叶以小猫咪般清澈的眼瞳擡头看着花颖。 花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算想求助,也犹豫着是否能移开与壹叶相对的视线,又说不出好听的话,只是等着少女的话语。 「真一郎老爷让出乌丸家主人之位这件事,是真的吗?」 以闲聊的开场白而言,壹叶的语气十分严肃。 「是的。现在由我当家……妳有事找家父?」 「不,不是……」 壹叶吞吞吐吐地说着,从花颖身上移开了视线。花颖像是获得解放般吐了一口气后,赤目浮现了仿佛看穿一切的浅笑。 「赤目先生,怎么了?」 「壹叶和令尊有过约定。」 「家父和壹叶小姐吗?」 九岁的少女和真一郎会有什么样的约定?花颖下意识朝赤目投向怀疑的眼神。壹叶不好意思似地答道: 「是我说过我没有去过游乐园,真一郎老爷听了以后非常惊讶,跟我说:『那哪一天我带妳去吧。』」 壹叶边说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而,才在想她会不会途中就落下斗大的眼泪时,泪珠就真的一颗接一颗落下,最后低头哭了出来。 不管是面对小孩还是哭泣的女性,花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到底是哪里的人间地狱?) 花颖产生淋了一身冷汗的错觉。 六岁时母亲过世后,父亲长时间在公开场合都没有护花的对象,回到家迎接他的也只有花颖和凤,因此,花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想过,有一天可能会有个自称母亲的人来到家中。 对花颖而言,聪明又俐落的妈妈是唯一的母亲。但是,假如独自努力的父亲可以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他也不会排斥接纳对方为新家人。 然而,现在眼前正在哭泣的,别说是成年了,是个还未满十岁的少女。 这是犯法。日本的法律是不允许的。 束手无策的花颖慢慢地移动脚步离开轮椅,抓着衣更月的手臂来到房间角落。 「衣更月,你有听过什么吗?」 虽然花颖压低音量提问,但衣更月却丝毫不介意地以一贯的语气冷冷答道: 「关于真一郎老爷的私人交友情形,我一无所知。不过,四季应时的茶会上,他会与壹叶小姐坐在一起。」 花颖露出傻眼的表情。那个爸爸做了什么啊? 就算多少有些抵抗,他还是可以称陌生人为继母。但是,要叫一个几年前还是婴儿的小孩子为继母,他只能抵抗到底了。 花颖心中对父亲的埋怨堆积如山,已经没有余裕隐藏焦虑,逼近衣更月问道: 「能联系到爸爸吗?」 「我现在打电话。」 衣更月行礼离开房间,几十秒后再度回来冷淡地回答: 「手机没有信号。」 「打到通话为止!」 「花颖少爷。」 虽然壹叶的声音含着泪,十分微弱,但对现在的花颖来说,那比在耳边用免提器说话还要刺进他的心脏。 花颖转过像是卡住的脖子,回头看向壹叶,正烦恼该用什么话语和表情回应时,壹叶将双手放在膝上,坚毅地擡起头道: 「没关系。那是连时间地点都没有定下的口头约定。我想那只是安慰。」 「可是……」 「口头约定也是约定吧?」 赤目的话非常有道理。大人常因为自己的方便,为事情标上先后顺序,但对小孩而言,不管什么话都是真的。 「是的。」 壹叶勇敢的笑容,随着时间失去了支撑。 「那是以乌丸家主人之名做的约定。」 壹叶扬起嘴角两端想要微笑,再次溢出的眼泪却覆盖了脸颊,想要忍耐的眉毛在眉间刻下皱纹,眉眼颤抖着。 电话还没有接通吗?在听到真一郎真正的用意以前,花颖无法适当地应对。 壹叶的眼泪让人呼吸困难,接待室仿佛沉到了水底。 当花颖无事可做,狼狈地呆站原地时,赤目宛如一条独自优游的鱼儿,来到花颖的身边,面带笑容直盯着他的脸。 「这样的话,你们两个人去游乐园不就好了吗?」 「咦?」 花颖和壹叶同时发出疑问。 赤目的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交互指着花颖和壹叶。 「妳是和『乌丸家的主人』约好的吧?」 不理会没有理解状况的花颖与吓得睁大眼睛的壹叶,赤目愉快地笑着。 花颖一转身,衣更月便机灵地关掉了电话电源。 3 「那么,我们傍晚五点时会来接您。花颖少爷,请慢走。」 「……我走啰。」 在衣更月的目送下,花颖推着壹叶的轮椅,穿过游乐园的大门。 东京dream kingdom,通称梦之国,是关东最大的主题乐园。 穿过「或许」装饰华丽的大拱门,迎接游客的,是挑高的拱廊商店街。颜色「大概」五花八门的气球和壁挂盆栽里开得「一定」很鲜艳的花朵,振奋着人心。店面的展示玻璃柜内,和蛋糕实物「可能」分毫不差的模型,以及可爱的角色开心地截取电影一幕幕的经典场面。 无法断定。在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的花颖眼中,主题乐园就像创建初期的照片一样,接近黑白状态。只要能隔离彩度,单纯应付光度强弱,半天的程度还在花颖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虽然不能确定真一郎对壹叶做了什么,但花颖有责任向她赎罪。 「壹叶小姐,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花颖拿下太阳眼镜,极力保持笑容和壹叶说话。不知不觉用了敬语。 那些需要排很久的设施,似乎先去拿预约券比较好。根据赤目的指导,由于今天是星期天,又已经过了中午,用预约券能搭到两样设施就算不错了。 壹叶在膝上展开园区地图,仰望花颖。 「我没有特别想玩的设施。」 「咦?可是妳想来游乐园吧?」 「是的。我只是想和真一郎老爷平常地走一走而已。」 壹叶纯粹的心情加重着花颖心中的罪恶感。双颊泛红的壹叶,完全是恋爱中的少女不是吗? 「很抱歉,家父做了不负责任的约定。」 「对不起。我说这些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要散步,想吃……」 「吃?」 壹叶的声音中断,身体前倾,花颖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锁住轮椅车轮后,绕到前方。花颖半蹲在壹叶身前,擡头看着她的脸。壹叶露出吃惊的表情,双手捧着脸颊害羞地低下头。 「我想吃吃看点心。平常家父家母禁止我在外面买东西吃。」 脸蛋变得通红,壹叶像是无法忍受花颖视线似地闭上了双眼。 花颖在发现自己看到的色彩跟别人不一样之前,会和父母一起外出,也一起去过游乐园。或许是有得到父母的许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凤也会陪他买东西吃。 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后,因为不会想主动出去外面,所以很少有必须忍耐什么事情的经验。 能有这种心情,都是因为父母和凤对他的体贴。 『花颖少爷,身为绅士必须对女性温柔。』 『身为森四,必希对女性温楼。』 『要认真学习,尽情玩乐喔。』 花颖想起了小时候凤那双牵着自己的温暖手掌。他盯着自己偏薄的手掌,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妳有过敏吗?」 「不,没有。」 「那我们就在园里面散步,从头开始去品尝喜欢的点心吧。」 就像凤为花颖做的一样。虽然很气父亲的逍遥自在,但这也是继承的内容之一。 花颖伸直身体,绕回轮椅的后面,解开轮胎锁。 「那个,花颖少爷。请看这个。」 壹叶战战兢兢地递出一张纸。似乎是打印着什么内容的纸张。花颖收下纸摊开后,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 「我问了家里的小褓姆(nurse maid)有没有推荐的店。」 准备周到的小褓姆在占地五十一万平方公尺的园地各个角落写下注记。包括菜单和口味种类、怎么搭配会更好吃的各种细项。麻烦的是,她推荐的攻略顺序是来来回回园区东边西边,很没效率的路线。 「花颖少爷。」 壹叶不安地望着花颖。 父亲欠的债。要像凤一样。今天是要逗她开心的日子。 花颖像是念咒语般地反复用这几句话鼓励自己,压下轮椅的把手。 「走吧。我们有很多时间。」 「谢谢你!」 虽然深色的镜片消去了周围的色彩,但是壹叶如花朵般绽放的纯真笑容,传达出她的喜悦。 花颖避开人群,弯进左边的商店街,目标第一个贩卖摊车。 从吉拿棒、松饼、派等甜点开始,到面包甜筒、猪肋排、墨西哥卷饼、汉堡、中华肉包、春卷等咸食,再加上波萝面包、热狗和冰淇淋,连关东煮都集到了,实在是感佩不已。 九岁的壹叶当然不可能全部吃完,她只取一口的份量,其余的都交由花颖来吃,因此尽管走了相当长的路,还是来不及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未来区里,好像有期间限定的樱花爆米花。」 壹叶看着地图,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虽然到处都看得到贩卖爆米花的摊车,但不同地点贩卖的口味和塑料制的盒子形状都不一样,排队的人数也随之不同。 「未来区的话,就是要穿过城堡,在另外一边对吧?」 「地图上写说爆米花盒是做成樱桃的形状,盒子和爆米花都有搭配樱花设计。」 女生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花颖推着轮椅,穿过游行队伍的后方,来到了未来区。未来区街道上散布着金属摊车,贩售着帽子和玩具,靠近入口的一隅飘着樱花叶的香气。 「队伍似乎排很长的样子。阳光会不会太热?」 「我没问题。谢谢。」 壹叶摇摇头回应。 「花颖少爷不累吗?家里的人因为担心,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很重吧?」 「原来如此……」 花颖下意识地看了轮椅下的架子。虽然不清楚九岁女生的平均体重,但他一直以为应该是轮椅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关系,感受到的是轮椅本身的重量。原来轮椅下还装着其他物品。 「对不起。」 壹叶沮丧地低下头。花颖急忙环顾四周。 「啊!看到前排队伍了。爆米花盒好像是两个一组会变成樱桃的形状喔。」 「哇!」 壹叶擡头看着摊车,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 直径大约十五公分的红色球状盒体上,有着樱花设计,还各自附上男生和女生的吉祥物角色。连在一起拿是樱桃,拆开接合的部分,从肩上垂下单边盒体,就成了适合小学女生的小肩包。 「一包爆米花。要附盒子。」 花颖付了钱,工作人员弓着身体,将盒子交给壹叶。壹叶用小巧的双手收下盒子,眼睛仿佛有星星散落般闪闪发亮,眼神充满光彩。 花颖离开摊车,因为觉得移动来移动去没办法吃东西,便将轮椅停在长凳旁。然而就算轮椅停下,壹叶也只是开心地盯着盒子瞧。 「我帮妳打开吧?」 「没关系,先这样放着。」 壹叶说着,就像小孩玩心爱的娃娃一样,让爆米花盒放在自己身边,抚摸它充满光泽的表面。 「花颖少爷,虽然拜托你这种事很厚脸皮……」 「什么事呢?」 花颖回问,但壹叶却犹豫着下文,握紧了膝上的盖毯。花颖将太阳眼镜滑下鼻梁,连同颜色一起看着壹叶。 壹叶抿起樱桃色的双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开口,宛如从水面下探出头来般吸了一大口气道: 「可以请你将一个盒子交给真一郎老爷吗?」 壹叶声音颤抖着递出一半的爆米花盒。她以真挚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花颖,深怕被他拒绝似的。 花颖从来没看过如此纯粹的心意。 壹叶越坦率,花颖内心的罪恶感就越沉重。 真一郎对她做了什么呢?万一,是做了法律不容,会为乌丸家带来灾祸的不正当之举,担心被发现才让出一家之主,逃到国外的话…… 「家父对妳……」 (我想问什么?) 表现了爱恋之情吗?还是只是因为同情说了一些场面话呢? 他无法让壹叶回答这个问题。 「谢谢,那我先拿着。」 见花颖收下盒子,壹叶放心地舒展了眉头。 「在花颖少爷眼中,真一郎老爷是怎样的父亲呢?」 「咦!」 花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发出疑惑。这几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虽然不太清楚别人的父亲怎么样,但对我来说他就是普通的父亲。周遭的大人好像说他很奇怪吧。明明很会交际,身边总是围绕着人群,但好像又哪里有些隔阂……不过本人倒是完全不介意。」 思绪没有经过整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之后,飘浮在花颖心中软绵绵的棉花糖逐渐剥落,看到了中间像糖果一样、宛如砂糖般名为真一郎的集合。 「家父虽然喜欢人,但我想他或许也喜欢独处。小时候,我常常从卧房的窗户看到他在二楼阳台眺望星星的身影。」 印象中,因为父亲的侧脸总是很幸福的样子,才能让花颖回到床上安心地睡觉。 (没错。) 真一郎虽然奇怪,但却是个单纯、对他人诚恳的人。小时候花颖一哭,他会比花颖还难过地动摇,两个人一起接受母亲的安慰,然后只有真一郎会稍微挨点骂。 那样的真一郎,即使对象是小孩子也不会随便应付。 「壹叶小姐。」 真一郎会遵守和壹叶的约定。正当花颖想这么说的时候—— 「壹叶小姐?」 花颖绕到轮椅前。 壹叶弓着上半身,整个人缩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呼吸紊乱。 「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花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壹叶必须坐在轮椅上的事实,以及自己没有先确认她有没有随身携带药品之类的东西。是花颖经验不足和思虑不周。 「我现在联系妳家——」 「不行。」 壹叶把小手放在花颖取出手机的手腕上。 「家父家母知道的话,会把我带回家的。我真的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壹叶的指尖冰冷,但是想要传达的心情却为她的手灌注了强大的力量。距离他们不远处还响起了小孩跌倒的哭喊声,让如此痛苦的壹叶发笑。 花颖抓着园内地图,跟着跌倒的孩子跑向用扫帚清扫散落爆米花的工作人员身边。 「不好意思,请问医护室在哪边?」 听到花颖询问,工作人员停下打扫工作,边担心壹叶边指着地图。 「在这个设施的左边。虽然入口没有标示,但向附近的工作人员说一声就会引导你们过去。」 「谢谢。」 道完谢,花颖推着轮椅急忙往工作人员指的设施前进。 「花颖少爷,对不起。」 「不用道歉。别道歉。」 「对不起。」 花颖来到游乐设施长长的人龙前,停下轮椅。 入口的工作人员又是忙着测量小孩的身高、还要为弯曲的队伍拉起排队绳。花颖移动视线想寻找其他工作人员,发现设施入口的左侧,有个较为空旷的地方。 看起来是优先预约券的自动发券所。发券机罩着布,垂着写有「今日预定张数发行完毕」的板子。 那里站着一名男性与女性,跟刚刚的工作人员穿着相同的制服。 「不好意思,我们想去医护室。」 花颖一说完,两人看着轮椅上缩成一团的壹叶,马上对应道: 「啊,糟糕。」 「我帮您推吧,请往这边移动。」 女性工作人员推着轮椅,男性工作人员先进入设施里面。 花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园区内,很少看到有两名以上的工作人员一起行动。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工作,不会在游客看得到的地方休息。 这两个人刚刚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 花颖快步缩短渐渐拉开的轮椅距离,斜眼看了看经过的建筑物。 「那边有一扇要输入密码的门,我们不是要去医护室吗?」 「……」 花颖开口后,男子放慢了脚步,女子回过头。女子以染发来说太过漂亮的金色发丝迎风飘扬。 他们周围已经没有游客、其他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游乐设施和摊车了。 「你不用跟过来也没关系喔。」 女子说道。 果然很可疑。 「不可能不一起过去吧?你们打算带她去哪里?」 花颖提出质问。如果是他误会,事后再道歉就好。 然而,女子遮住眼睛的帽子阴影下,线条姣好的嘴唇勾起了弯月的形状。 「那就一起吧。」 「!」 视线被遮住,双手也遭绑在后面。一道细长锐利的痛觉压着手腕。 「壹叶小姐!」 花颖知道脸上套着的是布袋,还能够自由地呼喊壹叶。 「敢乱来的话,就别想再见到这位小姐了。」 「花颖少爷——」 壹叶痛心的声音不自然地中断了。 「怎么……!」 然而,对方没有给他反问的余裕。从盖住脸的布袋上,花颖的嘴巴被往后勒起了布条,一个不注意,连呼吸都会不顺畅。 花颖被丢进一个阴暗狭窄的地方。 坚固的墙壁和地板传来轮胎的震动。 ※ 送花颖离开后,衣更月和司机驹地原本预定要在车内待命。 银色盘子上放着三个小碗,是典型的thali盘。三种咖喱搭配囊饼、印度香料烤鸡,再加上一杯印度优格奶昔。 「嗯,不差。咖喱就是要配囊饼。」 赤目用撕下的囊饼漂亮地捞起虾子品尝一番后,浮现大大的笑容。 驹地是从二十五岁开始,十年来老老实实担任司机一职的男子。因此,工作中在主题公园内用餐让他产生一种不道德的感觉,视线焦虑地飘移,错把咖喱当水喝下,张着口眼眶泛泪。 衣更月虽然也觉得怪怪的,但由于还不到影响表情的地步,就算是超辣咖喱也能坚持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飞鼠裤和帽t搭配皮夹克的轻装男子与两名西装男的组合,就算是在梦之国的邻国——幻之国dream scene,也都充满了不真实感。周围忍不住回头的视线,具体道出了他们的奇特。 「反正你们到五点前都很闲吧?就陪陪『老爷的朋友』吧。」 赤目将玻璃杯递给不停翻白眼的驹地。驹地快要断气般地道谢,不疑有他,含住吸管,但杯里不是他的优格奶昔,而是赤目点的碳酸饮料。 辣是一种痛觉。碳酸的气泡大概在因辛香料而发痛的口中弹跳吧。个性善良的驹地别说是抗议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弯着背忍住声音,拿纸巾压着眉眼。 「小驹,你在各方面都太失误了。」 「小﹑小驹……不好意思。」 才刚认识几个小时就突然那么亲暱,今天就算不是驹地,也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且,对方不但是位名门大少爷还是知名企业的ceo。 驹地整个人萎缩成一团,用汤匙前端捞了芝麻粒大小的咖喱,以轻啜的方式进食。 「花颖少爷没问题吧?果然还是该让衣更月执事同行比较……」 「你看看。」 赤目拿折起来的园区地图拍了驹地的额头。 「约会还带执事,这是保护过度吧?在热狗前摆银制餐具是要试毒吗?不要让小姐丢脸啦。」 「但……但是……」 「还是说,乌丸家面对了必须带着保镳的敌人?」 赤目的笑容感觉与之前略微不同,像是带着静电一般。 滴水不露,无懈可击。衣更月以纸巾擦拭嘴角,延迟回答的时间。 以自由豁达的态度摆出一副不受头衔拘束的面孔,一看到目标便俏悄地露出獠牙,换上野兽的眼神。 (不这么做就无法胜任ceo吗?) 衣更月明白,将无伤大雅的回答含在嘴里。 不过,口袋里智能型手机的震动却打断了他准备说出的答案。 「不好意思,是家里来的电话。」 「哦?是联系上真一郎先生了吗?」 赤目没有摆出执著于问题答案的样子。至于是没兴趣还是避开深究隐藏的真正企图就另当别论了。 衣更月离开餐厅,走到重现阿拉伯风情的街道上。 「喂?我是衣更月。」 『我是峻。我们刚刚接到电话。』 「是真一郎老爷吗?」 『不是!』 电话另一头的峻放大音量,仿佛被这样的自己吓到般,接着几声难以形容的声音后,峻开始哽咽。 跟母亲叶绘那能让温厚的真一郎说像恐怖电影里的居民气质相比,峻是个坦率而情感表现丰富的人。不过,虎父无犬子,峻的本性沉稳,若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不会这样慌了手脚。 「冷静一点。」 峻彷若没有听到衣更月安抚的声音。话筒传来了窸窣声后,一道不同于峻,响彻骨髓的低沉嗓音接着说: 『我是桐山。』 是往返乌丸家工作的园丁。体格魁梧,年约四十多岁,创造过将庭院中遭雷击断的松树独力搬运的传奇。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令他动摇,衣更月心想这下可以完整听取事情原委了。 『对方没有说是谁。只说收下了花颖少爷,要我们等下一通电话。』 这段内容一点都不完整。 「也就是说,花颖少爷被绑架了吗?」 『……看来是这样。』 桐山沉重地肯定。 衣更月用力握紧拿着手机的五根手指。 4 花颖重见光明是在换了好几次交通工具,最后从类似推车的东西上被放下来之后。 这里看样子是间木屋。原木堆栈而成的墙面以及木头地板,大概比花颖的卧房略宽,雾面玻璃窗透着阳光。边角被磨圆的桌子旁,老椅子的椅脚长短不一,花颖只是稍微移动一下重心便倾斜得发出咿轧声。 屋里有两扇门。一扇是位于花颖椅子后方的入口,另一扇是暖炉后的洗手间。 暖炉里堆着柴火,前方杂乱地叠着睡袋和毯子。 绑在手后的绳子被切断,花颖的双手恢复了自由。 「等一下让你们按顺序打电话。」 换掉一身游乐园制服,改穿皮制连身工作服的女子戴着杀毒面具,向两人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木屋。 听到门上锁的声音后,花颖朝壹叶的方向移动。 「壹叶小姐。」 「花颖少爷。」 被取走轮椅,身体靠在椅背上失去意识的壹叶,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花颖后再度垂下头。 「对不起。都怪我,才会连你也被抓来。」 「不是妳的错……」 正当花颖打算蹲下时,壹叶紧抱着站在她身旁的花颖身躯。花颖虽然反射性地想后退,但一后退壹叶就会从椅子上跌下来。 壹叶将脸埋进立在原地的花颖腹部,开始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 (有妹妹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吗?) 面对毫无防备、全身倚靠在他人身上的壹叶,花颖束手无策的同时也感到一股责任感,他以不熟悉的姿势用手掌僵硬地轻抚壹叶的头。细柔而充满光泽的头发,令花颖想起壹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此时,从木屋外踢门的声音与震动同时发生,门锁解开,大门打开。 壹叶立起身,花颖回头看到穿着西装头戴杀毒面具的男子反手关上门,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着。 「过来。要让你们打电话给家里。不知道你们还活着,就不会给赎金。」 男子带刺的语气令壹叶像受惊的小猫般缩起身子,抓着花颖的衣角。 花颖深呼吸,面向前方。 「两个人都去?」 「分开打。」 「知道了,我先去。」 语毕,花颖松开衣角上壹叶的手。 男子从口袋里拿出束线带,将花颖的手腕并拢在前方,以布袋套着他的头,几乎是用拖的把花颖带出了木屋。 鞋底是踏着木板的触感。他们似乎走在栈桥上。头上麻袋的味道太过强烈,以至让花颖无法分辨其他味道。 「往前走。」 只要花颖稍微走得慢了点,男子便会以细长的坚硬物品戳着背赶他。从声音的距离看来那似乎不是手枪,但就算是铁管也足以夺人性命。 前方传来开门的声音,花颖跌跌撞撞地被逼上了楼梯,直到被迫坐下才发现有张椅子。取下遮住眼睛的袋子后,花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类似刚才构造的木屋里。 这里的暖炉里埋了一台煤油暖炉,屋里有另外三张和花颖所坐相同的椅子,花颖他们的随身行李则翻倒在桌上。 一座仿佛老派美式电影里会出现的复古电话,电话线从墙壁一路延伸到桌上。大概是从手机里看了电话簿吧,浅灰色的电话机上贴着便条,上面写着花颖家中电话和衣更月的手机,以及恐怕是久丞家的室内电话。 皮制工作服女子双手交叉地站在门前。 男子拿起话筒,按下松松的号码键,说了两三句话后,把话筒塞给花颖。 「说话。」 「…………」 在束线带的捆绑下,花颖以只能同时动作的双手收下话筒靠近右耳。 「喂?」 『是的。』 「衣更月吗?」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往常得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反正花颖给他的那条绿色领带也是被塞在抽屉里动都没动吧。衣更月是个觉得主人没有价值的执事。 「别担心,我没事。」 花颖抢先一步煞有其事地回答了没有人提出的问题。衣更月的声音里没有增加一丝喜悦。 『我们马上去接您。』 「慢慢来就好喔。好险我吃了点心,现在非常饱。」 『……您在糖果屋里吗?』 「葛丽特也在。」 衣更月传来无言以对的气息,花颖刚回了个玩笑,西装男便拿起话筒。 「不要说些没用的话。金额要全部,和家人商量筹好钱吧。但要是跟警察说,就不保证他的性命安全了。」 男子单方面说完一连串话后,用力放下话筒。桌上的老旧电话弹了一下,没对好的话筒传来嘟——嘟——嘟的机器声。 目标是钱的话,花颖就无事可做了。 也不能做任何事。 再度被遮住眼睛,通过木板。粗暴地被拿下布袋后,花颖才知道自己回到原来的木屋了。 花颖比男人早一步走到壹叶身边,盯着表情仍泫然欲泣的女孩。 「太好了,花颖少爷。你没事。」 「我想妳应该也学过,以赎金为目的的绑架中,只要听犯人的话,获救的可能性并不低。杀人对犯人来说既麻烦又容易被找到。」 这句话一半是讲给壹叶听,一半是对犯人的牵制。彼此都不要做多余的事,只要达成目的便能获救。自懂事起凤就是这样教花颖的,实际上,包含未遂,他已经有三次因此而生还的经验。 这次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有壹叶同在,以及犯人本来的目标就是她。复数的人质会绑手绑脚,也有可能造成特别的威胁。 「我带妳去。」 男子双手抱起壹叶离开了木屋。 壹叶的身体能撑几天呢? (只要早点完成交付赎金……) 花颖抱着祈祷的心情,擡头看向渐渐变暗的雾玻璃。 ※ 犯人的电话挂断。衣更月一放下话筒,吞着口水在一旁陪着的佣人们,同时吐出了沉重的叹息。 「花颖有受过训练吧?」 在与执事工作间相连的执事客房里,赤目正剥着橘子皮。那是园丁桐山自己种兴趣而送给乌丸家的橘子。 赤目指的,是遭绑架时的应对训练。 幸福会招来别人的恶意。 据说,人类憎恨的根源大多存在着嫉妒。越是值得喜悦的事情,越只能跟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坦承,许多先人都愤懑地这么说。 乌丸家也从不张扬自己是名门世家,甚至连财产都没有公开。即便放眼全世界,听到乌丸两个字脑袋里会闪过真一郎和花颖名字的人都非常稀少吧。 其中大部分是拥有相同立场的人。 还有一部分是只顾私欲的不法之徒。 面对无可避免的灾难,必须学会应对方法。花颖也的确受过训练。 之后,只要衣更月他们应对不要出错,花颖和壹叶就能平安获得释放。 「我们有办法准备赎金。由于有保绑架险,之后也可以获得补偿。」 听到衣更月的话,围着工作台的峻、叶绘、驹地和桐山的眼睛都恢复了活力。 「那交赎金的时候怎么办?既然犯人是在不知道花颖是『乌丸』的情况下抓他的,若是轻易动员太多人,会被认为是警察吧?」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四人,再度因赤目的一句话沉入深渊。虽然叶绘本来的气质就很阴郁而难以分辨,但她现在就像紫绀爆发般嘴唇发紫。 「说什么『和家人商量』,现在根本联系不到能够商量的家人。」 峻微弱的声音里透露着愤怒。 「峻,犯人不知道我们的状况。」 「知道应该也没差吧。」 赤目将驹地的好意化为泡影后,把剩下的三片橘子连着纤维一起放入口中。 「喂!」 「桐……桐山先生。」 峻和驹地急忙阻止一脸可怕地瞪着赤目的桐山。赤目一副自己什么都没说的样子,将手伸向第二颗桐山种的橘子。 「啊……」 叶绘擡头看向执事工作间的墙壁。门旁垂着几组调用铃,它们左侧的一个红色小灯泡亮了起来。似乎有人按了厨房后门的门铃。 正当衣更月要起身时,叶绘抢先一步,指尖伸向房门道: 「我去。」 叶绘快步离开执事工作间。 现在是晚上七点,大概是宅急便吧。 衣更月将怀表收回口袋,拉开椅子道: 「吃饭吧。」 「衣更月执事?」 峻惊讶地回头看向他。 「我们难以肯定今晚会不会有下一通电话吧?当然,必须轮流守在电话旁,但若是我们倒下动不了的话,原本能帮忙的事也都帮不上了。」 「……说得也是。」 似乎是情感上还不能接受的缘故,峻花了些时间才点头同意。 「也要帮我准备喔。虽然橘子很好吃,但我想吃饭啊,饭!」 「赤目少爷,您不回家没关系吗?」 赤目以轻浮的笑容回应似乎很愤恨的峻: 「完全没问题。回去也只是写大学的功课,加上我也很担心花颖。」 就算事不关己,但他也太豁达了吧?而且,光是学校的功课已经足以构成该回家的理由。 衣更月放弃无谓的反驳,打算等叶绘回来和她讨论餐点的准备。 然而,回来的不只叶绘一人。 「有客人。」 从门缝看着站在走廊暗处的叶绘,围绕在她身上的阴暗氛围变得更加明显,仿佛是捏着黑暗做出来的黏土工艺。 叶绘以纤细的手臂大大拉开房门,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长发女性。 虽然以执事而言,衣更月算年轻,但对方看起来和衣更月也相差不大。 延伸至膝下的黑色长裙盖住了靴子上方,即使穿着附着帽子的外套,仍带有一股健康、女性的柔软。而叶绘或许是因为相对身高而言身材太过纤瘦的缘故,才会看起来那样。 「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 「壹叶小姐的……」 衣更月瞬间有些犹豫。 别家的佣人是要带到执事的客房内。然而,现在的执事客房有赤目在。虽然褓姆和执事、女管家同为高等职位,但和别家的主人同席是不礼貌的。尽管如此,也没有把客人留在工作间的道理。 「喔,小藤子。」 「刻弥少爷。今天早上壹叶小姐承蒙关照了。」 「我只是跟着她过来而已。」 看样子赤目和藤崎互相认识。 「衣更月,如果是因为我,不用介意没关系喔。」 赤目笑着招手。虽然很会察言观色,言行举止却很可疑。 虽然衣更月也想请赤目到外面的客房,但本人却没有移动的意思,便保留了正式的应对。 「请进。」 衣更月邀请藤崎入内,藤崎浮现了温柔的笑容说道: 「久丞家没有要和乌丸家联手的意思。」 笑容和话语的矢量,漂亮地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没把惊讶得僵住的众人放在眼里,藤崎没有上妆的脸庞保持微笑继续说道: 「犯人的目的是壹叶小姐。我听说乌丸家连同主人和执事都换成新一代了。在此衷心地希望乌丸家不要轻举妄动,擅自报警让壹叶小姐陷入危险。」 「衣更月执事。」 峻眉头皱成八字望着衣更月,驹地和叶绘也依赖地看着这边。 衣更月斟酌用字,回复事实: 「我们也必须设法让花颖少爷平安归来。」 「只要不危及壹叶小姐,请便。」 「…………」 「打扰了。」 藤崎微微一笑,轻巧地转动刚才顽固得不动一步的双脚。 叶绘连忙追上前送她离开。 「不愧是小藤子。」 「似乎是意志很坚强的人呢。」 「要看从哪方面想啰。」 赤目揶揄的是藤崎还是衣更月呢?不想去深思这种事。衣更月捏着眉心闭上眼,调整呼吸与心情。 不靠久丞家的帮助平安带回花颖的同时,也要确保壹叶的安全。虽然很想说干脆全权交给久丞家负责,请他们一起救出花颖,但是看藤崎那个样子,真要二选一的时候,恐怕会抛弃花颖。 「欢迎回来。」 叶绘回到执事工作间。 「久丞家不是和乌丸家有交情吗?」 桐山把身体重重坐在圆凳上,发泄不满。 「久丞家致力于赞助企业,不得不说,和以赞助文化事业为主的乌丸家交情并不深。」 「久丞的投资很浪漫呢,真好。」 比起壹叶,赤目感觉更喜欢久丞,在前往dream kingdom的车上,也和花颖说了这件事。 「总而言之,他们并没有阻止我们交付赎金。我会试着想办法联系凤总管。雪仓太太,可以请妳准备大家的晚餐吗?峻去拿预备的用布。」 虽然衣更月下了指示,峻却心不在焉,一副没有在听的样子。衣更月轻轻在他的耳边弹了下手指,峻才宛如还魂似地聚集了目光的焦点,突兀地说道: 「犯人是顺便绑架花颖少爷的对吧?」 「峻,不可以把花颖少爷讲得像附属的一样。」 「可是,妈,如果犯人不知道真一郎老爷,别人去他也不晓得啊。」 听到峻的提议,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good idea,峻太。这个有趣!」 赤目高兴得拍手。峻则一脸复杂,心中既有获得赞同的喜悦,却又想反抗乱喊自己名字的赤目。 「衣更月执事。」 叶绘的打探眼神同时担心着儿子与花颖,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 衣更月操作着智能型手机,看着果然还是联系不上凤的拨话画面,下定了决心。 「就做吧。」 「!」 峻和赤目的脸庞散发光彩。 衣更月向担心的叶绘点头示意,把视线转向圆凳。 「桐山先生。」 「不可能。」 回答的速度也要有个分寸。 花颖十八岁。桐山今年四十二岁,以父子而言是最自然的年纪。不过,桐山的寡言确实也是个不安的要素。 「这样的话……」 峻的视线移往旁边。众人也接着将视线的目标重合。 驹地环视着大家的脸,一脸苍白。 「在下吗!」 「我记得驹地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以世代来看,也不是不可能当父子。」 「或许是这样没错……」 驹地虽然在口头上表示理解,但全身上下却藏不住地颤抖。 「驹地先生。」 峻以认真的眼神倾诉。叶绘与桐山也都屏息等着他的结论。 「……我知道了,为了花颖少爷。」 驹地的声音带着力道。虽然外头一片低温,他的眼神却带着热度。 「我来负责打扮。只要像去教学参观日就可以了吧?」 「带点疲惫的感觉比较好喔。因为担心,从工作地点赶回来那样。」 「我的鞋子借你。司机的皮鞋太干净了。」 峻、叶绘和桐山全员出动为桐山做准备。 衣更月静静地离开他们身边,移往客房的方向。 「赤目少爷,您的功课没问题吗?」 「嗯?」 赤目从智能型手机擡起头,张嘴打了一个大呵欠。朝后方仰头的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反转身子,重新坐回椅子。 「喔,衣更月,你有一条好领带呢。」 赤目伸手从日用品架上拿出来的,是条绿色领带。 「这不是春季的订制服吗?」 「……是花颖少爷给我的。」 「啊——」 赤目摆出理解的表情。 「花颖很没有自知之明耶。完全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是。」 衣更月从赤目手中收下绿色领带卷在木芯上,放回日用品架。 「如果身上打着这样的东西,会让人质疑我的品味。」 一走近窗边,夜晚寒冷的空气便贴近身体,夺走人的体温。 在隔壁热烈讨论的同事们对衣更月来说,感觉十分遥远。 5 雾玻璃外明亮起来。是介于寒冷与温暖之间白色的光。 壹叶不知道是第几次地被带出去打电话给家里,大概过了几十分钟吧。 (这次好久啊。) 花颖绕着房间的边缘,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运动不足会降低思考能力,也会使心情低落。 「啊。」 一边看着用辅助锁固定的窗锁,一边将目光朝四周移动时,花颖在暖炉后看见一张落下的纸。 游乐园的地图。是随身行李被拿走时掉落的吧。欢乐华丽的印刷让人觉得空虚。明明才是昨天的事,现在却像令人怀念的久远过往。 「过了一天,肚子饿了啊。」 花颖停止运动,把头放在桌上。 桌上有犯人摆的固体类营养食品和倾倒的矿泉水。看来他们不打算让人质挨饿。桌上的食物分量让花颖和壹叶正常吃一个月也不用担心,就算以两个人吃三餐的程度消耗食物,也不会影响食物塔一角。这应该不是未来的食物供给,而是随便分一分叫他们吃的意思吧。 「比起甜点,我比较想吃咸的东西。」 花颖喃喃自语着奢侈的愿望,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起来。」 大门突然间打开,花颖遭男子拉起身。刹那间—— 声音在花颖的耳畔四射。 一片混乱中,花颖遭皮制工作服女子,赤手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唔!」 下意识吐出呻吟声的花颖紧抓椅背,女犯人朝花颖啧了一声,将手机贴在耳边。 「听到了吧?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挂断,两人准备离开。花颖抓着椅子,擡起晕眩的脑袋问: 「不说明一下吗?」 听到花颖的问题,女子从门口回头道: 「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装成你的家人来付赎金喔。要恨的话,就恨那家伙吧。」 女子像是咽不下这口气似地以靴子的鞋底踹了柱子一脚。男子抓住女子的手臂出去时,传出了花颖听不懂的骂男子的外国话。大门被重重摔上。 「……那家伙……」 花颖在椅子上坐下,趴向桌子。 不久,大门再度打开,男子让壹叶坐上椅子后又回去了。 「花颖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壹叶脸色发青,以近乎尖叫的声音问道。 不,应该不只是因为看到花颖挨打痕迹的缘故。壹叶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红润。久久没回来,是不是因为身体状况恶化了呢? 花颖坐正,一脸若无其事。 「听说是假家人来付赎金。大概是我们家里的人吧。没有被当作警察就万幸了。」 「因为这样就打您的脸吗?」 「好像是想让电话那边听到的样子。没事,声音大的话,反而不会那么痛。」 「这样吗?」 看来,疼痛的大小似乎不能安慰壹叶。她难过地垂下眼帘,令人心疼地挤出微弱的声音说: 「花颖少爷家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知道呢?我也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 「那家伙?」 「执事衣更月。」 向小孩子抱怨实在是太丢脸了。虽然这么觉得,但只要一回想起衣更月泰然自若的厚脸皮便格外火大。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迁怒似地重新叠起暖炉前的毛毯。因为整理东西会有一种心情也获得整顿的感觉。 「他不承认我是主人。领带也是一次都没打。」 「领带?」 「礼物……虽然也不到那个程度,因为他准备的领带跟我不搭,所以我问他要不要用我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会被认为是自己把不要的东西塞给他。 花颖将毛毯的四边对齐折好,叠好两条毛毯后,变得无事可做,因此他把塞进收纳袋里的睡袋抽出来,从边缘挤出空气,慢慢地卷起睡袋。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嘴,但我觉得衣更月执事不会打那条领带。」 连壹叶小心的语气都能重重压在花颖的脖子上,令他垂头丧气。即便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衣更月冷淡的态度似乎也很清楚。 「那么明显吗?连妳只看过他一下就知道了?」 「一下?啊,不是的。我以前见过衣更月执事好几次。因为他是真一郎老爷的男仆。」 「这样啊。比起我,他跟妳认识的时间比较久呢。」 花颖把变成木虱状的睡袋放入收纳袋里,拉紧袋口的绳子。折得小小的睡袋一离开花颖的手中,在袋里获得空气后,又涨得鼓鼓的。 「花颖少爷您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如同壹叶所说,花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让他懂。 就连这次绑架,他也处在事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会……」 壹叶惊慌地双手盖住嘴巴,挡住无意间吐出话语。她缩在椅子上,向前的发丝遮住了脸庞。 「对不起。」 「不会。」 花颖没有厚脸皮或厌世到,对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少女的顾虑也毫无感觉。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感受自己无力感的痛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颖将折好的毛毯盖在壹叶的膝上。 「对了!令尊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咦?」 壹叶吸了吸鼻子。 「妳听我说了家父的事情吧?也让我听令尊的事吧。」 花颖坐在地上立起一边膝盖,从近处擡头看着壹叶。 花颖在心理学的课堂上学过,发出声音可以让人将注意力移向外围。尤其是女性,与谈话内容无关,光是说话这个行为本身便能放松心情。如果只是聆听与回应,花颖也可以办到。 虽然突然的发展令壹叶疑惑了一下,但当花颖坐下后,她开始一点一滴,断断续续地说道: 「家父很温柔,也很严格。虽然生气起来有时候会有点……会很恐怖,但就算害羞也会对家母和我说,我们是全世界最重要的。」 「令堂呢?」 「家母很喜欢念书。大学的时候主修宇宙工学,没有特别计划的假日,她会带我去jaxa和nasa的设施。」 「因为这样,妳才没去过游乐园吧。」 花颖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原本担心要是家庭关系不睦,壹叶讲烦了的话,要怎么转移话题。 「是的。听说爸爸妈妈是在大学认识的。所以他们跟我说要好好念书,靠自己的力量去遇见未来生命中重要的人们。虽然妈妈现在也会去大学听教授上课,但已经放弃从事宇宙相关工作,所以爸爸说他要代替妈妈加油。」 「代替?」 要为放弃目标的什么加油呢?花颖思考着,想起了在车上时从赤目口中听到的久丞家事迹。 「久丞家一直致力于宇宙开发事业的投资对吧?」 「是的。在日本、美国和俄罗斯还有欧洲都有。家父虽然没有直接跟家母说,但曾经瞒着家母偷偷跟我说过。」 将原本壹叶母亲头脑要贡献的份,以投资的方式赞助世界。虽然是段浪漫温暖的佳话,但花颖却对壹叶话中的另一个部分很介意。 「久丞家有和俄罗斯做生意吗?」 「虽然听说nasa和俄罗斯联邦航天局仍有敌对意识,但家父说他们不论哪一边都是宇宙开发的最前线,因此与两边都有合作。花颖少爷?请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看到壹叶为自己担心的表情,花颖才注意到自己忘记笑容了,他以指尖舒缓僵硬的双颊。 打了花颖之后,女犯人骂男犯人的外国话不是英文。 (俄罗斯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人的目标……) 花颖的脑袋像是生锈的齿轮般嘎吱嘎吱地运转,渴求着糖分。他在头盖骨内侧所有信息和可能性中反复奔驰。 ※ 交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 犯人指定的地点是只有两台自动剪票机的小车站。对方要求他们把钱放在剪票口内的置物柜,从月台把钥匙越过铁道丢到藩篱外面。驹地遵照犯人的指示行动。 虽然紧张,但看起来还在孩子遭绑架后父母会表现的范围内。 然而,驹地丢钥匙前,在铁道边的咖啡店监视周围情况的衣更月却接到一通来电。 『你们报警了吗?』 犯人看出驹地不是花颖的家人。 虽然衣更月向对方表示那是家里面的人,但不确定对方愿意相信他到哪个地步。犯人故意让他们从话筒里听到花颖的呻吟声。 『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电话不容衣更月发问。虽然看到驹地丢出钥匙,但最后没有人现身去拿。 驹地认为是自己害的而沮丧不已,没有下车,峻也自责得关在布品补给室里。为了帮两人振作精神,叶绘和桐山开始准备午餐,赤目则跑去厨房参观。 衣更月留在执事工作间,在电话前等待铃声响起。 他们才刚激怒犯人,对方应该不会马上打过来吧。 小狗在衣更月的脚边走动。衣更月提醒过花颖好几次不能让牠进到屋子里。 然而,现在花颖不在。是桐山把牠带进来放在工作间的。 「你也担心主人吗?」 一抚摸小狗的头,小狗便把折起的耳朵靠近衣更月,舔着他的手掌。 直到小狗这么做之后,衣更月才终于认知到桐山将小狗放在这里的意义以及自己意志消沉的事实。 因为衣更月失败了。 因为误判而令花颖陷入危险。这里并没有能确认他安危的方法。 衣更月握紧拳头,击向桌面。巨大的声响和桌脚的嘎吱声让小狗跳起来逃到架子下。衣更月以左掌复上右手的拳头,紧握到指头都瘀青的地步。 此时,电话响起了微弱的铃声。 衣更月在铃声大作前将手伸向话筒,贴近耳朵,不是犯人的那道声音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凤总管!」 『衣更月。』 凤沉稳的声音从衣更月的鼓膜渗进他的血液。 『我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了。看来赎金交付没有成功吧?』 「凤总管。」 衣更月瞪着桌上的木纹,仍然无法压抑沸腾的情绪,他的指尖紧抓着桌子。 「真一郎老爷在哪里?」 『身为总管,我无法赞成让真一郎老爷和犯人碰面。』 「那就请你回来吧。我办不到。」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只侍奉一位主人,成为顶尖的执事吗?』 「那是骗人——」 衣更月的耳畔响起了记忆中花颖的声音,他咬紧牙关,将缓缓而升的呼吸闭在气管中。 「我被说没有自称执事的资格。花颖少爷不相信我。」 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衣更月在重要时刻做了错误的判断。 「在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的时候,我打算一个人冷静……结果,若是帮不上忙,就只是一个薄情的局外人。还不如跟大家一起失去方寸还比较好。」 不得主人信任、无法克尽职责、一个个敲碎衣更月身为执事的骄傲,最后他对什么都不是的自己失望不已。 衣更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陷入沉默。凤吐出浅浅的叹息,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变得很干脆了呢,衣更月。』 「!」 感觉像是脑袋里有泡泡破掉般,衣更月擡起头。 钻到架子下的小狗,肚子蹭着地板,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抽出身子。小狗没有学到教训,缠着衣更月的脚不放。 以前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面对遭到好几次拒绝却更加紧缠不放的衣更月,一个月以后,凤终于开口问了他的名字。 『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衣更月回答,自己再补上新的一句: 「——即使主人不相信自己也一样。」 『很好。』 凤的声音微笑着。 6 雾玻璃外,今天也升起了白色的太阳。被带来这间木屋已经是第三天。 花颖无神地擡头看着淡淡的光线,偷觑包着睡袋与毛毯睡觉的壹叶。 虽然鼻息很安稳,脸色却没有恢复。 背壹叶去洗手间时可以知道,她的体重没有极速下降。虽然花颖也曾担心本来就很轻的壹叶会不会因为憔悴,体重下降而危及生命,但看样子她能好好吃饭。 「过来。」 打开大门,西装男露出戴着杀毒面具的脸孔。 花颖如先前一样,被套上束线带和布袋,移动到有电话的木屋。在那里,犯人给他看了一样至今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说要你念报纸。」 男子在电话前摊开一面报纸。花颖露出苦笑,垂下左边的眉毛。 (是衣更月的提议吗……明明交付赎金失败了,却还是冷静得令人讨厌啊。) 如果能念今天的早报,就代表不是录音而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不用说,花颖他们的绑架没有登上新闻。花颖从某一面政治新闻的标题开始念起。 『花颖少爷,对不起。』 在念报导开头的时候,衣更月打断花颖的朗读。 可以知道衣更月现在很冷静。 「我说过了吧?食物方面没问题。我在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花颖一放下报纸,杀毒面具男便抓着花颖的上臂把他拉起来。 话筒掉落在桌上。 「你收到他还活着的消息了吧?」 『……我想我收到了喔。』 花颖瞥了一眼安静的话筒,自动伸出脖子套上布袋。 ※ 衣更月离开执事工作间,将小狗放回厩舍里的狗屋,步向厨房。 「早安。」 聚集在厨房作业台四周的椅子并排着,大家正围着吃早餐。 三明治和饭团这类可以冷藏几天的料理搭配散发温暖热气的洋葱汤。 峻因睡眠不足眼皮浮肿,驹地颓丧地在桌子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把汤和茶分给两人、照顾他们的是桐山。体型壮硕的他四处走动,使厨房感觉格外狭窄。 叶绘把蛋打在煎好的培根上,盖上平底锅的盖子。 「蛋黄要半熟喔。」 看样子煎蛋是赤目点的。于客房一夜好眠的赤目一脸清爽。在原本主人的客人不会进入的厨房里,举止比谁都还要放得开。 现在的花颖还不能说有主人的样子,他不成熟,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反应却很快。他的问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算是玩笑,也要下点功夫去解读其中的含义或是做些变换。 要说他别扭也的确是别扭,但台面下的小把戏有时候也很有用。 「赤目少爷。」 「衣更月,早。吃早餐了吗?」 身为客人的赤目在不该出现的厨房里,招呼佣人衣更月吃早餐。他的一举一动都极为自然、奔放,他让衣更月等人都习惯了这份奇特。 不协调感是从一开始就出现的。 「赤目少爷,您是为了什么而拜访乌丸家的呢?」 衣更月的问题为厨房带来了寂静。 赤目有那么一瞬间露出认真的神情,像是在感受愉悦似地扬起了嘴角。 ※ 花颖回到关着他们的木屋时,壹叶已经醒来正双手拿着塑料杯,姿态端正地喝水。 「花颖少爷。」 听着背后门上锁的声音,花颖擦着手腕上束线带的痕迹。 「壹叶小姐。」 「是。」 花颖双手分开,垂下手腕。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咦!」 壹叶放下杯子。杯中的水摇晃着。 「真的吗?」 花颖把视线停留在如同摆锤般来回晃动的水面。 「昨天支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犯人知道桐山或是驹地不管是哪一个家里的佣人都不是我的家人。我只是因为妨碍他们绑架妳而顺便抓过来的人,他们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调查花颖少爷家,取得你与家人的照片呢?」 「真周到。」 对不经大脑而吐出的话语,花颖自己又重新认同了一遍: 「这些犯人的确很周到。在我们去游乐园之前,已经设下了不让任何人发觉的陷阱。」 花颖找了一下上衣的口袋,摊开昨天捡到的游乐园地图。 「前天我们散了很多步对吧?」 「是的。托花颖少爷的福,我吃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想出吃东西路线的,是小褓姆之类的?」 「对。」 壹叶无法马上理解花颖的话似地,歪着头和细眉。花颖把游乐园地图放在桌上,按照吃的顺序指出店的位置。 「久丞家的人们不辞辛劳地做了一张标示吃东西路线的地图,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我因为觉得有些失礼而错过了问妳的机会,壹叶小姐的轮椅是跟医院租的吗?」 「不,是爸爸买给我的。」 「是二手的吗?」 花颖接连的问题令壹叶的表情暗了下来。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侮辱妳或令尊。如果是因为受伤暂时要用,租借或是二手轮椅就够了。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旧式轮椅也有其必要吧。但是,唯有一件事我不能当作没看到。」 买爆米花时,壹叶将仿樱桃形状的球体盒子放在自己的旁边。 轮椅座面放了直径十五公分的球体还有空间。 非电动轮椅必须倚靠自己的力量转动轮胎前进,因此若是身体和椅座宽度不合的话,便无法顺利抓住轮子。 「那台轮椅对壹叶小姐而言太大了。」 「没这回事……」 「又大又重的轮椅、塞在架子里的水和行李、绕着园区走的地图。全部都是为了消耗体力,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也能成功限制人身自由。」 花颖盯着壹叶压制她说: 「目标是我。主谋是妳吧,壹叶小姐?」 壹叶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 她的嘴巴无声地动了动。花颖避开桌子,站在壹叶的身边。 「犯人一直强调要和家人商量。本来小孩子被绑架就是家人会商量想办法。知道我们家情况不同,比起赎金更执著于把家人叫过来的目的,是家父吗?」 「……!」 壹叶的判断很快。 「藤崎,过来!」 「是。」 一道没听过的声音回应道,门打开了。壹叶冲下椅子,跑向门的方向。 追着她的花颖一回头,看到三名男女站在门口。 西装杀毒面具男、皮制工作服的杀毒面具女,还有身着黑色洋装的黑长发女子。 壹叶抓着黑色洋装的女子,两旁的男女拿下杀毒面具,露出不像日本人的五官。 「初次见面,乌丸花颖少爷。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这两位是小褓姆妮可和打杂的(odd man)米夏。」 「这个小少爷真的很让人火大耶。古菈,可以揍这家伙吗?」 「妮可,不行。他也是主人喔。」 藤崎以无害的笑容阻止妮可跃跃欲试的拳头,米夏则默默捡起妮可扔在地上的杀毒面具。 花颖退后半步,拉开距离。 「俄罗斯人?」 「这两位是。因为配合老爷的工作,久丞家的人至少要会日文、英文和俄罗斯文。」 「这是久丞家的意思吗?」 「在久丞家中也有特别侍奉壹叶小姐的人。」 「那么,如果久丞家当家知道的话,你们会很麻烦吧?」 花颖以挑衅的口气试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藤崎却露出了更加温柔的笑容回复说道: 「我是褓姆,这孩子是小褓姆。注重教育的夫人在适合的时机下,应该就会为壹叶小姐雇用家庭教师。我们没多久就会被解聘了。」 「也有同时雇用两者的情形。」 「男性可能不太清楚吧。女人的工作职场是很恐怖的喔。您不知道从百年多以前,家庭教师和褓姆之间就容易引发纷争吗?」 藤崎的话语和表情十分不一致。难以形容的恶心感化为不安,席卷着花颖。 「既然一定会被开除,我想那就当成留给后人的礼物,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制造回忆。」 壹叶紧抓藤崎的腰际。藤崎笑得轻柔,慈爱地摸着她的头。 壹叶哭肿的眼睛发红,从藤崎的手臂下方瞪着花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的小孩是你?」 眼泪流下壹叶的脸颊,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又弹落了泪珠。 「我比你喜欢真一郎老爷一百倍,比你想见真一郎老爷一千倍。」 「壹叶小姐,没事的。就算被花颖少爷识破,情况也不会改变。」 藤崎温柔地安慰壹叶。 「对啊。只是在真一郎来之前得继续下去。」 「是真一郎老爷,妮可。」 「我知道啦。」 妮可瞪了米夏一眼,偷觑了壹叶一下后,像是泄愤般地朝花颖丢出强势的口气和眼神。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暂时还要再留在这里。」 「恐怕办不到。」 「什么……!」 花颖的拒绝似乎和妮可的预期相反。她一脸惊讶,睁大婴儿蓝的眼睛。花颖重申了一次拒绝: 「因为他好像马上就会来接我了。」 所以,花颖等着。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执事似乎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花颖记得衣更月说过的话。 妮可得意地挺起皮制工作服的胸膛哼道: 「从他说要来接你已经过了两天啰?你还相信他?」 「我不会把无法信任的人放在身边。」 妮可哑口无言。藤崎和米夏表情凝重。 壹叶皱紧眉头。从藤崎身上影响洋装腰线的皱褶,可以看出壹叶用了多大力气在抱着她。 「那个人作弊。他让错的人来车站,也没跟你说领带的事。他不信任花颖少爷。」 「我也这样觉得。」 「大人都这样。因为对方是小孩所以随便许下承诺,又轻易打破,之后连打破承诺的事都忘了。真一郎老爷也是……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相信我的心情,不让我证明。」 「妳只能信任相信自己的人吗?」 总觉得有点不合理,花颖倾首表示不解。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如果大家都只信任相信自己的人的话,就一辈子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所以,虽然衣更月不相信花颖很令人生气、不甘心、也想要迁怒一番,但都不构成花颖不相信衣更月的理由。 「我相信那家伙说的话。」 壹叶像是要逃避花颖的声音般摇着头,双手遮住耳朵蹲下。 「……我果然该揍你。」 妮可向前,米夏与她呼应,丢开杀毒面具。 「壹叶小姐,我们走吧。」 藤崎的笑容优美得宛如在另一个次元。 要被揍了。 衣领被妮可抓起,花颖咬紧牙关,惊讶于她的拳速。 「!」 一阵冲击。然而,力量并非施在花颖身上。 摇晃的是建筑物。 大门从外面被踢破了。 花颖的膝盖失去了力气,要不是妮可抓住他的衣领,他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太慢了。」 这是花颖诚实的感想。 「因为您指示慢慢来就好。」 衣更月不慌不忙地回答,并从妮可手中拉开花颖,以一如往常的冷淡神情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会知道……」 壹叶惊惧的脸上,泪水和表情同时冻结,躲在藤崎身后,一副快晕倒的样子。 「是花颖少爷的指示。『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一切如花颖所想。衣更月冷静地解开了花颖传过去的情报。花颖拿开衣更月的手,坐在椅子上。他的膝盖现在因用尽力气而发抖。 「假设韩赛尔是花颖少爷,葛丽特就是壹叶小姐了。我从壹叶小姐名下的对象中,锁定交付赎金地点附近的范围,调查周边人员的出入。」 「那里的房间也有木屋喔。」 「赤目先生!」 「呦,花颖。」 赤目轻巧地跳跃穿过房门,打量室内。 「在家里面盖木屋,小孩的想法真是有弹性啊。不,花颖也是耶。」 「反正我是小孩。」 「你为什么会知道?」 尽管花颖扯开了话题,但赤目的好奇心十分恶质。花颖不悦地撇开头。 「因为光的颜色全都一样。」 「光的……颜色?」 米夏讶异地皱起脸庞。花颖指着雾玻璃。 「如果那是太阳光的话,每天的颜色会有微妙的不同,也会跟着天气、日出的角度而变化。所以我想那是电灯制造出来的光。」 花颖看到人工的光线,想起桐山在久未使用的厩舍里盖狗屋的事,进而才想到这里是双重构造。玩娃娃屋是少女的生命礼仪。 「还有,因为壹叶小姐的脸色也是白的。」 「我的脸色?」 壹叶以手掌触摸泪水濡湿的脸颊。 在游乐园的时候,壹叶的脸有好几次都看起来红红的。但是,她不可能因花颖而脸红。 「因为家父或许在家的关系,所以妳是化妆后过来的吧?我想妳在被带去打威胁电话的时候,应该有洗脸也有冲澡,可能也吃了东西。」 「不要小看壹叶小姐的决心。她有忍耐不吃点心喔。」 藤崎看起来像微笑的表情因为妮可的抗议微微歪了一下。赤目拍着膝盖大笑出声。 「我就觉得妳突然说要去乌丸家很奇怪,硬跟去果然是对的。」 「对什么?」 「超好玩的。」 好奇心是一种毒。但用在赤目身上,他或许会连同周围一起毁灭。 此时此刻,米夏和妮可瞪着赤目,藤崎的笑容则冻结在绝对零度。 壹叶跌坐在地,用几乎快消失的声音喃喃说着: 「讨厌。」 她以大哭后的嘶哑声音喊着,连藤崎伸向自己的手也拒绝了。 「大家都讨厌。」 这就太过分了。 「妳的褓姆们为了妳一起做坏事,妳却这样吗?」 听到花颖的问话,壹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连藤崎他们都拒之于外。脸上浮现后悔的表情,下不了台似地焦急辩解: 「可是,他们说因为马上就要辞职了,就算被爸爸妈妈骂也没关系……」 「他们代替妳接受令尊令堂的斥责,面对警察,也应该打算说是自己提议策划的吧?」 「警察?」 仿佛有电流窜过身体般,壹叶猛然擡起脸看着藤崎。 「你们说过谁也没受伤,也没有拿钱,只会挨爸爸妈妈一顿念对吧?藤崎、妮可还有米夏。」 三人避开了壹叶的眼神。 不用确认都知道,他们喜欢壹叶的心情早已超过了职务的范围。 「我认为,妳『重要的邂逅』不只我父亲。」 花颖这么一说,壹叶和三名佣人全都静默下来。 花颖再也不想待下去,快速起身。 「衣更月,回去啰。」 「是。」 衣更月扶着踉跄的花颖,转头向壹叶说道: 「关于非法入侵罪,请和那边的律师讨论。关于绑架罪,我们之后会重新与府上联系。」 就像下诘将棋一样,衣更月冷静地斩断了壹叶的退路。 壹叶宛如遭到沉默中的沉默击溃般,头低得下巴都快抵到胸前。只要遭衣更月的白眼一瞪,恐怕即使是大人也会如此吧。 「不要威胁比你小一轮以上的小孩。说到底,是爸爸不遵守约定的错。」 花颖轻握拳头,朝衣更月的手臂一击。 「赤目先生,还有一间房间在哪里?我要把东西带回去。」 「什么,已经结束了吗?」 「……你不是为了要结束事情才来的吗?」 赤目不负责任地笑了笑,打开木屋的大门。 花颖跟在他身后。 真亏他们能把木屋搬进来。没有布袋屏蔽看到的木屋外头,是宽敞房间的室内。外观做得不像一般室内讲究,看得出匆忙赶工的痕迹,不过脚边铺设的木板一路延伸到走廊。花颖之前似乎就是走在这上面的样子。 花颖在另一间房里造的木屋中,确认包包内容后背在肩上。回程经过刚刚那间房间时,看到壹叶与藤崎、妮可抱成一团的景象。独自站着的米夏注意到花颖,行了个礼,因此花颖也回以微笑。 穿过走廊,发现玄关门锁遭到破坏后,花颖一边思考着这种程度是不是赔偿比较好,一边跨过门槛离开了房子。 外头是两日不见的太阳。 「啊——好想洗澡。想吃热热的饭。」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规矩地回答花颖的自言自语,步向车子的方向。赤目似乎早已进入车内。花颖仰望太阳,瞇着眼看着眩目的阳光。 「花颖少爷!」 寻声回过头,便看见壹叶朝花颖追来。因为壹叶伸直了身体,因此花颖一弯身,她便将双手放在花颖耳边努力地放低音量。 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规定。 花颖的表情自然地放松。 「谢谢。」 花颖向壹叶道谢,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壹叶鼓起微微发红的脸颊说了声: 「对不起。」 少女抓住了花颖的衣角。 7 泡了澡,伸展四肢睡了一觉,吃了温暖的食物。全身沐浴在太阳与树木的绿意里,抱了小狗,抚摸牠的毛发。能量似乎通过一个个细胞。 「这是?」 花颖指着放在桌上的信封向衣更月问道。 「是真一郎老爷和凤署名的推荐函。」 「有谁要辞职了吗?」 花颖抱紧胸前的小狗。 峻热好的洗澡水和铺好的棉被、叶绘做的食物、桐山整理的庭园、驹地的迎接,少了哪一个人花颖就没有现在的宁静。花颖想尽速查看他们的待遇,但原来衣更月说的不是乌丸家的事。 「虽然由别人家推荐是特例,但听说内容是推荐久丞家的褓姆兼任家庭教师一职。老爷说如果您也同意的话,就请您一起署名。」 「褓姆?是那个日本人啊,她好像是叫藤崎?」 「是的。她一边当褓姆一边接受久丞家的赞助从大学毕业。从成绩来看,要推荐当家庭教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呼……真令人吃惊。」 花颖放下小狗,打开信封,衣更月递上了钢笔。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赞扬久丞家的功绩,同时还稍微补充了一段内容称赞妮可和米夏的身手与忠心。 花颖加上自己的署名,将推荐函与信放回信封,在封蜡上盖上乌鸦刻印。 「爸爸和凤应该是在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情况下旁观吧。」 就算是在旅行,若不是一直故意忽略,不可能完全联系不上。大概是想和壹叶过度的执着拉开距离,顺便当作危急状况的预演吧。 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大方,是源于无论何时都能应对的自信与经验养成的余裕。 「好像赢不了他们。」 花颖无意识地叠着盘中的猫舌饼干。烤得均匀一致的美丽色泽,疗愈了花颖疲惫的内心。 衣更月还是一如往常,冷淡地为空杯注入红茶。 「昨天的花颖少爷,有展现出符合乌丸家一家之主的威严。」 「!」 衣更月说了不同以往的话。 花颖心想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不知不觉中身体探出桌子。猫舌饼小塔劈里啪啦地倒了下来。 「真的吗?哪里?在哪个地方?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看来您不是有自觉才说的呢。」 「所以我问你是哪里啊。」 「原来是运气好击中而已。」 衣更月的语气非常冷淡。花颖觉得太阳穴都要抽筋了。 「如果这是在跟主人说话,还真是不得了的话耶。」 「如果,吗?」 「不是如果。」 花颖双手拍桌站了起来。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 「我明白。」 衣更月无所谓地将花颖用尽全力的声明听过去,手中拿着空茶壶行了个礼。 姿势良好的西装背影,从阳台走入家中。花颖以深感怀疑的眼神盯着那道背影。 那件事是真的吗? 『花颖少爷。』 离开时,壹叶叫住花颖,偷偷告诉他一件事。 『执事绝对不会比主人还显眼。虽然男仆会收下燕尾服或流行的衣服,为了展示主人威仪而打扮,但执事会故意穿着落伍的西装或是打上颜色不搭的领带。』 衣更月拿来了新的茶壶。没有热度的眼神,就算看着庭院里奔跑的小狗也没有一丝变化。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承认!) 时间之流徐徐前进,在他打上那条绿色领带时…… 插图 第1话 说谎的主人与真实之镜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能干的执事就是好执事。 只要恪守纪律,竭尽全力完成职守,总有一天会被称作是能干的执事。 那么,怎样才称得上是优秀的主人呢? 1 车窗外流泻的景色一片明亮。 三月的尾声,街头妆点着鲜艳的色彩,来往的行人受乍暖还寒的天气摆布,冬日的温暖大衣与春日轻装交杂在一起。 心急的橱窗展示着短袖上衣,提醒人们夏天已经不远。 「那间店!」 花颖从座位上立起身,额头贴着车窗。 在等待交通号志而停下的车子斜前方,伫立着看起来十分眼熟的和果子店招牌。 「是我小学时常常和凤去的店。对吧,驹地?」 向驾驶座询问后,后照镜里映照出的驹地,怀念地放柔了眼神。 「是的,花颖少爷总是也会为我们买海苔团子。」 「因为简单的酱油口味很好吃。」 「您要过去看看吗?」 「这个嘛……」 横在车子前的马路上,行人灯号闪烁,即将转为红灯。想改变车子行进方向,必须趁现在。 花颖偷偷地看向副驾驶座。 浅灰色风衣营造出难以接近的氛围,但花颖确定,就算脱下那身风衣,也无法抹去男子难以亲近的气息。 冰冷的眼神,规律的呼吸,不会动的表情肌肉,无懈可击的动作。自认识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花颖至今尚未看过男子类似笑容的表情。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声明要将一家之主的位子让给花颖,是刚过完年没多久的事。 对于要继承已延续二十六代的乌丸家,在日本法律上尚未成年的花颖,心里当然不可能毫无抗拒。 花颖十二岁的时候进入英国的公学,在那之后几乎没有回来过日本。通过考试和推荐早早修完硕士课程后,在今年满十八岁以前,通过认识的人帮忙,进入大学的研究室,一边担任教授的助手,一边在胶着的研究里度日。 让众所公认不知世事的花颖继承家业,真一郎到底有何打算呢?乌丸家丰厚的财产不需要勉强花颖工作,他始终不能理解,某些地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的奇怪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花颖鼓励自己,相信只要侍奉乌丸家的三朝元老执事——凤在身边,自己也能像历代乌丸家主人一样。这个想法支持着花颖,让他满怀希望地回国。 然而,归来的家中却没有凤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更月。 花颖一从驾驶座的正后方偷觑副驾驶座上的衣更月,他便微微转动眼珠看向自己。 那是感觉不到温度的无情眼神。 在行人号志之后,车道的号志转为黄色。 花颖坐回椅垫。 「回去时再说吧。虽然酱油香很吸引人,但是不太适合带过去。」 「这是英明的判断,花颖少爷。」 衣更月移开视线。花颖吐了一口气后回过神来。 (为什么我要松一口气!) 谜样的挫败感。花颖因偷看衣更月脸色的自己而惊讶。一想到衣更月一点也没把这样的自己放在心上,又让他更加生气。 一旁座位上的贴身随从峻注意到这一切,他因为慌慌张张探出身体而勒到安全锁,将安全带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了拉。 切记,要维护主人的威严。 「因为我回程时要过去。绝对不可以忘记。」 「好的。」 没发现到这一切的驹地,以稳重的声音回复后,发动了汽车。 写着「团子」的旗帜,在晴天吹拂的东风中飞扬。 2 青山。错落着各国大使馆的一隅,有一间以意大利为据点的名牌西装专卖店。 这个牌子从正式套装到优雅的休闲服应有尽有,客层年龄分布极广,花颖虽然也有好几件他们的衣服,但来到日本的分店还是头一遭。 不过,店家似乎已经事先收到花颖会来的通知了。 「乌丸少爷,欢迎光临。」 花颖一带着峻进入店内,身穿西装的男子就像专程等候般迎接他们。 「我没有要找什么特定的衣服,可以先看看吗?」 「请往里面走。让我为您介绍春天的新品。」 一整面都是镜子的墙壁打开了一道入口,内部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门内铺着鸽血色的地毯,镜子和衣架宛如包围沙发与桌子般配置在四周。 衣架上已经挂着各式服装,数量多得足以自成一间店。衬衫和配件的品项虽然与店内架上的陈列相同,但仅仅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摆设,就成功予人更高级的印象。 即使地板只是红色或黑色的差距,陈列其中的物品色泽便会有不一样的感觉。相传,将日式饭碗内侧涂红的传统,便是为了在光源微弱的时代,利用少许的光线反射,让料理多少能看起来更加美味而生的巧思。 人类的视觉就是如此容易受影响。 花颖从浅色的眼镜镜片下,偷偷看了一眼衣服,确认衣服以温和的色调为主后,坐下沙发。 店员仍继续将装在袋子中的衣服搬进来。 看到峻对眼前景象聚精会神的样子,引起了花颖的兴趣。虽然那些在花颖眼中只是单纯的衣服与颜色的排列,峻的眼神却充满了光辉,简直像眼前摆了从遗迹里挖掘出来的宝箱般。 「峻喜欢衣服吗?」 「是的!我念的是发型和造型设计的学校。」 第一次听说呢。 「那你之后要当造型师吗?」 「这个嘛…………」 峻的笑容微微暗了下来。 「我之前有稍微在电影制作公司工作过。不过,因为我英文不好,谈话的话题又有限,没办法跟演员开心地聊天,常常被要求换人。所以公司在整顿人事的时候就……」 「可惜你的才华了。」 花颖很喜欢峻选的衣服色调。通过峻的巧手,头发的发型和造型也能因应各种场合而改变,完全不会痛。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花颖虽然不是很懂造型的相关技术,但常常在剪发的瞬间因头发受到拉扯而头皮疼痛,冲洗的时候造型师指甲顶到或是吹风机太热,这些时候也曾因为头发被拉扯而疼痛。 再进一步说,很少遇到造型师可以让发型不只像刚剪完时那样好看,即使过了两、三周头发开始长长后,外形也不会变丑。 由于原本个性就内向,留学时的花颖经常放任头发不管,若是同学或教授看到最近的花颖,或许会因为他俐落清爽的模样而吓一跳也说不定。 那间雇用峻的制作公司,做了一件很可惜的决定。 「托你的福,我得到许多帮助,实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不管是能协助妈妈工作还是能帮忙您的服装造型,都让我非常开心。」 「是吗。那今天也拜托你了。」 「是!花颖少爷,我可以靠近一点看吗?」 花颖颔首同意后,峻便以要哼出歌的轻快步伐奔向衣架。 「久等了。」 带他们进来的男店员泡了两杯咖啡,放在椭圆形的矮桌上。他递出的黑色名片上,以银色印着「店长」与「黄木丈纪 oki takenori」的字样。 花颖的脑袋因为名片用银色写着「黄」而停顿了一下。因为太多让人联想到ki这个音的文本让思考的运转速度变迟钝,还乱七八糟地发现到,若是将这个名字以镜子反射,会出现「横」这个字。 「黄木先生。」 「请您多多指教。」 对方大约四十岁上下吧。对胡子稀疏的花颖而言,下巴留着有型胡子的黄木,看起来就是有着成熟的大人味。店长尽管穿着西装也看得出来的精实体魄,令花颖担心自己是否适合这间店的衣服,但既然无法放弃他们家优美的缝制技术与舒适的材质,就只能仰赖峻的品味了。 「因为是由他来帮我挑衣服,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拜托了。」 「我明白了。听说您曾经去过英国的店铺,不知道是哪位介绍您莅临本店的呢?」 还真是问了奇怪的问题呢。花颖如此想着。 「我只是听说日本也有分店才过来的……需要介绍信吗?」 「不,不是这样的。」 黄木虽然否定,感觉却有些迟疑。他刻意地说着「请喝咖啡」一类的话,感觉又更加可疑了。 如果不是要求花颖需要介绍人的话,就是希望——又或者是害怕花颖认识某个「哪位」吧。虽然听起来很怪,但也只能这么想了。 「就算惹我不高兴,对政商界或是社交界都不会有影响喔。」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却是事实。 黄木高兴地抬起眼帘,但似乎是发现若对花颖说的话开心便显得有失礼数,他干咳几声缩起下巴,将穿着亮面皮鞋的双脚并了起来。 「敝店有责任保护来宾舒适的购物环境与隐私。不过,若是遇到有可能造成其他客户损失的情况,有时候就必须分享情报了。」 也就是说,他接下来会提到有关个人情报的话题,这是请花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开场白。花颖表示理解,以沉默代替正面回应。 工作人员搬完新加入的衣服后,向花颖他们行礼,黄木举起手回应。他让全体工作人员离开,待门关上后开始说道: 「有某一户人家在上个月底莅临本店。不过,听到这个消息的同行给了我忠告。」 「忠告?」 「是的。据她所说,那位客户因经常改变交易的店家而很出名。当然,敝店竭尽所能希望每位贵宾都能长久光顾,但有时也会因为无法回应一些客人的喜好与期待,而有人不再莅临。不过,实在不好说……」 如同黄木所言,他语带犹豫,像是在斟酌用字般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接着说: 「据说那一位在离开中意的店时会——赖帐不还。」 「赖帐……你是指信用贩卖吗?」 这是指买方先收下商品,在约定日期内支付购买金额的交易模式。 虽然花颖在课堂上学过这种交易方法在江户时期很普遍,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尤其是以个人为单位进行的交易里,很少听说有人会这样做。 黄木摆出了一副哑吧吃黄莲拚命忍耐的表情。 「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用信用卡付款,那一位却想先带商品回去,要我们之后再向他们家请款。虽然我们说明母公司禁止这种信用借贷的方式而拒绝,但是对方的执事却说他们既不会逃跑也不会藏起来,问我们是不是怀疑他们家,半胁半迫地逼我们接受。」 黄木的说辞处处带着受害者般的口吻,传达出他的极度不安。 「在那之后,付款呢?」 「目前尚未收到。」 「真过分。这不就跟吃霸王餐一样吗?」 峻不自觉地插嘴。他有时候就是正直过头了。 「峻。」 「对不起。我不小心听到了,对不起。」 虽然在这个距离下不可能要他不要听,但装作没听到是在大宅邸里工作和店员必备的技巧。 不过,花颖也同意峻的感想。从付钱的阶段开始就被迫采用特殊支付方法的黄木,会怀疑对方也不是没有道理。 「先声明,我们家是由执事管理信用卡。信用卡公司也好几年都没有变动。你只要跟他说要请款就可以了。」 听到花颖的话后,黄木的双眼绽放了安心的光芒。 这种时候,就算怀疑花颖是那位某人介绍来的也不能怪店长。黄木似乎是在之后才发现花颖的想法。 虽然脸色没有什么改变,但看到黄木变红的耳朵花颖便明白自己想的没错。西装上的皱褶道出了店长的焦急,当事人流畅地用尽言词来圆场: 「我不顾客户隐私讲这些,是想若是您与那一位有交情的话,能够打听一下传闻的真相。由于那一位带走大量商品,不但造成其他客户品项不齐,万一付款再有拖延,更攸关敝店的存续与否。」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呢。我也很喜欢这里的衣服。」 「感谢您。」 听到道谢后,花颖察觉到黄木的要求不在他刚刚的话里。 黄木动也不动地以期待的眼神盯着花颖。 峻,不要连你也模仿他。 「呃……真是辛苦你了。」 「很辛苦。您知道吗!」 抓住花颖想带过问题的客套话话尾,黄木愈发悲怆地说: 「要是那位就这样不付款的话,违反规定贩售商品的我就必须负起责任。若是减薪能解决的话还好,但必须做出最糟的觉悟。我的儿子才刚念幼稚园啊。」 把小孩子拿出来讲实在太卑鄙了,据说最近要把一个小孩养到成人需要花一亿圆。其中又有不合理的内情,就更让人难以把问题丢着不管了。 花颖拿起一口都没喝的咖啡,转着杯子。倒映在水面上的圆形照明灯光扭曲开来,在它再次恢复圆形为止前,花颖仔细思考了一番。结果并没有出现像样的想法,只是将下结论的时间延后罢了。 「若是有机会……」 感觉得出来峻对花颖的声音起了反应,全神贯注。 花颖放下茶杯的手不顾主人的意愿,将动摇传到盘子上。 「假如我有听到一些什么,先不论一般标准的是非曲直,若有可能对这间店造成极大损害的话……」 「是!请务必……」 花颖都还没说自己会如何处理,黄木就心急地双膝跪在地毯上。 「不过,我什么都帮不了喔。我没有任何影响力。」 「谢谢您。谢谢您。」 被人直接这样感谢,也无可奈何了。 (所以啊,峻,为什么你要一脸高兴啊?) 花颖在心底咕哝,避开两人的注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某一位人家』是?」 一准备要解开这大费周章的代名词时,黄木双膝移动向前,压低声音道: 「是古间家的长男,孟规(takenori)少爷。」 「孟规?」 花颖看向放在桌子角落上的名片。 「一样的名字呢。」 对花颖而言虽然是个随便的小发现,黄木却宛如站在绝望深渊旁,哀叹着悲剧性的巧合: 「这是命运开的玩笑。」 「真是destiny。」 峻就这样将脑袋想到的东西脱口而出,破坏了伤感的气氛。 3 黄木抱着袋子,跟在付完款的衣更月身后。峻在店门口收下袋子后,黄木目送他们,低下头来。 「谢谢光临。今后也请多多爱护指教。」 店内的店员们也一齐行礼致意。 花颖以目光表达肯定,迈向马路上驹地等待着的车辆。 「花颖少爷。」 「什么事?」 花颖边走边回应衣更月。衣更月将身体挡在经过的自行车与花颖之间,让花颖远离车道侧后,呈上了花颖预期外的报告。 「您购物时,凤先生打了电话过来。」 「你说什么!」 花颖一次遭受了欢喜、怀疑与失落感的袭击。 「你要是有来店里叫我就好了!」 复杂交错的情感共同通往的终点是花颖唯一的愿望—— 和凤说话。 本来,就算不再是执事,凤身为乌丸家的总管担任花颖的左右手应该也很好,却因为被退休的真一郎带去陪同旅行,令人不禁想再多埋怨一句。 衣更月面不改色,顺从地道歉: 「很抱歉,因为听起来像是上飞机前打来的,无法讲太久。」 「他们又要去哪里了吗……」 就这样,花颖只能传封不知对方何时才能收到的信件。花颖带着闹别扭的心情站在车前,衣更月为他打开后座的车门。 「凤先生好像明天会回来宅邸一趟,拿真一郎老爷申请护照必须的数据。」 「真的吗!」 花颖隔着车门靠近衣更月。 「千真万确。」 不只是用电话通话。 可以直接和凤说话。 天空变得清澈,太阳耀眼地绽放光芒,清爽的微风轻拂,刚冒出嫩芽的树木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花颖为胸口吸进满满的春天气息。 「衣更月。用心打扫家里,必须让凤看到新的乌丸家也好好运作的样子。」 「好的。」 「我也会加油。」 接在衣更月回答之后,峻双手握拳道。 看着峻将纸袋收进车厢,面带笑容﹑干劲十足地盖上车厢盖,花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项作业。 「峻过来。」 遭花颖抓住手臂的峻,踉跄地踢了缘石一脚。花颖与车子离了一步,关上后车门。 「抱歉,你们先回去。」 「将您和……峻留在这里吗?」 衣更月的眉毛皱了一公厘。 「啊,衣更月执事,花颖少爷他——」 由于峻一脸很容易泄密的样子,于是花颖拉过他的上臂,让才刚重新站好的峻又歪了身体,以此封住他的嘴巴。 「我要学一些造型设计的事。」 如果让衣更月知道,不只自己会因为太过轻率而被骂得无言以对,他还有可能联系母公司使黄木甚至是整间店都受到处分。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也是属于大人应有的判断,但就是因为理解这点,花颖才无法对黄木的处境视而不见。 花颖想要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如果把峻的工作交给你,负荷会太大吗?」 「不会。」 衣更月垂下冷淡的眼神。 「管理宅邸是执事的工作。花颖少爷毋须多虑,请吩咐必要的工作。」 衣更月的言外之意是,「对乌丸家而言必要的工作」。而且,感觉花颖只要说出口,他真的什么事都会办好,因此令人连那夸张的说辞都觉得可恨。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上拿出风衣,关上车门。 「请带着驹地吧。我搭电车回去。」 「咦?」 前一刻还在心里向衣更月示威的花颖,现在也不禁感到抱歉。 「可以吗?这里离家里很远喔?」 「让您这么关心,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比花颖少爷还熟悉日本的交通工具。」 衣更月是担心自己呢?还是瞧不起自己呢? 在花颖还难以辨别衣更月的真意时,衣更月打开了后车门,将手放在车顶边缘。 「……家里就拜托你了。」 「好的。」 花颖一上车,车门便从外面关上。 通过铺着浅黑色隔热纸的车窗,可以看到背对这里的衣更月对峻交代了什么事,还交给他一张普通颜色的卡片。 峻坐入副驾驶座,衣更月朝车子低下头。 「总之先出发吧,驹地。」 「是……?」 车子平顺地驶向车道。花颖回头确认车子已经远离仍在行礼的衣更月后,将后脑杓靠在头枕上。 「请问要去哪间店呢?」 趁着等待红绿灯的空档,驹地操作起导航定位系统。 花颖没有马上回答。驹地看着峻,峻将视线投向花颖。 花颖原本打算和峻两个人偷偷行动,然而,这样下去迟早会引起驹地的怀疑。驹地在乌丸家工作的时间仅次于峻的母亲雪仓,十年驾驶纪录中零意外、零违规,没有任何问题。 「驹地,你能保守秘密吗?」 花颖将额头靠近驾驶座,听到驹地屏息的声音。 4 坏事传千里。真一郎突然退休的事,似乎被看作脱轨的行为,在社交圈里迅速流传开来。 幸好,因为父亲本来就很奇怪,所以大家也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平白无故遭受怀疑,在猜疑声中继承产业这种事花颖可是敬谢不敏。 「我不知道乌丸先生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男子以手掌拍着接待室的陶瓷花瓶,喉咙发出愉快的笑声。 古间孟规。 据驹地所说,他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但壮硕的身材给人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印象。孟规的表情洋溢着自信,下垂的眼角中和了双眸中充满锐气的豪放感。 「突然来访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听闻令尊身体抱恙,才想趁着经过附近来探望一下。」 古间家由孟规的父亲彦卫当家作主,据说,彦卫健健康康地迎接五十七岁的生日,当大家都认为他离隐退还有好长一段日子时,却因感冒恶化差点变成肺炎。 大理石桌上摆着花颖带来的水果篮。一想到五彩缤纷的水果当中,那条一根五百圆的香蕉令峻直到结帐前都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花颖便绷紧了精神。 「不好意思,他本人没办法出来打招呼。」 「不会,既然令尊在休息,打扰他就有违我的本意了。」 「偷偷跟你说,他只是在床上闹脾气罢了。不过是因为执事递报纸时方向不对他就不开心,把自己关在房里。」 「令尊很有自己的坚持呢。」 「没用的坚持。因为挑剔累积压力后又变得更挑剔,造成恶性循环。虽然我跟他说过不要勉强,但他们那一代都被教导把劳动当成美德。真希望他能学学乌丸先生的干脆。」 孟规将气泡水倒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光,失去了把水倒进杯子的意义。 「我有印象以前和令尊一起参加过餐会。我们家执事喝醉,抓着府上的男仆做了不好的事。」 「有这种事?」 明明没有加砂糖,花颖却拿着汤匙在接待室女侍放在一旁的红茶里搅拌,寻找开口的线索: 「我也不懂家父的想法。现在所有事情还是全权交由执事处理。」 「啊啊,乌丸家的执事很优秀呢,好像是叫凤?」 「没错!」 反射性地回答后,花颖面对现实,静静地放下汤匙。 「他现在是我们家的总管,执事交给别人担任。」 「同时雇用总管和执事,不愧是乌丸家。」 「因为我不可靠吧。」 (奇怪?) 原本只是因为谦虚才这样说的。 花颖将手放在因自己的话而隐约刺痛的心脏上。 自己或许不小心偷窥到不该看的真实之镜了。 「您之前还在念书吧?」 「是的,一直到一月为止都还在学校当研究员。」 口好渴,想伸手去拿红茶。凤教花颖不可以轻易将外面端上来的东西放进嘴里,尤其是面对不熟悉的对象时。 「我懂。我们家大部分的事情也都是全权交给执事处理,再加上家父的监督,我连买一颗糖果的自由都没有。」 「咦……」 花颖惊讶得忘了口渴。 「连一颗糖果都不行?」 「是啊。」 孟规耸着肉肉的肩膀苦笑。 「可是,买西装的时候——」 太直接了。花颖话出口的瞬间便后悔,把内容转了个方向: 「——或是买书啊买cd的时候,还是买酱油团子的时候……」 「团子?」 「不,不好意思,那是我个人喜好。」 因为太过慌张,花颖不小心举了太过个人的例子。 「自己买东西吃吗?很有学生的风格呢,真好。」 觉得有趣的孟规笑了起来反而转移了注意力,所以暂且先把这想成一件好事吧。花颖推了推眼镜回给孟规一个讨好的笑容,孟规翘起脚,以平整的指尖刮了刮额头道: 「由于我是登记在父亲公司名下的员工,因此也有个人薪水,但是那个帐户的收支都由执事雾生管理再向父亲报告。以一圆为单位来报告。」 可以用「彻底」两个字下结论吗?真是令人犹疑的强制管理。 「财务管理是由令尊和执事负责……」 「我很像小孩吧?」 孟规拿自己开玩笑。 「不,没这回事。令尊很节俭呢。」 「非常。尤其是雾生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只要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就不能拿去结帐。话虽这么说,但在购买必需品时他不会过问太多,约会的时候也会在不让我和女方感到丢脸的程度上垫钱。」 由于孟规很常笑,花颖也配合回以笑脸,但脑袋却因为处理情报而嘎吱作响。 在听了大约三十分钟适合约会的餐厅、陪同女性出席社交场合的秘诀等等内容后,花颖终于从孟规的闲聊里解脱。 花颖脚步摇摇晃晃仿佛要昏倒似地滑进后车座。车子发动前,他其实已经倒在椅面上动弹不得了。 古间家是间适合以「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宅邸。 不论是壁纸、地毯还是窗帘,都像是想用上所有彩色铅笔颜色般鲜艳。家具参杂了各种国家的风格与各种木材制作而成,其中最豪华的,就是那只特别订做,散发着八种颜色、镶着金边的细致大理石纹茶杯。 就算闭上眼睛,眼球中仍然交错飞舞着令人眼花撩乱的色彩。 「驹地。」 「是。」 「从这里回家需要花多久时间?」 「不用一小时就到了。」 现在是四点。大概是根据自身经验,驹地回复的时间比导航屏幕上的预测略微久一点。花颖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那么,把时间拉长到一小时。这段时间我想听你们说。」 「好的。」 驹地关掉定位导航的指示。 「花颖少爷,请用水。」 接过峻递来的矿泉水,花颖以清凉的水冷静刺痛不平的视线与内心。 「古间家的评价如何?」 花颖首先询问驹地。他平稳地操作方向盘在路口左转,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离心力。 「我是由女仆带到佣人专用的餐厅喝了一杯茶。听说他们家吃饭是由夫人亲自下厨料理,家里只有执事雾生先生与女仆良村小姐在工作。」 「我也有碰到女仆。原来她不是接待室女侍啊。」 参杂著白丝的黑发与极度疲惫的面容让花颖也留下了印象。 「听说她和先生离婚,一个人独力扶养儿子和女儿。儿子大学毕业了,女儿还要五年,为了能供孩子上学,说是就算拚了老命也要继续工作……对不起。」 驹地的声音渗进了哭意,他吸了吸鼻子。即使如此,方向盘依旧稳固,车子也没有一丝偏移,实在了不起。 「古间家的工作这么辛苦吗?」 「听说雾生执事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他们两个虽然想尽办法工作,但疲劳还是逐渐累积。若是雾生执事出了错,良村小姐的工作量也会增加,有时候也要加班。」 「咦?」 坐在副驾驶座的峻,发出短促的声音。 「峻,怎么了?」 虽然驹地提出询问,但峻却摇摇头。 「没事,驹地司机,请继续。」 「就算再说下去也只能听到关于这两个人的话题,之后还有什么呢……」 「关于财务方面,有听说什么吗?」 这是个在「初次见面难以开口询问的话题排行榜」高居前几名的话题。当红灯进入视线一隅后,花颖下意识地强烈感受到失败,但驹地忠实完成了花颖的托付。 「并没有特别困难的样子。良村小姐甚至还说,她虽然想换一个时间受限比较短的工作,但古间家给的薪水比其他地方都还高,所以离不开。她当时还很自豪地说老爷是个很有手腕的经营者。」 「跟店长的话对不起来啊。」 孟规也对父亲的节俭一脸困扰的样子。 让执事借钱去买儿子的衣服,最后的最后还欠钱不还的人,在佣人的薪资上却很大方。花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非常抱歉。」 驹地垂下肩膀。 「不用道歉,你做得很好。」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驹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明亮了起来。 一旁的峻却一脸沮丧。 「花颖少爷,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帮上忙。」 从后面看过去,拱着背的峻看起来仿佛一只犰狳。 「你没有打听到任何古间家的事吗?」 「不,我跟附近的店家谈过话。虽然找到了几间有和古间家往来的商店,但听了驹地司机的话之后,我就没自信了。」 「怎么说?」 一听到花颖的反问,峻便侧头回看他,垂下整齐的眉毛,缩着脖子道: 「商店街的蔬果店说,古间家很快就会换另外一家店进货,所以把他们的生意当作暂时性的比较划算。」 「跟西装店的状况一样呢。」 「是的。商店街还有其他间蔬果店,据说两年前跟古间家做了三个月的生意。不过,雾生执事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会用手指压蔬菜检查新不新鲜,因为店家怎么提醒他不要这样都没有用,双方便起了争执。虽然良村小姐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但店家到现在还很生气,说他才不会听。」 花颖把手放在矿泉水瓶盖上,旋转的手被转移了注意力。 「不是说他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吗?」 「良村小姐是这么说的,真奇怪啊。是顾虑执事的立场吗?」 驹地也不解。 因为打听到的消息彼此不一致,峻不知所措地垂下了视线。 「面包店说雾生执事是个好人。似乎常常在回家时买可乐饼面包的样子。卖肉的说因为他拿着大型超市的广告去杀价,所以对他喊着:『别再让我看到你!』把他赶跑了再也没见面。」 「难道他是那种态度会因人而异的人吗?」 「或许吧。鱼店老板说雾生执事很了解鱼,高兴地说跟他聊天很愉快。」 就连直接听到这些话的峻都感到困惑了,对间接听到这些情报的花颖而言,除了认为雾生是个喜好分明又自我中心的人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付款的情形如何?」 「据说每间店都是付现的样子。不过,花店老板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峻像是故意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般,捏着浅灰色帽t的绳子,用像毛笔的线头描着皮夹克的扣子。 「据说,当他们收到两万圆的订单时,雾生执事拜托店家能不能写一张五万圆的收据。店家拒绝后,他显得非常不开心,之后就再也没去花店了。」 「蔬果店、面包店、肉铺、鱼店、花店……」 花颖回想着峻说的话,喝了一口矿泉水。 「短短的时间内,你就能从这么多人嘴里打听到消息呢。」 「咦?」 峻大力地转过头。后照镜中的驹地放柔了表情道: 「很厉害喔,峻。」 「是……是吗?嘿嘿。」 峻害羞地笑着,用力拉紧帽t的绳子。衣服上的帽子鼓了起来,让峻看起来像背着一个巨大的馒头一般。 (好评与负评。) 虽然托驹地和峻的福得到了许多情报,但花颖看不出来该如何取舍这些内容。 孟规说古间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执事。 峻的情报中,令花颖在意的是花店说的话。 (执事的独断可以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赋予庞大权力的对象自以为是又我行我素的话,古间家就是养虎贻患了。 「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花颖的思绪陷入死胡同,当他因为熟悉的震动抬起脸时,车子正好进入乌丸家的范围内。 时钟分秒不差地显示着五点。 5 乌丸家全家总动员,果敢进行了宅邸大扫除。 一个月前凤回来时,家里乱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次务必要以一个让凤想要回来的舒适住家迎接他。 由于花颖回家后也投入不熟悉的打扫工作直至半夜,现在虽然醒着却很想睡觉。花颖用手指将一不小心就会盖住下眼睑的眼皮往上压,打了不知道第几个的呵欠。 突然间,他听到了说话声。听不到内容,但耳朵捕捉到些微的空气振动,知道有某个人在说话。 「凤!」 花颖看到凤和衣更月在玄关大厅的身影,立即冲下楼梯。 「花颖少爷,我回来了。」 「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真一郎老爷也很有精神。花颖少爷长大了呢。」 「我从回国以后都没有变喔。」 「您以前明明这么小。」 凤双手掌心朝上,摆出抱着黄香瓜的样子。 「嗯,那是比留学前再早十年的大小吧。」 「您当时是个粉妆玉琢,漂亮的小婴儿。」 凤爽朗地笑着,眼角纹路变得更深了。 只要是凤,就算谈的是听到腻的旧事也很开心。 「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预定搭今晚的班机。扣除交通时间的话,真正留在这里的时间大约两小时。」 「这样啊……」 停留时间实在太短了。花颖藏不住失望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表情垮了下来。不想因为任性而让凤心烦的心情与不能长时间相处的寂寞彼此对立,令花颖很不自在。 现在的这段沉默一定也让凤很困扰。 花颖垂下的视线最后落在地板的木纹上。衣更月一如往常以冷淡的语气开口道: 「花颖少爷,您愿意的话可以到茶室去。」 「对啊!」 「我来备茶。」 衣更月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花颖捏捏自己的脸颊,用疼痛抓回笑容,决定两个小时内连一分钟都不要浪费。 凤在单人躺椅上坐了下来。 花颖则是浅浅坐在沙发上,嘴里塞着凤带回来的马卡龙。与淡淡的粉彩外观相反,每颗马卡龙都有着浓郁的滋味。花颖吃的橘色是凸顶柑的味道,清爽的香气掠过鼻间。 「好好吃。」 「太好了。」 「凤知道各式各样的店呢,你把全世界的地图都放进脑袋里了吧?」 「没这回事,全部是经验累积。」 凤展露笑容,从衣更月放好茶杯直到移开手的那瞬间为止,一直看着他。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嗯,也跟大家说去休息吧。」 「谢谢您。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行礼离开,感觉动作似乎比平常更为僵硬。听说他受到雇用担任男仆时,凤有恩于他,因此就算是冷漠的衣更月,内心可能也很紧张。 衣更月的憧憬目标果然是凤吧。 在说到执事只知道凤的花颖眼中,衣更月和雾生都是另外一种人。 「凤,假如,是假如喔。」 「是的。」 凤沉稳地回应,食指勾着茶杯的把手。 「假如衣更月面对不同对象时态度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你会怎么想?」 「有这种情形……?」 凤无意识地皱起眉头,花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 「是比喻。有时候一个人的传言会因为说的人不同,让人觉得其中的差异大到好像不是在讲同一个人,对吧?衣更月不论什么时候对谁都一样——」 脖子转往右边,视线因捕捉到衣更月准备的茶组而固定。跟着惯性摇晃的浏海打上花颖的左眼。 「——也不可能吧?」 花颖想笑出声的声音,空荡地回响在耳朵内。 衣更月和雪仓合力分担宅邸内的工作,驹地的工作场合虽然在外面,但认识衣更月的时间比花颖还长。花颖也知道,衣更月会以个人的身分收下桐山自己种的水果。 车子外他和峻说话,交付卡片时两人散发同事间信任气息的背影,那是花颖无法介入的。 衣更月只有对花颖才会摆出一成不变的冷淡态度。 「没什么。他总是完美地完成工作,是个很优秀的人。」 「他本人要是听到这些应该会很高兴吧。」 「…………」 不想说。听到他会高兴就更不想说了。这种话无法对凤说出来。花颖沉默地压抑着别扭的心情,凤则缓缓地品尝红茶,将茶杯放回杯碟上。 「每个人都有多种面貌,不是故意骗人。」 「嗯,我知道。」 即便是花颖,对凤以外的人大概都是同样的态度,但他并非是想欺骗凤,也不是想在他面前装出比真正的自己更好的样子。因为凤是打自己出生时就在身边的人,相处时间比父母还要久,所以即使现在跟他相处,心情也都像回到儿时般放松。 凤呵呵笑道: 「就算是我,离开乌丸家一步,也有可能像老鹰般锐利地威胁路人喔。」 凤一脸开心地弯着双手手指,模仿鹰爪张开的样子。 花颖受到感染,放松了僵硬的双颊。 「如过是那样,你一定有那么做的理由。虽然我不清楚凤二十四小时都做了什么,但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足以让我相信你。」 「花颖少爷连眼睛没看到的部分都顾虑到了,您成为一个能体贴别人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你太夸张了。」 花颖喝了口稍微冷掉的红茶,放慢因为害羞而加快的语速。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什么?」 「您所说的『假如』的那个人,他的表现超越了我们所说的范畴了吗?」 凤不能理解似地提出疑问。 「根据打听对象不同,他们各自说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那是在背后偷偷说的呢?还是指着衣更月说他就是这种人呢?」 「不,是本人不在场时问他们衣更月是个怎样的人得到的答案。我觉得这样比本人在场更能得到中肯的意见。」 花颖说完后隔了一秒钟才想起加上一句「是举例喔」。 「真是一位个性极端的人呢。」 「太极端了。」 「虽说是个人的个性,但若不利于主人,也会影响执事自己的价值。不过……」 凤是不是早就看出来这不是单纯的比喻呢?花颖一方面佩服他的敏锐智能,一方面也为自己笨拙的谎言而懊悔,因此反应慢了半拍。 「不过?」 凤从椅子上起身,以优雅的姿势避开茶壶保温套,为花颖的空茶杯注入红茶。 「如果是一百年前的话,或许打听到的真的是不同人。」 杯子里满溢着明亮的茶汤。红茶的芳香随著白色热气蒸腾而上。 凤接着说的,是发生在华丽时代的古代故事。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证言会有所出入,只想得出来一种合理的解释。而现实上若想成立这个假设,能在背后穿针引线的人必然有限。 「凤好厉害!简直是活百科。」 即使花颖提高感叹的声音,凤的表情也没有一丝自满和骄傲,只是沉静地说道: 「都是经验累积。」 凤只手拿着茶壶微笑着。 6 驹地将车开到玄关前。 花颖一出门,便看到穿着外出服的衣更月站在玄关尽头的柱子旁。 「你可以不用跟过来喔。」 「凤先生命令我要跟在您身边。」 「……这样啊。」 如果是凤的指示,花颖也无法置之不理。而且,衣更月在身边的话也帮得上忙。 「那就跟我走吧。我要去见古间家的主人,古间彦卫。」 「好的。」 花颖转过身,翻起了轻大衣的衣摆。 或许是因为连着两天拜访而感到困惑,女仆良村在带领花颖和衣更月穿越走廊时,不时偷偷瞧着他们。 良村站定,敲了敲门。 「老爷,我带乌丸少爷过来了。」 隔了几秒的寂静,大门从内侧打开,现身的是位壮年男子。 男子身高虽然不高,却十分适合黑色晨礼服。低彩度的背心与白色衬衫的对比虽然稍微刺激了花颖的眼窝,但客气的举止淡化了他的存在感,使男子与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我是雾生,在古间家担任执事一职。」 他就是「传闻中的」雾生啊。 「初次见面。这位是乌丸花颖少爷。我是乌丸家的执事,敝姓衣更月。」 「请进。」 花颖看了拉开门扉的雾生一眼,踏入彦卫的卧房。 卧房里带有些许凉意。 午后的阳光宛如掠过窗边似地照射进来,间接照亮了房间。大约十坪宽的房里虽然不像接待室给人奢华的印象,却也搜罗了许多讲究的日常用品。 房里不仅只有舶来品。橱柜的暗沉玻璃是玻璃制造技术尚未成熟时期留下的余韵;置物柜上方摆了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新木板,是因为下方开着可以嵌进饭碗的洞。木制家具是没有自来水时代的古董,里头藏着木盆,用来当洗脸盆与室内洗手台。 中央的墙边坐镇一张铺着手织布品的大床,此外,窗边备有一套接待桌椅。与长椅融为一体的人影,看来像是上了一层逆光。 「老爷,这是乌丸少爷与执事衣更月先生。」 「请过来。」 人影微微起身。 花颖朝窗边移动,面向彦卫。 在花颖眼中,彦卫大约是祖父的年纪。之所以看起来比花颖记忆中的祖父年纪还大,除了因为花颖自留学后再也没看过祖父之外,彦卫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仿佛在皮肤上涂了一层墨般,彦卫眼睛下方有着青黑色的眼圈,双颊凹陷,纤瘦的脖子上浮着青筋。干瘪的肌肤宛如直接贴在骨头和肌肉上。 然而,紧捉花颖不放的双眼却强而有力。在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漏看,好似被人秤斤论两的视线下,花颖展露微笑以隐藏内心的紧张。 「在您身体不适的状况下,勉强您会面,实在不好意思。」 「我既然已经听到了,就不会不让你进来,真是的……」 彦卫不高兴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身为执事的缘故,雾生缩起了身体。 执事有时候会根据自己的判断赶走主人不想见的客人。从彦卫的口气可以明白他并不欢迎花颖的来访。 然而,雾生却没有拒绝这次拜访。 因为,他「还」无法判断。 「花颖阁下,请坐。」 彦卫请花颖坐在正面的沙发上。 「不好意思。」 花颖拨开大衣衣摆坐下。 「雾生,上好茶后,就带乌丸家的执事去客房。」 「是。」 「古间先生,请等等。」 花颖失礼地阻止了放好茶壶正准备遵从彦卫指示的雾生。 两人向花颖投出质疑的责难眼神。 「我今天有事要问问执事。」 「那何不在府上说呢?」 「不,我是要问古间家的雾生执事。」 花颖一将视线移向雾生,他便缩起身子,停下了拿着茶壶保温套的手。 「问……问我吗?」 「没错。你以古间家的名义向外面借钱对吧?」 「!」 首先因花颖单刀直入的问题而激动的是彦卫。 「雾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唔……没有这回事。」 雾生握紧手上的保温套,睁大双眼的脸庞变得苍白,连修饰语气的余裕都没有。 花颖锁定雾生,集中双眼的焦点。 「由于这是怀疑别人家执事的大事,所以不会有错。保险起见,我有话要问你。雾生执事喜欢鱼吗?」 「是……是的。我过去常去海边钓鱼。」 「你也喜欢面包吧?」 「对,我从以前就对可乐饼面包没有抵抗力。」 「那么,你有和蔬果店的老板吵过架吗?」 花颖向雾生一一询问峻搜集而来的情报,雾生虽然用心聆听加以答复,但一听到蔬果店,表情突然暗了下来。 「没有,我们一向处得很好。」 「我听说你试图拿其他店的广告去肉铺杀价?」 「你这家伙!以古间家的名义做了这么没品的事吗!」 「没这回事。老爷,这都是胡说八道,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仿佛要抱住彦卫般,雾生蹲坐在沙发旁,拚了命地声明。 彦卫直直地盯着他看,雾生也以诚挚的目光回视。 几秒钟的沉默后,彦卫叹了口气,翘起不同只脚,交叉手臂道: 「衣更月,你侍奉的主人有说谎耍别人的兴趣吗?」 不直接言明的责难,如同拿着针从死角刺过来般挑动花颖的神经。 「我看你也很优秀,趁乌丸家主人交替,是不是改去别的地方比较好呢?」 「您过誉了。」 衣更月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 「不,评估错误的是上一任执事吗?我记得叫凤是吧?本事能干得令人惊讶,我也问过他要不要来我们家,但岁月不饶人,不中用了。」 「还不及古间老爷您。」 「……你说什么?」 受到衣更月爽朗的微笑与礼貌的用字遣词迷惑,花颖和彦卫一样,反应慢了半拍。 黏在衣更月脸上的笑容里,只有眼睛睁开,俯视彦卫。 虽然因为两人的位置自然产生了高低差,但衣更月运用身高,露骨地威胁着彦卫。彦卫也以一家之主的威严回瞪衣更月,加上深沉的黑眼圈看起来更加恐怖。两人之间四散着敌对的火花。 花颖也同样火大有人说凤的坏话。但是,各种先后顺序都太诡异了。 请先为主人被批评而生气!还有现在不是谈论顺序的时候。 「古间先生,我刚刚说的,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对雾生执事的传言。」 花颖加强语调,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插话。彦卫哼笑道: 「传言?愚蠢!传言想怎么扭曲都行。也有可能因为无凭无据的传言,把人说成不同人。」 「没错。古间先生,您刚好恰恰相反,对吧?」 「唔?」 彦卫皱起白眉。 「你把复数存在的几个人,都当作同一个人来对待。古时候好像有这种先例——『就算男仆或执事换了人,主人也继续用相同的名字呼唤他们。』」 这是凤告诉他的古老故事。从凤口中听到时,花颖先是因为曾有时代容许这种否定个人人格的雇用而震惊,又因这种方式出现在现代日本而无言以对。 不过,如此一来便能解释所有的谜题。花颖不畏惧彦卫厚重的眼光,试着接下。至于有没有成功,只有彦卫本人知道了。 「我没有说谎。传言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喜欢鱼和面包的雾生执事、和蔬果店大吵的雾生执事、跟肉铺讨价还价的雾生执事,都各自存在着。以前喝醉酒缠着衣更月的雾生执事也是,对吧?」 「是的。我和这位『雾生』执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花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因衣更月冷淡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像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大家是绑着『雾生』之名的不同脸孔。因此,才会发生尽管这位雾生执事进出商店街,肉铺老板却说自从吵过架后,就再也没见过『雾生』的脸这种事。」 「是绰号。」 彦卫像是懒得解释般说道。 「最早侍奉我们家的执事名叫雾生。因为长年在我们家工作的关系,他离职后我也改不了把执事叫为雾生的习惯,所以我想干脆都用同样的名字就好。虽然不论哪个家伙都做不久。」 「他就是利用这点。」 听到花颖的话后,彦卫的表情瞬间变得可怕起来,瞪着雾生。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雾生起身退后,急急忙忙地否认却无济于事。 「很遗憾。现在这位『雾生』执事对交易往来的店家拖款不还,实在很难说什么都没做。不过,对古间家趁虚而入的不是他。」 花颖不道破「那个名字」,慎重地再次说道: 「您对执事有强烈的执着偏好,别人认为您是不是一受不了执事的工作态度,就会开除对方。」 毕竟彦卫没耐性到光是报纸方向不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家伙是第九个人了。不对,第十个吗?解雇都是在双方同意下运行的,有问题吗?」 彦卫雇用过的执事比预想中的还要多。 「不过,重要的是关于他们的传言。」 花颖重新拉回注意力,将双手各自摆在双脚的膝盖上。 「身为古间家的执事,为什么要和肉铺讨价还价呢?」 「因为个性小气吧。」 「那么,花店又怎么说呢?」 「花店?怎么回事?」 「『雾生』执事订了两万圆的花却跟店家要求五万圆的收据。」 「不是我!」 在彦卫转过头前,雾生已经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买入两万圆的花,却要拿五万圆的收据。收到三万圆差额的会是谁?当然,不是花店。」 「贪心的家伙。枉费我们家给佣人的薪水比一般人家给的都还高。」 「我也有听闻。而且,由于这是份与资产密切相关的工作,因此在雇用时,他们应该都接受了完整的审核吧?这么一来,不就只能推想是古间家在财政管理上遇到了不得不勉强筹钱的状况吗?」 「不是我自豪,古间家从来都没有为钱财而困扰过。」 「与您相关的收支方面……」 「!」 面对继续补充的花颖,彦卫的双眸渐渐失去了色彩。 「给佣人标准以上的薪水,不论宅邸或是家具都格外讲究。您其实只对限定的对象发挥节俭个性。」 「难道说——」 「在那之前……」 花颖迅雷不及掩耳地抢在彦卫的话尾前,举起右手阻止彦卫。 看着彦卫茫然自失抬起脸庞的模样,花颖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身为父亲的感情。 「请原谅我。我们彼此彼此。」 彦卫应该可以接受花颖兜圈子的提议吧。 若是大家知道花颖对别人家的隐私多管闲事,恐怕会伤及乌丸家的名誉。此外,古间家的家丑也会外扬。 花颖不能将罪魁祸首的名字说出口。 在云朵遮住太阳,日光微暗又再度照亮室内的这段时间,彦卫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一语不发。当他再次开口时,不论是眼神或是声音里,再也没有追究花颖的意思,只剩下一家之主的威严。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当乌丸家的两个人都不在场吧。」 听到彦卫的话语后,衣更月行了一礼,移动到花颖身边。 彦卫撑着沙发的把手站起身。 雾生趋前想扶着他的肩膀,却像碰到静电般收回了手臂,逃避彦卫似地移开视线,低下头来拾起彦卫掉落的针织外套,在脚边拍掉衣摆的脏污,重新披在彦卫的背上。 「雾生,孟规跟你说了什么吗?那家伙逼执事负担自己不能自由使用金钱所导致的支出吗?」 「老爷……」 「一直以来,他利用我马上就会解雇执事这点把错推给他们,隐瞒借钱和这些秘密吧?他是不是还威胁你们要是跟我说的话,就准备找下一份工作?」 花颖无法真正理解当父母知道小孩罪过时的心情。但是,只要看着彦卫的脸,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雾生是受害者。 彦卫的儿子是加害者。 「我原是想监视那家伙的挥霍无度,却让他耍了更肤浅的手段,真是太愚蠢了。」 看着主人肩膀振动,呆站原地的样子,一旁的雾生突然放下交叉的手臂,退后一步站好身子。 「老爷,我想耽误您一些时间。」 「啊,这样啊。」 彦卫微微苦笑,把针织外套往胸前拉拢。 留在现场变成一件痛苦的事,花颖背过脸。虽说他是受黄木请托,但扣下扳机,瓦解他们彼此关系的是自己。 不过,当他背过脸后,看到衣更月细长的眼睛微微地抬高,花颖转回了视线。 眼前的情景完全超乎花颖的想像。 雾生微笑着。 「我有发现老爷经常拿我和某人比较……冲泡红茶的温度、茶杯把手的角度、套上上衣袖子的时间点、鞋带的绑法,各式各样的状况中会令老爷不耐烦的事。」 「雾……」 彦卫犹豫着该不该喊出那个名字。 「带少爷前往未受老爷许可的西服店,强迫店家延后付款时间,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 雾生展露笑容,竖起舒缓开的眉眼道: 「至少在最后,请让我守护古间家的名誉。」 驱使他这么做的,一定就是执事的骄傲。在这之前辞职的九位雾生中,或许也有人不是受到威胁,而是自愿噤声保守秘密的吧。 一直以来,彦卫因为第一代雾生在心中留下的残影而屏蔽了双眼,忽略了那些体贴的人们。一思及此,花颖便感到郁闷。 像是要抱住拉紧衣领的双手般,彦卫拱起身子。 「到今日为止,你做得都非常好。谢谢你。」 「有您这句话,一切都值得了。」 曾经是雾生的男子笑了开来,高兴地说道。 7 完全没有减少的数据山。 虽然只要过目签名就好,但花颖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持续看着数据,早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产生语意饱和的现象,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字写得对不对了。 「花……右下角写成匕对吧?对吧?」 「没有错。」 「没想到凤竟然会带回来这种工作。」 凤回来时,留下了大量的文书数据来交换真一郎忘记带走的东西。那是乌丸家管理的不动产,主要是土地相关的数据。 通常,数据是由衣更月检查,拿到花颖这边的是只需签名或盖章的内容。 唯独今天不同,因为这是惩罚。 花颖对衣更月说谎了。执事不会探究主人的秘密,有时为了保护家里,还必须主动放出假情报。但是,这次要是花颖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令乌丸家失去信誉。 花颖应该要对衣更月坦白,命他先打点好对古间家的相关事宜。若是曾经见过雾生的衣更月,应该能更早厘清事情的真相吧。 凤虽然没有对花颖明说不可以破坏主从间的权力关系,但这个作业既是凤对花颖的处罚,也可以说是花颖对衣更月的谢罪。 「乌丸……啊!多长一只脚了。」 花颖多点了一点。 斜眼看着抱头的花颖,衣更月拿出一只表。那是只以黄铜炼连系背心口袋的怀表。 「好漂亮的颜色。」 花颖不自觉地道出感想。 花颖的眼睛对颜色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却能辨别物品的优劣。怀表的颜色是经过时间洗礼,受到良好保存才能散发出的色泽。 「是您喜欢的颜色吗?」 「嗯,非常。」 衣更月看着花颖,将视线转回怀表上。 「这是以前凤先生转让给我的表。」 「我只是说它颜色很漂亮,不是要你给我喔。」 若误以为那是蛮横的命令就令人伤脑筋了。看着拚全力否认的花颖,衣更月以最低限度的动作和音量回答: 「我明白。虽然就算您开口要求,我也抵死都不会交出来。」 「唔……」 衣更月果然因为花颖说谎而在生气吧?他的言词比平常还犀利。 「我来泡茶。」 衣更月阖上怀表,打开边桌上备好的银色电热水壶电源。不到几分钟的时间,电热水壶便响起热水沸腾的声音,冒出了白色的蒸气。 「好,休息。」 花颖放下笔,翻过交叉的手掌,长长地朝上方伸展。 「花颖少爷。」 「嗯?」 如果是要问柠檬还是牛奶,他都不需要。 衣更月从黑色罐子里取出茶叶放进茶壶中。 「若是您希望,叫我凤我也不会有异议。」 衣更月淡淡地说道。 他的侧脸没有一丝变化。 电热水壶的灯示暗了下来。 用同样的名字喊着不同的人,抹灭个性,盖上了镜子。 花颖的确希望凤侍奉自己。古间家的彦卫也是因为心愿太过强烈,以致于看不到身处眼前的人吧。 茶杯和茶壶里倒进了热水。沙漏倒了过来。 沙子落下。 时间开始流动。 「衣更月。」 听到花颖的呼唤,衣更月终于看向这边。 「我不讨厌衣更月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二月生的。」 冷漠的衣更月令花颖读不出来一丝真心。 衣更月无言地倒掉茶杯里的热水,将茶点放到花颖手边。 「久等了。今日的茶点是——」 「酱油团子!」 因为黄木的请托和古间家的事,花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您说过不可以忘记。」 衣更月倒入红茶。 花颖感觉到一股仿佛宣纸吸水般,从脖子窜升到耳际,连脸都变红的热意,他毅然回道: 「我没有忘记!」 「我明白。」 衣更月就像能干的执事一样,默认了主人的谎言。 ※ ※ ※ 凤在希斯洛机场降落。 他将行李打包成最小,放在随身行李内登机,因此直接走过行李输送带区。执事通常必须为时间「创造」余裕,以备应付主人的要求或是意外状况。 (唉呀,是总管。) 凤在心中订正了错误,绽开笑容。 (真一郎老爷从小就会想一些愉快的事情。) 凤搭乘巴士在如蚁窝般分离的区域间移动,抵达了第三航厦的大厅。他通过排列无数的酒瓶前方,看到真一郎宽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后,绕到前方,朝真一郎身侧移动。 「早安,真一郎老爷。」 「早安。久违的日本如何?」 真一郎阖上读到一半的书,抬头看着凤。 「大家都很有精神。」 「实话是?」 真一郎的声音中带着恶作剧的语气。凤放弃,微微低头道: 「他们两个人就像隔着镜子在看彼此一样。还差得远。」 「你是镜子吗,凤?」 「我顶多是镜子上的雾气。」 真一郎对真心回答问题的凤既不责备也没有安慰。 「镜子在吐气起雾后擦拭,会变得更加明亮。」 温柔的声音充满余裕。 「真是败给您了。」 凤露出笑容,真一郎的唇角也勾起了微笑的形状。 第2话 大野狼与第七只小羊 1 早晨对花颖而言是一段内心平静的时间。 自公校毕业后,没有人会不识趣地中断他的睡眠。在半梦半醒间悠悠地唤醒意识,这段安稳的时光是如此舒适。 渐渐清醒的脑袋所思考的今日预定行程,也没有必要非遵守不可。让思绪驰骋在可变的未来中,放任无限的可能,是近似文本游戏的一种游戏。 在开始具体思考早餐要吃什么、接下来的行程要做什么时,脑袋也完全苏醒,能够带着好心情离开棉被。 然而,这也是回家以前的事了。 「早安,花颖少爷。」 门外响起预计花颖差不多该起床的声音。时机实在太过恰好到仿佛看穿花颖的脑袋似的。 「……嗯。」 一听到花颖的回应,他便走到窗边拉开厚实的窗帘,迎进通过蕾丝的春日阳光。阳光下的西装背影姿态挺拔。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即使身处中世纪的英国,应该也是位备受欢迎的男仆吧。 形状姣好的鼻子与下巴勾勒出的直在线立着嘴唇,发现衣更月侧脸的优美线条后,花颖偷偷抹了抹自己的鼻头。 「花颖少爷有花粉症吗?」 「没有。没事。」 算了。反正没有那种要论及主人美丑的传统。 花颖冷冷地回答,披上衣更月展开的针织外套,将背靠在叠着的枕头上。 「今天早上温度几度?」 「九度。气象报告说白天会上升到十五度。」 衣更月恭敬地回答,在belleek的茶杯中注入红茶。早上的茶叶似乎是阿萨姆。温和的香气与口感,对刚起床的身体没有任何负担,正合花颖的喜好。 花颖拿起杯碟上的茶杯,直直瞪着衣更月无懈可击的举止。 「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纽约的温度呢?」 「同样是九度。」 「圣彼得堡?」 「预报说白天会上升到七度。」 「新加坡?」 「傍晚应该会降到三十度。」 「赫尔辛基!」 「虽然根据气象报告会超过五度,但因为下雨可能会有所变动。」 「唔……」 衣更月就没有死角吗?小小的恶作剧悉数遭到反击,花颖握紧了茶杯把手,手指头因抵着四角形的边角而作痛。 「您在考虑旅行吗?」 「若是到了日本很难受的季节我会考虑。我也想尝试看看赏花。」 小时候,花颖不太了解赏花和在公园玩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如果是现在,虽然无法喝酒,但享受樱花风情的方法或许有所不同了。 「那么,我再将花园宴会适合招待的宾客名单列给您。」 「等等。」 也太不同了吧? 面对出声阻止的花颖,衣更月既不笑也没有道歉,只是像切掉开关的机械般停下了动作。 「赏花只是我个人想看樱花而已,不需要客人。」 「我知道了。对了,花颖少爷……」 衣更月顺从地回应,将花颖的室内拖鞋与鞋子并排在床边。 「什么事?」 「雪仓说希望能与您讨论今天要呈给客人的菜色。」 「客人?今天?」 脑中是整片樱花景色的花颖,还没消除花园宴会的残影,花了三十秒的时间才想起衣更月口中的客人是谁。 「对,我忘了。」 急急忙忙将茶杯放回杯碟上时,衣更月从身旁递上托盘。时间分秒不差。 花颖本着无聊的反抗心,一口气喝完红茶后才将杯子放回托盘,随手拨开还很温暖的被窝。 「跟雪仓说来书房。峻也是,必须决定服装和发型。」 「我会让他们马上过来。」 衣更月行礼,整理茶组。 要在家里走动,还是穿鞋子比较好吧。花颖一从床上放下双脚,脚趾头刚好就对着鞋子的方向,令他再次为衣更月的完美无缺不甘心得想跳脚。 2 「真是太蠢了,花颖。」 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比主人花颖更放松,还不以为意地大放厥辞的,是客人之一的赤目刻弥。 身为世家子弟、比花颖大两岁的刻弥,既是大学生,也同时是在法国成立本店后朝世界各大都市拓展店铺的点心店老板。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头衔,他还是一样会笑花颖吧。花颖最近也渐渐发现,赤目的一派轻松是个性使然。 「想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很蠢?」 花颖压低声音回嘴。赤目将颀长的手脚抛向沙发抱枕上,拿起边桌上的小费南雪放入口中。 「衣更月在乌丸家当了六年的男仆吧?主人资历才一个月的你要怎么跟他抗衡?」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做为参考啊。」 「我不知道啦。我们家没执事。」 也太直接了。 遭赤目冷淡打发,花颖握紧沙发背后的木条。经过历代仔细打磨的木头触感光滑,温柔地承接花颖的愤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花颖少爷长年不在日本。」 「壹叶小姐。」 年纪尚幼的少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缓和花颖和赤目之间的气氛。 久丞壹叶,她也是名门千金。年仅九岁却稳重可靠的气质,大概是从小就接受如此教育的缘故吧。加上严格的父亲和有着学者个性的母亲,据说最近已有了专任的家庭教师教导。 壹叶将散发光泽的长发束在脑后,发上妆点着花朵发夹。她以成熟的举止理了理洋装裙摆。 「有很多传统要记,惯例也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加上可以当成典范参考的父亲又不在乌丸家。」 「!」 花颖感受到的,是些微的变化。 「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真一郎老爷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壹叶的手抓皱了洋装,宛如地毯花纹灼伤了视网膜般,原本可爱的眼神突然染上了忧愁。 壹叶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但在与花颖父亲相关的事情上却有些过头。 「不好意思,家父还没回家却请你过来。」 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话题了。花颖一道歉,壹叶便回过神似地睁圆了眼睛,挥动小手与脑袋道: 「不会。能帮花颖少爷的忙我很开心。」 「喔?掉了喔。」 「咦?」 赤目指着地板。花颖绕过沙发,在壹叶蹲下前先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蓝色花朵。 那是壹叶夹在头发上的花朵。花里面有枝夹子用来夹住头发,但夹子的弹簧似乎松脱了。 「坏掉了呢。」 「嗯……」 双手接下花颖递出的发夹,壹叶难过地垂下了眉毛。由于很介意自己看不到的后脑杓,壹叶频频侧头往回看。 身为男生,从花颖的角度来看,有没有花发夹都没有太大差别,但壹叶发夹上的花朵在发饰中偏大,所以对本人来说,失去发夹可能会很没有安全感吧。 「对了。」 花颖想到一个主意,从摆放在门边摆饰的花瓶前,抽出一枝颜色最鲜艳的大丁草,以手帕擦拭上头的水气,并将花茎剪短。 虽然这些花是园丁桐山准备,贴身随从峻布置的,但若是这样使用,他们应该能接受吧。 花颖将手上的花插在壹叶的发间,为不输给发夹的成果点头称道: 「非常可爱。」 「谢……谢谢。」 看着壹叶害羞低头的样子,花颖想像若是自己有个妹妹的画面,内心柔软起来。虽然说到要加入乌丸家的话,壹叶想当的很可能是继母,但现在就先别想这些了吧。那至少是七年后的事。 大门的对面响起了钟声。 这是今天第二次钟响。 第一次全家都听得的钟声是催促人们准备晚餐。第二次是传到接待室,通知晚餐开始的信号。 门扉打开,衣更月朝三人行了个礼。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我们出发吧,花颖少爷。」 壹叶微笑。 花颖吸了口气挺起胸膛,向壹叶伸出固定成九十度的手肘。 3 与许多人家一样,乌丸家的接待室与晚餐厅是相连的。与照明温和的接待室相比,晚餐厅灯光夺目,令花颖踟蹰不前。 虽然称不上奢华灿烂,但高级水晶吊灯上的每一片玻璃都经过悉心擦拭,散播着小灯泡的光线。 花颖很怕光。因为有光,物质便拥有反射与折射的颜色。根据时间、角度不同的变化,令人眼花撩乱的光泽无论何时都翻搅着花颖的视觉。 「花颖少爷。」 听到壹叶试探的呼唤,花颖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范围缩了起来。 佣人们从面对走廊的大门旁,担心地偷偷看着自己。花颖立即打起精神,对壹叶伸出手肘。 壹叶屈膝行了一个礼后,将手放在花颖的手臂上。 「首先,主人会护送席上最重要的女宾入场。今天就由我先扮演这个角色。」 「麻烦你了。」 在壹叶的说明中,花颖开始了人生第一场晚宴。 提议要不要在乌丸家举办晚宴的人是赤目。 虽然花颖一开始兴趣缺缺,但如果迟早必须出席这种场合,有人能陪自己练习是值得感激的——当然,赤目一开始就要花颖直接举办正式宴会,只是被花颖郑重回绝了。 就在这番原委下,招待花颖少数认识的人——壹叶和赤目的晚宴(练习)—— 开始进行了。 花颖在脑内反复思考(练习)的部分,舒缓紧张感,踏入晚餐厅。 乌丸家宅邸统一采用和洋交融的装潢风格,洋房的现代感与和风建筑的木头香气融合,予人安心舒适之感。不过,说到晚餐厅,仍浓浓承袭着十九世纪欧洲的流行风格。 晚餐厅白墙上刻有细致的雕刻,除了先前提过的水晶吊灯,墙壁上也设有烛台。窗户挂着拥有美丽垂折的窗帘,但以房间大小而言,窗户数目并不多,相对的,装饰在窗户两侧的纵深长形画作,描绘了接连不断的景色,远远看去,仿佛从敞开的窗户望着外面一样。 高耸的壁炉也是十九世纪欧洲的装潢特征之一。现在因为地板铺有暖气,暖炉只具造型功用,丢柴火的洞口摆设了观叶植物。 「带我到座位上后,花颖少爷再往自己的位子移动。」 壹叶细声说道。 桌上装饰着烛台和花朵以区分左右边,蜡烛燃着真正的烛火。金边的盘子与形状不同的两种玻璃杯、多到数不清的银制餐具整齐排列,每个位子配有一张手写菜单。 衣更月拉开椅子。 花颖坐在长桌的上位,壹叶则隔着桌角,坐在花颖右方。 感觉光是坐到椅子上就已经耗掉一半体力了。 「接下来会依序报上客人的名字,以男女一对为单位进场。晚宴中,由于会有重要的客人出席,先不动声色地确认好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可以避免无谓的麻烦。」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般九岁少女说得出来的内容,花颖佩服地集中精神聆听。 发现这点的壹叶缩起身子道: 「因为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和爸爸一起出席宴会,所以……」 「真是帮了我大忙。」 明灭的烛光宛如在银制餐具的表面上跳舞般,令花颖立即移开视线,望着连接接待室的大门。 「妮可小姐、米夏少爷。」 衣更月报上的,是壹叶家佣人的名字。由于三个人无法练习晚宴进场,花颖便拜托他们帮忙,但妮可却以毫不隐藏的露骨敌意瞪着花颖入座。 花颖原以为是因为妮可不是日本人的关系,情感表现才会比较丰富,但从米夏比日本人更加木讷的气质看来,妮可能是个人很讨厌花颖吧。她之前也直接对花颖本人说过,因此现在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桐山少爷、驹地小姐。」 驹地挽着体格精壮的桐山手臂,无所适从地环视四周,对所有对上眼神的人低下头来走路,几乎一直维持弯腰的状态。 「赤目少爷、藤崎夫人。」 衣更月高声念着赤目与壹叶的家庭教师的名字。 「最后,由主人的太太带着席上最重要的男宾入场。」 配合壹叶的解说,藤崎扮演花颖的伴侣。 不过,当赤目在壹叶正面的位子一坐定,以藤崎为首的五名佣人便起身从走廊侧的大门离开晚餐厅了。佣人就算配合练习入场,也不能和别家的主人同桌共进晚餐。这是答应帮忙时久丞家提出的条件。 即使是保障基本人权、众人平等、职业自由的现代,也有必须遵守的界线。 花颖也不会和佣人们同桌用餐。首先,他几乎不会去佣人们进出的工作后台。 界线是为了守护他们的人格、尊严与安宁。 衣更月将配餐车停在壹叶伸手也不会碰到的位置上,绕着三人的位子以水壶倒水。 平常都是穿着西装的衣更月,今晚穿的似乎是晚宴用款式。黑色领带、燕尾服搭配白衬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交织着灰色与花纹的暗红色条纹背心,奶茶色的头发向后梳平固定。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衣更月今晚冷淡的表情似乎比平常更加见外客套。 餐车从接待室正对面的相连房间推了进来。 第一道菜是蚕豆浓汤。接下来似乎依序是加了鱼的沙拉、肉类料理、鱼类料理。 「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可以了喔。」 赤目总是这么说。 花颖盯着chartreuse酒色的浓汤,以视线描着奶油轻轻画出的白色漩涡。 「吃饭的时候可以说话吗?」 赤目不感兴趣地拿起汤匙。 「如果是嘴巴里有东西的那种『边吃边讲』,基本上是不行。不过,若是谈话中断的话,主人必须若无其事地提供话题。」 「像是天气之类的?」 「没错没错。避开工作和私人话题才安全。」 「我觉得人的一天除了工作和私人事情,只剩下睡觉了……」 「想拿来当话题的话,要事先调查好对方经手的制品和交易对象、竞争公司、家族成员和前后一年的动向。」 好麻烦。花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应该透露在表情中了吧。嘴里含的蚕豆汤也失去了味道。 「宗教、政治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件事不能提。」 「还有?」 晚宴才刚开始,但花颖对这个活动已经不是畏缩能表达的程度了。 赤目兴致盎然地抬起嘴角,食指指着桌子说: 「不可以发表对料理的感想。」 「为什么?」 这不是既无害又是现在彼此共享的共通话题吗?赤目对感到不可思议的花颖挥挥手背,移开了视线。 「这不算礼仪也不是规定。有些主人听到别人称赞他们家准备的料理也会很开心。不过,在古~~时候的潮流中,上流社会的人们认为对食物表示兴趣是不解风情的表现。因为平常就吃惯了美食,没必要现在还拿来当话题。」 「……我想把今天这场晚宴当作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 这对花颖而言负担太大了。 「总而言之,一切都要配合对方。你让衣更月去调查,然后把跟《广辞苑》一样厚的数据背下来,总会有办法的吧。」 「赤目先生,你的说法不像是总会有办法吧?」 「跟你说叫我刻弥。」 赤目一如往常轻佻地打发了花颖的抗议。 世界上的主人们,大家都能办到一边吃饭一边注意全场的客人,还提供话题不让谈话中断这种特技吗?今天的晚宴是彼此认识的三个人,光是想到客人增加到十多个人的状况,花颖就要昏头了。 「嗯,不过,最近大家不太举办这么讲究排场的晚宴就是了。」 对于赤目冲击性的一句话,花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太举办?是你说既然是一家之主,知道晚宴的方式比较好的啊?」 「跟不知道比起来,先搞清楚比较好吧?任何事都一样。」 赤目若无其事地说着,喝完了蚕豆汤。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吧。 花颖从长长的浏海下方,愤恨地瞪着赤目。 「……可以请你停止利用别人的弱点来打发时间吗?」 「日本的大学从一月底到四月中都在放春假喔,『学长』。」 利用人来解闷,别说是不好意思了,赤目根本是明目张胆地乐在其中。 这阵子,花颖被赤目耍了几次了呢?他只觉得在春假期间认识赤目太倒楣了。 「小叶做的菜真好吃呢,衣更月,可以跟我家交换厨师吗?」 「请恕我不能擅自给您答复。」 衣更月礼貌地回答后,撤下盘子,绕过桌子将盘子收在餐车下方。 「不是不能发表对料理的感想吗?你还把壹叶小姐和久丞家扯了进来。」 花颖在对赤目抱怨之后,才突然想到自入席以来,自己都还没有和壹叶说话。 「壹叶小姐。」 「请不用担心久丞家。」 壹叶放下汤匙,用膝上的布巾轻压嘴角。在蜡烛摇曳的火光照射下,壹叶眉眼的颜色摇摆变化,难以判断她笑容里的本意。没有害她不开心就好。 「我只要能帮到花颖少爷的忙就——」 壹叶说着,正打算摇头的时候—— 耳边划过一道爆破声。 仿佛鼓膜要被穿破的感觉,身体率先有了反应。 (枪声?) 椅子砰地倒下,一阵慌乱的衣服沙沙声后,是空气冻结般的寂静。 4 在瞬间趴下的桌子下方,花颖和赤目对上了视线。 听到枪声就趴下。花颖能反射性地有所动作,多亏了过去严格训练的特别演习。 花颖抬起头,视线沿着地板确认四周。 枪响只有一声,晚餐厅不像有暴徒闯进的样子。不过,既然不可能是枪枝走火之类的意外,很明显的,就是某人怀着恶意带着武器进来。因为日本禁止个人持有枪械。 花颖谨慎地窥探附近,同时也想到自己犯了重大疏失。 日本的日常生活中没有枪的概念。花颖留学前念的小学,也完全没有跟枪有关的指导。 桌子下方能确认的,只有趴在地上的赤目。 花颖脸色发白地跳起来。 「衣更月!」 「我在这里。」 配餐车后方传来衣更月的回答。花颖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衣更月似乎没事。 「壹叶小姐——」 「刚刚是什么声音?」 走廊的大门打开,桐山和妮可跑进来。 「壹叶小姐在哪里?」 妮可一副要抓起花颖胸襟的气势逼近他。 「咦,不在吗?」 「就是不在才会问你啊。你对壹叶小姐做了什么?三秒内回答我,不然……」 妮可一边说着,手已经握拳。 「等等,我现在也还无法掌握状况。」 「三、二、一。」 「哇啊,凤!」 花颖出声求救,闭上双眼。 一阵拳风擦过了花颖的浏海。烛火碰到熔化的蜡,发出了粗糙的声响。 战战兢兢睁开一只眼睛,眼前当然没有凤的身影。妮可和抓住她手臂的桐山互相瞪着对方,蹦出无言的火花。 「放开我,木头人。」 「你先放。」 听到桐山这么一说,花颖才发现妮可抓着自己的右领。好恐怖。 「壹叶小姐应该在接待室。」 「你说什么?」 「那道声响之后,我看到她逃往接待室的方向了。」 衣更月严肃地声明后,妮可将花颖和桐山推向左右两边。桐山支撑着快倒下的花颖。不愧是一次搬起六袋腐叶土的手臂,强而有力。 「壹叶小姐!」 「我在这里。」 壹叶藏在接待室门后,从门缝露出脸庞。妮可立刻跑向壹叶,紧皱僵硬的眉头终于松开,接着又垂下眉毛,开始检查壹叶的脸和身体。 「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没有哪里痛。」 「我好担心。」 妮可脸上才刚浮现放松的表情,瞬间又拨了拨及肩的金发回头道: 「乌丸家的保全怎么了?竟然让壹叶小姐面临危险,太不正常了。」 「好了,妮可。我什么事都没有。」 「不好。」 妮可以主人壹叶也要让步的气势,食指指向花颖。 「乌丸花颖。」 遭到锐利的视线锁定,花颖压抑想逃到桐山背后的心情,让桐山退开。 「干嘛?」 「这是在乌丸家区域里发生的事喔。请负起责任。」 「责任……除了报警之外还有?」 妮可皱起圆滑的额头,对倾首疑惑的花颖嗤笑道: 「报警?如果老爷和夫人责怪壹叶小姐出入乌丸家的话怎么办?要是壹叶小姐见不到真一郎老爷的话都是你的错,乌丸花颖。」 「这算什么啊!这是久丞家的问题吧?你要我怎么办?」 花颖的语气也激动起来。妮可的说法感觉只是在找麻烦。 「妮可,真的好了。」 「不好。」 妮可只对满脸通红的壹叶放柔神情,却固执不让步地回答。她双臂交叉,抬高下巴,以几乎没有改变的身高俯视着花颖。 「你要证明犯人的目标是你。」 「别开玩笑了!」 「对,不是玩笑。我非常认真。」 妮可的蓝色眼睛带着危险,不给花颖反驳的余地。不管是她的态度还是要求都蛮不讲理。花颖咬紧牙关磨碎那股无法言喻的不甘心。 「妮可,不可以对主人说话没礼貌。」 走廊一侧的大门打开,藤崎向花颖行礼。 练习入场时放下的黑发如今绑成一束,黑色连身裙的裙摆长得盖住了靴子上缘。藤崎一身清秀的打扮和柔软的态度,笑盈盈地站在花颖与妮可之间。 「什么嘛,古菈,你站在他那边吗?」 「嘘。」 藤崎将食指立在双唇前。明明没有挨骂,妮可却吞下不满,改以沉默怒视花颖。 藤崎对妮可露出慰劳的微笑。接着面对花颖道: 「花颖少爷。」 「是。」 「米夏和驹地司机、峻和我已经分头确认过宅邸了。房子里没有外人潜入的迹象,对方不是已经逃走就是——」 藤崎的话尾隐晦。 花颖也不太想听,没有进一步询问的意思。此时,从地板上爬起来的赤目伸展腰部,手指沿着桌上的玻璃杯脚问: 「衣更月,可以给我水吗?」 「好的。」 衣更月从装了柠檬与冰块的玻璃瓶中,为玻璃杯斟水。赤目喝了一口说道: 「如果没逃走的话,就是屋里的人做的事了。」 像是用清凉的水滋润喉咙般,赤目说破了讨厌的事实。 「我们家没有人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花颖话出口后,内心虽然想着自己也还没和大家熟悉到那种地步,却已无路可退。 藤崎温柔地笑着,唯独声音低了半阶道: 「那么,您是在怀疑我们家的人吗?花颖少爷。」 「不……不是。」 「就算是嘴巴上说说,也只能否认了啊。」 赤目一如既往地挖苦人,为情况煽风点火。 「刻弥少爷,现在也尚未证明这不是赤目家的『恶作剧』。」 「虽然那样也很有趣,但如果我现在承认的话,难得的乐趣就没了。」 藤崎与赤目平和的对话下,你来我往着危险的牵制。与他们竞争就像是把手伸进台风里般,对花颖而言是十分勉强的比赛。 「藤崎。」 「请别担心,壹叶小姐。」 藤崎朝害怕得眼眶湿润的壹叶回以微笑,又以同样的笑容对花颖道: 「虽然我不认为乌丸家有错,但让壹叶小姐暴露在危险中是事实,您能以乌丸家主人之名担保,告诉我们犯人的真面目与目的吧?」 藤崎的笑容只有形状。黑色的眼瞳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深处仿佛监视般映照着花颖的身影。 「……我知道了。」 花颖无法辩驳地允诺后,藤崎眯着眼露出了微笑。 5 花颖一歪着脑袋,小狗便宛如照镜子般也歪着脑袋。 「佩洛。」 花颖一喊小狗的名字,小狗便开心地在他的脚边打转。 由于原本是野狗,无法确定小狗的血统,但是却有着边境牧羊犬和迷你长毛腊肠犬影子的混种狗。因为白色的身躯上有着黑色斑点,花颖原本想将它取名为豆大福,却遭到衣更月委婉的反对。 花颖避开衣更月把小狗带进家里,坐在一楼大厅楼梯的一角。 「佩洛,你是乌丸家的警卫,现在正是你证明自身实力的时候喔。」 小狗似乎感受到花颖认真的样子,坐在花颖面前,顺从地垂下头来。 「抱歉,我太勉强你了。」 花颖摸着小狗的头,小狗跳起身,不停快速地摇动尾巴。花颖心想,若是将手中的球丢出去,它一定很开心吧,但思及衣更月冰冷的眼神,便只是将球留在脚边滚动。 小狗咬住直径比自己下腭还大的球逃了开来,最后以两只前脚压住球,扭着脖子张嘴啃咬。 「哇!佩洛?」 打开阶梯后的暗门弯身出来的峻,遭四处忙碌奔跑的小狗打乱了步伐,向后跳开。 「峻,怎么样?」 「花颖少爷。」 峻一副没有想到除了小狗,连花颖都在这里的样子。他睁圆双眼,急急忙忙行了个礼,蹲在花颖面前。 「窗户和门的锁都是锁上的。」 大概是因为花颖现在坐在楼梯上,不能低头看他的关系吧,峻稳住靴子的脚踝,脚尖颤抖着。 「听到枪声的时候,大家在哪里?」 花颖往后夹起肩胛骨,伸展一番起身后,峻也跟在他身后伸直了膝盖。看起来不像刻意的就好。毕竟主人是不会昭然体贴佣人的。 「那是汤品出去之后吧。我在厨房和妈妈准备下一道菜。鲷鱼切片和南瓜沙拉,还有竹笋与山芋的梅肉蔬菜冻,把这些菜盛装成一口一口的分量。真希望您也能好好品尝。」 「赤目先生和壹叶小姐会帮我吃喔。」 「还有干贝奶油酱……」 峻收下小狗拿回来的球,拿自己的上衣擦拭过表面后递给花颖。花颖张手握住球,看着暗沉的黄绿色深思。 「来整理一下情报吧。屋里没有打开锁的门、窗。全部的钥匙是由衣更月保管。」 「是的。」 「枪声之后,你们马上分成两组去调查家里是吧?」 「是的。当时我和驹地司机正犹豫着要带大家从暗门离开,还是出去外面从后门进入,但这么一来就会经过外面的玄关,又好像不太好。大家都在玄关大厅里。」 正是花颖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 峻当贴身随从的时日尚浅,驹地更是没有什么机会进入屋里的佣人区,当时应该非常困惑吧。花颖眼前浮现两人烦恼不已的脸庞。 「妮可小姐发现到声音后就跑去晚餐厅了。米夏先生说那是干燥的爆破声,藤崎小姐说如果是枪声的话,重要的是不能让犯人逃跑。我好意外,以为她会先跑去壹叶小姐那边。」 花颖也懂峻的心情,壹叶的三个随宛如奉献出全部身心般,对壹叶百依百顺,但对壹叶以外的人则很严厉。 「我和藤崎小姐去二楼,驹地司机和米夏先生去一楼。您和真一郎老爷的卧房、书房靠近走廊的房门都是上锁的,因此我们没有进去,但其他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检查过了。」 「两人一组吗?聪明的判断。」 虽然不能让别家的佣人在自家宅邸自由走动,但考虑到屋里有不法之徒的可能性,单独行动又过于危险。就算犯人还在逃跑,动员较多的人数不但能限制犯人的行动范围,也可以斩断其退路。 「久丞家的那两个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指控的那一方不一定就是清白的。也必须考虑枪声可能是诱饵,他们基于其他目的,才会在确认壹叶的安危前展开行动。 峻绷紧神情,朝压低音量的花颖摇头。 「没有。他们很小心地使用老家具,也称赞我们打扫得很仔细。枪声前后也没有物品遗失。」 「嗯——」 小狗在花颖脚边玩耍。花颖沉吟着,心不在焉地把球投向玄关的大门。小狗兴奋地飞奔而去。 「糟了!刚刚的事要对衣更月保密喔。」 家里装饰着高价画作以及独一无二的饰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不仅把小狗带进家里,甚至还丢球玩的话,空气很有可能会冻结,就连呼出的气息也会变成钻石尘吧。 「不行……吗?」 由于峻一脸严肃地盯着花颖,因此花颖做好了被念的觉悟,垂下肩膀。人不能做坏事啊。 然而,峻不管哪种说法都没有反应。他向花颖问道: 「您不怀疑我们吗?」 「是不怀疑啦……」 花颖没有抓到峻问题的真意,讲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答案。 「但是,您之前……」 峻垂下眼睛,避开了花颖的视线。 这么一说花颖才想起来。那是花颖回国隔天的事,宅邸发生窃案,花颖不留情面、毫不客气地怀疑峻他们。 「现在跟那个时候不一样。」 花颖虽然给出答复,但盘据胸中、残留下来的不对劲却令他皱起眉头。 当时,从花颖小时候便负责厨房事务的雪仓请假,她的儿子峻和表妹片濑代替她来家中工作。衣更月和桐山则是刚见面。只剩驹地是花颖留学前四年就在乌丸家担任司机,但在花颖的儿时记忆中,比起驹地本人,他对制服和车号还比较有印象。 因为不认识所以怀疑,因为熟悉了所以不怀疑。花颖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状况不同。手枪什么的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东西。现在也没有出现损失。」 花颖补充说明转移心中的烦闷。峻似乎没有注意到花颖的犹疑,坦率地接受他的说辞点头道: 「对啊。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实在令人发毛。」 是谁?在哪里?为了什么?击中了什么? 赤目、壹叶。 衣更月、雪仓、峻、桐山、驹地。 藤崎、妮可、米夏。 探查出觊觎孱弱小羊的大野狼所在、给予制裁,是一家之主的工作。 「首先先找出弹痕。如果从发射位置、角度和座位来看,确定对方的目标不是壹叶小姐的话,他们应该比较能接受吧。」 「我知道了。我会调查附近的房间,等赤目少爷和壹叶小姐用完餐后,也会彻底搜索晚餐厅。」 「拜托了……!」 花颖的口袋响起了短暂的震动。如果是有人来电,震动会持续不断,所以应该是消息吧。花颖取出智能型手机,觉得周围都明亮了起来。 (是凤!) 花颖看着消息通知,沉浸在喜悦之中。 凤是花颖从小的憧憬。凤对花颖展露的表情总是那么温柔,忠于职务的背影是那么帅气。花颖至今仍未放弃成为凤的主人,让凤依靠、尊敬,保护凤的梦想。 (凤传邮件过来。) 花颖以兴奋的心情解除画面锁。 『犯人是——』 文本瞬间跃入眼帘。 花颖反射性地盖住手机。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心脏夺走一般,花颖的手脚逐渐丧失感觉,呼吸急促,脑内氧气变得稀薄,思绪模糊。 是自己看错了吗?虽然想确认,身体却抗拒着。 花颖尽力维持平静,摆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 「峻,去帮我问一下雪仓晚餐的进行状况。」 「好的!」 峻行了一礼,弯身进入楼梯下的暗门。 花颖听到门扉关上的声音后,手指滑过自动上锁的手机画面,让手机再次显示凤寄来的邮件。 花颖脑海中浮现凤挂着老花眼镜,礼貌地按着键盘的姿态。 发送过来的是封简短的内容。 信上毫无疑问地这样写着: 『犯人是衣更月,请花颖少爷随意处置。』 小狗衔着压扁的球,天真地摆着尾巴。 6 在黑暗笼罩的房间里,一道状似人影的物体点了灯。 微小、虚弱的那道光影,不规则地摇动,在房间的角落里找着什么,停留在空中。 光线微微照亮的物品,是晚餐时使用的配餐车。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全部以木制成的古老餐车,精心打磨的躯体反射着光线。 粗糙的手指探索般地侵入微弱的光晕中,停在餐车下层的隐门上。 为了收纳餐后餐具的车体下层,大概有用酒精消毒过吧,散发出贯穿鼻子的薄荷香气。下层现在虽然没有一件餐具,但阴影处却伫立着一只小瓶子,里面装了对齐折叠的备用布巾、金边笔记本、木制原子笔、袖珍面纸,以及类似药丸的东西。 黑暗中连手腕都触及光晕,指尖触碰到瓶子的那一刻—— 「!」 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绽放炫目的光芒。 狭窄简朴的配膳室每个角落都无所遁形,光线将男子蹲在餐车旁的身影从黑暗中拖出来。 「您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做什么呢?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关掉笔型手电筒的电源,关上餐车的隐门站起身。 门前,站着换回西装的衣更月。他移下电灯开关上的手,从后方关上了房门。 位于晚餐厅前,从厨房暂时将料理移进来的待机配膳室里没有窗户,令修长的衣更月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高大。 春日夜晚的空气,警告着人们不要大意。冬天的余威钻进薄衬衫下,一点一滴地夺走花颖的体温。 花颖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害怕不安地摇头,甩开心中的懦弱。他握紧收到凤邮件的手机,强自打起精神道: 「衣更月,你没有事要跟我说吗?」 「没有。」 衣更月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是比起皱眉、痛骂还要安静而坚定的拒绝。花颖就像被迫站在吊桥外侧般,五脏六腑吊得老高,双脚动弹不得。 『您不怀疑我们吗?』 听到峻这么问的时候,花颖的内心落下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怀疑刚认识不久的人;不怀疑经过时日变熟悉的人。这种交给时间的判断,称得上待人真诚吗? 信任、理解、熟稔、怠惰、透彻、罪恶感。 时间累积下来的,不仅限于善意。实际上,花颖怀疑峻的时候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根本不会产生要是误会对方会被讨厌的罪恶感,事后心里也没有疙瘩。 如今,若是怀疑峻,势必会牵扯各种复杂的情绪。障碍将扭曲花颖的内心,让他丧失自信。信任峻,或许只是时间制作出的惰性使然。 想相信。甚至觉得就算是说谎,也希望对方骗自己一辈子。 (不对。) 这样不对。 若花颖要当他们的主人,光信任是不够的。 (不够。) 内心因为觉得不足而产生的空洞里,异样的心情正大摇大摆地占据其中。 「衣更月。」 他想相信。 但必须怀疑。 相反的情感拉扯着,头脑因感受到矛盾这件事而觉得不对劲,一片混乱。 「你有不能跟我说的事吗?」 「…………」 衣更月宛如遭空气堵住话语般,有那么一瞬间静默。 「有。」 不论回答的声音抑或眼瞳的颜色都没有一丝迷惘。 「你就是犯人吗?为什么?目的是什么?」 「请恕我难以回答。」 能够回答全世界气温的衣更月,却无法答出身在此处自己的事情,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 花颖左手抓住浏海,盖住自己一半的视线。 视线失去了远近感,房间和衣更月看起来就像一幅贴在一起的画。 「我该相信什么?」 不断旋转扩大的疑问破口而出,散落在空气中。 「相信你的话,就是怀疑你。我不清楚你的为人,你又总是面无表情,虽然工作做得很好。」 「谢谢。」 「我不是在称赞你!」 花颖的声音响彻配膳室,声音的残渣缓慢地压着鼓膜。 「什么是主人?相信仆人的谎言就是好主人吗?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放任仆人,保护他们不受外界的干涉,乖乖被骗就好了吗?要他盲目相信自己家的人不会做坏事,一遭到背叛就生气地质问吗?」 「恕我僭越,世人一般说这种人是呆子或昏庸。」 「你希望我当一个呆主人吗?」 「没这回事。」 冷漠得不近人情。 「我必须找出犯人。守护家里是主人的职责。」 买东西回家的母羊,找到了睡午觉的大野狼,夺回了六个孩子。她剪开野狼的肚子,放入石头。就这样,受到制裁的大野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响亮的笑声回荡在人们耳际。 花颖的鼻子深处发疼,视线扭曲,他以左手背遮盖发热的右颊。 「我拜托你说。虽然不能认同违反道理的所作所为,但我不想把你当成是毫无理由就做这种事的人。」 就算这样代表自己怀疑衣更月。 就算这样失去了当好主人的条件。 花颖瞪着木格组成的地板接缝,强忍快溢出的泪水,直视着衣更月。 衣更月打了一条颜色和灰色衬衫微妙不合的深红色领带,对齐皮鞋脚尖的角度和双肩的高度,固定视线,以完美的姿态语气平板地回答: 「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来。」 「不能说……」 从那近乎倔强的顽固,花颖的脑袋感受到制止的意图。 花颖问了三次同样的问题。 没有事要说吗?对于花颖这个问题,衣更月马上说没有。 有不能说的事吗?这个问题衣更月停了一下,回答有。 最后,花颖拜托他说,得到的是这个答复。 花颖感觉眼窝的肌肉在收缩,开始运转的脑袋里,累积的情报不停闪烁,有些记忆放大,有些记忆缩小,然后开始彼此链接。 衣更月没有否认自己是犯人。他也没有隐瞒这么做有隐情。 承认有隐瞒的事,却又说不能说。 (枪声响起后,房间里变成怎样?) 尽管羊哥哥们平安无事,却还有藏在摆钟里的小羊。 大野狼做了什么? 『不能说……』 「这就是理由吗?」 一道冰凉的空气通过花颖的身体中心,舒展了背脊。花颖在餐车下层里的便条纸上振笔疾书,将撕下的纸张对折。 「衣更月,三十分钟内把这个准备好。」 衣更月走近伸出手的花颖,收下纸张。 他看了一眼花颖快速写下的内容,将纸张重新折好放入胸前的口袋说道: 「花颖少爷,恐怕要请您调整一下时间。」 「三十分钟太勉强了吗?」 毕竟天色已晚,还在营业的店也不多吧。就算是优秀的执事,还是有物理上的限制。 然而,衣更月不为所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 仿佛来自未来的使者般,衣更月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7 接待室中飘散着热牛奶的甘甜香气。 两人座的沙发上,坐着换上外出服的壹叶,藤崎则随侍在侧。 「等等!刻弥,你太奸诈了。」 「妮可,要叫刻弥少爷。」 走廊才传来慌张的气息,赤目便打开大门现身。 从关上的门缝间,可以看到有几道人影缩着身体躲了起来。 「呦!也可以给我杯热牛奶吗?」 赤目没事人一般地说着,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还没回去吗,赤目少爷?」 「小藤子你们才是,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了吗?」 交谈中的藤崎和赤目,两人笑容性质不同,宛如将热水浇在干冰上般为接待室带来炽烈的微温。 赤目从衣更月手中接过villeroy & boch的马克杯,蒸腾的热气飘往壹叶她们的方向。 「花颖找到犯人了吧?」 「…………」 藤崎抿着唇,壹叶的小手握着她的手。 花颖穿过衣更月身前,通过晚餐厅,朝配膳室走去。他以纠结的心情承接它纯真的眼神。 「对不起。」 花颖紧紧抱住它,将它带回众人等待的接待室。 「久等了。制造枪声的犯人就是它。」 「咦!」 壹叶不自觉地站起身,藤崎则忘了脸上的笑容。 赤目忍住反应,差点将热牛奶从口中喷出来,呛咳了一阵子。 「花颖,你是认真的吗?」 细长的眼角浮现泪水,赤目质疑道。 花颖郑重点头道: 「犯人就是乌丸家的警卫,佩洛。」 花颖怀中的小狗对自己的名字有了反应,扭头舔起花颖的下巴。 「花颖少爷?」 「壹叶小姐,很抱歉。」 花颖与怀中的小狗一起面向诧异的壹叶说道: 「家里从早上就为了晚宴忙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小狗从为了打扫而打开的大门溜了进来。」 「狗要怎么开枪?」 「不是枪。是那个破掉了。」 配合花颖的解释,衣更月戴上白手套后,拿出已经变成破裂皮革的黄绿色小球给众人看。 「这是它喜欢的球,因为每天玩的关系,好像弄坏了。」 「狗咬着球?」 「嗯。」 「球破了。」 「对。」 赤目虽然露骨地回以怀疑的眼神,但因为花颖答得坦坦荡荡,他也知道自己难以再进一步深究。 「我和赤目先生误以为爆破声是枪声而趴在地上,壹叶小姐则是躲进接待室。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花颖心情愉快地宣布事件证明完毕。 赤目哑口无言。壹叶和藤崎也说不出话来。就是现在。 「衣更月。」 「是。」 衣更月将皮球的碎片和白色手套丢入垃圾桶,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小包印着蓝色星星的东西。他单膝跪下,以修长的手将东西呈给壹叶。 「请收下。」 「咦……我吗?」 壹叶疑惑地收下,一脸不知所措地觑着花颖。 「请打开看看。」 「好……好的。」 壹叶将右手上的马克杯放到边桌上,打开蓝色包装纸。 包装纸里面是只透明的盒子,放着一朵蓝色大丁草人造花发夹,上面缀着小珍珠,攫取了壹叶的目光。 「这是……」 「我代表全体佣人,向您致歉。佩洛好像把壹叶小姐坏掉的发夹拿到哪里去了。虽然用这份礼物来代替您原本的发夹十分失礼,但佩洛还是只不懂事的小狗,能否请您原谅它呢?」 衣更月真诚地抬头看着壹叶。 壹叶依序看了花颖、衣更月和发夹。 「藤崎。」 接收到壹叶求助的视线,藤崎温柔地回给她一记温柔的笑容起身道: 「我们只要知道壹叶小姐没有危险便没有异议。衣更月执事,可以帮我们叫车吗?」 「好的。」 衣更月一打开走廊的大门,几道气息都化作了鸟兽散。 「壹叶小姐,我去客房拿包包过来。」 「嗯。」 藤崎向花颖和赤目行了一礼,离开房间。 壹叶从脚尖还碰不太到地板的沙发滑下身子,珍惜地抱着发夹,以纯洁的双眼抬头看向花颖道: 「花颖少爷,谢谢你。托你的福。我今天很开心。」 「你这样说,我也很开心。」 壹叶看起来对小狗很好奇的样子,花颖稍微弯下身,将小狗的背朝向壹叶。壹叶怯生生地伸出手,小狗还很柔软的冬毛令她纾缓了表情。 壹叶笑了开来。 她的高兴笑容,令花颖深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感觉事情不了了之耶。」 赤目带着危险的气息咂舌。 「是和平解决喔。」 「今天就先当作是这样吧。再接再厉啊,花颖。」 「太不吉利了。」 花颖板着脸回绝,反而让赤目觉得更加有趣,拍了拍花颖的背。 8 送走久丞家一行人,衣更月以外的佣人也都结束各自的工作回家,白天的热闹有如幻象般,宅邸恢复了宁静,仿佛连空气都进入了梦乡。 花颖深躺在书房的椅子里,双脚放在脚踏板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打扰了。」 衣更月敲门进房。 「您还没睡啊。」 「你才是还没睡。」 「我将房子里的门窗都锁上了。」 衣更月回答,将摆着杯子的托盘放在桌上。 「这是柠檬水。」 「嗯。」 花颖从靠背上支起上半身。 耐热玻璃杯上附加的不锈钢把手神奇地感受不到热度,但嘴巴一贴近,杯缘却是温的,柠檬水有足够的温度。柠檬水的酸甜疗愈了喉咙,温暖了胃腑。 耐热玻璃杯里满溢的淡黄色热水里,柠檬汁化作细微的粒子舞动。花颖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是花粉症吗?」 飘浮在空气中的微小粒子进入体内后引起抗拒反应。令人不敢置信。 「症状很严重吗?」 「症状因人而异,不过似乎会眼睛发痒、鼻塞,有时甚至还会头痛。」 「她明明比我小九岁……」 「因为还小,所以能吃的药也有限吧。」 花颖还没有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因此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事件的真正起因,是壹叶的花粉症。 知道真相后回想起来,从开始吃饭起说话的人就只有花颖和赤目,壹叶突然变得不太开口,没有加入两人的谈话。在她眉眼间摇摆的红晕,看来不只是因为蜡烛的缘故。 「也就是说,为了拯救受花粉症症状所扰的壹叶小姐,你划破了膨胀的纸袋啊。我和在国外拓展店面的赤目先生都确实地趴在地上。直接来说,就是要让壹叶小姐趁那个时候擤鼻子。」 「是我僭越了。原本是想等事情过后,跟大家说是我一时手误,但却没有如愿把意思传达给壹叶小姐,壹叶小姐非常困惑地奔往接待室,我则错过了递出袖珍面纸的时机。」 花颖也确认过,配餐车的下层的确有这些东西。那是台无微不至,连胃药都准备好的餐车。此外,爆破声响时,衣更月站在壹叶身旁。了解真相后试着回想,会发现一切都与事实吻合。 餐桌上装饰着鲜花,更糟的是,为了替代坏掉的发夹,花颖连壹叶的头发都插上了一朵花。这是绅士听了都会无言的大失态。 从藤崎晚上被叫去接待室后明理的样子看来,或许她途中也隐隐约约发现到真相了。在妮可大闹一番,藤崎自己也指责花颖后,更难向壹叶说出口。那会让主人丢好几层面子。 虽然对小狗很抱歉,但可以不用追究谁的过错就解决事情真是太好了。 「跟雪仓说,明天的饲料要准备所有佩洛喜欢的东西。」 「好的。」 下达对小狗的赎罪指令后,花颖终于真正感觉到问题已经解决,直到现在这一刻才以手顺了顺胸口。 「可是,衣更月,难道没有带壹叶小姐出去外面的这个选项吗?」 「壹叶小姐本人看起来是想留在晚餐厅,在不让您和赤目少爷发现的情况下结束晚宴的样子。任何有损客人尊严的行为,都会伤及乌丸家的名声。」 他明白。花颖也只是说说罢了。衣更月是为了隐瞒令淑女害羞的事情才会一直闭口不提。 「但若是有谁被抓走的话,不管是名声还是家誉都没了。」 「我判断若是您暗中注意到,就没有问题了。」 边笑边喝下柠檬水的花颖,喉咙像是喝下固体般上下滚动。 刚刚,衣更月说了很妙的话。 「衣更月。」 「是。」 「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对我的信赖吗?还是你是在测试主人的气度呢?」 花颖放下杯子,从椅背挺起腰骨。 衣更月不承认花颖是优秀的主人。 若是优秀的主人,不会在信任还是怀疑佣人之间迷惘吧? 要是花颖盲目地相信衣更月,装作没看到他是犯人的事实,也就无法发现衣更月对壹叶那隐藏起来的用心了吧。 只有信任并非真诚。 必须培养信任、面对事实、看透真相的眼光。 假设,就算衣更月是心怀恶意的犯人,也要宽宏大量地接纳,若是违反常理便予以告诫,绝不能当作没看到。 (……现在的我还做不到那种地步。) 花颖被崇高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重重一击,趴倒在桌上。 衣更月分秒不差地拿开被花颖的头撞到后差点要倒下的空杯,放回托盘上。 「花颖少爷,您是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呢?」 「怎么知道……」 「您在质问我的时候,不像是已经发现我轻率举动背后的理由。」 「唔!」 花颖为之语塞。 他说不出口是凤告诉自己的。 「是直觉!一种主人的直觉。先说好,不是觉得你很可疑,无凭无据随便怀疑你喔。而是假设若犯人是你,又是不背叛乌丸家而做的举动,觉得你一定有那么做的理由才质问你的。有意见吗?」 花颖发现话说太快,而不小心讲了没必要说的事,而且自己这样根本不算回答问题。他一边在内心抱着脑袋,防备衣更月冷淡的视线,一边因为话说出口没有退路而虚张声势。 「这样已经充分足够了。」 衣更月意外地没有反抗,接受了花颖的说辞,拿着托盘转身。 「那么,我先退下了。晚安,花颖少爷。」 「晚安。」 花颖怀抱着有些空虚的心情呆呆地看着衣更月离开。 「啊!」 当他发现自己的问题被衣更月转移时,房门已经上锁。 走廊上的摆钟跨过了十二点,响了一声。 ※ ※ ※ 要跟环游世界,今天还在极度寒冷的雪堆中穿着羽绒外套,隔天却在灿烂艳阳下,穿着轻便和服把脚泡在湛蓝大海里的父亲计算与日本的时差,可能要用到填入不规则、不确定系数的四次元方程序。 考虑到移动、设施等因素,他们手机开机的时间也有限。 正因此,能和凤通上电话令花颖更加开心。 『花颖少爷,您不宜熬夜得太晚喔。』 那边可以轻易算出日本的时间。 花颖慌慌张张地关了房间的电灯,将床头柜上的灯调到关闭前的亮度后,立即钻进被窝里。 「那封信帮了我一个大忙。」 『能帮上您的忙便再好不过了。』 凤传达了含蓄的喜悦。明明他是第一个说中犯人的人,却如此虚怀若谷。 「凤是听谁说的吗?雪仓他们不会没有跟我或执事讨论就联系你,他们能说明的情报也非常有限。如此一来,只剩下壹叶小姐会跟凤求救了……」 『请让我为壹叶小姐的名誉更正,壹叶小姐拜托的是真一郎老爷。』 「原来如此。」 这样就明白了。 没有发现到衣更月本意的的壹叶,把从小陪在身边的藤崎晾在一旁而去拜托别家的总管,这种事的确不合常理。 虽然想制止藤崎和花颖对立,但只要事关壹叶,藤崎他们就会失去分寸。而赤目又只会开心地火上浇油。 另外再加上壹叶对真一郎抱有好感,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花颖连最后的疑问也想通后,虽然感到心满意足,但胀得鼓鼓的心却像戳了洞的气球般瞬间消了下去。 花颖将棉被的一角朝自己拉近,缩成一团。 「抱歉,凤,我做了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紧紧包在棉被里的声音闷闷的。 「明明是你告诉我犯人是谁,衣更月问我的时候,我却装作是自己查出来的。」 抢部下的功劳实在太丢脸了。凤一定会说自己的成就就是主人的成就,因为知道这点,才更让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尽管光线没有照进来,花颖也知道自己满脸通红。相反的,他的手脚渐渐冰冷,拿着手机的手也冻僵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电话对面的沉默令花颖竖起耳朵。 凤以严肃的声音继续道: 『我也有一件事要向花颖少爷坦诚。』 「坦诚?」 花颖的脑袋把从预料外的死角飞过来的词汇,无谓地变化成「缆绳」、「海蜇」,即使转了一圈又回到「坦诚」上,却没有任何头绪。 「什么?」 『是的。在收到壹叶小姐的联系时,是由我代替老爷听她说明情况,写信给您的。当时真一郎老爷问我是什么事,我先行回答说花颖少爷会解决。』 「!」 『您愿意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 这是凤对花颖寄予的信任。因为他相信花颖可以不依赖父亲就解决这件事。 好高兴。 花颖把手机从脸颊移开,以另一只袖子擦了擦眼睛。 「嗯,我原谅你。」 『谢谢您。』 凤平稳的声音令花颖想起了他敦厚的姿态。 他心想,要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凤一样稳重就好了。 口哨与小狗 1 执事的工作是以分计算的。 一天开始的时间是五点二十五分,起床后迅速地整理仪容。虽然不可以平白花费时间,却也不能马虎。 执事反映着一个家庭的兴衰。鞋子脏污是财政的动摇;服装紊乱是主仆过分亲近的开始;头发不整代表有欠余裕。让看到执事的人侮辱自家家格是执事一辈子的耻辱。 幸好,在已过世的前前代乌丸家主人规划下,执事寝室的一角被改建为专用浴室,因此尽管在半梦半醒中,整理仪容也不麻烦。这里原本似乎是与寝室相邻的置物间。 尽管是个一坪左右,没有浴缸的小浴室,淋浴间、洗手台和厕所都集中在一起,却忠实承接乌丸家整体古典摩登的设计风格,完全看不出来这间房间位于主人看不到的工作后台里。 (前前代的话,是凤总管三十几岁的时候吗?) 衣更月无法想像与自己年岁相近的凤,他把洗好的脸埋进毛巾里,暂时思考——果然还是很难想像。明知绝不可能,但只要一想像,便觉得凤在发出婴儿啼声后的隔天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脑海里一浮现凤稳重的面容说着:「喝牛奶的时间到了。」从脊髓便会发出没有意义的修正说:「要喝牛奶的人是你!」衣更月甩甩毛巾里的脑袋。 任何人都有年幼的时候。 即使是散落的记忆,其实也是接连不断,一天连着一天,串连时光抵达现在。 衣更月把衬衫扣子扣到颈间,以黑外套搭配深绿色背心,系上黑色窄版领带。 用手梳理头发时,镜子里映照出的衣更月呈现大人的姿态。 衣更月甩开那股躁动的奇异心情,离开寝室。 ※ ※ ※ 衣更月与凤相遇是在七年前,衣更月十五岁的春天。 还记得那时,隔壁庭院立的竿子上已没有五月儿童节挂的鲤鱼旗身影,只剩下前端的风车还在喀啦喀啦地转动。 衣更月是人生中第二次这么靠近地看到丧礼用的鲸幕。 宛如为生与死划下界线般,黑白直纹的布幕,覆盖住熟悉的屋檐下方。 通过鲸幕前的人影会经过白线的上方,又遭黑线掩埋,反复不断。交互显现的影子,给人一种看着看着就会消失的错觉。 融入、钻进黑线中,渐渐失去身影,再也不出来。 影子离开身体后,遭到切割、残留下的身体停止运作。 人的世界、无的世界。 白线与黑线。 「主丧去哪里了?」 风车装作不知地面上的骚动,喀啦喀啦地转动。 「哼哼哼~」 随兴从鼻子里哼出的曲调,被风带走,消失在天际。 外公死了。 迎接七十五岁生日,要工作到衣更月成年为止的外公,在说好要买贺礼给他的一个星期后死了。是一场工作意外。 没有双亲的衣更月,从小就是由外祖父母抚养。据说,离婚的父亲回到自己的国家,得到抚养权的母亲则是行踪不明。 在衣更月出现疑问前,外公外婆便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实情。一直以来,衣更月虽然对父母亲的存在有兴趣,但也不会特别想见他们。 外公外婆会逗衣更月开心。衣更月做错事会骂他,努力时会称赞他,办到什么事的话,他们会开心得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衣更月会准备折纸或手工艺作品,父亲节的时候给外公,母亲节的时候给外婆,敬老节的时候外公外婆一起送。这样就够幸福了,衣更月没有理由觉得寂寞。 三年前外婆前往极乐世界时,外公笑着说外婆就快七十七岁,没庆祝到喜寿,也没看到衣更月变成国中生的样子就过世实在太可惜了。 由于在外婆因病过世的几个星期前,医生就要外公和衣更月做好觉悟,因此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 这次不一样。 外公就这么草率地消失了。 外公本来当然也有回家的打算吧?厨房里茶杯里的茶喝到一半,咬了一口的荻饼用保鲜膜包了起来。 「外公,你没吃到呢。」 他学着外公,感觉微笑的嘴角有些僵硬。 衣更月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爬到屋顶上,仰望着天空。飘着薄云的蓝天仿佛披上一层彩霞。 楼下传来慌张的气息。衣更月的房间在客厅的正上方,因为面对庭院,所以能听到阿姨和姨丈与葬仪社的工作人员为了准备晚上守夜忙进忙出的声音。 「小苍在哪里啊?真是的。」 「都要当高中生了还这么不像样,也不来跟帮忙的丧葬人员打招呼。」 姨丈故意叹了一口气。葬仪社的两个工作人员一起客气地露出苦笑。 「不过,当作意外来处理真的没问题吗?」 「你说什么,下野!」 注意到同事的碎念,另一位工作人员向他斥喝。 「但是,课长……」 「不是意外的话,就不能办丧礼了吗?」 姨丈询问道,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唤作下野的年轻工作人员犹豫着怎么回答。课长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 「如果死因有人为可能,警察有时候会采司法解剖。若是要报案,就必须在火葬以前,不然会有些不方便……」 可以听得出来课长拚了命地在斟酌字句。 「这件事……」 阿姨的声音和衣服摩擦声中,混进了一道粗糙的声音。 衣更月抓着屋瓦的突起处,从屋顶边缘偷觑着庭院里的情形。 穿着丧服,把黑发往后梳起的男子以大姆指抠了抠眉毛,他身旁的褐发男子调整自己的帽子,姨丈手臂交叉,三个人全面向阿姨。 阿姨摊开白色的纸张,大约明信片一半大小的纸张上虽然写着文本,但从衣更月所处的屋顶上,分辨不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写着死亡日期和时间的便条纸……」 阿姨的声音微微颤抖。 「四月八日九点四十八分。刚好是发生意外的时间。旁边还打了个x。」 「冷静点。也有可能是人死了之后苍马写上去的吧?那家伙总是笑嘻嘻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可能是他写的!收到公司通知发生意外后,是我联系学校的。我和他一起从医院回来的时候,这张纸就在客厅了。」 阿姨情绪失控,语气也乱了起来。 「字迹怎么样?分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下野抓着帽檐询问。课长拉着他穿着丧服的背,他却一脸烦恼地回道:「可是……」课长也面露不满地看向阿姨。 「您的决定是?我们是希望可以帮忙送亡者安稳地离开,但法律是说什么也不能违背的。」 「你觉得怎么样?」 继一脸抱歉的课长后,姨丈也跟着再问了一次。阿姨拱起肩膀,对姨丈投出抗议的眼神,但随即垂下肩,无力地回答: 「上面的字很像爸爸的字迹。虽然好像是急急忙忙写下来的有点乱,但只要拿去跟爸爸其他写的字比一比,应该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姨丈皱起又粗又长的眉毛。 这下子,葬仪社的两个人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为什么意外身亡的人会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呢?」 下野脸色发白。课长虽然还保持冷静,但从不自然的沉默也表达出那只是经验使然,眼前是他也无法理解的事。 姨丈在口中低吟: 「可能只是字迹像。如果不是意外,应该会有其他凶手。」 「如果有什么爸爸写的东西就可以比对了。问小苍可能会知道。」 听到阿姨点名,衣更月把头缩了回去。那样说的话,姨丈不高兴的矛头又会指向自己了。 「那小子到哪去了?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把事情丢给别人,最近的年轻人只要一碰到不喜欢的事就马上逃跑。都是岳父太宠他了。」 果然。 「老公,小苍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你这样说他太可怜了。」 「不要惯坏他。平常不好好做事,关键时刻吃亏的是他自己。岳父他们可能是因为女儿跑掉觉得内疚,所以孙子做什么都疼。可是,随便逃走的人,将来成不了大器。」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他不是连高中都是用哪间离家里比较近决定的吗?那小子老是这样。就算考试考不好,比赛输了,都是敷衍地笑一笑,随便应付,好像想一直那样敷衍地过一辈子。不看未来,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话,等他长大会后悔的。老是像个孩子一样,太难看了。」 宛如溃堤般,姨丈的抱怨滔滔不绝。 实在令人不悦。 「不要当着本人的面偷偷说人家坏话啦——」 衣更月现身。 「小苍?」 阿姨抬头看着屋顶。 「你竟然在那种地方!」 姨丈脱下凉鞋冲进屋里,身后传来一阵阵毫不客气奔上楼梯而来的声音。要是回到家里,就会和姨丈碰个正着。 既然没有退路,就只能往下了。 「小苍?」 阿姨惊讶地看着站起身的衣更月。 「你等等……」 「危险!」 衣更月没必要听下野和课长的阻止。 他从屋顶边缘跳下。 阿姨发出尖锐的叫声。不过,日本民宅的屋顶很低,衣更月穿着运动鞋,庭院又是片柔软的草地。 衣更月平安无事地降落在庭院里,朝阿姨笑着。看着衣更月一如往常的笑容,阿姨一瞬间露出安心的表情。 「小苍,听我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偷偷在你说坏话,只是没想到你会在那种地方。」 「……我不在就会说了吗?」 压低声音,将沸腾的愤怒积蓄在眼神中投向阿姨后,她倒退了几步。 「苍马,你在那边吗!」 姨丈从二楼的窗户喊道。 烦死了。 「小苍!」 视线一角看到与客厅相连的灵堂中躺着的外祖父,衣更月逃也似地奔出了家门。 2 凌晨五点半。 乌丸家虽然是旧式宅邸,却机能性十足。 整理完仪容后,衣更月拿着钥匙串绕着屋内,确认门锁。 在花颖起床前,乌丸家发出气息行动的,只有衣更月一人。若说深夜的宅邸是静悄悄的沉睡空间,那早上便是等待着某人睁开眼,满溢期待的宁静。 在确认整栋宅子的途中,衣更月打开了餐具室、食品储藏室、酒窖的门锁。规划好的动线让巡逻不用花多余的时间来回反复,令人充分感受到这是栋不仅考量到主人也顾及了佣人的宅邸。 内部巡视结束后接下来是外面。 以前,将报纸拿到凤身边是衣更月每天的功课。 凤每天早上都会以熨斗熨烫共计五份的报纸。或许有人会认为,跟过去相比,近来不管是纸质或是印刷技术都有所提升,为了完全蒸发油墨水分的这道手续显得很不必要,但凤说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不做不安心。 现在,花颖用平板电脑看报,所以衣更月从来没烫过报纸。相对的,他最近有了别的工作。 从后门来到庭院,一走进过去曾是厩舍的建筑物,便听到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靠近气息紊乱的源头,看见衣更月身影的它,马上跳了起来。 「早安。」 小狗宛如追着自己的尾巴似地绕着圈圈,脖子上登录牌的声音打着拍子,宛如一首曲子。 小狗的项圈上虽然没有锁链,但厩舍入口设了栅栏以防野狗闯入,因此衣更月一打开栅栏,它便显得十分高兴。 打开栅栏后,更换容器中的水。差不多是时候该把小屋中铺的毛毯改成春天的布料了。 衣更月将毛毯挂在栅栏上时,衬衫袖子勾到栅栏,金属发出了摩擦声。 兴奋的小狗突然趴下身子。 虽然那道声音在衣更月耳中听来不过像小鸡叫,但狗的耳朵很敏锐,或许这声音会让它不舒服也不一定。 「你没事吧?」 衣更月弯下身想看看小狗的情况,却发现了神奇的东西。 数字。 小狗屋的侧面排列着数字。 虽然没有固定是几位数,但可以知道最前面的二位数到三位数表示的是日期。因为3开头的数列持续一段之后,变成了4开头的数列。 不过,日期却不一定连续。有时候连续好几天,也有时候是间隔数日。 日期后面的数字意义不明。 数字没有规则,有一位数的日子、二位数的日子,然后还有x。 「四月八日,x」。 发现令人讨厌的吻合后,衣更月感到一阵晕眩,手指压着眼头。 ※ ※ ※ 衣更月把外公的遗体抛在身后,从家里逃了出来。 姨丈的怒吼声黏在鼓膜里,不知道是否还在自己身后的不安,催促着衣更月向前跑。他不想被逮到后又要被迫听那些不想听的话。 衣更月来到没有车子通过的马路,是只有当地小孩会走的发夹弯捷径。他气喘不已,感觉自己再也跑不下去后回过头。 没有姨丈的身影。衣更月四肢无力地蹲坐在路旁。 「好累。」 吐了一口气,一看到商店前的自动贩卖机,现实的喉咙便向身体抗议着口渴。衣更月找了找制服裤口袋,结果却令人失望。 他没带钱包出门。右边的口袋里有条深蓝色的手帕,左边则只有下课时间吃完的糖果包装。 衣更月将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指尖碰到了全新的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外皮的格子里,放了一张折成四折的千圆钞。那是张有着深深折痕的夏目漱石旧版千圆钞。 (……我记得前面好像有座公园。) 衣更月的记忆只对了一半。 前头是神社开放部分用地后做为广场的空间,设置了游乐器材。 溜滑梯、秋千、跷跷板还有水豚造型的弹簧摇摇椅。本来是云梯的设施生了锈,底部缠着人工种植的树木,彻底变成了树棚。 衣更月在公园一角发现了自来水,转开水龙头,张嘴接下流泻而出的清水止渴。 (以后要怎么办?) 冰凉的水滋润了喉咙,止住了身体的火气,衣更月的脑袋也突然冷静下来。 有可能会被阿姨姨丈领养。他们也有可能会联系父亲。 衣更月从来都不觉得没有父母很寂寞。即使没有责任感的大人对他施与表面的同情,即使同学从说三道四的父母那里听了自己家的事后说了冒失的话,他都觉得和自己无关。 因为他有外公外婆。 他们保护衣更月远离了「好可怜」或是「和大家不一样」。 (怎么办?) 不想思考。不想回去。 衣更月环顾广场,寻找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广场已经有人先来了。 长凳上坐着两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像大人,但其中一个人的西装凌乱,另一个则一身轻装,牛仔裤搭配t恤和有帽的休闲外套,所以也有可能是大学生。 离这里几公尺远的溜滑梯聚集了一群游戏的小学生,发出了小孩子独有,难以分辨是兴奋还是在吵架的尖叫声。 水豚摇摇椅虽然可以和两边保持距离,但穿着高中制服的衣更月若是独自一人坐上去的话,应该会遭到异样的眼光吧。 衣更月再次偷偷看着这些先来的人们,发现他们的样子有点诡异。 起初,他还以为坐在长凳上的两个大人只是远远看着小学生们。衣更月虽然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但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变小,大人开始对他们高声叫骂。 小学生们不服输地回嘴,为情况火上加油。 大人用力将手中的铁罐砸向地面,踢了地面一脚。 与此同时,小学生们一哄而散。 衣更月可不想被牵扯进去。要是大人丢出去的是酒罐的话,可能会因为小学生逃走而迁怒旁人。 衣更月打算悄悄离开广场。 不过,两个大人并没有看向衣更月的方向。 有一个小学生因为爬到溜滑梯上的缘故,来不及逃跑。 大人挡住溜滑梯的前后,阻断了他的退路。小学生双手抓着溜滑梯扶手环顾四周,但其他的小学生早已逃离广场,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大人们彼此点头示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分别踏上溜滑梯的楼梯和溜滑梯口。 「你们在干嘛?」 突然的声音似乎令大人们措手不及,一脸酒刚醒的样子看着衣更月。小学生脸色苍白,膝盖打颤。 衣更月游刃有余地笑着,对溜滑梯口的帽子外套男问道: 「你们是大人吧?」 「难道看起来像小学生吗?」 看见男子开着无聊的玩笑,露出廉价的笑容后,衣更月的心情突然急速冷却,他抬起放松的眼帘。 「是误以为你们连小学都还没上吧?」 「什么?」 「两个人夹击一看就知道比自己还要弱的对手。」 由于讲出来后,状况变得十分可笑,衣更月抬起下巴失笑道: 「难看死了。」 「!」 大人从溜滑梯上下来,虽然明白他们的目标已经完全转向自己,但在现在的衣更月眼中,他们这样找自己碴非常可笑,连逃跑的心情都消失了。 「一个还没出过社会的小孩。」 西装男皱起鼻子,一脸憎恶。 「越无知的家伙,越会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瞧不起大人啊。」 与脸上的笑容相反,帽子外套男朝溜滑梯口踢了一脚。 溜滑梯发出震动,小学生缩起身子紧紧抓着扶手。帽子外套男因为小学生明显的反应而开心,更起劲地踢着溜滑梯口。 「你还没当过大人吧?我们有小孩子的经验。你要尊敬长辈。」 「被宠大的小少爷从没想过人生的辛苦吧?」 「!」 直到刚才为止,男子们不论说什么都像在唱独角戏,这句嘲笑却如同用指尖刮痛了衣更月的记忆。 『不看未来,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话……』 今天不是姨丈第一次责骂衣更月不认真。不只如此,这样说他的不只姨丈一个。 听到衣更月遭遇的大人们,全都以一副了解的嘴脸聚集起来表达同情。 『好可怜……你不可以因为糟糕的父母而让自己不幸福喔。』 接着,从第二句话开始就企图对他谆谆教诲。 『我小时候……』 『我对我们家的小孩……』 『我感同身受。』 『我是担心你才说的。』 『要念书。』 『要学好。』 『要改错。』 『要当一个优秀的大人。』 用担心衣更月的样子大肆高举正义的旗帜。还有那些参杂在正义感中的正确做法、自我主张、感情用事。 强迫别人收下关心,硬要别人感谢,要求对方尊敬自己。这些衣更月怎么失败都与他们无关的大人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看表面就指手划脚。 他们强行将衣更月塞进不是量身订作的「正确」框架里到底想做什么?不就是想获得别人的认同吗?不就是只是拿经验当挡箭牌,占着优势,想让别人肯定自己走的路是正确的吗? 衣更月忘不了,在那些「好大人」一起谩骂母亲有多糟糕时,一旁外公外婆脸上的悲伤神情。 对衣更月而言,就算是抛弃自己的母亲,也是外公外婆珍惜养大的女儿。女儿销声匿迹,他们不可能不难过,不可能不担心。 『都是岳父太宠他了。』 外公躺在灵堂里盖著白布的身影,不停浮现在衣更月的眼里。 他不能忍受外公明明就在眼前,他们却说外公的坏话。他好气当外公不存在的他们。 (都是我的错。) 外公会被瞧不起,都是因为衣更月没有达成大人们的期待。 念书。 学好。 改错。 尊敬。 「吵死了。」 衣更月下意识地发出声音,双手遮住耳朵。 不管是西装和帽子外套男还是记忆中的大人们,或是自己的思绪—— 「吵死了!你们想说大人是完美的人类吗!」 「臭小子!」 左脸颊一道冲击,衣更月上半身完全无法伸直。 痛楚穿过脑门,热气扩散到整张脸。才想吸一口气,抬起脸的瞬间,腹部遭到打击,衣更月右膝着地。 一阵恶心感袭来,衣更月的胃液逆流而上。另一种不同于疼痛的痛苦卡在衣更月的胸口。 「好弱!」 西装男嗤笑着,穿着皮鞋的脚踢向衣更月的肩头。 蓝天的左边变得漆黑。 变成仰视的视线深处,衣更月看见小学生从溜滑梯下来跑走的身影。 「啊——你救的小孩也跑掉了。」 「我们大人啊,是希望你们能善用我们失败的经验。希望你们能活得稍微幸福一点,一种给你们当参考的爱,懂吗?」 「又没人拜托你们。」 没有选择讨论对象的余地,强迫推销也要有个限度。 衣更月从低姿势脚尖往地面一踢,扑向帽子外套男的脚部。他原本想让男子倒下,但脚底板才拖了半步便被挡下。 男子一把抓住衣更月的头发。由于重心往左倾,衣更月瞬间将双臂交错挡在脸前。 衣更月的手臂遭男子膝盖一击。虽然挡下了膝盖,但自己的手却撞到了鼻子,鼻头深处一紧,流出湿黏的触感。鲜血从喉咙和嘴唇上方流入口中,喉头感到窒息,衣更月咳了起来。 「高中生吗——喔,发现钱啰。」 听见两人的笑声,衣更月紧压着制服胸前的口袋。学生手册被抽走了。 「怎么念?衣申……月……苍马?」 「一千圆,还真穷酸呢,月苍马同学。」 西装男摊开千圆钞,拿到衣更月的眼前。 「还我……」 「因为你,害我酒都醒了,就当作是重喝一杯的费用吧。」 「说什么……蠢话!」 衣更月挥舞手臂想要抢回钞票,手肘却沉重得无法锁定目标。西装男轻轻松松地躲过衣更月后,帽子外套男捧腹大笑。 夏目漱石的旧千圆钞上,之所以有着深深的折痕,是因为折起来好几年的缘故。 在衣更月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外公将写了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和钞票细心地折好交给他说: 「迷路的话,用这个就能回家啰。」 就算在从没去过的地方会心生不安,外公让衣更月相信,只要有了这个,就一定能回家。 「还我!」 「吵死了。」 衣更月想抓住西装男,侧腹却遭帽子外套男踢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衣更月的脑袋一片空白,跪在地上,只能伸出好不容易移动的右手。 指尖碰到了皮鞋。沿着皮鞋,衣更月抓住了西装裤的裤管。 「还我。」 有了那个,衣更月就可以回家。 (回家……) 就算回家,也没有任何人在了。 「烦死了!」 衣更月茫然睁开的眼瞳里,映着挥舞而下的手臂。一切像在看电视画面般没有真实感,衣更月连要闪躲的想法都没有,一股轻微的风压直抵他的额头,吹起他的浏海。 拳头在太阳穴旁震动。 衣更月模模糊糊地将左侧已经看不清的视线微微往上移。 拳头浮着骨头和血管,似乎和什么在抵抗。不是帽子外套男,西装男的手臂被另一只手抓着。 「不好意思,请问车站在哪边呢?」 当两个大人和衣更月都说不出话来时,五十多岁的男子以另外一只手稍微推了推毛呢绅士帽,微笑行礼。 3 七点。 确认行程表,整理收支文档,为花颖要寄出的信件打草稿,挑选以花颖的名义致赠的贺礼、探望礼物和花朵告一段落后,吃了简单的早餐。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后,七点半左右,管家兼厨师的雪仓和贴身随从峻来上班了。 和雪仓讨论今天的餐点,从峻那里听取多达三组的花颖服装搭配提案。虽然这是让衣更月能事先考虑配合行程的服装,但也是为了能够应对若是花颖因为身体状况而想穿不同颜色衣服时的情形。 八点时离开开始准备早餐的厨房,在餐具室和餐具室内独立出来的调配室(still room)中准备茶组与茶叶。 接着,八点二十五分。 「早安,花颖少爷。」 带着早茶与衣服来到卧房,唤醒主人。 花颖起床后习惯待在床上,但并不是还没睡醒。发现这件事是衣更月服侍花颖之后的第四天,他很好叫醒。 衣更月打开遮光窗帘,为茶杯加温。 「唔……又是你吗?」 花颖把棉被盖到头顶上。 不管别人说什么,现在乌丸家的执事是衣更月。 「您该起床了。」 「跟你说了不要把芥末和山葵搞混吧!」 花颖一边叫喊,一边掀开棉被跳了起来。在只能静观其变的状况下,衣更月将热水注入茶叶,茶壶中空气与热水结合,发出了舒服的声音。 花颖双手轻拍棉被,看着四周。 「咦?奇怪?衣更月?」 「我是衣更月。早安,花颖少爷。」 「啊——……是梦啊。臭焗烤马铃薯培根蛋,竟敢让我白高兴一场,了不起啊。」 嘴里对谜样的奋斗发出称赞,花颖抱着头一脸不甘心。他后脑杓的头发翘了起来,让花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总之,看样子他不满的原因不是因为被衣更月叫醒的关系。 「您常常作那个梦吗?」 「没有啊?」 为什么答话的花颖要一脸不可思议呢?是他自己说了「又是你吗?」不是吗? 衣更月将疑问压在没有起伏的表情下,等待着沙漏的沙滴完,倒掉杯子里的热水。 「今天的行程是?」 花颖手盖在嘴边,打了个呵欠。 「有三份文档要在下午茶时间前过目,一封信要在明天以前誊写。」 「这样啊。感觉今天可以很悠哉。」 「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 衣更月将打印出来的小狗屋照片和红茶一起放到托盘上。 「厩舍的小狗屋写有文本。」 「是谁写了名字上去吗?」 花颖的想像基本上很和平。如果是小狗的门牌,衣更月才不会报告。 「内容罗列着日期、数字和打x的记号,看起来像是某种纪录。」 「纪录?」 说明至此,花颖似乎总算注意到照片的存在。 拿着茶杯的手疏于注意而太过倾斜,红茶从杯缘溅了出来。花颖装得若无其事,一副不想被衣更月发现的样子拨掉沾到睡衣上的水滴。当然,渗进布里的液体无法像灰尘一样拨开。 衣更月为了保护主人的自尊心,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在脑海中的备忘录里记下洗衣时要记得去掉污渍。现在要先决定该怎么应对小狗屋的纪录。 「您觉得如何呢?」 「如果我们这里是银行或是美术馆的话,有可能是分别来探勘的入侵者暗地里相互联系,图谋不轨……但就算是这样,特地写在警卫室里也没有好处。」 将小狗屋称作警卫室的花颖一脸认真。衣更月在脑海中的备忘录里再补上一条。以后要配合花颖,称小狗屋为警卫室。 「再怎么想也没有结果呢。去看看实物吧。」 话才说完,花颖就穿着沾到红茶的睡衣,套上鞋子了,衣更月从脚凳中取出长袍,追着花颖出了走廊。 果然还是应该建议花颖换衣服的。 四月的气温变化大,就像乍暖还寒这句话一样,有时候今天还超过了二十度,隔天温度却下降到个位数。风势强劲也不好。 花颖不顾衣更月后悔的心情,将长袍披在睡衣上,光脚套着皮鞋,以一身毫无防备的打扮在厩舍里阔步观察。 抱起缠在脚边的小狗后,花颖蹲在小狗屋旁。 「这个吗?」 「是的。这么晚才发现,非常抱歉。」 「……应该说你眼睛还真利耶。写在里面,我看起来只觉得像楔形文本。」 「不好意思。」 「把灯拿来。」 「请用。」 衣更月打开常备在西装口袋里的笔型手电筒。那是执事不可或缺的工作道具之一。 虽然花颖头也不回地把手伸出来,但当衣更月将笔型手电筒交给他时,他却一脸惊讶地回过头,然后,嘴唇弯成ㄟ形,不让衣更月瞧见。 「看起来的确是日期。」 花颖从上而下用笔型手电筒照着文本,再以食指抹着文本边缘。他把小狗放回地面,缓缓起身,走出厩舍。 「叫桐山过来。」 「好的。」 衣更月迅速应诺后,花颖不满意地翘起嘴巴道: 「……你不问我原因吗?」 「能请教您原因吗?」 虽然探究是不允许的,但回应主人的要求才是执事。 花颖在太阳光下咧嘴一笑,将沾在食指上的黑色煤炭给衣更月看。 「这是肥料用的炭粒颜色。」 十五分钟后,桐山骑着摩托车来到乌丸家。 平常他都是开着堆着园艺工具的小卡车来的,但衣更月在电话中传达「关于小狗屋的事」之后,他就发出了神奇的声音,拿下安全帽后,脸上也少了一贯的从容。 「对不起。」 桐山强壮的身体紧绷,脖子和上臂浮现出肌肉的线条。 花颖已经换好衣服,穿着换上的靴子,用鞋跟踢着铺在地上的石头。 「你会道歉,代表字是你写的吗?」 「是的。」 桐山从缠在腰上的粗犷腰包里,拿出一把像绳子的东西。 衣更月觉得那看起来像是布做的管子。 「那是?」 「捆绑带。拖吊重物时会用到,修剪树木时也可以拿来当安全带,因为新买了环状的,所以打算把这收起来。」 「环状的?」 看着表示疑惑的花颖,桐山隔了几秒才想到似地补充说明: 「新设计的环状吊带整条带子是一个圈圈,通常用两条就可以支撑重量。我想将这条收起来当备用的时候,警卫也在场,我没多想就把带子甩出去。」 「你做一次我看看。」 「是。」 桐山解开带子,垂下一端。小狗做出反应,立起尾巴。 听到短促的口哨声后,小狗趴伏在地,从肌肉伸展的样子看来,可以知道小狗将力道积蓄在后脚。那是短促高亢,像是小鸡叫的口哨声。 桐山接着旋转手腕,用捆绑带在天空画了一个圆。 小狗眼神锐利地追着带子,一跃而上。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半,着地时四肢稳稳抓住地面。 「因为警卫的跳跃距离渐渐增加,还能够熟练地转身,所以我便开始记录。」 「日期后面的数字是?」 「成功的次数。只是在玩带子的日子就打x。」 「原来如此。」 「真的很抱歉。」 桐山双手放在腰后,再次低下头。 可能有人会认为教一般的家犬才艺有什么好小题大作的。 然而,桐山是受雇的一方,而小狗是雇主养的狗——也就是家人。只要将雇主和小狗转换成真一郎和花颖的话,应该就能理解为什么擅自训练雇主的狗是这么严重的一件事吧。 要是只是和小狗玩也还好。 使用口哨当指令,游戏就变成了有所意图的训练了。更糟的是,桐山的体型、严肃的表情、硬邦邦的说话方式和动作仿佛像个戒律森严的组织成员,令旁人不禁怀疑小狗是否被迫过度训练。 花颖的鞋跟与地板摩擦,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铺在地上的石头。 衣更月暗地里绞尽脑汁。 桐山照顾乌丸家庭院的植物有六年了。前三年是跟在前任园丁身边给予协助,那位身为桐山师傅的前任园丁,守护乌丸家的庭园长达三十年以上。 专业园丁的工作不仅止于管理树木和花圃。除了要种植家庭菜园里的自家蔬菜,桐山还需要负责腌渍蔬菜、糖渍水果、果酱、水果酒。这些乌丸家代代相传的配方与调理方法,都是桐山向前任园丁习得、继承下来的。桐山是个人才,不可以因为一时冲动而放开。 虽说是小狗,但因为花颖是雇它当警卫,它也算是佣人的一份子。不管是小狗还是桐山,身为执事的衣更月都有责任要保护他们的工作环境。 只能利用这个立场了。 衣更月站在桐山身边低下头道: 「花颖少爷,都是我职务管理不周。为了研究教小狗才艺的行为是否相当于虐待,请容我提议处分的方式。」 「这样啊。」 花颖重重踩了地板上的石头后,将全新的小球丢向庭院。 小狗瞬间有了反应,飞奔而出,咬着小球回到花颖身边。花颖收下球后,摸摸小狗的头。 「接下来。」 「……!」 花颖绕到桐山身后,举高捆绑带。 桐山的表情因罪恶感而僵硬。 花颖拿起带子举到正上方,擦过小狗的头顶,用力朝庭院的草皮上丢去。 小狗往前飞奔,咬起落下的捆绑带,直直跑了回来。 它回到了桐山的脚边。 「不是我。」 尽管桐山小声拒绝,小狗却一个劲地摇着尾巴,递出捆绑带。 看着惊慌的桐山,花颖突然笑出声道: 「佩洛好像很开心你拿捆绑带陪它玩。」 「花颖少爷。」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桐山,连声音都出不来了。 「如果是本人的期望,周围的人多说什么都算不识趣。虽然良知、正义和责任也很重要,但是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衣更月。」 「是!」 「这次就让我和佩洛任性一回吧。」 脸上藏不住心事的花颖语毕,用没有自信的眼睛偷觑着衣更月。 「——好的。」 一听到衣更月直截了当的答复,花颖便舒缓了眉心,靴子的鞋跟用力踩着地板上的石头道: 「对了,桐山。肩膀借我一下,石头跑进鞋子里面了,好不舒服。」 「是。」 桐山弯着身子,支撑抓着自己肩膀的花颖。 「我来。」 在花影抬起右脚前,衣更月抢先一步蹲在他的脚边,解开花颖的鞋带。 只有自己能决定。 他好像听到了令人十分怀念的话语。 ※ ※ ※ 五十多岁的男子将想要拿回外公千圆钞票的衣更月,从更多的暴力中解救出来。那个人就是凤。 被抓住手臂的西装男,试了好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却甩不开凤的手。 「大叔,碍事的话,你也会变成这样喔。」 男子瞪着凤,下巴指着衣更月威胁道。 凤逆来顺受地露出无惧的笑容道: 「您做好觉悟了吗?」 「什么……?」 西装男显得狼狈,帽子外套男则是拉开距离,倒吸了一口气。 凤一秒也没有移开视线,左手掌心放在领结上。 「我这把年纪就算被楼梯绊倒也有可能骨折,跟那位年轻人相比,可能会再稍微严重一些。」 「啥?」 「那么就堂堂正正地交手吧。」 凤放开手掌,左手包着右手的拳头。附带一提,关节完全没有喀啦喀啦作响。 西装男虽然被凤的气势压倒,跟着凤的步调走,但不小心回过神后,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眯起眼道: 「真没劲。」 帽子外套男也变得一脸不耐,将学生手册丢向衣更月。两人就像对衣更月失去兴趣般一起离开了广场。 「啊……一千块。」 「在这里。」 大概是没人注意的时候,从西装男手中抽出来的吧。凤折好千圆钞,把手放在衣更月不太能随意弯曲指头的手上,让他握住钞票。 凤的手很温暖,手掌的皮肤很坚硬。 血液在衣更月握住的手指内侧奔流,伴随着千圆钞票的真实触感。 「谢谢你。」 「不客气。顺带一提,你要不要也处理一下伤口呢?」 凤发出爽朗的笑声。 当他为衣更月的伤口做应急措施时,衣更月下定决心要锻炼身体,虽然把空手道、拳击、卡波耶拉、跆拳道想了一轮,但当发疼的手腕粘贴冰冷的贴布让脑袋也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凤的手。 凤为衣更月的割伤涂上软膏,擦伤则倒水清洗砂尘,并将瘀青的地方粘贴贴布,摸摸关节检查,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 他甚至捡起被扯开的制服钮扣缝好,去掉了渗到衬衫上的血渍,最后拿出了一杯罐装玉米汤。 一看见平常看惯了的铁罐,衣更月的舌头勾起味觉的记忆,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你嘴巴里面也破了,所以请凉了之后再喝。」 衣更月收下玉米汤罐,以舌尖触碰伤口,脸颊因刺痛而皱了起来。 「叔叔,你是谁?」 「你指的是?」 「什么事情都会做,身上什么都有。你是便利屋的人吗?」 凤笑容满面地听着衣更月的问题,然后缓缓答道: 「我是一名执事。我叫凤。」 「执事?」 衣更月像鹦鹉一样重复凤的话问道。 虽然听过这个名词,却不知道那具体来说是做什么的。而且,他以为这是很久以前的职业,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简而言之,是一份实现老爷愿望的工作。」 光是这样的说明就令衣更月退缩了。 「感觉好像很辛苦……我一定做不到。」 「是吗?」 凤不置可否,倒是衣更月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般,心里产生一股微妙的焦躁。 「因为,那个工作要一直听别人的话吧?我讨厌别人跟我说要这样要那样的。明明听了话之后,不管我变得怎样他们都不打算负责,还说什么是为了我好,强迫我听话。」 衣更月抓着长凳边缘,贴着贴布的手腕疼痛不已。 「跌倒前先准备拐杖,有备无患对吧?」 「拿着拐杖什么的根本就跑不动。」 「不管有没有拐杖都会跌倒,这就是年轻人。」 「嘴上说着『早就跟你说过……』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的,就是大人。那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可是,如果我不听话,外公外婆就会被瞧不起。」 听到衣更月的困境,凤愉快似地呵呵笑着。 「这不好笑。」 「不不不,就算我这么说,但也不认为凡事必须尽听人言。虽然其中也有些难得的训诫,但技术和经验是边看边吸收的。对我而言,只要能守护一件事情就够了。」 凤的说法完全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执事。但行为却不一致。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却保护了我不是吗?」 衣更月一脸得意地说。凤却没有反应。 他把用过的工具和垃圾,全收进西装口袋中,整整衣领道: 「你似乎误会了呢。」 「误会什么?」 凤手撑膝盖站起身,转过上半身看着不开心反问的衣更月。 他俯视衣更月的双眸,因阳光而瞳孔收缩。衣更月的脸颊周围一阵刺痛。 「我守护的,是自己的骄傲。」 「骄傲?」 「自己内心的声音。只要能听见内心的声音,无论谁说什么都不会被动摇。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行为。遵照老爷的心愿,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骄傲。」 吸入的空气穿透衣更月的肺部,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呼吸过一样。 「那么,请保重。」 凤揭起毛呢绅士帽,露出幸福的微笑。 灯笼的光线照亮了屋檐下。 玄关敞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迎接着衣更月。玄关的三和土地板似乎整理得比平常还要干净,阿姨、姨丈的鞋子被挤到鞋柜下,让衣更月知道有许多人为了外公来访。 「小苍?」 「姨丈、阿姨。」 两人从客厅里探出头,看到衣更月身上的伤后倒抽了一口气。 衣更月站在门前不动,咬紧牙根低头道: 「我不可怜。」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衣更月过去很幸福,真的太好了。 就算别人同情他很可怜,受不了他的随便,但笑容是衣更月肯定自己内心的唯一方法。 「让外公外婆养大,我很幸福。」 顺从内心。 无论别人说什么。 衣更月很幸福。 姨丈和阿姨双手交叉,看着说完后沉默不语的衣更月。走廊的地板发出嘎吱声响,姨丈叹了一口气道: 「欸,把味噌汤热一下。」 「对喔。还有饭团,小苍,去洗手漱口再进来。」 阿姨轻快地说着。 衣更月低着头点头,脱下满是脏污的布鞋。 屋里传来两人走向厨房,打开瓦斯,打开冰箱的声音。衣更月前往浴室经过客厅时,发现和室里的桌上摆着茶壶茶杯,以及祖父留下来的字条摊开着。 把脏掉的袜子放在走廊上,衣更月赤脚踏上榻榻米。 去年,随着模拟信号结束服务,衣更月家的电视也改成了数字电视。 『苍!第10台的那个,帮我录。』 『换数字电视以后,变第5台了啦。』 『烦死了。你懂就好。你看,这就像你和我之间的暗号吧?』 衣更月还记得外公像孩子般开心说着这件事的神情。 衣更月握着电视机遥控器打开电源后,拿起桌上的字条看着时钟。 时钟的指针指着九再上面一点的刻度和六。 外公总是用跟他个性一样悠然的潇洒字迹写下报纸的节目表,拜托衣更月录像。 衣更月打开预约录像画面,选了节目表中的旅游节目。 四月八日九点四十八分,频道是「十」。 「不是十啦,变成五了。」 衣更月喃喃念着说了好几次的话语。 『像暗号吧?』 外公依旧不变,像个孩子似地说着。 「嗯,别人都不知道。」 衣更月笑着,呼吸震动。遥控器上落下了水滴。 伤口好痛,好难过,好幸福,好寂寞,衣更月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4 衣更月开始缠着凤,是在外公的四十九日结束之后。距离他以乌丸家男仆的身分受到雇用,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想像凤一样。 如此祈求的衣更月,在凤身边看着他工作的样子来学习,每一天都可说是幸福无比。每一次想到随着真一郎退隐便再也无法跟凤一起工作这件事,都令他好不甘心。 想像凤一样。 主人是谁都无所谓。 身为一名执事,遵从自己的骄傲,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完美地克尽职责。 二十点。 所有佣人都回家,花颖也回到自己房间后,衣更月用了一顿迟来的晚餐。最理想的状态是在一个小时内连碗盘都收拾好。饭后的自由时间可以用来处理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 在指针超过十二点的时刻离开工作间,为家里的门窗上锁。 记录银制餐具和红酒的数量,上锁。衣更月依序巡视宅邸,在接待室之后,打开了晚餐厅的大门。 『哇啊,凤!』 遭到妮可威胁时,花颖向凤求救。 不是向他身边的衣更月。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以手电筒依序照着窗锁,确认是否锁上后,关上玄关的大门。 (完美达成执事的工作。) 无所谓。 不管用什么名字叫他,都不会影响衣更月的职务。 『我不讨厌衣更月这个名字。』 花颖常常会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 衣更月站定在花颖的卧房前,紧盯着房门,随即又迈开了步伐。 今天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凌晨一点。 盖上怀表的盖子,衣更月步回执事的寝室。 ※ ※ ※ 虽然等待的人不来是件寂寞的事,但拜访的对象不在也令人落寞不已。 凤将伴手礼交给告诉自己对方不在的人,补上一句:「小东西不成敬意。」相互道谢后,离开了建筑物。 铺满草皮的中庭里,时间缓缓流过。轻快的笑声与睡眠中安稳的气息。新芽繁茂的树荫下,男子坐在长凳上,凤安静地走向他道: 「她不在这里。」 「……白跑一趟了吗?」 「真一郎老爷遭女性冷落,还真是稀奇的事呢。」 「凤,据说人啊,希望别人怎么说自己就会怎么说对方。」 真一郎指的,是街头发送的免费报纸上的专栏内容。他有个习惯,不管看到什么都会详读。 「呵呵。凤,我至今为止得到了多少难听的批评呢?」 帽子下,真一郎的嘴角漾着笑意。 他时常像这样,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为难凤。虽然真一郎不疾不徐的个性容易让很多人误会,其实他脑筋动得非常快。 「真一郎老爷,您今天的丰采,依旧和葛雷哥莱毕克不相上下呢。」 「谢谢。」 「真一郎老爷,您回错话了。」 不是应该要回他一模一样的话吗?凤端正地提出指责后,真一郎以春风般的微笑取消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原本也想要谢谢她对花颖的照顾的,真不走运。」 「要不要先过一下圣诞节,吃十二个mince pie呢?」 「好。去找有卖一口大小mince pie的店。」 「好的。」 凤配合真一郎的玩笑,向城里最棒的蛋糕店下了订单。 第3话 三棵树 1 接待室兼茶室里的一只柜子,门打开收起来后,便会出现电视画面。 以秒为单位切换的画面,对花颖的眼睛而言非常繁复,他不太会持续地收看,但每年大概会有一次意外想看电视的日子。今天就是那一次。 花颖脱下鞋子,双脚抬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抱枕里,每当被主播的话引起兴趣,就会微眯着眼偷看画面。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花颖拉了拉从墙壁垂下的调用铃绳,确认自己有拉好绳子后再度回到沙发上,把脸藏在抱枕后面,避开电视。 「打扰了。」 敲门后,衣更月走进接待室。他花了一秒确认花颖和电视机的状态后,以一本正经的声音说道: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事,要不要为您拿收音机进来呢?」 「我不看电视了,我已经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真是太好了。」 「嗯。信息不利用就没有意义。」 花颖一拿遥控器关掉电视电源,衣更月便拉出收在柜子里的门扉,将电视收起来。 花颖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抱枕。 「我下午要去赏花。」 「下午跟牙医约好了。」 衣更月的冷淡连世纪级的发表都能一刀两断地砍倒。 「取消掉。」 「取消当日预约会给对方带来很大的麻烦。此外,您今日是初诊,如果有急事还另当别论,若是为了娱乐而不遵守约定,会影响乌丸家的信用。」 「牙医夏天也能看,但樱花只有春天才看得到。」 「樱花花期大约是七到十天。」 「气象预报说最适合赏花的时间是这个周末,我不想要在人挤人的五﹑六日去。也就是说,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衣更月很少会出口干涉花颖要做的事,但只要事关乌丸家,他就会一反常态,变得很严格。 然而,难得都回日本了,即使是花颖,也想要看看盛开的樱花。 面对丝毫不退让的花颖,衣更月换了个方式说服道: 「我记得您前天说过:『只有今天让我任性一下。』」 被捉到把柄了。花颖拉过抱枕,下巴靠着抱枕边缘道: 「我是说『这次』。」 「那就是这样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由于衣更月打算行礼后结束话题,花颖从沙发上放下右脚阻止他。 衣更月返身,蹲在花颖脚边,将鞋子放在花颖穿着袜子的脚尖前。 光从头顶上的头发就可以知道衣更月的头形很好,一看到这样的头顶,花颖对衣更月不同于态度的顽固,油然升起一股不甘心。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乌丸家的现任主人是花颖少爷您。」 有停顿。衣更月逃避问题。 花颖左脚脚尖套进鞋子后起身说道: 「没错。我是乌丸家主人。主人就是会耍任性。会耍好几次任性!」 花颖话说得太急,讲出了连小孩子都不会说的宣言。发现到这点后,他变得有点受不了再待下去,偏偏在希望衣更月快点说些什么的时候,衣更月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还将手伸进口袋里。 「你有在听吗?」 面对再也忍耐不下去而催促自己的花颖,衣更月拿出智能型手机给他看。 手机因来电通知而震动着,画面上显示出「乌丸家」的文本。 乌丸家,也就是这个家。 「为什么会有从我们家打来的电话?」 「是电话本机的转接。我先告退。」 「没关系。你在这边接吧。」 若是打来家里的电话,说不定找的人是花颖。 衣更月不忘行礼,姆指滑动手机的画面。 「你好,这里是乌丸家。」 气势都没了。花颖把左脚跟塞入鞋子里,准备坐回沙发上。 「警察吗?」 「咦!」 花颖因衣更月的声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父亲的脸。来自警方的联系,令人很难联想到正面的内容。接着他想到了衣更月、外公外婆,思考了一圈后,花颖想到或许是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触犯法律了。 前几天和小狗散步的公园是不是禁止遛狗呢?也有可能是没注意到有红绿灯就穿越马路闯了红灯。若是顺道去便利商店买水时,付款的钞票里有假钞的话,责任应该归属在谁身上呢? 「花颖少爷。」 「啊……电话讲完了吗?」 衣更月将手机拿离耳边。 「我请他们让我向您确认后,再回电联系。根据警方的说法,有一名扣留在警局里的外国旅客因为弄丢护照,提了您的名字做保证人。」 「是谁?」 「他们说是爱因斯沃斯小姐。」 当听到最不可能从衣更月口中出现的单字排行榜前几名的名字后,花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他捏捏自己的脸颊,还想问衣更月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衣更月不会开玩笑。 花颖大步走向接待室的房门抓住门把,想起他和衣更月话说到一半,仅侧过头道: 「我有急事。」 不由分说地丢下这句话后,花颖走出走廊。 「我会跟警察局和牙医联系。」 花颖知道,在自己走远的身后,衣更月行了一个礼。 2 驹地慎重停车的样子,今天特别令人不耐烦。 衣更月打开车门的同时,花颖已经下车站在入口圆环,不等随行者,迳自穿过了警察局的自动门。 亮灰色的墙壁,碳粉灰的天花板,暖灰色的地板,桌子是暗灰色,长凳则是深褐色——虽然室内刻意打造成单一色调,然而微妙搭配错误所产生的色相不协调,再加上参杂暖色调的光线反而更加明显。 衣更月让因晕眩而僵住的花颖坐在长凳上。 「我去服务台问一下。」 「拜托你了。」 花颖坐在长凳上紧闭双眼,等待眼睛里闪烁的光线缓和下来。 虽然戴着浅色镜片的眼镜,但因为焦急,一个不注意四处移动视线使情况有点糟。 (好晕……回来回来快点变回来。) 脑袋中央仿佛被卷成一团棉花一样。花颖反复短促的呼吸,往眉间施力,此时,额头碰到一道冷硬的触感。 花颖的眉间流下了一道水滴。 「花颖——」 有人以拖长的发音,喊着花颖的名字。 花颖抬起头,视线角落模模糊糊地捕捉到急转身子的衣更月和站在眼前的女性。 「爱因斯沃斯老师。」 翡翠色的眼睛温柔地对花颖回以微笑。白金色头发,纤长的睫毛,剔透的肌肤,比花颖还高的身高配上修长的双腿,称不上性感却兼具女人味的曲线。 不过,女子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她的头发随意扎起,发尾四处乱翘,看起来没有化妆,一身t恤和紧身裤搭配军装外套,简直就是出门前在家里的宽松穿着。多亏好身材救了她的打扮。 「你从研究室『毕业』了。我已经不是老师了喔。」 「没这回事……」 花颖想摇头,却遭贴在额前的物体卡住——一瓶瓶装茶。 「你就这样马上拉开距离……保持距离在武士道里或许是确保安全的秘诀,但别人的好意就是要收下来喔。如果你不讨厌的话。你讨厌茶吗?」 与服装一样不加修饰的口气超越了性别,打破别人与她之间的藩篱。 「我喜欢。抱歉。谢谢。」 花颖收下宝特瓶,行了个礼,爱因斯沃斯也不流畅地学着行礼的姿势,接着像对待小孩般,以柔软的手摸着花颖的头。 尽管回到日本才过了一个月,却有种怀念的心情。 「能够再见到你真开心,妮尔。」 「我也是。花颖,你不在之后,实验就不顺了。」 「你不是有很多优秀的助理吗?」 妮尔很擅长吸引学生。因为开朗、好相处的人格特质,使得她的课十分受欢迎,暑假才刚结束,研究室就挤满了想选课的学生。说到花颖能帮上忙的地方,就是以发色记忆学生,挑出那些重复来投抽选券的违规学生之类的事。 在花颖的印象中,妮尔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但却给人比年龄更加沉稳的感觉。不过这是基于她的站姿与浑身散发出来的从容,妮尔熬夜研究的体力则是一点也不输给学生,很容易可以想像她那无邪的笑容大概自儿时起就没有改变过吧。宛如中提琴的女中音,听起来十分舒服。 无形中,花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熟悉的研究室般,放松了肩膀。 「对你来说,他也是吗?」 妮尔移开手,盯着花颖的后方。花颖顺着妮尔的视线,看到宛如公车站般无言伫立的衣更月。 「他是我们家的butler,叫衣更月。」 「什么?我不知道日本也有butler。就算在英国也不容易看到呢。」 妮尔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惊讶。 「衣更月,这位是妮尔爱因斯沃斯老师。是信息科学研究室的助理教授,很照顾我。」 「敝姓衣更月,负责服侍花颖少爷。今后请多多指教,爱因斯沃斯小姐。」 「嗯,请多指教,衣耿约。嗯?」 妮尔微笑打完招呼后,凝视着衣更月。由于衣更月身上就算被盯出洞来也不动如山,因此,两人面对面的画面十分恐怖。 发现这点的花颖轻轻举起手来吸引妮尔的注意。她看向这里。 「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花颖是一家之主?」 妮尔眼睛睁大到睫毛都要戳到天空了。 「对。」 「你不是说因为家里有事不得不回来日本吗?」 「这就是家里的事情。」 原本想要顺带说明这不是一般日本家庭的状况,但在花颖开口前,妮尔抓住花颖的两只手臂,一脸严肃道: 「花颖,你没问题吗?我听说一家之主必须前往各式各样的场所,和许多人说话喔?」 「有时候需要这样。」 「所有的课都在第一天昏倒、看到其他学生就晕眩、花了一个月才习惯每间教室的黑板颜色﹑打工无法持续三天的花颖竟然——太优秀了!这不是显著的成长吗?」 「是……是啊。」 因为妮尔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有时候会说出没有恶意却踩到别人痛处的言论。 「别担心,因为有butler辅佐,我的工作顶多就是打瞌睡时不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的程度。」 「这样啊,他很优秀吧。」 「您过奖了。」 衣更月笑也不笑地对妮尔的称赞道谢后,转向花颖的方向道: 「花颖少爷,方便打个岔吗?」 「怎么了?」 「关于护照遗失这件事,警方似乎正在跟大使馆确认爱因斯沃斯小姐的身分,希望她能随时保持联系。」 「为什么?」 花颖一提出问题,衣更月便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偷偷瞥了妮尔一眼。 接收到衣更月的视线,妮尔开心地笑道: 「对不起,butler,让你费心了。」 只有花颖一个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事?」 「其实,我和人吵架了……」 妮尔像是怕父母责骂想要敷衍带过般看向没有人的方向。 「妮尔吗?」 意外两个字太不足以表达花颖的心情。 妮尔很会做人,无论对谁态度都一样。在教授群的派系斗争中,也是自成一派的特例,与每个教授都很亲近,起争执时总是由她负责仲裁。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我想要问路,因为对方把空瓶和烟蒂『掉』在路旁,所以我捡起来还给他们,结果在第三次的时候,对方直接一拳飞过来喔。」 妮尔会负责仲裁,不只是因为她立场中立,而是这股不分对象的公平正义感驱使她使然。 「有受伤吗?你没事吧?」 「幸好没有骨折,但不能否认,事情的确闹大了。我听不懂跑过来的警察问的问题,全部都回答yes,结果就被带来警察局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种内容,不该用爽朗的笑容说明。 花颖全身无力,抱着头道: 「好有你的风格。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脱线,马马虎虎的。」 「而且研究室也堆满垃圾?」 「……研究室已经变回原样了吗?」 「花颖一不在,研究就不顺了喔。」 妮尔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带过花颖向上瞪的视线。 「我好像是在一片混乱中弄丢护照的样子,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 「这种小事,不算什么。」 「谢谢。」 妮尔摸了摸花颖的头。花颖的年纪只有妮尔的一半,会被当作小孩子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如说,多亏妮尔把花颖当小孩子看,也只有她研究室的学生会用符合花颖年龄的方式与他相处。 即使是跳级制度比日本完善的国家,仍有源源不绝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看他。 花颖不是特别的天才,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远大的目标而选择最快的升学方式。只是单纯因为与人相处和在外的时间越长,各种色彩越像梦魇般令他疲惫,所以他才会在能够努力达成的范围内,将上学的期限缩到最短。 如此一来,那些缩短的时间便多了出来,真是蠢到极点。 直到今天花颖都还认为,当初失去去处的自己能在大学教授的推荐下,成为妮尔研究室的一员是最大的幸运。 一瞬间,花颖被模糊的视线转移了注意力,他抬起脸道: 「在护照重新发下来以前,请你务必住在我家。可以吗,衣更月?」 「好的。我去处理相关的必要手续。」 衣更月重新步往服务台的方向。 「花颖,没问题吗?」 「因为警察好像也想让我监视老师呢。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求之不得。」 妮尔开心地回应。周围的人因为轻快的声音与英文而惊讶地转身,然后受到妮尔的笑容吸引,又再度回头。 「花颖,机会难得,你可以陪我观光吗?我想去的地方多得数不完。」 「我陪你。」 花颖受妮尔的影响,回给她一个笑容后,妮尔竖起大姆指,帮他打了个a。 3 他们来到一栋红砖打造,看起来像方块的建筑物前。这是远离市中心,创建在森林中的都营美术馆。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暗地打量建筑物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因子存在。 面对信道的外墙上,从屋顶高处垂下一片深蓝色布幕,以白色的文本写着「十年一度的秘藏特展」。 驹地将车驶近建筑物。待车子完全停好后,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要我在车上等您吗?」 「……不,你一起来。如果我像刚才一样的话,需要有人帮老师。」 「我知道了。」 衣更月打开前车门,向驹地传达自己也要同行。 「好。那我在停车场等你们。」 「大概会花一个小时,你可以先去吃东西。我预估要离开的前十五分钟再跟你联系。」 「太感谢了。其实我肚子饿扁了。」 驹地缩着脖子,垂下眉毛。由于接到警方的联系突然外出的关系,会肚子饿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心喔。」 「你也是。」 衣更月关上车门,与仰望建筑物的花颖两人会合。 刚走进建筑物,美术馆独特的宁静便迎面而来。 无论哪个季节,室外与室内都会有温差。凉爽、微寒、温暖、炎热等,空调会让人产生某种感受。 但美术馆不会让你有任何感觉。 阻挡阳光,保持合适的温度与湿度,抑止展品劣化。这里没有夺走听觉的音乐,也无令人紧张的寂静,满溢沉稳的静谧仿佛把人留在「观看」这件事里般。 细致又自然的完美技巧,衣更月也想要达成这样的作用。 展厅光线昏暗,固定在天花板轨道上的聚光灯,照着墙上的绘画,令其浮现身影。 「现在馆内同时举办常设展和特展呢。」 花颖以悠哉的步伐,边走边看着画。 「特展!」 爱因斯沃斯瞬间兴致勃勃。 「据说是美术馆工作人员在不屈不挠的交涉下,搜集了众多至今为止都没有公开过的个人收藏。这是会在这座美术馆史上留名的伟大功劳喔。因为他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美好的对象。」 爱因斯沃斯热烈地说道,以征求同意的目光看着花颖,蹙起双眉。 花颖似乎没有听到爱因斯沃斯的声音,他仿佛被挂在常设展一隅的油彩画勾走魂魄般,盯着画中的小巷风景,一动也不动。 「花颖少爷。」 「咦?啊,这样啊。」 听到衣更月的声音,花颖敷衍回应后,看着衣更月和爱因斯沃斯。他似乎发现他们在看着自己,尴尬地低下头道: 「没事。我们走吧。」 花颖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画作。爱因斯沃斯抓住花颖的手臂,让他再次站在画前,把手放在花颖两旁的肩膀上,与他看向同样的焦点。 「是赝画,对吧?」 「……!」 花颖为之语塞。 衣更月心想怎么可能,紧盯着画作。 画名为〈春日午后〉,作画年代是十八世纪,不是那种教科书上会有的名家大作。 那是一幅宛如照片般精细的油画。小巷里伫立着丰满的女人与削瘦的老人,一脸幸福的女人躲在日照阴影中,衣衫褴褛的老人则面向阳光,构图令人印象深刻。 拥有专业研究员的美术馆竟然会展出赝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butler,你知道吗?你的主人有非常厉害的眼睛喔。」 「您是指花颖少爷对颜色很敏感这件事吗?」 「没错,不只是眼睛,花颖从小就是看着『真品』长大的。所以可以分辨得出来假货。」 爱因斯沃斯拍拍花颖的肩膀愉快地说道,花颖却一脸暗淡。 「花颖少爷曾看过这幅画的真迹吗?」 「不,没有。但是……」 花颖摇摇头后低下头,将视线转向画作补充的解说牌上。 「这里有写作画年代和材料。虽然这幅画模仿了颜料经年后的褪色色泽,但那是混了其他颜色画出来的。这幅画的成品时间远比解说牌上的还要晚。」 不知道是否是光线昏暗的缘故,花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 「真是优秀的才华。」 「我不这么认为。反正也没办法运用。不管是协助美术馆还是在骨董店打工,都是看了几个赝品就晕了,没办法继续下去。难得你帮我介绍……」 「也是呢,抱歉。你帮忙得很痛苦吧?」 「老师没有错。是我的眼睛这个样子……」 花颖的声音里隐含着放弃。 「那是很棒的眼睛喔。花颖能够揭穿欺骗世人的谎言进而改正。虽然像你说的一样,拥有天赋却不能活用有点可惜。」 「……对不起。」 「别道歉。你正在做你办得到的事,我保证。」 听到爱因斯沃斯强而有力的教诲,花颖的脸颊迎着光芒,尽管只有一点点,但看得出来花颖抬起了脸蛋。 「谢谢你。」 罪恶感从花颖的双眸淡去。看来,爱因斯沃斯是能让花颖安心的人。 衣更月隔着外套,悄悄地将手放在领带尾旁的位置。 (怎么了?) 腹部旁有一块黑暗的部分。挂在墙上的画作、接收的照明﹑衣更月的腹部深处有一道如同画作下依附画框而生的深黑色阴影。 爱因斯沃斯说着令花颖安心的话语,却反过来令衣更月焦虑。 是因为让主人安心的不是身为执事的自己,所以衣更月的自尊心在高喊叛变吗? (太蠢了。) 就结果而言,花颖很放心。那么,维持那个环境便是衣更月的工作。环境,也就是说,爱因斯沃斯也是他的保护对象。 感受自己的呼吸,压下叛逆心和身体里的阴影后加以消灭。没问题。 「别看这个会污染你眼睛的谎言就好。我们去看真品吧。」 「……好。」 爱因斯沃斯指着参观的路线,花颖逃离赝品似地背过身。 爱因斯沃斯兴奋地说个不停。 馆方特别设置的柱子耸立在地板上,直达天花板,是展览的分界。 柱子和馆外的垂幕一样是深蓝色,上头以白字写下「秘藏特展」和副标「觉醒时刻」共五个国家的文本。 通过柱子后,展场的地面设置了扭曲的墙壁。壁面如同螺旋般往中心延伸,令人宛如置身在交错的洞窟中一样。看不太到终点的人工信道里,出现一点一点的光源,诱导着参观者的视线。 首先是单色的风景版画,林布兰的〈三棵树〉。 隆起的小丘上,有三棵依偎的大树伸展着树根。放眼望去,不论大地或是天空都空无一物,但稍加凝视,似乎能感觉得到树木从风景中浮现以及空气的流动。 这幅画似乎不是个人收藏,而是向国立西洋美术馆借来的。宣传手册上也有放大的照片。 「真是一幅好画呢。」 「我喜欢林布兰,他的画作之外也可看得到空间延伸。」 花颖喃喃自语般,半放松眼神,仿佛将身心都交给了画。或许一整片由黑色明暗呈现的画面,对他的眼睛而言十分舒服吧。 爱因斯沃斯的侧脸也写着心满意足。 不过,他们的平静没有维持太久。 「这不是花颖吗?」 听到意外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花颖的视线焦点被拉回现实中。 衣更月比花颖早一步确认声音的主人,退开一步低下头。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好了啦。」 赤目手掌开阖笑着说。晚宴那天由于穿着高级西装的缘故,赤目看起来就像是独当一面的社交圈人士,但他今天则是一身和友人聚在咖啡厅也不奇怪的休闲打扮。 不过,他身边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朋友。 「啊,这是我的秘书泽鹰。」 「您好,我是泽鹰早苗。请多多指教。」 女子甩着齐肩的头发,将手放在眼镜臂旁行了个举手礼。 女子看起来比赤目略微年长。套装加上有跟皮鞋,明亮的笑容天真无邪。衣更月是第一次看到女性在规定的场合以外,以举手礼对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但如果说她是赤目的秘书,似乎就能隐约接受了。 「那位是?」 赤目大方地将焦点带到爱因斯沃斯身上。 「她是我研究室的老师,妮尔爱因斯沃斯助理教授。妮尔,这位是赤目刻弥(akame tokiya)先生。」 「赤目?我们大学附近有一间同名的蛋糕店,非常受欢迎,午餐前和周末的时候去都要排队喔。」 「那是我们家的店。」 「嗯?」 由于赤目答得太过干脆,爱因斯沃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妮尔,赤目先生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 「这么年轻?」 「我是闪亮亮的大学生。」 赤目开了个玩笑,轻佻地笑着。 爱因斯沃斯傻住,压了压圆滑的额头说道: 「自从来了日本之后,全都是令人吃惊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一点都不无聊,很好啊。」 「哇,真的。最让我吃惊的是,花颖有同世代的朋友。」 听着爱因斯沃斯下意识吐出的话语,赤目爆笑出声,花颖则是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你瞧不起我吗?」 「我放心了。」 爱因斯沃斯摸了摸花颖的头,露出苦笑。刹那间,赤目似乎以灼人的视线紧盯着爱因斯沃斯,衣更月转动眼珠确认两边的状况,但再次看向赤目时,他打了个大呵欠,仰望天花板道: 「要排队吗?虽然店里聚集人潮是不错,但我明明跟他们说过要调整作业时间,不要让队伍排到外面。泽鹰。」 「是的!我会安排临时视察。」 「现在马上。」 「是。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 即使面对紧急指令泽鹰也不显动摇,和花颖他们打完招呼后离开了现场。灵活得让人想要见识见识她工作的样子。 「赤目也喜欢画吗?」 爱因斯沃斯熟稔地向赤目搭话,简直就像助理教授和学生一样。 「怎么说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老爸把画借出来这层关系,过来打声招呼。」 「喔喔!赤目家的画是哪一幅?一起去看看吧。」 「在里面喔。」 爱因斯沃斯带着花颖走向螺旋展场的内部。衣更月对赤目行了礼,准备继续跟在两人身后。 「衣更月。」 西装背部遭人往下一扯,颈部一低,膝盖几乎弯了起来。当衣更月打算维持身体平衡伸直膝盖时,赤目压制似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 「你要好好看着那家伙喔。」 「您指的是?」 衣更月不懂赤目话中的真意。 身为执事,为了回应主人的需求,衣更月一直都很注意花颖的动向。如果要他做得更严密,那就是超乎职务和常轨的监视了。 赤目仿佛嘲笑似地看着没有抓到重点的衣更月,将左眼眯得更细。 「这样啊。衣更月没兴趣啊。」 「所以说,您指的是——」 「『主人是谁都一样』,你的表情。」 「!」 衣更月的背脊感到一丝凉意。 「好表情。」 赤目咧嘴一笑。 「请别拿我开玩笑。」 「你有可以开玩笑的可爱之处吗?」 赤目从头到尾都敷衍带过衣更月的疑问,走向前方。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乌丸家的现任主人是花颖少爷您。』 衣更月想起今天早上的对话。衣更月回答时,花颖一脸不满。 有何不可呢? 衣更月是执事。以全部的身心侍奉唯一的主人。虽然真一郎和凤离开家里非他所愿,但衣更月打算接受花颖就是他要侍奉的主人。 乌丸家的主人与花颖。 将等号相连的存在切割开来思考也没有意义。 「赤目少爷。请问这附近有可以饮水的区域吗?」 衣更月身为执事一直看着花颖。他也知道,为了提防赝品,花颖精神上应该很累,建议他休息比较好。 「水?啊——好好好。花颖。」 听见赤目呼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花颖脸色有点阴暗地回过头。 「我口渴了。陪我去自动贩卖机。」 「啊,嗯。」 花颖向爱因斯沃斯说了一声后,她挥挥手,花颖一个人走了过来。 「这样可以吗?执事先生。」 赤目愉悦得笑容都扭曲了。 因为不成熟的自我显示遭人看透,衣更月在面无表情的面具下懊悔了一百次。 当晚,都营美术馆的画作遭窃。 不见的,是花颖看穿的那幅赝画。 4 画作遭窃的内容刊登在地方新闻上。只有文本标题,绝不算大新闻。报导内容也没有照片,连一句话都没有提到那是赝画。 花颖关闭app,将平板电脑盖在床头柜上。 或许花颖待在美术馆时,小偷也在现场。 考量到那是常设展,很有可能小偷和美术馆都没有发现那是一幅赝画。 偷走赝画的小偷,背上了窃取原画的罪名。做坏事就是做坏事。但,那是不正确的罪名。还是说,若美术馆觉得那是原画而拿出来展览,犯人以为那是原画而偷走的话,就无关画的真伪,可以下结论了呢? 或许花颖应该说出来那幅画其实是赝画。 (跟谁说?) 美术馆?警察?窃犯? 自己办得到的事却没有去做的罪恶感化为焦躁,如海浪般涌向花颖。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 衣更月回应,停下整里沙漏的手。 花颖原本想问关于画的事,但就算问了也只是让心情焦虑,发现没有特别要询问的事后,他改变了问题: 「老师呢?」 「在卧房。她说因为时差很疲惫的关系,所以我将早餐和报纸送进客房里。」 妮尔应该看到报导了吧? 「要再喝一杯茶吗?」 「不,我吃饱了。」 花颖离开茶室,走向二楼。 二楼东侧是乌丸家人的房间,西侧是客房和更衣室。由于总是上着锁,没什么去西侧的机会,小时候花颖有段时间还会害怕地觉得里面是不是住着鬼怪。 「妮尔,我是花颖。」 敲门呼唤后,过了一会儿,妮尔打开房门。 她在白衬衫上披了件针织外套,踩着室内鞋的后脚跟。那是在研究室也常看到的打扮。将头发放下来的妮可虽然感觉有点不太一样,但看样子已经起床了。 「早安。」 「早安,花颖。要进来吗?」 「打扰了。」 在妮尔邀请下,花颖初次踏入曾经是「鬼怪住处」的客房。 那是间没什么特别的洋房,与花颖的房间很类似。 窗边有张单人沙发和小桌子,桌椅过来是床铺,再靠近门口一点是衣柜和书写桌。虽然地板是相连的,但四角带着弧形的格子天花板,设有嵌着彩色玻璃的栏间,为各个区域营造独立的感觉。 「你这么累还过来,不好意思。」 「我早上已经有好好赖过床了。你家住起来非常舒服呢。」 「太好了。」 「花颖,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有一点。自己一个人会想太多,所以想找人谈谈。」 竟然还找上人家房间,花颖知道自己很厚脸皮。 然而,妮尔不会那样说。 「反应出来是好事喔。我很高兴能陪你聊聊。去里面说比较好吗?还是像研究室一样在写字桌这边谈?」 「都可以。」 花颖松了一口气,跟在妮尔身后往窗边移动。 和妮尔相处很轻松。不只是花颖,还有研究室里的人们、她教的学生们、就连人际关系复杂的老师们都深受妮尔的个性吸引。 妮尔对谁都持平以待,有着公平的正义感,也不会逃避人们难以说出口的事情。即使有教授遭她指出打分数偏袒特定学生也不怨恨她,因为妮尔的率直中充满待人的温柔与亲切。 因此,听她的话心里会很舒坦,如同极度疲倦时,闭上眼睛将身体交给床铺般,有着难以抗拒的安稳。 她纠正你的错误。 她减轻你的罪恶感。 她给予你肯定。 正是因为从妮尔身上得到救赎,花颖现在才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 「为什么?」 花颖站在窗边,回过头看到放在床脚下的木制底板后,僵在原地。 黏在木框下的底板上写着「春日午后」。 是遭窃画作的名字。 「妮尔,为什么这个会在这里?新闻报导说,小偷昨晚从美术馆偷走了这幅画。」 「是为了你喔。」 妮尔回答,拿起底板。如金丝般的秀发,柔顺地从肩膀垂下。她转过底板,露出伫立在小巷里的女性与老人的画作,打破了花颖最后一丝希望。 「为了我……?」 「花颖,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么样吗?」 花颖瞬间以右手手背压着左边的脸颊。 妮尔深深皱紧眉头。 「是绝望喔。是遭到背叛的绝望和对与生俱来眼睛的厌恶。」 的确,花颖看到赝画后产生了厌恶的心情。 它背叛、欺骗、嘲笑了人们的信任。 留学时期也是,由于一脸一看就知道是从国外来的东方面孔,孩童时期的花颖听过无数个谎言。好听的谎言、方便的谎言,如果没发现那些是谎言一直被骗下去,花颖或许可以很幸福。 花颖看得出来。 品质恶劣与定价不符的商品、精巧的仿冒品、撒谎的人瞳孔的收缩。色素越浅的人虹膜变化得越清楚。 「花颖。」 每被呼喊一次名字,奔驰跳动的心脏就跳得更大力,吓得缩成一团。 「你没有错。你可以不用嫌弃、憎恨自己的眼睛。错的是这个世界上的谎言。」 害怕与人接触,苦于看到色彩,用最短时间结束学业而失去了去处。为这样的花颖提供容身之处的人是妮尔。 「我不能原谅污染你眼睛和心灵的画。」 她认同花颖。 她永远是正确的。 在她身边很轻松。 跟着她很舒服。 「妮尔……」 妮尔将小巷子的画放在沙发上。 阳光强烈地将色彩传达到花颖的眼瞳中,揭露肤浅的谎言。 「为了我?」 「是啊。」 妮尔的声音温柔地浸透鼓膜。 犯罪就是犯罪。但是,妮尔是为了花颖犯罪。 妮尔说花颖没有错。 首先,她偷出来的画是赝画,在金钱和美术上都没有价值。 过去,妮尔总是正确的。 保险公司会付赔偿金给美术馆吧。 过去,在妮尔身边连呼吸也很轻松。 「把赝品伪装成原画和把你看穿的谎言从世上除掉,哪一边才是正义?」 过去,听从妮尔深邃的声音就像把身体交给睡意般舒适。 5 花颖的样子很奇怪。 前来通知的人是雪仓。 「花颖少爷没有吃午餐。」 雪仓纤细高挑的阴沉姿态,让很多客人误以为她是附在乌丸家的幽灵,然而在现任的佣人中,她拥有仅次于凤的资深工作年资。 只要和她交谈,便知道她本性开朗,也想像得出她是那个超级有活力的峻的母亲。不过,今天的雪仓却带着与她气质相符的沉重表情来到执事工作间。 「他不是说要在房里用餐吗?」 「是的。我向你借了少爷房里的钥匙,把午餐拿过去了。」 衣更月也有掌握到这边的情况。因此,雪仓过来时,他还以为她是来还钥匙的。 「因为今天有客人,我加了一道菜:法式嫩煎鸡与高丽菜汤、芦笋培根佐马铃薯沙拉,也准备了现烤面包。甜点是草莓牛奶布丁。」 雪仓很难得地在谈论菜色。看表情很容易以为她在生气,但她不可能会夸示自己的工作态度。雪仓的样子极为狼狈。 「拿餐点过去后,发生什么事了?」 衣更月顺着话语询问,雪仓低下头,眉眼间的影子变深了。 「钥匙……」 雪仓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拱着背,双手交叠压在胸前继续道: 「花颖少爷希望我把钥匙借他,我把钥匙交给他后,他连午餐都没拿就把门关上了。」 「很怪呢。难道说他弄丢自己的钥匙了吗?」 乌丸家的房子很古老。 洗手间等多人使用的地方虽然附有内锁,但个人房的钥匙孔是贯穿房门的,想从里面或是外面上锁、解锁时,都需要钥匙。 就算是这样,钥匙若是不见的话,跟衣更月说就好了。是怕会挨骂吗?遗失钥匙的话,不仅要出动所有佣人来找,若是找不到,必须连门锁一起换掉,所以不可能不让人察觉。 「还有发现其他事吗?」 「峻说有看到少爷。他说在整理更衣室时,看到花颖少爷往客房走。花颖少爷敲门后,爱因斯沃斯小姐出来,两个人一起往花颖少爷房间的方向移动。不过,爱因斯沃斯小姐没有进房,又回到客房里了……」 越来越诡异了。 衣更月将银制餐具放回木盒,取下厚实的皮手套。 「我去跟他谈谈。请先准备加热午餐就好。」 「好!拜托你了。」 雪仓低下头,一副拚命的样子。 她虽然是峻的母亲,但花颖母亲过世时,雪仓已经在乌丸家服务。她对花颖应该也抱着类似儿子的感情吧。 目送雪仓返回厨房后,衣更月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放在最上方的信封,收到西装内袋里。 第一次敲门是两下,接着是三下。 衣更月退开一步等待,房门打开,女子探出头来。 「爱因斯沃斯小姐,打扰了。」 「啊,butler。」 爱因斯沃斯一看到衣更月,便浮现满脸笑意。 「午餐多谢招待,非常好吃。不管是司机、厨师还是你,乌丸家聚集了各种优秀的人才呢。床铺布置也很美。」 「谢谢。」 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后,稍微压低声音道: 「爱因斯沃斯小姐,有一件事想特别和您私下讨论。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问题喔。要进房吗?还是我下楼比较好?」 「有客人在的时候,除了打扫,佣人一律禁止进入客房。还请您移驾茶室,我会准备下午茶。」 「好棒喔。这无疑是我这一年来最丰盛的餐点喔。」 爱因斯沃斯回到房内将室内鞋换成布鞋。衣更月等她将房门上锁,在爱因斯沃斯前方为她带路。 茶室里,雪仓准备了下午茶点心和热水。她连一根汤匙都不少地备齐下午茶用品后,行了一礼。 「暂时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间房间。」 「我知道了。」 衣更月关上走廊侧的门,拿起圆桌上并排的黑茶罐。 「真好,dammann fre(、)res,法国王室的红茶。」 爱因斯沃斯敏锐地辨识出茶叶的品牌。 「我想即使拿出贵国的茶叶,也比不上您在自己国家享用的味道。如果您有喜欢喝的茶,请尽管吩咐。」 「支撑英国贵族基底的,是法国的厨师、洋装和俄罗斯的用餐方式喔。岛屿国家擅长吸收他国文化,调整后再自成一格。日本不也是如此吗?」 「尤其是饮食方面,有着近乎贪心的吸收力和柔软度。」 「真的是这样呢。」 爱因斯沃斯开心地表示赞同。 衣更月将温过的茶杯放在边桌上,安静地注入茶叶泡开得恰到好处的红茶。 「钥匙是哪一位拿着呢?」 「你在说什么啊?」 爱因斯沃斯以开朗的笑容回问。 衣更月把布巾放在茶壶底下,重新再说一次: 「花颖少爷房间的钥匙。」 爱因斯沃斯把手伸向边桌,从托盘中拿起茶杯。她让热气钻入鼻尖,感受香气,接着缓缓答道: 「身为一名butler,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您就是从都营美术馆拿走那幅赝画的犯人。」 「什么……?」 爱因斯沃斯翡翠色的眼瞳离开红茶,看向衣更月。 「你没学过侮辱主人的客人等于侮辱主人吗?」 「我学到的是,算计主人者不在此限。」 「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花颖了?」 「昨天早上。」 随着衣更月的答案,爱因斯沃斯的脸庞渐渐失去了笑容。 「你想说吵架是骗人的吗?日本的警察还真『优秀』啊。」 「警察也被您骗了。吵架的对象也一样是受您的计划牵连。」 「计划?」 「为了让花颖少爷成为您的身分保证人。」 爱因斯沃斯放下茶杯,在杯碟上发出不礼貌的碰撞声。 「昨天早上,您从旅馆退房,前往成田机场。」 「我昨天早上才刚搭飞机抵达成田喔。」 「不对,您早已经在日本了。」 听到衣更月肯定的说辞,爱因斯沃斯带着苦笑喝了口红茶。 「butler,你是个既定想法很重的人耶。以为自己的推测就是这个世界的事实。没关系,假设我在今天以前就已经抵达日本了,这对花颖有什么影响吗?」 「若非有目的,一般人是不会做这些准备的。」 衣更月在淡粉色的练切和果子旁附上黑文本签,呈到边桌上。 「您一抵达机场,就搭电车往返,挑选看起来很危险的人问路。或许不只一、两组对象,其中,应该也有几个人亲切地告诉您怎么走吧。您缠着拒绝您的对象,等待发生冲突。」 「你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引发问题才问路的。」 「事实便是如此。您知道只要花颖少爷一看,谎言很有可能会被看穿。一定要假戏真做才行。」 太阳西移,改变了茶室里阳光的角度。衣更月拉动窗户右侧的遮光窗帘,调整照在沙发上的阳光。 爱因斯沃斯的脸清晰可见。 「您决定让警方逮捕、弄丢护照以报出花颖少爷的名字。因为您知道花颖少爷晓得情况后会为您的身分做保。正确来说,由于您未被起诉,警方需要的是能取得联系的代理人,而花颖少爷因尚未成年,所以数据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你的前提来看,当代理人不是花颖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不就失败了吗?」 「不。您也知道花颖少爷尚未成年。代理人不管是我或是真一郎老爷都无所谓。您要的是『花颖少爷为您的身分做保』这个事实吧?」 「在你想法中的那个我,好像是这样吧。」 爱因斯沃斯拿起黑文本签,以叉子状的前端刺入练切和果子内。黑色内馅从混和求肥的白豆馅下方挤出,如同恶意般冷冷地渗透。 「花颖当我的身分保证人真是可喜可贺?」 「是的,前置作业已经完成。」 衣更月将茶叶丢进水盂里,净空小茶壶。茶壶里只剩下热气,为衣更月的手指传来些许温度。 「您邀请花颖少爷去展出赝画的美术馆。花颖少爷会看到赝品是必然之事。」 「装成让花颖发现的样子,然后偷出来。真有趣呢。这些假设根本支离破碎、可笑至极。」 「我不认为是偷出来的。」 一听到衣更月的回答,爱因斯沃斯停下了切和果子的手。 「……bulter,可以请你好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吗?你不是指名我是窃犯吗?」 「恕我直言,记忆有误的人似乎是您。我说的是『拿走赝画的犯人』。」 「是一样的。」 「不,您取得馆长许可,是在双方同意下将那幅画拿出来的。」 空气凝结。 「您找到赝画的方法我只能用推测的。可能是除了花颖少爷之外,其他很有眼力的人私下传出来的风声,也有可能是您知道真品在别的地方。您事先前往都营美术馆见过馆长,然后和馆长交涉。」 若从结果逆推回去,只想得到一种交易内容。 「您对馆长提议,若私下让出赝画的话,您就对美术馆展示赝画的事保密。只要提出遭窃的申请,美术馆就可以得到以原画投保的保险金。」 爱因斯沃斯咬紧牙根,绷起脸颊,双眸中带着敌意,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昨晚二十二点十七分从家中离开。搭出租车往返美术馆,回来时是二十四点零二分。」 「你有看到吗?」 「大门的监视器有录像功能。」 「是个欠缺智能的目击者呢。」 爱因斯沃斯玩着语言游戏,想再次一笑置之。 「我每天晚上会将屋里的每道门上锁。因此我推测您是用绳梯一类的工具从客房离开的。」 「若我只是出去喝个酒呢?没有证据证明我在昨天以前去过美术馆。」 「有证据。」 「不可能。」 若是误会他就伤脑筋了。衣更月不是冲动得没有确切的把握就将别人当犯人的人,他对爱因斯沃斯也没有特别的感情。推测和捏造是不一样的。 「您昨天离开cozzy’s饭店的时候,向柜台询问了往都营美术馆的转乘方式。当时,柜台人员建议您购买交通储值卡suica。移动时若使用suica,会记录上下车的时间与站名。」 「连饭店都……为什么?」 爱因斯沃斯惊讶得缩起脚跟,从姿势失去了从容。 衣更月撤下茶壶,从西装内袋取出信封。信封里装着七张折起来的纸,拿在手中感觉得到厚度。 「这是您过去一周预订的下榻处名单。」 「怎么可能,你调查我了吗?」 爱因斯沃斯一脸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 若是瞧不起他就伤脑筋了。 「为了确保主人的交友关系平安顺遂,好好了解对方也是执事的工作。」 衣更月伸出手臂,将信封举到爱因斯沃斯眼前。 6 爱因斯沃斯将视线移向信封外,再抬头看向信封另一端的衣更月。 衣更月迎视爱因斯沃斯的视线,缓缓放下遭到无视的信封。 「您的目的是花颖少爷对吧?」 「…………」 「你的话有些地方很奇怪。」 衣更月因爱因斯沃斯的话而感到焦躁。他原本也不清楚心中那股新生阴影的真面目,以为是自己的自尊心产生无聊的嫉妒。 但并非如此。 「你很常称赞人。在身处异乡,因感觉过于敏锐而受到伤害的花颖少爷眼中,你的存在就是救赎吧。不过,现在必须求救的困境越来越少了。」 那对花颖而言是幸福,却妨碍了爱因斯沃斯。 「所以,你伤害花颖少爷。」 衣更月内心抓到的,便是从爱因斯沃斯话中感受到的矛盾。衣更月很不放心花颖和爱因斯沃斯在一起时虽然很快乐,却也很常道歉的样子。 制造罪恶感原因的人,一定都是爱因斯沃斯。 「你称赞花颖少爷的眼睛是上天赋予的才能,可惜他不能活用眼睛。介绍他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打工,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产生罪恶感并束缚他不是吗?把他和那双眼睛绑在你身边。」 「花颖的眼睛是货真价实的才能。我只不过是亲切地告诉他可能性。要不要选择是他的决定。」 「这是大人常用的一套说法呢。」 衣更月的舌根感到一丝苦味,强忍着不要皱眉。 「以担心这种看似善意的情感为盾牌,没有任何询问便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对方身上,最后丢一句是你自己决定的——这是大人用来自我满足和逃避责任的手法。但是您比一般的大人更有技巧。」 「我只是因为花颖拜托,才告诉他生存之道。」 「对只是看一幅赝画身体就会垮掉的人吗?每贬低他一次就救赎他一次,逼他自我否定后再给予肯定。这是控制的方法。」 爱因斯沃斯的脸庞以一秒为界,改变了神情。影子落在低垂的眉眼上,往上看的视线锐利得宛如要穿透衣更月,把他缝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样。 衣更月一脸平淡,不以为意。 「您对花颖少爷做了什么?对他说会偷赝品都是因为他的关系,把他逼到死路,要他反省,抢走钥匙把他关在房里吗?」 「啊——啊——我知道了,我承认。bulter,你的推测大致上正确。你说『了解』对方?真恐怖呢。」 爱因斯沃斯抚掌大笑。 「日本人很注重道义。只要施恩就会报答,让对方有罪恶感就会服从。拿鞭子打他九次,只要第十次给糖吃,就会把那当成寄托,再忍耐下一个九次。要我不去享受这么明显的情报操作才是不可能的事喔。」 扭曲的想法。 「只要有第三者看到,就可以指出这种相处模式中的异常。」 「像你吗?名门家的主人作保的对象犯了法。要是把我交给警察,身为乌丸家主人的花颖就失败了。若隐瞒,他便会背负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罪恶感。能够肯定其中正当性的,只有我。」 爱因斯沃斯略微起身找着口袋,取出两把黄铜钥匙。 是花颖房间的钥匙。 「不论转到哪里,花颖最后都会回到我这边。他不在,『实验』就不顺了喔。」 「他现在是这个家的主人。」 「主人啊……bulter,你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听到爱因斯沃斯的问题,衣更月想起了记忆犹新的林布兰版画。 「伫立在小丘上的三棵树,对未来有着各自的梦想。第一棵树想成为宝石盒,第二棵树想成为航向辽阔大海的船,第三棵树想长得比谁都还高。然而结局却令人悲伤,第一棵树变成猪饲料盆,第二棵树变成渔夫的小船,第三棵树成了普通的木柴被丢在仓库里。愿望是不会实现的喔。」 「我记得那则故事还有后续。第一棵树之后成为神子的婴儿床,第二棵树成为神子搭的船,第三棵树被用来运行耶稣基督的磔刑,它们都成为了奇迹的一部分。」 「你真博学多闻呢,bulter。没错,也就是说,谁的梦想都没有实现。但因为结局比当初作的梦还要好,可以说是比最棒还棒的happy ending呢。」 「比最棒还棒……」 衣更月因为听不惯的奇妙说法反应慢了半拍。爱因斯沃斯仿佛对着独一无二的好友般,向衣更月展开双臂笑道: 「我们来创造比大家本来目标还要好的结果吧。」 爱因斯沃斯眯着眼,看向衣更月的眼瞳深处。 「花颖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顺从又可爱的实验对象。但对你来说,主人不是花颖也没关系吧?」 「!」 衣更月无法压抑内心的动摇,眉宇微微泄漏了感情。 主人是谁都可以。 衣更月实际上是这么想的。衣更月身为执事,除了提供完美的工作之外,不能有其他的目标。 「因为花颖不知世事又任性啊。他有一套自己的感性,很不擅长融入周围的环境。要驯服他很辛苦喔,以实验对象来说虽然很理想,但身为主人不是很难相处吗?」 花颖实际上是不知世事又任性。当你以为问了一个十八岁男子理应知道的问题时,他却会讲出连三岁小孩都能明辨的任性话语。 自成一套的感性和个性能受到拥戴,是因为为他人带来利益或是彼此关系亲密吧。身为一家之主,若不能判断时代的潮流、融入社会的话,那个家迟早会衰败。 「和花颖切割开来,把钱还回去就好。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介绍你到我国有名的家族去吧。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学了一身本事,与其让穷乡僻壤的昏庸主人糟蹋,不如侍奉名门贵族充分发挥能力,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会有人怪你喔。」 爱因斯沃斯的声音缠绕着三半规管,她的笑容就像湿濡头发般紧紧黏在视网膜上,堵住了视线。她讲的并非是不存在的恶意。她找到衣更月心中的恶意种子,让它开枝散叶,深深着根。 仿佛就像衣更月自己怀抱的感情一样。 衣更月踏出脚步,将爱因斯沃斯的左肩压在沙发背上,把右膝抬到椅面上道: 「别说梦话了,你这个——女人。」 衣更月以难以留在记忆中的脏话骂道,在气息会碰到额头的近距离内瞪着爱因斯沃斯。她伸长的喉咙上下移动,吞了一口口水。 夹在沙发和背脊间的长发,限制了爱因斯沃斯脖子的动作。右手掌虽然感觉得到抵抗的力量,但衣更月强行压住爱因斯沃斯的上半身,以另一只手抓住爱因斯沃斯的右手。 (辛辛苦苦?的确呢。) 立定决心当执事后,衣更月最早开始锻炼的是身体。现在的他,即使面对胡乱施暴的成人也能制伏。 但是,他不会这样做。 因为衣更月是执事。 「失礼了。」 一句徒具形式的先行招呼,衣更月从爱因斯沃斯右手取回钥匙,再从沙发上放下脚,整理衣领。 爱因斯沃斯一脸茫然。 「顺从的学生、自制的主人,的确很完美。但是……」 锁着花颖、冰冷沉重的黄铜钥匙。 「我家主人的说法是,主人就是会耍任性。会耍好几次任性。」 衣更月以带着热度的手指紧握钥匙,冷漠地盯着爱因斯沃斯。 「既然如此,不管几次任性都接受就是执事的使命。还请不要不识趣地挑拨离间。」 他不会让乌丸家被击垮。 衣更月一靠近,爱因斯沃斯便弹起似地将双臂高举在胸前。她脸色变得苍白,渗着恐惧与失望。那是爱因斯沃斯长年强加在花颖身上的感情。 衣更月换上新的和果子取代遭到破坏的练切,再从水瓶为热水壶注入新的水。 「爱因斯沃斯小姐,您要再来一杯红茶吗?」 打开茶叶罐,发出的是穿透鼓膜的清澈声响。 7 「花颖少爷。」 衣更月敲门,等待回应。 若花颖只是沮丧的话倒还好,只要不要被爱因斯沃斯诱导,产生窃盗是否是自己的责任的错觉就好。 为了不错过任何声响,衣更月闭上眼睛,全神贯注。 太安静了,别说是说话声,连脚步声或是衣服摩擦声都听不到。 「花颖少爷,打扰了。」 衣更月将钥匙插入门孔,打开房门。 一道卷起的春日强风,和衣更月的发丝嬉闹。 不在。 卧房里没有花颖的身影。 只有窗边特别明亮,白色蕾丝窗帘狂舞。 窗户是打开的。 当衣更月意识到的瞬间,他的血液倒流,仿佛一道冰水流入骨髓般,身体从中心开始发冷。一股宛如地面消失般的丧失感袭击而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拨开蕾丝窗帘,冲向阳台。 「喔——衣更月。」 地面上一道悠哉的声音回应。 花颖在庭院里。衣更月将视线转向无意间碰到的柔软触感。 花颖似乎将遮光窗帘拆掉拿来当绳子用。他将窗帘一角绑在阳台的扶手上,每相隔一公尺打一个结做为脚的支点,沿着窗帘而下的样子。 花颖抬头看向衣更月,稍微思考了一下,抓住窗帘底端。 「您不用爬上来没关系!我过去您那里。」 他在想什么啊? 衣更月以不失态的最快脚程下了楼梯,绕到庭院里。 外头很暖和。阳光洒落在新绿上,花朵在光芒中绽放蓓蕾。木莲、水仙、白山茶。淡红色的刺梅映着天空的蓝。 「钥匙。」 花颖伸出食指。 「你帮我找到了吗?」 「是的。」 衣更月给花颖看看回到钥匙串的一把钥匙,将属于花颖的那把交到他手上。 「这是爱因斯沃斯小姐还给我的。」 「嗯——这样啊。」 花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随意地附和着。 「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 「太假了。」 花颖苦笑,朝衣更月露出尖锐的犬齿。接着,笑容就像冰块融化般,慢慢地黯淡下来,仿佛注意到自己的样子,花颖双手交叠,将手臂往前伸起再高高举起,背对衣更月说道: 「老师是对的。嗯。公平、有正义感、温柔、聪明、不迷惘。因为老师,我得到很大的救赎,这是真真确确的。」 「是的。」 「但是……」 花颖回过身。他稍稍挺起垂下的背脊,双脚站开,双手插腰。 「即使动机是我,但老师行为的责任一定要由她自己来负。不管是会被骂忘恩负义,还是被怨恨,就欣然地结下梁子吧。」 花颖光明磊落地说道,看向天空的眼睛反射着光芒。 爱因斯沃斯是罪犯——也就是说她打算用为自己作保的这件事,毁掉乌丸家一家之主的面子,但是看样子,花颖的决心战胜了她的阴谋。 「……不对,说欣然是过头了。我会尽力取得她的谅解。」 该说他可靠还是不可靠呢? 花颖犹疑迷失的视线与衣更月的视线交叠。瞬间,花颖竖起眉毛,一副自己没有出现几秒钟的动摇似地说道: 「因为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就会流落街头啊!」 「谢谢您的关心。」 衣更月假装没看到刚刚的一切,恭敬地低下头。 「那么,该怎么办呢?藏匿窃犯的话,很难避免传出不好的风评,虽然应该尽快报案将伤害降到最低,但是……自首会减轻罪刑对吧?」 事到如今,花影还同情着爱因斯沃斯。 为了保护乌丸家,将爱因斯沃斯塑造成彻底的坏人,在各方面私下疏通,声明自己受骗,好意遭到践踏,装成悲剧中的受害者模样博取同情是最省事的方法,但在人情上却不值得敬佩。 而且,那是他们家主人的希望。 「关于此事,恕我僭越,我有一个提议。」 衣更月一开口,花颖在聆听前,眼睛便已闪闪发亮。 8 天空覆盖一片樱花海。 浅浅的花瓣交叠,分不清与相邻树木之间的界线。化为一体的颜色令花颖的意识扩散开来,下意识地眺望著名为樱花的单一颜色。 沉浸在颜色中是件舒服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以前和家人来的时候,眼里只有落在便当里的花瓣。」 花颖把头抬到脖子会痛的程度,仰望樱花。 妮尔没有被警方逮捕。 因为衣更月跟美术馆馆长做了交涉。 据他所说,馆长似乎是在得知那幅画是赝品后,觊觎保险金,把画让给妮尔再装成遭窃的样子。 因此,妮尔的罪名不是窃盗罪而是诈欺罪,馆长也是共犯。 撤回案件陈情书、让画作在美术馆仓库内找到、处理赝画。只要确实达成这三点要求,乌丸家就不会公开画作是赝品以及馆长企图诈欺的内情。 馆长允诺了衣更月提出的条件,案件和赝画一起被掩埋在黑暗中。 妮尔给花颖的东西却难以埋藏。因为衣更月没说,花颖也就没有提起,但他隐约感觉得出来妮尔对自己倾注的心情不只是单纯的亲切。 不只是好意,也不纯是恶意。 摇摆不定的心受到樱花牵引,脱离了重力的支配,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中,似乎在向他说着,不需要勉强弯折收入现有的容器里一样。 「开得这么壮阔美丽,树木也很骄傲吧。」 在花颖眼中,舒服伸展枝丫的树木看起来很幸福。 「花颖少爷。」 「嗯——?」 「您知道〈三棵树〉的故事吗?」 因为衣更月突然问了一个谜样的问题,花颖回头看向他。 衣更月伫立在树根处,摊开毯子的手中途停了下来。 「是有兄弟,然后把三根东西绑在一起,折断的人就赢了的故事吗?」 「…………」 衣更月无言的压力就连樱花都会吓得凋落吧。 「有这个故事吧?」 「我想您说的故事是〈三兄弟折筷子〉。顺便一提,折不断是有意义的。」 「哦。用折不断的木头做什么东西吗?不管是制作家具、造船,都会被当作宝贝一样珍惜吧。我也想要当那样的人。」 「……您说得没错。只要树木本身长得好,不管是筷子、牙签、大的小的高级的平凡的,应该都是值得夸耀的存在吧。」 衣更月的声音带着笑意。 「你——!」 花颖想强调语气,却无预警地遭受冲击。 他以为那是嘲笑。 一定是因为阵风吹拂,樱吹雪模糊了景色的缘故。 衣更月不可能和花颖说话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一定是幻听、幻觉,看到樱花海的错觉。 风一停止,衣更月便无动于衷地转过上半身道: 「峻,椅子组好了吗?」 「万无一失。」 「雪仓太太。」 「便当也准备好了。」 雪仓母子露出笑容报告已经准备完毕。 「花颖少爷,这边请。」 现在这里才是花颖的容身之处。 花颖拿起附在肩上的花瓣,脸颊因淡淡的幸福颜色而舒缓开来。 ※ ※ ※ 那一天,妮尔爱因斯沃斯在叹息声中回到英国。 她没能带花颖回来。 还好不能带他回来。 假设、证明。妮尔过去因实验有结果而开心,产生了满足感。她因为操控花颖的笑容,陷入自己好像能给别人幸福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到那是错觉。 花颖是可爱的学生。 虽然面临诸多困难,却拥有突破困境的强韧。 未来某一天,她会去看花颖,下次想以平等的朋友身分,重新与他创建关系。 能够怀抱这种厚脸皮的梦想和温暖的心情,都要感谢花颖和衣更月没有斩断妮尔所有的路。 分开之际,花颖要求和妮尔握手。 『请再过来玩。』 花颖的手强而有力,确实传来的体温,令妮尔很不像自己地泫然欲泣。 在原谅以前,不给予否定,就像连同妮尔的存在都给予宽容一样。她拚命忍住泪水微笑。 这次,成为一个能让花颖信赖、尊敬的人吧。 妮尔下定决心,带着清爽的心情在离大学最近的公车站下车。 「欢迎回来,老师。」 听到日文的搭话声,妮尔在公车站的屋檐下环视马路。 横跨走道的外墙边,一名眼熟的男子坐在长凳上。 「赤目。」 是在日本的美术馆遇见的花颖朋友。 妮尔转动行李箱,惊讶于意外的重逢。 「在这种地方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我来视察店面。那天从你这里获得排队队伍的回报。」 「好像在跟老板抱怨一样,真不好意思呢。不过,entremetsakame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如果能变得比较好买的话,就得偿所愿了。」 「来。」 赤目突然向前伸出手。 他手里是镶着金边的蛋糕盒。妮尔双手一收到,便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与冷气传来。 「谢谢。研究室的学生们会很高兴喔。当然我也很开心,好期待打开它。」 「太好了。吃一下这个东西,乖乖地给我关在研究室吧,老师。」 「咦?」 耳朵突然无法接收赤目的话语。赤目跨了一步,将忘记眨眼的妮尔与自己仅剩的距离消除殆尽。 「不准再靠近乌丸家。」 呼吸窒闷。赤目的手和妮尔身体间的蛋糕盒遭到碾压,因压力而坍塌的蛋糕从盒子的缝隙间挤出来。 塔皮和水果啪、啪、啪地掉落在地上。 「要击垮那家伙的人是我。」 赤目用舌头舔了舔沾在大姆指上的生奶油,仿佛野兽般的双眼微笑着。 插图 第1话 水牛与祭星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我们今天来学数学吧。 2□2=4 有人会想在□里面放+,也有人深信要放x。 那么,2□3呢?2□4呢? 我们会发现差距渐渐拉大。 原来,彼此看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了。 -------- 1 『我要退休,之后就拜托你了。』 花颖从父亲真一郎突然的来信中得知要继承家业已经过了半年。 他重新习惯了这栋自十二岁留学后,大约分开了六年的屋子,最近也不太会在半夜睡得模模糊糊之际误把衣橱门当房门打开了。 厨师雪仓做的菜,从花颖母亲尚在人世时就很美味。 司机驹地在乌丸家工作十年,期间保持无意外、零违规的纪录。 园丁桐山来到乌丸家时,据说刚好和留学的花颖一前一后地错开,但他继承了前任园丁的所有工作,花颖母亲喜欢的花朵至今依然美丽地绽放。现在的庭园与花颖童年记忆中穿梭奔跑到大的庭园并无二致。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就只有「他」,花颖还是不太习惯。 「花颖少爷,您准备好了吗?」 询问的声音既不期待也不焦急,有的只是一种淡然。甚至必要时才会说出口的话语听起来是冷冰冰的。 他的眼神也是如此,总是绽放清冷的目光,不会放过花颖的一举手、一投足。形状姣好的耳朵连距离遥远的门铃声都听得到;梳整好的奶茶色头发与剪裁良好的西装一丝不乱,别说是行为举止了,他连呼吸都无懈可击。 衣更月,乌丸家现任执事。 「是峻搭配的,造型品和香水都很克制。」 花颖让衣更月看看自己一身连鞋尖都擦过的外出服。在不失礼数的范围内,衣更月若无其事地将花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恭敬地低头说: 「非常适合您。」 「探病的东西呢?」 「在这里。」 衣更月将纸袋提手分毫不差地放在花颖随意伸出的手上,如同安排好般,花颖仅需轻轻一握便将纸袋收入手中。衣更月连这种地方都很完美。 花颖压下不甘心,看着有些重量的纸袋。深蓝色的纸袋正面没有任何印刷,侧面小小地印着店家logo。 「有机果汁……我听说斋姬家的老太爷年届米寿了,这是要给孙子的吗?」 企图利用病人与将来可能会有往来的第二代、第三代套关系——衣更月不是这种思虑不周的男人。 「这是没有使用人工甜味剂的饮料,已经确认过老太爷能够饮用。」 就是这样。执事的工作连要送出去的礼物都得做好万全的调查,不能疏忽。 「你不去吗?」 平常花颖处理家里的事情时,衣更月都会跟着。虽然担任贴身随从的是峻,但公开场合陪同主人是男仆的工作。曾担任男仆的衣更月在这点上,不会没有兴趣。 然而,衣更月却将纸袋递给花颖。如果衣更月会同行的话,应该由他拿才对。 衣更月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宛如收银机朗诵商品名称般开始滔滔不绝地回答: 「花颖少爷身上有着敏锐无比的观察力——」 「不用客套,说重点。」 「——凤先生是这么说的,那么,请容我报告今天的预定工作事项。」 「等等。」 花颖打算跳过衣更月迂回的前言,却注意到一个字。 「凤?凤说的吗?」 「是的。」 「是……是吗?」 前任执事凤是花颖的理想。花颖年纪还小时,就希望能当一名配得上凤的主人,对年幼的孩子来说这虽然是个模糊的概念,却是不曾间断的梦想。凤虽然经常夸奖花颖,但一想到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么说,花颖心中又生出一股不同以往的喜悦。 花颖用手背压下上扬的嘴角,干咳几声。 「所以,你不去啊?」 「是的。家里今天预计修屋顶,我必须在旁监督。」 「这么说来,上个月因为刮大风,有一片屋瓦掉在院子里了呢。」 建于明治时期的乌丸家,在当时的技术下已经尽可能坚固了,但即使是纯熟的木匠,也无法防止建材因时间而老旧。 「虽说是代替真一郎老爷,但您是乌丸家的主人。不能随您一同前往,我深感抱歉,但我深深相信即使您一个人,也能以一家之主的身分优秀地完成使命。」 「当……当然!」 舌头差点打结,花颖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2 「那是挑衅、阴谋。那家伙是在提醒我,提醒主人,好啊!」 花颖在后座左右蹬着脚,精心打扫的米色地毯从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 正面驾驶座上的驹地一板一眼地应和着: 「您真温柔,没有直接指责本人,替对方留面子。」 「……也是。」 花颖说不出口他是上车后才发现衣更月的挑衅。他叹了一口气,自我放弃,全身陷进了座椅中。 最近许多车子的后车窗采用隐私玻璃,降低可见光穿透率的玻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自车内看出去就跟一般的车窗一样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色。 不过,乌丸家的车子用的是有颜色的遮光玻璃,即使从内部也看不太清楚外面。对花颖的眼睛来说,车窗外流动的颜色变化太过纷乱。 窗外宛如染黑成黑白电影的风景一一掠过花颖身旁。 花颖靠在座椅内,才放松眼皮,心中忽然闪过一股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瞬间的不协调。不安与喜悦不规则交杂,让人误以为是熟悉感。 「爸爸现在会在哪里呢?」 不管要退休还是旅行都是真一郎的自由,花颖没有特别想见父亲的理由。不如说,在内心某处,他一直在寻找不会见到父亲的理由。 就这样,因为碰不了面而松一口气的同时,花颖心中出现了一个奇妙的寂寞空洞。 『即使您一个人,也能以一家之主的身分优秀地完成……』 他不会因为一个人就不安。摆脱了总是跟前跟后的衣更月,他高兴得举双手赞成。 「花颖少爷,马上就要到了,我把车开到门口圆环好吗?」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花颖沉浸在脑海中反驳衣更月,不小心把想法说了出来。 「啊,不……」 花颖才想敷衍刚才的失态,驹地已经流畅地停好车,通过后照镜垂着眼睛微笑说: 「当然了。」 花颖对医院绝对没有什么正面印象。 不过,今后看来该修改这个想法了。 眼前的空间里,打通挑高的天花板引进充足的光线,墙壁以沉稳的米灰色壁纸搭配木纹,同色系的地板走起来有如软木垫般,不会带给膝盖负担。候诊区的长椅虽不华丽,但从弯曲成「己」字形的椅脚可以看出设计师对细节的坚持,分成三层的椅面高度则体现了照顾到用户体型差距的细心。 到处摆放着植物却不会阻挡视线,医院空间里保持视线良好。在清楚的视野内,标示了大大的数字并设有屏幕,引导患者正确走向各科的诊疗室。 时值初夏,大厅一隅立着竹子,竹叶与短签宛如彼此细语般地摇曳。冬天时,这里应该会布置一棵圣诞树吧。 花颖摘下有颜色的眼镜收在背心下的衬衫口袋里,又从同一个口袋中取出衣更月写的便条。 纸条上以漂亮的笔迹写着住院患者的探访时间、病房号码,还在大老爷的名字旁仔细地标上正确念法。 斋姬长十。 他是花颖的父亲——真一郎有往来的对象,也是当年的大地主。 真一郎个性古怪,就算与人有所交流,立场上也常保持一步之远的距离。别人看真一郎应该不只觉得他难以捉摸,可能还会觉得彼此很有距离吧。即使是花颖,也常常觉得父亲很有距离感。 然而,真一郎有时却神奇地很有长辈缘。 据凤说,长十就是其中之一。真一郎年轻时曾遇上不动产诈骗,当时是在长十的处理下才得以平安收场。 花颖走入住院大楼的电梯,看着一、两个人离开。住院大楼中间楼层的装潢从医院入口大厅的风格转为宁静稳重的居住空间。 不过,顶楼便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整体空间简直就像五星级饭店。 走廊上铺的,是比一楼地毯更有触感的长毛地毯,并排在右侧的原木拉门几乎高至天花板,深色系的拉门散发出独特的气度。正面左边的墙壁上,及腰的木制扶手连绵延伸,每隔几公尺设置的细长窗户,嵌着雾玻璃,透着淡淡的光线。 天花板上的电灯也刻意抑制亮度,微光和地板柔软的触感,总让人有身处非现实的感觉。 花颖双手拍了拍两下脸颊,确认便条,转弯前行。 不过,根本没有确认的必要。 「你要去前面干嘛?」 听到询问,花颖瞬间停下脚步。 两名身穿polo衫与西装裤的男子站在门前,一袭乍看要去打高尔夫球的装扮,然而polo衫的袖口已经撑到极限,松紧带微微陷入男子手臂的肌肉中,感觉只要拳头一用力,血管就会遭到压迫,血液停止流动一样。不,在那之前,袖子应该已经先破成碎片了。 花颖偷偷确认了一下便条。可惜的是,有如哼哈二将守护在前的房间号码与纸条上的号码一致。 「里面没有病房。」 「你回去跟护理站再确认一次。」 一名男子张着嘴,语气带刺,另一名男子则把嘴抿成ㄟ字形,语带威胁,花颖感觉就像被人交错浇了一桶热水与冷水一样。老实说,他很想哭,内心早已如脱兔般逃离此处,奔回自己舒服的窝里了。 回去吧。照他们说的去护理站把事情说一遍,请护士一起来是比较安全可靠的解决方法吧。 花颖的右脚往后退了半步,正打算朝右转身。 『即使您一个人,也能以一家之主的身分优秀地完成……』 臭衣更月。花颖咬牙切齿。他一天到底要在脑海里出现几次才肯罢休? 一想到衣更月冷漠的语气花颖就火大,往后的右脚朝反方向踏出一步。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乌丸花颖,代替父亲前来探望斋姬长十先生,能请你帮我转达吗?」 「乌丸……?」 缩紧下巴,视线坚定。花颖正面看着两名男子,哼哈二将你看我、我看你,表现出为难的样子。 「我们去确认一下,请在这里——」 「好了,好了,请进。」 拉门伴着稳重的声音打开,相形下显得轻松的口气制止了男子。 「老板!」 哼哈二将慌慌张张跑向身边的对象,是一名宛如柳树的老翁。 他的身高比花颖略矮,虽然只有一百七十公分出头,举手投足却完全不像身材娇小的人。 老翁四肢舞动描绘出的轨迹很柔软,看起来比实际还颀长。摇曳的身姿虽然令人难以锁定目光,但浑身上下蕴酿出的气魄、可称之为一个人本质的姿态却稳如泰山,其刚强非花颖柔弱的手腕和生硬的言辞所能动摇。 虽然长著白发的额头略高,气色看起来却不差。花颖被长十浴衣袖口伸出来的白色手臂吸引了注意力,才发现长十偏白的脸色,原来是仿佛画家笔下的日本传统五官突显所致。 「请回床上。」 「还不是因为你们想把所有人都赶走?」 「对不起。请回去吧。」 就算挨骂,两名男子还是不由分说地想逼长十回床上。长十对两人的强势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花颖进房。 这个人真是一举手一投足都好帅气。长十只要做出一个动作,便有如摄影家截取瞬间似地,令整个空间都亮眼起来。 花颖就像长十操控的木偶戏一员,没有思考,乖乖地进入病房,关起拉门。 「真不好意思啊,乌丸家的孩子。叫小花是吧?」 「好久不见了。」 虽然以重逢的话语问候,但花颖的记忆中没有长十的存在。加上真一郎几乎不带花颖出席社交场合,当时的花颖年纪太小,无法一一认识宴会上几个打过照面的大人,而来到家里的客人,花颖几乎是一打完招呼就逃回自己的房里,因此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好好记住。 长十在哼哈二将的催促下回到床上。 与走廊的肃穆相比,病房显得简朴,虽不像饭店的总统套房,但加大的单人床有着医院病床少见的骨架,以木头打造,配有倾斜功能。病床旁设有沙发和矮桌,面向墙壁的简单书桌上还有一台笔记型电脑。 房内应该也有完整的卫浴设备吧。毕竟花颖在从电梯到病房的路上,没有看到类似设施的入口。 「家父也很担心您。」 花颖从纸袋中抬起手正准备拿出礼物时,听到纸声的长十挑起一边眉毛。 「我可不要探病礼金喔。」 「是果汁。」 「很懂嘛。」 花颖拿出包装纸包好的盒子,哼哈二将之一收下盒子交给长十。不同于优雅的外表,长十唰唰唰地撕开了包装纸。 「阿真过得怎么样?应该没有比我先去见阎王吧?」 「他现在正自由自在地环游全世界。家父要我转告,趁这次机会请您慢下来好好休息吧。」 「啰嗦。」 长十眼尾皱起纹路笑着说道。他从盒子里取出画着桃子图案的细长瓶子,缓缓打开瓶盖。 「老板,外面的东西没处理过不能喝。」 哼哈二将马上从左右出手阻止。 长十狠狠打了大嘴巴男子——暂且先叫他「哈」——放在瓶子上的手,又反手敲了抿着嘴巴的「哼」的头。 「有人对客人的心意这么没礼貌的吗?」 「对不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 尽管遭到长十斥责,不听话的哈这次没有放开手。最后,他从长十手中拿起瓶子,摆好三个玻璃杯,由右至左平均倒入果汁。哼哈分别喝下左右两杯果汁,大约一分钟后互相点头示意,将中间的玻璃杯放到餐盘上。 花颖对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所谓的「试毒」。液体里的混合物不是沉淀在瓶底就是浮在上层。不摇晃饮料,只取出中间的液体虽然会影响果汁的味道,却能降低吃进毒物的风险。 长十板着脸拿起男子呈在餐盘上的玻璃杯。 「小花,对不起啊,你别介意。」 「啊……不会。」 花颖含糊地摇摇头。由于太过惊讶,他没有多余的空间生气或伤心。虽然自己也受过在外饮食的相关教育,但没有这么夸张。 长十喝了一口水蜜桃果汁,笑著称赞一声:「好喝。」看到仍不放心在偷瞧自己的哼,用手掌打了对方的额头一下。哼仔细看了玻璃杯与长十后,低下头退开。 果然太夸张了。 花颖压下讶异的心情留在内心深处——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也没那么严重啦。」 花颖的心凉了一下。由于长十就像在回应他心中的想法一样,令花颖下意识用手掌摀住自己的嘴巴。 长十皱起眼角,从喉咙深处发出呵呵笑声。 「因为医院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他们怀疑是不是对我心存恨意的家伙在图谋不轨,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戒备。」 「奇怪的事?」 「没什么,都是些小鬼头的恶作剧,像是点滴里的药换成别人的药啦,空调坏掉差点中暑,柜子里的病历被弄乱之类的。」 「这很严重!」 花颖握紧拳头回道。纸袋起了皱折,袋角刺着花颖的肌肤。 「给药错误是攸关性命的事。」 而且,每年都有层出不穷的人因中暑而死亡,其中多是年长者。老年人由于感官退化,迟迟才发现自己口渴,没注意到天气太热,最后被发现倒在没开冷气的房间里。 哼哈二将对花颖的话表示赞同,不停向长十点头。长十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哼哈二将防备花颖也是情有可原,当事者这么没有危机意识,谁知道何时会遭遇不测。 「人类这种生物,该死的时候就算走在平原上都会死,会活下来的就算在枪林弹雨中也打不死。」 「老板……」 哼哈二将担忧地垂下眉毛。 长十对着通过百叶窗的微弱阳光微笑,指尖敲了敲空玻璃杯的杯缘。 哈把未说出口的话吞下肚,向花颖行了个礼,拿出第二瓶果汁。当哼打算再次排出玻璃杯时,长十瞪了他一眼,这次亲自打开了李子汁的瓶盖。 等活到长十这个岁数,便能很轻易地把生命这件事看很开吗?不论被谁夺走性命,长十都会说那是命吗? 花颖无法这么想,就算是别人的性命也一样。 病房的拉门打开,流动的风吹开了台面下凝结的不安。 「午安。」 门口站着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与一名小男孩。男子一与花颖对上视线,便慌慌张张地把门拉回一半。 「不好意思,有客人在吗?」 「友春吗?进来吧。这是乌丸家的小花。」 听到长十边倒果汁边说话,男子脸上浮现明显的安心神情。 「打扰了。」 「是真一郎叔叔的儿子?长这么大了,上次看到你的时候比赖长还小呢。」 长十的儿子,友春。花颖也听过他的名字,虽然没有印象,但是从他的口气听起来,两人似乎曾经见过面。幸好,赖长就是真正的「初次见面」了。 「赖长,初次见面,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借着和赖长打招呼带过与友春的对话,赖长怕生地躲在友春背后。十几年后,赖长大概也会像现在的花颖一样,因为记不得的对象而伤脑筋吧?友春或许也是在这种经验里长大的,所以彼此都不多说是一种传统。 「赖长小少爷,要不要喝果汁?这里还有蛋糕喔。」 「随他去吧。赖长不喜欢待在病房里吧?」 看到哼殷勤招呼赖长的模样,长十以兴致缺缺的口气阻止。哈看了一眼床边的椅子,偷觑着花颖与友春。探病不能久坐。 「请保重身体。」 花颖向长十告别,与友春擦身走向拉门。身后长十柔和的声音令花颖挺直背脊。 「小花,别想太多啊。」 长十开玩笑的语气因对花颖的关心而缓和下来。花颖一回头,长十眨了眨左眼,脸上的表情已经与叮嘱的内容相反,呈现放弃。 「我所尊敬的人很乐于徒劳费心这件事。」 花颖低头行礼。 「告辞了。」 花颖拉开厚重的拉门,离开病房。 「那是执事的守则吧?小花。」 在房门关起的那瞬间,传来长十无言的叹息。 3 花颖对医院没有好感的原因,不是因为建筑物本身。 花颖母亲过世时,是他六岁那年夏天的事。 当时梅雨季尚未结束,天空难得放晴,心急的蝉已经开始鸣唱。 一如往常的某日,花颖跟平常一样走出校门,视线却迷失了目标。 凤应该要来接他才对。早上上学前,花颖的确听凤这样说。 然而,到处都看不到凤的身影。平常,为了避免妨碍放学的学生或车辆,他会避开正门,站在从学校看得到而不会引人起疑的位置。可是,花颖连大门附近植栽的后面都找过了,还是没有看到凤。 该一个人回去吗?花颖在校门前犹豫不定。因为自懂事起学的防身技巧中,将独自改变计划归为危险的行为。 走不了也回不去。光是站在原地汗水便滴落下来。浏海黏在额头上,暑气令脑袋一片空白,只要一拿下黄色的帽子,热气就会笼罩下来。 孤独的蝉唧唧叫着。听着蝉声,意识逐渐散开,神智渐渐变得模糊,感觉只剩下脑袋在不停运转。 当脚边的影子倾斜时,班导师从校舍跑了过来。 老师通知花颖住院的母亲病情急转直下。 (当时他是怎么去医院的呢?) 有可能是在学校一直等到凤来,又感觉像是老师带他到医院的。十二年前驹地尚未来到乌丸家,应该有另外一位司机,但花颖只隐约记得对方的发型和背影,两人应该没说过什么话。 『花颖小弟弟,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我们先过去吧。』 朦胧的记忆。无论如何,乌丸家应该没有人会对花颖说话那么轻率。花颖吓了一跳,无论是记忆力或戒心都断断续续的。 不管是颜色、气味还是声音,现在整个五感感受到的医院空间,都强制唤起花颖的不安。 离开长十房间的花颖,用食指的第二指节按下电梯向下的按钮。 瞬间,花颖的膝盖失去力气。 好像有一节关节被取出来一样。 花颖弯下右膝跪倒在地上,头顶上方传来强势的声音: 「好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黄毛小子。」 稚嫩的声音与话语的内容、焦急的口气格格不入。花颖转过上半身回头仰望声音的主人,茫然地看着对方一会儿。 站在他身后的是长十的孙子,赖长。 「那个,虽然一个人成熟与否和年龄不一定成正比,但我不记得做过什么事让你把我当蠢小孩喔。刚刚才初次见面的同志。」 赖长是还没确定为继承人的第二代,若是他对乌丸家主人花颖失了礼数,应该有不少大人会觉得很严重吧。 赖长一双大眼睛回看着花颖,毫无一丝困惑地说: 「你打算进行非法调查对吧?」 「唔。」 「你轻率的行动会让爷爷的立场很不利。」 所谓的哑口无言就是现在这个情况。花颖无话可说。 「奶奶和医生都说爷爷只要摄取营养、保持温暖就会好了。这里没有你出场的份,回去。」 花颖渐渐感到悲哀,攀扶着墙壁站起身来。 (他做了什么让人这么生气吗?) 人类愤怒时瞳孔的颜色会变深,紧张时则会变淡。色素越淡的人变化越明显,所以欧美国家在骂小孩时,才会有句习惯会问的话:「你看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瞳孔在拒绝外界时会缩起,想广泛掌握事情时会睁开。花颖借由这些组合与经验,能够分辨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深色是愤怒,微小的瞳孔是拒绝。 笼罩在敌意的色彩中,花颖眼球深处的视神经嘎吱嘎吱作响。 (咦?) 花颖先前只是没注意到罢了,根本不需要进行非法调查。 他已经充分搜集到必要的情报。 「……我知道了。」 花颖紧紧闭上双眼,放松神经,从口袋中取出眼镜。 「很荣幸与你相处,斋姬赖长。再会了。」 「?」 花颖向面露困惑的赖长行礼,走进电梯,在无机质的铁箱里打开身上智能型手机的电源。 电话声响了三次半,不快也不慢,接通后冷漠的声音回应: 『乌丸家您好。』 「衣更月。」 从来电显示可以知道这通电话很有可能是花颖自己打的吧。衣更月一如往常,沉默地等待命令。 「我有事想请你帮我查。」 对方想也不想地回答: 『请吩咐。』 衣更月平板的声音令花颖在传达内容前,便相信会有完美的结果。 4 由于诊疗进行顺畅,看诊时间即将结束的缘故,医院入口大厅等待的人数减少了。这也是这间医院正确预测可看诊病患、确实治疗的一个证明。 人群变得稀少的大厅一隅,竹叶像歌谣中唱的一样婆娑摇曳。五颜六色的短签上,写的愿望大多是希望能痊愈出院和祈祷自己、家人与朋友健康。 每年七夕夜天气一定都不好,因为国历七月七日与农历大概差了一个月,此时正是梅雨正盛的时节。 传说,若是天空放晴,牛郎就能见到织女。 他们彼此是怎么看待那个已经多年无法相见的思念对象呢?为今年又见不到面而难过的同时,内心一隅会不会也因此松了口气呢? 这种矛盾的情感与花颖小时候在医院束手无策的自己重叠在一块,令他的心情变得沉重。 不想去医院,不想见面。如果有借口见不了面就好了。见了面,就不得不接受现实。年幼的花颖下意识地知道这件事,想让母亲的病情停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尽管就算这么做,也无法延后早就注定好的结果。 即使从学校被带到医院里,花颖的双脚也不动,脚底板就像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这样的花颖被拖行前往的地点是治疗室。 在治疗室的人不是母亲,而是比平常还要虚弱,挂着斯文笑容躺在床上的真一郎。 真一郎脱下了西装外套,松开了领带,卷着袖子的手臂上系着一条管子。花颖害怕地沿着管子移动视线,看到了一个下垂的塑料包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滴滴答答流下的液体有多么令人焦虑。 凤向他简单说明了好几次,真一郎是因为疲劳引起的夏日感冒才会晕倒,只要用点滴补充营养,吃药睡个觉就会好了。 『我们等一下一起去跟妈妈道别吧。』 真一郎的一句话让花颖明白了所有事。 花颖没来得及看母亲最后一眼。 当他在走廊看到前任园丁扶着哭泣的雪仓时就隐隐约约注意到了。花颖的身体咚地一声掉下一块恐怖的结晶,他仿佛被吸入变得空荡荡的真空中,气息激动,内脏扭曲,就像有人紧压着他的胸口不放一样。 『花颖。』 真一郎抚摸花颖头部的手是那么轻,花颖忍住泪水和想要双手抓住真一郎的冲动。花颖眼中的真一郎就像存在梦境里似地,一想到父亲要是也像母亲一样转瞬间就消失不见的话该怎么办,花颖便无法从真一郎身上转移视线。 虽然过了十二年后,真一郎现在是真的消失了。 「花颖少爷,商店里的人给我短签喔。」 认真的驹地声音有些开朗喧腾。他穿着司机的制服,戴著白手套,将穿着塑料绳的色纸呈给花颖。 「请用。」 司机是个特殊的职业。 古时候叫车夫、蒸汽火车的伙夫,在佣人里不算高端也不算低级,不受宅邸的阶级制度所困。司机只有主人离开宅邸时与他们有着相对淡薄的关系,却又是处理主人们行程和生命的重要角色。 看着手拿黄色与蓝色两张短签微笑的驹地,花颖阻塞的呼吸得到了释放。 「原来如此,是驹地。」 「是?我是驹地。」 「哈哈哈。」 花颖忍不住笑了出来。隐藏在竹叶下蹲伏的身影拨开头发,气势汹汹地转身。 「我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又见面了呢,赖长。」 赖长拨开竹叶打算逼近花颖,却在看到驹地后,表情一暗,步伐犹豫了起来。 驹地朝两人行了一个礼,离开竹子旁。 「他是谁?」 「我们家的司机。」 「你们一起回去就好了啊。」 赖长的态度尖锐。 「我在等你下来。」 考量到赖长不去病房,能够在医院里来回自由走动的行动范围便十分有限。花颖将两张短签对齐,缓缓切入话题。 「你看不懂病历对吧?」 「啊!」 赖长倒抽了一口气,花颖根本不用看瞳孔的颜色,就能确定赖长所言是真是假。 「你进入护理站找长十先生的病历,但要避开众人耳目短时间内又找不到,拿出来的病历也没办法放回去。」 「我没拿。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 花颖蹲向前,赖长膝盖上裸露的ok绷因胆怯而歪斜。花颖右手执起赖长的手,将左手食指重叠在赖长的指尖上。 「病历上不会有小孩的指纹。」 赖长的指尖因紧张而加强了回按的力道。 「所有东西啊,只要调查一下就可以知道有谁碰过喔。犯人有戴手套吗?」 「犯人……」 花颖故意说的重话令赖长的脸庞失去血色,眉眼变得苍白。陷入茫然的赖长一开始是轻轻晃动,接着渐渐大力左右摇头,将双手拉回自己身前。 「将点滴里的药物掉包和改变病房空调设置的也是你。」 「唔……唔唔。」 赖长看着花颖的眼神被恐惧占领而变得僵硬,尽管遭花颖固定身躯,眼睛却无法聚焦。小小的牙根咯咯打颤,呼吸紊乱,受到压力逼迫,赖长的身躯开始前后摇晃。 花颖抓住赖长的手臂,直直盯着他的脸说: 「你是想帮爷爷对吧?」 「……!」 赖长的双眼确实捕捉到了花颖的身影。 宛如厚重的云层散开般,花颖终于可以看到赖长的眼瞳深处。 「『只要摄取营养、保持温暖就会好了。』你以为只要使用重症病患的点滴,加热房间,长十先生就能早日康复。」 花颖小时候真一郎住院时,别人也跟他说点滴是补充营养的东西。大人或许知道药物不能更改,但很多小孩对大人说的话会不假思索地全盘接收。 「不过,点滴注射的不只是营养剂,若是用错药就会攸关性命。你看到身边的大人紧张生气的样子而感到不安,想看病历确认长十先生的病情有没有因为自己恶化,对吗?」 「爷爷说点滴是营养,可以取代吃饭……」 一对母女经过竹子旁,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想偷看赖长。 花颖起身将赖长挡在身后,朝小女孩微笑,向妈妈行了一个礼。 背心上的皱褶绷紧,花颖知道赖长正用力抓着自己的背。花颖面向前方,抚摸着身后赖长的头顶。由于背着的手难以旋转,抚摸变成了轻抓。 「呜!」 赖长的声音漏了出来,泪珠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 花颖不擅长应付小孩子。虽然凤常常代替忙碌的真一郎照顾花颖,但他不曾以哄小孩的方式对待自己。 将花颖当成可爱的孩子爱护、疼惜的,只有母亲。 「你爷爷是很了不起的人喔。我稍微调查了一下,没有人会因为长十先生不在而获利。大家都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 「你不想看看长十先生吗?」 赖长无法回答。 看着不喜欢长十病房的赖长,花颖有种熟悉感。 「你会害怕吗?」 花颖低喃。赖长的头马上离开花颖的手边,竹叶声响起。赖长潜入竹叶下,从鲜艳的短签间抬头瞪着花颖。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短签里外摇曳的颜色,折磨着花颖的眼睛。 然而,花颖却不想戴上抑止颜色的眼镜,他握紧刚刚抚摸赖长的右手手指说: 「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花颖害怕听到病情变化必须去见母亲。见了面,就要被迫面对不想承认的现实,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接受。无法停止时间,害怕处在流动的时间里。 「过去,我都在找不用见面的借口,逃避见面。因为害怕担心的事情会成为现实。」 因为有道急流阻挡。 因为一年只有一次。 因为很不巧是阴天。 想见面又不想见面。害怕看到在无法见面的时间里改变的她。 因为无法见面而安心,然后后悔。 「还有一个小时……还有十分钟,快一点的话,最后或许可以听听他的声音。」 「乌丸?」 赖长盯着花颖。花颖回给赖长一抹微笑,钻进竹叶中。 近距离下的赖长看起来更小了。然而,他们不能把年龄当借口。 「如果是阴天的话,牛郎和织女就无法渡过银河,但我们不能把责任推给天气。见不到面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脆弱。」 花颖对折两张短签,把蓝色的那张放到自己裤子后的口袋中,黄色那张放入赖长的衬衫前口袋。 「你必须自己思考,自己选择,用自己的力量实现愿望。」 「你才没资格说我!」 赖长恢复神气的口气,抬起眉毛,使劲用袖子擦拭脸颊,摩擦后的眼睛和双颊因此变得红冬冬的,但比惨白的样子好多了。 「我才不怕呢。一点都不怕。」 赖长以相扑选手开场常用的招式,双手推着花颖的腹肌。比起疼痛,其实感觉更痒,这样不就让人更想笑了吗? 「赖长。」 友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应该找赖长找很久了吧。友春拿起深蓝色的手帕压着额头,露出放心的表情。 「花颖,你在陪赖长玩吗?」 「爸爸,我们去找爷爷。」 赖长打断友春和花颖的对话,拉着友春的手。 「探病时间已经要结束了喔?」 「一分钟也没关系,快点。」 被赖长拖着的友春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向花颖鞠躬。花颖回礼后,赖长意外地停下脚步回头。 「乌丸,拜拜。下次我心情好的话,再陪你玩喔。」 「赖长!」 赖长催促着低头致意的友春,小跑步奔向电梯。花颖等着驹地来接自己,目送两人进入电梯。 「真臭屁。」 「两位的感情变很好呢。」 「感情变很好?」 「不管是谁都会喜欢花颖少爷。」 驹地开心地微笑。花颖觉得有点,不,是非常害羞。 「驹地,你这种叫盲目喔。」 「盲目也是一种目,一种眼光。」 这是什么歪理? 害臊的花颖无法再待在原地,他一踏出步伐,驹地马上迅速跟上。 驹地是十年前,花颖八岁时开始在乌丸家工作的。四年后,花颖去留学,两人相隔许久才重逢,他却奉献自我为花颖工作。 花颖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抚摸从后口袋露出一截的短签。 「牛郎好像有牛车吧?」 「啊,图画里的牛郎身旁常常有一辆牛车。」 「如果那是水牛就好了。」 这么一来,即使七夕面临暴风雨,他也能渡过分隔两人的银河吧。 自动门打开,医院外的热气扑向肌肤。心急的蝉鸣唱着。 那天,来学校迎接花颖的人是驹地。当时,他以乌丸家司机同行朋友的身分对不情愿的花颖说: 『花颖小弟弟,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我们先过去吧。』 既不是家人也没有雇佣关系,驹地以陌生人才说得出的轻松口气,将花颖的不安、恐惧和矛盾都摆在一旁,让花颖和级任老师上车,带着他们前往医院。 因为他迅速将花颖送达医院的缘故,花颖的后悔只停留在对自身感情的难为情与来不及看母亲最后一眼的懊恼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学校赶到医院的这个事实,至今仍温柔地捧着花颖的内心。 「如果我说想见爸爸的话,你会带我去吗?」 虽然他连父亲在哪里都不知道。 想见面又不想见。 听到花颖没有看向自己提出的问题,驹地绽放善良的笑容,跟当年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回答: 「带主人前往目的地是司机的使命。」 5 「欢迎回来。」 驹地带花颖回来的地方当然是乌丸家。除了这里,花颖没有其他归处。 牛车带牛郎去见的人是织女,迎接花颖的人却是衣更月,冷漠得连体贴的渣渣都看不到。花颖心目中的「唯一」应该是凤,但人生的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屋顶修好了吗?要是梅雨季漏水的话就不好笑了。」 「修理很顺利。另外,修理业者特别留给家里一些心意。」 「心意?」 花颖在衣更月的催促下前往阳台,风声等待着花颖。 是竹叶。 弯曲的竹子伸向燃着夕阳的天空,绿油油的叶子向上天祈求一片晴朗的星夜。 「业者说他们因为建材的关系也有在经营竹林,八号会来回收。」 「真是风雅的礼物。好漂亮的竹子。竹子上的折纸是你们做的吗?」 「我们僭越了。」 挂在竹子上的纸圈根据每个地方不同,宽度也有所差异,花颖眼前浮现雪仓母子愉快折纸,衣更月则一脸认真默默作业的景象。 「需要为您准备纸签吗?」 「我有。」 花颖从裤子后的口袋里取出对折的纸签,右手伸出去的瞬间,衣更月便将拔起盖子的笔交到他手上。 比起等待满天星空,自己的力量更可靠。 与其在签上织就愿望,不如写下誓言。 花颖爬上椅子,努力伸长手臂,在竹子上系上纸签。 ※ ※ ※ 花颖就算打电话给凤,平均三次也只有一次会接通。 这跟花颖的要求也有关系。因为花颖无从得知陪同真一郎展开流浪之旅的凤现在人在哪一个国家?时间是几点? 若是凤身在与日本时差很大的国家,半夜吵醒凤可能会妨碍他宝贵的睡眠时间,对他的身体状况造成伤害。如果是在一般公司行号工作,凤已经是该退休的年龄了。加上花颖听说执事的工作非常繁重,一天只能确保些许的睡眠时间。 因此,花颖交代凤除了在公家机关外,睡觉时也可以将花颖的来电铃声设成静音。虽然有些寂寞,但总比凤不支倒地来得好。 由于霸占来电纪录也不好看,花颖也会注意自己打电话的次数。除了紧急状况,他不留语音信箱,也不会要求凤回电。 凤身为乌丸家总管的同时,个人自由也应该受到保障。 花颖想像中的优秀主人,必须守护佣人的权利与幸福。 夏日的夜晚,星星感觉特别近,花颖将伸长的手盖在天空上,耳畔响着冰冷的电话铃声。忽略远近的距离感用指尖捏住月亮把它翻过来的话,是不是就能看见月亮隐藏的背面了呢? 「没人接啊。」 花颖将手伸向遥不可及之处,以摸到的错觉填补内心。 「我有没有朝主人该有的样子更进一步了呢……」 花颖有点羡慕衣更月。 衣更月的心中有个明确的完美执事模范,每天精进自己的能力,累积实际成果,脚踏实地地缩短与自己憧憬的距离。 『花颖少爷,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 凤的声音让胡思乱想的花颖从椅背上跳了起来。 花颖将听筒拿开耳边一瞧,发现「拨号中」的文本已经消失,显示通话中的绿色灯号亮了起来。 「凤,抱歉。我一边听拨号声一边在想事情。」 『我才要向您道歉,让您久等了。』 「不,没关系。」 比起这个,花颖更介意凤刚刚说的奇怪的话。 「你说大摆钟?」 『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别忘了牛奶糖。』 「……凤,你在说梦话吗?真难得,我不是要你在睡觉前把我的来电调成不通知吗?」 凤大概是听到花颖去探望长十,预估他会打电话给自己,才没有将来电设为静音。凤的温柔是不容小觑的。 「算了,睡吧。这是梦。」 花颖一出声催赶,凤便带着笑意,窸窸窣窣地发出行礼的声音: 『能够梦见和花颖少爷说话,感觉明天会是美好的一天呢。』 「晚安。」 『晚安,花颖少爷。』 花颖将话筒拿离发热的耳朵,挂断电话。 尽管意识放空——不,就是因为处于无意识状态,凤的言语才能坦率地让花颖高兴起来。先前盘踞在胸中的烦恼与迷惘,全都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让主人的内心得以平静。 凤一路当执事以来所培育的那份优秀,也是不容小觑又无懈可击的。 第2话 奶奶的古老大钟 1 不出声是基本的。 使用筷子前端夹菜、嘴里不放过多的食物、咀嚼时闭紧双唇、端出来的食物要全部吃完。注意同桌的人,有时体察他人比用餐惯例更重要。 也有人会说太过注意礼仪规矩就无法好好享用餐点了,但花颖所受的教育是要将规矩融入身体到用餐时不影响食物的美味。 在日本长大的人会觉得跟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行礼很不方便吗?不如说一定有很多人讲电话时,虽然看不见对方,仍会下意识地低头行礼。 习得的礼仪规矩,不会妨碍一个人本来的行动目的。 除了某些例外。 「花颖少爷。」 被发现了。 花颖吞下含在嘴里的松饼,一脸什么都没吃的表情回视衣更月。 「什么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适才拜见了您有点特别的用餐方式,可不可以请您赐教呢?」 不可以。花颖很想拒绝衣更月。 但是,在衣更月冰冷双眸的逼视下,花颖的视线无处可逃,通过喉咙的柔软松饼变得如石头般坚硬,沉落胃底。 茶室里搬来了一组双人桌椅,桌上准备了两片松饼。刚烤好的松饼洒上糖霜,上面摆着奶油与焦糖浆,另外还有一球香草冰淇淋。 花颖平常吃松饼喜欢搭配马铃薯鲜虾沙拉,可丽饼则偏好起司火腿生菜,使用鲜奶油的水果三明治还在可以食用的范围里,但焦糖就另当别论了。 甜中带咸的滋味加上微微残留在舌头上的苦涩。如果现在吃的是可丽饼的话,可以用双目糖取代糖粉,让味道更有层次。 花颖非常喜欢这道盐味焦糖松饼,因此才会避开衣更月的眼睛,大胆采用他觉得最好吃的吃法。 然而,衣更月的眼睛像长颈鹿般视野宽阔,又如老鹰般锐利。 花颖拿起flux的茶杯,盯着钴蓝色的花纹。 「今天是喝大吉岭啊。」 「是的,今年汀赫利亚茶园大吉岭茶叶盛产。话说回来,花颖少爷。」 无法扯开话题。 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突破。花颖一改先前的态度,大方地抬起头说: 「将薄薄的食物叠起来吃才好吃,你不知道这个规则吗?」 「…………」 衣更月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改变了眉毛的角度。换成平常人,这应该算是愁眉苦脸的表情。 刚才,花颖把叉子插入两片相叠的松饼上,切出能一口放进嘴里的小三角形后,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继续插到另一个地方,切出同样大小的松饼,将四层松饼送入口中。 第一层和第三层松饼流着焦糖浆,美味无比。 「恕我直言,拿已经叉有食物的叉子再重复插多余的食物,不得不说是很难看的举止。」 「在家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关系吧?」 「平常允许自己的举止,在别人面前也会无意识地做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 「偶尔……」 「也不行。」 衣更月用没有起伏的口气击退了穷追不舍的花颖。衣更月防卫的铜墙铁壁,连一根针都穿不过去。接着,是他会心的一击: 「请别忘了身为乌丸家主人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知道。」 花颖嘟起嘴巴,在衣更月泡得无懈可击的红茶香中,咬着落败的滋味认输。 日本现代人人平等,身分没有上下之分。 然而,不论身处何种时代,每个人都有父母,人们也允许财产继承。 历代祖先积累的财产,子子孙孙继承的财产,有形的财产、无形的财产。继承财产是好是坏无法一口论定,有的财产为继承者带来幸福,也有的招致不幸。 以乌丸家来说,大概直到三代以前,子孙继承的是十分有限的财产。 这是花颖过去从过世的祖母口中听说的事。 摊开本家——也就是花颖继承的乌丸家族谱,起源上溯至日本平安时代。 要生在现代的花颖来看,乌丸家的起源其实很可疑,可能是不知道第几代的乌丸家主人仗着别人也无法回到过去调查,随意捏造了一个血统也说不定。 不过,乌丸家实际上跟古代皇亲国戚、近代贵族与武士都有关系,累积了维持家名的充分财产。 乌丸家的家庭教育似乎也很严格。 祖母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当她十六岁嫁入乌丸家时,日本这个国家正处于十分不稳定的状态。 过度的通货膨胀导致物价高涨,战前到战后的二十年间,物价上升超过了四百倍。以今日的货币换算,花颖手中的茶杯可以卖超过一千万日币。 政府运行了发行公债、改换新日圆、公布物价统制令等种种政策抑止恶性物价上涨,最后让上升率接近持平,成功阻止物价上升。 然而,物价一旦稳定后,接下来又因为要保障战后复兴的资金引发通货膨胀,物价再次上涨。若是压抑资金援助,将会使企业倒闭,失业人口增加,造成国民生活穷困。若是实施资金借贷,物价上涨,国民也还是穷困。日本陷入了凄惨的无限轮回。 最后,日本是靠负责联合国军队的后勤补给稳定经济。战争是不应该的,遗憾的是,日本靠战争复苏经济是事实。虽然供给物资也是通货膨胀的原因之一,却也让景气成长。日本乘着景气大好的列车复苏经济,甚至大幅成长,得以靠经济力站上世界舞台。 以乌丸家为首,被称为名门的族人也面临了盛衰的分歧。 有些家族因为币值更动,在一点一滴耗用土地、金子、美术品等实质资产中,渐渐无法靠自己维持家门。只有尊贵的家世是无法存活的,必须明辨趋势,顺应时代的潮流,接受改变。 乌丸家由曾祖父在企业经营中崭露头角,值得庆幸的是,曾祖父抓住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的浪潮,成功巩固自己的势力。 然而,家族中一部分的亲戚守着自平安时代传承下来的名门骄傲,曾祖父在他们口中的世俗世界里向别人低头赚钱的行为,成了亲戚们暗地批评的目标,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说明白点,就是讨厌曾祖父。 直到后来,那些亲戚才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这么做的话,乌丸家或许会面临灭亡。因为曾祖父的功劳,许多亲戚受到恩惠,当曾祖父继承本家主人之位后,那些批评的人们也只能闭上嘴巴。 愤怒的矛头转向了刚嫁进来的祖母身上。 花颖知道祖父讨厌那些不满曾祖父行为的亲戚,祖父迎娶了一个跟乌丸家毫无关联的结婚对象,也成为家族里的话柄。 不可以走在祖父身边、不可以和祖父以外的男子单独相处。 不可以穿华丽的衣服、不可以和客人穿同样颜色的衣服。 就算有什么东西跑进食物里,餐盘也不能有剩菜。因为这等同糟蹋主人招待自己的心意,也威胁到负责料理的厨师去留。 这些创建在真心上所传授的礼仪规矩,成为封闭祖母内心的凶器,侵蚀着开朗有朝气的祖母。最重要的是,据说曾祖父的姐姐以「重要的继承人」为借口,抢走才出生没多久的真一郎,让祖母十分痛苦。 当祖父正式继承一家之主后,祖母获得自由,终于让真一郎回到自己身边。沉浸在共处喜悦中的祖母,从不要求真一郎那些严格的礼仪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由于真一郎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下成长,因此花颖也没有父亲唠叨叮咛自己的印象。认为「不懂」与「不做」意义不同而好好教花颖规矩的,是母亲。 「我如果让分家看不起就是丢奶奶的脸。你不用担心。」 「听起来真是太可靠,太令人放心了。」 「对吧?对吧?」 对于衣更月敷衍的赞美,花颖也装傻回应。这也是一种形式上的美。 「关于刚才提到的分家,若嘴家……」 「嗯?」 花颖将叉子插入松饼内,以刀子切片,切下连自己都觉得很美的直线。送入口中的松饼不用说,当然很好吃。 衣更月为空杯注入红茶,从桌旁退开一步。 「今天早上,对方打了电话过来。」 「表姑姑吗?」 「对方是真一郎老爷的从表姐,虽然没有正式的称谓,但从『有点年纪,与您拥有血缘关系的妇人』这点来说,是可以这么称呼。」 也就是说,是那位从祖母身边带走真一郎的始作俑者的孙子。后来对方从曾祖父手边收下一间上了轨道的公司后,再加上与祖母不合,从此与乌丸家本家疏远到几乎等于没关系了。 「她有什么事?」 「对方说:『有些伤脑筋的事,近期内会过去商量一下。』」 「嗯,商量吗……」 花颖心情复杂地放下刀叉。 花颖也觉得祖母从亲戚那里受到的对待很阴险。不过,若是对方没有其他商量对象,自己也不能不当一回事。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从小父母就教导花颖,有余裕的人必须帮助穷困的人。 「时间日期上的安排——」 一听到花颖的询问,衣更月的眉间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纹路。换成平常人,这是与厌恶匹敌的表情。 「你有话想说的话,我也是可以听听。」 「花颖少爷明鉴。」 「客套话就不必了。」 衣更月应该也有听过祖母的事情吧?既然凤也曾侍奉过祖父母,或许执事的注意名单中有若嘴家的名字。 衣更月端正姿势,正面看向花颖。 「恕我直言,您好像稍微有一些误会。」 「误会?你是说我搞错什么了吗?」 「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衣更月表情微妙地说着众所皆知的事实。 事到如今才说这个?花颖已经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生活了半年,衣更月也以执事的身分同样侍奉了花颖半年。很难误会什么。 「衣更月,你想说的,也就是说……」 花颖依然不配当一家之主吗?只是虚有其名,实则空洞,误会自己是一家之主——想对花颖的自以为是提出谏言吗? 「很抱歉。」 衣更月爽快地打断了花颖戒慎恐惧、斟酌言词的话语,将挂在手上的布巾放在配餐车上。 「似乎有客人的样子,可否容我前去应对呢?」 花颖虽然没听到,但似乎是门铃响了。 花颖的问题扑了个空。 「嗯,没关系,去吧。」 「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一鞠躬后,走出房门。 花颖从座位上起身移动到窗边,通过窗帘向外看。充满阳光与绿意的庭院一片静谧,远处传来微微的引擎声。车子开到玄关却连茶室都听得到,来的应该是一辆静音效果不太好的老爷车吧。 「近期内会来……也太近了吧?」 敲门声响起,衣更月打开门行了一礼。 「花颖少爷,客人来了。」 衣更月带进来的,不是久违的脸孔。 「salut!花颖。」 对方笑容满面,轻松地举起手打招呼,总是不请自来。 来者是就学中的大学生兼在法国开设本店的点心业ceo、名门世家子弟——赤目刻弥。 「……我很忙。」 看着花颖无力瘫回座椅上的样子,赤目开心地笑着。 2 刀子一切入新烤好的盐味焦糖松饼,便升起一股香甜的热气。 「哦,继承人之争啊。若嘴家……没听过。」 赤目对还在茶室的雪仓竖起大拇指,雪仓苍白的脸颊微微绽放了光芒。 平常负责分菜配餐的是衣更月,虽说多加一份松饼,但会由雪仓送过来,恐怕是她向衣更月提出的要求吧。赤目是在全球各地开设分店的蛋糕店老板,要拿自己做的点心招待他一定很紧张。 赤目一副不把雪仓的紧张与喜悦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口吃着松饼,一边问衣更月有没有咖啡。赤目的举止看似奔放却不失用餐的礼仪,不愧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子弟。 「所以,对方要花颖帮忙决定继承人?」 一听到赤目的问题,衣更月停下手边准备咖啡的工作,看着花颖。即使是自然谈到的对话,但佣人未经许可不会对外人透露家中内部情报。真是懂事的执事。 花颖以眼神表示同意后,衣更月回以注目礼,在杯子里倒入透着浓浓苏芳色的咖啡,放在赤目右侧。 「若是将我听到的内容做个简单整理的话,就是若嘴家公司内部为了要让长女梢小姐还是长男华乃少爷当继承人分成两派,由于做不了决定,因此想询问花颖少爷的意见。」 「他们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阶级的传统小公司吧?感觉不管谁继承都没差。」 花颖也和赤目持相同看法。既然不管选谁都没有太大差别的话,与其请教花颖的意见,不如丢骰子决定就好。 不,能让亲戚们闭嘴又有说服力的骰子就是花颖。小学生跟父母要东西时都会说「大家都有」,花颖就是类似那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大家」。一想到没有被选上的那方会怨恨自己,还没跟若嘴家长辈见面就令花颖觉得沉重。 「独生子真好呢,花颖。」 「赤目先生呢?」 「叫我刻弥就好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花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赤目这个问题。面对随意发问的花颖,下一瞬间,赤目大声恫吓: 「蠢蛋啊!」 「!」 「你惊讶什么?」 「咦?咦?什么?」 看着吓一大跳的花颖,赤目不客气地笑回去。 「古时候,如果把财产田地分给长子以外的人就跟蠢蛋没两样,之后日文里『田分』的发音就变成骂人蠢蛋啰。意思是如果分割成小土地会让大家都苦哈哈的话,把田地和家产确实留给一个人就好。我们家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 花颖吓了一跳,以红茶润了润瞬间干渴的喉咙。 赤目似乎有哥哥或姐姐的样子。 「所以,赤目先生是从零开始自己开蛋糕店的啊……还拓展到全世界。」 「初期我有接受家里的投资啦,现在已经加倍奉还就是了。」 「好厉害。」 「那种事不重要啦,欸,花颖。」 「嗯?」 赤目一副真心不觉得有什么的模样,令花颖更加佩服,因此什么也没多想地回应。赤目吃完最后一块松饼说: 「夏天到了。」 「到了呢。」 「很热啊。」 「嗯。」 时节一进入八月,夏天正式发威,骑自行车来乌丸家上班的峻,每天流的汗实在非比寻常,花颖才刚跟衣更月试探是否可以让峻使用淋浴间。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说这种家常话的时候。 以闲话来说,赤目的眼神太过认真,花颖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偷偷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赤目的下文。 赤目细长的眼角迅速上扬,花颖知道他垂下了视线。 「我听说乌丸家的屋子里有好玩的鬼故事。」 「咦!」 呼吸停滞,鸡皮疙瘩从手腕一路窜升到手臂。 身后响起电子机械声,衣更月敏锐地发现花颖的身体变化,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然而,风量降低后,反而使房内填满了静肃的沉默。 「说到故事啊……」 「是鬼故事,鬼,闹鬼的鬼。」 赤目单手拿着咖啡,轻易地斩断了花颖的退路。可以求救的绳索还有一个人。 「衣更月。」 「据我所知,纪录上乌丸家的血脉没有死于非命或是含怨而终的人。」 「对……对嘛。我也没听说过。」 「不过,不能否认本家跟分家或是外面的人,因为在人际关系上意见相左而遭到怨恨的可能。」 衣更月不是绳索,是蜘蛛之丝。 「说的还真对!」 「您过奖了。」 衣更月若无其事地照字面上的意思收下了花颖的挖苦,撤下餐盘。一旁的赤目则是莫名地开心。 「花颖,你之前不是在英国吗?屋子里都会有幽灵吧?什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会发生某些事,丑时三刻会听到脚步声之类的。」 「就算这么说……」 花颖话语迟疑的瞬间,大摆钟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令花颖从椅子上垂直跳起了三公分。 「花颖,你该不会……」 「我不怕,完全不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否定的声音前后不连贯地上扬。赤目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 「嗯嗯,没错。」 「是睡糊涂的人看错了。」 「你们两个不要假装安慰我!」 花颖想要解释自己只是被大摆钟吓到而已。不过,比起把花颖当小孩子的两人,一道记忆溜进了意识之前。 「怎么了?」 看着花颖视线放空,别有含意的沉默后,赤目惊讶地询问。 「之前,凤在电话里说了有点奇怪的梦话。」 勾起花颖记忆的,是摆钟的声音。 花颖看着走廊的大摆钟,将视线转回衣更月身上。 「他说烦恼的时候就跟大摆钟说说吧之类的……」 衣更月认真的脸庞看起来没有任何头绪。 「哦……」 脖子后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花颖回头,看见赤目只手撑着下巴,藏在手掌后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着。 3 简直就像野餐。 仓促准备的五十公升保冷箱,塞满了雪仓做好的面包与抹酱、水煮鸡佐豆酱、凯撒沙拉、entremetsakame的葡萄果冻、冰镇的瓶装碳酸水,丰盛到盖子几乎关不起来的程度。 「雪仓和峻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们说『是朋友之间暑假一起过夜、促膝长谈呢』。」 是峻说的吧,很像开朗坦率的峻会说的话。不过当衣更月以无动于衷的口气传达后,感觉变得很讽刺。 事实上,现在这个情形很适合讽刺。如果知道工作场所有鬼,或许会有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想,亲自证明家里没什么怪事也可以说是主人的职责吧。 衣更月像在玩立体拼图似地整理保冷箱内的物品,在上层放好保冷剂,阖上沉重的盖子。 太阳微微西斜,气温虽然下降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潮湿的空气黏在洗过澡冲掉汗水的肌肤上,全身就像浸在温开水里般。这个季节若是将食物在室温下放一晚一定会坏掉。 「保冷箱会不会太闪闪发亮了啊?衣更月,除了银制餐具,你也会擦保冷箱吗?」 「擦拭屋内所有物品是我们的使命之一,但这个保冷箱是业者刚刚才送达的。」 「特地买的吗?」 赤目虽然没有出声,但却表达出内心的距离感。 「把食物放到冰箱里,肚子饿的时候去厨房拿不就好了,对吧,花颖?」 「我不会去厨房。」 「因为是男生之类的关系?」 「不只厨房,我也不会去食品储藏室、调配室。」 无关乎男女,这是乌丸家代代遵守的规定。这在花颖的教育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当他看到赤目挑眉的反应后反而比较意外。 「乌丸家好强喔,直到今天还是禁止主人进入佣人工作的后台吗?」 「主人是可以进来的。」 衣更月挺直腰杆,伸直背脊。 「只要花颖少爷希望,要怎么处置宅邸里的一株草、一颗石头都是花颖少爷的自由。」 「没关系啦……我出入后台的话,大家不管工作还是心理上都不能放松吧?」 「我们不会放松。」 「我知道,只是一种形容。」 花颖也十分了解衣更月与其他佣人都很认真为乌丸家工作。 「哈哈,真是忠心耿耿啊,衣更月。」 「您过誉了。这是牛奶糖。」 衣更月郑重地道谢,将玻璃瓶呈给花颖。玻璃瓶里的牛奶糖,以装饰艺术风的包装纸一颗颗包起来,上面印着金色的爬墙虎花纹。 「跟小时候奶奶给我的糖一样呢。」 「在乌丸家说到牛奶糖,似乎就是指这个。」 花颖心中对祖母残留的记忆很模糊,或许是多心了,但一想到自己跟幽灵收下一样的糖果,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衣更月,我们没问题,你回房间休息吧。」 剥夺执事的睡眠时间,要他配合自己探究可疑的鬼故事,不是英明的主人该做的事。就算不是这样,平常住在宅邸内上班的执事,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的界线就已经很模糊了。 听到花颖要自己就寝,衣更月考虑了零点几秒。 「那么,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顺从地低头,离开了房间。 「距离丑时三刻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们家只要一过一点,连走廊都会启动保全感应,在这个家里面走来走去没问题吗?」 「赤目先生家好厉害喔。我们家只有窗户和进出的门有保全。家里很多东西只是很旧而已,就算潜进来也很难有效率地偷东西。」 「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东西带回家,如果发现只是不能换钱的破烂一定很泄气。」 赤目嘲笑没见过面的小偷,大概是因为洗澡后发型塌下来以及跟花颖借衣服穿的缘故,此时的赤目看起来年纪很小。虽然那是买回来还没穿过的衣服,但赤目和花颖平常的穿衣风格不同,看起来氛围才会不一样。 花颖很不擅长应付我行我素又会耍自己玩的赤目。赤目不像衣更月,不会顺从花颖,也不像凤会体贴花颖的心情。 他们熬夜,说着无聊的话大笑。 感觉就像有了个同年的朋友。 花颖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转动手中的玻璃瓶,赤目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呵欠,看着防水机能卓越的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吗?你要稍微睡一下还是我们玩个什么?」 「我要玩!」 听到花颖不小心干劲十足的回答后,赤目措手不及似地说不出一句话。发现自己秒答的瞬间,一股热气从花颖的脖子经过脸庞不停窜升。 「你想睡觉的话也可以休息,我刚刚只是因为不太有机会和同世代的人一起玩还不习惯,没有控制好分寸。」 花颖模仿衣更月,想表现出冷静的语气却无法贯彻到底。 「意思就是要我醒着吧?」 赤目微微苦笑,拿起桌上的扑克牌。 赤目对所有的游戏都很厉害。花颖采取守势后没多久,赤目才一出手,不但让原本遭花颖锁定的鸡漂亮逃走,还封死了狐狸。 再三步花颖的王将就要被拿下了。花颖鲜明地感受到木纹的颜色,以不会感到恶心的程度凝视着棋盘。此时,走廊上的钟响了一声。 两点了。 「走吧。」 赤目对胜利毫不留恋,结束棋局。花颖依依不舍地从椅子上起身,打开房门的那瞬间,悠闲的气氛与背脊同时冻结。 这个家原来有这么安静吗? 四下只有从茶室大门探出来的光源,延伸到远方的黑暗深不见底。人类的眼睛靠光线的反射感受色彩,与只能靠太阳光现身的月亮一样。要是没有光,花颖的眼睛无法分辨任何事物。 明明平常总是为大量涌入的色彩所苦,如今没有任何颜色这件事,却令花颖的双脚微微僵硬。 「有手电筒吗?」 赤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app。 「不开走廊的灯吗?」 「太亮的话,幽灵不就可能不出来了吗?」 花颖觉得不出来也没关系,但事到如今他很难开口说自己不想去了。 赤目照着脚边,移动着黑眼珠,指出走廊的尽头。花颖原本想摸着墙壁循线走向大摆钟,但一想到少女在黑暗中不小心摸到强盗头发的故事,便收回手臂,无依无靠地踏出步伐。 乌丸家的主要走廊往东西向延伸。夹着走廊的南侧是乌丸家人与客人专用的区块,北侧则是佣人工作的后台。 南侧以位于中心的玄关大厅为起点,分为东西两侧,访客出入的茶室与晚餐厅、准备餐点的配膳室在西侧,书房与起居室则位于东侧。 大摆钟靠近走廊的东边,伫立在起居室前方。 那是比花颖还要高,以橡木打造的大摆钟。表盘以金属和珐琅制成,微微反射的光线浮现罗马数字。 摆钟整体的轮廓非常简单,上方巴洛克风的装饰散发出一股庄严的高贵,钟体侧面的雕刻落在线条美丽的科林斯柱式上,两条重锤上也有细腻的装饰。摆钟的重锤设计为一星期拉一次炼,直到下降为止,时钟会持续运作。 「这个时钟感觉真的很古老耶。」 「衣更月查过用品目录,据说这是十九世纪德国制的时钟喔。」 「那出来的会是德国爷爷的幽灵吗?」 「大钟爷爷……」 花颖光是重复赤目的话就已经用尽力气,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玻璃门扉反射的光线令人眩目,赤目将手掌复上手机的光源,通过血液的红色光线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花颖。」 听到赤目呼喊自己,花颖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缩了起来。 走廊温热的空气静止不动,维也纳式的指针刻划着时间,以无机物来说,声音显得十分轻柔。 『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 那是凤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说的糊涂话吧。 摆钟的指针等着花颖的话语。 说到花颖正在烦恼、让赤目听到也没关系的问题,现在马上能想到的就是记忆犹新的那件事。 「请教一下。」 「好生硬喔!」 花颖借由微弱的光线瞪了一眼笑出声的赤目,抬头看向大摆钟的表盘。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沉默。 寂静。 小小的声音并列,指针转动着。 宛如警钟的心脏跳动渐渐放慢,不顺畅的呼吸缓和下来,花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吐气的瞬间—— 「不——行。」 不是赤目,也不是花颖的声音。 耳畔响起频率偏高的模糊女声。 「…………」 「……!」 花颖和赤目无言地抓着对方的衣袖,交缠般地逃回茶室。 4 无情的赤目以大学的功课为理由开车回家了。花颖因此陷入无法从茶室离开一步,包着毯子在沙发上迎接早晨的窘境。 花颖也知道日本大部分的大学都在放暑假,上学期的课在七月结束,根本不会出什么功课。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遭到赤目抛弃,打给凤的求救电话又只能得到没有回应的语音。花颖不敌睡意,反复打瞌睡与醒来之间也缓缓趋向睡眠。当花颖渐渐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眼皮微微睁开的视线里,捕捉到无声移动的黑影,花颖跳起来抓住对方的手。 「衣更月,有人入侵!」 「您这话真是令人不安呢。」 衣更月将重叠的餐具放回桌上,只手接下花颖肩上滑落的毯子,三两下便俐落地卷到手臂上。 不同于自己焦急的样子,衣更月的冷静让花颖更加焦虑。 「我跟大摆钟说话以后,它出声回答了。家里门窗有锁好吗?监视器呢?」 「执事工作间里设有警报设备,家里若有通知送到保全公司,工作间的警报也会同时响起,但昨晚并无启动。今天早上六点钟巡视时,门窗锁确认皆无异常。需要为您准备监视器画面吗?」 「嗯。不,等等,在那之前你跟我来。」 花颖一朝向房间大门,衣更月便将毯子放在一旁,抢先转开门把。花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然而,门外的走廊一如往常,在早晨凉爽的静谧中,悉心为花颖敞开通路。 走廊现在的视野比夜晚行走时还清楚,空间却呈现有限的感觉。黑暗的走廊给人一种无限延伸的错觉,仿佛踏错一步就会跌落地狱的深渊。 间接照射进来的舒服阳光洒在玄关大厅里,楼梯内侧则是大摆钟。花颖绕到楼梯底部,从扶手背面偷觑着大摆钟。 没有。 花颖找不到应该要在那里的某件东西。 「糖果不见了……」 「您放了糖果吗?」 「给予劳务报酬是礼貌吧?」 赤目回家前有陪花颖完成这件事。或许赤目心里也有些害怕,认为应该表示敬意吧。花颖很确定,他和赤目各自在大摆钟的玻璃窗前放了一颗牛奶糖做为供品。 衣更月大胆地移向大摆钟的前方,检查玻璃门内与摆钟周围。 花颖不安地在楼梯下方走来走去,听到阶梯传来刷子的声音后,反射性地抬头。 峻正在打扫楼梯扶手,他一发现花颖,马上中断工作行礼,接着蹲在楼梯一角。 「花颖少爷,很抱歉。」 「那是峻吗?」 衣更月以眼神肯定花颖的问题。 「佣人会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工作,若撞见主人,习惯是当场尽可能地把身体缩到最小,以免干扰主人的视线。不过,峻身兼贴身随从的工作,加上工作经验尚浅……」 「啊,你是在为他跟我行礼的事道歉吗?我很少在走廊碰到雪仓,所以之前都没注意过。那下次我先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吧。」 「花颖少爷,这样不符规矩……」 「峻,我有事问你。」 花颖结束与衣更月的对话一呼喊,像犰狳般缩成一团的峻伸直了身体,小跑步奔下阶梯。 「早。」 「早安,花颖少爷。」 峻精神十足地回应。这样舒服多了。 「峻,你扫过走廊了吗?」 「没有,今天还没,我现在马上扫!」 「我不是在骂你。不是你扫的话就算了。」 「是?」 峻老实地点头,顺从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如果峻也有学过衣更月口中的习惯,花颖待在玄关大厅的期间,他就无法开始工作。 「花颖少爷,您早餐想怎么处理呢?」 「啊……啊~吃一下吧。今天我要在阳台吃早餐。」 「好的。」 花颖顺势接下衣更月抛的球,得以自然地离开玄关。 真是麻烦。 当初凤教他不用对佣人们份内做的事一一道谢时,花颖也手足无措了一段时间。 凤说,古时候主人不道谢是为了彻底区隔主仆之分,但现在,特别是在乌丸家,如果佣人每次帮雇主做什么,雇主都要道谢的话会没完没了,因此刻意省略道谢是为了工作效率,也是一种不说破的默契。最重要的前提是,彼此不要忘记感激的心情。 「跟衣更月你说话没关系吧?」 「是的,有任何事敬请吩咐。」 「跟当贴身随从时的峻可以说话吗?雪仓呢?」 「由于乌丸家许多人身兼数职,因此比较复杂。本来是以有没有和老爷、夫人有直接关联为基准会比较清楚明了。」 虽然衣更月说清楚明了,但花颖现在一点也不明白。 「具体来说?」 听到花颖进一步询问,衣更月没有丝毫不耐烦地接着回答: 「佣人工作有高端和低级之分。总管、执事、管家属于高端职位。厨师、褓姆、家庭教师也是高端的专门工作。相对的,负责打扫宅邸的家务女仆和协助厨师的厨房女仆、以及全面运行各项工作的杂役则属于低级职位。低级职位的人没有和主人家族接触的机会,也不允许出现在主人面前。」 「职位有高低之分还真八股呢。那贴身随从和男仆呢?」 在乌丸家中,两者分别是峻现在的职位与衣更月从前的职位。 「贴身随从和男仆位于执事之下,但属于照顾主人的职位,因此也有机会和主人说话。不过,不论哪种职务,除了直接服侍主人家族时,其余时间都要注意不能出现在主人们的视线内。」 「简单来说,就是没事不准搭话?」 面对花颖粗略下的结论,衣更月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开始手边的工作。 给予肯定答复会显得非常失礼,但这似乎才合乎规矩。 「不存在……存在却当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又存在着的幽灵。」 花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嘴里喃喃念着文本游戏,趴在衣更月刚擦好的桌上。 「我想起来了。」 残留在脑海中的幽灵,似乎也是一照到阳光就会消失。跟大摆钟的幽灵相比,花颖的心情才更怨恨。 大摆钟开口说话,消失的牛奶糖。 「接下来马上为您准备餐点。」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齐餐具后回到阳台。 「你没有听说过什么吗?」 「很抱歉,不管是幽灵还是大摆钟的事,我都是初次耳闻。」 衣更月颜色偏浅的眼珠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像是在隐瞒什么内情的样子。 「之后再打一次电话给凤吗……」 稳重又奉行功利主义的凤,很有可能只是知道和大摆钟说话就会得到答案这个事实,在不清楚原理和声音真面目的情况下与摆钟和平共存。 光亮得没有一丝痕迹的银色叉子与阳光嬉戏。花颖想起自己忘记戴眼镜,以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压着眼头。户外的景色对花颖睡眠不足的眼睛而言太过眩目。 「需要为您拿眼镜过来吗?」 「没关系。大概是在沙发上睡觉时掉了。」 「有达到当初的目的真是太好了。」 「看是用什么角度解释啊。」 花颖苦涩地将玻璃杯靠近嘴边。冰冷的水穿过疲惫的内脏,内脏蠢蠢欲动像是想回到正常的位置一样。应该是用不习惯的姿势睡觉才会这样。 「幽灵跟我说,关于若嘴家的继承问题不要开口。虽然其实外部人士调查得到的事内部的人也会知道,我就算表达意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些事比起结果,过程更重要。做为跟亲戚往来的一环,不是应该表现出见个面听对方说话的诚意吗?社交也是乌丸家主人的工作。 然而,平常嘴上总是乌丸家乌丸家啰嗦个没完的衣更月,眉头却露出比昨天更深的皱褶,手背浮现青筋。 银色托盘发出类似玻璃的声音。 「……您向幽灵询问这件事吗?」 世界上哪里有威胁主人的执事?虽然可能是花颖不成熟没有主人的样子,但衣更月也差不多。 「因为一提到若嘴家的事你就没有好脸色……」 花颖辩解后心想:太难看了。 主人不该看执事的脸色。就算看脸色,态度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就算态度上表现出来,也不能明说。 失误。 失态后的动摇令花颖的心一僵,视野突然缩小,只剩下失去轮廓的颜色强烈地穿刺视网膜。 衣更月的执事态度会瓦解,就是他愤怒破表的时候,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形。然而,这次花颖完全想不出来触及衣更月逆鳞的地方。 「怎样啦,幽灵跟你的意见不是一样吗?」 「下定结论,随意卸下自己责任的这种行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我有认真思考,做自己能力以内的事哪里不对?」 「只能说就是不对。」 毫不犹疑地全盘否定。 衣更月的衬衫和领带在花颖的眼珠里变成闪烁的鲜红色。 花颖一心想着乌丸家主人怎么做才最好,结果却遭到否定,说他没有主人的样子。 失落占据花颖的脑髓,紧握的拳头因羞耻心而颤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担心我当一家之主会让乌丸家垮掉吧?」 「……几天前,您命我调查斋姬长十先生吧?」 因愤怒而看不清周遭的花颖突然间听到毫无关系的长十时,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对衣更月而言,长十似乎与现在的争执并非毫无关系。 「您前去探望斋姬长十先生,说遇到不太好的事情才要我调查没错吧?」 衣更月的优秀有时是一项凶器,锐利地刺进想移开目光的花颖身上,不允许他搬出借口。 「我没做会让乌丸家蒙羞的事。」 「请您不要再玩警察游戏了。」 「游戏?」 衣更月唰地挑起花颖的神经。花颖将膝上的餐巾丢到桌上,转过上半身翘起腿。 「我很意外。你这样说听起来像是我为了追求刺激和快乐在利用长十先生一样。」 花颖知道自己的声音降到冰点。平静的愤怒沉淀在身体深处,情绪泡沫时而啵地一声破裂,煽动着怒火。 「这个行动有可能令乌丸家遭遇存亡的危机。」 「你的意思是出手帮助眼前痛苦的人不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 衣更月的一句话令花颖的愤怒沸腾,怒火冲到顶点。 「不论何时,您都应该要以守护『乌丸』为优先。」 「!」 所谓的怒发冲冠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花颖双脚用力踩向地面,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以双眼睁大到眼球发疼的地步瞪着衣更月。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我不允许有人危害我朋友的生命,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我都会打招呼,松饼就是要叠在一起吃。不需要任何意见。」 「…………」 衣更月以冷淡的眼神看着花颖,行了一个礼。 「谨遵吩咐。」 拘泥形式的顺从令花颖的愤怒决堤。 花颖转过上半身,将衣更月逐出视线之外,离开阳台。 5 花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衣更月只来了两次。第一次似乎是把早餐拿过来的样子,花颖没有回应,门外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及细微的餐具声后,衣更月就离开了。花颖没有理会门外的早餐,一小时后门外再度响起餐具的声音后恢复宁静。午餐是由峻送过来的。 衣更月大概没有跟峻说明详情吧,峻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他在桌上摆好鲜虾奶油意大利面与高丽菜沙拉、桃子与梨子,压抑地保持沉默退下了。 尽管花颖已经习惯别人的关怀,但让人替自己担心还是会很不舒服。 花颖迅速用完餐,不想面对任何人,将餐具拿到走廊上。房门旁摆了一张单脚桌,一想到衣更月看穿自己的心思,花颖就更闷闷不乐。 因愤怒而清醒的眼睛在填饱肚子后,也因睡眠不足作祟,变得难以支撑眼皮。花颖坐上床,顺着地心引力倒下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包围着他。每眨一次眼,眼睛闭起的时间便渐渐拉长,花颖昏昏欲睡,似乎就这样睡着了。 直到睁开眼睛花颖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借由月光,可以微微看见房里家具的轮廓,但透着月亮的窗外却什么都看不见。触碰智能型手机的画面,发现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半,花颖点击已拨电话纪录中凤的名字。 凤似乎关机了,呼出的电话连铃声都没有,直接转入语音信箱。 「也是!」 花颖把手机丢到棉被上,趴在床上。 他早就知道。总是如此。 「身为一家之主,要贯彻坚定的信念、拥有坚强的意志,毅然决然地做出判断。管他一个幽灵还是两个幽灵。」 花颖将室内鞋换成室外鞋,步出走廊。 「既然住在家里,我就雇用你。」 对啊。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不管是人类还是曾经是人类,只要在乌丸家生活,照道理就应该和主人缔结工作合约。 花颖突然间变得强硬,大大方方地从楼梯步下无人的玄关大厅,像是拨弄披风般,夸张地挥着手臂转身。 玄关大门上,挖开墙面嵌入雕花外框的雾玻璃窗,透着微微的月光,照亮着大厅。微弱的光线无法透入影子中,阶梯的底部、走廊深处是黑暗的深渊。 大概没有比胆颤心惊还要更合适的表现,可以形容现在的花颖了。 刚才满溢心中的自信随即遭到无情摧毁,尽管是夏天,源源不绝的恶寒不停地攀上背脊。 盯着黑暗看虽然恐怖,但转移视线也令人害怕得不能动弹。要是移开视线后,有什么东西逼近到花颖身边怎么办?要是移开视线的那个地方,站着什么东西——光是想到这些,花颖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样。 必须靠近那里,否则连在大摆钟前放牛奶糖都办不到。 花颖以理性的思考压抑情感,反复想着自己必须行动的理由,一步步把僵硬的双脚往前送。 大摆钟秒针的声音来来回回,有两种声响反复着,用滴答滴答来形容真的十分贴切。黑暗中显现的表盘,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通过来的微弱光线,声明再不久就要两点了。 大摆钟每小时会响一次。 熟悉的钟声响彻走廊的每个角落。 当声音的余韵都消失,一阵漫长的寂静后,花颖确认口袋里的牛奶糖,嘟着嘴,仿佛啄开夜晚的冷空气般悄悄地开口。 「时钟,我有话要说。」 「………………好。」 好想逃。 摆钟回答了,昨天的声音不是错觉。频率偏高的女声。 『老时钟身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 花颖脑海中浮现「附身」之类的词汇,但包括附身在内,自己不是都要对这些负起全责吗?花颖瞪视般盯着大摆钟的表盘。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语毕,这次摆钟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短,发出模糊的声音。 「第二十七代主人有什么想问的事吗?」 摆钟的说话声很细,却比昨天更清楚地形成字句,简直就像摆钟本身在说话一样。摆钟的金属部分反弹着说话声,夹带铿铿声响。 「我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事。今天只是觉得该以新主人的身分跟你好好更新雇佣关系。我不迷惘,也没有烦恼,因为我是乌丸家主人,我做的事就是主人做的事。我会把松饼叠在一起吃,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想打招呼的时候就打招呼,认识的人有困难会不吝于提供帮助,亲戚找我商量事情的时候——」 花颖话说得太快停不下来,才想到摆钟也阻止自己插手若嘴家的事。 摆钟反对。 衣更月也反对。 花颖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后,花颖顺了顺有些紊乱的呼吸。平复心情的胸口中,还有一个破洞。 「欸,摆钟……」 仿佛附和般,摆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旋转。 「衣更月为什么反对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承认我是主人?」 花颖也深切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不成熟。花颖想当一个优秀的主人,他想思考身为主人应有的正确行为、选择并运行这些行为。 「我不用别人阿谀奉承。但是,遭到否定,连理由都不知道实在太难看了……这不是我想当的主人。」 花颖不自觉地蹲坐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走廊上没有任何话声,只剩下摆钟的金属声响。 摆钟听起来吐了一口气。 「你刚刚是在笑我吗?」 花颖忿忿地抬头看着表盘,稍微隔了一段时间后,摆钟回答: 「要求别人告诉你另外一个人的心情,实在是绕了好大一圈啊。」 摆钟的答案伴随铿铿的金属声,在花颖心中的空洞里回响。 「请你直接跟对方说吧。」 大摆钟宛如哄小孩般地说道。 摆钟沉默后,过了一段更长的时间,花颖终于回答: 「……嗯。」 6 八点二十五分。 花颖的房门响起敲门声,平常在敲门声后房门便会打开,今天却没有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进来。」 花颖回答后,隔了一拍的时间,门锁打开了。 在门口一板一眼行礼的衣更月一如往常,无懈可击得令人讨厌。 「早安,花颖少爷。」 衣更月移动到窗边,打开遮光窗帘。 花颖从床上坐起上半身,把鼻子埋进怀里的枕头中。 「我想喝热麦茶。」 「好的,我马上准备。」 面对花颖预定外的要求,衣更月不为所动。 「早餐我要在起居室吃。」 「好的。」 「吃完早餐我要和佩洛去散步。」 「我陪您一起。」 「中午我想在外面吃。吃天妇罗好了。」 「我会先预约餐厅。」 「为什么要回避若嘴家?」 花颖一口气列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后,似乎终于让衣更月措手不及了,衣更月迟迟没有回答。花颖从膝盖上拿下枕头,再次发问: 「你应该已经全方位调查过若嘴家,对应该推荐梢还是华乃继承有结论了吧?」 「恕我多事。」 衣更月以绑穗固定遮光窗帘,回到床边。他在银托盘上放上sd卡与无线读卡机交给花颖,花颖只好将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叫出sd卡里记录的数据。 画面上显示的是若嘴家经营公司的主要人事与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其他还有几个文件夹。 「不管是由梢小姐还是华乃少爷继承若嘴家,没有继承的那一方都会以共同经营者的身分留在公司。此外,关于遗产,似乎也已经做好生前赠与一人一半的准备了。」 「意思是不管选谁都完全一样?」 「实际上是如此。」 「他们打的算盘不是由本家的我选出继承人,让反对者闭嘴吗?」 姐弟感情很好嘛。花颖失去干劲,将罗列繁杂数字的平板电脑放到棉被上。他还以为是骨肉相残,结果要是自己鸡婆地对相安无事、相亲相爱的姐弟做出仲裁的话,看起来只会像个笨蛋。 「感觉越来越糊涂了。他们是觉得只要让我挑继承人就够了吗?这样不会巴结过头了吗?」 「请恕我直言,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的主人。」 听到衣更月说着熟悉的内容,花颖吃了一惊,放松自己的手。 「由『乌丸』家选择继承人这件事是有意义的。您选的若嘴家继承人将会得到乌丸家这个靠山。」 「我没办法保证这点!」 「不论您本身是否有这个意思,周围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 衣更月前天说花颖对主人的身分有所误会。 这跟小孩子向父母要东西时说的不特定多数的「大家」,本质上是不同的。 「请您对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所代表的意义有所自觉。您的一句话会影响许多人的一辈子,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 一切就如衣更月所说。 「给我红茶。」 仿佛早就知道花颖的期望似地,衣更月呈上刚泡好的红茶。 花颖的手指虽然熟悉wedgwood简约的茶杯,手心的震动却令茶面兴起波纹。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放下茶壶保温套回应。 花颖用力皱起僵硬的眉眼说: 「我想让乌丸家雇用大摆钟的幽灵,你有意见吗?」 「…………」 衣更月讽刺花颖似地沉默。花颖将红茶拿近嘴边。 「既然住在乌丸家又担任主人的商量对象,应该是很优秀的佣人吧?这毫无疑问是高端职位。」 「关于这件事,我昨晚跟凤先生确认过了。」 「凤?」 衣更月有打通电话吗?花颖抱着羡慕的心情咬着口中的红茶。 「据说,乌丸家从真一郎老爷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存在着一位看不见的商量对象。召见对方的暗号是牛奶糖,与工作内容相应的工资给付不是通过存折,而是有『自己消失』的机制。」 「消失?你说看不见……啊!」 花颖将茶杯放回杯碟,发出了不符礼仪的声响,水滴溅到大拇指根。衣更月连同杯碟,收下快要从花颖手中掉落的茶杯,在花颖大拇指附近盖着湿手巾。 「以续约的方式雇用好吗?」 「好。交给你。我有点急事。」 花颖丢下简短的断句,光着脚用脚尖勾起鞋子。由于衣更月在花颖肩上披上了长袍,花颖一边习惯性地为长袍打结,一边心神不宁地下楼离开房间。 走到楼梯中间时,在玄关大厅擦窗户的峻对花颖行了一道比昨天还小的礼,蹲下来停止工作。 一道不熟悉的开门声令花颖从楼梯扶手探出头,看着下方。 位于楼梯底部,附在侧面的暗门打了开来。 「雪仓!」 听到花颖的呼唤,雪仓的儿子峻也反射性地挺起身子,吓了一跳。 花颖奔下楼梯,折回走廊的方向。 「早安,花颖少爷。」 雪仓若无其事地关上暗门,微笑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夏天衬衫质料轻薄的关系,雪仓的身形感觉更加纤细,看起来也比平常还高。虽然她平时气色就不好,但今天眼眶下的黑眼圈似乎特别深。 是她。 主人是看不见佣人的。衣更月说除了直接与主人相关的时刻,当佣人不存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 当主人想找谁商量,商量这件事又不能存在于现实中时,该怎么做才恰当呢? 找不存在的人说话就好了。 跟不存在的人商量等于倾听对象不存在,商量这件事也就不存在。听起来像是诡辩又像是骗小孩般从规则衍生出的漏洞,就是大摆钟的真面目。 从掺杂金属声响的模糊话语来看,声音应该是通过设在后台走廊上的传声筒传出来的。一种类似金属有线电话的道具。 主人想找「谁」商量时,便会放颗牛奶糖当召见的暗号。发现牛奶糖的佣人快速回收糖果,在传声筒前待命。 这是个除了执事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成立的温柔谎言。 「雪仓。」 「是。」 「雪仓,那个啊……」 「是。」 「……没事。」 花颖想要道谢,打算道谢,然而,在说出口前吞了下去。 主人不能看见看不到的存在。 揭开这个谎言等于是践踏佣人们的好意。 就像主人不会进入佣人的工作后台一样,他们也有应该得到保护的领域。与佣人之间划下界线,让佣人得以拥有受到尊重的骄傲。 花颖深深闭上眼睛后再次睁开双眼,嘴角两侧上扬。 「昨晚我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一颗糖果。如果你有看见的话,『不用介意』,帮我处理掉吧。」 雪仓将苍白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前方说: 「谨遵您的吩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7 小狗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边境牧羊犬与迷你长毛腊肠犬混种的小狗,四肢虽短动作却很灵敏。 衣更月说,担任「商量对象」的大摆钟从曾祖父那一代便存在了。曾祖父的时代,也就是祖母嫁入乌丸家,一个人承担亲戚们对动荡时代的愤怒、真一郎被曾祖父的姐姐夺走的时期。 大概是祖母最喜欢的牛奶糖,为她带来了抚慰心灵的朋友吧。 看不到身影、只有声音的朋友。 「原来奶奶并不孤单呢。」 小狗不停来回摇晃尾巴,嘴里衔着球在花颖脚边打转。花颖收下球,轻轻地投出后,小狗仿佛四肢要打结般,用尽全身力气追逐。 花颖眺望与球嬉戏的小狗,忍住一个小小的呵欠。 都是赤目说什么鬼故事的关系,花颖才会觉得找大摆钟商量要在丑时三刻,强迫雪仓在正常时间外的深夜工作,会有黑眼圈也是正常的。 加上花颖误会牛奶糖的功用,差一点就要让雪仓连着两天熬夜了。 「……嗯?」 花颖侧着头,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衣更月,你是昨天从凤那里听到大摆钟幽灵的事吧?」 「是的。」 「那前天赤目先生来的时候呢?」 「当时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懈怠深感惭愧。」 先忽略衣更月那缺乏感情的口气与说话内容间的落差吧,花颖还有更重要的事。 如果牛奶糖是拜托商量的暗号,顺序应该是先放牛奶糖后,负责商量的人才会在当晚出现。 花颖误会牛奶糖的作用,以为牛奶糖是商量后的谢礼,所以才在和大摆钟商量后特地回到现场放牛奶糖。 第二颗糖果他已经跟雪仓说不需要了。 雪仓是因为第一颗糖果才会悄悄在工作后台待命,听花颖说话。 那么,花颖和赤目测试传说的第一个晚上呢?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不——行。』 回答花颖问题、频率偏高,仿佛在耳畔的模糊女声是? 「唔……哇啊啊啊啊!」 「花颖少爷?」 花颖的背部爆出无关暑气的汗水,他抱起咬着球回来的小狗,紧紧依赖着小狗柔软的毛发、体温与微小的心跳。 「衣更月,我要回绝给若嘴家建议,帮我想些得体、好听又不会引来怨恨的拒绝说辞。」 小狗闹脾气般地扭着身体,但花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放手。 衣更月从花颖僵硬发白的手中,接下乱动的小狗,呈上两封信纸。 「这是讲电话时默记的版本与书信的草稿,您想要哪一份呢?」 看到衣更月过分周到的准备,花颖直接笑了出来。 「『只要徒劳费心就万无一失』?」 就像凤一样。 「这是执事的守则。」 衣更月恭敬地低下头,怀中的小狗也弯着身体,仿佛跟着衣更月一起敬礼。 ※ ※ ※ 衣更月尊敬凤,对真一郎则是心怀感恩。 这份心情虽然真挚,内心却不禁产生疑问—— 为什么花颖会「那样」呢? 有时候花颖的不懂事超越了年轻的范畴,给人幼稚的感觉。 花颖因为长年不在日本,欠缺日本特有的一般常识也是无可奈何。面对难应付的赤目,也有可能口头上说不过对方。 但是,关键在于无知。 花颖很容易被欺骗、很容易遭到利用。自觉不够。 在衣更月说明之前,花颖连自己雇用的佣人的阶级都不知道。 凤和真一郎到底是怎么教花颖的呢?这不是批评,只是单纯的疑惑。 衣更月整理好帐本收到保险箱里上锁后,用马毛刷清扫桌面,将留在架子上的托盘移过来。那是雪仓回家前做的执事晚餐。 由于家里马上要进行定期采购,衣更月请雪仓多多使用剩下的食材,因此托盘上排列着熟悉的菜色。 水煮鸡佐豆酱、生菜沙拉、盐味焦糖松饼。 衣更月在水龙头下洗手,坐回椅子上,拿起刀叉。叉子插上叠成两层、有着美丽浅褐色色泽的圆形。衣更月将松饼切成一口大小,凝视着已经冷掉渗入内部的焦糖浆。 花颖为什么会「那样」呢? 衣更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再度刺向刚才切口的附近,将松饼叠成四片切开。衣更月瞪着叉子前端厚度加倍的松饼一会儿,以冷淡的表情拿到嘴边,机械式地咀嚼。 「……好吃。」 这是衣更月秘密的自言自语。 屋顶上的小狗 1 事情是从园丁桐山的一句话开始的。 「我可以帮水池进水吗?」 从结果来看,会有种错觉,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朝着注定好的结果前进。 不过,当时的衣更月完全想像不到事情会变演变成这个地步。 「花颖少爷,救我……」 幼小少女的哽咽声令花颖的表情更加严峻。少女颤抖的手中紧抱着小狗,蹲坐的地点在衣更月他们上方、乌丸家的屋顶上。 「交出凤!我就交换让她下去。」 怒吼声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苍白的脸颊流满了泪水。 2 时间回溯二十四小时。 衣更月将一天一次的餐点送到厩舍的狗屋里。 这是雪仓特别为了小狗调整盐分、混合狗食制作的料理,使用的食材跟佣人们的午餐相同。 在乌丸家,即使是主人的餐点也不会使用特别奢华的食材,但主人的食材等级和佣人绝对不同。就算选用相同食材,佣人吃的也是外形不好看无法端给主人或是过了赏味期限但离保存日期还有点空间的蔬菜等等,类似餐厅里的员工餐。 然而,佣人仍是有不少机会可以吃到与主人相同的食物。 那就是在所谓「特权」的范畴里了。 十九世纪时,经常发生bulter(执事)管下的佣人偷取主人财物的窃案。如果偷东西是为了自己拿来用还算可以接受,但据说有许多小偷以转卖为目的,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高级品。 只要没有超过一定的范围,主人都会宽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主人还会将自己的东西送给佣人。若是服侍到大方的主人,传统上是可以期待在薪水之外多拿一些实质物品。 关于饮食的特权就更单纯了,像是允许佣人以试吃为借口偷吃主人的晚餐,或是直接吃剩下的食物等等这类无足轻重的程度。 从衣更月的个人见解来看,乌丸家的待遇很好。家里的食物也很好吃,虽然不太有假日,但每天有几小时的自由时间可以外出,还为执事寝室买了全新的专用床组,薪水则是合理地支付与工作相符的报酬,自己不会想行使佣人特权。 对衣更月而言,乌丸家的工作环境和酬劳可以说无可挑剔。 除了花颖的突发行为。 「佩洛,我拿饭来了。」 一听到衣更月在厩舍入口的呼唤,小狗马上从狗屋里跳出来。 说到花颖有什么突发行为,小狗就是其中之一。花颖将一只从来没有受过特别训练的小型杂种犬雇来当警卫。想到这里,他也说要让幽灵当佣人,实在是超越了衣更月的理解。 前任主人真一郎的气质也很不可思议,但花颖和真一郎又不太像。 真一郎稳重大方又亲切,反之,某些地方会无法融入周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利害关系而接近真一郎的人,发现他很难利用后会对他失去兴趣,欣赏他的人即使真一郎不理会他们,也很重视真一郎。 能以男仆的身分服侍这样的主人,衣更月感到十分高兴。凤的个性也不会树敌,因此衣更月过去在乌丸家的工作很平稳。 (不,除了一个人……) 衣更月因为脑海里闪过的例外而思考中断,他发现小狗在视线一角中不停摇着尾巴,一直在等待。 为了保护主人,衣更月获得管教的许可,训练小狗不咬人、听从「等待」的命令这两件事。 「请用。」 听到衣更月的话后,小狗开心地开始用餐。 「警卫啊。」 真是的,这个主人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衣更月看着小狗柔顺的后脑杓自言自语,转身离开时因为背光而眯起眼睛。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厩舍的入口有道人影遮住了日光。 对方虽然身高比衣更月略矮,但肌肉大概有衣更月的两倍吧,就连穿在身上的慢跑背心看起来都很紧绷。他的年龄大约也是衣更月的两倍,但两人是同时开始在乌丸家工作的,因此可以说是同期的同事。 「桐山先生,怎么了吗?」 衣更月走出厩舍询问。短发上沾着汗水的园丁桐山,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说: 「我可以帮水池进水吗?」 「水池吗?」 桐山将毛巾压在嘴边点头。 乌丸家的庭园有座水池,位在穿过杜鹃与五月杜鹃之间的西南角。一到冬天,伫立在池畔的茶梅会落下淡红色的花瓣,仿佛朱墨滴落般为池底染上点点颜色。不过,花瓣不会沉落水中。 从衣更月当男仆起,便从来没有人为池子进过水。他们总是将池底的落叶打扫干净,下雨时排掉污泥,虽然定期清扫,但据衣更月所知,近六年来,他不记得水池曾发挥过机能。 平日就沉默寡言的桐山没有多做说明,等待衣更月的回答。只有桐山额头滴落的汗水证明两人周遭的时间有在流动。 「我需要确认水池以前有没有发生意外,并取得花颖少爷的同意。」 「我知道了。」 桐山再次点头,转过身,抬起堆在松树底下的肥料袋。 「那个……」 听到衣更月开口叫住自己,桐山转过粗壮的脖子。 「我想听听你是不是有想帮水池进水的理由,这样不会增加你的工作量吗?」 「……风吹起来会很凉。」 就这样?正当衣更月犹豫该不该说出口时,桐山已用空下的手抱起割下的树枝,走向山茶花丛深处。 「水池?有的话不是很好吗?」 花颖的答复很随便。 虽然还不到衣更月开口要求他多想的地步,但衣更月认为花颖应该要稍微懂得怀疑一下别人。就连计算维护池水整洁的费用数据,花颖也只是从上面瞄过一眼而已,看不出来有在考虑的样子。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我没有异议。」 为此,衣更月的同意令花颖的脸色暗了下来。 「有哪里不好吗?柳树下面会出现幽灵或是产生大量青蛙之类的?」 「相关纪录上没有柳树和青蛙的问题。」 「你没有否认幽灵耶。」 「看不见的事物不是我一介执事就能断定『不存在』的。」 听到衣更月坦率的回答,花颖嘟起嘴巴,像小孩或是小狗般把下巴靠在桌缘上。 「那如果我说『不存在』的话呢?」 「我会照您所说来对应。」 「嗯~」 花颖将视线移到书房墙上的书架。为什么衣更月只要一顺从,花颖就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感觉执事的存在意义都被花颖颠覆了。 「可以喔。帮池子进水。如果多少能凉快一些就好了。」 花颖将手撑在书桌上起身,椅子发出叽地一声,猛烈地转圈。 「有鉴于工作量有可能会带给桐山很大的负担,是否能准许我们讨论在初期准备阶段需不需要增加园丁人数呢?」 「说的也是。你和桐山讨论之后决定吧。他应该有一些好配合的园丁朋友吧。」 「我这就去准备。」 衣更月迅速回到工作后台找桐山,传达花颖的决定。 桐山似乎在调配室里腌渍果酱的样子,桐山制造甘甜桃子香气的姿态,与粗犷的外貌极为不合,他从工作裤后的口袋里取出伤痕累累的手机。 「这个人怎么样?」 比一般智能型手机小了两圈的画面上,显示了朴素的电话簿。 衣更月无法马上回答,他看着桐山说: 「可是,他……」 「现在没事了,没问题。」 「这样啊……我知道了,就拜托他吧。」 衣更月思考过一轮后,下定了决心要临时雇用对方。 隔天早上,桐山的小卡车停在跟平时相反的方向。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步伐稳健的安全鞋毫不迟疑地绕了庭院一圈,站定在真一郎卧室的阳台前。人影先弯下背,像是加强反向作用般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岩垣?」 走出阳台的花颖发现来人后,惊讶得睁圆了眼睛。 削短的白发、以年纪来说相当直挺的背脊、从短袖伸出来的手臂虽不粗壮却十分精实。 「好久不见了,小少爷。」 对方红润的脸颊上刻着笑纹,白色的眉尾亲切地弯曲。 3 事件发生前六小时。 池畔立着室外茶会专用的红伞,长凳上铺着红毛毯。伞影微微将地面染成红色,映照着庭园的绿意,打造出一块特别的空间。 「我还在想你把老人家拖出来要干嘛,结果竟然跟我说你想帮池子进水,你是喜欢水池的小学生吗?你不知道要怎么进水吧?我不是教你要尽全力自己查过之后再问人吗?你忘了吗?」 「没有忘!」 上次看到桐山这么紧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衣更月与岩垣也曾共事过大约三年的时间。 岩垣是前任园丁。 他在乌丸家工作超过三十年,从花颖祖父母时期便负责庭园与调配室。调配室主要是用来制作、保存加工食品的房间,如果没有岩垣,乌丸家的餐点与花颖过世的母亲所做的料理恐怕会失去一半的味道吧。 「开玩笑的啦。只要一看这座庭园,就知道你有多努力。」 「!」 「不过,再检讨一下肥料的种类可能比较好——还要定期测量土壤的酸碱值。」 「是!」 桐山回应岩垣的建议,虽然表情耿直僵硬,泛红的眼角却满溢无法压抑的喜悦。 花颖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椅子边缘,朝池子上方探出身体。 「我留学之后就没有碰过面了吧?岩垣,你过得好吗?」 「托您的福,我很好。小少爷,怎么样?腌菜的味道有变吗?」 「很完美。桐山不愧是你的徒弟喔。」 受到称赞的桐山,无言地回敬花颖一礼。 花颖开心地望着工作中的两人,但随着上方云朵的流动,笑容似乎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 「虽然桐山非常好,但一回来不只凤不在,连岩垣你也不在了,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园丁的工作没有规定退休年龄吧?你是辞职吗?还是到别家工作了?」 花颖的问题令桐山停下手边的工作。岩垣的表情藏在帽子的阴影下。 「花颖少爷。」 在衣更月礼貌的呼喊后,花颖的表情随即从小孩子回到与年龄相符的样貌。 「没事。我问得太深入了。忘了这件事吧。」 「凤不在乌丸家我也很遗憾。原本还想这次一定要跟他做个了结的。」 「了结?」 仿佛很清楚花颖会疑惑的样子,岩垣抿嘴笑笑,含糊带过问题,马上又恢复了开朗的笑容。 「衣更月,口袋。手机响了喔。」 「咦?」 尽管自己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但比手机放在口袋的衣更月本人还早听到手机震动,六十一岁的岩垣听力有多好啊。 「电话吗?直接接起来没关系喔。」 「是,失礼了。」 衣更月接起电话,隔了一秒,以手按着电话麦克风看着花颖。 花颖歪着头表示疑惑。 衣更月打开正面大门,迎着车辆入内。一压下关门的把手,他便快步回到花颖身边。不过,还是慢了一步。 「花颖少爷。」 像是等不及衣更月带领般,客人从杜鹃与五月杜鹃花丛间奔向花颖。 「壹叶小姐,家父还在旅行喔。」 「我知道。」 手里拿着洋伞追过来的,是久丞家的家庭教师藤崎与杂役米夏。 藤崎一身白色衣领的黑色洋装搭配靴子,虽然给人十分沉稳的印象,却令手中带着圆点的粉红色手提包看来格外不协调。米夏身穿浅灰色连身工作裤,上头有着美式手工拉线,飞溅在安全鞋鞋跟上的白色油漆漆痕看起来还很新。 这应该是突然决定的拜访,连衣更月都没有收到联系通知。 壹叶柔顺的黑发贴在稚嫩的额头上,带着走投无路的表情逼近花颖。 「妮可有来打扰你们吗?」 「妮可……是久丞家的女仆吗?」 「是的。她今天早上留下一封信后就消失了。」 藤崎配合壹叶的话语,从粉红色手提包中取出一张纸。藤崎从花颖放柔的眼神中发现他正盯着手提包上的圆点,下意识地将包包藏在背后。 这么说来,藤崎脸上没有平常的温柔笑容。 花颖从壹叶手中收下信纸,眼珠来回扫了三次内容后,皱起左边的眉毛。 「我可以给衣更月看吗?」 「请。」 获得壹叶同意后,花颖将手臂伸向自己。衣更月行了一礼后,双手接下信纸。 信上用日文以及为数不多的汉字这样写着: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我要去乌九家工作。』 信末则以母语署名。虽然需要确认一下笨拙的错字,但可以了解妮可想表达的意思。衣更月无法认同。 「妮可小姐与乌丸家没有雇佣关系。」 衣更月递出信纸,花颖收下后还给壹叶。藤崎从壹叶手中接过信纸后,想收回手提包里,但尝试了几次信件却一直卡在拉链上,无法顺利收好,最后,藤崎将手提包和信一起握在手中。 「壹叶小姐,很抱歉,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这是朋友间的吵架吧?」 「但是,那孩子在日本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对象。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要……要是被谁骗走、绑架,还是卷入犯罪,现在在哪里哭泣的话……」 「藤崎,冷静点。」 米夏抓着藤崎的肩膀,她才回过神般地看着花颖。藤崎紧闭双唇,深深低头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很抱歉惊扰了府上。如果妮可前来的话,可否请您通知我们一声?」 「我也拜托你了,花颖少爷。」 配合壹叶的请求,米夏也真挚地向花颖敬礼。 久丞家一行人的来访仿佛一场午后雷阵雨。 衣更月送久丞家三人离开,从大门回来后,花颖仍茫然地眺望着池子。 由于从小在有执事的家庭里长大,花颖虽然习惯对人下达命令,却也因此不习惯我行我素的人。不论是壹叶也好,赤目也罢,花颖对他们的摆弄都没有抵抗力。 衣更月藏起同情的叹息,将水瓶的水倒入铁壶中问: 「您要喝抹茶吗?」 「嗯。对喔,休息一下,也准备大家的茶吧。1、2、3……」 花颖从衣更月开始,依序指向桐山、岩垣,最后视线冻结在现在不该存在的第四个人身上。 长凳的角落还坐着一个人。 绑起侧马尾的金发对衣更月来说也很刺眼。女子将脚伸到伞影外,蓝色的眼瞳带着笑意。 「妮可小姐?你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乌丸家的保全还真弱呢。我躲在门后等,当壹叶小姐的车开进来时,从后面跟着一起进来。」 妮可得意地抬起形状姣好的鼻子。也就是说,壹叶找的人就在她背后。 花颖的嘴巴像鲤鱼般开开阖阖。桐山和岩垣也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别家的佣人不把主人当一回事的话,身为执事的衣更月在职责上也不惜采取非常手段。 「失礼了。」 衣更月抓住妮可的手将她从长凳上拖起来,妮可使尽全身力气甩开衣更月,一步步逼近花颖身边。 「花颖,雇我,我没办法在那个家工作了。」 「为什么?因为吵架所以换工作?」 「不是吵架,是绝交了。」 妮可交叉双臂,不开心地别过脸。 「古菈自己升官了,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我是小褓姆喔,是褓姆的助手。古菈以前是褓姆现在变成家庭教师,但是小褓姆……」 「……就像只剩下洞的甜甜圈一样呢。」 「花颖,你的意思是我是久丞家的洞吗?」 「咦?我没那个意思。」 这次是花颖的例子举得不好。妮可锐利地瞪着花颖后,得意洋洋地别开头说: 「我受伤了。你要负责,雇我。」 「呃——」 花颖将身体往后仰,拉开和妮可的距离,侧眼偷偷看着衣更月说: 「关于雇用员工是执事的工作。」 花颖大剌剌地把问题丢出去。 「花颖少爷,您以『是否会造成麻烦』为采用员工的基准似乎不太妥当吧?」 「本来就是吧?」 衣更月悄声以言语刺向花颖后,花颖也小声地回嘴。虽然执事负责雇用员工,但必需要有主人的意志。衣更月下意识无言地看着花颖。 花颖避开衣更月的注视却也无法面对妮可,眼神四处游移,寻找解脱的出口。 一句话,只要花颖说雇用,不论是小狗还是幽灵,衣更月都会毫无怠慢地做好统整的准备。只要一句话就好。执事就是要实现主人的愿望。若是主人不希望,执事便无法实现。 「花颖少爷。」 一声爽朗的呼唤打破了胶着的空气。是岩垣。他登上立在池畔的梯子回到地面,拿下头上的毛巾说: 「我看了水池的状况了,池里有一些小小的裂缝。虽然不会影响进水,但以防万一,还是填平裂缝比较好。」 「嗯?」 面对突如其来的报告,花颖给了一个称不上同意或反对的回应。 岩垣不以为意地笑笑,靠近花颖三人,单膝跪在花颖面前。 「如果能再有一个人来帮忙填补缝隙就好了。」 岩垣微笑的视线看向妮可。 「我是小褓姆耶?」 「咦?你不想当小褓姆才离开那里过来的吧?乌丸家没有在喝奶的小孩子啊,对吧,桐山?」 岩垣以故意的口气和清爽的笑容把话题丢给桐山后,桐山连梯子都不用直接从池底爬向地面,将水桶和工作手套交给妮可。 「干嘛!」 「不做事不能吃饭。」 「这是咒……咒语吗?」 妮可伸直双手向后退。 无论是哪个选项,花颖恐怕都不想要。身上强烈地散发想等这件事自己结束的逃跑氛围。 「那么,不可以对花颖少爷省略敬称、说话一定要用敬语、紧急时刻不可以擅自行动。请妮可遵守这三项条件,交由桐山全权负责,这样如何,花颖少爷?」 虽然花颖早就已经放弃判断是否要雇用妮可,但衣更月多少还是按流程向他确认。花颖双眼放松,半眯着眼浅浅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思考这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吗?」 「一点也不麻烦。」 妮可一脸不满地从桐山手中抢走水桶。 4 事件发生前三小时。 「不行了,好热。做白工,你们是笨蛋吗?」 妮可蹲在干枯的水池底下,对着太阳反光抱怨。 将池底四处的裂缝全部以石膏填平是需要耐性的工作。一旁的衣更月也清楚,就算现在直接进水,这些只是表面擦到的缝隙应该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唉呀呀。」 岩垣露出苦笑。 在另一侧工作的桐山,宛如看到登山客的大熊般以拔山倒树之势穿越池子,提起妮可装着石膏的水桶,居高临下地看着笼罩在自己影子下的妮可。 「做不来的话马上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我没说我做不来吧?给我啦。」 妮可在久丞家也是这个样子吧?虽然对壹叶有依照日本的礼仪行动,但现在的她大体上无法跟礼仪这个单字做链接。 如果说能自由自在行动的环境比较开心的话,离开久丞家对妮可而言或许是个不坏的选择,更别说她对久丞家的待遇有所不满了。 岩垣从池底爬上来,以瓶装水补充水分。 「辛苦了。」 岩垣虽然比衣更月大上四十多岁,在听到衣更月的声音后,却回给他一副亲切又令人安心的笑容。 「辛苦了。那小丫头的事,不好意思啊。我不能丢着遇到麻烦的可爱女生不管。」 「真像您的作风。」 岩垣虽然口头上开玩笑,行为却十分合理。 「你买东西回来?」 「对,我去补一些不够的文具回来。」 「那个相关业者没在用了?」 岩垣以开玩笑的口气问道。 岩垣还在的时候,一家因为积极推销而和乌丸家签约的文具业者,由于交货慢、品质差,又很坚持杀价,给「那个」凤带来很大的困扰,在佣人间也传了开来。是因为现在才能笑着谈论这件事。 「我们一周内请对方结束那笔生意了。」 「应该的。不能把工作交给那种把烟蒂丢在人家庭院里的家伙。唉,我也没有资格说人家就是了。」 「……那家业者完全不能跟您相提并论。」 「谢谢。好久没来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在外头看看屋子吗?」 「当然。」 岩垣举起手向桐山打个招呼,桐山颔首表示理解。衣更月一面羡慕这种毋须言语多说的师徒关系,一面陪岩垣走着。 「您真的帮了大忙。我们不能不顾及久丞家。花颖少爷——」 要是像平常一样任性的话——衣更月差点要这样说,即时克制了下来。就算对方是同事,抱怨主人有违执事的原则。 「因为花颖少爷还有真一郎老爷,以及壹叶小姐实在太有缘了。」 衣更月在真心话脱口前,临时换了词汇。岩垣可不是会漏看这个举动的角色。他感兴趣地笑了笑。岩垣在乌丸家工作时个性便十分爽朗,这三年来更添加了老练,就连衣更月都不觉得自己能在岩垣面前蒙混过关。 「小少爷说我离开了他很惊讶,但我也很惊讶。我从来没想过凤会离开这个家。」 岩垣的笑容和声音的温度有些落差,应该不只是因为谈及凤,衣更月就特别敏感的缘故吧。 衣更月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岩垣走在他前方几步回过头。 岩垣背后伫立着乌丸家宅邸。 持续工作超过三十年,某天却突然留下徒弟遭到解雇。尽管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花费心力亲手培育了这座「庭园」也一样。 「凤说过吧?执事跟狗一样是跟着人的。」 「是的。」 「园丁啊,是跟着屋子的猫喔。跟树木一起向土里扎根,照顾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花朵和主人,尽可能让他们能漂漂亮亮的。可是……」 「!」 「我没想到会以那种方式离开。」 岩垣干笑中表现的失落,经过岁月,听起来就像烟熏般染上了一层黑色。 衣更月心头一紧,焦躁感将血液送向大脑。 桐山说岩垣现在没关系了。岩垣有长年工作的实际经历。因为衣更月心里相信岩垣,所以在平常执事雇用员工时应该彻底运行的事前调查上懈怠了。 衣更月个人的判断凌驾了执事的义务。 「你恨他吗?」 衣更月腹部使力,完整挤出快沙哑的声音。面对衣更月悄悄融入枝叶沙沙声中的疑问,岩垣保持笑容回答: 「是凤让我恨他的喔。」 岩垣微笑。 潮湿的风「刷」——地抚过衣更月的脖子。 ※ 执事的职场在宅邸内,园丁则在宅邸外。 尽管执事统整所有佣人,但不同于厨师和贴身随从,执事和园丁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两者几乎可以说没有共处的时间。 不论是凤还是岩垣,虽然个性都很温和,但面对工作都有职人不会妥协的一面。在衣更月眼中,两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不过衣更月无从得知凤和岩垣之间是否没有任何嫌隙。 执事在宅邸内,园丁在宅邸外,在他们共事的三十年岁月中,衣更月曾经参与的时期只是一小部分。 在那短暂时间的最后,岩垣单方面地收到解雇的通知。 凤对岩垣下达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被指派去跑腿,回来时撞见了从执事工作间出来的岩垣。 岩垣用力皱着鼻头、咬紧嘴唇的模样,与平日衣更月所知的岩垣相差甚远,甚至令衣更月觉得自己不应该看见这一幕而欲转身离开,岩垣先发现了他。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结着厚实的茧,像对待孩子般摸着衣更月的头。 『你将来要是能成为令乌丸家骄傲的执事就好了。』 『……是。』 岩垣露出洁白牙齿微笑,细长的眼睛忍着泪水。衣更月深深地低头行礼,避开岩垣的表情。 ※ 「衣更月。」 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与记忆中的一样,模糊了过去与现实的界线。 「是。」 「我们家徒弟好像有事找你。」 现实中的岩垣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将路让给桐山,啪地一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 「上个月修理屋顶时用的梯子是业者带来的吗?」 「不是,是乌丸家的物品。」 「请借我用。」 衣更月一瞬间感到有些奇怪。乌丸家的庭园没有那么高的树木需要架上可以登到二楼屋顶的梯子。 「如果是工作上需要的话,没问题。我去拿仓库的钥匙。」 衣更月语毕,回到执事工作间。 接着,仿佛像在等他回来般,屋里响起了门铃声。 门铃声不在玄关而是来自大门。 他从屏幕上叫出摄影机画面,上头出现了身着黑色洋装行礼的藤崎。 「你好。」 「我是久丞家的藤崎。」 「久等了。」 「谢谢你和我联系,我马上带她回家。」 藤崎的口气比刚刚镇定,像是放心后,对胡来的妮可重新燃起愤怒一样。 「你有换一辆车子了吗?」 「是的,我按你的吩咐,改搭停在外面的小卡车了。」 伪装成乌丸家工作相关业者的话,就可以不引起妮可的注意进入家里。这是桐山的提议以及他停在宅邸外的车子。要是让妮可抢先一步逃跑一切就都白费了。 「啊!」 「壹叶小姐。」 藤崎从画面里消失,大门前的静止画面只剩下声音: 「车子刚刚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会是什么声音呢?如您所见,这是一台又便宜又旧,快要开烂的破车,或许这是正常的状况。」 「我大惊小怪的是不是很失礼?」 「您真温柔呢。没错,体贴的淑女会配合对方的价值观表达自己的感想。」 藤崎是知道这里全部都听得见才故意说的吧?久丞家的人似乎都有「在家一条虫,在外一条龙」的倾向。感觉他们眼中除了壹叶,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衣更月执事。」 「请进。」 衣更月按下控制皮肤上的按键,打开大门。 这是事件发生前十分钟。 ※ 一切简直就像是为了这个结果而运转一样。 人们对于许多结果会有这样的错觉。回首时会对过去的判断懊悔不已,要是有个地方没配合的话,若是某些点出现分歧的话…… 「请问妮可在哪里呢?」 正在观看庭园中树木的岩垣回答藤崎的询问: 「在池子那里。」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就算用绑的我也会把她带回去。」 不管从藤崎的声音还是表情来看,这句话感觉都不像是比喻而是认真的。藤崎见壹叶惊讶得说不出话、脸色发白的表情后,宛如换了个人似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壹叶小姐,请您移驾到花颖少爷那里,我马上就带妮可回来。」 「嗯,不可以粗鲁乱来,两个人要和好喔。」 「谢谢您的关心。」 藤崎和壹叶分开,转往池子的方向。 此时,桐山正在确认延伸到乌丸家屋顶的梯子,为了固定梯脚,回去仓库找固定用的地钉。 衣更月深信壹叶与藤崎会来敲玄关大门,请雪仓准备茶水,让峻帮花颖打理仪容。 壹叶站在玄关前,伸长了背正要抓住沉重的门环。 然而,她的视线却从大门移向别处。 视线一角移动的某个东西夺走了她的目光。 是小狗。 发现在草地上打滚的小狗后,壹叶被挑起了兴致离开玄关。或许,在等藤崎回来以前,她想和小狗一起玩吧。 最早发现不对劲的是桐山。 梯子倒向与记忆中不同的方向。长长的梯子因为倒地的冲击断成两截,露出尖锐的纤维断面。当桐山心想发生什么事而抬头看向屋顶的刹那—— 「叫凤过来!」 疯狂的怒吼声响彻乌丸家。 5 「交出凤!我就交换让她下去。」 怒吼声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苍白的脸颊流满了泪水。 「那是谁啊?」 面对花颖的问题,衣更月没有正确解答。 屋顶距离地面有段距离,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肉眼直接观察的范围内,对方似乎是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虽短,看起来却没有打理,嘴巴上的落腮胡也一样不修边幅。长袖衬衫卷到手肘上方,下半身的灰色长裤虽然只能看到膝盖左右的位置,但感觉十分破旧。 衣更月对男子的长相没有印象。 「那家伙是……虎井吧?不对,是叫五井吗?」 「岩垣,你知道他吗?」 「衣更月也认识他喔,小少爷。」 岩垣将手掌横立在眼睛上缘眺望屋顶。花颖转身看向衣更月,但衣更月真的对男子没有印象。 「三年前,只会做表面功夫,用缠人的推销卖给乌丸家劣质文具的——」 「橹井文具有限公司?」 衣更月再次看向屋顶。那是过去唯一一个在台面上与凤为敌的男人。 「不准报警。我这里看得到整个庭院,要是你们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我就把这小鬼踢下去。」 「壹叶小姐!」 藤崎一脸苍白,像是忍耐腹痛般,拱着背连同身体弯了下来。 「他一定是混在车斗上进来的。听到车门外有奇怪的声音时我应该确认才对。都是我的疏忽。」 「能爬上屋顶都是因为我拿梯子出来的错。」 「藤崎小姐、桐山先生,这种时候不能责备自己。」 雪仓安慰两人,身旁的峻补上一句: 「就是说!错的是那个男人。」 罪恶感、体贴、大道理。虽然残酷,但现在这些都没有用。 「就算叫我交出凤……」 「小少爷,你看起来很伤脑筋呢。」 「你在说什么风凉……」 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转过身,看到岩垣后,马上换了张近乎惊愕的表情。 「岩垣?」 「我已经不是乌丸家的人了。辞职的时候凤跟我说:『从今以后,请你不要想再为乌丸家做什么了。』嗯,所以啊——」 岩垣走到丹桂树荫下,坐在石头上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肩膀。 「就让我像个外人好好见识一下。」 岩垣甚至露出浅浅的笑容,事不关己的态度似乎令花颖十分动摇。惊惶无措的感觉清晰地渗入花颖全身,使他呆站原地。 「花颖少爷。」 「……我知道。衣更月,把手机借给雪仓。」 「是。」 衣更月解开智能型手机的画面锁后交给雪仓。雪仓的手指因为紧握围裙而泛红。 「持续打给凤直到他接电话为止。峻偷偷进去家里面不要让橹井发现,集合家里的床单被单。房子的正下方是视线死角。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我知道了!交给我。」 峻双手握拳回应。 「我——」 「我……我也是!」 像是抢走藤崎未说完的话般,妮可将藤崎的声音盖了过去说: 「这件事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也跟久丞家断绝关系了。」 藤崎瞪大了眼镜后的双眼。 「妮可,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不要跟我说话,我说过跟你绝交了吧?」 妮可厉声回道,她转过纤细的身体,坐在岩垣身边。藤崎与桐山在岩垣他们和橹井一冷一热的态度间无计可施又无所适从,只能站在原地。 花颖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忍着不眨眼。 「没事,我来和他谈判。」 「花颖少爷。」 「没事。」 花颖这句话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大家的视线集中在花颖身上,他推了推稍微附有颜色的眼镜,又细又深沉地调整呼吸。 他很不安吧? 花颖没有受过跟罪犯谈判的教育。 他很害怕吧? 这件事攸关人命。 看着花颖拚命朝向屋顶的侧脸,衣更月第一次——第一次自觉到自己必须帮助花颖的心情。衣更月体内不断涌现「必须成为花颖的力量才是执事」的想法。 『执事是跟着人的。』 凤是这样教衣更月的,衣更月也曾希望对主人顺从。然而,跟真一郎相比,花颖太不成熟又太自我中心,衣更月一点也不希望乌丸家世代交替。 花颖似乎对这点也抱着相同看法。 因此,衣更月决定善尽一切执事的本分。他致力当一名完美的执事,无论主人是谁,都会无懈可击地完成工作。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花颖曾经这样问过他。 真要老实说的话,衣更月是乌丸家的执事。他从来不曾希望花颖是主人,也不曾选择花颖当自己的主人。 不过,衣更月现在想帮忙的人不是真一郎,而是眼前的花颖。衣更月想支持花颖,帮助花颖,那个背负着所有人的希望与过去、家誉与责任,想独自与犯人对峙的花颖。 这就是衣更月过去所欠缺的执事自觉吧。 「花颖少爷。」 花颖回头。 这或许就是衣更月成为执事后的存在意义。 「我绝对会保护您。」 「……你怎么了,衣更月?」 要是花颖是大人的话,当面对奇怪的事、心存怀疑的状况还有至今为止的冲突时,或许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一切。因为花颖还是孩子,所以无法用大人的规矩聪明地带过一切。 衣更月过去是这么想的。 原来衣更月过去的想法全都错了。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花颖皱起左边的眉毛。 (不是执事?) 衣更月瞬间语塞。他才正想着这是执事的意义时,便马上遭到否定。 犹豫的时间还不到一秒,衣更月就错失了反问的机会。 「衣更月负责指挥调度雪仓和峻。」 花颖背过衣更月,将手机伸向天空,以大姆指操作画面。空气中微微传出了古老电影的主题曲,壹叶露出惊慌的表情。 橹井从壹叶身上拿起手机,曲子中断。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对解约一事怀恨在心,才会做出这种事吗?」 花颖一边抬头看着屋顶一边说道。 橹井通过手机麦克风传来的声音明显很僵硬。 「你是谁?」 「我是乌丸家主人,乌丸花颖。」 橹井急促的呼吸倒抽了一口气。屋顶上的他不安地动了一下。 「很不巧,凤已经卸下执事的工作,现在不在家里。虽说已经世代交替,却是以前发生在乌丸家的事,就由我这个主人听听你的意见吧。」 「凤在哪里?」 「你看得到吧?我现在正命人打电话,只要一联系上马上就让你和他说话。不过,你不觉得如果有任何要求,我比较可能帮你实现吗?」 「…………」 空气中弥漫一股沉默。峻从玄关抱着冬天的毛毯出来,衣更月举手传达指令,要他保持安静留在原地。 「好,我说,准备一笔钱给我。」 「要多少?」 「三千万。」 「我知道了。」 「还是一亿好了!」 「我会准备。」 「你不犹豫一下吗?」 「人命是无可取代的。」 花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花颖少爷……」 壹叶从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镇定。 然而,花颖的话却对橹井造成反效果。 「这么轻易就……你们既然这么有钱……!」 仿佛在喉咙深处呻吟般,橹井以发抖的声音挤出字句。强烈的声音穿过手机麦克风,上方传下来的吼声与手机通话声只有些微时间差,响彻四周。 「自从乌丸家跟我们中断交易后,我们公司的经营就四处碰壁,陆陆续续被解约,债务越积越多。之后就算重新开了几次公司,也都维持不到一年就倒闭。是凤!一定是那家伙在散播我的坏话。」 说什么蠢话!衣更月强自忍耐想要反驳橹井的心情。 「对走上歪路的人加以批评、说他们坏话是侮辱自己的行为。」这是凤平日就确实遵守的原则。更何况,事到如今为了三年前的解约大肆发泄积怨,实在牵强过了头。就像橹井本人四处宣扬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我们请第三方单位调查乌丸家对贵公司造成的影响吧。我会支付符合调查结果的赔偿,怎么样?」 花颖的提议虽然合理,但很明显地,橹井要的不是正义。他只是不愿意正视自己一手导致的残酷现实,一心想找可以推卸责任的对象罢了。 「反正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懂。你们这种随自己心意单方面舍弃别人的人,哪里懂我这种人为了生存拚命挣扎的心情……」 「正因为不了解我才想听你说。你不愿意给我一个努力理解的机会吗?」 「算了。说什么解释,反正你们只是想主张一些大道理来否定我吧?」 橹井呼吸急促、语气混乱。不妙,这是很不好的征兆。橹井不安地环顾四周后,视线停留在烟囱上。 「干脆朝这个家里点一把火,把一切都烧成灰好了。这样一来,凤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好好反省。」 「等……」 正当花颖要哀求的瞬间,一阵「啪、啪、啪」的爽快拍手声打断了他的话。 「好耶,烧吧,烧吧。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橹井先生。」 岩垣笑着对花颖的手机喊话。 在花颖哑口无言沉默之际,岩垣盘腿坐在石头上,朝屋顶挥手。 「橹井先生,我也是单方面被凤炒鱿鱼。当我想说好不容易可以反驳凤的时候,这个家里只剩下小主人和小伙子执事,很讨厌对吧?」 「岩垣?」 「对不起啊,小少爷。我不恨乌丸家的主人喔,是吧,橹井先生?」 橹井通过手机传来的呼吸声像是想说些什么而停留,显示出他的困惑。在冻结的场面里,只有岩垣一个人随心所欲,一脸笑咪咪。 「凤这家伙啊,认为自己的决定一定是对的,根本不愿意听别人说话,滥用权力到了极点。橹井先生,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他那时候更过分!擅自决定,也不听人说话,从开始之前就结束的对话根本不是对话。无视我的个人想法,烂透了。」 「你说得对!橹井先生。」 「壹叶小姐?」 这次换藤崎感到讶异。 同意橹井的人,竟然是人质壹叶。 「大家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不管是藤崎还是妮可,都不把我当一回事,随随便便就辞职还是断绝关系什么的。」 或许是壹叶手臂用力的缘故,小狗发出哀切的呜咽声。 「就算你们无视我的存在,在这里的事物就是在这里。少瞧不起人了!」 「没错!现在马上带负责人过来。为傲慢的人事决定道歉!」 虽说有一种心理状态叫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质同情犯人而偏袒对方——但壹叶现在的情况是感同身受。橹井得到声援后,仿佛瞬间有了自信般,踢了屋顶一脚,才刚修好的屋瓦随之破裂,碎片正中正在堆毛毯的峻身上。 「壹叶小姐……」 「桐山!」 一片混乱中,听见岩垣以粗糙的口气呼喊自己,桐山宛如影子被缝到地面般全身僵硬不动。 「你这么一个大块头,把我教的东西都放到哪里了?」 岩垣虽然在笑,声音却带着魄力,驱使桐山展开行动。 桐山趁壹叶转移橹井的注意力,穿过庭园的树丛,靠近宅邸。他抬头看了屋子一眼,轻轻松松地抓住阳台的排水管。 「咦!」 花颖哑然失声。衣更月也因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瞠目结舌。 所谓的梯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桐山以房子些微的突起为支点,手脚并用,迅速地攀爬。等他终于抓到屋顶边缘后,藏身在屋顶的高低差间,绕到橹井的背面。 桐山目测似地频频来回看着橹井他们与屋檐边缘之间的距离。 「他该不会是想抱着壹叶小姐跳下来吧?」 藤崎双脚发抖,踉跄地奔出去。 「那只熊!」 妮可追过藤崎,伸手吊挂在排水管上,跟在桐山身后。然而,已经来不及。 桐山从烟囱后方冲出来,无视屋顶的斜度,靠近壹叶。 「峻、衣更月,拿毛毯。」 在花颖的指示下,峻很快就跟上状况,衣更月跑向峻聚集毛毯的地方。由于屋瓦剥落,两人即使在壹叶正下方也可以抬头看见屋顶。 此时,壹叶怀中的小狗跃身而出。 小狗虽然因不平的地面而步伐不稳,但响亮的一声「汪!」仍然震住了橹井。 橹井发现自己被一只小狗吓到而满脸通红,正欲挥拳时,桐山的双脚已经奋力从屋顶上起跳。 「哇啊!」 冲击动摇着空气。 桐山扑往的目标是橹井。 两人交叠从屋顶顶点跌落。壹叶发出尖叫声闭上双眼。 橹井手中的智能型手机摔落在与下方待机毛毯相距一公尺的位置,屏幕碎裂。底下的人无法预测他们会从何处落下。 橹井的叫声突兀地消失,屋瓦碎片在寂静中落下。 沙尘扑面而来,衣更月眯着眼睛窥望上方的情况。 桐山的上半身从屋顶边缘一角探出,粗壮的手臂抓着排水管阻挡自己掉落。橹井只有头部垂在屋顶外侧,失去了意识。 「呼……」 峻跌坐在地。衣更月回到花颖等人的身边,从动弹不得的雪仓手中收下手机,联系警察与消防队。 在逐渐靠近的警笛声中,感觉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6 消防队的云梯车无法通过乌丸家的大门,消防队员穿梭奔走在大门与宅邸间绝对称不上短的距离中确认状况,准备行动。 花颖将忙于应付消防队员的衣更月丢在一旁,故意双脚大开、双手交叉站在悠悠哉哉坐在一旁的岩垣面前。 「岩垣,你是故意的吗?」 「名字这种东西很神奇,别人一直喊你名字,会渐渐产生跟对方很亲的错觉。当相信对方有把你放在心上后,心情就会变好喔。」 岩垣露出慈祥老爷爷的笑容答道。这么一说,岩垣刚刚每说一句话,就喊了一次橹井的名字。 「小小姐注意到这件事后跟我一起配合,真是帮了大忙。」 「那有关那件事……」 「啊,小少爷,他们好像回来了喔。」 岩垣起身,抚平紧绷的裤管。花颖也被岩垣的话吸引,往岩垣的视线方向看去。 消防队员使用架在屋顶上的梯子,将壹叶与小狗背在身上,妮可拨开了消防队员想协助的手。橹井也由消防队员背负,桐山和妮可自行扶着梯子,四人一狗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一下到地面,小狗便一溜烟地奔到花颖的脚边。还处于半激动状态的小狗在花颖脚边打转,花颖露出兄长般的笑容抱起小狗。 「没事了。一点都不可怕喔。」 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咽的小狗一脸惊吓。 「你保护了乌丸家的客人,很了不起喔。你是勇敢的警卫。」 花颖抚摸着小狗的耳垂下方。仿佛听得懂人话似地,小狗大大的黑眼瞳骄傲地闪着光芒。 「乌丸先生。」 捉住橹井的警察对正在哄小狗的花颖表示准备撤离的态势。 「我们会把犯人带回局里,等确定起诉和刑责后再通知您。」 「橹井……先生。」 听到花颖的呼喊,橹井停下脚步,警察也一同停了下来。 花颖比衣更月再往前站一步,直视着想撇开头的橹井。 「下次希望你准备好商品数据从玄关进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只看商品本身,请让我公平应对。」 「……要是我对商品有自信,一开始就……」 橹井口中喃喃自语,站在警车前回头朝花颖鞠躬后,坐进后座。 衣更月认为花颖太天真了。 合约就是双方对各自的损益妥协让步,若是条件不符,合约失效也是理所当然的。做生意不是儿戏,更何况,是橹井自己没有遵守签约时的条件,没有履行契约而失去信用的。橹井的主张除了是借口之外什么都不是。 然而,花颖却真心接受、倾听橹井的说法。 衣更月心中感到一股焦躁。 (不过,要说他没有主人的样子……) 在不允许失败的沉重压力下,花颖不把责任归给任何一个人,起身面对。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什么是主人?什么是执事?) 花颖见衣更月一脸深思,停下抚摸小狗的手瞪着他。 「你看起来不满意的样子。」 答案是固定的。 「没有这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被看穿了。 「壹叶小姐,您有没有受伤?」 妮可慌慌张张地从头到脚检查壹叶。突然,她的脸颊上响起清脆的声音。 「咦……?」 壹叶打了妮可一巴掌。挨打的本人一脸茫然,甚至连眼睛都忘了眨。接着,壹叶又反手重重打了藤崎。 「吵架双方都有错!」 「壹叶小姐。」 「鲷鱼烧里面是放红豆泥还是有颗粒的红豆沙剥开来看就知道了吧?再说我喜欢的是卡士达奶油口味!」 原来吵架的原因是这个啊。花颖浑身无力,感到一阵晕眩。 「朋友之间绝交只有二十四小时,这是日本的规定,知道了吗?」 壹叶双手叉腰,朝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妮可和藤崎说道。 「知道了。」 「对不起。」 妮可和藤崎偷偷交换视线,低下头来。 不知何时,率先为女孩们和好感到高兴的岩垣,在忙于收拾残局的乌丸家佣人以及撤退的警车人群中,消失了身影。 ※ 其实,岩垣收到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比预计时间还早了十五分钟回到家里。 正当他准备敲执事工作间的房门时,房里传出来的紧绷气氛令他立在原地。凤和岩垣正在谈解雇的事。 「突然夺走我最喜欢的园艺工作,还要我别抱怨?」 岩垣的声音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激动,不用特别侧耳,话语便贯穿了衣更月的耳膜。 与之相对的凤,静静地隔了一段时间说: 「真一郎老爷答应了。」 「别开玩笑了!你是要我恨我女儿吗!」 岩垣拍打书桌,用力踢开的圆凳从地板弹起,撞向墙壁。 寂静中是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拉开椅子的声音。 「岩垣,要恨的话就恨我吧。对他人的恨意可以带到任何地方。等你不想恨了再丢掉就好。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对自己的懊悔更腐蚀心灵。」 「……呜……」 听见岩垣的啜泣声后,衣更月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工作间的门前。 在内院里打发时间,估算好时间再度回到执事工作间时,岩垣站在门前。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结着厚实的茧,像对待孩子般摸着衣更月的头。 衣更月事后才知道,岩垣的女儿罹患肺病,以现今的医疗技术似乎很难痊愈。凤从烦恼不已的岩垣身上,夺走了犹豫的选项。对凤而言,这一定也是很痛苦的决定。 『你将来要是能成为令乌丸家骄傲的执事就好了。』 尽管职务不同,但岩垣尽忠职守三十余年,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岩垣的话至今仍然刻在衣更月的内心深处。 7 强劲的夜风令踏上梯子的每一步都发出轧吱声。 桐山背着花颖登上屋顶后,将花颖放在烟囱旁,让他抓着打扫屋顶用的扶手。 「好恐怖!好恐怖!」 花颖眼眶泛泪地哭喊,身上找不到一丁点跟小狗说不可怕时的从容。 「很抱歉。」 木讷的桐山使用敬语时虽然听起来像在背台词,却怀有敬意。 衣更月接在他们身后登上屋顶,环视乌丸家的庭园。 当然,底下一片漆黑。 繁盛的树影沙沙作响,一旦夜风稍有停滞,紧绷的无声便会刺痛双耳。天空中挂着中元节后残缺的月亮,积卷云像逐格播放般悠哉地流动。 「岩垣说他『教的东西』是攀岩吗?」 「不,是园丁守则。」 桐山认真地回答花颖的玩笑。随着云朵飘过、月亮露脸的时刻,桐山指向庭园的尽头处。 皎洁莹莹的月亮,洒下银白色的光芒。 「啊!」 花颖提高音量,从紧紧攀住的扶手旁起身。 树林的缝隙间透出明亮的光辉。 没有颜色的世界里,黑色的大地上闪烁着银光,池底映照着月亮。 「好美。」 翻飞的夜风吹过花颖长长的浏海,为夜晚的空气带来一丝清新。 「以前从卧房的阳台应该也可以看到。后来阳台前开始种树后,水池好像就没有再进水了,但我想爬上屋顶或许可以看得到。」 「这就是园丁守则吗?」 闪闪发亮。池底的月光夺走花颖的注意力,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维护庭园环境,让主人心情放松是我的工作。」 「嗯,我很满意!下次再带我来。」 月光照耀下,花颖浮现满脸笑意。 「……是。」 桐山难得地害羞起来,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地看向他钟爱的庭园。 ※ 凤发现真一郎从一大早心情就很好。 真一郎在咖啡店享用午餐时,派凤去艺品店购买运用日本传统寄木细工技术制成的双陆棋。部分采用贝壳设计的棋盘十分高雅,据说是从土耳其进口的。 凤依照真一郎的指示,请店员包装成礼物。当凤回到咖啡店接真一郎时,四人座的桌子旁,除了真一郎另外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没有随着年龄改变的爽朗笑容,凤再熟悉也不过。 「呦,凤,最近好吗?」 「你还是一样这么年轻,岩垣兄。」 凤凭着多年经验对岩垣回以微笑,但对方是从二十几岁就看着自己的人,彼此都深知笑容下所隐藏的表情为何。 「凤也坐,你们那么久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吧?」 「老爷,虽然很感谢您的一番心意,但总管是不会和主人同桌的。」 「没关系,我要去餐后散步了。」 真一郎起身,戴上绅士帽,轻轻哼着歌步出咖啡店。 「坐吧。」 「……不好意思。」 凤在岩垣的正面坐下。 和纸制的百叶窗引进浅浅的日光。这里每一处植物都缓缓地呼吸着。店里的柱子、地板以及天花板使用的木材也同样在呼吸。自动演奏钢琴弹着设置好的练习曲,打造出一份悠然静谧。 凤点的espresso和岩垣刚点的拿铁同时送达。将小咖啡杯拿到嘴边后,凤才想起espresso伤胃,应该喝美式才对。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和岩垣共处的关系吧。 虽然知道只要拜托经过的店员,就可以换杯子,请店家给稀释用的热水,但凤却不符年纪地逞强,沉浸在久违的espresso苦涩当中。 「三年没见了,想说的话都积到生灰了。」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这样就好了。」 「托你的福。你还是一样打扮得很阴沉呢。」 「岩垣兄倒是变时髦了,秋天的领巾很适合你。」 「你知道?这是今年秋天的新品。」 岩垣的声音像年轻小伙子一样欢腾。他身上的围巾,是在国内拥有稳定市占率的西装品牌刚刚开始贩售的设计。令人联想到枫叶的优雅配色,在八月的穿搭上稍微给人有些心急的感觉。 「过去我拜托你好几次,身为在乌丸家工作的人,请打扮得体,不管谁看到都不会觉得丢脸,但你就是不肯放弃那些破洞的裤子。现在你竟然会在身上穿戴跟实用性完全无关的服饰,我这个没用的老人家感触深得要昏过去了。」 「啰——嗦!」 岩垣咧开嘴,在上扬的左脸颊上推着下眼睑,朝凤威吓。一方面,又像是发现自己很丢脸似地,避开了凤的视线,翘起下唇说: 「我女儿春天开始在这间店工作,这是新品进货时她买给我的礼物。」 「这样啊!」 太好了,凤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凤也一直介意岩垣女儿的病情。复原到能够上班的程度,再也没有比这还要令人高兴的事了。 岩垣垂下的眼睑里,一直注意凤双手的一些动静。当凤将espresso放回咖啡碟上后,岩垣像是下定决心般,双手放在膝上,额头几乎贴到桌面上深深地低头说: 「谢谢你。」 「岩垣兄……」 「因为你的关系,我才可以不用恨我自己。我一定会感恩戴德。」 畅快。 两人长年共事,彼此间有过冲突,也有过不满。凤有时也会怀疑自己单方面解雇岩垣的判断是不是错了? 凤闭上眼,平稳湿热的眼头,细长的眼睛带着微笑。 「这种恩德赶快脱一脱,穿你平常的破洞裤子就好了。」 「哈!」 岩垣抬起头,对上凤的视线后,眼角挤着笑纹,用宛如向日葵般的笑容回嘴: 「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啊。」 ※ ※ ※ 他渐渐累积了信任。 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博得好感,屏息窥视四周,理所当然地融入其中,因而一句话、一句话搜集到有利的情报。 要看穿对方打开心房的那瞬间很简单。 就是当一个人将怀疑外界的眼神转向自己时。 是不是可以相信他呢? 产生动摇的心灵,只需从后方推一把,便会顺利沦陷。如此一来就结束了。 「啊——到头来连陪我玩玩的资格都没有啊。」 男人备感无聊地对水族箱中的金鱼说话,房间一隅的男子听到后皱起眉头。 「把人当棋子玩很开心吗?」 「很开心。」 坐在房间角落的男子心想有水族箱在,对方应该看不见自己,对回答得肯定、没有一丝愧疚的男人回以一计露骨的白眼。 很开心。 很有趣。 背叛信任的那一瞬间,是最棒的余兴节目。 第3话 放羊的孩子与背叛的执事 1 床铺上准备的棉被增加了一条。 花颖才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听见蝉鸣声了。打开窗吹进来的风带着凉意,穿长袖时,袖子顺畅地通过手臂让人注意到空气中的湿度已然下降。 「虽然我没有特别喜欢夏天……」 花颖起了个头,整理文档的衣更月抬起头来。花颖从书房的窗户远眺着渐渐褪下绿色的庭园,将视线转向清朗的天空。 「但夏天的尾声还是令人不由得感到寂寞啊。」 「恕我多言,我认为只要人类还是动物的一环便逃不开。」 「你是说逃不开业报、宿命这一类的事物吗?真难得耶,衣更月。」 衣更月的思考模式既理论又讲究效率,说他「行动原理=职务」也不会有一丁点矛盾。花颖当然也明白面无表情不代表没有感情,因为他曾好几次激怒衣更月。总而言之,衣更月这个人在气得失去理性前,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将文档排放整齐放在书桌上,扣上信封上的封扣。 「这种心情跟尾椎骨一样,都是人类进化后的余烬吧?」 「进化后的余烬?」 「人类会在冬天藏身于严寒中,随着春天的到来身心充满活力,若是无法满足高昂的期待,日本人俗称的五月病这种季节性懒惰症候群便会发作,经历雨季与炎夏后,疲惫的身体在进入冬眠前所感受到的衰退感会日益严重。」 「给我停止你那不懂含蓄、毫无情感更没有希望的四季说明。」 「失礼了。」 衣更月果然还是衣更月,连一公分的缝隙都没有。 「春天和秋天很舒适愉快,夏天是大自然,冬天则是享受人类智能的季节。你的细胞也快点更新就好了。」 花颖回到书桌前查看衣更月准备的文档。 「不动产相关的合约更新、文化事业赞助的募款,这是信吗?」 那是要回给久丞家谢函的信。 上个月的事警方以胁持事件来处理。虽然因为顾及乌丸家而没有公开,但当事人壹叶尚未成年,因此壹叶的父母在警方的联系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久丞家的父母在谢函上表示想亲自登门向花颖道谢及赔罪,这封信便是通过衣更月郑重婉拒对方的成果——要是告诉他们壹叶和花颖认识的经过,他们恐怕会吓得当场昏过去吧。 这种时候,制作书信的草稿也是执事的工作。但花颖也不是机器人,会一边看内容一边誊写。即使是内容只有问候、对方几乎不太可能会看的信件,衣更月也不会重复使用别封信的句子,从这点可以窥见他的职业意识有多高。 不过,果然很稀奇。 「衣更月,壹叶小姐穿的是藕粉色和沙棕色的洋装,白色衣领黑洋装是藤崎小姐。」 原本是暗自不经意地将壹叶的服装链接季节之美的一句话,这样一来就变成置主人于不顾,称赞家庭教师了。 「很抱歉。」 衣更月身上看不出焦躁的样子,他从花颖手中收下草稿。无懈可击的举止虽然跟平常没有不同,但是——太久了。只不过是一个判断,衣更月却花了十秒以上的时间,实在太稀奇了。 「非常抱歉。我修改后再将新的草稿交给您。」 「嗯。」 虽然花颖也可以自己修改,但是他从小就被教导主人不能抢走佣人的工作。而且,人要亲自改正失败才可以创建自信。 (呵呵,这个想法很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喔。) 在花颖内心偷偷浮现自信笑容的期间,衣更月冷漠地将草稿收进信封。不过,他没有要离开房间的样子,而是留在花颖的书桌前。 「怎么了?」 「花颖少爷,雪仓今天请假。根据峻的说法,她身体状况不好。」 「什么?」 雪仓以前也曾经因为闪到腰而不得不请长假。虽然无关衣更月那套进化论,但温度急遽变化加上源源不绝的台风造成气压不稳定,实在对身体都不太好。 「咦?但是我刚刚有吃早餐吧?」 「您有用餐。」 「我还想早餐是第一次出现法式薄饼呢,不是雪仓的话那是谁做的?」 「是我僭越准备的。」 「你还会做菜啊?」 而且还十分美味。 「如果只是轻食的程度,我还能应付,不过终究比不上料理专业人士。中午我准备了ristorante du verseau的总汇三明治。」 「唔。」 衣更月没有破绽。ristorante du verseau是花颖从小就喜欢吃的法式餐厅,总汇三明治是他们家专属主厨自豪的隐藏菜单。对花颖而言,说到垃圾食物就是这个。总汇三明治上会附上丰盛的炸薯条。 「晚餐的话,虽然很临时,但请容我提议在外用餐。」 「我想吃白带鱼、海鲫仔还有三线矶鲈和……虾蛄的季节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会预约寿司店。」 花颖留学时,依靠的都是和乌丸家有交情的餐厅和饭店,无法去店里吃饭时,则仰赖他们的好意托对方外送,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日本的寿司了。虽然担心雪仓,但内心对寿司却很兴奋期待。 「明天就能在家里用餐了。」 「要雪仓好好养病。」 「好的。」 衣更月恭敬地行礼,离开了书房。 花颖看了一会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阖上的门扉,口中沉吟。 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他重新面对不动产的契约文档,却始终静不下心来拿笔。 花颖一下拿清除印泥渍的薄纸折纸飞机,一下又挑战将难以平衡的笔立起来。结果意外地投入这件事,他一面思考笔的重心,同时以公厘为单位调整笔的角度,在第二十七次挑战眼看就要成功、花颖的手指紧张地发抖时—— 身旁响起叮咚叮咚的声音,平板电脑跳出来电通知的窗口画面。 来电者是赤目刻弥。 按下回应的按键,刚才的笔倒在花颖的手肘下。 『叫我刻弥就好了。』 一开头就先发制人,花颖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我还没叫。咦?赤目先生,你那边是哪里?」 通过耳机搔着花颖耳膜的话语片段不是日文。 『意大利。我来勘查开分店的场地。』 「好厉害。」 赤目经营的蛋糕店讨论,从各式各样的管道传进花颖的耳里。它在花颖念的大学也非常有名,是学生们在特别的日子里会去的店。赤目在饮食习惯与味觉基础都不同的各个国家里开店,而且每一间都非常成功,经营手腕可说非比寻常。 虽然他本人的个性百无禁忌,很难称得上善良。 『花颖,你想要什么纪念品?』 「你是为了这问这个才打给我的吗?」 花颖睁大双眼。这不就像朋友一样吗? 赤目小声地回说:『没什么。』 花颖全力转动思考回路。 「那,我要真实之口。」 『……就算动员乌丸家所有权力和财力,把那东西带回去的话还是会被意大利政府控告喔。』 「不是啦!我指的是明信片那一类的啦。」 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花颖这种问题,这是他尽全力深思熟虑后,从不会特别费功夫取得的物品中得到的结论。 挂着耳机的耳畔传来赤目轻浮的笑声。 『开玩笑的啦。我可不想为了你而有犯罪前科。』 「我也没想要你犯法。」 花颖不服输地回嘴后,赤目坏心眼地笑了。眼前似乎浮现了他愉快的神情。 『我听说了喔。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吧?犯人爬上屋顶也太没有计划了吧?』 「真的……要是桐山和岩垣不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啊!是我们家的园丁和前园丁,他们两个帮我制服了犯人。」 『大家都还好吧?』 赤目的关心令花颖停下了呼吸。虽然胁持事件中没有人受伤,但是雪仓倒下,衣更月又怪怪的。 『花颖?』 明明语音通话只能传达声音,花颖却不小心沉默了,他慌慌张张地继续对话: 「你的秘书还好吗?」 『你说泽鹰?她唯一的优点就是很有精神——啊啊,原来。』 「什……什么?」 『你和衣更月有什么事。』 这次不是疑问,赤目的声音带着确定的笑意。 「不是『我和他』,是衣更月自己,他不像平常一样表面有礼貌内心瞧不起人,而只是单纯有礼貌,还是该说他没有瞧不起我了呢?」 『虽然不是很懂,但执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吧?』 「啊,对喔。」 花颖接受赤目的说法。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拜啰。』 「嗯,谢谢你。」 花颖道谢的同时,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结束与赤目的通话,怪异的感觉便一起消失了。 2 注意力涣散。 衣更月站在无人的厨房,对荒凉的寂静皱紧眉心。 ※ 今天早上刚过六点半时,峻仓皇失措地敲打执事工作间的房门。 虽然还不到他的上班时间,但衣更月每天六点巡视宅邸内部,确认是否哪里有异常时,也会同时打开必要的门锁。这个时候,正门与后门都已经解锁了,因此只要知道每周更换的大门密码,六点过后便可以自由进出宅邸。 此外,在花颖的安排下,利用自行车通勤的峻,夏天可以使用执事个人房里的淋浴设备,因此衣更月心想或许是今天外头气温比预期中还要热的缘故,他将笔放在桌上后打开房门。 然而,站在走廊上的峻与其说会热,更像是泡在冰水里似地脸色发白。 阖不起来的牙关、颤抖的双唇、急促的呼吸,峻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沙哑,听起来非常干枯。 「家母被抓走了。」 峻一开口,像是一路坚持来到这里的力气都松懈般,两眼马上掉下斗大的泪珠,面朝地板。 雪仓跟犯罪沾上边?不可能,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衣更月仿佛遭钟槌打到一样,脑袋摇摇晃晃,虽然感到一阵晕眩,但仍强装冷静,招待峻入房,给他一杯温暖的煎茶。 峻用手掌擦着脸颊,咬着嘴唇紧盯茶杯,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向坐在对面的衣更月行礼后,战战兢兢地把茶靠近嘴边。 「你说被抓走是指被警察抓走吗?」 衣更月慎重地询问。峻稍微冷静下来,左右摇头。 「是客运公司的办公处。今天早上妈妈说要先去市场一趟,比平常还早出门,似乎是在途中被误当扒手了。」 「她还没承认吧?」 「当然!妈妈才不会偷东西!」 峻弹起来似地站起身,圆凳子发出了巨大声响。衣更月抬头盯着峻因激动而混乱的眼瞳。 「我知道,雪仓太太是我们之中最正直的人。」 衣更月以清晰的发音一字一句清楚地传达,峻双眼中的热意才渐渐消退。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相信我们。」 「雪仓太太现在人呢?」 「她好像在客运终点站的办公处。」 「那你马上过去跟她说,如果对方说想让警方重新调查,要她先暂时承认偷窃之类的话,绝对不可以承认。」 「为什么?」 「就算是暂时承认,但只要她署名的那瞬间,罪名就成立了。警方根本不会认真调查。起诉、和解,事情的发展会变成雪仓太太的确有犯下偷窃罪。」 「那就糟了!」 「是的,所以,你快点——」 「我走了!」 峻抓着包包,不等衣更月把话说完便奔离了工作间。 ※ 让峻回去,重新开始撰写信件草稿的衣更月,虽然试图保持镇定,动摇的棘刺就像插在他的胸口一样。衣更月犯下了难堪的错误。 衣更月将干燥后的餐具收回架子上,抬头看看时钟。 虽然执事没有固定休假,却有自由时间:每天上午十一点,横跨中午到下午一点,以及晚上送同事回家之后的二十一点半到二十三点。 虽然不论哪个时段都常常忙于工作无法休息,但是在很有效率完成工作的日子里,执事是可以允许在晚上出去小酌的。 「花颖少爷的午餐时间是十三点,外送会在十五分钟前送达,所以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他要出面确认情况没有出错。虽然一个半钟头对保护雪仓回来稍嫌不足,但衣更月也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这件事不能对花颖说。 花颖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想亲自证明雪仓的清白吧。不过调查犯罪不是乌丸家主人的工作。 (工作……) 衣更月的思考受到神经突触牵引,垂下视线。 『我绝对会保护您。』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来自花颖单纯疑问的一句话,有着彻底颠覆衣更月世界的力量。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很好。』 这是凤教衣更月的执事守则。 如果问衣更月在二律背反的缝隙间,相信哪一个才是执事指针的话,他一定二话不说地选择凤的教诲。 然而,花颖的声音却无法消失。 『骗子!你这种家伙没有资格自称是执事!』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衣更月从凤身上习得各式各样的技术,学会了礼仪规矩,也知道控制情绪。他一边当男仆一边念到大学毕业,锻炼身体,学习格斗技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搜集情报,没有一天疏漏。他有自信可以完美运行执事的责任与义务。 反之,花颖当家的时日尚浅,不管由谁来看都很不成熟。决定一家之主该是什么样或许是花颖的自由,但关于执事,衣更月也有不能退让的地方。 衣更月回到执事寝室拿钥匙时,挂在墙壁上的绿色领带映入眼帘。 那是花颖送给衣更月的领带。 领带出自意大利西装名牌的春季新品,是为了花颖特别订做的服饰之一。衣更月还无法打上这条领带。 就算领带已经退流行也一样。 3 「花颖少爷,能否容许我在午餐前外出约一小时呢?」 「好啊。」 花颖一边誊写修改后的草稿一边回答。外出是执事当然的权利。 「午餐verseau会送过来吧?你如果先跟他们说拿到玄关来的话,可以中午过后再回来也没关系。」 「我不可能让您做这种事。」 由于衣更月说得太过决绝,令花颖愣了一下,他撑起下巴推挤自己的脸庞。 「收三明治这种小事我做得到。」 「我不是怀疑您的能力。」 衣更月的否定基本上很冷淡。 「我也不是想抢你的工作,一个小时内能回来就回来,但是你这么急,不是什么小事吧?」 就算不是大事,但今天的衣更月注意力欠佳。因为平常的他是专注力狂人,今天好不容易变成一般人的标准,与其急急忙忙出了意外,还不如慢一些回来。 花颖原本以为衣更月会苦口婆心说这是执事份内的工作,不肯罢休,但衣更月又稍稍长思了一下,接着像解除暂停功能般再度开口: 「那么,就承您好意。如果外送抵达时我还没回来,可以劳烦您亲自去取吗?今天驹地定休也不在……」 「别担心。」 花颖重新握笔,赶人似地挥着左手手背。衣更月在花颖的视线一角行了一礼,离开了书房。 信件的草稿修改没问题,红茶的味道与温度也没有不对。 可能是花颖想太多了吧。衣更月也是人,从来没出错才比较奇怪吧? 安心迎来一个人的时间后,花颖的注意力高得不可思议。由于从学生时期开始他就经常一个人,或许这样的工作环境比较适合他。 窗外吹进来的秋风轻抚花颖的浏海,花颖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花颖的幸福愿望却突然破裂了。 叮咚!一道不熟悉的铃声响起,花颖跳了起来。一开始他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口气取回五感清醒后,花颖找到了书架边的红色灯泡。 那是个嵌在墙壁里,约字典般大的机器。花颖按下灯泡下的按钮,约智能型手机大小的屏幕显示出画面。 屏幕里站着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 「您好,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 原来如此。这是应对访客的机器,屏幕显示的似乎是大门前的画面。平常这个机器没有开机,都是由衣更月负责应对,花颖才会不知道它的存在。 花颖咳了一声,对屏幕说: 「请进来屋子玄关。」 「好的。请问,可以帮我开这边的门吗?」 「对喔。我看看——」 花颖睁大双眼,注视着并排在机械上的按钮。亮着红色灯泡的通话钮旁,有三个相同颜色、画着图案的按钮。 右边按钮上的图案是两个背对的箭头,中间的按钮是两个箭头尖端相对,剩下一个画着眼睛的符号。 这是简单的推理。 花颖模仿在小学图书馆里看过的侦探小说主角,食指点向右边的按钮。 对讲机里传出某种东西卷动的声音,西装男子看着画面的左侧。 「谢谢您。」 「答对了!」 「嗯?」 「不,没什么,请进。」 花颖勉强地带过男子的疑问,等待他从屏幕中消失,按下正中央的按钮。对讲机再次传来某种卷动声,这次还伴随着「锵——」的大门关闭声。 (衣更月,看到了吗?我只要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花颖对想像中的衣更月展露神气的神情,朝玄关走去。想像里的衣更月口中边说着:「太优秀了。」边拍手称赞,令花颖心情畅快。 大门响起门环声,花颖一打开玄关大门,西装男子便恭敬有礼地低头。 「承蒙惠顾,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的经理,敝姓高坂。」 「我好像记得你。以前去店里的时候,你都会陪我们到座位边对吧?」 「咦!啊,是花颖小弟弟吗?」 高坂撑大了眼睛和嘴巴。花颖一点头,高坂像把灌入的空气都吞进肚里般阖上了嘴。 「失礼了。我听说您成为一家之主了,乌丸少爷。」 「我才不好意思,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的。执事刚好出去办事了让你吓了一跳,不过能够跟你打招呼真是太好了。我今后也很期待du verseau的料理。」 「谢谢您。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高坂将篮子递给花颖,再度过分恭敬地低头,转身离开。 花颖回到书房,预估刚才高坂从大门走向玄关差不多的时间后,按下箭头朝外的按钮。不过,由于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无法判断对方是否已经出去。 「衣更月是怎么做的……?」 尽管如此,今天的花颖可是很敏锐的。不是还有一个没用过的按钮吗? 花颖试探地按下画着眼睛记号的按钮,果不其然,屏幕启动画面,映出了大门前的影像。此外,随着按两次、三次按钮,就会切换监视器,可以从外侧、内侧以及上方俯瞰的角度确认大门状况。 看着高坂穿过大门回去的身影后,花颖按下箭头方向朝内的按钮。 格子大门自左右两侧交叠,上锁完毕。 感觉真清爽。 花颖因完成任务的满足感而感到欢喜,拿着篮子走到阳台。 总汇三明治十分美味。 烤过的厚片培根香气四溢,新鲜多汁的番茄,口感绝佳的生菜,起司、黑胡椒、松露和散发迷迭香香气的酱汁堪称绝品。三明治虽然有保温,但毕竟花了一些时间才送达,不能期待薯条的口感能与在店里吃的时候相提并论,但滋味很好,就认同它吧。原本已经不抱期望的洋葱圈比薯条还要酥脆,蔬菜的香甜滋味令花颖十分满意。 花颖将擦得银亮的茶壶内容物倒进玻璃杯中,冰红茶与冰块一同嬉戏,发出凉爽的声音。 真想让凤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花颖带着好心情用完餐后,浅浅地坐在椅子前方,将脖子靠在椅背上,饱览颜色深邃的庭园。 庭园里各个洒水器正在运作。 桐山的工作是固定薪资,只要当月规定的工作有完成,不必每天来宅邸报到,也没有特别规定工作时间。由于桐山经常会来几个小时后就离开,因此园里的洒水器都有设置定时运作。 水花在阳光照耀下化为光的粒子,庭院里挂着几道浅浅的彩虹。 夏天时,每当洒水器开始喷水,小狗就会兴奋地冲出来,但看来气温下降后,她已经不需要冲凉了。 宁静的午后花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花颖虽然对色彩很敏感,听力却跟常人无异。当觉得似乎听到错觉般的声音时,耳朵捕捉到的仍然只有一片寂静。 然后,风中再次混入了清脆的声响。 那是比雷声微弱却比雨声还强烈的连续声响。 是引擎声。 在洒水器渐渐减少水量之际,小卡车驶进玄关前,一名体魄精实的男子走下车来。 「桐山。」 原本步向玄关的桐山发现花颖后,朝这里跑来。 「花颖少爷,您一个人吗?」 「嗯。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桐山虽然寡言,现在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粗黑的眉毛焦躁地扭曲成一团。 「怎么了?」 「他们说打电话到这里没办法联系到人。」 「真奇怪。」 打给乌丸家的电话平常都是由衣更月应对,就算他不在家,电话应该也会转到手机才对。 「他们是?」 思考到这里,花颖才终于想到打电话的人。在会打电话给乌丸家里的人之中,有几成接下来会打给桐山呢? 「是凤吗?」 花颖将率先想到的人名说出口。桐山以认真的眼神回答: 「是急诊室。」 「……?」 花颖的理解力无法跟上桐山的话。 「我们是彼此的紧急联系人。为了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以向乌丸家通报,不要让工作开天窗。」 「等等,彼此……是指同事之间吗?」 「是的。」 「该不会是雪仓身体状况恶化了吧?」 花颖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发青,膝盖以下无法使力。周围的色彩闪烁般地变换彩度,将花颖吸进晕眩的漩涡中。 然而,桐山的回答将花颖的平常心连根拔起。 「驹地被人发现头部出血倒在路旁,已经送到医院去了,现在似乎还没恢复意识。」 倒映在花颖眼中的蓝天,被涂成一片带着鲜红的黑色。 4 抵达客运终点站的衣更月将全罩式安全帽挂在机车的把手上,走向用白字写着办公处字样的拉门前准备敲门。 「啊,衣更月执事。」 在距离门前几公厘的位置听到自己的名字,衣更月迅速收回拳头。 一转身,在那里的是雪仓与峻。 「你来了啊。」 峻说话的神情僵硬,连雪仓都把背拱得小小的,像是棵枯萎的植物。雪仓的黑长发与苍白脸色,以及眼白偏多的三白眼虽然让她看起来很阴沉,但是温厚真挚的人格为她的双眼深处注入生气。直到昨天为止还是如此。 现在的雪仓感觉连身边的气氛都染上一层煤灰,空气全都静止不动。 「雪仓太太。」 「……对不起。在堂妹、儿子之后,连我都……」 「妈,你没做错任何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给衣更月执事添麻烦了呀。对乌丸家也是,做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实在是太糟糕了。」 雪仓的呼吸不自觉间变得像在抽泣,峻抓住她跟着呼吸抖动的肩膀,像是要雪仓配合自己似地,在她面前缓缓吸气。雪仓闭上眼,双手贴在胸前。 「衣更月执事,先让家母搭出租车回去,由我来说明状况。」 峻耐心地引导表情沉重、连半步都走不了的雪仓,让她搭上出租车,告诉司机地址后,送雪仓离开。 咖啡店的间接照明昏暗,令人忘记外头的时间。 衣更月悄悄确认怀表,现在差五分钟十二点,花颖能平安收到午餐吗? 在昏暗的咖啡店角落,衣更月隔着桌子与峻在矮沙发上相对而坐,等着他开口。 峻低头沉默不语,在两杯咖啡上升的热气快消失时,下定决心般说了第一句话: 「我想要辞掉乌丸家的工作。」 出乎预料的一句话。 衣更月张开神经,努力不让自己的想法有所偏颇,反问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目击者。有个男人说……看到妈妈偷钱包。他对妈妈说不然就联系工作的地方,被害人看到妈妈慌张的样子,跟我们说她不会报案。」 「被害人是?」 「她叫君村有理,据说是东区烹饪专门学校的学生。好像是听到妈妈是厨师后,出于同情或是同理心?就说不报案了。」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然而,就某种层面而言,这个结果比警察介入还要令人不痛快,因为雪仓失去了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雪仓太太有说她没偷东西吧?」 「是的,但是没有人相信她。她觉得被别人当成犯人来看不能在乌丸家工作,非常沮丧,也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乌丸家需要雪仓太太也需要你。为什么连你都要辞职呢?」 「因为我真的有偷过一次东西。没办法赖皮到妈妈都不在了还留下来。」 虽然峻在微笑,但衣更月觉得他看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话伤到一样。 「请别为我们担心。我爸爸还在上班,家里不会变得没有收入。其实,我也收到了留学的邀请,刚好在犹豫呢。啊,讲『刚好』会不会太没礼貌?差不多在犹豫?恰巧在犹豫?」 总是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与直来直往的个性,这就是峻。他改了好几次说辞后,微笑着说: 「对方好像是看到我在美国当造型师时的作品,说要给我奖学金,问我想不想再进修。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一次,但对方跟我说如果改变心意可以随时联系。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要拚拚看。」 对已经看向未来准备迈出步伐的人,还有谁阻止得了呢? 「我会很寂寞。」 受到峻的影响,衣更月坦率地低吟。峻脸上的笑容落下了泪水。 5 花颖奔往医院,在那里迎接他的,是被白色绷带包起半张脸的驹地,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也是紧紧闭着,无法映照花颖的身影。 驹地身上延伸的电线链接着一台机器,上面画着规则的波形图;盖在嘴巴上的透明呼吸罩,帮助驹地呼吸,透着些许白色雾气。 「请问是家属吗?」 「啊,驹地的父母在北海道,我们是他工作地方的人。」 进入病房的医生向护士点头确认后,请花颖跟桐山坐下。花颖没有坐下的心情,来回看着床上闭着双眼的驹地与医生。 「他怎么样了?」 「不需要担心。虽然头部表面裂伤、手脚擦伤,但骨头和脑波都没有异常。只要恢复意识,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这样啊……」 花颖打从肺部深处松了一口气,上半身摇摇晃晃。一旁的桐山马上扶着花颖的肩膀支撑他。 要振作。花颖打起精神。花颖是桐山和驹地的主人。 「这是驹地先生被送过来时的随身物品。」 护士拿出托盘,上面是钱包、紫藤色的手帕、装着饭团的塑料袋以及吃了一半、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口香糖。花颖可以想像驹地买完东西回家时遇袭的情形。指针停在十四点十二分的手表,鲜明地刻下那股痛。 「犯人抓到了吗?」 「没有。警方也要我们等驹地先生醒来后通知他们。」 桐山和医生的对话从花颖的大脑表面滑过,没有进入脑袋里。 托盘上的塑料袋后面有个奇怪的颜色。 一块碎掉的绿布。 「花颖少爷。」 「!」 花颖迅速将手中的那个东西收到口袋里藏起来。 「怎么了,桐山?」 「我来陪驹地,请您先回家。」 「……这样啊,拜托你了,在这里陪驹地等他醒来吧,不用担心家里的事。这段期间你们两位我都会算薪水。」 「好的。」 超过四十几岁的桐山与十几岁的花颖之间的对话,旁人听起来应该很奇怪吧?医生与护士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刺在花颖的侧脸上。 「驹地就拜托你们了。」 花颖向医生和护士鞠躬,快步离开病房。 口袋里就像装着一团火球一样。 好热。 那团东西一边走一边摩擦、触碰花颖的大腿。 口袋的内侧发热。 花颖来到一楼,从另一边的口袋拿出手机,才刚打开电源就收到三封简短的信件。 三封的发信人都不明。 第一封信只有括号、英文句点,以及没有意义的几个英文本母。 第二封信勉勉强强可以看出几个单字,但还是无法构成句子。 第三封信里仍然到处掺杂着多余的文本,却终于能抓到其中大概的意思: 『敌人在你身边。』 敌人。 这个凶暴的单字身上爬出无数的颜色缠上花颖的头盖骨。 他无法呼吸。 6 和峻分别后,衣更月伸直背脊踏出步伐,以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有多么沉重。 他将机车停在厩舍狗屋的对面。 虽然也想看看小狗的脸舒缓一下心情,但他已经比原先预计返回的时间还要晚许多了。必须协助花颖整装,带他去寿司店才行。 由于步伐缓慢,衣更月决定不看狗屋,快步返回乌丸家宅邸。 该先跟花颖报告自己回来了呢?还是先准备下午茶比较好呢? 正当衣更月烦恼,走在工作后台的走廊时—— 有人站在执事工作间前。衣更月想起了岩垣,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站在门前的是花颖。 「花颖少爷?」 看到花颖出现在主人家不该侵犯的佣人走道上令衣更月吃了一惊,他的表情又更加紧张了。 「让我进去。」 冷冰冰的口气。 花颖没有感情的眼神捕捉了衣更月的视线。 简直就像被泥沼深处的水草缠上一样。 「请进。」 衣更月用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房门,请花颖进入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进来的缘故,花颖穿过相连的执事工作间、客厅、寝室,再次回到客厅站定。 「你刚刚在哪里?」 「我有事去了道现町那边一趟。」 「你车子的悬吊系统很好啊。」 「是?」 对话的内容似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衣更月感到奇怪,请花颖坐到沙发上,将倒下的抱枕立起来。 视线一角看得到花颖有些动作,但是当衣更月抬起头时,看着花颖拿到自己眼前的物品,却无法马上掌握其中的意义。 「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那是一块绿色的布。像是硬撕开来般,布边的纤维松开,垂着乱七八糟的细线。花颖将布转了一百八十度后,破布出现了一个好像在哪里见过,令人非常熟悉的「角度」。 接近平行的两条直线要在一百三十五度处向内折,再往九十度的方向拉到底。 是领带的前端。 血液从衣更月的脑袋退去。 「驹地遇袭时手上似乎拿着这个。」 「遇袭……?」 衣更月以不可置信的心情怀疑现实的同时,思绪像是排拼图般,拼凑、集成好几项事实,最后浮现的画面令他感到恐惧。 「不是我。」 「你觉得曾经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分不出来它的颜色吗?」 花颖的眉间皱起可怕的纹路。 衣更月也知道花颖的色彩感知能力很优异。尽管如此,花颖会来到规定不能踏入的工作后台、在衣更月的房间走了一圈,就是想赌赌看那不是衣更月领带的最后一丝可能性吧。 花颖要回国时,真一郎命令衣更月准备花颖的衣服。那条领带是春季的新品,日本国内没有贩售,是跟意大利的西装名牌订制来搭配西装的。只要警方开始搜查,最后便无法摆脱责任。 不,事情不会发展到警方介入的地步。 衣更月弄丢了主人给予的重要物品。 光是这种说法,对身为执事的衣更月而言就已经是令人痛恨的失态了。 「我跟您说过,不要再玩模仿警察的游戏了。」 「衣更月!」 花颖厉声吼道。 「警察有警察的职责,一家之主有一家之主的角色,逾越本分冒险的行为,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你还有其他要说的事吧!」 「是。」 动摇内心的波浪稍微稳定了下来,但既不是冷却也不是静止。杂质化为泡泡后破裂,眼前渐渐平静,变得明亮。 「雪仓和峻要辞去家里的工作了。」 衣更月本来希望至少在决定接任者前继续工作,但似乎连这点也无法实现了。 「大家……都背叛我了吗?」 衣更月的话,花颖还能听进去多少呢? 「花颖少爷。」 「……出去。」 太快了,已经结束了吗? 衣更月将乌丸家所有门房的钥匙串放在桌上。 「我或许真的是个假执事,虽然发誓对乌丸家尽忠,但因为您不成熟又任性,不谙世事又没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骗,无法听进我的忠告。」 「!」 衣更月想成为一名执事,想成为一个像凤一样坚强又从容的大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毫不间断拜访、不停请求之后,凤问自己叫什么名字时的那份喜悦与兴奋。 也忘不了成为真一郎的男仆后,穿上主人给的衣服时的幸福。 还有突然得知世代交替,眼前出现一个十八岁小孩时的失望。 「即使如此,你是我身为执事所侍奉的第一个主人。」 看到衣更月的微笑,花颖的双眉瞬间下垂,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幼小单纯,独一无二的主人。 「花颖少爷,祝您幸福。」 衣更月深深弯下腰,真诚地向花颖敬礼。 7 错过寿司了。 花颖用慢动作从床上起身。 屋内洋溢的阳光已经是白天的颜色,花颖想起昨晚自己没有拉遮光窗帘就睡了。虽然没有什么饥饿感,但小狗不可能跟自己一样。 花颖像坨黏稠的液体滴落到地板一样溜出了被窝,从厨房挑选一些适合的食物来到庭院。 「佩洛。」 花颖一在厩舍外呼喊,里头便传来小狗的叫声与金属声响。走入厩舍,小狗因为摇着尾巴打转,绑在项圈上的绳子缠住了她的后腿。 「等一下等一下,我现在帮你松开。」 花颖笑着帮兴奋不已、尽全力飞扑而来的小狗解开绳子,拿出了火腿肉。 小狗快速摇晃鼻子嗅着味道,以舌尖舔一舔火腿后转过身保持距离,接着又像是很在意般反复将鼻子凑过来。 「怎么了?这个该不会要烤过才能吃吧?」 花颖以为既然有「生火腿」这道菜,那么所谓的火腿一般来说应该不需要用到火就可以吃了。不对,既然特别标示出是生的,那也有可能是暗示其他大部份火腿是不能生吃的。 小狗把脖子伸向花颖怀中的起司。 「这个比较好吗?」 虽然撕开外包装花了点时间,但小狗咬住一边的起司后便开始嚼了起来,花颖因此松了一口气回到家中。 好安静。 平常在家里看不到佣人的身影,他们受到的教育是要躲起来工作,不能出现在花颖的视线里,也不能发出过多的声响。 然而,这不代表花颖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日常生活里小心翼翼融入平静中的声音、备妥的衣服、擦好的鞋子、美味的食物与闪闪发亮的餐具、一尘不染的架子与地板、疗愈一日疲惫的干净浴缸和床铺。 驹地复原后,会愿意回来吗? 就算是善良的驹地,遭遇被同事攻击这种事应该也需要长期休养。桐山没什么问题吧?会愿意留在这个家吧? 可是,园丁和司机都算外围的领域。 宅邸内依然只有花颖一个人。 「大家都不在了……」 花颖坐在楼梯的最上层抱着膝盖,对空荡荡的玄关大厅抛下心中的感情。他一个人也没问题。他习惯一个人,或许反而更适合一个人也不一定。 花颖叫出手机里的联系人,滑着不多的登录数据,家人文件夹的第二个人是凤。 该怎么向凤解释才好呢?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家、空虚不已的主人终究无法迎接凤回来。 花颖写了封口是心非、很有精神的短信发给凤。 发送完毕的手机画面显得十分空虚。 接着,像是要消除空虚的画面般,手机出现来电不明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或许是昨天寄出神秘信件的人。花颖紧张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按下通话键。 「喂?」 『花颖少爷。』 「……凤!」 先前逃避的感情堆积在一起,压迫着胸口。花颖强忍住想哭的心情,将无数翻涌而出的话压在喉咙里。 花颖想要凤回来。 想要真一郎替自己当一家之主。 希望与不希望的心情残酷地撕扯花颖的内心。 「我想努力……」 花颖将手伸进情绪的奔流中,用尽全力拔起指尖碰触到的中心点。 「我想努力,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拉出情感之线后,随之而来的是不安、恐惧、走投无路与嘲笑这些想法的杂念。那些杂念用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对花颖低声私语,跟他说放弃比较轻松、其他选择要多少有多少。 「凤?」 贴在耳朵旁的手机没有声音,令花颖感到害怕,他微微缩起身体。 『您有办法做出圆了吗?』 凤将温柔的声音传到花颖的耳畔。 「圆?是你以前跟我说过,那个像是武术安全距离的东西吗?」 『没错。人类无法对身体与内心控制自如,将内心的大小调整成跟身体一样是很困难的事。』 听见凤的说明,花颖挺起上半身,将手掌贴在胸口。 心脏发出小小的鼓动。 『内心一旦遭受到外界的攻击便会萎缩,不停钻进身体的内部,令人拿空虚的自己与躯壳束手无策。那么,只要把内心撑得比身体还大就可以安心了吗?也不是如此。跑出身体的内心会软趴趴地变形,遭人利用、伤害他人。』 花颖心脏的鼓动以冲破肋骨的力道击向自己的掌心。 『合身合身,古人形容得真好。』 凤开心地一笑,花颖却没有笑的心情。 「……衣更月才说我没有自知之明。」 花颖知道自己没有一家之主的器量。他努力虚张声势,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大,从身体满溢而出的虚荣心就扭曲得越难看。 『花颖少爷,不知道的事,只要知道就好了。』 凤的气息带着温和的微笑。 『首先,先将内心调整成跟身体一样大吧。请闭上眼,深呼吸。无论在哪里,花颖少爷就是花颖少爷。』 凤以前也这样跟他说过。 花颖垂下眼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仔细、绵长地像将羊毛织成毛线般,将呼吸与思绪链接、集成。 『不过,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的一家之主,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是稍嫌不足吧?』 凤朝花颖伸出手。 『请将跟身体一样大的内心,再稍微张开一些吧。不用太过勉强,否则内心马上会变得软趴趴。把张开的心变成圆形,像画圆一样将周围的人、擦身而过的人都放在心里面。』 堵在胸口里的情绪消失了。原本有如放弃般抛下的情感聚集在一起,点亮了花颖心中的那盏灯。花些时间感受的话,凤神奇地就像在自己身边一样。 『柔软扩张的心灵也会守护您周围的人。』 凤温柔的声音悄悄传来。 「凤,话说回来,你是用讲悄悄话的音量说话吗?你在不可以讲电话的地方吗?」 花颖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想起自己刚才有多慌张失措令他羞愧不已。 『其实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话,无法讲太久。』 「这样啊,没关系。」 『承蒙您体谅实在不好意思,花颖少爷,请务必保——』 电话那端传出噪音,凤的声音不自然地切断了。 「凤?」 面对花颖的调用,话机只传来一片无声。 突然,门环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敲门的震动为大厅的寂静敲入一根钉子。 最外围的正门只有佣人有办法打开,但是他们不会走玄关大门。 花颖步下阶梯,用僵硬不灵活的手指解开门锁,躲在大门后,转开门把。 「外头的正门开着喔,太不小心了吧?」 在看到来者的真面目前,门外传来令人惊讶的声音。花颖从门后探出头。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好啰。」 赤目理所当然般轻浮地笑着,他的样子令花颖十分怀念。 「我回来啰,花颖。」 花颖已经打起精神的内心,因久违的安心感而平静。 8 离开乌丸家一夜过去,衣更月前往雪仓家拜访。 雪仓因为衣更月的访问瞪大了有着深深黑眼圈的眼睛,一收下瓶装布丁的礼物后,撑过头的眼皮和眼球像是要都掉下来似的。 「峻!峻,快起来。」 雪仓在阶梯下呼喊峻的样子比在乌丸家更像一位母亲,动作也显得比较松散。 雪仓冲进楼梯下的房间回来后,从鞋柜拿出全新的拖鞋给客人。衣更月在雪仓的带领下,来到离走廊没几步路的和室,将才刚穿上没多久的拖鞋放在木制拉门前。 「哇啊!衣更月执事!」 峻一身t恤搭配衬衫,头发乱翘,紧张地站在和室门口。摇滚风的t恤上,印着英文的设计字样:「拉警报,醒醒吧。」实在很讽刺。 「不用麻烦。」 「不行!这怎么可以?」 雪仓和峻一来一往,进进出出和室,将坐垫、茶、草莓大福、煎饼堆在衣更月的四周。当峻端出松软的葡萄肉桂卷,衣更月插话后,雪仓母子才渐渐停止忙碌,并坐在衣更月面前。 「请问,花颖少爷还好吗?」 「他有吃饭吗?他知道换衣服的地方在哪里吗?」 雪仓和峻你一言我一语飞快地询问后,才像是发现自己搞错顺序般,正襟危坐低下头说: 「这次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我跟妈妈说过了,想要把这个月的薪水还回去。不如说,我们不是该支付违约金或赔偿金之类的东西吗?」 雪仓家大概有搞错状况的dna吧。 「不,这件事之后再说。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你们。」 「有事想……?」 复诵失败的峻上下拉着后脑杓的翘发,歪头表示疑惑。 衣更月从皮包里拿出a4大小的褐色信封。 「我调查了扒手事件中的被害者君村有理同学,包含她的兄弟姐妹并上溯至三代,但是全都和乌丸家与雪仓家没有任何交集。」 「因为她就是碰巧搭同一班公车的乘客吧。」 峻将脑袋瓜倒向另一侧。雪仓动也不动,直直盯着衣更月,像个无法开口的幽灵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君村有理同学一到五每天都会在那个时间搭公车,但是雪仓太太昨天是在跟平常不一样的时间离开家里,搭了平常不会搭的公车。因此,两位的交集可以说完全是巧合。所以,我想调查那位男性目击者,便打电话到客运办公处,很可惜,办公处似乎没有留下纪录。」 「打电话到办公处?」 配合峻失去冷静的声音,雪仓打了一个嗝。 「我说自己是君村同学的哥哥,想跟对方道谢,所以跟他们问问看目击者的名字。」 「衣更月执事,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没有证明雪仓太太的清白,我就不能帮她写下一份工作的推荐函了。」 为转移职场的佣人写推荐函也是执事的工作。总之,现在先不要跟他们说自己被花颖赶出来,今天恐怕还会被控告对同事犯下伤害罪。就当是衣更月留给照顾自己的乌丸家的礼物吧。 雪仓泪汪汪地低下头。 「谢谢你,谢谢。」 「衣更月执事,我记得他的名字喔。泽清……泽金?之类的。」 峻啊,这不叫做记得。 接着,雪仓抬起脸,用面纸擦拭脸颊上的泪珠说: 「他姓泽鹰。君村同学有问那位先生,他只说了自己的姓氏。以前乌丸家往来的古董商也有一位泽鹰先生,我听着耳熟就记下来了。」 古董商?衣更月第一次听说。 「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那个古董商在哪里?」 「现在不在了。那个古董商因为经手赝品引来了警方的调查,虽然结果知道他们并非故意贩卖赝品,却因此流失了客群,据说把店收起来了。」 「经营困难吗?」 「是的。老爷……真一郎老爷很在意他们。他们一家是不是搬到四国那边去了?」 「四国。」 实际跑一趟需要花费时间,但如果只是确认状况,衣更月的情报网也能办到。 「衣更月执事,花颖少爷怎么样了?他有生气吗?」 峻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觑着衣更月。 「雪仓太太,峻收到留学邀请的事是真的吗?」 「啊……!」 峻从正坐改为立起单脚膝盖,似乎是脚麻了。他倒在一旁,抱着大腿翻滚。衣更月不以为意地继续: 「我在想他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为乌丸家着想才这样说……」 「他也是啦~」 雪仓笑着用手掌拍打峻麻痹的双脚。老实的峻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收到留学邀请是真的。是乌丸家的远亲,若嘴家的太夫人提出来的,我想到乌丸家的老夫人,就不太想让峻去。」 若嘴家的太夫人,就是真一郎祖父的姐姐,从真一郎嫁到乌丸家的母亲手中,夺走孩子的始作俑者。长年侍奉乌丸家的雪仓会讨厌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若说对方想赎罪也不是不无可能,但实在可疑。 「我会先将两位当成请长假。」 衣更月语毕起身后,雪仓和峻的视线同时追着衣更月的身影。 「请让我考虑一下。」 衣更月走向不长的走廊终点,将拖鞋换成自己的鞋子,行了一计感谢招待的礼节后,离开雪仓家。 太不自然了。如果说只是偶然才想到要整理关系的话,也太过缜密周到得令人不舒服了。 衣更月前往驹地所在的医院,确认周围没有警察后,进入驹地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驹地看起来十分痛苦,床边是交叉双臂、坐在圆凳上睡觉的桐山。衣更月轻轻碰了一下桐山的肩膀,桐山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紧握拳头。衣更月等他认出自己后,看了一眼驹地,步向走廊。 「花颖少爷怎么样了?冷静下来了吗?」 衣更月微微苦笑带过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开口询问: 「你最近身边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 桐山的沉默引起了奇异的波澜。由于桐山个性木讷,眼神因此清楚透露出他想马上回答衣更月的问题却犹疑不定、烦恼不已,努力斟酌字句的模样。 「如果跟乌丸家有关的话,请跟我说。」 「……师父说不知道对花颖少爷比较好,要我别多嘴。衣更月,可以请你判断是否要保留这件事不说吗?」 「我知道了。」 衣更月接受请托后,桐山叹了一口气向他点头。 「上个月的胁持事件……是这样讲吗?就是爬到屋顶上的那个。」 「橹井文具的那件事。」 「据说,警方问案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都过了三年他才找上乌丸家,结果对方供称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怂恿他的。」 「有人怂恿?谁?」 「这点还不清楚。」 像是要赶出脑海里的谜团般,桐山搔了搔头发理得短短的脑袋。 「那个女人好像跟他说世代交替后,现在可以很简单就闯进来。怂恿他让乌丸家跪在地上好好道歉。」 远方响起了雷鸣。 窗外望出去的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议,然而,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无形力量,将衣更月全身上下的骨头与五脏六腑紧密地绑在一起,预告着悄悄接近的乌云。 9 花颖从小到大是否曾经亲自招待过客人呢? 在乌丸家里时,都有别人帮忙招待。学生时代英国的家里喝的是瓶装水,更遑论前来拜访的客人根本屈指可数。 「我们之前见过面吧?」 花颖一发问,赤目身边规规矩矩的女子灵巧地挺直身子说: 「初春时我们在都营美术馆见过面。我是赤目的秘书,敝姓泽鹰,二十五岁,双子座,a型。请多多指教。」 女子顶着一头黑色鲍伯头短发,戴着细框眼镜,对花颖行了一个不适合套装的举手礼。花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啊,呃……那个,我是乌丸花颖,十八岁,双鱼座b型。」 「哈哈哈,你干嘛那么认真配合她啊?」 赤目笑倒在地。 「来,纪念品。」 「是真实之口!」 赤目从随身侧背包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模型放在桌上。模型看起来应该是石膏像,外形不用说,连色泽都精巧重现了原物的风貌。 圆盘上雕刻着面孔,传说,如果说谎的人把手放进真正的真实之口后会拔不出来,但是这个迷你版的真实之口—— 「可以把手指放进去。」 「很逼真吧?不过手指头会一路穿过去。」 花颖乐不可支,把手指插进模型的嘴巴里,再以另外一只手从模型反面抓住自己的手指头。这是个非常逗趣的玩具。 「小时候家族旅游去意大利的时候,爸爸开玩笑假装手拔不出来。我很害怕,拚命想帮他拔出来却一点用都没有,大哭了一场。」 「你是公主吗?」 「后来是妈妈买冰给我吃安慰我。」 还有因为吃得太开心吃坏肚子,靠凤的万能药箱解救的回忆。 「话说回来,衣更月呢?」 「啊,他现在……不在。」 「可惜,我原本想喝咖啡的。」 「刻弥少爷,要不要我去买回来呢?」 「这时候不是应该说:『可以跟您借一下厨房吗?哈!』」 「对不起,我在料理这方面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真没用。」 赤目说得毫不客气却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如果是这种自在的感觉,或许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赤目先生,抱歉,他辞职了。」 即使说出口也没有真实感,花颖觉得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衣更月吗?」 赤目的语气变得严肃。花颖下意识地想调合自己和赤目间态度的差异,希望将赤目的惊讶拉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理所当然」。他的笑容要僵不僵,声音起伏变得更加单调。 「衣更月、雪仓、峻。他们都辞职了。」 这件事不奇怪,不是不可能,也不特别。所以,不需要有多余的情感。 赤目以讶异的目光盯着花颖,见花颖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他闹脾气似地靠在沙发上问道: 「不可能全部的人一起辞职吧?」 「是吗?」 或许吧。花颖也不清楚。 「没办法,最近我们家有点乱糟糟的。」 胁持事件、驹地遇袭、现场留有衣更月的私人物品。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有人丧命。这里不是个能安心工作的地方。 「真无情。到头来,我们跟佣人之间只是金钱上的关系吗?」 无情。 「……真的。」 衣更月离开时,一次也没有回头。他不是对身为乌丸家执事有那么多骄傲吗?甚至平常的表情也一副想说花颖才是配不上乌丸家的人。 尽管如此,衣更月没有要花颖相信自己。 「照我们家执事的说法,我似乎不成熟又任性,不谙世事又没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骗,耳朵很软的样子。」 手背感到一股刺痛。强撑的皮肤超过弹性的临界点,发出了惨叫声。 花颖一肚子火,从身体深处大吼: 「他才不懂!」 横膈膜因为吼声的余波而收缩。赤目吓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领带布的时候,花颖瞬间就了解衣更月是因为别种目的而遭人陷害。因为如果衣更月是犯人的话,不会打那条领带。而如果对方是想将衣更月塑造成犯人的话,会捏造更清楚的证据。 在警方的搜索下,可以锁定日本国内买下那条领带的人非常稀少吧。假设犯人是想让警方最后找到乌丸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特地撕烂领带,在现场留下难以辨别的形状呢? 犯人知道,有个人可以只凭那块布就知道原物的主人是谁。 是花颖。 如果对方的目标是要花颖举发衣更月,一切就说得通了。 「犯人的目标是我。」 「……犯人?」 赤目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泽鹰则是换上了紧张的神情。 不过,花颖的头脑是睽违数日、清晰得能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的地步。 要远离危险,让大家离开花颖身边是最快速的方法。 「不管谁说什么,我这个主人都会保护佣人。我会解决问题,在这个家恢复安全后,亲自去接他们,一个都不少,把全部的人都接回来。」 「花颖先生……」 泽鹰一脸茫然,话语从唇畔散落。 「花颖,你在说什么?」 「啊,抱歉,我激动过头了。」 「激动什么啊?」 赤目哑然失笑。他的笑容只有嘴唇上扬,细长的眼瞳如同结冰般冰冷。花颖对其中的不协调感到一股恶寒。 「赤目先生?」 赤目修长的手指伸向花颖。怎么说呢?就像在看电影一样,知道即将发生某些事却无法与自己的行为链接。 好恐怖。 当恐惧迎面袭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要说几次别再模仿警察了您才愿意听进去呢?」 一道冷淡的声音插入花颖与赤目之间的对峙,令赤目收回手臂。 「衣更月。」 房门前站立的,是衣更月的身影。 花颖不知所措,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责骂。 「你才是!我已经要你出去了吧?」 「话虽如此,但我前些日子才学到『绝交只有二十四小时』。」 二十二岁的大男人若无其事地借用九岁小女生的话,当作自己行为的借口。 衣更月穿着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悠然进入房内,站定在花颖身边待命的位置。他并齐双脚,自然地伸直背脊,恭敬地行礼。 「恕我僭越,您就是幕后真凶,赤目刻弥少爷。」 10 雨珠敲打着窗户。 松散的雨珠不时与雨丝化为一体,在窗外形成一片水雾。 赤目迎向面无表情的衣更月,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脸上浮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连认真的认都沾不上边,泰然自若地把手撑在沙发扶手上。 「不好意思啊,衣更月,直到昨天我人都在意大利,不清楚状况喔。」 「花颖少爷。」 「干嘛?」 花颖将因不安而高亢的声音转为强烈的语气。 衣更月不为所动。 「若您同意的话,我是否能向赤目少爷说明这几天的大略情形呢?」 在这之前,还有别的事要说吧?花颖也有话想说。 不过,现在他们两人拥有共同的目标,是名为乌丸家的生命共同体。 花颖缩起下巴,坐在单人沙发上翘起双腿。 「说吧。」 「谢谢。」 衣更月虽然只行了一道注目礼,却充分表达谢意,重新面向赤目。 「首先,昨天早上,家里厨师兼管家的雪仓遭人怀疑在公车上偷东西。」 「我没听说这件事!」 难得耍帅,现在却彻底破功了。花颖反射性地抬起腰部后,小小地干咳几声,挥着手背要衣更月继续。 赤目忍住声音,用喉咙发笑。 「雪仓的包包里找到了被害人君村有理小姐的钱包,但雪仓否认偷窃的指控。接着,大家采纳了目击者的证词。」 花颖以见证人的距离,维持远远看着衣更月和赤目的姿态,内心却愤怒得连胃都挤成了一团。 他怎么会以为雪仓是自愿离职的呢?雪仓,恐怕还有峻,一定都是为了乌丸家心痛地做出痛苦的决定。 「不得了耶。然后呢?」 赤目嘴角上扬,厚着脸皮接着衣更月的话,就像在听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据说,那位男性目击者作证自己的确有看到雪仓偷钱包。」 「那就没戏唱了。」 「男子更进一步对强硬的雪仓这样说:『不然联系工作的地方怎么样?』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简直像知道雪仓的弱点是乌丸家才这样说。」 「是吗?讨债的不也是这种感觉吗?」 花颖也觉得听起来对方的确像在逼迫无力的雪仓,但客观来说,联系工作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提议。 通知职场或学校而危及其社会立场,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威胁。可以当目击者也有这种想法。 然而,花颖明白衣更月不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就判定他人罪行的男人。 「对质过程里不能询问目击者的姓名。不过,据说因为被害人想致谢,对方只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他姓泽鹰。」 「!」 赤目身后穿着套装的肩膀起了皱折。 「和赤目先生的秘书同姓耶。」 「对啊~」 赤目无所畏惧地答道。 泽鹰脸色发白,毫无血色。但她既非被害人也非嫌犯,只是和目击者姓氏相同罢了。虽然这是个特别的姓氏,但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关键。 衣更月也不打算进一步追究。只见他从相连的房门前往晚餐厅,又推着餐车回到房里。茶壶升起着两道旋转的热气,衣更月大概是在配膳室烧好开水的吧。 衣更月在只有雨声的室内,以细致的手法冲泡红茶,他转过沙漏后继续说: 「接着,来说说有关司机驹地遇袭的事。」 「还继续吗?」 赤目失礼地爆笑出声。 「驹地为了准备午餐而前往便利商店,回程在路上遭到某人袭击,现场留有驹地的个人物品以及我的领带一角。」 「这是自白吗?」 「不是,您误会了。因此,接下来我将根据几点事实推论那条有问题的领带遭窃过程。」 衣更月暂时停止了话题。他分别为三个茶杯注入饮料,各自配好糖罐以及牛奶罐,先在靠近赤目的边桌上放上两人的茶杯。 「我为赤目少爷准备了危地马拉咖啡。」 「衣更月,你真是无懈可击呢。」 「您过奖了。」 接着,衣更月为花颖呈上红茶。richard ginori的茶杯上画着晴朗的风景,阻隔了频频下雨的现实,予人一股平静。 温暖的红茶浸染了花颖的胃腑。 「偷领带的方法极为简单俐落。犯人潜进我的寝室后拿走领带,时间在十一点至十四点之间,这个数字已经扣除了我外出后事件发生到驹地遇袭现场所需的时间。保险起见先说明,赤目少爷此时仍在飞机上飞行。」 「谢谢你——」 「不过,犯人的计划需要赤目少爷的帮助。」 「……看样子我谢得太早了。」 赤目没规矩地以食指的指甲弹了一下杯缘。 花颖不明白。 「衣更月,赤目先生在天空中要怎么帮犯人?」 「是事前准备。」 「准备?」 「是的。您还记得吗?盛夏时,赤目少爷来家里找您说鬼故事。」 「我记得,为了和大摆钟说话,我们两个一直等到丑时三刻——」 花颖因为第一次和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起熬夜玩耍,非常开心。 「花颖少爷,大摆钟的传说没有时间限制。」 「咦?」 不可能,花颖回想凤的话。 『花颖少爷,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别忘了牛奶糖。』 凤真的没有指定时间。 「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是丑时三刻呢?」 「您受到了诱导。」 衣更月的话触发了花颖的记忆,他的思考扩大成一连串的回忆。 『什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会发生某些事,丑时三刻会听到脚步声之类的。』 指定时间的,是赤目。 「赤目少爷当时并不知道大摆钟的传说。就算没有鬼故事,他只要提出试胆大会,也能得到相同的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 「他恐怕是要确认乌丸家的保全系统。」 衣更月的推测补充了花颖的记忆。 『我们家只要一过一点,连走廊都会启动保全感应,在这个家里面走来走去没问题吗?』 乌丸家只有主要大门有感应器。不是别人,正是花颖自己告诉赤目的。 「赤目少爷从花颖少爷口中打听到保全状况。此外,只要长时间留在屋里,一个人的时间也会增加。尤其是花颖少爷入浴时,便有机会调查家中各个场所:房间格局、钥匙种类、位置、警报器的数量,情况大致上是如此吧?」 一想到自己悠悠哉哉在泡澡时,赤目可能如字面上形容般「暗中」活动,花颖瞬间无法置信。思绪缠绕在红茶温暖的热气中,花颖将茶杯拿近嘴边。雨声听起来像是妨碍思考的噪音。 「上个月,乌丸家里发生了胁持事件。赤目少爷,您有听说这件事吗?」 「犯人带着人质爬上屋顶对吧?」 「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 听见衣更月的反问,赤目的皮鞋鞋尖微微动了一下。 「这件事并没有对外公开。乌丸家与久丞家都不希望引起无谓的骚动。因此,表面上只是大家谣传『发生了胁持事件』的程度。」 「所以,我只是听到了那个谣言罢了。」 「一般听到胁持事件就能明确地说出屋顶吗?」 花颖忽略了。 对目击整起事件的花颖而言,爬上屋顶才是这件事的内核,和赤目通话时,便将赤目的回应理所当然地听了过去。 「据说,嫌犯橹井事隔三年后才犯案的理由,是因为受到一位陌生的女性唆使。」 「你的意思是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泽鹰。」 赤目低声斥喝泽鹰。泽鹰缩起身躯,闭上嘴巴。衣更月没有忽略泽鹰的问题。 「这是一场实验。在胁持事件中,若是有人在外面暗中观察,就可以利用橹井的入侵确认乌丸家大门的警备状况,以及报警后警察抵达所需要的时间和路线吧。」 花颖也懂,看样子,犯人准备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好让偷窃时即使被乌丸家的人发现、报警后也能顺利逃脱。 「刚刚我来这里前去了一趟厩舍。确认了小狗散步用的绳子被丢在狗屋旁。」 「啊,那是我拿下来的,不可以吗?」 「花颖少爷,除了在乌丸家所有地外的地方散步,平常我们不会用绳子绑她。」 这么说起来,花颖在乌丸家范围内从来没看过小狗身上绑绳子。 衣更月仿佛在等花颖厘清困惑般停了几秒后,转头看向赤目。 「事前准备结束。当天早上,犯人诬陷雪仓偷东西,等我去看雪仓。之后再趁着餐厅开车送午餐来时,突破正面的大门锁,用绳子拴住小狗。接着犯人从敞开的窗户侵入屋内。由于宅邸内的房间钥匙都很古老,因此只要进来,很轻易就能用开锁技术解锁吧。」 如果已经事先调查过钥匙的形状,就可以更节省时间了。 「犯人从我的寝室偷走领带,与监视驹地的伙伴会合后,袭击了他。虽然从外部侵入宅邸很困难,但只要利用庭园里的树木,便有可能逃到外面。」 衣更月意有所指,将听众的注意力导向一个人。 「泽鹰小姐。」 遭点名的泽鹰一脸苍白,频频偷看赤目。赤目则是冷静地不看她一眼。 衣更月的双眸紧紧锁住泽鹰不放。 「从前,有间和乌丸家往来的古董店,老板就姓泽鹰。这是我侍奉乌丸家以前的事。」 「…………」 泽鹰脸颊僵硬,视线宛如定住般瞪着空气,无法动弹。她眉眼周围泛起红色,脸色却依旧苍白,紧抿双唇。 「古董店因为不小心经手赝品而丧失了大量顾客,难以再维持店面。我打听到那位老板有位太太及两个小孩——一对双胞胎兄妹。」 泽鹰家的双胞胎兄妹。 与事件相关的两名男女。 赝品。 花颖对符合事实的状况感到害怕,却又不能转移目光。红茶表面起了波纹。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花颖放下翘起的双腿,将茶杯放回杯碟。瓷器清澈的碰撞声,令花颖发现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歇。 「衣更月,如果我错了的话就直接说出来。看穿那个赝品的人是——」 「是花颖少爷。」 真实之槌毫不留情地挥下。 花颖的眼睛具有非常优秀的色彩感知能力,称之为优点都过于令人厌烦。即使是极微的颜色变化,也无法逃过他的视觉,那些颜色时常成为粗糙的杂讯,令花颖苦不堪言。 经年劣化的画材与模仿劣化的质感而混入的新画材是有所不同的,其中的差异对年幼的花颖而言,就像是挑动全身神经般地恶心,他有时甚至会因此大哭。 「泽鹰小姐父母的古董店是因我而倒闭的吗?」 「请不要误认事实。经手赝品的过失与您发现赝品这两件事并无因果关系。老板自己的过失才是造成店面倒闭的扳机。」 「但是!」 花颖再也忍耐不住,将视线中心移向赤目。 「赤目先生是帮泽鹰小姐……泽鹰秘书报仇吗?」 「没错。」 赤目露出微笑。 如此一来,花颖不就不能责备他们了吗?花颖从泽鹰父母手中夺走了古董店。如果是现在,花颖知道可以私下告知老板解决事情的方法。然而,光是想像年幼的自己会用哪种方法传达事实,就令花颖不寒而栗。 「装好人也请有个分寸。」 赤目因衣更月的说辞微微牵动了一下眉毛。 花颖虽然知道衣更月不是在说自己,却不明白赤目哪里在装好人,没有多想地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诚恳地看着花颖的眼睛说: 「花颖少爷指出了赝品。不过,您认为凤有可能让您做出在大庭广众下轻率将老板判罪的行为吗?」 「……凤。」 宛如从恶梦中清醒过来般,花颖在脑袋思考前就感受到,几秒前还存在内心的真相不过是扭曲的假象罢了。 有凤在。 只要有凤,就不可能让花颖做出违背人情的无礼举动。对凤的信任,支撑了花颖差点崩溃的心灵。 衣更月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扫视了房内一眼。他依序和花颖三人对上视线,静静地声明最后的真相。 「经手赝品成了古董店倒闭的扳机。然而,扣下扳机的既不是泽鹰家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花颖少爷,而是赤目家。」 一片寂静笼罩下来。 11 大雨过去转为细雨,窗户朦胧地透着庭园的绿意。 衣更月揭开的事实拨开了花颖脑海中的迷雾,给了一道让他能看得更远更清楚的线索。 毁掉泽鹰家古董店的,是赤目家。 假设他们联手的目标是报复花颖,不就产生矛盾了吗? 如果是泽鹰兄妹希望复仇,而赤目是为了毁掉古董店的家人赎罪而提供协助的话,主导权应该在泽鹰兄妹身上。 只消一眼就知道—— 主导计划的人是赤目,泽鹰甚至畏惧地看着赤目的脸色。 「想对我报仇的,是赤目先生吗?」 花颖双手撑在大腿两侧,指甲深深陷入沙发的椅面。 赤目一脸轻松地笑着,令人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攻击我呢?因为伤害身边的人会让我更痛苦吗?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圣人君子吧?我任性、随心所欲,只要自己好就好,别人怎样都跟我没关系,所以!」 花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越想编织话语,一丝丝的话语就越缠绕在一起,难以解开,就像用铅笔在纸上涂得乱七八糟一样。 「所以……所以,住手吧。你这是白费功夫,对我没用。」 「我觉得看起来很有用啊?」 「!」 「跟我没关系就是了。」 赤目嘲笑花颖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开心、轻柔,掠过鼻尖,难以捕捉。 「恕我插嘴,对方的目的就是花颖少爷没错。」 衣更月冷漠的声音让困惑的花颖重返冷静。 「峻打算去留学。据说,有人希望他到国外钻研累积服装造型设计的技巧,提供奖学金赞助。」 「这不是很好吗?」 「赞助者是若嘴家。」 听到这个名字后,花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乌丸家的亲戚若嘴家想赞助在乌丸家工作的峻这件事情不是不无可能。不过,若嘴家曾希望花颖给予建议以获取乌丸家这个后盾而遭到花颖拒绝。 眼皮里闪烁着点点光线,彼此相连。四散的小点连成一线后,增加了情报的数量。 「赤目先生,我提到若嘴家时,你说你没听过对吧?」 「对啊。」 「但你却说他们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阶级的传统小公司。」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发现呢? 「我是乱猜的。」 赤目兴致缺缺地回答。不过,若嘴家一出场,事态瞬间有了转变。 「你想利用诬陷引来负评,孤立我之后让若嘴家取代乌丸家吗?」 「…………」 赤目用指甲弹着杯缘。 「衣更月,我有哪里说错吗?」 「不,我也推测对方打的算盘是让您搞垮乌丸家,再由若嘴家出面监护。」 花颖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令人悲哀的认同。 花颖将无可发泄的力量聚拢在指尖上,感觉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沙发椅面纤维,就要被扯断。 「赤目先生,为什么?」 「叫我刻弥就好了。」 「都这种时候了!」 花颖抬起脸,一股颤栗袭来。 赤目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瞳显示不出任何颜色、光线与情感。把冰水倒入血管里一定跟花颖现在的感觉相同吧。 「你夺走了我的财产。」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我什么都没拿,你蛋糕店又经营得这么成功。」 「不是钱。」 赤目的声音透着讽刺。 「是『信任』。」 锁在赤目眼睛深处的怨恨根深柢固,隐藏的情感如同乌云中瞬间的雷光,迸射出毁灭的火花。 ※ 赤目升上小学,迎接七岁生日的那年十二月—— 赤目家将家中藏画借给了圣诞慈善展览会。 赤目家的画是展览会的重头戏,他们虽然也捐出了高额的款项,除此之外,那场展览会的展品内容却十分分歧,从没没无闻的画家作品到附近幼稚园小朋友的画作都有。这场小规模的展览会不收门票,募款对象以个人为单位,依照个人能力即使捐赠一圆也欢迎。 「爸爸,我喜欢这幅画。」 赤目很喜欢会场里的一幅画,对牵着手的父亲说道。 那是幅无名画家的作品,赤目对画毫不了解。不过,事情从父亲传到祖父,从祖父再传到了主办者身上。当传到美术大学教授的耳里时,情势有了转变。 教授和几位研究者勤快地往返展览会场,经过重重调查后发现,赤目喜欢的那幅画是达文西生前私下以别人的名义所画的作品。 一时间,展览会场挤满了人潮。 展览时间延长到新年,募款金额远远超过了预期。 赤目家是热中投资美术相关产业的家族,也有为数众多的收藏。最小的儿子看出了隐藏的名画令他们欣喜不已。 赤目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不过,父亲和母亲看到大家称赞自己后,都感到十分骄傲。哥哥和姐姐也变得常常带朋友来家里,他们都非常疼爱赤目。 人们称赤目为神童,承认他有鉴定的眼光,祖父买画时,经常会允许赤目一起前往。赤目喜欢的画,全都是很有价值的作品。 现在想起来,其中也有人是在阿谀奉承赤目家吧。祖父可能也因为孙子受到称赞,带着庆祝的心情才出手大方吧。 某天,赤目一如往常,和祖父一起来到了古董店。 店里除了赤目他们,还有另外一家人。那家人的父母看起来比赤目的父母年轻,但祖父却像是面对整头白发的茶道老师般,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礼。 对方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花颖,快打招呼。」 与英姿焕发的母亲截然不同,孩子非常怕生,不敢直视赤目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赤目弯下身躯发问,小孩子逃也似地躲到父亲身后,从西装裤旁露出半张脸说: 「……我叫乌丸花颖……四岁。」 「他有点胆小。请跟他好好相处喔。」 那位父亲伤脑筋地笑着说道。 总觉得对方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过,这份平静维持得并不长久。 那天,祖父依然决定用高于行情的价码买下赤目喜欢的画作。老板泽鹰带著白手套和口罩,从箱子中取下画作。就在这时—— 如同火苗点燃般,花颖开始哭泣。 年幼的赤目不知道花颖拥有与生俱来的独特色彩感知能力。一心想着该如何止住他的哭泣而张皇失措。 当他注意到时,祖父摆出了十分吓人的表情,老板泽鹰脸上则失去了血色。 祖父知道店家硬卖给自己的是赝品后,大发雷霆,在愤怒的驱使下逼迫泽鹰家关门大吉。 虽然事情的原委没有公诸于世,但在充满好奇心又狭小的圈子里,无法堵住悠悠之口。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赤目家成了大家的笑柄。 祖父颜面尽失,再也不看赤目一眼。哥哥姐姐也翻脸如翻书般避开赤目,父母远远看着在亲戚中遭到疏远的小儿子,整天难过地自怨自艾。 激烈的嘲笑与刺耳的坏话紧紧纠缠着赤目。 再也没有人相信赤目的话了。 ※ 花颖愕然无语。 花颖没有见过赤目的印象。过去,那些随便混合的画材就像整片涂在花颖头盖骨内侧一样,只要不舒服他就会哭。 花颖从来没想过还有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会因为这种事而感到痛苦。 「我只是对喜欢的东西说喜欢罢了。」 放羊的孩子不停说谎,最后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真话。 赤目与他相反。 唯一的一次假货,让赤目的所有都成了谎言。 「蛋糕店是奶奶说要出钱帮我开的,算是成年前的测试吧。虽然我没有特别喜欢甜食,但看到一开始反对投资的那些家伙们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我的心情就很好。」 赤目像是真的很高兴似地呵呵笑着。 「你以前就认识我了呀。」 「跟你不一样啊。」 赤目记得花颖,从没忘过,怀恨至今。 「我听说花颖要回日本,会出席芽雏川笨儿子的宴会。只要待在主办者身边就能自然而然认识你了。」 「堵住被害人的嘴巴也是因为这样?」 「当然是因为让你被怀疑比较有趣吧?」 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你是不是也对妮尔说了什么?」 昨天寄来的那封神秘信件。 花颖少之又少的熟人中,用英文写信的人极为有限。信里充满错字和漏字,就像是避人耳目慌慌张张写下来的一样。 「我都说了会一直监视她的。」 「……!」 「只是说说罢了,我什么都没做。花颖,你忘了吗?我可不想为了你而有任何犯罪的前科。」 赤目意兴阑珊地托着腮。 实际上,赤目和事件没有任何一点关联。没有证据。他有直到昨天为止人都在意大利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你让泽鹰小姐替你犯法吗?」 「你问她啊?」 赤目仰着下巴,将花颖的注意力转向在身后待命的泽鹰身上。 一与花颖的眼神接触,泽鹰下定决心毫不迟疑地表达同意。 「我和哥哥若能补偿赤目少爷,即使花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一辈子。 花颖的脖子变得好沉重。 花颖把比任何人都还要忠于自己的赤目变成了放羊的孩子。如果花颖认错,像泽鹰一样牺牲自己的人生,赤目会比较好过吗? 「花颖少爷。」 听到这声特别冷静的呼喊,花颖才想起衣更月的存在,心中瞬时涌现愧疚的情感。都是因为花颖,他们才会蒙上不白之冤。 衣更月倒过沙漏。 「您要再喝一杯茶吗?」 「咦……?」 不理会来不及回答的花颖,衣更月收下花颖的茶杯,将冷掉的红茶倒进水方,重新注入泡好的茶,递到花颖手上。 茶水的热气扑面,清澈均匀的水蓝色舒缓了眼睛。花颖啜了一口茶,凉爽的香气穿过鼻子深处,滋润喉咙,温暖了胃腑。 花颖垂下眼深呼吸。 小小的线头从温暖的体内深处软绵绵地松了开来,最后变成没有形体的光芒,沿着花颖的身躯来到指尖。 花颖决定要保护大家。 保护在花颖圆圈内的所有人。 「嗯,好喝。」 「谢谢您。」 衣更月微笑。 花颖豁然开朗,将茶杯放到边桌上,改拿起真实之口的石膏像,起身走向赤目。赤目不解地抬头看着花颖。 花颖站在赤目面前,将手指头放在真实之口的洞里。 「赤目先生是我的朋友。」 「……你想干嘛?」 赤目松开撑着下巴的手臂,抬起脸道,声音无比低沉。 花颖抓住赤目的手,将他细长的手指放入真实之口中。 「你这种人才不是我的朋友,你什么都不是。」 花颖就知道赤目会这么说。他从真实之口的背面抓住赤目的手指,赤目不耐烦地眯起左眼。 「你忘了吗?我也不想你为了我犯法。」 只记得自己说的话可是让人很伤脑筋的。 「赤目先生也在我的圆里。」 「圆?」 赤目毫不留情地露出厌恶的表情,想抽回手臂。 花颖快了一步抓住赤目的手腕。赤目的血管在花颖的大拇指下不规则地跳动,告诉花颖他绝对不是冷血的人。 「每一个被你卷进来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不幸。就算遭到欺骗、背叛,就算你说谎,我也绝对不会放开双手。这样就不会错过在第一百次时可能会出现的真话了。」 赤目原本想甩开手臂的力道消失,以孩子般无邪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什么啊?」 泽鹰站在哑然无语的赤目身后,双手摀着嘴巴。她用力闭上双眼,睫毛前端落下了泪珠。 「你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到时候一定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若无其事地叫我骗子。每个人都一样。」 「真的是每个人吗?没有一个例外?」 花颖连珠炮似的问题令赤目有些胆怯。 「赤目先生聪明又坏心眼,每次见面都会把我卷进麻烦里……」 既然赤目想听真话,那花颖也说说真心话吧。 「但我不讨厌你喔。」 「……我最讨厌你了。」 赤目话里的恶意消失了,通过手上传来的鼓动,花颖明白自己的话已经确实传达出去,由于对方事到如今还在闹别扭,所以花颖又再一次抓住了赤目的手指。 ※ 泽鹰送精疲力尽的赤目回到家里,在大门前停下车子。 通过后照镜偷看赤目的泽鹰,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畏惧,却已经和下雨前的感觉截然不同了。 赤目开门下车,车门关上之际,他在引擎声中低喃: 「明天十一点,要来不来都可以。」 关上的车门隔绝了车内与外界。泽鹰扑向电动窗按钮,将副驾驶座的车窗开到最大。 「会来!我们兄妹都会追随您。」 「……随你们。」 赤目冷淡地转身,走进有着斜斜屋顶的家门。 平房建筑里的走廊十分悠长。尤其是赤目的房间位于别栋,在家中的移动时间被迫比任何一个人都长。虽然从外面穿过庭园便能直线移动,但别栋的冰箱里没水了,要去买水又很麻烦,因此赤目打算跟主屋的冰箱借点水来喝。 运气好的话,在这个宽阔的家里,几乎不太会遇到家人。 今天运气很差。 「唉呀,刻弥,好久不见。」 祖母小针在厨房里。不像住在同一个家中的问候,在赤目家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抱歉,我现在没~力气讨好你。」 赤目打开冰箱,拿出两罐瓶装水。 小针也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将热水倒入茶壶中。 托盘上准备的是爷爷奶奶的茶杯和两个盘子、两根叉子。餐具旁摆着早就看腻的银边盒子,是entremetsakame的蛋糕盒。 赤目随随便便地关上冰箱,冷风吹起了小针的和服裙摆,她却不看一眼,从餐具架上拿下第三个茶杯。 「你的蛋糕不差呢。」 「是喔。」 「你当初拿着成年礼金逃到某个地方去就好了啊。」 倒入煎茶的茶杯咚地一声,放在两人中间。 令人出其不意的,不是这杯茶。 「啊~啊啊~还有这个选项。」 赤目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明明很好强就别装作一副对人没兴趣的样子啦。真别扭。」 小针将开心果蛋糕与和三盆糖黄豆粉口味的泡芙放在盘子上,拿起托盘往出口走去。赤目啜着她泡的茶,对直挺挺的背影说: 「我不讨厌奶奶喔。」 「是吗。」 小针离去时冷淡的回答,证明他们无庸置疑的血缘关系。 「也不坏嘛。」 赤目喃喃自语。为了不让自己再多话,他用茶杯堵住嘴巴。 12 衣更月几乎快受不了花颖的天真了。 衣更月本来就不会讨好别人,少得可怜的假笑也消耗得快要出现破绽了。不,衣更月自己都要变成一条破抹布了。 花颖命令衣更月将四处奔走搜集到的情报全部藏在心里。 花颖说不要碰赤目和泽鹰,还要将所有事情安稳地收场。这已经超越了蛮干的范围而是胡闹了。 然而,衣更月身为执事,发誓要达成主人的任性。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衣更月也不能投降认输。 无论如何先讨论吧。 衣更月召集了雪仓、峻以及刚出院的驹地和桐山。就算想辞职,也该亲自跟主人请辞才合乎道理。 衣更月比平常提早两个小时起床,巡逻后准备早餐、挑选衣服、打扫花颖主要的活动范围以及完成洗衣的委托后,等待众人来访。 有人敲下玄关的门环,大厅里响起金属的回音。 衣更月有事先跟大家说正门的密码,因此他们可以进到乌丸家所有地内。然而就算打算辞职,衣更月也不觉得他的同事中有人会从玄关大门进来宅邸。 「好的,现在就为您开门。」 衣更月以制式回答回应,解开玄关门锁,转开门把。 阳光中有两道人影。 「哇,衣更月,你还是一样高大耶。」 「真一郎老爷!」 意外也要有个底限。眼前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根本是不同次元的等级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衣更月慌慌张张地依规矩低下头,从异次元归来的两人满意地交换了一抹微笑。 「雪仓的法式焦糖奶油酥真是极品。跑遍全世界,还是最怀念这个味道。」 「谢谢您。」 雪仓紧张地向沉浸在点心中、笑得一脸开怀的真一郎道谢。 不只是雪仓,峻也因为太过紧张,浑身像一台发出震动的手机;驹地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桐山则是呈现直立不动的石像状态。连必须在凤的视线前泡茶的衣更月,其紧张的程度也是不言而喻。 花颖一个人隔着起居室的矮桌坐在真一郎对面,不开心地不停改变坐姿。 「好不容易现在终于平安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无人岛上喝了生水动弹不得了呢。」 「我回来了。」 真一郎平和地接下花颖使出浑身解数的挖苦。 真一郎将叉子插入法式焦糖奶油酥,叹息说: 「因为啊,我想着儿子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请凤调查一下,结果听说他毫无防备地在奇怪的研究室里念书。」 「唔。」 真一郎委婉的说法令花颖感到有些刺耳。 「我想叫你回来,但日本也有摩拳擦掌等着你的朋友对吧?所以啊,这是兵法。」 「什么兵法?」 「瞒着对手布局方为上策。不过,这次对方先攻,这样一来,要在对方准备完毕前先让他得意忘形比较好处理。」 真一郎悠哉地揭露自己这一手险棋的内幕。 花颖惊讶不已,眉间的皱折达到临界点。 「你让我继承乌丸家是为了故意给人看到可乘之机?」 「你现在才发现吗?花颖意外地是个粗心鬼呢。」 「你先跟我说一声啊。我不知道的话,管他兵法还是什么的都没用吧?」 「花颖,『疑罪从无』喔。随便称还没引发事件的对象为坏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啊。」 「……!……」 毫无胜算。衣更月内心默默地同情花颖,并向真一郎致上赞赏的掌声。虽然衣更月没有像花颖一样的眼睛,但恐怕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花颖的败色有多浓厚。 真一郎一脸享受与儿子重逢的表情,身上没有一丝阴险或威严的影子,开心地吃完了法式焦糖奶油酥。 「花颖,你打算怎么做?」 「现在问不会太迟吗?」 花颖闹着脾气,转过腰将双手放在沙发的靠背上,背对真一郎,嘟起嘴巴。 真一郎拿起茶杯,从红茶的香气开始品味。 「眼下,你的问题解决了。你如果想回学校可以回去,如果不想当一家之主,我可以代替你喔?」 「咦……」 面对预期外的建议,花颖全身僵硬。 衣更月也摸不清真一郎的意图而看着凤,凤却偷偷地微笑,从花颖看不见的角度将食指立在双唇前。 执事不允许插嘴。 衣更月为了掩饰傻眼避开了凤的视线,却和花颖对上了目光。他既不能转移视线,也无法回以微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衣更月想在凤身边工作,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真一郎对衣更月有恩,他已经不是一、两次对突如其来的世代交替感到不甘心了。 然而—— 衣更月听见花颖轻轻吸气的声音。 「全部的人,到那边排好。」 花颖下达指示,从沙发上跳下来。 衣更月挺起身躯,众人配合他的位置排列整齐,从右侧分别是雪仓、峻,左侧是驹地、桐山。 花颖站定在他们面前,目光紧紧扫过众人一轮。 「你们之中似乎有人想为了我辞职啊。」 衣更月暗地一惊,他身边的雪仓低下头,峻显得张皇失措,连另一边的驹地和桐山都一脸不好意思。对攻击自己的嫌犯没有任何头绪的驹地,为了避免波及到花颖,大概也和桐山讨论过辞职的事吧。 虽然这是花颖主动提出来的话题,但他似乎没有想过竟然全部的人都有反应,明显地受到打击,挑起的眉毛渐渐下垂,脸庞一皱起来后,最后连耳朵都变得通红。 「我一点都不高兴!不高兴!」 花颖用尽全力呐喊,双眼积蓄着泪水,瞪着衣更月他们。 「我的事情由我自己决定。不准你们把主人丢在一边随便放弃!」 「花颖少爷……」 「什么啊,大家都排挤我。」 花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花颖整张脸宛如瀑布般布满了泪水与鼻涕,没有一点主人的威严和气势。 真一郎和凤交换了一抹温和的笑容,静静看着花颖。 「对不起,花颖少爷。」 「请……请不要哭。」 当衣更月想给乌丸家留下最后的礼物,为了搜集事件的相关情报而四处拜访同事时,所有人都问他花颖怎么样了。 『不管谁说什么,我这个主人都会保护佣人。』 所以花颖才会对想要保护自己的衣更月说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因为花颖想要保护包含衣更月在内的所有人。 『我不会让他们不幸。我也绝对不会放开双手。』 花颖所谓的「圆」的范围究竟有多广呢?衣更月想起花颖对赤目说的话,递出口袋中的手帕。 「花颖少爷的器量并不小,一点也不小呢。」 「别瞧不起我。衣更月,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花颖抢过来似地抓住手帕,压住自己湿答答的脸庞。 和真一郎完全不同。 青涩的花颖和衣更月的理想、恐怕也和花颖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但是—— 「我是花颖少爷您的执事。」 衣更月恭敬地鞠躬后,花颖仿佛从未哭泣似地止住了泪水。 插图 第1话 梦幻岛的王子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父亲有天那么说以后就突然销声匿迹了,接着有天他突然回家这么说: 「如果不想当一家之主,我可以代替你喔?」 多么我行我素的人啊。花颖在叛逆心的驱使下,决定留下来担任一家之主,但现在想来,感觉一切都是父亲连花颖的心情也算好的计谋。 虽然外面的人都说父亲不问世事、不成气候,但身为儿子的花颖知道,当父亲越是一脸不以为意,便越精准地控制了全场。 ------------- 1 「我是主人。」 「我知道。」 听到对方冷淡的回应,花颖将刀叉放到盘子边。现在连厨师雪仓的手工英式马芬和园丁桐山的腌渍蔬菜都无法安慰花颖。 「爸爸和凤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们搭的是早上八点的班机,所以今天一早就离开了。」 连一句招呼都没有给花颖。 「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花颖因为闹脾气呼吸一时堵住。身旁的人没有忽略这细微的变化,在连底部都仔细擦过的barat水晶杯里注入开水。 拿着水瓶的手优雅地举起。 「衣更月。」 「是。」 衣更月轻柔地挺起西装下的背脊,看向花颖。 他优雅地穿着灰茶色的三件式西装,奶茶色头发梳理整齐,全身姿态一如既往地一丝不乱。 衣更月不由分说傲视他人的身高与不会显现情感的细长双眸,时常给人压迫感,即使面对主人花颖,也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放松那股气势的意愿。 即使他是花颖的执事也一样。 「你要是叫我起来就好了。」 「很抱歉。不过,我估计您若是睡眠不足会影响今天的行程。」 「今天?有什么事吗?」 若说到花颖每天的行程,就是看一下衣更月准备的各种文档,听听外面发生的事还有读几本书而已。 花颖歪着头拿起刀叉。虽然对父亲和凤出发旅行的气还没消,但一方面对自己都十八岁了还黏着父亲的样子觉得不好意思,一方面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半熟的班尼迪克蛋冷掉。 当刀子同时切下培根、洋葱与蛋后,柔嫩的蛋白裂开,散发香喷喷的热气。添加蛋黄的亮黄色酱汁从切面流下,抵达英式马芬旁,所有食材最后在叉子前端融为一体。送入口中,是果不其然的扎实美味。 微酸的酱汁、带咸的培根、甘甜的洋葱与残存在叉子前端的马芬酥脆口感,令人浑身舒畅。 仿佛在等待花颖享受餐点似地,衣更月隔了数十秒的沉默后才接着说: 「您今晚预定参加慈善宴会。」 「宴会?」 花颖吞下班尼迪克蛋的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花颖并不擅长参加宴会。记住陌生人的名字、长相,直到坐上回家的车子前都要保持笑容是件累人的事。 不过,当花颖试图从记忆截屏中抽出邀请函的画面后,防备心有如杂讯般地闯入。 他将鸡蛋与培根、洋葱、马芬和酱汁一同送入口中。 衣更月算好煮红茶的时间后,将怀表放入口袋。 「是芽雏川家主办的慈善晚宴。」 「……那个啊。」 花颖的舌根感到一股苦涩,下意识地用后排的牙齿咬住叉子。衣更月耳尖地听到声响后,咳了一声要花颖注意。 2 这是花颖第二次参加芽雏川家主办的宴会。 第一次是花颖回国后不久,由芽雏川家的次男——肇大所举办的派对。 当初花颖认为代替父亲出席社交场合是个沉重的负担,才想借由肇大聚集同年龄层的派对来练习。 孰料,派对会场却出事,更没想到花颖还被当成嫌犯。对花颖而言,那是一段让人眼花撩乱又辛苦的回忆,至今记忆犹新。 这次则是所谓的正式宴会,由肇大的父亲舷洋主办。 「不愧是以船舶用品成名的芽雏川家耶。」 花颖抬头看着停在港口的豪华游轮,向夜空吐出叹息。 港口停着一艘黑色中型游轮。 船上简直像载着一整栋五层楼高的饭店,窗口的灯光井井有条地排列着。船头甲板点缀着灯饰,在夜晚的大海上闪烁灿烂的光辉。单单只是看着这艘船,花颖的眼睛就觉得十分干燥。 「花颖少爷,您会不会冷?」 「还好。」 站在乘船口阶梯上,身穿小礼服的男子看到邀请函后,连随身物品都没检查便让花颖进入船内,甚至也没有确认随行的衣更月。 「太随便了吧?」 花颖乘着海风小声说道。衣更月稍微走近花颖身边低声说: 「我们抵达港口时,他们应该就比对过您和我的脸部照片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停车处有一台、乘船口有两台摄影机。另外,乘船口的柱子应该是红外线热像仪,大门是金属探测器。」 「咦!」 「它们的电源配线和船头灯饰不一样。」 花颖拚命忍住想回头的心情,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 「虽然我很惊讶芽雏川家的用心,但看穿这一切的你也不相上下啊。」 「您过奖了。」 衣更月对深感佩服到有些傻眼的花颖恭敬地致谢,退到一旁。 「花颖少爷,我会在随行者区待命,请务必——」 「我知道。」 他想叫自己不要介入麻烦事吧。由于自己对芽雏川家有前科,所以花颖也无法强势回嘴。他整理身上的小礼服,用力拍着胸前的手帕说: 「我会让你看看无愧于乌丸家一家之主身分的言行举止。你和其他立场相近的人也可以好好聊聊吧?希望你能享受这次宴会。」 「谢谢。」 「嗯。」 「请慢走。」 衣更月低头目送花颖。 两位门侍朝左右拉开了嵌着圆窗的大门。 有戴眼镜来真是太好了。 花颖缩起下巴,将视线投向天花板。 精心设计的水晶吊灯反射着光芒,复杂耀眼的光线瞬间让花颖感知色彩的敏感度失去功用。 花颖放慢呼吸,缓缓移下视线,宛如百花齐放的鲜艳色彩,再度令他眼冒金星。 尽管带着淡淡颜色的镜片拚命降低外在世界的彩度,但仅仅是这些比实物颜色还淡的画面,就远胜过围绕在花颖日常生活中的色彩数量。 船内大厅的装潢采用维多利亚风格,从柱子的色泽可以肯定,那不只是单纯承袭古典的建筑技术,而是将当时实际存在的游轮大厅完整地移建过来。精心计算的配色与随着年代加深的质感勾起花颖的兴趣,瞳孔因而不自觉地打开。此时,很适合称之为不协调声的杂乱色彩搭配,也闯进了花颖的眼帘。 是人类。 女性宾客的礼服仿佛事先说好似地,没有一个人穿着相同的颜色,她们的耳朵、脖子、手腕、手指,甚至还有些脚踝上都佩戴着硕大的宝石。这些宝石的光芒折射,刺向花颖的视网膜。 (我好像晕船了……) 虽说游轮根本还没出航,现在晕船还太早。不,也就是说现在还可以下船。 花颖在想赶上最后一刻下船的心情下仓促转身。 「花颖。」 听到自己的名字,花颖几乎已经飞奔而出的意识再度回到船舱内。 一回头,那里站着一位比周围宾客还要年轻一轮的青年。色泽稳重的西装里,隐约可以看到略带时尚感的深紫红色背心。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好。」 当花颖被对方一如往常的轻佻口吻转移注意力的瞬间,游轮刚好响起汽笛声,声明出航。 错过下船的机会了。 尽管知道这是迁怒,花颖还是带着愤恨的心情抬头看向赤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不是一家之主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颖完全没有因为赤目不是赤目家主人而瞧不起他的意思。不如说,比起只是单纯继承父亲的花颖,靠着自己的力量在世界各国拓展甜点店的赤目应该更适合社交场合。 不过,考量到各式各样的现实因素,芽雏川舷洋的邀请函按常理应该是寄给赤目的父亲才对吧。乌丸家本来也是这样。可以看出舷洋是因为花颖的父亲退休又不在国内,才不得不邀请花颖。 赤目应该也知道这点,只是在开花颖玩笑吧。赤目以视线叫住经过走道的服务生,从托盘上拿了只高脚杯。 「我是陪我奶奶来的。因为他们说这是什么确保公平贸易通路的慈善晚会,所以啊……」 赤目像是要花颖好好想想般,将话尾丢给花颖后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以低廉的薪水雇用年幼的孩子,逼迫他们接受恶劣的工作条件。收成的作物不是进入采收的孩子们肚里,而是几乎出口到国外,让外国人大量消费。花颖当然也知道这些事。 公平贸易就是要改善这种不合理的工作环境。 「他们很会想嘛。就算是暴发户芽雏川家办的无聊晚宴,但打着守护世界上的儿童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平常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名门世家也不能轻忽了。」 「……赤目先生是站在哪一边的啊?」 「愿意当我客人的那一边。」 赤目邪邪一笑。 虽然赤目像是以玩笑带过了问题,但他的店能在各国大获成功的其中一个理由,毫无疑问就是这点。 古时候,贵族代替国君以助人为骄傲和己任。赤目的甜点店当然注重产品的品质与店面的位置,但他使用高透明来源的食材,让在这些价值外另有自己价值观的客群成为自己的伙伴。 明确的理由将偏高的定价摇身一变,成为带着高级感的附加价值。现在,赤目贩售的甜点就算在学生族群中也受到憧憬,被当作特别日子里的慰劳或款待。连花颖在认识赤目以前,都在留学时听闻过好几次赤目的店名。 「回到港口还要两小时,这里是无处可逃的监狱,至少开开心心地玩吧。」 「……」 「怎么了?」 「啊,没事。」 花颖隐藏起内心的迷惑,将视线移向厅门的圆窗。 花颖本来决定如果有机会能和赤目再见面,要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和他相处。或许赤目会厌烦地避开花颖,但只要他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就好。花颖相信总有一天,赤目心中的芥蒂会随着时间而消失。 这份决心到底算什么呢? 「花颖?」 赤目敷衍的口气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总觉得圆窗外的天际降下夜幕后,映照出的赤目笑容看起来好遥远。 或许,赤目也下定决心要「若无其事」吧。 「嗯,请多多指教。」 花颖转向赤目伸出手,赤目没有握住花颖的手,而是和他击掌。花颖的掌心传来麻辣的温度。 3 主办人芽雏川舷洋的致辞在掌声中结束后,大厅的气氛变得更加缓慢了。主要的原因之一大概是出入大厅的人增加,人口密度下降的缘故。 「掰啰,花颖。」 「咦,你要去哪里?」 花颖反射性地叫住打算转身离开的赤目。他正在想等等要和赤目说些什么。 「我说过了吧?我今天是奶奶的护花使者。奶奶的朋友有很多爱吃甜点的人,我搜索一下可以帮店里宣传。」 真是精打细算。 「孙子的蛋糕如果被称赞,奶奶也会很高兴吧。」 花颖不经意地说道。一向反应迅速的赤目,这次的回答却难得的不是讽刺也没有开玩笑。 「很难说。我奶奶不是会为了这种事高兴的人。」 赤目远远地看向祖母的方向,淡淡一笑,当他再次看向花颖时,已经回复本来轻佻的表情。 「你也去交些朋友啦。创建人脉也是一家之主的工作吧?」 「反正在这种地方没有私底下能往来的对象。」 花颖几乎是自言自语般翘起了嘴唇。 虽然花颖并非特别不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与名字,但有时候也难免会觉得记住这些很空虚。 对方只要拿到「跟乌丸家主人打过照面」这张牌,直到要用这张王牌的状况前,都不会找花颖吧? 花颖虽然知道身为一家之主也该搜集人脉牌,但一方面因为自己还小觉得这种关系很凄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花颖自己没有超越家名的魅力,所以彼此不能发展成更深一层的关系。 「有啊,有你认识的人。」 「咦?」 花颖完全没有头绪。 赤目用下巴指向大厅入口的柱子。花颖发现从柱子后看向这里的两道视线,双眼瞪得老大。 「好久不见了,花颖。」 「肇大先生。」 他是今天的主办——芽雏川家的次男,身边带着比自己还高的女性。 硬要说的话,肇大在花颖的记忆里留下的印象是狂妄自负,然而,今天的肇大却像换了个人似地忸忸怩怩,与女方互相谦让。 花颖斜眼看向赤目,暗示他开个场,赤目却闭口不语只是在一旁窃笑,对局面毫无帮助。花颖偷偷来回看着肇大与女性,对珍珠绿的洋装眯起眼睛说: 「你是莉纱小姐对吧?」 听到花颖询问,肇大便宛如竖起耳朵聆听的猫咪般抬起眉毛。 「那个,肇大先生派对的时候,呃——」 花颖没办法选择措辞。 如果花颖没记错,女子是派对上花颖遭诬陷事件的被害者。诬陷花颖的人是肇大,而当时女子的男伴是赤目。 「您记得我是我的荣幸。」 模特儿莉纱的笑容完美无瑕,美则美矣却看不出真心。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身边的人不是赤目还偏偏是肇大。 「其实……」 肇大战战兢兢开口的瞬间—— 「这两个人订婚了。」 「咦咦!」 花颖以为一旁的赤目开了个不得了的玩笑,但是事情却非如此。 「刻弥,我自己说啦!」 在各种层面上来说,不是开玩笑。 肇大的眼角像糖果溶化般下垂,莉纱的双颊也红得不得了。 「那件事之后,肇大先生非常关心我。」 「可以理解呢。」 「一开始不管是信还是礼物我都无法收下,但渐渐地,我发现他的正直与温柔拯救了我。」 「啊………」 花颖只能含糊回应。一旁的赤目嘴角不停抽动,忍住笑意。肇大与莉纱凝视着彼此,仿佛和花颖他们处在不同世界般,再认真不过。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做,不,就算是办不到的事也一样。为了你,我可以飞上天空。」 「肇大先生……」 莉纱的眼里已经只有肇大了。 「因为之前给花颖添了麻烦,所以才想跟你报告。」 「……谢谢你这么细心,祝你们幸福。」 「谢谢!」 肇大执起莉纱的手,看起来非常可靠。花颖学不来。 「那么,我的公主,我们去看灯饰吧。」 「好的,我的王子。」 赤目用手掌压住嘴角深深低下头,像转到振动模式的手机一样抖动。 肇大执起莉纱的手走向甲板。 花颖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离开,在大门阖上的同时,吐出放松的一口气。 「呃……?」 「对小孩子来说太难理解了吗?」 赤目的口气毫不掩饰地瞧不起花颖。花颖的确还未成年,不能像他们一样喝酒,但自认为判断是非的能力跟一般人无异。 「我常常觉得你和肇大先生看起来比较像小孩。」 「小孩都这样说,彼得潘。只要有哆啦a梦,谁都可以飞上天空喔。」 「哆啦a梦不是公主啦。」 花颖尽可能冷静地顶回赤目故弄玄虚的说辞。 大人这种生物,总是把每件事都说得很夸张,让小孩期待又让小孩失望。他们完全不在意小孩子会认真看待大人的一举一动,并为此而开心、难过。 (飞上天空这种比喻不是很小孩子气吗?) 然而,有时候大人的谎言会离开他们的手中,化为真实。 游轮出港一小时后—— 变化是从船组人员向一名蓄髭的六十多岁男性报告什么事情开始的。男性听完报告后表情僵硬,大步离开了大厅。 那是主办人芽雏川舷洋。 看到主办人突然离开会场,大厅四处开始透出不安的氛围,并渐渐向四周传播。有一、两个身手矫捷的人推开大门,当他们再度回到大厅后,身上沉淀着浓浓的不安。如此一来,再也不能阻止众人之口。 从几个情报源为始,耳语往左右扩散,其中还混杂着尖叫。 「怎么了?」 不安袭上花颖的心头,加快了心脏的跳动。 「发生什么事了?」 赤目向聚集在一起的一名年轻男子发问,男子朝赤目和花颖招招手,靠近两人的额头低声说: 「好像有人从船上掉下去了。」 花颖的膝盖下方传来一股战栗。 「谁掉下去了?」 赤目慎重地询问。男子不安地转动眼珠,声音压得更低: 「舷洋先生和艇人先生都去看救援情况了……所以有人说会不会是肇大先生……」 「怎么可能?」 「这是听说啦,还没确定喔。」 男子强调好几次后,像是撇开责任般隐身于人群中。 「肇大先生吗?」 膝盖下方的恶寒窜了上来。这股要抓住花颖的寒气,名为真实感。 「没想到他真的飞到天空中了呢。」 赤目一如往常的轻佻仿佛一场噩梦。 4 大厅依旧举行着没有主办人的宴会。 宴会只能持续下去。 游轮出航过了一小时,照预定航线行驶,还有一小时才能返回陆地。直到舷洋告诉大家真相为止,众人表面上必须表现得没有任何问题。 弦乐四重奏编织的乐曲听起来有些阴郁,不知道是因为花颖内心纷乱还是音符反应了演奏者心情的缘故。大厅内的每个人都想逃离蔓延在空气中的那股压力。 花颖独自一人不起眼地站在大厅的角落。大厅里的宾客们彼此衡量周遭的气氛,保持沉默以免惹上不必要的怀疑。没有人想创建新人脉,现在这种状况,大家只会防备无礼、傲慢的人。 (是真的吗?有某个人从船上掉落,而那个人可能是肇大先生。) 花颖只能无谓地担心。 赤目离开花颖身边,与一位娇小优雅的老妇人说话。完全没有浮现笑容的赤目看起来反而和老妇人非常亲密。 他是不是得到什么新消息了呢?花颖虽然在意,却不能加入两人的对话。一名体格壮硕的男子像是证明只有花颖自己这样想似地向赤目搭话。才这么想着,赤目便回头看向花颖。 眼神对上了。花颖瞬间转移视线。要是让别人以为他一个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赤目,一家之主的威严就扫地了。 花颖下定决心装蒜,从视线一隅看见赤目朝自己走来。如果对方靠近的话,不就没办法,只能回应了吗? 「花颖。」 花颖等待赤目的呼喊,改变身体的方向,才发现体格壮硕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站在自己身边。 男子比赤目略高,虽然身上的西装令结实的肌肉看起来稍微纤细了些,但密集填满衣衫空间的肌肉质量,让花颖觉得自己有如在跟一位运动选手对峙。 「这一位是乌丸花颖先生。」 赤目用敬称称呼自己以及先介绍自己的这件事,令花颖微微吃了一惊。 「这一位是芽雏川艇人先生。我应该不用再帮你们做名字以外的介绍了吧?」 那还用问?正因为如此,花颖才不明白赤目介绍的企图。 「我是芽雏川舷洋的长男,艇人。」 「我是乌丸花颖。请多多指教。」 「乌丸先生,可以请你跟我走一趟吗?这里人多嘴杂。」 艇人边说边转动因为衬衫领子而窘迫的脖子,引导花颖的视线。花颖没多想地看往艇人示意的方向,几位宾客便慌慌张张地垂下眼睛。 看样子,在这里不管说什么都会有人竖起耳朵关注。 艇人转身,赤目轻拍花颖的肩膀催促他向前。 「慢走。」 「咦?你呢?」 「我不是相关人士。」 赤目不一起过来吗?在赤目微笑挥手的目送下,花颖带着困惑离开了游轮大厅。 来到甲板上,海风袭上花颖的颈项,迅速夺走了暖气房里的热度。 港口的灯光十分遥远。天空中延伸着薄薄的云层,秋季的星座闪闪发光,冷澈的光线感觉穿过花颖的喉咙进入肺部。海浪声源源不绝地敲打着鼓膜,听觉渐渐麻痹。 艇人通过左舷走道,从另一侧大门进入船内,搭乘电梯来到五楼。 「乌丸先生。」 「是!」 原本还朦朦胧胧地想着走廊很温暖的花颖,停止寻找出风口,抬起脸庞。面对漆黑海面的窗户玻璃上,映着艇人严肃的侧脸。 「其实,你是嫌犯——」 「又是!」 「……又是?」 艇人倾首表示疑惑。 虽然不小心瞬间脱口而出,但对方似乎并不是怀疑花颖的样子。 「不好意思,请你再说一次。」 「你是嫌犯要求请来的对象。」 艇人低沉的声音又再低了几分,融入海浪中。花颖本来将浪潮声判断为杂音的听觉,像是突然又想起海潮的存在一样,鼓膜宛如有海水流入般感受到浪潮声的压迫。 「意思是?」 「葵莉纱——」 艇人打开一间房门。坐在窗边的莉纱抬起泫然欲泣的脸庞。 「她是把我弟弟肇大推到海里的嫌犯。」 花颖感觉就要被扑面而来的浪潮声淹没了。 根据艇人的说法,肇大是从左舷落海的。 靠近船尾的话,肇大可能会被卷入汹涌的水流中,遭夜晚的大海吞没,是几个幸运救了肇大的性命。 一是肇大戴在手上的手表启动了灯光。 肇大戴的是智能型手表,附有闪光灯闪烁的功能。虽然不确定是因为掉落的冲击还是本人在刹那间启动了灯光,但肇大似乎是靠着分别闪烁三次、表示sos消息的光线而获救。 肇大坠落时,似乎因为撞到船舷降低了坠落速度,因而掉在距离船身一段距离的位置,这也很幸运。此外,当时救生圈偶然落下,套在肇大的脚和手臂上又是一大幸事。 加上甲板上的宾客很快就发现奇怪的声音,收到通知的船组人员马上将救生艇放到海面上也发挥效果,肇大才免于遭夜晚的浪潮吞没,被拉上船来。 要是缺少任何一点,肇大现在恐怕还在大海上漂流。 花颖在跟进来的五楼特等套房里,从窗户往下看,好不容易看到右舷的边缘,得知紧邻游轮右舷的,是张着大口的漆黑大海。 海面反射微弱的光芒起伏摆动,宛如无底的沼泽。 花颖将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从西装上方往下摩擦好安抚自己。 「莉纱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莉纱低着头,不过才一个小时前的幸福笑容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痕迹,深深的黑眼圈和削瘦的脸颊仿佛换了一个人似地。她以极为憔悴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虚弱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做。」 「只有可能是你。有好几个甲板上的宾客看到肇大在掉出去的前一刻为止,都和你在一起。」 艇人断定地说。莉纱缩起身躯,看起来更渺小了。 花颖再也待不下去了,希望自己可以失去存在感融进空气里。他太不适合待在这里了。花颖下意识地往门口移动一步,莉纱像是对这道微小的动作有了反应般抓住花颖的西装袖口。 「乌丸先生,请帮帮我。」 莉纱有如娃娃般的大眼噙着泪水,仰望花颖。 「为什么找我?」 「我在这艘船上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 「你和赤目先生不是认识比较久吗……」 「肇大先生派对那时候,你不是也指出真凶帮了我吗?」 「那时候是因为我自己……」 说到一半,花颖像是被莉纱眼神的气势压倒般,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花颖想到,自己遭到怀疑才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换成莉纱却袖手旁观的话,在当一家之主前,已经失去身为人类最重要的事物了。 「但是,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 「拜托你了,帮帮我。」 他急需征求意见。 「距离游轮回到港口还有一个小时。如果在这之前不能证明她的清白,我会把她交给警察。」 艇人强调似地确认了手表。 莉纱紧抓花颖的袖子,用力扣住他的手腕。 她急迫的眼神和指间传来的脉动宛如逼迫花颖做出决定般。 (啊啊……他一定会摆脸色给我看。) 花颖将另一只手贴在额头上,将叹息藏在手臂后。 「不好意思,可以请我们家执事过来吗?」 莉纱变得明亮的表情是花颖现在唯一的救赎。 5 「花颖少爷。」 来了来了。 花颖交叠双腿,食指刮着膝盖,忍住用双手遮住耳朵的冲动。衣更月的视线宛如长枪般刺向花颖的侧脸。 「我跟您说过请不要牵扯进危险的事情里。」 「我也不想牵扯啊。但是人家都指名拜托了,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韧性坚强的人类会巧妙地看穿可以利用的对象,利用对方的天真。」 莉纱不在这间房里真是太好了。这些话完全无法让本人听到。 花颖斜眼瞪向衣更月后,马上遭到锐利十倍的眼神反击,垂头丧气地转移了目光。 「请像个乌丸家主人,堂堂正正的。」 「我有啊,在外面的时候。」 花颖也发现自己的回嘴像小孩子一样,因此也无法苛责衣更月忍住叹息的模样。 「不过,您叫我过来,可以说是非常聪明的判断。」 「咦!那——」 「我去跟莉纱小姐说,请她不要和乌丸家有任何牵扯。」 「等等。」 由于花颖慌慌张张阻止握住门把的衣更月,交叠的双腿还没解开便站了起来,身体不住往前倾。花颖一把抓住衣更月的西装后背。 衣更月是怎么办到的呢?他将花颖的身体重新立好,一脸花颖本来就站在那里的表情静静立在一旁。 「您没有受伤吧?」 衣更月是忍者吗? 「我的事现在不重要,莉纱小姐才是需要帮助的人。」 「这件事交给警方就好。」 「她有可能被冤枉啊。」 「如果是被冤枉的话,就更应该交给警察。您没有必要成为真凶怨恨的对象。」 「唔……我不想被怨恨。」 花颖下意识地畏缩,和衣更月拉开上半身的距离。 花颖不想主动招惹别人的怨恨。然而,若是坐视不管,肇大和莉纱的婚事便会破局。虽然芽雏川家的影响力有限,但今天的场合不对。 要是警方介入的话,宾客们会对莉纱留下麻烦源头的印象而避得远远的吧。她将来的人生一定会变得很难生存。 「衣更月!」 「请克制。声音越大的人越没有自信,他们不顾一切地提高音量以压住盘旋在自己心中的疑虑,强调自以为是的主张,打压对方的意见,渴望胜利的错觉。若是主人看起来跟这种人一样我会很遗憾。」 「你……是知道才这样说的吧?」 刚才花颖正是想提高声量好赶走内心的迷惑。 「听着,衣更月。」 「是的。」 如果大声行不通的话,只能坦白了。 「『我』希望那两个人能幸福。」 「…………」 衣更月沉默不语。以衣更月的状况来说,他的左眉只要上扬一公厘,就足以当成他在生气了。然而,花颖才是主人。 「你要让我觉得帮莉纱、叫你来是聪明的决定。」 「我知道了。」 衣更月的眉毛回复到原本的位置,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表情顺从回应。 一旦开始行动后,衣更月处理事情便十分有效率。 首先是拿到游轮的船内设计图,确认事发现场的人员出入状况。就结果而言,只要没有人从海上爬上来或是从天而降,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进入肇大所在的左舷走道是不可能的事。 由于当时订婚的肇大与莉纱相偕而行,甲板上的宾客们顾虑到两人不但都没有靠近的意思,甚至还阻止后头前往左舷方向的人,请他们绕道右舷。左舷没有大门,只走右舷也不会不方便。 「一片好心反而弄巧成拙了。」 「恕我直言,就算有人出入左舷,也无法洗清葵小姐的嫌疑。」 「我知道。」 并不是增加嫌犯就能降低莉纱的嫌疑。花颖嘟着嘴,眯眼瞪着设计图。 「肇大少爷有提到犯人吗?」 「听说只是意识模糊地一直反复说着:『莉纱没有错。』」 在怀疑莉纱的人眼里,只会觉得这是肇大在包庇莉纱吧。 「我只是问问,莉纱小姐有犯案动机吗?」 「在第三者可以推测出来的范围内的确有。不过,我不应该随意说出贬低他人人格的发言。」 「我就听听那个不负责又极为渺小的可能吧。」 衣更月见花颖交叉双臂靠在沙发背上后,停下双手,将处理借用茶具组的工作告一段落。蓝底勾勒纤细金边的wedgwood杯具,宛如照片般摆出美丽的角度。 「若说葵小姐是为了在七个月前的事件中受害而对肇大少爷报复,这个动机应该具有一定的说服力吧?」 「趁着夜路蒙起脸偷袭肇大先生不是比较容易逃跑吗?」 「随随便便把犯罪行为挂在嘴上——」 「不是一家之主该做的事,唉啊!是我用辞不当。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省事。」 在衣更月开始训话前,花颖抢先一步修正发言。 上船时所有宾客都会被比对照片,身分不明者无法混入。此外,大海上也无法逃脱,实在不适合犯罪。 衣更月点头表示同意,确认怀表。 「就动机而言,无法断言葵小姐的动机最强烈,因为很难断定芽雏川家方面没有动机。」 「为什么?」 红茶注入茶杯的声音十分悦耳,以至于花颖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衣更月所说的话。当了解话语其中含意后,花颖再度因为不能理解而用力眨了眨眼睛。 「如果有人不满意肇大少爷与葵小姐的婚事,就会出现陷害葵小姐的目的。若以此为前提,芽雏川家一开始便认定葵小姐是犯人,想将她交给警方这种略微强硬的做法也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不在夜路袭击肇大先生。」 「然而,在目前只有葵小姐有可能行凶的状况下,这些动机没有足够的力量颠覆她的嫌疑。」 衣更月以优雅的动作拿起滤茶器放在茶杯上。 「犯人不是会飞的彼得潘就是披着隐形斗篷的透明人吗?」 盛满美丽茶色,在温暖热气包围下的茶杯看起来十分骄傲。 6 看样子莉纱是嫌犯的事还没传到宾客们的耳边。 花颖带着莉纱前往甲板时,宾客们投射而来的目光尽管带着好奇,却没有类似谴责罪行的尖锐。 案发现场的左舷走道拉了条绳子禁止进入。这是不让犯人湮灭证据的必要措施。花颖走向绳子外的极限,盯着肇大落海的现场。 这是一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走道,连海风的侵蚀都看不到。走道的金属部分涂漆均匀,尽管在室外,地板也像室内的走廊般擦得光亮。面对海的扶手高至胸口,那样的高度以花颖和莉纱的腕力,都不足以能将一个成年男性抬起来翻过去。 「我跟肇大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经过走道。」 尽管对自己不利,莉纱仍诚实地说道。 「会不会是你们聊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有人经过呢?」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认为如果有人接近肇大先生,我会发现。」 「你们有没有谁离开这里,只留下对方的时候呢?」 「没有。」 莉纱微弱的声音有时几乎要被海浪声吞没,然而,她毫不逃避回答的姿态,令花颖相信她。 「你可能很难开口,但还是请你告诉我肇大先生落海时的情形。」 「好……肇大先生那时候正抬头看天空。他把脚放在内侧的螺丝上,背靠在扶手边像是往后仰一样,跟我说星星好美。」 「花颖少爷。」 花颖将右脚踩上螺丝的瞬间,衣更月开口劝阻。没错,以身试验似乎很危险。地板和螺丝之间目测大约有五十公分的距离。这样一来,扶手边缘已经靠近腰部,只要推一下上半身就有可能掉落。 「那他是在向后仰的状态下落海的吗?」 「那个时候他已经下来了。这么说来……」 莉纱不经意地将身上的披肩向前拉拢。 「肇大先生好像在甲板那个方向发现了什么。」 花颖回头。虽然走道上有点灯,但甲板的灯饰太过眩目,很难辨别站在那里的人们脸孔。 「他伸长脖子往我的背后看,所以我也跟着回头。那边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争执,总之传出很大的声音,当我被甲板转移注意力时,肇大先生就从船上掉下去了。」 「那么,你没有看到他落海的瞬间吗?」 「对不起。」 莉纱抱歉地缩起肩膀。她的宴会礼服质地单薄,脚上宛如尖锥的细跟高跟鞋以蝴蝶结和花朵点缀。每个配件都是彩度一致的珍珠粉,虽然对花颖的眼睛而言很舒服,对莉纱的身体却非如此。 「我们回房间吧。谢谢你这么冷还走一趟。」 花颖用第一次实践的礼仪护送莉纱,将她送回五楼的特等套房。一想到赤目说的监狱甚至是牢房,花颖便觉得关上的门扉十分沉重。 游轮一楼在舷洋现身后,大厅再次恢复为社交场合。 赤目眼尖地发现悄悄进入大厅的花颖,低调地将手举在胸前向花颖示意。 今天的赤目十分乖巧。 是因为嗅到花颖身边麻烦的气息,才巧妙地避开问题吗?就算是这样,他不但没有向被艇人带离后好不容易才回来的花颖询问任何事,甚至没有靠近花颖,实在是太过安分了。 希望他不要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就好。 「艇人先生。」 花颖抓住艇人离开一段对话加入下一段对话的空档出声。 「乌丸先生,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有些话想问您。」 艇人向本来要加入谈话圈旁的女性行了个注目礼。女性的礼服和鞋子是鲜艳的南天竹色,令花颖晕眩,他快步离开了大厅。 一走到甲板上,可以知道船头正开往港口的方向。游轮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几名抽烟的宾客并肩迎向海风。花颖和他们拉开距离,保险起见仍放低音量说: 「肇大先生出事时,舷洋先生人在大厅。您当时在哪里呢?」 艇人的胸口打了个黑色的领结。围绕在扶手上的橘色灯饰为花颖的视野染上颜色。 花颖按照衣更月的建议,迅速接着下一句话: 「我不是在怀疑您,而是想您在当时的所在位置会不会看见还是听见什么。」 这就是他们采取的方针。 如果衣更月的假设成立,是芽雏川家的某个人陷害莉纱的话,艇人的表情和瞳孔或许会有一些变化。 艇人舒缓眉头,从口袋拿出喉糖。 「我那时候因为晕船在五楼的房间休息。」 「是莉纱小姐现在待的地方对吧?」 「在她隔壁两个房间。再过去两个房间是肇大现在休息的地方。」 艇人将四颗胶囊状的软糖放进口中,用力咬了起来。 「您没有看见或是听见什么吗?」 「那个房间的窗户在船的右舷方,说不定可以俯瞰右舷走道,但肇大待的左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内线电话通知我肇大落海,我急急忙忙离开房间的时候刚好碰到我太太千冴来看我,我们两个就一起下去甲板了。」 「是在哪里碰到的呢?」 「五楼的走廊。」 花颖为没有得到新情报而失望。不过,他的目的现在才要开始。 花颖不动声色地移动站立的位置,背对灯饰的光芒。这么一来,他就不会觉得刺眼,而能清楚看见艇人的表情变化了。 花颖短短地吸了一口带着海味的空气。 「肇大先生和莉纱小姐的婚事会破局吗?」 他问了。花颖忍住眨眼的冲动,直直盯着艇人,看他是高兴、厌恶?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应该会吧。」 艇人用大手搔搔头说: 「我们家父母和亲戚对她都没有不满,但这种会把另一半从船上推下去、很情绪化的人不知道会在哪里引起什么问题。不过,我只跟你说,肇大要是真的喜欢她的话,可以不用执着在结婚这件事情上。」 「什么意思?」 面对意想不到的答案,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艇人的表情和瞳孔都看不出任何说谎的征兆。 「意思是不用跟家庭有关系,当一辈子的朋友交往就好了。」 「像是pacs吗?」 那是法国的制度。简单来说,是一种介于结婚与事实婚中间的民事伴侣制度。 借由申请为伴侣后,双方可以获得较结婚更轻松的规定和优待。据说由于同性也可以登记,再加上只要其中一方同意就能取消,即使分手也不会留下离婚纪录等特色而非常受到欢迎。 「听说莉纱小姐本来就在法国当模特儿,或许比较不会抗拒移居海外。」 「你的想法真可爱。」 「咦?」 花颖错过掌握艇人话中真意的机会,运转中的思路戛然而止,不协调的感觉就像黏答答的机油般贴在头盖骨里。 艇人将喉糖的盒子收进口袋,掀起来的西装衣摆迎风飞舞,黑色的腰封若隐若现。 「家父会将莉纱小姐缺省为嫌犯是为了保护宾客,例如……赤目先生。」 「为什么会提到赤目先生?」 「他从法国带回来的情人被肇大横刀夺爱了吧?袭击肇大、把罪名推给莉纱小姐,就可以成功报复他们。不,他有可能是拿以前的什么东西威胁莉纱小姐,逼她动手。」 花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从赤目的立场来看,说他对肇大和莉纱怀恨在心也不奇怪。赤目也有利用莉纱的先例。不亲自动手,享受旁观的乐趣对赤目来说是极为平常的事。 「赤目先生是我的朋友。」 今天特别安分的赤目有心事。无论是赤目有可能是嫌犯、抑或是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都让花颖大受打击,没有余力摆出一家之主应有的样子。 「当然,赤目先生对我们芽雏川家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艇人表现出的同理心和花颖自己的心情有所不同。 「不过,如果宾客全部成为调查对象,警察可能会怀疑赤目先生。因此,我们才决定把莉纱小姐献出去。如果她是真凶就好,若搞错的话,家父就欠她一笔人情。所以只要不拘泥于结婚这个形式,家父应该也不会反对他们来往。」 「这样啊……」 花颖靠着融入体内的礼仪道谢,与艇人分开。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艇人的太太,千冴。」 千冴身上明亮的青草色礼服令花颖的眼睛一亮。 三楼的餐厅已经结束营业,静悄悄的楼层从厨房传来烹调工具的金属声响与流水声。没有客人的桌面,被盛装点心的大盘子占据了大半空间,剩下的一半则拥挤地叠着用过的餐具。 面对突然造访后台的花颖,千冴脸上没有一丝不耐,请花颖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 「您不去会场吗?」 「我公公是今天的主办人,婆婆负责支持会场。我则是在这里确认料理。」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你在找推肇大下海的人对吧?」 千冴优雅的笑容暗了下来,她弯身行礼,在花颖身旁坐下。丝质的礼服从膝盖流泻而下,发出轻柔的声音。 「如你所见,餐厅这里只看得见海。再加上我当时正在船内走动,完全不清楚外头发生的事。」 「可以请教你当时要去哪里吗?」 「把菜端到大厅的人跟我说外子晕船去客房休息了。我有些担心想去看看状况,但他不在四楼的房间……我发现房间因为拿来换衣服,床上衣服乱糟糟的,没办法在那里休息。」 「四楼中央有走廊,左右各八个房间对吧?你是在哪一间房间呢?」 「面对行进方向的左边。」 「你有从窗户往下看吗?」 「有。」 花颖忍住探身而出的冲动,朝腿上的双手使力,将自己浮起的身躯压回椅子上。 突然,有个东西滑落至花颖的脚边。一块青草色的布。 花颖脸色发白地起身。 「很抱歉!你的礼服破了?碎了?掉了?」 花颖刚刚坐正身体时是不是踩到千冴的裙摆,把布料扯下来了呢?千冴看到花颖的反应,弯着身体笑了出来。 「咦?咦?」 「不好意思,这是外子的腰封。」 仔细一看,千冴拿起的那块布上打有衣折,两边还附着金属。 「啊……吓我一跳。因为它跟你礼服的质料一模一样。」 「我们是订做成一套的。不过,尺寸好像不合,我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捡起来先挂在椅子上,刚刚才会掉下来。」 这条腰封对花颖的腰围而言有点过长,如果这样还不够,实在难以想像锻炼身体的男人肌肉有多厚实。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一看到花颖道歉,千冴的唇畔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我放心了。」 「过奖了。呃,我们继续……你说你从房间往窗外看了对吧?」 「我当时在找港口的光线想知道离登陆还有多久。无意间向下望时,看到走道上有两个人影,我觉得是肇大和莉纱。」 千冴在膝盖上折好腰封。 「我觉得自己和肇大对上了视线,所以就挥了挥手,想叫他『加油!』肇大好像没有发现我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没有特别在争执的感觉。莉纱是个个性温柔的孩子,我即将成为她嫂嫂,同时,也可以说是芽雏川家媳妇的前辈,我希望能帮帮她。」 千冴沉重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演戏。思考和言语间的矛盾会使眼瞳的色泽混浊。千冴就如同她所说的一样为莉纱着想。 「之后呢?」 「我敲了四楼全部的房间都没有回音,所以就上了五楼。由于我有总房卡,再加上五楼没有宾客预约使用房间,所以我就一间间敲门,打开房间,确认外子是不是睡在里面。当我从第三间房间出来时,电梯显示有人要上来了。是来通知肇大发生事情的船组人员。」 「所以案发时间是你待在第一间房或第二间房里时……」 「之后没多久,外子从最里面的房间出来,他好像是从内线电话得知肇大的事。」 千冴漆黑的睫毛垂了下来。 「我应该再多留心些,从走廊的窗户确认外面的。」 「你是替肇大先生着想,怕妨碍到他们吧?」 不知道是不是花颖的说法太不解风情了,千冴不好意思似地微笑。 「莉纱就拜托你了。」 花颖无法自信地对千冴说好。 7 游轮即将进港。 花颖一无所获,真凶即将逃到陆地上。 「衣更月,你也有将赤目先生当成嫌犯之一吗?」 街道上的灯火有了轮廓,照亮了属于他们的建筑物的粗糙表面、街灯、廊柱与车头。花颖坐在甲板的长凳上等待回答。然而,衣更月只是保持沉默。也就是说,这就是答案。 「你有啊。」 而他却没有和花颖说。 花颖瞪着衣更月想要抱怨时,喉咙因吸入夜晚的寒气而冻结。衣更月没有提起赤目是知道花颖会动摇。如果花颖有一颗强韧的心,对任何事都不会动摇的话,衣更月就会说了吧。 根据案发当时的状况,除了莉纱,没有人有办法行凶。 考量到动机,赤目则是最强烈。 (啊啊,好烦。) 低头摇晃令感觉迟钝,让花颖想将意识全部交给规律的摆动。 「我要是再聪明一点,就可以发现矛盾或是破绽,锁定真凶了……」 停止摆动后,一股重力压向花颖的脑袋。 「要是我喊住那两个人,要是在这之前就知道他们订婚,要是有好好观察会场,要是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许肇大先生就不会遇袭了。」 这是强人所难。花颖既不能预防事情发生,也无法解决事情。 花颖将右手复上左手压住胸口,深深弯下身体。蝴蝶领结的边缘刺着他的脖子,心脏越来越不舒服。 「凤以前曾经说过——」 衣更月终于开口。花颖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看见衣更月背对弦月而立。 「『不幸不过是偶然,幸运则是必然』。」 「不管是哪一个,都有无法计算引导、不确定的要素。」 为什么只有幸运是必然呢?衣更月淡淡地回答花颖的疑问: 「他说,若是追究不幸的元凶,总有一天人类会愚蠢地开始诅咒地球诞生的那一天。另一方面,幸运则是自己每天一言一行累积所引起的结果。与其抱怨不幸,应该为幸运而喜悦。」 「…………」 「花颖少爷?」 「……凤是天才。」 凤的聪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引导花颖。花颖宛如生锈铁屑的思考回路开始有电流通过,好几条回路一个接一个连在一起描绘出新路径,光芒洒落在那些散成一片、没有价值的情报上。 幸运是必然的。 肇大因为应该获救而获救。 「衣更月,我好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花颖兴奋地宣布,仰望衣更月。 衣更月回以沉默,满溢冷淡的眼神似乎在说着「请继续」。虽然花颖不是要衣更月高举双手庆祝,但感觉就像遭到凛冬反扑一样。 花颖干咳几声,重新打起精神说: 「可是,我还没想到要怎么传达真相才能让芽雏川家和乌丸家之间没有嫌隙。不止如此,一旦阐明真相,芽雏川家内部的关系也会破裂吧。除了犯人和『动机』外,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真相。」 烦恼的花颖低吟道。从头到尾冷静伫立一旁的衣更月突然开口: 「口风不紧的执事不是执事。花颖少爷,执事绝对不会泄漏秘密。」 「!」 「请吩咐。」 通知游轮进港的汽笛声,令人联想到众人喜悦的欢呼。 8 几天后,花颖在青山的咖啡店。 这似乎是莉纱的爱店。花店里同时设有咖啡厅,每个角落都搭配着植物,连菜色都运用可食用的花卉。 花店运用万圣节南瓜的花艺装饰店面,咖啡厅则以大波斯菊妆点,连花颖他们餐桌的玻璃板也挖了一个洞,插着一朵纤长的大波斯菊。 大波斯菊纤细分散的叶子,宛如仙女棒的火花。 泡在玻璃壶内的花草茶送了上来,店员一回到绿色的屏风内后,平日白天的店内,几乎呈现被花颖他们包场的状态。 「花颖,谢谢你替莉纱洗清嫌疑。」 肇大将手撑在大腿上低头致谢,额头几乎要贴到桌面上了。莉纱也慌慌张张地行礼,垂在肩膀上的三股辫跳了起来。 「是艇人先生说服舷洋先生的。」 「那个,你有帮忙说服家兄吧?」 「我什么也没做。」 花颖摇头,将红色的扶桑花茶注入玻璃杯内。好久没有亲手倒茶了,感觉像在浇花一样。 「肇大先生,可以让我听听本人的说明吗?我想确认自己没有误判局面,逼迫到哪个人。」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 肇大将斟入玫瑰红茶的茶杯递给莉纱,没有动自己点的迷迭香薄荷茶,只是把手放在茶壶上。 「当时,我想看星星便踩上扶手,身体向后仰。结果我不小心看到身穿红色礼服的女性和家兄走在五楼的走廊上。」 是花颖去找艇人问话时,艇人行注目礼的对象。 「那件礼服即使从下面看上去也非常显眼。糟糕的是,千冴嫂嫂不是也从后方来到五楼,开始打开手边的门确认房间吗?我因为想阻止千冴嫂嫂,所以就跳海了。我想如果引起骚动就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虽然这个想法很孩子气,但是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然后,肇大成功了。 「你先看向甲板,借此转移莉纱小姐的视线。」 「因为我想她会阻止我。我掉下去时,才想到这样莉纱会有被怀疑的风险,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真的很对不起她。」 莉纱缩着下巴听着肇大的道歉,没有看向他。 为了保护莉纱,肇大最多能说的真相就是意识不清时说的「莉纱没有错」。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花颖以纸巾代替怀纸,将红茶附的坚果饼干放到上方,咬下洒着砂糖的那端。饼干的香甜将糖分输送到花颖的脑袋里,帮助他再次建构记忆。 「我知道事发当时有人在现场、你撞到船身、手表发光,以及莉纱小姐马上求救。撞到船身身体却没有严重伤痕,这是因为你是自己用脚踢船的……落海前还启动了手表的闪光灯求救信号。让你获救的幸运,是你自己累积的行为所导致的必然。」 帮助肇大的就是肇大自己。凤的话让花颖注意到这点。 「那家兄的事呢?」 「我听说他的腰封掉了。」 花颖一说出了解真相的关键,肇大与莉纱不约而同地歪着头,面面相觑。 「千冴小姐将捡到的腰封放在餐厅里。如果腰封是掉在四楼,她应该会放在房间,所以我觉得她是在五楼捡到后直接赶往事发现场,之后在舷洋先生的指示下回到餐厅比较合理。」 接下来的推测,对人生中没有那些经验的花颖而言全都是想像的范畴。即使是想像,也是花颖绞尽脑汁将电影和书上的知识拼拼凑凑而来。 「如果腰封是掉在五楼走廊上的话,艇人先生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解下腰封呢?千冴小姐跟我说腰封和她的礼服是订做成一套的。我想如果看到男伴的腰封跟别的女人一样,应该会觉得很凄凉。」 女人的纤细连细微的变化都能察觉,花颖也曾经读过有论文指出,大脑反应嫉妒和疼痛的部位相同。或许纤细的人承受心痛的能力也比常人少一倍吧。 「在甲板时,我看到艇人先生系的是黑色腰封。不过,那附近摆的是橘色灯饰。跟隧道里的道理相同,橘色的灯光照在红色的物品上看起来会呈现黑色。当我找到身上穿的礼服几乎跟新腰封颜色一样的女性时,就想到应该是那么一回事。」 肇大表情复杂地咬紧牙根。 艇人委婉地把花颖当小孩子看待。花颖以为艇人当初说的不拘泥结婚的形式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但他实际上的意思是跟不同人结婚,同时继续跟莉纱交往就好,因为艇人自己已经这么做了,所以花颖才会被他当小孩子看。那是花颖不怎么想了解的世界。 「我想父亲也一直默认家兄的外遇。好可悲。」 肇大以空虚的眼神盯着桌上的大波斯菊。 「可悲?」 肇大无精打采的样子转移了花颖的注意力,令他慢了几步理解。 他是在说芽雏川家为了自保而切割开来的莉纱很可悲吗?既是被害者,还被当成嫌犯,莉纱这次就算告芽雏川家都不奇怪。 「我们解除婚约了。」 「这样啊……」 虽然和两人重逢时,花颖不敢相信他们订婚了,但一想到恩爱的两人因为他人的私欲而受到摆弄、破坏,不禁悲从中来。 莉纱将茶杯放到杯碟上。肇大以左手包覆着莉纱松开茶杯的右手。肇大的手背浮着青色血管,他凝视着莉纱说: 「因为遇见你,我了解到将真心献给唯一一个人的幸福。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这种幸福,实在太可悲了。」 「肇大先生。」 (咦?) 花颖拿着茶杯的手滑了一下,花草茶流下,他赶紧拿纸巾压住下巴。花颖因为太过惊讶而犯了难看的失误。 「你不是说你们解除婚约了吗?」 「没错。我要离开芽雏川家去工作,靠自己的力量再一次跟莉纱求婚。啊,你先当作没听到这件事吧。」 「蛤……」 管他什么秘密,肇大身边的当事人莉纱满脸通红。 肇大的双眸熠熠生辉,他转过身将手贴在胸口上,仰望天花板说: 「我要从王子毕业当个大人,公主或许会很辛苦,但我想连同那份辛苦与你一起分享幸福。」 「我会一辈子跟着你。」 秘密的求婚在运行前就成功了。 「……恭喜两位。」 「谢谢!」 肇大与莉纱异口同声地道谢,待在绿色屏风内的店员惊讶地回头看向这里。花颖再次茫然地目送肇大结帐,与莉纱离开咖啡厅。通过玻璃窗,花颖看见肇大在外面的花店买了一束花送给莉纱,各式各样的心情令花颖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离开店内,衣更月像是早已准备好似地打开了车子后门。不管是在不会被当成路边停车的路口附近,预估花颖从店内出来的时间,将车开近人行道的司机,还是指示一切,迅速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车门的执事——花颖为他们究竟是如何察觉自己气息而感到佩服。 花颖坐入车内,从车身和车门间抬头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 原本打算关门的衣更月将手压住车门边缘。 衣更月在甲板上听到花颖的推论后,请艇人移驾至五楼的特等套房。由于衣更月说他们要单独谈话,花颖因而坐在电梯厅的沙发上,不知道两人实际谈话的内容。 「艇人先生脸色发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走进电梯里喔。」 「芽雏川艇人少爷非常感谢乌丸家。」 「你说了什么?」 听到花颖的问题,衣更月恭敬地回礼说: 「口风不紧的执事不是执事。」 从阖上的门缝里,飘来了微微的花香。 ※ ※ ※ 凤的建议拯救了花颖。 花颖以短信传达谢意后,翌日,在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收到了凤的回音: 『花颖少爷长成一位内心温柔的人,为我的余生带来莫大的喜悦。』 看到凤的说辞,花颖脱下鞋子把脚抬上沙发盘腿后,手指在画面上游走。 「说什么余生,还太早了。」 花颖发了封斥责凤的信件。在主画面变暗的几分钟后,手机画面随着通知消息的铃声一同亮起,对话窗口显示凤的回信。 『很抱歉。』 「唔,我说得太过了吗……」 回信的文本与所花的时间相比显得过于简短,让花颖的脑海描绘出凤垂着肩膀落泪的模样。花颖重新读了一遍自己送的信件,事到如今又不能当作没这回事,所以他决定转移话题。 「凤以前是怎样的小孩?」 花颖懂事时,凤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虽然凤会跟花颖说说自己的那个时代以及世界,花颖却没有什么听凤谈起自己的印象。 花颖躺在沙发上仰望上空,将手机放在肚子上。 起居室的天花板以四十五度倾斜的格子划分空间,每一条线都以装饰艺术风格的简约纹饰装饰。小型水晶灯垂下的天花板接合处,细腻地做了类似彩绘玻璃的处理,将本来不够优美的接合处化作一股庄严之美。 花颖的视线顺着天花板格子描绘,此时响起消息的铃声。 『我以前稍微有点调皮捣蛋。如果是在与您相同年纪时相遇的话,您一定会很担心。』 「我非常想看看那时候的凤。」 几分钟后,消息比刚刚稍微迅速地回应。 『如果将过去的我带来的话,那些太青涩的地方会成为笑柄吧。』 「如果可以彼此嘲笑再一起成长的话,一定很有趣吧?」 光是能和凤并着桌子一起念书,一定就很开心了。 『我现在正为您的成长而喜悦。能不能请您稍微延迟转为大人的时间呢?』 花颖停止操作手机。他起身把脚放下沙发,鞋子因为碰到脚踝而倾倒。 可以吗?就算不是完全的大人,也可以允许他相信前方有延伸的道路吗? 成为一个能够体谅别人心情的大人。一个不用让执事顾虑的大人。 花颖反复读着凤的信件。他渴求的话语就在这里。 「凤好厉害喔。」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啊。』 凤用玩笑带过。花颖发现某件事实而嘴角上扬。 「我现在正即时看到一个人的成长,真是太棒了。」 凤回复消息的间隔渐渐变短,最后终于可以比花颖手机的自动上锁功能还快,开了个玩笑过来。 原来,凤并不是因为花颖的斥责而受伤才花了很长的时间写下短短的消息,而是因为不习惯操作手机花了些时间。 几十秒后。 『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通知来信消息的铃声宛如妖精的脚步声,轻快地跃起。 第2话 生命树与魔法点心 1 少女看着最后一片叶子,说当它掉落后,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花颖不明白她的心情。 树木和人类的生命不可能相连。花颖觉得少女真是异想天开,由于之后的故事再也没有看进脑袋里,他完全不记得少女得救了吗?画家最后怎么样了? 然而,现在比起理智上的理解,花颖从身体上感受到少女的心情。 「当那棵树的叶子全部掉落后,我是不是就能离开这张病床了呢?」 「恕我直言,因为各式各样的因素,叶子掉落所需的时间与您复原所需的天数是变动无法确定的。双方达到一致的几率非常低。」 花颖将放在枕头上的脖子转向另一侧,在口罩下呻吟。鼻子阻塞,咳一咳发出声音有助于呼吸。 面对眼前终于能呼吸的花颖,衣更月态度冷峻,看不出一丝丝的慈爱。至少在感冒的时候温柔一点没关系吧?因为身体的热度而渗出的泪水,让花颖隐约有种悲哀的错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衣更月,我不是想把那颗树当沙漏。而是将毫无变化的病状、仿佛时间停止的家里、抛下我时间继续往前走的外头世界……那股寂寞转化为恐惧。」 衣更月略微看了下手中的沙漏,在手边倒转后,将沙漏放回桌上。花颖将手伸向床头柜却摸不到装卫生纸的木盒。衣更月拿起木盒放到花颖枕边。 花颖的鼻子就像塞了一颗皮球般,太阳穴受到压迫,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我希望这份像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痛苦能有结束的一天。必须给时间一种肉眼能看到的界线。」 「给时间画界线……吗?」 「你应该也有一、两次这种经验吧?」 花颖擤出鼻涕,将手伸向床外,松开握着卫生纸的手指。垃圾桶应该就正好放在正下方了。 衣更月没有捡起卫生纸,花颖知道自己成功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里了。衣更月拿的不是平日的茶具,他取出一个日式茶杯大的马克杯,并且不像平常一样先温杯,而是直接将液体倒入杯内。 「换成我身边的事物,是指给红茶茶叶舒展开来后,持续变深的水色一个适当的终点吗?」 「没错。」 「我会用沙漏代为计算。」 「嗯?」 又回到否定的结论了。在花颖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时,衣更月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扶起花颖的上半身。花颖一靠向夹在背后的枕头,衣更月便呈上马克杯。 「这是乌丸家家传的柠檬水。请摄取水分。」 「啊啊,就是有含矿物质还是电解质的那个啊。就算我说很酸不喜欢,每次感冒妈妈都会泡这个要我喝。」 一靠近马克杯,热气便温暖了花颖的鼻头,泪水再度渗出眼眶。热气和酸味会松弛泪腺,真是太糟糕了。 「探病的礼物即将送达。需要我拿明细过来吗?」 「只要讲名字给我听就好。」 柠檬水渗入花颖干涸的喉咙。那是宛如运动饮料、柠檬、梅子与蜂蜜溶在一起,难以一口形容的味道。 衣更月不看笔记之类的东西,一个接一个背诵送礼者的姓名: 「久丞壹叶小姐、斋姬长十老爷同赖长少爷。接着是——」 衣更月口中跑出了各式各样的人名,从听了可以浮现脸孔的名字到与乌丸家往来花颖只知道名字的对象。就算只是形式上问候,有人挂念自己还是值得感谢。 「然后是赤目少爷希望拜访。虽然我已经传达您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但赤目少爷表示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前来探病。」 「嗯……要是传染给他就不好意思了。」 「失礼了。」 衣更月趁花颖犹豫地放下马克杯之际,替换花颖额头上的退热贴。新的退热贴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头痛似乎退了几分。 花颖很介意上周在芽雏川家的宴会上,看起来没有精神的赤目。再加上心中对于把赤目列为嫌犯一事带着罪恶感。 「中午过后,睡过午觉是一天里状况最好的时候。你跟他说如果那段时间他可以的话就来吧。」 「我知道了。」 衣更月收下马克杯,将手放在花颖身后撤掉枕头。花颖再次钻入被窝,发热的眼皮包覆着眼球,泪水舒缓了身体的疼痛。 2 睽违数日的茶室感觉像在窥探花颖一样,空气十分陌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就连沙发坐起来都有些硬。 不过,茶室的打扫却是无微不至。不论是卫生纸、水还是糖罐,全都放在花颖触手可及之处,平常没有的垃圾桶则放在沙发后面。感受得出来衣更月与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的用心。 房里的加湿空气净化器激活除菌模式,花颖自己也戴着口罩,他们采取最高标准的预防对策以免将感冒传染给客人。 「赤目少爷来了。」 衣更月通报后没多久,赤目便探出头来。 「呦,花颖。你病得真严重耶。」 「赤目先生,你不要离我太近,要是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叫我刻弥就好了。不过既然你是病人,就不跟你计较了。」 赤目用自顾自的理由擅自原谅了花颖,将身子坐进跟花颖拉开距离的沙发里。 「你在船上的时候在外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回家后,可能是精神还很紧绷睡不着,所以我就开始看书,然后不知不觉就早上了。」 途中,花颖虽然觉得有些寒意,但因为太投入书中情节而不太在意,结果在天亮时,便觉得喉咙有异物感。 「是睡觉之后发生的事,这样衣更月也没辙了。」 赤目笑道。衣更月向赤目回以礼貌的眼神,将咖啡放在边桌上。 「不过,多亏你帮忙。要是警方介入的话,可能连宾客都要被带去询问案情。」 「只是说些话还好吧?」 「相关人士是还好啦。但你试试看明明不相干却要被迫失去行动自由………… …………」 赤目话说到一半,仿佛时间停止般半张着嘴,只留下无声的话语。中央暖气暖和了静下来的房间。赤目拿起咖啡杯,感受潜入鼻间的香气后,啜了一口,接着悠悠哉哉地将咖啡放回边桌上。 「对了,我上上周超惨的。」 「咦?后续呢?」 赤目还没说被迫失去行动自由之后会怎么样。但是—— 「别急。真的很惨,你要有心理准备喔。」 赤目很明显是故意误会花颖的意思。 花颖放弃纠正赤目,随赤目高兴吧。 「好啊。」 赤目仿佛看穿花颖偷偷在口罩下翘嘴巴的样子,笑了开来。 「花颖少爷,那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留下来比较好吧?花颖要是昏倒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喔。对吧?」 就算问自己对不对,花颖也无可奈何。如果赤目不介意,衣更月留下来对花颖比较有帮助。无论如何,花颖现在的状态光是要起身走路就需要很大的决心。 「你留下来。不然我也不能帮赤目先生倒咖啡。」 「是。」 衣更月站在房间的角落后,准备俱全的赤目开始道来: 「最近,赤目本家开始把我们店当成敌人了。他们一直以来都瞧不起我们店,觉得反正也做不久,不过结果似乎有些超越了他们的想像。」 赤目讲起家人会如此严厉,大概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疏远赤目的缘故吧。听说,赤目初期开店的资金是祖母以成年礼金的形式赞助的。就是花颖在船上看到的那位女士。 花颖隐隐对现实社会的严峻与亮丽外表间的落差感到不安,拉紧了披风的两端。 「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但你的成功对『赤目家』而言不是很有利吗?」 「有利有弊。」 「弊?」 家族刻意疏远的赤目,若事业成功或许会令大家有些尴尬,但花颖很难想像周围的评价和实质上的利益会带来什么损害。赤目用一句话打消了花颖的疑惑。 「赤目本家也有投资点心业。」 花颖懂了。 「然后,因为旁边的人也知道家里一直都很不客气地跟我保持距离,所以我的业绩比较好会令他们很难堪。我倒是想吐槽说孩子都不小了,拒绝被孩子超越的父母才更难看。」 要是说了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吧。 「我这样吐槽以后,他们就陷入沉默,气氛超级沉重的。」 「你说了呀……」 虽然赤目笑得好不开心,但光是想像那个场景,花颖的胃便隐隐作痛。花颖这几天固态食物只能吃苹果而已,他希望赤目可以再多顾虑自己一些。 「就算只是表面,我爸也想表现出双方是合作关系的样子。所以,他要我们两边的干部到对方的店里去交换研习。」 「干部是指你吗?」 「嗯,我是头头啦。」 重新听对方这么说,花颖再次确定了赤目的能干。 赤目不像花颖从父亲手中继承整个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从零开始累积起来的功绩。 「我们过去一星期,那边过来一星期,双方学习彼此的技术,互相切磋——就是一场做给外界看的秀。」 「你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 「我爸一脸运气好的话想让赤目家和经销店家当起元祖店,取代我们店的样子,但两边卖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啊。大概就像抹茶蛋糕和抹茶一样吧。不对,应该是抹茶附的落雁和果子。」 似像非像。 「真是微妙的比喻呢。」 「消费者对自己的舌头很诚实。就算别家店的客人会被骗,我也不担心我们家的客人会被抢走。」 花颖常常很羡慕赤目的自信。虽然赤目说自己对甜食没有特别兴趣,但就连没什么来往对象的花颖,都听过传闻说他对点心材料与味道的坚持非常彻底。 赤目喝了一口咖啡,两手包着咖啡杯说: 「我先把派出去研习的干部叫ta。」 这是赤目刻弥拼音的各第一个字母,完全感受不到本人想隐藏的意思。 「这样听起来反而很怪耶。」 「那就叫他青目吧。」 因为赤目无论如何坚持要用假名,花颖便妥协只要是国语就好。要是将人名一一代换成听不惯的缩写,感冒的花颖会越听脑袋空间越小。 「那位『青目先生』有多惨呢?」 「他被解雇了。」 「……咦?」 花颖重新拉回声音的记忆。由于鼻塞,耳朵也怪怪的,所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将其他正常的单字听成严重的单字了。 看着眨着眼睛,拚命想听到正确答案的花颖,赤目用别的词汇重新说一遍: 「他被解除entremetsakame的干部职位了。」 就算换个说法,内容还是一样。 3 衣更月重泡咖啡的动作漫长得令人讨厌。 (赤目先生在船上之所以没精神是因为……) 花颖连回个话都办不到。 遭到自己从零开始打造的店驱赶、被夺走容身之处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船上遇见赤目时,他说他要陪祖母好拓展店里的客源。不管那是为了不让花颖发现异状的谎言也好,还是遭解职后仍然为店里尽心尽力也罢,一想到赤目的心情,花颖就心痛地想蹲下来。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那么阴沉啦。」 赤目苦笑着挥挥手。 「我没有打算拜托花颖投资还是关说,所以衣更月大可放心。」 「感谢您如此设想。」 这时候应该要否定啊,花颖心想。然而,处理乌丸家家计相关问题是执事的工作。赤目也是了解体谅这点,衣更月才能尽可能地表达感谢。 花颖总是比赤目和衣更月还迟钝。 「虽然你现在感冒很不好意思,但陪我说说话吧。」 「当然!」 全身使劲的花颖一开始咳嗽,衣更月马上蹲到他身旁递上开水与毛巾。 「别逞强啊,花颖。你可以边睡边听没关系。」 「我没事。」 花颖只拿起毛巾压在口罩上,调整呼吸。 赤目客气地笑了。 ※ 交换研习开始后,被派去对方点心店的青目,得到一个只有研习期间限定的副店长头衔。 副店长既不像店长一样握有实权,也不像甜点主厨一样受到员工信赖,只是为了「有协助业务」这个事实的装饰,实际上地位比新进员工还低,可以说是那家店开了一个不存在的打工职。 点心店的员工都受过良好训练,没有人欺负青目。对他的态度近乎小心翼翼也是没办法的事。要员工面对跟赤目家有关的人不紧张才是强人所难。 青目被分派的工作是筛面粉。 甜点主厨仔细教导青目筛面粉的方法,将各种商品需要的份量表贴在工作台上。青目一天的工作量就算扣除掉早上已经准备好的份,不习惯的人做起来还是免不了会肌肉酸痛。 「这不是可以用机器吗?」 「我们公司的方针是,正因为了解制作者的辛劳,所以更重视人才,也能对商品抱持自信。」 「很没效率呢。」 就算对方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自大了,甜点主厨还是强忍着,要求青目理解: 「我们对原料的坚持不同于一般店家。从味道、安全、到进货商的透明性,大家对能制作出让客人打从心底享受的商品都带着骄傲。我觉得你可以先从触碰原料开始感受一下这件事。」 听到甜点主厨热心的说明,青目也接受了筛面粉这项工作。 店里平安无事运转,第二天员工们也渐渐不介意青目的存在了。 事后想想,最早发现问题的,是店里最年轻的员工。 点心店允许他将「半成品」当成员工餐带回家。那是用小面包——也就是所谓的海绵蛋糕边以及挤花袋内剩下的一点点奶油特别做的点心。由于不是商品,严禁分给他人,但由于年轻员工当初进公司的动机是热爱甜食,所以他带回家的「半成品」从不会留到隔天早上。 「感谢今天的恩惠,我要开动了!」 年轻员工在蛋糕前双手阖十,一边转着深夜的综艺节目,一边如往常地用意大利面汤匙大口挖着蛋糕。 『这就是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的猪背脂山拉面~』 新人偶像对着比碗还要高出一倍的猪背脂油块发出惊奇的声音。 「嗯?」 最年轻的员工也同时发出沉吟。 他咬咬蛋糕吞下腹中,歪着头,再挖一匙,收起汤匙。年轻员工一出马,普通大小的蛋糕只要两口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哇啊,碰不到面~这么大块的油,全部溶化不是会从碗里溢出来吗?』 「嗯……边看别的食物边吃蛋糕,会混杂不一样的味道。」 他自言自语地将频道转成音乐节目,直接倒向床铺睡觉。 第四天。 在前台负责贩售的女员工中午时伫立在点心店的后门前。 由于店里不准员工穿制服出去吃饭,所以大多数员工会在休息室里吃外卖或是自己带的便当。因此,当店长一看到女员工时只觉得她很可疑。 「要去外面吃饭的话,换好衣服再出去。」 「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女员工本着在前台工作的习惯,先向店长道歉后,探头探脑地打量四周。 「有客人来打招呼。」 「如果是私事,请在工作时间以外处理。」 「不,是关于店里的蛋糕。」 看着女员工一副有口难言、穿着高跟鞋的脚跟紧踩在红砖上的样子,店长终于发现事情并不单纯。 「是客诉吗?」 女员工配合放低声量的店长,也再压低声音说: 「是一位经常光顾的年长女性。我按照研习时学的内容,不以年龄和外貌对客人带有偏见,即使是常客,也要像面对第一次来的客人一样保持适当的距离。就算是赤目本家的人也不会有特别待遇。」 宛如被尖锐的针刺了一下般,店长微微皱眉。女员工的一句话,意外地将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很服从,心中却对突然出现的副店长有所戒备的事实呈现出来。 当事人没有注意到自己说溜嘴,继续说明: 「女客人说的还不到客诉那么强烈。不过,她说昨天买的蛋糕吃起来感觉跟平常的味道不太一样。」 「具体来说?」 「她没有说好吃或难吃,而是说『稍微有点变了』。」 女员工重现客人的说辞,再补上一句:「她是笑笑地说。」 「所以,我犹豫要不要跟主厨说打算先跟店长……在里面说的话别人会听到,所以我想在这边等店长准备去开会前过来,真的很抱歉。」 「不会,不会……谢谢你跟我说。」 店长一边感谢女员工,脸色却像白纸一样苍白。 他是老板雇用的店长,除了分配为店里的主管以外,跟其他的员工没有什么两样。点心的味道变质、客人流失、营业额下降的话,马上会有人取代他的位置。大部份离开的客人都不会再回流,更改人事能解决问题还算好的。 「好,回店里去吧。我开完会回来就跟主厨谈谈看。」 「谢谢,麻烦您了。」 女员工深深低头,打开后门。门内洋溢着香甜。 「事情严重了。」 店长想直直踏出步伐,却撞到隔壁大楼的墙壁,几次修正路线后,在大马路上招了出租车。 要说这几天厨房里有什么变化,只有青目开始筛面粉这件事而已。 ※ 「好神奇……筛面粉的方式会影响味道到这种程度吗?」 花颖在口罩下喝水,发炎的喉咙在开水通过后得到疗愈。 「比起问我,你问衣更月得到的回答会比较公平吧?」 「衣更月。」 赤目这么一说,花颖仰望沙发后方。衣更月宛如铜像般无声无息地伫立,但一听到花颖呼唤,眼珠便转向自己,微微颔首。 「通常,过筛的面粉烤过后口感会比较好。不均匀的面粉会让成品烤得不平均,因此制作点心时都要筛面粉。不过,如果是烤面包的话,有许多做法不会过筛面粉。」 「也就是说要看做的是什么啰?」 「正是如此。」 花颖越来越不能理解了。 「赤目先生,举行研习的店只有卖做法细腻的蛋糕吗?」 「从糕点到特色是综合随意的饼干,应有尽有。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店家类型。」 「全部的味道都……变差了吗?」 「花颖,你虽然感冒,脑袋还是很灵活嘛。」 赤目嘲弄似地夸奖花颖。 要是赤目在料理方面破坏性地不中用,造成店里庞大的伤害,事情还比较简单。但是他没有说味道变差了,他说的是「改变」。 「赤目先生,店里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花颖战战兢兢地询问,赤目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 开完会后回到店里的店长,跟甜点主厨商量起这件事。 掌管厨房的甜点主厨一脸晴天霹雳,马上叫最年轻的员工过来。最常吃这间店蛋糕的人,非他莫属。 最年轻的员工被问起蛋糕的味道后提到: 「这么说来,前天我在家吃员工蛋糕的时候,有觉得怪怪的。我以为是边吃蛋糕边看电视上的拉面特辑舌头才会搞错。」 「昨天呢?」 「昨天……怎么说呢?我不太确定,也有可能是那天的心情不一样。」 遭到店里最高层的两人质询,最年轻的员工也一脸不敢妄言的样子。随着考虑越为慎重,他的答案也越来越暧昧模糊。 「店长,我从店里拿一个蛋糕过来。」 「这样好。」 「咦?可以吃商品吗!」 现场只有最年轻的员工眼睛闪闪发亮。店长和甜点主厨紧闭休息室的房门,把畅销的巧克力蛋糕放在最年轻员工的面前,吞了一口口水看着他。 「我要开动了。」 最年轻员工像在家里一样双手阖十,唰唰唰地用叉子切着蛋糕。尽管叉子又小又短,也不能阻止他对甜点的爱。最年轻员工仅花了几秒的时间便清空蛋糕,接着确定地点头说: 「我觉得不一样。虽然无法特别指出来是哪里不同,该说是整体的份量感还是口感呢?」 店长从脸到脖子都变得一片苍白。 甜点主厨用食指挖了另一块蛋糕的奶油舔了舔,闭上眼睛反复咀嚼味道,似乎感受不到最年轻员工说的不同。他接着用叉子刮下蛋糕本体吃了一口,眉间有如峡湾般刻下皱纹。 「我不会做出这种味道的蛋糕。」 拍板定案了。 「主厨,厨房最近的分配工作有异动吗?」 「没有。为了不让大家养成坏习惯,犯下预期外的缺失,我都会彻底确认大家的工作顺序。还是——」 甜点主厨要专注聆听的最年轻员工不要对外多嘴,让他离开房间,重新坐回店长的面前说: 「不要让『他』负责面粉了吧?说到变化,第一个就是他。」 「我也这么想。明天开始让他去更安全的地方。」 「请他准备水果吧。去草莓蒂不会影响蛋糕味道。」 店长与甜点主厨的决定在隔天运行。 早班组制作第一批蛋糕,在进入完成阶段时,后发组和销售员开始上班,青目也在这段时间出勤。 甜点主厨悄悄地将一块蛋糕带到休息室里,将最年轻的员工叫来。有了昨天的事,最年轻员工虽然不能肆无忌惮地开心,但甜点的魅力似乎仍然凌驾了不安。他一脸好心情地解决蛋糕,宣布令人哀伤的结果。 「果然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都这样了还是不行吗?」 甜点主厨陷入绝望。被视为人为因素的青目已经跟制作过程没有关系了,他那时候甚至还没来店里。甜点主厨最害怕的是自己才是那个人为因素。如果不知不觉间手艺变钝了,连味觉都出问题的话,他的甜点师生涯就完了。 最年轻员工看着一脸苍白的甜点主厨,似乎也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他用叉子将留在盘子上的奶油集中刮起来,仔细地品尝。 「奶油跟平常一样。怎么说呢……是蛋糕整体的感觉。像被下了魔法般让整体味道改变的那种调调……」 「魔法?」 「啊,那种样子。」 最年轻员工修正了先前随便的口气。现在重点不是口气。甜点主厨拉开椅子,想要探出身。 「怎么样,蛋糕?」 甜点主厨脱下帽子向来看情况的店长摇头。 「不行。」 「没办法,我先联系总公司,申请今天临时休店吧。不快点找出原因,要是有客人去了诊所,就会危及这间店的存亡了。」 店长沉痛的发言令休息室充满了沉重的空气。 「不过,有得到一条线索。他说味道奇怪就像魔法一样。」 「咦!」 「你说魔法?」 甜点主厨将焦点转向自己后,最年轻员工宛如被蛇盯住的青蛙迅速后退。再加上店长的追击,可以说是前有狼后有虎。 最年轻员工的额头上冒出汗水,愁苦的面容宛如蛋糕的甜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拚命解释: 「是印象,一种比喻。是像那种黑魔法吗?蛋糕整体给人一种全部不一样的感觉,但是光吃奶油的话,味道跟以前一样。」 「就是这个……!」 店长因睡眠不足而肿起来的眼皮,睁得如铜铃一般大。 「在制作的每个步骤试味道,找出原因。」 「对啊,这样好。你分辨得出来蛋糕每个部分的味道吗?」 甜点主厨对最年轻员工的问题,隐含托付的期待。 「我做!平日让我带剩余蛋糕的恩情,我会在这里发挥。」 「恩情是用报答的,成果才是发挥。不过,大家都很佩服你对甜点的喜爱,拜托你了。」 「是!」 这一刻,店里最年长的甜点主厨与最年轻的员工缔结了紧密的羁绊。在一旁看着的店长也一副想拍手的态势,眼眶湿润。 「我来联系总公司,申请临时休店。请主厨以下的所有工作人员,马上一起负责找出原因。」 「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返回厨房。 几十分钟后,事情有了突然的变化。厨房尚未开始烤海绵蛋糕,店长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 「主厨,你马上过来。」 任谁看来,店长的样子都很明显地不对劲。甜点主厨跟在店长身后,来到了休息室旁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店长处理工作以及结算的房间,厨房的人很少进去,除非受总公司表扬的时候或是被开除的时候。 甜点主厨一脸紧张,紧紧关上隔音房门。 「店长,总公司说什么了吗?」 「总公司准许我们临时休店。我甚至还跟老板仔细地传达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判断不要勉强开店。」 「太好了。」 「唔……」 店长坐在黑色皮椅上,将视线转向笔记型电脑,脸色并不好看。 「其实,总公司提出条件要我在休店期间完成期中结算。一方面是要确认这件事对营业额的影响,一方面也是目前给我的处罚吧。但是不合。」 「您是觉得处罚太轻了吗?」 「不是,主厨,是帐面的收支不合啊……」 ※ 「等等,感觉不是很好。」 花颖将咳嗽压在喉咙里。每当身体随着咳嗽的震动晃动时,脑袋也随着用力摇晃。体内的热块似乎在膨胀。 衣更月发现花颖的状况后,将手放在花颖的肩上。 赤目摊开双手指尖相对,右手往上移说: 「店长整理一周的数据后,发现了问题,帐目收支不合。」 「为什么……」 花颖身体的重心摇摇晃晃,他已经渐渐不知道该往哪里动才能将身体直直撑起。仿佛纤长的黄花龙芽草经风吹拂,前后左右缓缓描绘出曲线一样。 「店长试着改变综合参数中的天数,确定预算与实际收支出现问题是在四天前。刚好就是蛋糕味道改变的那一天。花颖——」 赤目如野兽般锐利的视线紧紧盯着花颖。 花颖眼中的色相歪曲,熟悉的房间仿佛被拉入异次元里般,脖子也像是麻痹般地僵硬,只有缩成一团的心脏不断加快脉动。 「如果你是店长,会怎么做?」 花颖的身体终于倒下了,要不是有衣更月的支撑,差点就要滑落到地上。 4 花颖将上半身靠在堆栈的抱枕上仰着头,缩起被放上沙发的膝盖。他的额头和脖子上贴着退热贴,虽然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但黏在身上的异样柔软触感也令他想逃离。 「花颖少爷,我拿冰枕过来了。」 衣更月用比低吟还轻的声音报告,在花颖的头下放入包着毛巾的不冻凝胶。 好凉。花颖吐了一口气。他可以想像冷气从后脑勺侵入发热的脑袋中心,消除疼痛根源的景象。 「赤目先生呢?」 「赤目少爷在别间用茶。虽然他表示要回府,但我说必须先问过您的意思,便多事地请他留步了。」 「嗯。」 「这样好」还是「做得好」,花颖脑袋中散乱浮现的每个辞汇,都无法化作声音。他现在连保持眼皮睁开都觉得麻烦,震动声带跟打起精神起立需要同等的能量。 「我没事。」 没事,这个词很棒。感觉只要出声,就能自然而然发出这两个音。 「帮我开窗。」 花颖边听衣更月移动的声音,一面注意自己的呼吸。胸腔混合了外面的空气,蔓延在体内的灰尘感觉全都一扫而空。 「我没事。」 这次花颖是说给自己听的。傍晚发烧容易复发。 「『青目先生』来到店里后,蛋糕的味道变了。会不会是本来就对店里不满、一直想改变的内部员工拿『青目先生』当挡箭牌做的事呢?」 「……有这种可能。」 「这样的话,帐面为什么会不对呢?」 天花板的纹路令花颖的头脑纷乱,他放松视线焦点,将目光停留在半空中。 衣更月移动,影子落在花颖的额头上。 「能推测出来的是,趁机让别人顶罪的随机犯、一时冲动的窃盗犯,也有可能是某人对『青目少爷』怀有恶意,在店里引起各种问题,企图陷害『青目少爷』。」 「呵呵,衣更月,你想到很多恶劣的事啊。」 花颖不自觉地绽放笑容,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笑的时候,愈发觉得可笑了。 为了维持生命而运转体力,花颖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 在游轮上被指出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可能性时,花颖因为自身的不成熟和没有想到那一层的焦躁、以及衣更月顾虑自己有所保留,心情十分复杂。 但是,当没了多余的力气,站在清澈的上空排除混乱的感情后,最后留在花颖内心的,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大大张着嘴巴吃惊的自己。就跟儿时听到凤告诉自己新事物,兴起无限感叹的小花颖一样。 「呵呵。」 「花颖少爷……」 头脑无法顺利运转,好笑的心情占据花颖的内心。 「我不讨厌你的这种地方。我知道你虽然想得到人类的恶意,却不是会那么做的人。我不准你介意喔。」 「是。」 「好。」 话语一出声,记忆就像碰到柏油路的雪花般融化消失。由于残存下来的心情并不差,因此花颖说的应该不是违心之论吧。 花颖大概是带着笑容睡着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西斜,房间笼罩在一片深紫色中。 花颖的意识清晰了几分,鼻子也通了。 「如果我是店长……」 花颖拉开毛毯起身,拿起边桌上的摇铃。黄铜的重量令花颖感受到现实的真实感。 「我得听赤目先生说才行。」 花颖答应要陪赤目说话。他们还没谈完。 摇铃一响,不到几秒钟的时间,衣更月便打开房门,打开茶室的灯光。 「花颖少爷,您醒了。」 「赤目先生呢?」 「在本人强烈的要求下,赤目少爷正在看雪仓做菜。」 「我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没想到竟然听客人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 「怎么了?」 「没事。」 衣更月捡起落在地板上的毛毯。不知道是不是花颖的错觉,虽然五感现在可能还很迟钝,但身体却十分轻盈。 「现在是留下他还不会失礼的时间吧?」 「要不要邀请赤目少爷吃晚餐呢?虽然不建议感冒的您与他同桌,但距离准备晚餐还有一些时间。」 「唔嗯。」 「赤目少爷刚才对法式焦糖奶油酥很有兴趣的样子。何不请他在餐后享用?」 「好主意。雪仓的法式焦糖奶油酥可是人间美味。」 花颖也从小就很喜欢吃法式焦糖奶油酥。 「我现在吃是不是还太早呢?」 花颖将手掌放在胃附近。直到今天早上,他连啃苹果都觉得难过。虽说状况有好一些,但要是得意忘形,晚上又会再发烧。 衣更月将室内鞋放在花颖脚边。羊毛斜纹软呢的室内鞋和花颖先前穿的图案不一样。仔细一看,茶室内细心地换气,花颖用的冰枕和针织外套都换上新的了。 「雪仓说如果您可以吃一口的话或许可以帮助病情回复,也准备了您的份。」 面对众人的关心,今天的花颖感觉比平常更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我或许作了场好梦。」 所以内心才会很坦率。 「真是太好了。」 衣更月今天也难得坦率地同意花颖的话。 5 赤目在衣更月前去找他十分钟后回到茶室。 「花颖,你脸色变好了。」 「是吗?」 「你没看自己的脸色吗?」 赤目以嘲笑的口气隐藏担心的表情。 「刚才话说到一半不好意思。」 「我说你可以睡啊。」 「你跟睡着的我说了后续发展吗?」 「现在才要说。」 赤目在单人沙发上落坐。 「那就听我说啰。」 赤目修长的手指描绘着木制扶手的边缘,一齐伸向扶手前端。 「第五天,店里开始追查原因。首先是蛋糕的味道。」 「怎么做?」 「让各个员工待在负责的岗位,要他们制作几种代表性的蛋糕。」 「排除掉『青目先生』。」 「青目?啊,对对对。另外也去掉了甜点主厨。他负责监看全场。」 赤目想起自己取的假名,敲了一下拳头。 如果忘记的话,干脆回到本名就好了嘛。花颖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是自己让赤目想起来的,已经来不及了。花颖决定乖乖听后续发展。 「制作上没有任何问题,吃起来却不是本来的味道。」 「那就跟『青目先生』没有关系啰?」 花颖松了一口气,口罩下的表情舒缓开来。本来,只是换人筛面粉应该不可能让味道产生多大的改变。 「喜欢甜食的员工说海绵蛋糕的味道有点奇怪。大家一试吃,虽然有人没感觉,但也有几个人说口感不同或是味道不一样。」 「『青目先生』今天没有筛面粉。」 「没错。如果制作没问题,就只能追溯原料了。看是不是进货有误还是厂商品质明显下降。店里的员工全员出动确认,结果,甜点主厨找到了。」 赤目夹带一声叹息,抬头看着天花板一隅。 「魔法的真面目原来是面粉。」 「面粉是小麦磨成的粉吗?」 「没错。你有听过高筋、中筋、低筋面粉吗?」 「那是什么粉?」 「面粉。」 「意思是面粉分成三个种类吗?」 花颖以为在石臼里磨好小麦就会变成面粉这一种东西。光是知道面粉有三种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新大陆了,赤目却摇头说: 「高筋面粉是由硬质小麦做的,低筋面粉则是软质小麦,其中的蛋白质含量和性质都不一样。中筋面粉就跟名字一样,性质位在两者之间。分得更细的话,光是低筋面粉根据蛋白质含量和等级就有区分了。全部加在一起,面粉的种类不下一百种。」 「一百!」 花颖的认知太随便了。 「你好清楚喔……」 平常花颖看到的赤目不是在开玩笑就是在嘲弄自己,因此不禁为他意想不到的那份热情折服。 「味道变化的原因在低筋面粉。蛋白质含量大概有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十的间距,不同点心适合不同的百分比。然而,主厨发现所有的低筋面粉都被换掉了。」 「为什么?我想不到换面粉的理由。」 「你觉得是为什么?」 问题被丢回来了。花颖隔着口罩捏着鼻子,一按住穴道,阻塞的鼻子马上变得通畅,氧气通过的大脑似乎也跟着清晰。 「是和业者勾结吗?便宜买进劣质的面粉,私吞差额一类的。」 「面粉本身的品质并不差,不如说,是最高级的面粉。」 「嗯……那是不是有员工认定用那种面粉比较好,就擅自更改了店里的采购?」 「方向对了。」 赤目竖起食指,嘴角上扬。 「咦?方向对了吗?要是被发现就会变回原来的面粉,一个不小心还会被炒——」 说到一半,花颖吞下了后面的字句。 赤目不是说过了吗? 有一个人。 赤目将手腕放在扶手上靠着椅背,脖子看起来因为不安而缩了起来。然而,他的表情却无所畏惧,将花颖推进不安的深渊。 「所以,他被开除了。」 「『青目先生』?」 赤目的眼神沉稳地看着花颖,像是在说:「那还用说?」 「第一天——」 花颖因为赤目没有起伏的声音不禁震了一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身体,下意识地抗拒着。 「青目筛面粉的时候,发现低筋面粉的原料小麦有两个产地。他去研习的那家店应该是对原料很坚持,比起价格更注重味道、安全以及符合人道的贸易才对。青目很愤怒,认为这是刻意欺瞒重要的顾客。」 时间抛下花颖,擅自前进。 树叶落下。 「店里打烊后,青目假装忘记东西和店长借了钥匙。再怎么以赤目家为后盾,店长当时也应该一起跟去才对。」 树叶落下。 「青目联系业者,请他们在甜点主厨上班前将可以说是最高级的纯国产面粉送过来,那是自己的店也使用的面粉。然后,他换掉了店里的低筋面粉。」 不论花颖接不接受,时间仍然前进。 当叶子落尽时,结束的时刻即将来临。 「业者改变请款,帐目才会和预算有所出入。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但是,青目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他认为当真相揭开时,顾客的声音会证明自己是对的。」 即将结束。 「现实是,当揭开事实后,青目失去了干部的职位。」 「赤目先生……」 「花颖,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赤目真挚的视线将花颖缝在沙发上。 不能动弹。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 ※ 「我做错什么了吗?」 在员工们的注视下,青目甩开店长想带他去办公室的手,露出傲慢的笑容。 「你们的商品主打味道、安全和透明性吧?不使用雇用非法童工采收的原料,只要是跟产品相关的工作人员,就算是最上游也要支付正当的报酬。你们的作风不是很了不起吗?但是,这间店用的面粉实在很难说是最好的。」 青目忿忿不平地皱起眉头,瞪着排列在料理台上的海绵蛋糕。 「我希望材料符合这间店标榜的品质标准,也就是改善错误。虽然会有客人离开,但只要重新巩固更多客人就好。比起欺骗消费者以获得名声,做正确的事比较重要吧?喂,甜点控,我错了吗?」 「那个……我觉得……」 最年轻的员工词穷地缩起身子。他会退缩地答不上来,是因为青目的话也有道理。好几名员工气愤地瞪着青目,但剩下的人都跟最年轻员工一样移开了视线低下头来。 「剩下的话到办公室再说。老板马上要过来了。」 「我只是做正确的事而已。」 遭店长抓着手腕的青目像是诅咒般,对厨房丢下他的愤怒。 ※ 失去店面、失去容身之处,对赤目而言,花颖或许是最后一片叶子。要是花颖拒绝他的话,他这次可能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不行啊,赤目先生。」 花颖拿卫生纸擤了擤鼻水,重新换上新的口罩,将氧气送入大脑中。他必须好好运转脑袋,回答赤目的问题才行。 「想要做正确的事,就一定要用正确的方法。」 「如果错误的环境阻碍正确方法的话,尽力做出成果让对方认同也是一条路。」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应该要先改正那个环境。」 花颖知道赤目锐利的眼神正完全映照着自己。 花颖的脑袋发热,他很想将一道道思考像糖果一样黏在一起。他必须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赤目。单纯的否定会将他推得远远的。 「衣更月,冰。」 花颖越过身后伸出手,衣更月立刻将冰袋放到花颖手中。花颖将冰袋放在脖子后。 「常有人说『讲了也不会少一块肉』对吧?觉得不行的话,对方只要拒绝就好。」 「是有这种说法。」 「我不喜欢那些勉强为难爸爸的人。就算凤扮黑脸拒绝他们,爸爸还是会因为无法完成对方的期待而一脸抱歉的样子。虽然那些被拒绝的人摆出原谅父亲的嘴脸,但在我眼中,只觉得他们是伤害爸爸的人。」 罪恶感跟头脑中的理性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它们会在心上扎根。 「停止自己思考,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要结果,连小孩子都办得到。」 「花颖,你很敢说嘛。」 赤目挑衅的笑容压制住花颖,令他有些退缩。然而,花颖挥下冰袋,利用反作用力将上半身推向前方说: 「我就是要说!」 「!」 「店里会用本来的面粉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如果期望正确的变化,就应该确认事实,了解来龙去脉,把握现在的状况后再来谈未来。根据对方的状况,搜集对方也有利的条件后提出建议,这才是大人的做法吧?」 花颖握紧拳头,冰冷的指尖失去了知觉。 对赤目而言,花颖或许是最后一片叶子。如果他想依赖自己延续错误的思考,那花颖就用这双手摘掉那片叶子。 「『青目先生』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但方法错了。」 只会流逝的时间就交给沙漏,他们可以将沙漏倒转好几次,再加上树叶就好。 花颖手中的冰块融化。 「说得对呢。」 「……咦?」 赤目同意得太过干脆,令花颖措手不及。他已经做好赤目会反驳的觉悟,正拚全力维持思考运作好理解赤目的话。 赤目伸出修长的双腿,将脑袋靠在沙发背上,身体几乎成为一直线地伸展开来。 「店里用的低筋面粉有三种,是为了配合混合的兰姆酒和枫糖浆特别挑选产地的面粉。不是什么都是国产的就好。他像个门外汉一样,误把肤浅的知识当智能了。」 「咦,赤目先生?」 「进口路线也仔细检查过,选的当然是公平贸易的产品。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要在完全不想去的芽雏川宴会上露脸啊?」 「赤目先生,你说的是自己的店吧?」 「对啊。」 花颖在抱怨的浪涛里抓到空隙提问后,刚刚只看得到下巴的赤目才抬起头,花颖好不容易看到他的眼睛。 「你店里的面粉?但是,你不可能到你自己的店去研习。」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衣更月从一脸茫然的花颖手中拿开冰袋,迅速撕掉他头上的退热贴,再放上新的冰袋。 花颖自己压住冰袋,忍不住站起身说: 「『青目先生』是谁?」 「老爸店里的店长。」 「你刚刚说他被解除entremetsakame的干部职位对吧?」 「副店长啊。」 赤目一脸若无其事,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以为是你去令尊的店里研习……」 「我一开始就说老爸的店卖的是落雁和果子了啊。」 「你是有说……但我以为那是比喻。」 花颖膝盖无力,跌落似地坐进沙发。 赤目沮丧的样子,大概也是为了让花颖误会的陷阱吧。 看着掉入疑惑漩涡里的花颖,赤目无语地回了他一个洋洋得意的表情。 被骗了。不,赤目从头到尾没有说过青目就是赤目,是花颖擅自这么认定。花颖的指尖随着脉搏跳动而发热,耳朵也充满热意,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甘心还是难为情。 花颖心想干脆向谁求助好了,衣更月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房间。他在门前行的礼既优雅又讽刺。 「那﹑那你在船上为什么那么没有精神?」 「因为被迫限制行动自由,我只是守规矩而已。奶奶要是不高兴会很麻烦。」 赤目突然摆出冷淡的表情。 「你怕奶奶吗?」 「正确解答。她既古板又沉默,明明只说了一,却要你理解到十,对别人和自己都很严格,是那种就算得罪别人,还会说对方很可怜的老顽固。」 赤目以轻浮的笑容滔滔不绝枚举的抱怨中,没有嫌恶的语气。 「啊,你喜欢奶奶。」 花颖才这么想,嘴巴就同时说了出来。 赤目沉默。花颖赶紧闭上嘴巴,赤目转向另一边说: 「……没有。」一脸不高兴地含糊其辞。 「打扰了。要不要喝一杯香槟当餐前酒呢?」 衣更月推着餐车回到茶室。香槟瓶放在冰桶中冰镇,水晶灯的光线集中在托盘上一双高脚杯里。 「我也有吗?」 「我为您准备了柠檬水。」 花颖一时兴起想喝碳酸饮料的心情迅速消失。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henri giraud。」 「不愧是乌丸家的执事,拿了好东西呢。」 细长的玻璃杯盛满澄澈的香槟,细微的气泡消失在水面上。 「花颖少爷是这杯。」 「!」 心中想像马克杯画面的花颖,瞪大眼睛看着衣更月的手。 注入玻璃杯里的新月色液体中,冒着碳酸气泡。 「我用碳酸水制作了柠檬水。」 「唔——不错喔。」 花颖稍微虚张声势地装作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将手放上玻璃杯弯曲的杯脚。 那么,要敬什么呢?花颖想到了。 「赤目先生,恭喜你平安无事。」 「感冒快点好吧,花颖。」 碳酸水、柠檬和散发淡淡香气的梅子酸,舒服地渗透进花颖的喉咙里。 ※ ※ ※ 赤目抵达店里时,厨房是一片热闹的战场。 「老板!」 店长和甜点主厨最先发现了一脸冷淡、内心闪过讽刺想法的赤目,两人立正站好。女销售员泪眼汪汪地肩并着肩,几名员工看着「青目」,其他几个人则向赤目投以惊讶的眼神。 赤目插腰仰望天花板,宛如将吸进的空气毫不保留全部吐出来似地看着下方。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店里兴起微微的波澜。 「泽鹰,把那家伙拖到办公室。」 「……知道了。」 泽鹰以高大的身躯压迫「青目」,将他拉进办公室。 「你留下来,让全体员工从头学一遍我们家的低筋面粉。」 「好的!」 另一个娇小的泽鹰将手放在眼镜边,行了个举手礼。 赤目一翻动大衣的衣摆,店长和甜点主厨便一副要跟来的模样,他瞪了一眼将两人留在厨房,走进办公室。 重视机能的办公室绝不算宽敞。房间里有桌子、书架,墙边则收着两张朴素的椅子。赤目将一张椅子摆在桌前,自己则坐进店长的黑皮椅。 皮椅过去虽然不错,但皮革的缝线脱落,坐下时轴心似乎松开,有种年久失修的感觉。要他们修理一下吧,整顿工作环境也是老板的责任。 在这之前,先处理眼前的事。 赤目交叉双臂,眯起眼睛看着「青目」。泽鹰让「青目」坐在椅子上,他试图将大腿靠在狭窄椅面的边角上,好不容易才坐定。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却是个怕事的男人。 「喂。」 「……!」 赤目等着「青目」看向自己,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间,以天生锐利的视线捕捉「青目」的眼睛。 「不正当的方法会令受惠者产生罪恶感。想做正确的事,就给我用正当的方法。没本事正面赢过别人的家伙,就算用无聊的小手段一时领先,别人也不痛不痒。」 「青目」嘴唇发紫,牙根发出微微的声响。 「就算这次只是一时的,却会出现继承我意志的人。最后笑的人会是我。」 「我以为你是正义使者,原来是第二代第三代魔王啊。」 除了无言以对,也做些反应吧。赤目一叹气,「青目」像是要抗议般,眼光中重新出现不可一世的敌意。赤目把手放在脖子上,左右靠了靠。 「继承意志?你只不过是没有毅力贯彻到底,才想强迫别人好乐得轻松吧?」 「什么……!」 看着气得下唇发抖的「青目」,赤目完全不留斟酌的余地。他从皮椅上起身,走向门口。 当赤目经过「青目」身旁的一瞬间,对方一脸憎恨地回头。 泽鹰想压下「青目」的肩膀,但是对付这种家伙不需要用力。赤目迅速地把手放在「青目」拱起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 「你就一个人对着墙壁乱吠吧,魔法师。」 「青目」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赤目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返身转动门把。 「你才是蔑视传统的独裁者!被家族孤立,只能倚靠成就。根本没有人会真心认同你!」 厚重的隔音门以物理的方式阻隔了怨忿的吼叫声。 原本只是顺道去探病,却意外地待了很久。在别人家的厨房学到很多东西。那是个技术与味觉的宝库,在自己的天地里独自完成进化。 赤目叫来泽鹰兄妹,让妹妹开着自己的车回家,让哥哥开赤目搭过来的老爷车。 赤目来时听的法国摇滚乐习惯性地填补车中的寂静。窗外流泄的景色沉入睡眠的深渊,平静而安稳。 「jem’enfous我不在乎」 他跟着唱道,没有特定的对象。 赤目映照在车窗上的嘴角,不在乎地勾成一弯弦月。 清高的白猫 1 常常有人说他像在扮装。 就是这样,尽管是自己的事,他也这么觉得。 「夏原,还没到吗?」 驾驶座后方响起不满的声音。夏原偷瞄一眼手表,隔了四分钟,第十七次的发问。这是连甲子园名校都会脸色发白的强力轮替。小孩子很不擅长等待移动的时间。 「快到了。」 「你已经是第二十一次这样说了!」 「唉呀。」 看样子夏原数错了。 「也就是说,小少爷您问这个问题也是第二十一次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很……珍惜物品的好孩子。」 夏原在待转时,看准了一辆轻型汽车与小卡车间的空隙,话尾因此随便接了一句。 「夏原!你在嘲笑主人吗?」 后座传来安全带突然拉紧卡住的声音。 「我是称赞您啊。」 这句话好像太多余了。 身后的沉默改为焦躁传了过来。夏原的神经太粗到不懂畏缩,要演出害怕的样子又错过了时机。 「小少爷,不能踢前面的座椅喔。这是电影院的要求。」 「什么电影院?我的脚根本碰不到前面的椅子!」 狂妄的口气陈述着哀伤的事实,夏原不禁爆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没事没事,你看,快到了,赖长小少爷。」 保险起见打开的卫星导航也显示出导航结束。 眼前是附有防盗栏杆的长长外墙和气派的欧式大门。从门扉的铁格子缝隙看去,是一座树林染上秋色的美丽庭园。房屋大概是建在相当里面的地方,从大门这里连屋顶的影子都看不到。 宅邸外围令人感受到古色古香的历史,另一方面却在门前特别醒目的地方设有一台监视器。大门内外侧恐怕还设了另外两台隐藏监视器。 人如其门。 对方是外表好看,其实却滴水不漏保护自己的类型。 「乌丸家本家到了。」 夏原停好车,忍住一个呵欠。 2 就连夏原一眼都能看出来,乌丸家是比自己侍奉的斋姬家还要古老高贵的家族。 宽阔的庭园必须靠车子移动,宅邸则有如文化资产一般,尽管如此,屋里却没有那种炫耀似地强逼来者看美术品的夸大。 走在走廊上,感受到的是生活在这里的舒适以及时间的宁静流转。 他们抵达的茶室散发有如时光倒流般的怀旧氛围,然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房里连一张沙发、摇铃的一条绳子都是不易获得的珍稀。 在日常生活中以消耗为前提的物品上花钱,代表乌丸家充分的财力,并且证明他们的价值观不是以物品或金钱为中心。 如果是夏原的话,不会对总有一天会坏的物品下重本,就算买了也会舍不得拿出来,只会放在一旁观看。大概就像是不会拆掉雨伞把手上的塑料包装,用到它坏掉自然破损为止的人一样。 「不要东张西望啦。」 「……我有那样吗?」 赖长对看着空气发呆的夏原,煞有其事地皱起稚嫩的眉毛说: 「你的眼珠子在动。」 赖长虽然还在念幼稚园,眼睛却非常锐利。 「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有很多很贵——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一不小心就……」 「这……这样啊……」 赖长将膝上的手提包拉近身边。 夏原是希望能快点交给对方打道回府,但却不能如此。 听到门把的金属声后,赖长用力地抬起视线。夏原也整顿好心情与姿势,准备迎接主人出场。 「赖长,欢迎欢迎。」 「你好,花颖哥!」 赖长从沙发上跳下来打招呼。夏原没想到赖长有这么值得称许的一面,瞪圆了眼睛。由于他平常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眼神,因此赖长似乎也注意到夏原的表情。希望他在回家前会忘记这件事。 (话虽如此,好年轻啊。) 夏原偷偷看着花颖。 那是脸上还残留着稚嫩气息的少年。身上穿的所有衣物都是高级品,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那份自然应该是因为从小就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养育而成的缘故吧。但是,他绝对太年轻了。夏原也知道乌丸家新主人的年纪,但实际见到面后,与其惊讶不如说更令人不安。 「今天有点热对吧?」 「对!我在学校做体操的时候流了汗,还洗澡了。」 「嗯,我也是光看书就渴得不得了。衣更月,有柳橙汁吗?」 直到花颖呼唤,夏原才发现有人站在那边。难以形容,对方没有任何气息,连衣服摩擦声都听不到,夏原的五感刚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有的。」 对花颖恭敬低头的,是一名宛如画像的执事。 常常有人说他像在扮装。就是这样,尽管是自己的事,夏原也这么觉得。 执事这个职业形式上的规定多如繁星。前方有一个标准模版,一步步学习,接近标准的过程就像演戏一样。如果夏原是男仆的话,还有穿制服的义务,那真的就会是扮装了吧?他没有自信自己能胜任。 然而,乌丸家唤作衣更月的执事,感觉连燕尾服都能穿得像平常的便服一样合身,就是传说中的the执事,very执事。他的动作优美熟练,声音既不张扬也不会太小。 当唤作衣更月的执事为波西米亚的高脚杯注入柳橙汁时,夏原才发现,他的五官里带着异国的色彩。这么一想,对方高挑的体型与奶茶色的头发也就说得过去了。毕竟这是一个不太能接受染发的职业。 「失礼了。」 衣更月在边桌上放上橡木杯垫,不偏不倚地将玻璃杯放在杯垫正中央。 赖长像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别人家的执事般,没有道谢或是慰劳,只是点个头,不安地盯着花颖。 看见花颖将玻璃杯靠近嘴边,赖长也将手提包放到地上,喝下柳橙汁,吐出一口放心的气息。 (原来如此。) 夏原本以为天气的话题是打开谈话的惯用手法,但看来是为了给赖长柳橙汁的体贴。就算拿咖啡或红茶给赖长,他也无法开心得喝。 夏原了解赖长为什么想来乌丸家的理由了。 夏原弯身向赖长建议: 「小少爷,那件事早一点说比较好。」 「我知道。」 赖长恢复紧张,面对花颖。 「花颖哥,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 「嗯。」 花颖喝完果汁,将玻璃杯拿到旁边的同时,衣更月伸出托盘收下杯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看到花颖空下双手后,赖长抱起地上的手提包奔向花颖。 那是个比国小学生书包大一圈,以黄布制成的箱型包。只有一边的侧面设有网子,可以从中窥见包包里铺着蓝色的布。 赖长伸直身体,举起手提包。 花颖离开沙发,蹲在地上,把脸靠近包包有网子的那一边。 几秒后—— 「喵~」 手提包里响起一声冷淡的猫叫。 赖长担心地以仰望的视线偷偷觑着花颖。花颖看向网子里面,勾起唇角说: 「很漂亮的纯白猫咪。」 「很像蒲公英的毛吧?」 「嗯。它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很意外赖长没有回答,花颖抬起脸。赖长稚嫩的表情藏不住不满,声音明显僵硬地说: 「爷爷说名字要让养的人取才可以。」 这是很有品德的顾虑。然而,小孩子不像大人一样能够切割感情。 「它被丢在爷爷公司前面,我原本想养,但是爸爸过敏,养在家里他好像会很不舒服的样子,所以……」 赖长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一字一句说着,上扬的眉毛渐渐难过地垂了下来。 「我们大家正在找愿意养它的人,所以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好!」 看着紧紧握住针织外套衣摆、深切拜托自己的赖长,花颖以眼神向衣更月示意,让他从小小的手中接下手提包。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它到你找到人收下它为止,我答应你。」 「嗯。可是,这个家里有很多很贵的东西吧?夏原刚刚说的。」 「小少爷。」 不能逾矩多嘴。夏原慌慌张张地闭上嘴巴。赖长这种说法,不就像在说夏原刚刚东张西望在打量评估乌丸家吗? 果然,衣更月射来了冰冷的视线。 拜令人困扰的天真无邪之赐,赖长还不了解状况,夏原回给他一道僵硬的笑容。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夏原想跟鸟儿们一起飞走。 「夏原,把需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我去车上拿下来。」 夏原向花颖行礼后,花颖稍微思考一下才想到夏原行礼的意图,出声呼喊衣更月。 「请你帮他的忙。之后,请他在你那里喝茶。我想跟赖长稍微聊一聊。」 虽然说不上年轻聪明,但是个满不错的主人嘛。 「麻烦你了——衣更月执事?」 夏原故意以探询的口吻搭话,衣更月却笑也不笑,在门口行了一礼,带夏原和小猫咪离开了茶室。 3 要教养动物,必须要有用惯的道具。 说到小猫咪,首先是床。赖长买给小猫咪的是巨蛋型的猫屋。宛如藏身在小巧雪屋里的睡床,外形是颗橘色的南瓜。 厕所也是不可或缺的。盒子里铺上了除臭垫以及满满的猫砂。 水盆、餐盘、猫咪喜欢的玩具。猫抓板、午睡用毛巾和小鱼点心。甚至还有具护毛效果的沐浴乳与按摩刷。 「全部就是这些了吗?」 「我看看,对。应该。」 「…………」 无言的压力实在太恐怖了。夏原没办法,当他一边一一计算物品,一边漫无目的地确认搬进走廊里的行李时—— 「衣更月执事,猫咪已经拿来了吗?」 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后门飞奔而至,在看到夏原的瞬间紧急刹车。 来者的外貌虽然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但面对夏原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态度却比较接近社会人士。他巧妙地隐藏了怀疑的心情,另一方面,或许是无意识吧,微微和夏原拉开距离的脚却表现出他的真心。夏原很喜欢对方的这种小粗心。 「夏原执事,他是贴身侍从兼仆役长雪仓峻。」 「我是峻,你好。」 是个笑容也很健康的年轻人。 「我叫夏原伸幸,是斋姬家的执事。」 「请多多指教。」 「你好。」 峻看着回答的夏原,一脸意外。夏原还在犹豫要不要装作没看见,峻敏锐地发现那瞬间,自己解释: 「说到执事,我只认识衣更月执事和凤执事,所以,呃……」 他似乎无法找出恰当的词汇。 「感觉我很随便?」 「不!我不是——」 夏原一眯起眼睛盯着峻,他的脸色便一寸寸地变差。 「——完全……没有这样想……非常抱歉!」 「执事『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猫咪,可以拜托你吗?」 「是!」 峻收下手提包,从侧面的网子看向里面。 「哇啊,好可爱,全身雪白又软绵绵的耶。」 「峻,要注意不能让它进入厨房。在花颖少爷要求之前,先把它放在烤面包室里。那边现在只有放烟熏用的木屑。」 「我知道了。我把这边的东西也搬过去。」 「拜托你了。」 峻收下衣更月的指示,俐落地将行李堆在一起,似乎不用夏原动手的样子。 「请往客厅移步。花颖少爷命我请你喝杯茶。」 「太好了,我开了好久的车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样啊。」 一句话。 这个叫衣更月的执事一点也不讨喜。虽然说的一口类似主播的标准正确国语,但是声音却排除了蕴含感情的抑扬顿挫。 衣更月打开靠近后门的门扉。 希望喝茶时光不要如坐针毡就好。 夏原带着祈祷般的心情走入门内。 那是间大约一坪半的小房间。桌角已经磨圆的桌子坐镇在房间中央,配置的架子上一丝不苟整齐排列着研磨剂等消耗品和急救箱。 门板后并列着铃铛,每副铃铛的大小都不尽相同。铃铛下各自钉着铜牌,上面刻着代表各个房间的英文本母。在这里工作,无论主人何时呼唤,都能够马上赶过去吧。 衣更月穿过桌子旁,打开位于架子对面的门扉。 与这里相连的空间是执事的客厅。 客厅约有两坪宽,木头地板上铺着比房间小两圈的地毯,上面准备了简单的桌椅,仿佛在等待夏原来临似地,位于上座的椅子拉开一半,朝向自己。 「请坐那。」 夏原在衣更月的邀请下拉开窗边的椅子后,看到进来的门扉旁摆了好几张照片。 黑白照片里并肩而立的是身穿西装的男性与一袭洋装戴着帽子的女性。接着,如同跟着照相技术进步似地,渐渐鲜明的画面里,映照了好几个家族。最新的照片中,年幼的男孩在父母中间露出有如太阳般的笑容。 「我准备了咖啡和红茶。」 「啊,那我要红茶。」 夏原随意回答,视线再度转回照片上。 「那是乌丸家的家族照。」 「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气息耶。没有管家吗?」 不论哪张照片都没有类似的人物身影。 衣更月将水瓶的水倒进电热水壶,按下开关说: 「佣人不会和主人一起照相。」 「……好冷淡喔。」 夏原收回对照片的兴趣,弯身坐下。 衣更月在煮好的开水里放入茶叶,倒转沙漏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瓶子。似乎是糖渍柑橘类果干的小点心。 「主从的分界没有温度和感情介入的余地。」 「意外地好无情喔。不管是专任执事还是主人。」 瞬间,衣更月修长的手指停了下来。 衣更月的反应——他有反应这件事本身令夏原惊恐不已。夏原并不迟钝,而只要一根手指就能令人感到恶寒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唉,我没有否定的意思。因为我是派遣的执事才会这样说。」 夏原举起空空的双手慌张地辩解。 现代的执事除了由家庭直接雇用外,还有其他拥有主人的方法。他们可以登录人力仲介公司,接受训练,委托满足主从双方需求的人资专员。 通过人力仲介公司,雇主可以详细设置执事的能力、容貌、薪水等要求,如果不满意派遣过来的执事,可以跟仲介公司表达不满以及要求变更。仲介公司事先审查过执事的背景与品行应该也是吸引雇主的魅力之一。 另一方面,执事也一样,在仲介公司的系统下,也比较容易寻找符合自己工作时间与内容、薪资条件的主人。如果工作条件出现问题,也可以通过公司要求改善。 主从中间通过仲介公司协调可以更轻松,就算无法修复双方的关系,彼此重新再找一个登录对象就好。 然而,由于有很多短期雇用的情况,也有人一年服务好几个雇主,因此就算有商业上的诚意,也很难有超越工作以上的忠诚。 「我还以为主人对专任执事会更像家人一点。」 「是吗?」 夏原原本希望坦诚相对好解除衣更月的戒心。衣更月只是简短回应,看着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他为热水温过的茶杯倒入红茶以及将茶拿给夏原时,对夏原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心。 「你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呢。」 「这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的回答才是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衣更月排除人类极为自然感情的冷淡模样,就像是甩开一个极为普通的人类一样。让人产生一种衣更月所看到的世界终究跟别人不一样、对夏原不屑一顾的错觉。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吗?) 如果连几天前突然决定拜访的客人的雇用型态都要调查,并视为执事的工作,那么夏原接获招待进入宅邸后评估家具价值的行为,就像扮家家酒一样。实际上,或许在衣更月眼中,夏原只是个扮成执事的普通人。 「有必要做到那样吗?」 夏原将柑橘类的外皮放入口中,将舌尖感受到的微微苦涩怪罪到点心上。 坐在对面的衣更月拿着茶杯盯着夏原。虽然以执事而言自己没有一点胜过对方,但如果单纯把他看成比自己还小的男人,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夏原靠在椅背上,轻松地接下衣更月锐利的视线。 「调查主人的交友对象,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违法吧?而且还不是主人下的命令。如果我告你的话,你的主人会了不起地讲些什么为了这个家等等的话,毫不留恋地抛弃你喔?」 保护主家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法庭上不能保护执事。 若是以违法的方式取得个人数据,就是侵犯隐私权,若是以利益为目的操作情报则是诈欺罪;不当的雇用行为,符合不当劳动行为及权力滥用;以物理性的方式排除碍事的人则适用伤害罪。现在已经不是马车跑在街上的时代了。 「侍奉多年,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明明比所有人都还要了解家里的事,最后却只留下薪资明细纪录的窘境,连张合照都没有。」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执事并不是家庭成员。」 「就算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家庭也是吗?」 夏原边说边感觉自己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执事不能结婚。自由时间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假日。不管是餐点、衣服还是飞机座位,都比主人还要低个一到两级。我不认为这种差别待遇用传统或是规矩为由就能带过去。」 「夏原执事……」 衣更月以糖夹夹起点心放到自己茶杯的盘子上,拿出怀纸。他右手拿起点心,左手拿着怀纸当碟子,优雅地品尝点心后,再度开口: 「所属的公司似乎使用了非常跨时代的系统呢。我也希望能去上一次课看看。」 夏原忍不住笑出声。 「别开玩笑了。你来的话应该是老师吧?」 「谢谢。不过,我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仿佛画中执事的衣更月竟然还有不足?夏原希望他只是谦虚。一想到上一代执事真的比他还优秀,难得的红茶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衣更月将怀纸对折,放到杯碟旁说: 「这个时代是靠宅邸外的第三者保护执事的权利吗?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没想过?」 夏原喝下红茶,听见喉咙里响起不平顺的声音。 衣更月身为执事的那股清高该不会是因为无知吧?在封闭的宅邸里接受执事教育,在脑海里灌输绝对的价值观。 就像一只不知道宅邸外世界的小猫咪。 夏原突然觉得衣更月的完美变得不完全又危险,不安的心情让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脚下夹到了西装边缘,夏原勉强抽出西装,袖子撑了开来。 (这个家……这个执事……没问题吧?) 恐惧瞬间涌上夏原的心头,他朝肩膀使力,压抑全身的颤抖。 有人在房间外敲门。 「请进。」 对应衣更月的邀请,门扉打开,峻探出脸孔说: 「衣更月执事,我们烤了苹果南瓜派。」 感觉就像有人打开了黄泉通往人间的大门一样,房里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轻盈,让夏原想起外头明亮的世界。 「那就端到茶室吧。我来准备银餐具。」 衣更月站起来,夏原也趁势从位子上起身说: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在送出去前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啊,好的。厨房在西边的门打开进去。」 峻回到走廊上。虽然从房间里看不到,但他应该是指着厨房的方向吧。夏原经过执事的工作间,在门口回过头。 「衣更月执事。」 衣更月姿势端正的西装姿态将白手套衬托得更为显眼。 「我也是执事喔。」 听到夏原的话,衣更月吸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 「……那就好。」 夏原不去理会胸口的那股烦闷,听话地离开了。 事情发生在十分钟后。 夏原在烤面包室里逗完小猫后回到相邻的厨房,正当他努力地关上连接两间房间那道不太好关的门扇时,带着阴森气息的女性从走廊拿着盘子进来了。她是厨师雪仓。 紧接着,峻从通向屋外的后门摘了薄荷叶回来,接着是带着银餐具的衣更月现身在厨房里。 「妈妈,桐山先生分一些给我们了喔。」 「洗一洗拿来做装饰吧。」 雪仓从峻手中收下薄荷叶,浸泡在盛着水的碗里。她阖起双掌说: 「我以万圣节为基础,试着做了带有秋天风情的点心。方便的话,请夏原执事尝过之后再离开吧。」 雪仓驼着背看着地板喃喃低语的样子,令人想起了一整年都下着雨的恐怖电影世界,但她说的内容却十分明朗,不知道是不是夏原多心,觉得雪仓连语尾都是飞扬的。 「我们把点心烤成一个圆,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切下去喔。」 峻捏住餐罩把手上的圆圈,掀起金属制的餐罩。 「苹果南瓜派!」 峻高兴的笑容瞬间冻结。 雪仓睁大了眼睛。 衣更月投以冷淡的视线。 盘子上什么都没有。唯有几许散落的派皮碎片,将它之前确实存在的残酷现实摆在众人眼前。 小猫咪在隔壁的密室里天真地叫了一声。 4 「派逃走了!」 不知所措到极点的峻抱着脑袋。 「冷静点,峻。有可能是滚到哪里去了。」 「做成圆形反而造成反效果吗!」 「是因为我烤成圆形的关系!」 安慰儿子的雪仓虽然乍看之下很冷静,但目光游移,说的话也是支离破碎。 事情变麻烦了。 「……要跟花颖少爷他们报告吗?」 夏原询问后,衣更月异常沉着,以白布擦拭银器的表面说: 「雪仓太太,你能准备替代的点心吗?」 「我有冰起来的奶油杯子蛋糕和杏仁奶冻。」 「那就端那些出去吧。」 衣更月的指示就像指挥家挥舞指挥棒一样,让不知所措的峻和雪仓正常动作。 工作后台的事件就这样隐藏起来了吗? 「嗯,只不过是一个派,不用让主人操不必要的心对吧?」 「重要的不是派,是我们这些身处宅邸的佣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夏原倾首表示疑惑,衣更月准备好茶叶后,将视线转回夏原身上。 「确保宅邸的安全是执事的基本工作。如果派遗失的经过跟宅邸或佣人的问题有关,就必须改善。」 「意思是如果宅邸没问题,把小偷和派丢着不管也没关系吗?这样符合伦理道德吗?」 「这并不违反执事的道德标准。」 衣更月的结论下得太过迅速,令夏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雪仓两人俐落地准备更改后的茶点,餐车推出去了。送衣更月离开后,雪仓和峻表示很抱歉造成夏原的困扰,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接着,峻从后门出去带回一个十分强壮的男人,衣更月也回到了厨房。 衣更月看了厨房里的四人一眼,确认餐罩和空盘,将它们恢复成发现时的状态。 看样子,终于要开工之类的了。 「那么,我想听听大家的说辞。夏原执事请坐。」 「不……这很难吧?」 全场的人都像证人席的证人一样站着,夏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舒舒服服坐着。夏原婉拒后,衣更月一脸不以为意,转向正前方。 「请雪仓太太先告诉我派不见前后,做了些什么。」 「好。」 雪仓双手紧握在胸前,背驼得更深了。她有如自言自语般地开始小声说: 「我听说今天预计有访客要来,所以做早餐时一起做了派皮。因为烤好派皮后,要让夹心奶油融入需要花点时间。」 「派是什么时候烤好的?」 「两点四十分。因为我看计时器时也一起看了时钟,所以很确定。」 那是衣更月和夏原在执事客厅喝茶的时候。 「派烤好后,因为放在烤箱里会继续加热,所以我拿出来放到桌上。希望花颖少爷可以吃到派最美味的状态。」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派吗?」 雪仓朝衣更月点头,但由于她没有抬头,深深低头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听不清楚。 「我去餐具室拿客人用的盘子,大约总共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我拿盘子回来后,派就不见了。」 「谢谢。接着是峻,麻烦你了。」 「好……好的!」 峻一脸紧张地弹起身,因为膝盖重击到桌子闷哼了一声。他忍住几乎要蹲下去的冲动,泪眼汪汪地回答衣更月: 「因为今天早上衣服比较早洗完,所以我就去帮妈妈的忙。洗洗餐具,捣烂南瓜等等。派烤出来感觉非常好吃,然后我就去找您报告。因为妈妈叫我去拿薄荷叶,所以我去找桐山先生请他分一些给我们。」 「你来叫我之后就没有再回厨房了吧?」 衣更月一板一眼地确认。峻将一头时尚的发型摇乱了地回答: 「对。我从您的房间直接走后玄关,回程是从厨房后门回来的。门我有确实上锁,庭院里除了桐山先生以外没有看到任何人。」 峻卷起衬衫衣摆,露出垂在工作裤腰际的钥匙串。他带的是只有工作上需要用到的门的钥匙吧。粗略看来,不到十把。 「我一直待在庭院里。峻过来后,我就摘温室的薄荷叶给他。」 名为桐山的强壮男子证词十分简洁。 三人语毕,雪仓和峻忧愁地相视而望。 没有任何促进事情进展的情报。厨房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但是所有宅邸的出入口都有上锁,想闯进来必须有钥匙。 「派有多大?」 桐山皱起脸向雪仓问道。 「我用的是直径二十公分的模具。」 「以十分钟左右吃到肚子里而言,是有点太大了。」 桐山自言自语地盯着夏原。他诚实的眼神直接而不客气,如果视线有实质分量的话,夏原的脸一定已经穿开一个洞了。 夏原慌张地从桐山身上悄悄移开视线说: 「呃——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刚才几乎都和衣更月执事在一起。」 「麻烦你说明一下。」 衣更月不容分说的态度是更胜桐山眼神的铜墙铁壁。尽管他绝对不是采取高压,甚至还有些低姿态,但夏原却看不出自己有逃脱的可能。 夏原偷偷看了眼时钟,长针指向三点十五分。虽然上面沾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油渍,但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珍惜地使用这座金色字体的模拟时钟。再过十五分钟,赖长就会说要回家,茶室便会呼唤衣更月和夏原了吧。 夏原随便地抓抓头,决定背叛他们的企盼与期待。 「我到执事先生的客厅喝茶后,贴身随从过来,接着我到厨房拜见派。因为厨房没有半个人在,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所以就去烤面包室看看猫咪的状况。以上。」 不出所料,峻的表情充满失望之色。 「你这样看我,我也没办法呀。」 「不好意思……可是,没有注意到什么吗?像是人影还是声音之类的。」 夏原无法忽视峻的追问。因为他感受到桐山眉间累积的焦躁、雪仓如幽灵画的气息以及衣更月无言的恐怖。 「这么说来,在大家出声前我『好像』有听见一个声响。」 「在厨房吗?」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不要太期待啦。」 夏原虽然事先打了预防针,但峻的双眼已经闪闪发亮。 「也就是说,派消失是在夏原执事进去烤面包室,妈妈或衣更月执事来厨房前的这段时间啰。」 「我比衣更月执事早回来。这样的话,小偷花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吧?」 推测出来的犯案时间又更短了。 「五分钟内有可能猜对后门密码,或是打开厨房对外门的锁拿着派逃走吗?」 雪仓也和低吟的峻一起陷入思考。 正当桐山准备张开沉重的嘴巴时,衣更月快了一步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说: 「花颖少爷在叫我们了。夏原执事,我们过去吧。」 「啊?」 夏原完全没有听到呼唤的铃声。即便是现在再怎么凝神倾听,也只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刻划时间流动的声音。 「请大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咦,这样好吗?」 反问的峻一脸期望落空的神情。雪仓和桐山虽然也无法马上行动,但年长的两人还是比峻更快接受衣更月的判断,行礼离开。看到他们回到各自工作的模样,峻也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夏原执事。」 衣更月在门口呼喊夏原。 看样子,审查并没有结束。 夏原一点也不着急,吐出累积在胸口的气息后,拖拖拉拉地离开了厨房。 5 乌丸家后台的走廊沿着外围走廊、穿过了墙壁内侧。 走廊只有一个转角,正中间有道弯向南方、非常短的走廊。小小的门扉就藏身在廊柱后面。 就算没有衣更月的身高,也必须全力缩着身体才能通过走廊。或许是因为走廊本身位于玄关大厅楼梯正下方的缘故,天花板越来越低,几乎要碰到终点。 夏原觉得自己的思绪,跟迅速变窄变暗的走廊一样,来到尽头。 (他从刚刚的话知道了什么事吗?那家伙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衣更月在门前整理自己的衣裳。 夏原完全停下沉重的步伐。 「你说只要没有妨碍到这个家就会放过小偷是真的吗?」 「怎么了吗?」 衣更月只有脖子转向自己,半边脸庞对着走廊昏暗的灯光。 「反过来说,只要阻碍这个家,就算是好人你也会『对付』他们吧?」 「的确会这样。」 衣更月回答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温度。 优雅驾驭剪裁良好的西装,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完美地完成工作。这个男人从此将一辈子奉献给工作,只要一偏离职责的道路就会遭到唾骂。即使那条路是违法的。 夏原的心情非常苦涩。 原因他早已知道。 「衣更月执事。」 「是。」 衣更月回应。没有表情的脸孔看起来渐渐像毫无防备的模样。 夏原收起虚浮的笑容,在电灯下窥视着立在暗处的衣更月。 「关于刚刚的话题,有兴趣的话,你要不要真的来我们公司上课?」 「外面的人也可以参加课程吗?」 「不行,要以登录会员的身分。」 不论是谁,都不该被束缚在封闭的环境里。 「这样……」 衣更月话说到一半停住。 不应该把痛苦误认为是一种努力。随着痛苦,人们可能会产生自己确实在努力的心情。但是,那不过是想利用痛苦感受自我牺牲罢了。因为自己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误以为只要有牺牲就会有回报。 执事的工作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完成被赋予的任务,是正当的行为。 两人之间横亘着长长的沉默。伫立在黑暗中的衣更月背过脸,他好不容易远离了照耀他半边身体的灯光,全身轮廓融入影子之中。 「就是因为这样……」 夏原大步靠近衣更月抓住他的手臂,将衣更月拉到灯光下。 「你不知道被雇主利用的典型案例吗?不懂得怀疑环境的异常,而是想办法让自己适应环境。越是会自我牺牲的家伙,越会陷入恶劣的情况,无法自拔。」 「也有这样的人呢。」 「你以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就能欺骗自己吗?很遗憾,我说的就是你现在的状况。」 夏原的手指陷入衣更月的手臂里。 传达出去吧。衣更月现在还能回头。 「执事的权利也应该受到保障。我不知道你的前辈多有荣誉感,但即使对那些无法顺应时代变迁的老屁股乖乖听话,也只会毁了你的未来而已。」 「…………」 夏原感觉有道静电劈啪一声地从脸颊上流过,他的肌肉萎缩,手指松了开来。一瞬间,衣更月甩开夏原的手。 夏原倒吸一口气。 衣更月有感情。 虽然没有明显显露在表情上,但怒火在衣更月微微张开的双脚角度、过分柔软的姿势、如雕刻般的脸色以及瞪着夏原的双眸里沸腾。 另一方面,他用比冰块还冷的声音,冻结夏原的鼓膜。 「这样好吗?」 「……什么好吗?」 夏原严阵以待,拚命思考衣更月话中的意思。他只确定衣更月不是在问可不可以接受公司的课程。 衣更月跨步向前。 夏原似乎是不自觉地后退。脚跟撞到门扉对面的墙壁,他已经无路可逃。 「夏原执事。」 「干嘛?衣更月先生、执事。」 夏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叫衣更月的。他的脑袋已经没有余力想这些事了。 在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内,衣更月却感觉遥远得令人生厌。 「从厨房拿走派的人是你吧?」 夏原虽然迟钝却想尽办法运转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好不容易回话的夏原,衣更月再次淡淡地提问: 「你去厨房看派,为什么结果却没看呢?」 「我说过了吧?因为没有人在。」 「对,你说:『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不拿起餐罩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夏原正想回说那只是个形容,接着他重新思考,觉得勉强否定这件事令破绽变得更大并非上策。 一露出苦笑便牵动了脸上的肌肉,仿佛连动般,夏原沉重的脑袋也开始运作。 「没错,我其实看到了。我掀开餐罩,看了派之后才去烤面包室。」 「真的吗?」 「都说是真的了。派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漂亮的圆形,有三道切口,从缝隙里可以看到南瓜泥和苹果块。是看起来非常好吃的黄褐色。」 讲实话比较容易修补小破洞。 「小偷是在我进入烤面包室后,才过来带走派的吧。」 「不对,这样不合逻辑。」 衣更月笃定的口吻挑动着夏原的神经。夏原抬起下巴,以惊讶的眼神死命地看着衣更月。 「哪里不合逻辑?」 「因为除了小偷以外,其他人都不可能为派盖上餐罩。」 风自缝隙中灌入走廊,从脚底夺走夏原的体温。一股寒气窜上他的背脊。 「我想你从本人口中也听到了,我们家的厨师雪仓对派的成品状态有多执着。」 「她是有说,那又如何?」 「雪仓如果要用餐罩,应该会选可以让水蒸气发散的网状餐罩。」 如果将温热的料理放入密闭容器内,闷起来的热气会变成水滴附着在餐罩内,非常不适合盖在追求酥脆口感的料理上。 「照你的说法,会变成小偷在你来厨房前把派盖上餐罩,接着暂时离开躲起来,等你移动到烤面包室后再把派拿走。非常不合理。」 「……我中计了吗?」 夏原扭曲着脸颊瞪着衣更月。 因为衣更月怀疑他是否真的看过派,因此夏原不小心说出了派的形状。事到如今,如果说他到厨房的时候派已经被偷走了又会前后矛盾。已经无法回头了。 「你一开始就问需不需要向花颖少爷他们报告。不是犯人根本不会担心这种事。」 看样子,因为事发的第一句话,衣更月对夏原就有所戒备了。 夏原在脑海里将状况、证据与证词像扑克牌般排列,寻找能够重新相连的逻辑。只要没有破绽,即使不是真相也无所谓。 入侵者、内贼、意外、自然现象,他尝试了各种可能性。 (不行。) 夏原感觉全身除了大脑都失去了力量,渐渐屈服。身体和心因为明白落败而放弃。他已经无法弥补这个破绽了。做越多伪证只会加重罪刑。 「我知道了,我举双手投降。我会说出真相。」 夏原如自己说的话,举高双手缩着肩膀说: 「派看起来实在太好吃了,当我下意识地抓一口来吃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所以我赶快抓了派,把餐罩盖到空盘上。我把派藏在烤面包室的炉灶里,打算找机会再把它拿回来。」 他在无法湮灭证据的情况下走投无路,藏东西的地方是临时起意,证词也是即时捏造的。说他有隐瞒一切的自信也是虚张声势。 虽然做好觉悟,但他一方面想着运气好的话可以逃过一劫,一方面听到衣更月说要放过小偷却又怒火中烧,实在莫可奈何。 夏原将手贴在额头上压着自己的头,靠在背后的墙上。 「我可以当成你是因为选择法律而非迂腐的传统,才会追究我这个小偷吧?」 这会让他觉得虽然输了比赛,却赢了人生。 衣更月垂下视线收起脚跟,郑重地鞠躬说: 「我做了幼稚不成熟的举动。」 「你是说找出小偷很幼稚?」 「你有你认为正确的道路,我有我要走的路。」 「啊,这件事啊。」 看样子夏原那句贬低前人的发言扣下了衣更月的情绪扳机。夏原似乎说得太过头了。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件事。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收回那句话喔。我实在不觉得为了别人而磨损自己、遭到抛弃的人生是幸福的。」 「虽然是我多管闲事,但就算是亲人,用自己的标准来评断对方幸或不幸,并不适当吧?」 「!」 夏原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他小看了执事搜集情报的能力。 「你调查了我的来历吗?」 「你的经历十分有趣呢。从法律界转任执事的人并不多。」 太惊人了。 夏原知道执事会事先调查跟主人相关的人。不过,目标大部分是直接创建人际关系的对象,以今天的场合而言就是赖长。很少人会连佣人都调查,因为确认佣人的身分是雇主的责任。 再怎么优秀的执事,顶多循线找到派遣夏原的管理公司就满意了。要登录在管理公司里,必须事先接受严格的审查。登录在案的事实等于就是这个人足以信任的证据。 夏原是登录制的管理公司所派遣的执事。 这以外的情报都是多余的。然而,衣更月现在说的就是那些多余的事。那是连审查夏原的管理公司都不知道的个人情报。 「令尊过去是宅邸专任的执事吧?」 「真受不了。」 夏原没有意图地从嘴角溢出笑容。既不是挖苦也不是疲惫的笑容。 「你应该也发现我转职的理由了吧?」 衣更月低头代替回答。 ※ ※ ※ 夏原的父亲是个工作做不长久的人。 父亲每次就任新工作不到一年,就会和上司起摩擦而遭到开除。在夏原眼中,父亲就是个没有毅力的男人,令他十分厌恶。因此,夏原想从事一份有着绝对不会动摇事物的工作,他选择了检察官。 夏原学生时期日以继夜地念书,隶属检察署后,为了案件搜证而四处奔走。这份工作十分有价值,他和同事也相处得很融洽。当他学会避开冲突和法官、律师、警察、证人接触、运作的方法后,工作更加忙碌了。 遵循法律,行正确之举,持续当一名检察官,将夏原从对父亲怀抱的焦躁郁闷中解放。 夏原不知道。 所谓的父母,是在小孩诞生后才成为父母。夏原的父母就像跟夏原的出生同时诞生一样。一直以来只将他们视为「父母」的夏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他们还没成为父母时的事。 他听到那些事时,是在为父亲守夜的夜晚。 「爸爸啊,以前是执事。」 母亲边洗茶杯边说出的话,令夏原手上的抹布差点掉下来。 他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这是父亲生前闭口不提的过去。 「他一直在一个古老的家庭服务,粉身碎骨地工作喔。可是啊,因为决定和我结婚,就不能再继续当执事了。」 「为什么……」 「他说大家希望执事未婚,因为担心执事一旦有了家庭,比起主人一家,会更优先考虑家人。爸爸一提出辞呈就被批成叛徒了,之后是因为遭到主人故意为难,才会不得不一直换工作。」 看着母亲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夏原有了强烈的反抗心。 母亲的话鲜明唤起了夏原从小对父母累积的焦虑不耐,同时,对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疏远父亲的羞愧也满溢而出,若不拚尽全力压制这股情绪,感觉就要被吞没了。 「这是侵犯人权,告他们的话,百分之百会胜诉。」 「伸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法律到不了的地方喔。」 母亲释怀的话语里隐约渗着悲伤。 夏原太愚蠢了。仔细观察,母亲眉眼间浮现的忧愁,看得出来是遭到蹂躏的人独有的伤痕。夏原在原告、被告以及跟判决有关的人们身上看到过好几次。 受到伤害后的伤痕,在经过一段时间疗愈后会变硬,让他们的心更加坚强。 夏原对即使遭到解雇却仍然保持笑容的父亲感到不满,移开了目光。 父亲的笑容是内心坚强的温柔也是顽固。 「不管遭遇什么事,爸爸都对执事的工作感到骄傲。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理解。」 夏原怒火中烧。 不把执事当成人的主人家、落后时代的习惯、不被遵守的法律以及法律保护不了的世界。 这么多的不合理是要他理解什么? 夏原的愤怒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扭曲的形状,伤痕没有愈合。 ※ ※ ※ 夏原投给衣更月一个笑容,感觉内心似乎空荡荡的。那道笑容比衣更月的不苟言笑更糟糕。那是跟执事扮装一样,只是肌肉描着笑容的形状制造出来的假货。 「感觉就算告主人家获得胜诉父亲也不会开心,我转换跑道想说试着做做看或许就懂了,结果完全无法理解。」 夏原不懂父亲或是衣更月,牺牲自己对主人效忠的心情。 他把父亲的影子重叠在极为相似的衣更月身上,认为只要让衣更月认同遵从法律、适应现代的执事存在方式,就能反驳他们的那种生存方式,自己不懂他们的心情也是理所当然。 「我这是迁怒。抱歉,衣更月。」 在衣更月眼中,只会模仿的夏原跟他们看起来应该不一样吧? 今天是最后的执事游戏了。 夏原松开领带结,抽掉衣领下的领带。 「请帮我跟小少爷他们说一声。」 「你真不好对付呢。」 「啊?」 夏原皱起眉心散发出威胁的气息。然而,衣更月只是态度悠哉地眨了一次眼。 「一开始你看起来对工作没什么热情,虽然投降了三次,却还是有隐瞒的事情。我对你的用心良苦深表敬意。」 这么说的衣更月脸上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敬意。硬要分类的话,最接近的情绪应该是「受够了」。真巧,夏原也有同样的心情。 「主人不是在叫我们了吗?」 「你说:『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 「这句话刚刚说过了吧?」 「简直就像在跟大家说苹果南瓜派在那之前一直存在一样。」 (啊,这个家伙真的很讨厌。) 夏原以大拇指与中指夹着太阳穴,手掌盖在眉眼上。 「你很自然地把情报丢出来,给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让大家认为派被拿走是在你进去烤面包室之后。这么一来,有个对象可以被排除嫌疑。」 「……谁啊?」 「猫咪。」 「你在说什么?」 「你看到猫咪咬了派,然后彻彻底底隐瞒这件事对吧?」 衣更月毫不留情地撬开了秘密的盒子。 夏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抱着头蹲在走廊上。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难以见人。 「烤面包室长年没使用,门很不好开关。你关门时没有很费力吗?」 的确,夏原在关烤面包室的房门时费了不少功夫。夏原对衣更月仿佛看到一切经过的说法打了道冷颤。 「猫的失态就是斋姬家的失态。不仅如此,被吩咐不能让猫咪进厨房的峻也得要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说了。」 「你为了斋姬家和乌丸家,帮猫咪顶罪对吧?」 「特别说出来以后……好丢脸。」 夏原蹲在走廊上,把脸埋藏在双臂中。他耳朵发热,背后渗出了汗水。 他没多想就行动了。夏原认为在那个状况下,把自己变成小偷是最简单的方法。两家的不愉快如果闹大,猫咪恐怕会遭到处分,赖长的心中也会留下很深的伤痛。事情麻烦也要有个限度。 「那就是理解。」 「……什么理解?」 夏原抬头仰望有如天花板耸立的衣更月。逆光下,看不清楚衣更月的表情。 「即使雇用型态或习惯上的选择增加了,过去和现在的信念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夏原将手撑在墙上后,感受到一股冷意。一起身,衣更月的声音更靠近了。 「我用我的方法保护我的主人,令尊以自己的信念保护主人、保护家人。这跟你用你的方法保护猫咪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我不得不说,连别家的佣人都一起包庇的想法有些太天真了。」 「不会吧?」 宛如初次看《青鸟》时一头雾水的心情,令夏原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吗?」 有比法律和权利还想要守护的事物。有能力守护就是父亲的骄傲。 「这么简单的道理……?」 「不好意思。」 衣更月从夏原手中取出垂下的领带。夏原几乎没有使力的指尖,毫无抵抗地任衣更月抽走领带。衣更月立起夏原的衣领,将领带绕过脖子,整理以双单结打成的领结。 「我认为你也是一名正确的执事。」 衬衫的钮扣被扣到最上面,夏原因为束缚感伸长脖子后,背脊也一起打直,宛如照镜子般与眼前的执事有了相同的面貌。 「看来呼唤的铃声真的响了,我们过去吧。」 衣更月转身。夏原发现衣更月在厨房说听到铃声只是为了让大家解散而随口说说后,身躯震动了一下。以工作为优先,一脸若无其事地欺骗同事。可怕的执事。 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事拜托对方。 「诶,你可以照这样把我一个人当成小偷就好吗?你也要尊重我的做法吧?」 夏原双手插在口袋里等待回应。衣更月头也不回地说: 「我已经确认宅邸的安全了。抓小偷和赶小偷不是我的工作。」 衣更月冷淡地回答后,弯身走进暗门。 铰链流畅地滑动,门就要关上。 「天真的是谁啊?」 夏原伸手抓住门板,不自觉的失笑化为愉快的笑声回荡在楼梯下。 6 大概是点心吃得很饱的关系吧,茶室里的赖长昏昏欲睡,似乎连从沙发上站起来都做不到。赖长一站起来膝盖便软趴趴的,想抬头脑袋又超过了顶点继续向后仰,小小的手十分温暖。 「抱歉,不小心勉强他留太久了。」 「应该是因为从幼稚园到这里都没午睡的关系。很抱歉,今天就先告辞了。」 「等他醒来,帮我跟他打声招呼。」 「好的。」 夏原向花颖回以一礼,背起赖长离开了茶室。 「请小心。」 「谢谢。」 和衣更月简单道别后,夏原步出玄关。在走向车子的短暂途中,一阵凉风袭来,赖长在夏原的肩上蹭了蹭额头。 「唔——」 「小少爷,回家啰。」 「嗯——」 回答的赖长半梦半醒。 夏原达成当执事的目的了。虽然或许很难再回去当检察官,但如果是律师,只要有执照,应该就可以找到愿意雇用自己的事务所吧。遵循法律、正确声明权利是夏原心目中聪明的生存方式。 保护委托人、为委托人奔走也不坏。那不就像是在保护他们的自由与幸福吗? 就像父亲曾经为夏原他们、为家人做的一样。 「小少爷,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再雇用我喔。」 夏原才在玩笑中夹着笑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手便紧紧抓住他的西装。 背上传来的体温十分温暖,那股热意一路传到了夏原的眼睛。 ※ ※ ※ 衣更月现在正深陷自我厌恶中。 衣更月跟夏原说「为主人着想的心是执事的根本」,他也真的这么认为。但是,如果问他做不做得到,衣更月只能说谎。 他办不到。 衣更月在接受前任执事——凤教导的时候,乌丸家的主人也还是前一任的真一郎。突然跟他说从今天起主人换人当了,他也很困扰。更何况,衣更月之前从来没看过花颖。 凤应该是从花颖小时候就抱着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变成主人的想法,一路看着他成长的吧。衣更月没有心理准备的时间,他的忠诚是对真一郎报恩,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花颖产生同样的心情。 老实说,衣更月很羡慕夏原。 夏原接受管理公司的派遣,不知不觉中对赖长产生忠诚。 虽然夏原的态度有欠诚意,但本质却是执事。根据衣更月的调查,夏原的父亲似乎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执事。 中世纪,在执事还是很普遍的职业的时代,贵族间有个传统是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地位更高的家族里当佣人,目的是为了让孩子学习礼规与社会经验。 夏原的父亲也仿照此一传统,进入了本家——榊家。他十分优秀,随着成长,不久便被拔擢为执事。他就像榊家的儿子一样,对家中内情知之甚详的他要离职,对榊家而言,不管在实质生活上还是心情上一定都是很大的打击。 然而,据说实际上在职场上妨碍夏原父亲的不是榊家,而是分家夏原家,也就是他的老家。由于这是从现任榊家执事听来的内容,对方或许多少有些偏袒、抬举榊家,但是夏原家似乎是害怕惹本家不高兴而不停纠缠夏原的父亲想说服他回去当执事。有时候也会波及到公司。 短期间内有好几次转职经验的男人,难免会受到别人猜忌。当次数增加,年龄也增长后,再找新工作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听说,榊家的主人曾经跟现任执事提起,夏原的父亲即使这样也没有回去当执事,是因为他不能在无法以主人为第一优先的状态下侍奉榊家,这种所谓执事的骄傲。夏原的父亲应该是下定决心,无论遭遇什么困难都不会放开家人的手吧。 衣更月不是憎恶花颖,他也承认花颖是自己的主人。 然而,他无法把花颖当成真一郎。 他行动时虽然可以将主人视为第一顺位,但如果说把主人放在心中第一顺位的心情是当执事的条件,衣更月是比夏原还要不成熟的菜鸟。 (工作是工作。他可以在职务上把主人视为第一。) 空虚的忠诚。 (还好凤总管没看到我这个样子。) 衣更月对自己摇摇头,因为凤不在而松了一口气实在太肤浅了。如果问他希望凤在还是不在,答案一定是希望他在这里。 凤之前又是怎么样呢?他从一开始就能将真一郎摆在第一顺位吗? 衣更月打开茶室的房门,前进的脚步停在门口。 花颖还留在房里。 「很抱歉。」 衣更月以为一定已经没有人在房里而疏于敲门,这是他的失态。 花颖指着自己附近的地板。衣更月移动到他指示的位置后,花颖又上下挥了挥手掌。 「衣更月,弯身。」 「是。」 花颖说的话,大概每两天会有一次没头没脑的。 衣更月遵从命令屈身后,花颖在他肩上披上外套,头上戴了某样东西,感觉应该是礼帽或是毛毡帽。 花颖小心翼翼地放开手,不让帽子脱落。他陷入沙发的抱枕中,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衣更月,然后满意地点头说: 「好,像扮装一样啰。」 衣更月生平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 他忍住眼底深处激荡的晕眩,微微低下头。 「虽然有种微妙的不搭……嗯?怎么了?」 「花颖少爷,如果您希望我休息,请不用顾虑直接说出来就好。」 「休息?」 「您是在说我只不过是在模仿执事,暗示要解雇我吧?」 花颖还仔细地帮衣更月披上帽子与外套,让他现在马上就能出去。 听见衣更月的话后,花颖以比平常还短的间隔眨了眨眼,在第五次的时候,气势汹汹地站起身说: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难得的万圣节什么都不做太无聊了,至少在心意上庆祝一下秋天的丰收。」 「是这样吗?我失礼了。」 真是太让人混淆了。 衣更月暗自为自己成功维持面无表情而松了口气,将空的玻璃杯放上托盘。 「要为您重新泡一杯茶吗?」 玻璃瓶里的柳橙汁不到一半,已经不冰了。冰桶里的冰也几乎融化,只剩几块薄冰浮在水面上。 花颖没有回答,不满意地抬头看着衣更月。 「你不说『不给糖就捣蛋』吗?」 「只要是您给的,不管是糖果还是捣蛋我都没有意见。」 「这样就不是万圣节了吧?」 花颖在沙发上弹着身体,像小孩子似地抗议。和赖长聊天后,花颖的精神年龄会不会太靠近对方了?虽然设身处地体贴对方很好,但这个主人的体贴频率频繁到令他无言以对。 「您不介意的话,请用。」 衣更月摘下礼帽,脱掉外套摊开来。 花颖明白衣更月的意图后,露出了无惧的笑容,从沙发上起身背向衣更月。衣更月在花颖的肩上披上对他来说过长的外套。戴上礼帽后,花颖向前伸出右掌,有如流氓老大般挡在衣更月面前说: 「trick or treat!」 花颖的模样让人不禁想问他是不是还打算征服全世界。 衣更月觉得烦恼不已的自己非常蠢。 「请收下。」 衣更月从西装口袋取出凝固蜂蜜的糖果与柑橘糖。这是摄取糖分以及对过敏也很有用的糖果。自从凤给自己以后,他总是带几颗在身上。 「没办法。今天就先这样饶了你吧。」 花颖收下糖果,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花颖指的是万圣节的事,但得到饶恕还是让衣更月松了一口气。 第3话 乞丐王子与假面执事 1 冬天的开始是执事最忙碌的时节之一。 「衣更月执事,木东西装店送衣服来了。」 「我马上过去。」 听到峻在布品补给室外的呼喊,衣更月停下手边的工作,急忙赶向后门。 像座小山抵达宅邸的,是花颖的新衣。由于一件一件包装既费功夫又浪费资源,因此衣更月请店家将衣服吊在附有轮子的衣架上直接运过来。帽子则因为会塌掉,不得不筑起一座帽盒塔。 今天送来的有一半是冬季衣物,剩下的则是明年春天的衣裳。 「花颖少爷现在在庭院散步,趁现在搬到二楼去吧。」 衣更月对峻下了指示,自己也尽可能地将衣服挂在手上。 秋天虽然还有秋老虎,但一进入十一月,气温一路下滑,早晚都必须开着中央暖气。冬天来临了。 季节变换时,不只是执事,佣人的工作也会大幅增加。 床单要换成温暖的材质,冬天用的羽毛被和毯子要拿到太阳下晒。虽说真一郎离开家了,但仍是乌丸家的一员,必须经常整理他的卧室,让真一郎随时回来都没问题。客房也一样,连突然来访的客人都能完美应对是看出一名执事能力的所在。 说到居家布品,起居室与茶室的枕套也要换成冬天专用,窗帘则必须装上颜色温暖的布料。地毯洗干净后要翻到绒毛纤长的那面。暖炉虽然不太常使用,但还是要取出装饰在里面的观叶植物,放入柴火。 描绘着水中景象的绘画在视觉上会令身体发冷,因此要改挂上顶着威风羊角的山羊绘画。 一楼的浴室因为按照真一郎的期望保留过去的瓷砖,是起居空间里唯一没有地暖设备的地方。花颖喜欢二楼客用的桧木澡盆,这个季节必须定期确认空调是否能确实温暖浴室。当然,也必须维修中央暖气。 加上衣柜的换季,全家的外观都要改变,因此有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花颖散步遂成了珍贵的工作时间。他们不能在主人面前打扫。 衣更月步上阶梯,来到更衣室,里头宛如暴风雨过境。这样下去,可能就算到晚上也无法结束衣物换季的工作。 「对不起……虽然我记得哪个地方有放什么,但我很不会整理东西……」 峻缩着肩膀。峻是值得感谢的有用战力,但任谁都有不擅长的事物。 「剩下的东西我来搬,麻烦你继续整理。」 「我知道了!」 衣更月留下峻离开更衣室,当他来到楼梯上方时,看到玄关的门把转动,赶紧小跑步来到大厅。佣人平常是不会在外围走廊奔跑的,但他不能在高处迎接主人。 玄关的门扉打开,花颖走了进来。 「花颖少爷,欢迎回来。」 衣更月行礼出迎,收下花颖的长外套。花颖通常在中午午餐前会看文档,但他今天似乎没有这个心情。他心不在焉地脱掉手套后,没有走向书房,而是将脚步转向正面的楼梯。 「我打算稍微离开家里一段时间。」 这是突如其来的决定。然而,衣更月所受的训练可没嫩到因为这点程度就会动摇。 「我马上着手做旅行的准备。请问目的地是哪里呢?」 「不用准备。你也不用跟来。」 花颖在几阶楼梯上回头看着反射性站定的衣更月,他像是无法彻底隐瞒事情般扭曲着表情说: 「其实,爸爸在我散步的时候打电话过来说他今天准备要回家。」 衣更月内心一惊。按照惯例,真一郎如果决定要回来,凤会联系衣更月。因为若是要迎接老爷,佣人们的工作会全面性地增加。这是凤对所有乌丸家佣人的体贴。 花颖的任性和真一郎回家都不稀奇,但衣更月从没见过凤的疏失。 「那么,我马上准备迎接——」 「他好像跟凤吵架了。」 「——和凤……吗?」 衣更月最终还是不小心表达出怀疑。 真一郎和凤的意见不可能永远完全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执事会替主人的心情着想,但也有自己的想法与感情。如果认为有些事对主人没有好处,凤应该也会坚持己见不肯退让吧。 但是,衣更月所认识的凤,就算真的跟真一郎吵架也不会放弃职责。如果真一郎要自己回家的话,他更应该会要衣更月做好万全的准备。 「事情看来并不简单呢。」 「对吧?」 花颖点头称是。 「因为这样,我要去和凤谈谈。爸爸就拜托你照顾了。」 「您打算一个人过去吗?」 「我已经十八岁了喔,一个人也有办法搭电车。」 花颖自信满满地说着步上阶梯,衣更月压住长外套的衣摆追上花颖。他知道花颖的意思。也有小学生搭电车通勤,所以年龄不是问题。 花颖的问题是眼睛太好了。 花颖的眼睛可以感受到色彩细微的差异。在宴会会场放眼望去,能够断定女性宾客礼服的颜色全都不同的,也只有花颖办得到。至少在衣更月的印象中,芽雏川家的宾客中就有十个人穿红色礼服。除了花颖之外,终究没有人能看穿艇人腰封的颜色吧。 然而,事情总有两面。 「那么,请让峻陪您过去。」 「我没问题。」 「有问题。」 听到衣更月正面反对后,花颖在自己的房前回过头。 衣更月很惊讶花颖竟然会一脸吃惊。 花颖的眼睛太好了。这座宅邸当年为了减少小花颖的痛苦,特别用心调整过配色。但是,外面的世界却不一样。 奇特的色彩随意叠合。浑沌纷杂的街景或许有独特的魅力,但据说,因为花颖的眼睛会毫无保留地读取些微的颜色变化,所以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信息太多了。 「我会请驹地送我到车站,在电车里面只要一直闭眼睛就好。如果跟凤说我一个人过去,他就会来车站接我。」 「您打算用苦肉计吗?」 「请说是我信任凤。」 现实上,衣更月也觉得如果凤知道花颖是独自前往,就算像神话中的天照大神一样关在天岩户里,也会赶到花颖身边吧。花颖就像引出天照大神的天钿女命。 「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冈山。我跟凤和爸爸住的旅馆确认了,请他们留住凤。」 「在早上散步时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这样做的话你会阻止我吧?」 花颖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衣更月没有否定。由于门没有关上,衣更月也进入房内,将长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是第一次以执事的身分服侍爸爸吧?」 「——是的。」 衣更月回答。事到如今,他才急速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他从来没想过服侍真一郎的机会会以这种形式来临。虽然是暂时的,而且花颖是衣更月的主人这件事没有改变,但对衣更月而言,提到一家之主就只有那个人——真一郎,即将成为他在宅邸里要服侍的唯一。 花颖从床底下拉出皮制背包,将手机充电器和钱包丢进去。 「像我这个年龄的日本男生,一般都是穿怎样的衣服外出?」 「请稍等,我叫峻过来。」 身为乌丸家主人不能打扮得随随便便,但若是在街上显得突兀,成为不法分子的目标也不妥。 衣更月将长外套拿在手上,打算返回走廊时,花颖将包包拉链拉起来的声音格外响亮。 衣更月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觉,他一转回视线,时间尚早的朝阳穿过窗帘洒了进来,房内沉浸在一片静谧中。花颖站在白色的光芒中开口: 「爸爸就拜托你了,这是命令。」 只要衣更月服侍乌丸家的一天,不,就算是离开这里,他也一定会守护乌丸家。 「谨遵吩咐。」 衣更月行礼,因为光线,他知道花颖露出了微笑。 2 驹地载花颖出发三个小时后,同一辆车载着真一郎回到宅邸。 就算是花颖继承后,真一郎也回来过几次。首先,比起侍奉花颖的日子,衣更月在真一郎底下任男仆的时间还要更长。 尽管如此,当一听到大门解除门锁响起的铃声,衣更月的心脏便跳得飞快。那股物理性的压力大到让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确认肋骨有没有折断。 凤教了衣更月不将自己的感情显露在外的技术。如今,不管是抑制感情或是表情不动如山对衣更月来说都易如反掌。滴落在地板上的热水就等一下再擦吧。 衣更月急忙加大步伐来到玄关,他在门扉内侧深呼吸后走出屋外。 车子的引擎声渐渐靠近,最后在玄关前停下。 衣更月戴著白手套打开车门,一双带有刺绣的棕色皮鞋从后座步下。 「我回来了,衣更月。」 「欢迎回家,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回给衣更月一抹温和的笑。 真一郎看起来很有精神,大方的笑容与沉稳的举止也感染了四周,令人不禁觉得只有他的周围时间会放慢。 真一郎以悠哉的步伐走上阶梯,即使靠近大门也没有减缓速度,这是因为他相信衣更月会在正确的时间点打开门扉。这件事令衣更月十分高兴。 「家里感觉很令人安心呢。一看到这幅画就会想到『冬天来了啊』。」 真一郎看着山羊的画像,吐出一口气。 「家里刚刚换季。现在也是品尝桐山的木瓜海棠酒的时候。」 「喔!话说回来,衣更月,我今年还在想没有吃到雪仓的栗子饭很可惜呢。」 「我有为您准备。」 衣更月想起真一郎每年都很期待吃栗子饭和雪仓商量时,她也想着同一件事,所以将真一郎回来时要吃的栗子冷冻保存起来了。 洗漱后,真一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衣更月为唐津烧茶杯注入热腾腾的煎茶,放在矮桌上。 「谢谢。哦?」 真一郎看到茶点附的糖渍栗子后,眼睛如同布满了星星般闪耀。 真一郎双手捧着茶杯啜了口绿茶,放下肩膀吐了深长的一口气。他以竹签压在糖渍栗子上将栗子分成两半送进嘴里后,绽放笑容。 「衣更月,你完全是一位执事了呢。我好怀念你在雨中拜托我雇用你的时候。」 「那时候啊……」 那是衣更月年轻气盛的时候。 他现在仍远远不及凤。衣更月在喉头压下这句打算脱口的话。如果真一郎和凤在吵架,他最好小心观察说出凤名字的时机。 「你长大了呢。」 真一郎调皮地笑着。 自从真一郎回家后,衣更月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里。然而,这绝不是讨厌。在脑海中反复思量应有的行动那种舒服的紧张感,以及身体跟着预想顺利完成时的成就感,令衣更月的精神十分亢奋。 真一郎是衣更月的第一个主人。 衣更月受到乌丸家雇用,经历七年男仆的时间,一想到自己现在以执事的身分和真一郎说话,他就激动得起了鸡皮疙瘩。 「没有真一郎老爷,就没有现在的我。」 「你太夸张了啦。」 「不,绝不夸张。」 能与凤和真一郎相遇,对衣更月而言是难以取代的侥幸。 「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衣更月在真一郎面前再次对自己的内心发誓。 真一郎接受衣更月的视线露出微笑。执事不可以凝视别人的脸超过三秒钟。 衣更月以职务覆盖害羞的心情,重新冲泡煎茶倒入空杯里。 「其实,我有事情想和衣更月你商量。」 热气缓缓从茶杯中升起。 难道是关于和凤吵架的事吗?真一郎和凤相处的时间当然比较长,不过,或许有些事是真一郎不知道而衣更月知道的。 「请尽管吩咐。」 然而,真一郎却没有提起凤的名字。 「花颖不在真是刚好。」 真一郎意外的话语落在寂静里。衣更月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不规则地跳动。与刚才不同,这是讨厌的紧张。 说话的人明明是真一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感和心虚感,一层层地粘贴衣更月的脖子后。 这一定是错觉。花颖是主人,衣更月正正确地运行职务。现在这样服侍真一郎,不也是因为花颖的命令吗? 「是忌讳让花颖少爷听到的话吗?」 衣更月打起精神问道。真一郎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是很亲的朋友在替我担心,听说花颖有一些不好的谣言。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但好像说不上是适合一家之主的传闻。」 衣更月吃了一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 「很抱歉。我连有这样的传闻都不知道,是我怠忽职守。」 「你做得很好了喔。」 「但是,要是凤的话,早就会得到情报,确认传闻真伪,对谣言源头有所应对。」 「你没必要变成凤。」 真一郎温柔的体贴令衣更月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衣更月和凤是不同人,变成一样的人对双方来说都没必要。衣更月有衣更月的角色。他虽然知道却露出了彷徨,让真一郎关心自己实在是太丢脸了。执事,必须常保冷静。 「我很抱歉。」 「好了好了。传谣言的人只要有趣就好,根本不在乎是真的还是假的,重视真相的人不会带头加入谣言。大家都知道那是没什么可信度的事。」 「是。」 「朋友是提醒我不要让人有隙可乘,但以我个人来说,是觉得既然已经让位了,花颖高兴想把乌丸家怎么样就怎么样。」 真一郎的侧脸没有虚伪。他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心这么觉得。 「可是,花颖还未成年,我又是父亲。如果他真的走错路的话,我必须先听听他的说法。」 真一郎放下茶杯,抬头看向衣更月。 「我可以拜托你吗?」 那是直率的眼神。 「请交给我负责。」 答案根本不需要问。 3 「所以……为什么要问我?」 男子看着说明事情经过的衣更月,表情像是想要咬住espresso特别厚的杯缘一样。 赤目刻弥。在衣更月眼中是个要特别注意的人物,却是花颖的朋友。 衣更月斟酌着字词,垂下视线。宛如萤石结晶的照明映在特调咖啡上,看起来就像浮起来的方糖。 赤目的直觉很敏锐,差劲的敷衍只会让对方起疑。 衣更月利用眨眼撑开下眼皮,抬起视线说: 「您交友广阔,再加上活动范围横跨各种面向,是我们这些人远远不及的。我想如果问您的话——」 「不是吧?」 赤目打断衣更月的话,挖了一口焦糖烤布蕾。「三分。」给了严厉的评价。 「是因为其他家伙们会忌惮乌丸家而什么都不说,但我则是对家族名声不给情面,店里的事也算欠了花颖人情,刚好可以利用。」 「我没有想过要您把跟花颖少爷借的人情还给我。」 「帐是分开算啊?」 看来在赤目心里,将衣更月想成比自己预期还要善良的人。但是,执事挥霍主人积蓄的这种事就不用说了。 「旁人都觉得您和花颖少爷感情很好。」 「意思是就算你和我见面也不太会被追究原因吗?啊——讨厌讨厌,脑筋好的家伙好讨厌。」 「您谦虚了。」 衣更月微微一笑,喝下溶解方糖幻影的咖啡。视觉与事实的差别带来了诡异的味道,衣更月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做奇怪的想像了。 「这算是衣更月借的债吗?帐算在不同人身上吧?」 「只要不会为乌丸家带来困扰,我随时做好为花颖少爷朋友效力的准备。」 「真是了不起的执事啊。」 「您过奖了。」 看样子,衣更月的回答有达到赤目的及格标准。他喝下espresso,一脸完全感受不到苦涩的表情从座位上起身。 赤目走向咖啡店门口。衣更月经过收银台结帐后,步出旋转门外。 「你可以走在我旁边。」 「失礼了。」 本来衣更月应该对赤目行礼后跟在他身后,有些场合则是必须走在他前面确保安全。但赤目是为了对话不让人听见才走出咖啡店的,拉开距离大声说话的话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街上混杂着万圣节的余韵与早一步的圣诞节气氛,即使在衣更月眼里也充满杂乱的印象。沐浴用品店门口,刚送到的圣诞红绑在一块。肥皂的香气为空气染上淡淡的色彩。赤目将双手放进短版海军外套的口袋里,跳过两块走道上的红砖走着。 「十八岁就继承那样的家,遭人嫉妒是一定的。你多少也听过几个没凭没据的传闻吧?」 「是的,非常遗憾。」 封住别人的嘴巴有时候也是执事的职责,但是他却无法事先找出兴风作浪的人。如果那些人对花颖没有私怨就更难上加难了。 「讲好玩的家伙构不成威胁,他们只是在帮无聊的日常生活解闷罢了。真的站到本人面前,就会满脸笑容极力称赞。」 「我学过过分抑制会引起反感。」 「没有实际损害的谣言是这样啦。」 赤目缓缓站定在弯曲的桥上。他将左手肘靠在扶手上,视线看向通过下方的铁道。 顺着赤目的视线望去,有辆电车驶进距离桥两百公尺左右的车站月台。星期一午后的车站十分空旷,三三两两的人影缓慢地移动。 「最近,中坚世代里有一派是在旁边观望乌丸家。花颖虽然很受爷爷和小孩子欢迎,却会受到同年龄或是年纪比父辈还小的人疏离吧?」 就算赤目讲得一副这是两人之间共识的样子,衣更月也没办法同意地说:「嗯,就是这样。」 「你没有自觉吗?」 「您是指我讨厌花颖少爷吗?」 「不是这样的话,就是毫不在意吧。」 「不在意的话,不可能实现主人的期望。」 「我是说对花颖身边的人。」 赤目无视衣更月,自顾自地说着。在衣更月有些厌倦答话时,月台响起电车要发车的旋律。赤目嘴角上扬。 电车发车了,伴着风声与车轮的声音,长长的车辆通过桥下。 赤目扯住衣更月的领带将他拉到身侧,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听说有一群家境很好的少爷们,流连在一家叫akris的店。」 衣更月睁大眼睛,赤目回给他一记落落大方的笑容,抵着衣更月的胸膛让他撑起上半身。 「谢谢您。」 「就当是espresso的回礼。」 赤目背对衣更月走过桥梁。 衣更月转身调整领带,整理自己的衣衫。 4 回到乌丸家,衣更月准备了真一郎的下午茶与晚餐。 「好吃。雪仓的菜就算是两人半的分量我也吃得完。」 「嗯,感觉是很合理的数字。」 雪仓开心地回答,将烤牛肉块切片。 「只是绿色花椰菜……」 「就算一根也好,请您享用。冬天容易缺乏维他命。」 雪仓劝说后,真一郎将本来就很小块的花椰菜又切得更细继续用餐。 主人的晚餐平安结束后,工作后台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 「晚安!」 雪仓和峻结束打扫和泡澡的准备回家后,宅邸进入了夜晚的时间。 平常这之后的自由时间,衣更月大概会一边对花颖的召唤待命,一边擦拭银器和为隔天的工作做准备。然而,真一郎比花颖还早进入卧室,所以九点衣更月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真一郎老爷,今晚会降温,我先将睡袍拿出来了。」 「谢谢。」 真一郎靠在枕头上,从稍微下移的眼镜上方向衣更月道谢。老花眼镜不容易看远方的物品,避开镜片是真一郎有仔细看衣更月的表现。 「你今天已经可以休息了喔。我差不多要睡了。」 「真一郎老爷,晚安。」 「晚安,衣更月。」 来到走廊关上房门后,衣更月的身体沉浸在完成一天工作的充实感中,紧握的拳头上一点一滴地传来喜悦进驻的感觉。衣更月也办得到。他单纯地为这件事感到开心。 然而,今天还没有结束。现在这个时间还能去那间店。 衣更月叫了出租车,等待时确认宅邸的门窗后,前往谣言的现场。 赤目口中说的那间名为「akris」的酒吧位于吉祥寺。调查之后,衣更月才知道吉祥寺原来有许多融合了各式各样文化的餐厅。 从最普通的爱尔兰酒吧到飞镖酒吧、撞球吧、秘密酒吧或是模仿八○年代的复古酒吧、经手水烟、雪茄、烟斗的酒吧,甚至还有可以在靶场射击的酒吧。 「akris」是赌场酒吧。 不过,以业务内容而言它几乎完全接近游戏中心,赌博是以店里专用的代币进行,不能兑换现金或是纪念品。 酒吧有着齐全的轮盘、百家乐、二十一点、扑克牌等赌场经典,还有专门的荷官,但毕竟是酒席间的游戏,店家的网站也是以介绍酒类品项为主。 不过,在步下阶梯拉开店门的一瞬间,衣更月立刻发觉「akris」跟网站介绍的不一样。 脚底的血液如同退潮般被抽走。 由于店名的意思是蚱蜢,衣更月原本以为这是间轻浮的酒吧。如果店里更喧腾吵杂的话,他也能放心赌场就只不过是酒席间的游戏罢了。然而,酒吧入口却有着身穿黑衣的保镳,或许衣更月该庆幸这里不是那种正式到会拒绝衣更月这个生面孔踏入的店。 这里大概没有违法吧。不过,精致的代币和轮盘桌不输国外的赌场,荷官的发牌技术也丝毫不逊色,客人们都守规矩地在短暂的游戏中享受。 并列在吧台的酒瓶上尽是衣更月在工作上学到的酒标,网站上写的酒单价钱虽然比附近其他店家还高,却没有另外收入场费,是能够接受的合理定价。 舒适的气氛、高级的宁静。 这家店是玩真的。 店里蕴酿着踏进来一次后,就会渐渐无法自拔的中毒性。 不过,现在这家店的经营模式怎样对衣更月而言都无所谓。 未成年的花颖光是出入提供酒精饮料的店里,就已经违反条例了。加上如果被赌博吸引,有可能会发展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若是乌丸家的财政衰败,或许应该要像真一郎说的一样,干脆地将其视为主人的选择。虽然让乌丸家陷入苦境就像有人反转自己的胃腑一样,对衣更月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克服财务危机也是执事的工作。 但是,如果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花颖违反条例、沉迷赌博—— 让花颖强迫交易、没有计划的赞助、遭人利用,帮人做坏事的话,乌丸家世世代代的历史将会蒙羞吧。乌丸家将会面目全非。 衣更月的脑海里闪过放在执事客厅里的乌丸家历代家族照。 首先要确认传言的真伪。 衣更月环视店内,和几名客人视线相交。看样子店里并没有服装规定,衣更月的三件式西装在这里有些显眼。 「第一次来吗?」 酒保向自己搭话后,衣更月便走近吧台。 排列在架上的酒标非常美丽。光线穿过没有一丝污痕的玻璃杯,气泡水机也擦得如镜子般明亮,非常优秀。 皮制高脚椅的高度衣更月坐下刚刚好。 「给我一杯米尔顿的烟雾。」 「很特别的喝法呢。」 隐隐笑着的酒保原来是一位给人精悍印象的女性。 她将黑发全部梳起,非常适合马甲背心搭配十字领结的制服。她的眼睛绝不算大,却反而予人一种自制的清纯感。 酒保从冰箱里拿出冰块,以冰锥敲碎。光是看着满溢至威士忌杯杯缘的冰块,喉咙便感受到极为纯粹的冰冷。 酒保倒入威士忌,将柠檬放在冰块上,再铺好软木杯垫,放上冰凉的玻璃杯。 「请慢用。」 「我在找人。」 衣更月单刀直入地开口。他们彼此身上没有需要迂回对话变亲近的好处。 酒保以宛如蛇一般的冷冽目光盯着衣更月。 「根据规定,工作人员不能透露客人的事。」 「我不是调查单位。是家里的人『忘了带』东西,请我拿过来。」 这种场所容易引发金钱纠纷,只要暗示自己是带钱来的话,店家会以不扩大事情为优先。 「你是家人吗?」 酒保如预期般地松开了紧抿的嘴唇,露出和善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冷淡是个幻觉。 「我们虽然不能谈论任何一位客人,但是有代币的话,可以在每一桌自由绕绕。店内左手边是贩售代币的地方,就在往洗手间走道的里面。」 「谢谢。」 衣更月在吧台上留下比平常还多一些的钞票,往酒吧深处移动。 酒吧的入口是个直角,沿着墙壁呈l型,店里约七成左右的空间往下挖了几阶,赌桌就热闹地聚集在凹槽区域里。只想品酒的人可以利用位于l底部的吧台或是散布在l直在线的高脚桌。 在高脚桌区喝酒的是三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看起来刚结束工作,手腕上有被复印机碳粉弄脏的痕迹,应该和花颖没有交集。 赌博区光是客人大概就有三十人左右,由于下面比较暗,无法清楚辨别每一个人的长相,但有几张参杂其中的年轻脸孔,衣更月也有印象。 那些都是可以称做名门子弟的成员。如果有传言花颖在这里的话,先不论真假,不难想像它会被当作可信度很高的传闻。 因为每天都会见面,只要花颖在这里,衣更月用体型和动作应该就能认出来,但现在他并没有看到类似的人影。 花颖不在这里是比较值得感谢。 衣更月一边眺望赌博区一边穿过高脚桌旁,当他在店内左侧底部右转,进入朴素的信道时—— 一道熟悉的背影。 「花颖少爷?」 衣更月怀疑自己的眼睛,在走道上奔驰。 走道右侧是两扇洗手间的门扉、并排的挂衣区与一扇嵌着格子的小窗。格子窗那边似乎在贩售代币。 人影刚刚是进入另一侧左边的门。 赌场酒吧有会员区和vip室也不奇怪。 衣更月追着人影,冲进最里面的门。 正确来说,是冲出门。 「咦……」 夜晚的风冷却了衣更月的焦躁。奔上出现在眼前的楼梯后,终点是大楼间的巷子,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类似花颖的身影。 衣更月在那道人影出门前一瞬间,看到的是花颖的侧脸。 背后下方传出电子声响,赌场酒吧的后门锁了起来。 最后有付钱真是太好了,衣更月空虚地想着。店员没有追究他从后门离开是单纯运气好吧。 衣更月椅靠高架桥下的支柱,在圆柱背后操作手机。 第二道铃声响到一半时,一道轻快的女性声音回应: 『十篝旅馆您好。』 「我叫衣更月,是乌丸花颖家里的人。可以帮我把电话接到房里吗?」 『请稍等,我这边确认一下。』 电话保留中所播放的音乐,是以日式乐器演奏的旅馆宣传曲。十篝旅馆是自创业起便与乌丸家缔下关系的旅馆,从纸门、浴衣、坐垫到餐具等,所有物品都是运用篝火水墨画特别订制而成,这首曲子似乎也是旅馆请冈山县出身的作曲家制作。 等待费时地令人讨厌。旅馆是在跟花颖取得转接的许可呢?还是在查找住宿名单确认花颖没有住宿呢?也有可能是为了让衣更月无法分辨是哪一种吧。如果衣更月对乌丸家怀有敌意,不管告诉他花颖在或不在,都有可能被用来做坏事。 就算只是假设心情也很糟。日式乐器的悠闲乐曲令衣更月焦躁不已。 衣更月紧紧皱眉,用力闭上双眼。 音乐遭杂音切断,接通电话的声音带着慌张的气息。 『喂?』 衣更月的眼皮飞快地张开。 是花颖的声音。 『你怎么会打电话到旅馆,发生什么事了?吓我一跳。』 打到手机的话,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接通。 衣更月因为花颖接了旅馆的电话而轻抚自己的胸口。同时,在酒吧看到的花颖又是谁的疑问如同带刺的铁线,紧紧捆住衣更月的安心。 「很抱歉,因为我很担心您的状况。」 衣更月连想个漂亮借口的余裕都没有。花颖对话筒笑出声: 『爸爸难得回家,我很好,别担心。』 虽然听到花颖的笑声,衣更月却想不起来花颖的笑容是什么模样。 5 从吉祥寺到冈山开车至少需要七小时。 搭电车虽然可以减少一半的时间,但从东京出发的新干线末班车是二十点。 从冈山机场到十篝旅馆开车要两小时。就算事先提出飞行计划,开小型飞机前往,也无法空出机场到旅馆的移动时间。 衣更月寻找时刻表中的空隙,几乎在纸上填满了数字和站名反复思考,却怎么也找不到脱身的捷径。 「akris」的花颖和在旅馆接电话的花颖。 在没有移动方式与时间不足的基础上,只能想成花颖人不在冈山。花颖事先拜托旅馆转接电话,假装是联系房间其实是打到花颖的手机。不然的话,衣更月看到的就是与花颖长相一模一样的分身。 衣更月将小狗吃完的餐盘拿到狗屋上方,抱起呜咽撒娇的小狗。 小狗黑漆漆的眼睛令衣更月觉得,自己欺骗自己的内心似乎被看穿了。 他排除掉了最简单的可能性。 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如果衣更月在酒吧看到的人不是花颖的话,便不会产生矛盾和不合理。然而,那也是衣更月最不想承认的一个可能。 一个长相相似的人,代表着衣更月将陌生人错认成花颖。一流的执事要具备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力与坚定的忠心,即使主人被魔法变成青蛙也能在一千只青蛙中找到他。 那么,如果出现在「akris」的人真的是花颖本人—— 花颖没有愚蠢到不知道那会对乌丸家以及他自己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也有足够的想像力。 『爸爸难得回家,我很好。』 回忆中花颖的声音如同月亮圆缺,远去、消失又再浮现。 衣更月不是不承认花颖是主人。虽然花颖没有发现自己对所有人都能一视同仁着想的感性,但那可说是一家之主的一种资质。 另一方面,花颖任性、固执,不管怎么劝都不会避开危险。上个月也为了只见过一面的女性,帮助曾经陷害过自己的对象。丝毫不介意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有可能遭到犯人怨恨,受到加害。 简直就像带头让别人利用一样。这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破绽。 下次就算用骂的也要让花颖明白这件事。如果说父母的任务是教导脱离正轨的孩子,那么执事的职责便是将主人引导回正确的道路。 不过,或许花颖并没有走错路。 『这是命令。』 将真一郎托付给衣更月时,花颖特地说了这句话。衣更月服侍真一郎是理所当然的事。本来在花颖继承乌丸家以前,衣更月就一直服侍着真一郎。 有可能—— 如果那是一道为了减轻衣更月心里负担的命令…… (花颖少爷是不是不打算回来这个家了呢……?) 他不是走错,而是离开乌丸家一家之主的这条路。那句托付真一郎的话,是花颖对衣更月最后的一道命令。 衣更月的手臂突然感受到小狗的重量。 衣更月应该完美地完成了执事的职责。他将花颖当作一家之主完成他的愿望,没有任何失误。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衣更月现在心中怀抱的情感会是罪恶感呢? 「衣更月。」 「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的脸庞出现在厩舍的门口。 「很抱歉,您是不是找我呢?」 「没有没有,我之前就很想看看狗狗。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真一郎将双手伸向前方。衣更月带着小狗走到厩舍外,交到真一郎手上。 小狗安然地窝在真一郎的手臂里,窥探似地仰望着他。真一郎抚摸小狗的后耳,在阳光下微笑。 「好像有点无精打采呢。」 「可能是因为刚吃饱想睡觉。」 「我是在说你,衣更月。」 真一郎取笑道。衣更月的耳朵逐渐发烫。在真一郎和凤的眼中,衣更月是个还不到他们一半岁数的菜鸟,很容易看透吧? 真一郎即使在雨中,也像现在一样身上带着阳光。 「真一郎老爷,可以请您不要相信我吗?」 连衣更月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诡异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随意听听就好,说吧。」 真一郎既不惊讶也不深究,他在庭院的岩石上坐下,将小狗放在膝上。 衣更月避开真一郎的影子,站在下风处说: 「花颖少爷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真正想服侍的人是真一郎老爷——花颖少爷可能这么这么想。」 「你自己呢?」 真一郎反问。「这个」恐怕就是衣更月罪恶感的源头。 「……我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当真一郎老爷的执事而努力至今。」 「因为你以凤为目标才会把我想成是自己的主人。」 「我﹑我自己本身也尊敬真一郎老爷您。」 「谢谢。不过,不要让凤变成没用的师父喔。」 衣更月觉得真一郎的笑容和自己内心间的空气似乎扭曲了。 「因为我不成熟吗?」 「我没把你的话全听进去,所以我的话你也听一半就好。」 真一郎从石头上起身,拂去身上的沙尘。 「狗狗,过来,我们去调配室吧。桐山一定会给我们肉干。」 被独自留下的衣更月茫然地站着。如果自己不好好做,凤就会遭到批判说他教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 完美完成职务。 唯有这件事不会错。 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衣更月觉得内心一片灰暗,祈求着夜晚降临。 急着回家的人们令平日的街道散发出一天结束的感觉。不过,「akris」店内阻隔了时间,如同水底深处的夜晚好似会永远持续。 真一郎返回卧室后,衣更月从衣柜深处抽出自己的便服。 不管他要抓的人是花颖还是分身,避开可以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服装,才是聪明的做法吧。 合身长裤的尺寸没有改变令衣更月松了一口气。他在简单的衬衫外披了件皮外套。脚上穿着跟平常形象不一样的靴子。以造型品固定的头发洗过后再放下浏海,就能大大改变整体的轮廓了。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酒保在吧台里摇着酒杯。 由于衣更月打算先去赌博区找出花颖,所以想问女酒保是不是先点杯饮料比较好。吧台前没有客人,两名酒保正在制作饮料。 「……!」 衣更月因为眼前令他血液逆流的光景,而觉得很没有真实感。 他不就在这里吗? 衣更月的行动比思考快了一步,他探身进吧台,一把抓住男子的背。 「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哇!」 熟悉的背影转身。 「您要点饮料吗?」 男子对自己用敬语。这件事首先敲了衣更月脑袋一记,接着,男子的外表又让衣更月遭到第二波攻击。 花颖穿着酒保的制服戴着黑框眼镜,浏海完全梳到后方,露出的眉毛修得细细的样子。 真实感迅速消失。这里是异世界吗? 「您要点什么?」 他不是花颖吗? 衣更月松开抓着对方的手指,移开目光,将身体退回高脚椅上。 「给我一杯葡萄酒。」 「请稍等。」 男子从冷藏柜里选了一瓶葡萄酒让衣更月看酒标。衣更月以眼神回应后,昨天的女酒保便准备酒杯一起帮忙。 现实比小说更离奇。有个故事是王子和跟自己相同长相的百姓交换身分,如果是这名男子,就算和花颖交换也足以骗过熟人吧。衣更月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花颖出入这间店的谣言了。 「对不起,因为你和我认识的人长得很像。」 「我才是,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失望?」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后,衣更月看着映照在啤酒机管上的自己。擦得光亮的金属令衣更月的脸庞扭曲,不告诉他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的立场要为花颖的传闻不是真的而松一口气却失望,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认错人。职务……我每天在工作的地方看着对方,工作是要以对方为第一优先,完美达成任务。」 「哦——」 长得像花颖的酒保将葡萄酒放在衣更月面前。 「专业的人有办法因为工作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耶。」 「……」 呼吸仿佛停止了。 「抱……对不起。惹您不高兴了吗?」 酒保慌了手脚,头发梳起来的酒保则瞪着男子。衣更月左右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伸向酒杯。 「不,我完全同意。」 衣更月拿着酒杯杯脚,单纯为了解渴而喝了一口葡萄酒。将过了收成期的葡萄放置到腐烂前,再以好水和传统工法发酵制成的葡萄酒十分甘甜,通过喉咙后,残留下微微的温度。 衣更月最有自信的便是尽心完成执事的职责。像夏原一样的执事作风虽然也很吸引人,但拜凤为师向他学习的岁月是衣更月绝对的骄傲。 令人害怕的自负。 「美味的葡萄会成为佳酿。就算技术再好,如实地模仿范本、修饰外观,没有内容的话就跟雨水没两样,虚有其表。」 他以职责为借口封闭了感情。衣更月才是在玩表面执事游戏的人。 被迫陪自己的可怜酒保歪着头说: 「您在说酒吗?」 「我在说酒。」 「你的酒,葡萄不好吗?」 「是徒具外表的失败品。」 如果夏原是以新鲜葡萄赤手挤成的果汁,衣更月就像做好华丽瓶身与酒标,内容却是雨水的东西。他很羞愧。 酒保离开位子收拾酒瓶。赌博区似乎有人中了头奖,热闹的欢声听起来十分空泛,因为这里不是衣更月该待的地方。 衣更月从高脚椅踩垫下来。 「谢谢招待。」 「……请问,你知道软木的形成方式吗?」 长得像花颖的酒保喊住衣更月,递给他一个放在铝盘上的软木塞。 软木塞上的葡萄酒已经干涸,呈现漂亮的紫色。 「是剥下树皮,凿穿内部做成的吧?将木屑聚集起来,压缩成块。」 「加工方式是这样没错。」 酒保带着天真的笑容拿起软木塞说: 「树木会在一张树皮下进行细胞分裂,不停往内侧成长。你知道外层是花了好几年才有深层的内涵吗?」 「——」 衣更月想说些什么却出不了声。 「啊,来了!失陪了。」 酒保将软木塞塞到衣更月手中,急急忙忙地离开吧台。他一边挨着头发梳起的酒保的骂,一边直直往店里的入口前进。 「爷爷,我终于抓到你了。你答应过我今天不会来的吧?回家啰。」 男子拚命说服的,是衣更月看都没看过的老先生。 手中的软木块轻轻的,虽然看得见,却没有握在手中的真实感。 「这个软木塞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 头发梳起的酒保优雅地笑着。 虽然现在是只有酒标厉害的雨水,但是经过十年、二十年的熟成,总有一天或许会成为真正的葡萄酒吗?衣更月将软木塞倒在执事的工作桌上,用电脑拨电话到花颖的智能型手机。 『喂?』 「花颖少爷,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是没差,怎么了?现在是uno正紧张的时候。』 一边是赌场,这边却是纸牌游戏,真是和平的挑灯夜战。 「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您的脸吗?」 『…………』 花颖会拒绝吧。 『凤,拿着。』 电话那头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通话模式切换成视频通话。似乎将手机方向拿反的凤出现一个大特写,他边悠哉地笑着边将照相机镜头转向花颖。 花颖盘腿坐在和室用的藤椅上。玻璃桌上散落着卡牌。花颖大概是因为电话急忙盖住手牌的关系,恐怕是秘密武器的「万用牌」不小心掀了开来。 画面背后是搭配篝火水墨画的纸门与坐垫。 他们毫无疑问在冈山。 『怎么了?』 「不,谢谢您。」 衣更月将视频通话切回声音,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想到如果酒保是花颖的话,脸上好像就要冒出火将全身的水分蒸发殆尽。还好他是别人。 『我都说了好几次我没问题——』 「一没看到您的脸,我的状况就很糟。请您赶快回来。」 在漫长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凤压抑气息的憋笑声。 6 星期三,天气转为雨天。 衣更月抬头看着下着朦胧细雨的天空,心想还好他们在周末换好季了。虽然要回收再利用的布品和衣服山压迫着衣橱,但只要忍耐到明天,业者就会来回收了。 「好像是因为施工塞车,到车站还需要一点时间。」 驾驶座上的驹地伸长了脖子垂下眉毛说道。大概是因为雨天视线不佳,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单侧双向通行很耗时间。 「那我先走过去接他们。你进入车站圆环后,可以打电话通知我吗?」 「我知道了。」 衣更月拿着两把伞,沿途走在树木繁茂的路上前往车站。 在剪票口前等了七分钟后,从车站玻璃窗的震动知道电车进站了。两分钟后,衣更月在步下月台的乘客中看到了花颖和凤。 花颖低着眼睛不看四周,凤则随侍在侧引导他走向自动剪票口。衣更月等花颖发现自己后,深深低头说: 「我来接您了。」 「雨伞?」 花颖的视线停留在衣更月的手上。 「车子因为道路施工的关系卡在路上。在车子来以前,您可以在咖啡店稍待一下吗?」 「走去车子那里。我在电车上坐得好累。」 花颖冷淡地丢下这句话,步下车站的阶梯。 「凤总管,请用这把伞,我来拿行李。」 「行李很少,去帮花颖少爷。」 「是。」 衣更月交给凤一把大伞,小跑步追上花颖。 在阶梯下追上花颖后,衣更月打开黑色的大伞遮住花颖上方。由于花颖已经迈出步伐,衣更月只好边配合花颖的脚步边伸出空着的手说: 「花颖少爷,我来拿行李。」 「这个我要自己拿。」 花颖抱着纸袋转过上半身,背对衣更月。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 「失礼了。」 「我不想走车道。」 「请往这边走。」 衣更月在圆环中间请花颖走向三岔路的左边,对正在下楼梯的凤微微行礼示意。 这条穿过大马路和铁道之间的小路,是条两边种满行道树与树丛的步道,连自行车都禁止进入。雨滴留在绿叶上不时滴落,发出水珠散落的声音。 「花颖少爷,可否问您一个问题呢?真一郎老爷和凤闹不和是……」 「恶作剧。」 咚——落下水滴的叶子摇晃了一下。 「恶作剧吗?」 「顺带一提,爸爸说的谣言也是骗你的。他说怕你无聊,真是的,怎么净是做些有的没有的。」 衣更月睁大眼睛,眨了两次眼。他无法理解。 「你也是,什么谣言的根本没凭没据,就算有也没必要理它。」 「可是——」 「衣更月,听好了。」 花颖停下脚步转过上半身。衣更月迟了一步,和花颖的距离一下拉近。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一家之主似乎堂堂正正的就好了。」 是凤用这么草率的说法教花颖吗?衣更月思考,然后想起来了—— 『请像个乌丸家主人,堂堂正正的。』 是衣更月。这是他们争论是否该调查船上事件时,衣更月说的话。 「我没有说只要堂堂正正就好。」 「收着。」 花颖闹别扭似地翘起嘴巴,将拿着纸袋的手伸向前方。衣更月以没有拿伞的那只手收下。纸袋里有只圆形的盒子。 今天的花颖比平常更我行我素。 他不听衣更月的话,不等他理解,自顾自地解释,又出现没头没脑的举动。是因为分开几天的关系才会有这种感觉吗? 「打开它。」 看着无法动弹的衣更月,花颖从纸袋里拿出盒子打开盖子。 盒子里是一顶毛毡帽,选用上好布料,缝线也漂亮地保持相同的间距。不过难得的好帽子在这里感觉会被雨淋湿。 花颖不理会衣更月的担心,将盒子和盖子随便地塞入纸袋中,再把帽子戴在衣更月的头上。 「好!」 「花颖少爷……这是?」 将呆若木鸡的衣更月丢在一旁,花颖再度迈开步伐。衣更月本着不能让雨打在主人身上的使命感先跟上花颖后,稍微走在前方的花颖以背影回答: 「你的帽子和外套不搭吧——颜色。」 这么说来,花颖在万圣节时好像有说过这件事。 「我拜托凤介绍,去找一位可以用去年造型做一顶新帽子的工匠。如果是这顶帽子你马上就可以戴了吧?」 「是。」 执事不能穿戴得比主人还好。一般规矩是故意挑不相衬的颜色或是穿旧衣物,但是不协调的颜色会伤害花颖,因此,乌丸家的执事必然会穿过时的衣服。 但是,花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如果希望他做一顶新帽子,只要吩咐自己一声就可以了。真一郎和凤都是这样。 听见衣更月因为疑惑而漫不经心的回答,花颖快速用力地回头。 「生日快乐!」 「啊……」 他忘了。 十一月十一日,衣更月的生日。 「您为了亲自挑选帽子材质,才会特地规划了那样的恶作剧吗?」 「没有啊。」 大概是凤联系的吧,小路前方出现驹地撑伞站立的身影。 「是你自己说糖和捣蛋都要的!」 花颖连珠炮似地说完后,从衣更月的伞下冲了出去。驹地慌慌张张地跑向花颖伸出伞,两人离开了小路。那里有投币式停车场,驹地应该是停车之后过来的吧。衣更月神奇地以脑中冷静的部份思考着。 凤追上了头上戴着帽子呆站原地的衣更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 「真一郎老爷和我知道。我收到花颖少爷的联系协助少爷。」 「不好意思,让大家费心了。」 衣更月行礼,即使超过了应有的正确角度,仍然止不住弯曲的身体。他压着快掉下来的帽子深深低头。 衣更月得到乌丸家雇用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真一郎老爷称赞你变成一名好执事了。」 「我是学您的。」 衣更月自己还只是棵空洞的树苗。 「师父要等到被弟子超越之后,才是完整的师父。」 「!」 衣更月将帽子拿在手中抬起头。凤斜撑着伞,对着微亮的雨云微笑。 「快点超越我,让我变成真正的师父吧。」 「是。我一定会。」 衣更月将帽子压在胸前,对着冬雨立下第二次誓言。 ※ ※ ※ 其实被恶作剧的人是花颖。 花颖拿出皮包里的物品,将它们放回各自的原位,关抽屉的手不自觉地加深力道。 『因为我比你还早睡早起,想说衣更月会不会无聊。』 真一郎一边笑着一边悠然地说道。然后接下来的话也十分恶劣。 『我本来是想应该有一、两个新谣言,但没想到他真的会去找出来,还打算杜绝来源。我得向衣更月道歉才行啊。原来衣更月比我想的还要牺牲奉献。』 『爸爸,你不是也该跟我道歉吗?』 『是吗?对了,你请人做帽子的期间,都没有去哪里玩吗?凤怎么样都不肯告诉我。』 『冈山!你希望我也去打鬼吗?』 『不错耶。去龙宫的时候可以一起邀我吗?』 明明在气头上,对方却一副期待的样子,花颖只能闭上嘴巴。 其实,花颖连吃打鬼糯米团子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四处奔波。 凤介绍的手工帽匠技术十分高超,看到他过去的作品,完全能理解众人为何会对他退休而感到可惜。然而,令人惋惜的不只是他的技术。 因为帽匠沉迷于喝酒和赌博,常常在工房也见不到人影,渐渐无法持续固定的工作。心情好时做一下帽子,一下又拿卖了的钱去玩。虽然年老后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好,但是花颖时间有限,每次帽匠出去玩,他都得去把人带回来。 虽然凤说要去带帽匠,但这是花颖要送的礼物。而且,帽匠的爱店是闹区的赌场酒吧。花颖不能让凤去危险场所。 第一天,帽匠也很集中精神工作,让花颖觉得如此一来或许明天就会做好了。隔天,帽匠的老毛病又犯了。花颖为了带帽匠回来而去了那间酒吧。 到底谁想得到会在远离家里的酒吧遇到衣更月啊? 虽然凤机灵地和旅馆联系,请旅馆将电话转接到凤的手机顺利度过一关,但衣更月下次一定会想更确定花颖的所在。 花颖拜托熟悉的旅馆,请他们将和式房间布置成十篝旅馆客房的样子。在凤的打点下,虽然买齐了类似的家具,但由于十篝旅馆的坐垫套和纸门是特别订制的关系,便请十篝旅馆将照片传到花颖下榻的旅馆,打印后粘贴。凤的手腕真的很了不起。 这就是将帽子送出去前的全部。花颖原本觉得事后再说明真相就好。 但是,却发生了不得不坚持自己之前在冈山的事态。 「………」 花颖从皮包深处拿出衬衫与十字领结。这是为了埋伏帽匠,连同打工权利一起买下的东西。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花颖倒抽一口气,将衬衫藏在背后。衣更月隔着门扉询问: 「花颖少爷,茶水已经准备好了。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我马上过去。」 花颖回答。他贴在门后,等待衣更月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是徒具外表的失败品。』 花颖从来没想过总是冷静严峻、工作上表现得完美无缺的衣更月会这样想。 「他是在说酒。」 对未成年的花颖而言,不需要谈酒。就当作没听到吧。 衣更月是冷淡无情、常常工作完美到令人厌恶的执事。 花颖将衬衫和十字领结揉成一团,丢到衣柜的回收袋里,跑下楼梯。 插图 第1话 骗子的名字与魔法钥匙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痛痛飞走了。」小时候的世界充满了奇迹。 不久,年龄增长、懂事,获得智能后,发觉许多魔法都是大人的谎言。 然而另一方面,随着年岁增长,我们明白什么是伟大,晓得什么是残酷,也有些事让你觉得,若是没有奇迹,再怎么努力也无可奈何。 像魔法般支持主人。 这便是一流的执事。 ------ 1 土地上的众神皆聚集到了出云,时值日本农历的神无月。 十一月一过中旬,气温便很难再升高,庭院里的风景褪去了色彩。 此时天气晴朗,空气冰凉,稍微走一走身体便会暖和起来,可说是适合散步的好时节。然而,在有限的住家占地里,景色却一成不变,顶多是向左转、向右转的程度,称不上变化可言。 「好无聊。」 乌丸花颖站在池畔,望着倒映在水镜里的山茶花树。 微风不时抚过池水,水面上的树叶悄悄摇晃。 「衣更月,无事可做的时间是让人感觉到永恒的时间啊。」 「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比什么都重要。」 执事衣更月苍马穿着西装,以无趣的表情与口气恭敬地低头说道。 平常花颖散步时,执事并不会跟着。今天衣更月是为了说明保全系统全面更新后的功能,才特别随侍一旁。 据说,乌丸家委托的保全公司开发了新软件,提升了系统的检测精密度和紧急状况时的启动性能。 花颖无事可做便是没有发现问题的证据,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在大地上扎根、悠然伫立的树林充满生机,从一年四季不同花朵增添的色彩中,可以感受家里对花颖的体贴。柊树与枇杷的白、泽兰的淡紫,整座庭院就像一件插花艺术,平稳的色差与优雅的配色对眼睛十分温和。 「平静是件好事。」 花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现在有点太闲了。 「您今天还剩下一些工作。」 「看文档和签名是吧?」 「您的说法真是简洁明了。」 「我会做,因为我是一家之主,我会做,只是……」 提不起劲。 英国留学时,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日子:花颖不觉得身体有不舒服的征兆,心情也不觉得难过。即使习惯性地起床,依惯性去学校,也只是在研究室里撑着下巴转铅笔,结束一天。 老师骂学生只到高中为止。之后,没有大人会那么亲切在后面赶着没有意志和动力的人。老师求学生念书的时期已经过去,此时不求老师就无法获得知识。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有时就是有怠惰凌驾一切的日子。 「衣更月,你觉得为什么蓝胡子的新娘会不听告诫,打开小钥匙的房间?」 花颖提问后,衣更月以极度认真的口吻回答: 「一般人们认为,有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好奇心。」 「没错。人类具有好奇心。多亏了好奇心,蓝胡子的新娘才得以避免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悲剧。你不觉得,无聊是不容忽视的生理信号吗?」 真是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非常有道理的论点呢。花颖在内心握住拳头。不过,花颖的论点在衣更月面前,就像朝铜墙铁壁吹气一样。 「因为好奇心,浦岛太郎失去了青春;在《鹤的报恩》里,老夫妇则失去了经济支持。回避风险是一家之主的责任,也是最为优先的事项。」 池面倒影中,衣更月的表情就像戴着铁面具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花颖抱着膝盖蹲下,朝水面叹气: 「我无聊得快死了。」 虽说花颖才刚当上一家之主没多久,但超过半年都做相同的事的话,现在他只要看信封和格式,就大概知道那是与什么有关的文档,早已经看腻了。 「花颖少爷。」 「什么?」 「您还记得前几天看的耐震检查文档吗?」 衣更月一问,花颖收回伸向水池的手。他刚刚正打算捞起浮在水面的山茶花瓣,总觉得自己像是挨了骂,又在绝妙的时间点被转移注意力。 「我记得。大略是说不用施工吧。这么说来,好像有个地方打勾说要再讨论……」 「是位于别馆的茶室。」 「啊,对。我原本想因为没人在用,不急也没关系。」 花颖小时候虽然学过茶道礼法,但那是前任执事凤以游戏的方式教会他的,并没有独自一人点茶的技术。 「你是想要我培养茶道兴趣吗?」 「茶道也是一门相当好的兴趣。不过,我想的是茶室的地下或许对您能有所帮助。」 「地下?」 花颖的视线与注意力,原本还不舍地追逐水面上的花瓣,这一瞬间,已经完全转移到衣更月的话题上。 「我第一次听说茶室有地下室。我们家地下不是只有酒窖吗?」 「部分仓库和食品储藏室也在地下,不过都位于本馆下方。」 「茶室下面是什么?有蓝胡子的诅咒房间吗?」 「茶室下面是家庭剧院。」 「!」 花颖终于失去了从容与矜持,站起身。 家里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他从出生以来从没听说过。 「我来带路。」 不让主人丢脸是执事的重要技巧,衣更月就像事前决定好般地邀请花颖前行。这种时候,自己也表现得像是本来就有打算前往茶室的样子吧。主仆之间也有形式美。 在衣更月带路下,花颖抵达了步道的顺时针方位。 乌丸家的别馆建于庭院西侧,位于水池和厩舍的反方向。理所当然的,别馆不同于本馆,是幢完全遵循日本样式的建筑。本馆的屋顶铺着西式屋瓦,别馆的入母屋造式屋顶则是整齐覆盖着份量十足的和瓦。 一说到茶室,脑海中就会浮现不得不低头才能进入的躙口与封闭的空间,但乌丸家的茶室采取开阔明亮的设计,将整面东侧敞开,可以欣赏整座庭园。 此外,只要在地炉上铺设一般的榻榻米,也可以将此当作接待室。茶道口保持一定的高度与宽度,只要不是像衣更月这么高的身材,不用屈身也能通过。内里设有简单的洗手台与洗手间,除了浴室,在这里过夜也不会有任何不便吧。 「请往这边。」 衣更月像是连钥匙串的排列都掌握住似地,迅速拿出茶室的钥匙打开后门。他没有进入茶室,而是打开走廊深处的门扇。 走进门扇后,马上往后折返的楼梯令花颖心脏不停鼓动。 这是本馆所没有的气氛。 这里的照明,只有埋在头顶天花板里的一颗灯泡与楼梯下方尽头的一盏灯,倚靠这两处光源的楼梯间比傍晚的天色还昏暗。 「请小心脚步。」 衣更月一打开手电筒,楼梯的木纹便浮现眼前。往下几阶,木纹变成单调的灰色,拖鞋下的触感也变得冷硬。之后,手中触摸到的墙壁也仿照阶梯的设计。 「这是后来才挖的吧?我出国前还没有。」 「是的。这是在真一郎老爷的希望下加盖的。记得是我担任男仆第二年时的事,也就是五年前的初春。」 「好像秘密基地喔。」 花颖将心脏从刚才开始便剧烈跳动的理由化为言语。 花颖认为,世界上没有不憧憬英雄、忍者、秘密基地的小孩。想变成他们、想接触他们、想远远地看一眼,虽然期待的程度有别,却是每个人成长的必经之路吧。 花颖和衣更月走到楼梯底端。衣更月用力拉开的大门十分厚重,打开时发出了空气从密闭空间泄出的声音。 「这里就是家庭剧院。」 衣更月指向门内。花颖僵硬地吸了一口气,果敢地迈出步伐。 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设备。 「衣更月,音响的数量很惊人耶。」 房内每个角落都设置了一眼便能看出是音响器材的黑色箱子。每个音响都非常巨大,感受得到它们刻意微妙倾斜,不与墙壁和天花板平行的意图。 「这里设备了5.1声道立体环绕音效,此外,也配有使用2.1声道时的专用音响。」 「唔嗯,虽然不太清楚,总之就是最新的设备吧?」 「您这样想也无妨吧。」 花颖来到房间中央,在那张自己躺下来也绰绰有余的闲适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间家庭剧院大约有四坪吧。沙发正面是一整面屏幕,转过身,可以在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看到狭长的孔缝,里面应该收放着投影机。室内除了大门外,没有任何窗户,令人似乎可以期待利用地下优势的隔音效果。 墙壁与天花板是浅胡桃色,地板则是掺了少许绿色的深灰色,不论何者都与深褐色的沙发十分相称。两排间接照明打亮墙壁,舒缓了房里没有窗户的闭塞感。 「没想到家里有这种房间,爸爸的闲情逸致和行动力好惊人。」 花颖将头靠向沙发椅背,仰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可是电影啊……好花。」 花颖下楼梯时心中的那股期待兴奋,正急速失去热度。 花颖很不擅长应付颜色。不,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大概会说那是他的长处吧。 花颖的眼睛对颜色过度敏感,即使别人说是一样的颜色,他的眼睛都能捕捉到彩度与色相的些微不同。这对花颖的大脑造成负担,为身体带来不好的影响。 对平常会因出其不意的色彩而受晕眩、头痛、恶心所苦的花颖而言,持续观看影像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电影文化在花颖的所知中,停留在黑白片的时期。 「恕我失礼。」 衣更月抬头看了一眼一公尺宽的孔缝,再次面向花颖说: 「播放时,将投影机改成单色黑白投影怎么样呢?」 「可以做到这种事吗?」 「可以的。」 花颖原本呈现钝色的脑袋闪烁着光芒,全身上下有如齿轮顺利咬合般气血通畅,将沉淀的无聊都过滤而空。 「快试试吧。」 「很抱歉。」 衣更月朝意气飞扬的花颖恭敬地道歉。 「有其他问题吗?」 「是的。茶室必须施作耐震工程。」 「唔,对喔。」 花颖体内的齿轮嘎嘎作响,失去速度,晴朗的心情微微蒙上一片乌云。这是没办法的事。花颖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不明白世事没那么简单。 衣更月在花颖身后以手电筒帮忙照亮上楼的路,在花颖之后离开茶室,将玄关的大门上锁后,再次打开对话: 「工程会带来噪音,安排在后天您预定出门的日子进行好吗?」 花颖原本已经做好最快也要等一个月的觉悟,如今因为过度迅速而睁大了眼睛。 「你总是能干得像是从一千年以前就开始准备一样呢。」 「您过奖了。」 衣更月轻轻地行礼后继续说: 「接下来,请您过目文档、签名。」 「文档……」 花颖觉得自己好像被衣更月摆了一道。 「可以!有几份全都拿过来!」 「感激不尽。」 花颖决定以一家之主的度量忽略衣更月的计谋,压抑着想要跳跃的步伐走向书房。 2 施工当天。 花颖带着贴身随从兼仆役长雪仓峻来到茶室地下室。 虽说是仆役长,但统领的仆役只有峻自己,是地位最高也是最低的唯一一位仆役。厨师与司机、园丁、警卫属于不同的业务形态与命令系统。 「这台投影机不管光盘或是文件都适用呢。」 峻爬上梯子,看着孔缝里的投影机说。他像是测量般把手贴在墙壁上后,指尖找到了凹槽,打开了和墙壁融为一体的柜门。 墙壁内设有一组柜子,高度大约在已落地的竣腰部到头顶之间,坐镇着五部散发黑色光泽的机器。 「哇——vhs和beta、还可以播录音带跟唱片。电线还有好几条种类,如果把机器带来的话,也可以连接八厘米和游戏机喔。」 花颖从峻兴奋的说明中,取出「总之,不论媒体新旧好像都能观赏」的情报。由于一直以来都没有需求,花颖对这方面的知识很生疏。 峻有在电影制作公司工作的经验,对电影和器材应该很熟悉——虽然花颖在衣更月的提议下让峻来研究,但似乎不用担心会买到播放不了的片子。 不过,花颖直到为人子的第十八年,才知道父亲——乌丸真一郎如此喜欢电影的事实。 「唔嗯……」 即使花颖的回应模棱两可也无损峻天生的开朗。终于,峻关上与墙壁同化的柜门,收起梯子。 「如果您有喜欢的电影,请把清单给我,我休假的时候去买回来。」 峻的提议完全是出自对花颖的体贴。 留学时期,花颖曾因为好奇去了cd店,结果遭到数不清的颜色击垮,在店里缩成一团。店方联系学校和日本的家里后,由出租专车接他离开。自此之后,花颖就离那一类的商店远远的。 「我这周是休明天和星期天。」 峻扛着梯子走向楼梯。 「我考虑一下。不过,要买的话,后天以后再去。我不能剥夺你工作以外的自由时间。」 听到花颖的补充,峻停在阶梯下,露出大大的笑容。 「您真温柔呢。」 「这是公私分明。因为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啊。」 「我和妈妈在家里只要一提到花颖少爷,都会非常兴奋。」 「唔……还请你们手下留情。」 花颖对未曾谋面的峻爸爸感到一股歉意,缩起了下巴。有种自己闯入人家家庭打扰的感觉。 不懂花颖心情的峻,带着明朗的笑容开心地说: 「不过啊,我最后果然还是敌不过从小看您长大的妈妈,好不甘心啊。要是我早出生二十年的话,就可以把炫耀花颖少爷做得更好了。」 雪仓叶绘和雪仓峻母子俩的想法经常超出花颖的理解。听见神奇的游戏名字后,花颖每爬上一阶楼梯,便将浮上脑海的问号压回去,加以制伏。 峻将梯子收进位于半地下的一楼柜子里,确认茶室的门窗是否有锁好。 「我不讨厌听自己不在时的事情。因为我和你过去处于不同的地方,也有很多可以听的事。我想听听那些事。」 花颖花了些时间,将心中浮现的心情化为言语。 难得人家说想跟自己在一起,这样说是不是否定对方,会让对方不开心呢? 花颖在玄关穿鞋时,峻从茶室冲了出来。 「我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说!」 峻的脚步声与真挚的眼神令花颖露出苦笑。 温柔的人其实是峻。雇用雪仓母子,是乌丸家的财产。 「那,我想听电影的事。」 「乐意之至。」 峻干劲十足地回答,在花颖之后离开别馆,为屋子上锁。 花颖才刚迈开走向本馆的步伐,便看到司机驹地良介已经将车子停在茶室不远处等待,因此决定直接上车。 「驹地,早安。」 「早安,花颖少爷。」 驹地以沉稳的笑容回应,打开后车门。花颖一进入车内,车门便关上。峻与驹地分别坐进副驾驶座与驾驶座。车子简直没有任何负担般地流畅发动,穿过大门,离开乌丸家。 「啊,我忘了。」 花颖代替真一郎出席认识的人经营的餐厅开幕式,在那里吃了简单的轻食后,正考虑回程要不要到街上散步时,峻大喊了一声。 花颖重新挂上擦拭好的眼镜,看着副驾驶座问: 「怎么了?」 「对不起,花颖少爷。茶室的钥匙在这里!」 峻狼狈地拿出茶室的钥匙给花颖看。 「峻,冷静点。」 「抱歉。」 看不下去的驹地出声安抚。峻握住安全带,深吸了一口气。 「备份钥匙呢?」 花颖微微从椅背起身问。 「我听说只有这支钥匙。」 「那么,他们可能会在找钥匙。我先联系一声。」 「啊,不,花颖少爷,我来……」 花颖抢先一步拿出手机,操作画面叫出家中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两次后停止,隔了一秒,出现衣更月冷冷的应答声。 『花颖少爷,我是衣更月。』 对方大概是看来电显示知道的吧。花颖也省略前言,直接说: 「抱歉,我把茶室的钥匙带出来了。」 「是我——」 花颖微微抬起手掌,制止打算开口的峻。拜托峻看器材的人是自己,由花颖来说应该比较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会不会没办法开工,让对方白跑一趟?我记得是斋姬家的长十先生介绍的业者吧。」 『请不用担心。工程进行得很顺利,预估在下午四点结束。』 答案出乎预料。 「没有钥匙就不能进去别馆吧?」 『业者说只是加强建筑底部,不用进入室内。』 「这样啊,那就好。赖长的猫那件事就算他们有些错,但我一直觉得是不是让对方多费心了。」 花颖松了一口气,拿着手机的指头放松了力道。 「帮我向每位师傅一一致谢。我大概再两个小时后回去。」 『路上小心。我在家恭候您归来。』 衣更月以声音恭送花颖。花颖挂断,身体沉入后座。 「没事了。」 「花颖少爷,谢谢您。」 「我没做什么,是施工师傅很机灵吧。」 花颖没有接受道谢的道理,正当他感到纳闷时,峻大力摇头,把头发都甩乱了。 「啊,好晕。」 「峻,振作点。」 眼见峻要倒向仪表板,驹地急忙喊声。尽管如此,驹地的眼睛仍直视行进方向,双手依旧没有离开方向盘,十分优秀。 「峻,继续说。驹地喜欢的那个……漫威?」 「超级英雄电影是吧?」 「对。英雄也有分种类。」 听着峻的话,驹地不时开心地点头。 花颖闭上眼睛,舒适得宛如在摇篮里一样,将身体完全交给车子。 欣赏完城迹公园迟来的枫叶,散步过后,花颖回到家是下午四点过几分钟后的事了。整座宅邸笼罩在宁静中,看不出一丝施工过的痕迹。 驹地一将车停在玄关前,出来迎接的衣更月便打开后车门,将手靠贴在车顶边缘。 「欢迎回家。」 「嗯,工程进行得怎么样?」 「已经顺利完成。您要在下午茶之前检查吗?」 「就这么办吧。天黑之后要再出门也很麻烦。」 「好的。」 衣更月从峻手中收下钥匙。花颖站在衣更月前方,沿着习惯的步道前往茶室。 茶室渐渐从庭园树木的另一端现出全貌,看起来与早上没有分别。周围的草坪似乎多少有些压损。以众多人士出入,并且搬送建材进来的施工现场而言,这些压损属于不可抗力的范畴。 「业者补强了地板下的耐震措施。没有进入室内及地下室。」 「可以安心使用了吧?」 「是的。我现在开门。」 衣更月为花颖拉开茶室的玄关门。花颖脱下鞋子换上拖鞋,拉开茶道口的纸门。整间茶室安定地待在那儿,仿佛外头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花颖接着步下楼梯往地下室而去。 虽然楼上的光线好不容易照到了楼梯底下,但即使拿下眼镜,地下室仍漆黑得犹如洞窟。正当花颖在手边摸索照明开关时—— 「汪!」 听到狗叫声的同时,地下室也亮了起来。 花颖回头看向入口。衣更月按下照明开关的另一只手上抱着警卫小狗,站在那里。突如其来的不自然令花颖眨了眨眼。 「佩洛?」 一身黑白毛发十分可爱的小狗,骄傲地摇着短小的尾巴。 「很抱歉。佩洛似乎是看见您一路跟了过来,我先带它回庭院。」 衣更月抱着小狗上楼。从下方抬头望,楼梯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泥土。希望衣更月不要太过责骂佩洛。平常,只要花颖带小狗进入本馆,衣更月便会用化成千年寒冰的眼神苛责他。 (原来如此,泥土洒成这样会增添大家的负担啊。) 衣更月的主张永远有道理,实在伤脑筋。 花颖独自一人留在家庭剧院里,却因至今仍未消除的那股不自然屏住呼吸。 『蓝胡子的新娘打开小钥匙的房门,里面是——』 脑海里闪过大人读给自己听的童话故事,花颖的心跳越来越快。 伫立在沙发旁的边桌上,有件花颖和峻早上离开地下室时所没有的东西。花颖走向前,那股不自然的感觉,从沙发扶手的阴影中现出真面目。花颖瞪大了眼睛。 「蒲公英……」 边桌上放了一朵黄色蒲公英与一只黑色信封。 大概是因为眼中出现不合理的东西吧,花颖的思考麻痹,有如在梦境般虚幻地拿起信封。 茶室的钥匙在峻手上,花颖也有看到。不可能有人进来。 花颖将信封翻面。只有封口前端上胶的信封,花颖姆指一插便轻易打开了。掀开黑色信封口,里头是一张白色卡片。 花颖取出卡片,圆边的四方形卡片与花颖的手吻合得令人生厌。 「『请奏后世,时以魔窟假大义为惧。樱思,飞舞。』」 花颖冷冷念完黑墨印刷的文本,愈发搞不清卡片上的内容了。文本最后加了一道符号:一个内有斜线划过的正方形。 正当花颖来回看着手中的蒲公英与卡片上的文言文时,发现入口有人,迅速回头。 「花颖少爷,久等了。」 「衣更月。」 呼吸随着声音吐了出来,花颖这才发现他刚刚因为紧张而停住了呼吸。花颖立刻将信封和卡片藏到背后。 「今天不用准备下午茶了。晚餐前我要一个人待在书房。」 「谨遵吩咐。」 等不及衣更月抬头,花颖已经离开地下室爬上阶梯,拉开茶室的纸门。这里每扇窗都上了锁,不管怎么推或怎么拉,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一来到庭院远远望着茶室,小狗便迫不及待地奔到花颖脚边。花颖蹲下将手放在小狗的下巴却没有心思抚弄。 「怎么回事……」 听见花颖茫然的自言自语,小狗疑惑地呜咽一声。 衣更月用唯一一支的钥匙关上了茶室的大门。 3 发现黑色信封时,对衣更月隐瞒的举动近乎一种反射,而非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花颖只是觉得,如果做错决定就无法挽回了。 花颖将放在桌上的文档拿在手中无意义地卷了卷,又一字未读地放回原位。 他把一叠信封里的东西都抽出来,心想等一下看的时候比较方便,但他马上发现,这样一来,就搞不清楚哪些文档是哪个信封里的东西,只是徒增混乱罢了。 衣更月会将文档放在信封里有他的理由。只要有两张以上需要参考或是相关的文档,一丝不茍的衣更月便会特别将它们整理在信封或是文件夹中,全心全意为花颖打造一个易于工作的环境。 「信封啊……」 花颖瞄了一眼远远放在桌边的黑色信封。 躺在信封上的蒲公英开始枯萎。花颖将拿来放小东西的波希米亚水晶高脚杯清空,倒入瓶装水,将蒲公英放进杯中。 「为什么不是樱花而是蒲公英呢?」 花颖眉头深锁,打开电脑里的搜索列。 输入「蒲公英」,按下enter键后,画面立刻切换成一览表,显示蒲公英的图片与说明、同名曲目、团体、店名等。 花颖读着植物项目的内容。 种类——比想像中还多。信封上附的是西洋蒲公英。 花期——意外地有随时都看得到的印象。 药效——蒲公英可以抑制某种肺炎,真令人吃惊。 食用方法——不论哪种方法感觉大部分都很苦。 接着,花颖看到了花语那一栏,在了解意义前已经懂了。 『难解之谜』。 如果是挑战,代表的就是无所畏惧;如果是挑衅的话,则是狂妄。若是花颖将隐藏真实的谜题如棉絮般吹散的话,犯人就会举白旗投降了吗? 外头传来敲门声。 决定了。 「进来。」 「花颖少爷,打扰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花颖等衣更月站在桌前,将黑色信封交给他说: 「今天,这个东西出现在家庭剧院里。」 「请让我一看。」 衣更月双手收下信封,取出写着消息的卡片。 平常,衣更月很忌讳花颖靠近危险的事物,他会要花颖有一家之主的自觉,保护乌丸家和自己,不要做介入他人纷争的蠢事。 花颖很想看看这样的衣更月看到卡片后会有什么反应。就现阶段而言,这不能说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因为,花颖决定接受犯人的挑战。 「衣更月。」 自己尚未具备一家之主不容分说的威严。花颖深切明白这点,但他卯足意志盯着衣更月,表示唯有现在希望他不要多嘴。 「可以给我一天的时间吗?」 至少到明天日落为止。 要是这样还是解不开谜底的话,花颖就投降,接受衣更月的判断。 衣更月再次看了一眼卡片,将卡片放回黑色信封盖好。 「执事的所有时间,都是属于主人的。」 他将信封正面朝下放在桌上,若无其事似地向花颖行礼。 4 衣更月撤下清空的汤盘。 花颖拿起水杯,没碰到嘴巴又放回桌上。 「别馆施工是怎样的状态?」 花颖从视线一隅知道衣更月转身朝向自己。 「很抱歉。当时我在屋里运行日常业务,只有下午一点半后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有去现场看状况,很难说出一整天的施工全貌。」 也就是说,从上午十一点工程开始到下午四点结束之间,除去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别馆四周一直都有两名以上的人存在。 衣更月将烤牛肉分切成薄片排在盘中,以佐酱画圆的手法十分熟练,就连添加的西洋菜也都朝着上方,看起来鲜美不已。 衣更月将盘子放到花颖面前,取出新的面包。 「桐山呢?」 园丁桐山左黑是个尽责的男人。在他的管理下,若有人在庭院做出不轨的行为,他不会坐视不管。 「今天是桐山固定休假的日子。」 衣更月回答,他投向花颖的一瞥冰冷得像是没有心脏的生物。花颖背脊发凉,回想自己是否哪里失言,但仔细注意衣更月的视线,发现是朝花颖的手边而来。 好像是因为花颖说话分心,而搞错叉子了。花颖趁还没碰到错误的餐具之际,迅速改拿正确的叉子后,衣更月才放缓了眼神。 衣更月对一家之主的行为举止很敏感。 在这点上,厨师雪仓对花颖培养用餐礼仪有极大的贡献。 从前,当花颖坐在一旁陪父亲与朋友畅谈时,曾听他们热烈谈到当无法吃的食物——蔬菜皮或是更不可思议的虫子——混在盘子中时,该怎么假装吃完好平安过关。 别人招待的料理不能剩下来,这种对东道主与厨师的礼仪是铁一般的法则。尽管花颖幼小的心灵对此感到畏惧,但神奇的是,他发现只要是雪仓烹调的食物,什么他都能吃。托此之福,花颖至今虽然有不太喜欢的食物,却没有不敢吃的。 花颖撕下面包蘸蘸酱汁,向雪仓的料理致敬,充分品尝红酒的风味后回到原来的话题。 「别馆好像没有备份钥匙吧。我的理解有错吗?」 「没有。」 衣更月冷淡回答。 「听说,在真一郎老爷的要求下,已经将通用钥匙处置掉了。」 「爸爸还是老样子,老是做些奇怪的事。」 即使身为儿子,花颖也经常难以理解真一郎行动的意义。 衣更月收下盘子,行礼后消失在配膳室的门后。不久,他手里拿着魩仔鱼蔬菜意大利面回到餐厅。 花颖改拿刚才拿错的叉子,团团卷起面条。 「最后看过地下室的人是我,当时并没有信封和蒲公英。钥匙在峻手上,我们回来以前,任何人都无法打开入口。」 开水自绿色水瓶注入玻璃杯,在花颖耳畔响起清凉的声音。 「工程中断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后的十五分钟内。」 花颖将意大利面送进嘴中,煮得软嫩的魩仔鱼与蔬菜清甜甘美,提味的盐巴恰到好处,也令花颖的思考暂时中断。 享用完苹果冰沙与红茶,结束晚餐、入浴,一直到进入被窝中,花颖都在思考,却无法解读卡片上写的文本。 那段话翻译成白话是:「向子孙传达,恶事是否打着正义的旗帜伪装良善?」但是「想着樱花跳舞」这句话却和前文毫无关连。 卡片上的留言既像对过去的怨言也像是小心将来的警告。 「一定要解开地下室的谜底。」 花颖因为自己的梦话而醒来。眼睛眨合间,浮现梦中樱花飞舞的残像。 「花颖少爷,早安。」 「……我想喝绿茶。」 大概是因为梦里身处茶室的关系,花颖内心浮现日式情调。 趴着的花颖转动埋在枕头中的脸,左眼映出衣更月的身影。衣更月准备了优美的青瓷有田烧茶杯,在铁壶中放入茶叶。 花颖甩开回笼觉的诱惑,从棉被爬出上半身。 茶盘上的日本茶冉冉冒出热气,清澈的绿色与梦中的樱花十分相称。 「我今天要调查地下室。」 「我明白了。您要在茶室用中餐吗?今天的阳光很温暖,风也不大,应该很适合在缘廊用餐吧。」 尽管冷淡,但衣更月是个工作完美不用说,还能关照到这些地方的执事。 「就这么办。」 花颖将茶杯放回茶盘,下床后伸了一个大懒腰。 如衣更月所说,外头的天气十分温和。虽然一走进阴影处就像有人用刷子将寒气涂在身体上般体温下降,但走一走便不觉得冷了。 抵达茶室时,花颖的身体已经彻底暖和,阴凉的走廊冷却了他双颊的热度。花颖在楼梯上打开电灯,拿下眼镜,俯视昏暗的下方。 玄关上着锁。 想用钥匙以外的东西开锁就会伤到锁孔,但门上却没有这样的痕迹。 那么,就应该是有某种方法可以直接进入地下室。 花颖从柜子里拿出梯子,双手抱着梯子谨慎地下楼。 清扫过后的楼梯,脚底只有平坦的触感。途中切换到水泥墙时,不同于木造一楼的寒意,顿时将花颖拖入寒气中。 听说在土里或是雪中做的屋子很温暖,但这个家庭剧院似乎并非如此。花颖打开暖气,重新环顾地下室。 埋入天花板的空调朝四方送出温暖的空气。音响等器材的配线为了不让人看到都是从墙里通过,可以知道这些配置也全都是设计的一环。这间地下室似乎就是专门为了看电影而打造的。 花颖站上梯子,朝屏幕对侧墙壁上挖空的孔缝里瞧。 在地下室第一个会想到的「洞」,就是通风口。如果有个不能用空调时空气也能自然流通的设备,要说像样的洞就只有这条孔缝了。 投影机再怎么大,一公尺的孔缝也偏宽了点。 因此花颖心想,这条孔缝与通风口相连,如果把投影机往旁边移,或许人就可以从那里出入。 纸上谈兵莫过于此。 「……好窄。」 花颖将双臂伸到投影机两旁,侧头靠在孔缝里。 虽说动物只要头过身体就能过,但这道孔缝明显比花颖的头盖骨窄。即使扭头侧放,脸颊上的肉也会塞住,抽身出来时很不容易,勉强不来。 此外,孔缝以两片隔板区分成正中间与左右两边,就算是身体娇小的孩子,肩膀应该也会卡住,无法藏身。 「我还以为是这里呢。」 花颖拍拍袖子上沾到的尘埃,双手抱胸,站在梯子上。 「把信封塞到空调的缝隙里,在信封上黏一条线。」 花颖指着天花板,食指往地下室入口的方向移动。 「把线牵到门边,将另一头线端固定在门上,开门时信封就会落下。之后再把线收起来……」 花颖来到地下室时,里头一片漆黑,加上紧闭的大门十分厚重,估计动一点小手脚并不会影响开门的手感。花颖在脑海中将地下室的时间倒转到一天前的早上,想像犯人布置机关的身影。 从空调孔牵线,固定在门上。然后没多久,不用等到下午四点,花颖和峻来到地下室,打开门,想像中的信就会落到地上。 失败。 想运行这个方法,对方就必须和花颖与峻一起来地下室才可以。 「如果说我和峻来的时候,信封和蒲公英就已经存在了,像忍者拿着壁纸贴在墙壁上一样,放在一块跟边桌上面天花板相同颜色的板子上。」 然而,花颖在回收那块板子上卡住了。 花颖爬下梯子,看了放器材的柜子、沙发底下、音响后方,最后甚至还看了屏幕背面,却没有任何疑似可以让人在十五分钟内出入的孔洞。 「十五分钟内不让任何人看到的出入方法。」 或许花颖从根本上就错了。 花颖倒在沙发上。 怎么做的? 目的是什么? 未消化的谜题分散在花颖的脑海中,仿佛失去重力般游移散乱。 世上的人太复杂了。 如果有事情想传达,面对面说出来就好。 想写信的话,投入信箱里即可。 蓝胡子告诫妻子不可以进入小钥匙的房间,甚至在钥匙上施了魔法,却又将钥匙交给妻子出门,其中的理由一直是留在年幼花颖心中的谜团。 蓝胡子是在找借口吧。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夺走妻子的性命,想制造一个让妻子背负罪名的借口——「错的,是不听告诫的你」。 花颖听的那本绘本中,只有说蓝胡子是个有钱人,没有朋友,反复结了婚又背叛妻子的男人。 「跟我差不多呢。」 花颖自虐地一笑,将拿着信封的手伸向天花板。就在这时,他的肩胛骨抵到一个硬物。瞬间,白色的光芒照在信封上。 花颖从沙发上跳起来。 后背底下垫的,是遥控器,上头排列着电源、主菜单、光度、色彩平衡等按钮。接着,花颖转移视线,抬头看着光线,那是投影机直直朝斜下方照射的光芒。 看样子,花颖将手臂伸进孔缝时,似乎撞斜了投影机。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花颖将黑色信封举向投影机的光源。光线穿过信封,手腕一改变角度,上头果然有反射发光的部分。花颖将手腕倾向各种角度,凝神细看,顺着信封外细微的光芒。 「字?」 那是以黑色墨水印在黑色信封上的一小句话。 无论是家庭剧院或是乌丸家宅邸内都是以间接照明为主。因为光的反射能让人类感知颜色,对花颖而言,稍微昏暗一点才能安心生活。不过,看来这样的环境对于正确捕捉最强颜色的黑色来说是不够的。 随着角度不同,信封上有些字看到后有些字又变得看不到了,在心急不耐中,花颖终于发现了可以照射出全部文本的角度。 『不需要犯人。』 前后上下都没有其他字,只有这唯一一行以日本平假名印出的文本。 「不需要犯人……」 此时,花颖的脑袋灵光乍现。 花颖打开黑色信封,重新读一遍卡片上的消息: 『请奏后世,时以魔窟假大义为惧。樱思,飞舞。』 「好细腻……」 抓到了。 花颖悄悄勾起嘴角。 5 厨师雪仓为花颖准备的中餐,是比一般握寿司更小巧迷你的手鞠寿司。 仿佛像滚进竹食盒里的圆形寿司,通透白皙的鲷鱼下铺着紫苏叶;鲑鱼生鱼片上放了两颗鲑鱼卵,虾肉下是精巧包覆薄蛋皮的茶巾寿司。 食盒第二层是炸鸡肉与炸牛蒡、明太子凉拌葱花马铃薯、腌渍洋蓟搭配绿油油的花椰菜,饶富便当风情的午餐撩拨着花颖空空的肚子。 衣更月一松开保温瓶的盖子,里头便飘出一股松茸馨香。尽管茶室距离本馆只在咫尺之间,但就没有带锅子过来这点而言,雪仓着实极为了解便当的趣味所在。一旁的保冷箱里应该是甜点吧。 花颖伸手压住保温瓶的盖子,阻止衣更月的动作。 鸟鸣纾缓了寂静,小鸟振翅而去后留下摇晃的树叶。 「我知道将信封放到地下室的方法了。」 「是吗?」 花颖将压在瓶盖上的手抬起几公厘后,衣更月便向他行礼,双拳抵在榻榻米上,保持正坐的姿势退到一步之后的位置。 衣更月双手置于腿上,伸直背脊的姿态十分有模有样。澄澈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感。然而,时间缓缓流动,花颖并不着急。 花颖稍稍摆正垂下缘廊的双脚,静静调整呼吸。 「蒲公英和信,是在工程中断的下午一点半到一点四十五分之间放到地下室里的。她避开人们休息时的耳目,入侵了别馆。」 花颖知道衣更月与自己的视线交会到了同一个地方。 花颖四顾茶室周围凹陷的草坪。大概是建材或是器材吧,无论是哪一种,总之,草地上大范围放了极具重量的物品是明确的事实。只要有屏蔽物,便存在多处死角。 「她从地下的通风口穿过通风管,进到了室内。」 「花颖少爷。」 衣更月清澈的声音滑入花颖呼吸的空档。花颖吞了一口口水。 「恕我失礼,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嗯……嗯。」 花颖原本以为自己事前已经经过充分思考,不管对方提出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然而,事到临头还是很紧张,显露出对手应该会迎头痛击的害怕神情。 衣更月抬起半阖的眼眸。 「我记得通风口宽二十五公分,高十三公分。」 「你记忆力还真好……」 「过奖了。此外,通风管十分狭窄,据我推测,即使是大小适中的婴儿要在里面爬行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衣更月锐利的眼神与伶俐的反驳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砍来。 花颖忍住想要逃跑的心情,朝丹田施力,以剑腭挡住斩击。 「人类是办不到。」 乌丸家没有一个佣人可以通过排气孔。 「但警卫佩洛就能送信了。」 衣更月端整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发现信封时在场的小狗。 花颖从缘廊起身,衣更月快速为食盒盖好盖子后,穿上鞋子。 朝缘廊下面一看,坐镇在束石上的支柱之间,通风管的出口就像土拨鼠从地底探出头般地位在那儿。不用特别钻到缘廊下,只要蹲下来就能摸到通风管的位置上,设有张着金属网的通风口。 「佩洛就是从这里穿过通风管,将信封和蒲公英运到地下室的。」 「恕我多言,我认为,将信封从室内的通风口投到边桌上对小狗而言是几乎完全不可能的事。」 衣更月向前一步挥刀。不过,这个反驳也在花颖的预料之中。 「不是投,而是下来。」 花颖的话仍有不足之处。衣更月没有提出指谪,是因为有人会因此而被逼到绝境。 花颖回击,以自己建构的理论之刃踏步向前。 「只要在边桌桌面上留下少量佩洛喜欢的香气就可以了。狗的嗅觉十分灵敏,加上小狗舔过桌面后,也不会留下证据。佩洛受到香气的吸引,穿过通风管,从通风口跳下。它应该没有发现自己送了一封信吧。」 衣更月沉默,继续防守的立场。 「通风管的长度、家庭剧院墙上孔缝到边桌距离的高度两者相加后,将这个长度的线夹在信封与项圈之间,再以不太黏的胶水将信封与蒲公英黏在佩洛的项圈上。当佩洛往边桌上一跳,线就会因长度不足而从项圈上脱落,信封与蒲公英便会落在当场。」 花颖回到设有缘廊的东侧,衣更月随行在后。 「假设信封掉落在边桌以外对计划也没有影响。无论掉在家庭剧院的哪里,都会达到犯人将信封放在上锁房间里的目的。」 花颖首次说出「犯人」这个词。小狗不过是遭犯人利用罢了。 衣更月停下脚步。 「犯人在事发现场回收本来就在房里的小狗。大概是用香气呼唤它过来的吧。这边也是一样,小狗就算不过来也没关系,只要在开灯前骂一声:『佩洛!』就可以了。看起来应该就会像是小狗从后面追进来进入地下室一样吧。」 花颖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衣更月。 「是你,衣更月。」 「——……」 面对花颖致命的一刀,衣更月既不激动也没有崩溃大哭,就像尊没有感情的机关人偶般,伫立原地。 秋风拂过草坪,在凹陷的地面卷起一个漩涡,吹散了尘土。大树不安地晃动枝干,映在地上的影子却像侵蚀大地的钩爪。 花颖将视线落在微微摇晃的树影上。 「管理钥匙是执事的工作,若没有锁定犯案时间,第一个会遭到怀疑的就是自己。所以,我出门的那天早上,你才特地建议我带峻去看器材。」 前天,当花颖询问衣更月音响的相关问题时,衣更月回答得十分流畅。真一郎使用那间地下室时,已经在乌丸家担任男仆的衣更月不知道器材的使用方法和支持媒体才奇怪。 「很难想到你竟然会找峻当共犯。虽说把钥匙带走就好,但你或许还交代峻,要确实向我传达钥匙的所在位置。」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峻在车里脸色发白,不是因为「忘了还钥匙」,而比较像是「忘了说他拿着钥匙」。 「回家后,在确认茶室工程时,本来是没必要连屋里都看的。你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要开门。」 花颖当时被衣更月牵着鼻子走。以一家之主而言,这应该是个有点可耻的疏忽。听着花颖的借口,衣更月看起来更加冷静了。花颖咳了一声掩饰心虚。 「最后,你设法把我带去地下室了吧。因为只要钥匙回到手上,密室就变回普通的房间了。」 地下室是间偶然假装成「理所当然那样」的人为密室。 「怎么样?我有说错吗?」 花颖以压抑的呼吸,将不停升高、紧缩的心脏压回去,尽力保持同样的语调,质问衣更月。 「信封。」 正当花颖心想衣更月好久没开口说话时,冷静的声音回问: 「您看懂卡片了吗?」 花颖从针织外套的口袋中取出黑色信封,大拇指插入封口右侧,拿出卡片。 「『请奏后世,时以魔窟假大义为惧。樱思,飞舞。』」 衣更月问的,是这段话的意思吧。 花颖将黑色信封举到太阳前。反射明亮的阳光后,信封正面出现文本。 「信封上用平假名写的『不需要犯人』是关键。意思是要把留言用平假名拆开来看,以及将犯人的名字,也就是『衣更月苍马(ki sa ra gi so u ma)』几个音删去。」 花颖又从信封取出一张纸。那是他为了解读卡片匆匆写下的笔记。 『ta i gi ma ku tsu wo gi so u shi so no ki gu o u te ma tsu da i wo so u shi ta ma u sa ku ra o mo i ma u』 他跟着关键的名字,将不需要的音节用红笔画线删去。 「最后的正方形加斜线是日文的特殊记号,代表敬意的『ma su』。由于『ma』会被消除,所以才在文章之外另外加记号。也就是说,答案是——」 花颖才开口,眉尖渐渐忍不住扭曲,最后,佯装冷静的声音露出了破绽。 「『我想帮您排解无聊(ta i ku tsu wo shi no gu o te tsu da i wo shi ta ku o mo i ma su)。』」 花颖希望衣更月可以想像一下自己解读出谜底那一瞬间的无力感。他甚至一时无法相信,还在找自己的推理哪里有破绽。 衣更月换上仿佛已经准备好面无表情般的微笑,拍手说道: 「真是精彩的推理。」 好想哭。花颖想捂住脸缩起来。 「如果到施工当天为止,您没有选出想看的电影,派峻去跑腿就会是下一个工作天之后了吧。可以充分预想到您今日会无聊的事态。」 「所以啊,为什么要这样!」 「您说:『我无聊得快死了。』」 衣更月用认真的表情这么一说,花颖便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花颖记得。那是他被无精打采困住,在池畔散步时的抱怨。 「尽可能快速地处理威胁主人生命的敌人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说的,姑且都算有道理,所以才令人伤脑筋。 花颖闭上惊讶得不小心张开的嘴巴,扶好眼镜,转向一旁。 「我饿了。」 一听到花颖僵硬的话语,衣更月马上若无其事地恭敬行礼。 「我马上准备。」 如果蓝胡子的小钥匙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东西的话,他与妻子或许就能白头偕老地生活下去吧。打开秘密的门扉,地下室里是一朵蒲公英与无用的精密暗号。 (真是太蠢了!) 衣更月重新打开便当,将仍然热腾腾的汤盛进碗里。 花颖坐在缘廊的坐垫上,将嘴边不自觉露出的微笑藏在黑色信封后。 ※ ※ ※ 花颖花了几天的时间等待冲击冷静。 三天后,花颖终于用电话联系上凤,一确认凤方便说话后,马上像鱼尾狮的喷泉般,大气也不喘一下地将一连串的经过与心情全数吐露出来。 听完来龙去脉的凤一面朗声笑着一面说:『还真伤脑筋呢。』 向凤倾诉后,花颖也大致冷静下来。他脱下室内鞋,将脚抬到躺椅上,抱着膝盖抬头看着窗外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十分清楚。再过不久就要满月了。 「凤,我说谎了。」 没有颜色的光线微微照亮了房间。 黑白的世界很安静。在充满寂静的内心深处,没有选择的过去与未来发出了沙沙的蠢动声。 「我打开黑色信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衣更月是犯人了。」 沙沙、沙沙地爬行,缠绕住现在。 「衣更月平常只会在信封封口前端涂一点点胶黏住,右边保留一大段空间……因为我总是从右边封口插入拇指拆信。」 连续半年做一样的事的话,书写格式和信封的习惯都会记得。更何况是身边的人。 衣更月会用文件夹和信封集成相关文档。 把信封拿出来对衣更月说:「犯人就是你。」的话,他会承认吧。但是,若是这么做,或许就一直不会知道衣更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了。如果判断错误,不只无法找出事件的真意,甚至还有可能留下祸根。 花颖马上在衣更月面前藏起信封,决定延后决断的时间。然后他知道了蒲公英的花语,明白衣更月想让花颖解谜。 所以,花颖其实不是解开地下室的谜底才循线找到衣更月,而是知道是衣更月以后,倒推回去解释地下室的谜题。说起来就是作弊。 听见花颖的自白,凤佩服地点头,呵呵笑道: 『原来这是一场双方都同意的游戏啊。』 「这么一说……不,不是这样吧?」 『嗯。』 凤回应,像是在说:「我听您说喔。」花颖嘟起嘴。如果这是凤听完事情后的答案的话,花颖也无法再说什么。 凤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像施展魔法般淡化花颖心中的小疙瘩。 花颖不自觉笑了出来,将脚伸向脚椅。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如过佩洛是穿过通风口进来的话,就算地下室有更多灰尘也不奇怪。但是佩洛身上虽然好像有沾到灰尘,毛发却很干净。」 再怎么优秀的佣人,花颖都不认为他们会在这个距离年末大扫除还尚早的时间,将通风管里面擦得干干净净。一年请专门业者来打扫两次就很棒了。 「凤,你怎么想?」 『唔呣。』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花颖向凤试探。凤略微沉吟一会儿后反问: 『花颖少爷,茶室旁的草坪是否有凹陷的痕迹呢?』 「你怎么知道?」 花颖刚才并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电话那端传来凤点头的气息。 『别馆的茶室是在束石上立柱建成的。如果施工只限于地下的话,是不是业者判断有几块束石裂了,若是面临巨大摇晃,耐受度不高呢?』 「你的意思是要把扛着房屋的土槛基石换成新的基石吗?这种像抽桌巾特技一样只移掉束石的事不太可能办到吧?」 『是的。』 听到肯定的答复,花颖的脑袋愈加混乱。凤停顿一下,感觉要是他人在眼前,应该正笑眯眯的吧,接着再次说道: 『这是建造地下室时会运用的建筑工法,一种名为「曳家」的技术。』 「曳家?」 『拖曳的曳,家庭的家,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是拖曳家屋的方法。将支柱放在平板上,下面放圆木滚动,只将建筑本身移动到其他地方。』 「将建筑物……平移?」 『您理解得真快。』 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称赞人的时候。花颖从靠背立起上半身,脚椅上的脚底因伸直又麻又痛。 『诚如刚才所说,当初做地下室时也使用了曳家工法。挖掘地面,打造地下室和通往地上的阶梯,地面上的建筑物也做了延伸到地下的阶梯,平移后两边接合。实际去看,应该可以在楼梯中间确认到有块木造与水泥水平切换的地方。』 「我去过了。楼梯走到一半触感突然变了。」 『就是这样。』 花颖脚先踩到水泥,之后手才碰到水泥墙是花颖自身身高造成的差距。因为两者是以水平线为界切换建材的。 『只要拿开地面上的建筑物,就不需要钥匙。』 凤以优雅的口吻引导出爽快的结论。 花颖或许是睁眼昏了过去吧。阿基里斯腱隐隐发麻,他急急忙忙将双脚从脚椅上放下,懒得重新穿鞋,直接把脚踩在室内鞋上。 「那,小狗呢?」 『房子搬开后虽然能清扫,但放回去时无论如何楼梯上都会有尘土掉落。可以想成衣更月是为了混淆视听,才决定将小狗带进地下室吧。』 花颖的手几乎要漏接凤的声音了,他朝指尖施力。一用力抓住手机,花颖便感受到从手中渐渐转移至全身的战栗,发自内心地大喊: 「什么……很精彩……那个大骗子!」 小狗之前不在地下室。 信封留有犯人的习惯,里面是知道犯人的全名就能解开的暗号。 如果蒲公英指出的谜底关键在密室里的话—— 「是我输了。」 花颖在躺椅上缩成一团,难为情地咕哝。 『可以说,如果这是真正的案件的话,是花颖少爷赢。以游戏来说,算衣更月赢吧。』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 『唉呀,很好啊?』 「……你骗人。」 『我是真心认为花颖少爷赢了。』 凤真诚的声音里没有虚假。 花颖不小心像个孩子似地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撒娇。正当他想从手机画面确认时间时,无意间看到主画面按钮上显示的通话对象选项。 画面上显示的,只有「凤」一个字。 「话说回来,我没听过凤你的全名。」 说完后,花颖又补充了一句希望凤不要介意。 对花颖而言,打从懂事起,凤就是「灵长类:凤」这样的一个存在,由于所有人都叫他凤,他从来没有对此感到疑惑或是奇怪。 『花颖少爷。』 宛如将声音轻轻放在月光中一般,凤喊了花颖的名字,悄悄微笑。 『人生留有一、两个谜题比较不无聊喔。』 看来,花颖暂时还是赢不了凤。 第2话 众星云集之所 1 法式流行乐可爱又带点哀伤的背景旋律,送走了切割成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的激动人生。 白底黑框的文本由下往上移动。最后,当「end」停留在画面中央时,已经习惯移动文本的眼睛产生一股错觉,停止不动的文本仿佛又回到了画面的下方。 花颖品尝这股悬浮在空中的神奇感受,当影像消失,室内亮起的同时,睁大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 「衣更月,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确实亲眼看到了。」 如今,连衣更月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也浇熄不了花颖的兴奋。 「幕后工作人员名单上有峻。」 花颖抓住啤酒杯的把手,打开锡蜡制的盖子,以姜汁汽水解渴。生姜的香气穿过喉鼻,带来热度。 位于茶室地下的家庭剧院可以使用后,花颖第一部看的电影,就是峻曾经在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美国电影公司所制作的作品。 虽然在社交场合上有时会有人介绍名人给花颖,但因为花颖不太熟悉人情世故,即使对方说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花颖也只有「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啊」这种重复别人介绍内容的感想。 然而,当情况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当在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极为熟悉的人的姓名时,花颖一方面惊讶于对方意想不到的一面,一方面又极度感动、有点不好意思,总之,感到十分开心。 「峻,你好厉害喔。」 花颖像是要扑上沙发椅背般地转头。坐在梯子上调整器材的峻一脸惊惶失措。 「完全不厉害。这是间小公司,剧情也很没逻辑,在美国境内上映的电影院也很少。」 峻连珠炮似地说,一边揉捏着手中的遥控器。 的确,原本以为这是青春期少女取向的美丽日常,没想到却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件发展成悬疑片,超级英雄与邪恶一方展开战斗,最后甚至还出现外星人。这样的剧情或许很挑观众吧。 「而且只是上映几周就下片的电影里的造型师助手。」 「……这样啊。」 由于峻露出了少见的苦笑,花颖把手肘从沙发背上撤下来。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无视对方的心情吧。 「我知道了,毕竟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不否定你说自己不厉害,所以,你也不能阻止我觉得你很厉害。」 「咦?」 「怎么了?」 「不,该怎么说呢,呃——」 峻看向衣更月求救。花颖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 衣更月从墙边的椅子上起身,在花颖身边弯下身,朝他耳畔说道: 「花颖少爷,峻似乎是很高兴却无法坦率说出自己很高兴的样子。」 「衣更月管家!」 尽管峻抗议地乱了语气,但衣更月说的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衣更月是个不会开玩笑的男人。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啊。」 花颖了解了,盖上啤酒杯的盖子。 在花颖想体验电影院风格的希望与「不准做出特地跑到电影院只是为了买一杯饮料这种夸张的行为」的命令下,两难的雪仓应该绞尽脑汁了吧。她从老餐具柜深处,挖出附有盖子的啤酒杯。 尽管用附盖子的杯子提供碳酸饮料是电影院的一大特色,但由于陶石器的杯子表面上还有锡蜡合金的雕饰,这么说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杯子真的很重。 另外,放在麦森瓷器汤盅里的爆米花也不可能抱在膝盖上,花颖几乎没有动,任其留在边桌上。不过,爆米花的香气却让花颖体验到离开日常、来到特别场所的感觉。 很遗憾,在彩色的电影开演三分钟内,花颖便不得不紧急逃到地面上。切换成黑白后的影像才不会让花颖的眼睛那么痛苦,习惯以后,花颖的大脑以黑白的深浅为根据补充影像,也渐渐可以想像出色彩了。 「花颖少爷,您不累吗?」 「没事。」 说完全不累是骗人的,但满足感胜过一切。 「我现在非常痛快。峻,那个机器我自己也可以操作吗?」 「是的,已经设置好了,之后只要播放就可以了。」 峻举起来的遥控器在花颖眼中,像个拥有无数按键的难缠敌人。不过,一想到可以随时在喜欢的时间里享受电影,那不过是小意思罢了。 「虽然我很想说你边教我边再看一部,但我下午有活动。」 花颖将啤酒杯放到边桌上,衣更月立刻递上热过的手巾。温暖的热气舒缓了承受啤酒杯重量的双手,放在阖起的眼皮上,热气慢慢扩散,仿佛也一并吸走了花颖眼球里的污浊。 「下午一点,预计前往东京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美术学部工艺系,拜访嗣浪君彦副教授。」 「他是有跟爸爸往来的陶艺家吧?」 「是的。真一郎老爷也有捐款给来乐美术大学做为文化赞助的一环。嗣浪副教授表示,希望您也一定要去看看大学里面的样子和学生们的作品。」 花颖继承真一郎的位子后,目前为止也有几次这样的交际。虽然乌丸家并没有打算趁着世代交替中断赞助,但对方会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由于真一郎早早隐退,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表现出乌丸家家庭圆满以及安然无事也是新主人的工作。 「走吧!」 花颖做好觉悟,睁开眼睛。 「峻,帮花颖少爷更衣。」 「知道了!」 峻比平常还要干劲十足地为花颖挑选衣服,整理头发,让花颖能与屏幕上的绅士并驾齐驱。 2 车子停在校门前,衣更月打开后车门。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在来乐大学前下车,吐息中夹带着感叹。 郊外开阔的天空下,是一整排都铎式建筑的校舍。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溪水声、稀有的鸟鸣以及绿意环绕的庭园,乍看之下,令人联想到欧洲的小城镇。 「你是乌丸花颖……吗?」 听到搭话声,花颖暂时游移了一下视线,因为眼前往来的人绝不能算少。跑过花颖身边的人、从学校出来的人移动而去,最后留下一名男子。 男人一头长长的自然卷发仿佛三个月都没整理,下巴上留着未刮的胡子,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一套西装只穿了西装裤,外套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取代西装外套披在身上的白袍袖子与穿在身上的衬衫袖子一起卷了起来,暖藏青色的领带前端以蝴蝶夹夹在白袍的衣领上。 「初次见面,我是嗣浪。」 男子报上花颖预计拜会的名字,伸出右手。 花颖以微笑隐藏惊讶,回握男子的手。 「我叫乌丸花颖,谢谢您今天的邀请。」 「……」 由于男子持续握住花颖的手,观察地看着花颖,花颖也就怀着一家之主的从容保持微笑,以免被看轻。 然而,下一瞬间,紧张的气氛轻轻松松就消散了。 「你跟爸爸不像呢——!」 「!?」 男子松开交握的手,以同一只手掌随意地拍了拍花颖的臂膀。 花颖感到困惑,退了半步防备着。 对方跟花颖听取报告后的想像不同。花颖想像中的美术大学副教授,是会对接班人花颖再三试探、难相处、不好亲近又神经质的大人。 嗣浪年届知命,所以应该比真一郎稍微年长。他的头发里掺杂了一些白丝,从僵硬干燥的手掌可以感受到相对的年龄,然而,仔细看入嗣浪的眼镜深处,他的双眸同时居住着大人的强韧与小孩的好奇心。 花颖身边没有人抽烟,因此嗣浪举手投足间飘散出的淡淡烟香,不停逗弄刺激着花颖的嗅觉。 「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吧,嗯……衣更月!」 「能让您留下印象是我的荣幸。」 「我们去研究室喝杯茶吧。我拿到一批很不错的土。一边看土,一边用学生做的茶杯喝的茶特别好喝喔。」 嗣浪不把衣更月硬梆梆的态度放在心上,一身白袍飞扬,迈开步伐。 尽管前往校舍的道路宽阔,两旁都有前院,校地却令人感觉有些局促。 在地面上铺了巨大画布上色的人、架着大型画板,专心一志挥洒画笔的人、将数量多到令人发昏的细木材组成谜样骨架的人。 推车上堆着比自己身高还高的纸箱奔跑的人和追着七彩吸尘器跑的人撞到一块,发出尖锐的声响。 刚才的潺潺溪水声,是调和大量油漆胡乱涂抹雕像的声音,鸟鸣声是瓷砖反弹高压清洗机的水声。 校舍的窗户旁排了好几排染布,宛如鲤鱼旗般迎风拉长了尾巴。 花颖发现屋顶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将略过的视线转回去一看:蓝天下白云悠游,令他几乎忘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 「花颖,前面,危险。」 「咦?」 在花颖确认状况前,衣更月抢先一步伸出手阻止花颖前进。一名萝莉塔打扮的学生骑着电动平衡车穿过眼前。 「没事吧?」 「因为这里和我念的大学感觉很不一样,所以我不小心看呆了。」 「脏得令人吓一跳吧?」 「不,没这回事。」 摇头时,校舍拱廊内侧重复贴了好几层的海报映入花颖的眼帘。live表演、工读生招募、协寻猫狗……很难称得上整齐。 校舍里的混乱又比外面更上一层。 工作室入侵到走廊上。石膏像、画架、无数靠在墙上的画布。大量的人形模特儿被放置一旁,正当花颖觉得有点恶心想避开时,一尊人形流畅地移动,慢步而去让花颖几乎当场腿软。 「花颖少爷。」 「没事,只是有点刺眼而已。」 花颖虽然说了一个应付场面的借口,但实际上,这里学生的服装已经超越花稍而达到奇葩的领域了。服装的色彩自是不用说,设计也非常具独创性,才想着「原来如此啊」,却也有喜欢平凡无奇量产品,甚至用到磨损地步的学生。 花颖将视线落在灰白色的走廊地板上让眼睛休息。此时,走在前方的嗣浪也缓下步伐来到花颖身边。 「花颖有在玩电视游戏吗?」 「没有,我没玩过。」 「这样啊。我很喜欢,空闲时常常玩呢。」 嗣浪搔搔鼻头笑着。 「冒险开始前,游戏会给主角一定的点数,可以随喜好分配在力量、体力、速度、运气等属性上。我在想人类意外地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您是指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吗?」 「没错。有各方面都均衡的人,也有某项能力特别突出,其他部分又特别欠缺的人。像是画出鲜艳图画的人对自己的打扮毫不关心;作品连一公厘失误都没有的人房间却像垃圾堆……这样的人都聚集来了这里喔。」 嗣浪摘下眼镜,以白袍内侧擦拭。 「这些成了我们的财产。我们就是在这么一个充满个性的世界不是吗?」 花颖毫无抗拒地同意。 花颖并不擅长赏画,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喜欢看漂亮的颜色,而非喜欢画作本身。 不过,绘画里经常掺杂赝品。大部分赝品是后世的仿作,为了混淆不同于真迹的画材和年代,想方设法地添加各种手脚。 对花颖的眼睛而言,那些加工手脚是难以承受的负荷。 再怎么巧妙的拷贝,因空气中的煤烟而染黑的红色与拿煤炭涂抹使其暗沉的红色在性质上是不同的。每当看到那些只在表面下功夫的赝品时,花颖的脑袋就像是有焦油流过般,感到窒息,难受、晕眩。 年幼时,花颖只要看到赝品就会嚎啕大哭。结果,当花颖知道不晓得自己买到赝品的古董商因此而关门大吉时,失落得想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这里的作品不会欺骗花颖。 尽管尚未完成或还不成熟,但一想到这些作品全是独创的内容,今后才正要向世人展现自己的风貌,花颖的心情便一片明朗。这里是闪闪发亮的星星聚集的所在。 「工艺系是做什么的科系呢?」 听到花颖的问题,嗣浪敲了敲贴在二楼走廊上的工艺系牌子。 「除了陶艺,也包含漆器、木工、金工、玻璃。可以说是继建筑系、设计系之后很实用的科系吧。来,请进。」 研究室乳白色的门上挂著白板,嗣浪将白板上的磁铁从「校内」的格子移到「在内」,转开硬质门把打开研究室。 「我回来了。」 「四郎老师,欢迎回来。」 听见研究室里男女的声音,花颖抬头看向研究室门上的横板。 嗣浪研究室。负责人字段下写的名字是君彦。跟花颖之前听的一样。 「嗣浪的谐音——四郎。」 花颖心中的讶异被嗣浪本人看了出来。 「进去吧,里面很乱就是了。」 「打扰了。」 花颖走入研究室,才知道嗣浪并不是在客气。 研究室里堆满物品。移开电脑的办公桌、桌脚老旧变色的大桌子、生锈的圆凳、堆积如山的书、窗边一整排的柜子——上面全部挤满了陶器。再里面一点,陶器似乎把地板都埋起来了。 右手边一扇窗户开着,虽说是室内,但跟室外一样寒冷。 「哇,怎么回事?」 看来嗣浪原本真的是客套。嗣浪从衣更月背后看着研究室高声问道。 听见嗣浪的问话,绿色头发的男学生害怕地耸着肩膀回答: 「学校拜托老师做的茶杯素烧好了,我们刚从窑场那边领回来。」 「啊——啊啊——工艺课要画画的那个啊?」 「因为数量非常多,我们搬得非常辛苦。」 语尾加强语气表示不满的女学生,耳朵像陶笛孔一样,戴了成排的耳环。在她勾着黑眼线、强势眼睛的瞪视下,嗣浪搔了搔鼻头。 「大家辛苦了。颜色烧得很漂亮呢。」 「因为这次的土是很棒的甜味。」 研究室内的第三个人,一头黑长发的女学生站起来说。 女学生一头又直又光亮的秀发仿佛人偶一样。藏青色水手服上绑着蓝色领巾,裙长及至膝下,藏青色袜子,黑色乐福鞋,以制服为范本的打扮。没有化妆的脸上戴著白色眼罩,强化了她给人的印象。 「你们会舔土吗?」 花颖不可思议地问嗣浪。不过,花颖的存在比土的话题更吸引在场学生的兴趣。三名学生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后,花颖渐渐感到坐立难安。嗣浪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位是乌丸花颖先生,是赞助我们大学的乌丸家主人。」 「好年轻!」 绿色头发学生的细眼睛睁成双倍大,变成一对猫眼。 「这位是执事,衣更月先生。」 「好高!」 「执事是真实存在的职业吗?」 耳环女一开口,便看见她的舌头也戴了舌环。想像中的疼痛令害怕打针的花颖颤抖了一下。虽说服装是一种自我表现,生活方式也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过,会忍不住将疼痛想像到自己身上的,也是人类。 「好了好了,人家是客——人——」 嗣浪用受不了的口气提醒,两人才慌慌张张地闭上睁大的眼睛与嘴巴。 「不好意思,我是工艺系二年级的真木缟。」 「一样加一,我是和久。」 绿发的真木缟低下头,耳环女和久则是手指夹着棒棒糖举手附和。最后,水手服女生站立不动地自我介绍: 「我是白山高中一年一班的绫濑万里。」 原来她的水手服是货真价实的制服。 「白高的美术老师跟我是同学,所以她偶尔会过来玩。绫濑有联觉能力,好像是看到颜色就会产生味觉。」 「联觉?」 「一种知觉会跟其他五感交互作用,引发错觉的体质。」 花颖一反问嗣浪,绫濑便快速地自己说明。她拿下眼罩说: 「老师今天的领带不好吃。一种下雨天废气的味道。」 「哈哈,领带看起来很难吃吗——」 嗣浪开心地笑着。绫濑笑也不笑,将眼罩重新戴回左眼。 第一次遇到。 花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后,遭衣更月抓住手腕停了下来。 「花颖少爷,请注意脚边。」 「啊,嗯。」 花颖差点将与圆凳并排的茶杯连同圆凳一起踢倒。然而,花颖一点也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思索着向绫濑搭话的话语。 一样。花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为颜色所苦的人。 「先随便塞在纸箱里面吗?」 真木缟指着压扁的纸箱问。 「没挑过就装箱的话,小朋友画完拿去烧以后,分到会裂掉杯子的人也太可怜了吧。首先先确保给客人坐的的地方——」 嗣浪边说边将茶杯与架在圆凳上的木板一并抬起,寻找摆放的位置,让真木缟拿着。 「什么啊!」 真木缟反射性地发出异议。嗣浪则像是祝福对方奋战似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和久一脸厌烦地嗤笑。 「去学生餐厅不是比较快吗?」 「喝酒喝酒同学,就是这个!」 「不要用奇怪的方式叫我!迎新上睡倒的人。」 「不要挖我的旧伤口!」 两人尖酸的言词就像时间流动的速度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一直站着没动的花颖,身体逐渐变冷,窗口吹来的冷风追杀似地夺走他的体温。 「花颖少爷,需要围巾吗?」 「不用。这样不太礼貌。」 花颖一拒绝,衣更月便站到花颖面前背对着他。寒意趋缓,花颖才知道衣更月是运用打开的门堵住窗户与自己的身体来挡风。 「我应该先跟他们说一声的。原本是想让你看看平常的研究室,结果弄巧成拙。」 「就——是说啊。先说一声的话,我们今天就休假了。」 「我要回去了。」 和久与绫濑准备离开。 「好啦好啦,没有学生的研究室没有价值吧?」 「四郎老师……研究室是研究的地方。」 「好啦好啦。」 嗣浪干笑几声转移真木缟的指谪,避开的视线停留在左手边的文档柜上。 「欸,你们有看到原本放在这里的土吗?」 「土?」 真木缟歪头表示疑惑。 「是跟冲绳和九州订的土对吧?有早生蜜柑和酱油焦香的味道。」 绫濑的表达令花颖起了鸡皮疙瘩,心想着也想看看那些土的颜色。花颖好久没有这种「想看颜色」的心情了。 「不愧是绫濑妹——」 「感觉吃起来很不搭。不过,那个……」 和久话说到一半,看向窗户的方向,细眉皱了起来。嗣浪也看向那边,竖起耳朵。 「中庭好吵啊。」 这么一说,花颖才发现从窗户进来的不只是风。 人群的声音渐响,最后到了喧闹的程度。嗣浪想去看看情况,却因堆了满地的茶杯而无法靠近窗边。 「真木缟、和久,这个,连窗户都没办法关了吗?」 「不能。」 「关不了。」 真木缟以指尖戳戳自己的头,和久则是含着棒棒糖。 「你们这些家伙……」 正当嗣浪将眼镜下推到鼻尖叹气时—— 「嗣浪老师,可以请你来中庭一下吗?」 一名中年男子从走廊探头进来。虽然占领研究室的茶杯和高的衣更月令男子惊讶了两次,但他转换情绪催促嗣浪。 「黏土从天上掉下来,我们想您或许会知道那是什么土。」 全部的人倒吸了一口气,空气变得硬梆梆的。 「……全场一致的不好预感呢。」 嗣浪的干涩苦笑飘散在寒风中。 预感成真。 「蜜柑和酱油。」 绫濑低喃。真木缟与和久皱着眉头,脸色发白。 花颖移下眼镜,从镜框上看着地上塌扁的土块。 两种土压扁混在一起,贴在水泥地上,在花颖眼中呈现褐色与红褐色。尽管如此,那也是极微小的差别,戴上有色眼镜后,看起来几乎是相同的深褐色。 离土块有些距离的地方,掉落了一块中间湿湿的木板。大概是原本放陶土的木板吧。 「还好下面没有人,要是砸到人就出大事了。」 「我们研究室现在刚好在找这些不见的土。」 「我让学生去屋顶看看情况了,但老师你也该好好管理物品啊。」 中年男子开始对嗣浪说教。嗣浪似乎无法专心,比起对方说的话,更在意陶土。 「嗣浪老师!」 「啊,不好意思,我有在听。」 「真的有在听的人不会说自己有在听。就跟地球人不会跟地球人说自己是地球人一样。」 「蛤?」 正当双方火气都要上来的时候,救星出现。 「老师,我们把屋顶上的家伙带来了。」 两名体格不错的学生抓着一名男学生,将他拉入人群中。 男学生虽然及不上衣更月,但个子也很高,知性的长相带着一双不易被察觉的清冷眼睛,虽不粗壮却也没有多余赘肉的脖子与前臂,道出他柔弱衬衫背影下,隐藏的精实肌肉。 一阵风刮起男学生随性留长的浏海,露出他的额头与眉毛。 「啊!」 像是呼应出声的花颖一样,遭人带来的男学生也轻启薄唇。 「你们认识吗?」 嗣浪来回看着两人。 原来,从校舍下仰望屋顶时的熟悉感,是自己的视线无意识中捕捉到他了吗?虽然都只是远远的,但花颖看过这名男学生几次。 「花颖先生,赤目家平常承蒙您关照了。」 「你是——」 「我是泽鹰橘。」 男子静静地行礼。 3 事态转为由嗣浪负责。 「总之,先回收这些陶土吧。不要给别的系添麻烦。」 嗣浪在茶杯集中安置后好不容易清出的一块空间里,紧紧并排了三张圆凳,请泽鹰和花颖入座。衣更月虽然也受到邀请,但他婉拒后站在花颖身后待命。 「泽鹰,你可以稍微在这边等我一下吗?」 「好。」 橘顺从地回应嗣浪。 「花颖。」 「我也待在这里,请不用介意。」 「不好意思。」 听到花颖答复后,嗣浪分别向花颖和衣更月表示歉意,离开研究室。 嗣浪走后,留下一室凝重的沉默。花颖坐在圆凳上,渐渐地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僵硬的嘴巴问道: 「你是赤目先生的秘书……对吧?」 橘看了一眼花颖,马上将视线移回窗边。 「舍妹大学毕业后在entremetsakame旗下担任刻弥先生的秘书。我则是以兼职的身份担任助理,平常隶属都来美研究所。」 「都来美?」 「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简称。」 「啊,原来如此。」 当花颖理解橘的话语生出空档时,对话无情地中断了。 这阵沉默,只能说是花颖过去失态的报应。 花颖的眼睛从小就过于能辨别颜色。毫无自卫手段的花颖,把看颜色当作像肚子痛或发烧一样,是身体感受到的一种异常,而看到不舒服的颜色时,「哭」是他唯一的逃跑手段。 花颖从来没想过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自己而脱轨。 十三年前,花颖与父母一起拜访古董商。那间店经手日本独有的刀剑、家具、绘画和珠宝饰品,因为花颖看见赝品在人前失控地嚎啕大哭,再也无法经营下去。 古董店老板姓泽鹰,是橘父母亲的店。泽鹰对赝品毫不知情,将其放在店里。如果花颖私底下转达这个事实的话,古董店也不至于走到关门这一步吧。 「……您要转进都来美吗?」 由于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花颖猛地抬头,浏海几乎飞了起来,接着又因为丢脸而面红耳赤。 「乌丸家从家父起便有幸赞助这里,我今天是来打招呼的。」 「因为真一郎先生喜欢画吧。」 「嗯……」 真一郎从前也经常光临泽鹰的店。 「您没有想过在设计方面的学校攻读色彩搭配吗?其中应该也有很适合您发挥眼睛的事吧?」 橘的口气虽然意外地平静,却完全没有看着花颖。花颖将双脚收向身体低头说: 「因为别人眼中一样的颜色,在我看起来却不一样,即使不想辛苦地改调色,但使用我拿的素材也会变成完全不同的颜色。」 「看得太清楚也很不方便呢。」 橘的话语化为一小根锐刺,插进花颖的胸口。 「泽鹰先生是念什么的?」 「我主修水墨画。」 与颜色无关的世界。 别说是刺了,这句话简直像木槌敲打钉子一样,令花颖内心痛苦不已。花颖的轻率从橘身上夺走了父母的店和色彩。这股罪恶感是自作自受。 「我们回来了!」 再晚一秒,花颖或许就会说出不符一家之主身分的丧气话。 研究室的门打开,真木缟抱着箱子现身。 「和久,把那边的桌子清空。」 「你收好之后再拿过去啊。」 「拜托啦——」 看来陶土相当重的样子。在真木缟强烈拜托下,和久不情不愿地动手。嗣浪和绫濑也一起帮忙,将茶杯堆到桌子的一边,清出一个箱子的空间。 真木缟一放下箱子,就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一只茶杯从桌边落下,橘以右手接住。 「抱歉。谢谢。」 真木缟低头频频道谢,然后朝箱子里面看。 「啊——完全黏成一团了耶。」 「老师,怎么办?」 听到和久的问话,嗣浪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拍掉砂子,把看起来还能用的部分分开之后再用吧。这个土很贵呢。」 「顺便问一下多少钱?一万圆?」 和久与真木缟好奇心旺盛地朝嗣浪的方向伸长脖子,嗣浪在两人的耳边低语。从两人的神情上来看,这些土的价格似乎并非单单一句「很贵」就能带过。 「我来分土。只要一看就能用味道分出来。」 看见绫濑举手后,花颖从圆凳上起身。 「我也来帮忙。」 花颖不出现在橘的面前比较好。然而,绫濑却以诧异的眼神瞪着花颖。 「请不要找麻烦。」 被拒绝得体无完肤。 「嗣浪老师,可以借一间工作室吗?」 「啊——和久,帮我开一下。」 嗣浪打开钥匙盒,丢给和久一支附着标签的钥匙。 「嘿。真木缟,搬土。」 「就知道你会这样!」 和久打开门,真木缟抱着箱子和绫濑一起离开研究室。 花颖对绫濑是单方面的感同身受。刚刚那句话或许在绫濑耳里听来,就像说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一样。被人利用,谁都会心情不好。 看到花颖僵在那里,嗣浪关上钥匙盒,掩住笑意说: 「是个个性有些难相处的孩子吧?大概跟皮诺丘一样鼻子硬、很好强吧。」 「皮诺丘的鼻子是说谎会变长。」 「是吗?」 嗣浪叼着烟,不过那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一看见花颖的脸,就像是想起来似地将滤嘴从唇瓣间移开。 「长枝条比短枝条更容易折损,为了不遭折损,只能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 嗣浪一番听来不带情感的言辞,就像用手指敲打着花颖的心脏。 随着成长,花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哭泣了。 凸出来的钉子会被打。人类本能地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异类视为一种危险。 为了不被否定、不遭受攻击,与人保持充分的距离,不轻易揭露真相。花颖在与他人相处中,学到了不追求别人理解的心理准备。 如果在绫濑眼中,花颖也是来践踏她世界的人的话,拒绝,就是她为了生存而习得的智能,一种自我保护。 「只是,最后却也变得更脆弱了。」 「更脆弱……?」 「好,泽鹰橘,来听听你的说辞吧。」 嗣浪坐在花颖刚刚坐的那张圆凳上。 「花颖,你如果有空,去工作室看看吧。应该很有趣。」 其实花颖已经跟嗣浪打过招呼,现在回家也没有关系,但他稍微思考一下后选择留下。 「好。那我待会再来找您。」 「不好意思啊。」 衣更月打开研究室的门。 「我先离开了。」 花颖向嗣浪点头示意,抬起的目光无法看向橘。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花颖的肩榜上披上围巾。花颖苍白的脸色不是因为寒冷,但闯入垂下目光里的屏蔽物,就像把花颖和外界隔绝开来一样。 「乱糟糟的。」 花颖把鼻尖埋入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里,因为自己温热的呼吸模糊了视线。 脑袋里的思绪,就像砸到地面压扁的黏土一样。 4 来到工艺工作室,挥手招呼花颖进去的,意外的是看起来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和久。 「辛苦了。」 「请问,陶土怎么样了?」 听到花颖的问题,和久在奇怪的地方眨了眨漆黑的睫毛。 「咦?你说敬语。」 「是啊……因为你年纪比我大。」 在社会立场中,社交上的雇用关系优先于年龄长幼,因此花颖面对衣更月时当然不用说,面对由关系对等的赤目所雇用的橘时,他也不用敬语。 立场是绝对的。花颖若将橘当成上位者对待,自己和赤目的关系必定会产生扭曲。明确显示这一切的记号,就是用字遣词。因此,橘也对花颖说敬语。 等到花颖成为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的那天,就算对任何人说敬语也不会动摇到他的立场吧。但现在,他仍需要标示记号。 和久既不是谁的部下也不是谁的上司,和久就只是和久,所以用哪种方式说话都没关系。使用敬语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她有点恐怖,为了彼此内心的平静,花颖没有多言。 「陶土能顺利分成两类吗?」 「能顺利吗……」 和久用脸颊转动棒棒糖,棒子前端指向窗边。 工作台上铺了一张垫子,绫濑正看着土。在拿下眼罩、认真分选陶土的绫濑对面,则是把手支在工作台上的真木缟。 「绫濑妹妹你真的好厉害喔!」 「…………」 「我根本分不出来这些土的差别。不但厉害,人又可爱,头发又漂亮。」 「…………」 「这个结束以后要不要去吃饭?我请客,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啦。」 「……请安静,我会分心。」 「ok——」 真木缟听完绫濑的话后暂时安静了一下后又马上开始搭话。 看得出来在一旁听的和久越来越不耐烦。 「很吵耶,甄宓!」 「是的,在下就是真木糸高!」 「吵死了!」 和久的怒吼并没有吓到真木缟。 「衣更月,他还真有恒心呢。」 「真木缟先生看来是个内心坚强的人。」 听见花颖一脸佩服和衣更月的交谈,一旁的和久忍不住噗嗤一声。 「?」 「没事没事。对了,那边问话问得怎么样?他有说什么了吗?」 和久拿来两张木椅排在一起。花颖道谢后坐下,衣更月则一如往常地没有入座。 「我是在老师问泽鹰先生话之前离开研究室的。你们应该比我还要了解情况吧?陶土本来好像是在研究室里。」 「是啊。印象中刚开始搬茶杯的时候也在就是了。」 「你们不知道陶土是什么时候被拿出去的吗?」 「因为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在拚命搬东西。」 和久以食指拉扯左边的嘴巴,「咿」地露出整齐的前齿。 「老师去接你们以后,研究室就接到电话,说是因为上课要用到窑,让我们快点去拿茶杯。」 「茶杯是今天早上烧的吗?」 「不,是好几天前烧的,烧好后就放在完成的架子上。四郎老师除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外,对其他事情都很懒散。我们急急忙忙跑过去,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地跑了好几趟,忙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时间去注意土。」 「那有谁知道研究室那段时间没有人吗?」 「没有啦。」 虽然知道这种瞧不起人的说话语气是和久的个性,花颖还是很紧张,他扶正眼镜,平静心情。 「泽鹰先生和嗣浪老师关系不好吗?」 「……这些话会影响赞助吗?」 和久朝花颖投向怀疑的眼神。花颖尽可能单纯地摇头说: 「只是闲聊而已。」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认识那个型男。真木缟在学校有很多朋友,或许知道些什么。喂,真木糸高!」 「是的,在下是——」 「够了,过来。」 即使面对和久恐怖的命令口气,真木缟也只是畏怯而不屈服。和久踢了一脚木椅后起身向前,一副要追过去的样子,真木缟便马上逃向工作室后方。 工作台边变成自己一个人后,绫濑放松地吐了口气,接着,她一和花颖四目相交,就拨开黑发,得意地背过脸。 真木缟在工作室后方遭和久逮住后发出尖叫。 衣更月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嘱咐: 「花颖少爷,请节制,不要和危险的事情扯上关系。」 「我说了吧?只是闲聊而已。我认为身为一家之主,对赤目家雇员的人品有个底也不是件坏事吧?」 「这是执事的工作。」 「那你就在旁边一起听。」 花颖抬头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冻结的眼神盯住花颖不放,接着道了句很表面的谢意。 「承蒙您费心了。」 「和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遭和久押过来的真木缟放弃地问。他扶起倒下的木椅,坐在花颖面前。 「我可以问问泽鹰先生在学校的情形吗?」 「对喔,你们感情很好吧?」 真木缟同情地皱起眉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事实却完全相反。 真木缟没有注意到花颖浏海下眉间的皱折,在木椅上盘起腿说: 「泽鹰学长在女生私底下间很受欢迎。又高又帅,虽然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恐怖,但听说他开口后完全不是那样,太狡猾了!」 「狡猾?」 「是吧?长得帅个性就要差,身高高的话就要冷淡,如果没有配上这种冷酷的缺点就太不公平了。」 真木缟或许没有那个意思,但这番像是暗示衣更月的话令花颖差点笑出来。幸好衣更月站在自己背后。花颖紧闭嘴巴,双颊隐隐震动。 「虽然说泽鹰学长来当老师上课的助教时,又照顾人又温柔,但既然是助教,帮忙不是应该的吗?对吧?他一定有勉强自己,累积了一些压力吧。」 真木缟双手抱胸,忿忿地说。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真木缟的个人偏见,不过,若橘从屋顶丢土下去这件事属实的话,其中也有不能忽略的部分,那就是橘有因为压力引发破坏冲动的可能。 「泽鹰先生有办法把土拿出研究室吗?」 「这个嘛……不只是泽鹰学长,任何人都可以拿走吧。」 「今天研究室似乎是突发性地闹空城。」 「没错。研究室的钥匙平常都是由老师保管,所以对之前就有计划的家伙来说,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吧。最近毕制的期限也快到了,这个时候到处都是因为压力而变得奇奇怪怪的学生。」 「任何人都有机会和冲动是吧?」 「两年后就轮到我们了。」 真木缟就像花颖今天早上看的电影一样,夸张地抖动身体。 到了第四堂上课时间后,和久与真木缟都去听课了。 绫濑则马不停蹄地继续以抹刀刮土。 「衣更月,你去看一下研究室的情形,若是还要很久的话,我们改天再来。」 「是。」 衣更月行礼后离开。 花颖坐在木椅上,远远看着工作中的绫濑。他下了三次决心,在第四次时,将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如果错过现在,花颖或许就再也没有和绫濑说话的机会了。 「我可以坐在这边看吗?」 花颖移到工作台前,指着真木缟先前坐的椅子。 「……请。」 尽管绫濑的双眉传达出不悦,却没有赶走花颖。 花颖坐在木椅上,拿出手帕擦拭眼镜,以裸视偷觑着工作台。 宛如黏土的土块被分成了三份,左右是不同的颜色,中间是黏在一起的接合部分。 绫濑削一块中间的土,再将两种土分到左右两边。 花颖戴回眼镜,双手齐放在大腿上说: 「刚才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对真木缟很不好意思,但花颖看他被念的样子后了解到,如果绫濑以为花颖是因为好玩才瞎起哄的话,会采取这么苛刻的态度也无可厚非。何况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是花颖失礼了。 「我没有要添麻烦的意思,只是我也是从小因为颜色的关系一直很困扰,心想或许可以帮忙,没多想就出声了。」 「你也是?」 绫濑大大的双眼紧捉花颖不放,她的眼神还带着怀疑,闪着敌意的火花。花颖畏缩地垂下眼睛。 「虽然我不知道味道,但对颜色有点敏感。」 「……难道说那副眼镜也是为了保护眼睛才加颜色的吗?」 「嗯。」 单单一句话就令花颖的声音高亢起来。他心跳加快,耳根发热,头晕目眩。 绫濑将抹刀放回工作台。 刀子放下的声音几乎让花颖的心跳停止。 「我们一样呢。」 「!」 花颖惊讶地抬头。 绫濑笑了。 「我好高兴能遇到了解自己的人。」 对方相信自己了。安心令花颖膝盖下的力量都消失了,他心想,现在只要意识一离开背脊,自己就会从木椅上摔下来,瘫在地板上。 「看不见的人都不懂,无法想像别人的痛苦,随随便便就说什么:『好有趣喔。』一群蠢蛋。大家都以为只要没有恶意,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绫濑溃堤般吐出的,似乎是埋怨的话语。 花颖没有遭遇过令自己不得不觉得他人很愚蠢的严重经历。或许是因为他很早就选择了有限的世界吧。 「你戴眼罩是为了不要让颜色太清楚吗?我的主治医生说只盖住一边眼睛会有视差,视力容易下降。」 听见花颖的问题,绫濑沉默了几秒。当花颖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不好的问题想撤回前言时,绫濑重新握紧抹刀,再度打开削土作业。 「只用一只眼睛看东西,风景看起来就像平面,颜色的界线会变得比立体视觉单纯,所以比较不会掺杂味道。」 「这样啊。」 花颖从眼镜上方以左手盖住眼睛。如绫濑所说,遮住一只眼睛后会失去距离感,尤其是物品的轮廓感觉变得更清楚了。 「这个世界充满颜色,很辛苦对吧?」 绫濑吐出疲惫的叹息说。花颖的唇形也勾出微笑回答: 「常常会质问对方为什么会配这个颜色!」 「我懂。」 绫濑的嘴角看起来也笑了。 「很辛苦吧?看到颜色竟然还会有味道。」 花颖盯着削土的抹刀,近似自言自语地落下语句。 一个几百万种颜色全部伴随味道的世界。花颖光是「看」就寸步难行的街道,遭到五感中的两种感觉控制。他人无法理解,又无法从自己身上消失。绫濑不会觉得「看」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尽管如此,你还是正面面对颜色了呢。好伟大。」 花颖则是逃向了有限的世界。 绫濑没有逃走。 绫濑拿着抹刀的手停了下来,眼角看起来染上一抹淡红。花颖再也无法多问什么了。 工作室的拉门响起敲门声,拉了开来。 「打扰了。」 衣更月在门口行礼。花颖拉开木椅。 「衣更月,研究室那边怎么样了?」 「嗣浪副教授说想请您帮忙。」 为什么?比起嗣浪,花颖更想问衣更月这个问题。 「衣更月,真难得,你不阻止我吗?」 「传话与劝诫不要做出愚蠢的行为是两回事。」 「啊,这样啊……」 「嗣浪副教授希望您和泽鹰先生谈谈。」 「我和泽鹰先生?为什么?」 话问出口后,花颖的思考马上链接到这起事件。 「该不是要跟我说,这是起为了发泄对我的怨恨而犯的凶行,还是是想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才丢土的吧?」 「恕我僭越,我认为是这一阶段前的谈话。」 意思是下一阶段就会开始进入满腔怨恨了吗? 花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土块,照颜色的分界切开,放在左右的土山上。 「绫濑,谢谢你陪我说话。」 「绫濑小姐,我们先告辞了。」 衣更月拉开拉门。 花颖松开围巾交给衣更月,将满满的冷空气吸入肺中。 5 研究室里充满了咖啡香。 嗣浪半坐在办公椅上向后靠,几乎要把肩胛骨压在椅背上。他一看到花颖和衣更月,马上以视线邀请他们入内,重启和橘之间的谈话。 「泽鹰,有做就说有做,没做就说没做就好了。我没有打算让你停学或是退学。你那个时候在干嘛?」 「在屋顶上。」 橘老实地回答后,没有任何一句解释。 嗣浪坐在椅子上,滑动椅轮移动,从咖啡机取出盛满漆黑液体的玻璃壶。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要喝吗?」 「我心领就好,谢谢。」 花颖婉拒,嗣浪也不再强加邀请。他为放在桌上的两个纸杯添满咖啡。橘的纸杯似乎没什么减少,嗣浪只倒了几滴便停手。 花颖走进研究室,关上门。朝右手边面向中庭的窗户往下探。 骚动已经完全平息,作业中的学生看起来也少了许多。大概是第四堂课已经结束的缘故吧。大部分穿过拱廊的学生都穿着外套,肩上背着包包。 研究室依然遭到茶杯大片侵蚀,门的开关处倒是留下一块很大的空间。花颖避难似地站到了窗边。 「如果你不想和我说的话,和花颖谈谈怎么样?你们认识吧?」 在不知道内情的嗣浪眼中,花颖和橘看起来大概像朋友吧。但不论怎么想,嗣浪这样说都只有反效果。 「不关花颖先生的事。」 橘明言。 「和花颖先生没有关系。」 他细心地再说一次。 「是吗?」 嗣浪关心地偷偷看着受到打击的花颖。这样只是让花颖更悲伤罢了,花颖宁可对方当作没看到自己。正当花颖转身将脸朝向窗外的瞬间—— 「四郎老师,绫濑妹妹分好了!」 研究室的门在真木缟一脸开心下,被奋力推开。 物质性的压力袭向花颖。花颖被夹在门扉和柜子之间,心窝受到重重一击。 「痛……!」 衣更月撑住快昏过去的花颖。 「花颖少爷,您有没有受……」 「没有。不痛也不痒。」 硬着头皮忍耐是一家之主的必备技能。这是为了防止悲剧性的解雇,保护所雇用的人。 还好花颖站的附近,柜子上没有茶杯。差点就要打破小朋友的教材了。花颖往好处思考以消灭那股闷痛。 幸好,真木缟他们也没有发现的样子。他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向嗣浪展示已经分成三块的陶土。 「对不起,混在一起的部分没办法完全分完,陶土变少了。」 「只要是人,都会有极限。谢谢。」 绫濑本人似乎对成果不太满意的样子,尽管嗣浪向她道谢,仍是一脸无法释怀。 中间被放弃的部分,大小约为分好的陶土的一半,相连处接近一条直线。花颖抬头看看日照西斜的天空,垂下视线,揉揉发疼的心窝。 「嗣浪老师。」 「花颖,你站在那种角落做什么?」 花颖无法解释,他望向装着两种陶土的箱子。 「可以将那些从屋顶上丢下去吗?」 无声填满了研究室几秒的时间。 「可不可以啊……」 「你在说什么?你是白痴吗?」 「当然不可以吧?」 「不管看起来有多好玩,但这是不可以的喔。」 所有人一起回答。花颖虽然无法正确听出来谁说了什么,但知道全部的人都反对。衣更月与橘依旧沉默。 「这些土好不容易才辛辛苦苦分好,你要践踏别人的努力吗?」 「……这么说也是呢。」 遭到绫濑责骂后,花颖才想到自己思虑不周。 「衣更月,马上调一批同样的土过来。」 重新准备就好。面对提出解决方案的花颖,和久与真木缟先后发出惊奇的声音。 「这是鹿儿岛和冲绳的土喔?」 「陶艺用的土要去除胎土中的空气,给予一定的水份再适度干燥。这些土目前就是在中间的阶段。」 「这样啊。衣更月,找干燥中的土,确保用最快的方式送来。」 「我知道了。」 衣更月回答,动作俐落地转身。 嗣浪伸手压住衣更月握向门把的手,阻止他。 「花颖、衣更月,你们可以冷静一点吗?」 「?我很冷静。」 「花颖少爷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处于兴奋、高亢或是紧张的状态。」 从花颖眼中看来,说这些话的衣更月也跟平常一样。 嗣浪抓了抓卷发。 「把土丢下去之后会怎么样?」 「或许可以证明,真相。」 没有破绽地组合事实与可能性,抵达终点。 还有一点,花颖想要事实。 听完花颖的诉求,嗣浪从长长的浏海与眼镜深处盯着他,投降似地转过头说: 「好,就丢吧。」 「四郎老师?」 「在下面贴禁止进入的胶带,铺上塑料垫。」 嗣浪对真木缟他们发出指令,将箱子交给衣更月。 「谢谢。」 花颖向众人道谢后,盯着两种颜色的土块,将它们的样子刻在视网膜里。 6 七层楼的校舍屋顶比想像中还高。 俯瞰暮色始终将至又未至的街景,有种留在堇色天空中的飘浮感。想丢东西到下面必须跨越栏杆,花颖从中庭可以看见橘的身影是因为他越过了栏杆。知道这件事后,花颖也能理解橘会遭到怀疑的理由了。 「衣更月,你还好吧?」 「让您担心了。我比一般人还要擅长应付高处。」 尽管向登山社借了附有钩环的绳子扣在皮带上当救生索,但每当看起来高高瘦瘦的衣更月西装袖口随风拍打作响时,花颖都会紧张不安地心想,若是刮起一阵强风,衣更月是不是就会被吹走了。 「你身体不要那么出去。」 「花颖少爷,下面的人发出信号了。我可以把土丢下去了吗?」 「轻轻合在一起后丢下去。丢完马上回来。」 「是的,那么我丢了。」 衣更月的心脏一定是用钢铁做的,而且还流着绝对零度的血液。他从箱子里拿起土块,毫不惧高,站在屋顶边缘,张开双手。 「投掷完毕。」 「好,下来,快点。」 尽管花颖焦急不已,衣更月的动作仍然如绅士般优雅。他收回箱子,修长的双腿悠悠跨越栏杆。 由于衣更月还要解开钩环,花颖便抓住他的西装袖子,不让风有机会吹跑衣更月。即使脑袋了解栏杆内侧是安全的,但恐惧还是战胜了理智。 「花颖少爷,感谢您。绳子已回收完毕。」 「没什么,我只是站起来有点晕而已,不是在担心你。」 「原来如此。失礼了。」 衣更月固定好花颖抓住的地方,将卷好的绳子放入箱子里。 因为说自己站起来晕眩,错失了放手的时机,花颖只能像个孩子似地让人拉着手腕回到校舍内。 在花颖和衣更月回到二楼研究室的途中,嗣浪等人也从楼下回来了。 「我们尽可能保持土掉下来的状态带回来了喔。」和久说。 实际上搬回来的人是真木缟。 「谢谢。」 花颖道谢后收下土块,把木板铺在桌上,将刚才从屋顶上丢下去的土与上一次掉下去时分不完留下来的那块接合部分并排。 太阳一眨眼就下山了,窗户对面是花颖自己在监视自己。 「嗣浪老师。」 「现在你想做什么都随你高兴吧。」 嗣浪听都没听花颖的请求便答应了。 「衣更月,你有笔吗?」 「有。」 衣更月从西装内袋拿出一支黑色原子笔与红色签字笔。花颖拿走红笔,摘下眼镜。 这样才能看清楚。 和久与真木缟疑惑地歪着脑袋瓜。绫濑一脸讶异,嗣浪摸摸下巴的胡子,橘则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花颖首先从比较容易画线的小土块开始,接着再到刚刚丢下的土块上画线。后者如庭园里的飞石一样碎片四散,需要费功夫一个一个圈起来。 两者间的差异一目了然。 「花颖,这是?」 「我把两种土的分隔线画出来了。」 「咦!什么分隔?」 「完全看不出来。」 和久与真木缟挤到桌子旁,盯着土块的表面不放。 花颖戴上眼镜后,也几乎看不出其中的差异了。 「右边是一开始掉下去的分隔线,左边是从屋顶掉下去的分隔线。可以看出来,前者几乎是直线,后者的线歪七扭八,碎片四散,土量也减少了。也就是说,一开始的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 这是从陶土的状态引导出的第一个事实。 「泽鹰橘先生没有丢土。」 花颖声明。和久与真木缟发出感叹的声音。 「请不要随便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 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因为花颖以为,即使有任何人取笑自己,也会得到她的赞同。 「只凭猜测随便画一条线,你就这么想包庇朋友到做这种事吗?」 绫濑质问的声音让花颖失去了五感。视线就像通过广角镜头窥看一样扭曲,杂音与咖啡香消失不见,开心的记忆褪去了色彩。 「大家这么认真听你说话,你却不诚实。」 曾经说「有人能了解自己,好开心」的绫濑,拒绝了花颖。被人说花颖在包庇他的橘,则是连看都不看花颖一眼。 就像是从死角挨了一拳一样。经验、学习、戒备。加厚铠甲,隔绝外界。花颖一直以来就是不期盼、不抱希望、不祈祷地活着。淡淡的幻想把花颖拚命筑起的围墙变得如泡泡般脆弱,一戳即破,令他认清现实。 (凤……) 不在。 (你在哪里?凤?) 这里没有人站在花颖这边,理解花颖。 「这不是猜测,花颖少爷可以看得见。」 清冷的声音将宛若身处水中、不冷也不热的耳鸣一刀两断。 「视觉是无法共有的,就算是执事、父母,也无法保证吧?」 「相信主人,同时基于客观的判断与正确的情报,对错误的理解提出谏言是执事的工作。我敢以执事的骄傲担保。」 衣更月。花颖终于想起了天地的方向,睁开的双眼捕捉到了大家的身影。 衣更月伫立在人群外,淡淡地回应绫濑。 「花颖少爷拥有纤细的色觉。观看画作时,可以推测出画材、调色用量、创作年代与保存环境。此外,也拥有鉴定真伪的能力。」 「好厉害。」 和久声音沙哑地说。 「找工作的时候很抢手吧!」 真木缟兴奋的语气把花颖完全拉回现实。 「衣更月。」 花颖低斥。衣更月转向花颖低下头。 「是我僭越多嘴了,请原谅。」 多么忠于职责的男人啊。花颖呼了一口气,连同缠绕身体的绝望一起吐出。吸入的空气没有任何改变,稍微被咖啡香呛到的花颖,嘴角浮现笑容。 「请停止那种奇妙的优越感。」 遭衣更月驳倒后,绫濑的膝盖颤抖。白色的眼罩让一路红到耳根的脸颊更为明显,湿润的眼瞳里蓄着泪水,细眉直竖。 「只要是念美大的人都能分辨画材吧?你没有联觉,只不过是眼睛比较好的人罢了。」 绫濑压抑情绪所说的论点极为理性。 「一般来说,女生比男生拥有更多感受色素的细胞,我还同时伴随味觉。你完全无法想像这有多辛苦和痛苦,我有说错吗?」 「你说的没错。」 若问花颖是否能确实理解绫濑的痛苦,答案是不可能。 「但是,我认为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的。」 只有这个结论不能让步。 花颖将话题的焦点转回土块上,绫濑的反驳便失去了力度。花颖无声的干咳一下,清了清喉咙说: 「和久、真木缟、绫濑接了电话,把茶杯搬回研究室。茶杯数量众多,我们现在看也知道桌上的空间非常不足。」 「我们跑了好几趟呢。」 真木缟与和久相互点点头。 「话说回来,嗣浪老师,陶土原本放在哪里呢?」 「放在墙壁边的台子上干燥。」 嗣浪所说的场所,现在排了一整排的茶杯。 「从这个情况看来,研究室渐渐没有空间,陶土被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花颖将桌上的木板举起,朝大门迈出脚步。 和久张嘴,露出了舌环。 真木缟的脸庞失去血色,黯淡下来。 绫濑低头,以上扬的视线瞪着花颖。 「恐怕是这里。」 花颖以拳头背面敲了敲刚才被门夹到时重击自己心窝的柜子。 「我来研究室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搬运茶杯时门开开关关了好几次,放着土的木板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推到了窗外。」 将放有陶土的木板放下后,一眼就能看出木板的尺寸比柜子的深度还长。 「陶土是从这里连同木板掉下去的。」 从二楼窗户落下的冲击完全不能与从屋顶落下的冲击相比。具有黏性的陶土从二楼落下后,因冲击而黏在一起,却不会变形太多。 「你是指犯人是我们三个?」 和久手掌轻擦脸庞,左眼不住跳动。发出不满的人是真木缟。 「不是没有证据吗?物证!」 「喂,真木缟,你刚刚摆出一脸不妙的神情吧?是你动的吗?」 「所以我说证据啊!」 真木缟越坚持己见,眼神越游移不定,和久的追问也因而渐趋严厉。 「这是在能够分辨陶土颜色的前提下所成立的推理。是不是应该要分析土块成分、以科学佐证呢?」 绫濑说的有道理。 如果大家不能接受的话,花颖的结论就没有价值。当花颖开始思考各别说服三个人的切入点时—— 嗣浪双臂抱胸往后一仰,压着办公椅的椅背。 「好了好了,稍微安静一下。」 然而,沉默只维持了一瞬。 「我认为没有证据就断定并不好!」 「真木缟,快点自首啦。」 「因为一小部分的言行就擅自解读,是一种人格的否定!」 「全部,闭嘴!」 嗣浪这句扫平所有反对意见的话绝不是怒吼。尽管如此,可以看得出来,比平常语调再低半阶的这一句话,令所有人在精神上都臣服了。 嗣浪将办公椅压得叽嘎作响,嫌麻烦似地转身。 「明明知道却装蒜的小孩。」 真木缟跳了起来。 「想把责任推到一个人身上的小孩。」 和久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不认同他人,乱发脾气的小孩。」 绫濑低头,将脸庞藏在长发里。 「懒得为没犯的错辩解的小孩。」 橘像是被戳到似地抬起头。 「随便对待土的小孩。」 花颖打直背脊,缩起下巴。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露出优雅大方的笑容。 「下次考试全部都扣三十分。」 全部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嗣浪转过办公椅,轻轻地在笔记本上移动原子笔。 「no!我的学分很危险啊。」 「四郎老师,你开玩笑的吧?」 嗣浪一派潇洒,毫不理会真木缟的悲鸣与和久的焦虑。 「啊,你们要是来这边考试的话,到时候从那里扣。」 花颖哑口无言,无法顺利回话。 花颖不认为以嗣浪个人的能力可以影响入学考试的分数。橘是研究生,考试分数对他大概没有意义。实质上,这是对和久与真木缟的惩罚。 然而,表情最沉重的人却是绫濑。 嗣浪双脚移动椅子来到直立不动的绫濑面前,正面盯着她的脸。 「绫濑,你的联觉可以说是别人所没有的突出才能。」 「对吧!」 「但是,在『大学』这个地方,聚集来的这种人多如繁星。」 绫濑一抬头,嗣浪便毫不留情地将现实摊在她眼前。 「大家都选择了倚靠自己才能的路,在这里碰了无数壁、希望破灭,但就算这样,还是想抓住只属于自己的什么而拚命挣扎。如果你也想要只属于自己的武器的话,永远待在『那里』会很可惜喔。」 嗣浪所说的,那些将获得的能力值分配好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即使能力偏加在某一点上,令其更为突出,也不能只靠这样生存吗? 好严峻的世界。花颖感同身受地用力抿起嘴巴。 「绫濑。」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绫濑满脸通红,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她瞪着嗣浪,又以更尖锐的目光瞪向花颖后扯掉眼罩,丢向办公桌下的垃圾桶,奔离研究室。 铰链装了弹簧的门扉轻轻阖上。 「呜哇——你就让她偷偷结束黑历史嘛。」 真木缟双手覆面,耳朵像泡澡泡太久一样通红。 「比起以现在进行式更新黑历史的你来说,这是非常健全的成长过程吧。」 「我的历史才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 花颖掌握不到和久他们对话中的意思。 「黑历史?那个,嗣浪老师……」 嗣浪捡起从垃圾桶边落在地上的眼罩。 「绫濑在学校里似乎很显眼呢。其实她不需要眼罩。」 听见嗣浪的话,和久与真木缟交换了一记苦笑,慌慌张张地往橘的方向移动,连番低头道歉。橘摇摇头,原谅了他们。 「我听她说眼罩可以和缓视觉。」 「绫濑的联觉虽然不假,但也不敏锐。从检查结果可以知道,她的联觉并没有精确到能表现出蜜柑和酱油这种程度,没有眼罩也不会影响实际上的生活,反而只会让她的视力恶化。」 「那她为什么要戴眼罩呢?」 「花颖,你虽然坦率,却也很残忍呢。」 嗣浪把香烟滤嘴抵在桌上,扯了扯嘴角的笑容。 「因为她希望自己特别一点。」 花颖屏住呼吸。 想理解对方、希望对方理解自己。花颖认为自己能够将心比心,可以得到赞同。 花颖发现,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和绫濑的希望背道而驰。 「不知道是她先在团体里面显得突兀,还是自己先夸大的,虽然也有些痛苦是必须认为自己很特别才能跨越,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柔,能够让她一直这样下去。」 嗣浪含着没有点火的香烟,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 「所以她的蟋蟀父母请我帮忙折断皮诺丘的鼻子,挫挫她的锐气。本来只有用作品让他们同学间彼此竞争这个方法就是了。」 「!嗣浪老师你——」 「喔,已经这么晚了。」 嗣浪望向壁钟站起身。 「花颖,今天谢谢你,欢迎随时过来玩。」 嗣浪将香烟放回盒子里,笑着伸出右手。 对方已经送客却还赖着不走就是违反礼仪了。 「……打扰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花颖将吞下肚的话的份量放在手中,用力回握嗣浪伸出的手。 7 「我去告诉驹地怎么把车开进来。」 衣更月一个人离开后,花颖坐在大堂的长椅上等待。 花颖仰望着半圆形的天花板。 这次事件纯属偶然,真相应该出乎嗣浪的预期吧。不过,建议花颖去工作室、留住花颖,除了让他和绫濑说话这个目的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都来美大学的大堂保留木柱、中间以灰泥填补的墙壁仿真教堂风格。三面支摘窗垂直排列,现在,长形的窗户每一扇都关得紧紧的,空气没有一丝波动。围巾包覆不到的脸冷冰冰的。 「花颖先生。」 昏暗中有人出声喊自己,花颖拉回后仰的脑袋。 是橘。看来,花颖似乎位处从北边的走廊穿越大堂的动在线。通过这段开阔空间的距离很长,想无声地擦肩而过,这里的视野又太好。 花颖以旧电灯不清不楚的光线确认橘的身影,将声音里透出的紧张归咎于寒冷。 「你还没回家吗?」 「进度有点慢了,我要画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再走。」 「这样啊。」 一步,一步,橘和花颖的距离越来越近。橘点头走过,又渐行渐远。 嗣浪利用了偶然的机会。能获得不确定因素照顾的大好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现在必须道歉!) 花颖从长椅上起身,喊住橘。 「泽——」 「很抱歉!」 花颖的想法仿佛擅自成形般,将花颖抛在状况外。 橘盯着花颖,目光锐利,令人联想到锁定猎物的老鹰。花颖之所以没有被他的气魄震慑住,是因为那张看着花颖的脸庞真挚不已。 纹理清晰的木柱在头顶上弯曲交叉。 橘踩着靴子,走在石砖上。 「虽说是刻弥先生的命令,但我们给乌丸家的各位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花颖花了几秒的时间回想橘所说的话。那件事已经解决,在花颖脑海中的抽屉分类归档了。 「我们家的人都不介意。反而是因为你都不愿意正眼看我,我想你还在生气。」 「我是想在自己遭到怀疑的这段期间,让您可以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沉默。这么一说,的确很不礼貌呢。」 橘的视线看向一旁,回想自己今日的举动。 「实在非常抱歉。」 橘一对自己低头道歉,花颖更加困惑了。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呢?」 橘保持躬身的姿势,抬头看花颖。 「因为我去了古董店,才让你的父母无法继续经营。你也是在绘画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喜欢到想要自己亲手画画,而我却阻碍了你。」 无论是绫濑、赤目还是泽鹰,如果花颖看不见颜色,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没有辨别出赝品,是家父的失误。」 「可是,你是因为我才讨厌颜色的吧?所以才会选择黑白的水墨画……」 这是花颖无知与轻率的行为所引起的罪孽。 膨胀到几乎要爆炸的罪恶感,似乎会让道歉不够纯粹。花颖一心思考橘的事情,想着难道不能除去他心中的阴影吗?但越思考,便发现连这个希望都像是花颖想脱罪的手段,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花颖不知道该如何道歉,但他必须说些什么。 花颖焦急不已。橘的大手缓缓捉住花颖的手腕。 「请过来。」 在开口前,橘已经迈出脚步。被抓住手腕的花颖也只能跟着他走。 橘三步走到的地方,花颖要花四步才能追上。橘带花颖前往的,是一间类似入口大堂的宽敞房间。自窗户落下的白色月光,映着一张小桌子。尽管桌上似乎摆着画具,却只看得到阴暗的影子。 橘松开花颖的手,打开灯。 刺眼的灯光令花颖眯起双眼,感受到眼前展开的光景后才睁开。 靠在墙边的画布上铺着宣纸,尺寸比花颖的身高还高,宽度超过三公尺。 上头是仅以黑墨描绘的梅林。 「好厉害……」 橘笔下的梅林,枝干节梗分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到一株相同的梅树。梅树的树根紧踏着温暖的大地,枝芽蔓生,感觉花蕾即将在刹那间绽放。 远方雄伟的群山,云雾缭绕,再过去,是一片无边无际。花颖陷入一种错觉,画中的景色仿佛越过画布,将他团团围绕。 「这个看起来像是『逃跑用的』画吗?」 橘问。 花颖一开始轻轻摇头,接着用力地左右摇晃脑袋。 宣纸上画的黑白世界给观者一种看到红梅的感觉。视线无意流转间,还发现树莺停伫在梅枝间的身影。看那笨拙的姿势,想到那或许是只还在练习如何鸣叫的小鸟后,花颖不禁嘴角上扬。 「太好了。」 话语不自觉脱口而出,花颖掌握住自己坦率的心情。 「你没有讨厌画、讨厌颜色,真的太好了。」 有了这份自觉后,花颖打从心底高兴,绽放出笑容。 橘看起来也笑了,那大概是跟在水墨画中看到颜色一样的错觉吧。橘推开一扇玻璃支摘窗,引进夜风。 「您的眼睛是一种才能。」 橘的声音好温柔,令花颖无法否定。 「这里有不会把你当作特别人物的人,也有能帮助你的人。」 「我……」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橘拿起砚开始磨墨,时间开始流动,空气的颜色也有了转变。 「以后请再和刻弥先生一起玩。」 橘说完,食指立在微笑的唇边,像是在说要对本人保密一样。 花颖放松了僵硬的双颊。 「花颖少爷,您在那样的地方会感冒的。」 衣更月在花颖的脚下出声喊道。 来乐大学校园内也有附设幼稚园。花颖所在之处,就是幼稚园的游戏场。花颖抱着膝盖蹲在水蓝色的溜滑梯台上,回想橘所说的话。 既没有优越感也没有自卑感的孩子,在这座游戏场里奔驰的时候,应该感受得到自身上的光芒吧。不久,他们向大学殿堂叩门后,将会遭遇自己以外的存在。 比较、痛苦、挣扎、绝望、嫉妒、奋战。 耸立在满月下的校舍没入黑暗中,看不到颜色。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吐出白色的气息,迷惘地开口。衣更月毫不犹豫,立即回答: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从栏杆间向后望,衣更月一脸认真,有如典型的模范。 「简单易懂,很好。」 花颖露出笑容,手腕压在扶手上,滑下盈满月光的斜面。 ※ ※ ※ 重逢总是令人喜悦的。 若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其喜悦更不一般——才对。 「你那双珍贵的手,我该捏碎?折断?还是砸烂呢?」 真一郎以优雅的举止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笑着问。整幅画面,只有激烈的话语像是配错音一样突兀。 嗣浪闷闷不乐地啜着纸杯里的咖啡。他将研究室里唯一附有坐垫的办公椅让给真一郎,自己则坐在掉了一个椅脚垫的圆凳上。 「太不讲道理了。」 「是吗?奇怪了。」 「哪里奇怪?」 「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人利用我儿子教学生喔?」 「……执事的情报网真的很可怕。」 嗣浪抱头垂下脑袋,圆凳一歪,支着头的手臂从膝盖上滑开。 「哈哈,我不会啦。」 「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做?」 嗣浪起身甩开真一郎爽朗笑着朝自己伸出的手。他原本想顺便回几句累积多年的抱怨,但张开的嘴巴又像没什么话要说似地闭了起来。 因为真一郎的笑容与欢快的笑声相反,扭曲且阴沉。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看着桌上并列的两个土块。 土块上画着线。一个错综复杂,连拿笔描都是件麻烦的事,另一个则是接近直线,连嗣浪都能将它们分成两块吧。 直线左右五公分的宽度,突显出花颖与嗣浪他们之间的差别。 「真一郎,那双眼睛是特别的,你知道吧?就算关起来也不能解决任何事。」 「放烂掉就好。」 真一郎吐出粗鲁的话语,将残有红茶的杯子放回桌上。 「你要把孩子的人生变成过度保护的牺牲品吗?你会这样做吗?」 嗣浪无法避开言语中挑衅的味道。 真一郎无动于衷地看了嗣浪一眼,望着明亮的日光,放松了眼神。 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谁的声音都传不过去,谁也触碰不到他。那张不需要他人的侧脸,会让人忘记自己是拥有质量的物质。 「阿一。」 嗣浪喊着旧时的绰号,真一郎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可以感受到,那股融入阳光中的生命气息又再度回到他身上。 「比起人们客观上所谓的成功,我可以祈求那孩子主观上的幸福吧?因为我是他爸爸。」 真一郎的声音轻得连一丝风都能吹走,失去了音量。 嗣浪一把年纪了,已经不能用快哭的表情笑了。 「真是的,你这个傻爸爸。」 嗣浪拢起任意留长的浏海,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真一郎的后脑杓。 审判之门与少女的小猫 ※ 真一郎晚上睡觉时喜欢将全部的灯都关掉。 当灯光熄灭,黑暗降临房间后,四处便会浮现电器的待机光源,就像一大片广阔的星空。 虽然光点的数量是天空的一亿分之一,大部分也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红色或绿色,但对过去的真一郎而言,那是真正的宇宙。 1 半圆形的屏幕上投映着满天星光。 四季更迭,遥想星座的神话,再为极光的多彩震慑。最后,周围有如旭日东升般亮了起来,柔软的坐椅立回原本的位置后,半圆形的屏幕也如梦醒般回复到单调无趣的白色。 「真一郎老爷,您觉得怎么样?」 水蓝色的蝴蝶结在身旁的座位上跳跃。 「很棒的星象仪喔,壹叶。」 真一郎回答。壹叶回应了一抹如花朵般灿烂的笑容。 小孩子独有的光亮黑发因为仰躺压在椅子上的缘故,后脑杓附近稍微乱了些。壹叶身着与蝴蝶结成套的洋装,脚穿漆皮鞋,膝盖上抱着一只白色小猫,姿势规矩谨慎,乖巧得像是她才是那只从别人家借来的猫。 真一郎不以为意地伸手轻抚壹叶的头,帮她把翘起来的头发顺直。 「啊……!谢谢。」 壹叶满脸通红地抱紧小猫。 真一郎微笑,内心反省自己的大意。他想起年幼的花颖,不小心把壹叶当成花颖对待了。他不可以忘记壹叶在身为一个九岁小孩之前,是一名淑女。 然而,真一郎的失误已经波及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室内响起一声宛如将野芋头丢进铁汤桶的干咳。 「父亲。」 本来就行仪有礼的壹叶,更加端正自己的姿势。 座位后方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是久丞家的总帅,久丞康弘。 康弘虽然个子不高,体格却十分壮硕,只消一眼就能感受到他的顽强,乌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更加严峻三分。鼻梁上隆起的骨头延伸而去的鹰勾鼻、紧抿的双唇以及盯着真一郎不放的眼神,就像只嗜血的灰熊。 (灰熊不嗜血吧……) 真一郎收回心中的结论,正在寻找其他合适动物的时候,康弘逐渐逼近。真一郎运转脑袋,当想到跟德国的胡桃钳很像时,康弘已经站在他面前。不过,真一郎本来就很擅长保持微笑。 「久丞总帅,百忙中承蒙招待,真是感激不尽。」 「真是的。」 相对的,康弘既不热情也没有一句客套话,而是以一种咬牙的气势上下移动下腭。 「所谓的试运转,就像字面上的意思,是测试。反复试映,从中找出不完善的地方加以修正。平常这个时候,是禁止相关人员以外的人出入的。」 「父亲。」 面对康弘毫不隐藏的恶言恶语,壹叶苍白着脸跑向前。 「很抱歉。是我勉强拜托真一郎老爷他才来的。他知道试映会有些缺失。」 「唔。」 就算是在这一带以强势、严厉的个性为人所惧的康弘,只要牵扯到爱女,一切就化为泡影。他泄愤似地瞪着真一郎,真一郎也只好以平和的微笑化解这份怒意。 「壹叶,你和猫在这里等。」 「好的。」 壹叶回应,乖巧而顺从。 「乌丸,我带你去开发室。」 康弘转过身,走向倾斜的信道。当真一郎迈步跟在后面时,壹叶轻轻憋住呼吸。 「真一郎老爷。」 「是?」 真一郎停下脚步。小猫咪细细地叫了一声。 「您回府前,方便的话……如果有一点点时间就好,真的不麻烦的话……」 壹叶不停改口、反复相同的话,几乎要消失的声音终于挤出来说: 「能不能一起喝杯茶呢?」 面对那份几乎要哭出来的勇气,恐怕没有人能不当一回事吧? 「这是我的荣幸。」 听见真一郎的回答,壹叶展露笑颜,眼睛闪耀着光芒。 「我会准备好等您。」 壹叶的表情越开心,康弘的眼睛就越痛。不,是心痛。 真一郎行礼后,往康弘等待的出入口移动。 2 「要不要去看星象仪呢?」接到壹叶的联系,是真一郎几天前从比利时回国后不久的事。 据说是企业的研究机构有附设开放给一般民众的星象仪。久丞家平时就有出资赞助这间企业,因此这次前往是试映兼设施参观。 就像真一郎以乌丸家的名义赞助大学与美术馆一样,久丞家则致力于赞助企业。加上壹叶的母亲于学生时代专攻航太工学,久丞家在太空开发事业上投注了特别庞大的资金是出了名的。 久丞家的赞助并不追求短期的回报。买股票虽然有分配到股息,但无论是大涨还是大跌,对久丞家财产的影响都微不足道。 真一郎认为,所谓的投资,就是期望存续与发展。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才能想开花结果也需要土地才行。如果那些才能能进而让世界更美好的话,就更令人高兴不过了。 然而,世上经常有以欺骗为目的而靠近投资者的不肖之徒。极尽能事地骗取金钱,浪费在饮酒作乐上。 真一郎身边有凤,会在事前精心调查,鉴定对方是否能让赞助发挥效用,但并非人人都雇有一位能干的执事。 因此,大部分的良心企业会向赞助者报告研究成果,展示自己有效运用赞助的一面,这是个延续信任与赞助的重要表现机会。 真一郎虽然完全不是相关人士,但对久丞家来说,实话是无法不把乌丸家当一回事吧。而企业方面,或许也在期待能够获得新赞助。 「接下来带各位前往开发区。」 出入口前,两名身穿白色连身工作服的人与康弘一起等着真一郎。 「敝姓木岛,隶属人工卫星开发部。」 木岛看起来大约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小麦色的肌肤与过瘦的体格令真一郎的思考回路转了一下。因为虽然木岛的皮肤是从事户外运动才会有的颜色,但即使穿着衣服也看得出来他的肌肉并不多。 「我假日的时候专门在钓鱼。」 大概是常常有人询问的关系吧,木岛在自我介绍后补充一句,真一郎也理解了。 另一个人比木岛年轻,皮肤相对地也比较白。 「我是武井,一样是开发部。兴趣是观星。」 武井跟着前辈自我介绍,由于摘下白色鸭舌帽低头的动作实在有模有样,真一郎还在想对方本来是不是棒球少年时—— 「我到高中为止一直在打棒球。」 这个地方的人是不是也有在开发读心设备呢? 「今天请你们多多关照了。」 真一郎微笑地说。木岛和武井一起让道给真一郎与康弘。 从正门玄关通往星象仪的走廊虽然没有特别摆饰,但从装潢上还是可以感受得到招待来宾的意图。 而现在一行人穿过的走廊则是彻底的注重功能——地板上没有铺地毯,照明也只是嵌在天花板里。没有窗户的清水模墙强化了封闭感,稍微挂一幅画或许可以令人感觉更舒服些,但墙上有的,只是个火警设备。 康弘在两名研究人员的带领下走在前方,他在走廊尽头的电梯前停下后,厚实的身体扭转得像要切成四等分的鱼一样,将真一郎的身影纳入视线中。 「我家女儿很可爱吧?是我们家好可爱好可爱的独生女。」 康弘的言词隐隐约约带着牵制的意味。 研究员迅速将工作证放到电梯皮肤上,真一郎也配合地站在一旁,诚实地回答: 「嗯,让我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你竟然把那个勇敢坚强的孩子当做小朋友看!」 「总帅,请进。」 两名研究员安抚康弘,请他搭乘已经抵达的电梯。真一郎也跟着一起搭单调无趣的电梯。 对真一郎而言,要对小自己三轮以上的少女怀抱特别的情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然而,他所处的世界,是一直以来为了延续家族门第,会默许四十、五十岁年龄差距的地方。 另外,康弘大概可以说是比社会一般常识更尊重女儿心情的代表。不论是何种感情,如果一口就以「不可能」否定的话,也会伤害到壹叶的自尊心。 真一郎喜欢久丞家柔软的这一点。假设真一郎处于对壹叶有男女之情的立场,那么,即便冒着可能被丢到大海里喂鱼的危险,还是会对有人情味的人怀有好感。 「虽然说我们家的儿子也很努力,但身为一家之主还是太嫩太年轻了。我打算以监护人的身份在一旁协助他,如果您也能把眼光放长远守护孩子们就好了。」 真一郎将焦点转移到家人身上后,康弘脸上的情绪也如潮水般退去,眼睛深处,闪烁着平日的知性光辉。尽管康弘容易因为健朗的外貌给人鲁莽的印象,其实却是个聪慧的男人。 仪表显示楼层的数字一层一层地增加。 「壹叶也时常受花颖照顾。像那只白猫也是在他的介绍下才承蒙人家割爱。」 「斎姬老爷也非常高兴。」 尽管花颖没有那个企图,但家族之间能够缔结关系是极为有利的一件事。虽说彼此间是继续拓展关系还是到此为止要看久丞与斎姬两家的考量,但有个开端和没有开端之间的差别,就像不同次元之间的距离一样。身处其中的乌丸家也亦然。 电梯在五楼停下。 「哦,这是……?」 真一郎在康弘身后离开电梯来到走廊,因眼前意外的光景而抬高了下巴。 那是一道与先前所见风格截然不同的钢铁门,门上像船舱一样嵌了一扇玻璃圆窗,门旁虽然附了块类似操作皮肤的设备,却不像是用来确认密码或是指纹,因为开门时并没有用到, 「请一位一位进入。」 「我先进去了。」 康弘进入门内。研究员操作皮肤,灯号转为红色,发出「哄——」的一声,大约一分钟后,灯号变回蓝色。 研究员再次打开钢铁门,里面已经没有康弘的身影。 (简直就像被龙卷风卷走一样……) 真一郎一边天马行空地想像,一边在邀请中走入门内。 原来,门内是间不到半坪的小房间。前后都是钢铁打造的大门,左右的墙壁也都是金属材质,到处都有凹洞与孔缝。 「请戴上台子上的眼镜。」 台子上有副类似泳镜的眼镜,镜臂与脸之间以橡胶密闭起来。真一郎戴上眼镜后,研究员从圆窗撤回脑袋。接着,墙壁上的灯亮了起来。 真一郎想像中的龙卷风,似乎并没有太过偏离事实。 在机器操作声音后,一阵强风吹向真一郎。真一郎衣服翻飞,头发也遭到肆虐。这是将附着在衣服和头发上的灰尘吹除掉的空气浴尘。 灯号熄灭,对向的门扉打开。真一郎将眼镜放回台上,离开小房间。 眼前的走道左右两侧墙壁都是一整面的玻璃,因此比楼下明亮许多。放眼望去,室内每间房间都备有复杂的皮肤和实验设备,即使看着屏幕,真一郎也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实验。 「请往这边。」 钢铁门打开,木岛追上众人,引导真一郎与康弘前往里面的房间。 尽管目的地的房间入口也有两道门相连,但没有工作证识别和空气浴尘这样的大阵仗。一行人经过踩起来比走廊稍加柔软的地面,第二扇大门打开后,房间中央坐镇着一个一公尺见方的立方体。 立方体由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组合而成,有如一幅立体拼图,也令人联想到以各色木头拼接花纹的「寄木细工」。侧面的缝隙可以看见折叠起来的机械臂,想来,立方体运作时应该会展开机体吧。 这是在太空中运行任务的人工卫星。 真一郎感叹地盯着人工卫星,对侧有人拉开椅子。 「久丞总帅。」 一位与木岛和武井一样身著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研究员。 对方的年龄大概和真一郎相去不远,可以肯定的是比康弘年轻。虽然身材中等,但因为姿势不良的关系,看起来有些耸肩,头发剃得短短的,不管是眼镜镜片或是无名指上的戒指都擦得光亮,给人神经质的印象。 「常常来打扰你们。」 「没这回事,请别客气。」 男子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地关掉电脑画面,改了站立的地方。 「乌丸,这位是这个研究小组的小松中主任。」 「初次见面,我叫小松中升平,负责小型卫星的开发研究。」 「主任,介绍的工作由我来就可以了。」 木岛提出建议后,小松中缺乏表情的眼角流露出零点几公厘的安心。 「可以拜托你吗?发表的草案还剩一点点就可以收尾了。」 「就是下个星期了呢。」 从木岛握拳的干劲来看,他们似乎正面临重大的工作。武井也马上过来,形成了武井陪康弘、木岛陪真一郎的组合。 「这就是我们公司正在开发的小型人工卫星,sss︱3。」 木岛指着那个像是寄木细工的金属零件立方体,自豪地介绍。 「这颗人工卫星主要用在太空的实验上。扶正倾斜的机体、修正偏离的轨道,分析接收到的数据后开发更安定的煞车设备。」 木岛钓到大鱼时大概也是这种神情吧。把喜欢的事当做职业的人,看起来神采飞扬非常高兴,连一旁看着的真一郎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是由jaxa发射吗?」 「不是,俄罗斯的火箭愿意让我们一起运载。」 不熟悉的词汇出现在预料外的状况中,真一郎错过了回应的机会。木岛像是已经预料到一样,以已经习惯的口气继续: 「一架火箭能运载的卫星不只一颗,而是让多家企业或是大学一起升空。火箭发射后会一边在轨道上运行一边将卫星一个个布放到太空中。越优先布放的卫星有越高的几率会在预计的位置分离,但这边就要看各家的实验内容和预算了。」 「我太不用功了,您说的很有趣呢。」 「如果是小型卫星,这种方式比一颗一颗布放更能控制预算。不过,重量管理也会相对变得严格,因为布放的花费和风险与重量成正比飞升。」 真一郎也曾听说,地表上几千圆的运费,到太空中要花几千万圆。 根本不用再问,康弘会带真一郎来开发室,一半是为了招待,一半则是要向他介绍设施。因为创建关系有个起头是很重要的。 「那么接下来是看稳定这颗卫星姿态的构造……」 木岛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原子笔,绕到卫星后面时—— 「木岛,我找不到实验文件,你有从本来放的地方移动文件吗?」 小松中打开抽屉的手散发出焦虑,真一郎示意犹疑的木岛过去。木岛致歉后离开了卫星。 「文件吗?都是放在外置硬盘里啊……奇怪了。」 两人在桌上翻找,但整理得井然有序的桌子并没有妨碍他们的搜索。 「武井。」 「我也不知道,没有备份吗?」 「就是没有才在找啊。」 小松中渐渐失去从容,口气乱得像在骂人。 木岛脸色苍白,在电脑屏幕上打了一连串的字。武井只能看着两位前辈,束手无策。康弘用手肘撞了撞武井的手臂,引他回头。 「怎么回事?」 「支持主任理论的实验数据好像不见了。」 「没有那个的话,卫星就不能升空了吗?」 「不,卫星是另一个项目的论文。没有那个数据的话,主任下周就不能在学会上发表了。」 「这不是很严重吗?」 康弘竖起浓眉,高声询问后,飘散在开发室内的压迫感瞬间变得清晰可见。或许大家先前都觉得数据应该在某个地方,想把情况停在小事的范畴吧。 小松中无语,额头渗出冷汗,木岛不停按着键盘上的移动键,武井则是到处走来走去,什么办法都没有。看着沉入阴郁大海里的众人,康弘似乎升起了责任感,他焦躁地皱眉,粗着嗓子扬声问: 「没有为了这种时刻的重量纪录吗?」 「那是什么?」 真一郎一发问,康弘严厉的视线便催促研究员,由武井代为回答: 「我们平常前往目的地楼层需要工作证,不过一旦抵达该楼层后,便可以自由进出各个部门,这是为了活络各部门间的意见交流。」 「不会有点太随便吗?」 即使是非相关人士,只要搭电梯时装成同事的样子搭上便车,就能在一层楼里自由打转。正因为真一郎的这个担忧,才存在解决这次问题的出口。 「是的。因此,为了防范,所有研究室入口都设有重量传感器,记录大家出入的重量变化,以免有人将物品携出。」 「虽然是电子文件,但想带出去就得放入保存碟里。被拿走的硬盘重一百五十公克。」 木岛为武井的解释补充。 「不过,只要有一百克以上的增减,传感器的警示灯就会发亮。」 小松中以冷漠的口气说完后,开始敲打电脑键盘。 「虽然说如果一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有可能借由流汗让身体减去硬盘的重量,今天的纪录嘛——」 小松中点开的画面里,是出入研究室的时间与体重增减的表单。 「只有我们三人、久丞总帅和乌丸先生五个人。停留时间都在一小时以内,每个人的体重差都是零。」 「为了接久丞总帅,就算将硬盘带出去也没有余裕藏在什么地方。」 「也就是说,我成了证明你们清白的证据啊。」 康弘沉吟。武井和木岛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过,不到几秒,木岛却讶异地加深了眉间的皱纹。 「不好意思,星象仪放映前总帅在这里的时候,令千金带着猫对吧?为了机器我们请猫咪在走廊等候,有谁有看到吗?」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女儿是商业间谍吗?」 好恐怖。虽然被威胁的不是自己,真一郎还是忍不住退到一旁。 面对宛如凶神恶煞般的逼迫,木岛挥舞着双手与脑袋解释: 「不是,是猫。」 「你是说是猫拿走的吗?」 「是删去法!」 「什么?」 看着木岛声嘶力竭的样子,康弘放下一些压迫感。木岛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地跌坐在椅子上后,小松中小声吐出理解的声音: 「木岛是不是想说,传感器会在人类移动时自动测量记录体重,如果人类无法带走硬盘的话,按照逻辑,就是要考量人类以外的可能。」 木岛点头回应小松中。 「如果考量到某个人开门时,猫咪从脚边溜过去的话……」 大人的理论化为牢笼。 真一郎的脑海里,仿佛响起小猫遭到逼迫后发出的叫声。 ※ 真一郎睡觉时会把待机电源当作星星是他三岁以后的事。 真一郎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开了父母身边。真一郎的父亲——千影与乌丸本家的关系并不好,与没有任何背景的母亲结婚后,更加令家族反感,因此千影的姑姑以「继承人必须在乌丸家的传统及教育下成长」为由,带走了真一郎。 懂事时就已经在本家宅邸里的真一郎,在不懂「父母」的概念下成长。真一郎的常识里,祖父母与姑奶奶、奶妈以及几名佣人就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所有人。 某天,宅邸里的猫咪生了小孩。 当时看着母猫舔舐小猫身体的冲击,时隔四十多年,真一郎至今依旧忘不了。那幅景象,有如醍醐灌顶,将真一郎心中为数不少的经验与疑问全部串连起来,就像有条从天灵盖到脚底的经络通了一样。 小猫有母猫。常常拜访姑奶奶的男女抱着小婴儿。只要他们三人一来,姑奶奶的心情就会非常好。 「我也有妈妈吗?」 真一郎的询问令奶妈一脸为难,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祖父叫真一郎到房里,告诉真一郎他的父母在别的房子里生活。 祖父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父亲的名字叫千影,母亲叫小夜子。除此以外,祖父连照片都不给真一郎看,也不愿告诉他两人住得是近还是远。 真一郎从那天起就再也睡不着了。 房间里亮着的小钨丝灯泡、甚至是电器的待机光源都令真一郎觉得刺眼,一整夜辗转难眠。晚上没有睡觉,到了白天便昏昏欲睡,好几次都差点从缘廊摔下去。有一次真的掉下去,额头让庭院的石头割破,要不是祖母暗中把事情压下去的话,奶妈就要失去工作了。 因为这件事,平素就看不过去的祖母似乎向祖父进言。真一郎获准可以写一封信给父母。 真一郎的逃脱计划便是从这里展开。 真一郎知道,想写信就一定要在信封上写地址。真一郎在信上写着:「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见你们。」将信纸放入信封交给奶妈。奶妈写下收信人,粘贴邮票后,真一郎这么说: 「我想投邮筒。」 保母请真一郎不用担心,向他保证一定会好好寄出去,但真一郎听不进去。 「是散步的时候你跟我说的那种红色箱子对不对?我想投投看。」 真一郎装作对邮筒很有兴趣的样子,奶妈轻易地相信了。于是,她对真一郎说:「那我们一起去寄信吧。」牵起真一郎的手出发散步。 真一郎将写坏的信纸折好,偷偷藏在怀里。 奶妈将信封交给真一郎。真一郎趁着面向邮筒之际,以自己的身体遮掩,将信封替换成怀里的信纸,再若无其事地将信纸投入邮筒。 真一郎回到家,睡了午觉。由于连续几天睡眠不足,没有人勉强叫他起来。接着,真一郎起床洗澡,吃晚餐,太阳下山后没多久又再度钻入被窝。 他听到奶妈和祖母说:「大概是寄了信,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吧。」对话声渐渐远去。 运行计划的时刻来临。 真一郎从衣柜拉出衣服,急急忙忙着装,手里紧握着信封,逃出宅邸。本家的庭院虽大,但真一郎每天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早已将庭园玩透,穿越大人的死角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 由于大人郑重教导过真一郎关于绑架的危险,他没有找陌生人帮忙。首先,真一郎走到两区外的派出所,把从信封上剪切的地址给警察看。 「我迷路了。」 起初,两名警察来回看着真一郎与纸上的地址,还带点怀疑。 「我爸爸叫乌丸千影,妈妈叫小夜子。」 大概是将纸上没有写的母亲名字也说出来这点奏效了吧。 警察商量后,其中一人跟真一郎说会送他回地址上的家,让真一郎坐上警车。途中,警察先生不停对他谆谆教诲:「今天是特例,警车不是出租车喔。」云云。但真一郎只要看到行驶距离的数字跳一次,就对接近父母这件事兴奋一次。 「我好想爸爸妈妈!」 警车在红灯前停下时,真一郎压抑不住心情脱口而出。警察笑着回他:「很想爸爸妈妈吧?就快到了。」再度发动车子。 地址上的家位于一处安静的所在。即使扣除掉是夜晚,与街上相比仍然漆黑许多,不管哪户人家都听不见声音,令人怀疑是否有人居住在这里。 「你家好大啊。」警察一边感叹一边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 警察问:「请问这里是乌丸先生府上吗?」一名男子回应。听见比祖父年轻的那道声音后,想到终于能见到父亲,期待与紧张便「咚咚、咚咚」地敲打着真一郎的心脏,他兴奋得快疯了。 大约五分钟后,大门打开,出现一名身穿西装的男人。 不过,那并不是父亲。 警察问:「您是这名孩子的父亲吗?」对方恭敬地行礼。 「我是这个家的执事。」 别说是祖父了,这个男人比警察还年轻。在乌丸本家的佣人中大概也算年轻的了。 虽然乌亮的头发整整齐齐,没有特别打扮,却不可思议地看起来很帅气。或许是姿势端正的关系,男人无论是西装还是举止都没有一丝多余,散发一种俐落干练的感觉。 「真一郎小少爷的确是这个家的孩子。」 听到执事承认后,警察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摸摸真一郎的头。 「谢谢。」 警察笑容满面举手敬礼后,坐进警车,沿着原路回去了。 出生以来第一次可以和父母亲见面。 真一郎高兴得双颊泛红,等待大门再次敞开。 然而,眼前大门深锁,执事一动也不动。真一郎怀疑地抬头看向执事。对方严肃地站在门前微弱的灯光下,终于向真一郎声明一句话: 「我不能让您进来。」 真一郎不觉得冷。 不过,他却无法阻止膝盖像坏掉一样地颤抖。 3 壹叶稚嫩的双颊颤抖着。 「我一直和小猫咪在一起。」 壹叶将外出笼抱在膝上,里头的小猫以无辜的眼神看着壹叶。 「你在看这颗卫星的时候,是把猫咪放在外出笼里面,再把外出笼放在走廊上过来的,对吗?」 「你有确实关好外出笼的拉链吗?」 面对武井与木岛的质问,无法回答的壹叶被当作是因为受到责骂而畏缩以及无法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失误的缘故。 「壹叶,老实说的话没有人会怪你。过错能矫正,但秘密却会让事情更复杂。」 「父亲……」 康弘是真的做好了如果壹叶本人犯错也会接受的心理准备吧。不过,对没有犯错自觉的壹叶来说,别说是原谅了,这根本是判刑。 「小松中主任,没想到事情会变这样……」 面对惶恐的康弘,小松中捏着眉头摇头。 「发表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写出基础理论的人是木岛,搜集庞大实验数据的人是武井。」 众人一脸阴郁,室内的空气像真空一样紧绷。 (所谓太空这个地方,意外的是令人难以呼吸的地方呢。) 真一郎兴起这个想法几秒钟后,才发现自己忘记外太空本来就不能呼吸。真一郎坐在壹叶身旁的椅子上,与外出笼里的小猫交换视线。 动机形成是很简单的事。 如果小松中嫉妒部下功劳的话…… 如果木岛对自己的理论被抢走怀恨在心的话…… 如果武井不满过度劳动的话…… 壹叶虽坚强眼眶却也泛着泪光。小猫喵了一声,真一郎也以口形模仿了小猫。壹叶抬头看向自己,真一郎笑眯眯地问: 「壹叶,你是怎么量小猫体重的呢?」 真一郎知道这个搞错场合的问题聚集了众人奇怪的目光,不过,他身上早就没了那种青涩可爱,会因为受到注目而不好意思。 真一郎笑吟吟地等待回应。壹叶战战兢兢地回答: 「因为很难让小猫乖乖待在体重计上,所以我会先量自己的体重,接着再抱着猫咪重量一次,扣掉差距就是小猫的体重。」 突然,木岛像是如获光明般张大眼睛。 「首先,把放在走廊上的猫偷偷带进研究室,再让猫咪从门缝逃走,就可以把跟猫咪等重的物品带出来了吧?这点任何人都办得到。」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 木岛的光明似乎会感染一样,武井也瞪大了眼睛。 「木岛先生是个理论派又实际的人呢。」 真一郎笑着说。不过让嫌疑锁定回到起点也算是符合真一郎的期望。 「我听说要把东西带到太空中所费不眦,因此大家平常就会注意仔细记录重量的增减对吧,小松中主任?」 真一郎点名小松中,右手食指一边数着左手的指头一边一一举出今天纪录里的人名: 「小松中主任、木岛先生、武井先生、久丞总帅、壹叶、我还有『另一个』。」 悄悄地没有和任何人说。 「应该有纪录吧?」 真一郎向小松中确认。小松中以讶异的眼神盯着小猫后,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针刺到似地返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操作电脑。 电脑画面打开表单,程序在一个小窗口里运作后,叫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表单。两张表同时一行行地转动,当众人心想运作是不是停在某一行时,里面的一列数字变成了红色。 「小松中主任。」 木岛小心翼翼地觑向小松中拱着的背影。 「我复原了到昨天为止的纪录比对现有的纪录,其中有重新改写重量数字的痕迹。」 小松中颤抖着嶙峋的双手,默默拿起工具,开始分解卫星。 电脑画面里表格上的名字为「sss︱3」。 拆掉几个零件后,小松中从缝隙向内部瞧了瞧,将手臂探进去。当他再次伸回手臂时,手上抓着一只又薄又黑的盒子。 「看来不是猫咪搞的鬼呢。」 拆除卫星零件,藏匿硬盘后,依原样封起卫星。改写文件,窜改卫星的重量。没有专业技术与知识是不可能办到的。 「对不起!」 弯腰屈身的,不用说,不是壹叶也不是小猫。 是武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那么辛苦搜集数据……」 木岛愕然地质问武井,回头看向小松中寻求支持。小松中将硬盘连接电脑,跟刚才一样运行了复原程序。看小松中的表情,不用问也知道他复原了什么文件。 「我一直到昨天才发现数据有缺失。我知道主任今天就要一起总结数据和草案,一慌之下……」 武井脚步踉跄地撞向桌子,手臂撑着桌面瘫坐在地。 「我想,如果这些数据跟飞上太空、完成任务的卫星一起变成大气层外的尘埃,就没人能找到了!」 这是个因胆小而引起的大胆计划。 在木岛提出利用小猫隐瞒重量纪录的方法为止,武井恐怕还没想到独力带走硬盘的方法吧。当时武井表现出的恍然大悟,原来是如获天启的惊讶。 看着倒在地上的武井,小松中和木岛好一阵子都呆立不动。武井低着头,不停声音沙哑地道歉。木岛拉着武井的手臂让他起身后,拍拍武井的背,一起向壹叶低头。 「对不起,明明是我们自己的缺失,却怀疑到猫身上。」 「我完全没关系。请抬起头。怎么办……父亲……」 壹叶不知所措,向康弘寻求帮助。 「我相信部下的说辞胜过您,我也应该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别说是要武井和木岛抬头了,现在连小松中也深深低头鞠躬。 无颜面对,指的完全就是这种情况。久丞家赞助庞大的资金,虽说是小猫咪,却也是怀疑久丞家的成员,结果真正的犯人是公司员工,如此一来,即使康弘一句话就开除他们,武井三人也不能有怨言。一旦赞助中断,便是关乎到公司命运的损失。 真一郎知道壹叶也注意到了这点才拚命缓颊,但他认识康弘的时间比壹叶还长,因此早就预测到事态不会那样发展。 「你很幸运有这样的上司啊。」 康弘岩石般的拳头落在武井的肩上,武井膝盖一弯,失去了平衡。康弘拍拍木岛的肩膀,抓住小松中的上臂,近距离瞪着他们。 「我会继续赞助,不要担心,再搜集一次数据吧!」 康弘依序看着三人的眼睛,爽快地张口大笑。 小松中与部下向康弘道谢,三人不自觉得都红了眼眶。 壹叶在旁边的椅子上仰望着真一郎,脸颊恢复了血色,神情也很安定。 「真一郎老爷,谢谢。」 「不客气。」 壹叶伸直上半身,两手放在嘴边,真一郎因而也朝壹叶的方向弯身。 「这是您第二次救我了呢。」 壹叶在真一郎的耳畔悄声说道,幸福地露齿而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小猫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样子。 「不过,为什么您会知道东西在卫星里面呢?」 壹叶偏着头表示疑惑。 真一郎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有人以前教过我。」 「今天的事……有人以前教过您?」 真一郎向壹叶与小猫回了一记微笑。 ※ 「我不能让您进来。」 来到这个世上三年,真一郎还没学会将自称是执事的男子驯服的手段。面对连反抗都无法反抗的真一郎,执事毫不留情,重申无可动摇的拒绝: 「身为执事,我绝不让会为家里带来不利的人进入屋内。」 「什么是不利?」 真一郎隐隐约约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理解男子的话。小孩子见父母不应该是坏事。 「这里很冷,我带您去温暖一点的地方吧。」 执事语毕,门内的车便宛如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似地,亮着前灯朝两人驶来。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在车子通过后又迅速阖上。真一郎与执事并肩坐在车子后座。 真一郎不记得车子开了多久,但感觉已经离父母家非常遥远了。他心想男子是不是要送自己回本家,司机却将车子停在一处他不熟悉的地方。 真一郎被带到一间紧连饭店大厅的咖啡厅。喷水池上闪闪发亮的水晶灯炫目无比。 执事坐在真一郎对面。真一郎面前放了杯热牛奶。 「您要加砂糖吗?」 「祖母说,如果只有一颗就准许我加。」 「好的。」 执事将方糖放入热牛奶中以汤匙搅拌后,递给真一郎。 「真一郎小少爷与您的父母亲分开住,是乌丸本家的决定。因此,如果本家没有同意而让您进去屋子里的话,老爷便会遭到责骂。」 「……意思是父亲会被骂吗?」 「是的。」 执事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真一郎拿起热牛奶杯,将薄薄的杯缘贴近嘴边。热牛奶冒着热气,暖和起来的鼻子与眼头都放松下来。 「祖父和姑奶奶生起气来都好可怕。如果父亲因为我的关系挨骂的话,就太可怜了,所以……」 眼眶会渗出泪水是因为牛奶温暖的热气。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在别人面前哭。 「所以,我放弃了,我会回去。」 就差那么一步。真一郎抵达了父母所在的屋子门前。 只是,那扇门不许真一郎通过。 真一郎将热牛奶杯放在托盘上,死盯着杯子上的金边玫瑰,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执事没有再说一句话。 热牛奶喝完的话,真一郎就会被送回本家。就像明摆着终点的沙漏一样。但是,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真一郎以斩断迷恋的心情将手伸向杯子。 就在这个时候—— 「乌丸先生,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真一郎以为是祖父来接他了。因为大人总是用很慎重的态度迎接祖父。 真一郎没有拿起杯子,他绷紧身子,战战兢兢地回头。然而,那里既没有祖父也没有奶妈的身影。 闪闪发光的水晶灯下,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喷水池旁。 两人在饭店负责人的目送下,正准备踏出步伐时,迟疑了一下。 执事站起身,等他们注意到自己后躬身行礼。 看得出来,年轻男子移开视线看到了真一郎。他拒绝负责人的送行,起初是跨着大步,途中便转为小跑步朝这里奔来。 「是真一郎吗?」 男子弯身,凝视真一郎的脸庞,仿佛要将真一郎的脸看出一个洞来。男子一头短发以造型品梳整,五官虽不突出却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感觉个性非常认真。从他说不出话的嘴角,可以看到与祖父非常相似的犬齿。 「父亲?」 真一郎从沙发上起身,还没听到回答便跑向他的身旁。 「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我想见父亲和母亲。」 「你到底是怎么?啊,真是……!」 千影说着不成语句的话语,朝喷水池的方向挥手。 「小夜子,过来。」 小夜子一直双手摀嘴立在原地,在听到千影的声音后,仿佛被唤醒般跑了起来,她膝盖抵地抱住真一郎。 「母亲!」 「真一郎!」 温柔的声音比热牛奶还温暖,用幸福填满了真一郎。 小夜子像是在确认真一郎真的在这里般,又是抚摸他的头发、又是搓搓他的背,深深抱住他。 「我可爱的真一郎。」 小夜子的声音因为眼泪而不稳。真一郎越过她的肩膀,对上了千影的眼睛,千影蹲着抚摸真一郎的头。 真一郎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不停嚎啕大哭。 那是哭了一会儿、向父母撒娇,有如作梦般的时光。 真一郎坐在父母中间喝着热牛奶,想起了那件事。 「父亲,你会因为我挨骂吗?」 「唔嗯。」 千影双手抱胸,向在一旁待命的执事说: 「在屋子以外的地方巧遇是不可抗力吧?」 「您说的没错。」 「嗯……」 听见两人的对话后,小夜子绽露的笑容极为美丽。她也向真一郎转达事态并不严重。 「我已经联系认识的佣人了。天亮前可以将小少爷偷偷放回房间。」 「真是好本事。」 「您过奖了。」 执事说开自家车到本家宅邸附近太显眼,因此安排了一般的出租车。真一郎人生第一次搭的出租车又窄又有股怪味——他后来才知道那是香烟的味道。 「祖父和祖母不是坏人。有困难的时候不要担心,找他们帮忙。」 千影向真一郎说话的语调十分诚恳,能让人乖乖地相信。 「小心身体喔。」 小夜子隔着窗户将什么东西递了过去,目送真一郎离开。 出租车打出方向灯出发。真一郎渐渐看不到父母的身影。他在车内悄悄打开手心,一颗糖果落在真一郎的膝盖上。描绘着金色爬墙虎花纹的包装纸十分优雅,令真一郎想起才刚分开的小夜子娴静的身姿。 「虽然很高兴,但如果把糖果带回家的话,别人就会知道我跟父亲母亲见面的事了……」 「失礼了。」 当真一郎正感到悲伤时,执事协助靠近走道窗户的真一郎坐回驾驶座后方的位子,转动车门把手,关上窗户。 「恕我僭越,我知道有个可以不让本家发现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真一郎反问。执事露出年轻人的笑容,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肚子上说: 「只要放到肚子里面就可以了。」 「!好方法耶。」 「不敢当。」 真一郎打开包装纸,将糖果放入口中。香甜的牛奶滋味在嘴里扩散开来,通过糖果,真一郎一家三口相处时的余韵仿佛也延长了。 执事让出租车在远离宅邸的地方等待,对着栅门敲了四下,里头响起拉起门栓的声音,一位已经换上睡衣的佣人探出头。对方和执事同年,是主要负责重大劳力工作的青年。 佣人从执事身边接过真一郎,低声笑着说:「小少爷,您完成了一趟大冒险呢。」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执事周到地行礼。真一郎穿过栅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叫什么名字呢?真一郎记得千影好像有喊过他的名字。 「凤?」 真一郎试着喊出他的名字,执事双脚并拢开朗地微笑。 「我由衷等待真一郎少爷回来的那一天。」 星星在执事的头上闪烁。 好像房里小小的灯光。 4 看了星象仪,参观了开发部,与壹叶一起喝茶,回家时也听到了康弘一如既往、精力充沛的笑声。 尽管途中稍微发生了一点偏差,但真一郎仍安然无恙地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真一郎婉拒了壹叶等人的送行,独自前往由日本老宅改建的高级日式料理餐厅,朝着出口穿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 室内打造的日式庭园传出清脆的水声。 (肚子里面,是藏东西最棒的地方呢。) 真一郎回想起往事,涌现笑意。 无论是牛奶糖还是秘密,决心、目的也好,感情也罢,全都可以藏在肚子中。 真一郎很擅长笑脸迎人。如今,他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脸上保持笑容心中才跟着平静,还是因为内心平静脸上自然而然出现笑容。 来到走廊尽头,步下摆饰蝴蝶兰的阶梯,玄关前出现一道人影。 所谓的执事,就是永远把握住主人的目的地。 尽管头发变得花白,身高好像也多少缩水了些,但他给予真一郎的巨大安全感,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曾改变。 「真一郎老爷,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凤。」 凤双脚并拢开朗地微笑。 ※ ※ ※ 叛徒。 冰冷的重量推挤着变得僵硬的手掌。黏腻的触感无论怎么擦,似乎都还有种紧紧黏着手指的错觉,穿过肌肤,触碰血肉。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你……」 体温被夺走。已经化为身体一部分的微温尖刃朦胧不清,黯淡无光,仿佛映照出自己刺痛不已的内心。 第3话 秘密执事与七个小矮人 1 十二月在即,花颖的工作量也突然大增。 与文档类分开置放的皮盒里,放满了两折的卡片。那是以银箔勾边的圣诞卡,厚纸卡带着布质触感。 虽然文档可以用电脑打印文本,但信件类全都得由花颖亲笔书写。为了寄到国外以及赶在十二月上旬送达,完成期限近在眼前。 衣更月制作的英文草稿无可挑剔,针对乌丸家的往来对象、花颖认识的人,随年龄准备了各种版本。 「寄给斋姬赖长少爷的卡片要附礼物吗?」 花颖写完一张卡片放到旁边的盒子时,衣更月问。 「对喔……你对最近五岁小朋友喜欢的东西有概念吗?」 「我可以配合赖长少爷最近的兴趣、斋姬家与乌丸家代代间的倾向以及社会上的流行呈上提案。」 衣更月的工作能力太过完美,常常让花颖莫名觉得恐怖,不过,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思考最适合的选择。 「选择本人兴趣的话,如果和家人的礼物重复就不好了。两家代代间的倾向是?」 「真一郎老爷以前是赠送书籍。」 「那,就送书吧。」 「我会安排。久丞壹叶小姐呢?」 「壹叶是爸爸的朋友。如果由我送礼不会失礼的话是没问题……」 撇除掉年龄,送壹叶礼物就像花颖赠送礼物给久丞集团总帅与斋姬家的不动产王一样具有相同的意义。壹叶并不是像赖长这样可以轻松送礼的对象。 「我只是做个参考问一下,你也有调查九岁女生偏好喜欢什么吗?」 「只是棉薄之力。压倒性的第一名是智能型手机。接下来依序是衣服、饰品、包包、玩具。此外,也有一股倾向是想要无形的礼物。」 「像是诚意或真心之类的吗?」 花颖很感动。当近代学校里教导资本主义经济与物质主义是怎么切也切不断的一体两面时,也有如此质朴的少女存在。 衣更月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回答: 「近来似乎有许多人盛传,若是有人在某车站附近的枞树下对自己告白并接受的话,两人就能永远幸福。」 听完回答后,花颖也变得面无表情。 「车站是指很多人利用的设施。」 「根据纪录,该车站一天的乘车人数约在两万人上下。」 「接触到那么多人的日常生活,告白的人和接受告白的人都不会害羞吗?」 花颖光是想像两万人就一阵头晕目眩,手肘撑在桌上压住额头。 衣更月的回答永远像单摆一样毫无窒碍。 「我猜,这或许是个试金石,借由暴露在众人好奇或是火辣的目光下,进而鉴定对方是否是个能超越羞耻心的对象。」 「……想法不要那么扭曲,衣更月。」 「很抱歉。」 衣更月的回答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 写完圣诞卡,松了一口气的花颖,饭后正在看报。 中央暖气下的起居室十分暖和,细长窗户外的午后阳光穿过蕾丝窗帘,慵懒地填满室内。仿佛连沙发都让太阳公公晒过后的舒适,令花颖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则小小的报导上。 『许愿枞树惨遭割断』 花颖心想,这真是个奇妙的标题。接着,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通过脑海的记忆赶跑了他的睡意。 『昨日凌晨,车站员工发现广场上的枞树树枝遭不明人士割断。该枞树被部分年轻人当作缔结良缘的树木,十分受到喜爱。警方将以毁损器物罪处理本案,呼吁目击民众协助。』 报导虽然没有提及详情,但这件案子却让花颖想起衣更月的话。不论是心怀怨念还是恶作剧,没有意义地切割树木都是种恶质的行为。 花颖失去兴致,将报纸放到边桌上,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开始工作前去庭院散一下步吧。」 今天是个适合和小狗玩的好天气。花颖走到走廊上,朝大摆钟行了个注目礼后匆匆通过,前往玄关。 视野因屏蔽而暗了下来。前方有人。要撞到了,停不下来。 花颖思考这些事情所需的时间大概不到一秒。然而,跨出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身体并没有撞到任何人。 「花颖少爷。」 衣更月保持适当的距离站着。 (……他刚刚是不是水平移动了?) 从走廊的转角应该看不到接近中的花颖吧?花颖这边完全看不到转角那侧。尽管发现人影时彼此只剩下几十公分的距离,却丝毫没有阻碍到花颖的行进,这技术实在太高超,连配有防止交通事故功能的最新机器都比不上。 花颖佯装冷静,扶了一下带有浅浅颜色的眼镜。 「怎么了?」 「失礼了。我正准备要询问您的意思,安排接待……」 「有谁来了吗?」 花颖从高的衣更月身影后探出头,望向玄关。 入口大厅的左手边,有一处只简单设置沙发的接待空间。 这栋宅邸现在虽然作为乌丸本家使用,但由于原本是建来当作别邸,房间数目与原本的本家相比并不多。 加上真一郎的父母——从花颖的角度来看是祖父母——千影与小夜子期盼家人团聚之乐,将书房隔壁的接待室兼起居室来用,因此,像今天这样家里有人待在接待室时,需要一个场所来应对突然造访的客人。 简单的接待场所里,有个悠悠哉哉的人。 对方毫不客气展露修长的四肢,大概是拜深入骨髓的礼法所赐,尽管看起来总是随随便便的样子,却浑身散发出有如高级名画般的气质。本人一副不把什么礼节放在心上的态度,细长的双眼随性转动,捕捉到了花颖。 「呦,你在这里啊?」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可以了喔。」 来者正是名门赤目家的小儿子,总店在法国的蛋糕店——entremetsakame的ceo,赤目刻弥。 赤目一身轻装,衬衫和夹克之间配了件v领背心。话虽如此,却又不像是匆忙跑来的样子。 「你现在来我家没关系吗?感觉公司都有十二月很忙的印象。」 「我到各国的分店去绕了一圈,不停竞稿,已经想吃年糕汤了。」 「原来你是逃过来的啊……」 花颖懂了。他一直盯着赤目,想到此时此刻的某处,还有苦苦等待赤目回去的部下,便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加班的话,员工也很难回家吧?这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赤目毫不掩饰地以披着勤恳外皮的偷懒话语大肆厥辞。 花颖也不是不能理解当杂务把时间塞得一点空隙都没有时的憋屈。他光今天也是平均一小时打了十二个呵欠。 「要喝杯茶吗?」 「好耶。」 赤目自在地回了花颖一抹微笑。 2 衣更月非常有本事。 花颖与赤目一走进茶室,铺好白色桌巾的桌上已经准备了咖啡与和果子。 正方形的黑色盘子分成四等份,中央分别放着小型的日式甜馒头、落雁、以求肥皮包覆青葡萄的生果子与醋渍美国樱桃。royal worcester茶杯上harry stinton画的风景极为优美迷人,与高雅的盘子互相衬托。 花颖的咖啡加了些许牛奶,赤目的咖啡则是浓郁风味,然而,乍看之下两杯的咖啡色却难以辨别,大概是因为只有花颖用了内侧上色的杯子吧。 赤目不加糖也没加牛奶,喝了一口咖啡,用叉子叉了一口渍樱桃。 「你看过报纸了吗?」 赤目的提问令花颖觉得有些突兀。不过,他知道赤目不是会为了避开沉默而说些社交辞令的人,因此,很快便明白这是赤目酝酿的话题。 「大致扫了一下。有什么有趣的报导吗?股市无论哪个产业都很稳定,外交会议也很圆满,都是些美好的文本。」 「哈哈,少耍帅了,未成年。」 赤目放声大笑,闹着花颖。虽然这是非常赤目的一种反应,但花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希望赤目能稍微客气一点。 「未成年也没什么……不能喝酒也没差。」 切成两半的樱桃中间已经去掉种子,美国樱桃独特的暗红色与光泽令人联想到糖渍水果。由于赤目吃下渍樱桃后,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花颖因此也吃了一口。类似京都柴渍的风味与醋的酸味相互交织后,在口中留下果肉的甘甜。这似乎是桐山的最新力作,很适合配咖啡。 「你没看到吗?枞树树枝被切断的案子。」 「!我看了。」 那是刚好在赤目来访前看到的报导。看见花颖从椅背拉开身体,赤目一脸得意地咬碎落雁。 「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发生类似的案子,每天都固定是凌晨零点。还没有规则性。」 赤目像在喊猫咪的名字一样,语尾结束得干净俐落。 两个星期的话,就是从十二月开始。那段时间的报纸,花颖也都一一看过了,但不记得有其他砍伐树木的报导。 「案子有多类似?」 「像是在护栏上涂掺金粉的颜料啦,引发小型火灾等等,其他还有用大型垃圾推骨牌这种。」 「在我听来,完全是不同的事啊。」 花颖偏头提出异议,赤目却一脸没听到似地不当一回事,就像在说:「既然你这样想的话那就这样吧。」 花颖因为赤目把自己当小孩的态度而不悦,不服输地指出他话中的矛盾。 「而且,应该没办法断定是刚刚好凌晨零点整犯案吧?如果有人目击的话,为什么不阻止呢?计时这件事也是,从用大型垃圾排成骨牌开始,到最后一个垃圾倒下的瞬间为止也空出太多时间了。」 「是啊。但就是凌晨零点。」 尽管赤目嘴角在笑,宛如画笔挥下的细长双眼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说服力。花颖虽然对不理解的地方心有不甘,赤目却似乎有绝对的把握。 未知是恐怖的。通过花颖喉咙的咖啡如今变得苦涩。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一种想创作艺术的感觉?」 「妨害他人的自我表现只是单纯的暴力,甚至降低自己的格调。」 这是对世界没有任何回馈、缺乏品格的行为。 赤目放下杯子,以眼神对准备补上咖啡的衣更月表示同意。 「说到艺术,我想起来了。听说你见过泽鹰了?」 「咦?」 花颖因为心虚,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视线对到帮赤目倒完咖啡的衣更月,心脏缩了一下。 「泽鹰哥哥。我听说你们在美大碰面了。」 花颖没有做亏心事。他重振心神,推了推眼镜鼻梁。 「因为爸爸一直都在赞助来乐美大,我去打个继承人的招呼。」 「什么啊,我还想说你是不是要转过去咧。」 「……没有啦。」 宛如从嘴里吐出石块般的感觉令花颖闭上眼睛,喝完第一杯咖啡。与这样的花颖相反,衣更月则是平静地运行工作,连赤目都没劲地收回前言: 「也是啦。那些技巧对一家之主也没用。」 这么说的赤目如今应该正在念经济学部三年级。如果是经济学部,在那里学到的知识应该会对将来有十二万分的帮助吧。 只有花颖一个人无所事事。牛奶从上方注入热咖啡里。看着暂时下沉的牛奶又再度缓缓浮上来有种恶心感,花颖把汤匙插进咖啡表面,胡乱搅拌。 「两个星期每天犯案的意思就是,今晚也会吗?」 「大概吧。在这之前,犯人已经在七个地点作案十三次。」 「那这次就是第二轮作案的最后一次啰?」 「事情似乎没那么单纯。有些地点发生过三次灾情,也有出现一次灾情后就再也没有受害的地方。」 看来,犯人似乎很反复无常。然而。对方并非依据乱数行动的程序,而是拥有思考的人类。只要人类的行为有偏好,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定具有某种倾向。 「犯人是用什么标准决定的呢……」 「这星期警方也会在全部七个地点设下警力逮捕犯人吧。要和犯人斗智抢得先机的话,就要趁现在。」 「……!」 花颖呼吸紧了一下。因为衣更月在茶室里,他不能说出莽撞的话。 执事会消除自身存在感融入空间中。他们虽没有偷听主人与客人对话的性质,却并非没有听到声音,只是受过训练把对家族无害、与自身无关的内容当作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说得更简单一点,他们只是口风很紧。 「话说回来,entremetsakame推出了怎样的圣诞蛋糕?」 花颖克制脸部抽动,以笑容与明朗的声音改变话题。 「花颖,你今天怪怪的喔。」 要是赤目的这种直觉再迟钝一点就好了,花颖心想。 「没这回事。不是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在你没看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成长了。」 「喔,还真了不起啊。」 赤目敷衍回应,直接用手切开日式甜馒头。 花颖不敢确认衣更月的表情,无法回头。 赤目待在乌丸家的时间绝不算长。由于他是看了手表后才起身,恐怕早就计划好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能从工作全身而退了吧。 「掰啦。」 载着赤目的车子朝大门驶去,渐行渐远。 花颖将差点吐出的叹息留在肺里,挺直背脊。 「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对了,来不及问赤目先生为什么敢肯定这些事都是同一个犯人做的了。」 花颖边笑边走入家中。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已经西斜的缘故,入口大厅似乎突然变得昏暗。寒冷悄悄进驻,花颖的体温开始下降。 花颖发现怪怪的是因为即使他迈出步伐,衣更月也没有跟上。 「衣更月,怎么了?」 花颖回过半身,衣更月依然没有动作。 夕阳余晖穿过门上的装饰窗,在地上投下衣更月的影子。装饰窗檐的影子仿佛贯穿衣更月肩头似地与之重叠,让衣更月看起来就像站在针山上一样。 「关于花颖少爷……」 衣更月打破沉默,一字字吐出的声音更加冰冷,从耳膜开始冻结花颖。 「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您不要主动和危险的事物牵扯,您总是听不进去。不爱惜自身的行为,实在很难称得上是贤明主人的应有之道。」 面对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谏言,花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干脆扭曲对方的部分语意回答: 「我很健康。」 「真是太好了。我认为,对于会为乌丸家招来不利的嫩芽,保持适当距离才是明智的决定。」 衣更月装成肯定的样子,把跟木桩一样粗的钉子钉在花颖身上。 花颖整个身体转向衣更月,逆光在衣更月身上盖了一片阴影。花颖瞪着衣更月的双眸。 「你是要我不要和赤目先生往来吗?」 「亲密的交友是珍宝,会为人们带来有意义的时光吧。然而,我强力建言,有涉及危害疑虑的犯人应该交由警方处理。」 衣更月说的是正确的。 衣更月做的事无可挑剔。 衣更月的工作表现完美无缺,拥有执事这个职业的骄傲,高举着更崇高的理想而烦恼、鞭策自我。这些花颖都知道。 「对这个家而言,我才是最不利的那个存在吧?」 忍不住的失笑勾起了沉在体内深处的自卑与真心,从唇缝间散落。 『我是花颖少爷的执事。』 衣更月承认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花颖非常惊讶,接着涌上一股满足感。从以前到现在,除了父母和凤以外,没有人认同花颖。 『尽可能快速地处理威胁主人生命的敌人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对职务尽忠职守,为了花颖甚至制造案件。花颖觉得自己必须当一名配得上雇用衣更月的一家之主。 「我每天准时起床工作,一字不漏地看报纸。一天记三十个连看都没看过的人的名字。」 (停,不要再说了!) 理性在脑袋里敲打警钟。炫耀自己的努力实在太肤浅了。然而,花颖的话却停不下来。身为人格主人的祈求无济于事,令花颖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今天也是,或许我看起来表现多少有些兴趣的样子,但想投入进去这种话一句也没说吧?」 如果严正拒绝赤目的话,衣更月就不会担心也不会抱怨了吧。但是露骨的否定有失礼仪。花颖认为他做了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我以身为一家之主这件事为优先,我想当一名正确的主人。就算别人问我是不是要进美大的时候,问我要不要用这双眼睛的时候也——!」 「那样做就好。」 根本不是冰凉,而是没有体温。 像是只有声音凭空出现的肯定话语令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窗檐的影子长长延伸过来,勾到了花颖的鞋尖。 「您不用担心。没有人有权指责您想要再次踏上学问的道路。」 从影子中,花颖知道衣更月正看着自己。 「爸爸说了什么吗?」 「真一郎老爷对您入学一事似乎没有积极的期望。」 听到爸爸不希望后,花颖发现自己因为判断无误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衣更月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父亲耳里,并且连他的反应都掌握住而感到一股寒意。 花颖总是在情报网之外。 「那么就是你个人的想法了。」 「是的。」 「一家之主念大学的话,对乌丸家带来的不利多不胜数喔?」 如果工作交给父亲与执事重返学生身份的话,花颖就会完全成为一个空壳的一家之主。要是所学不是继承者需要的学问,也会有人抨击花颖不务正业吧。 花颖微微疑惑,随即又想到衣更月这么说应该有正当理由。因为衣更月不是会在职务上夹带私情的男人,就算只看他工作的样子也完全不会怀疑他对执事这个职业抱有崇高志向。 然而,此时的衣更月不是花颖的执事。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衣更月的声音就像把事实当作事实说出来一样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花颖的脑袋已经想不起来这里是哪里,现在几点,自己正在做什么。遥远的声音震动寂静,空气似乎都扭曲了。花颖的身体空荡荡地,没有涌现激动的情绪,他极为冷静地看着衣更月的影子。 「就算乌丸家倒了你到别家工作,也一定可以表现得很优秀吧。」 太阳西沉。入口大厅昏暗无光,因为负责点灯的人在这里。 昏暗中,只有衣更月浅褐色的头发绕着终焉的夕阳轮廓,在黑暗的影子里回答: 「承蒙您过奖,实在令人不胜喜悦。」 「够了。」 花颖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抓了海军厚呢外套和围巾,在开着的房门关闭前返回入口大厅。步下阶梯的双脚横越大厅,花颖推开玄关大门。 「花颖少爷,太阳就要下山了。」 「不准跟过来。」 花颖不听衣更月的制止,冲过夕阳余晖覆盖的庭院。 车子的头灯靠近。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吧。 花颖的围巾比平常多围了半圈,双手插在口袋里蹲着。从车上下来的皮鞋直直走向他。 花颖抬头,辛苦地吐出白色的气息。 「赤目先生。」 「干嘛?迷路的小朋友。」 赤目咧嘴笑着闹花颖。 花颖花了段时间伸直僵硬的膝盖后起身。 花颖不等赤目回话,一站到车子后车门前,便望向车灯照射下的赤目与他背后浮现的宅邸大门。 「我要离家出走。」 「……你喔。」 赤目右手扠腰叹了一口气,嫌麻烦似地走近花颖身旁。 「离家出走,在家门前等别人来接你是哪招?」 赤目傻眼地打开车门,抬起下巴催促花颖上车。 3 帮赤目开车的人不是泽鹰兄妹里的哥哥橘,花颖因此松了一口气又陷入自我厌恶。 「赤目先生,对不起。我想你应该还在附近所以打了电话,但没想过搭上车以后的事。」 「随便在饭店住一晚再回去就好。总之,先吃饭。」 赤目不在乎的口气拯救了花颖。 花颖试着闭上眼冷静,然而,几何图案却像看万花筒似地在闭上的眼睑里跳动,令人无法静下心。今天心脏就像被轻轻砍了好几刀一样,隐隐刺痛。 (他会找我吗……) 这是花颖第一次离家出走。 对年幼的花颖而言,外头是疯狂的世界,人们用多得出乎想像的颜色杂乱排列。对于大家都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生活其中,花颖感到不可思议也无可奈何。 他人一知道花颖眼睛的事,都会不停称赞这是项不得了的才能,力劝他一定要活用这项能力,建议他看更多的色彩。花颖的母亲生前温柔地抚摸花颖的背,安慰他大家说这些话都是出于善意。然而,对花颖而言,那些要求等于要他虐待暴露出来的神经,加深他的痛苦。 (他应该不会找我。) 花颖抛下不准跟来的命令。如果他还把花颖当主人的话,应该就会遵从命令不会找花颖吧。反之,如果他已经不当花颖是主人的话,就没有找花颖的义务了。 赤目带花颖来的,是间今年才刚开幕的饭店。 樱泉大饭店。 虽然饭店采用浓烈的维多利亚设计风格,但建筑物本身与大理石楼梯都十分崭新。 秘书泽鹰办好手续后,赤目将收下的房卡递给花颖。 「我明天中午以前工作处理好后会过来一趟。在那之前你想想要怎么办。」 「嗯……」 花颖无神地回应,他现在对之后的事毫无头绪。 赤目的嘴角扬起恶作剧似的微笑。 「睡觉前看窗外就好。掰啦。」 「?嗯。谢谢你,赤目先生。」 花颖在饭店大厅与赤目分别,由于十分疲惫,也拒绝了饭店工作人员的介绍,走进电梯。 走出专用电梯,在短短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一扇大门。里面和一般常见的饭店套房大抵一样,相连的餐厅与客厅里,设计风格和谐的用品一应俱全。窗帘与抱枕统一以深青底布搭配金绣,桌椅等则选用近乎白色的米色。 从房门的数量与位置可知,这里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更衣室。剩下的门里头,大概是简单的健身或三温暖设备吧。 整面玻璃落地窗可以从高空将街景尽收眼底。黑夜覆盖下,点缀在夜景里的光影颜色虽然让花颖眼睛深处麻麻的,但只要模糊焦点,感觉就像浮在透明的梦境里一样,舒缓了凝固的神经。 边桌上饶富品味的瓷器工艺钟,指针就要划到一处。 『睡前看窗外就好。』 花颖想起赤目的话,靠近窗边。 仔细擦拭的玻璃窗令人感觉不到存在感,花颖的膝下汗毛陡然直竖,原本略带温度的睡意被一扫而空。他有些畏缩不安地站在窗边后,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大楼最底下。 沿着饭店前斜坡种植的绿意,豆子大小的人牵着米粒大小的狗在散步,树林与长椅并排的空间里有座喷水池。 沉在透明水底里的灯光缓缓闪烁,外侧也亮着灯的池水则闪耀蜂蜜色泽。除了立在水池中央的水柱,圆边朝内侧喷出的水花描绘出细细的抛物线。 紧邻悬崖的花颖双脚发软,左脚退了一步想离开窗边。然而,他却无法离开。 花颖死命让四肢定住,减少衣服磨擦的声音,寂静中凝神倾听。他微微听见了尖锐的警笛声。警笛引发爆破声,接着是一道接一道宛如拍手声的鸣响。 下方白色烟雾弥漫,阻碍了视线,花颖终于双眼确认到有人正在放烟火的事实。只有声音与烟雾的烟火似乎是种类似狼烟的暗号。 不久,声音停止,烟雾随风飘散,恢复明朗的视线出现颜色。 「发生什么事了?」 喷水池的底部染上一层堇色,尽管水池源源不断地送水,但别说是稀释了,反而不停加深颜色,整座泉水沉入了浓艳的深紫色里。 坐在长椅上的人们纷纷逃走,察觉到异常的行人也停下了脚步。 警卫与穿着饭店制服的工作人员飞奔而至,忙进忙出,开始引导人群不要靠近喷水池。看来这并不是饭店业者的演出。 水柱从紫色的水面喷出,伴随白浊的泡沫,荡起水波。 「好像巫婆的大釜喔……」 花颖茫然地望着冒出水面又消失的泡泡,没有意义地数着。 4 隔天早上,花颖吃了顿较晚的早餐后决定下楼去看看喷水池。 花颖认为赤目很喜欢玩弄别人。赤目已经让漫无目的的花颖上车、并带到能够安全睡觉的房间,如果再对他有更多要求的话恐怕就要遭天谴了,但花颖还是忍不住希望赤目至少能告诉自己一声关于谜样烟火的事。 (巫婆的大釜……) 看不出目的的毁损器物案。 花颖不由得想到那些自十二月以来接连不断的案件。 虽然花颖对各起案件之间的关连性存疑,但赤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果其他案件现场在案发前一刻也有放烟火的话,的确会令人想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此外,这也能说明赤目断言案发时刻为凌晨零点的理由。 人行道上没有骚动过后的痕迹,喷水池的泉水也换新了。趁着长椅上无人,花颖绕了喷水池两周,以防万一,甚至又反方向绕了一圈。 饭店的工作人员是造景专家,喷水池每个角落都经过擦拭,即使花颖拿下眼镜也感受不出有变色。等待警方现场搜证,赶在天亮前在黑暗中无微不至地清扫是多么困难的工作啊。 虽说没有对人造成直接危害,但这果然还是恶质的犯罪。经过一夜,花颖达到愤怒的情绪,正当他像是把自己全身重量抛出去般重重坐到长椅上时—— 「呦,花颖。」 赤目从饭店玄关反方向的人行道走来。 看来,赤目今天有好好工作。灰色西装打了一条织有红蓝两色的领带。西装采背开中叉的美式风格,良好的剪裁显现在优美的袖子上。 「早,赤目先生。」 花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受赤目委托而来。这是饭店工作人员将衣服送到房间时,花颖从他口中得知的。花颖毫无怀疑地相信,是赤目的这份周到以及品味、和谐感引领他的店迈向成功。 「衣服,谢谢。」 「毕竟不能带贴身随从离家出走嘛。」 赤目讽刺地回应后,在花颖身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喷水池整理过了吗?」 「我起床的时候就很干净了喔。欸,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好了。」 赤目会这样说,可以当作只是喜欢看花颖不知所措罢了。花颖一边为至今仍会一瞬间迷惘的自己感到不甘心,一边状似不介意地继续话题。 「昨天的烟火是犯人同为一个人的根据还有犯案时刻都一样吗?」 「夸张一点来说算是吧。」 赤目一脸不太认真,敷衍回答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摊开后是份颇大张的地图。赤目将地图放在两人中间,让花颖看上面标记的红色圈圈。 「这些圈是放烟火的七个地方。今天的樱泉大饭店、枞树被切断的星星广场、圣玫瑰教堂、小熊酿酒厂、茶坂商店街、岸本鲤鱼场、单片眼镜桥。」 「范围很广呢。旁边的正字呢?」 「成为犯案现场的次数。」 从一到三都有。樱泉大酒店昨晚似乎是第三次了。 花颖以眼睛描着七个圆圈标记,提出令他介意的一件事。 「赤目先生,就算没有我,你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吗?」 昨晚,花颖很在意饭店应对过于流畅这件事。如果说是发生案件才刚好清理收拾未免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若想成赤目打着等待案发的算盘,早已预约那间房间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赤目不怀好意地笑笑。 「花颖,很敏锐嘛?」 「因为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如果把功课放着回家的话就好了呢。」 花颖原本以为这是赤目的一个玩笑,但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地图的角落写了一串不同于案发次数的数字,看得出来是尝试分析的痕迹。 赤目以盖着盖子的钢笔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犯案顺序虽然是随机,但岸本鲤鱼场之后有两次都是樱泉大饭店。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前天岸本鲤鱼场发现他们的沟渠浮现大量柚子籽,所以可以说两者间有充分的可能性。」 「这个数字是什么?」 地图角落写了一些数字。若说是地点的经纬度的话,数字又有些偏向。 「烟火的间隔。我有点在意间隔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搜集了一下情报。」 「怎么搜集?」 「找拍视频上传网络社群的人。」 「在那种地方?」 花颖哑口无言。 一个世纪前必须询问几十个人、检证不确定的记忆、比对证据再串连一切的情报,现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在零点几秒内正确取得。 与iphone同年出生的花颖从以前就被严格教导情报的可怕之处与处理方式,因此,对于有人将可能会暴露自己隐私的数据放在众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这件事感到十分冲击。更何况,上面要是出现了暗示犯人的内容,很难说不会遭到报复。 「好危险……」 「但也因为这样搜集情报很顺利就是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引爆不良就笑一笑,但是……」赤目说了个前提后将数字由下往上念。 「今天是三三七、三三七、七七。之前是三三八八、三三、六。跳过一次,在更之前是七七、七七、七七。在造成话题以前没有视频,只有五次的纪录。」 「好像和歌的字数规则呢。」 「那八和六呢?」 「多音和少音?」 「又不是国文课。」 花颖想起小学上的课认真回答,却遭赤目一笑置之。 「由于案件横跨两个辖区,所以警方出动得比较慢,现在才刚刚展开共同调查。也有几个犯案现场临近别的辖区,所以近郊的警察署现在也在戒备。采用人海战术马上就能逮捕犯人了吧。」 赤目意兴阑珊地丢下地图,从长椅上起身。他也像花颖一样绕了喷水池一圈,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后,站上了喷水池的外围。 赤目将手放进裤子口袋,任西装外套袖口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好一阵子不说话,陷入沉思。 与季节不搭的樱花通过歌曲在脑海里飞舞。 盛开的淡淡粉色。 记忆里的温暖阳光在时序的彼方,如今在这里的是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与只是少了风而和缓的寒冷,以及带来这一切的高耸建筑物。花颖的视线从地平面朝饭店上方看去,抵达建筑物上端设置的饭店标志,了解赤目为什么会哼那首歌。 饭店标志上,点缀樱泉大饭店名称的,是以樱花与花蕾为意象的图案。 (樱花啊,樱花啊。) 花颖反刍着优美的曲调,突然为进入口中的冷空气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倒吸了一口气。 「赤目先生,再一次。」 「嗯?」 赤目侧着头表示疑惑。 花颖手掌押着快被风吹走的地图,重新看向赤目。 「歌。」 「……我刚刚在唱歌?」 花颖点头,赤目的脸色瞬间大变,连在阴影下都看得出来。 「你不要……攻击别人这种无意识的地方啦。」 赤目以手背掩住嘴巴,撇过脸,形状优美的耳朵染上一片红潮。看来,尽管赤目好像要将所有行为都算计成有利可图,但哼歌却在他的计算之外。 「抱歉。可是,你刚刚哼的歌是三三八八。」 赤目张开嘴巴,却顽固地不出声。大概是在脑海中计算吧,脑袋瓜不时上下摆动。 「七七、七七、七七是小星星。玫瑰、熊、茶、鲤鱼、桥都可以用儿歌表现,但三三七是什么?」 花颖还没有想到那里。赤目的脑袋运转得十分迅速。 「〈野玫瑰〉是四或八个音,〈森林里的熊先生〉是四,〈采茶歌〉是三四或七个,〈茶壶〉也是四。」 「〈鲤鱼旗〉是四或七,〈伦敦铁桥〉是四三吧?」 「四拍的曲子很多,三拍或六拍的就很零星耶。」 「讲到三拍就会想到七拍。」 此外,感觉「三三七」这种日本人十分熟悉的节奏也会一直妨碍思绪。考虑其他曲子的话,就算是「哒——哒哒」这种一个音的延伸也是三,怎么样都会平均分配音节。 赤目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大腿。他一下改变拉长音的地方,一下连续打着拍子,做各种尝试。 「其他还有什么曲子吻合呢?熊……茶、鲤鱼……」 花颖则是无法逃离单调的诅咒,手上打着四拍,嘴里数着三、三、七。 与从歌名反推的赤目相比,花颖随机找曲子的这种方式或许比较没有效率,但是,由于花颖不熟悉儿歌,就算以知道的曲子为线索依序对照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从为数稀少的知识中,有一首符合条件的曲子。 「do re mi,那就是〈郁金香〉了吧。」 「地点里的花只有玫瑰和樱……」 赤目话说到一半停住,停止对话开始操作手机。 眼前没头没尾的情况,就像翻书漏了页,跳过中间没看一样。正当花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时,赤目从喷水池外缘跳下来,将手机画面对着花颖。 「茶坂商店街有一间大排长龙的炸鸡店。」 手机上显示的网站是茶坂商店街,页面上方有一半的面积被肉铺的外观与炸鸡照片占据。骨头前端包着的白纸似乎是玛格丽特的花样。 「买肉时如果店家已经料理好的话,雪仓会很惊讶吧。」 花颖对肉铺有这项亲切的服务感到十分佩服,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在家里还是不要聊这件事好了。对以料理为业的雪仓而言,花颖想吃别人做的菜不仅有损雪仓的职业尊严,恐怕也会让她以为这是种解雇的暗示。 「那你下次就对叶姨说说看啊,要她做个郁金香。」 「那等于是对桐山工作的一种侮辱。」 雪仓在家种花是无所谓,而如果雪仓请桐山帮忙,桐山本人也接受的话,花颖会为他们之间圆滑的同事关系而高兴。但是把园丁放在一旁,命令厨师照顾植物这种贬低双方的事,简直愚蠢至极。 花颖毅然决然拒绝赤目的建议后,赤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 「这是什么?」 「炸鸡。」 花颖讶异地回答。赤目保持笑容,唯有眼睛略微睁大地说: 「带骨的炸鸡有个别名,叫郁金香。」 花颖现在的感觉,就像赤目身上一种特别的金属压在自己脑袋中断掉的导在线一样。一股电流通过花颖停滞的思考回路,速度快得激起火花,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 ※ ※ 衣更月在执事工作间擦着银器。 在古代,银器并非执拗地擦拭后拿来使用的物品。现代,人们会拿比银器更不容易发黑、生锈,跟其他餐具一样只用水和清洁剂清洗就干净得光可鉴人的餐具。 将银器保养得精美迷人的,是某个时代的执事。 据说,事情的起源是当客人们看到一直以来就像摆在朦胧白雾中的银器宛如镜子般明亮耀眼后,感叹不已,纷纷称赞主人。 从此,所有执事全都开始擦拭银器了。甚至有种说法:「银器之美代表执事的优秀」。即使手破了多少次,手皮变硬、因研磨粉而暗沉,提供最棒的服务是执事们的骄傲,令主人自豪是他们的荣耀。 打磨擦拭屋子里的银器一直以来是执事的义务。时至今日,也有不少人认为打磨银器是不合理的一件事。然而,正因为不合理,执事才有打磨擦拭银器的意义不是吗? 衣更月手中拿了把连繁复雕饰的缝隙都仔细打磨擦拭过的叉子,将叉子放在立灯的光线下确认后,放回铺着垫布的托盘上,再拿起下一把银器。 即使主人不在。 衣更月仍然在空无一人的宅邸里,独自打磨擦拭着银器。 5 夜幕夺去了街道的色彩。 所有无光的物品掺杂在即将涂满漆黑的暗夜中,其中,有个人穿过了黑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比禁止停车的拒马还矮,每走一步身体就跟着左右摇晃的姿势宛如故事里描述的小矮人。 小矮人的影子蹲在熄灭的街灯下望着商店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开始在分隔车道与人行道的盆哉里插入某种棒状物。 之后,他旋转转轴拉出绳子绑在棒子与棒子间。看样子,那些似乎就是烟火了。那么,绳子应该是导火线。 小矮人的影子从最后一根棒子拉出相当于先前使用总长度的导火线后,将烟火捆在一起,垫起脚尖打算将烟火串塞入四方形的箱子里。 比矮人身高还高的长方体立在一根柱子上,侧面有道细缝,反射微弱光线的本体呈红色。 「不行那样!」 「喂!」 看到从阴影中奔出来的花颖,小矮人全身僵硬。花颖看着同时间从另一个方向跳出来的赤目停在当场,赤目看着花颖,似乎也停止了动作。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才要问你。」 花颖原本打算在暗处应证他和赤目的推理,近距离看一下冲天炮之类的,但知道对方要点燃邮筒里面的信件后,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赤目大概也是半斤八两吧。尽管如此,他却好像只有花颖一个人特别奇怪似地故意叹了一口气,像赶小狗般对花颖挥着手。 「回去。你『家里的人』会吓昏喔。」 「无所谓。我现在离家出走中。」 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所以没人有权力对他指手划脚。 「如果将来有什么会波及到你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的,放心。」 「就算你离家出走吗?」 挖苦人还是赤目技高一筹。原来如此,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无法命令任何人。 争议僵持不下,往上瞪的花颖与俯瞰对方的赤目像是在耐力比赛一样闭口不语。小矮人两手扶在盆栽上偷偷看着花颖。 「你……离家出走吗?」 靠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小矮人是个蹲着的成人。由于是以蹲姿左右移动脚步前进,看起来才像是小矮人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 对方头上戴着一顶蓝色毛线帽,后脑杓的织纹乱翘一通。 「你很辛苦呢……」 「谢谢。」 花颖道谢,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情。对方害羞地脱下帽子,用手梳顺翘得像火龙果一样的发尾后再次戴上帽子。往下拉低的帽子令圆圆的头形显得更清楚了。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小矮人抓着线,收回掉落在地的烟火串。他捡起烟火确认没问题后松了一口气,把手伸向邮筒的投入口。 「喂!」 赤目踏住导火线,小矮人踉跄一下,烟火串掉了出去。 「我先说,我跟警察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懂了吗?懂了的话只要点头就好,要是敢动其他地方,就等于失去我对你的所有好心。」 面对赤目高压的话语,小矮人逼不得已地点点头。赤目一收回脚,小矮人便奔向烟火串,拚命拨开上面的沙土。 「你在跟烟火节奏一样的儿歌有关的地方放烟火,对吗?」 「对……对。没错。」 小矮人迅速回答,移开眼神,一副想从赤目身边逃走的样子。尽管如此,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滞,如果不是犯罪的话,实在是项值得称赞的技能。 「告诉别人下个地点的话,就失去随机的意义了吧?上周以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息可以锁定下次犯案的可能地点,但今天茶坂商店街是第二次,其他六个地方也都出现两次以上了,警察应该也可以确定犯案地点就是七个地方了吧?随机犯案会越来越无法发挥效果。」 「……联系方法。」 在小矮人细语营造的寂静里,他在长椅上割导火线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了。 赤目眨了眨双眼。 「联系?」 「七个地方……各自有一个人。这是用烟火节奏指定下次地点的接力。曲子……轮到自己的人,要在下一个凌晨零点放烟火和恶作剧,然后再随便交棒给下一个。」 小矮人觑着赤目与花颖的脸色,回答时修正了好几次字句。 「为什么鲤鱼场的下一个是樱泉大酒店?」 「大概是……那边的人觉得每次都要想下一个对象很麻烦吧。」 花颖因为一开始是看到这个人蹲着走路的关系——内心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把小矮人的称呼改过来,脑海里也不禁浮现了七个小矮人在各个现场准备的光景。 「不好意思。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懂是懂了……」 花颖将视线转向赤目,赤目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但为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的质问令小矮人畏缩了一下。 从状况来看,小矮人就是犯人这件事没有错,但感受不出他对商店街的恶意或是期望显示自我的热情。对于这点,花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小矮人继续转着已经收完线的转轴,几次欲言又止后低下头,抱着膝盖,终于将答案说出口。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 这句花颖听来有点模糊不清的话,小矮人自己则像是确立信心般地有所体会。 「因为自由自在地活着很快乐。」 小矮人这次清清楚楚放声说道,接着又害羞地拉下帽子。 自由自在随性生活的七个小矮人。 白雪公主生在王家,因为长大后容貌美丽这种与自身意志无关的原因而遭到追杀。想起来多么不合理的故事。 「真好。」 渐渐渗出的悲伤折磨着花颖,在他的体内集结成块。 当那些事有如棉花糖般飘浮时,往往也可以轻易地无视它们。它们聚集缠绕,包住了心脏,接着又紧紧压缩,成了一小块沉重不已的硬块。 赤目那股从零开始,在各国开拓分店、成功打造名店的力量令花颖震慑。 看完峻投入的电影,花颖深受感动。不论是数量多到字幕不流动名字就写不完的人们参与一件作品的这件事,或是其中有峻的名字这件事,以及他是根据自己的意志远渡重洋这件事,在在动摇花颖的内心。 所有聚集在来乐美术大学的学生,也都是以与生俱来的才华和人生中培养的感性及些微的技术为武器,想要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还是高中生的绫濑也接受了还难以接受的事实,努力做自己。 至今,花颖仍忘不了在橘没有颜色的水墨画中感受到颜色的冲击。 (好羡慕。) 感动的同时,心里萌生的是羡慕。 花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一无所有。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花颖想当一名出色的一家之主,这是因为他发现除此以外自己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是逃避没有价值的自己最近的方法。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花颖认为自己遭到背叛。他下意识地依赖衣更月的话,自以为是地努力。突然被迫面对现实后,因为不想承认而逃走。无论是生在乌丸家抑或是对颜色稍微敏感这件事,都不是证明花颖这个人的「自己」。 「如果,我也有某种能够说是用自己双手抓住的东西,并且为了它即使失去生命也欣然接受的话,或许也能说自己是自由的吧。」 好空虚,好寂寞。 「因为自由所以放烟火、恶作剧、剥夺别人的自由?我实在搞不懂,如果不主张声明就会消失不见的话,那既不是自由也不是任何东西吧?」 花颖第一次觉得如果赤目是在讽刺人就好了。他单纯的疑问深深刺痛了花颖可悲的自卑感。 「是啊。」 「你说的对……」 花颖蹲下,小矮人也正座低头。 「咦?什么?这股悲怆感是哪来的?」 赤目挑起单眼皮,双眼圆睁。 花颖被小矮人紧握住膝上双手的举动吸引目光。看着他的手,发现小矮人的手背变得惨白,浮现红色的抓痕。 「我不会恶作剧,请让我放烟火吧。」 小矮人将原本要投入邮筒的烟火串插在花圃中。 「我会跟大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没关系吗?不会有人逼你自残吧?」 花颖虽然没有多到可以形成小团体的朋友,但据他听闻所悉,要脱离团体组织似乎都会引发争执。真是奇怪的惯例。无论感情多深厚、哪一方有错,谁都没有权利强制他人待在哪个地方。 「你是好人……」 小矮人迷惘地双手抓住帽缘,拉到耳下。 「没关系。大家都会理解的。」 花颖抬头看向赤目,赤目微微点头。 小矮人舒展眉心,一边以转轴延伸导火线,一边移动到下一个街口。 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会被误认为犯人。花颖和赤目朝小矮人的反方向避难,躲在下个十字路口的转角。 小矮人手中点燃火源,类似蛇类威吓时的声音悄悄靠近,出现飞溅的火花。 火花攀上花盆,以某一点为界开始喷火。 尖锐的声音划过花颖的耳膜。宛如用力吹警笛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烟火飞窜,在商店街的天空发出爆破声,四散开来。一个个烟火胡乱地重叠放出,没有模仿曲子。 听到声音的居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赤脚拖着鞋子跑出来。穿着运动外套、手拿水桶的男人将水倒在源头的花盆上时,已经是烟火全部升空后的事了。居民个个绷紧神经,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的紧张感,宛如吉利丁一样凝固了周围的空气。 然而,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居民放松对四周一带升起的警戒,开始捡拾烟火残骸。赤目抓住花颖的手臂,转身离开了商店街。 「好无聊的落幕喔。想不到竟然是群没有主张没有目的,只是即兴发挥的愉快犯。」 赤目泄气地说。抬头仰望,头顶是延伸的高架桥。载着零星乘客的电车才刚通过,一辆卡车又奔过车道,引起了一阵风。走道对侧有间便利商店,几个人正站在店里看杂志。此外,也有几家还没熄灯的餐饮店。 无聊的风景给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时间一直持续下去的感觉。 「没有发生案件的话就好啦。」 「你怎么办?我可以送你回家,还是叫人来接你比较方便?」 如果要选择回家方式的话,是这样没错。 花颖的离家出走和小矮人他们的烟火一样,是没有奉行主张或主义,临时演出的逃避。即使继续离家出走,花颖的所在环境也不会改变,花颖自己也没有改变。 花颖必须承认。 花颖用自己力量抓到的是一场空。接受所赋予的环境,从中寻找喜悦、快乐以及每天的充实感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不能让我再待在那间房间一天吗?」 花颖明白。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接受。 「我叫车过来。」 赤目拿出手机。花颖表达感谢,拉开距离走到听不见赤目说话的地方。 花颖站的位置是一间歇业的洗衣店门前,铁门上的店名漆料已经斑驳,没有晒到太阳的痕迹好不容易保留下文本。在金属与柏油乱糟糟的灰色中,花颖看到一道鲜艳的蓝色,眨了眨眼睛。 直到刚刚为止,那里应该没有那种东西。 赤目朝着马路的方向讲电话。 花颖下意识地接近那道蓝色。看来,那似乎是顶毛线编织的帽子。 这顶帽子很眼熟,花颖弯身想捡起帽子。帽子擦过花颖的指尖,被吸进巷子里。 「咦?」 花颖吓了一跳。一只从巷子里伸出来的苍白手掌触碰花颖失去目标的手,嗫声说: 「明天……一定能抓到自由。」 手背上浮着红色伤痕。 花颖追着缩回去的手往巷子里一看,漆黑中,猫咪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这里是单行道要绕路,我们到对面去吧。」 赤目似乎讲完电话了,呼喊着花颖。 花颖将苍白手掌塞在他手里的纸片藏进袖口。 ※ ※ ※ 身体并非只由一种情感支配。 赤目即是如此。无论多么生气,愤怒以外也掺杂着其他像是失望、后悔等杂质,他的头脑经常会推测行动后的利害关系,而当怠惰上身,有机会可以一起清算包含麻烦问题的人和状况时,也会涌现欣喜的感觉。 对于花颖的情感,则又更加复杂。 长久以来,每当家族里的人疏远自己时,赤目都会想到花颖刺耳的哭声。 赤目最初对花颖抱着幼稚的恨意,懂事后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没有鉴定才能的错而失望,学会社交技巧后,他想如果花颖当初用别种形式告诉大家的话,自己就不会被家族排挤了。这股情绪变形为以理论武装的狡猾恨意。 有段时期,赤目觉得这股怨恨已经风化了。然而,当他听见花颖继承家位后,憎恨又再度复苏。就像刮开结痂,将底下的肉扯出来一样,宛如重油的恨意不断从伤口下冒出来。 长大后的花颖比赤目想像中还笨。 是个好好先生、漫不经心又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如此,干脆来者不拒,愚昧得乖乖听话的话还可爱些,但花颖不听。 花颖太过习惯遭到别人否定了。就算有人说什么是黑的,但白就是白。对花颖而言,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实实活在这样的视觉中。 所以,花颖才不会否定赤目的恨意吧。同时,他也不改变自己的想法。 对赤目而言,这件事令他感到开心、焦躁、可笑、无趣。 「很抱歉,赤目先生。外头实在太大阵仗,连酒都变难喝了。」 穿着黑色半缠外套的酿酒师气得肩膀发抖,瞪着停在家门前的汽车。赤目所在的缘廊内也不时会通过窗子听到人员来来去去的窸簌声。 「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吧?」 「对。上星期那一次之后就没动静了。」 赤目看着天空中西斜的弦月,将温酒瓶中的日本酒注入酒杯,一口饮尽。 「好喝,果然还是这里的酒好喝。」 「真的吗!我太高兴了,那是我花了最多功夫的自信之作。」 「唔——嗯。」 真烦恼。赤目把酒倒入酒杯中沉吟。 便宜砍价好东西不是他的作风,不过要是以现行售价采购的话,成本就会超标而不得不提高蛋糕的单价了。 「刻弥先生。」 「嗯?」 赤目在沉吟的情绪中抬起头,看见泽鹰哥哥挡在月亮前。他向酿酒师一礼,手撑在缘廊上在赤目耳边报告: 「请马上避一避。玄关屋檐下用来装饰的虎头蜂巢里,有类似收信设备的东西。」 「——真是瞧不起人啊。」 赤目放在酒杯上的手没有控制好力道,酒水荡了一下,水滴洒在手指上。 赤目并没有尽信那个在商店街设置烟火的男人所说的话。因为心存怀疑,为了确认商业往来对象的安全,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对方让他在常识外的时间造访。当知道这里真的被当作目标后,赤目内心怒意翻腾,脸上浮现笑意。 「泽鹰,通知警察。酿酒师也一起去。」 「是。」 泽鹰哥哥催促着还搞不清楚状况的酿酒师进入主屋。潜伏在屋子里的气息一瞬间急急忙忙地动了起来。 案子横跨区域的两个警署成立了共同调查中心,为了拘捕犯人,采取在七个犯案现场投入警察与刑事警察甚至是防爆小组待命的作战方式。 这种戒备态势,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偏偏选了赤目的所在地为目标,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赤目听着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卷起袖子。 距离凌晨零点还有十分钟。 如果是杞人忧天就好了。 赤目寻找三天前的手机通话纪录。电话响了两声。 『樱泉大饭店您好。』 柜台人员以熟练的发音咬字应答。 「我是赤目,我的客人在房里吗?」 『赤目少爷,承蒙关照,请稍等。』 由于赤目拨电话时有允许显示号码,因此饭店的确认也非常顺利。柜台人员将电话切换成保留音乐,然而,很快就恢复通话,以确认房间的速度而言实在太快。 『赤目少爷,让您久等了。您的客人现在不巧外出中。』 或许不是杞人忧天。 赤目简单地向柜台人员道谢,挂掉电话,再次从通话纪录中寻找别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后暂时断掉,改变音质后接上。 『久等了,我是乌丸。』 「衣更月,你在外面吗?」 『在声音不清楚的状况下回应您,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工作时间外打给你,不好意思啊。」 赤目看着手表,距离零点还有一分钟。埋伏在主屋内的警察比起藏身更以确保安全为优先考量,引导酿酒师一家人避难。他们虽然发现收信设备延伸的电线通过屋顶排水槽,但信号不会有时间抵达。 支持的警车包围了酿酒场。 「衣更月,关于从这个月开始连续发生的毁损器物案啊……」 『是横跨七个地点的恶作剧对吧?我在报纸等媒体有大略看过概要。』 「你知道的话就方便了。那个案子,花颖有可能介入。他今天没有来犯人的目标地点,我想他是不是搞错去了别的——不对,等等。」 赤目用空着的右手操作私人手机,看到网络回应他的搜索后显示出来的照片,瞪大了眼睛。 手机里添上的文本列着「犯案现场、骚动、交通规定」等危险的字眼。 「趴下!」 警察的吼声划破月夜。酿酒厂的屋顶疯狂地喷出大量冲天炮。婴儿嚎啕大哭,母亲以自己的身体为防护,连同包巾将孩子抱入怀中。 赤目更新搜索画面后,网站上同时上传了类似的哀鸿遍野视频,然而,数量之多完全不是上周为止可以相比。 那是明显与酿酒厂不同屋顶的视频。赤目站的这块地方与画面里的另一处景色里,人群同样地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赤目少爷。』 衣更月呼唤赤目,电话的另一端没有听到烟火声。 「七个地点同时放吗?」 毫无风雅可言的声音与烟雾在天空中迸开,模糊了弦月。 6 弦月落入云层前的二十三点四十五分。花颖站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 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每间店都在正面招牌上打下灯光,潜入梦境深处。右手边是绵延不断的道路,月亮落下的方向可以看见一大片蓊郁森林的轮廓,橘色的街头寂寞地伫立在一段距离之外。 小矮人交给花颖的便条纸上所写的地址,从樱泉大饭店叫车过去,似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透明的车窗令花颖心烦,他闭上眼睛。不过,他还记得告诉司机目的地输入地址后,导航画面显示的是一条横越市中心的路线。 花颖虽然闭上眼睛但没有隔离视觉,盯着眼睑里看。他心情激昂,即使夜深了也毫无睡意,今天从早上开始一整天都是处于这个状态。 『因为自由自在地活着很快乐。』 小矮人之前开心地说。 虽然他们七个人咏赞自由的方法有点脱轨,但也是到昨天为止。那里一定聚集了一群自由且心智坚定的人。 花颖想像着来乐美术大学的校园、音乐家齐聚一堂的沙龙,无法抑止心脏狂跳。若是能接触到他们的存在方式、生存之道和志向,花颖或许就能赶走这股从脚底执拗缠绕住自己的空虚了。 花颖胸中涨满期待,下车后,便条纸所写的地点有三名男女。那里是巷底张着围篱的死巷,路边堆着垃圾袋,迎接早晨前垃圾袋被开了洞,里头的东西散乱一地。 这条巷子因为远离街头而相当昏暗。 附近有没有入口呢?花颖停下脚步寻找。 由于便条上补充说要戴口罩,花颖便遵照指示,戴了眼镜与口罩,还在上面多围了一层围巾。其他三人也都带着防尘口罩或是庙会的面具遮盖长相。接着,又有一名遮着脸的男人加入小巷内。 他们不发一语,直到最后一人开车抵达。七人一到齐,现场便散发出险恶的气氛,小巷子立即陷入一触即发的状态。 「多一个人喔。」 有些肉肉的男子瞪着身旁苗条的女子。这七人似乎连彼此的长相都没看过。 「我之前是保全公司的工程师。」女子说。 「我是锁匠。」 两人从口袋拿出类似钱包的东西与某种机械的边角给对方看。 「我是前警察。现在在打综合格斗技。」 现场只有这名戴着杀毒面具的男人穿着薄薄的衣服,显露惊人隆起的肌肉。 「我是烟火师傅。今天的量也是花了两个星期准备地妥妥当当。」 戴着焊接护目镜的男人以包在围脖里的声音含糊地说。 花颖感觉自己像被针毯包起来一样。 「我是鉴定师,今天只帮忙拿东西。」 「如大家所见,我是司机。」 戴着雪镜的女子和罩着迷彩图案面罩的男子自我介绍。他们一个个从戒备对象中除名。只剩下狐狸面具和花颖了。 花颖好希望自己可以消失到空气中。在场所有人因为有一技之长和自由意志而聚集在此。相反的,花颖既没有自豪的技术也没有想法。 「我是……我们是……」 狐狸面具改口,躲在花颖的影子里抓住他的袖子。柔弱的口气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令花颖确定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遇到的小矮人。 「负责把风的……他说我一个人靠不住,所以就一起。」 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明白——」 「就算只有你朋友自己来也很好吧?」 「嘿嘿……」 才见面没多久,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上下关系了。面对主要由前警察和前工程师发出的揶揄,小矮人配合地笑一笑带过。 「倒数十分钟。走吧。」 肉肉的男人敲敲手表站起身。六人在他之后陆续开始移动。 小矮人走在最后面。无法掌握状况的花颖抓住对方穿着开襟长外套的后背,外套铺的内里比外表看起来还厚,花颖手一滑,变成抓住小矮人背后的腰带。 「怎么了吗……?」 「你说把风?把什么风?」 花颖一问,小矮人便将双手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珠宝店。」 「可是,现在没开门喔?」 面对掌握不到重点的花颖,小矮人畏畏缩缩、犹疑地望着走在前头的五人。 肉肉的男人摊开卷成筒状、类似旧钱包的皮革,挑选了两根弯曲得很奇特的金属棒。其余五人各自戴上手套,绑头发,拉起上衣拉链,摇晃喷雾罐。罐子里发出金属球上下滚动的声音。 「你们要做什么?」 「大家要……偷店里的珠宝。」 「偷珠宝!」 「不要那么大声啦!」 肉肉的男人低声怒骂花颖,所有人也都瞪向他。 花颖抓住小矮人的双手,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低声说: 「这是犯罪!会被警察抓走喔!」 「没问题的……因为很快就会放烟火了。」 昨天不是最后一次吗?花颖急急忙忙胡乱打开记忆里的抽屉,这几天的影像宛如沉在喷水池里的灯光一明一灭。 随机在七个地方发射的烟火。 犯案现场横跨分散在两个警察署的的辖区。 按照赤目的说法,警方成立了共同调查中心一起搜查附近的犯案现场。还说也有几个邻近两署以外辖区的现场,近郊的警察署也在戒备。 花颖在此之前看不见的画,从看到的瞬间起就离不开视网膜,看不到那以外的事物。 「这里是那七个放烟火地方的中心?」 听见花颖的问题,小矮人佩服地张开了嘴巴。 在东边警察署辖区的东侧以及西边警察署辖区的西侧引发骚动。警方分散人手搜查后,人力变单薄的地方就是两个警察署的中间点。 「这间店配合的保全公司会将一分钟内停止的警报视为误触。开锁后,你在外面等我的暗号。」 「你打暗号后,我就朝监视器镜头喷漆。」 前工程师与烟火师傅准备事前沟通。 「动手啰。」 肉肉的男子确认手表,手里拿着工具朝向钥匙孔。 「那这些人呢?」 「是……社群网络上聚集的人。」 小矮人重新拉低帽子。 「即使扣掉策划带头的份,一个人五百万圆都很够喔。」 「把风的是两个人算一份对吧?」 前警察和前工程师的话,令谎言般的犯罪带上现实的色彩。 花颖左右摇晃有如生锈般发硬的脑袋。 「你想要自由对吧?」 小矮人抓住花颖的手,花颖的肩膀如电流窜过般战栗了一下,手上厚实的麂皮手套缝线,坚硬地咬着花颖的手。 「这是靠自己取得的喔。大家帮你,你帮大家。得到的报酬可以做喜欢的事,成为自由的人。」 花颖压住发抖的双唇,回视小矮人。 「我们不能为了一时的享乐与些微的金钱放弃身为人类的尊严。」 「……你不想要自由吗?」 小矮人一副悲伤的样子,柔弱的声音颤抖。 「我想要自由。我以为这里有真正自由的人才来的。大家都有自我、有想法,拥有技术和经验,充满自信,让我好羡慕。可是……」 花颖努力直视小矮人的眼睛。 狐狸面具洞口的黑暗里,因外面的光反射出些微虹彩。 「就算委屈、就算运气差,我也不会想抢夺别人的东西再逃走。做这种事不可能得到自由。」 王妃杀害白雪公主,得到全国第一称号后,内心真的充满幸福了吗? 王妃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白雪公主。留在国王与人民回忆中的白雪公主,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美丽动人,永永远远流传下去吧。 王妃得到的不是胜利。 「这是认输的行为!」 花颖在眼神里灌入全身的力气,锁定眼前的七名男女。 锁匠掩住刚刚发出的细碎金属声响,雪镜女和迷彩面具司机重新站好。焊接护目镜的烟火师傅吞了口口水,不安地偷觑着其他五人。 防尘口罩的前工程师与杀毒面具的前警察保持一样的姿势。 「这种话去学生自治会说吧。」 「他要是大闹的话就糟了。」 「要先塞住他的嘴巴丢到车子里吗?」 前警察手握拳头,因为皮手套绑手绑脚而脱下了右手手套。花颖的背脊就像夜风吹入衣服内侧般地发凉,受到前警察的气势威吓,他一步步后退。 花颖所学的防身术,是一对一而且是制造空隙逃脱的技巧。全力奔跑的话,有办法从他们手中逃脱吗?花颖不认为在逃跑前他有办法令肌肉是自己两倍多的对手露出一瞬间的空隙。 后退的花颖肩口撞上狐狸面具的鼻子。 「我好……伤心。我以为你跟我一样。」 狐狸面具里吐出微弱的叹息。 想转身的花颖背后遭狐狸的鼻子抵住。小矮人纤细的手臂穿过花颖腋下,箝制住他的双臂,双手扣在花颖颈后。 花颖想呼喊,才发现自己连小矮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小矮人的声音像是重叠了好几层的录音,带着重量。 「不能用坏事贬低好不容易培养的技术。你们所拥有的骄傲不是谁都能轻易获得的。」 「担心你自己吧。」 前警官将拳头拉近身躯,一股强劲的风压从肩口逼向花颖。 (要被打了。) 花颖怕得无法闭眼睛,他放弃抵抗,咬紧牙根。 一道闷声响起。 「————」 花颖无法阖上的眼睛映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光景。 前警察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到前一刻为止都还不存在的西装男,任夜风吹拂奶茶色的头发,一脸冷漠地站在那里。 「请您先暂时忍耐一下。」 「衣——」 重新摆好架势的前警察站稳脚步,仿佛要扭断空气般朝衣更月的身体击出一记重拳。然而,他的拳头却被拨开,右肩失去了平衡,下巴被衣更月往上一推,杀毒面具落下。前警察向后退了三步,跌坐在地。 「失礼了。」 衣更月轻轻松松扭开小矮人的手臂,让花颖从束缚中解放。 「啊,别乱来。」 「是。」 衣更月一松开小矮人的手臂,小矮人便落荒而逃。 花颖被衣更月护在身后,还没跟得上状况变化的脑袋一片呆滞。 「刚刚那是……」 「我稍微学了点截拳道,以备紧急时刻之用。」 「我看不到你前臂的动作喔。你是忍者吗?」 「世人将截拳道分类为功夫的一种。」 衣更月的回答永远一本正经。 「!危险!」 前工程师挥着木条打过来。木条尖端插着弯曲的钉子和招牌残骸。 即使在对话,衣更月也没有放松,他以前臂挡下木条,抓住对方的领口。纤细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背部紧扣地面。 「柔道大概七年左右。」 衣更月了不起的技术就不用说了,其中最恐怖的是即使处在这种时刻也纹风不动的表情。尽管如此,衣更月与他们对峙时的眼睛还是与面对花颖时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因血气而亢奋,只要任何人稍有动静,便以宛如西洋剑锐利的目光将对方钉在当场。 「失败了。」 「快逃!」 锁匠与司机虽然跑向马路,但车灯带着警笛声挡住他们的去路。现场已被警车包围。鉴定师瘫坐在地。企图翻墙的烟火师傅被穿着制服的警察拖了下来。 7 花颖的笔录五分钟就结束了。 因为负责的刑警知道花颖的身分,判断他没有为了金钱铤而走险的必要。此外,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花颖与之前一连串的烟火无关也成为一大助力。 刑警把十八岁的花颖当成小朋友,跟他说以后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回家的车由衣更月驾驶。与驹地相比,虽然感受得出控车技术的差别,但还不到身体会摇晃的程度。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坐在驾驶座后方的花颖问。衣更月像是念课本般地淡淡回答: 「因为担心赤目少爷说您可能会牵扯进连续毁损器物案。」 「这个回答不充分。」 「很抱歉。关于在七个地方发射烟火这件事、从之前的案件以及周边情况来看,待在现场并不会有致命的危险。不过,若是七个地点的配置具有某种意图的话,状况就不一定如此而令人堪忧了。另外,我得到警方今天会进行埋伏的情报,便带着您不会在现场的期待到七个犯案地点的中心附近散步。」 一想像衣更月在不希望花颖存在的地方看见花颖时的心情,花颖便格外坐立难安。花颖双手连同眼镜复住脸庞,拱着上半身躲在驾驶座的影子里,不让人从后照镜看到自己的样子。 「花颖少爷。」 「干嘛?」 「我知道您非常累了,但在休息前可以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知道了。」 如果衣更月要说教,他就乖乖听话。如果想去别人家,他会跟衣更月谈谈,要是结论不变,他就准备介绍信。如果是「要是一家之主不是花颖就想留在乌丸家」一类的希望,他会联系真一郎讨论。 只有这次,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尽管衣更月都已经那样提出忠告了,却还是好奇地跑去看热闹,最后竟一脚闯入犯人的集团。这不是没有自觉就能获得原谅的事。不论前看后看,都是绝对不能犯的失误。 衣更月在家门前停好车,打开车门恭迎花颖。 三日不见的家有一点点陌生,空间里带着无人存在的颜色。 「您要喝茶吗?」 「嗯。」 「我现在就去准备。」 衣更月行礼后迅速移动。 花颖在二楼的盥洗室洗手、漱口后走向茶室。虽然马上在书房听衣更月谈话也不错,但这或许是衣更月泡的最后一壶茶。 没多久,衣更月端着托盘现身。 竹叶般细长的椭圆形盘子里,分别盛了一口大小的炸虎鱼条派、方形三明治与梨子冻。limoges窑场可爱的茶杯里散发的红茶香,是锡兰红茶。 花颖含了一口茶,温暖的红茶通过喉咙,缓和了他的心跳。 「什么事?」 「请过目一下这份数据。」 衣更月说着,取出两折式的纸制文件夹。到底是什么数据呢?花颖害怕地将视线投过去。 纸上印着的,是年度行事历,一整年写了密密麻麻的文本。第二张是花颖在毕业大学里取得的学分一览表,大约有三分之二用红笔画了底线。学分数圈了红圈。 翻开第三张文档,花颖同时停下了看着文本的视线与手上的动作。 「衣更月。」 「我知道这是擅作主张,但我根据您如果要念来乐美术大学可以抵掉的既有学分以及毕业所须的学分,制作了一份学习计划。」 不只是上课数据。计划里确认了上学时间、上学路线、放假日后,精密地计算了可以用来做一家之主工作的时间。 「由于您现在尚未成年的关系,请真一郎老爷做监护人。考试期间等时期,对于会妨碍学业的部分业务,请让我提案能够代理的方法。此外,我不才,但也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花颖绷紧全身神经,打起精神想有个一家之主应有的样子。他想让衣更月离开乌丸家后,将来如果有机会想起这间屋子时可以觉得:「虽然他是那样的一家之主,但最后的态度很了不起。」至少,这是花颖仅有的倔强。 然而,衣更月却在说明天的事。 在说明年以后的事。 花颖全身绷紧的心情神奇地别扭起来,脑袋无法顺利运转。 「一家之主没有必要一定是我吧?」 「关于这点,没有让您正确理解是我疏于努力,必须向您道歉。」 衣更月郑重低头,修正花颖的话。 「我说的是,您没有必要一定得当一家之主。」 句子前后换个说法,意思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为了乌丸家,而是为了我个人说的吗……?」 衣更月为高脚杯注入碳酸水,以手巾擦拭流出瓶子的水滴。 「请谅解我的无礼。当真一郎老爷询问我关于您入学的事时,我觉得他是叛徒。」 「叛徒?」 「对执事而言,失去主人等同死亡。不将这称为背叛的话该称为什么呢?」 尽管衣更月有礼的语气很难表达出词汇本身带有的怨怼,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处可泄的愤怒令他的眼睛稍微变得细长。 「我是这么想的——平心而论,不得不说花颖少爷以一家之主而言,从年龄、经验、能力、自觉等所有观点来看,都处于与历代乌丸家主人并驾齐驱还很遥远的状态,但尽管如此仍主张自己是一家之主是您身为主人唯一的优点,如果连这点都要放弃,您到底还剩下什么呢?」 由于衣更月极为礼貌地陈述失礼的意见,花颖以碳酸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辩驳一下了。 然而,一看见衣更月的表情,不论是反驳还是道歉,花颖都说不出口了。 「服侍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对我们执事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喜悦。但另一方面,也正是无论怎样的主人都能完美服侍,才称得上是值得自豪的执事吧。」 如果是衣更月的话,无论去哪间宅邸工作都可以完美发挥执事的角色。花颖三天前这么说时,不过是自卑的迁怒。 「如果花颖少爷不是花颖少爷的话,乌丸家的主人就会真正成为一片虚无了。」 有一秒的时间,衣更月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 「如果您是以自己的意志辞去一家之主位置的话,身为执事的我再怎么介入都无济于事。但是,只要您还是一家之主,我会尽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力量来服侍您。」 衣更月语调清晰没有一字偏漏,无机质的表情只感受得到冷淡。 (不论怎样的主人,完美的执事都……) 衣更月越完美,花颖就像是被要求得有与之匹配的主人器量一样,越感焦躁。但花颖现在觉得,因为衣更月的能干,他才能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义务创造空间,给予花颖从容的余裕。 花颖不是典型的一家之主对衣更月而言不是问题。 花颖拿起茶杯,饮尽已凉的红茶,高声说: 「也不是不能拜托你。」 「虽然我仍有许多不足,但请让我全力以赴。」 衣更月低下头。大概是角度的关系吧,他看起来嘴角上扬像是在微笑一样。 「不过,您期望暴露在危险中的轻率行为实在无法令人赞同。请您务必千万克制收敛。」 「我没有期望,只是没事做无聊,出去散个步而已。」 衣更月静静听着花颖将大部分事情简化的说法。 「那么,下次要为您准备怎样的谜题呢?」 「!……你是,开玩笑的吧?」 面对花颖的问题,衣更月以一贯冷淡的视线看去,为花颖的空杯注入红茶代替回答。 8 报纸上没有刊登小矮人们遭逮捕的报导。 搜索网络新闻找到的类似报导上写着:「深夜中的愉快犯,六名遭到逮捕」。警方似乎让一人逃走了。结果,在社群网络召集大家、计划犯案的主嫌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露台上吹拂的寒风被屋子挡下,冬日低低的太阳温暖了他们。 花颖一边抚摸小狗的下巴一边向真一郎传达他和衣更月谈过的学习计划。 「——以上,我家执事是这样说的。」 「……」 真一郎在日式睡衣上批了件长袍,外头还加了层羽绒大衣,以刚睡醒的姿态看着文件夹里的内容。直到昨天为止他都还在冰岛,因为在机上看书看得入迷,错过了调整生理时钟的机会。 花颖等待真一郎的第一句话。 由于听说真一郎不乐意花颖入学,因此花颖前一天睡前在被窝中练习了各式各样的说服方式,甚至到计算方案数目代替数羊,不知不觉间睡着的地步。 小狗站起身,对停下手边动作的花颖嬉闹。花颖漫不经心地摸着小狗时,真一郎也读完了最后一页,阖上文件夹,伸了一个懒腰。 「很好啊,美大生。」 花颖的斗志瞬间熄灭。他的预期扑空,开始自己分析利弊: 「可以吗?或许会拖延到一家之主的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画画,就算毕业,也对当一家之主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连你都有可能会被嘲笑儿子做了没用的事。」 「学校课业忙的时候,拜托衣更月或嗣浪就好了。」 「你呢?」 「我在想明天出发去维也纳呢。」 真一郎悠哉地笑着,忽然打开的双眸映着花颖的身影后再度阖上。 「花颖。」 「什……什么?」 「长大一点吧。你能遇到有趣的事物虽然也很棒,但也听一下衣更月的话吧。因为世界上没有比执事更为一家之主着想的人了。」 「——还有,家!」 就算衣更月承认花颖是一家之主,他的心中更有乌丸家、真一郎、凤。对花颖来说,自己虽然承认衣更月是执事,但说到执事,他可没有让出凤宝座的意思。 「还有,家。」 真一郎笑着悄声复诵。 「冷落为自己和家里着想的人是傻子才会做的事喔。」 「……我会积极反省的。」 「哈哈哈,讲话好像大人喔——」 「是你刚刚叫我长大的吧!」 花颖忍不住反驳。真一郎笑呵呵地从椅子上起身。 「说实话,我希望你再像小孩子一点。希望你可以照自己所想的方式活着。所以,祝你好好享受学校生活喔。」 花颖虽然看不见望着庭院的真一郎表情,却总觉得那道背影看起来好梦幻,让他想起小时候从卧房窗口偷偷看向露台时,父亲独自伫立的身影。 花颖和妈妈只做了六年的母子。 据说,真一郎是在出生后过了好多年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只要没有采取法律手段,我都是爸爸的小孩。」 花颖用尽全身力量大言不惭地说完后,背过脸嘟起嘴。 「嗯。」 真一郎就像对待年幼的孩子一样抚摸花颖的头。 小狗像在表示:「我也来拍拍你吧!」似地,将前脚放到了花颖的膝上。 ※ ※ ※ 他在咖啡厅里拱着身子,含着四种莓果苏打里的吸管。 咖啡厅每个座位都有完善的网络连接环境,一半以上都是面向墙壁的单人座。书架上排列着国外设计书籍,漂亮的黑胶唱片封套装在框里当作装饰。 店里流泄着八○年代令人怀念的西洋音乐,仅有的三张桌子区,其中一张坐了三名正在谈笑的女性。即使厨房的声音传了出来,似乎也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背景杂音。因为人类在吵闹或是完全安静的环境里都无法安心。 「欢迎光临,请问一位吗?」 「是的。」 「有空位都可以坐喔。」 刚走进来的客人摘下戴习惯的毛毡帽,与「他」隔了一个座位,面向墙壁坐了下来。椅子虽是使用合成皮的便宜货,却保留适当的硬度,坐起来并不差。 「请给我一杯大吉岭当季手摘茶。」 「热的吗?」 「对,麻烦了。」 店员走进厨房,没多久便用托盘呈着玻璃茶壶与茶杯回来。新客人一边等待沙漏计算时间一边拿出平板电脑时,隔两个座位的男子仍然持续看着屏幕,敲打着键盘。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主动搭话后,男子从吸管上松开嘴巴,以非常怀疑的眼光看向这里。 「请问要怎么连接wi-fi呢?」 「问店员。」 男子说完转移的视线尽头,女子三人组正在收银台请店员分开结帐。男子缩了一下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先暂时坐过去一下。」 新客人一拿着平板电脑移动座位,男子便将写着网络连接方法的菜单架拉过来。大概是想叫对方自己先对照说明吧。 男子打开平板电脑的设置画面,手势完全看不出来是第一次使用这台机器。 「唉呀,好精湛的手法啊。昨天前的烟火也真的很精彩。」 「!」 男子的眼球迅速向上一瞪,用力得几乎可以听到声音。 看见比预期中还要可爱的反应,新客人回以对方一道微笑。 「爷爷……你是谁?」 「只要聚集一群互不认识的人,就不用担心有人会循线追到逃跑的人了。此外,隐藏自己是主谋混入行动成员中则是可以监视共犯。」 玻璃杯中的冰块表面融化,发出失去平衡的声音。 「第八个人嘛……你从他跟朋友的对话中推测他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就利用他的烦恼下手以备不时之需吧。因为让社会有力人士加入阵营的话会得到某些通融。不过,诱惑他人,把他人卷入问题中并不好。」 男子焦躁不安地抓着蓝色毛线帽,指甲深深陷入到几乎要把毛线扯宽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这个嘛。你想过怎样的人生是你的自由。不过,一旦侵入我们的领域,就算是儿戏,也不是那么宽大就能解决的喔。」 「我……该不会踩到哪里的地盘了吧?」 男子几秒前还一副了不起的神情如今一片惨澹,脸色发青得不输给帽子。 看着年轻人的可爱反应,新客人不断回以微笑。 「你是不是稍微玩过头了呢?」 「!对不起!」 男子摘下毛线帽,深深垂下有如火龙果的头。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请放过我吧。」 「唉呀唉呀,在这么明亮的地方不行这样啦。大家都在看了不是吗?」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持续道歉。其他位子的客人与店员发现到异常,伸长了脖子。 「失礼了。」 新客人抛下这句话,让平板电脑先行避难再勾住对方的手臂翻倒玻璃杯。倒出来的冰块与声响似乎令男子吓得不敢动弹。 「不好意思,这里打翻玻璃杯了,可以帮忙整理一下和再给一杯水吗?」 新客人稍微拉高音量提出要求后,店员走进厨房拿抹布,其他座位上的客人也纷纷失去兴致,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途中,新客人从椅子上起身,戴上毛毡帽,拿走两人的帐单。 男子像是被拿着帐单的手拉起般抬头。 「任何事情都有最一流的做法。下次要是再侵犯到我们的领域,就很难再客气啰?」 看着眼前失去斗志的男子,新客人故意不修正他的误会,钉下最后一根钉子后,稍稍拿起毛毡帽致意。 离开咖啡厅走向车站,他遇到了预期外的人。 「呦,凤总管。」 「刻弥少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凤摘下刚戴上的帽子,向一家之主的朋友打招呼。 「让你抢先一步了吗?」 赤目露出有一半把握的笑容,望着凤的身后。 「他做过头了。」 「他动到执事的守护领域了嘛。我心甘情愿让给你喔。」 「谢谢您的体贴。」 「唉,因为头脑唯一的工作就是保护全身啊。」 赤目拐弯抹角地说完,轻浮地笑了笑。凤配合赤目的步伐走向下坡道。 凤也有耳闻,这次不幸成为犯人七个目标之一的小熊酿酒厂,是赤目经营的entremetsakame未来预计的生意伙伴。 小熊酿酒厂的创始人应该没料到,选择在远离市区、与邻市交接的地方设酿酒厂反而会引发这种形式的灾难吧。 「我对乌丸家做了抱歉的事呢。」 「就算您不说,这件事也会从某处传到花颖少爷耳里吧。一想到花颖少爷若是独自牵扯进这件事就令人不寒而栗。关于您通知衣更月一事,我打从心底深深感谢。」 「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表情丰富的赤目顿时变得硬梆梆的。一想像这名年轻人的心思,凤不由得露出笑容。 赤目似乎也知道凤在想什么了。 「对了——」 赤目硬是转移话题,站在上风处问: 「我会发现主谋是因为七个地方同时放了烟火。如果是用曲子接力的话,那么,最后发出行动暗号的人就一定是主谋了。我翻遍视频,寻找有拍到那家伙的画面,沿着身家背景才找到了他常光顾的店。可是,凤总管既不知道那家伙是连续犯案的最后一棒也没看过他吧?你是怎么查到的?」 「您的疑问不是没有道理,不过……」 凤在赤目的影子前停下脚步,恭敬地低下头。 「所谓执事,就是会为了主人展现出超越能力成果的生物。」 就先将商业机密当作魔法的奇迹吧。 插图 第1话 灰姑娘与身分鉴定人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事情的开端是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父亲的个性有点古怪,常常做出令周遭的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因此一开始我以为这次又是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然而,周围的人越无法理解,就是父亲越认真的时候。 -------- 1 不需要圣诞大餐。 说实话,衣更月听到这句话时很失望。 在年底将至的这段繁忙时期,要同时准备年末与新年,安排圣诞树,为门上装饰花圈,确认是否有访客,发出邀请函,与雪仓讨论晚餐菜单,还得预备留宿客人的寝室,其中,还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吧。面对这些不同于平时的业务,需要不停的变化与应对。 这项不得不包含这类不合理难题的活动,可说是负责宅邸的执事展现手腕的一大看点。对衣更月而言,这也是他成为执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我决定要去圣诞音乐会。」 花颖说完后向衣更月展示的,是一只优雅简洁的绿色信封。 邮件类衣更月都会事先开封,根据内容分类。看到信封后,衣更月知道那是张邀请函,招待来宾前往在即将来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举办的交响乐音乐会。音乐会的开场时间暨会场、表演曲目、演出阵容都已在衣更月的脑袋里。 令衣更月意外的是,这些功夫似乎不是白忙一场。他原以为花颖会拒绝这份邀请。 「赖长和长十先生问我要不要和他们坐同一个包厢。」 花颖的声音听得出微微的兴奋。 赖长是斋姬家主人长十的孙子。长十是靠不动产打造一方财团的鬼才,与花颖的父亲真一郎有很好的交情,花颖也因此认识了长十的孙子赖长。虽说两人年龄相差一轮,但称他们为朋友关系应该没有问题。 只要是主人的希望,无论何时都能应对各种变更、完美支持主人所乐,正是执事的工作。 「我会安排回信与出席服装事宜。」 「嗯。还有,这个给你。」 花颖递出一张两折的卡片。衣更月以不让人察觉的程度加大步伐,一口气拉近与桌子间的距离,欠身一礼后双手接过卡片。 「据说,音乐会进行期间,地下室会举办佣人舞会。」 花颖说完,将拳头抵在嘴边,克制住不让表情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不过,那双正直的双眼却渗透了藏不住的怀疑盯着衣更月。 「……你要跳舞吗?」 「这是一种老式的说法。」 衣更月委婉地否定,企图纠正花颖的想像。 十八世纪后,大宅邸内的主人与佣人开始分开居住,佣人不得不在现代人难以想像的恶劣环境下工作。 在此之前,有的佣人甚至还与主人同睡一房,如今,这项改变将宅邸完全划分成主人的居住区域与佣人专用的区域,为彼此带来超越物理距离的隔阂。 佣人被视为看不到的存在,无论是长时间的劳动抑或疲惫的身影都无法进入主人的眼里,人们只追求完美的结果。 其中最低级的洗碗女仆或是负责打杂的门童接二连三地有人逃跑,执事经常为缺乏优秀人才而苦恼——虽说这里的「优秀」指的是能够完成上层分派的工作、不会偷盗家中财物等极为基本的条件,但连这些都难以遵守就是当时佣人待遇有多糟糕的证据。 在这样的生活中,佣人舞会被视为众人最大的放松。 唯有这天,佣人可以为自己制作高级料理,允许自由饮酒。主人不是早早回到寝室,便是外出把家里空出来。似乎也有些用心和佣人经营友好关系的主人会和家人共同赴会,与执事或管家跳一曲。 现代社会没有承袭这种习惯,应该是因为大家都遵守公平的劳动条件,佣人不需要特别开舞会也能享有各自的兴趣与娱乐的缘故吧。 说着这些话的衣更月也是,可以在休息时间为个人目的外出,只要事先提出来也都能请假。 「平常这样的场合,我们都会在休息室待命。我推测,这应该是主办单位为了圣诞节气氛以及让人联想华丽活动所用的一种说辞。」 「真是风雅的方式呢。」 花颖露出笑容,将邀请函收进信封。 最近,花颖的心情很好。假设将平常的心情基础值设为一,晚餐出现喜欢的食物时设为五的话,他近来一直维持在三以上的状态。 在衣更月看来,觉得这可说是自花颖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后的改变。花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一笔笔写下文本的模样,比衣更月至今看到的任何时刻都来得神采飞扬。 从执事的见解而论,对雇主提出会怠忽一家之主职守的建议,可说是违反职务责任的一种行为吧。不过,致力让主人开心生活也是执事的业务。关于这一点,花颖近来的姿态足以令衣更月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花颖很难相处。 虽说上一代主人真一郎也被世人称为怪人,但对执事提出的要求与希望都说得通,也从来没有对过去担任男仆的衣更月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继承真一郎之位的花颖也不会提不合理的要求。 因为他在做不合理的行动时,不会要求执事。 花颖会不知不觉被卷入坏事中,当衣更月得到通知时已经面临无路可退的地步。保护主人是执事的责任与义务,但若是无法得到守护对象的配合,将是件非常困难的任务。衣更月思考究竟是什么让花颖会有这样的举动?由于大部分的情况下花颖都毫无自觉,实在没有比这个更棘手的事了。 衣更月恳切盼望花颖能拥有乌丸家一家之主的自觉并举止得宜,但眼下,提供眼前的花颖一个能舒服生活的环境,是担任执事的衣更月的责任与义务。 花颖拉开书桌抽屉,取出画着长颈鹿的信封。由于衣更月不会打开显然是私人往来的信件,只会确认是否有危险物品后便交给花颖,因此他对那封信所知的情报,只有那是来自斋姬赖长的信。 「斋姬家的执事好像不是专任执事。」 「是的,据说是由合适的机构所派遣的。」 「啊,所以才……」 花颖恍然大悟地抬起下巴。 「对方好像只有你一个朋友,一直很在意我的行程。」 衣更月刻意维持不动声色的表情。 佣人会在休息室与其他佣人相互打招呼、谈话,增加认识的人,拓展交友圈。 不过,衣更月他们彼此会亲切地交谈,目的是在互相刺探、搜集有利的情报。这是对主人的间接奉献或是佣人寻求新职场的救生索而暗地进行的活动。再怎么误会也不该当成是交朋友的场合。 「因为我们这些佣人微不足道的状况而改变您的行程,绝没有这种道理。」 「我不是为了你才去的喔。包厢的话感觉会稍微轻松一点。而且就算我闭眼睛,赖长和长十先生也不会认为我是无聊得睡着了吧。」 衣更月虽然从脑海中的柜子里抽出了下一句拒绝的说辞,但身为执事,不能打断主人未竟的话语。 「凤以前也说过,佣人之间应该要珍惜朋友。」 抬出凤的名字,衣更月就无法轻易否定了。 「承蒙您费心了。」 衣更月对所有形式上的不顺遂闭上眼,以执事应有的样子向花颖行礼。 2 圣诞树仿佛要突破高耸的天花板似地耸立。 枝叶上挂着成串的彩绘蛋壳与木偶娃娃。抬头仰望树顶,玻璃打造的星星在水晶灯照射下散发光辉。 这里不愧打着舞会的名号,与平常的佣人休息室呈现截然不同的风情。 北侧墙边准备了轻食自助餐,三名穿着厨师服的工作人员提供现场分切烤牛肉、烤鸡与巴西烧烤的服务。 与其说聚集在桌边的佣人是喜欢餐点,不如说他们对厨师的表演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个个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作,呈现一种见习课的感觉。分割肉类料理对执事与男仆而言——近来也有许多家庭雇用统括兼任所有职责的管家——是必须在主人和客人面前完美展现的必备技能。 入口旁设置的吧台似乎也有提供酒。尽管如此,大部分的佣人因为还在工作中,拿的都是茶或果汁,不过若只是沾几滴酒,彼此也都当作没这回事。 为了体现舞会之名,地下室确保了舞池的空间,音响流泻出的曲子跟着音乐会的曲目,因此可以得知是引入了音乐会现场的声音。 「衣更月执事,我去绕一绕,和司机朋友打声招呼。」 衣更月听说,平常抵达目的地后很少下车的司机们之间,有自己独特的网络。虽然衣更月也很想听听看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今天是同行间放松交心的场合,他不会去插花。 「我也必须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请不用在意我。」 「也是呢。那么,待会儿见。」 驹地以亲切的笑容对自己这么一说,衣更月有种自己才是被送行的人的感觉。驹地和衣更月分开后穿过会场,熟悉地融入在圆桌旁谈笑的人群里。 衣更月含了口冰凉的碳酸水,气泡在因仰望圣诞树而伸直的喉咙中四射。 衣更月是第一次自己过圣诞节。 祖父过世前,尽管家里有神龛和佛龛,也还是会买炸鸡和蛋糕,在衣更月的玻璃杯里倒入儿童香槟,一起庆祝圣诞节。 到去年为止,则是有真一郎。雪仓做的圣诞大餐也会给衣更月他们吃,他和凤两人就在佣人餐厅里,围着桌子吃着迟来的晚餐。 明年会怎么样呢? 一道不安的声音插进衣更月掠过乱七八糟想像的脑海。 「衣更月。」 衣更月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后,站在那里的男子放心地舒展了眉心。然而,那份心安维持不到几秒,男子环顾四周后,脸色发白。 「搞什么?这里真的是现代日本吗?我所知道的圣诞派对跟这个完全不一样。」 如果有本地球人图鉴,男子的中等身材几乎可当作日本年龄三字头男性的范本。他缩起了绝不算娇小的身躯,一头修剪俐落的黑发以佣人而言能营造良好的印象,但与其说是为了印象,不如说是男子的个性所致。男子的头发似乎没有抹造型品,后颈处的头发翘向各种方向。 「你好,夏原执事。」 衣更月将玻璃杯放在一旁的桌上,视线从对方的眼睛到脚底反复来回一次后,欠身回应。 男子名叫夏原,是曾经陪同赖长造访过乌丸家的执事。 不同于由乌丸家主人雇用的衣更月,夏原登记在专门派遣执事的公司下,回应委托,从事执事之职。他之前的工作是检察官,拥有独特的经历。虽然衣更月印象中听说夏原已经回到法律界了,但照这个样子看来,他似乎还没彻底离开执事圈。 夏原三件式西装的肩膀处,有条短短的白色假缝线没有拿掉,衣更月一手挥过空中,以指尖摘掉那条线后收进自己的口袋,没有让夏原发现。 「前阵子的那只可爱小猫咪真是多谢了,久丞家的壹叶小姐也非常开心。」 「啊,那家伙啊。」 「不介意的话,我向久丞家的人介绍一下你吧。」 「介绍我?为什么?这跟我没关系吧?」 夏原皱眉,将杯里还剩下一半的乌龙茶拿到嘴边。他从圣诞树的阴影下偷窥似地环顾四周,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 「我说我结束的时候再来接他们,结果那个爷爷说这是个慰劳大家辛劳的场合要我过来,不用拘束,一边说眼睛还带笑喔。结果小少爷当真,写了信给贵府的主人。」 「听说长十老爷是个十分幽默诙谐的人。」 「哪里幽默诙谐啊?这里怎么看都只有我显得特别突兀吧?好人家的执事都是像你一样俐落的型男,或是那种光是站着就有模有样的男人在做的吧?」 不光是执事,由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主人都是从外貌挑选带出去的男仆或贴身随从,因此夏原这种带着偏见的埋怨也不能算全错。尽管外表是随各人喜好,但身高在这个业界拥有绝对的价值。 夏原拿来和衣更月一起举例的男人,也有着可以和衣更月匹敌的身高,在西装搭配上故意营造的缝隙,缓和了身高带给人的压迫感。 夏原带着怨恨目光注视的那名男子突然转向这边,踏出步伐。 「咦!」 夏原慌乱不安。高挑的男子慢慢移动脚步,非常稳健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盯着这里的男子眼神十分锐利,像只捕捉到猎物的老鹰。 「听到了吗?不,就算听到也没关系吧?我刚刚是在称赞吧?」 「承蒙过奖,实在令人惶恐。」 「我虽然也是在称赞你啦!」 衣更月一表达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谢意,夏原便以光速回嘴。一来一往中,高挑男子已经拉近彼此的距离,夏原表情冻结,倒吸一口气,吞了一口口水。 「你好。」 「你好。」 衣更月打招呼,男子沉稳回应。 几乎有一半的身体逃到衣更月身后的夏原,瞪大眼睛来回看向两人。 「……你们认识?」 抢在衣更月打算介绍前,男子向夏原伸出右手。 「初次见面,我叫泽鹰橘,是赤目家的次男刻弥先生的助理。」 「啊!」 夏原短呼一声,抱住头将头发往后抹。 「哇——原来是这样吗?」 「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要是在这里出了纰漏,斋姬家要负责吧?开什么玩笑。我光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就已经拚尽力气了,哪还能背负别人的面子?」 夏原一脸为难,并非针对任何人地吼了出来。他举起右手向橘道歉。 「自我介绍到一半很抱歉,我就到此为止。拜拜啦,衣更月。下次要见面就是在法庭上了。」 「……」 虽然可以推测夏原这句道别是以辞掉佣人工作回法律界为前提,但这种说法传出去实在很不好听。夏原俐落转身,却没有踏出第一步,反而像是弹起来似地退了半步。 「哇呜!」 夏原似乎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女性。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冲撞,踉跄了几步保持平衡。 相反的,差一点就要和夏原撞上的女性则是不动如山地挡在他前方,双手抱胸叹了一口气。 「你是白痴吗?」 「啊?」 听到女子谩骂,夏原反射般地强化了自己的眼神,在看到对方模样的瞬间,可以感受到他些微的胆怯。 女子将一头白金色的长发挽在后脑杓,及膝的洋装剪裁简单,搭配缀着人工皮毛的小外套与靴子。一双瞪向夏原的蓝色眼睛毫不留情,口气更是辛辣。 「你刚刚自己不是说『斋姬家要负责』了吗?你现在逃走的话,就是个对主人家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差劲透顶的佣人。」 「……!」 夏原一副想反驳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看着夏原被堵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后,橘恍然大悟地将玻璃杯移开唇边。 「他是斋姬先生家临时的执事?」 「是的。」 「辛苦他了。」 「我能理解。」 「等等,大哥们,你们自己在那边那么和平,太狡猾了吧?」 听见橘和衣更月的对话,夏原发出责难并寻求帮助。然而,衣更月却爱莫能助,因为女子说的话完全正确。 而且,还有一个人。 「妮可。」 来者及至脚踝的裙摆微微摆动,踩在包鞋里的双足并拢,眼镜深处绽放知性的光辉,礼貌地向夏原低头致歉时,勾在耳旁的黑发轻柔飘动。 「很抱歉,我们家的小褓姆失礼了。」 「啊,不会。」 「蔽姓藤崎,是久丞家的家庭教师。这位是妮可。关于府上把小猫咪让给我们一事,我一直想传达一声谢意,感谢您给了这个机会。前阵子承蒙斋姬赖长少爷的盛情,实在感激不尽。」 「古菈,不要跟这种临时执事道谢啦。」 与藤崎的郑重成对比,妮可双手扠腰,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藤崎以大和抚子的姿态伫立,对妮可谆谆教诲。 「老实说,我对这里谁瞧不起谁完全没有兴趣,但如果有人瞧不起壹叶小姐的话,我就不能忍耐啰,对吧,妮可?」 佣人轻率的行为会损害主人的风评,而主人轻率的行为则会聚集人们对佣人的同情,这部分可以说多少有点不公平吧。 若是妮可得罪他人,就会令雇用妮可的壹叶受到侮辱。 「……我知道了。」 藤崎看着自我反省、心不甘情不愿表示理解的妮可微微一笑。 从妮可手中脱逃后,夏原露出安心的神情,投向藤崎的视线里甚至可以看到感激之意。他一定在想佣人之中也是有好人的吧。 藤崎也对这样的夏原投以微笑,温柔地继续说: 「各位,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哪一位是哪一家的人的话,就不用再客套了。夏原『先生』。」 像是在叫人,又不像在叫人。 虽然藤崎和妮可的态度天南地北,本质却是一样的。 「泽鹰先生,好久不见了。」 「你好。今天米夏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怎么可能来?他和小猫咪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在看家。」 「可以想像那个画面呢。」 夏原从橘加入后的三人对话倒退离开,投奔到圣诞树下。 「好恐怖……我想回家。」 「音乐会的曲目已经表演一半了,顺利进行的话,大概剩不到一个小时吧。」 「拜托给我平安落幕!」 夏原埋身在树叶中,双掌合十,念咒般地喃喃说道。 舞会的主角永远是王子与灰姑娘,衣更月他们这些负责担任闲杂人等的人除了暖场外,不会再被要求更多东西。虽然衣更月觉得夏原可以不用那么紧张,带着轻松打发时间的心情就好却也无意特别说出来,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不」亲切所致。衣更月体内并没有存放分给与乌丸家无关事件的体力。 「夏原先生。」 「是!」 面对小自己五岁的藤崎,夏原畏缩了一下,接着又像是改变念头、自我激励般地打直背脊,正色问: 「什么事?」 「壹叶小姐交给我小猫的照片,可以请您转交给斋姬家吗?」 「没问题。要现在给我吗?」 「那么,麻烦你移步到寄物处。」 「能从这里逃出去,正如我所愿。」 夏原开玩笑地回答,但藤崎却以相当于没有反应的笑容让出道路。好不容易挺起胸膛的夏原,身体又无精打采地缩了回去,与藤崎和妮可一同离开。 衣更月目送三人后吐了一口气。橘从吧台回来,递给衣更月一杯新的玻璃杯。 「谢谢。」 「府上的主人还好吗?」 「托您的福,应该能平安无事地迎接新年。」 「你不用那么防备,我也没有要害乌丸家的意思喔。」 衣更月假装举杯啜饮饮料,拖延回答的时间。 在衣更月的心中,赤目仍然是必须注意的人物。 然而,衣更月也没有足够的底牌能问对方:「那是谁有这个意思?」 橘并不急着要答复。他的态度温和虽温和,但也似乎没有深入追究的意思。橘从衣更月身上移开视线,眉头稍稍上扬,衣更月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向会场入口。 避开稀疏的人影,只见妮可笔直地朝这里靠近。她一跑过来,马上抓住衣更月的西装衣领,表情严肃地贴近衣更月。 「衣更月,过来,古菈叫你。」 妮可只传达了这句话,就再度返身离开会场。 现场留下令人不安的沉默。衣更月没有一丁点好预感。 「我也去吧,可能是有事需要人手帮忙。」 橘轻拍衣更月的后背说道。 「谢谢。」 衣更月与橘结伴一起追着妮可的背影,走向一楼的阶梯。 3 耳膜旁是微弱的交响乐。鼻尖掠过卡萨布兰加的香气。 铺在走廊上的红地毯少说也有音乐会的来宾通过,短短的绒毛却倒向统一的方向,别说是脏污,甚至连一道鞋印都没有。表演厅的工作人员在开演后应该清扫过,令红毯干净到令人犹疑是否该踏上去的地步。 妮可那头即使在豪华的装潢中也特别醒目的金发,在走廊的分岔口离开了红地毯。 在面向走廊、占地广大的寄物柜台前,衣更月看见夏原和两名穿着表演厅制服的工作人员正一脸为难地面面相觑。 「衣更月执事,不好意思请你跑一趟。」 藤崎在一旁等待衣更月,妮可则是极度不情愿地扯着嘴。 「古菈不用道歉。虽然是古菈叫衣更月过来的,但事情会这样都是夏原的错!」 「是因为两位小姐怀疑我的关系吧?」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可疑吧?」 妮可像推理小说的侦探一样,果敢地将右手食指指向夏原。 藤崎手拿白色手提包,夏原则是抱了一只耳边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泰迪熊。由于软绵绵的泰迪熊背后有拉链与提带,所以应该是只娃娃形状的包包。 衣更月一边心想每个人喜好不同,一边忍不住久久盯着泰迪熊不放。夏原挥手挡住衣更月的视线。 「衣更月,体贴是造成混乱的原因,是活生生的折磨!」 「我以后会注意。」 衣更月道歉,随着失去的好奇心,从泰迪熊身上移开视线。不过,不管衣更月看着泰迪熊还是不看泰迪熊,夏原都表现出忿忿不平的样子,实在令人困扰。 「你看吧?没有人愿意帮你辩护,兼差执事。」 「喔喔,喔喔!我知道了,好啊,我就自己帮自己辩护吧,不要小看我的本行!」 面对妮可的嗤之以鼻,夏原有如抛开一切地铁了心回嘴。妮可因为夏原的反击而退缩时,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恭敬笑容的藤崎。 「您在这个时间点自称为律师,是否算是谎称呢?」 「我现在正处于回归法律界的阶段。原本已经帮认识的律师事务所处理完离婚诉讼和连续跟踪狂的和解案,想说要认真了才又被半强制地征召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是?」 「唔……!」 在辩护开始前就被驳倒了。 「我掌握不到现在是什么情况耶。」 伤脑筋说出这句话的橘,对夏原他们多少是友善的。 「感觉他们相处得很好,已经很熟了。」 说实在话,衣更月对眼前的情况完全没兴趣。他的脑袋有一半的功夫在聆听表演厅内传出的乐声,对照曲目。身为乌丸家的执事,应该考量到花颖身体倒下的可能性,清楚表示自己的所在,因此,他想快点回到地下室。 「衣更月,不要用随便的回答打混过去。」 「您这么一说,真是令人感慨良深。」 「你是在兜圈子说我才是随便的人吗?但听起来很直接耶?」 「我失言了。」 衣更月是下意识说出那句话的。 夏原皱鼻,抬头忿忿地看着衣更月,但突然垂下的视线一对上泰迪熊圆滚滚的眼睛,手掌便冒出青筋。 「我承认我值得同情。所以,帮我向这两位小姐作证。」 「作什么证呢?」 身为执事,发言容不得一丝一毫有误。衣更月一向夏原确认,夏原便双手颤抖,拿出泰迪熊,从毛茸茸的熊耳间觑着衣更月。 「你认为我会选这个当公事包吗?」 「我觉得这个包包稍微欠缺了一些功能性,这仅是我极个人的意见。」 「你可以再更带一些主观意见喔!」 「我觉得若由我这样的人说对夏原执事的为人有所了解,会不会太失礼了呢?」 「你太认真了啦!」 「谢谢。」 「我不是在称赞你。」 似乎是见夏原与衣更月的对话一直没有进展,橘对无所适从、杵在一旁的工作人员开口: 「请问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接到提问的工作人员在短促的呼吸下隐藏不安,于姿势与口吻上维持训练过的美感。胸前挂的名牌上写着「井关」的女性员工,一双大眼礼貌地看向橘回答: 「客人说寄物的号码不对。」 一旁名牌上写着「上村」的男性员工向橘摊开大大的手掌。 男员工右手上有两张红底塑料牌,牌上写著白色的数字,左手则是另外两张白底塑料牌写着红色数字,数字分别是五十一、九十七,红色塑料牌附有绳子与夹子。是寄物和领取时所用的号码牌。 橘频频盯着号码牌,勾起左眉。 「号码看起来吻合呢。」 「是的。」 井关和上村点头。 橘抬首,在他开口前,藤崎抢先一步回答。 「这个是我的包包没错。」 「壹叶小姐一起寄放的大衣也没有问题。宣称东西错了的只有临时执事。」 妮可接着说,怀疑地睇着夏原。 井关慌慌张张地低头。 「很抱歉,是我们的疏失。」 上村也学井关深深鞠躬。 看来,工作人员并不怀疑夏原的主张。根据观察,是藤崎与妮可认为泰迪熊「必须是」夏原的物品。可以想像,夏原面对妮可的挑衅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场面无法收拾,衣更月才被唤了过来。 事情变麻烦了。衣更月从口袋外侧触碰号码牌的硬度,思考今晚的宵夜安排。 「拿错客人寄放的物品是绝不能发生的问题。真的非常抱歉。」 负责寄放的两名工作人员脸色越发铁青,垂下的眼神不安地在地面上游移。 与妮可和自己争执时相比,这种情况更令夏原坐立不安,他左右交换双脚的重心,放软了口气安慰井关和上村。 「啊,不,那个……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只要找到正确的主人不就好了吗?就像灰姑娘的鞋子,是吧?」 「……」 「……」 「……」 衣更月与藤崎、橘的沉默融为一体。 「咦?怎么回事?怎么一起沉默了?」 尽管衣更月也认可夏原身为执事的资质,但那是针对夏原身为检察官同理受害者,与这点同质的人性部分。在那份人性上累积的技术与思考都和衣更月他们不同吧。 藤崎转向井关与上村,拿出包包与大衣。 「两位也要确认我们这边的物品吗?」 「可以吗?」 「我明白了。希望你们能尽早解决这个问题。」 藤崎将大衣与包包交给工作人员,收下取物号码牌。夏原看着他们的举动,侧首表示不解: 「如果东西对的话,你们直接拿回去就好不是吗?」 「不,这两位如果接受你的主张,就没办法证明我没有谎称是这个包包的主人。」 藤崎的态度虽柔软,但所说的道理却执拗地正当。对她们而言这也是泰迪熊必须是夏原物品的理由。 「打开包包确认里面的东西就可以了吧?」 「如果这不是我的包包呢?今天这场音乐会有许多国家和企业的重要人物莅临。要是因为打开别人的包包获得对我们有利或不利的情报的话,对原物主而言将是莫大的损失。」 「所以你刚刚才不希望是工作人员拿错东西吗?」 夏原似乎终于理解的样子。 「希望自己周遭左右的人都很善良」,有这种愿望是人之常情。然而,当人们拿到比自己寄放的物品还昂贵的东西时,无法保证所有人都能诚实地纠正这个错误。 人类是会为眼前利益鬼迷心窍的生物。学夏原比喻的话,可以想成是即使勉强,但只要穿上玻璃鞋就能被迎进城堡。尽管本人比谁都清楚玻璃鞋并不属于自己,甚至连见到王子后会遭王子识破而被赶出城这种理所当然的未来都看不见。 「很遗憾。」 藤崎将号码牌收进只有长夹大小的手提包中。 「妮可,打给米夏,请他带壹叶小姐的新大衣过来。我留在这边,请你们送壹叶小姐回家。」 「……难得圣诞节……」 妮可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轻薄的肩背包中抽出手机。 「我们家这边只有刻弥先生的大衣,他可能会说处理掉也没关系吧。」 跟橘一样,主人不把这种事放心上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花颖也是,来的时候将贵重物品交给衣更月保管,非贵重物品则放在车子后车厢。今天音乐会之后只剩回家,就算没有大衣也不用担心花颖会在人群里显得突兀丢脸。由于必须请驹地送花颖到家后再回来会场一趟,因此现在衣更月必须做的就只有安排驹地的宵夜而已。 夏原将泰迪熊交给上村,关心地问: 「监视器有没有录像呢?」 「有一台监视器拍寄放柜台上方,不过,目的是拍摄从客人手中收下的物品,没有连号码牌都拍到……」 井关的话尾透露出不安,将垂到脸旁的头发塞到耳后。 「有拍到人吗?」 「或许多少有拍到一些。」 「那这样装监视器还有意义吗?」 尽管知道夏原这句话只是单纯的疑问,但在当事人耳里听起来就像质问吧。井关畏缩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上村伸出援手替她回应。 「那台监视器的录像是为了在物品有损时,证明不是我们保管不周。」 「啊——那就很有帮助了。」 夏原看事情有点下意识地掺杂了检察官的视角,不清楚详情的井关二人给了夏原一句模棱两可的回应。离解决问题还有很长的路。 「那,我就先离开了。」 衣更月向三人行礼,准备移动到不会妨碍通话的地方。不过,却走不开。 夏原抓住衣更月的手臂,阻止他行动。 「衣更月,你要丢下我吗?」 「寄物柜的管理不属于我们负责的领域。」 妮可和夏原的争执平息的话,衣更月的工作便结束了。 「可是,对这两个人而言,这是关乎到饭碗的问题啊。常言道,困难时要互相帮助吧?」 「『互相』帮助。」 衣更月以没有温度的声音复诵。 的确,表演厅会要工作人员负起拿错东西的责任。追溯究责的结果如果是这两人的话,他们也可能遭到解雇。若是乌丸家帮助他们有得到恩惠,或许也可以说是「互相」,但就现状而言,衣更月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夏原似乎也想到这点了。他抿紧薄唇,依序看向衣更月与同样背对自己的橘、藤崎和妮可后,仿佛替自己打气般地深吸一口气。 「听我说!」 瞬间,表演厅隐约传来鼓手连续强力敲打定音鼓的声响,紧接着,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笼罩下来。 夏原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 最年长,也是佣人中资历最浅的新人。 藤崎和橘保持沉默,妮可则是朝夏原投以藏不住的冷淡目光。 「啊,不,请听我说。」 夏原修正,像是要削减软弱般再次打直畏缩的身躯。 「今天是圣诞节。」 「是呀。」 「没有什么事比皆大欢喜还重要。」 「没有错。」 妮可和藤崎敷衍回应。夏原不屈不挠地继续: 「只要地下室的所有佣人一起帮忙的话,就可以正确归还物品了不是吗?」 听见夏原的提议,井关与上村迅速反应,睁大了眼睛。 除了两人以外,其他人的反应并不怎么好。妮可与藤崎如刀般锐利的眼神回看夏原。橘则是双手抱胸,沉默不语。由于橘的个子高,一旦脸上失去表情不说话,自然而然就产生一股威严,气氛瞬间变得难以亲近。 衣更月的想法也偏向橘。 「这件事脱离我们的业务范围了。我们也是这座表演厅的客人,我不认为拜托客人弥补自己的过失,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解答。」 衣更月盯向夏原的视野一隅,看到井关与上村消沉的模样,但这种小事根本撼动不了衣更月。 然而,夏原不懂得放弃。 简直就像花颖讲那些任性话时一样。 「对你们而言,最佳解答就是正确归还物品,主人顺利地准时回家不是吗?完全不努力就想用简单的妥协方式逃避,专业的人听了都会傻眼吧。」 夏原摇头失笑,像是在说自己很失望的样子。 藤崎扶正眼镜。 「你用话激我们也没有用。」 「没错,临时的兼差执事说这种话根本不痛不痒。」 妮可嗤笑。 橘松开了交错的臂膀。 夏原面露惨败。 真是的,根本不痛不痒。 衣更月依旧面无表情,将脑海中浮现的事说出口。 「话说回来,关于灰姑娘的故事,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夏原与两名寄物的工作人员同时回头。 藤崎一如既往,冷静沉稳地说: 「真巧,我对那个故事也有些想法。」 「要说有没有想法的话,我也有吧。」 橘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对状况变化的宽容。 夏原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与妮可对上视线后,后者用力背过脸。 「你们在说什么?」 面对夏原的问题,衣更月先说了句:「失礼了——」 「故事里王宫命人拜访全国各户人家,并得一个不漏地确认该年龄层人民的状况,等于是事前在确认受邀来宾身分这件事上有所疏忽所导致的结果。」 「是怠慢警备呢。」 妮可坦率地接着另一种说法。藤崎温柔地微笑着说: 「靠近王子的人是最该防备的对象。如果目的是找结婚对象的话,当王子与女性跳舞时,事先确认好女方的身家背景应该是随从的职责吧。」 「可以的话,真希望他们能在宾客接近王子前先做好这件事。要是有人在怀里藏了一把刀刺向王子还是什么的话可受不了。」 橘耸耸肩,看向衣更月寻求同意。橘和衣更月都处于必须从坏人手中保护主人的立场,因此特别感同身受吧。 「也必须考量有敌国间谍混在宾客中的可能。」 「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夏原一脸困惑地偷偷看着衣更月等人,得不到任何回应后,又转头看向井关与上村。两人波浪鼓似地快速摇头。 「也就是说,这是佣人失去信用与时间的严重事态。」 衣更月说完,拿出平常备好的白手套,双手戴上。 「不需要请地下室的大家都上来。」 「没错,只要寄物处的两位协助再加上四个人就够了吧。」 与嘴边的微笑相反,橘的睫毛下藏着锐利的目光。 「因为不能让主人等待啊。」 「啊,但还是先联系米夏,以防万一。」 藤崎推了推眼镜,妮可将手机拿到耳边。 夏原哑口无言杵在原地,在衣更月等人行动后隔了几秒才终于发出声音。 「难道说,激将法比想像中还有用——」 「并没有。」 衣更月以格外明白的口气回复夏原,转身走向寄物处。 4 寄物处留有二一一号后的号码牌。号码牌据说是依照保管顺序从一号开始使用。 衣更月取出收在口袋里的号码牌,上面是一七三号,算是比较晚抵达的客人。衣更月将号码牌交给上村。 「麻烦了。」 「那么,也可以确认一下这个吗?」 橘拜托的是八十四号的号码牌。 「好的,请稍等。」 上村拿着号码牌,拉起隔板进入寄物处。不久,他拿回了两件大衣与围巾。 从米色大衣上拆下的号码牌是一七三号,口袋里放的皮手套与一并的藏青色围巾都是花颖的物品没错。 「这些没问题吗?」 「没错,是我们寄放的物品。」 然而,橘拿到的东西却怎么看都不像是赤目的大衣。 那是件领口绕著白毛,从腰带部位加宽下摆的粉红色大衣。长度只有七十公分。 「这件大衣对我们家的主人来说有点小呢。」 橘体贴地说得一副差距不大的样子,然而不管差多差少,都不会改变那不是赤目所有物的事实。看来,中间左右的寄物乱了套。 藤崎将红色号码牌并排在柜台上,食指指着第二枚号码牌说: 「八十四号的话,大概是六点左右吧。是寄物处排队人潮最多的时候。」 「咦?你有看时间吗?」 上村的敬语略微走样。 「是大致上的感觉。身为家庭教师,教学的人看时钟会分散学生的注意力。我养成习惯,常会将周遭的状况变化与时间流动链接,计算当下的时间,可以算是职业病吧。如果让你不舒服的话,很抱歉。」 「完全没这回事,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太好了。」 藤崎放心地回复本来的笑容。 「那段时间有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吗?」 衣更月有些介意地试着确认。如果工作人员做的是反复制式化的动作,那就得怀疑打乱其中规律的原因。 井关与上村看着手表思考,突然,上村抬起脸说: 「来宾开始渐渐增加,准备地下会场的负责人来帮忙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位负责人帮忙的时间有多长呢?」 「地下是六点开场,会场负责人来帮忙时说他们及时赶在开场前完工,所以我想大概是五点五十分左右。之后,六点三十分时人就不在了。」 衣更月注意不让自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并没有点出错处、找出罪魁祸首的意思。 「大概是从这里到这里吧。」 橘指着号码牌的中间,估测混乱发生的范围。 「即使这样也有将近一百多个号码,这样下去……」 受到夏原的丧气话影响,上村也低下头。 如果让人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的话,那就有损执事之名了。 衣更月从记忆大海中捞出自己的意识,将消沉的三人放在视线中央。 「虽然是件小事,但我可以依序说出我到会场后排在我前方来宾的所有物有哪些。」 「啥?」 夏原顾不得面子张大了嘴巴,眼球已经快掉出来。 「你为什么会记得那种事?」 「也算是职业病吧。记住客人的名字、长相、衣服和身上带的物品等是必须的能力,因此我习惯平常训练自己这种记了再遗忘的短期记忆。」 与花颖的眼睛相比,这是谁都可以办到、微不足道的记忆力。 「我们也会帮忙。刚好,人好像回来了。」 从藤崎所指的楼梯上小跑步而来的,是妮可与井关。 「我请她们去确认我们大家离开柜台后的监视器画面。因为距离音乐会结束剩没多少时间,应该是用相当快的速度播放就是了。妮可,没问题吧?」 「小case。」 妮可挺起胸膛,领片上的蝴蝶结弹了一下。小褓姆是照顾重要继承人的职位,不机警便无法胜任。 「不过,画面几乎是黑白的。如果是没有特征的基本款大衣我就没办法了。」 「那部分就由我来帮忙吧。我可以根据制造商和贩售时间锁定组合。因为学校的课程和在刻弥先生身边的关系,我大致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橘请负工作的态度既没有不安也不是虚张声势,只是单纯的「可以办到」吧。 「原来你说四个人会想办法解决,是认真的啊。」 夏原仿佛吞入异物似地皱起脸,眨眨右眼。 「请井关小姐和上村先生、夏原执事监督我们有没有不规矩。」 「我不认为你们会不规矩。」 「以防万一。」 「……知道了。」 夏原点头,上村将寄物处的格板抬起,衣更月一行人依序弯身穿过柜台,朝保管室移动。 保管室井然有序,室温也维持在凉爽的温度。 大衣附上号码牌挂在衣架上,包包类则并排在标有号码的柜子上。即使拿错也无法马上注意到的原因似乎就在这里。 如果来宾只有寄放包包的话,工作人员就会附上号码牌放在同号的柜子里,但如果号码牌用在大衣上的话,包包就只能依赖柜子的号码了。因此就算失手放到旁边的柜子也无法确认。 「我从一七三号开始往前确认。」 「我们从五十一号之后顺着看。」 「那么,我就一边挑出明显不自然的组合,一边支持三位。」 「请多多指教!」 衣更月一礼后,藤崎与妮可、橘也礼貌地回礼。这是每天早上在乌丸家宅邸里也都会进行的仪式,类似佣人之间表达敬意、承诺会互相帮忙的一种行话。 四人几乎同时散开到各自的位置上。 衣更月回想佣人的队伍,对照号码与物品的特征。 距离表演结束不到一个小时。还好,在柜子上的物品和自己记忆并无相触的情况下,衣更月顺利地确认了二十件、三十件内容。 妮可和藤崎搭配井关,橘则在上村的帮助下开始修正错误。 衣更月的身旁,夏原蹲在地上,手肘抵住膝盖支着下巴。 「夏原执事,请好好监督,我的清白就靠你了。」 「嗯。我一看着衣更月你们……」 夏原话说到一半低下双眸,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都吐光似地叹了一口气,脑袋垂到了膝盖间。 「就觉得我们实在差太多了,我活的这三十二年到底算什么?」 「因为我们的二十二年并不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 「啊……你真的好严格啊……」 衣更月下意识地秒答这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后,夏原嘴角浮现出苦笑,搔搔头。 「我深切地自觉,要是心有不甘或是觉得羡慕那还另当别论,当不小心佩服得想着:『好厉害啊!』的那瞬间起,我就停止成长了。」 「这样啊。」 衣更月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答案,以一般最常用的应对词接话。或许就是这样他才会被花颖说冷淡、缺乏幽默感吧。 「抱歉,讲这些多余的话妨碍你工作。」 「不,我记忆的极限似乎就是一一六号了。放错的物品有四件,已经修正成原来的组合,剩下的只能靠其他人了。」 「还有一半吗?不知道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夏原起身伸展腰部,望向妮可的方向。他们似乎也大致完成工作了,五个人聚集在一起围着几件物品。 灰色的风衣、焦糖色的短版海军厚呢外套、铝制公事包、多彩的永生花与四叶幸运草图案的纸袋。 两件大衣的衣领类似,配色也都偏淡。花和纸袋则是配什么都可以,所以才没办法归纳去处吧。 衣更月与夏原一靠近他们身边,便听到妮可闹别扭的话语。 「没有这种东西。」 妮可嘟着嘴,藤崎轻抚她的手臂安慰。橘摊开两件大衣,确定地轻轻点头。 「公事包大部分用在商业场合。短版海军厚呢外套在商业场合上有点太休闲了,所以风衣和公事包是比较可能的搭配。顺带一提,我在海军厚呢外套的口袋里看到了花店的收据,所以可以把花当作海军外套的物品。不过,纸袋就说不准了。」 「所以啊!我说我没看到这种纸袋。」 妮可的口气几乎是抗议了。藤崎一脸没辙的样子当起妮可与其他三人的仲介。 「你没有看漏吧?」 「绝对没有。」 「这样啊,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藤崎似乎是以妮可正确的前提下思索着。无法像藤崎一样完全相信妮可的,恐怕是井关和上村吧。两人无所适从地双手交叠,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看来,只能把纸袋放在柜台下,等纸袋的主人说东西有缺的时候再拿给对方了。」 虽然必须仰赖对方主动提出才能确认物品所有者,但衣更月也觉得橘的建议很实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声音。 「那个纸袋……」 「?」 是夏原。他紧皱眉头,手掌摀着嘴边,瞪住纸袋不放。 众人渐渐注意到夏原的反常后,他突然慌慌张张、害怕似地抖了抖肩膀。 「大家这样看我我很难说话耶。」 「比打官司轻松多了吧?」 妮可追问的口气毫不留情。 夏原搔搔脑袋,看向一旁。所有人大概暂时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但没有一个人从夏原身上移开目光。夏原转动眼珠,像个躲在阴影里偷看外界的孩子般看着衣更月他们后,放弃地垂下肩膀。 「我之前说过吧?我帮忙处理了一件连续跟踪狂的和解案。」 「对。」 衣更月也记得夏原和妮可拌嘴时有说过这样的话。 夏原觑着纸袋,不透明的内袋却阻碍了视线,让人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 「跟踪别人的是一名女大学生。她出没在受害者的行动范围内,假装是对方的女朋友,因为伪装得非常周全,其中也有人真的相信了。那名女大学生本人似乎也有些地方这样深信不疑。」 「这样的话,她本人不是只要否认就好了吗?」 藤崎的疑问有道理。 「那是要跟踪者不太出现在受害者面前。虽然那名女大学生一直是单方面在观察受害者没错,但她每天晚上都会做便当或是娃娃,强行跑到受害者家里,把东西挂在正门的把手上。用的袋子就是……」 夏原指向幸运草图案的纸袋代替未竟的话语。 「为什么那个袋子会在这里啊?」 妮可雪白的肌肤如同白瓷失去了温度。 「那是那个女大学生家里附近的杂货店卖的纸袋,似乎是一次大量购入的样子,所以也有可能是巧合。不,应该是巧合吧。」 「不自然的情况必然伴随危险。」 衣更月对纸袋的警戒已经拉到最高级。确保安全的大前提就是排除乐观的推测。 「受害者的名字是?」 「你应该知道我有保密义务吧?首先,知道的话你想怎么办?」 「有正门,就代表有两扇以上的门。从宅邸的规模推测,或许是今天来这里也不奇怪的高门家子弟。」 「夏原,那个跟踪狂后来怎么样了?」 妮可从大家的外围绕进去质问夏原。 「和解成立,在律师的见证下让对方保证再也不会接近受害者。」 「那么,也就是她可以自由行动的意思吗?」 橘的一句话,让井关和上村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衣更月确认怀表。表演曲目按照预定进行的话,离终场已经不到三十分钟了。地下室的舞会会先行落幕,不久,各家的佣人就会涌向寄物处来取东西了吧。 「夏原执事。」 衣更月一喊夏原的名字,他便拉开距离想逃跑。衣更月只是向前拉近夏原逃开的距离,将想再次后退的夏原逼向墙边。 「干……干嘛?」 「关于犯罪,我们都是门外汉。」 无论何时,棋子的死活都在于棋手的技术。现在这个地方,最能有效利用衣更月他们的人便是夏原。 「请下指示。」 「!」 夏原抬头看向衣更月,视线朝右边移动,眼瞳里映着在衣更月背后待命的众人。 夏原的眼眸闪烁着光芒。 「井关小姐,请联系表演厅的负责人和警察,确认纸袋里的东西。」 「好。」 井关慎重地抱着纸袋离开寄物处。 「上村先生跟我一起来,告诉我到寄物处帮忙的工作人员是谁。只要看到长相,我就知道是不是那个女大学生了。如果是她的话,在对方行动前绝对不能出手,拜托了。」 「我知道了。」 上村表情紧张,深呼吸了一口气。 「以防万一,衣更月你们在事情结束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大厅,在各个出入口应对。」 夏原看着剩下的四个人发出指示,最后对上衣更月的眼睛,微微一笑。 「关于保护主人,你们就不是门外汉了吧?」 还真敢说。 「谨遵吩咐。」 衣更月带着敬意,郑重地向夏原行礼。 5 三十分钟后。大厅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这些笑容似乎诉说着乐曲优美的旋律是如何丰富了众人的心灵吧。几分钟前仿佛还陷入沉睡的圣诞玫瑰,如今也充满生命力,如恒星般熠熠生辉。 寄物处增加了双倍的工作人员归还保管的物品,不让来宾大排长龙等待。 衣更月与夏原看着顺畅运作的寄物处,等待各自的主人。 「对方好像是掌握了受害者的行程以临时工身分混进来的样子。原本打算把纸袋加在受害者的物品里,但因为注意力太放在那个人身上,工作漏洞百出成了最大败笔。」 「可以问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吗?」 「手工蛋糕。附加隔空操作的点火设备。」 「还好事情没有闹大。」 「真是的。」 夏原以指腹摩挲下巴,确认胡子没有长出来。从他叹息中渗出的疲惫,可以一窥骚动的始末。 衣更月活着的二十二年不是夏原的一部分。夏原有夏原自己的三十二年。人类要对活过的岁月心怀敬意。 这是过世的祖父留给衣更月的其中一个教诲。 「夏原执事,今天谢谢你了。今后我们家的主人也请你多多关照。」 「没有今后了喔。我是日聘的临时执事,过了午夜十二点就失业了。」 他是没有梦想的灰姑娘。 「斋姬长十老爷不是会将工作与娱乐混为一谈的人。」 「嘿,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执事就是靠把人服侍得妥妥贴贴的为生,是吧?」 夏原勾起左边的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他们出来了。」 花颖与赖长从表演厅敞开的大门走了出来。两人的身后还有赤目与壹叶的身影,大概是在会场里遇见的吧。长十与壹叶的父亲似乎在谈笑。 衣更月与夏原、橘、藤崎和妮可并排,低头恭敬地迎接主人。 车子抵达表演厅前的圆环,花颖坐进后座。 「花颖少爷,欢迎回来。」 「嗯。」 花颖回应驹地,靠在椅背上。从他略带红润的脸色看来,兴奋似乎胜过疲劳,感受不到他的身体有什么不适。 衣更月关上后车门,坐进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以眼神向驹地一礼,打出出发的暗号。 车子有如竹叶在水面行进般流畅地发动前行。车内虽然安静,但在花颖的脑海中,对交响乐的那份不舍如今大概还在演奏轻快的音色吧。 车子奔驰在林荫大道上,车窗外流过白色与蓝色的灯饰。心脏有股和缓的感觉,衣更月知道自己很安心,也直到现在才深刻感受到刚才一直不自觉地处于紧张中。 「舞会怎么样?驹地今天也有去对吧?」 花颖询问的声音里,混杂着宛如小孩子拆开礼物时的期待。虽然一般不希望主人太深入佣人的世界,但这次的舞会是个当作增广见闻也不错的好活动。 驹地以后座看不到的程度转动脖子,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也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让花颖发现。 「我吃了很多好吃的料理,和司机同行东聊聊西聊聊。今天一天就好像笑了一整年的分量。」 「是吗?太好了。」 花颖像听到自己的事一般高兴,用理所当然的表情等待衣更月的答案。 对执事而言,能够守护主人的安全与笑容,是最棒的礼物与勋章。 「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刺激的时光。」 衣更月直截了当地回答,缓缓闪烁的街灯与残留在耳畔的大提琴声交融在一起。 ※ ※ ※ 古时候起,就有许多大人这么说道: 「山上的大宅子里住着乌鸦一族的主人喔。」 乌鸦一族的主人丰润了大地,为人们带来富裕的生活。 能将利用这片土地精心制作的食物献给乌鸦一族,很幸运也很幸福,是一种报答,也是一种乐趣。 这是奶奶的口头禅。 第2话 仓库里的老鼠与铁钥匙 1 过年的街头仿佛一座鬼城。 商店大门紧闭,路上没有行人,花颖乘坐的车子一驶过便卷起枯叶,然而,当枯叶再度落到地面上时,又像脱离时间之流般失去动静。 空气冷飕飕的,隐约有点稀薄,万里无云的蓝天令视觉混乱。 乌丸家的旧本宅座落于树林围绕的高地上,俯瞰无机质的街道。 「是日式住宅啊。」 极具分量的建筑震慑人心,令人只说得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一般称作武家建筑的房子。包含厨房、仓库在内,有三十间以上的房间,由于是平房,因此占地广大。」 「你有来过吗?」 「有……我跟凤一起拜访过几次。请往这边。」 在衣更月带领下,花颖踏上一颗颗石子修整得圆圆的碎石路。 ※ ※ ※ 『过年时,我要集合亲戚举办午宴。』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的消息,是在年末迫在眉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传来的。原本在茶室缘廊和小狗嬉戏的花颖,反复看了三次简短的消息后,直接打电话给真一郎。 「爸爸。」 『啊,花颖,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 真一郎悠哉的声音,令花颖听见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理智线断掉的声音。 「突然说什么开午宴,大家都很忙喔?」 『别担心。要对上大家时间的话,元旦是最不勉强的一天。』 听真一郎的口气,他并非这一两天才开始行动的样子。 「该不会,我是最后一个收到通知的人吧……?」 『太早跟你说的话,你会紧张得睡眠不足吧?』 「我本来很期待一边听除夕钟声一边吃过年荞麦面的!」 一听到花颖的抱怨,电话那头的真一郎没有恶意地笑了。 花颖留学前还是小学生,由于大人说熬夜有碍生长,因此他都是在梦中迎接新年。花颖从前也不太喜欢吃荞麦,因此说到面类,只有吃乌龙面的记忆。 十一岁他前往英国后,大约半年的时间由父亲的友人照顾,为了培养语言和生活习惯,甚至连拿筷子的机会都没有,入学后的饮食则是倚靠学生餐厅和宿舍。 对花颖来说,在机场人挤人的时期外出是很残忍的事,所以他不曾在过年期间回日本。他想,自己其实连回国本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因为比起在出生的国家里接受异样的眼光,在别的国家被当作外人看待,对花颖而言更合理。 『我让位之后还没办过继承仪式吧?把这场饭局也顺便当成拜年的话,我觉得对彼此都省事啊。』 的确,与其好几个客人错开时间分别来访,一次解决轻松多了。亲戚那边也可以同时完成继承仪式和拜年,不用费两次功夫。 「你跟雪仓说了吗?只剩下两天了,光想菜单就是个重大工程了耶。」 『我还没说。你可以帮我向雪仓传达,说她新年可以休息吗?』 「可是,宴客的菜……」 『午宴是在乌丸家的旧本宅举行。』 「咦?」 花颖的右手臂不自觉用力。原本乖乖待在膝盖上让主人抱的小狗吓了一跳,扭动身躯溜出花颖的怀中,跳下地面。花颖的大脑因为电话、小狗与刚刚听见的内容分散了注意力,身体就像容量重载的电子机器一样冻结。 花颖的祖母小夜子在世的时候曾说过—— 祖父千影独立成家的时候,曾祖父还在人世,千影定居在现在的乌丸本家。据说,花颖的祖母小夜子的家门不受太姑奶奶的认同,真一郎是以乌丸家继承人的身分在旧本家由自己的祖父母和祖父的姐姐养育大的。 花颖出生时,祖父已经离开人世,祖母也在花颖三岁前去世。当时的花颖还无法理解家门与本家所代表的意义,却唯一深深记得祖母寂寞地弯着眉,说着很对不起真一郎的面孔。 『我原本也觉得在我们家办就好,但姑姑说一家之主的继承仪式应该要在旧本家的宅子里办,还说会帮忙安排宴客的菜色。姑姑年轻的时候常常出入那间宅子,交给她准没错。』 「姑姑是指若嘴家的大家长吗?」 『是啊,是我的从表姐。当天就让衣更月开车,过年你也想让大家休息对吧?』 只有这点花颖可以坦率赞成,其他部分对他而言根本是晴天霹雳。 通话结束后即使过了一分钟,花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正常运转。 「继承仪式……?」 花颖双手撑在缘廊上趴倒在地,刚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震荡着喉咙。 ※ ※ ※ 要是没有祖父那件事,花颖或许就会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在这里生活吧。走在旧本宅的庭院里,花颖有种还有另一个自己走在身旁的错觉。 建筑物本身的庄严自不用说,庭园里的树木还带着崭新的切痕。花颖原本想这些是不是为了这场午宴所准备的,但无人居住的房子会渐渐腐朽受损,因此应该是平常就会定期整理吧。 松树的深处有座白墙库房,黑色大门、黑色铁窗,顽强的挂锁散发古老的光泽。如果是过去的金库,一方面拥有了铜墙铁壁,另一方面又让人觉得这样放在外头太随便,是栋神奇的建筑。除了入口外,只在高处看到一扇小窗,考量到建筑物的封闭程度,实在不会想积极走进去。 「请在这里脱鞋。」 听见衣更月的话,花颖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玄关了。 比铺着石头的土间再高一层的木地板就是入口大厅吧。虽然绘有老虎与竹林的屏风屏蔽住内部,但里头似乎也不是那么宽阔的样子。 「这个不符合整体建筑大小的小玄关,是武士的雅韵吗?」 入口狭小、天花板低垂,无法想像的墙壁尽头。 此处的光源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灯。那大概是钢铁制成的灯吧,长方形灯体上的金属镂空设计质朴秀丽,不过现在却没有点亮,只仰赖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因此,访客才会对照不到光线的房屋深处产生一种摸不清底细的未知感吧。 花颖脱鞋,将鞋跟靠着右侧墙边横向收好。他感受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原来是屏风上的老虎正看着自己。老虎仿佛要从屏风跃然而出的姿态伴随着光线的阴影,令人有些生畏。 「我带您去广间。」 衣更月率先迈出步伐,却只有花颖移动脚步时地板会发出吱轧声。下一步还有下下一步也是,地板似乎只有捕捉到花颖重量的移动而发出声响。走廊上明明没人,身侧却能感觉到不该存在的吐息,大概是因为通过仅用木板盖住的天花板,所有房间都相连在一起的关系吧。 如果说过年的街道是鬼城,那这个家就是鬼屋。只有看不见的气息四处奔走。 「花颖少爷?」 「没……没事。」 见花颖挺起胸膛回应后,衣更月重新面向前方,于正对走廊的隔扇前正坐。 「打扰了。」 衣更月语毕,拉开隔扇,在照入走廊的阳光里朝室内行礼。 「花颖少爷到了。」 「真快啊。」 室内传出真一郎的话语与起身的衣服摩擦声。衣更月起身。花颖等着真一郎从那里露脸,身旁的隔扇却拉了开来。 「!」 从视线死角照进来的光线令人眼花。突然扑通作响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 。 「新年快乐,花颖。」 真一郎在刺眼的逆光中呵呵笑着。 「爸爸。」 「什么事,儿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日本的?」 「今天早上吧。比利时真的是个很棒的国家呢。」 「……」 花颖瞪着真一郎,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不管说什么他都只能想像真一郎四两拨千斤的样子。 眼睛渐渐习惯光线,真一郎背后的广间露出正确的轮廓。因为走廊对面以纸拉门隔间,日光才会特别亮眼。贴在纸门上的和纸柔和了锐利的日光,整间房间盈满白色的光芒。 几根粗壮的横梁穿过天花板,下方铺满了青绿的榻榻米,附脚的个人膳桌与紫色坐垫成对并排。膳桌上有九个黑漆餐具与一双筷子,另倒盖着酒盏与玻璃杯。膳桌右前方有块十五公分见方的空格,似乎正在准备最后一道料理。 花颖环顾广间,目光被手上拿着板夹计算菜色的人影吸引。 「凤!」 听见花颖的呼唤,凤笑吟吟地坐在榻榻米上。花颖慌慌张张地正坐在凤面前,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低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花颖少爷,今年也请您多多指教。」 凤低头回礼后,抬起上半身再次露出笑容。 「嗯,请多多指教。」 花颖的脸颊因为喜悦而放松。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后,真一郎靠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说: 「衣更月,我儿子好冷淡。」 「您辛苦了。」 衣更月的声音与说出来的话语相反,简直没有高低起伏。 「你不这么认为吧?」 「……我是真心的。」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诚实呢。」 真一朗呵呵笑着,手指通过拉开的隔扇指着外面的走廊。 「今天想请你接待客人。花颖,跟你借衣更月喔。」 「啊,好。」 花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询问,瞬间有种奇妙的感觉。 「我先离开了。」 衣更月躬身一礼,与真一郎一起离开广间。 真一郎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衣更月似乎是担任男仆。七年的话,几乎就是刚好跟花颖去留学时交错来乌丸家的。所以衣更月比较习惯伺候真一郎。 花颖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花颖将歪到右侧的头也朝左侧一歪,最后直直点头。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什么啊。 「凤,菜色都上齐了吗?」 「是的,最后一道也好了。」 「离开席还有一些时间,菜不会冷掉吗?」 花颖看着手表,距离午宴开始还有两个小时。 凤伸直膝盖,朝花颖伸出手。花颖抓着凤的手起身后,凤便为花颖整理西装,微笑说: 「为了让厨房也能休息,新年招待大家的年菜会以能事先做好、不用重新加热的菜色为主。」 「原来如此。」 花颖望着靠近手边的膳桌。由于所有餐具都有盖子,无法看见菜色。 「凤,可不可以稍微看一下里面?」 花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行为不合规矩,但人性就是会对藏起来的东西很在意。 凤微微挑眉,食指立在唇前。 「要对大家保密喔。还有,只能看您自己的膳桌。」 「嗯!」 凤很好沟通。 膳桌排成两排相对而立,上座似乎是花颖的座位。花颖一坐定在坐垫上,凤便从边缘打开料理的盖子。 「这是昆布卷,是祈求健康长寿的吉祥菜。」 「这么说来,我记得所有菜色都有意义呢。以前你教过我……鲱鱼卵是多子多孙,黑豆是能够勤奋工作,酱渍牛蒡是阖家安康吗?」 「您的记忆力真好。」 被称赞了。花颖好开心,打开器皿盖的一角掩饰害羞。 鳀鱼干、醋渍莲藕、栗子金元宝,每盘菜都做了精致的雕花,不论是从一致的大小抑或多彩的配色都可以看到无微不至的用心。 「凤,日本人的比喻和文本游戏还真有趣。」 「那要给花颖少爷的,就是这边的伊达卷吧。」 「伊达……是华丽或帅气的意思吗?」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方面,花颖都不太在意。 凤的建言永远都为花颖着想。虽然花颖将穿着打扮全权交给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负责,但身为一家之主,或许也应该主动注意他人的目光。 凤满面笑容,将盖子立在餐碗边。 「由于伊达卷外形与书卷也就是书籍相似,所以是祈求学业进步。」 「!」 凤是一直为花颖着想。他的话语永远都是为了实现花颖自己的愿望所说的建言。 「我会加油的!」 花颖深深体会自己的决心。 「宴席间您可能也会饮酒吧。我好像还没教过您饮酒时的礼仪规矩。」 「倒酒也有礼仪规矩吗?」 花颖充其量只能想到不要让酒洒出来而已。 「基本原则就是老鼠、马、老鼠。」 「十二生肖吗?」 「这样过一轮有点太急了呢。」 凤呵呵笑道。 「斟酒时,初时要细如鼠尾,中段要俐落如马尾,尾声再回到鼠尾,慢慢收起瓶口。」 原来还是比喻游戏啊。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酒水会溅出来了呢。」 「没错。另外,接酒时要和老鼠一起倾斜酒杯,等待马儿的时间,再和老鼠一起将酒杯摆正,对方才容易斟酒,恳请您留心了。」 由于平常生活都是由衣更月或服务生帮桌上的酒杯倒酒,因此这种礼仪对花颖而言非常新鲜。 「老鼠马老鼠。老鼠马老鼠。」 花颖像是要将这句话刻进骨髓般地复诵,一边将年菜的盖子一一盖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黑豆里反射出一道神奇的光芒。碗里的黑豆虽然个个光泽饱满,但在一样平顺的光泽中,粗暴地掺杂了一块椭圆形的金属碎片。 花颖听说,黑豆会以铁锈染色。大概是用来染色的铁片混进来了吧。 「凤!庭院里的水仙花开了吗?」 「我看看,开花了吗?」 凤起身拉开纸门。 花颖趁凤转身之际挑出金属片,丢进西装口袋。 还好是在午宴前发现。一家之主的食物中掺杂异物等于是让姑姑丢脸,佣人不知道会被如何追究。 「从这里好像看不到的样子。您要不要去院子里散步呢?」 和凤一起散步,多么迷人的提议啊。 「在那之前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那么,我来带路。」 「没关系!我一边探险一边过去,你在这里等我。」 花颖忍住想将右手伸入口袋的心情回答凤。花颖右边的口袋有放手帕,顺利的话,碎片应该会包在手帕的折口里,但若是丢偏的话,黑豆汁就会渗到西装上。 就算凤看到金属片花颖也不认为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但不让任何人察觉,才是实践凤对花颖的教诲。 「谨遵您的吩咐。」 凤相信了。 「我马上回来。真的是马上,你穿暖一点。」 花颖丢下这句话,奔出广间。 花颖本来真的打算马上回去的。 花颖朝走廊上没有照射到太阳的方向前进。因为他认为采光好的角落会拿来当居住的房间。 起初,花颖看到的是一整排饶富风情的隔扇,但随着每转一个弯,眼前的光景就渐渐失去了色彩。房间的入口变成无趣的木板门,照明数量也大幅减少。不,应该说在没有开灯的状态下,从何处照了什么光进来给了花颖视觉是个谜。 花颖拿下降低彩度的眼镜。 过去,曾有许多人经过这座走廊吧。 那些从没遇过的人们,踩着与花颖现在脚下相同的一块地板,仰望同样的天花板,闻着相同的香气。创业支撑乌丸家根基的曾祖父、将真一郎从双亲手中带走的太姑奶奶、儿时的真一郎。花颖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有为数众多的佣人幻影跑过伫立的花颖身边。 墙上的污痕、地板的刮痕,是某人人生切下的一部分。 「对了,根本没必要到洗手间。」 花颖翻找口袋,将硬邦邦的金属片触感和手帕一起拿出来。 金属片幸运地夹在手帕之间。黑色的汁液虽然渗到手帕上却没有蔓延到外侧。西装平安无事。 「太好了。」 花颖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片包到手帕里放回口袋,手掌拍拍口袋外侧。 这个举动就像是个扳机。 「——」 「咦?」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仿佛掠过耳畔的——人声。 花颖凝神看向昏暗的走廊,侧耳倾听。 他现在就像处在土中一样。 天空遭天花板堵住,墙壁自左右逼近,地板不停用与体重相同的力量压回来。走廊的尽头在几步后转向左边,不知道为什么,花颖不敢回头。 廊柱是倾斜的。结果是花颖为了偷窥走廊尽头,身体下意识斜向右方所致。 花颖一移动,地板便吱轧作响。 「——谁?」 花颖这次真的听到了,虽然从耳边掠过,但是人的声音。 绝对是佣人。一定是因为对方那边也看不到花颖,双方才无谓地互相戒备。花颖的思路清晰地引导出实际的解释,心脏却不听他的话,越发剧烈跳动,脉动令手掌发疼,缩紧脑袋。 花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机械式移动的双脚宛如踩在一百公尺以下的地板。 花颖的指尖碰到了转弯的柱子。再一步,只要身体向左转就能看到了。 「……!」 花颖下定决心踏出步伐。 转弯后,又是另一道阴暗的走廊延伸。没有人影。因为花颖刚刚没有回答,所以对方害怕得回头了吧。如果因此让对方绕路的话,花颖就做错了。 这条走廊的尽头稍稍明亮一些,飘散出微微的酱油香。厨房就在附近吧。 花颖吐出一口气,打算掉头回来时的方向。 白色。 花颖的脑袋里最早弹出来的,是眼睛看到的颜色。 木地板和天花板、木板墙和木板门。一片低彩度的深褐色中浮现了一道白色。一只从木板缝隙里垂下来的苍白手腕。 「救救我。」 花颖发出不成声的尖叫,缩成一团,连逃也逃不了。 2 鬼原本是人。人存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世界上存在鬼魂这件事是合理的。 但还是很可怕。连活着的人在想什么都不明白了,又该如何理解死后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呢?人类的同理心是来自共通的经验,花颖还没有死过。 花颖贴着墙缩起来,掩住耳朵闭上眼。 一旦这么做之后,连身体都渐渐无法动弹了。眼睛里还浮着苍白手腕的残影,一想到可能会再听到那道声音,花颖压着耳朵的手腕就僵硬起来。 遭手掌压住的耳朵里发出轰轰低鸣,像火种在地脉里冒烟。 「——」 「听……听不到。不对,我听,我会听你说,所以请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花颖用自己的声音驱散那像是幻觉的声音。 (本来是人,看得到样子,还有,还有……) 花颖数着自己不需要害怕的理由,想等待恶寒过去。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抓住花颖的手腕。耳朵旁的左手被扒开,不由分说地让花颖面对眼前的现实。 花颖一心想逃跑,身体远离被抓住的手腕,却因为墙壁的阻挡只拉开不到几公分的距离。明知徒劳却想不到其他方法,花颖继续紧闭双眼后,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唤道: 「花颖少爷。」 不奇怪,是花颖很熟悉的声音。 花颖抬头,转头睁开双眼。 「衣更月……」 波澜不兴的表情、整齐的奶茶色头发,即使弯身仍能一眼看出的高挑身材。就连过时的落伍西装也无损他修长的四肢与端正的举止。 再看一次衣更月,花颖心中升起一股火。 「花颖少爷,您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借间房间休息一下?」 「唔!我没事。是手。」 「手……」 衣更月继续抓着花颖的手腕,紧盯不放。大概是因为衣更月的眼神透露出浓厚客观色彩的关系吧,他的凝视比起面诊,感觉更像在观察。 花颖不耐烦地甩开衣更月的手。 「我说了,我没有任何问题。是手,木板缝隙里面长出一只白色的手。」 花颖顺势起身,以墙壁支撑不稳的身躯,指着对面。 木板墙与拉门的分界线融入阴暗中,连把手的位置都看不太清楚。不过,在花颖视线下大约十公分的地方,可以看到颜色有规律地中断,开了一小扇格子窗。 格子的宽度很窄,大概连小猫都难以通过。 人手的话,只能通过手腕。 「这里似乎是仓库呢。」 花颖怯生生地瞪着木板门。衣更月缓缓走近,靠在格子窗旁问: 「请问有谁在里面吗?」 「你这样问,万一真的有人回答怎么办?」 花颖压抑声音,阻止衣更月。要是鬼魂缠上,一路跟他们回家的话怎么办?乌丸家现居的本宅里,已经有一名看不到身影的可疑佣人。 不过,衣更月不听花颖的阻拦。 「如果有人非法入侵,将其排除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双眼发直。花颖拿这样的衣更月没辙。不管对方是鬼还是怪,衣更月都会以长年锻炼的拳头一一击倒,物理性地「处置」吧。 花颖的脑海想起过去的例子,开始为鬼感到同情。 衣更月摸索一番,将手指放在门把上。拉门遭某种东西卡住,只有上方微微倾斜。 仔细一看,拉门门轨位在走廊这一侧,遭木支杆固定住。 「花颖少爷,请后退。」 「嗯,你小心。」 「承蒙您费心了。」 衣更月以眼神行礼,见到花颖后退几步后,把手伸向支杆。 「不行不行!不能开!」 某个东西从里面重重撞上拉门。坚固的拉门几乎没有动摇,花颖却被声音吓了一跳,当场跳了起来。 衣更月取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他一将光线照向格子窗,影子便害怕地往后跳开,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再度靠近格子窗内侧。 影子的高度刚好触及格子窗。除了光线下的手,露出的五官还带着稚气,小麦色肌肤上浅浅的小雀斑正在变淡。 「国中生?」 「你们那边有钥匙吧?用钥匙开门的话,别人就不知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的了。」 原来不是鬼。 花颖花了几秒转换思考,大概是现场最慢掌握状况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囚禁在这里吗?」 「太好了,你懂了。」 少年的声音轻快飞扬,但花颖却无法像他一样高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去问犯人啊。」 听见衣更月的问题,少年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花颖必须思考犯人选这间房间当监禁场所的理由。 这是有点惊悚的想法:犯人如果想取少年的性命,就要夺走少年四肢和声音的自由,囚禁在没有人会造访的地方。如果目标是少年本身的话,就会选自己家或是借专门的房间吧。 「是误会这里是空屋,还是犯人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才临时选择这边呢?」 「花颖少爷,我可以问他一两个问题吗?」 「嗯,可以。」 获得花颖允许后,衣更月通过格子窗向少年问话。 「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来这个家?」 「食材配送。因为放寒假所以我在奶奶的店里帮忙。」 少年自豪地笑着回答,眼角上扬。 「你能说明被带来这间房间时的情形吗?」 「唔……我的记忆只到在后门朝屋里喊声后为止。」 「你还记得时间吗?」 「我离开店的时候好像是八点吧。走到这边大概要二十分钟。」 「犯人的长相呢?」 「我没看到。因为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少年把运动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底,下巴缩在立起的领口里。 「你有哪里痛吗?有没有受伤?像是头痛还是恶心之类的?」 花颖插嘴提问后,少年向上跳了两下。 「完全没事。」 也就是暂时可以放心吗?花颖微微松了一口气。 「花颖少爷。」 「嗯?」 「如果您相信这名少年的话,在其他人发现我们见过他以前,偷偷将他送出宅子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说过不行!」 猛烈反对衣更月提议的人是少年。他把脸压近格子窗,怒视着高他一个头的衣更月。 「只要一出去,别人说门是开着的话,我就会变坏人了吧?如果想帮我,就叫警察来,让警察看到我这个状态后再说啦。」 对少年而言,密室状态是证明自身清白的唯一证据。 花颖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无言地摇摇头。 根本不用听衣更月要说什么。如果有亲友在新当家继承仪式的宴会上遭警方逮捕的话,乌丸家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另外也免不了会被加上不好的传闻,遭人大肆加油添醋一番吧。 新主人会被标上蠢货的印记,有生意往来的企业会踌躇不前,公司内部则会士气低落,管理崩盘。花颖还无法对乌丸一族有所贡献,但要令家族丧失声望却是轻而易举。 「你叫什么名字?」 「海斗,大海的海,一斗的斗。很像干货行孙子的名字吧?」 少年报上姓名,满脸笑容。 「海斗,我有个请求。」 花颖站在格子窗前,放低膝盖,与海斗对视。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乌丸花颖。」 「主人……是最了不起的人吗?」 刚刚为止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斗踉跄一下,从拉门退后了一步。 「虽然没有了不起,不过,是这个家的代表。」 想保护乌丸家的衣更月拒绝报警是无可奈何的事。今天聚集在这座宅邸里的人大概多数都是这样想的吧。即使警方介入调查,他们恐怕也会包庇犯人,扭曲事实。 他们有这么做的能力。 花颖闭上眼,坚定决心,盯着格子窗里面。 「我会找出犯人,保证你的性命安全,也会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报警,毫无隐瞒地说出一切。」 「花颖少爷,不能这样。」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他的未来和乌丸家的未来孰轻孰重。」 花颖抢先一步压制衣更月。 不能让他们隐瞒犯罪。不能让孩子成为家族名声的牺牲品。 花颖是一家之主,此时不用一家之主的决定权什么时候才要用? 花颖有意忽略衣更月的抗议,朝格子窗里唤道: 「所以,你可以再在这里等一下吗?」 有一阵子,黑暗像是只有单纯的黑暗般沉默,最后,微光再次照出海斗的身影。 「我知道了。」 海斗抬头看着花颖。 「我可以好好回奶奶家对吧?」 「我答应你。」 花颖间不容发地回答。海斗像是吞下最后的犹疑般低下头后,再度抬起头,露出开朗的笑容。 「嘿嘿,还好找到我的人是主人先生。」 来自后方的视线将花颖的后脑杓刺得发痛。 花颖受不了衣更月走在身后的存在感,停下脚步半是转过身。 「我也是有雅量愿意倾听执事说话的喔。」 与其笼罩在无言的压力下,让对方面对面说清楚还比较好。花颖一开了个头,衣更月便固执地保持与花颖的距离,以单调的语气回应: 「我不会说少年的未来与乌丸家的未来何者比较重要。但修复要花时间、人力与金钱的是后者。」 衣更月大概有信心让海斗从这个家里逃出去,并且保护他之后的人身安全吧。但是,就算花颖和衣更月可以保证海斗的安全,海斗的人生却可能会一直处在不安中。 在阴影下胆小度日对国中生而言太残忍了。 花颖背对浅浅的阳光,卯尽全力装腔作势地说: 「执事的业务不包含恢复家族受损的名誉吗?」 衣更月微微皱眉。 「您认为我会抛弃乌丸家吗?」 「我要是有这种想法的话就不会那样说。」 花颖单方面地丢下这句话后,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在逃跑,悠悠哉哉、大摇大摆地走回来时的路上。 3 午宴按照预定于十一点半开始。 「新年快乐。我想大家已然知晓,小犬花颖继承了乌丸家一家之主的位子。诚如大家所见,他年纪尚轻,若能蒙各位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守护珍惜的人,将是乌丸家莫大之喜。」 一句话处处选用艰涩难懂的词汇,可说是非常有真一郎的风格。 「今后,乌丸家的当家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随着真一郎低头,花颖也配合行礼,广间响起此起彼落的掌声。 虽然听说在榻榻米坐垫上用餐比使用餐桌的场合更允许自由活动,但大家目前还仅限于在各自分配的座席上与左右的客人说笑,没有明显的移动。若是花颖一个人率先行动惹人怀疑的话也不妥。 花颖一边吹凉年糕汤的热气,一面偷偷看着他应该问话的对象。 花颖发现海斗是十点之后的事。在场的来宾有九成是在午宴开始前三十分钟,也就是十一点后抵达。十点前就在屋子里的,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 首先,是负责午宴的若嘴惠。 再来是惠的长男华乃与长女梢。 担任本家系公司运行董事的葵贵晴。 以及惠带来的两名佣人与九点抵达的真一郎和凤,一共八人有可能下手。虽然不想怀疑亲人,但也不是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就可以怀疑。首先要从听听大家怎么说开始。 (等热菜冷掉后就差不多了吧?) 若是花颖在跟对方说话期间汤汁冷掉、年糕变硬的话,就有失待客之道了。 汤碗里有年糕、鱼板和菠菜,柚子皮碎片添加了清爽的香气。花颖将年糕送进嘴里,享受年糕的嚼劲后再含一口汤。 虽然花颖让衣更月监视有没有人接近仓库,但他如果有要衣更月送一碗年糕汤给海斗就好了。应该也有些菜可以从格子窗的缝隙递进去吧。 花颖将微微的罪恶感连同年糕一起吞进肚里。仿佛看准花颖用完年糕汤般,一双穿着和式足袋袜的脚停在膳桌前。 女子压着和服裙摆坐下,有礼貌地低头。 「花颖当家,恭喜。」 「姑姑。」 女子是若嘴家的大家长,若嘴惠。虽然花颖称她为姑姑,但其实对方是太姑奶奶的外孙女。小时候应该多少有见过一次,但花颖却没有印象,直到几十分钟前才在厨房偷偷确认了她的长相。 花颖仔仔细细地按规矩回礼。 「谢谢您。事出突然,我一直担心会不会太勉强大家了。」 「实在有点迟了。」 惠的回马枪让花颖抬头时太过头,差点往后跌。花颖缩紧丹田,在跌倒前撑住。 「那个……」 「听闻您要继承当家后,我就一直盼啊盼地,期待是不是马上要举行继承仪式了。这种事不早点办就不能立下表率。真一郎当家有些地方慢条斯理的,让一旁看的人都干着急。」 「让您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京友禅的鼠灰色和服绽放着小白花。深褐色的腰带上织着金线,含蓄的华美十分优雅。盘起的发型不允许一丝秀发掉落。淡淡的妆容突显了严格的表情。 惠的姿势宛如有根棍子从后颈穿过背部般端正,令花颖也打直了身子。 「虽然这个家以前的主人是舅公,但说是过世的外祖母养育真一郎成人的也不为过。真一郎接受乌丸家的正统教育,难道没有感佩的地方吗?」 的确,不只在乌丸家,常常也有许多人将真一郎当成一个远离尘世的怪人。不过,对花颖而言,真一郎却不是一个那么糟糕的父亲。花颖在反驳和放弃间摇摆,最后使命感凌驾了两者。 「姑姑,您今天是不是很早就过来了?会不会累呢?」 花颖装成闲聊的样子开口询问,惠似乎也没有特别防备的样子。她数念珠似地以拇指转着手镯上的天然石回答: 「我七点就进屋子了,带了两个家里的佣人,还有华乃也一起。」 「梢姐姐没有一起来呀?」 「因为梢的孩子年纪还小,我跟她说帮孩子准备完早餐后再过来。小时候的教育和习惯会影响人一辈子,不可以随便。」 从惠坚定的口气与眼神中,感受得到她贯彻的理念。感觉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即使是一家之主,花颖也要接受一小时等级的说教。 花颖因为害怕而驼背的瞬间,和惠对上视线,他像是电流通过神经似地打直了背脊。 「四个人准备这样的菜色很辛苦吧?」 「若嘴家是代代守护乌丸家的人。这种小事,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花颖完全找不到切入点。 「虽然是自夸,但我真的把华乃和梢养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人。真一郎当家退位后,下一个就是你,花颖当家。」 「我?」 「听说您在准备大学考试……」 惠眼眸低垂,从短短的睫毛下捕捉花颖的身影。所谓被盯得不能动弹就是指这种情况。 「是什么系呢?」 「我打算念美术史系。」 「没有术科考试吧?」 惠似乎表示理解的说法,令花颖明白了她话语背后的意义。 问题只是个形式罢了。花颖想到,惠早已打听自己要考的学校、调查好考试科目,为了将对话引导到对她有利的状态,才让花颖回答的。 「大学是为了学习前人的智能与技术、朝期望中的道路前进所存在的地方。您身上背负着乌丸家一家之主这个绝对的责任,您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您在这些对将来不会有任何成果的学问上所花的时间,不会成为疏忽当家之职的借口吗?」 「……」 「大学已经念够了吧?」 大概是花颖的自虐心受到刺激的缘故,惠的叹息听起来就像在说:「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 如果花颖画过一千张、一万张素描,惠的态度也会比较软化吧。如果花颖从小就梦想走上绘画之路,惠即使脸色难看也会支持他吧。 花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绘画,只是有机会接触绘画。辨认颜色的眼睛对学问并没有帮助。即使说花颖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任性。不过,父亲还很健康,家里也有优秀的总管与执事,我认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不会发生令乌丸家倾颓的事。」 花颖好不容易说出的反驳也无法缓解惠眉间的皱折。 「你们还在雇什么执事啊。」 ——反而只是增加她叹息的次数。 ※ ※ ※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说话了。」 将花颖从如坐针毡的气氛中解救出来的,是个十分结实的男子。 「姑姑大人,好久不见。」 「啊,葵先生。」 看见惠表情变得温和,花颖才深刻体悟到她刚才处于对自己训话模式的事实。古人真会形容,花颖的心脏现在就像清水渗透伤口般,隐隐作痛。 「今天早上承蒙您帮忙打扫广间,身为若嘴家的家长要向您道声谢。」 「因为我太早到,闲着没事做嘛。这么大的空间才有用扫帚的价值呢。」 男子一坐到惠身旁,惠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因为这股反作用力而跟着震动。男子骨架宽阔,肌肉结实,有着超过体积的分量感。 「那么,我就先到这边。」 惠起身,穿着和式足袋的双脚移向后方,瞪了花颖一眼后离开了。望着惠刚刚坐的地方空下来后,室内的空气也变得缓和起来。虽然不多,但一些客人开始离开座席互相打招呼说笑。 花颖因为交错的颜色眨了眨左眼。男子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眼头说: 「花颖,可以戴眼镜喔。」 「葵叔。」 花颖看着男子不变的笑容,感觉彼此这段空白的时间一口气被拉了回来。 葵贵晴,于乌丸家关系企业中可称为领头羊的总公司担任运行董事。他坐上了真一郎退休后让出的空缺,是另外一位继承人。 乌丸家的公司虽然由花颖的曾祖父所创,却不拘泥世袭,顺应公司状态与时代潮流,长年由像葵一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位居公司的代表。 真一郎退休前,葵担任公司的顾问,从那时就和花颖见过面。花颖忘不了葵过去会不由分说地把自己背在肩上,不管花颖哭喊还是真一郎张惶失措依旧哈哈大笑的样子。葵和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两手抓住僵硬的双颊拉一拉。 「我是来发红包的,好久没发红包给你,我好期待呢。」 葵一将手伸进怀中,视线所及的好几个人都对这里兴起戒备。葵一点也没有把那些瞬间紧张的人放在心上,他将红包袋高举到眼前,拿出里面的物品。 葵左手拿着红包袋,右手拿的是张薄薄的磁卡。 「给钱的话旁边的人会很啰嗦啊。」 葵背对那群因为预期扑空而愣住的人们,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花颖收下葵递给自己的卡片,深吸一口气。 「是航天飞机的图书卡!」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系列吧?」 磁卡表面上印着的,是花颖孩提时代看的玩偶动画里的太空船。暗红铜色的太空船体表面打钉,采取怀旧的设计。 花颖虽然没看过原作动画,但在世界上一片用色杂乱的玩具中,这艘太空船的低调配色对花颖而言非常温和。 「谢谢你,葵叔。」 「不客气。」 葵看着花颖的笑容跟太空船一样温柔。 葵也是必须怀疑的人物。 花颖的内心多雀跃,与低落间的反差就越大。他眨眼掩饰低垂的视线。 「葵叔你早上帮忙打扫吗?」 「啊,我算错交通的时间,太早到了。因为来得太早,附近的店都还没开,打电话给真一郎他也只是笑着说:『唉呀,辛苦你了。』真是的。」 「对不起……」 「我知道他没恶意。」 就是这点才糟糕。 「姑姑大人和来帮忙的人在厨房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因为太难接近了,所以我就去帮华乃。」 「那时候就只有姑姑、华乃表哥、葵叔、还有帮忙的佣人吗?没看到其他人吗?」 「其他人?」 葵反问,表情变得有些认真。花颖太心急了。 「我是想道谢,这些其实应该是由我来准备才对吧?」 「花颖真是个好孩子呢。」 葵露出笑容,拍着膝盖。 一开口撒谎,心脏就被刺了一下。谎言一定穿着带着利刺的鞋子,当它从嘴里出来时会奋力踢向心脏,所以才会有如此刺痛。 「我七点半到,真一郎和凤总管也在八点前抵达。大家就这样『啪——』地把坐垫铺在缘廊上晒。搬年菜的时候小梢就来了……那时候大概是九点左右吗。所以总共是一、二……八个人吧。」 「八个人。」 「小梢来的时候我们先喝茶休息了一下,之后大家专心地搬菜、排菜,意外地很好玩喔。」 大家一起搬菜,在厨房和广间之间来回的话,应该很难避人耳目吧。来来去去的路上会和其他人错身而过,一旦不见了,就会有人注意到。 (海斗来的时候比八点半早一点,所以大家喝茶时他已经被关起来了,这样想应该没错吧?这么一来,犯行大概是在八点半前后……) 「继承仪式是前任当家最后的工作。在今天宴会结束前,你就大大方方当个客人就可以了。」 「好。」 「话说回来,小梢还真是个路痴呢。告诉她好几遍还是会迷路,每次都是华乃去找她,所以华乃比我们走了两倍以上的路喔。」 葵苦笑着说,憋屈地将食指伸入领口。 「你说迷路,是在家里面吗?」 「嗯,这是间大宅子,也不是不可能。我有一次也搞错转角,迷路到一个像仓库的地方,被华乃一边骂一边带回来,mvp是华乃呢。」 葵高兴地笑着,不知道自己的话在花颖的耳里听起来有多么令人不安。 4 花颖看准客人来找自己搭话的空档离开座位,和衣更月会合。 「衣更月,情况怎么样?」 花颖一出现在厨房,两名本来忙得团团转的佣人马上停下手边的工作行礼。花颖不知所措,衣更月向她们示意继续工作。 「请到这边说话。」 衣更月离开厨房,朝广间反方向的走廊移动。两人一站在转角,便能看见之前那间仓库的一隅。 「没有人靠近仓库。此外,我问过佣人,她们都说因为忙着年菜摆盘,没有踏出厨房半步。」 「她们收货的时候没有看到海斗吗?」 「很不巧,两人都对海斗没有印象。因为早上酒铺来了一大批人,搬来大量酒瓶,她们说是不是混在里面了。另外,我也确认了米行和蔬菜行的收据。」 很难说有什么亮眼的进展。 「把海斗关起来对谁会有什么好处呢?」 「不论是谁,只要想加害乌丸家就是敌人。」 衣更月极端的言论听起来虽然令人不安,但人本来只要心存怀疑,就会觉得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可疑。花颖按着额头「嗯——」地沉吟。 「花颖少爷。」 「什么事?」 「您为什么要投身于危险之中呢?」 花颖还在想着必须听听华乃与梢的说词,却好像听到衣更月天外飞来一笔,突然问了个问题。几秒后,花颖才终于发现这不是个太远的话题。 「我并不是投身进去。」 「那您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呢?」 衣更月询问的表情万分认真,他是真的疑惑。 真挚的问题必须以诚恳的答案回答。花颖停止搜索标准答案,试着如实抽出心中的感觉。 「扣子松开的话,你会扣起来吧?」 「……」 花颖希望衣更月不要不说话,就算像念台词也没关系,至少应个一句话。花颖自己也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关于犯人的利害关系——」 「唔……」 衣更月悄悄地将一连串的对话当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先前的话题。 「我认为,也可以考虑到一种可能:有人看见少年犯了某种罪,想等午宴平安结束后再报案,才先将他留在那间仓库里。」 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把海斗关起来是基于正义吗?」 「至少本人可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或者也可以考虑是少年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囚禁则是对目击者略微施加的强硬手段。」 「从动机去反推很困难呢。」 衣更月深深行了一礼,以应答来说太夸张了。花颖原本心想,衣更月能不能把这一礼跟刚刚的毫无反应加起来除以二,但原来衣更月鞠躬的对象并非花颖。 「花颖当家。」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从厨房往这边探头一看后,脸上的表情亮了起来。 「梢姐姐。」 两人在宴席前已经有过初次见面的问候,来者是惠的长女。 梢和惠长得并不像。惠容易突显妆容的五官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梢细长的双眼与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则像是随时都在笑的样子。 梢垂下带着泪痣的眼角,客客气气地抬手说: 「我担心是不是家母刚才在广间对您碎念,所以您待不下去了。」 「不,我没事。」 花颖慌慌张张地摇头。 梢在准备年菜期间声称自己迷路,多次经过仓库前。假设她是在九点以前抵达,避开众人耳目把海斗关在仓库后,再从玄关进门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她是目前离犯人嫌疑最近的人。 「花颖少爷,我去仓库找一下毯子。」 「拜托你了!」 衣更月非常机灵,花颖马上跟着配合。如果梢是犯人的话,就不会眼睁睁地放任衣更月去仓库吧。 花颖太过紧张到头晕,他吞了一口口水,偷偷看着梢的反应。 衣更月一礼后,走向昏暗的走廊。 梢目送转弯的衣更月,轻轻发出微笑的声息。 「他真勤快呢。虽然我们家没有执事,但有一点点羡慕起来了。」 梢没有阻止衣更月。 「……姑姑好像觉得执事没有必要。」 「咦?她对您这样说吗?」 「嗯……感觉类似的话。」 花颖模糊带过,梢却脸色难看地搔着额头。 「不好意思,她总是那样。明明已经将公司交给我们经营了,还是每次什么事都要出意见,很没有退休的自觉对吧?」 梢的苦笑以对母亲的表情来说有点轻蔑,与惠摆出君临一家的大家长姿态有所出入。 「请放心,今后我与弟弟、整个若嘴家都会比过去更加支持乌丸家。」 「谢谢。」 一股仿佛要把人压垮的空虚在花颖回答的同时向他袭来。 梢觉得惠是个烦人的存在吗?以教育若嘴家、守护乌丸家为骄傲的惠,在梢的口中听起来像是个凡事都要发表意见、没用的人。 惠的所作所为绝对都是为了乌丸家与梢他们。不过,那是惠自己的主观,为了谁而做的举动,对方并非一定会领情。 即使是正义,也不一定会受到拥戴。 (好空虚。) 就像一直用心珍惜、养育至今的事物变了样,咬破身体窜出来般,只留下漆黑的空洞,任冷风对挖痕张牙舞爪。 无法回头,回不了头。 「花颖当家,主角离开座位太久,大家会担心的。」 「好。」 梢会这么温柔,是因为花颖是现任的当家吗?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不过是珍惜那顶戴在花颖头上的王冠罢了。那是对只不过是接受头衔、没有做出实际成绩的花颖最正常的反应。 但是,惠一直以来都以自己的行动展现意志,一定也有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尽管如此,当驱使她的信念稍微偏离时代的瞬间,就会被认为是自以为是,受到嫌弃。 花颖踩着吱轧作响的走廊,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 这个家一路走到今天,有多少人像这样被遗弃在过去了呢?佣人、亲戚、历任一家之主……是心怀喜悦地奉献自我?抑或吞下泪水放手,再腐朽老去呢? 在这花颖顶着的乌丸家名下。 「华乃!」 突然,打开的玄关传来一声怒吼。 梢脸色大变,奔了出去。花颖在土间排列的鞋子中寻找自己的皮鞋,套到脚上后前往屋外。 外头天气晴朗,无风无云,温暖的阳光缓和了寒冷。和煦的午后庭院里,一道突兀不安的声音从库房的方向传来。 「华乃,是你打开库房的吗?」 花颖本能地畏惧惠的怒容,下意识躲进庭院的树丛里。 惠双手插腰,库房的铁门在她背后颤抖。 与花颖上午抵达时所见相比,库房看不出特别的变化,他拿下眼镜,凝神细看惠手指之处,发现铁制的门闩上有道垂直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门闩长年日晒雨淋褪色后,只有闩座覆盖的地方保留原来的颜色吧。由于插上门闩时没对准,颜色的界线因而突出在闩座之外。 「妈,要是大家听到了,有些人会觉得不舒服啦。」 「回答我。」 惠能看出花颖要拿下眼镜才看得到的错位,可见其管理能力之高。华乃也是明白这点,才找不到借口吧。 「华乃。」 梢双手握拳,像在鼓励弟弟。惠回头瞪了梢一眼,梢赶紧松开手指,用僵硬的微笑敷衍母亲。 『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衣更月曾经这样说。 华乃满头大汗。 「我在找坐垫,想说是不是在这里所以开了库房……」 「棉被坐垫类放在棉被房,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 「对不起。」 华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感觉要是再继续施压下去,华乃维持理智的神经就要断了,连花颖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座仓库里收了各式各样乌丸家的人用过的物品。其中应该有些东西也会引起别人的兴趣。若是客人误闯进来甚至受伤的话,不管是这个地方还是乌丸家的名字都会受损喔。」 「可……可是我在客人来之前关好了。」 「闭嘴。」 虽然这句因年龄而削弱音量的低语,与掠过空气的杂音混在一起,但那研磨得纤细锐利的严厉,令听的人皆伏首称臣。 花颖的理智告诉自己要在惠发现他前回到屋里,却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自己的关节,令他连换个姿势都办不到。既然如此,花颖只能一动也不动,静待三人回到宅子。 花颖才觉得惠放柔了射向华乃的视线,她马上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老鼠跑到宅子里。」 老鼠。 花颖瞪大眼睛。 惠将门闩放回正确的位置,从领口取出怀纸。 「华乃,帮我解决一下。」 「……」 「你办得到吧?」 惠拿来擦拭手掌的怀纸上,沾着黑色的铁锈。 梢似乎再也不忍看着华乃低头无法回答的样子,插嘴说: 「妈,我来——」 「我做。」 华乃用力闭起双眼,再像是挺起怯弱眼皮似地张开。 「我会负起责任收拾。」 惠满意地点头。 花颖沿着阴影来到另一处阴影,压抑高昂的心跳,从后门奔进宅邸。以怀纸擦拭铁锈、无懈可击的白皙手掌,在花颖眼里如烙印般挥之不去。 「啊,当家少爷。」 两名佣人正在厨房将剩下的餐点装进餐盒,清洗锅具。 「不好意思,不用招呼我,继续忙吧。」 两人讶异地向花颖行礼后,将大锅子从炉灶上撤下。虽然厨房也有瓦斯炉,但只有三口似乎不够的样子。 木锅盖旁滴落黑色汁液,一名佣人将锅盖移到流理台,另外一名则从锅子中拿出一只小布袋。她将小袋子放在托盘上,拿勺子开始捞锅底。 洗锅盖的水声从花颖耳里听起来感觉很遥远。 「可以让我看一下那个吗?」 花颖不等佣人回答,下意识走近桌子。虽然感受到对方的不知所措,但趁着没被拒绝,花颖伸手确认了物品的重量。 「难道说……」 「花颖少爷?」 衣更月出声,将花颖从思考的漩涡中拉回现实。花颖向两名佣人道谢,以只有站在门口的衣更月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衣更月,挡下华乃表哥。」 花颖回到走廊,沾湿的手指握紧口袋里的手帕。 5 仓库里静悄悄的。少年压低鼻息,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 格子窗一照入光线,一部分影子便动了一下,站了起来。 「当家先生!」 海斗来到格子窗的间隙,露出尖尖的犬牙笑着。花颖拿低手机对着墙壁,间接照亮仓库四周。 「外面怎么样?警察要来了吗?」 「我不会报警,不过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听见花颖的回答,海斗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纤细的喉咙咽了一口口水。 「把这里关起来的人是姑姑,从这根棒子上采取指纹的话,大概会和姑姑的一致吧。」 「这样啊……」 「然后,还有一个人。」 低头的海斗在花颖声音的牵引下抬起脸庞。 他的脸上没有安心的色彩。 「把你关在这里的,就是你自己吧?」 花颖一宣布第二个犯人,海斗的眼头就像被压住般发红。 「花颖少爷。」 「啊,衣更月,华乃表哥——」 不听花颖说完最后一个字,衣更月便拉着花颖的上臂往后退,将身体挡在拉门与花颖之间。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要做危险的举动了。您应该学过,保护自己比任何事还要更重要吧?」 「我有保护自己。你看,一直在你来之前,我都没有开门喔。」 花颖急急忙忙地回应,衣更月望向挡住拉门的木支杆,皱眉收回劝戒。以不会展露表情的衣更月而言,这样的难看脸色已经是破例了。 「明明气我独自行动,你却还是帮我阻止华乃表哥了呢。」 「执事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 「我有几分钟的时间?」 「估计少则十分,多则十五分钟。」 「好,做得好。」 托衣更月的福,花颖现在可以好好专心说话了。 花颖将手机交给衣更月,站在格子窗前重新看向海斗。 「你知道为什么这间仓库会锁起来吗?」 海斗目光向上,将视线对在花颖身上,轻轻左右摇晃脑袋。 「据姑姑所说,库房的老鼠好像跑到屋子里来了。」 花颖听见惠他们谈话的那瞬间,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入侵者海斗称为老鼠。不过,再怎么说是为了本家,「解决人」这种说法都太可怕了。 那么,如果是动物的老鼠出没的话,惠会怎么做呢?从她指示儿子「解决」来看,不难推测她确定老鼠还在家中。如果连位置都能指定的话,符合条件的房间便十分有限。 就是这间仓库。 「姑姑之前在追老鼠。要是老鼠闯入午宴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童话故事,会是个很可爱的场景,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就会令人怀疑卫生管理,让我丢脸吧。逃走的老鼠从拉门缝隙跳进仓库,躲进阴影里。它没道理知道仓库已经先有别的访客了。」 「这里有……老鼠?」 海斗左顾右盼望着脚边。看样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老鼠的存在。 「房门突然莫名其妙被锁住,你一定很害怕吧?你躲在暗处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过来。」 「才……才不是。你这样说好像我本来就自己在这里一样。随便进人家家里是违法的吧?」 「是违法喔。」 花颖一肯定,刚才自己这么说的海斗本人,宛如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般失去血色。 「我只是来送货的。因为没有人所以才找了一下。」 「衣更月,干货行的收据呢?」 「并没有看到。」 衣更月的声音毫不留情。 「干货行不是今天送货。年菜料理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事先做好。今天送来的是年糕汤用的青菜、年糕还有冰箱放不下的酒类。」 「你……全都知道了吗?」 海斗的声音虚弱地颤抖。花颖拿出手帕摊开。 「你行动的关键是这个吧?」 手帕里包着的,是黑色的染汁和小小的铁碎片。 「啊!」 海斗把脸颊贴近格子窗,从缝隙中看着铁片。 「这个东西跑进黑豆盘里,一开始我以为是染色的铁片混进去,但我刚刚在厨房确认时,发现这个跟用在黑豆上的铁块形状不一样。」 此外,锅子用的铁块装在布袋里,而布袋的孔缝并没有大到铁片能穿过。 「你发现这个碎片混进送来的黑豆里,想偷偷收回去吗?」 若是发现豆子里掺杂铁片的话,就会追究责任。 「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你在这里的理由——」 「对不起!」 海斗挤在格子窗上的脸颊颤抖,下一瞬间,他从窗户另一端消失了身影。 看来,他似乎坐在拉门内侧。花颖跟在衣更月身后,从格子窗的缝隙中探头,看见海斗正坐低头的身影。 「那是我自行车的车铃。载货的时候撞到了,发现的时候,我看到零件裂开却到处找不到碎片。我想偷偷挑掉碎片,厨房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锅子又好大一个,我想总之先躲在这里等待机会,结果竟然被锁起来出不去了。」 干脆当时被发现可能还比较好。 「如果有谁吃了刺到肚子,不是会受伤吗?结果会变成都是奶奶的黑豆害的,店里渐渐做不成生意,奶奶变痴呆,最后连我都认不出来。如果奶奶对我说:『我不认识你。』的话,我会崩溃的!」 国中生柔软的想像力失控后,把自己逼到绝境。海斗连珠炮似地说完一大串话后突然安静下来。 「结果是一样的吗?」 海斗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起身。 「你会把我交给警察吧?因为随便进来人家家里是违法的。」 这是不惜偷偷潜入也要收回铁片的计划,一个单纯的发想。 花颖忍住失笑的心情,缓缓摇头。 「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会报警。」 「可是……」 「你的车铃碎片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关在仓库差不多可以算是进来我们家的惩罚吧。衣更月,如何?」 即使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衣更月也无动于衷。 「您怎么说怎么是。」 「我可以回家吗?」 「下次不要想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一句话也好,如果能来找我商量就是帮了大忙。」 比起寻找犯人,为进货的疏失应变要轻松多了。 听到花颖的请求,海斗不好意思地扭着上半身后抬头看向花颖与衣更月,露出太阳般的笑容点头。 6 午宴平安无事地以柿干划下句点。 主理一切的惠迅速地收拾广间的宴席,不让大家有任何感伤的机会。华乃和梢都帮着惠忙进忙出,库房的事似乎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疙瘩。 花颖也说要帮忙,结果挨了骂说这样无法做表率。 宴席和坐垫一个个撤掉后,广间空荡荡的,十分冷清。花颖坐在缘廊上眺望庭园里的树木。修整得圆圆的树木、架着支架的菊花、铺着碎石的小路穿过没有栏杆的拱桥,枯山水的灯笼等待着点火。 花颖眺望庭园时,庭园也在望着花颖。一想到庭园长年在这里看着坐在这条缘廊上的花颖和曾祖父、太姑奶奶,花颖便想一窥那份记忆。 「打扰了。」 尽管已经注意到摩擦榻榻米的脚步声,花颖还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因为正是他教花颖应该这么做的。 「凤。」 凤微微一笑,正坐在缘廊上。 膝盖抵在木板间应该很痛吧?花颖一向凤示意自己身边,凤便从缘廊放下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华乃整理房间出入时穿的草鞋上。 「这里虽然跟我们家庭院的风情不同,但也很棒呢。」 「一到春天,就会有树莺来到那棵梅树上,叫声很可爱喔。」 花颖隐约也觉得会是那样。不过,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在他们家人间像是禁忌一样,大家都不去正视它,也不会提起,因此花颖一直以来也都不去思考这件事。 察觉到花颖的感受,凤仿佛说故事般地娓娓道出往事。 「我以前曾在这座宅子里工作,是在比您现在还年轻的时候。」 「凤比我还年轻的时候?」 凤当然有那样的时候。花颖觉得凤好像从出生的瞬间开始就是凤了——虽然其实这是凤自己的事——这种感觉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暂时将那道人影放在脑海里负责未知事物的暂存盒子中。 凤有点害羞地呵呵笑道: 「我那时候还不是执事,只是受命打杂的其中一名杂役。雪仓的父亲是专任厨师,我们肚子饿的时候,他就会用供奉庭院稻荷神剩下的贡品和沥干的昆布、柴鱼一起切碎炖一炖,放在冷饭上给我们吃。」 「油炸豆腐吗?」 花颖记得母亲曾跟他说过,人们将油炸豆腐做成狐狸喜欢吃的老鼠形状来供奉。 「是的,因为这样,每次跑去山脚豆腐店的路都变得有趣了。」 凤开玩笑地说着。 花颖想起厨房的炉灶,想像厨师与年轻佣人聚在那里的画面,表情和缓了下来。 「曾爷爷、曾奶奶……」 真一郎出生大概是再之后的事。看见花颖停下计算的手指,凤继续说: 「还有您的爷爷千影老爷与曾祖父的姐姐一家人住在一起。而您太姑奶奶的千金,就是惠小姐的母亲。」 如果是这么宽敞的房子,即使姐弟俩各自的家庭一起生活,房间也绰绰有余的感觉。当时的宅子应该充满活力吧。 凤看向远方,双眸空泛地映着庭院里的菊花。或许,他现在眼中看到的,是当年的风景吧。 「她是千影老爷的表姐。惠小姐的母亲与母亲的哥哥和千影老爷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亲。不过,哥哥在十四岁时染上热病,终究没有熬过冬天。」 「原来是这样啊……」 「我进宅子时,花颖少爷的太姑奶奶已经对千影老爷产生执念了。惠小姐比真一郎老爷大十五岁,与千影老爷年纪更为接近,一路以来,她比任何人都站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重视家族与尊重个人两者并存的难处。」 凤的瞳色变淡了,因为他把视线的焦点放回眼前的景色,瞳孔收缩的缘故。看见凤朝自己微笑,花颖了解他是为了自己而说这些话的。尽管花颖想好好隐瞒,但既然被看透,只好招了。 「在我眼中,感觉姑姑非常严厉,华乃表哥和梢表姐好像很讨厌她这样。我只跟大家相处了几个小时,看得还很浅。」 「正因为对彼此放心,有时也才会说些玩笑话。」 凤的话语令花颖既开心又寂寞,松了一口气。 花颖现在明白了,梢对惠的批评不只是安慰因为惠的严厉而吓一跳的花颖,也是担任缓冲的角色在保护惠,不让花颖对惠心存抗拒。梢所说的「若嘴家会支持乌丸家」,不就是对母亲教诲毋庸置疑的肯定吗? 心里觉得可疑的话看什么都可疑,认为是正确的话,感觉就会是正确的。人类就是同时拥有这两种面向的生物。不从两种角度观看,便无法抵达对方身边。 「大家都是乌丸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呢。」 花颖也想成为能和他们平起平坐谈话的人。 「凤。」 花颖从鞋子里抽出双脚,踏上缘廊,与凤正面相对后正坐。 「今后,请多多指教,助我一臂之力。」 额头旁感受到凤的回礼。凤慢花颖一拍抬起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花颖。 「只要能助花颖少爷一臂之力,我,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 一听见花颖瞬间的否决,凤细长的双眼里透出了一丝淘气。 ※ ※ ※ 渡过拱桥,庭院的角落有座神社。 那是座猫咪得躬身才能好不容易进去的小神社,尽管雨水浸刷后的朱红色已经化为胭脂色,但神社内侧的杂草却除得一干二净,供奉着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日本酒与饱满的油炸豆腐。 真一郎在神社前双手合十,行礼一拜。 「你整理得好干净呢。」 「当然。你一不好好认真做事,就会增加我的工作。为了这个支持乌丸家的角色,我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若嘴家的教育与发展上。华乃和梢有些地方还太嫩,但总有一天会感激我的。」 「惠姐……」 惠用严厉的口吻发着牢骚。真一郎一脸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惠,随即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软绵绵得就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 「如果把希望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先说出来的话,就没人可以对你说了喔。」 「……唔!以前还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那个纤细又梦幻的小孩子,竟然变得这么自以为是!」 「你带来给我的竹筒水羊羹土产很好吃耶。」 惠的操劳与真一郎的悠哉成正比,转眼间攀升。惠在衣袖后咬牙切齿地瞪着真一郎,却又像是遭到他人畜无害的笑脸袭击似地背过脸。 「因为母亲不想再回到这间宅子,我除了继承任务做到底外没有别的办法。」 「惠姐要负起责任吗?」 「不,这只不过是我的私欲罢了。」 惠的干脆令真一郎露出意外的表情。惠理了理衣领,收回视线,望向伫立在林木对面的大宅邸。 「外祖母是位严厉的人,因为舅公的事而扭曲了对家人的爱,在某些地方上也有恐怖的执着。说实在的,对千影老爷、你或是母亲来说或许只觉得很痛苦。但是,有些事物也还是因为外祖母才得以守护下来的吧。」 寒风卷起落叶发出干枯的声音。惠的视线追着风,仰望蓝天。 「如果我能借由自己持身公正让外祖母和千影老爷和解……我想让大家对我说若嘴家和乌丸家能够并立而存真是太好了。」 惠几乎是拉成仰望角度的喉头一紧,话尾微弱地中断。 「你又自己先出说来了。」 惠缩起下巴,露出自嘲的淡淡苦笑。 「无论如何,梢和华乃都是感谢你的。」 「嗯……」 「不用说,我也是。」 「对吧?」真一郎微微一笑,自在地向神社征求同意。看着他孩子般的举止,惠无力地露出了笑容。 真一郎慢条斯理、个性软弱,却神奇地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尽管如此,只要一与人起争执就会非常沮丧,惠的母亲不知道拜托她多少次要好好看着真一郎。 惠像是心头乌云一扫而空般放宽神情,旋身步向宅邸。 「对了,你的执事状况怎么样?」 真一郎跟在惠身后,在阶梯前赶上她,伸出手。惠拨开真一郎的手,边靠自己独力下阶梯边说: 「你来跟我讲要辞掉一家之主时不是有说吗?你说:『我想趁凤还能走动的时候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所以不做一家之主了,要到处去旅行。』」 北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激烈地沙沙作响,惠的声音隐没其中。 真一郎扶着惠走回宅邸。 金桂树荫下,暴风般的晕眩袭向花颖,令他呆站原地,久久不去。 迷路的小猫先生 1 『你有客人来,不好意思。』他一道歉,雪仓竣马上以坦率的笑容摇头。 温室里有一名高挑的男子,他记得那是久丞家的杂役,名叫米夏。 相较于峻算是标准年轻人的体型,米夏的体格显得更为精实,还有种热衷运动的人未修饰的柔软灵活,举手投足间的沉稳也和峻形成对比。 「米夏先生最近正在和桐山先生学制作加工保存食品的方法。啊,我向您报告过了吧?米夏先生好像是今天得到了适合做果酱的伊予柑才顺道来这一趟,虽然他说没先和桐山先生约好,所以放了东西就要走,但这样好吗?感觉之后桐山先生问起的话会很在意。」 峻在桐山面前很小心谨慎。 「我还是跑一趟去叫桐山先生吧。他说午休要去附近的荞麦面店。」 他阻止语毕马上就要跑出去的峻,一说自己要代他去,峻马上像受到突如其来的豪雨冲击一样,脸色发白。 「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由我去找桐山。可是……是这样吗?对不起。那我来陪米夏先生。」 说到第三遍,峻终于让步,同意后依旧诚惶诚恐地鞠了好几次躬。 话说回来—— 『关于我们家的执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限定回答方向的粗略问法,令峻偏过脑袋,愣了一下。 「想说的?没有耶。衣更月执事工作非常完美,也很有耐心地教我各式各样的事。虽然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啊,不过!」 峻瞬间兴奋起来,探出身体。 「年末大扫除的时候,我因为跑来跑去实在太热了,中午就去买了冰棍回来,是一包两枝的咖啡口味。因为吃的时候衣更月执事在旁边,所以我问他要不要吃另一枝,结果他竟然接受了!」 峻看起来非常开心,虽然他平常就很开朗,但现在却露出了更上一层的明朗笑容。峻抬起身,视线一角捕捉到米夏的身影后,脸色一变。 「啊!等一下,米夏先生!」 峻走到一半回过身,规矩地一礼后再次奔向米夏阻止他。 2 从乌丸家徒步约十分钟的距离,有间手打荞麦面的老店。 乡下风格的店铺埋没在街道中,外观乍看下是行人经过也很难鼓起勇气进入的店面,然而,平日中午店门前却会出现排队人潮。据说,店家顺口的二八荞麦面与弹性十足的乌龙面偷偷受到大家的欢迎。 现在不到正中午,店里还看得到空位。 他在座位区找到桐山和驹地的身影,传达有客人来访后,桐山几乎没蘸酱汁,持续吃着一大盘的荞麦冷面,最后再一口饮尽杯里的荞麦茶。 『关于我们家的执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趁着桐山将自己的面钱交给驹地时的空档,他插入这个问题。 桐山只思考了一秒。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我觉得他是个很认真的家伙。」 桐山简洁回答,行了一记注目礼后离开面铺。 「喔,乌丸家的!好久没来了,吃一碗面再走吧。」 老板似乎记得他的样子,要他务必吃碗面。他在驹地对面坐下。这间店的山药荞麦面不是将山药磨成泥而是切成丝,十分特别,所以他便点了一碗。驹地吃的是附饭团的鸭南蛮荞麦汤面。 荞麦的香气与口感没有背叛他的期待,酱汁味道虽重却不会太浓,和山药非常对味。他咀嚼面条入喉,细细品味酱汁的滋味后也问了驹地相同的问题。驹地将梅子饭团放到盘子上,啜了一口荞麦茶。 「我这样说好像是没管好自己的事在倚老卖老一样,但我觉得他真的很能撑。刚开始我以为他一个星期就会求饶走人了。」 他臼齿咬着山药,耳畔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 ※ ※ 衣更月是七年前来到乌丸家的。当时的佣人是执事凤、厨师雪仓、园丁岩垣和担任司机的驹地。 「他从今天起住进来,之后以男仆的身分和大家一起工作。」 「男仆?」 驹地忘不了当凤向大家介绍衣更月时,在场所有人包括衣更月本人都一副「那是什么?」的表情。 衣更月那时还是高中生,身高也没有现在这么高,五官端正却很冷淡,感觉不到有积极和别人交流的想法,本人大概也没兴趣吧。 他的脸颊带着擦伤。驹地发现少年长袖衬衫的袖口露出一块瘀青后,和雪仓、岩垣若无其事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家中严禁轻率的发言。 「凤执事,请问男仆是怎样的职位呢?」 雪仓代表大家发问。司机觉得直接翻译就是「多出来的人」,但却并非如此。 「大致上区分的话,就是执事的助手。主要是擦银制餐具、擦镜子、擦家具等等。」 「只是擦东西?」 一脸惊讶反问的是衣更月。凤点头。 「主人触目所见与看不见的地方,全部都要擦得一尘不染。」 「这个家,全部?」 困惑改变了衣更月的神情。 这也是情有可原。虽然说乌丸家跟其他宅邸相比绝不算大,但也比驹地的家大十倍以上。顺带一提,驹地自家的照明设备自从装了灯罩后从来没擦过。今天回家后来打扫一下吧。 看着无法隐藏疑惑的衣更月,凤悠哉地回答: 「你来之前都是我在做的。」 「……我做。」 衣更月的双眸似乎闪过一道波纹。 那么,这份初衷能维持多久呢?驹地估计是一个星期。 无论哪个时代,人的能力与自我都有其个性,很久以前实行的教育是让大家接近平均值。尽管这种方式忽略了个人个性,十分单一,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也不失为一种救济措施。因为出众的人不管在哪种环境,迟早都会发挥能力。 驹地当学生的时候,社会风向已经有了变化。说好听一点是尊重个人的个性与自主性,说难听一点就是谁都不会帮你。脚步慢的人没必要逼他快跑。用不到的学科只要学最基本的东西就好。 这不是温柔,只不过是减少将众人提升到平均值的劳力成本罢了。当看着大人以「用笑容守护」取代责骂和伸出援手,发现自己是被过滤掉的那一部分时,驹地不寒而栗。 一个也好,驹地必须找到点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现在不喜欢也无所谓。什么都好,寻找、尝试、学习。这是人生的手牌。 驹地十八岁考到汽车驾照,他知道开车对自己而言不是痛苦的事。驹地学习驾驶和维修的知识,庆幸自己总算超越了平均值。 即使在既没有伟大目标也没有崇高梦想的驹地眼中看来,衣更月对周遭的事物也太漠不关心了。这样看来,他甚至怀疑衣更月能否维持这个状态到擦完家里的家具。 「衣更月会从这里去上学,早晚和假日工作。」 凤向驹地他们传达,再回看衣更月。 「你要认真努力,不要增加大家的工作量。」 「……」 「跟前辈打招呼。」 在凤的催促下,衣更月向众人行礼。 「请多多指教。」 结果,他们的目光一次都没有对上。 驹地虽然是宅邸内工作的门外汉,却没有规定他不能参与。 「驹地司机,不好意思,我因为刚闪到腰,所以有点担心。」 雪仓在回旋梯下紧张地道歉。驹地将长形纸箱抬到膝盖上。 「别客气,这点东西没什么。你在那里很危险,请离楼梯远一点。」 箱子颇具重量,要是掉下去砸到人的话就惨了。驹地每隔几阶阶梯便放下纸箱,确认手的力量后再重新抱好箱子,小心谨慎,不让纸箱伤到木扶手,专心地爬上回旋阶梯。 这座从一楼佣人区开始的阶梯无法中途下楼。一旦开始往上爬,下一个能够踩的宽敞地板就是三楼了。以房子来说大概是阁楼的位置。 驹地在乌丸家工作后才知道,这种宅子把阁楼当作佣人的居所似乎是很普遍的事。 除了通到一楼的回旋阶梯外,另外还有收纳式的阶梯,可以直接从阁楼到衣物间,衣物间设有整理衣服的整衣间。不论哪座阶梯,都是设计成佣人可以直接前往工作房的构造。 在实在很难说是阳光普照的走廊上,有三道朴素却饶富品味的门与两道入口宽敞、未多加修饰的门并排着。 由于东边的门扉半敞,里面透出灯光,驹地便将纸箱立在墙边,敲了两下门。 「请进。」 在凤沉稳声音的邀请下,驹地打开房门。 那是间大约一坪半的房间吧。胡桃木宽地板因为蜡油和年岁带着黑色的光泽,上头铺了块方形地毯。房间正面并排着两扇长形小窗,窗框下设有中央暖气的排热扇却还没有窗帘。 床架表面四处斑驳,书桌的桌脚有用新木头接起的修复痕迹。五斗柜是只有四层的小尺寸,靠近北边天花板处,牵了一条晒衣绳,上面挂着衣更月第一天来时穿的军装外套。 而他,正站在房间中央。 「怎么样?」 凤以卷起衣袖的手关上造型品的盖子。 衣更月无所适从地背过脸。 衣更月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燕尾服。由于真一郎也曾穿出门过,因此驹地并不会不习惯,只是少年穿燕尾服果然还是会给人特别的印象。衣更月的浏海以发油往后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连眉形也修整过了。 「俗话说『马夫也要衣装』。虽然说这个家的马夫是我就是了。」 顺带一提,驹地中意的「马」是劳斯莱斯的phantom,十二汽缸引擎,超过六 的排气量。虽然保养十分费功夫,但古典车体就是好。 可惜的是,因为衣更月姿势不良,有点撑不起外套。 晒衣架上挂的藏青色夹克、刺着金线的背心、裤管带着扣子的长裤和焦糖色大衣也都是配给的制服吧。衣更月放在角落的外套似乎正感到无地自容。 「驹地,请帮我一下。」 「我来吧。」 凤拿出了刀片,驹地便收下刀片,拆除纸箱的外包装,将东西搬到房里。纸箱沉重是理所当然的,里头原来是一面比驹地还高的全身镜。镜子上缘停了一只与镜边相同金属制成的绿绣眼。 驹地将镜子立在墙边,他一从镜子前退开,衣更月便望着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全身僵硬。 衣更月像只竖起全身毛发威胁敌人的猫咪,他睁着细长的眼睛,肩膀颤抖,耳朵红成一片。 「穿这样,会因为太在意衣服没办法工作。」 「请多多意识这件衣服。这样一来,就会养成与服装相符的行为举止。」 凤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因此衣更月似乎也开始检讨起自己的价值观。由于他朝驹地这边瞥了一眼,因此尽管驹地其实什么都不懂,也还是摆出一张了然于心的表情,望向另一个方向。 衣更月仿佛在寻找去处般,视线犹疑仿徨。他一和镜中的自己对上目光,便有如激起反抗意识般地皱起眉头,握紧白手套。 「凤执事以前也这样穿吗?」 凤露出好好先生的笑容,大言不惭地说: 「这是男仆的制服,我从来这间宅子时开始就是执事了。」 最后,衣更月连反驳都出不了声。 自那之后半年。 对驹地而言一切如昔,又到了令人感慨四季更迭的春天。 「早安。」 听到招呼声,驹地从车盖下探出头。 衣更月升上高中二年级了。 衣更月改掉了原本驼背的姿势,个子看起来拉长了。他实际上应该也在长高吧。立领制服原本到手掌中间的袖长,如今已经变得刚刚好了。 据雪仓说,衣更月好像都是凌晨起床,将当天预计使用的房间擦过后才去上学,其余的房间则等放学后再打扫。真一郎严格规定衣更月必须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就寝,驹地偶尔会在厨房后门看见衣更月边削马铃薯皮边看教科书的身影。 对衣更月而言,季节并非再度更迭吧。「今年的春天」是有别于去年,也不同于明年、独一无二的季节。 「早安,衣更月,上学小心。」 「我走了。」 衣更月礼貌地向驹地行礼,在晴朗的阳光中跨出步伐。 ※ ※ ※ 驹地对大门的保全系统输入这周的密码,栅栏门打开迎接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冬天庭院比回忆中的庭院显得稳重沉静。 「他现在将执事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我得道歉才行呢。个子也长到得抬头看才行了,每次他坐在副驾驶座的时候,我都担心他会不会撞到头,一个人默默紧张。」 亲切善良的驹地这么说,应该就是假装玩笑的真心话了吧。来到宅邸和停车场的分岔路口时,他缩小步伐,自然而然和驹地拉开距离。 「那么,我还要保养车子,就先这样了。」 他道谢说着:『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驹地没有特别怀疑,只是单纯的疑惑问道: 「这是某种考核吗?」 『类似的东西。』他只暂时这么回答。 3 宅邸里有些地方是主人和其家人不宜踏入的区域。 一楼以暗门相隔的佣人信道以及与其相连的所有房间。厨房、配膳室、餐厅、烤面包室、食品储藏室、餐具室、执事的客厅与寝室都是不可侵犯的领域。 二楼没有特别规定。 三楼是阁楼,有三间佣人寝室、布品补给室和预备仓库。在佣人众多时期,仓库似乎也曾当作大通铺卧室的样子。 现在正中间的寝室只保管了凤的私人物品,平常没有使用。凤随真一郎回家时,衣更月便会回到以前三楼用的东侧寝室,将执事寝室让给凤。 虽然真一郎提议可以将一间客厅当作总管房,凤却反对。凤解释自己在阁楼房间休息比较有效率,但衣更月坚决不肯接受。这件事目前呈保留状态。 地下室跟阁楼一样,是只有佣人才能进入的区域。有保管加工食品和茶叶的调配室、酒窖、仓库、布品补给室、洗衣房、佣人洗手间。 乌丸家搬来前,佣人过去似乎是在这里洗澡,但由于在第二十五代主人千影的决定下,为执事寝室加盖了淋浴间,这里现在变成单纯很宽敞的洗手间。 他从一楼保存蔬菜和米的食品储藏室步下通往地下的阶梯。 食品储藏室正下方是调配室。由于外侧的地面向下挖了约一公尺,因此可以从靠近天花板开的窗户迎接自然光。朝北的房间虽然昏暗,却正适合储藏食物。 「唉呀,好久没有看到您过来这里了。」 说话的人将长长的黑发扎成一束,黑色长洋装加上围裙,双脚在裙摆的影子下看不清楚。她的身形有点畏缩,脸色苍白,常常有人说在暗处看到她的话,就像看见幽灵站在那里一样,但本人的个性却十分开朗。 他问了一下米夏的事,雪仓便从架上拿下果酱瓶给他看。 「他和桐山先生一起做了伊予柑酱,现在正在食堂吃司康。」 瓶身贴纸上,桐山洒脱的笔迹写着「伊予柑」,并加注了今天的日期。 保存在调配室里的瓶子中,经由桐山之手制作的已经迈向七成。 石砖墙上设有层架,摆放着木板。 每一层木板上都排列着资历深厚的瓶子,内容物似乎是新的。此外,还有鲜艳多彩的酸渍蔬菜、糖渍品、油渍品,脚边的板子则放了梅干和水果酒瓮。 调配室里,除了原本的设备外,还有断了脚以砖头支撑的餐具门柜、将威士忌酒箱横放重叠,只在上下两侧钉钉子固定的临时收纳箱等,堆着拼拼凑凑的家具。 表面漆釉几乎脱落的柜子过去存放的是茶叶和咖啡吧,柜子旁还钉了块铜牌,刻着「for a break」。 暴露在外、横越天花板的梁木上,吊了盏宛如矿坑里用的粗犷电灯与一排倒挂的干燥植物,有的或许是几十年前的佣人所做,有些绳子甚至早已变色,眼看就要断了。 可以看到内侧的楼梯下方留有老旧的木桶,桶内空空如也,上面杂乱摆着灯笼和剪刀等工具。 那是乌丸家无法换算成金钱的财产。 『关于我们家的执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一提出问过大家的相同问题,雪仓便露出伤脑筋的神情,将果酱瓶放回架上。雪仓拿桌面型扫帚清扫工作桌,再以消毒酒精擦拭,最后终于无事可做。 「怎么说呢……我想说的事一开始就跟他说了。」 雪仓笨拙地以消毒酒精擦拭酒精瓶的喷嘴。 ※ ※ ※ 雪仓第一次看见衣更月应该是在那天早上。 七月下旬,结束一学期课程的花颖由真一郎英国的朋友照顾。 因为花颖得在编入公学前,学会可以跟得上课程的英文才行。 暑假期间,雪仓原本应该是接受花颖点菜做午餐的。 雪仓的儿子峻还是小学生时,她白天会暂时回家一趟,让峻待在乌丸家厨房里。但他现在也是国中生了,学校放长假时也会去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依然会要雪仓帮他做便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到天黑才回家。 就这样开始深刻体会孩子一个个要放手时的感受时,花颖留学的事拍板定案,让雪仓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突然空了下来,以前只要找一下,工作要多少有多少。由于花颖是个乖巧的孩子,宅子从以前就很安静,但是寂静和宁静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寂静堆积着寂寞。 「雪仓,你在吗?」 「啊,岩垣先生。」 「唉呀,怎么了?你变成幽魂啰。」 由于岩垣一脸惊讶,自己刚刚的表情应该十分阴暗吧。雪仓本想笑着回应,脸颊的肌肉却僵硬得讨厌,所以才没能好好笑出来吧。 「大概是因为我太专心在捣毛豆的关系。你要找什么吗?」 雪仓放下研磨棒敷衍过去。岩垣「对,对。」地答道,拿出手中的杏桃。 「我想做糖浆,冰糖是不是放在地下啊?」 「糟了,我忘记下单补货了。我马上去买回来。」 雪仓一慌慌张张起身,大腿便撞到桌子,擂钵匡当地跳了起来。狠狠撞的这一下,非常痛。 「没事没事,我去就好。你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忙吧?」 「没有!」 「!」 岩垣吓了一跳。雪仓似乎是下意识地凶了出来。如果雪仓一消沉看起来就像幽魂的话,现在的她绝对变成了恶鬼。 「不,我有事要做。毛豆泥要用的上白糖也剩不多了,我一起去买回来。」 「是吗?那就拜托你啰。路上要小心喔!」 岩垣在乌丸家旧本宅与雪仓的父亲是同事,即便雪仓现在已经年过四十,还是把她当小姐对待,让她很不好意思。 「那我出门了。」 「啊,气象说下午开始会下雨,带伞出去吧。」 「谢谢你,岩垣叔叔。」 雪仓脱下围裙,将钱包和折伞放入购物袋。一直到离开厨房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被岩垣牵着鼻子走,对他喊了以前的称呼。 花颖的祖父千影离家独立时,雪仓六岁。 担任厨师的父亲当然留在本家,其他的佣人也一样。只有凤跟着千影,其中的原委雪仓无从知悉。 「岩垣叔叔,凤叔叔呢?」 「叫那家伙凤大叔就可以了。我是岩垣『哥哥』。」 岩垣一如往常地订正雪仓的喊法,接着却不像平日的他,用含糊的说法回答: 「反正他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是了。」 岩垣说了这句话,将疏苗摘掉的花韭花插在雪仓的发际。 一年后,被本家带回来的真一郎,是个珠圆玉润的可爱小婴儿。 雪仓深信不疑,真一郎会健康地长大,总有一天会继承乌丸家。一想到支持真一郎健康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雪仓便开心不已。 然而,尽管幼小的雪仓可以轻易描绘真一郎的未来,却没有想到父亲的衰老。在她的想像里,父亲是以壮年的姿态服侍真一郎。 千影继承乌丸家时,父亲也依然没有离开旧本宅。 当时,雪仓的父亲很介意自己的味觉随着年龄而变迟钝这件事。熟悉的菜色可以目测来调理,但无法为主人提供新菜色令他对自己非常失望。 尽管如此,由于旧宅的人觉得熟悉的味道比较好,因此父亲在旧宅成为空屋前一直守着厨房。退休后,父亲和母亲两人一起生活,只要雪仓一回老家,父亲便会一面骂自己让乌丸家厨房闹空城很荒唐,一面为峻做副食品,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和父亲一样成为厨师、服侍乌丸家是雪仓的生存价值。尽管孩子独立令人寂寞,但怠慢工作可是会遭天谴的。 雪仓打开大门出去。平常她离开时会任由大门自己阖上,这次没这么做的原因是,她在门前看见一道人影。如果没有好好看着门关起来的话,对方或许会闯入也不一定。 雪仓在门关上前,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门缝,偷窥着人影。 对方似乎是个孩子。白衬衫、黑长裤十分普通,辨别不出是哪所学校的制服。对方身上也传来很介意雪仓这边的气息。 (最近,峻的力气也变大了。虽然那孩子就像只在嬉闹的大型犬,但若是挨了那样的孩子的拳头,我能平安无事吗?) 雪仓因怀疑而眨了眨眼睛,保持拱背的姿势,侧过肩向少年搭话。 「请问……有什么事吗?」 雪仓侧头压着嗓子,声音充满怨气。因为害怕暴力,她的脸应该比平常还苍白吧。 少年反射性地想逃跑,接着回过神停住脚步。 「我想见这个家的主人。」 这样的小孩子找真一郎会有什么事呢? 「家里的主人现在工作外出了,我不知道他会明天回来还是后天回来。请回吧。」 很不巧的,凤也出门办事了,所以无论少年是何人,雪仓都没有办法。雪仓像面对其他客人一样低头向少年行礼后,勾着购物袋朝商店街前进。 雪仓向会来乌丸家销售接单的味噌店买了砂糖与冰糖,老板说要帮她送到家里,但因为马上要用,所以雪仓拒绝了。或许应该要请老板帮忙比较好。 雪仓离开店里不到几分钟,天空便下起雨来。 细雨虽不妨碍视线,却随着风势飞入伞内。雪仓抱着购物袋,加快脚步。 (不在了。毕竟雨下成这样。) 雪仓迅速开门,在大门几乎没开的状态下钻进去,操作皮肤,取消开门。这样一来,不用等到大门全开就能关门了。 车子的头灯立即照亮了雪仓。 真一郎回来了。开车的是在公司担任顾问的葵。早知如此,雪仓刚刚就不要取消开门,让门打开就好了。 驾驶座的门打了开来,雪仓向葵挥手,按下保全密码。葵欠身致意,回到车上。就在这个时候—— 「不好意思。」 有人冲到车边。是刚刚的少年。 葵全身戒备,雪仓也做出觉悟,双脚踏稳地面。要是少年对真一郎做什么的话,她就会把砂糖的袋子丢过去。真一郎阻止要出面的葵,对雪仓露出没问题的笑容后打开后座车窗。 「你找我有事吗?」真一郎问。 少年额头上黏着湿溽的头发,回问真一郎: 「请问您可以让我在这个家里工作吗?」 「嗯——」 真一郎只沉吟了三秒。 「不太可能吧。」 真一郎回答后,关上车窗。 大门打开,葵犹豫地发车。雪仓留在原地,直到大门关上为止仔细监看,少年并没有进来。 雨势到了傍晚也没有停止。尽管太阳横断云层另一侧时天空还很明亮,日落后气温却马上下降,雨丝感觉变得更加冰冷。 雪仓准备好真一郎的晚餐后,凤接手工作,催她赶紧回去。峻可能也会因为这场雨提早回家。 雪仓出门,朝宅邸的方向行礼。 「今天一天也多谢了。」 无论多么赶,只有这件事不能忘。雪仓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瞬间觉得体内血液倒流。 少年站在那里。他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门电灯好不容易才能照到的路边。 雪仓拿伞遮挡自己的视线,匆匆向前,不去看少年的方向。然而,她的脚步却停了下来,鞋底像被钉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 「……」 雪仓抬高雨伞,掉头走回刚才的路。 「你打算一直这样在雨中等待,展现你的诚意吗?」 少年抬头。 雪仓鼓舞自己有些胆怯的内心,紧握雨伞到伞柄几乎要陷进手心里了。 「你是不是还觉得,如果感冒的话,老爷就会因为同情而雇用你?」 「!」 少年瞪着雪仓的双眼像只冷酷的野兽。 雪仓驱退上半身的恐惧,以意志力留下脚步,歪打正着展现出毅然挺胸的姿态。由于雪仓不算矮,因此似乎成功带给少年压迫感。 「我没有那样想。」 「老爷应该请你回去了。」 「我的确没有知识也没有技术,但是不试试看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想请他再好好听我说一次。」 「……是吗?」 雪仓的喉头感到一股冷意,不知道是因为吸入了夜晚因雨水变低温的空气,抑或是自己因为冰冷的感情所说出的话语。 雪仓尊敬厨师父亲,将他的技术铭刻在自己的眼睛、舌头、手腕和感觉上。她以继承父亲的味道和开创新口味为目标,至今烹调了几万种食物,制作了几百万盘菜。 然而,那种技术性的支持是一吹就散的沙堡。 雪仓往前踏一步,少年缩起身子。雪仓不再害怕。 「佣人是让主人内心得以休息的人。打造出舒适的生活环境是我们工作的根本。你觉得这个家的主人是你待在这里也不会担心的人吗?你不会想要服侍那种冷淡的人吧?」 如果认为这就是表现诚意的方法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天底下哪里有会让主人伤心的佣人!」 雪仓打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话语,响彻夜晚的道路。 少年僵住,一动也不动。 「看来,在谈论技术之前,你的体贴还不够呢。」 雪仓瞥了少年一眼,这次真的头也不回地踏上回家的路。 玄关电灯再也照不到雪仓的身影,她一转弯,双腿便马上发软,几乎要倒下。雪仓手抵着墙壁。她不小心说了,也做了。她对别人家完全不认识的小孩说教了。 心脏和脑袋怦怦、怦怦地作响,拿着伞的手静不下来。 然而,她不得不说。 雪仓失去站立的力气,靠着湿答答的墙壁,接着,她注意到一道熟悉的声响。是乌丸家大门敞开的声音。是因为今天听了好几次所以声音残留在耳边吗? 雪仓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看见一个撑着蓝伞的人,她紧抓墙壁,是真一郎。 他叫住打算回去的少年,将伞靠往他头上。 「我们家的佣人很恐怖吧?我也常常挨骂呢。」 与口中说的话相反,真一郎扬嘴微笑的样子完全没有反省的感觉。 「……」 「回去吧。」 「因为我是小孩子吗?」 「没错。」 少年固执的眉眼透露出绝望。 「奉献人生的工作免不了有牺牲。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路。我没办法轻易向年轻人建议一条要他放弃某些东西的道路。」 「我不想放弃的是在这里工作。」 细雨带来的寂静,将少年几乎要消失的声音留了下来。 附在真一郎伞上的细微雨粒汇聚在一起,成为水珠从伞骨前端落下。 「你的父母呢?」 「不反对。」 「凤是不是反对?」 「……他说如果因为照顾我而工作有所疏漏的话就说不过去了。所以我想不靠凤先生,让这个家雇用我,打杂也好或是其他任何我能做的事,只要能在他附近看他工作的样子我也——」 少年拚命忍住眨眼,死盯着地面,不让覆盖眼球的东西滴落。他握紧拳头,像是甩开什么似地抬头。 「请让我在这个家工作,拜托!」 「嗯——」 真一郎沉吟了三秒。 跟白天一样吗?雪仓心想。真一郎拒绝说不可能的温柔口吻还留在她的耳膜里。少年大概是跟雪仓想起一样的事,缩起身子。 真一郎再度开口: 「我的儿子上个月去留学了,家里感觉怪冷清的。」 少年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 真一郎保持撑伞的高度,弯身和少年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也可以为了乌丸家成为恐怖的佣人吗?」 「可以!」 淋着雨,白得像蜡一样的少年脸色出现一抹血色。大概是血液开始循环,感觉到冷意的关系,少年朝向一旁手压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真一郎用手帕擦拭少年的额头。 「那,凤就交给我来说服吧。」 真一郎像个打算恶作剧的孩子般说完后,露出了明朗的微笑。 ※ ※ ※ 食品储藏室传出开门声。轻快的脚步穿过天花板,步下阶梯。 「妈。」 峻呼喊后才发现雪仓并不是一个人,又倒回几层阶梯。 「抱歉。你们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吗?是吗?」 峻分别询问。他回说没关系后,峻展开眉头,雪仓欠身一礼。 「米夏先生说要回去了。可以把果酱和司康给他当礼物带回去吗?」 「这样啊,可以吗?」 雪仓尊重上下关系,向他确认。他点头回答:『当然。』 「峻,你不要拿玻璃盖的果酱,拿塑料盖的,这样放在包包里就算倒了也不会溢出来。」 「我知道,抽屉里的对吧?」 只喊声回应的峻已经打开上面的门了。峻的脚步声远去,上头传来门扉阖上的声音后,雪仓受不了地瞪着天花板。 「真抱歉,吵吵闹闹的。」 若是在外围走廊这样的话,就是违反礼仪的行为,不得不提醒叮咛一番,但考量到峻是在佣人区,又有客人在等的话就不在此限了。 他谢谢雪仓跟自己说这些话,决定挑选适合搭配今晚茶类的果酱。 雪仓推荐了几款吃饭时用的果酱,接着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停下动作。 「对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您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雪仓回头问他。 「凤总管。」 是因为聊了往事而勾起的余韵吗?他眯起眼睛,将记忆中的雪仓和现在的雪仓重叠,深深感慨当年那个小孩已经成为大人了啊。 4 七年前。凤和衣更月初次相见的公园邻接着一间寺庙。 那间寺庙有凤家的家墓。由于凤一有机会便会来扫墓,因此不得不说,与衣更月重逢是可预料的范围。 在暑气一步步逼近的五月最后一天,凤整理完墓地,献上小菊花与蓝星花,焚香合掌。 没有伴侣的凤总有一天会由不是家人的人埋葬在这里吧。说实话,他想长眠在乌丸家的墓旁,至少在看得到他们的地方就好。凤想着,在心中对墓底下的祖先道歉。这不是该一边合掌一边思考的事。 凤睁开眼起身,拿着水瓢回到汲水处。由于这是间古老的寺庙,水瓢有好有坏,选到坏水瓢时,走着走着就会漏水,减少盛水量。 今天似乎选到不好的水瓢了。 凤顺着石板路上一滴一滴滴落的水珠前行,一名少年像是要挡住相连的水痕般冲了过来。 对方气喘吁吁,一脸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表情。那是凤在四月初遇见的少年。 跟面对其他参拜施主一样,凤稍微弯身致意后与少年交错而过。 「等……等一下!」 少年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 凤轻轻地清洗水瓢底部附着的沙子后,将水瓢与杓子放回架上。山五加树的影子留下树叶的形状交叠,在树荫下勾勒出深深浅浅的影子。抬头仰望,鲜绿的树叶一摇晃,阳光便从缝隙间洒落,闪闪发亮。 「凤……先生。」 凤虽然说过自己的名字,却很意外少年会记住。 少年也不擦掉沿着脖子滴落的汗水,只是用没有感情的表情凝视着凤。 「请教我当执事的方法。」 真奇怪。凤向好奇的少年说明自己的身分: 「我是一介执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主人和他的家人之外的人。」 「请教我。」 少年不死心,继续缠着凤。 「人迷路的时候,平常绝对不会走的路会摆出一副光明的样子在脑海里任性妄为喔。」 凤再次轻轻欠身,离开寺庙。 少年真的很不死心。 由于凤有职务在身,能来扫墓的时间有限,尽管如此,不管他平日还是假日来,少年都在。由于第一次见面和再次碰面时时间几乎相同,少年恐怕是估准了那个时间每天都来吧。 每次都是同一句话,说他想当执事。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渐渐地,即使少年在庙里凤也不会特别介意了。虽然少年会以扫墓结束为开端,说他想当执事,但在那之前都非常乖巧。 少年很冷淡,并没有殷勤地绕着凤打转。他会走在凤的身后,凤落下花朵,他捡起来;水瓢破了洞,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再用别的水瓢装水过来。 到了第三次,凤再也无法不把他当一回事。他向少年招手,让他朝坟墓双掌合十后,给了他一个供品的胡桃甜馒头。 「……谢谢。」 少年轻轻低头,撕开馒头外皮。他将馒头送进口中时,衬衫的袖口垂下,露出了斑痕。 凤小心不刺激到少年的戒心,用递给他馒头一样的姿势抓住少年的手腕,卷起他的袖子。 少年慢了一步才搞清楚状况,肌肉用力想收回手腕。当他明白凤不会放手后,这次用另外一只手把袖子拉起来。然而,凤却没有想要含糊带过眼前事实的意思。 好严重的瘀青。手腕外侧的瘀青已经变成紫黑色,内侧的瘀青则还带着红痕,是极新的瘀伤。 「你又打架了吗?」 少年左右摇头。 「那是家里?」 少年还是摇头。 原本想逃离凤的手腕、连同身体整个背向凤的少年,像是败给凤似地放松了手臂上的力道,硬邦邦地解释: 「我拜托阿姨和姨丈让我学柔道。这是受身的练习,这个是受身失败的痕迹。」 少年自己将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立直手臂。 少年的手臂侧面有大片擦伤,是在榻榻米上做受身或是伏地运动时会受的伤。 「因为我一直很懊悔,遇见你的那个时候,我连一个小孩子都保护不了。我决定要好好锻炼,变成一个下次再遇到相同情况,一定能保护自己和别人的人。」 凤初遇少年时,他在寺庙相邻的公园和人打架。对方年纪比他大,人数也多,少年单方面地遭受暴力对待,只是用言语反击。 公园本来有几名小学生,少年的状态是代替那些孩子和大人有了牵扯。溜滑梯上一名来不及逃走的孩子,也是托少年的福才得以逃脱,但少年似乎不太甘心。 少年不知混浊为何物的眼睛刺向凤。 「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大人。想成为一个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害怕的坚强大人。」 少年没有迷路。 这个孩子已经决定好要走的路了。 凤松开手指,整理好少年的衣袖,拿起水瓢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苍马!衣更月苍马!」 「衣更月。」 问他名字有那么开心吗?衣更月的表情虽然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但双眼却闪闪发光。原来眼睛会说话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让人伤脑筋的孩子啊。」 凤叹息。 对凤来说,他不会一个月来扫三次墓。一想到少年或许在等自己,在天气预报阳光猛烈或是将有暴风雨的前一天他便会十分在意,看窗外的次数也增加了。事先消除妨碍业务的因子也是重要的工作。 凤一迈开步伐,衣更月便急急忙忙将吃到一半的馒头塞进口中。凤看着衣更月稍微鼓起来的脸颊微微苦笑。 「请教我当执事的方法。」 又开始了。 「不行。要是因为照顾你而工作上有所疏漏的话,我就没脸面对主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不过,如果五年、十年后,凤从前线退役,衣更月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的话,或许也可以教他当执事的技巧。 (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期待将来……) 衣更月板着的脸孔隐约看得到不服气。凤想着衣更月或许只是脸上不会显露,却意外是个情感丰沛的孩子,露出了微笑。 ※ ※ ※ 凤朝在厩舍前追着蝴蝶的小狗喊声。 大概是身形或是味道,小狗似乎认得凤。它跳跃着飞奔而来,在凤的面前坐定,比先前见到时更有警卫的架势了。 「请用。」 凤在手掌上放了小狗的点心,递了出去。 小狗摇摇尾巴,轻轻以右前脚触碰凤的指尖后,才将鼻头埋进凤的手掌里。小狗一直都是先伸手才接受食物的吧。真有规矩。 「佩洛警卫,关于我们家的执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凤询问。 让小狗担任警卫的这个事实,显示出衣更月的变化。 衣更月比预期中还要死心眼,行动力也比预期中还高是凤的失算。那个面无表情的孩子一点也不好对付。尽管雇用或是解雇人手是依据执事的判断运行,但主人的希望执事不可能不去实现。 凤将执事的技术和智能传给了衣更月。虽然其中也有些东西不能马上派上用场,但若是能成为将来有一天需要时,可以从记忆里抽出来的能力就好。 不过,只有这些是无法成为执事的。 执事需要主人。 凤敢断言,衣更月自己是无法想到让小狗担任守卫的。 衣更月在工作上没有重大缺失,同事们也给予极高的评价,彼此互相影响,往好的方向前进。由于他和花颖各自有坚持己见的地方,因此以一种良好的模式走近彼此就好了。 「大致来说,是及格了吧。」 约定的日子不远了。 凤摸摸小狗的下巴,全身上下仿佛被手中触碰的温暖填满。 ※ 电话声响起。 最近,他变得只要手机画面一亮,就能在铃声响前接起电话。 「坏人受到惩罚,好人得到救赎是正常的社会吧?」 话声捞出了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脓包与迷惘。 原来因为有这些,他才会这么痛苦。气管通畅,氧气分散到各处,细胞活化后疼痛便消失了,他全身上下直至指尖都洋溢着纯粹的情绪与无所不能的感觉。 第3话 作梦的执事与丑小鸭 1 就像在雪白的平原上落下脚趾,他令尖锐的前端轻轻触碰目标。 向右向左,朝上朝下,刻划顺从的轨迹。从点开始,链接线,一顿、一撇,交叉,墨块带着声音,连接后有了意义。 他喜欢念书。 花颖觉得,在白色的纸张上写下一连串的文本,转动脑筋思考自己导出的答案是件很舒服的事,大概是因为跟自己的个性很合吧。 不说谎,不看人脸色,不问无礼的问题,不用奇特的眼光看待事物,一个阻绝无关信息的世界。 「好了。」 花颖重新看了一遍填完答案的答案卷。没有漏写也没有空白。 「那就来算分数吧。」 橘从旁伸出手。 那是一双虽说绝不算纤细,但就长宽的比例而言看起来十分细长的大手。其实,那双手每根手指都比花颖粗。一想到就是这只手画出了没有色彩的美丽图象,花颖便雀跃不已。 花颖将答案卷交给橘,两手放在膝上。 连续答案正确有节奏性的计分,突然因为错误的答案而乱了调。是那题花颖不管三七二十一凭直觉作答的巴洛克和文艺复兴吗?花颖紧张地定住不动,橘抬起视线露出笑容。 「放心。因为是插大考试,所以一般科目大部分都免除了。外文也只有英文而已,你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 「怎么了吗?」 看着花颖没办法好好回答的样子,橘收回红笔问道。花颖不知道该不该跟本人说,反省自己可疑的举止后,决定坦白。 「你是前辈,我身处求教的立场却没有说敬语很不应该。」 这件事很麻烦。 若是遵循很久以前的礼仪,花颖是禁止跟橘说话的。古代的主人不能把佣人放入视线。佣人也是如此,如果碰上主人,规定要缩在走廊角落或是和墙壁融为一体,等待主人通过。 虽说到了现代,佣人的劳动条件和人权受到保障,受到不合理虐待的情况逐渐减少,但其中的秩序并没有消失。 花颖是赤目的朋友,橘是赤目的部下,因此,如果花颖对橘使用敬语的话就会产生扭曲。然而,对方却在假日呼出时间陪花颖准备考试,现在这种状况也让花颖觉得扭曲,静不下心来。 花颖都想干脆说英文了。说英文时,花颖对任何人都是用礼貌的说法。 花颖的嘴唇抿成一直线,浑身不自在。橘以拳头压抑涌上嘴角的笑意,干咳了一声。 「我对刻弥先生没有特别用敬语喔。」 「为什么?」 「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橘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像在打模糊仗。 「那为什么对我用敬语?」 「也是自然而然?」 花颖知道橘没有说谎。 花颖的眼睛对色彩很敏感。花颖没有念医学,对于什么时候人类的瞳孔会扩张、血流量会影响眼球等详细的构造一概不知。 然而他知道,人类说真心话和说谎时,寄宿在眼睛中的颜色会不同。他看得出来。 「自然而然……吗?」 选择模棱两可,是待人处事高段班的人才做得到的感性,花颖还没有这种技能。 「那么,这样子如何?」 橘将答案卷翻面放好。花颖抬头,橘的唇角微微上扬。 「如果你考上,成为我的学弟的话,在学校你就对我说敬语。而只要离开学校一步,我们就跟现在一样,由我说敬语。」 「……好像在玩游戏。」 「人生就是要开心啊。」 橘把事情说得很简单的样子。玄关的方向发出声音,橘回头,从椅子上起身。 「欢迎回家。」 这间玄关设在楼上的公寓,要走楼梯才能从玄关抵达花颖他们所在的客厅。来者步下漆成白色的金属阶梯,花颖也向他打招呼。 「赤目先生,欢迎回来。打扰了。」 这间公寓是赤目拥有的房子之一。 赤目含糊地回了一声。来到客厅后,他拿起桌上的书不太感兴趣地翻著书页。 「你真的在念书喔?不是没有术科考试吗?」 「可是,我有处罚。」 「处罚?」 是报考学校副教授课处的扣分。赤目不知道的话,就代表橘似乎没有跟他说。当花颖在判断适不适合说出来而支吾其辞时,赤目仿佛已经腻了似地把书放回桌上。 「明明要是乌丸家中断赞助,学校营运就会出问题,那家的主人差个一、两百分也不会落榜吧?」 「正因为有赞助,我才必须确确实实地考到及格分数。」 花颖心目中的一家之主,没有会为了让对方违规而从中获利这种事高兴的短浅器量。 「能利用的东西尽量利用就好啦。」 「赤目先生不会说谎,真好呢。」 「看看是谁在说这种话?明明被我骗得那么惨。」 赤目坐在桌子一角,不怀好意地嗤笑,俯瞰着花颖。 赤目所说的话和目的永远是一致的。即使是伪装成善意的恶意,对他而言也都是经过判断,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说的、发自内心的话。赤目如果想骗花颖的话,花颖恐怕看不出来吧。 「因为你没有说谎我才会被骗喔。」 「怪家伙。」 像这种毫不留情的无言以对也不是假的。 花颖将书本翻回原来的页面,注意到从赤目身后的阶梯悄悄移动的人影。 「泽鹰秘书,你好。」 「!」 女子以令人怀疑是不是原地转了一圈的猛烈气势转身,打直背脊,举手行礼。 「好久没有向您问候了!」 「好久不见。」 花颖受到对方的气势压迫,声音不小心有点太客气了。 女子是泽鹰早苗,橘的双胞胎妹妹。她选择了与在研究所画画的哥哥不同的道路,担任赤目的秘书。 花颖四岁时,间接迫使对方关店的店家负责人就是泽鹰兄妹的父母。虽然大家说这件事谁都没有错,但无论是花颖、泽鹰兄妹还是赤目,都不能说什么事都没有。 要是没有那件事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就无法像这样度过相同的时间了。 「刻弥少爷,我来泡茶。」 「冰箱里有试作的千层酥。」 「我马上来!」 早苗扶好眼镜,回转身体,齐肩的头发如雨伞般散开。是个动作开始和结束都很明确的人。 「早苗,我来帮你。」 「你要念书不是吗?」 「可是你很不会切千层酥吧?」 「我可以!天鹰座的α星偷偷跟我说我今天一定可以。」 「那不是懒惰鬼的代名词吗……」 橘推着早苗的背走进厨房。花颖愣愣地看着两人。 「他们不太像呢。我以前认为,所谓的双胞胎是不是从头到脚都一样。」 实际上,念公校的时候,花颖隔壁班的双胞胎只有头发卷的方向左右相反,其他无论是成绩、笑的方式还是走路速度几乎都有如同一个人一样。 赤目在橘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解开手机锁。 「不管是双胞胎还是其他人,都是因为想像对方才像的。」 「赤目先生在这点上很随便吧?」 「因为我没有理由也没有闲时间勤勤快快做这些事。」 赤目操作的画面上排列着看起来很复杂的图表和数列。赤目就读经济学部,又是在多个国家展店的西式甜点店老板,因此即使有两个人时间似乎也不够的样子。 「你工作很忙吗?」 「有一点,我们发现有主张fair trade的公司违规。」 fair trade,公平贸易,借由对强迫劳工在严峻环境里工作的企业实行拒买、以公平的价格交易等方式协助劳工自立的运动。 很遗憾的,如今仍有一些地方的商人会廉价收购传统手工艺品,或是给予年幼的孩童低廉的工资,让他们长时间工作。赤目经营的西式甜点entremetsakame,因为不使用这种不平等交易经手的食材而深受顾客信赖。 虽然赤目操作手机的样子一派轻松,但在他脑海里飞舞交错的信息量应该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吧。因为他经手的一颗可可豆,就关系着几万人的生活。 一想到在赤目眼里,花颖的念书、掌家看起来大概就像在游戏一样,花颖便觉得有点丢脸。花颖的手机只是「拿着」而已,连消息或是来电都不太有。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砰」的初期设置消息声。花颖不知道,原来「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句话也适用在脑袋里思考的情况。 「抱歉,我忘记关声音了。」 花颖急急忙忙拿出手机,查看画面。 画面上出现了意外的名字。 「是衣更月的消息,好难得。」 「是问你有没有被坏人抓走吗?」 「够了喔。」 很难笑的玩笑。要是让衣更月听到,铁定会遭他冰冷的眼神冻成冰块。 花颖打开消息,偏过脑袋。 消息里先是为在花颖念书时传讯过来而道歉,接着是这样一句话: 『您最近有购物吗?』 这是某种暗号吗?花颖讶异地想。他平常的生活必需品全都是由衣更月打理,花颖直接去店里购买的衣服类也都是使用信用卡,缴款手续都是由衣更月处理,他应该不会不知道。 花颖试着往最坏的方向假设,这会不会是衣更月遭到某人监视,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而发出的求救信号呢?但要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写那么周到的开场白了吧? 「赤目先生。」 「嗯?」 「你觉得不买东西的主人怎么样?」 花颖想不出个所以然出声询问后,赤目从手机画面抬起头。 早苗拿了放着蛋糕的托盘过来。厨房飘来咖啡的香气。赤目稍微思考一下,做出结论。 「不是我们家的客人。」 「对喔。」 他们一脸认真地在说什么啊? 花颖坦率地只写下「没有」两个字回复后,叠起书本和参考书,连同手机一起从桌上收干净。 2 『没有。』 看了花颖简短的消息一眼,衣更月放下手机,拿起室内电话将回复的内容传达给本来提问的人。 「抱歉让您久等了,花颖少爷说他没有买东西的印象。」 『这样啊,那应该就是寄件的人搞错了吧。』 惊讶的声音里夹带着安心。一家之主没有做蠢事这件事似乎让她放下心来。 「惠小姐,如果有话要转达给花颖少爷的话,请吩咐。」 衣更月语毕,通过话筒,传来惠正襟危坐的气息。 这是自新年午宴见面以来的对谈。花颖的考试大约在三月上旬,乌丸家这一个半月来可说是过得飞快。 真一郎与凤在美国各地环游,凤会在传给花颖替真一郎报平安的定期联系里附上旅行照片,另外向衣更月发送工作指示。 花颖虽然因为工作和准备考试并行而过得十分忙碌,但托举办午宴之福,乌丸家亲朋好友与公司相关部分都尘埃落定。感受到真一郎的打点心思,衣更月最近才刚处在佩服不已的阶段。 『衣更月,虽然立场不同,但同为守护乌丸家的人,有件事我想先说。』 惠清晰的声音有令听者胃部纠结的力量。 「是的。」 『花颖当家现在能悠悠哉哉讲什么念大学的事,是因为真一郎前当家还健在的关系就不用说了,也是因为有我们一起帮忙。到他成年为止,你要让他更打起精神,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 「我明白。」 『在舅公那个年代,惯例是成年前决定结婚对象,到成年为止培养自觉,充分准备,三、四十岁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事。到了花颖当家,我才在想他这个年纪了,别说是家里,甚至连日本也不亲近,一直在念书,结果又要念大学!而且还是学什么画画,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您想问花颖少爷的问题吗?」 衣更月一确认,惠才似乎发现自己正在陈述对一家之主的不满。 『不是这样,你好好揣摩我的意思。』 「失礼了。」 由于对方以衣更月的误解来圆场,事情就先这样吧。和若嘴家的关系节外生枝并非上策。 『所有人都要谨记,不要做出让乌丸家之名蒙羞的举动,好吗?』 「我会铭记于心。」 衣更月回答,等对方挂断后安静地放下话筒。 衣更月认为,花颖有当一家之主的意志。 面对真一郎说可以回来当一家之主的提议,花颖已经拒绝了。衣更月也可以感受到花颖对一家之主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与骄傲。 衣更月拿起花颖学业的相关数据。 花颖从公校跳级升上大学,主修信息科学,直到进入研究室为止的成绩绝不算坏。即使不是第一名,但花颖要是一般学生的话,这份评量保证会让多家企业向他招手。 正因为如此,要插入美术这种跟一家之主的工作完全无关的科系,才会让周遭的人不安。认为这是一家之主不务正业、替乌丸家未来担忧的人不只惠。 然而,只要看到自从开始念书后便兴高采烈的花颖,没有人能反对他插大吧。如果因为这样衍生缺失的话,第一线就由衣更月补足就好,虽然不想劳烦他们,但再后面还有真一郎跟凤。 衣更月将花颖的成绩单放回柜子里,看着房里配备的小屏幕。 与大门保全系统联动而跳出的画面里,映照出车头和驹地输入密码的身影。花颖似乎回来了。 衣更月走出执事工作间,通过暗门,打开玄关大门迎接花颖。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那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花颖询问的口气似乎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可以解释成单纯的疑问。 衣更月收下包包,绕到花颖身后脱下他的大衣。 「有东西送错了。我收到通知,让我确认那不是您自己下的订单。」 「虽然说我是一家之主,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未成年的事实。」 花颖一脸苦涩。未成年通过网络邮购时必须要监护人的同意。虽然也有一些偷跑的方法,但一想到被发现时的麻烦,命令衣更月买给自己还比较快。 「下次再有一样的事不用特别问我,请对方退回去就好。虽然未成年,但我不会做让乌丸家丢脸的事。这要怎么说?是叫……『从啼哭的第一声到死前的惨叫』?」 衣更月知道花颖想说什么。 「我也会『从摇篮到坟墓』都和乌丸家站在一起。听主人死前惨叫是执事的污点。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会保护主人。」 「唔……」 衣更月知道花颖听懂了自己回答中的纠正,咽下反驳的冲动。花颖浅浅叹了一口气,擦身而过时以手掌轻拍衣更月的肩膀。 「拜托你啦。」 就算只是讲好听话,衣更月也开心,所谓执事真是个吃亏的职业。 不过,衣更月小小的充实感维持不到一周。 六天后,梢的联系让衣更月的满足感碰了一鼻子灰。 『星期一是灾害储备粮食五百个,昨天是一公斤装的猫砂三十组喔。每一个购买人的名字都是花颖当家。』 梢似乎是瞒着惠打电话的样子,她以衣更月要努力聆听才好不容易能听清楚的音量小声说道。通话中偶尔夹杂拿开话筒藏起来的杂音。 「花颖少爷没有使用网购,会不会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这样做呢?」 『你不觉得如果是找麻烦的话,应该会连同请款单一起送过来吗?』 「东西已经付款了吗?」 『对啊,所以管理员才会收下来……』 真奇怪。衣更月听过帮别人订外送披萨的恶作剧,但自掏腰包送的东西在大部分的字典里称为「礼物」。 虽说这个月底是花颖生日,但将吃不完数量的储备粮食与没有用的猫砂,送到花颖现在不住在那里的旧本宅,实在有违常理。 「货品是在管理员在的时候送到的吗?」 『嗯,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东西是在打扫时以指定送货日送来的,所以管理员才觉得应该是宅子里知道自己工作日的熟人订购的东西。』 梢说的事令衣更月有点烦恼。 花颖说今后发生同样的事不用跟他确认。虽说这个问题拒收就可以解决,但要是一直接连发生的话,就必须采取对策了。 如果花颖不要又亲自下海就好。 衣更月将挂断的电话子机放到暖炉上,打开橱柜门。他发现收在里面的电视机配线会让打扫工作的效率比平常差,故意让头脑切换思考。 「衣更月,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花颖飞奔进来,强制结束衣更月的思考。 花颖气势汹汹地闯入房内。 衣更月尽可能在关上橱柜几秒的时间内运转脑袋,若无其事地回头。 「劳您亲自跑来真的非常抱歉,有什么事请吩咐。」 「事情就是你,衣更月。」 花颖将手机拿到衣更月眼前。黑漆漆的画面上隐隐约约映着衣更月的脸。 「壹叶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的兴趣是不是购物。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这是很常见的闲聊,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 「是吗?据说,在某栋大楼的完工典礼上,和壹叶打招呼的华乃表哥问我的兴趣是不是买东西,一副很烦恼的样子。就算这是事实,华乃表哥在烦恼也很奇怪。」 想要隐瞒的事情往往会从意想不到的情报网传出去。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面对主人质问的执事,其实有不回答这个选项。 不如说,当执事判断该情报会为主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时,有事先捏毁的义务。然而,老天并没有给衣更月犹豫的余地。 暖炉上的电话子机画面亮了起来,虽然是静音,但有来电通知。衣更月向花颖行注目礼,拿起子机。 「是惠小姐。」 「我来接。」 花颖接下子机,以不熟悉的手势按下通话键。 「姑姑,我是花颖。」 站在一旁听主人讲电话很没有礼貌,但电话那头的惠似乎掩藏不住动摇,语气凶巴巴的,花颖将子机拿离耳朵,衣更月因此也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花颖当家,乌丸家的宅子现在涌进一堆人。二十……不,可能有三十人。大家都说是你雇他们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花颖瞬间看向衣更月。衣更月也只能以眼神回看花颖。 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备车。」 花颖低声命令衣更月后回到电话上。 衣更月行了一礼,离开接待室,以最大的步伐赶向停车场。 3 在车里听了宅配多次出错的来龙去脉后,花颖暂时陷入思考。 「是我说不用报告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衣更月说,不如说花颖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衣更月和惠他们是因为花颖先有命令才遵从」这样想是最和平的结论。 「花颖少爷,门前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要在哪里停车呢?」 驹地松开油门,最后将车停在路肩上。车子已经进入乌丸家旧本宅前的马路上,但即使从后座看也看得出来车子很难再接近。 旧本宅被包围在有着和瓦屋顶的墙内,四周围绕着沟渠,沟渠宽约一公尺,阳光在水面浮叶间闪烁。包围着偌大宅邸占地的石墙南边,耸立着一座铺着栈瓦屋顶的木户门,门前聚集了人群。 那就是惠所说,受花颖雇用的三十人吧。 「据说今天在求职网站上有紧急招募,联系回复要大家直接在这个家集合。」 「他们说募集人的名字是我吗?」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就太超过了。然而,聚集在这里的人并没有错。即使花颖本人没有印象,但他们的的确确签订了工作契约。 在乌丸家的名号之下。 「我把车绕到后门吧。」 驹地抬起腰,朝人群的方向探头。 花颖降下后车窗。外头虽然吹着充满冬天气息的寒风,却让氧气分散到因为温暖的车内而充满过多热气的大脑里,令花颖视野一亮。 围墙上,树木枝丫蔓延,越过屋顶,延伸到沟渠的正上方。柿子染上色彩,带着光泽的橘色在日光下闪耀。 从木户门方向传来的喧哗似乎渐渐出现争执的气息。 花颖将视线转回车内,光的残渣还一点一点地在瞳孔里闪烁,他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树木的落叶累积到外面的沟渠了,管理员一个人好像顾不到那边。」 「我来处理。」 不用等花颖把话说完,衣更月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请您在车内稍候。」 衣更月关上车门,走向木户门,从人群外出声。人们讶异地看着他喧闹的情形只维持了两分钟。拥挤的人群渐渐疏散开来,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可以看见华乃的身影。还想着他急急忙忙在分配什么东西时,收下的人就各自散开行动了。 穿长靴的人率先跳下沟渠,以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打捞水面上的落叶。渠上的人收下落叶,开始装进塑料袋里。 衣更月回到车内。前方门扉大敞。 「驹地司机,请把车开到里面。」 「好……好的。」 刚刚还身陷茫然的驹地,迅速切换排档。车子行云流水般地驶出,巧妙地避开人群,进入门内。 「花颖当家。」 惠是责备,梢是狼狈,华乃则是以感谢的语气呼喊他的名字。花颖还在困惑该对谁怎么回应,却马上发现那种迷惘不过是小事。 「这就是你们说的『东西』吗……」 花颖不只在心里,而是实际上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缘廊上堆着纸箱。两种大小的箱子像拼图一样对齐,填满缝隙,单调的侧面对着庭院。不熟悉的光景失去了距离感,看起来很不真实。 「今天早上送来的东西虽然已经拒收了,但中午过后就变成这场骚动。」 送来的如果是人,要拒收就不容易了。这么说来,这个行为的目的似乎就不是用货品占据宅邸。由于花颖甚至想过,对方是不是把可燃物和燃料之类的东西送进来,准备把宅子全部烧掉,所以推测落空后暂且让他放下一颗心。 「不能把东西先收进仓库吗?」 花影望着庭院西边的库房。现在不是库房发挥本领的时机吗? 然而,惠却断然拒绝。 「仓库里用心保存了乌丸家历代家族的私人物品,绝对不能放进来路不明的东西。」 「就算退货,厂商退钱给我们也很伤脑筋。不能委托警方吗?」 「姐,你讲这种话妈会,啊……」 梢和华乃像是同时察觉危险似地看向惠。惠已经化身成母夜叉。 「乌丸家竟然要和警方扯上关系……这是什么状况,太令人不舒服了!」 「妈,不对的是那个送东西过来的人,乌丸家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 华乃本来想安抚母亲,却似乎不小心火上浇油。惠瞪大眼睛到眼白几乎要多过眼瞳了,看得出来她在喉咙里蓄积破口大骂的力量。 「我会处理。」 花颖打断惠的斥责。惠竖起已稀疏的眉毛。 「花颖当家,你是一家之主喔,一家之主插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错,我是一家之主,这件事微不足道。」 花颖感受到包围大家的空气色彩有了改变。他偷偷咽下紧张,不让任何人发现,看着站在历史悠久的乌丸家本宅前的众人。 「我必须展示出乌丸家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这是我身为一家之主的职责。」 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颜色清澈。他们缩起瞳孔,将焦点定在花颖身上。 花颖大气也不喘一下地继续: 「外面的工作结束后,请支付他们相应的谢礼,让他们回去。」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惠的话极具分量。华乃和梢虽不是举双手赞成,但彼此交换了个要对方理解的视线后,应声下来。惠警告似地瞪着衣更月,带着两人离开庭院。 「衣更月,把那边那个小盒子搬下来。」 花颖将堆积在上层纸箱中唯一一个尺寸不一样的盒子放到地上,用手机拍照。 收据上写的送货日是十四天前的星期五,品名是「工艺品」。撕开胶带打开盒子,最上层放了一张出货单。 订购日期是出货日的前三天,二月四号。 「是爸爸的生日。」 这是无谓的巧合。听说,真一郎那天在美国享用了浓缩虾子虾饼佐荷兰酱。预计周末回日本。 商品费用和运费以事先汇款的方式汇到银行。订购人是「乌丸花颖」,地址是旧本宅,但电话号码的空格却全部填零。 花颖拆掉缓冲包材,拿出盒里的东西。 是个木雕摆饰。 比花颖手掌略小的木板上有六只列队行进的小鸟。带头的是只鸭妈妈,第二只到第五只的小鸭子各自跨出步伐,队伍尾端,一只最小的灰色小鸟伸长脖子望着前方。 「《丑小鸭》吗?是个出身决定人生的古老童话吧。」 童话里登场的少女可以一步登天成为王妃,鸭子却再怎么挣扎也赢不了天鹅。是个令人感到对比的故事。 花颖将摆饰举到眼前的高度,羡慕起最后一只小灰鸟。 「如果只要天生是天鹅便能成为天鹅就好了……」 「花颖少爷。」 衣更月像是在说研究到此为止似地拿起撕掉的胶带。 「对于不讲道理的犯人所做的奇怪举动,您没有必要理会。就算对那种可恶的人展现力量,他们又会不当地用自私的道理加以推翻吧。」 「犯人?我想展现力量的对象是凤。」 说溜嘴了。花颖把嘴唇抿成一条线,迅速逃离衣更月的视线,捡起纸箱旁绑成一叠的纸张。 那似乎是送货的不在联系单,按照日期排列,分别是二月二号到二月七号共六张。 衣更月站在花颖身后,遮住了阳光,花颖因而绷紧身躯。然而,衣更月没有提出凤的名字,而是从后方伸出修长的手臂指着花颖的手边。 「五号之后的不在联系单和四号之前是不同的商品呢。」 「那四号应该是收了别的东西。」 「是不是这个呢?」 衣更月起身,从纸箱墙上拿下水蓝色的信封。 花颖好羡慕衣更月的身高,他连那里有信封都没看到。 「您看。」 「是售票公司。如果对方的目的是用大量商品压迫家里的话,就不太对了。」 说到底,本来就算把大量商品送进空房子里,也不会对谁的生活带来不便。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下单的人是不是在确认呢?」 「确认?」 花颖一抬头回望衣更月,衣更月便跪在缘廊上正坐。 「这个家每周一和周四会进行巡视和打扫工作。可以猜想,不知道这件事的下单者,利用宅配业者的配送状况回报系统来推估家中有人时的规则。」 「原来如此,你真会想。」 花颖佩服地说。衣更月不知为何一脸坐立难安的表情。 「也就是说,对方试了一周后,锁定星期一和星期四改换成大宗订单。该怎么说呢?感觉这个犯人有着很神奇的良心。」 花颖双手抱胸,觉得整件事有越来越多不自然的地方。 配送大宗订单遇到家里没人时,最吃亏的人是宅配业者。一整天带着沉重的商品奔走不只白白浪费汽油,晚上还要送回配送中心的仓库,隔天早上再重新堆到货车上。 犯人先用小东西确认家里有人在的日子,之后再指定配送日期和时间。除了体贴宅配业者,花颖目前想不到任何意义。 「我想,如果可以分析链接询问系统的路径,就能限定出对方的所在地区和产业。不过,要循线找到犯人,这些情报还是不够。」 「还有一条线索。」 花颖像是丢牌一样,将售票公司的信封压在不在联系单上。 「华乃表哥应该不会主动将我——将乌丸家的问题拿出来谈。当成是有第三者故意推动会比较自然。」 「目的是为了让您知道此事吧。」 「没错。」 身为目标的花颖不知道的话,犯人就没有行动的意义了。所以想成有个可以让壹叶不安并煽动华乃聊到这个话题的人比较自然。 「不过,壹叶说……」 「您已经询问过了?」 衣更月的眼睛好恐怖。对主人眼神那么犀利是想怎么样? 「因为我很介意。壹叶说她是跟华乃表哥、梢表姐和梢表姐的女儿四个人一起聊天。可以推测华乃表哥是事先就听说了什么而动摇。」 「我来调查当天出席的人。」 「共同认识的人、单方面知道我的人或是和爸爸有摩擦的人都可以。」 衣更月拿出小型平板电脑,当他的手指在画面上游走时,花颖的左手抵着纸箱侧面,沿着缘廊而行。 实质上两次的寄送就有这样的数量,接下来实在不得不提防。 花颖在缘廊尽头返身,左手敲着廊柱,右手边抚着纸箱边迈步回去。衣更月手指在画面上轻弹后滑动画面,回到最初的页面重新再看一遍。 「花颖少爷,您认识的人有壹叶小姐以及现在查到的这一位。」 「比想像中还少呢。」 花颖觉得心脏像鱼一样跳动。分析链接宅配配送状况系统的路径数据,找出数据与不是壹叶的这个人之间的关连性,就可以一口气接近犯人了。 「当天的客人似乎主要为评估是否要在新建大楼中开店的企业或老板。由于乌丸家的零售事业分给了若嘴家,因此当天与会者与您直接有往来的人才比较少。」 「壹叶和另一个人,名字是?」 花颖屏住呼吸。想快点听到的心情与害怕听到的心情互相拉扯,引发他摀住耳朵的冲动。 衣更月将手机放到正坐的大腿上。 「是赤目刻弥少爷。」 仿佛有根针搔着鼓膜似地,花颖的耳朵响起耳鸣。 4 衣更月很在意花颖先前的话。 『我想展现力量的对象是凤。』 衣更月知道花颖非常重视凤。对花颖而言,执事就是凤。在花颖的认知里,执事的概念和凤链接在一起。 因此,在花颖的人生中,凤认同自己是一位好的一家之主大概是非常重要的生命礼仪吧。就某方面而言,这或许可以说是花颖的终极目标。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最认同花颖的人也是凤。花颖不需要特地向他展现力量。 「衣更月。」 花颖呼喊,衣更月停止思考中的事。 事前安排是执事的拿手本事。 他支开旁人,悉心安排目标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抵达,慎重到连本人都不会起疑,将那唯一的一人引进锁定的区域。 衣更月走在花颖身后,在目的地大门前追上花颖,安静拉开门把。 门的另一头是会议室,由于位于高楼层,窗外并没有林立的建筑物,室内只有目标对象一人。铺在地上的短毛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厚实的墙壁与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找了一下以我的名义将物品送到乌丸家旧本邸,以及贴出招募、聚集人群的人。」 遭到打断的寂静中,掠过一道激动的呼吸声。 「是你吧,泽鹰早苗小姐。」 花颖喊出站在窗旁人的姓名。 早苗似乎还没有理解状况。排成ㄈ字形的长桌分成了窗边与靠走廊两侧,距离大约三公尺。早苗来回看着花颖与衣更月,拿起放在长桌上的黄绿色笔记本靠近胸口。 「常务理事说……要跟我讨论刻弥少爷的行程。」 「很抱歉。我拜托他,跟他在会议前借了一点时间。」 衣更月在花颖被粘贴狡诈的标签前先行道歉。实际上,那场会议本身也是衣更月的计策,但其他人没有知道的必要。 「坐吧。」 花颖邀请。早苗全身戒备,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颖。 衣更月从花颖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经放弃劝早苗入座,因此拉开一张离花颖最近的椅子,将椅子稍微推向前,配合花颖落座。 花颖没有靠向椅背,他正襟危坐,缓缓开口。 「壹叶是个坦率单纯的人,对自己怀有善意的人所说的事,她会倾听并且竭尽自身一切回应。她实践了家庭教师教她的古老礼仪。」 早苗抓不到谈话的头绪,脸上浮现问号。 「『不可以将佣人放到视线内。』我认为,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种『佣人是居住在不同世界里的人』的警告,对某些人而言则是不侵犯对方领域的体贴。在我们家也是,不能随便和工作中的佣人说话,因为这样会中断他们的工作。」 花颖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保护壹叶的名誉,同时也是为了守护早苗的人格。不知道是否有传达给早苗本人了呢? 壹叶不是无视早苗的存在。但是,她当作没有这件事。 「如果是执事或贴身随从,并不会跟到宴会会场里,但若是跟工作有关的会,又是秘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你可以以赤目先生的同行者身分进入会场。」 「……」 「壹叶和华乃表哥看不见的人一起列席,将话题诱导到事件上。身为目标的我如果不知道这件事的话,计谋就不能发挥作用。壹叶对乌丸家很好又还年幼,只要让她看到大人过度担心的样子,应该就会好意通知我对吧?」 「……你……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占领早苗瞳孔的怯懦渐渐失去光芒,化为恐惧,宛如从眼底深处受到侵蚀般点燃热度,终点是厌恶。 花颖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她的变化吧。 然而,花颖并不胆怯。 「银行汇款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虽然可以造假,但汇款日期、时间与银行、分行名称都会留下纪录。此外,银行内的监视器影像也会保存一定的时间。」 本来,外部人士如果不是警察,即使拜托银行调阅这些预防犯罪的纪录,吃顿闭门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甚至就算反遭银行报警都不奇怪。然而,再怎么牢不可破的组织,无论立下多么强硬的规则,身在其中的都还是人。 「你当初应该避开和乌丸家有交易的银行的。」 花颖是故意这样说的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建议。 即使是现在没有与乌丸家交易的银行,也随时都在追求大客户,只要花颖希望,衣更月已经做好可以移动乌丸家财产几个百分比的准备了。 逃不了了,早苗的表情遭失望围困。她隔着眼镜压住头,宛如要跳进地底般蜷缩成一团。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一开始如同沉吟的细语,化为悲痛的控诉。 「那件事之后,刻弥少爷辛苦了那么久,花了整整十二年才让父亲跟自己说话。爸爸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店,我们转学,好一段时间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 花颖扶正眼镜,隐藏表情。 听说花颖当时才四岁。衣更月那时在别的地方生活,是个极为平凡的小学生,未来的梦想栏里写的是可以拿到月薪和奖金的工作,因此这件事对他而言如同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 衣更月从凤口中听说事情原委时,只有「花颖没有错」这种冷淡的感想。 然而对早苗而言,这是她亲身经历、与现在相连的过去。 「做了那种事的你……只有那样的你什么努力都不用做就突然当上一家之主,现在还要和哥哥一起念大学,实在太狡猾了!」 早苗一抬头,积在脸颊和眼镜间的泪水便流了下来。她摘下眼镜,用穿着套装的手臂抹了抹眼睛。 「寄东西过来是为了找我麻烦?」 「没错。为了消除压力,我冲动购物了一番,顺便把买的东西塞给你。因为你是造成我压力的来源,只要你伤脑筋就好。」 「人呢?」 「因为乌丸家拒收,我一气之下改成召集能马上过去的人送过去。因为如果是物品的话,你们就不会收吧?」 看着在泪水下笑出声的早苗,花颖渐渐无言以对。 原来硬送东西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就像假日去买一点都不想要的衣服一样,早苗将自己的焦虑强加在花颖身上,让自己痛快,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因为这样大言不惭地一句接一句抱怨,实在太可笑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听到自己的心声从花颖嘴里说出来,衣更月无动于衷的表情下藏着些许吃惊。 花颖几乎不会说攻击别人的话,何况还是在有人指责自己的场合里。衣更月认识的花颖,不是会因为罪恶感而退缩,就是还需要三十秒的时间忍耐、理解对方吧。 「不管是物品还是人,我都不会再收了。如果是抱怨的话,我随时随地等你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压低声音劝诫。挑衅被逼到死路的对手是很危险的举动。 然而,花颖仅是微微点头,侧目看了衣更月一眼后马上面对前方。 「我对你们没有一种确切的情感。因为不仅仅只有一种。」 衣更月看出花颖以理性拉回快要前倾的上半身。虽然只是细微的动作,却是个能充分了解花颖的意志有多坚定的变化。 「我在感到抱歉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当初是无可奈何。有时我会不停思考泽鹰家的店买到赝品的经过,有时候脑海里也会浮现那些因为我而惹上麻烦的人的脸孔,想一头钻进棉被里。」 外文和日文的字汇绝不是一个对一个的。据说,一个日文单字要同时并用三个单字翻译才终于能传达出正确的意思。人类光是这样用言语表达事情都很困难了,根本不可能用一种面向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有时候我也会忘了当年那件事,和赤目先生一起放声大笑。然后,有时候会觉得很庆幸……」 花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早苗闪过怀疑的神情,侧首表示疑惑。 花颖仿佛将所有意识拉入内心似地,失神地盯着长桌上的一个点,突然露出笑容。 早苗戒备地将笔记本用力拉近身体。 「什么意思?」 「我一看到早苗小姐你们和赤目先生在一起的样子就会很开心。明明我连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都不知道,却擅自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真的是很擅自。」 「所以,也请你来利用我吧,过来跟我抱怨。」 花颖将双手放在长桌上,只和早苗拉近了几公分的距离。 「这样子……也不行吗?」 面对等待回复的花颖,早苗呆立在原处。她盯着花颖的眼睛有时会没有目的地游移,绷着苍白的脸庞,咬紧嘴唇。 衣更月补充花颖无法说——抑或是没有想到的部分: 「请恕我多嘴僭越。如果赤目少爷是以过去的事为由强迫两位服从的话,我可以传达,由乌丸家出面交涉让你们兄妹自由是相对容易的事。」 「咦!」 不只是早苗,连花颖都发出怪声回头看向衣更月。看来是后者。 「砰」地一声。花颖和衣更月看向声音源头,只见早苗双手抵在长桌上,探出身体。 「我想替刻弥少爷工作。一开始我是和橘听说刻弥少爷的情况,想要赎罪才离家过来的。我也曾经想过,刻弥少爷会不会因为我们在身边而想起过去,心里不舒服。但 是——」 早苗从长桌上拉回身子。 「不管是我还是橘,现在想帮助刻弥少爷的心意都和过去无关。」 早苗拿着笔记本的手颤抖着。 「拿过去当作借口留在刻弥少爷身边服侍他的人,是我。」 早苗一陷入沉默,花颖便放心地笑了出来。 「也就是说,我可以为你们在一起这件事高兴对吧?」 「其实……我本来并不恨花颖少爷。只是,该说是旧伤吗?我常常会突然想起那份痛苦,那个时候——」 早苗的话不自然地中断。花颖的笑容消失了。 花颖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排成ㄈ字形的长桌,站在早苗面前。 「你不是主谋?」 早苗缩起身体,将笔记本抱近胸口。衣更月为预防万一,朝花颖身后移动。早苗逃避地低下头,视线绕着自己的鞋尖打转。 「有电话,打过来。」 「电话?」 「一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马上就挂断了。可是,对方跟我说了赝品和爸爸妈妈的事、刻弥少爷遭遇的处境还有花颖少爷的事,听着听着,过去的痛苦变得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有个人煽动早苗犯罪。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存在,花颖为了隐藏动摇,衣服背部的缝线扯了一下。 「新年过后,电话常常打来,听我说一些丧气话。然后有天,对方跟我说,小小还给他一个恶作剧,让他伤脑筋怎么样?事先支付运费和商品费用的话,基本上不会伤到谁的荷包又能让人觉得:『啊,好烦。』正符合我的期望。」 「你的荷包伤到了喔。」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花费。」 早苗在奇怪的地方很冷酷。 「为什么要送到旧本宅?也是打电话的人指使的吗?」 「是的。因为送到家里执事会暗中处理掉,所以对方建议我把其他人卷进去比较容易传达给本人。啊,这是称赞衣更月执事很优秀的意思。」 「您过奖了。」 衣更月姑且道了谢。他无声打开怀表,确认时间。再继续谈下去的话,就必须采取新对策了。 「花颖少爷,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了。」 不是花颖,而是早苗的。 「你会把我和东西交给刻弥少爷吗……?」 「你是指朋友的秘书送我礼物还有帮我仲介清洁人员这件事?」 花颖将事件替换成不归咎早苗罪行的事实。他真的是对别人太宽容了。不过,就不会损害乌丸家与赤目家的名誉,双方保持良好关系上而言,这是第三好的妥协策略,因此衣更月决定静观其变。 「很抱歉,我开始觉得丢脸了。」 早苗用笔记本和双手盖住脸庞。花颖的后背线条恢复成直线。 「泽鹰早苗小姐。」 「是的,花颖少爷。」 「因为我觉得应该要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谈话,所以刚刚都使用敬语,下次,我会好好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今天违反礼仪的事,还请保密。」 花颖竖眉。 「那么,就从这瞬间开始。」 早苗用力放下手臂,简单地整理紊乱的头发,双脚并拢,举手敬礼道: 「给您添麻烦了!我,泽鹰早苗今后不会再受到他人以及自己内心声音的迷惑,将朝为刻弥少爷及其友人花颖少爷尽心竭力之路迈进。」 以硬邦邦的语气声明后,早苗又像是想到般,不安地垂下了眉毛与手臂。她战战兢兢抬起脸,像在说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似地再次用笔记本盖住脸庞。 「如果,极低的几率下,当无助的痛苦要把我淹没时,您能陪我聊聊的话,会是我的荣幸。」 「嗯,随时过来。」 花颖温和地回答。 早苗放下笔记本,脸上的表情宛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 ※ ※ 衣更月已经预测到了。 「我要和犯人对话。」 花颖在常务董事的目送下离开大楼,步向办公区的无机质道路。 「请不要和危险扯上关系。」 「听起来像是除了我以外的谁可以扯上关系一样。犯人的目标是我喔。」 「正因为犯人的目标是您,我才这么说。」 衣更月没有超前,与花颖保持一步半的距离说服他。 「我不可能让他伤害其他人。」 花颖想要自己保护家人、朋友甚至是佣人,他认为这才是一家之主。这是很有气度的一件事,但也很愚蠢。 衣更月抓住花颖的上臂,将他的身体转过来,以严厉的声音击向他。 「你觉得我们是会在你的尸体上庆幸自己平安无事的那种人吗!」 衣更月的心刺痛着,他的情绪焦灼,挣扎翻滚,喷洒出阵阵烟气。 「什么摇篮,什么坟墓,你想让我们守墓是吗?」 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让人看不下去。苟延残喘地活在被遗留下来的世界令衣更月想吐。 花颖茫然的神情如梦初醒般,他生硬地背过脸。 「对不起,我不是你们『执事』希望的那种优秀?还是安全?的高尚主人。」 「是『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虽然衣更月过去只说过一次,花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但被这样随便说说还是令人火大。 「我大概当不了那样的人。不过……」 花颖想拨开衣更月抓着自己上臂的手。与其说是使劲,花颖的力道轻得就像只是把手放上去而已。衣更月为此感到不安、惊惧。仿佛自己只要一用力抗拒,花颖的手臂、手掌就会像玻璃般碎开一样。 「衣更月。」 花颖陌生的声音令衣更月抬起视线。一辆巧克力色的行动餐车从车道上奔驰而过,吹起花颖长长的浏海,在他的眉眼上落下影子。 「凤可能没办法服侍乌丸家到我成年了。」 「您在……说什么……?」 衣更月怀疑自己的耳朵。天空仿佛被涂得一片漆黑。空气彰显自己的质量重压而下,将衣更月击沉。 「我听到爸爸和姑姑谈话,爸爸会去旅行是为了凤。他说想趁凤现在还能动,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 在衣更月的大脑理解花颖口中话语意思的同时,无数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粘贴头盖骨的内侧,就像用浆糊把和纸粘贴张子纸偶般,一层层填满缝隙,加厚,窒息。 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他还没做到。 凤教了自己许多事——他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问。 他从凤身上得到了许多事物。凤毫不吝惜地给予衣更月这一切。 (太快了。) 衣更月头晕目眩。 (他还没有报答任何东西。) 花颖的右手握住了衣更月抓着自己的手腕。两人的心跳应和。 这一切,要停止了吗? (不。) 衣更月渐渐感到天旋地转,连站着都办不到。花颖轻轻放下衣更月的手,抬起头。 「我这次不是虚荣,不是反抗也不是焦虑。我要遵守和凤的约定,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也要念大学。让凤安心是我唯一能做的回礼。」 花颖背对衣更月迈开步伐。 「如果你无法赞同我的处世之道,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 花颖这么说后便离开了。到头来,衣更月仍然无法阻止他。 那是有如温暖雨滴的声音。 ※ ※ ※ 花颖在公园里。 这里距离他丢下衣更月的地方并不太远。公园有一半以上是草地和业余棒球场、迷你足球场这一类的平地,西侧有座小丘,上面简单设置了一些游乐器材。 傍晚的公园播放着催促人们回家的音乐,与深红色天空十分相衬的旋律总有种迟缓的感觉,无法让人升起快点踏上归途的心情。 花颖坐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一动也不动。没有情绪的表情仿佛抽了魂似地,让看的人也笼罩在空荡荡的不安里。 好一段时间,花颖的眼里映着云朵的流动,但当靠近的脚步声一停在溜滑梯旁时,他就像逐格动画般一公厘一公厘地转动脖子,确认她的身影。 「雪仓。」 「驹地司机脸色大变地来找我喔。说他才想着您是一个人回来,就被您要求自己先回去。」 「驹地跟着我走到这里吗?」 花颖叹了一口气。 「您从小就是这样,想逃走的时候,不是在全黑的地方就是在空中。」 雪仓怀念地笑着,以不熟练的脚步爬上溜滑梯的阶梯,为花颖的肩头披上大衣。她继续又替花颖围了围巾,套上手套,像对待孩子似地一根一根将花颖的手指套好。 花颖的脸颊恢复了本来的血色,眉眼发红。 「我不要雪仓不在。」 「您这么说真是我的荣幸。」 「不要敷衍我。」 花颖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里。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描绘出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却不曾想像过父母年老的模样。」 雪仓跪在狭窄的台子上,轻轻抚拍花颖的背。 「父亲过世后的隔一年新年,我在变得空荡荡的厨房里挑黑豆时,一直想到父亲也曾经这么做过。如此一来,我的心情便开朗起来,想着:『唉呀,原来爸爸在这里啊。』」 花颖以仿佛第一次看见雪仓的表情侧头看着她。 「花颖少爷,『不在了』和『不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事喔。」 雪仓像在唱摇篮曲般说着,「砰、砰」地朝花颖的背拍了两下。 花颖咀嚼雪仓的话,陷入沉思,却没有开口回应。 「什么叫挑黑豆?」 「就是为了让口感更好,统一豆子的颗粒大小。煮之前要一一比较,挑掉太大或太小的豆子用别的锅子煮,不能放到餐盒里。」 「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花颖打从心底佩服地讶道。另一方面,雪仓却丝毫没有自豪的神情。看着雪仓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花颖还陷在感动的余韵里。然而,从某个瞬间起,他变得专注。花颖伸直背脊,露出埋在围巾里的脸庞。 「原来如此……雪仓你好厉害!」 「嗯?谢谢您。」 雪仓一头雾水地道谢。她抓着扶手,伸直膝盖,倒着下楼梯后,从地上呼唤花颖。 「我还要准备晚餐,就先告退了。今天的主菜是鸡腿和苺果酱佐青菜喔。」 看样子,雪仓喊话的对象似乎不只花颖一人。尽管放慢脚步,身体保持遥远的距离,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衣更月一回复步伐,靠近溜滑梯,花颖便注意到他的存在,加深眉间的皱纹。 雪仓向花颖行礼,与衣更月擦肩而过,朝他欠身致意后离开小丘。衣更月抬头看向在溜滑梯上背对夕阳的花颖。 衣更月将感情抛到身后,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们应该报警。只要泽鹰早苗作证,总会抓到犯人。」 「这样做的话,犯人会怎么样?」 「犯人会遭到逮捕,接受审讯。警方起诉的话,就会上法庭了吧。」 「那是警察的工作。」 花颖看向另一头。这份倔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这是警察的工作没错。您没有必要介入。」 「法律是客观的,它的裁决是为了让一万个人接受。躯动人类的冲动不确定又摇摆,如果将那些标签化的话,随着共享人数越多,越会磨掉棱角,切除掉部分内容。」 「我们将这个称为共识或是一般常识。」 「那么,那些不适用这套内容的心该怎么办?那些被切除的边角有地方可去吗?虽然人类穷尽言语也几乎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传达自己的意思,但或许有些心灵会因为有某人先理解自己而得到平静。在走到犯罪那一步前,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话,不管……」 花颖说着,表情焦急地扭成一团。 掏出真心表达、有人愿意接受。教导衣更月这是种多满足幸福的人,是祖父,是祖母,是凤。如果没有他们,衣更月甚至认为自己会变成完全另一个人。 花颖在一片从紫色转为靛色的天空里。 他看着远方的眼神捕捉到了某种确实的东西。 「我做属于我的工作,只是这样而已。」 电流奔向衣更月的每一条脑神经,他的后颈出现一股寒意。 这个人,想要守护一切。 从前,衣更月第一次发现花颖将佣人视为保护对象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对认为佣人是盾,要守护一家之主的衣更月而言,这是件非常冲击的事。他心想,花颖的器量没有界线,与「放弃,到此为止」无缘。 然而,有谁想得到花颖甚至会对危害自己的人,更甚者是连见都没见过的陌生对象发挥这份心意? 这世界上,有所谓公平贸易这派想法。 那是保证公平的工作环境、追求支付符合劳动内容合理酬劳的人道救援。不限定于自己国家,不问年龄,以世界上所有人为对象。 『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自古老的十八世纪起,在执事间代代流传的「理想中的主人」,是聪明、高尚、懂得体贴的美好人物。衣更月以为那就像个童话故事。 花颖不成熟,一头钻进危险是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因此只能说是愚蠢。尽管如此,与童话完全相反的他身上却闪过了童话的影子。 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佣人,无论是不知道处在地球上哪个角落的好人还是坏人,花颖都想守护。 就像扣上松开的扣子一样。 「衣更月,你的工作是什么?」 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来,降落在小小的沙坑里。 这是个超乎常理而又莽撞的愿望。 是「主人的」愿望。 如果花颖奔入枪林弹雨中,那在那些刀刃抵向花颖前,衣更月就将它们全部打落吧。在这种不成熟主人的尸体上谁会开心啊? 「实现主人的愿望、帮助主人。」 衣更月将花颖袖口松开的袖扣重新扣好。 花颖露出无畏的笑容。 「好好让犯人和凤知道,这种程度的事不会动摇乌丸家一丝一毫吧。」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遥远的上空,星星开始闪烁。 5 天色未明的晨雾中,有道摇摇晃晃行走的影子。 笼罩在雾霭里的景色轮廓向外晕开。这是片朦胧不清,只带着阴影的白色世界。 影子前行时沉甸甸的,前后摇晃身躯,回程时像铅笔一样削得细细的,走回来时的路。 以不规则的间隔来来去去的影子不停移动,很难掌握数量。才心想只有一人时,却增加为三人,突然又让人觉得应该是四个人。 朝雾缠绕着隐约透出蓝色的寒光,当明白影子是搬运东西的人影时,他们停下了步伐,用铁门塞住黑暗的洞穴,放下沉重的门锁。 昏暗再次降临关闭的空间。 纸箱山就算搬来放在这里也不会屏蔽视线。 高耸的天花板、看不到尽头的深度。除了原本打造的柜子外,传统木抽屉柜、藤箱和木箱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如今也还在长眠。 他贴在大门右侧的墙壁上,偷偷观察外头的情况,确认说话声远去后,拿出笔灯反握,照亮前方。淡淡反射的光芒让人得以辨识出笔灯主人的五官。 他环顾四周,以靠近桐木抽屉柜为行动开端。 花颖不再藏身。 「早安,海斗。」 「!」 发现仓库中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后,他拔腿就跑。然而,即使撞向铁门,铁门也开不了。他原先应该就有会被关起来的觉悟了。 「你要不要试试看像过年时那样,向外面求救说你不小心跑进来了?」 「……这是陷阱吗?躲在那种地方。」 面对海斗稚嫩的声音所发出的嫌弃指责,花颖一阵心痛。但海斗说的「那种地方」,是对现在的花颖最痛心的一击。 花颖的视线不自觉往下,尽管努力要自己忽略却办不到。 花颖位于仓库打造的柜子上层。虽说是柜子,但由于仓库本身挑高两层楼的高度,上层距离地面就有两公尺,边缘也没有扶手。 「衣更月,这里不会有点太高吗?」 刚才全黑的时候还好,但下方一亮起来就会注意到高度。花颖小声抗议,衣更月一如既往地以冷淡的表情和冷冷的声音回答: 「这里是您以待在犯人无法接触到的地方为条件,让我准备的会谈场所。请尽情谈话。」 衣更月语毕便下到地面,撤掉梯子,留下花颖一个人。衣更月是在为刚刚报仇吗?花颖确认脚下叠的一层层棉被。不要紧,不可怕。 花颖在内心鼓励颤抖的膝盖,将膝盖对齐柜子边缘正坐。 「在这么高的地方说话,失礼了。希望你能告诉我侵入这个家的理由。」 「过年时就说过了吧?」 海斗固执地拒绝说明。浮现在微光里的身影穿着学校规定的衬衫,戴着工作手套,一身轻装看起来非常冷。 「那是我弄错了。」 花颖说话时,特别注意要自己的发音明快好让海斗听见。 「当时你说你是为了回收出货时混进黑豆里的金属片才来的。但是我学到,如果真的有异物混入的话,在煮之前就会挑掉了。」 「是煮的人看漏了。」 「不可能。」 花颖断然的回答令海斗畏缩。 「我们家厨房继承了代代的传统与技术。关于黑豆,进货后在煮之前会一粒粒挑选,统一所有豆子的大小。很难想像料理的人可以事先找出豆子细微的差距却没有发现冷冰冰的金属片。」 整件事并非干货行的疏忽,另外,宾客们也正确地吃了挑选后的豆子。双方的骄傲都没有受到损伤。 「金属片是黑豆装进碗里后才混进去的。这是为了万一入侵民宅被发现时事先准备的借口。然而,连你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被关在仓库里。无可奈何下,才向经过的我求救吧?」 「嘿,当家先生,你那个时候怕得要死,还以为我是鬼吧?」 海斗打算将谈话的矛头指向花颖。 现在回想起来,在仓库里发现海斗时也是这样。他本来应该处于要接受责备的立场,却借由假装成被害人,移到人们收起怀疑目光的那一方。 即使是小孩,只要身陷危险也会说谎。没有看穿这点是花颖的失策。 「海斗,你之前在仓库里面找什么?」 「怎么可能有人会去那种没值钱货的地方偷东西?」 海斗的声音从上面听起来模糊不清,恐怕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明白这不过是结果论罢了。他拿放在身后的手探索门扉,却顾忌着衣更月,脸上的焦虑越来越浓厚。 「你没有找到你的目标物。这么一来,就只能是在这个家其他保管物品的地方了。你想,如果将大量物品塞过来的话,家里就会因为烦恼无处可放而打开仓库。实际上,你在听说这个家的人要搬东西进仓库后,就混在搬运工作中这样潜进来了。」 「昨天在店里讲仓库事情的人是你吗?」 海斗敏锐地瞪着衣更月。 「不过,未成年能做的事有限。商家的大笔订单如果没有确认付款就不会送货。因此,你调查我周遭,利用了似乎对我心存怨念的人。」 乌丸家和泽鹰家的那件事并没有禁止对外谈论。虽然赤目家似乎将此事视为污点加以掩盖,但如今花颖和赤目彼此保持交流,周围的人也松懈了。 如果是国中生这个年龄加上因为是送干货出入的熟面孔,更容易开口和人闲聊了吧。 海斗瞪着花颖,他侧目瞥向衣更月,一看到衣更月头上高高打开的通风口,便用力朝地上一蹬,跳上柜子的第一层后朝下一层伸出手臂。 「衣更月,不要让他受伤。」 「是。」 衣更月回应,抓住海斗光溜溜的脚。笔灯掉落在地。 「放开!」 「失礼了。」 衣更月侧头避开海斗抵抗的一踢,抓住踢空的那只脚。两只脚都被抓住的话只能失去平衡。 「哇!」 海斗的身躯向后倒——虽然花颖的动态视力无法确认,但衣更月抓住了衬衫背部,保护海斗的头,有如将怀中的小孩放下来般让海斗坐在地上。 海斗似乎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他看着四周、刚刚爬上去的柜子、现在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双手,脸色惨白,坐着退向门边。 「什么啊……」 「很遗憾,这座仓库里也没有保管那么值钱的东西,另外,也没有店会跟国中生买东西吧?」 「我才不要什么钱!」 海斗从体内深处发出巨吼反击。 花颖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般几乎可以肯定,闯空门的目的就是偷窃。而家里又只有物品,因此不会有其他目的。 「那你在找什么?」 花颖询问。海斗用放在身后的手抵着大门,撑住身体站起来,以更加强烈的眼神盯着旁边的木抽屉柜。 「……信。」 「谁的信?」 「奶奶的信。」 说到海斗的奶奶,就是经营干货行的主人。听说她的店以前会来乌丸家销售接单,因此或许会寄来帐单之类的文书,但要说保存下来就太奇怪了。 然而,海斗的话却完全出乎花颖的意料。 「当家的千影先生原本应该要和我奶奶结婚才对。我在找的,就是那时候的证据。」 「你奶奶是爷爷的未婚妻?」 花颖完全没想到。 花颖的祖父千影在花颖出生前就过世了。祖母给他看的照片色数并不多,带着复古情调,个性感觉很耿直的祖父在照片里映出认真的面容。 「奶奶以前是好人家的小姐,和乌丸家的人感情也很好。」 「是这样吗?」 花颖知道海斗在逞强,忍不住向衣更月询问,却连衣更月都说出了他预期外的内容。 「他的祖母,舞友小姐的娘家——弓削家和乌丸家过去有深厚的交情。乌丸家会向她嫁入的干货店采购,其中似乎也是考量到弓削家的关系。不过,我尚未确认她与乌丸家的人是否有极亲密的关系。」 「你真是永远都无懈可击耶……」 从花颖推论出海斗只过了十二个钟头。连海斗的家人都彻底调查完毕,工作狂也要有个限度吧。 「您过奖了。」 衣更月恭敬地回礼。海斗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奶奶说过!说对方温柔又帅气,说她好喜欢那个人。可是,千影先生突然决定要结婚,离开本家。这段时间里,这里渐渐变得没人住,也不再跟奶奶的店订货了。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最近新年时这里却下了订单。」 是前阵子的午宴。坚守乌丸家传统的惠若是坚持讲究过去的材料的话,必定很难不向那间干货行下单。 「奶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哭。虽然她一直以来都是笑着在说这些事,但原来她一直、一直很痛苦。」 海斗像是将无法压抑的情感挡回去似地前后摇摆身体,耳朵红成一片。 「而那份证据就是信?」 「奶奶说她以前常常送信。」 「就算找到信,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只要找到奶奶和千影先生交往过的证据,乌丸家就再也不能忽视奶奶了吧?如果老爸是千影先生的孩子的话,我就是乌丸家的孙子,当家先生你的堂弟。」 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花颖的思考一时无法转到那里,花了几秒的时间理解海斗的话。 那是不能放松的几秒。 「你想要取代乌丸家主人的位置吗?」 衣更月询问的样子有些奇怪。面对主人花颖已经很冷淡,对他人而言又更加冰冷的衣更月,看向海斗的眼神深处阴鸷不已。 然而,海斗没有注意到衣更月的变化。 「或许那样也不错。我要报复让奶奶难过的乌丸家。」 海斗以轻浮的口吻稍加挑衅。衣更月的眼光迸出火花,明显脱离无表情的面孔,体感温度抵达绝对零度。 「衣更月,等等。你冷静,对方是小孩子。」 「不要把我当小孩!」 「给我乖乖当个小孩!」 尽管花颖竭尽全力斥责海斗的反驳,却无济于事。 若是跳下柜子跑过去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才两公尺的高度,跳高选手不是靠自己的身体就跳过去了吗?下面还有棉被。 花颖抓住梁柱起身。 他失败了。花颖双腿发麻,内脏汗毛直竖。 花颖的脑海里转着过往的跑马灯,搜索能够面对眼前危机的经验,但这种经验怎么可能会有两次? 小时候,只要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地面上所有的颜色都会消失在下方,花颖的视线只会留下天空的颜色。 在几乎要遗忘的生锈记忆中,在不熟悉的公园里加入孩子们游戏的花颖,又因为那个老游戏被鬼抓到了——颜色鬼抓人。 花颖眼睛看到的颜色和大家想的颜色不一样。无论周遭列出多少颜色,他都逃不开鬼的手掌心。因为被骂不会玩这个游戏,花颖害怕地逃到了溜滑梯上。 孩子们责备花颖的声音似乎惹怒了公园里的几个大人。他们朝花颖和孩子们怒吼,开始骂着难听的话。虽然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但当然不可能吵赢。 孩子们一哄而散逃开,唯有溜滑梯上的花颖慢了一步。几个大人堵住了登上滑梯的阶梯和滑梯的降落口,正当他们想要将花颖拖下来时—— 公园里的学生对大人说了什么。大人开始揍他。 从溜滑梯上面看着的那名男学生,感觉就像注意到花颖从仓库柜子上层掉下来的衣更月一样看着自己。 ——小孩子的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 花颖从柜子上落下,包覆着他的,是堆了好几层的毛毯。棉被的边角从四个角落扑面而来,带着因花颖体重而下沉的分量。 ——小孩子的花颖跑向紧邻公园的寺庙,拉着凤帮水瓢汲水的手。 『凤,想保护我的人快死了。明明是我应该要保护大家才对。』 『花颖少爷——』 那时候凤说了什么?那个学生怎么样了?花颖的神经聚集过多负担,记忆生了锈,投影机只在那个部分停止转动。 「花颖少爷。」 凤应该是说—— 「花颖少爷!」 不是记忆中的凤。在眼前呼唤自己名字的衣更月将花颖拉回现实。现在不是回溯过去的时候。 花颖想跳起身,柔软的棉被却令他失去平衡。他一把抓住衣更月的肩膀,好不容易才避免跌个四脚朝天。 「海斗呢?衣更月,你没有飞踢他吧?」 「我没有,那不重要。花颖少爷,您有哪里痛吗?会不会想吐?」 花颖按照衣更月所说,用手掌检查自己的手脚和肚子,试着低下头,也没有感到特别异常。 「我没事。」 虽然有点恐怖就是了。花颖竖起大拇指虚张声势,手中抓着的肩膀传来衣更月微微的颤抖,仿佛岩浆蓄势待发。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脚麻掉了。」 「要是有下次,我就折断喔。」 「折断什么!」 「从心灵和骄傲身上、从一小块一小块能折的地方开始。」 「唔……」 感觉比从高处掉下来还恐怖。衣更月的眼睛定定看着花颖,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加深了花颖的恐惧。衣更月一定把一家之主和执事的立场忘了一大半。 花颖在心中默念三次「一家之主的威严」后,从棉被踩到地面上。 他越过搬进仓库里的纸箱,面对海斗。 「海斗。」 「我……我不会原谅你们的!我绝对,不会原谅让奶奶难过的家伙!」 海斗放声大叫,拳头击向紧闭的大门,又是用脚踹,又是用两只手掌拍打。 大门本来应该不会打开才对。 大门响起沉重的金属声,咿呀作响,令仓库传来微微震动。 朝阳照进仓库中,大门从外头敞开。 「!」 海斗马上往外跑,然而,逆光下站立的人影却轻而易举堵住了他的身躯。 大门轻轻关上,从门缝中照射进来的阳光令来者现出姿态。 「凤!」 凤依序看着仓库里的三人微笑。 「弓削舞友小姐的信不在这座库房里。这里是保管乌丸家家人私人物品的仓库,我的东西只放在现在本家宅邸的阁楼房内。」 花颖顶开因为眩光而眯起的眼睛,无法眨眼。 凤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的』……凤的?」 「我带了一封过来。」 凤从西装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明信片。 寄件人是「弓削舞友」。 送件地址是旧本宅,收件人的名字因为水而晕开,再加上凤的大拇指而看不见,但姓的部分写的文本是「凤」,不是「乌丸」。 「咦?」 「奶奶?」 花颖和海斗歪着头。凤翻过明信片递给海斗。 海斗转动眼珠阅读内容。从花颖所在的位置虽然看不到明信片上的文本,但从正面的郁金香水彩画里,看得出花瓣的黄色已经老旧劣化,这张明信片保存状态再怎么良好,少说也有三十年以上了。 海斗看完简短的明信片内容,频频回头,又几次抬头看向凤。 「这是奶奶的单恋?她说她甚至想要嫁的那个人到了很远的地方……」 「由于我也和千影老爷一起离开了本家,所以或许是指这件事吧。」 舞友思慕的人不是千影。花颖发现,舞友说给海斗听的故事虽然是以千影的婚事为转折,却没有指明离家的心上人就是千影。 「执事没有伴侣。我四十多年持续执事这份工作的事实,就是彼此清白的证据。」 凤深沉的声音令听者打从内心冷静下来。 「你没有背叛奶奶?」 「一次也没有。」 「……奶奶不是因为痛苦才哭的吗……」 海斗盯着明信片的双眼湿湿的。空白的时间渐渐填满,错误的想像遭到修正,人们变得清晰而坦率的脸孔十分平静。没有谁恨谁。海斗把明信片推到凤的手中,拉起衬衫袖子擦脸。 「我得去警察局。因为误会你们,做了过分的事。」 「咦,等——」 花颖脊髓反射地制止到一半后,又因成人的判断阻止了自己。 海斗消除了内心的纠结固然值得开心,但罪就是罪。与可以用事实替换的早苗不同,海斗教唆他人,反复非法入侵。 花颖不举报让事情在此告一段落真的好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会随随便便觉得罪的轻重都是由花颖的主观决定。判罪的准则是法律而非花颖。 「那个——」 花颖绕着还没整理好的思绪打转正不知所措时,衣更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看向凤。凤只是静静回给衣更月一道眼神。 衣更月将手忙脚乱的花颖纳入眼底后,朝他行礼。 「花颖少爷,关于与法律相关的各项事务,是否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呢?」 「咦?」 「我们会尽可能按照您的想法商讨应对之道并加以运行。」 衣更月的姿态回复到平常的冷淡,令花颖深信这件事会有最好的结果。 虽说这是因为衣更月总是无可挑剔,但也是因为花颖学到自己不用跟衣更月争也没关系。现在衣更月放话说帮助主人是执事的职责,总有一天,花颖一定会把局面移到五五波。 「知道了,就交给你了。」 花颖将后续交给衣更月,仔细看着海斗的脸庞。 如果过去某个地方有一丁点脱序的话,他或许就是凤的孙子了。 「你很认真听奶奶说话呢。」 否则,就算是亲人,也不会愤怒得感同身受,独自一人奋不顾身地闯进来吧。尽管花颖得让海斗的行为面对处罚,但并不否定他的真心。 「你是个好孩子。」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小心翼翼地抚摸海斗的头。 一颗泪珠从海斗的左眼落下。 ※ ※ ※ 衣更月表示之后会准备和解事宜,让海斗回家了。 他说,考量到海斗的行为很难立证以及他未成年,从预想得到的结果反推后,选了一条最不伤害乌丸家以及海斗未来的路。 听到衣更月「我请他好好自我反省」这句严厉的话后,花颖不禁为海斗的奋战与未来祈祷。 众人离开仓库时,晨雾已经彻底散开了,刚升起的朝阳将周遭照得一片明亮。寒意渗进身体里,直到现在花颖才为库房的温度调节功能而感动。 花颖穿着大衣都觉得冷,凤和衣更月仅穿着西装却一副没事的样子。花颖慢慢抽出塞在口袋里的围巾递给凤。 「很高兴您如此费心,不过如果您因为把围巾借给我而感冒的话,我可是后悔一辈子也不足惜喔。」 「我没关系。」 花颖冷冷说道,将围巾围在凤的脖子上。虽然不想问却不得不问,这是人生在世避不开的路。 「凤,你身体没问题吗?」 花颖身后传出衣更月短短吞了一口气的声音。 凤始终维持温和的微笑,用温柔的声音说: 「您是问健康检查报告之类的好坏吗?」 「对。你知道结果了吧?」 「是的。」 凤的这个声音还能再听多久呢?凤将自己的手覆在花颖没有离开围巾的双手上。干硬温暖的手总觉得比过去还瘦小。 像是感觉到花颖已经下定决心一样,凤最后宣布了事实。 「我去年十月接受的健康检查报告,所有数字都在标准值内。」 「……嗯?」 「医生还称赞我是标准值先生,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呐。」 花颖没有必要再特别质问凤有没有说谎,他的眼睛就可以辨别了。 感受到身后衣更月的视线,花颖回过头,用力摇头。衣更月一脸茫然,花颖自己的脑袋也一片空白。 「爸爸之前说,要趁凤现在还能动带凤去旅行……」 「是的。到了这把年纪,长途飞行多少有些勉强。我有个小小的梦想,十年后要趁工作空档环游国内的温泉。」 「十年后……」 花颖的双脚渐渐失去力气,几乎要直直瘫下去了。衣更月奔向前,支撑他的身体。 花颖近距离和衣更月对上双眼,看见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花颖也一样,如果现在低头的话,保证会忍不住。 「我只是有灰尘跑进眼睛里而已。」 「我也只是朝阳照到眼睛反射。」 衣更月和花颖硬邦邦地说完,互相背过脸。 6 一周后的二月二十二日。 花颖待在自己房间的阳台里。铅色天空降下的细雪心血来潮似地落在花颖的手背上。手套屏蔽了体温,一直没有溶尽的残雪妆容无比纤细。 『结果事情好像变得很有趣耶。』 赤目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很愉快地说道,花颖因而嘟起嘴巴。这件事并不好笑。 「你意外地也不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耶?」 『可是你有看到吧?你手机消息来的时候泽鹰的表情。』 赤目华丽地将以花颖而言很不容易的讽刺当耳边风,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怕的事。 花颖于早苗所在的场所收到跟事件有关的消息,是在赤目的公寓,橘教花颖念书时的事。 「欸……去你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还不知道。」 『是吗?』 赤目呵呵的笑声,宛如小鸟愉悦振翅的声音,搔弄花颖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的话跟我说一声啊,那是你的秘书耶?」 『我为什么要?碍事的话,只要解雇她就好。你不会以为她没做好失去一切的觉悟,想不押筹码就得到赌金吧?』 花颖说不出第二句话。 如果早苗遭到逮捕的话,赤目会怎么做呢?如果乌丸家因此垮台的话,赤目也还能像现在一样笑得出来吗? 『还好事情没有变成那样呢。』 从赤目的口气,言外之意似乎是「要是变成那样也很好」。 (这个人果然很恐怖!) 花颖再次觉得自己交了一个不得了的朋友。认识赤目之后,他大概一个月会有一次这种想法。 『拜拜啰,花颖。』 「嗯,赤目先生,再见。谢谢你。」 花颖一说完,赤目便毫不留念地挂断电话。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文本,失笑的自己又再度变得可笑。 「花颖少爷,一切准备就绪了。」 衣更月打开阳台窗户,花颖将一只手叠在另外一只手上,融化手背上的雪花,让白色气息浮在空中,回到屋内。 即使打开空调,走廊还是带着些凉意。 白雪大概会吸收声音吧,走廊比平常显得更加安静,花颖感受到背后平时连脚步声都没有的衣更月气息。 「衣更月,美术史系会学什么,你调查了吗?」 「我拜读了概要。认为这是个以美学为中心设计课程的科系,研究过去的美术、艺术与人类有什么样的关联,如何带来影响。」 不愧是衣更月,无懈可击。 花颖一步一步步下阶梯。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看外面的世界。街上充满了恶心的颜色,人们把奇怪的组合配色穿在身上。表情会显露情绪,眼球会反应谎言。」 所以,花颖闭上了眼睛。别人叫他看,他就塞住耳朵。 「一直以来,面对那些必须去看的众多事物,我都是垂着眼睛过活。」 一走下阶梯,便可看到玄关大厅装饰了一幅山羊画作。画里的山羊一对左右对称的弯曲羊角威风凛凛,强而有力的蹄脚踩踏在荒野上,英姿焕发。 「人类很难懂,混杂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和相反的想法,一直在变,很难仅凭一面去推测,要去理解就更是难上加难的技术了。可是,如果是通过喜欢的东西,或许我也能接近人们的心房。」 花颖拿下带着色彩的眼镜,以真实映照在眼瞳里的色彩看着衣更月。 「我是乌丸家的一家之主。」 他发誓,要学习、了解人的事情,成为一名任何人都认同的一家之主。 衣更月还是老样子,一脸分不清是正在想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想的无色无味无表情。 「真是可靠的发言,难以名状的情怀。若您能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躯,实是万幸之至。」 不认输也要有个分寸。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我的身体好像是由执事来守护的样子。」 「……」 「好,这件事就在今天了结了。」 「请恕我难以认同。向主人谆谆谏言也是执事的职责。」 好难缠。虽然花颖自己也不想靠近危险,但当身为一家之主的优先级赢了的话,就是不可抗力。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接到那封突然的信已经过了一年。花颖依旧没有真实感,只是不断累积课题。 「走吧,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当花颖因为衣更月的催促而回头时,眼前出现一股熟悉感。 (啊——)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门前停下脚步,面向自己。 「祝您生日快乐。」 倾斜上半身再抬起的西装颈边,是某种很眼熟的绿色。 褪流行的领带修补好碎掉的部分,以背心隐藏缝线。 花颖自己也理不清心头交织的各种情感,挂上眼镜遮掩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的脸庞。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愿听凭您的吩咐。」 执事的白色手套,为花颖打开眼前的大门。 插图 第1话 小矮人居住的宅邸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巧妙地隐藏秘密吧。 一个躲过视线,一个避开了声音。 一个在背地里进行,一个偷天换日。 只要没人发现就等于没有发生。 只是睁开眼睛时世界有一点点改变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 1 佣人一定会犯错。 当然,这不是推崇失败,也不是企图过分小看佣人。 他们尽忠职守,即使面对成为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刚满一年的花颖,也像是对待长年服侍的主人一样尽心尽力。 料理很美味,宅邸与庭院维持得美轮美奂,移动中的车子也十分舒适。 尽管如此——不,正因为他们是优秀的佣人,身为主人才更不能忘记这则训诫。 他人的失误有时候会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吧?或许也会觉得「怎么会犯这种错呢?」而费解。不过,最想问这个问题的,会不会就是犯错的本人呢? 理应运行过的顺序没有发挥机能;尽管确认过好几次,却像是眼睛被蒙住似地漏掉了某个部分;因出乎预料的外在因素而束手无策。 当面对这种预期外的事态时,如果他们是认真的佣人,会为了挽回自己的错误而更认真工作,也可能弥补损失,思考新的对策以防错误再次发生。 而从头到尾看着这部分,并予以监督的角色并不是主人。 是执事。 执事负责统筹佣人。若是依循自古以来的惯例,执事只对男佣人有职责,女佣人的指挥则交给管家。此时管家担任的都是服侍主人配偶的工作。 然而,花颖未婚,家里佣人的数量也没有多到要分男女,因此,乌丸家所有佣人都由执事监督。执事向上报告时,都是已经正确应对之后的事。主人不能破坏指挥系统。 宽容的主人所应做的,只有听取报告,然后大方地颔首说声:「这样啊。」 花颖站在入口大厅往二楼的阶梯中间,东张西望,四处窥探。 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的气息。 由于执事衣更月做事总是无声无息,花颖有时候会有种在家里体验鬼屋的感觉,不过大家似乎只是不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罢了。 花颖迅速迈出步伐,皮鞋尖踢到了楼梯的地毯压杆。 沉重的黄铜长杆沿着阶梯躺在角落。大概是仆役长峻扫除时拆开后,漏装了一根回去吧。要是花颖因此绊倒甚至受伤的话,就会衍变成大问题了。 现在,只要峻明天自己发现修正,事情就能平安落幕。 (佣人一定会犯错。) 花颖在心中默念训诫,因没有酿成大祸的安心,以及表现出好主人应有举止的充实感而露出微笑。 隔天,楼梯的地毯压杆正确无误地用固定零件装好了。 然而,别的地方却不好。 花颖站在二楼走廊尽头前的衣物间,微微皱眉。 从衣物间关闭的门缝中可以觑见衣料一角。由于衣物间属于佣人区域,花颖没有机会进去,但里面应该有充分的空间才对。 因为不管怎么说,衣物间收纳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与鞋子,并保留了能够熨烫以及修补衣物的工作空间。再怎么慌慌张张关门,衣服都不会挂在会夹到衣角的位置吧? 是整里时粗心大意吗? 花颖抬起手肘,扭转上半身看着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针织外套上没有毛球和脱线,衬衫连袖口都有熨平。裤子的长度恰到好处,袜子如同新品,皮鞋则宛如调温过的巧克力般散发光泽。 花颖瞪着衣物间的门扉几秒后,转身离开。 即使在家中,跑步也是不合规矩的,大声调用佣人也说不上是举止优良。花颖快步走入书房,调整呼吸,轻拉摇铃垂在墙边的绳子后,马上坐到沙发上,装成一副已经舒舒服服待在那里好几小时的样子。 房外响起敲门声。 「打扰了。」 房门打开,一名高挑的男子出现在眼前。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即使款式老旧的西装与不协调的领带配色也无损他优美的姿态。优雅的声音与表情宛如隔绝感情般冷淡。 那是乌丸家的执事,衣更月。 花颖用脑海中的缰绳拉住想马上询问的心情,暗自忍耐,比平常更悠哉地从沙发上起身,改坐到书桌的椅子上。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敬请吩咐。」 「也不到吩咐的程度……最近,天气变暖了吧?」 「您说得是。再过不久就是惊蛰了。」 优秀的执事即使面对无法高明带出话题的主人也不会令其丢脸。就算是没有意义又无趣的对话内容也能马上回应。这份体贴反而让人气闷。 「惊蛰过后,没多久就是春分了呢。」 花颖拿起放在桌上的月历,在内心命令自己不准脸红。 「对了,大家的状况怎么样?」 「跟往常一样,为家里效力尽责。」 「这样啊。峻在我们家工作也快一年了吧?他习惯乌丸家了吗?那个,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他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自在或是不满意。」 习惯是好事,工作效率提升后也会减轻体力和精神上的负担。然而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提升的效率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疏忽。 花颖想,峻或许刚好在这样的阶段。 这是人之常情。一开始会看着它完全阖上的大门,也会随着慢慢习惯后只凭手感就关门。由于不停反复相同的动作,人的意识很快就会移到下一个阶段,这么一来,忘记将固定零件装回去也不奇怪。 不知衣更月是否注意到花颖双手在桌下来回交叠、隐藏焦虑的模样,他行满三秒的注目礼后,又花了三秒抬起视线。 「您的温情实在令人感动无比。不过,雇用、管理佣人是执事的职责。我遵循前任执事凤订下的劳动规定,薪资方面则是依据市场物价而定。」 「我完全没有意思要怀疑凤的筹划用心喔!」 「我明白。」 衣更月恭敬回答,无论是发音还是服装都很完美,他的工作没有疏漏的前例。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凤的位置,虽然花颖有时也会因衣更月的冷淡而傻眼,但感受得出衣更月对工作的责任感非同小可。 衣更月说没问题的话,那就是真的没问题或是已经解决了吧。 看来,是自己白担心了。花颖反省自己与衣更月相比还不成熟的主人姿态,深感后悔。下次拉摇铃的绳子前得再多加三思才行。 「花颖少爷,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嗯,为了无聊小事叫你。你可以走了。」 「对执事而言,主人的呼唤没有大小之分。不过,我记得您刚才似乎是为了冲掉袖口沾到的枫糖浆前往浴室。我担心是不是有哪里不周到呢?」 「对喔!」 花颖抬起放在桌上的手臂。自己原本到二楼的目的是浴室。他在茶室品茶时,被窗外东奔西跑的小狗引开注意力,不小心打翻了松饼附的枫糖浆罐。 「啊——」 渗进袖口的枫糖浆没有像水一样蒸发,而是黏糊糊地附在手腕和桌上。 「感觉蚂蚁都会过来。」 小时候,花颖曾不假思索地抓起蚂蚁,柔嫩的手指惨遭啮咬。此刻,那份疼痛的回忆鲜明地在脑海里复苏,令他打了一个冷颤。独角仙的脚会穿破皮肤,瓢虫会留下恶臭,螳螂的镰刀什么的更不用说了。所谓共存,并非零距离的亲近,看开彼此无法理解以及不要过度接近才是真谛。 「需要我拿替换的衣服和热毛巾过来吗?」 「没事。」 花颖去浴室比较快。 花颖在衣更月目送下离开书房。步上阶梯后,他迅速朝衣物间的大门瞥了一眼,白色的衣角依旧无所适从地夹在那里。 再隔一天。 「奇怪了。」 花颖站在客用浴室前喃喃自语。 客用浴室的浴池不同于使用马赛克磁砖的家庭浴池古色古香,而是后来才打造的桧木浴池。由于有完善的暖气设备,花颖也常有使用这里的机会,但近来他很喜欢按摩浴,所以经常泡家庭浴池。 身为主人,当佣人在视线所及外多少有些松懈时,并不会予以责骂。确立事情的先后顺序分配劳力、有技巧偷懒的佣人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佣人。 不过,这么明显的情况,实在很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算实际上闭眼也没有意义,因为是味道。 一打开浴室门,原本微微感受到的味道变得更加强烈,几乎要令人捏住鼻子。 是硫磺味。乌丸家虽然没有引入温泉,但飘散的气味就是温泉街的那种味道。 衣更月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如果他注意到却没有向花颖报告的话,就是希望花颖相信他的本事,不要提出来。但是—— 「……好令人介意。」 花颖关上浴室门,依序瞪着衣物间和楼梯。 2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对花颖而言是很难理解的人。 才想着他是不是顶着一副什么都没在思考的样子在打如意算盘,有时却又看似苦恼其实只是想睡觉。不过,真一郎却掌握了连花颖自己都不清楚的「花颖行为原则」。 这种时候,花颖会深切感受到真一郎是自己的父亲。并不是指基因决定了一切。有时候只要相处的时间一久,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越来越像,能够理解对方。不过,基因和共处时间加起来是最强的组合。 父母的观察力不容轻忽。以花颖来说是真一郎,峻的话就是雪仓。 花颖将住在厩舍的小狗带出来,在庭院里散步走着。 雪仓是掌管厨房一切事物的厨师,一家三代服侍乌丸家,从身体内部守护他们的健康。是继凤之后在乌丸家工作最久的人,如果是她的话,除了峻,也会注意到宅邸里的细微变化吧。 花颖看准雪仓的出勤时间,走进穿过庭院西侧的小路。 那是从大门穿过庭院一端、通向侧门的石子路。石子路与链接正门和正门玄关的道路分隔开来,主要为佣人移动时使用,却不像宅子里的佣人区域禁止主人踏入。 踩着石子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花颖命小狗等待,一副刚刚才经过这里的表情,计算来者的脚步与出场时机。 「雪仓,你来得真早呢。」 花颖出声后,脚步声的主人马上行礼致意,侧身站到细窄小路旁。 「早安,花颖少爷。」 雪仓一低头,轮廓不太明显的五官便复上阴影,加上驼背的姿势,令她看起来更显阴郁,但表情却是非常明朗的笑容。 (明朗啊……嗯。) 花颖对雪仓没有任何不满,却也能理解初次看见雪仓的人见她站在暗处里的身影时惊吓的心情。到头来,明朗也存在各种类型。 或许只要不是黑色制服便能舒缓雪仓的气质吧。此刻上班路上,雪仓米色的长版西装外套衣摆下,可以看到灰色的格纹长裙,脖子上则围了一条中红花色的围巾。 「这条围巾很棒呢。」 听见花颖脱口而出的话语,雪仓害羞地微笑。 「是峻送我的生日礼物。」 「这种颜色品味,真的只能说是一种天分了。」 轻薄的围巾与雪仓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没有令彼此失色,配色十分优雅。 「峻不像您可以掌握细致的色调。我觉得他应该没想那么多。」 「就是这样才厉害。」 花颖直直盯着雪仓的围巾,吐出白色气息。 「我的眼睛可以捕捉到细微的颜色差异,将亲和度高的颜色放在一起、排除没有一致性的颜色就像分辨圈圈叉叉一样。但是,即使在看不见其中差异的状态下,峻帮我搭配的衣服颜色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过。」 花颖的能力是五感的延伸,峻的感性则是接近第六感。 「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吧。」 「啊,花颖少爷。」 雪仓戴着手套的双手摀在嘴边,眼睛圆睁,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 「我可以将您的这番话传达给那个孩子吗?」 「是没关系啦。」 「谢谢您。虽然这样说很像傻妈妈,但我也觉得峻的感性是种天赋。不过,那孩子自己好像没有实际的感觉……」 「我听说他曾经以服装造型师的身分一个人到国外去。」 「是的。不过,峻那时候有的只是开心的心情,而不是对自己的信任吧。他在那边不太顺利,回来的时候一脸消沉。」 雪仓含蓄的口吻令花颖脑海中浮现峻强颜欢笑的样子。 感性无法转化成数字。在艺术和美术的世界里,不可能明订出所有人都一致的价值。人们只能仰赖自己的心前行,再评论他人的心所走的道路。 只是享受行走的人,对背后传来的声音是没有防备的。任何人一开始都是如此吧。一旦倾听过一次,停下脚步回头后,便会开始害怕迈出下一步,畏惧不存在的幻骂声,胡乱寻找正确的道路。尽管世界上根本没有一种万人通用的「正确」,却产生错觉,以为别人出声指示的道路才是捷径。 甚至不认识那些在背后低语的面孔。 「峻选的衣服颜色和发型我都很喜欢。」 「那昨天的衣服您也满意吗?」 「嗯?穿起来很舒服。」 花颖觉得对话的齿轮像是卡住沙粒般有一瞬间的摩擦。 「真是太好了。因为能够服侍您,峻每天都很开心。」 雪仓的表情和瞳孔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要说跟对话开始时有什么不同,顶多是似乎因为寒冷而缩起脖子的程度。应该是走路后暖和的身体逐渐冷却了吧。要是让雪仓感冒,就是危害乌丸家和雪仓家全员的健康。 「早餐前请给我温暖的饮料。」 「谨遵吩咐。」 雪仓慎重地行礼恭送,花颖便无法继续留在原地了。 花颖在和式茶室前停下脚步,于缘廊坐下后将小狗抱到膝上。小狗的体温传到大腿上,夏天时有如稻草般的狗毛已经脱落,换成柔软的毛发,摸起来十分舒服。 从雪仓的话中感受不到峻有什么异常。本来花颖预估,如果雪仓在担心峻的话,提到他名字时瞳孔应该会浮现迷惘的颜色,也曾想过雪仓或许会直接对花颖坦白。 眼睛会说话。古人的话有道理。期待、说谎、迷惘、胆怯、愤怒、求助……内心一从平静的状态动摇,就会显露在眼瞳的颜色上。不知道是瞳孔还是血流的关系,花颖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却看得出瞳孔颜色会伴随情感而变化。 雪仓的瞳孔颜色没有变化,也感受不到她想说谎到底的强烈意志。 (那些不是疏失吗?可是,如果说是故意的话就更奇怪了。) 花颖抬头,从卡住的思考中放松意识。 三月的庭院中,仿佛有各式各样的生命都从睡眠中苏醒,窥探着四周。花蕾含苞,枝叶露出新芽,甚至连泥土都有股柔软的感觉。天空蔚蓝辽阔,小鸟啁啾,宁静安和。 若不是这样,那道细微的声音不会传到花颖耳边,而是在封闭的室内消散而去吧。 「——」 花颖再次觉得听见了从茶室方向传来的低语,隔着纸门问: 「有谁在那里吗?」 声音瞬间消失。 寂静就像是刚刚才发现花颖在这里,下意识隐藏气息般的不自然。不过,只有这么一间屋子的茶室,里外都无法藏匿到底。 茶室内传出脚尖摩擦榻榻米的声音,纸拉门打开。 「花颖少爷!」 在正座打开拉门的衣更月身后,峻弹起似地端正姿势。 「那我回去打扫了。花颖少爷,我先退下了。」 「啊……」 花颖才刚发出声,峻便几乎与行礼同一时间奔出玄关,跑向主屋。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们在讨论关于地球暖化的议题。」 衣更月冷淡无情的态度令这个回答显得更加刻意。 「不想跟我说吗?同事之间感情融洽很好啊。」 这么一想,小狗也拥有警卫的职务,是衣更月的同伴。花颖把小狗塞给衣更月,从缘廊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狗毛。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言,佣人也有自己的隐私。要将超过工作范围的探问说成主人的英明之举会有些困难。」 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隐隐刺着花颖的良心,光是抱着小狗并不足以缓和他冷漠的形象。 「我以为请佣人做出符合工作的举止,是身为雇主理所当然的要求?」 花颖反击衣更月迂回的言词,衣更月的眼神暗了下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的声音听起来低了半阶。 「贴身随从在现代虽然是一种佣人的职位,但发源自中世纪的教育制度。」 「我第一次听说呢。」 「这个习惯现在已经废除了。过去,好人家的父母会将儿子交托给上层贵族,目的是跟着主人学习宫廷礼仪规矩。因此,贴身随从的别名又叫『gentleman’s gentleman』,绅士旁的绅士。」 衣更月的话令花颖蹙起左边的眉头。随侍在侧的人会从主人的举止学习礼规,成为一名绅士的话,是谁的责任就非常清楚了。 「你想说如果峻有问题,原因在我身上?」 「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衣更月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回答。 如谎言般完美的衣更月说谎时,一定像真的一样。 「既然花颖少爷是一名绅士,那么峻也会绅士地尽到他的职责。请您不需过度担忧,放心生活。」 「……衣更月,我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一件事。」 「花颖少爷有命,我必赌上执事的骄傲完成。」 明明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们的工作没有脱离一般业务范围,正常在运行吗?」 「是的。」 「——我知道了。」 花颖伸出双手,从衣更月手中取回小狗,放到地面上。 「我要回去吃早餐。」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没有一丝一毫的迷惘与犹疑。 他大概是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吧。衣更月是如果花颖的衬衫钮扣松开,就算在领带下面也能眼尖地看出来并为他扣上的人。很难想像他会看漏连花颖都注意到的变化。 「不舒服。」 独白从花颖口中逸落,并立而行的小狗抬起鼻子仰望他。 把心情化为言语后,花颖才终于有了贴切的感觉。 花颖无法漠视异常,是因为他觉得不舒服。 任何人都有状况好与不好的时候。下意识的压力、累积的疲劳、甚至是气压变化,人类的身体很容易出问题。如果需要休养,花颖也能让他们放假。 然而,衣更月没有注意到业务上异常的这种事,就像天地颠倒般不可能发生。如果是衣更月,会在花颖感觉不对劲前先一步察觉,在产生问题前重新检讨勤务制度吧。 花颖现在「感受得到不对劲」。 这种状况很不舒服。 花颖在厩舍前和小狗分别,迈向玄关。 大门久候大驾似地敞开,衣更月等待着花颖。像这样,仿佛能够瞬间移动、就算经过厩舍与花颖也几乎没有距离差,脸不红气不喘地迎接主人,就是衣更月。餐厅已经准备好早餐,面包和鸡蛋也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气。 就算说衣更月是和三个长相相同的人一起分担工作,花颖也只会稍微惊讶一下便接受这件事吧。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像是鞋匠的小精灵一样。 (鞋匠的小精灵?) 花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怀疑,正准备将餐巾放到膝盖上的手停下了动作。 住在鞋店里的小精灵深夜替忙碌的主人缝制鞋子。早晨,当主人睁开眼睛时,做到一半的工作都完成了——是个梦幻的童话故事。 过去,当翻遍所有地方却还是找不到的东西,意外地出现在应该已经找过的场所时,真一郎会笑着说是小精灵的恶作剧,讶异于妈妈那么不擅长找东西。对只看见东西消失前以及东西出现后的人而言,会认为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衣更月是真心觉得宅邸的业务正常运行的话呢?) 当大家沉入梦乡时,在家里四处晃荡的小精灵。只有花颖发现他们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花颖少爷,需要拿别种口味的沙拉酱吗?」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花颖慌慌张张地移动叉子。 「不用,我只是在想事情。」 「失礼了。」 衣更月行礼,将茶叶放入茶壶。 花颖切开奶油卷面包送进口中,用微微的甜味与咀嚼覆盖不安的思绪。 3 重要的是事实,而不是微不足道的牢骚。 如果确认是佣人的疏失,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能确定事实并非如此的话,大大方方地要求衣更月处理就可以了。 花颖关在书房里,以蘸了蓝色墨水的钢笔开始在便条纸上罗列: 楼梯地毯的压杆、夹在衣物间门缝里的衣摆、客用浴室的硫磺臭。 「明显不一样的是硫磺吧。」 花颖在书房的书架上寻找化学与矿物的书籍后取出来。 化学书上写的内容和课堂上教的并没有太大差异:硫磺难溶于水、拥有大约四百四十四度的高沸点。硫磺本身无臭,俗称的硫磺味是硫化物、硫化氢和二氧化硫。 矿物书的切入点似乎不太一样。硫磺的英文语源是「燃烧的石头」。人们从矿山中挖掘与金属结合的硫化矿物,用在银工上的螺状硫银矿,从辉铜矿和斑铜矿中取出的铜则被视为极为珍贵的工业资源。 「硫磺和各种金属关系都很好呢。」 而且每一种金属都是珍贵的资源。似乎也有一些矿物经过加工后,会直接用在饰品或颜料上。 花颖感叹地翻著书页,扫过本文旁的小专栏,身体一僵。 「『此外,在某些文化圈中,硫磺也被描绘成使恶魔现身所需的燃料或鬼魂经过的痕迹。』」 看完,花颖以一种封住这些文本的气势阖上书本。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花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般地反复叨念,悄悄转头看向身后。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可是,这间宅子有前科。 花颖双手磕磕碰碰好几次才将书放回书架。他一走出走廊便快速通过大摆钟。 在这个家中,最熟悉石头和土地的,应该就是园丁桐山。 询问他的话,或许有可能从新的角度详细探查出情报。由于花颖并不那么擅长应付虫子,因此平常不太积极前往温室,但从庭园里的树木也可以看出桐山的工作状况。 庭园里的树木健壮地往大地生根,枝干朝天空悠然伸展;绿色的叶子洋溢生命力,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轻轻浅浅,证明它们没有拥挤重叠,每棵树都确实沐浴到阳光。 此外,桐山制作的蔬菜和果酱是人间美味,传达出他是多么珍惜这些作物,悉心费力地呵护它们长大。 桐山的工作有浓浓的感情——花颖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有瞬间不敢置信如今自己眼前的光景。 桐山正挥舞柴刀砍着蓊郁茂盛的树木。他粗壮的手臂一挥,两、三根树枝掉落,青绿树叶掉满地。要说这是修剪也实在太过粗暴,看起来就像随便挥刀砍树枝一样。 (为什么?) 花颖藏身在屋后,口干舌燥,倒抽了一口气。 桐山正在砍伐的树木是月桂树,叶子也会拿来作为香料用在料理上,花颖小时候也有好几次请大人让自己摘叶子的经验。花颖记得,一般月桂叶在调理后都会拿掉,但他摘叶子那天,雪仓特别帮他放进盘中,让他得以在餐桌上向父母炫耀。 「……!」 磅一声,一股特别大的震动传来。桐山横扫柴刀,砍入月桂树的树干。他多次击打刀面,终于把树砍倒。 桐山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碎裂的月桂树凄惨地散落在他的脚边。柴刀刃上缠绕着树液,沾满泥土的麻布手套还紧紧握着刀柄。 花颖一脸茫然地盯着穿着工作服的宽阔背影。 微风将月桂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云朵飘过,遮住了日光,桐山的眉眼阴暗低沉。花颖左脚后退半步,脚跟踢翻一颗小石子。桐山回过头。 「花颖少爷……」 「桐山,你在做什么?」 询问的声音颤抖,仿佛会反弹回来似地。就算再怎么相信一个人的人品,当亲眼目睹对方挥舞蛮力的模样时还是会脚软。 桐山像是确认手中物品似地看向柴刀,低声回答。 「我在砍树。」 「那棵树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在砍树……」 桐山回答。他的眼神空虚,低沉的声音仿佛发条松脱的音乐盒。 「这样啊,那打扰你了。」 花颖隐藏自己的动摇转身,快速离开现场。 简直像另一个人。 花颖认识的桐山不会粗暴地砍树。桐山虽然沉默寡言、不太亲切,但说话非常坦率,看人的眼神也很正直。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桐山。 花颖在玄关前放慢脚步,回头看向后方,脸色苍白。 桐山从屋子后方往这里而来,右手垂着柴刀,左手拖着月桂树,厚底鞋仿佛要将泥土踏硬般地移动。 (不是吧?这种画面,我在恐怖电影里看过耶。) 花颖内心太过混乱到目光泛泪。 花颖想平复心情,找个地方待着来冷静思考。 花颖小跑步穿过庭院,奔向厩舍旁的停车场。 附有车棚的停车场停驻了三辆汽车。置于中央的是真一郎的国产车,但不太常见到他搭乘,左边是特殊场合使用的古董车,右边的那一辆则是花颖平常的坐车。 右边那辆车的后车门开着,司机驹地正用手持式吸尘器清理地面。 「驹地!」 「花颖少爷,您在慢跑吗?」 花颖奔向露出悠哉笑容的驹地,坐进车子后座。 「开车。」 「咦?那个,要送您去哪里呢?」 「哪里都可以。」 花颖一出声催促,驹地尽管心中奇怪却还是关上车门。他将手持式吸尘器放在架子上,戴上白手套,坐上驾驶座。 「请您系上安全带。」 (快点,快点!) 花颖扣住安全带的手在发抖。 驹地发动引擎。 (快点!) 车子宛如在地面滑行般移动开出停车场,在玄关前的圆环改变方向,驶向正门。 花颖从车后的窗户向外看,桐山立在原地,一路看着车子离去。 4 「不跟衣更月执事联系没关系吗?」 驹地缓缓打着方向盘。花颖终于稍微回复理智,低头说: 「车子不在他就知道了吧?你不会为了私事开车。」 「哈哈,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 花颖说的话哪里让驹地高兴呢?觉得反问是件很不识趣的事,花颖垂下眼帘。视网膜浮现几何图形,泪水缓缓浸上眼球。 「要往哪里开呢?」 「我想想事情,在附近也没关系,你暂时随便开吧。」 「好的。」 驹地温和地回答,拨动拨杆,方向灯等距离闪烁的声音似乎成为范本,缓和了花颖的心跳。 花颖暂时先停止短促的呼吸,把气吐到极限。这是他从前曾向凤学过的瑜珈呼吸法。抵住闭起来的上腭吐气,再从鼻子深吸一口气到肺部深处。 人类的身体只要专注吐气,之后就能自动吸入空气。吸入的空气溶进血液再分布到全身。花颖肚子周围感到一股热意,内心则相反地平静下来,有如宁静无波的水面。 桐山怎么了?眼神和说话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说到变了一个人,峻犯下不可能发生的疏失也是这几天的事,两个人的变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驹地,你最近有和桐山说过话吗?」 「今天还没有,但我们昨天有一起去吃午餐。」 「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 花颖模糊的问题令驹地歪着脑袋,一脸困惑。 「没什么,我看他跟平常不太一样,所以有点介意。」 「唔——这样啊,是不是今天肚子里的虫不开心,比较易怒呢?啊,我说的是像肚子里的蛔虫、懒惰虫这种比喻。」 「没关系,我听得懂。以前是听不懂蝙蝠就是了。」 「不好意思。」 驹地惶恐地缩着脖子,花颖对后照镜回以微笑后,低垂双眼。人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也没关系,但迁怒树木不像桐山会做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颖像是把身体甩出去般将全身交给后座的靠背,肩胛骨压着座椅的软垫。一股香气与尘埃一同飞舞。 和平常不一样。花颖将下巴靠近左肩,凑鼻闻着座椅上的香气。 「驹地,好香喔。」 「咦?是吗?」 「你刚刚打扫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 驹地和方向盘一起歪着脑袋。他在红灯前停车,左手流畅地操作仪表板。 「是什么样的香气呢?」 「等一下,我有印象。entremetsakame有这种香气的巧克力。是白巧克力基底的……玫瑰……不对,薰衣草?」 花颖脑海中浮现装在纸盒里的鲜艳巧克力,回想吃的时候的记忆,与留在车内淡淡的香气做比较。 「是薰衣草,没错。赤目先生拿来当念书慰劳品让我吃了以后,说那有安眠的效果,还问我困不困?不会很想睡吗?」 是连回想都很过分的一件事。 「除了安眠,他好像说还有什么其他效果……」 「您顺利考完试真是太好了。对了,花颖少爷,您会不会冷?我刚刚打扫时调了外循环模式,好像忘记换回来了。」 驹地趁等待红绿灯时操作仪表板,从空调送出来的风变强了。 奇怪的事接二连三。是花颖太敏感了吗? (驹地刚刚是改变话题了吗?) 有些人会巧妙引导谈话的方向或是强行主导对话,凤曾经告诉花颖这是社交场合上必须的技术。有些不肖之徒会用甜言蜜语哄小孩,套出家里或是父母的情报。为了从这些人手中保护自己,必须注意对方正在诱导话题,自然而然取回谈话的主导权。 但是,现在谈话的对象是驹地。即使花颖说的是无聊的话也会好好配合回答,花颖说话时从头到尾都会应和,宛如老好人代名词的人就是驹地。 这不像驹地。桐山也是这样。 (就像是某个人顶着他们的面孔取代本人一样。) 驹地细长的眼睛通过后照镜,窥视了花颖零点几秒。 花颖几乎要停止呼吸了。 「虽然不冷,但我很渴。」 花颖回答,迅速确认车内与车窗外。附近是人行道,原本在打扫中的车子会缺个几样平常准备好的物品。 「驹地,你有水吗?」 「很抱歉,我去准备一下。」 「现在在家附近的话回去也没关系。」 卫星导航所显示的画面是花颖还认得的区域。 「啊,有便利商店。」 驹地指着立在左手边的正方形招牌,流畅地将车靠过去后在停车场里停车。他熄灭引擎,解开安全带。 「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驹地一出去便将车门上锁,走进店内。 花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按下紧急通话的文本,选择通信录最上面的号码。手机画面切换,开始拨号。 小精灵?鬼怪?还是外星人搞的鬼?花颖摇摇头,一意识到要和别人说时,花颖才对这股困住自己的恐惧有多离奇产生自觉。没有人会相信他吧? 可是,「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这件事已经不是猜测了。 电话拨号声在沉默中仿徨。 花颖远远看着便利商店,从冰箱玻璃门上的倒影可以看到驹地在陈列架后耳朵贴着手机的样子。他将手机放进口袋,从冰箱里拿出三瓶保特瓶,走向收银台。 拨号声中断,花颖的耳畔响起温柔的声音。 『喂?』 「凤!」 电话通了。花颖安心后又重新绷紧快要松开的紧张神经。 「大家的样子好奇怪,都做一些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而且衣更月什么都没说。明明如果有什么的话,他应该是最先发现的人才对啊。」 便利商店的门打开,驹地毫无迟疑地走出来。 「凤。」 『花颖少爷,您是不是忘了宅子里的老规矩了呢?』 凤以教诲的口吻静静询问。 「什么老规矩?」 『「看不见的东西,不能看。」这件事。』 「咦……」 车锁全部同时解除,驾驶座的门打开。 「花颖少爷,久等了。」 驹地坐进驾驶座,将瓶装水递给花颖。花颖立刻将手机藏到身后,背手挂掉电话。 花颖收下保特瓶后,驹地转向前方,发动引擎。 「我带您去个什么地方吧。您喜欢的话,要不要去海边看看呢?」 去海边就会远离家里。假设要去到有沙滩的海岸的话,即使抵达目的地后马上回来也要两小时。冬天的这个时节,海边应该也人烟稀少吧。 「回去。」 「花颖少爷?」 「把车开回家。」 如果驹地的话里没有隐藏别的心思,应该会乖乖遵照花颖的意思才对。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驹地弯眉,露出生硬的苦笑,死缠烂打地说: 「您已经考完试,又难得出来。不然,美术馆怎么样?我听说现在有大英博物馆的雕刻展。」 「驹地,你为什么想留住我?」 「那是……」 驹地逃避的视线,瞬间瞥向收着手机的口袋。 「我要回去。」 花颖趁驹地退缩之际跳出车外。 花颖在车子发动前跑进便利商店的巷子里,消失在驹地的视线中。他利用车辆单行道,摆脱对方追来。在清一色类似颜色的住宅区里,路标特别显眼,成为花颖的伙伴。 他们是和花颖熟悉的仆人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陌生人,即使冒名顶替驹地和桐山混进家中,应该也不是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吧,他们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驹地想让花颖离开家里。 无论他们的真实身分是小精灵、鬼怪还是诈骗集团都没关系。 是别人的话,就代表本尊在某个地方。 花颖抵达家里的正门,想要输入密码却瞪大了眼睛。 宅邸方向飘出一股烟雾。 (晚了一步。) 不过,要后悔是之后的事。花颖打开正门,全力奔过庭院。 5 随着靠近宅邸,花颖看见烟雾分成三道窜上天空。从烟雾带着淡淡的颜色看来,可以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燃烧方式。 有一群人,远远望着吐出烟雾的屋子。 「花颖少爷?」 峻迅速回过头,紧接着,衣更月、桐山、雪仓将花颖的身影收入眼中。一辆车子追在花颖身后,驹地慌慌张张地打开车门。 「对不起,我留不住少爷。」 果然,有人下令不要让花颖回家,其中理由根本不必问。 「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喊他的名字,与他呼唤自己的声音重叠,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无力而握紧双拳。 「衣更月以执事的工作为傲,在这种异常状况下,不会对我说工作都正常运行这种厚颜无耻的谎话。」 所以,花颖原本心想或许衣更月也是被巧妙骗过去了吧。就算他们铁定是不同人,但说过以乌丸家为第一优先的衣更月旁观宅邸冒烟的姿态,还是带给花颖不小的冲击。 「雪仓是……分不出来……」 雪仓看着花颖的眼神跟从前一样,看起来体贴、担心,如果是假的,就太悲伤了。 「但是,峻不会对工作偷懒;桐山不会毫无理由砍掉用心灌溉的树木;驹地即使听到我说无聊的话也会配合,会在我想要的时间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想冒充人的话,太没有做功课了!」 「冒充?」 峻歪脑袋的样子实在太过像本人,反而令花颖更加愤怒难耐。 「花颖少爷,虽然没规矩,但在您赐教前,有件事希望能报——」 「我不想听!」 花颖驳回衣更月的要求,倾全身残余的力量瞪着眼前的五个人。 「把我的佣人大家还来!」 大声呼喊的喉咙隐隐发麻,灼热的吐息散开。在花颖的瞪视下,僵立的众人中唯有峻目瞪口呆地开口: 「大家?花颖少爷,原来您喜欢虫子吗?」 「嗯?」 花颖实在无法接收到峻这个问题的意义,也不自觉瞪大眼睛。 「花颖少爷悲天悯人情怀之深,难以估量,以致于我做出肤浅的判断,实在深感羞愧。我打从心底郑重向您道歉。」 衣更月深深低下头。 「咦?什么?你说为了什么道歉?」 花颖不知道衣更月在说什么。雪仓绽露出大大的微笑,桐山手足无措地背过脸,驹地脸上则是浮现害羞的笑容。 困惑的花颖视线游移不定。衣更月掩手在他耳边轻语。 花颖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脸红的程度是出生以来的最高级。 6 开朗的笑声震动花颖抵着话筒的耳膜。 『原来如此,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啊。』 「凤,这不好笑,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听见花颖带着哭腔的抗议,凤的口气透露温和的柔软。 『请原谅我。因为大家说想暗中解决这件事,不希望惊动到您。区区凤身为乌丸家佣人一员,实在没有不点头同意的道理。』 衣更月说,事情的起因是拥有咖啡色翅膀的入侵者穿过入口大厅的地毯。实际上他大量使用了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但说直接一点,就是宅邸里出现虫子了。 衣更月他们趁花颖睡觉时快速撤除入口大厅的地毯,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峻忘记将一根压杆装回去。 接着,众人又忙着准备让衣物间的衣服避难。因为如果点杀虫剂时衣服还未收叠起来的话,会沾上味道。 『燃烧硫磺令虫子窒息是十九世纪便已开始实行的方式。然而,燃烧硫磺时所产生的二氧化硫虽拥有杀菌、防腐、漂白等作用,其产生的气味却难以称之为优雅。』 「衣更月跟我解释,说他们在比较好密闭的浴室测试,虽然用的是天然素材的杀虫剂不会伤害屋子,但残留的味道比预期还强烈,所以决定采取别的方法。」 『是月桂树吧。』 凤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因为顾虑到桐山的心情吧。 衣更月他们摸索不会留下不舒服味道的方式,最终找到的是月桂树和薰衣草这类药草。这两种药草都有自古便用于熏虫的纪录,香气也都受到人们的喜爱。 尽管是别有用途,但要砍掉悉心培育的树木,桐山的心情一定很悲伤。 花颖奔回家时宅子里升起的烟雾,是壁炉燃烧月桂树和薰衣草所产生的结果,大部分都穿过了烟囱。众人会到屋外,是因为如果在紧闭门窗的室内烟雾弥漫的话,可能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大家坦言,本来他们计划在花颖没有使用房间的时间带一间间房慢慢熏,但听到驹地知会已带花颖外出后,便决定立即迅速运行熏虫作业。 种种一切,都是知道花颖怕虫而展现的体贴。 『再过不久就是惊蛰了。』 衣更月将虫子出动的惊蛰节气带入对话中,在不让花颖本人意识到的情况下,确认花颖是否有注意到咖啡色翅膀什么的。 『昨天的衣服您也满意吗?』 雪仓坦承,她看到峻为了衣物间整顿导致能穿的衣服不多,想方设法烦恼的样子,才会担心地这么问。 『我们在讨论关于地球暖化的议题。』 这也是真的。衣更月和峻当时似乎正一边讨论防虫措施,一边提到因为地球暖化,虫子提早苏醒,虫出没线正在北移的话题。 桐山只是单纯不会隐瞒,驹地则是帮忙采购薰衣草,装了满满一车运回家后,正在打扫散落在车内的花瓣。听完后,一切都说得通了。如今回想起来,驹地拿虫比喻时所展现的多余顾虑,也是意识过剩的失言吧。 虽说只是好几棵树木中的其中一棵,但一想到桐山必须将一手栽培长大的月桂树砍断的心情,花颖也很心痛。 『你们的工作没有脱离一般业务范围,正常在运行吗?』 『是的。』 衣更月的回答正如他所说。 『似乎无论哪个时代,宅邸里出现的害虫与害兽都让佣人大伤脑筋。确保、整顿能让主人舒适生活的环境,是我们日常业务中的第一优先事项。』 「……」 衣更月也和凤说了一样的话。 不过,花颖同时也被衣更月狠狠念了一顿。 ※ ※ ※ 「驱除害虫是日常业务中的一环,请您不必忧心。」 在壁炉的烟雾缓下来前,花颖移动到日式茶室。衣更月面向花颖,严厉的语气令花颖耳朵都冻僵了,产生一种遭人推到干冰里的错觉。 「万一——」 衣更月加强语气。花颖下意识地抬头后才发现自己刚刚处于低着头的状态。心中沮丧的同时,还有想端出主人应有姿态的懊恼。 「您在我们佣人身上察觉到异常,请不要回家,而是找真一郎老爷、凤或是警察也没关系,把自己藏在绝对安全,并且与异常无关的人身边。一切都是我们过于愚笨,表现出可疑的举止惹您怀疑而该觉得惭愧,不会对您有半句怨言,请放心。」 「我没担心那种事。一开始我也没有觉得大家很怪,只是在想可能是像鞋匠的小精灵那样,有什么跑进家里来了。」 「鞋匠的小精灵……」 衣更月的眼睛痉挛似地微微眨了一下。花颖想起雪仓他们温暖的微笑,双手压住发热的耳朵遮掩。 「我也知道不可能啦!因为你看起来像没注意到一样,所以我才打算用自己的方式确定状况后,再评估应该采取的行动。」 「趁我没注意的时候……」 「……衣更月?」 衣更月不是因为花颖幼稚的念头而无言吗?眼前的衣更月与平常冷淡的样子散发出不同的气氛。表情虽冷,但脸孔透出的情绪与无动于衷完全相反。 「执事的工作是属于我的。除了凤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插手。」 衣更月话中的冷意令花颖发热的耳朵瞬间苍白。 ※ ※ ※ 『说得有道理呢。』 凤开心地呵呵笑着。 「可是,因为驹地看起来不希望我回家,一想到家里有什么,我就觉得一定要早点回去……」 『花颖少爷。』 凤都温柔提出谏言了,花颖也无法再继续无意义的逞强。 「我下次会这样做的。」 『谢谢您。这样我也放心了。』 凤的声音与从壁炉尘埃中散发微微香气的薰衣草,令花颖心中满溢幸福的滋味。 不让主人看见身影,为了主人而行动。如果说这栋宅邸里有小精灵的话,那就是他们了。面对诚恳的小精灵,请一杯牛奶作为答谢才符合礼仪。 「凤,有什么方法可以报答大家对我的体贴吗?当一位好主人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用说了,如果有能在近一点的时间内,我可以马上办到的事就好了。」 花颖一句话转了又转,含糊地问。如果花颖是个聪明成熟的主人,就能在所有事情结束后听取衣更月的报告,优雅地点头说声:「这样啊。」了吧?虽然他无法弥补自己的不成熟,却也想对大家的忠诚表达感谢。 『那么,用苏格兰威士忌代替牛奶怎样?酒窖里刚好有正适合的二十年酒款。』 「!」 脑海中的词汇被击中,惊讶令原本盖在花颖眼前的迷雾都散了开来。 「真的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凤呢。」 『您的夸奖是我的荣幸。默默守护家里的小精灵是我憧憬的大前辈。』 凤半开玩笑地说道,呼吸里掺着隐忍的笑意。 ※ ※ ※ 遥望马路的室外座位上,凤斜倾咖啡杯。 「衣更月怎么样了?」 并肩而坐的男人望着花坛里摇曳的三色堇询问。凤将咖啡杯放回杯碟,与说话者的视线重叠,一起欣赏紫色与黄色的小花。 「虽说他从以前就非常投入工作了,但最近几乎像是不当执事就不能呼吸一样。」 「他的勤劳当初在学校也是大获好评。」 「据说也有很死心眼的地方。」 凤微笑,男子嘴角上扬回应。 猫咪依偎在阳光中,微风轻拂三色堇的叶子。远处传来阵阵波浪声,店员在柜台旁打瞌睡。 「能让衣更月做到这种地步的,应该是很棒的家吧?」 「对他来说,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吧。」 回答后,凤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弯眉笑道: 「虽然他和新主人之间彼此还不太能放下心防就是了。」 「……这样啊?」 黑猫突然竖起胡须,抬头环顾四周,望着天空打了个呵欠后,将下巴靠在虎斑猫的背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第2话 不开门的小红帽 1 刚开始念信息工程的时候,第一件让花颖吃惊的事便是这个世界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点一下就移动的庞大信息量、消耗的能量。几秒的延迟,便会左右好几万人的生活,累积数十年的数据可以拯救人们的性命。这是个医生会帮位于地球另一端、对死亡抱持觉悟的患者开刀的时代。 通电话时和对方面对面一点也不困难。 花颖面向出现在电脑画面上的恩师,双手放在大腿上低头说: 「妮尔,谢谢你帮我写推荐信。」 在英国研究所照顾自己的教授——nile ainsworth一脸焦虑,手指卷着似乎刚剪的头发。看着她背后凌乱不已的研究室,花颖有种怀念的感觉。 「我的推荐是符合你成绩的正当评价。如果你因为那封推荐信合格的话,就代表你有达到在那所学校学习所需的能力,恭喜。」 「谢谢。」 「虽然你变成其他学校的学生我也有点寂寞……」 妮尔话说到一半,环顾四周。她的肩膀撞到一座书塔,书堆应声垮下。 「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对了,赤目知道我写推荐信的事吗?这通电话有没有被窃听?他在日本吗?」 妮尔靠近屏幕,压低声音道。 花颖并不清楚她和赤目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从妮尔害怕的样子看来,花颖大概可以想像赤目说了什么。 「请放心。推荐信是我拜托妮尔,这通电话也是我打的。赤目先生并没有限制我想做什么。」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报复我的理由。」 赤目到底说了什么呢?花颖感受到一股薄薄的寒意,但他担心让妮尔的安心蒙上阴影,因此决定不要深入追究。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自己投入有颜色的世界。你联系时我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实说,我也有不安的地方。我的眼睛不适合这个社会。」 花颖低头,接着想起现在传达给对方的不只有声音后,又摆出笑容抬起头。 花颖的眼睛能掌握到色彩的差异。人们完全不会注意到的色差对他而言是种压力。展示窗的陈设、来往行人的衣服……只要走在街上,便充斥着侵蚀花颖神经的颜色。 这个社会是为了让人类可以易于生活打造而成的。如果和大多数的人不同,受惠的方式也会不同吧。 花颖去年认识了一个拥有颜色和味觉共同作用联觉的女生。当她看到商品包装颜色所感受到的味道与食物本身味道不同时,难道不会困惑吗?尽管如此,也不可能让所有菜单和包装都使用配合味道的颜色。 面对各种世上泛滥的奇怪颜色,花颖也已经早早放弃,认为接受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撇开眼、习惯这些事更轻松一些。 「花颖是花。」 妮尔双臂环胸重新坐回椅子上。她靠着椅背以后仰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盯着花颖。 花颖歪着脑袋表示不解,同时回头打量自己,看不出来自己有哪里可以被赞赏成花的地方。 「我反而觉得自己跟这个词无缘。」 「为什么?你的日文名字『kaei』,汉字是写成『花』,flower吧?还有,字母a和e并排后类似音标的『』,看起来就像花,是很美丽的名字。」 妮尔的食指在空中游走。原来如此,虽然汉字画不出花的形状,但描着的轨迹就像一朵有着四片花瓣的花。 花颖发现自己误会了,以为妮尔刚刚是在称赞他。他低下发红的脸庞。 「我的名字里的确有花。」 「对吧?」 花颖一承认,妮尔翡翠色的眼瞳便闪着灿烂的光芒。 「名字是人类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后收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与这个世界相连的证明。那里面有花来添色,不是很美的一件事吗?」 妮尔张开双臂,手又撞到另一座书塔引起崩塌。她看着应该一片凄惨的地板皱起脸庞,随即又重新看向屏幕,眼神认真地盯着镜头说: 「花颖,千万别忘了一件事,你深受这个世界的欢迎。」 「……」 就算赤目对她怀抱敌意,就算别人骂她,纵使她有错,妮尔是花颖恩师的这个事实都不会消失。 「谢谢你。」 「日本人什么事都要讲礼,好多应和跟礼貌。」 「抱歉。」 「道歉也是。」 妮尔勾起没上妆的嘴唇。 「你是不是说还有其他要拜托的事?」 「是的。我父亲最近似乎要去英国,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想参观学校。我想向校方申请许可。」 「没关系,就当作我的访客过来,由我介绍导览吧。可以请你跟总管说再告诉我日期和时间吗?」 「谢谢。」 见花颖低头,妮尔也打趣地以不熟悉的动作回礼。 挂断,花颖摘下眼镜,双手复住眼睛。连续看画面很累。花颖从椅子上起身,将水瓶里的水注入玻璃杯中。 franck muller的玻璃杯底,数字代替冰块散发淡淡的光芒,然而,在数字沉入水面前,水瓶的水却没了。 衣更月。他会像一直看着这里似地立刻出现,拿着呈满冰水的水瓶来换吧。花颖饮尽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听见喉咙滚动的声音,自己一直紧张的真实感如今才追了上来。 「花颖少爷,打扰了。」 敲门声响起。如同花颖的预料。 「进来。」 花颖将玻璃杯放到边桌上回答后,衣更月打开房门。他手中拿着水瓶,尽管那大概是花颖得双手才能撑起的重量,衣更月的表现却与拿着一枝羽毛笔无异。 「你的体温感觉很高呢。」 「我的平均体温应该是落在同年龄层的平均值内。」 如此回答的声音简直就像没有感情般冰冷就是了。 「你好像也不太容易感冒。」 「健康管理也是工作的一环。」 肌肉产生热,热度则会提高免疫力。如果衣更月会在工作空档做肌力训练,还真是彻底到令人莫名害怕的程度。 本人现在是一脸冷淡地交换水瓶,在银色小碟子里补上坚果夹心巧克力。 花颖倚在窗边的柱子旁,看着虽然优雅但绝没有停下动作的衣更月,内心出现单纯的疑问。 从工作量来看,执事无疑是极度繁忙的一种行业。虽说勤劳的佣人对雇主而言是财产,但用「传统」和「真心」这种话勉强雇员是一种人权侵害。 「虽然我看你偶尔有休假,但有达到规定的日数吗?如果你不想让我变成没人性的主人的话,休假也是你分内的工作喔。」 「有劳您费心了。承蒙您的盛情,不知能否与您商量一件事呢?」 「嗯?」 衣更月第一次找自己商量事情。 不理会面对突发事态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花颖,衣更月拉近和花颖的距离,伸直柔软的背脊说道: 「请允许我离开日常业务。」 「你发烧了吗?」 花颖讶然,以难以置信的言词反问后,衣更月一本正经,重复冷淡的回答: 「我的体温为同年龄层的平均值。」 2 几个小时后,衣更月带进书房里的,是一名娇小的青年。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夏斯a瓦兹。」 青年没有低头,而是垂下眼帘避免与花颖的眼睛直视。影子落在他海军蓝的瞳孔上,反射的光线似乎为他顺从的眼神赋予坚定的意志。 「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稍微调整了一下语速报上姓名。虽然瓦兹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文,但他还无法掌握对方能进行复杂的对话到什么程度。 「很荣幸见到您。」 「mr.瓦兹——」 「叫我瓦兹就可以了。」 「那么,瓦兹,虽然衣更月已经跟我讲了个大概,但可以请你再跟我说一次详细的状况吗?」 「是。」 瓦兹回给花颖一记融化大福般的笑容,从自我介绍开始。 「我今天会过来这里,是乌丸家总管——凤先生的指示。」 衣更月从瓦兹手中收下奶油色信封,放在银色托盘上呈给花颖。花颖用大拇指拨开封蜡,取出折成三折的信纸。 纸上以英文书写,大致上的内容是建议在派衣更月去办事期间,可以临时雇用瓦兹。纸张是与信封相同奶油色的书信用纸,带着绿色的黑色文本则与凤用在正式文档上的墨水质地相同,是很有凤风格的端正笔迹。 「这是?」 花颖摊开两张附在任命书上的纸张。 「是我的身分证明与毕业证书影本。」 采用文档里有毕业证书还真特别。花颖扫过文档的内容,视线在校名的部分来回看了两次。 「执事养成学校?」 「是的,我和衣更月同届。」 「咦!」 花颖怪叫一声后,急急忙忙抿上嘴巴,将视线转向衣更月。衣更月仿佛事不关己般,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是在我们家一边工作一边跟凤学习的吗?」 衣更月以注目礼表示肯定。 「我高中时三年,大学时四年,一边念书一边向凤学习。不过,凤建议我应该接受更多更新的教导,让我在大学三年级时去执事养成学校两个月。我没有休学,在服侍您的一个月前,学校受理了我的毕业论文。」 大量信息一口气流入,似乎超越了花颖的脑容量界线。 首先,花颖想像不出衣更月学生的样子。就算说是执事学校,花颖脑海里也只能浮现可疑的画面,更别说上课内容是一团迷雾了。花颖唯一可以明确看得出来的,只有这名据说是同届一起学习的男人了。 「那么,瓦兹也是执事吗?」 「您很意外吧?」 「不,没那回事!」 虽然花颖立刻否定瓦兹微微的苦笑,但其实瓦兹说中了。 人对长相各有喜好,瓦兹的容貌可以算在不会让花颖觉得不舒服的范围里,但他的体型如果以衣更月为标准的话,看起来就是矮衣更月一个头,体重却一样。 瓦兹松开红豆馒头般的圆圆双颊微笑道: 「在上个世纪,可以看到很多从男仆晋升为执事的例子。此外,主人会要求男仆的外貌,尤其希望由高挑的男性担任这一职。」 「是为了让他们穿上配给制服以显示主人的威仪吧。」 「是的。不过,在现代,有不少人觉得高个子给人一种压迫感,或表示不想让男性进入房间。执事的类型也变得多元了。」 「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当象征权威的一面不再重要后,便能将工作上的实质能力摆在外貌之前,不必再配合以他人为主所定的价值观,为多一些或少一些的地方妥协。所谓的雇用,本该如此。 「凤选择你的理由是?」 「他开出的条件是身家清楚、认识衣更月的毕业生。我因此收到通知,让我在衣更月外派办事期间照顾花颖少爷的生活。」 「是衣更月说的『要离开家的事』吗?」 真是容易招人误会的说法。花颖以主人的从容隐藏想咬牙的心情。他的脑海里是不是有闪过「辞职」两个字呢? 「据说,真一郎老爷赞助的新加坡企业请他提供年度末大会的必须文档。由我带过去无疑是最快的方式。」 「爸爸现在在哪里?」 「老爷目前人在法国的修道院。是半年前预约好,要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体验高僧修行。」 「他又让凤陪他做这种无厘头的事了……」 虽然花颖已经习惯真一郎远离世俗的传闻,但实际上听见他要与世隔绝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我在他们入关前一天见面,收到了那封信,接着马上搭上飞机,所以大约是十二个小时前的事。如果只是对衣更月下指示的话,用电话或许就够了,但我的身分必须用这种亲笔信函才能挂保证。」 「苦肉计吗?」 世界上的信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四处奔跑。另一方面,支撑信息社会的根基却又比想像中还要传统老派,由人力支撑也是事实。 「所以才有这封信。很古典吧,衣更月?」 「新东西融入是需要时间的。」 衣更月硬邦邦地表示同意。 听着两人的对话,瓦兹的表情就像守护弟弟的哥哥般充满温暖。 「执事的房间会上锁,钥匙交由衣更月保管。虽说是总管的推荐,但让临时雇用的人进入房子内核您也会有所不安吧?我代理的只有照顾您这部分而已。」 「唔嗯……」 「您觉得如何?」 衣更月询问后,花颖在右边的扶手上支着下巴,抬头看向衣更月冷淡的脸庞。 「在篮子里装满葡萄酒和面包去跑腿吗?」 「您希望的话,我也会准备红帽兜。」 「其实,你比较适合当大野狼吧?那种身高,也很难躲在棉被里不被发现?」 「妥善处理的话是可行的。」 「还真好用的讲法呢。」 花颖停止打哈哈,再次看了遍瓦兹的身分证明书。 影本是否跟正本一样只要调查马上就能分晓。花颖已经确认过衣更月不是那种因为是旧识就随便相信对方的人。 「我知道了。衣更月不在的期间,家里的事就交给瓦兹吧。拜托你了。」 「我才该请您多多指教。」 瓦兹直直看着花颖回答,衣更月则是在一旁安静地行了一礼。 3 瓦兹虽然个性温吞,工作速度却绝对不慢。 「看不出来——啊,不是,比想像中还——不对,呃,那个……」 峻困扰着该用什么词汇。 「……我会当作没听到,你有话直说没关系。」花颖催促。 峻舒展眉头,扣好花颖袖口上的钮扣。 「瓦兹执事看起来笨重实际上却很轻盈呢!」 太直说了。 峻没注意花颖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的样子,神清气爽地绕到椅子后替花颖梳头。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擦完一楼的窗户,一有食材送来,放进冰箱前就记好了帐,又帮忙晒布品室的棉被、削马铃薯皮。在工作空档还为我和妈妈泡了咖啡。」 「好庞大的工作量啊。」 「感觉他非常拚命。」 峻似乎已经和瓦兹打成一片。他愉快地说着,将保湿霜均匀抹在花颖的头发上。 「因为衣更月的工作只要一眨眼就会漏掉什么吧。」 「哈哈哈,您说得没错。上次我看到衣更月执事呆呆地站着,心想好难得,结果他说他在听雨水管的声音,确认有没有破损。」 「这栋房子没有地方可以听见雨水管的声音吧?」 乌丸家的雨水管是从屋顶通过建筑内部。 镜子里反射的峻看起来非常开心。 「我也觉得太夸张了,但是执事听了声音后请人来修理,好像有找到龟裂。」 「他是野生动物吗……」 衣更月工作的样子有时候会脱离人类的范畴,令花颖惊讶不已。 「好了。展场如果太冷就不好了,所以我把针织外套先拿给瓦兹执事喔。那件外套套在今天的衣服外面也不会奇怪。」 峻以软刷轻拂花颖的肩膀。花颖戴上有色眼镜起身,峻确认他全身搭配的平衡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花颖虽然很常参观美术馆却很久没来博物馆了。 博物馆里排列着一座座高耸的玻璃柜,错综复杂得宛如一座迷宫。古代的装饰品到处有缺损,文物上的文本难以解读。釉药剥落、露出木纹的佛像散发难以言喻的威严,令人无法直视太久。 「我今天是来看这个的。」 花颖站定在及腰的展柜前后,瓦兹慢了一步停下脚步,觑向玻璃内侧。 「石头的……碎片吗?」 展柜中排列着培养皿,培养皿里展示着小小的矿石。绿色、粉红色、蓝色和黄色,五颜六色的矿石没有一颗颜色相同,种类多达三十种。 「这是颜色的原料。」 花颖离开展柜,移向墙面展示区。 昏暗的博物馆内每隔两公尺配置一幅画,只有画作打上聚光灯,透出微微光亮。站在画前,全身彷若被包围在一颗光蛋之中,让人得以忘却周遭事物,面对展品。 不过,这次的主角是放在画前的培养皿。 「人类在使用合成颜料以前,是利用石头和植物制作颜色的。专家也在超过三十五万年以上的壁画中,确认到黄土和氧化铁的使用痕迹。」 「在我看来,颜料是液体,听到里面加了石头的感想是,用画笔画的时候不会沙沙的吗?」 「把土涂在纸上颜色会不均匀,画纸也会破掉吧。」 花颖苦笑,站在蓝色的画前。 只要是出生在日本的人,一定都曾在哪里看过眼前这幅描绘海洋与富士山的雄伟风景吧。用在天空、大海与富士山上的鲜艳蓝色。 「这就是据说葛饰北斋所喜爱的普鲁士蓝。」 「这是……蓝色?」 瓦兹来回看着培养皿与画,凝视淡淡的光线,眨了好几次眼。他会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培养皿里收着树枝与灰,连片蓝色的碎屑都没有。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蓝色都是高贵又昂贵的色彩。」 「昂贵?」 瓦兹歪着头的样子像猫头鹰一样可爱。 「蓝色的祖先——群青色的原料是青金石,不是能随便使用的颜色。」 「碾碎宝石来作画,可以感受到人类的执念。」 「是执念呢。幸好,人类的探究心又往前走得更远,用便宜的材料制作出替代用的蓝色,让大家都能没有负担地使用蓝色了。像是矿物中的蓝铜矿、植物的蓝淀等。普鲁士蓝是由植物的灰与动物的血液而来。」 「血液……」 瓦兹缩起脖子,颤抖丰满的身躯。虽然是瓦兹说执事类型多元,但实际上,他有着不同于凤与衣更月的距离感。 「那是十八世纪的事。当人们解开是铁元素的效果后,就不再用血了。」 花颖向瓦兹轻轻一笑,再度迈开步伐。 「矿物、植物、昆虫、贝类的黏膜……人类把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都用上来制造颜色。可以目视这份伟大的功绩、直接感受,是这双眼睛唯一的特权。」 花颖享受一幅幅使用单一颜色的绘画,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瓦兹确认的事。他停住脚步回头,瓦兹也停下来,端正姿势。 「你有听衣更月说过我眼睛的事吧?」 「是的。我有收到您对色差较为敏感,要避免让过多的颜色进入您视野的指示。」 「麻烦你了。」 「不会。」 瓦兹静静地摇头,温和的表情真挚地正色道: 「执事就是无论面对什么状况都要应对得当。」 「我才在想你们不像,但这种想法却是一样的。这就是同学吗?」 看着瓦兹突然和衣更月面容重叠的脸孔,花颖的嘴角透出笑容,他一往前行,瓦兹便继续跟在稍微落后花颖的位置。 「衣更月以前是怎样的学生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种风格,所以完全无法想像衣更月念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在养成学校里面也是很优秀的学生。一般人刚开始要二十分钟才能布置好的餐桌,他花五分钟就完成了,在我们这届间广为流传。」 「这很厉害吗?」 「就算是要毕业的学生,能快十分钟就算顶尖的了。」 即使是陈年往事也一点都不可爱,花颖偷偷嘟起嘴。衣更月是一名优秀的执事这件事与花颖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之间并非竞赛。衣更月的优秀应该可以弥补花颖的不成熟吧。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情感上不甘心的事还是不甘心。 「反正他一定又是一脸冷淡吧?真是的。」 「他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吧?只有一次,因为衣更月刚成年,酒庄的课程似乎令他有点难受,所以大家都趁机对脸色苍白的他嘘寒问暖的。」 瓦兹圆圆的脸颊含笑,呵呵说道。花颖也受到影响,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养成学校没有年龄限制啊。」 「我们这届衣更月年纪最小,二十岁,年纪最大的是四十五岁。」 「你呢?」 「我今年要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在执事中也完全算在年轻的范围内。 花颖将视线停留在铁片的培养皿上,瓦兹也停下来抬头仰望正面的画作——蓝绿色的天空越向上越发漆黑,星星穿透夜空的黑暗,闪烁着光芒。 「我和衣更月在宿舍也是同寝,听他谈过好几次乌丸家的事。」 「希望是好事。」 听见花颖半开玩笑的说法,瓦兹虽然也配合地回以笑容,眼神深处却是贯彻坚定意志的色彩。 「对执事而言,能够产生『想奉献所有服侍对方』的心情,是无上的喜悦。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也无法遇见这种主人的例子也绝不算少。」 「一生……」 花颖看着画的焦点晃动,星星从画里的夜空中消失。 对花颖而言,执事只有凤。当父亲让位,自己成为一家之主,得知衣更月是执事时,花颖内心涌现的只有反抗。 即使现在花颖知道衣更月是可以信任的人,明白自己没有必要和他竞争却依然会对他的完美不甘心,也是因为花颖内心抗拒的关系。 承认衣更月是执事就好像在否定凤一样,所以花颖没办法承认衣更月。 必须否定衣更月——幼小的花颖在内心里抗诉。 如果没有凤,小花颖只能缩起来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如果否定凤,似乎连那个站起来对自己微笑、跨出步伐的小花颖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衣更月来说,就是乌丸我们家吗?」 「他曾说如果没有乌丸家,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你也听过凤的事?」 「有听过。衣更月将凤写的注意事项小心翼翼地夹在笔记本里,我问起时,他虽然话不多还是有告诉我。当时听到乌丸家的美好,我心里非常羡慕。所以即使是暂时的,但我还是很高兴能这样服侍您。」 瓦兹开心地眯起眼睛。 他还没有在特定的宅子里服务吗? 「工作能干、个性温和,一言一行都充满诚意。你服侍的主人会很幸福吧。无论在哪个家里,你一定都会是被珍惜的执事。」 「谢谢您。」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摆出笑容便能舒缓幼稚的怯懦,花颖重新对瓦兹展露微笑。 晚餐吃了雪仓准备的牛肉锅后,花颖早早回到寝室。由于衣更月不在,因此没有必须看的文档或信件,花颖如果一直没睡觉瓦兹便不能休息。 「花颖少爷,晚安。」 「晚安。」 花颖在走廊上和瓦兹道别,由寝室内上锁。因为管理钥匙的衣更月不在,今晚宅邸里到处都是关起来的房间。 前往新加坡的飞机来回要十四个小时。 若是平安无事,明天衣更月会回来也算是估得好了。 人们在乐观评估时,因为知道不会成真,所以才会怀抱希望吧。 花颖在几小时后醒来,窗外依旧漆黑,伸手移向手机,画面显示的时间是一点半。 花颖将双脚移下床,穿上室内鞋,披好睡袍。 (什么声音……?) 闯入梦中,将花颖从沉睡中拉出来的,是很粗暴的声音。 不可以出去。房门上着锁。如果是小偷还好,危险的是撞见对方而发展成强盗案。 花颖抬头仰望天花板,忍住飞奔出去的冲动,伸手压向边桌后的墙壁。 与墙壁同化的门扉宛如想起自己本来的角色般分割身体。花颖爬进五十公分见方的洞口,将边桌回复到原来的位置,从洞内关上门扉,待在密室的守护之中。这是创建在房与房之间的紧急避难室。 狭长的房间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空调,角落里备有毛毯、急救箱、水与少许粮食。室内漆黑冰冷,伸手不见五指。 不见五指是因为要是点了灯,光线从门缝透出去,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所在。 花颖摸索着将毛毯推开,从缝隙中钻进去。就在这个时候—— 叩叩叩。 外头响起敲门声。 (是瓦兹吗?) 花颖起身到一半,听见自己显得特别大声的衣服悉窣声,身体一僵。 如果没事,执事不会深夜到主人的房间。 (如果不是瓦兹,就是入侵者。) 不能回应。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隐藏呼吸,绷紧四肢,等他过去。 叩叩叩。 敲门声再度响起,接着出现转动把手的声音。 花颖双手紧握手机,抵在胸前。他很想现在马上求援,但是,手机画面的灯光如果透出去的话就会被发现。 花颖听着第三次的敲门声,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如果是瓦兹在求助的话呢?)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入侵者。可能是瓦兹遭到无法遵守执事规定的重伤或是病发而来向花颖求助。 咚!咚! 敲门声变得粗暴。花颖缩起身躯。 如果入侵者在追击瓦兹的话……如果坏人现在奔上阶梯,打算袭击瓦兹的话……只要花颖开门,或许就能千钧一发地藏起瓦兹。 但事情也有可能不是那样。 (要抛弃他吗?)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强烈。 (是瓦兹的话……不是瓦兹的话……) 大脑纷杂地想像无数的可能性和凄惨的结果,折磨着花颖。 花颖闭上眼摀住耳朵,连同毛毯缩成一团。即使敲门声停止,也无法睁开眼睛。 4 「花颖少爷!」 听见峻回响在走廊上的声音,花颖才知道已经天亮了。 花颖爬出紧急避难室,以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门扉。 从门缝中觑向走廊,便看见峻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外,雪仓也在。花颖有一种隔了好几个小时后终于能呼吸的感觉。 「花颖少爷,您平安无事吗?」 「我没事。」 「身体变得这么冷……」 雪仓摩擦着花颖的上臂,为他披上斗蓬。 「我马上拿温暖的东西过来。峻,陪花颖少爷到茶室,一秒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知道了。」 峻重重点头,握住花颖的手臂。花颖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而拒绝搀扶,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无法顺利移动。由于一整晚都抱着膝盖,他现在关节僵硬,脚底发麻。 花颖抓住峻的手臂,下楼梯时踉跄了几次,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一楼。 朝阳透入茶室,十分明亮。除了有中央暖气暖和整间房间,峻又将电暖炉放到花颖脚边。 热意一点一滴透入冻僵的脚趾,仿佛渐渐融解了蓄积在身体里的寒气。花颖用变暖的手轻触自己的脸颊,发现脸颊冰得有如冬天的玻璃窗,他拉紧斗蓬领口,把脸同鼻尖一起埋进衣服里。 「您会冷吗?我拿外套和手套过来好吗?」 「没关系。」 「可是……啊,但我不能离开。」 峻如字面上所述般在花颖面前手忙脚乱。人类只要看到别人慌张的样子,似乎反而能冷静下来。花颖无神地看着峻,对方突然停下动作。才想着峻是不是缓缓抓起自己的手,下一秒他便马上用自己的双手包住花颖的手。 「!」 「我现在有的只有体温,您全部拿去吧。」 峻的手掌温热,被握住的地方传来脉搏的跳动。 「花颖少爷,我拿柠檬水来了。也吃些腌渍蔬果摄取盐分吧。」 雪仓敲门的同时打开门扉,在边桌上放下托盘。峻松开手,花颖以还残留着包覆感的手指拿起茶杯。 柠檬水的热气融进阳光中,蜂蜜的香气搔弄着鼻子。喝下的柠檬水经过食道,从肚子温暖了身体。花颖的视线因热气而模糊。 「——峻,你去拿换穿的衣服,还有帮忙放浴缸热水。」 「嗯。」 峻一答完话,马上走向门口,接着又像想起来似地行了一礼后,跑出茶室。 「这样忍耐,真是辛苦您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担心了。」 花颖心想,还好只有雪仓一个人听到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昨晚我睡着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您可以再稍微休息一下……」 「我真的没事了。我这个一家之主没有动作,大家也无法应对吧?」 听见花颖的催促,雪仓不甘愿地以白眼瞪向他,又一脸放弃地转过上半身说: 「我去叫瓦兹执事。」 「他没事吧?」 「……是的。」 雪仓回答里的短暂空白,诉说着这是带有条件的答案。 「我来的时候,瓦兹执事倒在花颖少爷房前。」 听见峻的说明,花颖忍不住皱眉。 「原来敲门的人是你吗?」 「很抱歉。」 道歉的瓦兹额头上贴着止血胶带;右脚膝盖微微弯曲,似乎在保护右脚踝。 「你坐下说。」 起先瓦兹有些犹豫,但当峻将沉重的凳子搬到他身旁后,便勉强地浅浅坐下。 「你的伤势怎么样?」 「是擦伤,疼痛已经退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觉得是有人入侵。」 「『你觉得』?」 听见含糊的说法,花颖反问。瓦兹摸着额头上的伤,因疼痛皱起眉头。 「昨天晚上十一点我关好门窗后,走回三楼借用的寝室。我看书看得入迷,发现已经超过一点后,急急忙忙准备就寝。就在那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便拿着手电筒下楼。」 「你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人吗?」 「没有,很抱歉。」 「不,没事,继续。」 花颖示意瓦兹继续说下去。先当作没有和对方碰个正着是好事好了。现在断定那是犯人还太早。 「我从后院的回旋梯走到一楼,接着马上从主楼梯走上二楼,想确认您平安无事。可是,我才一上到二楼,头部就遭到某人攻击,跌下阶梯了。」 花颖听到的声音,就是那时候发出的吧。 「我意识模糊或许有昏迷一下,张开眼睛后四处无人,我便去敲您的房门。」 当时花颖正关在紧急避难室里,摀住耳朵。 「……」 「很抱歉。发生状况时,保护主人和家人是执事的职责。我知道您不会开门,尽管明白,不安却凌驾了混沌的意识,才会想开门确认您没事。」 「因为头部被击中跌下楼,所以判断力也下降了吧。」 「真的非常抱歉。现在回想起来,短暂恢复意识的那段时间也好像在梦里一样,少了些真实感。我敲了好几次门后,渐渐失去意识,再次昏过去了。」 「伤势的检查结果呢?」 听到花颖询问,峻向前跨出一步回答: 「驹地司机带瓦兹执事去检查过了。脑部很健康,似乎是贫血。」 「早上最早来的是峻吧?」 「是的。衣更月执事把后门的钥匙交给我保管,我便从后门进来,发现了昏倒的瓦兹执事。不过,这么一来很奇怪呢。」 峻纳闷地抱着手臂。 「因为瓦兹执事昨天一大早就在擦窗户今天早上却没看见人影,所以我去一楼的房间找了一遍,确认他是不是已经擦完窗户了。所以没错!」 峻像是确认完毕般松开臂膀,双手握拳向花颖申明: 「不管是后门、正门玄关还是窗户,都是锁起来的。就算小偷进来也逃不了。」 「如果说瓦兹是遭到某人袭击的话,就只有我有嫌疑了吧?」 「请不要说傻话!」 虽然花颖只不过是客观地列出可能,峻却脸色一沉,宛如食物被拿走的小狗般威吓花颖。 「花颖少爷是犯人的话,就不会理那个声音,暖暖地待在被窝里了。」 「原来如此。」 花颖受峻的气势压迫,为了逃离他的视线,将手伸向边桌上的茶杯。瓦兹迅速察觉到花颖的意图,替花颖换上倒入温红茶的新杯子。 「峻,屋子现在是可以自由出入的状态吗?」 「可以出去,但不能进来。还有,因为保全系统启动了高端保安层级,所以门窗都留有开关纪录。」 冷掉的红茶杯起了波纹。 「瓦兹,怎么了?」 「本来必须由我这个执事运行的防范管理,却都由峻替我完成,实在很抱歉。」 「因为你不在才替你做是理所当然的。你也是帮忙代理衣更月的职务吧?这没有任何问题。」 「……不好意思。花颖少爷,恕我僭越……」 瓦兹放下茶杯,双手在背后交叠后张口,才露出小巧的牙齿又重新关上嘴巴,焦虑地皱起鼻子。 「也可能是我想错了会让您烦心……」 「你说吧。」 花颖催促瓦兹的下文。瓦兹点了点头,眉眼笼罩着不安。 「我好像听到执事工作间里有声音。」 「什么时候?」 「去医院前。经过执事工作间的时候,我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便没多加理会,赶紧出门了。」 (太大意了。) 尽管花颖几乎没有出声,但表情似乎透露了出来。瓦兹变得更加沮丧,把背拱得像犰狳一样。 「实在是太丢脸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像衣更月一样侍奉唯一的主人吧。光有一身吨位,重要时刻却很懦弱。」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车子在等你,你走快一点是种体贴,而且你工作细心又迅速,对吧,峻?」 「是的,看起来虽然笨重实际上却很轻盈!」 「峻!」 「哇啊——对不起!」 虽然表里如一、不会隐藏是峻的美德,但花颖希望他可以看场合再发挥。看着不知道该拿说出口的话怎么办的峻与花颖,瓦兹反而体贴地摇摇头说: 「没关系。这并没有改变我获得称赞的事实。」 「呜呜,对不起。」 花颖斜眼看着老实道歉的峻,干咳一声,把话带回正题。 「意思就是,如果犯人在的话,就是在执事工作间吧?」 「……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钥匙衣更月执事带走了吧?」 峻歪着脑袋问。花颖也这么认为。 「没错。执事工作间现在是宅邸里最坚固紧闭的房间。我们全部的人都觉得那间房打不开,只要突破这个盲点,犯人恐怕会高明地图谋更不好的事。」 瓦兹像是害怕世人听见般,压低声音闷闷地说。 如果犯人入侵执事工作间的话,有哪些可预料的伤害呢? 由于乌丸家有总管,不动产与财产管理不在执事的管辖范围内。执事主要掌管文书与合约,对某些人而言,一些文档或许有拿走的价值吧。 此外,现在还不能断定犯人入侵的目的是偷窃。相反的,对方的最终目的也有可能是留下什么东西再离开。 「我知道了,我们调查一下执事工作间吧。」 花颖一从沙发上起身,瓦兹便赶紧收下他的茶杯。 「……你不阻止我吗?」 花颖推推眼镜。如果是衣更月,现在一定立刻劝谏花颖不要靠近危险场所。然而,瓦兹依旧维持温和的笑容,放下茶杯后回答: 「执事就是要尊重主人的意志并给予协助。如果您希望去那里的话,在目的地保护您就好了。」 真大胆。 「那就请你保护我吧。」 「包在我身上。」 瓦兹捶了捶厚实的胸膛。 「花颖少爷,您有通用钥匙吗?」 「在书房的保险柜里,需要我的指纹和衣更月的密码,等我一下。」 花颖拿出手机,叫出传消息给衣更月的画面。内文应该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我想用和式茶室的钥匙,所以想知道保险柜的密码,发送。」 按下发送键,十秒后,手机显示了回音。 「好,这样就可以了。峻和桐山一起在窗子外面守着,我和瓦兹在里面。」 「是。」 峻行礼后朝屋外飞奔而去。花颖带着瓦兹经过书房,绕着屋子外围进入后院。 佣人区域之所以昏暗,是因为朝北再加上窗户很小的缘故。 有限的阳光拚命照向对面的墙壁,经墙壁反射的微弱光芒好不容易保障了视线。花颖费了些时间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边前行,在执事工作间前倒吸一口气。 门把冷冰冰的。 花颖并不是喜欢才会投身危险之中。 与敌对的一方对峙很恐怖、很辛苦,也很麻烦。 (下定决心!) 逃跑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拿出觉悟!) 有些事必须做个了结。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好了。」 瓦兹认真地回答,代花颖握住门把。 门锁已经打开。 瓦兹握紧防身用的警棍,打开房门。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整理过的工作台。细长朴素的木桌,长年使用的桌面因污点与刮痕而变色。柜子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规规矩矩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瓦兹确认室内没有任何人后,靠近与房屋深处相连的门扇。 执事房是三间相连的房间,首先是工作室,接着是客厅,最里面是寝室。瓦兹竖起耳朵,谨慎地打开客厅的房门。 「咦……」 瓦兹踏入客厅一步的瞬间,背部的西装狼狈地起了皱折。 他的视线捕捉到伫立在客厅的人影,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惊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瓦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待在执事客厅里的,是房间的主人——衣更月。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 「抱歉,瓦兹。」 花颖穿过房门后,瓦兹才想起来似地回头看向他。 花颖离开瓦兹,站在衣更月身边。 5 瓦兹的眼神仿佛作了一场恶梦。 狭小的客厅里塞了一张矮桌和沙发,虽然感觉有许多随意放置的小东西却不会令人觉得杂乱。墙壁上还装饰了几张放在小相框里的照片。遮覆窗户的窗帘年代久远,柔和了日光,洒下淡淡的影子。 花颖内心苦涩,操作手机转移视线,避开瓦兹的目光。 「书房的保险柜里面没有钥匙。」 传给衣更月的消息画面上,留下的是与花颖所说不同的文本内容。花颖将手机画面亮在瓦兹眼前。 『我要过去那里。开锁待命。』 瓦兹双眸中的动摇如同涟漪般扩散。因为花颖背叛了他的信任。 「衣更月为什么……你不是去新加坡了吗?」 「花颖少爷指示我躲在棉被里不要被发现。」 「指示?什么时候……」 反驳途中,瓦兹似乎想起了花颖的命令,他自己也有听到。花颖就在瓦兹的面前对衣更月说出那道指示。 「小红帽的比喻。」 「没错。」 衣更月向瓦兹回以肯定的答复。 「依照花颖少爷的比喻,大野狼真正的目标是小红帽不在的家。安排小红帽——安排我出去办事的瓦兹,你,就是犯人。」 衣更月总是冷淡的口气听起来比平常更加冰冷,像是抹杀掉自己的感情一样。 瓦兹茫然地立在原地几秒,无意识松开的嘴里发出笑声。 「抱歉,我听不懂,你说我怎么样?」 「你企图以伪造的委任书混入乌丸家。不得不说,这种行为很难有合法的解释。」 「不是伪造啦。首先,你们没空调查委任书也没时间讨论吧?这听起来只像是为了吓唬我而捏造的谎话中的谎话。」 「瓦兹。」 花颖听着越发痛苦,打断两人的对话。衣更月和瓦兹是朋友,花颖希望瓦兹不要再继续对衣更月说出更多谎话。 「我看了委任书,也和衣更月讨论过,就当着你的面。」 面对迅速推进话题的花颖,瓦兹惊讶地缩起脖子。探究的目光令花颖恢复清醒。 不可以焦躁。花颖对自己说,终于下定了决心。 「衣更月,你夹在笔记本里的凤注意事项是用什么文写的?」 「……英文。」 比起无动于衷的表情,瞬间的沉默更加大声抗辩着不满。 「我是听瓦兹说的。」 花颖急忙解释,他绝没有刺探佣人的隐私。 「谢谢您的说明。瓦兹对凤的话感铭在心,用手机拍下了那张注意事项,所以记得很清楚吧。」 「有范本的话,就有办法模仿笔迹了。」 「不是模仿。委任书真的是凤总管——」 「瓦兹,你做事很周到。」 「?」 瓦兹表情带着胆怯却依旧留有一丝从容。他还不明白。 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接过委任书,接着摊开笔记本,将凤的注意事项重叠在委任书的下半部。 上下一比对,便能掌握工整字迹的特征,两者分毫不差,点缀文本的颜色就算用花颖的眼睛来看,也几乎呈现相同的色泽。 「不只笔迹,你也很讲究工具,从注意事项的照片推估出凤爱用的墨水。即使同样是蓝黑色,制造商不同色相也会有所差距。我一开始看到委任书时,也觉得那和凤爱用的墨水颜色一样,因此才能发现事有蹊跷。」 「颜色相同哪里有蹊跷呢?」 「有差距的,不只是颜色。蓝黑色有分古典和新色。古典蓝黑色一写出来就会立刻变色,从蓝色渐渐褪成黑色,但新蓝黑色要几年才会变质。」 「……!」 瓦兹似乎了解自己处于何种状况了。带着影子的焦虑突然逼迫他特有的温和。瓦兹一脸迫切地望着衣更月手中的委任书和注意事项。 「凤平常用的是新蓝黑色。注意事项是凤选在我高中入学时写给我的,进入养成学校时已经过了五年,开始变色。」 「委托书的墨水是古典蓝黑色,虽然变色的状态很像,但以凤使用的新蓝黑色而言,太早变色了。」 墨水会随着岁月变质。假设是用相同墨水所写,七年前写的注意事项和几天前所写的委任书颜色不会一样。 『这封信,很古典吧,衣更月?』 『新东西融入是需要时间的。』 花颖向衣更月确认,衣更月也回答了。 「我以为您那时候说的古典是针对写信这种形式……」 花颖对瓦兹的日文没把握。他也曾想过要用英文配合瓦兹,但及时忍住了。他不能主动靠近,瓦兹是对一家之主有所图谋的入侵者。 「我说过我能分辨颜色吧?」 事到如今,瓦兹也察觉到了吧? 「蓝黑色的色素来源是氧化铁,跟血液学习的蓝色。」 「……您是为了让我醒悟才带我去博物馆的吧?希望我注意到自己的计划已经被看穿了。」 花颖考虑过,如果瓦兹发现自己已经被抓到辫子而消失的话,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者,他也期待过瓦兹会向自己坦承一切。没有实现的愿望很苦涩,一想直视就蒙上了一层灰。 「很遗憾。」 花颖声明一切已经结束,瓦兹低头绷紧双颊。衣更月折叠纸张的声音就像世界仅存最后的声音般在他耳际回响。 「如果你想说出目的,我会听。不管是对乌丸家的怨恨也好,还是对我个人的私怨也罢,你有想说的话吗?」 「我对乌丸家和您没有怨恨。」 瓦兹立即的回复出乎花颖的预料。 花颖眨了眨眼,瓦兹意外冷静地回视花颖,同时,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刻意避开衣更月所在的方向。 「我没有得到主人照拂,辗转去了好几户人家。尽管每次都想着下次一定要竭尽全力,但转换越多家庭,就越会被怀疑其中原因,探找缺点,最后连获得雇用这件事都变得困难。」 经历是事实的纪录。考量到雇主想回避风险,职事的工作时间与转移职场的次数都会成为审查的对象吧。就像瓦兹希望有可以跟随一辈子的主人一样,考虑长期雇用的家庭更不得不对这点有所怀疑。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衣更月。」 瓦兹的话让花颖下意识地偷觑了衣更月一眼,衣更月还是一副难以看出真意的表情,将视线停留在瓦兹身上。瓦兹的表情与声音十分柔和。 「我想,他现在也还在服侍乌丸家吗?乌丸家究竟是怎样的家呢?我兴起了一股好奇心,想到了一个恶作剧。」 「就是伪造文书,成为我们家的执事吗?」 「是的。我一开始就打算做到衣更月回来为止。」 瓦兹忏悔般静静地说着,却露出了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 「请恕我先将自己的无礼放在一旁,接下来要说的不义之词。花颖少爷,建议您,称赞别人家的佣人时要在他的主人面前而非本人面前。」 「为什么?」 「佣人受到称赞虽然可以满足主人的表现欲,令社交更圆滑,但佣人听到称赞会造成误会。」 「不管是误会还是其他东西,无论对谁说,值得给予称赞这件事都是事实吧?」 「至少我自己觉得,如果要称赞,说我无论在哪个家都会得到重视的话,我会希望能够在这个家受到重视。虽然我的话是一层层的谎言,但昨天说的『即使是暂时的,但还是很高兴能服侍您』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 「!」 花颖感觉到胃部翻涌,血液从大脑流走。 这么说来,推瓦兹一把的人是—— 「现在,这种将责任归属对调的说词不能说很适切。」 打断对话的人,是目前为止一直扮演聆听角色的衣更月。 「花颖少爷不恰当的发言与你的罪行毫无关系。」 「不恰当……」 花颖承认自己的发言太轻率了,但应该还有其他说法吧?血液流入花颖的头脑,胃腑安定了下来。花颖想把一切暂时都放在一旁,先对衣更月辛辣的话语抗议。 与只是在脑袋里想想、对衣更月正确的言论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花颖相反,瓦兹坦率地微笑。 「花颖少爷和所有佣人都没有错。无法坦然接受美好的事物源自于我的嫉妒。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家,让我变得不想离开了。所以我想到一条计策。」 花颖粗心称赞瓦兹后发生的,就只有一件事。 「……你的伤是自己打的?」 「是的。」 瓦兹手指摸向止血胶带,因疼痛皱起额头。花颖的表情则因为别种情绪已经扭曲,没有恢复。 「你说这间房间有声音是真的吗?我还想是不是衣更月一时大意发出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觉得或许可以侥幸捏造出隐藏犯罪的痕迹,制造理由赶走衣更月,就算太勉强,也能得到些有利的情报才撒谎的。」 「赶走衣更月?」 「我非常明白,一家之主深夜面临异变不会开门这件事。但是,只要看见我受伤,花颖少爷就一定会产生抛弃我的罪恶感。我打算从这份内疚下手,从衣更月手中抢走执事的位置。」 花颖眉间的皱纹紧紧缠绕在一起,鞋中的脚趾缩了起来。 花颖的心情很复杂。瓦兹说花颖没有错,说他利用了花颖,说想服侍花颖。但花颖无法雇用他。 就像看着肚子塞满石头的大野狼饱足的笑容一样,空虚刨挖着花颖的内心。花颖拥有瓦兹所期望的事物却无法给他,只能让他空欢喜一场。 「花颖少爷,请处罚。」 「咦?」 听见瓦兹这么一说,花颖抬起不知不觉低垂的脑袋。 「对主人带来不利的佣人要给予惩罚。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瓦兹温柔的脸庞收起笑容,并起双脚。 他来到乌丸家的那天,说过近来的执事呈多元的走向。实际上,瓦兹和衣更月一看就有不同的气质,工作顺序和辅佐主人的方针也有所差异。 然而,当感受到他们对身为执事的执着都有类似的骄傲时,两人的眼神却又相像得令人惊讶。 (同学吗……) 圆一点、圆一点……花颖朝如泡泡般压缩的内心低吟,吐了一口气。 「我不是你的主人。」 趁着瓦兹迟疑,花颖重申: 「当初雇用你的条件应该是代理衣更月不在家时的工作。由于衣更月一步都没有踏出宅邸,所以条件不符。衣更月,我有说错吗?」 「花颖少爷,这件事并非可以顾虑到我的事件。」 「我完全没有顾虑!天底下没有主人体贴执事的道理。朋友和家人只有一线之隔呀,别说是放水了,更应该严格看待才对。」 不小心说溜嘴了,但如果是执事就尽全力保留主人的面子吧。花颖决定理都不理瓦兹的疑惑。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管在哪个国家,就算说执事的朋友来访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司法单位也都不会理人吧?」 「花颖少爷,可是!」 「啰唆!」 花颖口气变得凶狠,驳斥不肯退让的瓦兹。 瓦兹睁大眼睛,全身僵立。至于衣更月的面无表情,花颖已经习惯了。 「看在你未来要侍奉的主人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如果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的话,将来就用忠心回报给主人吧,执事!」 看着花颖姿态泰然、等待回答的模样,瓦兹松开用力的双眸,温柔地微笑说: 「我向您保证,一定办到。」 话语的声音,让人相信这句话绝对不会褪色。 ※ ※ ※ 衣更月藏起了内心的抵抗。 机场柜台前排列的旅客稀稀疏疏、在远方宛如呈满温水般的模糊声音下,衣更月站在出境大厅口与瓦兹相视而立。 虽然衣更月没有上演离情依依的打算,却有重要的事不得不说。 「瓦兹,你的谎话很粗糙。」 「咦?我知道啊。」 瓦兹吓了一跳,将三明治纸袋塞进背包。他以为衣更月是在讲被花颖识破的谎言吧?或是他想用这种态度搪塞过去。 衣更月递出铝箔包柳橙汁。由于检查行李时会被挡下来,所以那是没有放进行李必须喝完的量。 「只要见到对方,就可以知道新加坡的结算不需要文档了吧?凤总管结束行程后也会跟我们联系。就算花颖少爷怀抱罪恶感雇用你,你的工作时间只有到事迹败露为止的几天而已。」 「或许吧。」 瓦兹将附带的吸管插进铝箔包中。 「我查了你帮我安排的新加坡饭店,那是以佣人过夜而言非常奢侈的房间,不必要的奢侈。」 「那是为了要绊住你喔。那样的房间让人很不想赶路对吧?」 「这些话前后矛盾。如果你想嫁祸给我,选我在家的时候才更方便。即使在我房间藏了凶器,如果不在场证明成立的话就没意义了。」 看着瓦兹口中含着的吸管,就知道他没有在喝果汁。 「你是不是在测试花颖少爷?」 「嗯……嗯嗯?」 事到如今,瓦兹似乎想装蒜。 「人在被逼入绝境时,可以窥见本性。首先是日常生活,再来是紧急状况,最后是洒下怀疑我的种子。你被追究后装成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断绝对我的影响。」 「啊……」 瓦兹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填补对话间的空白,但看到衣更月不为所动、不肯让步的姿态后,又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 「嘿嘿,你发现啦?」 「『没有得到主人照拂』、『连获得雇用都困难』,你讲得还真自然。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磨刀霍霍在等你的合约到期吗?」 「『辗转去了好几户人家』有符合吧?」 「是啊。大家说你工作过的家庭都会重振倾颓的财务,修复和谐的家族关系,有幸运降临。通称你为『救国执事』。」 「太夸张了啦。」 虽然瓦兹畏缩地露出苦笑,但那已经是衣更月算含蓄的说法了。 「以前,轮到你当执事长时,大家都会很放心。因为在你的指挥下,所有人都能在时间内完成课题,不用多留下来,能早点上床。」 「我知道了,我招,不要再故意吹捧下去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啊——够了。」 瓦兹用力吸入柳橙汁喝得干干净净,铝箔包从内侧被压扁。他发出叹息。 「我先发誓,一切都是碰巧。我的主人在吃饭场合碰到真一郎老爷,所以我有了和凤总管说话的机会。听见你在合不来的新主人手下没日没夜地工作——啊啊,细节的说法你就当作是我听了之后的理解啦。」 瓦兹慌慌张张补充,但应该没有人能比衣更月更适合想像凤当初是怎么说,而瓦兹又是如何接受的了。 「所以你才想让我放假,评估乌丸家的主人吗?」 「大致上是这样。」 「很像你会做的事。如果你是想打算找出主人暴虐行为的话,应该也把向法院提告算进去了吧?」 瓦兹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 设置在出境大厅旁的告示板上,显示着国际线的出发时间与登机门。瓦兹搭乘的班次也出现在列表上了。 衣更月对瓦兹的侧脸说: 「主人是主人,就算没有将他的心交给我,也不会影响我工作。」 「你爱逞强这点也还是没变呢。」 瓦兹哈哈大笑,将背包拉到肩上。他理了理外套衣摆,抬头看向衣更月的表情一变,像个做好心理准备挨骂的孩子。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 瓦兹拯救服侍的家庭并非幸运的恩典。他拥有预测局势的知识以及活用知识的智能。他对周遭一视同仁,照顾人、重感情,衣更月认为正因为瓦兹给予许多人安全感,人们才会想助他一臂之力。 「我有好好休息了一场。」 衣更月终于坦率地为同学间的重逢感到喜悦。 ※ ※ ※ 十天后,花颖从妮尔的信上得知真一郎与凤已经抵达英国了。电话可以通了。虽然内心受到与凤说话的冲动驱使,花颖还是将手中的手机盖到桌上。 花颖决定将瓦兹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也不要让凤知道比较好。想贯彻沉默,花颖的心情还有些余波荡漾。 「同届的朋友吗?」 花颖也有同届同学。由于他念书时利用跳级制度,所以同届同学应该比一年一年升级者的同学数量多吧。然而,花颖却想不起任何一个人的脸。 尽管道路不同、行为不一样,但在根本上拥有相同热度的同学。 「我是主人,没有道理羡慕执事。」 花颖把左脸颊放在桌上,摩着额头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左侧。 电脑画面显示的收信匣里,有着来乐美术大学的文本。 花颖再次转动脑袋,无谓地看着右手边的墙壁,垂下眼眸。 小狗与骨 1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将爪子立在地面,以前脚翻土,后脚踢腿确保立足点。 有些小狗是觉得有趣;有些小狗是为了吸引主人的注意力;有些小狗挖洞带有标记的意义;有些犬种是出自抓鼹鼠等猎犬的本能。又或者,也有人说这是过去狗会在地底建造巢穴时所遗留下的天性。 乌丸家的警卫也不例外,经常挖洞。 三月的某一天,在乌丸家广阔庭院的一隅,园丁桐山拆下包在松树上的稻草。入冬前为了将附在松树上的虫子聚到一块而包覆的稻草,必须在春天来临前连同冬眠中的虫子一起除掉。 今天从一大早便天气晴朗,细薄的云层令人感受天空的高远。 一脸无趣其实却热衷于手上工作的桐山,发现松树根旁透出了一块象牙色的硬物。桐山毫不犹豫地抓住很容易看成是手指的那个东西,从地底里拔出。 桐山将那块硬物放在戴着麻布手套的掌中,叹了一口气。 「是你把这个埋起来的吗?」 由于小狗在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午睡,比起桐山,似乎更在意阳光突然被挡住这件事。小狗抬头,皱了皱黑鼻,发现是桐山蹲在附近后,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感觉像是︰「熟面孔这样就可以了吧?」 桐山手指捏着给小狗看的,是饼干。烤得硬硬的饼干虽然也可以吃,但其实是小狗牙齿发痒时喜欢咬的点心。 小狗伸长脖子,将鼻子凑近饼干,改变几个角度嗅了嗅味道,突然打了个喷嚏后,便左右甩甩头看向另一边。 看来她是忘了自己有埋饼干这件事了。 「你要好好珍惜啊,烂掉的话就本利全失了吧?」 桐山以受不了的口气低喃,伸直膝盖起身。他将饼干丢向装满稻草的垃圾袋,饼干被凸出来的稻草反弹,画了一道抛物线落在地上。 小狗竖起耳朵,伸直背脊。接着,她迅速立起四肢,移动到桐山的脚边,抬头仰望。 「我没有要玩喔。」 小狗的大眼睛像在说话。 「没有要玩。」 桐山提醒小狗,将饼干丢入垃圾袋。桐山敏锐地察觉到小狗想追着饼干扑进去,快一步将垃圾袋提起来。 小狗反而很开心,蹦蹦跳跳地缠在桐山脚边。 「啊,桐山,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听见搭话声,桐山放下压在额头上的手。 「不,还在工作。」 「这样啊。」 像是了解发生什么事而笑着的,是司机驹地。虽然无论年龄还是体格都是桐山比较大,但以在乌丸家工作的年资来说,驹地是桐山的前辈。 「你呢?」 「刚刚在帮车子打蜡,但那种蜡擦掉前必须放一段时间,所以我想稍微走一走。」 本行的驾驶技术不用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驹地洗车时不会弄脏西装制服好让主人可以随时调用的技术,也可以称作是一项特殊才艺吧。 「因为你开车的时候都一直坐着吧?」 「没错。我昨天看到一篇报导在讲久坐工作的风险。」 驹地平常就偏软弱的脸垂下眉毛。看见小狗仰望自己的期待目光后,驹地也受感染似地笑了出来,在小狗面前蹲下。 「不可以打扰别人工作喔。」 小狗误把驹地竖起食指的姿势当成坐下的命令,端正姿势坐好。善良的驹地把小狗当作正确的那一方,抚摸她黑白交错的颈子。 看着小狗骄傲的表情,桐山似乎也无奈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好歹也是警卫吧?」 「呵呵,前几天你很英勇地大吼了,对吧?」 「结果是因为不喜欢检查水管的声音吧?」 「隔着墙壁还能听到,耳朵真好呢。」 驹地用没在摸小狗脖子的那只手取出肉干点心递给小狗,小狗便欢天喜地地叼着肉干,在山茶树与松树之间东张西望一阵子后,开始在吊钟花根边挖洞。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似地回头看向桐山和驹地,一溜烟跑走了。 望着跑远的小狗,驹地起身,拍拍黏在膝盖上的枯草。 「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被我们看到了吧?」 「反正都会忘掉……算了。」 桐山将装满稻草的垃圾袋放到小卡车的车斗上。 「她没有捣乱有种子或是树根的地方,没关系。」 小狗在庭院里四处奔跑、挖洞的身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没有一个人会特别留意。 隔天早上上班时,桐山也只是瞥了一眼在翻土的小狗后,便打算直接前往调配室。然而,凄惨的光景却阻止了他的脚步。 小狗在挖洞。 将爪子立在地面,以前脚翻土,后脚踢腿确保立足点。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在挖出来的泥土堆中,一具白骨躺在那里。 2 乌丸家迅速报警了。 无论是不喜欢把事情闹大的一家之主花颖,还是倾一腔热诚守护乌丸家的执事衣更月,这一次都将报警的义务摆在第一顺位。 这件事很明显不是佣人所为,如果也不是意外的话,就只能是感受到恶意与危险的状况了。如果是意外的话,怎样的解释才合乎常理呢? 位于大门东边的事发现场靠近池边,风一吹过便能听到潺潺水声。在泥土被挖起来之处,赶来的鉴识官远远地围在附近拍照,接着,便开始像挖掘化石般谨慎地采集骨头。 「爷爷买下这栋房子前的住户,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在这里发病身亡——这个假设怎么样?」 花颖的脸庞苍白得像画纸。 站在一旁的衣更月只移动眼珠,似乎正在确认进出的鉴识官。看来,对进入宅邸范围内的陌生人保持警戒这点,即使对方是警察也没有改变。 「前前任主人移住到这里前,并没有人在这间宅邸以及宅邸占地范围内过世。」 「那就是杀人犯入侵这里埋的吗?」 路过的鉴识官对花颖口中令人不安的词汇有了反应,投来怀疑的眼神。花颖堆出笑容敷衍过去。衣更月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回答: 「恕我僭越,我得说很难解释杀人犯有这么做的必要。」 「为什么?」 「如果是外部人士企图嫁祸他人,只要丢弃在限定的空间里,嫌疑就会落在少数特定人士身上。就算说能够因此简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过分吧?」 「嗯……」 「另一方面,请原谅我的失礼,为了助您化解忧虑,尽管不合规矩,但若能将私情放一边,容我提出一个根据推理的假设……」 「你那个拖拖拉拉的前言让我明白了。假设屋子的主人是犯人的话啊,你想说就不会埋在自己家里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 因为衣更月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起伏,听起来完全不像称赞。 谈话过程中,花颖的脸庞虽然已经渐渐恢复血色,但似乎还很难说已经松了一口气。有状况就是有状况。 「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其中有什么善意。就算是找麻烦,也太没品了……」 「方便打扰一下吗?」 大概是因为去年来过乌丸家吧,刑警毫不迟疑地对花颖开口。不过,尽管明白,心中对未成年的一家之主似乎还有所抗拒,他像暖身般边沉吟用什么语汇表达,边用大拇指抓了抓掺著白色的眉毛。 虽然衣更月是明白自己的立场,坚守冷冰冰的沉默,花颖却是老实地等待刑警要说的下文,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直勾勾的目光正在逼迫对方。 刑警终于无法再和花颖对视,发话说道: 「请问,我能听听第一发现人的说法吗?因为想在发现人记忆淡化前确认他当时遇见的状况。」 「我想没办法。」 「什么?」 花颖的回答让刑警十分讶异,晒黑的额头因皱纹而扭曲。 「衣更月。」 「是。」 衣更月一礼后离开原地,不到一分钟后又回来了。他折叠修长的手臂,怀里抱着的不用说,自然是小狗。 「这是我们家的警卫。是她发现骨头的。」 「啊?」 听到花颖的介绍,刑警额头上的皱纹又更深了。 「她的兴趣好像是在庭院里散步,挖挖洞,埋埋东西。听说,今天早上她也是独自在这里挖洞。园丁注意到时土已经都被翻出来了,原本的状态只有这只小狗知道。」 「那、那就……不可能问话了呢。」 「我是这么认为的。」 「唔……」 刑警看着小狗圆圆的眼睛沉吟。小狗似乎比较喜欢衣更月和花颖,像在打量谁会陪自己玩般抬头来回看着两人的脸庞,左右摇晃尾巴。 刑警疲惫的脸孔闪过放弃。 「请让我和园丁谈谈。」 「好。要跟其他人问话也不需要我的允许。要说什么证词、怎么说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谢谢你的理解。」 「我马上去叫人。」 衣更月行礼后打算往大门方向走去,花颖暂时喊住他,从他的怀里抱起小狗。现场留下无法沟通的第一发现人和年轻的一家之主,刑警像被丢入小狗堆中的大型犬般浑身不自在却也动弹不得。 「请问……」 「干嘛?」 刑警似乎是突然被搭话吓了一跳。听见刑警可怕的回问口气,花颖吃了一惊,刑警看着吓到的花颖也惊惶失措。 花颖比刑警更快恢复正常。 「方便的话请告诉我,那是人骨吗?」 「虽然我想说『调查情报要保密』,但你很担心吧?」 与顽固的形象相反,刑警十分通融,他朝调查现场发话。三名鉴识官抬起头,才觉得他们彼此似乎在交换视线,主事的一人便放下毛刷,其余两人再度回到工作上。那人刚刚似乎是在用毛刷拍掉附着在骨头表面上的泥土,采集到袋子里的样子。 等鉴识官移动到一旁过来后,刑警单刀直入地问: 「是人骨吗?」 「不是人骨。」 鉴识官的回答也很直接。 从花颖手中的小狗摇尾巴的样子看得出花颖松了一口气。应该是感受到饲主——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雇主——消除紧张了吧。 「那么,大概只是乌丸家过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埋的垃圾吧?」 「你说的之前大概是几年前呢?」 鉴识官发现手套边缘跑出来的线,一边捏住线头一边问。 「乌丸家是在我祖父那代搬过来的,所以应该是四十五年以前了吧。」 「那就不对了。」 他粗暴地拔掉线头,手套「啪」地发出凄惨的一声后,破了。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调查不能断定,但我觉得那个骨头顶多一年吧?」 「地底的东西变成白骨会那么快吗?」 「掩埋在土里的话,最快要七年。这里的土带有湿气,可能还要再更久一点。」 「但你却说那是一年内的骨头?」 「因为从骨头的状态来看很新鲜。」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新鲜形容骨头……」 花颖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精神。 鉴识官用指尖压住手套破掉的地方,与开得更大的破洞呼应,张嘴说: 「另外,现阶段也没有火烧的痕迹,所以应该是直接剥——」 「喂!」 刑警揍过来一拳,让鉴识官闭嘴,但为时已晚。 花颖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失去生气,又退回苍白的样子。抱着小狗的手臂微微颤抖,双眼眨了眨,失去了焦点,既没有看鉴识官也没有在看刑警。 「乌丸先生,你没事吧?」 「我……我是一家之主,没事。」 逞强太悲哀了。 「你可以回去了。」 「是!」 鉴识官像是遭刑警半赶跑般回到工作岗位。刑警梳了梳头发,抱头叹息。 「我接下来也会询问大家,如果没有任何人有印象的话,那就是外面有某个人避开了大家的耳目带进来的了。」 「是。」 「可是,就算是找麻烦也意义不明啊。」 「如果小狗没挖洞的话,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呢。」 「就是这样。」 刑警的眉头深锁到不能再紧的地步,两道眉毛都连在一起了。 「这里既没有人因此受伤,那也不像是让人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征兆。闯入别人家的土地埋了骨头后跑走?对方在想什么呢?」 「诚如警察先生所见,乌丸家的占地由围墙包围,墙上都有防盗栏,出入大门需要密码。就算知道密码也会留下出入纪录,监视器也都有录像。如果有可疑的纪录,执事早已会觉得有问题了吧。」 「执事……吗?那是真的存在是吧?而且还是在日本。」 「?」 对花颖而言,从出生那一刻起,执事的存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吧?刑警仿佛陷入思考的口吻令花颖错过回应的机会。刑警露出有如勉强吃下黄莲般的苦笑。 「无论如何,我会跟附近的派出所打声招呼,请他们巡逻的时候注意一下。如果又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请你联系我吗?」 「我知道了,谢谢。」 花颖收下刑警的名片后,刑警模棱两可地点了个头,故意拉大嗓门对另外一位刑警喊话。 三名鉴识官搜集完骨头后,虽然用铲子挖过地下,但似乎没有其他的骨头了。 铲子遭石头阻挠,因回弹的反作用力飞向天空,撞在围墙上后掉了下来。花颖注意到年轻的鉴识官慌慌张张拍了拍围墙、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自己后,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转过身,朝主屋的方向迈出步伐。 小狗一下在空中摆动后脚,一下抬头看花颖,摇晃短短的尾巴。小狗在希望花颖像平常一样把自己放到地面上玩的心情,与难得被抱着走过庭园的开心之间,一副「总之不管怎样,摇尾巴就是了」的神态。 花颖凝视小狗,大拇指轻抚她的耳后。 「你啊,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小狗露出舌头与牙齿,以期待的眼神继续摇晃着尾巴。 3 衣更月锁好家中的门窗、熄灯回到寝室时,大摆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一点二十分左右的位置。 由于雪仓和峻的工作没有在既定的时间内结束,衣更月替他们接下剩余的工作,所以他大约比平常慢了一个多小时下班。 衣更月劝两人在既定时间回家时,峻左右晃动脑袋到几乎快看不到头的程度,雪仓也滔滔不绝地表示那是他们的职责,试着反过来说服衣更月。 即便如此衣更月也不肯让步的原因,是身为执事受命管理同僚劳务的立场,以及影响两人工作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警察问话的关系吧。 衣更月将西装挂上衣架,衬衫等换洗衣物放入脏衣袋,迅速入浴。 一直到前前任当家——千影做出淋浴间为止,这间宅邸只有一间主人一家人使用的浴室,佣人分配到的只有地下室的洗手间。 那间洗手间盖得十分随便,贴着磁砖的空间里有两间独立的厕所,另一面墙上架设了三个莲蓬头,彼此之间没有屏隔,虽然过去好不容易铺了木地板,但乌丸家来的时候木头已经腐烂,便拆掉了。 对齐莲蓬头还置有长型洗脸台,架了三个水龙头,镜子却不知为何只有两面。现在的洗手间保留过去同时兼做洗衣场的痕迹,在独立厕所那里设置了两台洗衣机、两台烘干机。 这间杂乱的洗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热水。 峻夏天想用时衣更月出面阻止,将房中的浴室借给他的原因就在此。虽说是盛夏,但衣更月心里对用冷水冲掉汗水这件事还是有所抵抗吧。 前前任为执事寝室新建的淋浴间到了真一郎这一代重新整修过一次,舒适的程度以执事一人使用来说充分过了头。 特别是为淋浴间导入两种莲蓬头,一种是将热水变成微粒,慰劳肌肤与头发的莲蓬头,一种是有大大的出水孔、头部朝下的顶喷式莲蓬头,可以一面放水,一面让全身浸润在温热的水流中。 热水打在身上,光是舒服并非让衣更月锐利眼神舒缓下来的理由。他的眉形离放松还有一段距离。 现在在他脑海中奔驰的,是今天一整天获得的情报吧。 警察向佣人问完话后,衣更月派峻前往商店街,接着又马上让他去近郊的店绕一圈。峻的工作会延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雪仓帮忙峻不在时的工作也连带受到影响。 此外,衣更月自己也前往区公所确认了最近的纪录。 情报的碎片在衣更月脑海中闪闪发亮。 当光连在一起,电流通过大脑突触后,浮现出一张宛如星座的图画。 衣更月烦恼的是,那幅画的危险以及高度依赖想像力的比例。在没有任何事前知识下看着散落在夜空中的参宿四和参宿七时,有几个人会想用线将它们连在一起呢?假设好几万人中有一个人会用同样的方法链接星星,又有多少人能从中想到巨人奥瑞恩的身姿呢? 就算用线链接再叠上图片,人们也只会说:「这么说起来的话,有点像呢。」很难再得到更多的反应。 衣更月关掉热水,将浴巾盖在头上。 衣更月在执事养成学校里受过一分钟内换好衣服的训练,这是为了在任何时候都能回应主人的传唤。其中重点在于更衣前的服装。就算再习惯,穿西装所需的最短时间都有其极限吧。那么,穿着容易脱掉的衣服睡觉就是缩短时间的捷径。 衣更月走出淋浴间,依序将视线移到挂在床尾椅上的藏青色睡衣和灰色斜纹织布长裤上。 「是我杞人忧天就好了……」 水滴从衣更月的头发上低落,在地面上弹起。 ※ ※ ※ 他们顺着漆黑的道路前行。 倚靠的是冰冷的铁管。左手一边摸索宛如大蛇般的管线,右手则紧握细长的触感。手中沉甸甸的,感觉手指只要稍微松开就会重心不稳,连带前端会被甩出去似地。如果能在明亮的地方查看,应该可以看出那是结合木柄与金属的十字锹。 然而,现在这里只有隐约照着地面的微弱光芒,连身边的管线颜色都难以分辨。 用力踏下步伐的脚步声有三道。殿后的一人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向后方,接着小跑步追上前面的二人。 走在阴暗的信道里,在三人踏下的脚步声大概超过一百步时,领头的那一人霍地停下来。 「有了!硬硬平平的,到尽头了。」 男人沙哑地低喃。若非这个空洞安静得鸦雀无声,这句话一定无法传到任何人耳里,就这样消散在空气中了吧。 「好,剩下一片了。」 另外一道声音带着喜悦。 他们将手掌放在那块平面上,握住十字锹前端,开始拿金属尖嘴敲打,宛如挖矿般小心翼翼,细细刮着目标物的表面。 平坦的表面渐渐崩落,音质也变得有所不同。 瞬间—— 「汪汪汪!汪!汪汪!」 「!」 在平面另一侧,小狗尖声吼叫。狗叫声中掺杂着一片磁砖掉落的声音,平面开了一个小洞。 小狗叫声与电灯光线从小洞透进黑暗的空洞。 第二个男人将右眼靠在小洞上,看见磁砖地板和一双烫线笔挺的西装裤脚。 「我是这个家的执事,这里也有警卫待命。」 「?」 「我想,深夜来访一定很累,请稍微休息一下吧。」 「……」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歪着脑袋,用呼吸窥探彼此的状况,第三个人像是再也受不了似地将十字锹击向洞口边缘。 尖锐的金属声响后,一道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打破了刺耳的寂静。 「请各位——」 「!」 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令三个男人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请各位听我说。」 ※ ※ ※ 衣更月语毕,命令低鸣的小狗待命。 地下室的淋浴间冷冰冰的,无论是水管还是洗衣机都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庭院的骨头是一场密谋。」 衣更月的视线从落在地上的一片磁砖移到墙上的洞孔,对着那里的某人说话。 「几日前,家里的小狗曾经朝围墙外大吼。由于她平常很少大吼,有位佣人觉得奇怪便对围墙外喊声。围墙外有人,那个人这样回答:『我们在检查水管,可能对动物的听觉来说会不舒服。』」 那只小狗现在也和当时一样警戒着墙的另一侧,将前脚爪子立在冰冷的磁砖上。 「我听到这件事时觉得没问题,因为我知道围墙外就有人孔盖。不过,今天庭院里发现骨头后,我的看法颠覆了。」 空气里响起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狗竖起耳朵。衣更月有如雕像般维持姿势,可以知道悄悄移动身体的,是墙壁里的某人。 「我前往区公所,请他们告知最近一周的工程纪录。遗憾的是,一开始他们无法理解,反应十分惊讶,但长久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这个家族的信用帮了我。」 乌丸家的名声虽不是世界知名的类型,但只要是公所职员,就知道这座宅邸位于管辖内所能得到的恩惠吧。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平等,但在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公平,有个给得多的人就能得到多一点回报的架构。 「最后,他们也没有再追问我详情,爽快地告诉我水管检查在一个月前就结束了。那么,当时在围墙外回答的人是谁呢?」 衣更月的问题里没有寻求回答的讨喜,他淡淡地继续: 「同时,我让一名佣人去近郊的肉店绕一圈,寻找符合条件的客人。我听说骨头很新,没有加热的痕迹,似乎就不是带骨肉吃完的残骸了。因此,可以想成是有人收下了切掉肉后原本要处理掉的骨头。」 个性亲切、笑容天真的贴身随从兼仆役长不会引起对方的戒心,是用闲聊钓出情报的最佳人选吧。不过,前提是本人也要没有特别的意图。 如果知道那是查案,他的表情会立刻僵硬,不自然的言行举止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善用人才也是执事需要的手腕。 「他去了一间超市,在贩肉区得到证词,说有位客人因为想熬高汤所以把牛骨带回去了。」 寂静中,衣更月的呼吸听起来像永恒。无声令人焦躁,陷入不安。 不确定是否还有下文的等待心情,让墙中人的身子探向前方。 嘴唇张开,声音紧接在后: 「骨头是带有目的,『遭人丢到』这个家的院子里的吧?」 衣更月冷淡的声音更加冷冰冰地响起: 「没错……骨头是越过围墙丢进来的。因为正好掉在小狗在挖洞的地方,骨头沾到泥土,才会看起来就像从地里挖出来的样子。然而,这是个不走运的偶然吧?」 衣更月的眼瞳动了几公厘,将小狗纳入视线。小狗敏锐地对衣更月的视线做出反应,减弱了聚集在鼻梁上的威胁性,等待指令般拚命仰望衣更月。又或者是在追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动了?」 「你们应该不是故意引起误会的。不过,我认为小狗当时会在那里是有意义的。」 衣更月的唇角微微勾起,尽管小狗有所反应,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笑意。 「几天前,小狗听到你们作业的声音对着你们狂吠。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继续行动,必须支开小狗。因此,你们便思索了对策。如果把小狗引到大门附近、与目的地完全相反的位置上的话,任凭小狗耳力再好,都不会造成妨碍了吧?」 墙壁中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骨头是引起小狗兴趣的陷阱。」 残留在水龙头出口的水珠一点一点增加重量,超越表面张力后落下水滴。接着又花了一段时间,形成水珠。 「你们支开碍事者以后,沿着水管横向挖起洞穴,终于在今晚抵达目的地,真是辛苦了。」 衣更月面向墙壁殷勤地行礼。接着,先将视线朝上,再抬起上半身对着墙中的某人。 「请放心,如果你们肯就这样回头的话,我不会公开这件事。你们所挖的那个野蛮粗鄙的洞穴也会由我这边填起来。但是……」 话里流畅地加了但书,沉默中是不容分说的威严。 「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追到世界尽头我也会把你们找出来,我会动员一切可运用的权力、关系和情报网,将你们全数从这个社会上抹去,一个也不留。」 衣更月目光锐利地盯住照理说应该看不到的对方,令对方不敢动弹。 墙壁中的密谈持续不到一分钟。 小狗下意识动了动鼻子,伸展后腿。衣更月也没有责备站起来的小狗。才觉得耳边闪过衣服摩擦的声响与脚步声,接着便只剩下完全的寂静。 水珠落下。 「感谢各位的理解,大幸之至。」 衣更月道谢,调整自己的领带。 4 温暖的阳光令花颖有了春天就要来临的感觉。 尽管阳台的桌子上摆着红茶、司康与三明治,但花颖打呵欠的次数却比将食物送入口中的次数还多。 「听说原来是牛骨啊。」 花颖将话语丢入空气中,衣更月判断那是对自己说话后回答: 「大概是不逞之徒不知道怎么处理垃圾就丢到家里来了吧。」 「嗯,因为所谓的围墙,是把自己在的这一边当作里面嘛。对方应该也只是想把不要的东西丢到看不到的地方吧。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乌丸家的平安受到保护,我就安心了。」 「你总是这样呢。」 这么说的花颖,口气是学不乖的无言。 衣更月一注入红茶,narumi茶杯里描绘的蓝色花朵便摇曳生姿。草莓果酱映照着阳光,色彩鲜艳,德文郡奶油则因为表面容易融化在阴影下值班。 花颖正想拿起奶油时,小狗轻快地奔来。 花颖以手掌制止衣更月动作。小狗虽然禁止进入宅邸内,但阳台是灰色地带。 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将口中叼着的某个东西递给花颖。 「你帮我找到宝藏了吗?」 花颖一抚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便将含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开心地朝庭院奔去。花颖与坐镇在眼前的物体对峙,歪了两次脑袋。 「衣更月。」 「是,我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虽然不才,但我认为这看起来像是小女生的鞋子。」 「对吧……?」 花颖再度凝视着小狗放下的东西。 那是一双脚背上缀有花朵的凉鞋,尺寸大约十二公分左右,已经变色到无法看出原本的颜色,鞋底剥落,以一根磨损的纤维吃力地维持住凉鞋的形状。 小狗再次奔到困惑不已的花颖脚边,这次,她带来了一颗缝线脱落的凹陷棒球,看样子是觉得展现自己捡到的东西会获得花颖的称赞。 小狗捡到的每项物品上都紧紧缠覆泥土,不是用毛刷扫扫就能掉落的程度,一眼就能明白是从地底里挖出来的。花颖尽管疑惑,依旧抚摸着小狗,将她抱起。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狗与花颖对视没多久,兴趣便转移到桌上,忙着确认味道。 「我代替警卫报告。我认为,从这两件物品的状态来看,就算推测前前任老爷住进来以前这里有养过狗,也不会太跳跃。」 「也就是说,是警卫前辈吗?」 花颖接受这个说法后,表情也明朗起来。 小狗充分享受抚摸后跳下花颖的膝盖,叼住凉鞋。她想再叼起棒球却弄掉了凉鞋,叼住凉鞋又落下棒球。 小狗来回反复三次相同的事后,第四次将两样东西同时丢到地上,一把咬住两者交叠的地方,轻快地奔往庭院。 这是埋藏在偌大庭院中,绝对见不到面的老朋友的宝藏。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好像穿越时空的信。」 「似乎也有自己埋了以后忘记的东西就是了。」 「时光胶囊吗?好像很有趣耶。」 「写给十年后的花颖少爷的信吗?」 「没那个必要。『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这种问题问都不用问,十年后的我会成为连哭泣的小孩看了都会闭上嘴的一家之主。」 「……」 「……你给我说话!」 「请让我也能闭嘴,无话可说。」 「什么意思!」 花颖激愤地说。衣更月执起花颖的手,在小狗触碰的地方敷上热手帕,仔仔细细擦过每一根手指后,再用除菌喷雾。途中,花颖毫不介意地瞪着衣更月冷淡的脸庞。 「我说到做到!真的!」 「我衷心期盼。」 衣更月确认花颖的指甲后,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 ※ ※ ※ 做出笑容很简单。 想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就不能动眉毛。眼睛眯细,嘴角上扬。想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侧脸就可以了。 笑容可以麻痹对方的戒心也是提升自己免疫力的万灵丹。就算不是真心开心,也能靠运动表情肌肉来发挥效果。正所谓「笑容之家福运来」。 不过,没有必要对谁都笑脸迎人。 虽说笑容可以减轻压力,但承受压力的状况并不会消失。两者无法抵销的话便会沉淀下来,从内部侵蚀本体,黑暗逼近表面。若是超过容纳程度,灵魂就会在包覆薄膜的空虚笑容中窒息而死吧。 要分别。 什么时候笑。 为什么而笑。 嘴角一因笑意上扬,心情也高昂起来,忍不住觉得刚完成的那个是特别棒的作品。 葡萄和苹果、桃子与麝香葡萄。 颜色美丽的水果带着亮丽光泽,一旁的叶子郁郁葱葱洋溢生命力。虽然每次视线一离开,抱着篮子的手臂就会滑落,必须调整一番,但脖子弯曲的角度就算谦虚地说都称得上是完美。 为什么而笑。 对谁绽放笑容。 可能是不能走路的双脚难看地晾在那里令人介意吧。只要用手掌挡住自己的视线,将腰部以下隐藏起来就没问题了。 对谁绽放笑容。 为何事(嗤)笑。 然后,必须看清—— 停止笑容、声明永别的那一刻。 第3话 快乐王子与不动的执事 1 收到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合格通知时,花颖的胃缩了一下。 心中虽然有通过考试的喜悦与安心,却没有解放的感觉。花颖为了入学每天念书,是自己要考试的,所以这样说有点奇怪,但看到通知时他的心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回头的借口了」。 花颖再次成为学生。 「车子预计会在集合时间十分钟前抵达。」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宣布。驹地驱车奔驰的前方,是几分钟前就看到的黑色建筑,有着近代的外观。 随着靠近建筑物,步道上的行人也跟着增加。所有人都与花颖年纪相仿,有人独自步行,也有好几人一起结伴,说说笑笑的。由于途中看到的蓝色路标标示着车站,因此大家都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吧。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也应该搭电车来的吗……) 车子将人群与花颖的犹疑抛到身后,在流畅的操作下进入黑色建筑的圆环。缓缓减慢的速度降低震动,载着花颖的车子停好车,静悄悄得让人不知道车子是何时停下的。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花颖少爷,小心慢走。」 「嗯,我走啰。」 花颖回应驹地步向车外后,衣更月便递出轻薄的托特包。花颖左手收下包包,右手确实地调整眼镜的位置。 「我会在新生说明会快结束时来接您。」 「入学手续就交给你了。帮我跟嗣浪老师打声招呼。」 「是。」 衣更月行礼后目送花颖。 花颖将托特包背在海军厚呢外套的肩上,往建筑物入口移动。 穿过两层自动门,迎面而来的是高耸的大厅。日本传统淡黄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光滑平整,给人一种被丢入骰子中的错觉。 大厅中心,一座长型灯饰由天花板画着螺旋曲线而下,灯饰正下方摆了座将手伸向光源的天使像。花颖不知道那是故意摆的装饰还是连同灯饰是一件作品。 大厅里聚集了与花颖同年的人们。有的独自坐在长椅上,也有聚在一起谈得很开心的小团体。大家都是预定进入来乐大学的学生吧。花颖站在天使像前,确认手表。 距离十点半还有七分钟。 收到合格通知的几天后,来乐大学来信。 信件内容是新生说明会的介绍。时间是开学典礼一周前的三月底,指定的集合场所在距离来乐大学步行五分钟处的史黛芙妮雅美术馆。 史黛芙妮雅是参与大学经营的画家妻子之名,会用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座美术馆是画家所建。美术馆除了可让学生接触各式各样的作品外,也同时是展示学生作品的场所。花颖从衣更月那里得知,也有很多毕业生会用这座美术馆的一间展间开个展。 虽说是与主人相关的情报,但衣更月或许比花颖更了解关于来乐大学的事吧。因为是衣更月,在工作过于追求完美上,甚至可能连学生餐厅的人气菜单都掌握在手中了。 不论这些,基于上述那些缘由,美术馆入口挂的「来乐大学包馆」的牌子似乎已经用过好几次,完全不需要怀疑大厅里所有人都和花颖一样是一年级新生。 (新生说明会是要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一定是要说明课程大纲的用法……) 现场的气氛不像是要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讲。 人群聚集,脱掉大衣后,视线里的颜色便急遽增加。由于花颖一直没有让自己对焦在周遭的环境上,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三人的靠近。 「诶,你是新生吧?」 对方是在问自己吗?花颖抬起头,确定站在眼前的三个人正看着自己后回答: 「对。」 「对吧~」 娇小的女学生以能让四周空气也灿烂起来的笑容点点头。榛果色的头发编成三股辫,米色洋装式大衣的衣摆中透出红色迷你裙。穿着菱格纹丝袜的双脚踩着饰有蝴蝶结的漆皮鞋。 花颖心想,如果不看裙子颜色似乎可以过得去。 「我刚刚看到你从车子里下来。对吧?」 女学生对两名看似朋友的人提话。 那是穿着驼色茧型大衣搭配灰色围脖的女生与披着绿色登山连帽外套的男生。两人的发色都是黑色掺着深褐色,男学生的下巴蓄着浅浅的胡子。两个女生身高几乎相同,男生的身高则应该与花颖相差无几。 「我们听说大学赞助者的儿子要来念书。」 「难道说……」 两名女生挽着手靠在一起,窥探地打量花颖。 虽然从一年前开始赞助者和儿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但应该不需要特别纠正这件事吧。花颖判断后,无言地回对方一抹微笑。 「真的是这样!」 「好厉害喔。你是长腿叔叔?还是青鸟里的王子?」 「你全部混在一起了啦。」 女学生用欢闹的笑声调和气氛,各自打了一下男学生的手臂。 花颖之前对入学的印象是从零开始创建人际关系,因此看到三人熟悉的模样后,竭力隐藏内心的惊讶。 (他们是高中同学吗?原来如此,也有人是跟认识的人一起入学吗?) 花颖疏忽这点了。他佩服地看着三人亲密谈话的样子,意外和胡子男生对上视线,赶紧低下头。就在这时—— 「大家注意,时间到了,要开始啰,稍微集合一下。」 在大厅拍手的人,是花颖也认识的面孔。 「和久小姐。」 花颖一呼喊,对方便「喔——」地以低沉的口气回应。 和花颖在一起的三人组倒退一步。 名唤和久的女生,一头黑发剪成短鲍伯头,眼睛四周勾着黑色眼线;破衬衫外搭一件横纹毛衣,迷你裙延伸出来的双腿包覆着裤袜,上头密密麻麻地画着结合兰氏环与骨骼标本的设计,散布着粉红与黄绿色的血迹。用花颖的词汇形容的话,很难说出稳妥的感想。 和久左右两只耳朵并列了五只耳环,一开口,第六个套环在舌上闪闪发光。 「我是你们的学姐,大你们一岁,高两个学年,是今天的助理指导员。」 「和久学姐。」 花颖对第一次使用的单字感到不好意思,偷觑着和久。从对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发音、用法似乎都没有问题后,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我也是助理喔——」 花颖对一边在大厅中央向新生们招手,一边唱歌般搭话的男生也有印象。 「好久不见,真木缟学长。今天是由在校生担任助理啊。」 「嗯。今年的史黛芙妮轮到四郎老师负责。」 「是史黛芙妮雅。」 不论是遭到纠正的真木缟还是提出纠正的和久,都一脸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我们两个的期末考分数都在及格边缘,根本没有空间扣三十分。」 「所以就改成今天来帮忙。」 真木缟不当一回事地笑着说。 「还有这个,我男朋友。油画系二年级的野白怜央,叫他怜央就可以了。」 「为什么是纯夏你在说啊。」 「又没关系。」 遭和久不以为意地回嘴后,唤作怜央的男学生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怜央比真木缟高,衬衫搭配v领毛衣的造型与修剪俐落的短发给人一种干干净净的印象。真木缟染了一头绿发,由于是运动外套和牛仔裤这样的随性装扮,彼此在相乘效果下似乎加强了各自的形象。 「初次见面,虽然之前听纯夏说过了,但您真的是一位年轻的当家呢。」 「那个,请把我当一般学生,不用特别顾虑没有关系。」 花颖一这么说,和久与真木缟便快速举起大拇指回应。 「老实说,你这样讲真的帮了大忙。可以叫你乌丸吗?」 「可以。」 「ok!小乌~」 「那就这样了,乌丸学弟。」 怜央也表示理解,稍微有点松了口气地笑了开来。 「对了,小乌,你还记得吗?那个——」 「啊,闭嘴,甄宓,开始了。」 和久毫不留情地敲打真木缟的后脑杓,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真木缟没事吗?花颖手足无措,背后包围新生的喧闹声,有如遭人浇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消失。 花颖回头,和其他新生的视线交叠,睁大了眼睛。 「大家好,我是负责新生说明会和这间美术馆的泽鹰橘。现在在研究所主修日本画。请多指教。」 他一抬头,便显出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还高的身高。虽然没打领带,却穿着一袭深灰色的西装,锐利的五官令人感到难以靠近。 泽鹰是名门赤目家的次子——赤目刻弥的助理,和花颖也有交情。妹妹早苗虽然是赤目的秘书,但花颖看不出来哥哥橘在赤目的助理和研究生之间以何者为重心。 泽鹰看了一眼大约三十人的新生。 「等一下请你们五个人一组。」 一听到分组,新生们便嘈杂地开始环顾四周。动作快的人已经抓住朋友的手,其中也有人十分高兴雀跃。 泽鹰像是要将这一切都推翻似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说: 「把说明听完。」 大厅瞬间重返宁静。 花颖十分吃惊。因为在赤目家里的橘个性温厚,不是语气严厉的人。这么说来,花颖记得真木缟之前说过,泽鹰在学校很可怕。 「随便找现在身边的人一组也没关系。新生说明会是各系分几个人出来,分成好几场进行的。简单地说,到处找同系或是认识的人是浪费时间。」 泽鹰抬起视线,在场的新生反射性地绷紧神经。 「美术馆内已经由新生说明会包场,只要不用闪光,展品是可以拍摄的。素描、模仿、拼贴……什么都可以,请以馆内的东西为主题,以小组为单位创作一件作品。好,可以说话了,有问题吗?」 泽鹰一提问,有位新生从畏缩的人群里怯生生地举手。 「请问这要算分数吗?会影响学分……」 「嗯,这样啊……」 泽鹰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我最后挑一件喜欢的作品吧。获选的那组,我请你们吃学生餐厅套餐。」 泽鹰一微笑,马上缓解了锐利的形象,解开了冷冻新人们的空气。 花颖想起真木缟的话还有后续。当时,真木缟夹杂着妒忌是这样说的——泽鹰乍看之下很可怕,但只要跟他说话,便会发现他意外地温柔,在低年级生之间很受欢迎——花颖完全能够理解了。 「学长姐们会以助理指导员的身分在馆内巡逻,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是遇到困难不用害怕找他们。作业时间从先分好组的人开始到下午三点为止,十二点会在这里发中餐便当。」 泽鹰结束说明,呼唤和久他们一起准备要发给新生的工具器材。 (分组吗?) 花颖至今历经的社交场合中,都存在着没有说破的利害关系。 留学时期念的高中里,在自我介绍前已经存在人际关系的基础架构。因为大家会斟酌没有明说的家世背景排行顺序,以不让父母丢脸为前提,对不能超越的界线很有自知之明。 现在突然这样混在同年龄层的人群里,一想到自己和他们之间只存在无偿的关系,花颖便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秩序、来路不明的团体。 心脏不规则地强烈敲打着胸口。花颖不知道该拿陌生的焦虑如何是好,僵硬地左右转动脑袋。 即使是花颖觉得棘手的事,世界上也有人能顺利完成。 新生五人一群的样子,令人联想到绣球花叶上的雨珠。小小的水珠缓缓前行,倾斜的重心加速移动,最后成为一颗水滴,啪地坠落。速度快的小组似乎已经从真木缟手中收下相机和素描本出发了。 不,他们或许其实也是打起精神克服了不擅长的事物。 (我也必须学会做各种事才行。) 花颖希望可以找穿着不鲜艳的人。由于他的眼睛对颜色敏感,如果一直看着色相和彩度不协调的组合便会头晕、身体出状况。考量到身体出错的情况,找别系的同学一组可能比较好,这是应该的风险规避。另外,搭话时也不能忘记用对方瞬间的表情变化来评估他们的意愿。 花颖在脑海中默念长长的决心,在付诸行动前,有人朝他开口: 「乌丸,跟我们一组吧。」 是作业说明开始前与花颖谈话的驼色大衣女生。 「啊……嗯。谢谢,请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和胡须男生也在。 这么简单没问题吗?花颖一腔觉悟扑了个空,两手抓住快从肩膀落下的托特包。 「还差一个人耶。」 「还有多的人吗?」 看见两个女生转着脑袋瓜东张西望的样子,怜央喊道: 「总共有三十个人,所以刚刚好喔。有缺人的小组找一下附近看看。」 「好~」 组员决定好后便依序开始作业。留在大厅里的人数少了一半左右后,连墙角都看得到了。 「他吗?」 男生手指的方向有张美术馆导览图。导览前方伫立着一名学生,似乎在看馆内地图的样子,身边没有其他人。 「一定就是了吧。」 「走吧。」 两个女生小跑步靠近对方,毫不犹豫地搭话。两人再次小跑步回来,身影后方,刚刚在看导览图的男生也走向这里。 男学生的气质是花颖从没见过的。 一头黑发乱糟糟得有如起床后连梳都没梳过,长浏海几乎盖住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五官,也很难掌握他的表情。 全身只有帽t搭配薄羽绒背心,打扮轻便。没有包包,所有东西都收在工作裤的口袋里,也看不出来有塞那么多东西。 「……教。」 刚刚那是打招呼吗? 「那我们去借器具吧~」 四人将花颖的疑惑抛在身后,各自迈开步伐移动。 2 「首先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土浦濑菜,油画系。」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一边爬楼梯一边说道,以此为开端,三人陆陆续续报上姓名。 「版画系,河野亘。」 「我是油画系的各务佐起子。之前跟濑菜和亘上同一间补习班。」 「她们两个是应届考生,我是重考一年终于。」 亘的口气虽然挖苦,却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卑微感。 「我是美术史学系的乌丸花颖。」 一介绍自己的科系便有种成为大学生的真实感。花颖刚刚说话时暗自紧张了一下,将来,在不停的自我介绍中,他会渐渐习惯,不再有任何感觉吗? 「欸,乌丸你……」 「是。」 「喜欢怎样的女生?」 「?」 牛头不对马嘴。由于花颖想起馆内的画作,正在脑海中检索包含黄色的作品,因此濑菜的提问听起来就像火星话一样。 濑菜放慢脚步,天真地晃着辫子。 「可爱型、美女型、姐姐型、妹妹型,还有什么啊……」 「濑菜,你也太拚了吧?」 亘揶揄地嘲笑。 「才不是那样。所谓的新生说明会,目的就是新生之间互相交流吧?」 濑菜别扭地回嘴,重新向花颖展现笑容。佐起子也探出身体,和濑菜的脸并在一起,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凤,我没聊过这种话题啊。怎样才算是圆滑的回应?) 花颖虽然在心中向凤求助,但记忆中的凤只是露出明朗的笑容,没有给他任何解答。最接近这一类谈话的记忆,是讨论比较喜欢红豆年糕还是红豆大福的回忆。不用说,花颖完全没有和衣更月闲聊的记忆。 「人家说男人的理想是妈妈呢。」 「果然是喜欢会做菜的女生吗?」 「做菜……为什么?」 遭佐起子理所当然地一问,花颖觉得烦恼瞬间冷却下来,疑惑跑到了前头。 看着花颖一脸困惑,佐起子等人似乎也十分不解。 「不会做菜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擅长做菜的人很厉害,但好像不会因为特殊才艺而去喜欢一个人吧。」 因为一个人跑得快或是很会唱歌而喜欢对方这种事,花颖从没想过。锻炼后的才艺虽然了不起,但要说只靠这件事便了解对方的人格就过头了。 「你该不会有专任的厨师吧?」 「咦?」 「——咦!」 原本露齿而笑,想打哈哈过去的亘变得一脸认真。 「不会吧,真的吗?」 「你妈妈不做饭吗?」 濑菜和佐起子两人一起瞪大眼睛。 「那个……」 虽然没有必要隐瞒雇用厨师的事,但花颖却很犹豫要不要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母亲已经过世的事。花颖语带模糊地沉默后,三人便发出看似感叹实则不然的声音: 「是玛莉安托内特的惊人发言。」 「『没有面包的话,吃蛋糕就好了啊。』」 「真的有这种世界耶。」 三人将花颖隔离在一旁,自顾自地理解。 「我不是那么聪明的人喔。」 「……咦~~」 花颖卯尽全力小声反驳,却被濑菜可爱的笑容与含糊带过。 是说的方式不对吗?花颖心里焦急,试着寻找话题却没有头绪。血液在脑血管里奔流,眼镜屏蔽下的色彩幻影在眼球中闪烁。 「你呢?名字,可以问你吗?」 花颖胡乱拼凑细碎的单字,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第五个男生对花颖的话有了反应,抬起下巴。 由于浏海遮住了眼睛,脸的方向只要稍微一偏,就像看错方向一样。因此他看起来也不像参与了话题。 男学生没有将脸转向花颖,踏上最后一道阶梯后出声说: 「石漱枣。」 「好可爱的名字喔。汉字怎么写啊?」 「你是哪个系的?」 面对佐起子和濑菜的提问,枣不耐烦似地别过脸。 「……没必要说。」 空气一触即发,笑容从两个女生的脸上退去,亘也不留情地竖起眉头。 花颖以向凤学习的礼仪,在嘴角挂上徒具形式的微笑,内心冷汗直流。 花颖想起过去拜访来乐大学时,工艺系的嗣浪教授曾经说过,有的学生在某一点特别突出就会缺乏其他能力。这个人也是这样吗? 花颖现在还是很习惯别人和自己保持距离这件事。他看颜色的方式与别人不同,也不太有自觉。面对口中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事、身体又出状况倒下的花颖,大家会敬而远之除了是种无可奈何外,也有花颖主动和别人切割的部分。 然而,花颖不知道当自己以外的人受到这种对待时该如何应对。小时候遭受异样眼光时、在学校无法和大家一样时,那时候,花颖希望谁可以做出什么事呢? 「我们要做什么呢?拍很多照片做成照片马赛克拼贴之类的吗?」 濑菜开朗的声音简单地改变了话题。 (嗯?) 冻结花颖的紧张感被拉到预期外的方向,他的内脏似乎痉挛了一下。 「佐起,什么是照片马赛克拼贴啊?」 「你没有在平面广告上之类的看过吗?就是把很多照片排在一起,远看像一幅画的样子。一种用照片的颜色代替颜料的概念?」 「如果说是不用撕纸的贴画,这样懂吗?」 濑菜和佐起子轮流向亘解释。 「乌丸和石漱觉得呢?做照片马赛克拼贴好吗?」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 枣在花颖身边将身体摇向前方点头。 「决定了——」 濑菜和佐起子拍手阖掌。 (这样好吗……) 花颖有如被四两拨千斤般茫然了一下。只是分组,或许是自己太认真紧张了。 (和同届同学一起创作。) 期待宛如樱花花蕾胀得满满的,在花颖心中骚动。 创作照片马赛克拼贴需要大量照片。 马赛克磁砖是按照底图将所需颜色铺上去,照片马赛克拼贴则必须先从拍摄含有大量所需颜色的照片为起点。 幸好,组里有两名油画系的学生,画的部分就决定交给她们。花颖目前的课题就是不要直视颜色,找到指定的颜色。虽然有点矛盾,但团体作业也是没办法的事。 佐起子和亘将数字相机画面里的照片一览给大家看。 「黄色的画不太多呢。」 「再从一楼绕一圈看看?」 美术馆内主要展出的是以冬天为主题的作品,不光是黄色,配色鲜艳的画都很少。虽然花颖很感激这点,但以照片马赛克拼贴的素材而言却略显不足。 花颖摘下眼镜,假装用手帕擦拭,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黄色、黄色……) 花颖将目标念出声,刻意抽掉自己对其他颜色的意识。灯光反射的黄色、亘鞋带的黄色、枣羽绒背心上缝的logo的黄色,还有…… 花颖指着走廊的尽头。 「用那幅画的画框怎么样?」 那是一幅蓝色月夜的画。 群山沉潜在寂静中,平静无波的湖面映着不在空中的弯月。画前伫立着一座穿着古代希腊长袍的女性雕像,背对观者,朝空中伸出手臂。 画作与雕像身上都有些美中不足,恐怕是刻意营造的缺陷吧。 从湖面上的弯月到月光的方向拉一条延伸线,延伸线与雕像伸手的尽头便会在画框外交会。将两件作品合在一起欣赏,观者就能看到弯月的幻影。 花颖认为,绘画分为两种:在画框中构成完整世界的画、以及将观者的视线引导到画框之外的画。这件作品属于后者,结合绘画与雕像的创意十分独特有趣。由于作者的名字有附上毕业年度,可以推测是来乐大学的毕业生。 从正面看去,画框只有黑色,侧面却缀有涂了类似月光的黄色波浪形雕刻。 「很棒的黄色。」 「乌丸,找得好耶。」 花颖看见亘和佐起子高兴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也只是一下子的事。 「拍吧。」 濑菜打开手机相机,走到雕像和画作之间。由于两者的距离很窄,濑菜的辫子几乎要碰到雕像了。 「碍事耶。」 亘举好单眼相机,穿着单宁裤的膝盖跨在雕像台座上。 「啊!」 花颖发出短促的声音,亘回头瞪向他。 「干嘛啦?」 花颖虽然胆怯却挺身而出。就算再怎么不擅长与其他学生交流,但美术馆的礼仪是共通的。 「碰作品不太好。」 「这是毕业生的附属展览品吧?」 亘马上回嘴,没有动摇,口气反而像在责怪花颖。 「亘没有碰到作品本身,只要没有留下痕迹或是人体皮脂就没关系喔。」 「我们现在这个状况也没办法吧?」 濑菜和佐起子出来劝解。 为什么?明明花颖说的才是正确的,别说是责备亘了,她们反而在安抚花颖。花颖没有生气也没有坚持己见,不需要说服他。 「大家好好相处吧,嗯?」 「……」 濑菜觑着花颖的脸色,仿佛他是大家不睦的原因。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花颖抑制颜色的视线里落下阴影,就像齿轮发出怪声却继续转动一样。 齿轮彼此咬和、转动,也可以说没问题。只要忽略那道有如用针刮着耳膜的神奇声音就可以了。听见那道声音的,一定只有花颖而已。 「怎么待在走廊上不动?有什么困难吗?」 怜央在面向阶梯的走道中央看着他们的样子询问。 「没事。」 濑菜笑着回答。怜央点头,经过花颖身边。 (这样才是「没事」,这样才是「正确的」。) 只要花颖道歉,事情就能圆满收场吧。然而,道歉等于是收回自己说的话。否定了提醒对方这件事就会变成肯定亘的违规。 然而,花颖现在搅乱了和平的局面也是事实。 花颖无法论断对错,众人也不愿一直等他。 「我想去洗手间,佐起,一起去吧。」 濑菜拉起佐起子的手臂离开雕像。 「我也去厕所。」 亘从雕像台座下来。花颖暂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亘放慢脚步与花颖错身,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事情一不如你的意就闹脾气不说话啊?真不愧是『王子殿下』。」 「!」 花颖急忙回头,但亘已经下楼了。留下来的枣一言不发,随意晃开脚步也消失了。 膨胀到一半的樱花花蕾闭得紧紧的,就像淋了一场雨。 「我原本想这次一定要好好当个学生的。」 花颖无力地喃喃自语,抬头仰望没有被画出来的弦月。 ※ ※ ※ 看见别人的脸后一开口便是哀号,是种怎样的淑女素养呢? 「唔……执事。」 女孩修得又直又齐的浏海下,眉毛弯了好几道弯。衣更月摆出全力以赴的面无表情应对。 「绫濑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没看到你了呢,衣更月。唉呀~绫濑现在放春假常常跑来玩。来,喝咖啡。」 「您费心了。」 研究室的主人——嗣浪将泡在免洗杯里的咖啡放到桌上,朝嘎吱作响的椅子坐下。 嗣浪满是皱折的白袍上沾有泥渍,下巴开始冒出胡渣,黑框眼镜也溅上了泥污。为了嗣浪的名声补充一下——因为这正是他的工作。 嗣浪在工艺系指导陶艺,和花颖的父亲真一郎是朋友,衣更月认为,他也是真一郎会容许花颖入学的理由之一。 「我不是来玩的。」 「是吗?」 从绫濑恨恨咬牙却没有说出其他理由来看,嗣浪的话与实情也没有相差太远。绫濑似乎是对嗣浪这种无济于事的态度感到焦躁,马上将焦虑的矛头转向。 「花颖学长也去了新生说明会吗?」 「身为执事,没有主人允许不能透露主人的所在。」 衣更月的回答令绫濑不安地拱起穿着水手服的肩膀。 「难道花颖学长很气我吗?」 「请见谅。一介执事是不能替主人代为发言的。」 「你说你看到的感觉就好。」 「我不能如此不知分寸,以执事的身分谈论主人。」 「……你是不是拐着弯在说你不想和我说话?」 绫濑直直盯着衣更月不放,但面对任何威胁也不为所迫的胆识是执事的必备技能。 「完全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不足以让您花费宝贵的时间。执事是在主人影子下待命的人。」 衣更月决定装作没发现嗣浪在绫濑背后双手抱胸、低着头肩膀颤抖的模样。 「你是在记恨我刚刚叫你执事吗?可是你是执事吧?」 「是的。我赌上人生与骄傲从事执事的工作。」 「你的『是的』,是回应我哪一个问题?」 「噗哈!」 绫濑一探出身追问,嗣浪便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小声爆笑出来。 「老师!」 「喔~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大声说话了呢。也会试着和我以外的人说话了吧?」 「请不要说成一副是自己功劳的样子。还有,你的那个衬衫和裤子是什么啊?甜甜的颜色和甜甜的颜色重叠,实在太乱七八糟了。」 虽然绫濑迁怒地批评嗣浪的服装搭配,但关于这点,衣更月也有同感。嗣浪的白袍底下穿着一件薄薄的桃色——而且还是深桃色的格纹棉衫,下半身穿着浅紫色的牛仔裤。尽管比真一郎年长,服装搭配却充满冒险心。 不过,绫濑会用「甜甜的」来表达,绝不是针对颜色的印象。 「嗣浪老师创作出来的器皿明明散发幸福的味道,为什么本人却是这个样子?吊儿郎当,又懒惰又随便。那双袜子,你一星期穿三次吧?」 绫濑静静表示愤慨,细数对嗣浪的不满。 绫濑说幸福的味道的话,那就是实际上的味觉了吧。她拥有「看到颜色就会引起味觉」的联觉。 嗣浪脱下凉鞋检查袜子,搔搔鼻头。 「虽然我不想破坏高中生的梦想,但这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创造出美丽画作的人不见得拥有一颗美丽的心。」 「老师自己说这种话?」 绫濑稚嫩的轻蔑十分尖锐。嗣浪也不像在忍耐,将咖啡靠近唇边。 「艺术要花钱,金钱的流动会引发竞争,获得认同就会引起嫉妒。无法创建人际关系、不懂待人处事的人会被排除在外。」 「大人啊。」 「是啊。」 嗣浪厚脸皮地和绫濑同声共气。 衣更月将双眼聚焦在咖啡冒出的热气上。 嗣浪说的是很极端的一面。如果没有会遭到排除的人的话,他的论点就不会成立。狡猾钻营的人、想钻营却失败的人、跟随内心创作而成功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有复数的人一起共享场域才会形成社会。 「衣更月,你担心主人吗?」 「不。」 「……我不觉得你能在那里说得这么肯定。」 绫濑的幻灭虽然波及到衣更月,但衣更月的问题不在那里。 「我听说花颖少爷念的美术史学系是在学习绘画带给人类的影响。」 「是啊。」 「不过,嗣浪教授您刚刚说画画的人和作品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我是这样说,所以?」 嗣浪从滑落的眼镜后方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将视线停留在咖啡热气消失的界在线,回应嗣浪蠢蠢欲动的问题。 「绘画会带给人影响。然而,人却不会影响画作吗?」 「有意思。」 嗣浪眼睛闪闪发光,起身说道: 「自古,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就存在各式各样的解释,将其比喻为奉献与恩赐的论述在这边的书上……」 嗣浪边说手掌边扫过书架上并排的书背。然而,塞进柜子里高度和种类都凌乱不一的书籍很不帮忙。 嗣浪的手游走到右下方又回到了上层右边,停在几本书身上。不过,手指处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书本。 「外头好吵喔。」 嗣浪看向门口,扶好眼镜。门外陆续传来学生的高声喧哗。绫濑不高兴地眯起眼。 「是不是又下起泥土雨了?」 「绫濑开玩笑也好呛喔。」 嗣浪没有恶意地笑了笑,打算回到原来的话题却无法如愿。 走廊的喧哗宛如增强的雨势越发大声,最后,化成了无法忽视的豪雨。 3 十五分钟过去了。 濑菜和佐起子回来的五分钟前,枣不知道何时开始靠着雕像旁的墙壁蹲下。 「亘回去了吗?」 濑菜挽着佐起子的手,觑向佐起子正在操作的手机。 「他还没看消息。」 「毕竟学长说这个跟成绩无关吧。」 从两人的口气听来,感觉亘就算这样做也不奇怪的样子。 虽然想得到的原因就只有花颖惹对方生气这点,但花颖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若是互相摊开来说的话,大概可以彼此承认错处吧。 「我去看看男厕,要是他身体不舒服就不好了。」 「啊,那我们要不要顺便分开行动?」 濑菜举起白白的小手。 「分头行动才能照很多相片吧?大家用手机照相之后再集合吧。」 「咦……可是……」 「说得对。乌丸、石漱,两点左右在这边集合好吗?」 佐起子已经一副要离开的态势,完全没有阻止她的余地了。 「那,两点见。」 枣起身,把手插进口袋迈出步伐,濑菜和佐起子也再次走进展间。 花颖有段时间就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颖深切感受到自己犯了决定性的错误。 即使面对不习惯交朋友的花颖,濑菜和佐起子也配合他的步调,对花颖笨拙的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她们想和花颖亲近而向花颖走来,花颖自己却抗拒走过去,所以,被厌倦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如他们所说,展品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往贯彻规则一面倒的花颖是否太固执了呢?即使自己不加入,是不是撇开视线忽视一切就好了呢? 说他喜欢可爱的女生,假装家里没有厨师,谈论妈妈少数的手作料理,努力协调,不要破坏气氛。 隐藏、微笑、说谎。 为圆滑的交友关系奉献。 王子雕像不停将装饰在身上的黄金与宝石摘下来分送给市民,最后终于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遭到市民丢弃。 胃的上方紧紧缩着。 花颖背好托特包,决定到一楼以免与濑菜和佐起子撞个正着。花颖不想再令她们的脸色蒙上阴影了。 下楼后,入口大厅里有几组人马围着素材开始创作。彼此才刚认识的学生们之间虽然有着拿捏距离感的生硬,但每五个人都好好围成了一个圆。 为了避开这幅景象,花颖转移视线,发现泽鹰在发器材时使用的长桌旁。花颖思考了一秒钟,心想反正都会被看到便主动靠近。 「泽鹰先生。」 「你好,花颖先生。对了,现在是在学校,不说敬语对吧?」 泽鹰一笑就会给人看起来比较小的印象。然后,如花颖所料,泽鹰马上就发现了。 「你们小组的人呢?」 「大家各自在拍照,因为我们需要很多张照片。」 「照片马赛克拼贴吗?不错啊。」 别说是疑心了,泽鹰甚至没有特别介意的样子,爽快地接受花颖的答案。本来花颖担心会不会遭到责骂,因此现在有种寿命延长的感觉。 「我原本是想开学后再正式跟你打招呼的,非常谢谢你陪我准备考试。」 现在这样或许比假日去拜访泽鹰更好,花颖可以放心地用敬语道谢。 「你没有来念书后刻弥先生很无聊喔。」 「就算在那里,我也只是念书而已,赤目先生应该还是一样无聊。」 虽然考前花颖都在赤目家接受泽鹰的指导,但赤目在念大学又有工作在身,也不是每次都会碰到面。 泽鹰阖上纸箱,以封箱胶带黏好。 「我猜他最近可能会去关心你吧。」 「这个嘛,我想就不用了。」 花颖也差不多学乖了,知道赤目因为太无聊而行动时,有挑起不安事端的倾向。 「哈哈。」 泽鹰笑着,拿起脱下的西装外套。修长手臂一穿过袖子,原本软趴趴下垂的西装便机敏地挺直了身躯。 「泽鹰先生。」 「什么事?」 「对不起,我们小组有一个人不见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 「是吗?我以为是不是有什么你要道歉的理由。」 泽鹰的指摘让花颖发现自己刚刚道歉的事实,无法再找借口。 「是我惹对方不高兴,他可能回家了。」 「你说了什么?」 「……」 事件直接的引爆点是花颖提醒亘的那件事吧。但是,由花颖来说就像在告状一样。而且,现在这个状况恐怕是花颖对亘造成小小的不愉快累积起来的结果。 看见花颖回答不出、踌躇不决的样子,泽鹰将纸箱收到长桌下,向花颖招手。 「你过来。」 花颖听话地跟过去。泽鹰在两层自动门前停下,将手伸到感应器前,接着指着下面的转锁说: 「里面的锁是锁住的吧?虽然谁都能开这个锁,但只有我有钥匙,所以出去的话,门就锁不起来。我想那个人是在美术馆里的某个地方喔。」 「这样吗?」 如果亘没有回家的话,就算不能跟他修复关系,也可以一起完成课题。花颖虽然无法忽视触碰美术品这件事,但想要对自己破坏团队气氛的事实道歉。 「和久。」 「是?」 一听到泽鹰的呼唤,经过一旁的和久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我要去学校一趟准备拿便当,回来前,这里可以拜托你负责吗?」 「了解。这里有我和怜央,勉勉强强还有真木缟,我们会看得滴水不漏。」 和久竖起大拇指接下任务。 「花颖。」 「!」 「不用要自己和每个遇见的人都相处融洽也可以喔。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认同的人的话,会很无趣吧?」 不用花颖回答,泽鹰就已经看穿了。这种时候,花颖就会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在一家之主之前,花颖身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还有无可奈何的不足。 「谢谢。」 花颖将脖子倒向前方,低下头。泽鹰走出馆外,锁好自动门锁后,轻轻挥了挥右手的指尖。 ※ ※ ※ 走廊的喧闹化为豪雨,嗣浪中断谈话,走出研究室。 一打开研究室的门,耳朵便遭到一层层听不出来是在讲什么的饱和杂音掩埋。 绫濑跟在嗣浪身后走出研究室。 由于没有人吩咐衣更月待命,因此他也跟着两人,当作是确认主人的周遭环境。 来乐美术大学的走廊充满杂乱的物品。懒得收起来的画架聚成一堆,占据走廊尽头;歪掉的裱纸板也不丢掉,就那样放置在一旁。教室里放不下的假人模型堆据说是毕业制作的一部分,但创作者平安毕业了吗? 穿过障碍物间的缝隙,抵达往下方向楼梯口的衣更月,从脸色发青、屏住呼吸的嗣浪以及躲在嗣浪背后闭上眼睛的绫濑身上,察觉到事态非比寻常。 随着嗣浪往下望,视线尽头展开了一片凄惨的光景。 一名男子倒在楼梯间。虽然衣更月无法判断那是校内还是校外人士,但只看年龄的话,是一名学生。 男子穿着布鞋的双脚伸直,脖子歪斜,右耳几乎碰到了肩膀。他怀里抱着的水果篮十分巨大,像是要把朝天的肚子压扁似地。 嗣浪冲下楼梯,手掌放到男子的鼻前。从他略放松的表情能确认对方还有气息。 「叫救护车了吗?」 「现在在来的路上。也有人去保健室找保健室老师了。」 一名学生努力地在人群中回答,声音跑在嘴巴前头,口齿不清。其他学生也都在忍耐着不安。 「失礼了。」 衣更月向嗣浪道歉,确认倒下的学生。 学生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很清楚。由于他的头部可能受到打击,现下无法移动。无明显外伤,也找不到出血。 衣更月低声说: 「嗣浪老师,请联系警方。」 「救护车已经……警方?」 嗣浪一脸不解。衣更月追加一句。 「水果篮……」 「啊,那是画静物画的教材,应该是搬的时候踩空阶梯了吧。」 「水果是固定在篮子里的吗?」 就在要答话的前一刻,嗣浪大概发现了自己想说的答案与此刻状况不合之处了吧。不知所措间,嗣浪脸色一变,好不容易维持的从容从脸上剥落。 就算嗣浪不愿相信,衣更月还是得说。 「摔落阶梯的人手里拿着篮子,水果则是一个不漏地装在里面,这个状态可说是非常不自然。」 衣更月垂下眼眸,压低声音。 在阖起的视线一隅,假苹果高明地伪装成真苹果的模样。 4 花颖持续拍着派不上用场的照片。 将没什么对到焦、全部丢给机器负责的文件塞进空置的内存容量里。 持续增加的照片从眼睛流入,宛如在动摇的心脏与其他脏器之间填进棉花。渐渐无法动弹的身体令人松了口气,然而过了一会儿,棉花便染上红色的液体,湿润、变重,再次生出空隙。 他在搜集赎罪券。 花颖一边自嘲地想着,一边再度按下快门。 「你们是建筑设计系的?我觉得。念建筑的女生很漂亮时尚吧?」 轻浮的称赞勾起了虽然含蓄但听起来很高兴的笑声。发出称赞的声音很耳熟,花颖不由得往那里一看。 正如花颖所想,是真木缟。他正在一群围着画纸而坐的女生圈圈里开心地笑着。 「教授说要我当助理的时候,我超绝望的,想说『春假减少了~』想不到有这么多可爱的女生,根本是天堂吧?有来真是太好了。」 尽管真木缟的说词听起来很肤浅,但几个女学生似乎也不讨厌他这样。 「马上就要中午了,加油。」 女学生一起敛声回应后,真木缟便踏着轻快的步伐退开了。 「咦?小乌?」 「真木缟学长。」 「怎样怎样?有事情问学长吗?」 真木缟的双眼洋溢期待,这种气氛下,花颖无法说出自己只是恰巧路过。 花颖寻找话题,指向这里展示的画作中唯一一幅黑白画。因为花颖已经十分疲惫,不想再看到颜色了。 「这个……」 花颖看着画想编出一个问题。 那是幅画框比画更吸引人注意的作品。黑白画就像嵌在手镜背后般压过模,贴在画框里。雾白的画框呈现老旧的银色,若是在花颖家,衣更月应该无法放任不管吧。花颖戏谑地这么一想后,由于转移了注意力,晕眩也跟着减缓了。 「形状好奇怪喔。」 「啊,这个啊……是一整套连外围都拷贝的拷贝品。叫什么啊,上课的时候有讲到一点。我记得是……啊,圣像画,tabuletto。」 「是圣像画,tavoletto。」 与真木缟形成对比的低音出声纠正,花颖和真木缟一左一右回头。 在花颖瞬间的推测里,泽鹰的名字一闪而过,所以看见预期外的存在时,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在花颖和真木缟背后看着画的,是连预期名单都排不上的石漱枣。 「石漱。」 「喔,新生。浏海很rock喔。」 真木缟随便套交情,枣从浏海下回望。真木缟举起的手无处可去,笑容僵在脸上后,枣才缩着脖子点头行礼,似乎不是在瞪真木缟的样子。 发现枣转向自己后,花颖下意识地点了个头。枣没有回应花颖,重新转向画作。 「这是古意大利的习惯,运行死刑前让囚犯看的画。这幅画的是砍头,所以应该是斩首刑犯专用。」 「用画给囚犯看接下来要接受的刑罚?啊,是一种连精神面也要逼迫的刑罚吗?」 「小乌,你的想法很恐怖耶。」 花颖表情严肃,呼吸也变得急促后,真木缟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一路从上半身传到头顶。 对花颖而言,枣沉默的这几秒才恐怖。 「那是——」 「是!」 花颖反射性地失去说话的分寸。面对花颖过度恭谨的回应,枣背过身,以指节分明的手抓抓头说: 「……你是为了学习才会进这间学校吧?」 枣表现出不加修饰的冷淡。 别扭的羞耻心折磨着花颖。 他们接受学习所需学力的检定后,获准进入大学。 留学期间,花颖一心在念书上。即使没有交到好朋友,没有走向充满颜色的街道,只要修习到被要求的成绩,也没有任何人责备花颖。 单纯而正确的世界。 「我想学习。」 花颖的嘴里吐出一丝真心话。 「新生好认真喔。我是想要可爱的女朋友。」 「啊~」 枣敷衍地回应真木缟荒谬的宣言。 「不是,两年后你绝对会说同样的话。小乌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喝酒同学跟怜央说话声音都高半阶了,太开心了她。」 「如果我两年后没说的话,你要怎么办?」 「噗哈哈,很可惜,两年后我就毕业跟你说拜拜了。」 「如果有办法毕业就好了呢……」 真木缟下巴惊讶地掉了下来。看来,枣的指谪确实戳到真木缟的弱点了。 「噗!新生,你的吐嘈还真呛。」 「谢谢夸奖。」 正当花颖怔怔地望着两人在奇妙的温差下交换视线时—— 一名女学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展间里四处张望,室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她。女学生一看到花颖便一直线冲了过来。 「你有看到佐起吗?」 榛果色的辫子有些凌乱,濑菜抓住花颖左边的袖子问,脸色十分难看。 「她在我坐着整理文件的时候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人。」 花颖想起了以濑菜为起点与亘展开的一连串争执,凝固的呼吸刺着喉咙。只要和自己在一起,濑菜就会不舒服,最后讨厌花颖。既然如此,干脆不要有牵扯比较好。 「我不知道。」 花颖把右手放到濑菜的手腕上,将她的手从袖子上移开。 然而,这个举动恰恰显示出花颖的迟钝。 「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做什么?」 花颖是单纯地无法理解濑菜的话。 濑菜的表情蒙上一层恐惧,她拖着脚步和花颖拉开距离。 「新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 真木缟把手放在枣的肩膀上小声询问。枣用沉默回复时,展间内的女生小组也受到诡异的气氛影响,中断对话。 本来打算进来展间的学生,则是畏于里面紧绷的沉默,转身离开。 濑菜的眼里只看得到花颖。 「是不是你让保镖做的?下车的时候他也在吧,穿西装的那个人。因为我们不听你的话,你不开心,所以命令他在没人的地方动手吗?」 「不是。」 花颖马上反驳,却说不出第二句话。 濑菜搞错警卫的工作也误会衣更月的职位了。她带着法律不适用于花颖身上这类的成见,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花颖对他们抱有敌意。 濑菜他们才是抱有敌意、疏远花颖的人不是吗? 这之中充满误会,花颖用尽全身力气摇头。 「那就是保镖自作主张啰?我们这种人在你身边打转的话,会带坏小少爷是吧?」 濑菜逼迫的挑衅如墨水般在花颖身上落下黑色的污点,渐渐扩散开来。要是不赶快冲洗的话,就会被涂得一身黑了。 「我没做——」 「就算你没做那种事,我也不会再靠近你了!」 悲痛的叫声响彻展间。 黑色。视线、思考、内心还有罪恶,花颖全身上下都黑成一片。 「佐起和亘在哪里?他们是我重要的朋友,拜托。」 濑菜落下眼泪控诉的身影在花颖的视神经中失去色彩,看起来就像圣像画一样,只剩下黑白。 ※ ※ ※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 没有携带随身物品也没有人认识的男学生,在身分不明的状态下被送到医院里去了。虽然没有外伤,但若是发现脑出血的话就要动紧急手术了吧。 警察赶来后,衣更月决定留下说明状况的嗣浪,早一步回到他的研究室。在事情告一段落为止,衣更月无法再做什么吧。 「欢迎回来。」 在太阳终于苏醒过来般的平稳日光中打开门后,一名西装男子在研究室里等待。 泽鹰橘。 「没有敲门是我的疏忽,十分抱歉。」 「发生什么事了?」 泽鹰俯瞰窗外问道。从那里应该可以看到中庭,看热闹目送救护车离开的人或许还留在那里。 衣更月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思考。 泽鹰是赤目的助理。必须将传达给泽鹰的情报看作也会传达给赤目。在判断即使回答泽鹰的问题也不会对乌丸家不利后,衣更月将在楼梯间发现男学生后一连串的经过摘要说了出来。 泽鹰听完话后,只回应了一句。 「虽然学生吵架是常有的事,但总有一种阴沉的感觉呢。」 「泽鹰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从他不慌不忙跟衣更月说话这件事看来,似乎并不是美术馆发生了什么问题。 泽鹰轻松地笑了。 「你担心花颖?」 「担心一家之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执事的身分?」 「是的。」 当被问到没有其他答案的问题时,便不由得会推测对方的言外之意。棘手男人的棘手助理。无论是哪一个,要是不小心乱碰的话,感觉都会被扎得满头包。 衣更月一举手一投足都慎重不已,泽鹰取出钥匙给他看。 「那里比学校这里安全喔。」 「那是美术馆的钥匙吗?」 「没错。只要没有人从美术馆里引进犯人,他们就不会有危险。」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谢。」 「看来花颖不太有信用呢。」 泽鹰将钥匙收进口袋,顺带补了一句。 这句话不能听过就算。衣更月眼神犀利得与敌意只有一公厘的差距。 「所谓隔墙有耳,请不要说出会引人误解的发言。」 「是啊。因为花颖看起来并不避讳置身危险之中,所以我能理解你不想让他离开视线的心情喔。」 「对走错路的主人提出谏言是执事的责任。」 「反之呢?」 泽鹰坐到圆凳上,抬头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有种电流窜过后颈的感觉。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泽鹰暂时移开视线,思考后换了一个说法。 「主人错的时候矫正,那对的时候呢?」 「你是要我怂恿花颖少爷引导他做坏事吗?」 「刻弥先生似乎觉得很有趣呢。」 衣更月的情绪一口气倾向敌意。 「你现在表情很恐怖喔。」 「我不辩解。」 「真干脆呢。」 「如果花颖少爷行为正确的话,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驱使你的,是忠诚吗?」 「难道你不是吗?『泽鹰』橘先生。」 衣更月刻意清晰地说出与乌丸家有所牵扯的那个名字。泽鹰抬起眼过了几秒钟。太阳高度一上升,窗框倾斜的影子便覆在泽鹰的右眼上,他只微微眨了眨那只眼。 「父亲的店倒闭时,妈妈和妹妹虽然很难过,但我内心却觉得:『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是否是阴影落在脸上的缘故,泽鹰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他的声音有如敲打透明玻璃杯般沉静,在抵达耳朵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奉献一生认真工作,也能轻易在一夜之间付诸流水。妹妹继承了我父母认真的个性,很介意刻弥先生的事,我却没什么兴趣。当她向我坦承想向刻弥先生赎罪时,我顶多只是觉得『也有这条路可以走』,没有什么义务或使命感。」 泽鹰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 没有明确的义务和使命在服侍主人吗? 不过,对于泽鹰橘,衣更月明白了一件事。 「就像下雨一样。」 泽鹰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了一句话。 「会下就是会下。我撑伞也没关系,不撑伞也无妨。」 泽鹰橘比衣更月想像的还不执着许多。 (这个男人很危险。) 衣更月背脊发凉,无法再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嗣浪老师好慢喔。我是来拿新生便当的,是不是该直接问学生餐厅呢?」 泽鹰拨开袖子确认手表。接着,他用眼神向衣更月行礼示意后,打开研究室的门。 「咦……你是……」 泽鹰停下脚步,因为绫濑就站在门外。 黑色水手服融进昏暗的走廊,从明亮的地方看过去,辨识慢了一步。在衣更月回头所花的那一瞬间里,绫濑抓住他的手臂,无言地拉扯。 她似乎想将衣更月带出研究室。 「我在这边有问题吗?」 衣更月提问,绫濑低下脸摇摇头。宛如日本人偶的黑发盖住了她的脸。 「你想带我去哪里吗?」 衣更月再进一步询问,绫濑猛地抬起头。 绫濑的双眼想锁定衣更月却无法顺利对焦。 「我……」 绫濑开口,颤抖削弱的声音才好不容易找回字句。 「我在等嗣浪老师,他们谈话一直没结束我又觉得冷,所以就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热茶。」 绫濑抓住衣更月的手臂,指甲刮着他的衬衫。 「有个女人倒在那里。」 绫濑手背冒出青筋。 「是哪里的自动贩卖机?」 「嗯——红色的自动贩卖机,摆了蓝色的罐子,还有绿色、深蓝色……」 「自行车停车场?」 泽鹰从绫濑混乱又单一的情报中锁定出场所。绫濑上下点头。 「你留在这里。」 衣更月一说完,绫濑这次改成左右摇头。没有时间说服她了。 泽鹰步向走廊。衣更月和绫濑跟着他的脚步,前往位于校舍西侧的自行车停车场。 红色自动贩卖机的周围已经开始聚集人群。大概是绫濑离开后也有其他学生经过这里了吧。 自动贩卖机背后有双纤细的脚无力地瘫在那儿。米色大衣散成扇形,跟楼梯间的男学生一样,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衣更月没有靠近确认,因为保健室老师已经赶来,大概是学生去调用的吧。 从保健室老师的样子看来,倒下的学生似乎还有气。女学生以四肢伸直的状态倒在地上,只有左手举得比头还高。 保健室老师和其他学生看到那只手上的东西都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 不知道是标本还是假的,女学生的左手缠绕了一条蛇。 「水果之后是蛇吗……」 虽然衣更月最先想到了蛇在乐园里给予亚当和夏娃智能果,却完全没有链接犯人意图的迹象。 比起这件事,衣更月更该商讨的是保护花颖的策略。据泽鹰所说,只要待在美术馆,犯人就无法对花颖出手。若新生说明会继续进行的话,采取提高美术馆密室程度的处置是最好的方法吧。 衣更月需要嗣浪和泽鹰的协助。 衣更月转向站在一旁的泽鹰,他操作手机后抱头说道: 「啊啊,果然。」 「什么事?」 衣更月一询问,泽鹰便将手机里附有照片的名单给他看。 「倒在那里的是原本在新生说明会里的新生——土浦濑菜。」 「可是——」 衣更月想反驳,恐惧却战胜一切,他滑动泽鹰手中的名单。在新显示的名单照片里,有张衣更月记忆犹新的脸孔。 衣更月点击名单,画面显示某名男学生的详细数据。 衣更月放大照片确认。 「倒在楼梯间的是他。」 「河野亘,版画系的新生吗?」 「你不是说美术馆很安全?」 面对衣更月的问题,泽鹰没有出声,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5 濑菜消失了。 没有方法可以不开锁就离开这座上锁的美术馆。一个都好,花颖想解开濑菜的误会而在馆内四处寻找。然而,却到处都看不到濑菜的身影。 就算濑菜在躲花颖,这座建筑物也没有大到能够一直闪躲而一次都没碰到面。 继亘和佐起子后,连濑菜都忽然消失了。 花颖在寻找第二圈最后的展间前吞下叹息。要是把气叹出口,感觉骨头就会失去支柱,连膝盖都会塌掉。 西边的展间没有新生的影子。 展间里黑漆漆的,就算试着依靠走廊的灯光看向里面,墙上也没有展示画作。展间左边角落摆了一座类似黑色台子的东西,上面什么都没有放,推测大概是忘记挂上「准备中」的牌子了。 花颖也像其他学生一样转身离开时—— 叩。展间里传来声响。 花颖甩开隐隐覆盖头部的晕眩,调回视线。 有人。 或许是濑菜藏在那里也不一定。 把不想看到花颖而躲起来的人由花颖本人拉到光线下这种事,等同于一种暴力。可是,如果对方的恐惧源自于误会的话,就算是花颖,应该也能否定那些误会才对。 「有谁在那边吗?」 「……」 没有回音。但,那是伴随着气息的沉默而非无人的寂静。 花颖抬头看着走廊的电灯。 花颖发现从展间看出来的话,这里是逆光,看不到自己的脸。花颖拿出手机,指向手电筒的图标。 「喂,乌丸!」 走廊东侧传来的怒吼令花颖手臂一抖,手机滑了出去。手机撞到地面,画面朝下一翻,连屏幕的光都看不见了。 「和久学姐?」 和久一脸凶神恶煞地抓住花颖的上臂。 说时迟那时快—— 展间充满光线。刚才一直在黑暗中凝神注目的花颖瞳孔接收到过多的光线,一股近乎疼痛的刺激袭来。无数光点在闭上的眼眸里闪烁,和久的手扣住花颖的上臂。 颜色是光。 物质反射光线,人类接收到光线波长的受器将其转换成「颜色」的认知。强光对色彩感知功能敏感的花颖而言,就像是直接殴打他的大脑一样。 花颖看不到前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和久学姐。」 她没事吧? 一双冰冷的手抓住了花颖徘徊在半空中的手,和久的手依然抓着花颖的上臂。这是谁的手? 「乌丸学弟?」 「……怜央学长?」 花颖不是靠声音辨识对方的,而是会叫花颖学弟的男生只有他。 「你没事吧?」 面对不安的声音与和久用力的指尖,花颖不等光线的残渣完全消失就分别张开眼眸。虽然光线还没从眼球里离开,但花颖已经恢复到能够确保视线的程度了。 一睁开眼,一件作品出现在花颖眼前。 「彩色灯饰?」 展间里点缀着光芒,粉红色与白色的光线互相搭配,描绘出一条樱花大道。极小的灯泡像插针般以纤细的小点勾勒春日风情,不时偏移的光点象征飘落的花瓣。 「抱歉吓了你一跳。我想说难得,才打算把灯点起来。」 怜央抱歉地垂下眉角,让和久放开手。 「时机不对呢。」 「好漂亮。」 无数个插在黑色底座上的灯泡即使没有统一规格,依旧美丽。部分灯泡有些变色的地方可以看成是作品的不成熟,也可以当做是另一种韵味。或许不成熟的是欣赏作品的花颖吧。 「你真的没事吗?」 和久关心地问,花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对晕眩有了自觉后,头痛追击而来,想逼花颖屈膝跪地。 「我,有点累……」 和久虽然想支撑渐渐站不住的花颖,但已经失去一半意识的花颖对她纤细的手臂而言很沉重吧。怜央阻止了就要一起倒下的两人,让花颖靠向自己。 「纯夏,把乌丸学弟带到大厅吧。那里的长椅可以躺。」 「对喔,对喔!乌丸,也抓着我。」 「……抱歉。」 花颖顺着和久与怜央的话,将支撑不了的体重交给两人。虽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但总比倒在这里来得强。 花颖将全副心神放在走楼梯的脚步上,全神贯注不要踩空,他不能把和久与怜央也拖下水。走下大厅时,花颖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没有余裕害怕他人的目光,倒向长椅。 「乌丸,你哪里会痛吗?很糟糕吗?」 「我休息一下就好。」 花颖的头闷痛不已,胃液翻腾恶心。一呼吸,就像肺部长了刺刺向心脏一样。 「我们陪着他比较好,还是让他一个人比较轻松啊?」 「这个嘛……哪个比较好?」 怜央与和久的对话听起来很遥远。凤说会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是因为有一部分音域听不见的关系。 (凤。) 只要想着凤,难受的呼吸就会稍微缓和下来,同时,脑海中浮现另外一张脸。 (我知道,现在的执事是你。) 花颖眉头一紧,感觉怜央与和久退缩了一下。 「我真的没关系,是体质。」 「所以不是哪里出问题对吧?」 尽管怜央的话里表达出放心,声音里却有抹不去的担忧。 「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 「就~是说啊!这种事是互相帮忙啦。我们去出个声吧。」 和久豪爽的语气也隐约透露出担心。 花颖睁开眼想抬头看看他们。不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人影。 黑长发、黑水手服。从裙子延伸出去的双脚穿着及膝丝袜,连脚上的乐福鞋都是黑色。她紧张兮兮地站在美术馆入口,一看见花颖,便以手掌拍着不开的自动门。 「是绫濑。」 花颖先发出声音,想起她的名字,记忆苏醒,再感受到现实中的她。顺序乱七八糟的。花颖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后走向入口。 「乌丸?」 「啊,不能开啦。泽鹰学长说不能让人从外面进来。」 「她是我认识的人。和久学姐和真木缟学长也知道,她是嗣浪老师的,呃……嗣浪老师的……」 脑袋还模模糊糊的,无法统整思绪。 花颖无法将制止理解为制止,像打开寝室门般随意地转开转锁,掰开玻璃自动门。 「午安,绫濑。」 「你的脸色好糟,你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啊。所以我才开锁。」 绫濑瞪着花颖的眼神像在说她才不相信。花颖一说完,马上往后踉跄了几步,绫濑与和久一前一后扶住他。 「总之你先坐下,我有话要说。」 花颖被安置在长椅上,后脑杓靠着墙壁,仰望天花板。螺旋灯饰的光芒亮晃晃的。 大概是坐下后产生力气的关系,花颖此刻才看出绫濑脸色苍白,威风凛凛的站姿徒具形式,非常不安。 「绫濑,怎么了?」 「……来乐美的校舍里有人受伤了。」 「!」 花颖的喉咙发出嘶哑声。 绫濑咬唇说道: 「一个在楼梯间,还有一个在自行车停车场。两个人都意识不明,手上被塞了水果和蛇。」 「为什么?」 「肯定不是好意。」 绫濑的声音一快要飙高,便将拳头抵在水手服的领结上。绫濑强装镇定,用力盯着花颖、和久与怜央。 「被害者的名字是ㄏㄜˊ 1ㄝv ㄒㄩㄢ和ㄊㄨv ㄆㄨv ㄌㄞˋ ㄘㄞˋ。」 绫濑清晰发出的音节,一在花颖脑中组成有意义的文本后,他便浑身汗毛直竖。 「听说他们是来参加说明会的新生,你认识吗?」 「他们是新生作业跟我同一组的人。」 花颖陷入茫然。 不过两个小时前还精神奕奕在美术馆里谈话的亘和濑菜,遭人在别的地方发现失去意识。支离破碎,简直不像现实。 「你和他们两个同一组吗?」 「河野、土浦、石漱、我还有……各务从刚刚就没看到人了。」 花颖的意识自然而然转向行踪不明的那一个人,脑袋拒绝思考。这是就算抵达也没有人会幸福的道路。 「请小心。」 绫濑毫不留情地将胆小的花颖拉回现实。 「下一个或许就是花颖学长你了。」 仿佛宣判死刑般,绫濑道破了现下最优先的可能。 ※ ※ ※ 第三名被害者在衣更月不知道的地方被发现。按发现顺序,是第二名被害者。 「我和警察说着话,一起下楼梯时听到了尖叫声。」 嗣浪含着罐装咖啡开口,厌烦地叹了口气。 两台救护车双双通过校门,衣更月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救护车的红灯,将大学与美术馆的安全性、保护花颖与花颖的学业放在天平的两端。 如果以乌丸家为优先考量的话,衣更月现在就想立刻将花颖带出美术馆押上车,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离大学远远的。然而,问题在花颖。即使只有自己逃离危机,他也无法接受吧? 话虽如此,将一家之主留在可能藏匿犯人的地方就别说了。 「嗣浪教授,学校这边会怎么应对呢?」 「虽然上层现在在讨论,但我们很难掌握校内全部的学生。等那三个人回复意识,问完话到逮捕犯人前为止,封闭学校比较妥当吧。」 泽鹰对嗣浪的判断似乎没有异议。 「要中止新生说明会吗?」 「是啊,虽然这样新生很可怜,但人身安全是无可替代的。」 「那我就联系助理,请他们把美术馆的新生集合到大厅。」 泽鹰切换手机画面,离开衣更月和嗣浪几步。 尽管不愿意,衣更月还是选择询问嗣浪。 「嗣浪教授,实在很失礼,但可以请教您第二名被害者被发现时的状态吗?」 嗣浪摇摇咖啡罐,将罐子拿近耳朵。 「各务佐起子,和第三个被发现的土浦一样,都是油画系的。」 「有明确的证据能证实她不是发生意外吗?」 衣更月一问,嗣浪的脸部便抽动一下,胡乱一个手势,将空罐扔向垃圾桶。 「她被立坐在教室的桌子上,身边围着假人,就像某种毛骨悚然的仪式。」 空罐弹到垃圾桶的边缘掉落在地。嗣浪嫌麻烦地弓着身躯,捡起咖啡罐重新丢进垃圾桶。 「认为犯人有某种明确的意图应该没有错吧?」 「水果篮和蛇满一般的。」 「啥……在执事的世界很常见吗?」 嗣浪上半身后倾。衣更月似乎引起他的误解了。 「抱歉,我没说清楚。我是觉得,想正确掌握现况的话,拿一般性较低的事例缩小范围来讨论是最常使用的公式。」 「如果是取得管道的话,这些都可以轻易获得。学校里杂七杂八的。」 「是的。」 衣更月点头,垂下眼眸。 (想深一点、快一点!) 执事不允许长时间思考,因为一秒钟的判断就能守护家里的声誉、拯救主人。 「——理查戴德。」 衣更月以思考的筛子过滤直觉冒出来的结论,细细检查。 「他说什么?」 挂断的泽鹰询问嗣浪,嗣浪左右摇摇头。 时间宝贵,衣更月决定将无法得出结论的最后一片拼图交给专家。 「理查戴德、米开朗基罗梅里西卡拉瓦乔、本韦努托切利尼,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共通点吗?除去卡拉瓦乔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很简单。」 以嗣浪的知识为助力,犯人的轮廓浮现出来。泽鹰和嗣浪似乎也相继理解衣更月的推测了。 「如果这是正确答案的话,犯人就非常……不,算了。泽鹰,美术馆交给你了。我去找找看三个新生共同认识的人。」 「知道了。」 「泽鹰先生,可以让我一起去美术馆吗?」 泽鹰微笑回应衣更月的要求,他的脸庞与赤目似乎有那么点相像。 6 美术馆的自动门从外面打开。 花颖有种忽略现实装聋作哑的感觉。他坐在长椅上,宛如隔着屏幕看世界般,以一种只有自己被隔离的心情眺望着大厅。 「请各组派一位代表过来拿便当。三年级发便当的时候要确认。」 「好喔。」 真木缟从泽鹰手中收下塑料箱,和久、怜央与绫濑跟在他的后面。由于绫濑刚才和怜央一起将新生集合到大厅,感觉是在花颖困惑期间加入众人的。 新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悠悠哉哉搬便当的泽鹰令人费解,加上旁边跟了一个衣更月,更是诡异得不得了。 在新生好奇眼光的注目下,衣更月冰冷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将饮料纸箱放到长桌上交给和久。 「中餐要在大厅吃喔,不要带到展间。」 真木缟定时和新生打招呼,新生的回应都非常亲昵熟悉。看得出来真木缟刚才非常勤快地和大家说话。 泽鹰爬上几阶阶梯,确认新生人数。 衣更月从另外一侧绕到花颖身边,单膝下跪,放低视线高度。 「你在干嘛?」 「我听说您身体状况不太好。」 「你的情报过时了。我已经好了。」 「失礼了。」 似乎也有学生很不习惯看到穿着西装的高挑男性向别人下跪的景象。若无其事看向这里的学生,则一副像是看见不该看的画面般背过脸,接着又转动脖子偷看。大厅到处散落着这样的学生。 花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自己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所以决定故意排除这个状况,不去在意。 「衣更月,你不和我交换情报吗?」 「我必须说,一家之主与佣人进行雇用合约以外的交易,很难称得上是一种优良的举止。」 「那,把你在学校里听到的情报交上来。」 如果是命令就不会反抗了吧?尽管不成熟、不完美,但花颖是主人。 花颖全身戒备,对接下来恳切又有礼貌的抱怨做好觉悟,然而—— 「遵命。」 衣更月却表现出冷淡的顺从,行了一礼。 衣更月抓出重点、补充若干不足之处的说明,使没有看到现场的花颖也有了足以描绘出现场画面的信息量。 意识不清的佐起子遭人发现这件事令花颖非常震惊,因为他原本觉得也有可能是三名旧识间有些不为人知的争执。知道三人都是被害者,接着又听到从嗣浪那里获得的知识后,花颖扭曲地明白了。 「花颖少爷,之后就由我来处理。」 「报警还有说明状况。」 「是。」 花颖也觉得只有这样了。当锁定出犯人时,他原本也想马上付诸行动。不过,若是犯人的犯案动机如衣更月所推测的话,花颖还有可以做的事。 他还留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花颖一从长椅上起身,衣更月的视线便跟着他。花颖俯瞰着他露出无畏的笑容。 「衣更月,我让你看看美丽的樱花。」 衣更月睁大平常总是机灵的双眼。 花颖经过天使像前,穿过大厅,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哎,说了不能离开大厅的吧!」 花颖约莫走到中间时,真木缟出声制止,似乎是以他的方式在关心花颖。虽然真木缟压低音量,但和平常大嗓门之间的落差反而引人注目。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花颖身上,他泰然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露出微笑。 「我?有必要听那个命令吗?」 真木缟全身紧绷,停下追上前的脚步,冻结的沉默从花颖声音传达到的范围开始,如涟漪般扩散。 人群连同空气一起停止。花颖转身,让衣更月陪着自己登上阶梯。 「等等,乌丸!」 「咦?啊,糟了,乌丸学弟。」 因和久的声音回过神的真木缟急急忙忙喝止花颖。他们身后交错了几个人的声音。 花颖身边跟着衣更月,人身安全不会有危险。不希望花颖去无人展间晃荡的,只有极为少数的几个人。 花颖向二楼走廊的西边前进,抵达尽头后转身。 追到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是你吧,和久学姐。」 花颖咬住舌根泛出的苦涩,吞进肚里。 7 黑到不自然的头发就像沿着尺画过般修剪出整齐的直线。不论是破衬衫还是薄毛衣都代表了她独特的个性,五只耳环在她的耳畔舞动着光芒。 「乌丸,回去大厅。」 「我拒绝。」 花颖一拒绝,和久便像是遭到焦躁驱赶似地以手往上梳了梳头发。衣更月做出戒备,脚尖退后半步锁定目标。在这个位置,只要一步就能保护花颖,将对方压制在地。和久似乎也注意到这点了。 「你不要搞错了。拜托。」 和久握拳,从指间散落的黑发变得凌乱。影子盖住和久的脸庞,只看得到她在手臂后颤抖的双唇。 「现在说借口没有意义。」 花颖选择摊开残酷的现实。 「把被害者搬到学校里会面临两个障碍。」 「什么被害者……」 「请让我这样称呼。犯人夺走那三个人的意识,将他们丢弃在校园内。」 「……」 「第一,美术馆无法从外面上锁。如果离开期间有谁注意到门锁的话,只要一一点名就会知道谁是犯人了吧?」 拥有钥匙的只有泽鹰一人。除了待在美术馆里的他外,其他人都处在相同条件下。 「第二,将失去意识的被害者搬到学校需要力气,此外,就算能够搬运,也无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根据衣更月的说法,三名被害者是陆陆续续被发现的,因此可以认为,就算现在不是一般开学期间,校内也有足够的人群来往。 「我一开始思考的是不离开美术馆搬运被害者的方法。从结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反过来看会怎么样呢?」 花颖竖起大拇指与食指,将指头上下颠倒回转。 「犯人离开了美术馆,也没有搬运被害者。」 「你……你在说什么?」 和久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口吻虽已不复先前的强势,却对花颖表现出明显的怀疑。衣更月转动眼珠看向花颖,花颖在心中回了句:「不用担心。」 「无法搬运的话,只要让对方自己走就可以了。」 这样一想,先前令花颖困惑的疑问便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 「犯人用电话将被害者叫去学校。或许是传消息吧,这是可以不露脸的有效手段。虽然是臆测,但犯人大概有附上一些对方害怕曝光的理由,像是发现考试时违规的痕迹,又或是单纯地说『我握有你的秘密』这种程度就够了吧。因此,被害者就会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的耳目,溜出美术馆。」 亘这边进行得顺利的话,佐起子和濑菜的部分用亘的手机就更方便叫她们出来了。 「犯人稍微慢了被害者几步也往学校移动。衣更月,已经知道犯案手法了吗?」 「医生目前正在诊断。」 衣更月的回答很可靠。犯案手法终究会判明得清清楚楚吧。 「从楼梯推下去、压迫脖子……就算是我,也能举出几种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犯案手法。就算是我也知道,和久学姐。」 「闭嘴。」 和久摇头,双手压着耳朵。她一定能听到。因为,她对身后奔来的脚步声发出反应,肩头跳了一下。 「纯夏?」 怜央在距离和久一公尺处停下脚步,绫濑追在他身后。 着急的和久脸颊发红,泪水几乎要从双眼夺眶而出。 「怜央,对不起。」 悲痛的声音刺着胸口。 花颖将不死心盘据在心头的犹豫不决全部扔掉。 「所有人都没有例外要分组的新生不可能犯案。和我同一组的石漱虽然有能单独行动的时间,但我们选用照片马赛克拼贴交作业,只要看拍照时存入的exif数据,拍摄时间就能当他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纯夏,乌丸学弟在说什么?」 和久在压着双耳的手臂间摇头。 「石漱将所有东西都收在口袋里,没带放电脑的包包。如果想用app修改exif文件的话,就算删掉了那个app,帐号也会留在下载信息里。」 也就是说,枣无法犯案。 「美术馆除了新生以外的人——指导员和助理可以单独行动。」 「不要说了……」 「泽鹰学长在那三人被发现的前后,应该是与某个人在一起。此外,在拥有钥匙最先会遭到怀疑的状况下犯案对他实在太不利了。真木缟学长和新生密切交谈,不论取那个时段出来,他都和某个人在说话。」 「够了……」 和久无力地呻吟,垮下来似地缩成一团。 花颖的胸口针扎般疼痛,但他不能回头。 「第一个疑问的解答是你,和久学姐。犯人离开美术馆后,你帮他把锁锁好。然后他从学校回来时,就像我带绫濑进来一样,你再帮忙开门让他进来,对吧?」 花颖抬头,盯着站在和久身旁一动也不动的他。 「怜央学长。」 怜央依旧保持稳重的气质,稍微侧了一下脑袋,微笑问道: 「乌丸学弟、纯夏,你们在说什么?」 怜央自己应该也知道,跟平常一样就是不寻常吧。 花颖朝着站在左手边的衣更月以及身后展间闪烁的灯光瞥一眼,手放在镜框上。 「怜央学长,你知道颜色是什么吧?」 「你是指光线的反射?」 「对。这间展间的光——彩色灯饰非常漂亮。但是,在我眼里看来,有一部分变色了。」 刚刚引起的晕眩源头仿佛还附着在太阳穴旁,要看没有减弱的颜色令人忧郁。花颖压下胃里涌上的恶心感,摘下眼镜。 「我的色彩感知能力跟别人不同,无法跟大家看到一样的世界。」 花颖如今知道降低彩度的有色镜片帮自己多大的忙了。现在只是墙壁的白色都令他眩目,如恶梦般扭曲的景色几乎要将他压垮。 「我看起来颜色都一样喔,是漂亮的樱花色。假设,就算是有旧灯泡混在其中让颜色看起来不一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我不这么认为。」 用嘴巴呼吸后,晕眩似乎缓和下来了。花颖用手指松开衣服领口通风,虽然很没规矩,但他想请衣更月放自己一马。与怜央的对话还没结束。 「我敢肯定犯人用电话叫被害者出来是有理由的。为了消除自己的通信纪录,你从被害者的物品里借走他们的手机。你打算躲在没有公开的展间里消除数据。可是,我却在那个时候过来了。」 花颖若不是在找濑菜,就不会在这条昏暗的走廊走到底了吧。实际上,刚才也没有其他新生靠近这里,这间展间可说是藏身动手脚的最佳场所。 「你将手机藏在灯饰里面,打开电灯电源,打算之后再回来拿吧?如果有机会单独行动的话。」 「……已经可以了吗?」 绫濑硬邦邦地问,从怜央身边移动到花颖身旁。 怜央的脸颊微微动了一下。 「谢谢你,绫濑。」 「只是还债而已。我以后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多亏你帮忙。」 花颖早先听了绫濑的话后,请她帮忙不要让怜央离开视线。虽然没想到绫濑会跟着怜央一起行动,但她防止怜央单独行动的功劳理应获得认同。 「衣更月。」 不用再下更详尽的指示了吧。 优秀的执事会在主人的沉默中体会主人的意图。衣更月踏进展间,绽放飘落的樱花花瓣依近衣更月,宛如在他身边飞舞。 「往右五十公分,再稍微前面一点。那附近。」 衣更月在光点中倾身向前朝樱花伸手。他戴着手套的手拿出一个薄薄硬硬的物体。 花颖看过她拿那个东西好多次所以知道。 那是濑菜的手机。 「我看到的,是经过手机画面反射后不纯粹的光。」 花颖戴上眼镜,将怜央放入稳定下来的视线里。 怜央的嘴角虽然摆出微笑的样子,但双眼似乎已遭思绪拖走,失去了表情。 「我没有理由要被责备。」 「是啊。你做的是正确的事——你是这样想的吧?」 怜央也看到了和花颖不一样的颜色。 「学校发现的那三个人,遭别人加了一些手脚。据说,他们身旁分别加了水果篮、蛇还有好几个假人。」 「为什么?」 和久坦率地将浮现的疑问丢出来。发现这样代表质问怜央后,她才慢一步理解,垂下头。怜央没有回答。 「拿水果篮的少年是卡拉瓦乔的画,坐在舞蹈圈圈中间的精灵是理查戴德的画,抓着梅杜莎头颅的柏修斯雕像是切利尼的作品。只要是跟美术有关的人,好像都知道这三者间有个共通点对吧?」 不难想像衣更月听嗣浪说完这件事后是何种心情。 「他们都是杀人嫌疑犯。」 「!」 倒吸一口气的人是绫濑与和久。 绫濑一脸宛如知道圣诞老人真实身分的表情,和久则是比起针对花颖和怜央更加苛责自己。 「我认为,他们的嫌疑是杀人这点没有意义。重点只是他们都是罪人这件事。将夺走意识的三个人模仿成画作,是为了表示他们是罪人,自己行的则是正义之举。他们的罪是碰了展示品,是吗?」 「面对不合理的事不用犹豫,错误必须更正。而且,那三个人还排挤你。错的人以多数暴力打倒正确的人,不是有理性、有文化的举动,而是最差劲的野蛮行为。」 怜央的这些话大概已经在他心中盘旋多时,毫无窒碍地一口气倾倒而出。 这些话很合理,充满善意与正义。他相信这是正当行为。 「怜央,对不起。」 「为什么纯夏要道歉?」 怜央伸出手。和久没有握怜央的手,自己站起来,厚实的靴底牢牢踩着地板。 「我隐隐约约知道你在做什么。不只是避开大家出入美术馆很奇怪,上课时间有时候你也一直在网络上发文吧?」 从和久的懊悔可以得知,怜央今天的审判行为不是第一次。花颖的心头一凉。和久的表情添了几分可怕,几乎可以听到咬牙的声音。 「怜央,你对善恶的判断是对的。我觉得能对不好的事说出不对真的很厉害。我明明觉得很感动,也想那样活得善恶分明,但一想到因为怜央是正确的,如果我反对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变成坏人了又觉得害怕……我应该早一点阻止你的……」 和久说:「不要搞错了。」而制止花颖,是为了不让怜央把花颖当成敌人吧。这是不直接影响怜央的方法中,她最多能做到的妨碍。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怜央柔弱的表情像个好人,连花颖都感到糊涂了,和久的心情一定更加复杂。面对自己无法轻易拒绝的和久,怜央的表情越来越无奈。 「犯错的人没有受到惩罚就无法发现错误,所以必须让他们知道。如果肯定做错事的人,就会变成是自己错了吧?必须让正确的事情被看到,传达出去,不矫正错误我实在坐立难安。」 「怜央,大家不是想否定你。」 花颖将两人的话重叠到自己身上,无法再看向衣更月。 如果承认衣更月是执事,就像是否定凤一样,这种道理说不通的逞强一直在监视着花颖。有时候,因为连自己都没自觉而显得更恶劣。 「当我想到你的动机时,就觉得有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花颖没办法对凤说。 因为他知道跟凤说了以后可能会得到的答案。 花颖做好挖心的觉悟。 「多管闲事。」 「!」 除了花颖,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如果凤也对自己这样说的话,花颖一定也会露出他们现在这样的表情。 花颖下定决心,稳住丹田说: 「因为我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无法一直对他人付出到自己被丢弃。我要学习绘画,想了解画画的人的想法、看画的人的心情,想认识很多人。」 当枣坦白进学校的目的时,花颖想起了自己的原点,受到别扭的羞耻心折磨。 不是因为花颖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而是因为体会到自己没有忘记目的。 「我把他们套在名为『普通的大学生』、『普通的朋友关系』的画框里,像在鉴赏画作一样在看他们。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诚恳。」 花颖失笑。忘记学习这件事而期待跟他们当朋友反而更单纯。 「我虽然没办法和他们创建友情,但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既不是统统都对,他们也不是全都是错的。因为这是互相的事,把我当成谴责他们的理由根本搞错了。」 无论花颖与衣更月的关系如何,都和凤没有关系。就像花颖不该拿凤出来比较,必须正视衣更月这个人一样,怜央也没有权利拿花颖当报复那三个人的理由。 「那是……那……你觉得好的话就好……」 怜央的动摇传到了眉梢,从声音透了出来。 「客观来看,触摸展示品是绝对的恶。接受处罚也很合理。」 「如果是堂堂正正公开运行的话……」 花颖的话说到一半中断,因为他的左膝发软一弯,上半身倒向一旁。 不管是立即挺身而出的绫濑、反射性抬起手臂的和久,还是下意识要伸出手的怜央都好温柔,花颖再也撑不下去了。 花颖倚靠着衣更月,无法控制无力的体重,好不容易才瘫坐着不再往下倒,姿势实在很不好看。 「颜色是光的反射。无法放在阳光底下的白色跟黑色没有什么区别。」 花颖闭眼强压下晕眩,右手抵在整齐的西装上撑起身体后,放开手独力站着。 「你弄错修正错误的方法了。」 花颖直直看着怜央,抿紧嘴唇。 怜央以纯洁的眼神看着和久说: 「啊啊……真的。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呢?」 道理明明近在眼前,下意识的自觉却一直都没看见。如今,怜央的意识终于追上了自觉。会散发这种感觉并不只是因为花颖拙劣的比喻吧。 正因为怜央自己也隐隐觉得这种制裁手段并不公正,所以他才必须模仿画作,主张自己的正当性。如果任谁看来都觉得很正确的话,根本不需要借口。 和久咬紧牙根,啪地拍了一下怜央的额头,伸出双手将他的头发胡乱抓了一通。 怜央没有抵抗,脸上的表情就像刚从午睡中苏醒的小孩一样。 8 怜央与和久坐上嗣浪的车子,据说是要去向警方说明案情。 从衣更月的角度来看,和久也算是陪同前往的人而已,但本人似乎认为自己是共犯。结果会由警方判断,由于不会对衣更月的工作造成影响,怎样都无所谓。 按照预定完成作业的新生,三三两两离开了美术馆。 很遗憾,花颖似乎错失了交朋友的机会。虽说是为了钓出知道犯行的人,但在大家的面前出言实在太绝了。 让花颖在长椅上躺下后,衣更月等待驹地的车子,这时泽鹰穿过学生变得稀疏的大厅走了过来。衣更月向花颖道歉后离开他身边,在天使像前挡住泽鹰的去路。 「今天很感谢您的帮忙,也谢谢您对花颖少爷身体的关心。」 「话被你抢走了呢。」 「如果您有别的事请跟我说,我会代为传达。若能改日再谈就更好不过了。」 「那,我就问一个问题吧。问你。」 「我会在不违反工作规定与良知的范围内为您解答。」 泽鹰耸耸肩。 「你不是说主动和危险扯上关系是难以理解的愚蠢行为吗?」 泽鹰摆出一副温柔的笑容取笑衣更月。 衣更月没有闲情逸致和泽鹰玩文本游戏。 「维护能让主人舒适生活的环境,是执事的一般业务。」 ※ ※ ※ 「玛莉安托内特。面粉?」 枣俯视横躺在长椅上的花颖,劈头问道。 枣的影子落在花颖身上,挡住了灯光。花颖放下遮着双眼的手臂,抬头看向站在逆光中的他。 「嗯。我听过一种说法,因为做点心的面粉比做面包的面粉便宜,所以玛莉安托内特才会这样建议。我就想,原来她是一个掌握市场物价的聪明人啊,不过这么一说,所谓聪明也只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也喜欢这个说法。」 枣咕哝道,从羽绒背心口袋伸出双手。他悠悠地拿出手机再放回口袋,打开钱包皱了皱眉头后,将一张纸卡拿到花颖眼前。那似乎是牙科诊所的挂号证。 「我的名字。」 「石漱枣ishizeki natsume……夏目natsume……漱石……」 「我爸妈觉得好玩才这样取的。不管是小学、国中还是高中都一直被拿来闹,因为太烦了所以就没有再跟人讲汉字了。」 「啊……」 虽然花颖的脑袋无法运转出比附和更多的内容,但枣不介意地将挂号证收回钱包,塞进口袋。 「再见啦,乌丸。」 「!」 「学校见。」 枣单方面地道别,走向美术馆出口。 「再见!」 花颖起身,对着他的背影回应。枣转过头,轻轻举手示意。 ※ ※ ※ 衣更月在愣愣坐着的花颖身旁弯身说道: 「花颖少爷,抱歉让您久等了。驹地马上就过来。」 「好。」 花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潮,状况看起来有好转。虽然让乌丸家的一家之主在众人面前躺下,而且还是躺在坐起来很不舒服的长椅上这件事,衣更月除了抗拒还是抗拒,但身体好转仍然值得高兴,或许也必须感谢石漱枣吧。等一下一回家,就把他从出生开始的经历调查一番吧。 衣更月站在能把手借给花颖的位置上待命,但起身的花颖脚步牢牢地踏着地板,上半身也很稳。 衣更月回到花颖斜后方的固定位置,跟着花颖的步伐。 「衣更月。」 花颖稍稍放慢了脚步。 「要是哪天你看到我做错选择,让我们乌丸家有倾颓的征兆时,可以飞向南方的国度,不用陪我到最后。」 那个牺牲自己为人民奉献一切的快乐王子,有一名为他赌上性命的随从——候鸟燕子。燕子听了王子的愿望,在城镇中四处奔波无法南渡,比王子更早迎向生命终点。 一家之主若是误入歧途,提出谏言是执事的责任,执事的工作就是不要让乌丸家陷入危机。抛弃乌丸家到别人家这种事,衣更月想都没想过。 身为一家之主如果不能维持堂堂正正的模样将会十分麻烦。因为外面有成堆的人企图扯他的后腿,钻他的空隙,蒙骗他、欺瞒他,篡夺他的事物。如果衣更月连职位上对执事的信任都得不到的话,能守护的东西也变得不能守护了。 衣更月藏起焦虑,想要回嘴。 走在前方的花颖,背影小小的。 『错的时候矫正,那对的时候呢?』 『如果花颖少爷行为正确,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衣更月的脑海里回想起与泽鹰的对话。 虽然无法在全方位都正确,却也不会全盘皆错。 在劝谏脱口而出的前一刻,衣更月改成另一句话。 「花颖少爷做了正确的事。」 衣更月一说完,花颖立刻猛地回头,眼睛圆睁,嘴巴半张,露出一脸十分不适合让外人看到的表情。由于衣更月也没想到花颖会这么惊讶,因此更用力地板起面孔。 花颖发现自己嘴巴张开后,悄悄伸手压住。掌心里的嘴角绽放,眉心也舒展开来。 「我家执事说的话没有错呢。」 穿过两层自动门后,外头依旧寒冷。若是隆冬的严寒还残留在风中的话,在上车前的几秒钟里就会被夺去体温,踌躇着是否要迈出下一步吧。 而如今,晴空万里,樱花花瓣随风降临在花颖的肩头上。 插图 第1话 三名主人与大野狼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因果报应,善有善报。 言语的创造永远都是源自人类的体验,而创造出的言语又会通过许多人共同的感觉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定型。 当现象通过言语变成普遍的状况后,人们便能感到安心。 因为这么做能赋予未知的恐惧一个基础,修补崭新的伤口。 这是很常见的事。 是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 这就是言语。 ----------- 1 已经有十四年没旅行了。 花颖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对自己身上有了十四年的岁月微微感到吃惊。 虽然父亲来英国探访留学的花颖时两人曾一起出门,但就算那对父亲来说是旅行,对花颖而言不过是和爸爸一起在市内吃饭的年度例行活动罢了。 花颖指的旅行是为旅行做准备,带着大大的旅行包出远门才算的那种——话虽如此,之前无论是旅行准备还是整理包包的人都是凤。 离开宅邸,凤依然守护了花颖父子舒适的空间。只要提出要求,凤就会像变魔术般拿出任何物品。 一次,父亲找到了稀有的花朵而懊悔着自己忘在家里某处的放大镜。即使在那时候,凤也还是能回应主人愿望的完美执事。幼小的花颖深信,凤一定是将整间宅邸都放进他的包包里了。 然而,凤不再是乌丸家的执事。 现在的执事是衣更月。 凤以执事的身分侍奉了乌丸家四十年,而衣更月是取代凤、继承其职位的新任执事。在三十多岁任职就会被称赞很优秀的执事世界中,衣更月以二十二岁的年轻之姿接下升格的任免令,迈入了执事第二年。 「我有办法看完旅行地点那边需要的东西吗?」 花颖一个人喃喃念着没有听众的挑战,将刀叉整齐地摆放在盘上。 「花颖少爷,虽然说已经春天了但现在才四月,请穿暖一点喔。」 峻将行李塞进车中,担心地说。 「峻如果可以一起去就好了,贴身随从应该旅行是要同行的吧?」 听见花颖的询问,衣更月停下绑靴子鞋带的手,从长椅脚边仰望花颖说: 「古时候,主人旅行会携带众多佣人是种惯例。然而,此次在当地驻留的一切事务都会由招待方的一宫老爷负责处理。夺走他们的工作相当于一种失礼。」 「是这样吗?」 增加人手减轻工作负担,对对方而言也是好事,有哪里不对吗? 花颖歪着脑袋表示不解。峻与司机驹地向花颖点头致意后,在他跟前进进出出搬运行李。衣更月为花颖的靴子鞋带打了个左右对称的蝴蝶结。 花颖一起身,衣更月便跟着伸直膝盖继续说道: 「招待他家主人的目的是为了加强彼此的交情。同时,让其他家主人看到自家佣人工作的样貌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是自夸吗?像是自家厨师的手艺很好,庭院很美之类的。」 「能成为主人自夸对象的话,佣人也会感到很骄傲吧。不过,有许多主人是为了显示自家的力量而搜罗优秀人才。」 花颖无法马上消化衣更月说的内容,脚步在走下玄关前的阶梯时顿了一下。 因为说到家族的力量,花颖最先想到的是宅邸的规模与立地、旗下企业等外在的事物。就算有优秀的佣人,外人对他们表现的赞美也是对这些人自身的评价。 然而,衣更月说的要再更现实一些。 「要雇用手艺好的厨师、园丁、优质的佣人,需要的是找出人才的情报网、充分的财力以及受期望的主人人格。因此才会说待客之道反映了一个家庭的盛衰。」 「意思是招待方的最低条件,是不依靠别家的佣人完成工作吗?」 「是的。听说有些度量大的主人还会在『楼下』的区域安排招待客人带来的佣人。」 「人真好呢。」 对当上一家之主时日尚浅的花颖而言,要招待不熟悉的人本身就很困难了,但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有那份从容与温柔,甚至可以关心别家的佣人。 听到佣人朋友称赞:「你们家主人真棒呢。」的话,厨师雪仓一定很开心吧?若是听到他人称赞,衣更月的冷脸或许会稍微和缓些,承认花颖是个了不起的一家之主——的可造之材——也不一定。 「我要记下来。」 「……花颖少爷,恕我僭越,您今天还有很多其他该记在心上的事。」 听到衣更月的指谪,花颖从闪耀的幻想中回神。 「我知道。因为我今天是客人,昨天已经把招待方和其他受邀宾客的数据记在脑袋里了。这次的招待方是去年继承一宫集团总帅一职的一宫……圭、尚、太郎、二郎……」 明明应该记下来的名字变成碎片,在花颖的脑海里天旋地转。 「狮岛……这好像是别的姓。弘文、浩二……」 「花颖少爷。」 衣更月的声音冷冷地刺向花颖的耳膜。 花颖本来想俐落地背出所有人的名字让衣更月惊叹的,但越焦急大脑就越混乱,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搬完行李的峻和驹地都在等待他回答似的。 「唔,我投降。我会在车里重背一次,你先告诉我招待方。」 「是。」 察觉到衣更月特地拿出笔记本是为了不让主人丢脸,花颖也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主仆之间有时需要显而易见的演技。 衣更月以平板的声音念出笔记本上的文本。 「今天的招待方是一宫集团总帅,一宫光史郎老爷。」 「我是一宫光史郎。」 男子这样自我介绍,在入口大厅迎接花颖。 那是名笑容温柔的男性,与铺了淋雨板、温暖的仿欧风建筑十分相称。尽管温和,但绝不会过于靠近的距离感散发着高贵的气息,令花颖也连带自然地抬头挺胸起来。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乌丸花颖,谢谢您今天的邀约。」 「欢迎光临,请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放松。」 「谢谢。」 阳光从门廊的拱形窗聚到圆形地板上,感觉就像处在万花筒中一样。天花板垂下了有如玻璃瓶般的灯饰。 先前看到这栋房子时,装了三角破风板的屋顶就令花颖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屋内与外观相同,也处于一股仿佛时光停留在百年前的深邃静谧中。 「好棒的别墅。」 「谢谢。这是我跟总帅一职一起继承的其中一样事物,是我曾祖父在明治时期左右盖的房子。据说是因为一宫本邸是石造房屋,曾祖父闹着一定要一栋木造的房子。」 「看到这栋建筑的人应该都能理解您曾祖父的热情吧。」 这是栋光是待着就让人觉得受到守护、非常舒服的房子。 一宫不好意思地皱眉微笑说: 「我带你到接待室吧,同行的先生也先请在楼下休息。」 「好的。」 正当花颖向一宫点头,跟在他身后时—— 玄关大门发出了倾轧声。 花颖吓得无法动弹,才发现有人想从外面开门。大门由于上了锁而卡住扭曲,和地板不停倾轧摩擦。 以宾客来说这是很粗鲁的做法。然而,若是一宫家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没有必要强行开门。 一宫在花颖身边一脸茫然,才听到门外慌张的气息中似乎在交谈什么的声音,含蓄收敛的双眼便睁得如铜铃般大。 「啊,已经来了吗。」 一宫喃喃自语,仿佛想起来似地看向花颖这边。在他张嘴的同时,玄关大门的锁被打了开来。 「光史郎,我来啰。」 「圭右。」 来者是名人高马大的男子,白色马裤搭配及膝长靴,白衬衫上打了一圈绕着脖子的stock tie,黄色背心外披了件黑外套的装扮,正是中世纪的猎装,整个人就像是从猎狐狸的画作里跑出来一样。 黑色和黄色的对比对花颖的眼睛来说有点过于强烈,他推了推眼镜,垂下眼眸。猎装男子大咧咧地靠近花颖,闯进他的视野中。 「这位小少爷是哪位啊?」 男子以震动胃腑的破锣嗓子问道。一宫急忙站到两人中间,让猎装男退到符合常识的距离外。 「乌丸先生,这位是狮岛圭右先生,牛岛制药的下任董事。」 猎装男一拿下压得低低的毛毡帽,便露出在数据上看过的狮岛的脸,花颖对上了记忆。本人的头发比照片上来得长,因为用手拨着戴过帽子的痕迹,乱得像大海里的海草。 「初次见面,我叫乌丸花颖。」 「就是你啊!唉呀,比传说中还可靠的样子嘛。」 「圭右,这样很失礼喔。」 一宫压低声音制止狮岛。狮岛反抗似地轻推了下一宫的肩膀,一宫马上像纸娃娃般身体弯曲,踉跄了几步。狮岛却不在意地面向花颖说: 「我是狮岛圭右,虽然彼此年纪有些差距,但同样身为新任当家,大家好好相处吧。」 「请多多指教。」 「太硬了太硬了。」 狮岛爽快地笑着,举起手臂。花颖瞬间绷紧身子,一宫却插在花颖身前替他挡着。 花颖微微以眼神致意,一宫回给他一记无奈的苦笑。 「我们喝个茶,其他客人应该也就都到了吧。」 「有兰姆酒吗?」 「如果你说的是一小匙可以加入咖啡里的量的话。」 「现在是大白天就成交吧。」 狮岛站在前方,走向明亮的走廊。 「乌丸先生也请吧。」 在一宫的带领下,花颖来到了铺着波斯地毯的美丽接待室。 然而,从结果来说,狮岛没有喝到加了兰姆酒的咖啡,花颖则是还没碰到沙发,那件事就发生了。 「光史郎老爷,各位客人!请快点逃!」 穿着女仆装的佣人冲进接待室的瞬间,花颖就掌握了状况。因为黑色的烟雾跟着女仆一起闯了进来。 「是火灾,快!」 佣人回头看向走廊,那里瞬间充满了烟雾。一抬头,天花板巍巍震动,横梁上落下尘埃,尚未看到的火焰令室温不停升高。 「从窗户出去吧。」 狮岛打开高度及腰的窗户,将椅子放到窗边。 「先走啰。」 「呀!」 狮岛打横抱起佣人,一站上椅子,便踢着窗框跳向外侧。花颖跟在狮岛身后跑向窗户,往下一看后忍不住倒退。 好高。 虽然室内窗框距离地板大约一公尺,距离外侧的地面却几乎是两倍高。 「快点。」 狮岛在窗外催促。 花颖双腿发软,然而,如果他不跳,一宫就没办法下去。 狮岛在地上张开双臂。 花颖连下定决心的余裕都没有地站上椅子,不顾一切往下跳。 一股闷闷的冲击接下花颖,轻轻地将他放到一旁。在坠落目的地等着他的是熟悉的西装。 「衣更月。」 「花颖少爷,失礼了。」 衣更月说完话后便不由分说地把花颖当米袋似地扛起来。花颖压在衣更月的肩头看向后方,黑烟宛如紧追着跃下的一宫般从窗口溢出。 赶来的消防车从门廊开始喷水。 远离屋子来到别墅所有地内的一隅后,衣更月才将花颖放回地面上。花颖抓着衣更月的西装衣袖,他双脚打颤,感觉一放松膝盖就会软下来。 一宫在狮岛的支撑下过来避难,他虚弱的手松开支撑,回头看向房子,当场跌坐在地。 「竟然会变成这样……」 直到十分钟前还洋溢阳光的屋子—— 现在遭到黑烟包围,水柱侵蚀,令人联想到春雷的雨云。 2 通风的树丛里回响着火势熄灭的通报铃,消防车伴随着笛音回去了。 现场留下了浸水的房子。 花颖在庭院外围的凉亭里,听着消防车的鸣笛声直到消失为止。 一宫忙着联系尚未抵达的宾客,狮岛则是在接受警察的询问。等他谈完,下一个就轮到花颖了吧。 「希望一宫先生不要太忧心才好。」 话说出口,花颖便对这件事的难度叹息。 只从外庭院看过去的话,别墅没有什么损伤。然而,要恢复成本来的面貌并不容易吧。木造建筑被彻底地喷了水,破风板的三角屋顶现在仍旧不间断地落下水珠。 此外,一宫还有身为主人的面子问题。衣更月平常也会再三叮嘱花颖不能轻易更改和别人的约定。今天预定要来的宾客全都是刚继承家业或公司不久的人,接受一宫的邀请后,为了确保赴约应该都费了一番功夫吧。 一宫要拜托应该已经在路上的他们掉头,勉强他不要忧心反而才是件过分的事。 花颖坐在凉亭的长椅上,眺望着视野通透的庭院。 街道上已经看不见的樱花在这里还残留着些许红色花苞。修剪得低低的冬青树和日本金松杂木林里,透出了几栋房子的屋顶尖端,不动如山般的平稳样子仿佛正凛然地看向屋外。 衣更月和驹地将车子停在从大门延续到屋子前的私人石子路上,两人正在谈话,大概是在讨论变更行程和回家的事吧。由于行李还没放下来,花颖只要坐进车里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去了。 衣更月和驹地打开后车厢交谈了一下,衣更月微微举起手后,驹地便点头回到驾驶座。看来是有电话打来的样子。 衣更月朝手机讲了两、三句话,操作画面。花颖一边心想这通电话还真短一边远眺,衣更月便缓缓转过上半身,朝凉亭走来,将手机递给花颖。 「花颖少爷,赤目少爷来电。」 「赤目先生?」 手机画面显示通话保留中。 花颖收下手机,目送行礼走回车子的衣更月背影,按下了通话键。 「喂,我是花颖。」 不管说「久等了」还是「电话转接过来了」都令人觉得生分,花颖只报出自己的名字,而回应他的是完全省略前言的正题。 『你现在有空吗?』 「如果是讲电话的话没问题。」 除了不能离开一宫家的别墅外,花颖现在正自由过头到无所事事的地步。 『我听衣更月说你们正在旅行。』 「嗯,有急事吗?」 『也不是,你能陪我一分钟吗?』 「可以啊。」 一宫看起来还在忙,狮岛则和警察谈得正起劲,应该暂时还不会叫到花颖吧。 听见花颖的回答后,赤目清亮的嗓音愉快地飞扬起来,搔着花颖的耳朵。 『你从屋顶下出来。』 「抱歉,你听不清楚吗?」 是收讯不好吗?花颖走出凉亭,步下石子小径。虽然天空一片蔚蓝,但太阳稍微西斜,高度开始下降。 『再往前一点。』 「嗯。」 『再右边点吧。』 「还是有杂音吗?」 花颖集中注意力听着手机,想将赤目的声音听得更清楚。赤目似乎也在外面,话筒里传来了微微的风声与人声。 『还有一公尺,向右,向右。』 「啊,赤目先生,我没办法向右。」 花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前方没有路了。 小径的尽头是宽度可容车子通过的石子路。看向右方,一宫家别墅所有地的终点切割了花颖的视野。 围绕着一宫家庭园的,是又高又黑的格栅,而挡住石头道路的,是相同的黑格栅门。 附近的住户和行人看到消防车进出大概都停下脚步了吧。通过格栅,横跨马路后,花颖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站在前头,有的人一脸不安,有的人则是好奇地窥探着这里。 花颖往右前进的话,就会从大门离开了。 『还不到一分钟耶,你说要陪我的吧?』 「我陪你啊,可是没办法再往前了。」 而且,如果不是花颖自我意识过剩,他觉得有好几个人注意到自己,正往这边看。花颖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不去看门的方向。 此时,他听到了「哔哔哔哔」轻快的电子声。 『刻弥少爷,一分钟到了。』 愉快地向赤目声明的,是他的秘书——泽鹰的声音。 花颖有种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奇怪感觉,将手机拿离耳朵。 泽鹰和赤目一起行动没有任何问题,奇怪的是花颖的耳朵。花颖是左手拿手机,然而,捕捉到闹钟声响和泽鹰声音的却是右耳。 是从右边听到的。 花颖依据简单的事实,将脑袋往右侧门扉的方向转。 「呦,花颖。」 一名比其他人还要高一个头的人站在门外,用熟悉的脸庞笑着。 「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好。」 赤目随意地回应,在他身边,泽鹰行了一记夸张的举手礼。 「你为什么……」 花颖犹豫着没有先知会一宫就让人进来不妥,因此打开大门走出去。 泽鹰身穿套装,剪到耳下的头发与光亮的眼镜与平时没有两样,赤目则是条纹衫、斜纹呢长裤,一身在房里休息的的轻装打扮,头发也是刚洗完澡后吹干而已的自然状态。 「泽鹰经过这里说看到你了。」 「因为我看到消防车和警车,虽然没规矩,就往里面看是发生什么事了,对不起。」 由于泽鹰深深一鞠躬到可以看到后颈的地步,原本在偷看的人群已经忘记掩饰,眼睛瞪得老大。 「我不介意,有火灾都会很担心吧?」 「如果是因为担心还算好,但丢脸的是,我是因为好奇才探头探脑的。」 「你不用介意。呐,赤目先生。」 面对不肯抬起头的泽鹰,花颖为难地向赤目求助,赤目却只是贼贼地笑着,不打算加入对话。他就是这种地方很邪恶。 「呃……那个……」 「花颖少爷。」 「衣更月吗?」 援兵来了。花颖将整个身体向后转。 虽然让花颖宛如在地狱中绝处逢生的人,是对自己很严厉的衣更月,但他却比蜘蛛丝更值得信任。 花颖转过身,与衣更月一起的还有一宫,他露出放心的表情打开大门。一宫向大家点头致意后,除了赤目和泽鹰以外的路人都移开视线,拉开了距离。 「因为没有看到您,一宫老爷就出来找人了。」 衣更月悄声在花颖耳边报告,令花颖正确掌握状况。 「一宫先生,很抱歉,因为我有朋友来到这附近。」 「这样啊。」 一宫舒展眉头向赤目微笑。 「原来在这种地方啊。」 连狮岛都出来了。花颖以眼神向狮岛致歉,将赤目介绍给两人。 「这位是赤目刻弥先生。」 「赤目是那个赤目吗?」 一宫下意识地说完后,赶忙缩了下肩膀。连这个动作都很优雅。 赤目以宛如社交样本的友善笑容回应: 「大概就是那个赤目。我是次男,没有继承家业就是了。」 「赤目家的次男……圭右,就是我们之前一起去吃的蛋糕的……」 「你说是一宫的竞争对手去探查敌情的那个啊。」 「圭右!」 「虽然我不懂时下流行的点心,但杏仁蛋糕很好吃。」 狮岛以毫不顾忌的口吻表达理解。一宫则是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抱歉,我绝不是敌视entremetsakame的意思。」 「我在开店前也吃过ptisserie一宫的和洋果子。你们的甜点以在系列餐厅餐后提供为前提,那种清爽的滋味是其他地方都比不上的。」 听见赤目毫不掩饰地称赞,一宫放柔了神情。花颖暗暗为赤目工作上的一面感到吃惊,但或许他和花颖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种态度。 「我叫一宫光史郎,这位是狮岛圭右。今天原本预定招待乌丸先生还有其他几位互相交流交流感情,可是却意外发生火灾,给乌丸先生和圭右添了很大的麻烦……」 「光史郎,别这样说。会变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人受伤不是很好吗?」 狮岛强而有力的手抓着一宫的肩膀,一宫却抬不起头。 赤目交互看了看双方,非常爽快地说: 「既然如此,要来我家吗?」 「我家……是赤目家吗?」 「虽然我放春假,但天数又不到能出国的程度,就来祖父的别墅了。如果是火灾,警方还要勘查采证现场和问案吧?不介意的话,请把我家当作休息和准备的地方吧。」 赤目笑吟吟地说。 这对一宫和狮岛无疑是意想不到的提案。花颖也很意外地看着赤目绅士的侧脸。 赤目和他们才刚认识,而且一宫似乎还是他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不是吗?花颖原先还以为赤目会说一、两句无懈可击到没意义的讽刺,冷言冷语之类的。 赤目或许是比花颖想像中更成熟、更明辨事理的社会人士。总觉得他身上看起来有股成熟的气质,散发洗炼的光辉,令花颖十分钦佩。 一宫面带忧愁,语带婉转地说: 「这个提议实在令人感谢,不过突然打扰会不会太失礼了?」 「能卖个人情给一宫集团,祖父也会很高兴的。」 「咦!」 看着倒抽一口气的一宫,赤目狭长的眼睛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请别当真。花颖,你会来吧?」 「嗯,那就拜托你了。」 如果花颖没有接受的话,一宫和狮岛就会失去选择了。花颖一回应赤目,一宫便和狮岛互相看一眼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宫带头,狮岛接着也以比照办理的样子接受了提案。 「泽鹰。」 「是!我马上安排。」 泽鹰向花颖他们一礼,俐落地坐进车中,似乎用手机联系哪里的样子。 「圭右,我们也去做拜访的准备吧。」 「喔。」 「那就待会见了。」 两人走回大门内。 花颖终于放下紧张,吁出一口气。 「赤目先生,谢谢你。老实说,我正为了该怎么办而伤脑筋呢。」 「没什么,感觉不是很有趣吗?」 这么回答的赤目心情比平常都好。花颖的脑袋只有浮现问号,忍不住歪过头。 「哪里有趣?」 「要在聚集新任当家的地方纵火,没有彻底的觉悟是做不出来的吧?」 看着赤目的笑容,花颖的胃被高高提起。不完全的呼吸通过僵直的气管,卡在喉咙里。蓝天下,花颖的血液从头顶抽离。 「你不要说得这么可怕啦。这样说不就好像是有人知道我们要来才放火的吗?」 「『好像』?」 赤目反问。花颖感觉得到笑容正从自己的脸上消失。 「如果是这样就好啰。」 赤目的安慰很没诚意。 花颖回头看向衣更月寻求否定,衣更月自始至终都面无感情,垂下冷淡的视线。那是比任何人的话语都还客观证明这是事实的肯定姿态。 3 除了完美,没有别的形容。 看着眼前的开心果浓汤,花颖失去了表达能力。 赤目家的别墅位于白桦树林围绕的山丘上,建筑师大概是在向法兰克洛伊莱特致敬吧,建筑采取从中央大厅向四方延伸出走廊的十字形设计,每一个角落都打理得无微不至,连不对称的窗框都一尘不染。 餐厅里大长桌上铺的桌巾,洁白如无人走过的雪原;银器连细致的纹路凹槽都打磨得光亮,平滑地反射着水晶灯与烛光。 烤鸡鲜嫩多汁,刚出炉的乡村面包散发着美好的蜂蜜香。尽管用奶油酱料理春季高丽菜的缎带面已是无比美味,但佐味的鱼冻在口中化开后,腌熏鱼高汤的丰富风味更加满足了味觉。 不需借用衣更月或是一宫家的佣人,两名侍者在仿佛会读心术般的时间点撤下用毕的餐盘,盛满空杯。 「我之前误会你了。」 一宫放下酒杯,忏悔似地开口。先前一直不安的声音变得柔和,恢复血色的脸颊浮现笑容。 「我吗?」 「对。你还没成年就到甜点大本营法国开甜点店,又陆陆续续拓展到各国……当然,成功是因为有手腕,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强势不羁的人。」 坦诚相对的一宫无论表情和话语都没有恶意。 赤目含了一口薄荷冰沙,唇角微勾。 「我也是恰巧跟上潮流吧。就像牛岛制药长年提倡的一样,是努力用符合好东西的价格提供给顾客的成果。」 「最近这样也行不通了。」 狮岛回应,一脸不开心地说: 「现在大家追求更轻便、更统一的医疗。不管吃什么药都一样,一样的话便宜的比较好。想对生命的价值砍价,这世界也要完了。」 「圭右是以自家员工的身分一路从内部看着公司走到今天的,所以才对员工的努力被杀价感到很难过吧?他是个善良的人。」 「你是说我在感情论事吗?」 听到一宫的补充,狮岛顶回去。 「这不是好事吗?」 「是就好。」 狮岛一收敛射穿人的眼神,一宫便垂下眉毛对赤目和花颖笑笑。 「两位年龄差不多吧,认识也很久了吗?」 回答赤目疑问的,意外的是狮岛。 「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光史郎一年级,我三年级时,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吧。」 「我有气喘,同学和我相处都小心翼翼的,但圭右因为家里的关系很熟悉疾病和药品,除了该注意的地方外,对我非常粗鲁,完全不客气。」 「喂,这是抱怨吗?」 「听起来像抱怨吗?我是在感谢。」 「哼。」 狮岛将手伸向酒杯,一宫也松了一口气似地跟着拿起酒杯。 对花颖而言,无论是跟父亲年龄相仿的人们像孩子般一样说话,还是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赤目平起平坐地加入大人的谈话都是陌生的画面,有种自己不在场的感觉。法式煎真鲷真好吃。 「狮岛家的别墅也在这附近,暑假的时候我们就到对方家的别墅到处玩耍……」 「光史郎。」 一宫原本大概是想打开一个愉快的话题吧,他的声音中途黯淡下来,狮岛斥责地喊了他的名字打断话题。 「抱歉,今天真的让大家担心了。幸好,只有一部分的佣人区域烧坏,我想应该是可以修补的。」 「找出起火点了吗?」 赤目的问题极为随意的样子。 「厨房女仆说可能是抹布还是什么的被风吹到瓦斯炉火上的关系。大概是太赶着做事,一时大意了吧。」 「这种家伙要开除,开除。」 「我才不会开除她。抱歉,圭右只要遇到美味的食物就会喝太多。」 一宫优雅地露出苦笑后,花颖才想到狮岛是喝醉了。由于狮岛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化自己才没发现。这么一说,他拿叉子的方式比晚餐前菜阶段时还要随便。 「今天这么累,是我留你们留太晚了。」 赤目轻轻折好餐巾放在用完餐点的桌上。 「甜点和餐后酒会送到客房里,有什么问题请别客气,就打佣人房的内线说。」 「谢谢,那我们就先离开了。圭右,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听见一宫的催促,狮岛不待侍者拉起椅子便站起来,将餐巾连同手掌拍向桌面。 花颖被声音吓一跳,脖子缩了一下。 狮岛眼神凶狠地看着赤目,发出像是从喉咙深处咕哝的声音说: 「好吃。」 原来不是生气。狮岛单方面地道谢后,踏着稳定的步伐离开走廊。 「乌丸先生,晚安。」 「晚安。」 一宫向两人行礼后,也对推开厅门的侍者微微一笑,离开了餐厅。 左右敞开的大门阖上。 像是呼应窗外四照花婆娑的叶影,赤目露出了笑容。 「呐,很怪吧?」 不太正经的口气又回复到花颖认识的赤目了。 花颖以汤匙挖着浮在浓郁抹茶里的牛奶冰淇淋与拉糖,脑袋里有一半想着「甜点不是蛋糕啊……」 回答赤目: 「一宫先生说是女仆不小心。」 也就是能断定白天的事并非纵火,可以安心了。 「所有宅子的佣人都受过消防训练,更何况是木造建筑?会不专心到引发小火的程度吗?」 「就是因为不专心才会引发小火吧?」 在花颖的脑海里,这件事的因果已经简单下了结论,像是收到文件夹里一样干脆地结束了。因此,赤目起身时,他也只是觉得赤目吃得还真快。 「我去看一下。」 人类的意识也有死角,花颖无法理解赤目的话。不,正是因为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所以才更加混乱。 「去哪里?」 「一宫的别墅。」 「咦?可是不是纵火啊。」 「对,不是纵火。」 赤目坦率地点头。 「所以不会有危险吧?」 想不到!花颖强烈地感受到抹茶的苦涩,皱起眉头。 这样一来,承认纵火的可能,暗示犯人可能还在附近就变成了阻止赤目的借口。赤目让花颖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无懈可击。 对既成的事实怨东怨西也没有意义,如何对应既有的事物衡量的是一家之主、再进一步延伸是一个人的气度。 「我也去。反正什么都没有。」 听了赤目的话,花颖不可能让他单独前往。 花颖将茶杯放到茶碟上。赤目咧嘴扩大了笑容。 「是夜晚探险耶。」 「……」 花颖用力皱眉,嘴唇抿成一条线。 赤目好狡猾。一边以大人的缜密思虑玩弄别人,却又懂得用充满童心的说法表现。 「我今天是你的监护人,所以你一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就带你回来。」 「ok。视线不要离开我身上喔。」 有这么帅气的小孩吗? 花颖用红茶冲走落败的滋味,做好觉悟。 一宫家的别墅位于赤目家别墅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白天是靠车子移动所以花颖不知道,赤目家到一宫家之间是源源不绝的和缓下坡路,回程时可能要再花一些时间吧。 黑格栅的门扉没有上锁,可以将手伸进格栅里拉开门闩。庭院沉浸在黑暗中,鸦雀无声。赤目手中的手机光源和脚底踩着石子的触感是唯二路标。 白天没有留意,不知道是不是日落后树木开始呼吸的缘故,新绿的鲜明气息似乎就紧临在旁。 「花颖,上面。」 赤目放缓步伐。 「哇……」 抬起头,花颖完全停下了脚步。 在虚无的黑暗中,无数繁星闪烁——位于远方的白色星星、近在咫尺的红色星星。广阔的天空无边无际,是宇宙的底部。 花颖降下自然而然看向星星的视线后,屋子的阴影屏蔽了天空,令他想起地球不是恒星,自己现在正处于黑暗之中。 「厨房在哪里啊?要兵分两路去找吗?」 「如果要分开的话就回去。」 「是是是。」 花颖不能接受,明明说了花颖才是监护人,赤目却以敷衍对待的口气令自己变成耍任性的那方。 花颖打定反正对方也看不见的心情,不服气地嘟起嘴巴,倚靠赤目手中的灯光,顺时针绕着屋子走。 原以为案发或火灾现场都会围起塑料布或是警戒线,但那扇窗户却在黑暗中开着一个大洞。 木制的窗架烧得焦黑,虽然窗框残骸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几片靠边的玻璃却残破地留在原地,从没有屏蔽物的窗户可以确认室内的情况。 「不要碰喔,还有碎片在上面。」 赤目出声提醒,光一照过去,便看到碎裂的玻璃宛如剑龙的背脊般四立在窗架上。 花颖退离外墙半步,只探出上半身往窗户里面看。 那是约六坪大的厨房。 窗边并排着瓦斯炉、烤箱和流理台等,厨房中央则摆了三张纵长的调理台。调理台之间留有足够的距离,看得出来是以多名人手来来回回工作为前提而设置的。 从花颖他们所站的位置来看,厨房的出入口在左手边,入口对面摆了台仿佛要填满墙壁的冰箱,朦胧地映着赤目手中移动的光源。 「火势只留在这间厨房还真厉害呢。」 赤目照了内侧一圈。 火烧后的焦痕在两人前方窗边的料理器具周围。花颖弯腰看向天花板,火吻后的痕迹宛如抹上煤炭般漆黑。灯具的玻璃管破裂,只剩金属部分孤伶伶地留在灯具和灯泡的接合处。从光线一照到地板便反射出晶亮光芒,可以得知碎片散了一地。 赤目退向后方,照着屋子的外墙。 「如果从外面纵火的话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吧?现场的焦痕比我想像中单调。」 不知道是喷水过后的残余还是夜露的关系,外墙表面有层薄薄的湿气。火焰虽然无情地在窗户上烙下痕迹,屋子外墙本身和二楼相比却能断言甚至没有变色。 花颖的眼睛可以敏感地捕捉颜色。彩度、色相、阴影等些微的差距都会对他的视觉发出异样的消息。花颖之所以能够不受摆布在这个充满色彩的世界里生活,是因为戴了一副能够减弱色彩的眼镜。 花颖面向本来是窗户的那个空洞,手指放到眼镜臂上。 「赤目先生,可以再照一次里面吗?」 目前还不知道,有可能是自己多心了。花颖佯装冷静,克制音调不要上扬,但应该无法瞒过观察力敏锐的赤目吧。 赤目不发一语走回来,以手机的灯光照亮室内。 「照哪里?」 询问的声音低了半阶。 「从水龙头附近沿墙壁一圈。」 花颖回答,拿下眼镜。 从外观来看,严重烧起来的地方是靠窗的墙壁以及瓦斯炉、烤箱等料理机器。假设是在烹调过程中起火的话,流理台应该会因为有水而减缓火势。 然而,现场残留下来的颜色却有矛盾。 在赤目的灯光下,烧焦的流理台从黑暗中浮现。 「水龙头到烤箱的焦痕颜色和它们外侧的颜色不一样。」 「水槽没有烧起来吗?」 「相反……不对,不是这样,墙壁的颜色在途中变了。」 一凝神细看,晕眩的波浪便吞没了花颖。 花颖产生一股错觉,交错的黑炭和黑烟仿佛通过视神经进入自己的体内,引发恶心感。赤目关掉灯光,但即使闭上眼睛,映在花颖视网膜上的不协调依旧在他的眼球上散播残渣。 花颖双掌复上眼睛深呼吸。只要用冷空气清洗体内就没事了。花颖深深吐了一口气放下双手后,赤目探问般地开口: 「你说颜色变了?」 「就像上过一次颜料后又重复涂了一次的颜色那样。」 花颖竭尽所能地思考,只想得到一种墙壁变成这样的理由。他还不懂其中的意义。 「这间厨房烧过两次。」 直到前一刻为止,厨房都很寂静。 然而,花颖现在却仿佛站在来历不明的异世界边缘般,对燃烧过后的黑暗产生一股恐惧。 4 爬上斜坡的十五分钟里,花颖和赤目一起思考了要点两次火的理由,却导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 就算第一次是不小心好了。但一度消灭的火再次燃起一定是运气不好或是人为因素,推论到这边就卡住了。 「会连续两次不小心吗?」 以失火后自行灭火来说,如果发生在今天以前,一宫家应该会修补吧?当作是同一天连续发生比较没问题。也是一种讨厌的没问题。 「如果说有纵火犯——」 赤目设了一个令人发寒的前提。 「无论如何都想烧掉一宫家别墅的话?」 「那为何不在没人的时候下手?别墅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没有人,不用特地选在有人聚集的日子放火也没关系……」 「如果是想把人卷入的话,等宾客全员到齐后,在夜深人静时动手成功率还比较高吧?」 赤目打开大门。他们顺着庭园的石板前进,看到山丘上的灯火后,花颖抚着胸口。 「你在想我家可能会烧起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觉得说出来很不吉利而拚命保持沉默的花颖,遭赤目一眼看穿。 花颖的安心是因为想着残忍的犯人故意选择那个时候犯案的话,目标大概就是一宫、狮岛或是自己吧。 如果对方不因一次的失败而退缩,执着得即使担负有人目击的风险也要再次下手的话,赤目家别墅有可能也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逃到石头盖的房子里吗?」 赤目笑着拿童话来比喻。 赤目家的别墅真的是用石头和红砖盖的就是了。 「不好——」 笑。话说到一半,花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十字形建筑物的中间有着向东西南北延伸的走廊与通向二楼的阶梯。虽然和玄关有些距离,但挑高的空间也身兼入口大厅的角色。 东西向走廊的长度大概是南走廊的两倍吧,位于阶梯后方的北走廊挡了一扇比其他地方都还高耸的大门。花颖晚餐前有看见侍者从那里出入,因此那里应该就是佣人区域。 上半部勾勒着拱形的实木大门紧闭,一名有如门卫般伫立的男子看向这里。 「欢迎回来。」 「衣更月。」 花颖出发前觉得一宫家的别墅就在附近,他们不会进去屋里,那就不是衣更月不喜欢的危险场所,加上赤目也吩咐过泽鹰,所以应该没有问题。 如今,在现场发现可疑的痕迹后,花颖对瞒着衣更月出去这件事感到心虚。 这里就靠赤目的话术吧。 花颖一回头,便看到赤目左右挥舞手掌。 「掰啦,花颖,晚安。」 「咦?」 「衣更月也辛苦了。」 被丢下来了。赤目轻快地步上阶梯,消失在通往二楼的走廊。 (咦咦咦?) 赤目这个叛徒。不,衣更月不是赤目的执事,他的确没有义务跟衣更月解释。进一步说的话,花颖的行为也没有能被挑出来指责的地方不是吗? 花颖重新振奋精神,将抬起的视线转回一楼。 「花颖少爷,您去哪里了?」 衣更月果然好像在生气。 花颖无法直视衣更月的冷脸,突然把脸撇向一旁。 「我只是陪赤目先生去散步而已,真的。」 「请您自制,纵火犯可能趁夜埋伏在附近。」 听见衣更月压抑的声音,花颖用力转头。 「你也觉得那是纵火吗?」 「……您是在认为是纵火的前提下出门的吗?」 花颖错了。比较衣更月冷淡眉眼的微妙变化后,花颖明白,衣更月直到前一刻为止都还没生气。 他现在生气了。 「等等,听我说。」 花颖内心已经做好了衣更月会苦口婆心劝谏的心理准备,情急之下开口说道。但衣更月却只是噤声等待花颖的下文。 花颖迅速环顾一圈,确定四周没有旁人后,以防万一还是压低声音说: 「我原本觉得不是纵火才过去的。但是,现场焦痕的颜色与火灾的说法不一致,我现在难以做出结论。」 「您说的颜色,是指认为现场有用化学药剂或是喷射枪的喷痕这类的吗?」 「虽然不是这样,但你说得太具体了吧?」 花颖侧着头三秒钟,突然理解衣更月的思绪。 「你想到了什么吗?」 「是很无聊的故事,不值得您一听。」 衣更月就是这样,马上看穿花颖的言行,自己却对花颖有所隐瞒。如果说这就是执事的工作,或许默认才是一名模范主人,但太奸诈了。 「说。」 花颖发动主人的特权。衣更月有一瞬的时间盯着花颖的眼睛。因为是衣更月,他一定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内犹豫、深思熟虑以及计算一番了吧。 「请往这边。」 衣更月邀请花颖前往东侧的走廊,将场地移动到无人的茶室里,确实关上大门。 「请您明白,这只是与宅邸意外失火有关的一项纪录,与这次的事件无关。」 「我知道。那只是刚好闪过你脑海的轶闻吧。」 「失礼了。」 衣更月恭敬一礼。花颖坐在弯脚沙发上,将站在门口的衣更月放入视线中央。 「这是我担任男仆时凤跟我说的故事。」 「凤。」 即使是通过他人,但能听到凤的事依旧让花颖欣喜。 衣更月以没有高低起伏、平静无波的口吻说道: 「优秀的招待担负了提升家族名誉、巩固家族社交圈地位的任务。其中,迎接王族更是一项特别的荣誉,对主人就不用说了,即使对佣人而言,也是可以当做一辈子勋章的经验。」 花颖联想到了衣更月早上说的事。主办活动是展示家族力量的大好机会,接待王族除了是种骄傲,也同时会成为家族兴盛的证明吧。 「从前,有位住在诺福克的贵族要招待王室成员。这位贵族似乎从以前就和王室交情匪浅,其府邸是受到王室青睐的住宿地点。然而,这名贵族虽然拥有爵位,却并非拥有无限的财富。」 「你是说王室成员想前往财务倾颓中的宅邸吗?」 「贵族的财产想维持自家宅邸是无虞的,然而招待宾客需要特别的准备。尽管佣人都不眠不休地工作了,还是会人手不足,得经常雇用临时人员。据说,为了端出以特别食材制作的特别料理,也有一个晚上就达到平常一个月支出的纪录。」 这对执事而言是很头疼的事吧?乌丸家的财政管理交由总管凤负责,一想到如果要让他那么操烦花颖就很难过。 「诺福克的贵族面临吃紧的内情,为了充分招待王室成员,财产已经见底了。因此,他想了一条计策。」 「筹款吗?」 「贵族命人在宅子里放火。」 「咦?」 故事是不是太跳跃了?还是花颖漏听了什么? 看着花颖瞪大的双眼,衣更月淡淡地回答: 「这是为了制造无法接待王室成员的借口。根据记载,那年王室没有举办狩猎大会。」 太乱来了。 「你是因为火灾才想到这件事吗?」 「即使在我们之间,一宫家的佣人也是一有机会就会被推举出来的优秀人才。说是不小心酿成火灾我一时间实在难以相信,因此才会不知分寸地请您多注意。」 「可是一宫先生——嗯?」 「失礼了。」 衣更月向这边举起手掌制止花颖接下来的话,打开身后的大门。他走到走廊上确认左右,回到茶室里。 「很抱歉,似乎是我多心了。」 「毕竟这是让人听到会产生误会的话嘛。」 没有证据就怀疑别人家不是一家之主应有的风范。花颖叹了一口气靠在抱枕上,望着装饰在桌上的非洲菊。 逸丽绽放的花瓣留在最美的一刻,修剪得短短的满天星为花饰添了几许白光。 「一宫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从谈话的印象来看,我认为他甚至是会主动纠正部下缺失、人格高尚的人。」 「我也持同样的印象。此外,这次的活动是一宫老爷提议的。」 虽然衣更月配合花颖采用暧昧的说法,但他应该已经调查过一宫的过往经历和人品了吧。将主人听到的风评替换为事实是执事的任务。 「一宫家对前任当家——弘史老爷有很强的向心力,光史郎老爷在各方面也备受期待。与各家年轻的主人培养感情应该是非常重要的机会吧。」 「嗯——想不通。」 花颖越思考越觉得一宫家的失火很不自然。 「有人会因为一宫家的火灾而得利吗?」 「……」 「原来有啊。」 「硬要说的话,只是结果论。」 衣更月谨慎地回避回答。 一宫家的厨房不能用,花颖等人移动到这座别墅。招待宾客对一宫家而言是物理上的负担,一旦成功,便能获得精神上的承认。 「不,不会是这样。」 在一闪而过的想法成形前,花颖加以否定并将其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叩叩叩! 紧接而来的敲门声令花颖吓了一跳。 「请进。」 等花颖好不容易用冷静的声音回答后,衣更月打开大门。 站在门前的人是赤目。 「原来你在这啊?一宫先生有来吗?」 「我没看见。」 花颖一摇头,赤目便若有所思地梳了梳头发。这么说来,晚餐时赤目就整理好头发也换衣服了。 「怎么了吗?」 「我在走廊上碰到一宫先生,问他如果睡不着的话要不要喝一杯。他说要找你说一声,结果来一楼后就不见人影了。」 赤目退回走廊,左右观看。 「我原本想问他女仆的事的。」 刚才衣更月也是这样。 「衣更月,刚刚……」 如果,刚才在门外的人是一宫的话…… 「我去看看。」 衣更月转身离开茶室。 「我也去。」 「啊,赤目先生。」 花颖不太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把手撑在抱枕上站了起来。 5 花颖每走一步,罪恶感就刺痛他的胃。 一宫是用什么心情听花颖和衣更月谈话的呢? (如果没听到就好了。) 花颖知道这是很自私的愿望,却带着祈祷的心情追着两人。 一宫的踪影连找都不用找。 「很抱歉。」 他们位在楼梯下的大厅,一宫与那名女仆相视而立。人们从阶梯后、走廊角落和二楼挑高中庭探出头窥探他们的情况。除了赤目、狮岛、衣更月等,各家的佣人也都聚集起来的样子。 光史郎似乎是从佣人区域里将女仆带出来的。 光史郎一松手,女仆颤抖的右手便复上了刚才被抓住的左腕。 「我知道对老爷而言今天是多么重要的日子,所以才想如果厨房设备有问题的话,就算餐点不能让所有宾客满意,大家也会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在厨房里点火……」 「你的意思是你以我会失败为前提,准备了借口吗?」 花颖撕破嘴也说不出「幸好」这种话。但他和衣更月的对话没有冤枉无辜。 女仆擅自做了和诺福克贵族一样的尝试。 虽然她的目标比贵族还微小,结果却让活动跟诺福克一样面临中止的局面。女仆没有实现原本的愿望。 一宫凶狠地瞪着女仆。 「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如父亲吧?我没有父亲那种不容分说带领众人前进的力量,我也知道公司出现了不安的声音。」 「光史郎老爷是非常棒的人!」 女仆的声音在挑高中庭里回荡。看到一宫震住的神情,她才慢一步发现自己有多大声,红通通的双眼渗出了泪水。 「我只是没有自信……光史郎老爷和夫人都非常温柔,对我们的工作表现从来没有不满。我一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太依赖老爷夫人的温柔,没有注意到其实自己比其他家佣人还差,随着日子一天天靠近今天,晚上也越来越睡不着……」 女仆的泪水仿佛被这些话勾出来似地,从双眼落下。 「我避开其他人的注意把烤箱附近烧焦,灭火后只要打开窗户让烟跑到外面去,火灾警报器就会停了。我离开厨房想报告这件事,但火大概没有完全熄灭吧,我听到已经停了的火灾警报器又响了起来,回到厨房的时候,火势已经变大了。」 女仆最后开始抽泣,尽管如此,仍在断断续续的呼吸中挤出声音向一宫道歉。 「老爷,真的很对不起,我为了掩饰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惹出了这么严重的事。」 女仆深深低头,无声啜泣。一宫俯视着女仆,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更接近懊悔。 他紧皱眉头,用力阖起双眼,低头说道: 「我从来不认为你们能力不足。」 当知道一宫难过的声音所隐忍的是泪水后,聚集在大厅的人群中,有的人撇开头,有的人摀着脸哭了出来,都是随着一宫过来的佣人。 泽鹰和驹地侧过身隐藏也被惹哭的脸孔,大家都从女仆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了吧。其他家的佣人也都一脸意味深长,默默无语。 「这不是很值得赞赏吗?为了主人,即使犯罪也要尽忠,是吧?」 狮岛豪爽的态度硬是将沉重的气氛提了起来。 一宫和女仆像是忘记呼吸似地抬头看向上方。 「这是要珍惜的好佣人喔。你不要的话,我们家可以雇用。」 「不可以!」 看到一宫脸色大变地回嘴,一宫家的佣人都露出了笑容。女仆的脸像是哭了一整晚似地肿得一塌胡涂。 一宫背对女仆,缩紧下腭。 「乌丸先生、赤目先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知道这么说非常自私又任性,但无论如何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一宫家的佣人配合主人,彼此交换笑容后一齐低下头。泽鹰和驹地吞了一口口水,绷紧身子。 花颖急忙摇头。 「我保证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反正说了也没任何好处啊。」 赤目现在冷漠的语气似乎是要让一宫安心的样子。 「感谢你们。」 一宫终于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好,解散。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做该做的事吧。」 在狮岛的催促下,在场的佣人急急忙忙奔离了大厅。 女仆没有发现自己说了奇怪的事。 「衣更月。」 花颖一呼唤,衣更月便无言地将目光移向与花颖同一处的地方。 ※ ※ ※ 不需要等太久。 等到夜深人静就太慢了。 「他」绕过十字的北侧,从怀里取出扭力扳手。这是为了换轮胎而放在车上的工具,因为是在量贩店购买的,不用担心会被查到。 他弯着身子走在窗户下,保险起见,偷偷觑着灯光熄灭的房间。 房间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 他握住扭力扳手握柄,朝玻璃窗户一挥。 然而,他却无法落下扳手。 扭力扳手停在空中一动也不动,无论他后拉或是收回都不动如山。他顺着握柄抬头一看,一名高挑的男子在星空下俯瞰着他。 「请住手。」 声音冷淡,不带感情。 他手臂震得发麻,没有松开握柄。 男人身后的光照亮了他。 漆黑的窗户上映着自己胆怯的脸庞。 6 在花颖光源照射下浮出身影的,是刚才在大厅上既没有哭泣也没有笑的其中一名佣人。 身材娇小,砂黄色的西装在他身上感觉有些宽松。在明亮的地方看他时估计约为三十多岁,但他现在躬着腰,一脸憔悴的样子,看起来也像四、五十岁。 「你是狮岛先生的贴身随从吧?叫什么名字?」 「……」 他畏畏缩缩,双手紧握扭力扳手的握柄。握柄另一侧遭衣更月握住后男子依然不肯松开,仿佛在那里生根一样。 「他是鲛川大起,去年冬天获得牛岛制药录用,于年终人事调动中分配到总务课社长室。上一份工作是工程师,历经三年停职后,参加牛岛制药的招募考试。」 听见衣更月仿佛像在身边看着文档一样流畅地回答,鲛川的表情因为惊愕而僵硬,面色如土。才想着鲛川是不是松开了扭力扳手,他就双手合十重新面向花颖和衣更月说道: 「我招,我因为手头有困难所以动了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想伪装成有小偷的样子。我会全数归还,请原谅我。」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 花颖惊讶地皱起眉头,听见鲛川倒抽了一口气。 「你在一宫家的厨房点火,想打破这扇窗户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如果发生火灾,就不能待在那栋房子里了。窗户遭人打破,有入侵者出现的话,就能以确保安全为借口,有了把屋子里的人赶出去的名目了吧。 大野狼吹垮了茅草屋、木头屋,追着三只小猪。如果他的目的是抓住小猪的话,在他们逃进石头屋的那一刻起,计划就失败了。 然而,如果目的不是捉住小猪的话…… 「一切都是为了将小猪引进第三间房子。」 追着一宫家、追着赤目家—— 「都是为了让我们留在狮岛家的别墅。」 只要看见鲛川的表情,就不用再听他的回答了。 一宫家女仆的话与火灾现场的状况相互矛盾。 女仆说她为了驱散烟雾,打开了窗户。然而,花颖他们看到的现场窗户是关上的。只能认定在女仆离开厨房后、厨房失火前还有某个人在那里。 「从你这次没有用火来看,你应该是看到女仆在厨房里点火又灭火才想到那个主意的吧?女仆离开后,你从屋外丢入火种,关上窗户回到庭院里。」 花颖背脊发寒。如果不是认为全部烧掉也无所谓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将接待会场移到狮岛家本来应该是件简单的事。狮岛先生和一宫先生是旧识,狮岛家的别墅也在附近,只要算准时机提议就好。如果成功完成临时代打的话,狮岛先生和你们这些部下的评价都会提升。然而,在计划运行前,我们却决定了新的停留地点。」 因为花颖碰见了赤目。 「尽管是突如其来的邀请,却以无微不至的款待欢迎大家。宽容的主人与优秀的佣人——赤目家得到了本来应该由狮岛家接受的称赞。」 「……『即使犯罪也要尽忠』、『做该做的事』……」 鲛川的低语冰冷不带感情,就像轮播内容般不停反复这两句话。花颖疑惑地看向衣更月,衣更月却没有加强戒备也没有困惑的样子。 花颖凝神细听,将注意力放在鲛川的声音上。 原来他不断反复的,是狮岛的话。 「你把那些话当作暗示吗?」 花颖战战兢兢地询问,鲛川眯细眼睛瞪着花颖手中的灯光。 「我必须立下功劳才可以。狮岛先生喜欢把有能力的人放在身边,被牛岛制药开除就等于被烙上没用的印记。」 「『即使犯罪』……」 「逼迫员工加班提升业绩、假日不支薪要我们参加应酬。即使违法,只要不做就会被开除。」 劳基法在做什么?花颖在最后一刻压抑住想向衣更月确认事情真伪的心情。花颖不能动摇。 人类只要一直接受压力,大脑便会将那种特殊状况误以为是常态以保护内心。这是人类适应环境、摸索生存方式的防卫本能。 然而,必须扭曲才能接受的现实无法长久。 因为自己的内心会先损坏。 「你似乎还没发现,我先告诉你一声好了。」 花颖因为自己太过冰冷的声音心脏揪了起来。 「警方也不是无能之辈。由于两次纵火,厨房留下了不自然的痕迹。接下来,嫌疑会指向厨房没有人的几分钟内无法确认所在地点的人吧。」 花颖一传达完这个消息,鲛川的呼吸便卡在喉咙中。 原本因为女仆的自白而收尾的案件,再次在他的背后复活。 他的现实在这里。 「如果你觉得公司会认同你的功劳保护你的话,就随你便吧。」 「咦……」 衣更月在花颖示意下行了一礼,将扭力扳手交给鲛川。 「我们如果想报警就不会阻止你,而是会以毁损器物罪现行犯将你抓起来。虽然我因为误会,不能容忍主人的睡眠受到干扰才这样打断你,但我们的惯例是不会介入他人家的纷争,请放心。」 「啊……」 鲛川凝视着扭力扳手,西装下的手肘微微动了一下,手臂却没有抬起来。鲛川的呼吸逐渐短促,他抬起头想寻找退路,在对上衣更月的视线后完全停止了呼吸。 鲛川仿佛身处暴雨中般踏着不稳的步伐,从衣更月和房子之间脱离后全速奔驰,跑下山丘。他没有在房子旁停留,直接穿过大门,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 「这样做没问题吧?」 「我会继续追踪情报。」 「嗯。」 衣更月将扭力扳手放到地上,似乎真的要撇清关系。 「对了,衣更月,公司会惯例强迫员工从事违法行为是真的吗?」 「似乎也有这种公司。」 「乌丸家旗下的公司也是这样吗?」 「葵先生是委托外部机关管理员工的工时,您需要查核吗?」 葵在真一郎担任董事长时就负责顾问工作,是值得信赖的人。 「你有机会和葵叔谈话时,不着痕迹地问一下。」 「是。」 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接过灯,为他打亮脚边的路。 「花颖少爷,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好啊。」 花颖伸展双臂,又顺便从肩膀开始转动胳膊。 「我认为刚才这件事您没有必要开口。」 「不,这次才真的是没办法吧?」 花颖在白桦树前转过身。衣更月在几步前的位置停下,降下灯光,露出脸庞。 「一宫先生、赤目先生、狮岛先生,不管谁先出声都有可能发展成各家间的争执。我因为毫无关连,才能够警告对方露出马脚了。」 「这件事我也能独立应对。」 「你是想说这会遭到对方怨恨不怨恨之类的吗?」 「是的。」 「可是你不是我们乌丸家的人吗?」 思绪清晰就像穿西装走路一样平常的衣更月,说了很不合逻辑的话。无论鲛川恨的是花颖还是衣更月个人,对花颖来说都是一样的。 「乌丸家的人要结怨的话,就一起被怨恨吧。因为我是一家之主啊。」 说完,山丘下瞬间刮起一阵风,白桦树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是看穿花颖其实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青涩在嘲笑他一样。 「衣更月,回去啰。」 「是。」 花颖匆匆迈出步伐,照亮前路的灯光马上跟了上来,令他莫名地开心。 7 由于鲛川本人向警方投案,在那之后没多久就被逮捕了。 他因纵火罪遭到起诉,但听说会以工作压力导致犯行为辩护方向,预计会判处缓刑。 此外,花颖也听到了劳动基准监督署前往牛岛制药临检的传闻。 从一宫和狮岛两家间的关系没有留下芥蒂来看,应该是没有人想冒险追查真相——告诉花颖这件事的人是赤目。 「我们家也符合纵火动机。用工作压力为这件事画下句点的话对我们也好。」 赤目说完,以冰茶润喉。阳光照着barat的水晶高脚杯,在桌上描绘出如蕾丝般纤细的纹路。 「你看起来非常像个社会人士。」 「对我刮目相看了吗?未成年。」 赤目嗤之以鼻地揶揄花颖,不肯坦率接受花颖的佩服。这种时候,换花颖得表现得成熟些才行。 「我听说你也好好照顾了衣更月和驹地,谢谢。」 「……」 「怎么了?」 花颖拿着水晶杯的手停在空中。 赤目一脸惊愕。 「花颖,你认为招待方为什么连佣人都会款待?」 「因为善良。」 其他还有什么理由? 花颖与赤目互视了一阵子后,才看到赤目九十度转过头背着自己,接着马上把脸埋进手臂里微微颤抖。 赤目在笑,而且是笑到要憋住声音。他不像平常一样当面大笑,这种忍耐的方式反而更刺激花颖的羞耻心。 花颖只能等待,他在沙发上嘟起嘴巴后,赤目终于缓下笑意,擦掉溢出眼角的泪水说: 「我好舍不得解开你的误会喔。」 「告诉我啦!」 「嗯——」 赤目想开口,却又忍不住笑,上气不接下气地垂下眉毛说: 「无论哪个业界都会争取优秀的人才。东道主展现自己宽大的一面以提高猎人头的成功率,对受邀的佣人而言,也是个绝佳的职场参观机会。」 「职场……」 「另一方面,这也是招待方的佣人向宾客推荐自己能力的事前面试。宾客观察他们工作的样子,寻找想挖角的目标。」 「等等,给我一些时间。」 错综复杂的思绪令花颖一片混乱,他抱住自己的头。 东道主与宾客。招待人的佣人与被招待的佣人。 (……!) 花颖的脸红成一片,他将双手伸到膝盖上,踮起脚尖。他大腿僵硬,小腿肚颤抖,连垂下的脖子都有如火烧般滚烫。 不是因为善良。 赤目不会做没有理由的行动。花颖忘记赤目行为的背后总是潜藏着合理的思考。 「一宫家的佣人素质都很好。如果犯人是一宫光史郎的话,也可以让大家看见他是个不信任佣人的主人。就算只能递个名片也算不错了吧?」 赤目将水晶杯举到窗边,眼睛因为琥珀色的阳光眯了起来。接着他话锋一转,以天真无邪的笑容试探正在温茶壶的衣更月。 「衣更月偶尔去看看别人家也很有趣吧?」 因为赤目的这一句话,花颖现在才想到乌丸家也不是特别的。 他敢肯定一宫或狮岛没有向衣更月搭话吗?或许,衣更月的抽屉里收着一捆名片,只是花颖不知道罢了。 花颖的心脏用力地跳动,尽管如此,却觉得自己的体温正急速下降。 衣更月以礼貌的一鞠躬代替回答,倒过沙漏。 赤目回去后,花颖依然愣愣地待在茶室里。 水晶杯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凝结的水滴也蒸发了。 「要帮您准备热茶吗?」 「嗯。」 花颖漫不经心地回答,任凭意识放空,事不关己地说: 「我不介意。」 花颖和衣更月并非彼此心目中的主仆。 虽然衣更月说乌丸家对他有恩,但他想侍奉一辈子的主人并不是花颖,而是花颖的父亲真一郎。对花颖来说,以前提到执事他只会想到凤。 谁都可以期待更好的环境。 一个可以不用扭曲内心生存的地方。 衣更月有选择想要服侍哪个家庭的自由。 「阶梯下是你们的世界,我不会多嘴。」 花颖心目中的主人应该会尊重佣人的意志,把送他们离开视为最后的工作。 衣更月将蜂蜜瓶与砂糖罐摆好,将空茶杯放在花颖面前。 「一宫家的佣人区域传下了非常有意思的技术。」 royal albert早期的黑色像是从杯碟边缘开始侵蚀一样,含蓄的花纹来回描绘一个个圆,令人分不清视点的起始与终结。 「一宫家的人告诉我熏制时间还不长的食品有哪些广泛的用途以及经手高级木片的业者。我想和雪仓、桐山一起商量,考虑试用,您介意吗?」 「……是没差。」 「谢谢。」 衣更月行礼,为茶杯注入红茶。一股类似麝香葡萄的淡淡香气扑鼻而来,令花颖的内心平静下来。 「你拿到很有趣的伴手礼了呢。」 也就是说,他似乎还在这个家里。 「因为我是乌丸家的人。」 衣更月也不是特别高兴地声明后,站在配膳车旁待命。 花颖拿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柔和了空气。 终于有种从旅行归来的感觉。 第2话 人鱼男子 1 在巨大的纸张上挥毫对美术大学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吧? 『来乐美术大学入学典礼』 充满个性的毛笔字仿佛连墨色浓淡都经过精密计算一样,没有在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犹疑。这幅字贴在本来应该是要张贴表演内容的展示板上,在大厅入口迎接新生。 位于最靠近来乐大学的车站三站旁的艺术大厅,外观呈一扇贝壳覆盖貌,落樱纷飞中一片浅红的朦胧光景,要说的话就是樱贝了。 和缓宽阔的阶梯上,每隔几阶就设置了铺着玻璃的铝制立牌,张贴着现在正在上演的舞台剧海报。 一名手持雨伞,伞面以红色蝴蝶结勾边的卷发女子似乎是女主角。女子身穿一件白底红点搭配直条纹的洋装,衣衫迎风飘扬,充满田园风情。然而,她脚下跳跃的水洼却映照着无视物理定律的奇怪世界,隐隐透着诡异。 演出时间表上的四月七日是红字,休演日。 虽说是休演日,但只有一天不太可能整理舞台布景吧?还是说这是连街景都由演员表现的前卫艺术呢?如果是这样的话,由于舞台空荡荡的,只在表演位置上贴马克标记或许就没问题了。 艺术大厅的大门敞开,陆陆续续吸纳了已经抵达的学生。包含花颖在内,大约有一半的学生穿着正式套装,剩下一半则是选择反映各自喜好的服装,从居家服风格到花颖不敢直视的花稍打扮都有。 虽然在太阳下走路热得令人想松开领带,但一进入建筑物,便冷得仿佛有冰块压在动脉上一样。 所有学生都先在正面的墙壁前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看座位表的样子。虽然不清楚详情,但现在先跟着前面的人做吧。 花颖走入靠拢在座位表前不像队伍的队伍尾巴,将视线下移到领带上。 这是峻为了让花颖的视线在外面能够逃避所挑选的领带。领带的色相是与花颖眼镜颜色呈对比的若草色,通过镜片看的话,颜色就会相互抵消,成为暗灰色。 如果说被捕到沙滩上的鱼被施了在陆地上也能呼吸的魔法的话,它的心情一定跟现在的花颖一样。 花颖偷偷露出无畏的笑容。 「乌丸。」 「!」 听见可爱的呼唤声,以为没有人在看自己的花颖心慌了一下。 他收起笑容一抬头,看到了眼熟的女生。 是花颖在新生说明会认识的濑菜和佐起子,亘的身影也在几步之外。 濑菜和佐起子一与花颖对上视线便客气地微笑挥手。亘也缩着脖子似地点头,轻轻举手。 花颖和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光绝对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应该归类为令人想抹除的记忆。因此,濑菜他们主动向花颖打招呼让花颖十分惊讶。 花颖也轻轻向他们挥手后,三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花颖也放下心中的大石。虽然花颖没有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但即使不讨喜也希望自己能保持漠不关心。想起来就会忧郁的对象能少一个是一个。 由于花颖在之前的学校一直极力避免和别人扯上关系,因此能够有这样遇见后不会逃跑、彼此微笑的对象令花颖单纯地感到开心。 濑菜他们又挥了一次手后进入大厅里。 即使在这里也能呼吸。 花颖品尝着喜悦,抵达座位图前方。 座位图是以压克力板组合而成,每块板子写有各系的名字。花颖念的美术史系在面对舞台的左后方。 一进入表演厅,已经有许多新生入座,无数的交谈声平稳地震动空气。一楼总共有五百个座位,二楼有一百个,以舞台剧演出场地而言,算是中等规模吧。 台上的布幕似乎是舞台剧的其中一个布景,层层叠叠的布面上画着海报水面倒映的那个诡异世界。 在学生人数以女生为压倒性多数之中,花颖加入的美术史系有七成是男生。大概是因为必修课里排入了许多博物馆学艺员资格所需的科目,连女生也全部穿着套装。 表演厅里只有这一隅特别沉稳,呈现企业入社典礼的样貌,不过仔细一个人一个人看的话,大家似乎还在让身体配合套装,局促难安的样子。 花颖在分配到的区块中选了最后面的靠走道座位入座。 接下来只要坐着等典礼进行就结束了。花颖现在虽然因为走道上来来去去的学生有些焦虑,但这个情形也只会维持到典礼开始。他将手脚伸向前方,放松心情。 「可以过去吗?」 一道通过走道的气息停下,指着内侧的座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挡到别人了。 「抱歉,请。」 花颖急忙收起手脚,侧过膝盖让这名男生通过。 他坐在花颖身边,从口袋拿出面纸擤鼻涕。由于花颖还没有任何问题,所以这件事很容易从他的意识中遗落,但四月是桧木发威的花粉症季节。 (壹叶没事吧?) 回家以后跟衣更月说,要他安排能帮助花粉症的礼物吧。 邻座的男生将垃圾塞进西装口袋,缓缓开口: 「乌丸。」 「是?」 花颖反射性地回答后,看着对方的脸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那是自己不认识的脸。 尽管在短浏海下可以看到男子圆圆的额头,但他的口罩严密地遮到鼻头,只看得到一双泪汪汪的三白眼。 (谁?) 男子稍微起身搜索着裤子的后口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片,将正面朝向花颖。那是张牙科的挂号卡。 「石漱枣!」 因为打扮像换了一个人所以花颖才认不出来。 他也是花颖在新生说明会里认识的其中一人。 「你剪头发了。」 花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石漱应了声:「喔。」后,隔着口罩抹了抹鼻子。 「头发长会沾到花粉。」 剪短不是也会沾到吗?不,他的意思或许是短头发比长头发的表面积小,所以会减少花粉附着量,将被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 在花颖思考时,石漱收好挂号卡,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所谓入学典礼是要做什么?」 「听厉害的人说话还有……听厉害的人说话?」 花颖想不到其他了。花颖以前的大学是隶属学校的交响乐团会表演欢迎新生,但他还掌握不到美术大学和音乐的兼容性。 「好麻烦。」 大概是鼻音的关系吧,石漱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闹脾气。 听到音响透出微微的杂音后,众人开始减少交谈。表演厅渐渐安静,最后全数沉默,但观众席的灯光似乎并没有减弱。 布幕郑重地拉起。 视野从底下开始有了深度,舞台露出了全貌。从前排座位起,学生们开始骚动,宛如水流从布幕一角晕开般,疑惑的情绪扩散到整个会场。 舞台上设置了演出用的大型道具。 右手边张贴着街头布景以及配合街景组成的阶梯,中央深处排列着谜一般的巨大板子,左手边林立的圆柱则是令人联想到帕德嫩神殿。 地板的高低差做成扇形强调远近感。仔细一看,地面本身似乎也朝前方倾斜的样子。虽然知道九条朝舞台前方放射的直线代表了细长的影子,却哪里都看不到影子的主人。 通知表演即将开始的蜂鸣声有如贯穿骚动的学生头顶般响起。 「东京都立来乐美术大学入学典礼即将开始。」 听到典礼开始的声明后,原本暂时恢复冷静的学生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是一片哗然。 升降台自舞台中央升起,出现了讲台与一名男子。 男子白发要比黑发多的发丝映着灯光,宽阔的肩膀令座位遥远的人也能清楚看见他的身影。他看了观众席一眼,不理会现场的骚动对着麦克风说: 「大家好,恭喜各位进入来乐美术大学,我是校长泽渡。」 在场的学生回过神般地阖上了张开的嘴巴。 会场呈现清澈的寂静。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正在公演中的舞台。学校在寻找开学典礼场地时提出申请,希望能让舞台布景成为学生的刺激,担任激发创作欲的角色,并承蒙剧团让我们在公演日使用。」 感叹和认同形成一股隐密的涟漪。入学典礼使用演出中的表演厅果然是特殊案例的样子。考量到剧团所需承担的风险,便让人对他们的盛情感佩不已。 「往年此时都会先致词,但这次承蒙难得的好意,就请各位在播放校歌期间好好享受舞台艺术专家的作品吧。」 「咦?」 在场全部的人仿佛都变成一个生物体一样,头顶同时浮出问号。 「我们已经取得摄影许可,但请不要放到社群网络上。来念美术大学的各位应该可以理解无论什么作品都是他人的思考结晶,公开并不妥当的事吧?拜托了。」 泽渡从头到尾都保持清亮的语气补充后,退到舞台侧幕中。 泽渡的身影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落下的前奏与清澈的混声合唱在场内流荡。 一开始感到疑惑的学生们也跟着在第一段副歌结束后,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做笔记。 有趣的是,不同系的学生关注的方向并不一样。 雕刻系看的是排列在舞台左侧的圆柱设计,工艺系研究重现质感的街景与舞台周边的小道具,绘画系的学生对板子上的画作指指点点,环境设计系则互相讨论以阶梯为中心的舞台空间。 花颖想到,典礼会根据科系分座位,也是为了分配给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各自可能有兴趣重点的位置吧。 而对舞台感兴趣的人并不多的美术史系会被放在左后方也就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了。石漱和一些人在校长说话途中就插着手臂进入熟睡状态了。 花颖环顾会场,想起工艺系副教授肆浪的话。 美大的学生是带着属于自己的武器穿过学校窄门的。 那些对花颖而言,像画在舞台剧海报上的水洼般看起来总觉得很奇怪的画作,对他们来说会成为有意义的信息吧。 这座舞台也是,仿佛在看一个扭曲的世界,令人感到恶心。 花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舞台并没有使用多种颜色,照明是单色的,也没有移动的物体。 艺术会令人类联想到各式各样的情感。 据说,名留青史的艺术家不仅仅只是因为其美丽的作品,而是控制观者产生了特定的感觉。 (嗯——?) 花颖感到一股宛如在脊髓里埋进铅块的闷痛,他把沉重的上半身向前倾。胸口有如火在烧,刺激他的呕吐感,晕眩从太阳穴延伸到额头。 (这下可能不妙。) 压在喉咙的指尖冰冷,身体发寒。 「乌丸?」 花颖听见石漱惊讶的呼唤。大概是自己突然大动作吵醒他了吧? 「没事,只是人太多有点闷而已。」 连花颖都觉这个谎很场面话——如此自嘲就是最后了。 花颖的意识在这里中断,切断了所有的感觉。 2 呼吸困难。缺氧。 嘴巴里像塞了温温黏黏的泥土一样,手脚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或许他真的被埋到泥堆里了。 他以为自己即使上岸也能生存。 作了一场愚蠢的梦。 为了不会实现的梦而拚命的话,会将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搭进去,成为泡沫消失吧。 花颖跳进了深眠的大海,意识越来越沉。 海面波涛汹涌,因为飞沫和水泡的阻挠,连看清前方都无法如愿。然而,只要下潜三十公分,海中便是一片沉静。 海流平稳,声音离得很远,上面是眩目的光芒,下方则是平静的黑暗。身体变得轻盈,除了水以外不会碰到任何事物,应该能够永远漂流下去吧。 海潮清走了一直待在体内的沉重大石,他舒服地漂啊漂、漂啊漂。花颖想要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水流却将他的意识送到了浅滩上。 后背触碰到的除了自己以外的质量、穿过眼皮感受到的光,耳畔传来的声音令人心烦,花颖皱起眉头,因为移动身体,更清楚地对现实有了自觉。 「也就是说,没钱的时候只要一边看食物照片一边吃白饭就会有味道?」 先前没有构成言语的声音突兀地化为人声,在花颖的脑袋里削出意义。 是石漱的声音。冷淡以对的是细细高高的声音。 「我不做那种事。」 「办不到吗?」 「……办得到。但并不是重现那道菜的味道。」 「喔喔。」 石漱发出硬梆梆的感叹,对方却不捧场。 「我回去了。」 「唉呀唉呀,绫濑,等等,你应该有听说最近有抢匪出没吧?」 名字进入耳朵后,女孩的五官在脑海里链接画面,花颖完全清醒了。 他似乎睡在床上,头顶有面白墙,剩下三面由水蓝色的布帘挡住。 左手边的布帘透着日光,这边似乎有窗户。 脚边的方向传来绫濑和嗣浪副教授的谈话声。绫濑是在嗣浪的研究室出入的女高中生,拥有视觉和味觉相连的联觉,刚才和石漱的对话应该就是从这里衍伸的吧。 即使面对副教授,绫濑也没有丝毫退却,以冷冰冰的口气回道: 「我身上没有那种人家抢了会困扰的贵重物品。」 「这不是钱的问题。上星期有个不甘心被抢而抵抗的人被歹徒砍了。我觉得你不会向那种人屈服,该说是你的一种反射还是习性吗?」 「我不需要那种正义感。」 「别害羞啦——」 绫濑的抗议似乎没有传达给嗣浪。「这边!这边!」两人因意见不合而产生的微妙沉默遭一道轻薄的声音打破。 「绫濑妹妹就由我来护送吧,要不要顺便吃个冰再回家?」 「我认为我比真木缟学长还强壮。」 从绫濑极其严厉的口吻来看,可以知道即使她刚才对嗣浪那样也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遭到毫不留情拒绝的真木缟,是今年升大三的工艺系学生。 「因为甄宓没有力气嘛。」 「和久同学!现在讨论的事情跟力气没关系吧!」 同样是工艺系三年级的和久受不了地揶揄了真木缟后,将背包挂到肩上,衣服发出摩擦声。 「绫濑,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我打算去新宿买和纸。」 「谢谢你,纯夏学姐。」 绫濑温驯地向和久道谢。 「四郎老师,我先走了。」 「打扰了。」 房门打开又再度关上,阻断了渐渐远离的脚步声。 「真木缟。」 「怎么了?」 「你有时间的话就追上去,陪她们两个。」 「咦,可是……」 花颖懂真木缟的犹疑。因为他提议陪伴后一定会被干脆地拒绝。 嗣浪苦笑。 「因为宵小之徒通常会选择看起来比自己还弱的人啊。你也一起的话,那种人比较不敢靠近。」 大概是嗣浪推了真木缟一把的关系吧。椅脚发出声音,鞋底踏地。 「她们两个就由我甄宓来守护!」 「没错没错,就算中看不中用也好。」 「四郎老师,你好过分!」 「哈哈,因为中看不中用,所以你也不要乱来喔。回来我请你吃牛丼。」 「遵命。」 真木缟与开门同时就奔出去的脚步声在门关上前就听不见了。 「啊,乌丸。」 石漱从布帘间探出脸。 他戴的口罩颜色和入学典礼的有一点点不一样——眼睛先看到这种琐碎的小事后,花颖才收回茫然的视线。 「你醒了吗?」 嗣浪打开另一面布帘,放心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来看看你的状况,联系一下你家呢。」 「这里是……」 「是大学的医务室。我也在入学典礼上,我请他们先不要叫救护车,拜托开车去的老师载你来这边。」 「不好意思。谢谢教授。」 虽然迟了一步,但花颖还是掌握了正确的事态,赶忙起身。 一口气起床的反作用力令晕眩又跑回来。不过,这只是三半规管里的淋巴液在晃动。花颖把手撑在床单上静待几秒后,晕眩马上就平复了。 「你身体哪里不好吗?」 石漱问得很坦率。嗣浪替花颖保持沉默。 花颖感到犹豫,最后决定说出原因。 「我没事。只是好像看到舞台布景就晕了。虽然我不知道剧情,但那是不是有点诡异的异世界呢?因为他们的海报是那个样子。」 「有哪里奇怪吗?」 「嗯——」 花颖为了搜索答案支支吾吾的。 花颖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舞台是异世界,他无法锁定制造出奇怪感觉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花颖没有那种能力也没有那样的知识。 「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恶心……抱歉。」 虽然变成这种像是敷衍的说法,但这已经是花颖所能回答的极限。 花颖坐在床上寻找鞋子,从那里放下双脚。因为衣更月不在,所以他自己将脚趾放入皮鞋中,但鞋带太紧,他只能塞进一半。 当花颖卡在鞋子上时,石漱将询问的对象改为嗣浪。 「老师,你有舞台的照片吗?」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想起来似地转过身说: 「你们可以拍照吧?」 「在睡觉。」 「在睡……」 一看到嗣浪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石漱重新修正: 「不好意思,我在睡觉。」 「不是这个问题,不,虽然讲敬语也很重要啦。美术史系的学生对舞台没兴趣吗?」 「有兴趣,请给我照片。」 石漱天不怕地不怕。 嗣浪一边以含糊的应和拖延回答,一边拿起放在墙边桌上的眼镜架,将花颖的眼镜交给他。 「你不如去跟其他系的学生拿照片怎么样?」 花颖点头收下眼镜,想拿出手帕,却发现预想中的位置上没有口袋。他身上没有领带也没有皮带。 发现自己在人前露出一家之主不该有的丑态后,花颖扣好衬衫的第二颗钮扣,将衣摆塞进长裤里整装。虽然他想脱下裤子将衬衫笔直放入长裤内,但隔绝他人视线的布帘已经被拉开了。 「为什么是其他系?」 石漱反问。 嗣浪将皮带和领带递给花颖,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后,重新看着两人回答: 「学校是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的场所。别的科系捕捉事物的观点和你们不同,其中或许有人可以解释异世界的构造喔。」 石漱的三白眼抬起眼皮,视线锐利地聚焦。 花颖紧握绕着衣领的领带一角。 解开恶心感的真面目的话,花颖或许就能克服它了。 「石漱,我也可以去吗?」 花颖出声询问后,石漱仿佛听到陌生国家的语言似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有必要问我吗?」 「咦?有啊,我是要跟着你去喔?」 「这样啊。」 石漱也是花颖目前还不太能捉摸的人。 嗣浪协助花颖穿过外套袖口。花颖抱歉地道谢后,嗣浪怀念般地眯起了眼睛。 「去吧。」 他拍拍两人的肩膀说。 3 在日本,学生选课登记这件事大概是上大学才第一次运行吧。 大学的课程分为两种: 各系规定的专业课程与开放给全体学生的通识课程。 每个年级能修的专业课程是固定的,然而,即使全部都修的话,课表上还是到处都会有空白吧。填补这些空白的就是通识课程。 每门通识课程都可以自由选修。简单来说,如果毕业前需要十门课的学分,有七门课是必修的话,剩下的三门课就可以从众多的课程里挑选喜欢的来上。 不过,因为有顺序上的规定,像是没有上过英语a就不能上英语b,或是实务类和理论类各自有承认学分数的限制,选课是无法太过极端偏门的。 此外,由于教室座位有限,受欢迎的课程以选修的先后顺序或是抽签来决定学生,也有可能没选上。通识课程没有年级的门槛,因此经常会让面临毕业的高年级生优先。 学生借由上课、在考试中取得规定的分数或是交作业可以得到各个课程的学分。 大家必须在四年内满足专业课程的必修条件,以通识填补不足的部分,搜集规定的学分数。选课登记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拟定课程计划,在开课满一周前得到校方认可。 尽管各系的选课说明会已经结束,但为了初次选课计划而烦恼的新生依旧让校舍闹烘烘的。 「要不要一起选法文课?」 「我想上身心医学可是和必修冲堂了~」 「如果修教育学程的话就不能去打工了吧。」 大概是觉得还有一个星期的余裕吧,也有学生拿着游戏机对着游戏机勤劳地在打怪。在他们围起来游戏的讲桌后,白板上以蓝色水性麦克笔写着「欢迎来到环境设计系!」 或许是彼此间还认不得长相的缘故吧,即使别系的石漱走进来也没有学生特别在意。 石漱靠近讲桌旁的一群人,加入游戏观战的几名学生之中。花颖也悄悄地走到人群边。 「欸,你有照开学典礼的舞台照片吗?」 石漱一边看游戏画面一边问。他身旁的学生也一边看游戏画面一边回答: 「照了两、三张,要看吗?」 「要。」 石漱一点头,那名学生便从包包抽出平板电脑,打开护套。几个人被他的动作吸引,看向这里。 「刚刚的照片吗?」 「这家伙说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 石漱突然把话题抛给花颖。虽说大部分新生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但石漱自然的态度连花颖都有种他就是环境设计系学生的错觉。 「看起来的确不舒服。」 「是故意做成那样的吧?」 另外两个人谈论起来,他们似乎也把花颖当成同系的同学。 花颖下定决心试着问出来: 「你们知道是哪里奇怪吗?」 「嗯——」 他们将平板电脑斜放,又转了转屏幕紧盯着照片。原本在玩游戏的三个人也停下来伸长了脖子看。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平板电脑放到讲桌中央,大家围着看的形态。 「……是柱子吗?」 有个人喃喃道。 「我觉得舞台是用地板的倾斜和柱子的长度强调远近感,带出景深。」 「啊啊——是这样啊。」 平板电脑的主人用手指在照片上画出放射状的线条。 那是以地板上的影子和倾斜为基准的远近感标准线。 五根柱子中有三根沿着标准线,打造成离观众席越远越短,越近就越长的样子,但有一根以远方来说太长,还有一根以前方来说稍微短了点。 「所以拿掉这根和这根的话看起来就很正常了吧?」 「谜题解开了!」 「爽快多了!」 由于他们夸张地兴奋大笑,认真在排选课计划的学生一齐以责备的眼神瞪了过来。 几个人摆出没事人的表情转过身,再次低头投入游戏中。 ※ ※ ※ 即使用手指盖住那两根柱子,花颖感受到的不协调还是没有消失。 由于舞台布景变成平面画面,看的时候那股感觉不像在会场般强烈。不过,还是有种仿佛后脑杓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无以名状的恶心感。 爬上阶梯后的大教室是绘画系的教室。日本画、油画和版画主修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的样子。 女生的比例极高,所有男生大概都回去了吧。比套装更有春日风情的洋装和明亮色彩映入眼帘。可以想见,花颖他们如果随便进去的话一定会非常显眼。 「石漱。」 「喔?」 由于石漱打算和刚才一样的调调走进教室,花颖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石漱转过脖子,用「有话快说」的眼神催促花颖。 这样好吗? 松开这只手的话,石漱会不会遭受奇异的目光呢? (石漱比我还要习惯学校……不,或许他是不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咦?如果不在意就好了吧?但别人绝对会觉得奇怪。) 花颖的犹豫在脑海里来回兜圈子,令他动弹不得。 「你又不舒服了吗?」 「没事,我有戴眼镜。」 「什么意思啊?」 石漱用直率的语气表示疑惑。 就在两人僵在走廊上时,一名从前门走进教室的学生轻快地将上半身拉回走廊上看向这里。 「乌丸和石漱。」 「土浦。」 是濑菜。她踏着孩子般的脚步声跑了过来,细长的辫子跟着跳跃。 「石漱,你剪头发了对吧?很适合你。」 「谢谢。」 石漱一脸认真地点头道谢。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濑菜的问题,花颖紧紧抓住稍纵即逝的幸运。 「我们有事情想问,可以吗?」 「请问吧——」 濑菜爽快地回应,双手握拳,右手臂举向天空。 「关于开学典礼的舞台……」 石漱拿出手机,点开从环境设计系那里拿到的照片档。 「很惊人对吧?入学典礼是公演中的剧场很不简单耶。我传line跟所有高中同学说了。」 「……」 「虽然也想传舞台的照片,但line是不是也算社群网络呢?」 石漱被濑菜的说话气势压倒,默默无语。也有可能是想要附和但错过了附和的时间点而被晾在那里。 花颖以濑菜说的单词为跳板加入话题。 「那个舞台很神奇对吧?」 「对啊~~」 「不知道该说像是异世界,还是故意打乱整体构图一样。」 「啊——!」 「?」 濑菜瞪大了眼睛,夹过的假睫毛仿佛要刺到上眼皮似地,疼痛的错觉让花颖下意识缩起身子,本人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双掌合十道: 「我们刚才也在讲这件事,真有默契呢。」 「有人知道是哪里奇怪吗?」 花颖刻不容缓地反问。濑菜这次眼睛圆睁,将下巴抵在相合的食指与中指间。 「你是来问这件事的吗?问了之后要干嘛?」 「咦?」 石漱在答不上来的花颖身旁简略地回答: 「就是有点介意。」 「好像石漱的回答喔。」 濑菜灿烂一笑后站到石漱身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 「舞台后面有立板子对吧?」 「你说像骨牌的这个?」 「对对对。」 以水钻为界,分别涂上柠檬奶油色和苏打汽水色的指甲数着照片上并排的大板子。因为不是用指腹所以画面不会有反应。 「这些板子是模仿印象派的画串连起来的,毕沙罗、马内、莫内、基约曼还有谁~?」 「不要说到一半突然把话题转出去啦。」 濑菜一向教室里呼喊,固定在后方座位上的一群女生便爆笑出声。女孩子间的欢乐气氛真的非常特别。 「然后啊,四片板子中有一片虽然是印象派,却是『象征主义』。刚刚说的那些画家是将眼睛所见直接画出来的印象派『写实主义』。象征主义则是描绘事物的内在。」 濑菜说完以两根手指将一部分照片放大。 「这是高更的画。一般人和风景都不是这种颜色对吧?」 「这么说来,只有这块板子有很多新的画。」 伫立在蓝色风景中的人们看起来呈土黄色,引起花颖的不安。 混合异于现实的元素——和柱子一样的手法。 「——以上,都是佐起说的。」 濑菜张开双手指向教室后,喝水喝到一半的佐起子因为呛到而咳了起来。 「濑菜,不用特别说啦。」 「佐起是天才!」 「爱你!」 旁边的女生趁势开始称赞佐起子后,连其他群女生都开始拍起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意义的手或是投以祝贺的话语,真的很特别。石漱无法理解到了极限,开始皱起眉头。 「土浦,谢谢。」 「不客气。」 濑菜一挥手,门口可见范围的全部女生也跟着她挥手。 花颖再次向濑菜道谢后,催促石漱快步离开了绘画系。 ※ ※ ※ 走访下一间教室时,以上课时间而言下午第一堂课也已经结束了,从窗户可见准备回家的学生从校舍大楼到大门间断断续续的行列。 中庭比校舍里可以确认到更多的人影。 一走出室外,石漱就像庭园的「添水」般打喷嚏抹眼睛,花颖因此觉得必须赶快回去才行,便向一群围着桌子最靠近自己的三人组搭话。 出声后花颖才发现—— 他们正在吃的,是放在杯子中的面类。 (我知道这个……只要加入热水就可以食用的近代轻食modern olio soup!) 花颖第一次看到实品,几乎要发出感叹的声音,因而用手掌压住了嘴巴。 实品比想像中大,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由于汤汁冒著白色的热气,预估应该有摄氏八十度,但容器看起来又像纸。 用筷子夹起来的波浪面条应该是意大利宽扁面吧?面条发出淡淡的咖喱香料味,轻轻松松便凌驾了花颖的想像。 「……有什么事吗?」 男学生手里拿着画了番茄的杯子,怯生生地问。 盯着别人吃饭实在太失礼了。 「你们是什么系的?」 当花颖被自责的念头击倒时,石漱率先问道。 他们的回答分别是工业设计系、影像艺术系与平面设计系。三人是在网络上认识三年的朋友,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在现实中碰面的网聚。 花颖看着他们大方提供的新文化,忍住想要进一步询问详情的心情,请他们边吃边回答没关系。 「你们觉得开学典礼的舞台有奇怪的地方吗?」 「这是临时测验还是什么吗?我们系没有说耶。」 影像艺术系的学生态度又更退缩了一些,震动番茄汤的水面。 「不是测验,只是我有点介意,正在询问各系的人的意见。比我在各领域上的造诣更深——」 「很有sense。」 「又善于观察的人。」 在石漱的帮腔下,花颖下意识地说起了好话,他觉得自己也被石漱牵着鼻子走。石漱木讷的口气此时反而很有用。 三名男学生吸着面,直接含着杯子喝汤。 如果他们无意回答的话,一直待在这里也很没礼貌。正当花颖打算收回问题时,工业设计系的学生将筷子放在杯缘说: 「我是有点在意布幕吧。」 回答了。 「布幕?」 「舞台布幕不像任何一种制式规格。另外,楼梯的材质有几个地方正反面装反了。」 「奈尔注意的地方很细节耶。我是注意楼梯上的花,一直在看那些花。」 影像艺术系的学生用手巾摀着嘴边说。由于他喊出来的名字不是日文习惯的发音,所以这个昵称或许不是来自本名。 「有花吗?」 「有喔。十二盆还是十六盆。对了,这个。」 平面设计系的学生打开笔记型电脑,放大舞台的照片。花颖对他嘴里含着筷子这件事感到害怕,手臂泛起鸡皮疙瘩。在讨论规矩礼貌之前,重点是如果刺进喉咙里怎么办? 除了花颖之外的四个人都不介意,盯着舞台的照片。 「啊,是十二盆。我记得是四的倍数,因为我觉得那代表了四季。」 「这里哪里奇怪吗?」 石漱发问途中,打了两个喷嚏。 「花和日光这些东西,如果下意识知道正确答案的部分被破坏的话,人类就会产生神经传递物质停滞的感觉。」 「这些都是花吧?」 石漱泪眼汪汪地揉了揉眼皮。影像艺术系的学生垂下左眉苦笑着说: 「是对这样的人没用的设计呢。」 「要怎样才不会奇怪呢?」 回应花颖问题的,是比想像中还要单纯的答案。 「因为现在是春天,在日本关东的话就是郁金香,洋桔梗是夏天,大理菊是秋天,水仙是冬天,里面有四分之三的花与季节不符。」 如果只看颜色的话,就是红、黄、蓝、白这种常见的排列,但对方这么一说后,这些花的组合真的非常乱。因为不是插在瓶子里的花而是盆栽,人们就会更追求自然。 「也就是说,红色以外都out吗?」 工业设计系的学生对这个话题兴致勃勃。 「是的。」 「那跟楼梯材质奇怪的地方是一致的。」 「真的吗?那果然是故意的啰?」 「好强——」 花颖才想着平面设计系的学生没有理会两人的热烈,一直在操作触摸笔和触摸板,结果—— 「好了。」 他将两张图片并排给大家看。 一张是花颖也看过的舞台,另一张则将郁金香以外的盆栽叠上旁边挑出的颜色后再模糊淡化,调整成不存在的样子。 「全部用成郁金香就好啦。」 「消掉比较轻松。」 「看起来变得有点空虚呢。」 三人一边互出主意,一边调整画面的色调和浓度。 花颖感觉一股电流通过脑袋,抬起头对上石漱的视线,他大概也在想同样一件事。 「也可以把其他地方做成不见的样子吗?」 花颖压抑迫不及待的心情问。 三名学生侧开半身回头看向花颖。 「哪个地方?」 「两根柱子和一块板子。」 花颖指出从环境设计系和绘画系那里听到的不协调症结点,转达给对方后,平面设计系的学生便干脆利落地动笔、上色、模糊淡化、重叠质感,让那些地方融入背景。 怪怪的。但并不是花颖看舞台时感受到的那种怪,顶多就是在照片上加颜色的异质感罢了。 「可以拷贝这张图给我吗?」 「可以啊,你把收讯范围开成全体。」 花颖拿出手机寻找不习惯用的项目,工业设计系的奈尔从旁边按两下就完成设置了。 发送出去的照片,变成一幅没有任何问题的春日街景。 ※ ※ ※ 「这样就不会恶心了。」 花颖在主校舍的玄关大厅不停看着照片。 半球体的天花板将大厅内任何地方发出的声音都集中到中心。花颖因为自己的声音意外响亮而吓了一跳,将脚踝缩回长椅边。 石漱坐在长椅的另一端,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进入屋内后他拿下了口罩,现在的石漱终于和花颖脑袋记忆中的他完全一致了。 石漱的长相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几乎不会跳动的眉毛,不大也不小的眼睛,虽然不高却笔挺的鼻子。嘴巴只说必要的话,形状姣好的耳朵能静静倾听对方的话。 率直的态度宛如会将别人身上的余裕都刮落一样,给予人锐利的印象。 那份率直让花颖知道他不开心。 「完全不是『没事』。」 石漱低语。 花颖没想到石漱讲的是他,有一瞬间以为石漱是在控诉自己的不顺。 「如果不是没事,就不要说没事。」 「我吗?」 「……」 石漱质朴的视线刺痛着花颖。 花颖低下头。 隔着眼镜的领带失去了颜色。 因为说没事对花颖而言并不稀奇,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忍耐就会过去了,是不用担心也不用接受治疗的「没事」。 「我——」 花颖开口,丹田用力,挤出有如卡在喉咙里摩擦的声音。 「我看得出来颜色不一样的地方。大家一般不会注意到的细微差距,我的眼睛会判断出是完全不一样的颜色。」 「这不是很厉害吗?」 「不厉害喔。因为我没办法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走动。」 这个世界充满颜色。以引人注意的奇特色彩或不协调感代替吸引力的设计、逼退天敌的警戒色……就连「单色」都很少是纯粹的同一色彩。 花颖能够感知所有细微颜色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痛觉在走路一样。 他知道从小身体就经常出状况的原因是来自对颜色晕眩,戴起了有颜色的眼镜,降低眼睛的敏锐度,将自己关在有限的世界里。因为比起让众人了解,自己放弃比较简单。 「但是,我现在想要走出来,有了想要在这所大学里知道的事。我知道这就像鱼想在陆地上生存一样有勇无谋,所以……」 人鱼公主为了得到走在陆地上的双腿,失去了声音。 愿望是伴随牺牲的。 「这种程度是『没事』。」 只要把它想成是愿望的代价,就会觉得很划算了。 花颖浅浅一笑。舞台的照片从异世界回到现实,花颖现在心情愉快,可以顺利呼吸。 石漱没有说:「知道了。」也没有说:「我放心了。」他胡乱从口袋里抽出新的口罩,将绳子挂上耳朵,像是捏鼻子似地压弯口罩上方的铁芯。 「这世界如果那么方便的话就不会这么累了。」 「咦……」 石漱丢下这句话后看了花颖一眼,走出了校舍。 在变得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花颖听见远方传来的开心笑声。 就像被拉回现实一样。 4 花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身体陷入椅背。 遮光窗帘截断窗外的光线,悉心准备的灯光守护着室内花颖熟悉的颜色。 「花颖少爷,晚餐前该更衣了。」 桌上立着平板电脑,衣更月在另一侧说道。 花颖将若草色的领带放在掌心上微笑着说: 「我不小心沉浸在入学典礼的感慨里了啊,真是等不及一周后开课了。」 「真是太好了。」 「跟峻说把衣服拿到和室隔间里,我要先洗澡。」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行礼后退出书房。 有和室隔间的是旧式浴室,由于地板没有暖气,很难加热,宽阔的浴缸即使清理完毕,放热水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 平板电脑的画面消失,花颖与黑色屏幕上的自己四目相对。花颖拿掉支撑架,将平板屏幕朝上倒下来,自己则是面朝桌子趴了下来。 他惹石漱生气了。 花颖已经习惯别人因为对自己的眼睛不愉快、拉开距离消失的事了。他们怀有的是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嫌恶或是误以为那简直是天赋的嫉妒,以及不能用一般方法对待花颖的厌烦。 石漱是为了花颖的什么而不高兴呢?花颖现在不想思考这件事。 「忘记布幕了……那也是舞台的一部分。」 花颖抬头,打开布幕的照片。 「咦?」 直到刚刚为止都没有看到的画面抚过花颖的视网膜。 花颖一起身,将平板电脑拿到手里后幻影便消失了,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一眨一眨的眼皮里闪烁。花颖将平板放回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像刚才一样只抬起脸。 果然有。 手执雨伞蹲着凝视水洼的少女,头部左右拉长倾斜,藏在随意涂抹的颜料里,做成只要将布幕倾倒九十度,水平观看的话就会因为远近感恢复成原来画像的设计。 「九十度,由上而下,盯着看。」 花颖从桌子上起身,将画面滑到修改过后的舞台照片。 把神奇的部分从舞台上拿掉后剩下的是—— 三根柱子、三皮肤子、三个盆栽。 这是偶然吗? 如果是故意的话,做得这么隐晦难懂的意图是什么? 也有可能是设计者的玩兴。 有时,细微的变化也会是重大的征兆。 话虽如此,花颖可以做什么? 花颖把手伸向电话,摇了摇头没有抓起手机。他从椅子上起身往调用铃的方向移动几步后又改变想法旋过身。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对?」 花颖进退不得,呆站在原地。 如果是大家都认同的一家之主,就会评估状况,当机立断,打破僵局吧? 现实残忍地让花颖深深体会到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正当花颖快跌坐在地,伸手扶住桌缘时—— 手机仿佛像在等他靠近似地响了。 画面上显示的名字令花颖瞪大了眼睛。 「凤。」 『花颖少爷,您的状况怎么样呢?』 凤爽朗的声音有如暖阳照射,包覆着花颖。 安心与难过同时涌上,花颖再也无法压抑泪水。 「凤,我可能当不了配得上你的一家之主了。」 好难过、好不甘心。 自己是多么不可靠的人啊。 为了实现愿望的代价是花颖应该背负的责任与义务。那是花颖的愿望,他不能让自己以外的人背负代价,妨碍他人的自由。 石漱是不是体贴花颖才想要解出舞台不协调的地方呢?尽管花颖信誓旦旦地决定不要给对方添麻烦,结果还是让石漱担心,让他白费时间。 花颖无法拉下调用铃的绳子。衣更月追求的是优秀的主人,花颖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里再次犹豫不决、丢脸的地方。 花颖想在凤面前表现出帅气的样子,现实中却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什么都做不到,靠自己的能力什么都……」 好不甘心。 从花颖双眸扑簌扑簌落下的眼泪,在桌上形成了小水洼。 『花颖少爷。』 凤的声音温柔地浸透花颖的耳膜。 然而,那绝不是安慰的声响。凤温和却充满骨气的声音继续说: 『依赖别人也是一家之主不可或缺的智能。』 花颖睁大眼睛。 空气从器官通过肺部,他挺起背脊,内心变轻松了。花颖止住眼泪,血液流通全身后,大脑开始急速运转。 「凤,不好意思,还没听你讲你的事,我等一下再打过去。」 『好的。』 听见凤的回复后花颖点点头,挂断,点开电话簿。 电话响了两声后接通了。 『呀,花颖。学校怎么样啊?』 「爸,我有事拜托你。」 花颖省略前言直接切入重点后,知道真一郎露出了笑容。 『好啊,你说说看。』 「请帮我联系家里熟悉的警察。其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但还是希望他们能谨慎、保密,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前提下行动。」 花颖向真一郎传达详情后挂掉电话,拉下调用铃的绳子。 衣更月像是穿越空间过来一样,在几秒内回应了花颖的呼唤,大气也不喘一下。 「请您吩咐。」 「衣更月,你现在能马上行动吗?」 「随时都可以。」 虽然不甘心,但很可靠。 「你安排一下,让这张图片随时都能以文件和文档的方式送出去。」 花颖将平板电脑交给衣更月。 舞台的照片上下颠倒。 除掉不需要的物品,将柱子、板子和盆栽从九十度由上而下俯瞰的话,浮现出来的是三个点、三条线,三个点。 那是代表求救的摩斯密码。 5 要谈起事情的始末,必须回溯到四月一日。 本来,剧场半径五公里内之前就有抢匪横行的问题,但那天却发生了令人痛心的事件,不愿意交出包包而抵抗的老太太遭抢匪挥刀砍杀。 老太太因为路人报警而捡回一条命。 另一方面,接到通报赶来的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令抢匪不知所措,就那样握着沾血的刀逃进开放的建筑物里了。 那栋建筑物就是入学典礼的剧场。 当时,四天后即将开演的剧团团长及团员都在剧场里。抢匪要胁第一个撞见的团长,躲进了团长休息室。 令人吃惊的是,没有一个团员发现到这件事。大家想也不想地全盘接受团长说罹患流感的电话,虽然讽刺,但正是基于信任彼此才会这样吧。 然而,抢匪在这里失算了。 由于团长说是流感,因此休息室从外侧被封锁起来。大家担心要是进入团长使用过的房间,团员会受到传染更甚者戏剧最后会没办法演出。 休息室虽然没有窗户但有个人洗手间,里面堆满了送给剧团成员们的点心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此,抢匪和剧团团长展开了一场持久战。 尽管剧团成员就在隔着墙壁几步之外来来去去,但抢匪不准团长出声。 被剥夺声音的团长开始摸索对外通知自己困境又不让抢匪发现的方法,立定了对舞台动些小手脚的计划。六天后,剧场即将举行来乐美术大学的入学典礼。 大约四百名的美术大学学生会聚焦在舞台本身上。如果团员注意到是最好不过,但「团长」的立场恐怕会成为他们的阻碍。人们面对自己想相信的对象时会下意识地压抑怀疑。另一方面,团长可以期待既不认识自己也不是剧团戏迷的学生他们的批判性观察力。 团长从几处言谈中窥见抢匪对美术方面并不熟悉,因此,只要将消息锁定在美术知识上的话,既能成为蒙骗抢匪的障眼法,也能提高解读的可能。 团长在抢匪面前修改舞台设计图,设计布幕上的图案。 抢匪似乎是觉得如果要团长放弃这种在家也能运行的工作的话,会引起团员的怀疑。到公演结束为止,他必须撑过一星期的时间。 寻求协助的设计图寄送到了团员的手中。 团长的祈求传达出去了。 便衣刑警确认了团长的公寓,调查出她好几天没有回家的事实。 团长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剧场中,也有几名团员觉得团长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回家这件事很可疑。警察悄悄进入剧场,利用红外线摄影机拍摄休息室。一确认里面有两个人后,一切的进行宛如电光石火。 团长平安获救。据说,逮捕时反而是抢匪的身心比较虚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来乐美术大学里说这是出席入学典礼的学生的功劳,四处交织着愉快的自吹自擂,像是自己也有注意到啦,也有跟老师说等等。 由于这是与美术史系无关的话题,教室的气氛很冷淡。 花颖瞪着专业科目教科书一览表,烦恼不已。看样子,这些书必须由学生自行去校内的商店购买才行。花颖想不到带着十几本书回家的方法。 此外,他也有其他介意的事。 「好,解散。」 美术史系的老师结束说明,走出教室。 花颖比谁都快离开座位,朝他身边而去。花颖一站在桌前,石漱便抬起头,视线锐利,不含一丝杂质。 「对不起。」 花颖将石漱带到走廊上,等不及地道歉。 理想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花颖原本打算移到安静的地方,和石漱彼此面对面,冷静地谈谈。今天早上上学途中在车上彩排过无数遍的成果化为一阵烟消失了。花颖脑袋一片空白。 石漱的视线毫不留情。 花颖一下意识地低下头,喉咙便感到压迫,呼吸窒碍,发不出声音。 不是这样。 花颖深吸一口气到肺里后挺直背脊,狭隘的视线便开阔了。 「这里承认我以前的学校学分,所以我会上的课不多、身体也会出问题。我想,自己是个不太好相处,一直麻烦别人的人。」 不要抖。花颖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留学时,花颖逃离了所谓「朋友」这种存在。 因为与众不同,花颖从小就遭到疏远。事实上,花颖很碍手碍脚,对他们而言是无法理解的存在吧?排除威胁群体存续的人对生物而言是可以理解的合理反应。 「可是,我想和人创建关系。就像昨天一样,我会卯尽全力不要抢走你或是其他人的自由。就算我倒在你面前,你放着我不管也没关系。所以——」 「你是小鬼吗?」 石漱干脆地下了结论,朝旁边打了个喷嚏,用面纸捏住鼻子。 花颖被石漱简洁的言行压倒,呆立在原地。 「什么麻烦……我们是大学生耶?就算同班,也只有专业科目一样,通识本来就是各自选喜欢的课上吧?一直待在一起反而还比较难。」 石漱将口罩拉到下眼睑旁,手指摸着挂着口罩绳子的耳后。 「我只是刚好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而已,不用约定也不用保证。」 俐落明快的话语,没有花颖的懦弱插入的余地。 仿佛来到异世界一样。 小学时,花颖屏息无声地度过了,公学校时期他快速跑过,以前的大学只是听课的地方。不知不觉间,世界改变了吧? 石漱说的对,花颖停留在小时候培养的感受里,没有进步。仿佛有鳞片从眼睛剥落般,花颖眨了好几次眼睛。 「我想重新道歉。石漱,你在气什么?」 「我不喜欢你说只要付出牺牲就会实现愿望这种条件交换。」 「原来如此,抱歉。」 「没差。」 虽然不到搞错状况的程度,但对方也不是要花颖道歉,空气中横亘着一股停滞的气氛。 「那你跟我一起调查舞台是……」 「就算我不会画画、不会雕刻,但还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喔。对美术有兴趣不行吗?」 石漱不开心地说道,他单方面结束对话,迈出步伐。 花颖待在原地盯着石漱的背影,石漱走到楼梯前,回过头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去吃饭吧。」 第一次在大学里吃的饭味道非常神奇,因为不习惯油而吃坏肚子的事,花颖决定暂时对石漱和衣更月保密。 ※ ※ ※ 池水满溢着樱色。 散落的花瓣覆盖在水面上,远眺池面、模糊焦点,会觉得那片樱色简直像池面的倒影,产生自己处在盛开樱花下的错觉。 「如果没有凤,我就要为自己的胆小后悔一辈子了。」 花颖站在池边,将手机拿到右手上。 耳畔听见凤微笑的气息。 『凤不才,但如果有帮上您的忙是我莫大的光荣。』 「你有帮忙喔。因为我一个人只能袖手旁观吧。」 拜托前任当家真一郎的这件事,令花颖深刻体会到自己与父亲的差距。不管是学生还是一家之主,花颖必须承认自己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力量。 「虽然我本来就知道了……」 『我也知道,您尽了自己全部所能。』 不管是责备还是夸奖花颖,凤的声音都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总是让花颖措手不及。每次这种时候,花颖都会慢个几秒才会对那些话的意义产生真实感,从身体深处缓缓渗透出情感。 好开心。 就算克制自己,对自己说那是凤的偏心,花颖还是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知道喔。」 『知道什么呢?』 听到凤的询问,花颖止住笑意,嘴角拉得老高。 「凤,你有在入学典礼的会场上吧?」 『哦——』 凤发出感叹的声音。 典礼会场是一楼有五百个座位、二楼有一百个座位的中等厅院。一楼坐了大约四百名的学生,二楼则开放为家长区。前往大学入学典礼的家长虽然不多,但也没有少到凤能脱离会场。 「平常的话,凤不会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的状况。嗣浪老师说他没有联系家里,即使这样还知道我身体出状况的话就是在现场看到了。」 『我有去入学典礼,没看到人却能掌握影子,花颖少爷见微知着,真是漂亮。』 「嘿嘿。」 花颖绽放笑容,沉浸在称赞中。凤温和地微笑着说: 『没有看到您挺拔的样子,我可不能迎接春天。』 虽然现在离配得上凤的一家之主还很遥远…… 但这些话比花颖看穿凤的秘密行动时更令他开心一百倍,花颖蹲在地上,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替身小猫 1 斋姬赖长是以英雄之孙的身分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不知道能不能说是「三面楚歌」,赖长在母亲怀抱时就被长相凶恶的男人们团团围绕,能抓住东西起身时就博得满堂喝彩,跨出一步,人们便开始设宴大肆庆祝。 祖父斋姬长十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尽管员工犯错时他骂人的样子十分可怕,但赖长挨骂时都是知道自己做了不对的事的时候,所以他认为大人应该也是这样。 祖父被称为不动产王——虽然赖长还不能理解,但既然是「王」,应该很厉害吧?有时大家也会用「不动大王」这种有如神明般的帅气称呼喊祖父。赖长从身边许多大人口中经常听到祖父是保护各式各样的人们住家的英雄。 祖父病倒时,好多人都面带沉痛地说希望能代他生病。 就像放在赖长御守中的地藏王菩萨代替人们承受危险与病痛会断成两截一样,大家都希望能帮助祖父。祖父平安出院时,连其他的住院病患都拖着病体赶来送他。 不过,除了祖父和父母以外,赖长也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是赖长过去太想帮祖父的忙,误入歧途时拉着赖长回来的人。 他聪明、温柔又勇敢,从赖长事后听到的内容判断,据说他跟祖父长十平起平坐,一样是一家之主。在赖长五年的人生中,因为「年轻气盛」而表现出自以为是的态度是「屈指可数」的失态。 当赖长改过自新,鼓起勇气和对方再次碰面时,他也什么都没提地接受了赖长,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 那位名叫乌丸花颖的男人。 「……这个鞋子是怎么回事?」 赖长坐在玄关台阶上,俯视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玄关地板。脚边有一双闪闪发亮的鞋子上印着恐龙图样,正露出利齿咆哮。 「不是很帅气吗?」 以很没诚意的口吻回答的,是在祖父公司工作的一名员工。由于祖父在家修养,每天都有几名员工拜访斋姬家。 除了祖父的工作外,他们还会为赖长做饭,帮他打理服装。今天第一次来的是个名叫青枝七生的年轻人。 「这是我三岁时穿的鞋子,我明年就要念小学了喔。」 「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穿什么样的鞋子。」 「这个尺寸跟我的脚不合吧?」 「啊——」 青枝含糊不清地回答,从鞋柜里拿出一只鞋比对赖长的脚。虽然赖长自己拿比较快,但祖父教导他打断别人的言行是很不识趣的行为,如果是为了赖长的行动就更是如此了。 赖长弹着袜子边等待,背后传来纸门打开的声音。 「哦,赖长要出去啊?」 「爷爷。」 「老板,早安。」 即使是毫无霸气的青枝,对长十行的礼也如同教科书一样端正。当然,赖长也站起身乖巧地点头。 「乌丸家请我过去,花颖哥问我要不要一起喝茶。」 「小花吗?喔,这样啊。」 长十的笑容虽然灿烂却不失威严,以前曾有一名公司员工这么评论。长十压着羽织外套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走廊尽头说: 「青枝,梅酒和梅子汁已经送到书房了吧?去拿过来。」 「可以吗?我听说那是您等了五年才买到的。」 「别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孙子要去见重要的人,我会让他两手空空的去吗?」 在长十的催促下,青枝小跑步跑向书房。趁这个空档自己找出鞋子吧。 「爷爷,谢谢。」 赖长道谢后,长十要他别介意地上下动了动手指,朝玄关的方向看过去。赖长循着祖父的视线,发现嵌在木格子里的雾玻璃上映着人影。 「你好——」 玄关的拉门伴随着声音拉开。 「喔,夏原。」 来访者是斋姬家偶尔会雇用的派遣执事。 修剪俐落的短发、一袭没有皱折的西装,不过大概是本身姿态的关系,令他身上不见一丝死板的气息。 夏原弯着背,埋怨地瞪着长十。 「长十先生,我不做执事的工作了喔。我之前也讲过了对吧?」 「你不是抱怨都在做文书工作吗?我已经跟事务所谈过了,你就不用拘束放心来吧。」 「……真是败给您了。」 夏原苦笑。赖长刚拿出漆皮鞋穿,青枝便从书房回来,将装在纸袋里的木盒半塞给夏原让他拿着。 「夏原执事,这是要给对方的礼物。」 「好重!」 「这是小少爷的水壶、简单的食物和换洗衣物。」 青枝说着,又将别的纸袋挂在夏原的指头上。 「我手指凹了,要断了。」 青枝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没有要听夏原控诉的意思。不愧是在同事间被取了省话一哥绰号的人。 「青枝,我不用换洗衣物,不要把我当小宝宝。」 「可是我听说您前天晚上不是——」 「哇——!」 就算不识趣也没关系,赖长满脸通红消掉青枝的话音。这是「妨害隐私」。 「赖长。」 「是……」 「路上小心啊,到那边不要失礼。」 长十将手臂插进袖子里,皱起眼角说道。 「我出门了。」 赖长重新打起精神,穿着最帅气的鞋子走出家门。 2 在夏原的自言自语和车子的摇晃中醒过来后,赖长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每次来都觉得这栋房子好大啊。」 由于赖长还没完全清醒,他继续靠在后座的椅背里仰望窗外。 外墙上尖锐的防盗栏杆规律地从视野内向后移。道路几次远离外墙又绕过街上维持的大自然后,乌丸家的正门出现在眼前。 夏原暂时下车按了对讲机后,大门敞开迎接斋姬家的车子。 他们有点提早到了。 赖长探出身体确认车内的时钟,突然,他通过前挡风玻璃捕捉到一道越过庭院的身影。 「夏原,停车。」 「好。」 由于夏原缓缓停车,大概离刚才的地方超过了几公尺。赖长把额头贴在左边的车窗上。 「有猫。」 「这么宽阔的庭院,也很值得猫咪潜入吧。」 「不是野猫,是我请花颖哥帮我找饲主的那只猫咪。」 「不是说有哪家的小姐接收了吗?」 「但绝对是那只猫。」 赖长没有理由看错。那是和自己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的伙伴。 离约定还有一些时间。赖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我去看看。」 「要我在这里等吗?」 夏原把手肘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回头问,但没有这个必要。 「我来过好几次了,可以一个人过去。把车停在这种地方不礼貌。」 「嗯,那我去停车和放好东西后回来接你。」 都说不需要了,但夏原本性非常守规矩。赖长下车后关上后车门,奔往小猫消失的方向。 乌丸家的庭院与赖长家的庭院风情大不相同。斋姬家打造的是从屋子里眺望欣赏的庭院,这里的庭院却像公园一样,有树林、小径,比起眺望,说是用来散步的庭院更为贴切。 穿过藤架渐渐看不到建筑物后就越来越像公园了。 「猫咪。」 赖长呼唤。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脚步声所以才听不见猫咪的回应,他便原地蹲下,再叫唤一次。 「出来吧,猫咪。」 接着—— 「喵呜——」 赖长听见了声音,迅速转向那头,白色的尾巴融进树丛里后消失了踪影。赖长起身的同时追了出去,跟着小猫钻进树丛。 树木的细枝和鲜绿的叶子勾着赖长的上衣,划过他的脸颊,但不到妨碍他前行的程度。赖长四肢趴地,直直穿越树丛。 「喵呜——」 一抬头,便看到小猫坐着看着自己。 棉花般的雪白毛发,盯着赖长的圆眼睛,是自己拜托花颖的那只小猫咪。 赖长爬出树丛坐在一旁,抱起小猫。 「你过得好吗?」 掌心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它还记得赖长吗?赖长与小猫鼻尖相对,一直盯着他看后,小猫的尾巴勾起了赖长的小指。 赖长的胸口变得和掌心一样温暖,扬起一股喜悦。 「你为什么在花颖哥家?你应该被带走了吧?被花颖哥帮我找的那个朋友……九丞小姐。」 赖长说完的瞬间,小猫的耳朵倏地立了起来。一开始,赖长还以为它是对主人的名字有反应,但小猫只是频频注意周遭,竖耳倾听。赖长学着小猫凝神细听后,发现从某处传来了不是风声的某种声音。 「贝。」 细细柔柔的声音。 「贝尔。」 那道声音渐渐靠近,在某个时间点从树丛后跟着人影一起现身。 「!」 是一名长发少女。蓝色洋装外披了件蕾丝针织外套,像电影里的公主一样穿了双闪闪发亮的鞋子。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吧?少女比赖长还高,气质看起来也像大人。 「你叫……」 「我叫它贝尔,听说在俄罗斯语里是白色的意思。」 少女误会赖长是在问小猫的名字。不是,赖长知道这个女生,隐隐约约有印象。 少女微笑。 「我们圣诞节碰过面吧?圣诞音乐会。」 得救了,赖长清晰地回想起来了。赖长的身边坐着花颖,她坐在花颖旁边的旁边的旁边附近。接收了小猫的人。 「斋姬赖长,我叫久丞壹叶。」 「嗯。」 赖长好不容易点头回应,站起身将小猫交给壹叶。壹叶优雅地微笑,珍惜地抱着小猫。 壹叶经常出现在花颖所在的地方。接受无理的请托收下小猫,这么疼它,还很熟悉俄罗斯语这种赖长未知的学问,最重要的是她那气质高雅的姿态。 赖长灵光一闪。 (这个人是不是花颖哥的未婚妻呢?) 也就是说,对尊敬花颖的赖长而言,这名少女就是…… (大嫂!) 糟了。赖长拍掉沾到脚上和衣服上的草屑。如果是花颖重要的人,就必须要以最高规格的礼仪应对才可以。 「那个,我——」 「呀!」 壹叶轻声尖叫,闭上左眼。 赖长也马上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水滴也落在了赖长的脸颊上,令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下雨了。 起初算是不规则的雨滴一下子便打在地面上。赖长想回去来时的路却呆站在原地。 没有路。赖长想起自己一路专心追逐猫咪,穿过树丛的事。在树林包围下,现在既不看不到乌丸家的宅邸也看不见围墙。 抬起头,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覆盖整片天空,不间断的雨丝宛如将他们关起来的墙壁。 这里不是乌丸家的庭院吗? 赖长追着小猫,不知不觉间跑出庭院了吗? 雷声从远方一步步逼近,天空闪过闪电。 「呀!」 壹叶将小猫护在怀里蹲下。 赖长的心脏用力跳动。 赖长必须代替花颖保护壹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让壹叶平安无事地见到花颖。 赖长环顾四周寻找回去的道路,在树丛的另一端发现了屋顶一角。 「那里有屋子。」 壹叶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赖长,她和小猫都在微微发抖。 「这里。」 赖长握住壹叶的手,等她巍巍起身,拉着她的手奔向林间深处的屋子。 3 用背部关上门后,稍微驱走了大雨和雷声,赖长深深吐了一口气,但绝不是因为安心。 进来前他已经发现这间屋子不是乌丸家的宅邸。乌丸家的宅邸很宽敞,每次拜访时都点着明亮的灯光。 这里很黑,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冷冰冰的,虽然在屋子里却有一种土壤的味道。墙壁摸起来像干燥的肌肤,赖长赶紧缩回手臂。 「你好。」 他向屋里喊声,却没有回应。 「有人在家吗?」 传回来的只有雨声,走廊宛如看向深处般漆黑,也不知道延伸到哪里。 好恐怖。 赖长忍住想哭的心情,抬起头。身边的壹叶有种隐约看得出来的阴暗。 「好像没有人在家,我们在这里躲一下雨吧。」 「嗯。」 壹叶将淋湿的浏海拨到一旁,指尖抚弄着猫咪的下巴,安慰害怕的小猫。 赖长羡慕起小猫。像这样被人抱在怀里的话会有多安心啊。父亲、母亲、夏原也好。这时候,就算是青枝,只要有人在这里就好了。 赖长突然觉得脚边无依无靠的,合紧了左右两边的膝盖。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脚底,没有触碰任何东西站着会这么不安。 「赖长。」 「什么事!」 赖长挥去怯弱,想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却冲过头了。 壹叶与在外头时一样,回给他一记如花般的笑容,大概是没有注意到赖长的异样吧?若是这样就太好了,赖长安了一半的心。 「你之前叫这只小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帮它取名字。因为知道我们家不能养,家里的人告诉我它会成为别人家的猫,不能帮它取名字。」 「啊……」 壹叶惊讶地张口。她大大的眼睛和小猫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跟幼稚园里的女生和妈妈都不一样。 「我之前很犹豫要叫它白还是雪。」 「用外国话吗?」 「对。雪的俄罗斯语叫斯内可。」 这个词连赖长也有印象。 「斯内可,是蛇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呵呵,明明是猫却叫蛇。」 赖长在动物园爬虫类馆看到的蛇身体长长的还有鳞片,一点也不像猫。赖长想起那个画面感到好笑,一看到小猫又因为真的完全不像再度笑了起来。 小猫抗议似地震动全身,抖掉水滴。 赖长想到他们被雨淋湿了。 平常就算多少下了些雨他也会在庭园里玩耍,洗好澡因为有比擦身体更想做的事,从来不觉得有擦头发的必要。大人为何会那么激动地拿着毛巾追他一直是个谜。 然而,看到湿淋淋的猫咪和感觉很冷的壹叶后,直觉就是必须帮他们披毛巾才可以。因为爸爸妈妈和公司员工抓到他帮他盖上的毛巾又柔又温暖。 一想到这,赖长便因为想念父母而泪腺松弛。 不能软弱。能代替花颖保护壹叶的只有赖长而已。 赖长阖上眼睛堵住眼泪,咕噜一声咽下口水,脱鞋走入屋里。他才踏出一步就因为淋湿的袜子很恶心,因此脱下袜子塞进鞋里。 「赖长,怎么了吗?」 「我去借毛巾过来。之后洗干净还给他们的话就不会被骂了。」 「不可以!」 壹叶跪在走廊上抓住赖长的袖子。从赖长的角度看来,壹叶就像跌倒一样,他慌慌张张地退回玄关。 「壹叶姐姐,你会冷吗?怕一个人吗?」 壹叶摇摇头,再次抓住赖长的袖子。 「我听我们家的藤崎说过小孩子误入没有人的屋子里的故事。」 「故事吗?」 「是很恐怖的故事,所以……」 「没关系,请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去。」 赖长在壹叶面前正坐。长十教他拜托别人时要这样。 壹叶有些犹豫,但在小猫赖着她摸下巴后同时开口: 「那栋屋子里有主人住在里面,谁也不知道屋子正确的位置。当有人迷路时就会突然出现在树林的另一头。」 赖长发现他们现在待的屋子就是这样。他原本以为只是之前没有注意到而已,但当下雨后赖长开始寻找回去的路时,屋子便仿佛之前不存在似地突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大人就算是误入房子里面也不会有人。但是,只要是小孩子误走进去,就会有同年的小孩邀你一起玩。」 「如果不一起玩的话会怎么样……」 赖长害怕地问。壹叶烦恼似地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弹开从浏海落下的水珠。 「不管有没有一起玩结果都一样。小孩会丢下迷路的孩子,离开屋子。」 「就这样?」 「对。离开时,那个小孩只会回过头说…… 『这次轮到你了喔。』」 一股寒意贯穿赖长全身。在大脑理解前,身体先感受到了被独留在陌生房子里的恐怖。 在某个人来之前不能出去。不找谁当替身的话就再也无法见到爸爸妈妈、爷爷和花颖。世界上还有比这个还恐怖的事吗? 「所以——」 赖长因为壹叶的声音回神后,壹叶紧紧握住了赖长小她一圈的手。 「绝对不能放开我的手。对方只需要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一起的话就不能当替身了吧?」 赖长的手在抖,因为壹叶在发抖。 「我绝对不放开。」 「说好了。贝尔,你也要乖乖地让我抱喔。」 赖长明白壹叶是在勉强自己笑,他用力地回握壹叶的手。 「我们去找毛巾或伞吧。照藤崎的话来看,是可以借东西的。」 「好。」 赖长和壹叶互相扶持,一步步走向阴暗的走廊深处。 ※ ※ ※ 夏原将车子停在停车场,朝熟悉的脸孔挥手。 「衣更月,你好啊。」 「欢迎光临,我来接赖长少爷了。」 「我不能代替他吗?」 「请把玩笑留在工作时间之外。」 衣更月以跟身上西装一样无趣的表情驳回了夏原的贫嘴。 夏原耸耸肩,将装着礼物的纸袋交给衣更月。 「小少爷正在庭院里散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请笑纳。由于是冷藏的果汁,只好在这里先拿给你,实在失礼了。」 「感谢您的盛情,我在此收下了,请容我向主人禀报。」 夏原故意使用慎重讲究的说词,衣更月却像呼吸般自然的回礼,实在了不起。这个样子又比自己小七岁,所以才令人讨厌。 「真希望斋姬家也快点找个真正的执事,而不是我这种临时代理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 「对吧?」 夏原下意识地对肯定的答复感到高兴,语带雀跃。 衣更月看着天空,跨出修长的双脚,大步走到佣人区域的大门。他打开门冷淡地回答: 「替身也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不要讲这么讨人厌的话啦……执事先生。」 夏原苦笑着走入屋内。衣更月一关门,大雨便迫不及待似地降了下来。 4 赖长滑着脚步,半步半步地移动。 即使是两个人加一只猫的轻盈体重,铺着木板的走廊也嘎吱作响,因此他们每走一步就停下来,不太有前行的进度。 赖长左手牵着壹叶,右手沿着墙壁引路。 「这里没有房间呢。」 壹叶低语。这间屋子实在不像一般的房子。 赖长的指尖穿过柱子再次碰到墙壁。手感变了。 「赖长,怎么了?」 「有楼梯……」 赖长压着墙壁,加重手中的力道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洞。 由于壹叶盯着上面,赖长拉了拉她的手指向地面。 墙壁中的阶梯往下方延伸。 总觉得那里比走廊还要潮湿,更靠近雨的味道,赖长一点也不想下去。但是,尽管微弱,下面却似乎可以看到一点点光线。若不是这样,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有阶梯吧。 「是房间吧?一定是。」 壹叶抱紧小猫。 赖长伸手摸索墙壁却找不到电灯开关。斋姬家的楼梯上下方都有开关,所以他还期待了一下,但这似乎并不是间亲切的房子。 「我先走。」 「我先!」 在赖长阻止中,壹叶下了一阶阶梯回过头说: 「你看,这样子我们的身高就一样了,靠近一点比较安心。」 这么一说,赖长虽然从刚才就和小猫四目相对了好几次却不太看得到壹叶的脸。如壹叶所说,这样比较安心。但是,赖长的自尊心却有点受损。 「……我马上就会追过你了。」 「嗯,当然。」 壹叶的回答是信任且没有怀疑的语气。赖长决定将领头的角色让给未来的自己,今天就跟在壹叶身后。 阶梯笔直向下,尽头的右手边有扇门。似乎就是这扇门微微打开,从里面透出光的样子。赖长和壹叶互相点头确认后朝里面偷觑,然而门里面并不光亮。 黑暗中浮现光影。 就像用针在黑漆漆的盒子上戳了个洞一样,两枚并排的红色光点看向这里。 赖长双脚结冻。 「是眼睛。」 瞬间,一道仿佛低鸣的声音划破了沉滞的空气。 「有东西在那里。」 赖长脸色苍白。 『那栋屋子里有主人住在里面。』 主人等待误闯进来的孩子,在漫长的时间里,期盼能够出去的那一天。 『这次轮到你了喔。』 互相交换,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祖父病倒时,他的部下异口同声地说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生病。赖长看着他们,想着这就是忠心。 如果祖父能恢复健康的话,赖长也愿意做任何事。如果能帮助花颖的话,他也可以奉献自己。 「什……什么声音?」 壹叶忍住泪水。 赖长已经决定要替花颖保护他重要的壹叶。 「我来当替身。」 赖长挥开壹叶的手。 「赖长?」 「快逃。」 赖长把壹叶往阶梯的方向推,堵在红光和出口之间。 低鸣声响起。 如果壹叶能成功脱逃的话,花颖会承认赖长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吧? 赖长内心绝望地赶走壹叶,要她上楼。 「怎么会?」 一道仿佛从天花板笼罩下来的巨大影子挡在回头的阶梯上。 屋子的主人不只一个人吗? 「啊!」 不等壹叶的声音化为意义,巨大的身影跳过几阶阶梯飞奔而下,捉住壹叶,限制了她的行动。 赖长奔向巨大的影子,用双拳击打对方的腹部。 「放开壹叶姐姐!」 「……」 「赖长!没关系。」 「不要,壹叶姐姐一定要回家。」 这时—— 白色的光芒包围了阶梯,刺眼得令赖长睁不开眼。 「赖长、壹叶。」 发出呼唤的,是花颖的声音。 「花颖哥!」 赖长赶走刺入眼皮里的光芒,微微睁开眼睛。楼梯顶端有道看似花颖的人影。他一举手,巨大的身影便乖乖地遵照指示将壹叶运上楼。 (花颖哥好厉害!) 赖长奔上阶梯,来到点亮灯光的走廊。 「赖长。」 看到花颖微笑的脸庞,赖长使尽全力压抑住想奔向他的心情。 巨大的男人将壹叶放回地面。这是花颖与下落不明的未婚妻的重逢,赖长应该把场面让给壹叶才对。 「米夏,谢谢。」 「不会。」 壹叶道谢后,巨大的男人摇摇头。 奇怪?壹叶为什么会知道巨人的名字呢?赖长歪着脑袋疑惑时,玄关的大门打开,出现了一名中年绅士。 「听说两个人都找到了?」 绅士的身姿虽然温和却有种难以接近、不可思议的落差,大概是高贵和气质这一类的东西吧。虽然微笑的脸庞本身并不相像,但他的表情里带着会令人联想到花颖的影子。 一看到绅士,壹叶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 「真一郎老爷!」 「壹叶,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配合壹叶视线的高度后,壹叶就像紧绷的弦断掉似地在他的臂膀中嚎啕大哭。 小猫从壹叶的手中钻了出来,在呆立的赖长脚边磨蹭。 「那个人是……」 回答赖长自言自语问题的人是衣更月。 「父亲。」 「壹叶姐姐的?」 「恕我冒昧,那是花颖少爷的父亲,乌丸家第二十六任的前任当家,乌丸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从穿着西装的老爷爷那里收下毛巾,披在壹叶的肩膀上。花颖体贴地从壹叶身上移开视线,催促赖长进入面对走廊的和室里。 和室中有夏原,他边说着什么边将浴巾盖在赖长的头上。他似乎一边以粗鲁的动作擦赖长的头发一边道歉,可惜现在赖长的耳朵没办法接受新的语句。 (花颖哥的新娘是大嫂。花颖哥爸爸的新娘是花颖哥的妈妈,壹叶姐姐不是花颖哥的新娘,不是花颖哥的妈妈。) 「小少爷?」 脑袋好像要冒烟了。 赖长停止思考,宛如没电的玩具般倒了下来。 5 人生之后还要再克服几次「年轻气盛」才能成为大人呢? 赖长拖着后悔的心情来到门廊。 壹叶和赖长躲雨的那间屋子是乌丸家的庭园茶室。 平常没有使用的日子也会打开窗户通风,但今天似乎是因为下雨预报而将遮雨的雨户板都先关上了。由于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准备完茶会后预定打扫茶室,因此没有将玄关门锁锁上,这对赖长他们而言既是幸也是不幸。 既然是现在也有使用的屋子里头当然有电。由于是老房子,从电灯直接垂下来的绳子开关对赖长和壹叶来说不仅碰不到也是想像不到的存在。 屋里的阶梯是之后才扩建的,电源开关似乎位于门外的样子。 地下室的红眼睛是音响器材的电源,低鸣声是电器自我维护的声音,巨大男子是壹叶家的杂役。 壹叶说他们参与了真一郎也在其中的茶会。 「是赖长保护了我。」 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甚至连夏原听了这些话后的嘲笑,都反而令赖长有种救赎的感觉。 花颖出来送赖长。 赖长在夏原开的座车前回头,向花颖行礼。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没事,赖长很勇敢呢。」 「可是是我误会了。」 赖长垂着脑袋没有抬头。花影蹲下身,双掌夹住赖长的脸颊。赖长惊讶地抬起头,看到花颖笑吟吟的脸庞。 「你为了保护壹叶挺身面对了自己『以为』很可怕的对手。我有说错吗?」 花颖不会说谎。他不会用适当的敷衍欺骗赖长。 愿意好好对小孩说正确的事的大人少之又少,这种事只要活了五年就再明白不过了,所以赖长才喜欢花颖。 「爷爷把公司的人当家人,大家也都非常重视爷爷,说即使替爷爷受苦也想帮助他。我原本也想这么做。」 「这样啊。」 花颖点头,双手抱胸沉思。 「唔嗯……」 「?」 「如果赖长变得跟公司的人一样的话,长十先生该当谁的爷爷好呢?」 赖长疑惑地歪着脑袋,花颖也露出了伤脑筋的笑容。 一回到家,结束工作的父母已经先回来了。 「辛苦了,夏原也可以吃个晚饭再走喔。」 「谢谢。」 接受父亲的邀请后,夏原一边点头致意一边加入了在客厅帮忙的员工行列。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说: 「赖长,洗手漱口以后可以帮我叫爷爷吗?」 「嗯。」 赖长到浴室用肥皂洗手,塑料杯漱口后走向祖父的房间。进入和室时要正座,以双手开门。 「爷爷。」 「喔。」 听到回应后,赖长打开拉门。 「喔,赖长,怎么啦?」 长十正面对书桌看书。他坐在和室椅上,将眼镜移到鼻尖看着赖长。 赖长并没有忘记母亲交代他的事,但他进入房间阖上拉门,踩着刚换过的白袜子穿过榻榻米,钻进长十的膝盖上。 「想叫爷爷陪你玩吗?」 长十逗着赖长笑。 赖长将头倚进长十的怀里。 赖长原本也想像一心为祖父着想的员工一样保护重要的人。不过,他打算放弃当替身了。 『还好没事。』 花颖这么说。如果没有平安回来的话就没办法获得那样的赞美了,就算得到赞美,没有平平安安也听不到。而且—— 「爷爷。」 「怎么啦?」 长十回应赖长没有特别意思的呼唤,摸着赖长的脑袋。 这是谁都无法取代的孙子特权。 「那个啊……」 「喔。」 「妈妈说马上要吃饭了。」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长十柔软的手轻轻敲了一下赖长的头。 第3话 无用的斗笠与守墓狐狸 执事总是要将所有可能性纳入考量以备下一步。为主人带来最好的结果是贯穿执事所有业务的骨干。 「所以,泽鹰和衣更月交换。祝你们好运bonne chance。」 轻浮的说词和内容重要程度的落差翻搅着衣更月的大脑。 赤目两根食指左右交错,若无其事地微笑。 1 偷听别人说话是不符一家之主所为的举动之一。 「衣更月执事。」 听见雪仓急迫的声音,花颖迅速将身体靠在阶梯扶手旁。 他只是吊袜带歪了要调整而已,绝不是在躲他们——花颖在心中准备借口。 阶梯侧面有一道链接主人一家居所与佣人区域的暗门。声音似乎是从那附近传来的。 「瑞泉寺来电说希望能联系凤总管。」 「是凤家家墓的那座寺庙吧?」 「是的。庙方说凤总管家的墓遭到破坏,虽说墓碑没有看到伤痕,但希望他去确认。」 这不是很严重吗?花颖咬住嘴唇,以物理性的方法盖住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声音。 「这样啊。」 衣更月的声音听起来连花颖惊讶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凤总管才刚离开日本对吧?」 「对,据说是要陪同真一郎老爷从匈牙利开始周游附近三国。回国大概要等到下个月吧。」 以花颖的角度来说,真一郎带着凤到处跑并不有趣,但若是凤对旅行乐在其中的话,花颖便不忍将他带回来了。 「那么由我来联系庙——」 「我去!」 花颖快步走到楼梯间,将身体探出扶手外。 如同花颖所想,衣更月和雪仓两人就在暗门前,雪仓脸色发白朝花颖的方向伸出手。花颖不会掉下去,就算掉下楼,以现实而论,雪仓纤细的手臂也承受不住,但他不想让雪仓担心。 花颖下楼来到入口大厅正准备朝暗门的方向移动时,衣更月冷冽的眼神阻止了他的去路。如果他们要过来的话也没关系。 「要联系凤的话,等确认状况严重到一定要本人处理后再联系就好了吧?」 「有劳您费心了。不过这件事与乌丸家无关,您想亲自处理,请恕我难以从命。」 「凤是乌丸家的总管,你想让我当一个蔑视佣人家人的昏庸主人吗?还是你对我代替凤出马不服气呢?」 要问花颖能不能代替凤工作的话,就算天地颠倒,他也无法胜任凤的工作吧?然而,衣更月处于绝对不能承认的立场。 面对花颖的挑衅,衣更月表情不动如山,只是冷冷地陈述事实。 「您今天有午宴的行程。」 「是要回谢赤目先生之前的招待吧?」 「是的。」 「刚好,不就可以顺道去寺庙了吗?」 看吧?假装提了好方案,用笑容下结论的技能花颖也会。 花颖知道,衣更月花了五秒钟的沉默压抑心中的不服气。 ※ ※ ※ 花颖的任性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衣更月也明白,他有他的企图,道理也说得通。 尽管有时候衣更月会有种花颖在测试自己执事能力和气度的错觉,但乌丸家对执事的信任是凤从三代前开始服侍主人而累积下的功绩,衣更月不能令这份信任消失。 凤是衣更月的目标,衣更月希望凤办得到的事自己也全都能办到。 衣更月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 这是衣更月许下愿望、立下誓言的起点。 澄澈的天空降下稀疏的雨丝,某处似乎在举行狐狸的婚礼。 「花颖少爷,伞。」 「没关系。」 花颖让衣更月退下,在凤家的墓前合掌。 磨亮的玉泉石墓碑反射着阳光,水珠从花颖的发际落下。当吹拂墓前鲜花的微风停止后,线香的白烟袅袅升上青空。 仿佛在等待花颖睁开眼起身般,一名穿着僧侣工作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近招呼道: 「您好,请问是凤先生的——」 「我叫乌丸花颖,凤在我们家工作很久了。」 「原来如此。我是住持泰皓。」 住持原先打探似的神情舒缓成亲切的姿态。他向花颖打完招呼后,看见衣更月露出了笑容。 「唉呀,你变得这么优秀了。」 「您认识他吗?」 「认识啊,毕竟他以前每天都在我们寺里呀。」 「每天?」 面对住持怀念的笑容和花颖讶异的目光,衣更月极力冷静地取得说话的主导权,不让人掌握任何一点消息。 「花颖少爷,我们今天是来听住持说明的。」 「对喔。」 幸好花颖并不执着过去的话题,将注意力放到住持的话上。 「不好意思劳烦你们过来。凤先生似乎没办法接听电话,所以我打了紧急联系电话上同事雪仓的号码。」 「明明打来我们家就好了……」 花颖嘟起嘴巴,小声地喃喃自语。衣更月也有同感,不过听说凤和雪仓过世的父亲是花颖曾祖父时代就认识的朋友,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吧? 「我是昨天早上发现墓地遭人破坏的。您要看照片吗?」 住持打开背在肩上的数字相机。 「衣更月。」 花颖会呼唤衣更月是因为没有主人的许可,执事不会与主人并肩看一样的东西。 「失礼了。」 衣更月一礼,和花颖一起确认数字相机的画面。 花颖停止了呼吸。 照片里呈现着充满恶意的光景。 凤家的墓碑周围四散着一大堆垃圾。从报纸卷、玻璃碎片、纸屑、宝特瓶、枯萎的花朵、果皮到点心空盒等,惨不忍睹。 「是谁做出这种事……」 花颖咬牙说道。 一想到凤的人品,不能理解这种事也是正常的。不过,衣更月注意的是其他部分。 「花颖少爷,恕我僭越,可以允许我问住持问题吗?」 「方便吗?」 听见花颖的询问,住持露出些微困惑的表情点点头。对不习惯的人而言,应该会觉得花颖和衣更月间的交互很绕圈子吧? 衣更月向花颖行了一记注目礼后向住持问道: 「被破坏的墓只有凤家而已吗?」 「咦!」 住持与花颖同时回声。衣更月确定状况后回答: 「假设昨天是墓地第一次遭到破坏而且只有凤家受害的话,恕我无礼,住持大师的应对感觉有些不自然。」 「什么意思?」 「如果联系凤的话,不是应该请凤本人判断该如何处置现场吗?整理现场,隐密地将事情压下来的话,就是连凤也没有联系了。」 「……以上,我家执事是这样说的。」 花颖将话题从右边带到左边。 住持的嘴巴垂成ㄟ字体沉吟后,手指指向相机画面旁的箭头按钮。 「请看看其他照片。」 「?」 花颖依住持所说回顾文件。相机里直到第三张照片为止都是凤家的墓碑和拜石周围的样子,再下一张照片墓碑的形状就不一样了。花颖继续按下按钮,遭到破坏的墓地超过十个,摄影日期甚至回溯至五天前。 「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发生吗?」 花颖语气惊讶地问。 住持收下相机,垂头丧气叹道: 「如你们所说,我一开始想让这件事隐密地落幕。无论是谁,听到家族墓地遭人恶作剧心情都不会好吧?」 「是啊。」 花颖同意。衣更月也是,虽然不是凤家的人,但他现在就很不开心。 「不过,发生频率增加到两次、三次后,心里果然还是会毛毛的。最近,我会在整理前先拍照,然后联系受害墓地的施主向他们道歉。我们收取了墓园管理费却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 「有报警吗?」 「我无法狠心做到这个地步。」 住持停下对话,笑容可掬地向带着孩子经过的女性打招呼后继续说: 「寺里每天有各式各样的事,小孩子捣蛋啦、就算是大人也会做些不守规矩的行为,施主之间争吵等等啊,什么事都有。」 「您认为这次的事也是这些状况的延伸吗?」 「是的,所以我才想尽可能稳妥地应对。如果把事情闹大,也会让一些人心里有疙瘩吧。」 住持露出温厚的笑容,搔搔掺了点白发的眉毛。 他的出发点很像处理家人间的争吵。大概是因为寺庙和施主之间的体系是类似家族的共同体吧。如果这些破坏是看穿这点才做的话,就十分恶质了。 「庙里也是有好事发生喔。我常常一打开玄关大门,门外就摆着高高一叠刚采收的青菜,就像戴斗笠的地藏菩萨故事那样。如果要查的话,我比较想知道送我们青菜的施主是哪位呢。」 「看来,我们有要向庙里的宽容大度多学习的地方呢。」 花颖笑容僵硬地讲着大人般的话语。 「凤那里就由我来传达。衷心期盼这种令人难过的事能够停止。」 「感谢您。」 花颖向低头行礼的住持回礼。衣更月一随着花颖行礼,便看到他诚实的手正为了压抑情绪而握拳的样子。 「是要忍气吞声吗!」 不出所料。花颖一回到车内就在后座展露了愤怒。不如说还真亏他能忍耐到现在。 「驹地司机,去ristorante。」 「是。」 驹地边介意花颖的样子边发动车子。车子令人感觉不到奔驰在石子路上的平顺,也将花颖的怒气不间断地带上路了。 「因为是随机破坏,所以犯人的目标是寺庙和住持吧?那个住持不生气的话谁都没办法发火。」 「我认为住持是希望大家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过日子。」 「我一点都不心平气和啊!」 花颖愤慨地瞪着衣更月。 衣更月内心也没有释怀。然而,身为连凤家的人都不是的外人,衣更月对被害者决定不追究的事又能说什么呢? 「这是住持的判断。」 「你的判断呢?」 「……」 「那是照顾凤的寺庙喔,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想法是一定有。 衣更月冰冷的表情维持着钢铁的硬度,将蠢蠢欲动的情绪放在视在线抛到窗外。 侮辱凤家墓地的行为难以原谅,对衣更月而言,也觉得重要的场所受到玷污。如果没有那个地方,衣更月连凤都遇不到。可以的话,他想将犯人绳之以法丢给警察。 然而衣更月明白,凤比谁都还不希望这么做。 花颖一定也知道。 「我的解读是,这起事件不是针对凤个人的犯行,也没有危害乌丸家的可能。」 衣更月将感情论压进道理中,改变争议的风向。花颖的任性虽然说得通,但道理很薄弱。 「话是这样说没错……」 花颖的声音像孩子般别扭。驹地暗暗抚了抚胸膛。 衣更月确认怀表,因为赶得上约定的时间而松了口气。 2 花颖深信—— 美味的餐点能令人类的心情为之畅快。 虽然这是为了一宫家的事受到赤目照顾,作为回礼而请的餐宴,但主人花颖也尽情享受了一番。 春季蔬菜的美味自然不用说,花颖因胡椒味浓厚的奶油酱汁和烤贝如此搭配而吃惊。派皮则是花颖最爱的食材之一。 「请移步接待室沙龙,我们会为您准备咖啡。」 举止温和的服务生邀请花颖与赤目。 这间以家庭接待为主题的餐厅遵循古老传统,在餐后准备了可以继续放松的房间。 照规矩,首先只有女性移向沙龙,男性则在餐桌上品尝香烟与酒后再跟在女性身后移动,但由于今天只有花颖和赤目,因此不需要这些前置作业。 齐全的家具饰品都是份量十足的古董,令人感受到缓缓的时光之流,坐起来十分舒适的沙发宠爱着饱足的花颖。 花颖在咖啡里注入装在牛奶壶中的牛奶,从白色漩涡的一端喝起。 「这间店真不错,是叫du verseau?」 赤目望着状似海芋的咖啡杯。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前阵子临时拜访府上却受到您悉心款待,实在感激不尽。」 「唉呀唉呀,您太客气了。」 花颖一板一眼地按规矩答谢后,赤目也很配合地回礼。 赤目一抬头便受不了地耸肩,嘴巴抵着咖啡杯,唇边勾起了忍俊不住的笑容。 「我明明跟你说了我也有利可图啊。一宫家送来了像山一样多的青菜。」 「我们家也是。说是一宫集团为了有机蔬菜餐厅种的对吧?雪仓好高兴。」 「虽然忍不住想吐槽他说:『你是戴斗笠的地藏菩萨喔?』」 「我懂。」 花颖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在乌丸家有同样反应的不是花颖而是峻。由于天还未明,高丽菜、油菜、洋葱、芦笋、竹笋和豌豆等青菜就装在木箱里叠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要把后门堵住,因此也令他们十分惊讶。 「这在过去是很普通的事吧?庙里也说有施主将青菜留在玄关前。」 「不具名吗?」 「似乎是这样。」 「他们吃来路不明的人留下来的食物吗?胆子还真大耶。」 「住持大师说也想知道这部分的真凶。」 「『这部分』。」 赤目摆出理解的样子其实内心很在意吧?他正确捕捉到花颖口中多泄露的一句话,露出微笑。 「花颖,好像是很有趣的事喔?」 赤目一揶揄,花颖便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一点也不有趣。把垃圾乱丢在墓地里让住持去清理,完全不晓得对方想做什么。」 「问本人不就好了?」 「住持大师说不想报警把事情闹大。」 「这种东西只要埋伏监视个三天,一般人也能抓到凶手吧?」 「哪有……咦?对耶……」 经赤目一说,花颖的怒意仿佛被泼了盆水般冷却下来。就算要稳妥应对好了,即使不抓住对方应该也能牵制凶手才对。 「住持大师不想阻止这件事吗?」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呢?」 「!」 花颖宛如蒙上雾气的大脑瞬间海阔天空,冒出了简单的答案。 「我想阻止这件事。」 光是想到墓地还有可能再遭到破坏,愤怒就像缠绕住五脏六腑一样。 「把无法出声的人当成目标,我不能原谅。」 花颖以木制汤匙搅拌咖啡,将浮在表面上的牛奶漩涡彻底均匀溶解开来。 当咖啡完全混合牛奶,波纹平静后,花颖的心情也连带停留沉淀了下来。 「你不说那是『冒渎死者』呢。」 「因为我不知道凤的祖先有没有生气,但总之我很生气。」 「哈哈哈,自我本位主义,很好。」 「你是要称赞我还是要损我啊!」 平常听见花颖表达不满总是无情一笑置之的赤目,今天却神奇地一脸诚恳聆听,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不理会畏畏缩缩的花颖,赤目拿起水晶制的摇铃。 「那么,当作这顿美食的回礼,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透明的铃铛发出清澈的音色。 ※ ※ ※ 「所以,泽鹰和衣更月交换。祝你们好运bonne chance。」 赤目两根食指左右交错,凉凉地微笑。 轻浮的说词和内容重要程度的落差翻搅着衣更月的大脑。 执事总是要将所有可能性纳入考量以备下一步。为主人带来最好的结果是贯穿执事所有业务的骨干。然而,离开执事的位置属于业务外的范畴。归根究柢,如果不是执事就不能运行执事的工作了。 冷静。衣更月现在十分混乱。 衣更月用冷淡的表情掩饰覆盖自己的动摇后,泽鹰橘向自己露出微笑。别说是放心了,他这样甚至只会让人更不安。 「请容我确认这个计划的主旨。」 听到衣更月的提问,花颖像是做了亏心事想逃走般快速地回答: 「找戴斗笠的地藏菩萨,以上。」 「我相信这个万分坦率的答案之于聪慧的您而言,已经是充分的解释了,但请恕我愚昧,能否请您说得再更详细一些,包含枝微末节好让不才在下能够理解呢?」 面对用言语压力逼近的衣更月,花颖只能以视线回应。 花颖虽然是衣更月的主人,但位于社会立场的大前提是个尚未成年的人,不可能贯彻连面对执事都说不出正当性的主张。 然而,今天的花颖不是一个人。恐怕,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他出的主意吧? 「为了对照顾总管的寺庙有所贡献,花颖会向庙方提议寻找戴斗笠的地藏菩萨,这样出入寺庙境内也不会不自然。」 赤目举止优雅的将意大利脆饼剥成两半。 「借由在寺庙一带徘徊以牵制捣乱墓园的人,运气好的话希望对方不再出现,我的理解对吗?」 「正确解答。」 还真大言不惭。 「这不是乌丸家一家之主该做的事。」 「因为没有人做,所以我来做。」 「您也要在墓园里待到晚上吗?」 「又没关系,我不怕。我也没做什么会被一、两只鬼怨恨的事。」 花颖坚毅地回嘴后双眸闪过一丝软弱,缩了缩下巴。 「不用担心。我让泽鹰兄妹去帮忙花颖,可以吧?」 「了解!」 「花颖先生,请多指教。」 妹妹早苗回答,哥哥橘向花颖问候。 虽然花颖刚才一直假装温驯,坐在沙发上缩得小小的,但他一次深呼吸后,便以下定决心的表情盯着衣更月。 「我不会做危险的事。泽鹰兄妹跟我一起的话,犯人也不会靠近我吧?我也会好好找戴斗笠的地藏菩萨。」 「花颖少爷。」 「……拜托。」 太卑鄙了。天底下没有听到主人说拜托还能断然拒绝的执事。 「遵命。」 衣更月一退让,花颖便高兴地破颜露出笑容,令他心情复杂。 衣更月目送花颖搭乘的泽鹰座车离开。 衣更月与赤目两人被留在餐厅门前,他慎重地挑选问题。 「您刚刚说交换,所以我只要协助您就好了对吗?」 「你明明不想做执事以外的工作。」 赤目不客气地笑着取出车钥匙。由于一开始在餐厅的时候只有泽鹰妹,因此被叫出来的泽鹰哥是搭别辆车过来的。 「花颖很安全,衣更月就做一般业务,完美吧?」 真的是这样吗? 「赤目少爷,恕我斗胆问一句。」 「请问。」 「您协助花颖少爷这件事,是否有与花颖少爷不同的目的呢?」 衣更月绷紧神经不放过赤目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呼吸。 赤目握紧指尖下的钥匙,露出笑容。 「你真爱操心呢,执事?」 那是含带愉悦的笑容。 3 他仿佛听到住持在说:「你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花颖贯彻社交表情与言行举止,不去直视住持半是讶异的脸庞。 「您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真的说了。 花颖必须在不让住持起疑的地方表现完美才可以。 「我想帮一些忙。」 花颖反复重申后,住持扬起威严整了整袈裟说: 「我也想知道是哪位施主这么亲切,直接感谢对方。然而,我们每天四点晨起,白天一直在接应来访的信徒。也就是说,只想传达心意的对方是故意躲起来的。」 听起来送菜的人似乎不是因为庙里没人才放门外的。 「因此,我实在不忍违背本人的意志去揭露他的身分。」 「这样啊。」 花颖也不是没有想过会遭到拒绝。建议捐赠监视器装在寺庙境内会比较好吗?可是,住持说他不想将破坏墓地的人锁定出来。 只能放弃了吗?花颖偷偷觑着住持。 住持并没有在看花颖。 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从头发到套装、鞋尖都一丝不茍、规规矩矩的女子与西装和颀长身高相乘后予人压迫感的男子就随侍在花颖左右两侧,一定会分心的吧? 泽鹰妹——早苗打直西装背脊,与住持讶异的视线正面对峙。 「我们是情报管理专家,对于处理情报多少有些技术,可以做到彻底保密,在对方不会察觉到的情况下展开调查。」 硬梆梆的口吻以及听起来有点严重的内容让住持的脸庞盖住一层阴影。然而,这里不需要花颖介入。 「由于墓园也有发生事情,对于毫无防备享用放在外面的食品您也会不安吧?」 泽鹰哥——橘顾虑地压低声音说。 住持宛如现在才想到这件事般地抬起厚重的眼皮。 橘则相反地垂下眼眸。 「隐身的报恩是种谦虚的美德呢。为了不让怀疑的种子破坏了纯粹的好意,是不是也必须故意装作不知道实情的样子呢?」 橘抬起担忧的眼神。种下怀疑种子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橘——本人是在有自觉的情况下那样说的吗?花颖还不太了解这个人。 他的言行看起来既像善意也像恶意,又像什么都没有在想的样子。 住持抓着袈裟边缘,手指伸直了好几次,左右两边的眉毛皱得都快要连在一起了。 「麻烦你们了,请千万务必不要让当事人发现。」 「当然了!」 「当然。」 花颖就像局外人一样听着早苗开心的回应和橘温和的答复重叠在一起,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们是双胞胎的事实。 代替住持带领花颖他们前往厨房的是一位名叫悠皓的僧侣。 「想看青菜还真是特别呢。」 虽说是隐瞒了事实,但悠皓到底听到了什么样的说明呢?悠皓表情丰富地放松了还留有雀斑的脸颊,拉出塞在玄关台下的纸箱。 纸箱里贮存了高丽菜、白菜与甜椒。 「看完之后请直接这样放着就行。我还有工作在身,先离开了。」 「打扰您工作了,谢谢。」 「不会不会。」 悠皓笑吟吟地回答,依序向三人行礼后走回屋外。 「花颖少爷,请坐。」 早苗将椅子递给花颖,那是张用了很久的木椅凳。 「谢谢。」 花颖道谢后坐在圆凳上,重新面向蔬菜。 「……虽然事到如今才这样说,但完全没有线索呢。」 青菜就是青菜,不可能写名字也无法验指纹。就算可以验指纹,如果没有这间寺庙所有施主的指纹样本也没有意义。 「我们的目的是要让破坏墓地的人有所戒备,放轻松进行吧。」 橘松开领带,如字面所述地松开了肩膀。 花颖也明白,赤目这个提议的中心是要牵制破坏墓地的人。但是,花颖对住持说了想帮忙。即使花颖不是一家之主,也不希望自己的言行前后不一。 在花颖左思右想的另一侧,早苗蹲在玄关拿起高丽菜举到眼前,频频从各个角度盯着看。 「对了。」 她突兀地放下高丽菜,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花颖少爷,您可以从青菜的颜色分辨出是哪块田采收的吗?」 原来如此,花颖如果是早苗的话也会这么想吧。然而,自然界的颜色比街道更温和、纤细,也更复杂。 「即使是同一片田地采收的,每棵青菜的颜色也都不同,所以有点困难。」 进一步来说,高丽菜每剥掉一片叶子颜色就会改变。 「对不起,我说了不知分寸的话。」 早苗垂下头把脸藏在高丽菜后。虽然她本人很抱歉,花颖内心却觉得非常高兴。尽管花颖无法对本人提起旧事,但早苗愿意正视花颖令他十分开心。 「不试试看也不知道,好!」 花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做好心理准备,双手准备拿下眼镜。 有另一只叠在花颖触碰眼镜的手上。 花颖抬头,橘以温暖的指尖阻止了花颖摘下眼镜的手。 「每户人家种的青菜都不一样吧?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庙方收到的青菜种类缩小寻找范围呢?」 「橘!」 早苗兴奋地站起身。 「只要从那些人家中寻找瑞泉寺的施主的话……」 「早苗,我把车开到山门,花颖先生就拜托你啰。」 「是!」 早苗回了橘一道举手礼。 橘也对花颖露出一瞬微笑后离开了。 「多谢了。」 早苗把纸箱推回玄关台下,朝走廊方向大声道谢。由于他们听到了女生的回应所以应该是有传达出去吧。 「花颖少爷,我们走吧。」 「嗯。」 花颖将椅凳放回原来的位置,与早苗一起离开了厨房。 寺庙正后方紧邻着一片竹林。抬头仰望的天空遭叠了一层又一层阴影的竹叶覆盖,伸展得比花颖还高的竹笋曲挠身体,如果继续伸展下去的话最后就会长成竹子吧?竹笋什么时候才会从山猪般的茶色转变为那种美丽的绿色呢? 「青菜的种类吗?我没想过这件事。」 在花颖贫乏的知识里,原本以为草莓农只种草莓,稻农只种稻。仔细一想,如果一宫集团每种青菜都跟不同农户签约的话,很难全部在刚采收的状态下送到乌丸家。 早苗的高跟鞋踏在石板上,散发着隐约自豪的步调。 「橘从小就很优秀,那些以前我很棘手的九九乘法、单杠倒转、捷泳换气,都是他轻轻松松学会后再教我诀窍的。」 「你哥哥真好呢。」 「是的。」 橘在陪花颖准备考试还有带领新生时都是一派潇洒沉稳,考量到他身为哥哥成长的特性,花颖便越来越佩服他了。 「比起我,橘当秘书应该更能帮助刻弥少爷吧,可是……」 高跟鞋跟踏着溅到石板上的泥土,拖出沙沙声。早苗像是因为坠落感从午睡中醒来般面向花颖绷紧身子说: 「刚刚这些话请保密。无论如何拜托了!」 「咦?好,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好意思!」 花颖迫于早苗的气势,不小心和她有了段奇妙的对话。 早苗恢复步伐往山门前进。石阶尽头,橘的车子正在等待两人。 ※ ※ ※ 执事的工作横跨多种领域。 硬要捕捉一个大概的话,那就是与家中相关的所有业务。 保护宅邸、土地等屋子本身的人是凤担任的总管,服装、发型等主人的穿着打扮则由贴身随从负责。 在两者间维持主人生活场所舒适的,便是执事。 有些家里会由执事兼任、统合所有事务。乌丸家在凤担任执事时也是由他一手负责,衣更月充其量只是以男仆的身分协助凤罢了。这么一想,现在衣更月拥有的,是个很宽裕的工作环境吧? 「驹地司机,辛苦了。」 长时间负责驾驶的驹地从乌丸家的停车场下车后,衣更月慰问道。 「辛苦了。」 驹地一走出车外伸展腰部,呵欠便迫不及待似地一拥而上了吧?他歪着嘴角,眼眶泛泪。 尽管驹地的努力化为泡影,完全无法遮掩住呵欠,衣更月还是以一副没注意到的神情从后车厢拿出为花颖准备的包包。 「请待命到下班时间,如果花颖少爷没有联系的话就回家吧。」 「我知道了。」 驹地这次清醒地回答,他背对衣更月开始伸展身体。 衣更月一离开停车场,小狗便从一旁的厩舍奔来,摇着尾巴。今天桐山应该有上班,没有陪小狗吗? 「我要回宅邸,警卫也请回到你的屋子。」 虽然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但衣更月决定平常就对小狗表达身为同事的敬意。在走到后门前,衣更月稍微陪了一下跟过来的小狗,安抚它后回到执事工作室。 衣更月放下包包吐了一口气。 宅邸里感觉特别安静。 主人居住区和佣人区域分隔成声音不会互相影响的设计,因此安静只是衣更月的感觉而已。光是知道调用铃不会响就有很大的差别。 衣更月以毛刷拂去西装上的灰尘,换上室内鞋,重新开始工作。 「啊,衣更月执事,你回来啦。」 在厨房迎接衣更月的,是贴身随从峻。 厨房里笼罩着不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衣更月多心,总觉得似乎有些热。他望向瓦斯炉,看见炉上并排着三具大锅,锅里全都浮着浪花般的白色泡沫,咕噜咕噜地熬煮着。 厨房的主人雪仓在工作台和锅子之间来回,分别使用菜刀和汤杓。 「我回来了,是竹笋吗?」 「是的,我在处理一宫老爷给的青菜。」 雪仓在忙进忙出的空档中回答。 「花颖少爷之前有说,没煮完的份就分给大家带回去。也请转交给桐山先生和驹地司机。」 「啊,谢谢!」 「还有,花颖少爷或许会比预定时间还要晚回来,如果有我能完成的菜色的话,两位备料完到一个段落就可以结束了。」 「我可以等到花颖少爷回来喔。」 「不行。」 尽管雪仓的提议非常诚恳,衣更月却静静地驳回。 「请严格遵守包含休息与加班时间在内,工作九小时的规定。」 虽然衣更月之前也叮咛过好几次了,但若是没有每次想起来就说一遍的话,雪仓母子就会瞒着衣更月工作,实在很伤脑筋。 安排佣人能身心健全地工作,守护主人的人格与同事是执事重要的任务。 尤其雪仓是乌丸家无可替代的人才。 虽然雪仓低调的外貌总是融入背景中,看起来阴森森的气质甚至被别人偷偷说像女鬼,但她在乌丸家的存在感应该能与凤匹敌吧。 她是乌丸家前任厨师的女儿,除了父亲的料理也继承了花颖祖母和母亲做的菜色。雪仓自己想出来的菜式也有许多是真一郎和花颖喜欢的。 雪仓必须保养身体,在乌丸家长长久久才可以。 「我们有好好休息喔,对吧,峻?」 「没错。衣更月执事才是二十四小时一直在工作吧?」 峻语气强硬,挥舞着芦笋,结果遭到雪仓训斥,将芦笋拿了回去。 衣更月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袖子,从雪仓那里接手削山当归皮的工作。由于在男仆时期,青菜备料就是衣更月的工作,因此他十分习惯。 「执事的工作基本就是待命,因此在听完主人的需求后到下次铃铛响起前为止是允许拥有闲暇时间的。」 「咦?是这样吗?那说回来,执事真的有休息吗?」 「别说是休息了,短期间内可以间断运行的兴趣很受到大家欢迎呢。听说,还有执事因为太用心在钩蕾丝身上,完成的作品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本业。」 「隐藏才华!」 「呵呵。」 雪仓不经意的笑声令衣更月和峻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看向她。 「抱歉,因为我觉得互相争谁比较闲太有趣了。」 「……失礼了。」 「呵呵呵。」 雪仓在新的锅子里盛满水,浸泡竹笋,放入米糠。 「墓地没事吗?」 「住持说不需要报警。」 「太好了。因为峻太担心我就跟他说那座寺有人守墓,没问题的。」 衣更月停下手中切山当归的菜刀。由于混着水的沸腾声雪仓又一副在说轶闻的样子,衣更月差点听漏了。 「我去的时候没有碰到,瑞泉寺有专门管理墓园的人吗?」 「嗯,最近很少有地方这样了吧?」 峻帮雪仓从火炉上撤下锅子。 「不是监视器和保全公司吧?」 「以前大家都是这样喔,我到现在还不习惯街上有什么监视器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少吧?尽管没有做坏事,但被监视的感觉并不好。 「虽然我只在凤总管父亲头七那天跟着爸爸去过一次瑞泉寺,但他们说从建寺起墓园旁就一直有人代代守护着墓地,好像是姓杉上吧。我还被威胁说,去试胆的小孩子都会被骂哭。」 衣更月任由双手的记忆切除山当归的茎,将山当归泡水。 衣更月没有将破坏墓地的犯行看得那么严重,是因为他认为只要住持下定决心拜托警察巡视的话,马上就可以抓到凶手了。 墓园本来就有人巡视。 尽管如此,墓地还是遭到破坏了。 避开守墓人的巡视,在墓地乱洒垃圾并非易事吧?一个晚上凶手采取的行动有限,犯人的样貌便能明确地描绘出来。 (做到这个地步也要破坏墓地有什么意义?) 看不到目的。 不合理的行为。 衣更月的手指一沾到水发现水温意外冰冷,寒意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 4 泽鹰驾驶的老爷车撇除静音效果不太好和需要手动开关窗户这两点外,坐起来并不差。 花颖打开停在河边的车门,将脚放到车外。 晴朗的天空像是有人用白色颜料随意挥洒般,覆盖了一大片薄薄的白云。 连接到对岸的一整排樱花树已经开始冒出新芽,午后的阳光在河川水面上散布着点点晶亮。从对岸而来的风穿过河面,摇曳着小草,拂过花颖的脚边。 「由于机械化农业需要宽阔的田地,因此无法一次种植多种作物。此外,为了稳定供给农产品,作物需要一定的数量。」 早苗在副驾驶座打开笔记型电脑。由于她使用键盘的手法比起敲打更像是按压,即使在宁静的河边,操作电脑的声音也不扰人 「如果是以手工作业的方式种植自家所需数量的话,就可以栽培多种作物。」 「一宫先生那边就是这样?」 「一宫集团属于特例,他们是和既有的几户农家签订专属契约。种菜的农家有可能是交给农协请他们管理通路贩售或是直接跟零售店签约,各有利弊。两种都会有交易记录,我从这方面查查看。」 早苗将注意力集中在笔记型电脑上,似乎全权交给她处理比较好。 花颖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通过前挡风玻璃看到橘走过来的身影。 橘一回到车旁,便将手中的纸袋放到车顶,从里面取出纸杯,套上牛皮纸制的杯套。 「花颖先生,我请赤目家的系列餐厅榨了红肉柳橙汁。」 「谢谢。」 花颖含住黑色吸管一吸,果汁与碎冰马上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由于今天很温暖,冰凉的饮料感觉更好喝。 「早苗。」 泽鹰从打开的窗户送入了形状细长特别的泡芙,早苗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咬了一口。橘自己也咬了另一只手上的泡芙,靠在车边。 由于不是在乌丸家,花颖的目光忍不住一直追着两人。突然被叫出来,应该没能吃午餐吧?花颖故意望向河川另一头。 一想到平常都是赤目坐在这个地方,就有种自己变成鬼魂的感觉。 「花颖少爷。」 听见早苗的呼喊,花颖意识到自己是有实体的。 「怎么了?」 「由于这附近的气候,想在温暖的季节种植白菜反而不适合白菜的生长温度,因此我先假设那是拥有出货用设备的田地。瑞泉寺近郊同时种有白菜、彩椒和高丽菜的农家有两户。」 范围缩小得比花颖想像的还多。 橘将手伸向车顶,盯着画面。 「有包含已经退休的农家吗?」 「有。两户中有一户是去年退休的,所以我想只要去看看田地,是不是就能确认他们有没有种自家用的青菜。我们可以绕去那边看看吗?」 「嗯。」 花颖回答后,早苗也不在乎脸颊鼓起来,将剩下的泡芙全部塞进嘴里,关上车窗。由于橘帮忙关门,花颖便将果汁的纸杯交给他,双脚伸进车里。 车子从发车到停车感觉花不到三十分钟。 他们来到一处仿佛从住宅区中将几栋房子抽掉变成田地的地方。虽然可以推测得出这一带实际上本来应该是农地,后来才由业者开发为集合式住宅,但视觉上的趣味跑得比大脑的理解还前面。 田地南边并排着以铁管架上塑料布的温室,住宅宛如围着土地而建,举目四望,可以看见东北方一户沿着树篱,格外宽敞、古老的民房坐镇其中。 「我去找一下这家人。」 早苗下车后,一边凝望田地一边绕向北方。 「您的眼睛不会不舒服吗?」 「没关系,只要看天空就好,因为不是颜色。」 花颖不小心解释得太难以理解了,他想重新说明,橘却像已经接收到意思般地回应: 「那土地呢?」 「嗯,土地……」 花颖模糊视线焦点,望向偌大耕耘后的土地。 「土地很难。」 「很难?」 「以前,我曾经因为举办写生比赛的公园风景太过鲜艳而决定画蚁窝,但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用颜料调出泥土的颜色,留下了无能为力的记忆。」 「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直接把泥土涂在画纸上,把画纸戳了个洞。」 花颖想若无其事地聊这件事,将记忆赶到遥远的过去,但现在似乎还太早了,唇边露出了苦笑。 那是年幼花颖粗浅的想法。最后,涂在纸上的泥土颜色变得与在地面时不同,随着时间变白、变干,从画纸上剥落。 同学手上沾的是五颜六色的颜料,只有花颖的手沾的是泥土。 花颖只是看得到而已。 他无法画出来。 「泽鹰先生,你为什么会念研究所呢?」 「因为画放不进去家里面。」 「咦?」 这跟花颖想像中的理由差太多了。 花颖还以为会是因为大学四年不够学、毕业制作作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这类对学校的坚持。 「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喔,大学是很珍贵的工作室。」 「这么说来,你的画很巨大。啊,所以你才不得不身兼研究生和赤目先生的助理吧?」 「这个嘛……」 橘以难以捉摸的笑容歪了歪脑袋。 「刻弥先生没有我们也不会伤脑筋,我也不是不画画就会死,所以讲不得不可能会有语病。是刚好吧。」 「刚好?」 「对,刚好有工作,刚好在画画。」 「刚好。」 橘说了不同于花颖想像的答案。 花颖重新咀嚼橘的话,得到一个结论。 「虽然不是很懂,但不讨厌。」 橘什么都没有说。 「似乎有人在的样子,请上车。」 早苗和穿着橙色衣服的女子从树篱的出口走了出来。 「没关系,我走过去。」 由要问事情的花颖过去是理所当然的礼貌。 花颖向对方行礼致意后,走向田埂,穿过宽阔的田地。 「有什么事吗?」 女子抱着肚子似地双手交叉,对花颖他们的戒心显露无遗。陌生人突然找上门,会疑心也很正常。 仿佛要声援饲主般,树篱深处的小狗发出吠叫。缘廊上的鹦鹉被狗儿影响也叫了起来,急促拍打着翅膀。 花颖选了自己身上最不容易让人戒备的头衔说: 「我叫乌丸,是来乐美术大学的学生。这是我大学的学长和他妹妹。」 「哦,这样啊,美大的学生。」 女子态度软化,眼瞳的光彩也冷静下来,似乎有了愿意听花颖说话的意愿。虽然狗儿依然在叫,但小鸟一变乖后它就像受到感化一样,叫声咬着空气,瞬间呜咽几声后退开了。 「关于这边种植的青菜,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说是种植,也只有我们家里人吃的量喔。我先生过世了,我也到了领年金的年纪,所以是很悠闲地种菜。」 女性在提到年龄时是不是该称赞对方看不出来呢?虽然花颖短暂犹疑了一下,但由于大脑里和有年纪的女性对话的抽屉绝对性的不足便放弃了。 「您最近有种高丽菜、白菜和彩椒吗?」 「有啊。这星期采收了高丽菜、白菜和彩椒,种了适合夏天的茗荷、玉米和茄子,明天预计要准备大葱。」 对上了。 她就是戴斗笠的地藏菩萨吗? 「请问您是瑞泉寺的信徒吗?」 「瑞泉寺?」 花颖等待答案的眼神罩着期待与力量。 女子直直回看着花颖,想探寻他真正的意图。她盯着花颖的眼睛又瞥了早苗和橘一眼后,终于开口: 「我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们家是基督徒,妈妈那边每一代都是。」 「咦?」 花颖扑了个空,眨了眨眼睛。 信仰是个人自由,日本有八百万神。但是基督徒的婚丧喜庆不会在寺里举行。 女子从衬衫领口拉起挂在脖子上的皮绳,将绑在尾端的十字架拿给花颖看。从金属变色的程度可以看出来那是好几十年前制作的项链。 「呃,那个……」 早苗双手握拳,鼓励支支吾吾的花颖,橘露出浅浅的微笑守在一旁。 花颖拚命转动脑袋,搜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情报碎片,思考有没有可以将它们连接起来的方法。放弃要等到所有可能性都尝试之后。 「您平常有没有把青菜送给谁或是把地借给谁呢?」 「因为有个人说想要接触土地,我就给对方青菜作为帮忙的谢礼。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 「!」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态度谨慎,上半身往后撤,打算拉开距离。 如果女子闭口不谈的话,这次就真的结束了。 「不是的。是我朋友的家人说带了高丽菜、白菜和彩椒回家,担心是怎么回事,所以才……」 狗儿动了一下,里头传出链子的声音。 花颖的眼睛现在应该露出了笨拙的色彩吧。 听了花颖结结巴巴说着分不出真假的辩解后,女子松开眉头,放下手臂。 「这样的话一开始就说啊。没事,是我好好送出去的东西。」 有了。 花颖的心脏收缩,加快跳动。 虽然还没完全确定,但他们找到了能把青菜放在庙里的人。 「什么?你就因为这样一家一家田找吗?辛苦你了呢。」 「突然来拜访真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确认是不是同一个人,能请教对方的名字吗?」 「我们家都叫他阿正,没问过他姓什么呢。」 「这样啊。」 虽然遗憾,但有绰号也好。只要跟住持说,或许他会有头绪。 花颖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正准备道谢时—— 「我有照片喔。」 「咦?」 女子拉起右侧衬衫,从裤子口袋拿出手机。她眯细眼睛,一下将屏幕靠近脸庞,一下把手臂拉得远远的,打开一张照片。 「你看,这个在边边苦着一张脸的人。」 照片上有四个人,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和铲子。分别是女子本人、感觉三十多岁的男子和小学生左右的少年,以及看起来不太开心的老翁。 花颖认识这张脸。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不是不可能。 然而,是这样做太过不自然的一个人。 ※ ※ ※ 执事在等待主人摇响调用铃期间能为了自己使用时间。 拿一部分时间来填补业务时间内未完成的工作也很好,但如果没有休息,累积疲劳,降低工作准确度的话会更后悔——这样教导衣更月的人是凤。 如果有短时间、遭打断也能马上再开始的休闲的话就好。 衣更月主要把时间花在精进执事知识和技术的事情上,也会拿来读书或维持肌力。 衣更月翻完最后一页空白页,阖上书本,放在桌上。 他比预计还要早三天看完这本书。由于调用铃中断阅读,每次结束工作重新打开书本时他都会回头再确认,因此光是翻过一遍就耗掉了相当多时间。 衣更月从执事客厅往工作间移动,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前。 什么都没有。 敲门声在房内显得特别清晰。 「你现在方便吗?」 房门打开,园丁桐山探出头。他看到衣更月和桌子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 「闲得没事做。」 衣更月回答以后有了确切的感受。 没有主人的执事是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存在。 语言是会轮回、回到自己身上的东西。 曾经,赤目说衣更月的主人是谁衣更月应该都无所谓。然而,现实正好相反。 乌丸家的主人只有花颖能胜任。 然而,执事即使不是衣更月也没关系,替代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由于这是在侍奉真一郎时就了解的事所以衣更月不会为此而受伤,但他从清醒得不可议的头脑想到,原来没有主人的状况就是这个样子。 桐山隔着桌角坐在斜旁边的椅凳上。 「闲得没事做之前在做什么?」 「在这之前,我在看书。《山谬卡特幸福的一秒》」 衣更月将书从客厅拿过来交给桐山。 这是衣更月休息时间在经过的书店偶然买下的翻译小说。 主角山密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不幸的男子,他的一生仿佛融合了法国文学的悲剧性、日本恐怖片的精神攻击和韩剧的不断错过,度过了好莱坞电影表现的煽情人生。书里说的,是山密感到幸福的那一秒钟的故事。 要衣更月论感想,老实说这并不属于他个人喜欢的范畴,但他并不讨厌最后一行。这本书恐怕就是为了这一行而写的吧。 桐山啪啪啪地翻阅,看了封底的故事大纲后,严峻的表情又变得更加可怕了。 「你讨厌这类型的书吗?」 「不,我也看,是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看的书。」 「年轻……?」 衣更月无法好好表达疑问的语气,语尾含糊。 其实衣更月的年龄大约是桐山岁数的一半,但书籍是没有阅读年龄上限的。 桐山花了些时间,一字一句,仿佛填词似地说道: 「人的年纪一旦增加,抗压性就会降低,对悲惨的故事和不可理喻的不幸会感到很痛苦。」 「不是会有基于经验的同理心和温柔吗?」 「详细的个中道理我是不知道,但体力的确会下降。」 桐山的话太过直率,有时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一颗意想不到的球。衣更月一表现出无法正确理解其中含意的样子,桐山便马上察觉,补充说明: 「体力一下降,就会越来越没耐心。忍耐不了就会逃避、陷入忧郁、看不起周遭、嘲笑世人,有些人也会转变成愤怒。痛苦、烦恼这些事,趁年轻的时候体验完就好。」 这恐怕是一种桐山式的粗鲁鼓励吧。 不过,衣更月的内心同时介入了其他影子。 「年纪一旦增加,会变得没有度量接受压力。」 「从外人来看是这样吧,本质并没有改变。从本人的角度来看,是协调后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和自己和平相处的结果。」 「……我明白了。」 衣更月果然还不成熟。 妨碍自己理解的无知枷锁解了开来,血液似乎流回了指尖。 「你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对,谢谢你。」 「那帮我确认熏制用的木片。」 桐山在桌上摊开皱巴巴的纸,衣更月看了看挑选出来的木片种类和数量的增减后抬起头说: 「我今天回来就马上下单。」 为了在任何时候调用铃响起时都能立刻行动,平常就要做好准备。 5 手水舍的影子穿过参道,伸向八重樱的树根。迟开的花朵孤独伫立,尽管无风,花瓣却一片片飘落。 设在墓园入口的水桶架与早上相比排列紊乱;汲水区的水沟里聚集着菊叶和金盏花花瓣,阻碍了水流。 衣更月关紧了「答、答、答」滴着水的水龙头,踏入墓园。 在佛教的世界里,也说极乐世界位于西日之下。倾斜的夕阳与林立的墓碑落下影子,描绘出无数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的直线,蛊惑着视觉。 在时间仿佛静止的景色中,唯一一道不是直线的影子站起身。 「唉呀。」 他注意到衣更月,点头致意。 「白天的时候我们见过呢,我叫悠皓,是这里的和尚。」 「这个时间了您还在打扫吗?」 「大家来寺里都是带着诚心,但我们人就是没办法关注到每件事。协助大家没注意到的部分也是我们的工作。」 悠皓说着,将扫帚集合起来的垃圾扫入塑料畚箕中,倒进设在墓园角落的垃圾桶。 「日落后就是守墓的人的工作吗?」 「喔喔,您知道啊?」 悠皓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手掌抹了抹脸上的雀斑。 「守墓的人分别会在日落后、丑三时、天亮前各巡一次墓园。」 「是庙方雇用的人吗?」 「我刚来的时候也一直以为是寺里雇的,但据说完全是对方的一片好意。」 悠皓用畚基刮出缠在扫帚上的叶子,再用扫帚扫起来,结果叶子又缠到了扫帚上。悠皓重复了三次一样的动作,在第四次的时候用手指捏起树叶丢掉。 「听说大概是上上任住持的时候吧,因为出现墓碑小偷,对方便说是尽邻居的情谊,提出要帮忙巡视墓园。从那之后就一直持续下去……真令人佩服。」 「我可能多事了,但您看起来似乎也有烦恼的地方呢。」 衣更月一插嘴,悠皓便露出苦笑,眉形扭曲起来。 「我看起来那样吗?太不好意思了。」 「我刚刚也想会不会是太阳阴影造成的错觉。」 「唉呀唉呀,对方的家人有跟他说已经够了,我们寺里也——啊!」 悠皓就像剪刀喀嚓一声剪掉电影胶卷般突然结束对话,盖上垃圾桶盖。 夕阳逆光下,有个身材矮小的人。 映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左右摇晃,向衣更月和悠皓之间延伸而来。 「杉上先生,晚安。」 悠皓一打招呼,逆光的影子便发出粗糙的声音: 「晚安,工作辛苦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悠皓客气地与影子互相行礼,也向衣更月致意后走回寺里了。 夕阳接触到天空与大地的界线,逆光弱了下来,影子出现了人的形状。 从雪仓说她小时候曾经见过来看,可以推测对方有相当年岁了。 「您是守墓的人对吧?」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男人像是上半身往前倒般地点头。 「然后,您也是破坏墓地的人吧?」 前倾的身体在起身途中,如同遭到隐形的天花板堵住似地僵硬。 「衣更月,怎么回事?」 像是在说不能听听就算了一样,一道声音插入。 「花颖少爷。」 「他是这座墓园的守墓人吧?」 听见花颖试探的询问,杉上瞪了过去,但花颖身边跟着泽鹰兄妹。 衣更月绷紧神经注意杉上的动向,解开主人的疑惑。 「这次的事情有个特征,犯人的行动时刻十分受限。」 墓地的异常是寺里的人早上发现的。此外,由于墓园白天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出入,将犯人的行动时间设置为夜间应该比较恰当。 「墓园每晚会有三次巡视。然而,就算犯人没有直接碰上巡视的人,一旦墓地遭到破坏的事情被发现,就会在晚上引起骚动。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犯人只能选择在最后一次巡视后动手。最后一次墓园巡视是天亮前。」 「现在日出大约是五点多吧……奇怪了……」 「没错,这个时间寺里的人已经起床了。」 衣更月盯着杉上的身体正面。 「能有时间破坏墓地的人,只有守墓的人。」 街上的风景吞没了太阳,阳光的残渣将西方的天空染成紫色。设在墓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 杉上站在绝对称不上明亮的墓园里,挥舞手臂将小虫子往灯火的方向赶。 「守墓的人是守护坟墓,你按常理来思考吧!」 「您不承认吗?」 「你随随便便说这些,没什么承不承认的。」 长年大吼受损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就像雪仓曾经受到威胁一样,那应该是训斥了许多孩子、赶走了众多不肖之徒后的勋章吧。 「那些乱丢的垃圾都是扫墓会出现的东西。我推测应该是被丢在墓园垃圾桶里的物品。这是只要在垃圾桶盖上锁就能防范的行为,守墓的你应该有注意到吧?但却没这么做。」 「我是守墓的人,没有理由破坏墓地。」 「是的,我原本也很介意这点。然而,有人告诉我犯行并非一定要有动机。」 杉上不悦地蹙起白眉。 或许,那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他的眉毛依旧乌黑时被压抑下来的情绪。 「发泄忧郁的破坏冲动,这就是引起犯行的导火线。」 「!」 杉上的脸色一沉,怨怼的神色比衣更月的任何道理都明确地显示出事实。 衣更月稳住自己重心的那一脚,放下手臂卸除多余的力气,摆出可以随时应对的姿势,他和泽鹰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备情况有变。 现场只有花颖一副还暂时无法相信的表情。或许是他个性容易内向的关系吧,破坏冲动这四个字大概距离花颖非常遥远。感情表现有各种形式。 「他们说不需要我了,大家都这样说。」 杉上张开冒着青筋的手,捏死飞过鼻间的小虫。 「我退休了,太太也死了,儿子有自己的家人。在家里,我就像儿子们的附属品一样被摆着,就算不在也没有人会伤脑筋。只有守墓是我唯一的归属。」 杉上上半身摇摇晃晃,穿着凉鞋的左脚用力踏着地面。 「我儿子叫我别做了,说什么很危险?又不是非我不可?偏偏还说什么只要装一台监视器就可以了!」 (不是非他不可。) 杉上激昂四射的怨言在衣更月心中丢下一颗小石头,提升了水位。 「替代方案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我也无所谓,甚至不用是人类。我的存在到底算什么?我好生气、好愤怒、好悲伤……」 (谁都可以。) 许多人都是如此,衣更月也是,他的角色并不是谁都无法胜任。 位于总管和贴身随从之间的执事,两边都可以兼任他的工作,不在也不会有问题。 (不在也无所谓。) 杉上吐出痛苦的声音。 「我不在也无所谓,无论是家里还是墓园……」 杉上想继续说下去而吸入的空气没有变成话语,反而压迫他的喉咙,让他剧烈咳了起来。搔动喉咙的呼吸声悲痛地鸣啼。 宛如能将泥土冲走的沉重寂静,压垮了墓园。 在墓碑和生者变成一团的影子中,一只纤细的手臂疑惑地伸向夜空。 「我不是很懂……」 血液从衣更月的脑细胞流走。 是花颖。 他应该不明白吧?花颖是其他人都无法替代的乌丸家一家之主。 本来只要不说话就不会引来敌意的,要是因为不小心的发言惹得杉上怒气直冲脑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衣更月没有犹豫该自己掩护花颖还是该拜托泽鹰的话,一定就能迅速阻止他了。然而,衣更月慢了一步。 花颖接着继续说: 「明明不在也无所谓却一起生活,不就是因为很重要吗?」 守墓人抬起头,衣更月呆立在原地,泽鹰兄妹也无声地看着花颖。 花颖似乎此刻才发现只有自己处在大家关注的重点之外。他的耳朵渐渐发红,脖子转向一旁寻找逃离四人目光的地方。 在花颖的眼睛发现什么的瞬间,黑暗中浮现了刺眼的灯光。 「我才想着听到了说话声出来看看,结果大家都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僧侣工作服的住持与悠皓挨着一支手电筒走了过来。 手电筒打亮的光圈随着他们的视线移动,捕捉到了衣更月、花颖三人以及杉上。 「住持大师,我们找到真凶了。」 「花……花颖少爷?」 泽鹰妹声音僵硬。 杉上做了错事,将真相公诸于世是对所有人都很公平的做法吧? 执事不会忤逆主人的决定。 (然而——) 「花颖少爷。」 在衣更月调用前—— 花颖宛如介绍主客般,以优雅的姿势反转手臂,手掌朝杉上的方向说: 「杉上正三先生,他就是戴斗笠的地藏菩萨。」 「……咦?」 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一齐瞪大了眼睛。 花颖满面笑容地挺起胸膛说: 「听说,杉上先生退休后跑去种家用青菜的田地帮忙,在那里拿到了新鲜的青菜。」 「杉上先生吗?」 「我有照片。」 泽鹰妹打开抱在怀里的笔记型电脑,将照片给困惑的住持看。 住持和悠皓看到杉上在塑料棚里握着锄头的样子后,开心地绽放出笑容。 「什么啊,杉上先生,既然如此跟我们说一声就好了嘛。」 「那个高丽菜真的超级无敌好吃。」 「那是我……」 花颖对无法隐藏动摇的杉上微微摇了几公厘的头。 「触碰土地对消除压力也很好呢。」 「……是的,听说是这样。我对住持很抱歉。」 杉上用力闭上眼睛,垂下头。刚才伸得那么长的影子,现在在路灯的照射下缩到了脚边。 忍耐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住持和悠皓似乎没有听到杉上的忏悔。 住持拉起杉上的手道谢。 瑞泉寺的戴斗笠菩萨原来是狐狸。 不是为了回报借斗笠和手帕的恩情,而是为了自己所做的坏事道歉才会送上青菜。既然坏事没有搬上台面,即使想道歉也没有名义。 杉上在寻找能够与自己脱缰的冲动妥协的方法。 花颖以目光呼唤衣更月,等衣更月在自己身后待命后向杉上说道: 「对不起,你原本想隐瞒我却说了出来。」 「非常抱歉。」 衣更月跟着花颖的道歉也低下头。 这是一种表明——花颖不揭露的真相,衣更月也不会去揭露。 「我倒是很高兴喔,谢谢你。」 住持和悠皓满心欢喜,一脸无辜的笑容,将笑意也传播到看着两人的杉上脸上。 「非常感谢你。」 杉上来到花颖身边,仿佛换了个人似地用爽快的声音道谢。 6 现在回家的话,似乎可以在正常的时间内吃饭。 「要送你们回去吗?」 橘在衣更月面前拿出车钥匙。 「谢谢您的关照,我是开车过来的就不劳烦了。」 「是吗?」 不管是橘还是回应的衣更月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将车子开到山门前,虽然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橘却替他打开了后车门。 花颖上车,降下紧关的车窗。 「可以帮我向赤目先生转达一声,说我之后会登门道谢吗?」 「遵命!」 「花颖先生,学校见。」 早苗敬了一记举手礼,橘轻轻挥手。 花颖犹豫着该如何回应,右手微微地上上下下,最后,他没有抬起手,掩饰尴尬后向两人一笑。 衣更月一踩下油门,夜风便从车窗灌入,拨弄着花颖的头发。 花颖望着车外,松开一根根绷紧的神经。 花颖小时候见过杉上。他跟凤来的时候,凤有向对方介绍自己。如果犯人不是杉上的话,事情或许无法平稳落幕。 还好凤祖先长眠的地方平安无事。 以及,还有一个人—— 『认识啊,毕竟他以前每天都在我们寺里呀。』 花颖不认识成为执事前的衣更月。然而,既然曾经每天在寺里的话,瑞泉寺对衣更月而言或许也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我家执事不说的事,身为主人就不会搬到台面上。) 花颖知道自己不可靠。当岁月增长,花颖像个主人的样子,而衣更月的忍耐力也磨损了一些的话,他是不是会变得能多少说出自己的愿望呢? 花颖不明白衣更月真正的心意。 现在还单纯只是花颖的自我满足。 「破坏墓地的人消失了呢。衣更月,做得好。」 花颖坐在车内后照镜照不到的角落,又将脸转向车窗的方向。 「为主人排忧解难是执事的工作。」 他们交换着宛如戏剧台词般的样板话语。 花颖一关上窗,平日的静谧便回到了他身边。 残留的夜晚气息令他十分舒适。 ※ ※ ※ 阴暗的展示厅里,无数鱼缸有如点亮神社行灯般地并列。在那些点缀着寒光的容器里,金鱼取代了火焰,优雅地舞动尾鳍。 赤目望着悠游在深蓝色水缸里的红色金鱼。 「他是永动机喔。」 听到花颖的传话后,赤目有点为难却又愉快地笑了。 「泽鹰——?」 水缸底部喷出成堆的泡泡浮上水面。在那些声音下,只有站在赤目身旁的泽鹰能听到他的问题吧。 「我没兴趣。」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微光中,赤目的侧脸咬食着空虚。 插图 第1话 智者的怀表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从前从前,有个地方……」 所有故事的开头总是很突兀,从出生起就决定了一切。 国王是国家中最伟大的人; 魔法师是配角; 磨粉匠一派特立独行。 从呱呱落地的那瞬间, 一切早已决定好。 就像上锁的鸟笼一样。 ------- 1 就像佣人有规定一样,主人也有应该遵守的要点。 「花颖少爷,失礼了。」 执事衣更月为花颖整理背心衣角。 这种时候花颖道歉是不对的,对方也不希望花颖道谢。话虽如此,不可一世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颖应该采取的态度是「像个主人的样子」。 「马场状况好像不错呢。」 「幸好昨晚雨下不久。」 衣更月礼貌地回应,递出手套。 对工作对象心怀敬意,确立责任归属与命令系统。先人流畅完成工作的智能产生了规则。 所有人恪守本分、各司其职的组织带来美丽的和谐。 而领导这一切的,便是一家之主的威严。 「白妙号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花颖双手穿过手套弯曲手指后,皮革独特的柔韧渐渐与关节密合。马裤、左右不对称的长筒靴,不同于平日所穿衣物的触感令花颖身心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由于骑马与危险比邻,因此这身服装刚好拿来切换心情。 「从入学考后过一段时间了,好不容易我回来可以随时骑马的,白妙号会不会又忘记我了……」 「恕我僭越,我听说马表现负面情绪时经常会把耳朵倒向后方。您回国和白妙号重逢后,它身上都没有这种反应。」 「是吗?」 「是的。此外,马是利用嗅觉来识别个体对象,虽然我并不精通动物生态,但如果马身上也会有普鲁斯特现象的话,白妙号记得您的可能性便非常高。」 「你是说只有嗅觉是与海马回和杏仁核直接链接这件事吗?」 无论何时问任何问题,衣更月的答案都无懈可击。 「我能和白妙重温过去的感情吗?」 花颖戴上头盔,扣上下腭的帽带。 乌丸家寄养马匹的厩舍位于占地广大的牧场一隅。牧场代马主照顾骑乘机会并不多的马匹或是退役的竞赛马,交由专属厩务员和兽医师负责,深受马主的信赖。 平缓的草地上有小溪流过,伫立在小丘上的常绿树制造了树荫。没有配戴马辔的马儿看起来十分自在,包覆柔软肌肉的肢体散发无与伦比的美感。 马场南北相隔一条宽度能容两辆车子交会的小路,南边是设有障碍物的马术竞赛区,北边则是土壤平坦的标准马场。一名看似厩务员的男子正让一匹栗色马慢步绕圈。 花颖一边听着马蹄刻在地面的好听声音边走入厩舍。 这栋建在马场旁的简易厩舍不同于马儿平常饮食睡觉的地方,看不到饲草桶和打扫用具,没铺干草的地板神奇地干净味道也不重。这里只有五间马房,里面四间的栅栏都开着。 白妙号在最前面的马房等待花颖。 黑色马具令如名字一样洁白的马身更加醒目,强烈的对比令观者无法移开目光。修剪俐落的毛发与仿佛聚集早春雨丝般的鬃毛,在昏暗的马房中也似乎带着光芒。 「白妙。」 花颖一轻声呼唤,白妙号便竖起耳朵,转动厚实的脖子。由于才刚听过马耳朵的事,花颖非常开心。 「乌丸少爷,您好。」 提着水桶的厩务员停下脚步脱下帽子。听见招呼声,原本在马场的另一位厩务员也跑上前。两人都是花颖熟悉的脸孔。 「我们马上准备,请在马场上稍等。」 「谢谢,麻烦你们了。」 花颖笑着回应两人,离开厩舍。 由于厩务员的雇主是牧场经营者,花颖是客人,所以在礼仪规矩上十分随意。花颖可以向他们道谢或道歉,他们虽然也会慎重对待花颖,但以工作内容为优先,没有义务回应客人不合理的要求。 可以说想说的事,很轻松。 (……我可不是想和衣更月道谢喔。) 花颖停下脚步回顾自己不经意的想法,对自己辩解。 尽管对主人世代交替感到不满,衣更月却依然以执事的身分服侍花颖,完美运行工作。花颖虽然感激,但每件事都一一道谢的话,衣更月顶多只会冷冷地劝谏他道谢会妨碍佣人工作。 衣更月非常讨厌无法完成职位上的工作。 更何况是「抱歉不能让你服侍父亲」这种话——虽然花颖没想过,但要是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的话,花颖和衣更月之间的主仆关系就会出现漏洞吧。 花颖会失去一家之主的威严,衣更月身为执事的尊严也会受到伤害。 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其他任何关系。 花颖和衣更月是工作上的关系。 完成执事的任务、要求花颖像个一家之主都属于工作范畴。花颖就算无法道谢或表达歉意也没有什么问题。 花颖从树荫下远眺,衣更月正与一名厩务员说话。比马还高出一个头的高挑身材,令款式古老的西装看起来都像是特地订作一样。奶茶色的头发梳向后方,露出的侧脸宛如冷静的化身不显一丝感情。 衣更月确认怀表,回答了厩务员什么后,将怀表收进背心口袋,从厩舍朝马场跨出脚步。 花颖就像通过广角镜头观看一样,涣散地捕捉有着马儿、厩务员和衣更月的风景,但大概是日光太强的缘故—— 眼角一隅里,阳光闪烁,在他的眼中洒下光粒。 有某个发光的东西掉在地上了。 花颖离开树荫,靠近厩舍前发光的那个东西,蹲下身。 (这是……) 正当花颖伸手之际—— 「花颖少爷!」 衣更月尖锐的叫声。 厩务员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扬起的马蹄。 擦过脸颊的风。 所有东西同时袭来,一瞬间又离花颖远去。 「……」 花颖无法立刻掌握发生什么事了。 「花颖少爷,您有受伤吗?」 衣更月询问。靠近的声音比问题的内容更让花颖察觉出异状。花颖转头往后看,发现脑袋旁就是衣更月的脸。他抓着花颖的上臂,修长的手指陷入外套中。 他似乎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将花颖拖回来的样子。 「没有。」 花颖撑起靠着衣更月的上半身,扶好滑落的眼镜。 「真的非常抱歉,乌丸少爷!」 厩务员脸色大变低下头,另一人则是扯着缰绳,摸著白妙号的鼻梁安抚白妙号。 「白妙差点踩到我了吗?」 「是的。」 衣更月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令花颖有了平安无事的真实感。 厩务员拿下帽子,双手紧捏。 「是我们没有确认充分,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才抱歉。因为我意外出现的关系,害白妙用勉强的姿势着地了。它没事就好。」 「白妙号也平安无事。」 大概是为了避免吓到马儿吧,厩务员避开大声说话,用手指比出一个圈。 花颖松了一口气,打算移动到白妙号的身边。 途中,因为看到那个不再发光的东西,他放缓了脚步。 那是挥下的马蹄铁挖掘土壤的痕迹。金属陷入了有如盖下刻印般下陷的地面里,碎裂的链子凄惨地散落一地,令人不忍卒睹。 花颖记得那道沾满泥土的优雅颜色。 那是衣更月的怀表,听说是凤转让给他的。 「乌丸少爷。」 「我现在过去。」 骑马时不能有意外。花颖将眼镜换成护目镜,切换意识。他向白妙号道歉后,趾尖套入脚蹬,将身体提到马鞍上。 马儿身姿挺拔,马背上视野开阔,能一眼望向远方,耳畔安静得像是连声音都被留在地面上一样。 留在花颖眼球里的光线闪烁不定。 如果没有花颖,白妙号就不会受到惊吓扬起前脚。因为白妙是匹聪明的马,本来就不会去踩到怀表。 花颖夹紧双腿,拉起缰绳让白妙号前行。 花颖看到衣更月蹲在厩舍前,把手伸向地面。 主人不能向佣人道歉。 本该由护目镜阻挡的颜色似乎流进了花颖的眼里。 2 花颖抱着膝盖浸泡在热水中。 牧场附近有座小小的温泉旅馆,只对熟客营业。在一人独享的岩石温泉中,可以不用介意任何人,尽情放松因骑马而疲惫的四肢。然而,只有今天花颖没这种心情。 花颖将下巴抵在缩起来的膝盖上,让摇曳的池面填满视线。 (爸爸和凤是怎么做的呢?) 小时候,教导花颖礼仪规矩的人是母亲和凤。 (如果我弄坏凤的个人物品……) 花颖垂下眼眸想像—— 花颖哼着歌走在走廊上,没有踏好阶梯。凤丢出手中的谜样物体——花颖的想像力无法顾及到细节——接住花颖。 『凤,对不起,都是我,害重要的谜样物体坏了。』 花颖眼前浮现凤微笑的脸庞。 花颖泼打池水站起身。 「道歉,会道歉啊。」 花颖太拘泥于规矩了。 继承乌丸家前,花颖也有向凤道歉和向雪仓道谢的机会。即使继承一家之主后,一有机会他也会向大家道谢,也对衣更月道过歉。 花颖太想有一家之主的样子以致于太钻牛角尖了。 花颖踏稳水底平坦的岩石从温泉中起身,披上准备在更衣处的浴衣,打开拉门。 「衣更月!」 「我在。」 衣更月似乎是在门旁待命的样子,他从朝和室中央呼喊的花颖死角中回应。电影里,只有杀手会这样避人耳目、隐藏气息——虽然想这样说,但惊吓主人心脏的这件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花颖气势汹汹地回过头,这一次,他堂堂正正地注视着衣更月。 「衣更月,在厩舍的时候,你的怀表掉了吧?」 「您看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花颖多心,衣更月的声音有点僵硬。 「似乎是因为链子太旧,脆化断掉了,感谢您的关心。」 「感谢?不对,我是要问你怀表有没有坏掉。」 「不用担心。」 一本正经的话语十分顽固,像是拒绝对话一样。 「衣更月。」 「花颖少爷。」 衣更月像要堵住花颖下一句话似地呼喊他。 「没有什么比您和白妙号的安全还重要,事情没有演变到需要您烦心的程度实在是万幸。」 花颖被拒绝了。 这句话表现的意志是「不让主人烦恼是执事的工作」。如果花颖无视衣更月的意愿也想向他道歉的话,那才是花颖的傲慢。 「我去拿衣服进来。」 衣更月一礼后退出房间。 湿濡的浏海贴在额头上,像是限制大脑不要再思考一样。 回程的车内,花颖假装自己在睡觉。实际上,由于身体很疲惫,他应该睡了几次。 「花颖少爷,我们到了,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在穿着和服的老板娘带领下,花颖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名男子在他们抵达的别院中等待。 「你回来啦,花颖。」 听到去旅行好几周的真一郎这样说,感觉好奇怪。 花颖在真一郎对面落座后,衣更月行礼退下。 这间日式料理店总是在另外一间房准备了随从与司机的饭席,坐在个人包厢里的,只有真一郎和花颖。 花颖偷偷吐了一口气。 「也欢迎你回来。爸爸今天是从哪里过来的呢?」 「斯里兰卡的古都漫步很好玩喔。」 很合理。父亲的皮肤稍微晒黑了点,希望他没有勉强凤就好了。 花颖想着,忍不住低下头。他现在没有脸面对凤。 小托盘上放着前菜。汤羹里浮着水煮芜菁,添加的柚子皮精巧可爱。 待老板娘离开后花颖马上开口: 「爸,你看过衣更月的怀表吗?」 「你说的是凤给衣更月的表吧?那本来是我送给凤的。」 「咦?」 真一郎以筷子前端切开芜菁。 「因为衣更月这孩子对执事这件事的热情和责任感是别人的一倍啊。你也知道他对禁欲主义有太过钻牛角尖的倾向吧?」 「嗯。」 「这样的人,周围必须经常给予认同,让他们能够喘息。那支表是凤送给衣更月的奖励。虽然我不知道凤的用意,但每次确认时间的时候,衣更月就会想起这件事而能喘口气吧。」 真一郎咬着芜菁,露出笑容。然而,花颖的筷子就像变成铅块一样,一公厘也抬不起来。 「你和衣更月相处得还顺利吗?」 真一郎的询问听起来很遥远。 「花颖?」 「……我……」 花颖一打开紧闭的嘴,难过便一涌而上,罪恶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溢了出来。 「我弄坏了,怀表因为我坏了。」 花颖知道衣更月很珍惜那支表。衣更月尊敬凤的这件事也是,打从两人见面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了。 一家之主不是该守护服侍自己的人,甚至是他们珍惜的事物吗? 「我……身为一个主人……一个独当一面的主人……」 「花颖。」 面对深深低头的花颖,真一郎要他过来身边似地唤道: 「衣更月是执事喔。」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跟他道歉。我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想道歉,为什么一家之主不能跟大家道歉呢?」 「因为一家之主不能做出必须道歉的行为。」 「!」 真一郎以沉稳的笑容毫不留情地挥下言语之刃。 花颖宛如心窝挨了一拳似地出不了声,摇晃的身体倒向椅背,无处可去的情感从左眼滴落。 口头上的道歉,只有让花颖自己心情好过而已。 怀表坏了,时间无法倒转。 「如果你想回报大家的努力,就好好活用错误吧。」 真一郎的话语严厉,口气却很温柔。 这是继承乌丸家二十年、前任一家之主的教诲。 「是。」 花颖挺直背脊回答。 「不过,你似乎还不明白执事这种生物呢。」 「不是一家之主吗?」 而且「生物」这种说法好妙。 听见花颖的回问后,真一郎催促着他吃前菜,接着,像是说故事般地娓娓道来。 敞开的纸门外是初夏时节蓊郁的庭园。臼齿咬下的芜菁渗出高汤的滋味。 花颖在脑海里反刍着真一郎的话。 一时间难以相信。 「赠送怀表炼的任务就让给你吧,因为这是智者的工作嘛。」 「那是智者的——」 话说到一半,花颖发现真一郎的促狭,呛咳起来,上半身从脖子开始仿佛有人吐火般炙热。 真一郎向送料理进来的老板娘予以回应,称赞这顿悠闲的午餐。 ※ ※ ※ 自己家就是好。 真一郎坐在自己房里的壁龛里,仰望夜空。 遮掩月光的云朵晶晶亮亮,令人不禁想一探云朵后是什么模样。 「请进。」 真一郎回应敲门声后房门打开,衣更月露出了大人般的脸庞。 「打扰了,我拿了白兰地过来。」 不,衣更月也已经成年,是个十足的大人了。 zwiesel的grappa酒杯里注入了雅马邑白兰地。用细长的水晶杯品酒是真一郎的兴趣。 真一郎将水晶杯凑近鼻尖,享受那股类似糖渍葡萄的香气。 「花颖今天似乎给你添麻烦了吧?」 「不,花颖少爷什么事都没有做。」 衣更月变得很会隐藏感情了。真怀念他声明想要成为执事的时候。 「我是花颖的家人,不用顾及一家之主的面子没关系。站在马行进的路在线是花颖有错。」 「不是的。」 衣更月明确地否定真一郎是很稀有的事。本人似乎也这样觉得,衣更月从真一郎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盯着桌上的玻璃瓶不放。 「今天是花颖少爷想帮我捡掉落的东西,差点出了意外。」 「唔嗯。」 「花颖少爷看起来一直到蹲下去为止,都没有注意到那是我的东西——主人是不能捡佣人掉落的东西的。」 这是古老的传统。 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刚学会的孩子不懂得借力使力的方法,只是一个劲地依样画葫芦、不小心忘记、被耍得团团转。 这是件只要花颖别靠近,说一声:「东西掉了喔。」就能解决的事,但花颖也不是个无知的孩子。衣更月的评估恐怕是对的,花颖在意外发生的前一刻为止都没有注意到。 就结果来说,花颖破坏了传统,而衣更月是目击者。 「我必须当作没看到这个事实。」 「是会这样做呢。」 「也因此,我不能为自己的失态向花颖少爷道歉。」 衣更月的眼神因为对自己的愤怒而变得锐利,承受瞪视的玻璃瓶仿佛就要破裂四射开来。 「我是花颖少爷险些遭逢意外的罪魁祸首。因为自己不小心而让主人置于危险之中是执事的耻辱。」 衣更月压抑自己的情绪,强装面无表情。冷淡的面容中只有色彩明亮的眼瞳摇曳,反应他的内心。 (看吧。) 真一郎以撑着下巴的手掌掩藏抽动的嘴角。 智者的礼物。 原本记载在新约圣经中的这个故事里,丈夫为了赠送梳子给妻子卖掉了怀表,而妻子则是为了赠送怀表炼给丈夫卖掉了自己的头发。互相着想的故事可说是一则佳话,但花颖和衣更月的事简直是喜剧的新手。 他们各自受自责的念头所困,因为传统而无法道歉,独自苦恼。 青涩又可爱的孩子们。 等他们有了能成为一家之主和执事的自觉时,今天的事会成为一段笑话吧。 真一郎已经忍不住溢出的笑意,几乎是满面笑容地看着衣更月。衣更月感到疑惑。 「你之前听过了我让花颖当一家之主的理由了吧?」 「是的。」 「那你认为我为什么会让你当执事呢?」 含一小口雅马邑白兰地,喉咙在灼烧感后感觉吹过了一股清风。 衣更月的回答很冷静。 「是因为您要让凤随行的关系。」 「这是我解除凤执事职位的理由,但不是我让你当执事的理由。」 云朵变换形状,月亮探出头来。地面上的夜色变得柔和,树丛加深了影子。 「你可以离开了。晚安,衣更月。」 「那我告退了,老爷晚安。」 衣更月识相地听出真一郎的语意,行了一礼,扭开门把。 真一郎放下水晶杯,双腿抬到壁龛上,靠在抱枕里。 「对了,怀表有坏掉吗?」 「地面因为前几天下雨变得很软,表只是埋在土里而已,没事。」 「那就好。」 花颖平安,表也没事,两人间的疙瘩应该马上就会消失了吧。 衣更月回以一礼,抬起头的瞬间浮现疑问。 「我刚刚有说掉落的东西是怀表吗?」 「有啊。你还在用那支表呢。」 真一郎用大人的老练狡猾模糊带过自己的失言,顺从的衣更月也不加怀疑地从背心口袋中取出怀表。 黄铜带着岁月痕迹的粗糙色泽也令真一郎十分怀念。 「就算它所有的齿轮都不动了,也是我的宝物。」 衣更月合上怀表盖,怀表的螺丝发出了刻画明日的转动声。 3 今天没有课也没有外出行程。 在家里专心处理文书作业时,两人会面对面好几次,所以早点展开行动比较好。 花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打开书桌抽屉。 (泰然、自若。) 叩叩叩。 听见敲门声后花颖立刻关上抽屉拿起钢笔,一副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的模样。 「请进。」 「打扰了。」 花颖停下以杂乱笔迹写着毫无意义文本的手,抬起视线。 衣更月进入书房,关上门。没有一点错误的姿势为黑鸢色的西装勾勒出俐落的轮廓。 「花颖少爷,早餐再过不久就准备好了。」 「知道了。现在几点?」 花颖的心脏无法冷静下来,他用呼吸压抑不知道就要冲到哪里去的心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 衣更月取出怀表,确认时间。 「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 被压得变形的链子在接合处稍微有些变色,但怀表本身似乎保持端正的圆形,正确计算时间的样子。 放松的心情在花颖内心扩散开来,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高兴。 「对了,差点忘了。」 花颖打开今天已经开关第七次的抽屉,取出铺着黑色天鹅绒的盒子。 细细长长的盒子重量十分称手。 花颖递出盒子。衣更月站在桌前盯着盒子问: 「这是要做什么的呢?」 「你说过怀表的链子断了吧?虽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我不能让凤给你的怀表不见,加上执事的穿着打扮攸关一家之主的面子。之前邀我过去的店家也有在设计衣服和贵金属,我跟峻说到了表的事……」 「泰若」和「自然」似乎对花颖露出了苦笑。 花颖将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开场白都说光了,也不知道衣更月明不明白花颖的焦虑,他收下天鹅绒的盒子,像翻阅书本般打开了盒盖。 黄铜制的表炼是由长圈与短圈组成的费加洛炼。 链子的一头附有连接怀表的挂勾,大约在三分之二处垂下了可以固定在背心扣眼上的t字杠。 一般的炼底多会垂着一枚仿钱币的装饰,但现在这里只有一个扣环,好让衣更月替换原本表炼上的饰物。 衣更月的表情没有动到一片肌肤、一条肌肉。 花颖已经在昨晚的梦中体验过被拒绝的路线,也做好听衣更月抱怨的准备了,他在心中像棕熊般摆出预备姿势,但衣更月的反应却跟花颖的任何一个想像都不同。 「我可以现在戴上吗?」 「可以。」 花颖的脉搏因预料外的问题而变调。 衣更月以柔软的手势俐落地为怀表装上表炼。他将怀表收进右边的口袋,旧表炼收进左边的口袋。 「花颖少爷。」 「嗯?」 「谢谢您。」 花颖想都没想过会收到衣更月正面的道谢。 「嗯。」 花颖只能这样回答。他拉开椅子,压下降临在两人间的沉默。 衣更月走在前方,打开房门。 昏暗的走廊还点着灯,前往玄关大厅的路上,灿烂的朝阳从窗户照了进来,让人切身感受到正确的时间。 庭院传来小狗的叫声。 「阳光开始变烈了呢,我前几天也是因为突然贫血晕眩,挡到了白妙号的行进路线。」 「……」 衣更月将花颖和白妙的冲撞未遂意外归咎于自己的失态——真一郎如此主张。尽管花颖至今仍难以相信这个推测,但心里也不是没有数。 『你似乎还不明白执事这种生物呢。』 衣更月走在身后的脚步声如同假声音般单调。 「我如果受伤的话,厩务员和白妙可能就要背上不合理的罪名了。」 衣更月毋庸置疑地保护了花颖和他们。 他只要将这个事实留在心里就好。 「太好了。」 花颖边走边转过身体,衣更月配合花颖放慢脚步,垂下眼眸说: 「协助主人是执事的本分。」 由于衣更月回答得理所当然,花颖也摆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第2话 驴子耳朵 1 他原本以为那只存在于故事里。 石漱枣上大学后,才第一次知道「名门子弟」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名字叫乌丸花颖。 乌丸花颖和石漱在开学前的新生说明会里同一组,也同样隶属美术史系,在学校碰面时两人会一起行动,但他并不是很清楚关于乌丸家的事。 无论花颖是哪里的什么人,只要他实际存在就是个单纯的现实。连武士梳着发髻,腰上插着刀在街头昂首阔步这般宛如童话的世界,也不过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就算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只要存在于现实就是现实。脑袋硬梆梆的石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感想。 石漱跟花颖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如果对方也这样觉得就好了。 在石漱刚通过的校门前,一辆车闪了几下方向灯后停下来。一名中年男子从驾驶座下车绕到人行道那头打开后车门。 打亮得犹如新鞋般的皮鞋踩在人行道上。 「请慢走。」 「嗯。」 皮鞋的主人从司机手中收下波士顿包,在恭敬的行礼目送下穿过校门。 「石漱,早安。」 「喔——」 他就是乌丸花颖。 身高和石漱差不多,体型大概比自己稍微纤细些吧。长袖衬衫和棉裤搭配的外貌十分融入校内的风景,但带着淡淡颜色的眼镜是其他学生身上不太常见的东西。 根据石漱听到的说法,花颖可以敏感地捕捉到颜色的差异,会因此而晕眩。 「那么浅的颜色能有什么用吗?」 看到花颖瞪大眼睛的样子后,石漱才发现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 心里想的事只有说还是不说两种选择,缺少委婉和暧昧的体贴是石漱笨拙的地方。 「抱歉。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懂你说颜色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感觉。」 即使换一种说法也帮不了多少忙。 花颖先将视线放在中庭里展开卡巴迪竞赛的学生身上后,看到了前方的拱廊,从众多贴在内侧布告栏上的宣传单上垂下视线。 「我第一次到国外的时候,最惊讶的是他们的街道和房间都很暗。」 「很暗?」 「嗯。」 石漱不曾注意过房间的明暗,但这么一说的话,他记得毕业旅行去德国时,饭店房间都是采用间接照明。 穿过拱廊,日光通过树荫照射下来,花颖抬起头说: 「有人告诉我,由于欧美人对明暗的感受度很高,所以即使我觉得很暗,但在他们眼里并不会感到光线不足。凤——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欧美人似乎对亮度很敏感,但比较难辨识颜色的样子。」 执事这个单字擦过石漱的记忆,但因为跟现在的谈话内容无关,所以他决定先忽略。 「日本人则是相反,对明暗迟钝,对色彩的感受度则很高。」 (啊,懂了。) 花颖的话让石漱的理解跟了上来,知道他想表达的东西了。 「所以我想,我看颜色的方式,大概就像日本人看到欧美人创造出那些色彩极度缤纷的街景和食物时惊讶的感觉吧。」 「这样的话就能想像了。」 石漱渐渐理解,感觉像肚子里的东西都消化掉般浑身舒畅。 他也顺便明白了恐怖游戏开头会出现亮度设置的理由了。石漱以前不知道每个人对明暗的感受程度不同,还以为那是为了让胆小的人用比较亮的画面玩游戏才有的设置。 「干嘛?」 石漱发现花颖笑眯眯的样子,冷冷地问。 花颖放慢爬上校舍石阶的步伐说: 「我很高兴你问我。因为有很多人会避开这件事,好像那是不能触碰的话题一样。」 花颖很坦率。 无论是表情、感情还是想法。他比石漱大一岁,尽管进来美大前已经从别的大学毕业了,却会露出孩子般的表情。 (这家伙继承家业没问题吧?) 石漱感到一丝不安。花颖这个样子,不会两三下就被诈欺师骗倒、抢走财产而流落街头吗? 「石漱,你星期一第一堂没排课吗?」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九点到学校,空堂。」 「该说你……很干脆吗?」 花颖弯着眉毛笑道。不过,在进入校舍一楼大厅时,他却意外地换了一种表情。在石漱看来,花颖眼神的温度降了半度。 「早安,花颖。」 向花颖搭话的是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很遗憾,石漱还差了几公分,感觉人类只要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就会瞬间增加压迫感。 (我好像在哪看过这个人……) 「还有石漱。」 「喔。」 总之,石漱先回答再来思考。 对方不是美术史系的学生,以教授或讲师而言又太年轻。 「你们在新生说明会见过了吧?泽鹰学长,他是主修日本画的研究生,在入学前也陪我准备考试。」 「啊啊。」 难得人家花颖用石漱好像知道的样子告诉他,他却不小心发出了现在才想起来的声音。就是因为这样,石漱才会说自己是只有两种选择的人。 泽鹰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确认手表后拉回袖子问: 「花颖,上课前可以稍微跟你谈谈吗?」 「好。」 「那我先——」 话还没说完,石漱便因为冷不防的一股恐惧而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是石漱自己多心吧?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厅里没有任何威胁石漱的东西,从格子窗照射进来的早晨阳光十分柔和,空间里洋溢着熟睡般的静谧。 「留下来听也没关系喔,因为这是校内也在传的八卦。」 「八卦吗?」 花颖探询地看向石漱,但石漱跟八卦一类的东西并不熟,只能左右摇摇脑袋。 泽鹰接收两人的视线,温柔地微笑说: 「是关于捐赠给这所学校、受到诅咒的画的事。」 不寒而栗。 一股寒气立刻窜上石漱的骨髓,这次真的不是用多心就能打发过去了。 2 随着谈话进行,石漱明白了花颖眼瞳的温度为什么会下降了。 虽然泽鹰喊「花颖」的方式像是面对上位者一样,但花颖对泽鹰也是采取敬畏的态度。 「是像busby’s stoop chair,『死者之椅』那样的东西吗?」 石漱分不出来那是对家教的敬意还是身为名门子弟的威严,但可以确定花颖想表现出坚定的态度。 「广义而言是可以相提并论。」 「狭义而言呢?」 「有问题的那幅画的传闻可以说比较温和吧。」 「光是有『诅咒』就很不温和了吧……」 花颖的笑容黯淡,话尾含糊。 泽鹰的表情则是毫无阴霾。 「那幅画的作者是一名加拿大画家,遗憾的是,不论是作品还是画家本人都没没无名,画家没名气的原因很明显,因为没有画商愿意经手他的画。」 「意思是没有进入市场就无法获得评价吗?」 「没错。他的作品在画商之间被称作『驴子耳朵』。」 「不能说实话?」 泽鹰伸出食指指向天空代替回答。 「他的画会为观者带来贫穷与没落。」 「!」 石漱和花颖在同一时间倒抽一口气。 「画商对画家敬而远之,不知情买下画的人也都家道中落。人们在经济上出问题后最先放弃的就是艺术品。那幅画辗转来到了这所大学,但学生就算看到也没有什么财产好失去——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说……是因为我进来……」 「前任画主似乎处于如果让乌丸家没落会很为难的立场吧。」 石漱知道这是泽鹰间接的先发制人,这句话表示出关于画主他所能说的最大极限,泽鹰画下一条界线,让花颖不要再继续追问。 「对方慌慌张张地联系校长,拜托学校把画收到仓库里,但他害怕触怒乌丸家而不愿具名这点不太好。从校长的角度来看,突然来了通电话说画受到诅咒,都会想报警了吧?」 「咦?校长报警了吗?」 「在场的学生课职员劝阻他了。不过因为这样事情也闹了开来,连学生之间都知道了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的画。」 听完泽鹰的话后,花颖用一拍的沉默思索。 「我知道了,只要我不看那幅画就可以了吧?」 「你能这么做真是帮了大忙。」 「谢谢你帮忙传话。」 「咦?我有说我是来帮忙传话的吗?」 「我认为校方应该比学长更害怕我们家败落。」 「因为对我而言,即使身无分文,你还是你啊。对吧,石漱?」 听见泽鹰的试探,石漱一时间答不上话。 并不是他对家道中落的花颖没兴趣,而是自从听到泽鹰和花颖的对话后,石漱一直在想一件事。 「泽鹰学长,诅咒的画是真的吗?」 石漱忽略前后言,直接将脑袋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花颖吃了一惊,泽鹰的笑容有一瞬间也淡了许多,但马上便回答: 「那幅画不是赝品喔。」 话题被岔开了,真画假画都无所谓。 「那幅画真的有诅咒吗?」 石漱不肯罢休地问。泽鹰像在打量石漱问题的意图似地花了些时间,缓缓开口。 然而,泽鹰并没有发出声音。 「?」 泽鹰宛如被某样东西牵引般抬起头,完全从石漱身上转移了注意力,他遥望的方向是通往二楼的阶梯。 花颖似乎也注意到异常了。石漱听到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在刚下楼的瞬间有些迷惘,但一看到泽鹰后便一直线朝大厅奔来。 「泽鹰,出大事了。」 身材娇小的男人甩动一头白发,露出头皮连珠炮似地说道。 「田之上副教授,怎么了?」 「画……挂在北走廊上的画被偷了。」 「北走廊的画……」 「校长说要拿下来,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对校长这个词反应过度的不只有石漱。 花颖看向泽鹰。 「是『驴子耳朵』。」 泽鹰的声音宛如在深渊中回响。 「小偷或许还在附近。」 「拿着画的话应该很醒目。」 石漱和花颖交谈后,马上将只放了课本的托特包丢到长椅上。副教授急急忙忙地向跑出去的两人喊道: 「如果小偷没来这边的话,就是去直通北走廊的后庭了。」 「谢谢教授。」 石漱把向副教授道谢的事交给花颖,一步也没停地奔向后庭。 后庭位于校园内最北方,在工房大楼和图书馆之间,与学生用来创作和运动的前庭有着决定性差异的地方在于它的安静。种在后庭的树林还很纤细,杂木林的另一头是图书馆静静伫立的身影。 石漱在杂木林的入口看到一名男学生,叫住对方: 「刚刚有没有拿着一大包东西的人过来这里?」 男学生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说: 「一大包东西?如果你说的是穿白袍的人的话,那个人往图书馆的方向过去了。是短头发个子矮矮的人吗?」 「谢谢。」 石漱边道谢边奔出脚步。 石漱在通过杂木林的小径上狂奔到一半时,前方传来了女生的尖叫声。石漱挥动手臂,加快速度弯进图书馆的转角,朝声音的出处而去。 「你没事吧?」 出声询问的人不是石漱。 一名女学生倒在图书馆大楼后,一名男学生从图书馆后门跑了出来正打算帮忙。 「我被从后面跑过来的人撞倒了。」 「那家伙往哪里跑了?」 石漱一靠近,才刚撑起上半身的女生一脸惊讶,嘴巴无声地开开合合后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说: 「因为我跌倒了所以不太确定……大概是,那边。」 女学生指向图书馆背面。那里是隔壁幼稚园的户外游戏场。 石漱攀住分隔校地的围篱,环顾四周。然而,游乐场里别说是小偷了,连小朋友的踪影都看不到。 「石漱,你跑好快喔。」 花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让他逃走了。」 小偷和受诅咒的画一起消失了。 3 「来乐的学生超过一千五百人,日本的人口大约一亿三千万人,国内一个月的平均案件数大约有十六万起,校园内则是一个月两起,照这个统计来看,发生案件也不奇怪。」 工艺系的副教授嗣浪,将令人不安的数字和茶杯并列,从铁壶中注入焙茶。 「虽然并不是我们学校的治安特别差,但对你们来说是一场灾难呢。」 「谢谢教授。」 「谢谢。」 石漱点头收下茶杯,一口气灌下焙茶。好久没有尽全力奔跑了,喉咙好渴。 「把这件事想成是原画主采取的强硬手段,不会比较合理吗?」 插嘴的是身穿水手服的少女。 印象中她好像叫绫濑,是经常泡在嗣浪研究室里的正牌女高中生。 跟好像一起床就来上班的嗣浪呈对比,绫濑的外型简直就是整洁的化身。宛如下水前的面线般笔直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浏海下,绫濑蹙起眉头。 嗣浪在桌上摆好木制的隔热垫,放下铁壶。 「把事情当作这样不去报案,含糊收场比较和平吧。」 「不去追究小偷吗?」 「大概会这样吧。」 「大人都这样。」 「是啊。」 「……」 他们在说什么?研究室在石漱偷觑自己五脏庙的时间里变得无声。谁都不说话的话,感觉肚子就要叫了。 「老师,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嗯?」 「请问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石漱想到要说敬语,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嗣浪的反应却很迟钝。 「啊——嗯,可以啊。」 「谢啦。」 「你现在是在打断别人的对话吗?」 遭到绫濑指责后,石漱才掌握到自己拖住了嗣浪的回答。 「抱歉,我刚刚没在听。」 「这种距离下?听得到吧?会听到吧?」 「听到什么?」 尽管石漱尝试询问,但似乎太迟了。绫濑的眼角和眉毛越来越紧,石漱的补救别说是杯水车薪了,根本是火上加油。 眼看着无计可施,石漱便早早放弃。不过,原来花颖平常对石漱无意识立起的「关心程度差别」之墙有很高的抵抗力。 「绫濑也一起吃怎么样?我们家的厨师爱操心,总是会多带。不介意的话,老师也请尝尝。」 「连花颖学长都这样。」 「今天是什么?」 石漱在一旁问道。花颖从黑色波士顿包中拿出餐垫铺好,打开三层日式便当盒。 「蔬菜三明治、番茄鸡肉派……这个和咸派摆在一起所以应该是鲑鱼闪电泡芙吧。另外还有起司塔和蜜渍草莓。」 「哦,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嗣浪将椅子拉近,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女生的客套和场面话对石漱来说实在麻烦透顶。 「开动了。」 石漱倒过饭团店的袋子,朝三颗饭团和日式炸鸡双手合十。 绫濑不满地叹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 「偷别人的东西竟然还无罪。」 「无罪?」 石漱一反问,就遭到绫濑刺人的瞪视。 「我刚刚就这样说了。」 所以花颖他们刚才才沉默无语吗?石漱理解后,从便当盒中抓起一块黄色食物。虽说自己的餐点自己准备,但他有时候会承花颖与家人的一番美意,让他请个一、两顿。 「石漱,你问的人说那个人是男生对吧?」 「穿白袍、短头发,拿着装在画框里的画翻过围篱的话,应该是男的吧?啊,这个煎蛋好好吃。」 「是咸派。」 绫濑好斤斤计较。她在花颖的邀请下,不情不愿地拿了块闪电泡芙,咬一口后,不开心似乎缓和了一些。美味的食物真是太伟大了。 「毕竟是听说那是受诅咒的画之后马上发生的事。老实说,校方应该觉得就算对方还回来也很伤脑筋吧?」 嗣浪也像是好吃到说不出话来似地,把三明治塞进空荡荡的嘴巴里。石漱咬着新鲜的咸派,发出清脆好听的卡滋卡滋声。 就不想把画摆在学校里这点,被害者和小偷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老师,诅咒的画到底是什么?是像圆山应举还是月冈芳年那样的幽灵图吗?」 或许现在问这些为时已晚了吧。听见石漱询问了根本的问题后,嗣浪像是在寻找切入点般稍停了一下,咽下三明治和焙茶。 「石漱,你觉得有诅咒这件事吗?」 「对于没有科学根据又会对人体产生影响的画,我无法理解。」 「是啊。」 嗣浪双手抱胸又思索了一下。 「我认为,绘画在『创作』和『看见』这两件事里就结束了。」 「不需要解说吗?」 「因为有可能会被人这样解读,所以我不敢大大方方这样讲就是了。」 听出嗣浪以软弱的表情在笑,绫濑和花颖回过头。嗣浪依序看了两人后,推了推黑框眼镜。 「分析画家的企图、推理其宗教观和时代背景,听见画家的生平后深受感动……这些毋庸置疑都是欣赏绘画的方法,因为有些发现是要加深造诣才能得到。这种情况下,打动人心的,究竟是『画』还是『信息』呢?」 嗣浪的问题在石漱的脑袋里激起小小的火花,有如未知的生物入侵一样。他的眼球深处闪烁不定,催促着脑神经。 看见花颖和绫濑也陷入思考后,嗣浪分别为四只茶杯注入焙茶,舒缓紧绷的空气。 「在近代科学中,人类看见作品时体内产生的感觉是无法和他人共享的。因为观者有自己的感受、知识、回忆、内心伤痛。只有同侪压力或是专制统治才有可能制造出通用于所有人的标准答案。」 「意思是就算感受到的内容偏离画家的企图也没关系吗?」 「是啊。」 由于嗣浪回答得太过干脆,反而让提出问题的绫濑退缩了一下。 嗣浪将沉重的铁壶放回隔热垫上,不平的木片软软地弯曲翘起。 「绘画在『创作』和『看见』两件事中结束。也就是说,欣赏画的人是最后一笔。无论是旷世巨作也好,拙劣的作品也罢,观者只要用自己喜欢的形式完成就好。我认为这才是『标准答案』。」 「我以为是学校要告诉我们答案。像是一般论、通论等等的。」 「如果说出一个标准答案就能结束的话应该会很轻松吧。因为要帮助大家找到属于各自的正确解答,所以学艺员很辛苦喔。」 嗣浪回答绫濑后,笑着鼓励石漱和花颖。 学艺员是美术史系也可以选择的出路之一。嗣浪似乎把石漱当成从一年级开始就在烦恼将来的认真学生了。 虽然不是不担心将来,但石漱现在思考的是对过去的清算。 「那,画上的诅咒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吗?以食物来说的话,评价就是喜好,诅咒就是过敏……之类的。」 石漱下意识看向日式便当盒里的腌渍蔬菜。虽然没有过敏,但石漱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喜欢腌渍蔬菜这种调理方式。 「很有趣的比喻呢。」 嗣浪佩服地点点头,细心的花颖则是若无其事地吃着腌渍蔬菜。 「绘画有让观者不安或是产生愉悦心情的力量,等于最后仰赖的是处理所有外界刺激的大脑结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说绘画带给人体影响是有科学根据的。另一方面,由于每个人的大脑都不同,在科学上是不可能会有所有人身上都出现相同效果这种事的。」 「是。」 「所以,看了画的人全都家道中落,怎么说呢……」 嗣浪的焦点在眼镜后散了开来,有如破片云般的话语融入沉默中消失。 「意思是诅咒是存在的吗?」 想快点知道答案的石漱与等得不耐烦的绫濑同时发问。嗣浪搔搔鼻尖,转动黑眼珠看着两人。 「那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 「我想看。」 石漱做出结论,两口内吃完了最后的芥菜饭团。 在场三人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应该是他说得不够清楚吧。 「我想看受诅咒的画。」 「石漱?」 「我吃饱了。」 石漱将焙茶一饮而尽,咕噜一声,双手合十。 第二堂课在与宣称校方要调查问案的嗣浪午餐中没了,这时候,第三堂课应该也可以自动停课吧?石漱决定可以。 由于还是下课时间,石漱一走出嗣浪的研究室便听到校园大楼里回荡着各式各样的声响。背后的门再度打开,花颖和绫濑追了上来。 「石漱,你要去哪里?」 「思考寻找画的方法。」 「为什么?」 「因为如果学校不报案的话,警察就不会去找。」 「呃,我问的方式不好。等一下喔,嗯……」 花颖花了些时间思索替换的语词,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非常直接的一句话: 「你想家道中落吗?」 很坦率。 「花颖学长,你想出来的结论是这个吗?」 「我想正确传达问题,削掉多余的部分后没剩多少下来。」 「你是传达出去了啦。」 被绫濑拉开距离的花颖十分滑稽,石漱露出了笑脸。 「或许这样做比较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对面的两人忘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 石漱没有回答绫濑的问题。 他知道花颖低头陷入了迷惘。尽管任性又倔强,却不会将自己的标准答案强行套在他人身上。 「那就这样啰。」 「等一下。」 花颖追到石漱前方回过头,挡在他面前。 石漱懒得甩开花颖。话虽这么说,但要他交织体贴与诡辩,温柔地说服花颖放弃这种事石漱就算费尽心血也办不到。 『只有石漱,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停留在记忆中的他,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描绘着绝望,像是发现对面的人是另一种生物一样,困惑的表情中感觉只有眼睛恢复了理智,渐渐清醒。 现实中的花颖也藏不住他的不解,他对上石漱的眼睛后出现一瞬的胆怯,接着又斩断迷惘抬起视线。 「我们去搜集小偷的目击证词吧。」 石漱还以为花颖会对自己说一番大道理。 「花颖学长,你不阻止他吗?警察不会出面喔。」 「嗯,警察虽然不会出面,但如果是和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在推动这件事的话,我会让他们采取行动。」 花颖说得淡然,绫濑也无法反驳。 石漱是不知道会让别人害怕没落的家族有多了不起,但如果能得到协助的话实在感激不尽。 「泽鹰学长好像知道那幅画原本的主人是谁,到这边为止是我们也可以追踪到的情报。因为没办法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怀疑,所以我想先锁定正犯的特征,有个头绪。」 「这很有帮助。」 「嗯。」 花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点点头自己将话吞了下去。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你也想家道中落吗?」 「并不是!」 绫濑气冲冲地走向石漱与花颖,瞪着两人。她气势汹汹地开口,但在前一秒又弯下唇,用显而易见的刻意口吻说着借口圆场。 「我和别人分开的时候,总是会想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脑海中会自动配旁白说:『这就是他最后的身影。』」 以掩饰而言绫濑这招实在是太逊了。 「绫濑,你不会觉得不吉利吗?」 「不吉利是她的兴趣吧。」 「不要管我!」 石漱希望绫濑可以讲清楚到底是希望人家不要丢下她离开,还是别管她走掉。他一透出不悦,绫濑便像模仿般也臭着一张脸撇过头。 「现在这种分别分式,感觉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后悔就这样看着你们离开的,所以才要跟你们一起去。」 「发生什么事……」 这样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乌丸,你不要大意去看画喔。你们家有问题的话是会出人命的吧?」 「唔,我会小心的。」 花颖拱起肩膀战战兢兢地回答。 「先去图书馆。」 石漱向两人预告,走下被水彩画裱板堵住一半通路的阶梯。 4 图书馆在来乐美术大学的校舍中属于近代建筑。 据说,馆内藏书有许多现在已经买不到的美术书籍和摄影集,并配有能够万全管理的设备。 「这是小偷最后被目击到的地方吧?」 花颖停下脚步,仰望头顶上伸展的枝叶。 他们现在位于图书馆门口对角线位置的大楼背面。 女学生倒下的地方位于图书馆和盖在一旁的废材仓库之间,两者距离约两公尺。隔开图书馆和游戏场的围篱虽然沿线种着灌木丛,但由于三栋建筑物的外观都十分重视机能,彼此的融合度非常低,散发一种迫不得已才靠在一起的氛围。 图书馆背侧是峭壁般的平面,二楼没有窗户,一楼则是两扇长型和后门并列的小窗。门上除了有钥匙孔外还有电子锁的操作板,由于窗户是雾玻璃,无法看到馆内。 「大声叫就可以了吗?」 石漱仰望图书馆吸了一口气后问道。绫濑从背后抓住他的t恤制止道: 「石漱学长是凭哪一点觉得这样可以的?」 「那个人说他是听到尖叫声才出来看看情况的。」 「你的感受是多粗糙啊。」 绫濑一脸受不了地叹息,回头向花颖求助。 双手手掌立在嘴边,一副刚刚就要大声呼喊的花颖,左右两只手关门般地重叠,复上嘴巴。 「花颖学长!」 「是!」 又不是遮掩恶作剧的小孩。看着从绫濑手下被拉回来的花颖突然恭敬的语气,石漱肚子一紧,失笑出声。 看过去,绫濑脸颊的肌肉也背叛了严肃的眉毛,缓缓抽动。 「咦,怎么了?」 「刚刚是你不对。」 「哪里不对?」 花颖表达不满后,绫濑像想起来似地眯紧眼眸。 「石漱学长也是,不行就是不行喔?图书馆旁不可以喧哗。」 「你的声音最大。」 频率高的声音传得更远。 绫濑红着脸闭起嘴巴。 说也奇怪,仿佛在等全部的人安静下来的时间点一样,图书馆的后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一名男学生探出头说: 「那个……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石漱盯着对方的脸,接着,移动到门口近距离再确认一次。 「你是早上也在这边的人对吧?」 「什么?我叫田之上,大三。」 「田之上学长。」 大概是因为知道石漱比自己小的关系吧,石漱一这么称呼,田之上紧张的表情便淡了一些。相反的,石漱听到对方的名字后在意起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姓……很特别。」 「绘画系的田之上是我父亲,他拜托我,要我来打工帮忙换书架。」 明白了。这么一说,他眼睛的间距和上扬的嘴角有那位教授的影子。 「关于那幅画,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石漱单刀直入地提问。田之上虽然表现出怀疑,但不到戒备的程度。 「那是校方的管理也有不对吧?放在谁都能接触到的走廊上。虽然学校到处都是这样,画会被偷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偷是什么样的人呢?跟我们说一下对方的背影或是服装都好。」 「我听到尖叫声出来时有个女生跌倒了,之后来的人就是你。」 「那就是跟我看到的状况一样啰?」 石漱回忆早上的事而皱眉的样子似乎遭到误解,田之上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话: 「你们要不要问问看那个女生?毕竟是撞到小偷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大几吗?」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看过她练唱的样子,所以猜她或许是阿卡贝拉社的。他们每天都会聚在中庭那边喔。」 意外听到了有用的情报。石漱松开眉头后,田之上也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去看看,谢谢学长。」 「不会不会。」 田之上摇摇头,也向花颖和绫濑点头致意后,回到了图书馆。 中庭里有好几群人来回奔走创作作品,打扮也形形色色,因此即使有水手服掺杂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天气真好——」 石漱仰望蓝天,花颖也一起抬头。 「感觉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对吧?」 石漱喜欢宽阔的地方,没有人的话更好。 他知道视野中只有蓝天和红色地面笔直展开的景色。 「阿卡贝拉社的话,是那群人吗?」 石漱看向绫濑所指的方向,几名学生正围着乐谱说笑。 面对女生集团,就算是石漱步伐还是出现了迟疑。如果已经知道对方是谁的话还可以出声搭个话,但他不知道那位目击者的名字,也记不太清楚对方的长相。 「石漱,是哪一个?」 「印象中衣服是深蓝色的。」 「是那个人吗?」 花颖移开眼镜确认衣服的颜色,绫濑则是相反地后退了半步。 「干嘛啦?」 「我对一群一群的女生有心理创伤,会抬不起头之类的。」 「啊?」 「是我过去的错误。」 绫濑皱着脸庞,露出一副苦瓜脸跑到石漱背后,仿佛留在这里已经耗尽她全身力气一样。 「我去。」 花颖大概是看不下去躲起来的绫濑,还有被当成屏障的石漱了吧。 他站在那名女生身后想出声喊对方,失败了两次。另一名女生看见后,指着深蓝色衣服女生的背后说: 「桃李,后面。」 女生回头,长发像杉树一样散开。 花颖和她对上视线,点头致意后压低声音说: 「我认识那幅画的捐赠者。」 「!」 旁边的学生似乎没有听清楚花颖的声音,只有桃李吃了一惊的模样。 「画被偷走,也给在场的你添了麻烦,实在非常抱歉。」 花颖一丝不茍地行礼,几名讶异的学生眼里的色彩转为好奇。处在注视漩涡中,花颖丝毫不为所动。 「我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多少打听到小偷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大家都在看……我们到那边讲吧。」 桃李将乐谱交给友人,拉住花颖的手臂。她催促着不疾不徐以眼神向其他学生行礼的花颖,将对话的地方改到中庭东南角的洗手台。 设有三个水龙头的洗手台十分老旧。石头打造的台面沾附着颜料,边缘到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其中一个水龙头失去了把手,滴滴答答,毫无规律地落下水滴。 「我可以叫你桃李学姐吗?」 「……你是?」 「我是美术史系一年级的乌丸花颖,这是我的朋友石漱和绫濑。」 花颖自我介绍,不给桃李有多想的机会直接进入正题: 「桃李学姐那时候是要去图书馆吗?」 桃李轻轻摇头,用橘色的指甲将头发拨到耳后。 「我早上在废材仓库。」 「在图书馆旁边对吧?」 「嗯,我去丢练习用的木材。」 创作作品会用到各式各样的素材,出现各式各样的垃圾。 石漱和花颖隶属的美术史系用垃圾桶就够了,但平常校园内四处可见其他系的学生搬运废材的身影。不这么做的话,走廊和楼梯就会被垃圾占据。 「因为我第二堂课是实习,所以提早来学校搬废材,大概在仓库里待了十分钟吧。出来后我看着游戏场,对方就从背后撞了过来。」 「游戏场吗?」 「我喜欢小孩子,想看他们今天有没有出来……」 桃李难为情地低下头,左右指尖互碰。 「撞到你的是怎样的人?」 「我当时跌倒扑在地上,抬头后只看到对方好像穿着牛仔裤的脚和白袍的样子。不过……」 桃李拉下浅黄色针织衫的肩膀处,背对他们。石漱张口,在最后一秒钟忍住了声音。 桃李从深蓝色洋装伸出的上臂印了一长条瘀青。 「即使撞到人应该也不会这样吧?」 「是画框还是装画的盒子撞的吗?」 「感觉好痛……」 听见石漱和绫濑的喃喃自语,桃李微笑说: 「如果能找到小偷就好了呢。」 「我想应该找不到。」 就算知道小偷是谁,花颖也不打算公诸于世吧。事情在与花颖毫不相干的地方开始和结束,在各方面来说是最平稳的收场。 然而,对这件事的内幕毫不知情的桃李无法再继续接话。 「希望没有冒昧,手臂的治疗费用请交给我们家。」 花颖将桃李的针织衫拉回肩膀。 回到原点的棋子虽然是绝望的象征,但在原点动弹不得的状况也十分痛苦。 「在树林入口看到小偷的人说了什么?」 「说对方穿白袍、短头发的样子。」 「现阶段这是最详细的情报了吧?」 花颖一脸为难地盯着北走廊尽头的墙壁。 这是原本挂着诅咒画的地方。分别漆成两种颜色的墙壁上,只剩下大概是挂画框的吊钩。 如果学校是美术馆的话,这里绝对称不上是待遇良好的位置。 北走廊上成排的教室现在并没有用在教学上。这里过去曾是素描教室,虽然与模特儿换衣服的准备室相连,但似乎是远离正门的关系,不管是学生还是模特儿都不喜欢。 素描教室后来移到校舍南端,留在北走廊的教室成为工业设计系制作大型模型和影像艺术系拍片时的珍贵财产,据说是因为这里能营造出废墟的气氛。 走廊中间和对侧尽头也挂着画,因为光线反射看不清楚,一幅是烟火,一幅画的是某个国家的街景。 「小偷从这里出去后庭,再从杂木林穿过图书馆和废材仓库中间,消失在游戏场里。」 「如果小偷经过的是人再多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花颖对小偷提出了强人所难的要求,不过石漱也有同感,目击者太少了。 「想用这种程度的情报锁定犯人很不切实际,乖乖放弃吧?」 石漱和花颖因为绫濑的叹息回过头后,她稍微退却地移开视线说: 「我……我说的是事实吧?」 「你不是说小偷无罪很奇怪吗?」 「没错。就算找到小偷,校方不追究的话就是无罪。也就是说,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看那幅画。」 「你又再说这个。」 平常看起来就是一脸不开心的绫濑,现在散发的气息更加可怕了。石漱本来就没有要和绫濑辩的意思,他心中早有定论。 花颖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情况还是太迟钝,才想着他是不是在看堆在灰泥墙和木柱间的灰尘时,他便像梦呓般地恍神说道: 「工房大楼的二楼有阳台对吧?」 「有吗?」 石漱歪着脑袋。他的行动范围只限于有需要的地方,美术史系和工房大楼无缘。 「我看过有人在阳台喷漆,或是一些很难在室内进行的作业。」 花颖背对原本挂画的地方,重新面向伫立在几公尺外的铁门。 那是他们认为小偷逃走时用的门。 「工房大楼的阳台面对后庭。」 石漱不知道。 今天早上或许也有谁在那边工作。 「如果烦的话可以不用来喔。」 「我要去!」 石漱本来是想体贴绫濑,绫濑却反而气冲冲的样子,他不禁心想,还是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工房大楼和其他校舍一样是都铎式建筑,如果要石漱以他粗浅的知识和贫乏的表达能力勇敢挑战描述的话,这座面向后庭的阳台,感觉就像是可以扮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地方。 「有耶。」 在柱子后偷觑着阳台的花颖小声低语。 阳台里,一名身穿绿色工作服的女学生,正紧紧盯着介于木头和石膏中间的圆柱不动。 「她在做什么啊……」 绫濑毫不隐藏地表露怀疑。 这样下去也没有用,石漱走到阳台上向对方搭话: 「不好意——」 「闭嘴!」 话还没说完就挨骂了。 女学生后脑杓的发尾乱翘,如猫头鹰般的双眸瞪着石漱。 不过,她的视线平顺地滑过石漱,牢牢停在石漱旁边。 「唉呀,唉呀呀,你是高中生吗?」 「咦?」 绫濑还在疑惑,女学生就和石漱交换,从另一侧粘贴他们靠着的柱子。 「你是来参观大学的吗?你对雕刻模特儿有兴趣吗?」 女学生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眼神闪闪发光。 「我是雕刻系二年级的御崎伽耶。」 「我叫绫濑万里。」 「万里妹妹,好可爱。」 御崎肯定地点点头。 「怎么了吗?找我有事?」 「对……对。」 绫濑偷偷看了石漱一眼。不过,御崎的眼里似乎没有石漱和花颖。比起他们个人如何,御崎大概更喜欢绫濑的外貌吧,她看起来就像迷上一件艺术品一样。 绫濑全身紧绷,拚命接着说来转移御崎的注意力。 「请问,你今天早上有看到从后庭逃走的人吗?」 「有啊。」 御崎简简单单地声明出重大的事实。 绫濑瞪大了眼睛,御崎也高兴地把眼睛睁得更大。 「真的吗?」 「我看到了看到了,是妖精对吧?」 御崎再次若无其事地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与御崎面对面谈话的绫濑就不用说了,连石漱和花颖也无法马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御崎从阳台上望了一眼后庭,手指从右到左在空中画出一条直线。 「有个驼背、长发,穿著白袍的无脚妖精,轻飘飘地穿过杂木林走了。」 「那大概是几点的事呢?」 「几点?嗯——妖精经过前我是不知道,但妖精穿过杂木林后过了一下子,有个男生跑过去,接着好像就聚集了很多人吧。」 如果御崎的话是正确的,就是妖精(暂定)在石漱前通过了树林。 「妖精……竟然说是妖精……」 御崎开心地望着茫然的绫濑,缓缓从缠在腰上的腰带拔出雕刻刀,重新面向圆柱,开始雕刻起圆柱的表面。 「我再特别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尽管惊惶,绫濑还是努力回问。 「我们系上有个女生从上星期就没来学校了。据说是看了那幅传说中的画怎么样了。」 「看了画?」 「大家说她的魂魄也会想出来。」 「那个人已经过世了吗?」 「不知道。」 御崎朝雕刻中的圆柱吹气,满意地咧开笑容。 「如果附身的画被偷走的话,应该会追过去对吧?」 绫濑无声地呆立在原地。 太阳朝西边的天空倾斜,被吹散的石膏粉尘飞舞,宛如细雪。 5 石漱他们在无法从起点前进一步的状态下触礁了。 「妖精算什么啊!」 石漱坐在空教室的长椅上,重重垂下脑袋。 只是询问小偷的特征而已就不顺利。 「石漱学长为什么非看那幅画不可呢?」 带着责问口气的绫濑看起来也很累。 石漱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但另一方面又无法放弃应该是近在眼前的机会。 「如果希望经济上出问题的话,只要去触法的金融公司借钱不就好了吗?虽然一点都不好。」 「是啊,诅咒的画一定不只那一幅。」 如果石漱对画熟悉一点的话……至少在画被偷之前知道「驴子耳朵」存在的话,就可以在北走廊看好几次了。一思及此,石漱便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懊悔,但本来他就没想过可以在念大学第一年的时候怎么样,现在只是对从天而降的幸运感到兴奋而已。 他一扫脑中的思绪,抬头朝上方伸展。 忍耐呵欠的耳朵将声音隔得远远的。 「跟入学典礼的舞台是一样的理由吗?」 日光西斜的教室很安静,伫立在窗前的花颖与影子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静止一样。 「你当时想知道为什么看到舞台会不舒服的理由。」 看来似乎不是石漱听错。 「因为身体出问题的只有你。」 「是啊。」 花颖一露出苦笑,周围的空气便缓和下来,时间开始走动。 坐在前面的绫濑双手摆在膝上,将石漱放在视野中间。花颖在等待答案。 「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石漱喝了一口保特瓶中的水,水滴流到瓶底,滴落在桌面上。 「我高中为止都在田径队跑短跑。只要去参加大赛,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面孔,其中有个家伙每次跑的时间都跟我很接近。」 石漱现在已经想不太起对方的样貌身形了。因为那是国中时的事,之后彼此都长大了,就算重逢,石漱应该也无法注意到对方吧。 「那家伙有一部喜欢的漫画,总是把插画带在身上。他说进入跑道前看那幅插画的话,就能跑的比练习的时候还要快。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但有别的人看了那幅插画后,当天比赛就刷新自己的纪录了。」 「那个人也喜欢同一部漫画吗?」 「没有,他连看都没看过。」 绫濑蹙眉。 国中时的石漱大概也是这种表情吧。 虽然石漱不相信画的效果,但同年龄的短跑者之间,很流行看那家伙的插画来讨个好彩头。 「每个人都有切换注意力的开关,所以那家伙弄丢插画、一脸苍白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拿别张画来就可以了,没有当一回事。然后其中一个帮忙找画的人说:『你没有那幅画也没差。』」 「你被怀疑了吗?」 花颖脸色发白,绫濑也一脸不能接受的样子。 「学长有辩解吧?」 「我说跑步比的是时间,把其他人踹下去也没意义。」 如果石漱在这里停下来就好了。 面对石漱的辩解,有几个人同意,有几个人还在怀疑,也有人指控石漱是不是嫉妒看了画之后提升跑步成绩的人。 石漱很喜欢跑步。 喜欢从起点穿越终点的那股明快清爽。 天气好的日子,头顶上是一大片蓝天,赛场的红色地面和视野分成上下两块,跑道上的白线笔直延伸,没有任何障碍物。 一站上跑道就心情雀跃。 发令枪一响便心跳加快。 石漱希望可以永远在那里奔跑,但即使只有一秒的急驰他也开心。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奔跑、再奔跑。 对石漱而言,那是从脚放上起跑板开始只存在十几秒的独特风景。 被污染了——石漱当时是这么想的。 其他人对石漱的怀疑和猜忌,就像墨水滴落般闯入了石漱原本清朗的视野,连他的心都染上了黑色的痕迹。 『怎么可能看了画以后就跑更快?』 石漱还记得,那句话令他有种吐出黑色污块的感觉。 走出选手休息室后的走廊很凉爽,越靠近室外,从赛场照入的灿烂阳光就越加眩目。 『只有石漱,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看见对方立在原地的失落后,石漱才知道自己深深受到信赖,理解到自己只用了一句话就背叛了他。 尽管没有实际触碰,石漱的掌心却留下了推落对方的触感。 「那家伙很明显失去集中力,变成最后一名,也没有出现在下一次大赛里。上高中后,我听说他离开田径队了。」 「你没去看他吗?」 「太远了。」 没有其他理由。凭石漱的零用钱,他无法到县外去。 「那个……对方是哪里人呢?」 「北海道。」 「全国大赛!」 绫濑的惊讶贯穿了石漱的耳膜。 「我现在没跑了。」 石漱压着太阳穴,将身体靠向椅背。 「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那家伙的画,脑海里有个角落一直介意着这件事。」 会影响观者的画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石漱迟迟无法决定志愿。 虽然他喜欢跑步,但到了十七岁,跑道上便出现了有资格目标全世界的选手,从起点开始无人的景色也无法再持续太久,看着某人的背影抵达终点的次数渐渐增加。 当时,在来乐美术大学的介绍下,石漱知道了艺术心理学这块领域。 石漱心想,如果美术史系是专门研究艺术解析这门学问,以学术角度分析绘画的话,或许就能学到绘画带给大脑的影响。 那里,出现了影响人类的绘画实体。 听见泽鹰的话时,石漱的内心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入学典礼舞台奇怪的感觉是因为未完成,我想看的是过度完成的画。」 「就算解开疑惑会幻灭也没关系吗?」 花颖的问题在一开始就回答完了。 石漱过去无法理解,甚至束手无策。 混浊的视野、沉重的枷锁,甚至不知道该跑向哪里。 「如果看了对每个人都灵验的『驴子耳朵』的话,我也可以明白那家伙之前的感受了吧?为了这个,要我交出任何东西我也在所不惜。」 虽然事到如今,石漱加诸在对方身上的伤害并不会消失。 窗户下传来了行人的说话声,第三堂课结束了。 石漱将水滴消失的保特瓶盖拴紧。 花颖的嘴角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绫濑?」 花颖的声音掺杂着动摇。 只见绫濑用双手拉起眼角和脸颊,眼睛瞪向空中,嘴唇像青蛙一样左右抿起,因而把下巴压得像火山口一样。 「你现在超级丑喔。」 「石漱。」 花颖短呼一声制止石漱,但他自己也没有正视绫濑。 绫濑像和仇人对峙似地,以锐利的目光瞪着膝头。 「我过去犯了许多错。自以为是、个性扭曲……光是想起来就丢脸到想殴打自己的头好忘记一切。」 大概是边说边记起来了吧,绫濑瞬间看向花颖,掌心更加用力。她的脸有些瘀血,耳朵红得像烫伤一样。 「如果能忘记昨天愚蠢的自己,从今天起当一个全新的自己应该会很轻松吧?但是我却办不到。我把每次相处想成是最后的诀别后,才终于稍稍制止了别扭的心情,这已经用尽我所有力气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石漱下意识地表达理解。还真是难懂的坦率。 绫濑在紧压的双颊下咬牙说道: 「就算明白没有用也还是会想起来,明明无法改变过去还是会去思考。」 「我也一样。」 「我们一样。」 石漱冷淡地应声,绫濑毫不犹豫地同意,但左手的小指又赶紧塞住左眼。 「虽然一样,自己也是那样想,但听了石漱学长的话以后,我还是想阻止你。我原本觉得如果花颖学长愿意阻止你就好了,就算石漱学长能接受,但我还是不要学长被诅咒。」 正觉得绫濑的话尾颤抖,用力不太自然时,绫濑激动的双眸便瞪着石漱的保特瓶,反复深呼吸后吸了一口气。 绫濑双眼通红。 她以物理性的方法用双手堵住眼睛的路径,抑止泪水。 上吊的眉毛、紊乱的呼吸、咬紧的牙根上寄宿着强烈的意志,那副用力将自己留在理性边缘的样貌既不楚楚可怜也不可爱。 那是对抗绝望、带着骄傲的奋斗身影。 「石漱学长。」 「!」 「还有花颖学长!」 绫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停了下来,紧盯着两人不放。 「你们骂我也没关系,我要先把自己的问题放一边发表意见。」 她的眼睛动也不动,早已经不顾任何形象。 「石漱学长非看不可的话,应该看你朋友的画而不是诅咒的画。想要面对过去的话,请用正面对决的方式面对。」 「!」 石漱好歹也在竞技的世界里待了六年,对他而言,这是最强烈的挑衅。 如果办得到的话,他早已经那么做了,就是因为没办法跑直线,他才在寻找绕路的方法。 「那张画已经不在了!」 「不是实品可以吗?」 看着一触即发的石漱和绫濑,花颖悠哉地问。 像是搞错状况的笑容里,露出了几分钟前想要说什么时的白牙。 「因为我家的执事很优秀。」 花颖的笑容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叹息。 6 第四堂课来到一半的时间时,一名老年绅士来到了主人不在的嗣浪研究室。 「花颖少爷,让您久等了。」 温和的微笑,温柔中带着凛然,优美的日文和无懈可击的姿态,如实地诉说着他的严格。 色泽古典的简单西装虽然和听到执事后想像到的华丽画面有所差距,却让石漱觉得,就算说他是石漱见过的所有人类中最适合穿西装的人也不为过。 「初次见面,敝姓凤。你们是石漱少爷和绫濑小姐吧?」 就连低头的动作也透着洗练。 「我是绫濑万里。」 「我是石漱。」 到今天为止,石漱以为是行礼的动作到底算什么呢?没办法做到像凤一样的举止,令石漱产生一种回到幼儿阶段的错觉。 「我没想到是凤会来,你工作没关系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幸运,实现了拜见花颖少爷上学模样的梦想。」 「是吗?你可以好好刻在心里。」 「凤惭愧,无法展现回忆的图库有多充实真是太难受了。」 两人交换着玩笑般的话语,花颖高兴地露出了笑容。 「我已准备好您要求的画像。」 凤恭敬的用字遣词就像以真丝包覆主旨一样,舒服、柔软地花了些时间抵达石漱的心脏,在他理解意义的瞬间,心脏强力鼓动。 凤的指尖藏在西装口袋里。 「石漱。」 花颖呼唤。 「在这里,请看。」 凤递出的信封有着好摸的触感。 绫濑表情紧绷,细细挤出呼吸。 坦率的花颖全心信赖石漱,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彼此竞争无数次的同伴也曾经将信任交给了石漱。不过,石漱是在信任被破坏时才明白这件事,罪恶感如铅块般沉重,不停地折磨他。 这是他当年不想看的一张画。 石漱打开封蜡,发出了类似弹玻璃的声音。 「这是……」 石漱说不出话。 他认得这幅印在明信片大小上的画。 红褐色的地面,地平线画在高高的位置上,以白线区隔的跑道直线延伸。从起跑在线看到的风景里,没有任何可以屏蔽视线的事物,把脚放上起跑板飞身向前,映入眼帘的蓝色天空让身体变得更加轻盈。 这是石漱喜欢的景色。 他和石漱看的是同一片景色。 石漱觉得很不真实,指尖用力确认纸张不可靠的重量,发现了不自然的厚度。纸张平顺地滑了开来,这是两张纸。 心脏用力跳动。 石漱将第一张纸再滑开一些后,出现了印着机械短信画面的内容。 『你终于发现到这个的好了吗?』 文末加上的笑脸图案掀开了石漱记忆的盖子。 炫目的阳光下,他的失落深深烙印在石漱的心里,以致于石漱一直想不起对方的长相。 在更衣室紧张的脸。 看着画安心的脸。 站在隔壁跑道起跑点认真的脸。 抵达终点后全身放松的脸。 与他非常相似的笑脸图案模糊地渗透开来。 石漱知道花颖发现了。 石漱用纸张遮住眼眸,用全身心的力量让嘴角勾出上扬的笑容。 石漱依赖着众人的沉默。 时间飞逝,这几分钟开始失去真实感的同时,石漱的头脑也神奇地清醒了。 石漱吸了吸忍耐后残留的鼻水,将两张纸收回信封里。 「谢谢。」 「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吧。我已经取得对方转让的同意了。」 凤公事公办的回答实在令人感激不尽。石漱从上方压住拆开的封蜡,封蜡上的纹路陷进了拇指指腹,就像盖在自己身上一样。 「绫濑。」 「……什么事?」 「谢啦。」 「没什么,学长没必要向我道谢。我只是受不了学长们搞错方向要我陪你们浪费时间罢了,就算你擅自用积极的层面解释,我也只会觉得是我们见解不一样。」 还真是辩才无碍,一句接着一句说了一连串惹人嫌的话,不愧连本人都说自己个性扭曲。 「这辈子的诀别到哪里去了?」 见石漱毫不隐藏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后,绫濑犹豫纠葛了一番,最后—— 「不客气。」 她不开心的脸红了起来,以一句话概括了长篇大论。 「再来,乌丸你刚刚为什么脸色发白?」 「呃!」 花颖将姿势良好的背挺得更直,就像衬衫后面插了根棒子一样,又或者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小猫。 「不,我只是想谜题若是解开就会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谜题还是冰块,解开后都会消失吧?」 「是啊,会消失不见吧。」 花颖黯淡地低语。他抬起头,又变回无忧无虑的笑容。 「凤,这里有大学管理的美术馆,要去看看吗?可惜没有我的画就是了。」 花颖打算拿起波士顿包,凤快他一步将包包背在自己肩上。 「绫濑接下来呢?」 「我等嗣浪老师回来。」 绫濑向挥手的花颖和行礼的凤回礼后,坐到研究室角落里的破洞沙发上,拉开文库本的书签绳。 石漱又看了一次信封后收到包包里,跟着花颖他们来到走廊上。 先行离开的花颖与凤走在几步前。 「希望花颖少爷将来画画时能准许我拜见。」 「我一定会让你看的啊,为什么还要特地跟我确认?」 「恕我惶恐,过去将您画里风光明媚的星空误认为大海深渊,那令人唏嘘不已的失态至今依然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凤的态度越温驯,花颖的眼睛睁得越大。 石漱原本想以距离为盾牌装做没听到的样子,但当他心想「哦~」的瞬间,花颖回过头,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便不打算隐藏了。 「呦,大画家。」 「那是小时候的事!凤,你也赶快忘掉!嗣浪老师有说喔,艺术是根据观者改变形状完成的。」 「真是金玉良言呢。」 凤露出充满慈爱的笑容。花颖像是要甩开害羞似地加大步伐,和凤拉开了三步的距离。 然后停在原地不动。 「根据观者而不同?」 花颖停下脚步的地方,是南走廊挂着的刺绣画前。 藤花盛开的山中,瀑布溅起水花坠落,雄伟壮阔。一靠近画框的保护玻璃,便能看见画作是由纤细的金丝一针一线织就而成。 「就算不同,源头只有一个。」 花颖抬起上半身,越过保护玻璃看见石漱后转过身说: 「『驴子耳朵』或许还在学校里。」 就像脑海里所有思考线路都串连起来通上电一样,花颖的眼睛深处闪了闪,虚无的眼瞳并没有抓住映在上方的事物。 他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呢? 「花颖少爷从小就很聪明呢。」 凤爽朗地微笑。 7 犯人会回到作案现场。 为了观望自己留下的伤害而获得满足;为了混入骚动不安的人群暗自窃喜;为了确认事情没有闹大;为了湮灭证据。 回去的地方因目的而异。 偷走诅咒画的小偷推开沉重的铁门,毫不犹疑地走了最短的距离。 戴着工作手套的手将堆积的废材一一拿掉,取出白袍后噫出一口叹息。 然而,原本很顺利的作业进度开始停滞不前,发现到异常的她回过头,杉木般的头发散了开来。女子发现了靠近碎裂石膏废材的男子。 「很抱歉,白袍以外的东西我都回收了喔。」 嗣浪搔搔鼻头,不情不愿地出声。 「雕刻系三年级的桃李同学。」 桃李绷紧全身,戒备地抱紧白袍。 「你应该没有选过我的课吧?我是工艺系的副教授,嗣浪。」 「嗣浪老师,我——」 「没事,我会听你说。因为校方有指示要避免和学生在室内独处,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嗣浪敲了敲立在墙边的空画框后,桃李似乎正确理解了自身所处的状况,跟在嗣浪身后离开了废材仓库。 来乐美术大学在第五堂课后没有开设一般通识科目,有的只是部分专业实习科目与取得教师和学艺员资格所必须的补充科目,因此大部分的学生都准备回家了。 在宁静悠闲的校园一隅,就算副教授和学生在说话也没有人会多加留意。 嗣浪有些无所适从地交换了双脚的重心,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不过,他没有把香烟拿出来,下定决心,把视线定在桃李身上。 口袋里传出他握扁烟盒的声音。 「今天早上,你从北走廊搬走了那幅画。第一堂课的时间只有有课的学生会来学校。从人烟稀少的北走廊前往后庭是很容易的事。不过,你抵达后庭后,发现有个男生从你背后靠近。」 大概是下意识的举动吧,桃李望向杂木林的东边。 「因此,你立刻把头发往前拨,用白袍的领子遮住脖子。你的发型,该怎么说好呢,像是雨淋板还是杉树,因为后脑杓有打层次,这样一来从远方看起来就像短发。你运用背纸袋夹起来的要诀,把画立在身侧,将他能看到的表面积减到最小。」 这是与乌丸家贴身随从兼仆役长的峻确认的事,他说头发一留长就会给人厚重的印象,为了纾缓这种情况,一般会把头发染成比较浅的颜色、打薄减少发量或是打层次。 「还有那个……什么呢。因为白袍下摆的关系,画框边缘也被藏起来之类的……算了。总之一切如你的计划,对方似乎不知道你拿了一幅画。」 嗣浪想不起来的部分是石漱与花颖各自提出意见,无法统合结论的地方。嗣浪随便地将两人欠缺临门一脚的地方含糊带过,连接正题。 「不过,目击者还有一个人。」 疾风扫过草丛,紫苑花幽幽地摆着头。 「……工房大楼的阳台……」 「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听社团的人很激动地在讨论,说杂木林里飘现妖精。虽然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桃李的声音尖细得分岔,可以想像此刻她的口干舌燥。 嗣浪懒懒地用脚赶跑附在鞋边的小虫子。 「你很害怕被诅咒的画吧?不不不,我不是在激你,因为我拿回来的时候也非常小心谨慎地不去看它。你搬画的时候也一样,将画对着外面以免看到。没有准备盖住画的东西,可以解释为你是一时冲动拿走画的。总而言之,挂在走廊上的画框有附保护玻璃。」 校舍里很难像美术馆一样保持最适合的温度和湿度。此外,众多学生来来去去,也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保护玻璃的任务就是隔离画作与学生,守护作品。 「你为了隐瞒男学生而将画沿着小径的方向立起来,变成面对正旁边的工房大楼。在阳台的学生看到保护玻璃上反射的杂木林树木,误以为自己看的是你的另一边。」 这不禁让人觉得,如果画框不是木制的话,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原来是……这样啊。」 桃李紧握的白袍是妖精褪下的躯壳。 根据观看位置不同,看起来不一样的小偷。 真正的小偷只有一人。而有办法造成这种状况的只有桃李。 「你将画和白袍藏在废材仓库里后,用身体去撞废材来制造撞击痕迹,再到图书馆后面发出尖叫,成了目击者。」 嗣浪做出结论,仿佛卸下重担地叹了口气。 「虽说是要掩人耳目,但做到让自己受伤的地步,你就那么喜欢那幅画吗?」 嗣浪用轻松的语气询问,桃李左右摇摇脑袋。她那被说是驼背的后背越来越弯,在叶子沙沙声响间吐出话语: 「社团里有个学妹休学了,雕刻系二年级,是跟我同系感情也很好的学妹。」 嗣浪没有附和,静静倾听。 「这个月初下雨那天,我在北走廊的空教室练歌,休息时间到走廊上时,看到学妹站在画前。现在回想起当时恶心的感觉,我还是会不寒而栗。」 「恶心的感觉?」 「对。那个人明明是学妹,看起来却像个只是站在那里的无生命物体。」 桃李声音中响起的浓浓恐惧,令人想到了昏暗的天空。滂沱大雨沿着窗户玻璃滑落,在被隔绝开来的校园里,有幅画和女孩子。 「学妹后来就没来学校了。虽然觉得奇怪,但我今天听到了诅咒的传闻,想起了那个雨天,觉得自己必须在那幅画又附在谁身上前处理掉它才行。」 「你打算把画混在废材里扔掉吗?」 「对不起。」 桃李求助般地将怀中的白袍交给嗣浪,深深低下头。嗣浪从桃李手中接下白袍,表情沉郁地回答: 「你的行为是出自对同学的情谊。只要你们有学习、创作的心,学校这边会不惜一切帮助你们。请向那位同学传达,她还有回来学校的方法。」 桃李一抬起头,嗣浪便一扫脸上的忧愁,露出毫无矫饰、仿佛打出生起就是那样的笑容。 「可以吗?我还以为没办法再待在这所大学里了……」 「我答应你,会把画收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保管。」 嗣浪的话让桃李的膝盖软了下来,跌坐在地。 「喂、喂,你没事吧?」 「太好了。」 桃李轻启的唇畔流泄满满的心安。 「谢谢老师。啊,太好了,再也不会有人难过了。」 桃李仰望天空、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样,感觉就像她自己从诅咒中解放了一样。 等让桃李回家,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后,这次换嗣浪蹲坐在地上。 「呼——耍帅还真累啊。」 「嗣浪老师,谢谢。」 花颖从废材仓库后现身到树荫光影下。石漱很介意花颖头上沾的树叶,用手掌胡乱帮他拨开。 提议将人交给嗣浪处理的是石漱。指出桃李的犯行反遭对方怨恨对石漱和花颖来说也很麻烦。可怕的是,花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既然是继承名门的人,石漱希望花颖可以学些周全的处世之道。 画作现在的所有人是来乐大学,由校方处分引发问题的学生是很自然的事,以校规为准则的话应该就不会留下后患了吧?最重要的是—— 「教导学生必须由老师来做。」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嗣浪双手扶膝,靠自己手臂的力量站起身。 「训话结束了吗?」 图书馆的后门打开,跨着阶梯下来的人是泽鹰。 「调皮的学生还真多呢。」 嗣浪利用泽鹰的措词,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石漱和花颖。看来石漱他们要做好听一、两句抱怨的准备了。 「田之上老师帮忙将画包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可以帮忙保管在史黛芙妮雅美术馆的仓库里。」 「谢天谢地。虽然难得创作的画必须远离人群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如果引发伤害非本人所愿的话,那就更应该隔离。」 「虽然很可怜……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跟学生的安全相提并论啊。」 嗣浪和泽鹰开始讨论起管理画作的细节。 画经由让人们看见而完成。若是根据嗣浪的理论,「驴子耳朵」必须处在未完成的状态。 谁也不能看、不能提起,宛如孤独的国王。 石漱将不像自己的感伤连同停在手臂上的虫子一起赶跑。 「回去吧,这里感觉会被蚊子叮。」 「石漱。」 花颖喊住他,石漱停下左脚脚步。 夕阳西斜,光线落在杂木林里十分眩目。花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融在树林中。 「石漱,你也会休学吗?」 「为什么?」 疑问从石漱的嘴里脱口而出,他不记得自己有做出会被退学的蛮横行为。 花颖的脚趾踏着地面。 「因为你已经解开你朋友珍惜的那幅画的谜底,你的入学目的也就消失了。」 解开的话就会消失不见——石漱想起他和花颖在嗣浪研究室里说的话。虽然这是石漱自己的去留问题,但花颖这么一说他才想到。 人类看见画,大脑产生反应。 那家伙失去的护身符画,大概令短跑选手想像到最棒的奔驰了吧。 不过,并不是适用于所有人。 理发师看见国王的耳朵惊愕不已。虽然最后这个秘密成了举国皆知的事,但其中可能也有人感叹那是很了不起的耳朵。会不会也有人想到了自己的缺点而对国王产生同理心呢?就算有人看到了国王的耳朵却完全不以为意也不奇怪。 人类拥有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大脑。 诅咒的画真的会把所有看到画的人逼到家道中落吗? 如果能用理论解开那股被涂抹在画中的压倒性力量的话,或许就能解除黑暗仓库的封印,让它重见天日。 「你不觉得用科学解开诅咒的学艺员很帅吗?」 石漱用一点也不有趣的口吻丢出这句话后,花颖敏锐地读懂了其中的意思,故意摆出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回答: 「很帅啊。」 花颖的侧脸带着微微的笑意。 「花颖,校长想跟你说明一下这件事,能麻烦你跟我跑一趟吗?」 「没问题,我带凤一起过去。」 回答嗣浪后,花颖朝那里移动。 泽鹰的事似乎已经说完了。他和嗣浪等人道别,返身离开途中和石漱擦肩而过,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石漱的心脏再次升起一股恐惧。 根据入学前在新生说明会上的所见所闻,泽鹰给人的印象是距离越远越令人生畏,随着靠近则让人产生好感。 泽鹰颀长的身材本来就会给人压迫感,搭配举手投足间清心寡欲的样子,更让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不过,只要说过话,也有女生会交头接耳地说他气质温和,笑起来很可爱。 「石漱,辛苦了。」 泽鹰没有放慢脚步,只留下了声音。 石漱粗鲁地点点头,在泽鹰经过后偷偷看着他的背影。 「……正好相反吧?」 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石漱将无法向任何人说的话,交给了拂过树林的晚风。 野狗与麻雀 1 长久以来,赤目刻弥这个名字在赤目家中很忌讳被提起。 令家族蒙羞、带来麻烦的扫把星。于七岁的年纪就已经被烙下了人生输家的印记。 兄姐跟着父亲看不起赤目。 母亲虽然尝试为赤目和父亲调解,父亲却充耳不闻。 亲戚看着父亲的脸色不把赤目放在眼里。 在赤目家,父亲握有绝对的权力,当赤目让父亲失去面子的那一刻起,就等于亲手放弃了老幺原本应该会受到的恩惠。 转机在赤目高中三年级时出现。 祖母说为了庆祝赤目毕业可以赞助他一大笔资金。赤目将这个提议解释为成年前两年最后的试验。 如果他能提出一定的成果,就能获准成为赤目家的一份子。 如果没有达到标准值,就会被断绝关系。 既然如此,那他就要做出让亲戚望尘莫及的成果,跌破他们的眼镜,自立门户。 赤目的计划成功了。 在忽视他、对他避而远之的十年里,父亲完全不将赤目暗中累积的智能和人脉看在眼里,他的态度就像在说赤目只是条住在屋子底下的野狗。而当人们开始对赤目赞不绝口,父亲僵硬地变化态度的瞬间,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entremetsakame如今已是在世界各大城市拥有店铺的西式甜点品牌,赤目在西日本分店看着文档。 「该店上个月于距离本分店北边五百公尺处开幕。主商品是使用可可的糕点。」 秘书泽鹰妹以口头报告第二页文档的重点。 赤目对比着统整在第三页和第四页的销售额统计图。 该店开幕第一天的一周内,entremetsakame的销售额减少了。隔周开始,可以看到销售额渐渐回复的征兆,本月则是保持一个略嫌不足的数字。 「泽鹰。」 「是!」 泽鹰像是用二进位法驱动的机器人般精神奕奕地回应。 「你去把所有商品吃一遍,确认味道。」 「开动了!」 泽鹰答了个跳了一个阶段的回应,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她在走道上遇见店长,传达赤目的指示后,女店长不慌不忙地引导泽鹰前往厨房,从阖上的办公室门间隙向赤目点头致意。 由于赤目装做没有看向她们,所以尽管老板没有看着自己,女店长依旧对老板的背影行礼。这种气质的店长,应该懂得员工教育的重要性吧,办公室也整理得很干净。 「泽鹰。」 隔了一个半小时赤目再度呼唤后,泽鹰哥将喝完的优酪乳纸盒丢进垃圾桶回过头。 即使说他和娇小的泽鹰妹是双胞胎,泽鹰哥的身高还是会让大脑一度抗拒理解这个事实。仿佛放弃思考的认真脸庞搭配修长的身材,加深了他散发出的压迫感。 「之前那幅画怎么样了?」 赤目揶揄地问。 那是幅会把看到的人逼到家道中落的诅咒画。 赤目家一直致力于掌握该幅画的所有人。尽管父亲并不迷信,但因为喜好做艺术相关的投资,也才会承认过去曾发生好几件无法以常识说明的意外。 由于赤目也从旁拜读到这方面的信息,当知道那幅画被让渡给来乐美术大学时,毫不犹豫地联系了泽鹰哥。 他要泽鹰不要告诉任何人。 「有通匿名电话向校长揭露了这件事,画现在保管在美术馆的仓库。」 「扫兴的家伙。」 赤目不掩失望,望着天花板。 与照明并排埋在天花板里的空调吸收了咖啡的热气。虽然连危地马拉咖啡的香淳也被排出去非常没情调,但姑且将它当做是台优秀的空气净化器吧。 「你想让花颖先生看那幅画吗?」 泽鹰问了个无聊的问题,赤目没有义务回答。 「他在大学里面不会很突兀吗?就算是我这个知道他身家背景的人,还是会被他天真无脑的样子吓到。」 「该怎么说呢……我不常在学校里碰到他。啊,不过……」 泽鹰想起来似地在话中挟带转接词,从西装前口袋取出手机。在他的大手操作下,连最新机种的屏幕都显得局促。 泽鹰一边滑动手指一边绕过桌子,将手机画面朝向赤目的方向。 「他好像交朋友了。」 打开的照片里有花颖,似乎是居高临下拍的俯瞰视角,映照出横亘大学校园的样子。与花颖站在一起说话的是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和打扮很随便的大学生。 在仿佛连和平的气氛都照下来的照片里,花颖正在笑。 「哦——」 明明直到不久前,花颖还说自己从来没有和同年龄层的人一起玩过,这不是很大的进步吗?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你什么时候变成研究我的专家了?」 赤目轻轻一笑,瞪着泽鹰。泽鹰双手拿起手机轻轻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战意。 那是宛如将中庸之道熬煮出来的无害笑容。泽鹰没有任何想法。 赤目停止浪费时间,将文档丢到店长的桌上。 根据报告,差不多是中午休息时间了—— 新开幕蛋糕店的休息时间。 「打扰了,刻弥少爷。」 泽鹰妹打开门,面色严峻。 「来了吗?」 赤目一起身,椅子便发出悲惨的吱呀声。 「泽鹰,事情结束后教店长写备品追加申请书。」 「了解。」 赤目沿着信道而去,背后跟着泽鹰妹的小跑步与泽鹰哥悠哉的脚步声。赤目直接略过厨房,推开木制推门。 「拜托你们了,不要做这种事,请停手。」 拚命控诉的声音在紧张的寂静下震动。 骚动中心有三人。 负责接待的店员和穿著白色厨师服的店长,第三个人虽然是甜点师,身上的厨师服却有条entremetsakame制服没有的红色领巾。接着,赤目确认有两名客人在场后,迅速啧了一声。 「你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你们做那些事,我说了好几次也不听,所以今天在你们保证会停手前,我不会让你逃跑的!」 面对以标准应对安抚自己的店长,红色领巾甜点师反驳道。 甜点师个头非常小,似乎不到一百六十公分。栗子色的头发到处乱翘,上头留了几根像是用来固定厨师帽的发夹。 由于学做甜点又是个人开店因此比赤目年长许多,大大的眼睛浸着悲叹,纤细的喉咙感觉很不可靠,却反而让赤目对他做的蛋糕产生了兴趣。 「啊!」 赤目插入三人中间,店长和店员马上低下头退后半步,只有甜点师歪着脑袋。 「你好,雪伦老板。」 「啊,你好。」 甜点师也向赤目回礼,上扬的视线再次表示不解。 「我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敝姓赤目。」 「啊,啊啊啊,就是你!」 甜点师终于掌握状况的样子。他将差点要后退的脚用力抵住地板,停在原地,使出全身力量指着赤目说: 「我要告你业务妨碍强制罪!」 「所以?」 「所……所以?呃,那个,所以……」 甜点师在犹豫间束手无策,赤目避开甜点师指向自己的手指,钻到他面前说: 「关于现在正在对我们店进行的业务妨碍,你打算怎么做呢?」 赤目一靠近甜点师露出笑容,便清楚看见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 ※ ※ 妹妹泽鹰早苗红着鼻子回来,是在两人迎接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个月。 早苗在日本大型上市公司的秘书课任职已经迈入第二年,无论是工作还是职场生活都已熟悉,过着忙碌却充实的日子。 橘在美术大学学习日本画四年后,另外考进了设有研究所的来乐美术大学。 尽管直接在老家附近寻找工作也不错,但橘对画画还感到有点意犹未尽,再加上当时已经到东京工作的早苗说自己渐渐忙得吃不消,父母十分担心也是很大的因素。 父母提议,如果橘和早苗同住,分担一半家务的话,便赞助他研究所的注册费和学费,而橘决定接受。 「橘!橘!」 早苗基本上是个很吵闹的人。虽然个性开朗是好事,但她有对单一事情追根究柢的倾向,如果是自己喜欢的话题,便会一个人讲到天荒地老。拜此之赐,橘变得很擅长在听人家说话时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回来啦,今天真早。」 「橘。」 「我原本要做焗饭,结果因为加了太多高汤在想要不要改成炖菜。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吃了。」 「橘!」 在玄关磨磨蹭蹭的早苗把终于脱掉的包鞋甩到玄关地板上,抓着橘印着星七宝纹样的围裙说: 「我在公司听到了刻弥的事。」 「……赤目家的那位?」 橘半信半疑地反问。早苗不停点头,用力过猛到肚子叫了起来。 「不用换衣服了,过来坐。」 「我听秘书课的同事说刻弥已经高中三年级了。」 「嗯嗯。」 橘一面附和一面推着早苗的背让她坐到椅子上,自己则回到厨房搅拌乳白色的锅子,以背影听早苗说话。 「刻弥好像正到处接触国内外的公司,寻找人才。」 「挖角吗?」 「他接触的都是干部层级。虽然这不好说,但他好像想知道各家公司有哪些多余的员工,寻找工作内容与专业能力不同和进公司时的成绩与业绩不一致的人。」 橘在热水里补进高汤,让汤汁稍微沸腾后直接将炖菜装在焗烤盘里,和事先放在冰箱里的沙拉一起装在托盘上端上桌。 「刻弥打算开始做些什么事了。」 「很厉害耶,才高中生而已。」 忘记白饭了。橘重返厨房,连同白饭还顺便拿了开水与两个玻璃杯,隔着桌角坐在早苗旁的椅子上。 「吃吧。」 「橘!」 早苗的胃呼应她混乱的语气,抗议着饥肠辘辘。橘一看向早苗,她便拿起汤匙,橘也用汤匙切着炖菜里的马铃薯。 早苗咬下红萝卜,不停嚼着早该煮得软烂的配料。 「我一直很介意刻弥的事,爸说他因为『那件事』被家族里的人排挤。对一个才七岁的小孩做那种事……太过分了。」 早苗握着汤匙的手背骨节分明,透出血管。 「虽然我们家的店没了、搬得远远的都很辛苦,但也因为这样了解家人的可贵,一想到如果那些难关我们不是一起共度的话就觉得可怕。刻弥这十年来一直被家人……」 早苗哽咽,将炖菜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逼它们通过喉咙。焗烤盘露出了盘底樱花色和水蓝色的角色图案。那是早苗最喜欢的角色,买了一套从家里带上来的餐具。 「我想帮刻弥,如果能赎罪也想赎罪,连同爸妈伤到他的分都由我来……」 早苗的泪水扑簌扑簌地落在眼镜和脸颊之间。 说什么梨花带泪都是骗人的。哭泣的时候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会弹落泪珠,在镜片上留下盐渍,一点也不楚楚可怜。 (原来还有这条路。) 无论是父母的店被赤目家毁掉,还是成为导火线的那件事让赤目刻弥备受冷遇,橘都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感想。 就跟喝下通过滤水器的水一样,无臭无味,没有感觉。 橘放下玻璃杯,用筷子夹起碗中的白饭。 「你现在的工作呢?」 「辞掉。」 「如果他正在准备新事业,最后却以失败告终的话呢?」 「我会帮他到成功为止。」 「对方可能会不甩你。」 「唔!」 虽然很狠,现实中却很有可能发生。 之前振振有词的早苗垂下头,右手放下汤匙摆在桌面上道: 「如果他判断我不能帮忙的话,就是我能力不足。比起妨碍他,我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早苗挤出来的声音强而有力。 或许,早苗一直在期盼机会来临的一天吧?考取证照、在秘书课累积经验,是不是早就打算总有一天要去见赤目刻弥呢? 早苗一下定决心就只会顾着眼前,一个劲地呆呆往前冲。 帮助赤目刻弥。 这是双胞胎妹妹早苗决定的事。 「我知道了。」 橘双手撑在桌上推开椅子。由于橘的个子很高,通常只要他一站起来,同席的人大多会下意识地移动身体,但早苗不愧是自己的妹妹,只是将脸抬起来。 「我也跟你一起去。因为我已经可以想像到你自己去给人哄得一愣一愣被赶回来的样子了。」 因为个子高,只要有橘在,大部分的人都会擅自摆出防备的姿态。 「要再一碗吗?」 「要!」 早苗将装炖饭的盘子放在橘伸出的手上,破涕为笑。 「橘,谢谢。」 「你要不要擦一下眼镜?」 「唔哇!」 早苗拿下眼镜后被镜片上的污渍吓了一跳,背对橘擦拭自己的眼角。 2 关于雪伦蛋糕店开在距离entremetsakame仅五百公尺的地方这件事,赤目并没有找碴的打算。 这附近是距离车站步行七分钟的住宅区,回家途中经过的居民会因为当天的心情而改变拜访的店吧。 日本经济成立在资本主义之上,就算是老铺、名店,只要不适应环境就会遭到淘汰。企业必须努力提出解读市场潮流的经营策略、推出新商品。若只是仗着知名度一定会被趁隙绊倒。 环境里有位置、客层等元素,也包含了其他店铺的存在,但没有店会因为住在附近的居民不符合客层而叫人家搬走,面对其他店家也是如此。 entremetsakame没有脆弱到因为出现竞争店家,挣扎一、两下就瓦解的地步。 「……还真是超级说大话耶。」 赤目傻眼地看向甜点师。 甜点师靠在办公室的柱子旁巍巍颤抖。嘴上虽然大放厥词,但别说是态度了,连声音都胆怯不已,没有说服力到了极点。 「既……既然老板来了的话刚好。」 「而且还很积极。我因为接到有其他店连续好几天来抱怨的报告,花了单程两小时的车程过来了。」 「啊,是这样吗?谢谢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后脑杓头发翘起来的甜点师行了一礼。他抬起头几秒后回过神露出戒备的姿态。 「我今天一定要跟你们说。」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对喔。我太失礼了,不好意思。」 甜点师直直挺起背脊,抬起排著白色布钮扣的胸膛说: 「我叫平原广梦,是雪伦蛋糕店的老板和甜点师。」 「原来如此,平原,雪伦。」 雪伦在希伯来语中也有宽阔的意思。从名字可以看出对方是在万全准备下开店的。 店长拿着托盘出现。托盘上放了四只玻璃杯,似乎倒了冰绿茶的样子。 泽鹰妹在门口接过托盘,将一只玻璃杯放在空椅旁的桌上。 「请用。」 「啊,谢——」 平原伸出手后又像碰到火似地抽回手臂。 「你们该不会是想对敌人雪中送炭,采怀柔策略吧?」 「就算喝了那杯茶也没办法解救雪伦的困境吧?」 赤目连叹气也没了,食指指甲弹了一下摆在眼前的玻璃杯。什么都要怀疑的话,就没有谈下去的价值了。 「也是啦,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啊,说了这么多话我喉咙也干了。」 平原浅浅坐在空位上,双手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 「好苦……」 根本没办法谈。 赤目不耐烦地转过脸,平原看出他的脸色,重新坐正说道: 「那个!我有事想拜托你。」 「说说看吧。」 「请不要再找我、找我们店里麻烦了。」 「具体来说是?」 「具……具体来说?那个,意思是要我告诉找麻烦的人找了哪些麻烦吗?」 平原狼狈地捏着红色领巾。认为赤目是元凶的他应该觉得这个行为很没意义吧? 「因为不管在警察局还是法庭,都是从声明罪状,定下受理事件的内容开始的。」 「是这样吗?这样啊,我明白了。首先,我希望你停止在我店前摆厨余这件事。」 「厨余散落一地吗?」 「虽然因为乌鸦飞过来弄得一团乱,但原本是装在袋子里。」 「只要看里面装什么不是就可以锁定真凶了吗?」 「没……没办法。对方是在收厨余日把我丢到回收场的垃圾拿过来的。」 平原奋力加强语气。 「有没有可能是你垃圾分类错误被退回来呢?」 「咦!我觉得不是……不,是绝对不可能。我店里只有厨余和可燃垃圾。」 个人制造的垃圾会拿回家,很传统的作风。 「泽鹰,这区的回收日是?」 「星期二和星期四早上九点,和可燃垃圾一起。」 泽鹰妹虽然也有奇特的一面,但办事和脑筋运转速度都很快。 「那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回收场监视的话就可以抓到犯人了吧?」 「我去监视的时候对方不会来拿厨余。相反的,我回店里时门前被人泼了咖喱,积成一滩,呜呜呜,打扫超辛苦的。」 「哇喔。」 泽鹰哥发出平板的惊叹声。 「有时候放垃圾的日子不会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也曾经把垃圾塞到附近的排水沟里。因为袋子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店里的logo,区公所的人还过来了。」 「对方相当讨厌你呢。」 「呜呜呜呜,讨厌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平原的呻吟声由低转高,进入高音域。 感觉留在自己阵营里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软禁、监禁,只要遭到这些莫须有的毁谤,不论真假,这件事本身都会对店里造成伤害。 赤目待平原的视线看向自己,刻意露出开朗的笑容。 「那我们要不要相互交流一下呢?」 「啊?」 「我们家的蛋糕你可以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回去,相对的,请让我吃雪伦的蛋糕。」 「不行。我知道akame的法式草莓蛋糕比我家的草莓奶油蛋糕贵了好几倍。」 赤目没有听这家伙发表意见的必要。 「泽鹰,带他去店里,我在外面等。」 「是!平原老板,这边请。」 泽鹰妹站在门边,以并拢指尖的手催促平原。 「咦?真的可以吗……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原不停看着三人的脸,最后在被泽鹰妹硬推着的形式下离开了办公室。 赤目和泽鹰哥在门外等人,平原在泽鹰妹的护送下出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平原似乎还在发挥客套,小心翼翼地抱着尺寸最小的蛋糕盒。 「那个,谢谢你。」 道谢没有意义。对赤目而言,那个蛋糕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看着回以笑容的赤目,平原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我们店在这边。」 「打扰了。」 赤目在泽鹰两人的陪伴下,配合娇小的平原的步伐。 从entremetsakame到雪伦蛋糕店五百公尺的路程,几乎是一条直直的路。虽然不到阻碍走路的地步,但前往雪伦的路是微微的下坡。由于这个季节逆风,下坡的斜度是风向与顺势刚好抵消的程度。 正面迎着大白天的太阳,经过两户独栋建筑、一间上了年纪的公寓和一座有着人造山丘的公园后,一栋崭新的白色店铺出现在t字路的转角上。 是个阳光充足的地方。 虽说entremetsakame离车站比较近,但这里南边建有一整排的住宅大楼,是更融入地方的立地。考量到两间店的概念,可以说是对双方最正确的选择。 「你也有烤面包吗?」 掠过鼻尖的香甜掺杂着好闻的小麦香。 「对。我非常喜欢小时候家里附近蛋糕店卖的德国结,所以我买了专门的烤箱,放了三种。」 赤目对平原如此热情的解释感到意外,观察他的侧脸。平原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每走一步,透着光线的浏海发尾便轻盈地上下跳动。 「啊,那个,我自顾自地讲了这么多,不好意思。」 「不会,有明确愿景的经营者是好的经营者。」 「谢谢。」 平原害羞地垂下脸,小跑步站到自动门前。 「我回来了。」 「老板回来啦?你今天有狠狠跟他们说了吗?」 平原一踏入店里,里头便回以轻浮吵闹的话语。 深浅不一的灰泥墙搭配原木,雪伦蛋糕店内部整洁明亮。商品数量不多,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一名干净俐落却有点轻浮的年轻人正在看店。 平原慌慌张张地在空中挥舞着拿着蛋糕盒的手说: 「这几位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和秘书。」 「啥?」 看店的年轻人五官扭曲,大吃一惊。 「请吃吃看喜欢的蛋糕吧。遥田,帮客人装蛋糕。啊,我去泡茶。」 「广梦老板——」 平原不理会看店员工的抗议,打开收银台旁的门,点亮走道上的灯。 「泽鹰,你自己斟酌。」 赤目把处理借口的工作交给举手敬礼的泽鹰妹。 「开动了!」 「……欢迎光临。」 低沉的回复、锐利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向赤目他们施压。 看来,这间店真的认为他们遭遇的种种业务妨碍是赤目下的指示。 赤目亲切地对遥田挥挥手,回应平原的招呼,走进工作区。 entremetsakame的办公室是为了下单和面试等业务而专门打造的,雪伦的工作区与其说是工作的地方,更像是演员的休息室。 柱子凸出来到内侧的格局令人感觉空间狭小,这里大概四坪左右吧。靠左侧令人联想到小餐馆的复古桌椅似乎是他们的行动据点。 走入房内,右手边摆了四座附有长长门扇的置物柜,再里面点,堆栈的置物箱中则放着补充用的包装纸等物品。房内另一侧是漆上米色的塑料柜,除了文件夹外,还看得到介绍甜点的杂志与漫画杂志的书背。占据塑料柜上方的,是电视机和热水瓶、麦克笔、玻璃杯与地方限定的点心饼干。 所有的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墙壁剩下的部分则黏了月历和联系用的白板。 「你的月历看起来好像很忙的样子。」 标记在月历上的记号和缤纷的颜色吸引了赤目的目光。以采购和商品开发会议来说次数太过频繁,但以检查机器来说又太少而且不规律。 平原整理桌上摊开的杂志收回柜子里。 「那是我们被找麻烦的日子。遥田,呃,刚刚那位工读生告诉我,这种事情先记录下来比较好。」 「原来如此。」 星期二、四或是之后几天内有画红点,可以推测这个记号是厨余被丢过来的日子。黄点是咖喱那件事吗?如果蓝点代表堵住下水道,一个月三次是十分恶质的事。 虽然可以让平原对照赤目的行程表,但如果所有跟entremetsakame相关的人都变成调查对象,会很难避开全部的日子,大概没办法当做不在场证明。 然而,泽鹰哥却异常认真地看着月历。 「泽鹰。」 「我好像看过这种排列方式……」 「在哪里看到的?」 如果是某人的记事本的话,他或是她就是真凶。 泽鹰哥的瞳仁在纸面上来回移动,他让赤目在一旁干等,尽情地耗费时间,最后毫不留恋地放弃思考。 「想不出来。」 「我就知道。」 这个男人。 「我请店员帮我装在盘子上了,可以在这边吃吗?」 泽鹰妹拿着装整块大蛋糕用的盘子回到两人身边。 泽鹰妹选的蛋糕有四种:草莓奶油蛋糕、法式欧培拉蛋糕、奥地利沙河蛋糕、熔岩巧克力蛋糕。算是很有良心的数量吧。 「我现在泡红茶。」 平原为马克杯注入热水,封在茶包里的空气遇热温暖后浮到水面上,从上层缓缓为热水染上茶色。 泽鹰妹向赤目行礼报备后坐在椅子上。她将塑料叉子直直插入草莓奶油蛋糕后接着送入口中,在第四口时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觉得怎么样呢?」 「很好吃。不过……似乎跟价格不符。」 泽鹰妹看着蛋糕低吟,平原的脸庞渐渐失去了色彩。即使是赤目也不能当没听到这句话,表面上他们正在友好交流中。 「泽鹰。」 「啊!对不起!因为蛋糕里面夹的草莓、混合奶油的草莓和装饰在蛋糕上的草莓似乎品种都不一样,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价格对店家来说不划算。」 「啊,是这个意思啊,这样就好。」 平原双手放在心脏上,抚着胸口。 赤目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十分神奇。 「不划算也没关系?」 「对。我想做出留在人心中的蛋糕,就像我对蛋糕店的面包有特别的回忆一样,我也希望能成为客人美好的回忆。我的配方里,用三种草莓做的蛋糕最好吃,可是,想吃的人买不起的话就没有做蛋糕的意义了,所以这样就好。」 平原像填词般,一字一句地说着,最后确认地点点头。 「trade-off是经营的基本吧?」 「trade……交换?off?」 平原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单字本身的意思,拿着马克杯的手无所适从。 他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在场所有的马克杯中,蓦地回过神,在其中两个杯子里放入三角锥状的茶包后,难为情地笑着说: 「因为重要的是心意。」 最先迅速察觉的是泽鹰哥,接着泽鹰妹也间接注意到了,闭起了含着叉子的嘴巴。 想要看到客人高兴的表情。 只要带着真心去做就会好吃。 只要好吃就能聚集客人。 谦虚、诚恳、傲慢的好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然而,现实中的经营经常被迫二择一:控制成本还是涨价?会创造出第三条路是踏踏实实经历各种失败,并没有自我牺牲介入的机会。 「经营是要用头脑的。」 赤目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然而好人总是这么说: 「打动人的是人心!」 红茶的表面因平原的声音而晃动。 ※ ※ ※ 那天的上课内容说的是经济学中的incentive。 虽然这是个充斥外来语的世界,但incentive说成中文就是「诱因」,再更简而言之地说,就是「烦恼的源头」。 在艺术的世界里,妥协并非一种美德。 作品遭他人批评不完整或是不成熟与本人不能接受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前者无论他人高兴怎么说都无所谓,后者却是对作品的背叛。 在大脑里反复推敲构想到极限为止,为了呈现脑海中的想法,挑选最适合的画材,画图、修改、画图、消灭,直到自己承认作品完成为止,这种对峙甚至会持续好几年。 经营的世界无法如此。 即使规划了完美的构想,现实却会妨碍你。 需求与供给。 原价与售价。 品质与交期。 理想与技术。 顾得了一方,另一方就无法成立。 设置门槛值,调整、调整、再调整。 是跟橘无缘的一种概念。 「下周因为市场调查休课一次。」 讲师将雷射笔收进胸前的口袋,离开讲台。 「是新机发售日吧……」 「你们也会前一天就去排队吧?请熟读道路交通法和条例后再去喔。」 「好——」 教室以前排几个人举手回应的时间点为界,众人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回家。由于这堂课接受旁听,所以学生的年龄层很广泛。 早苗虽然和橘一起听讲,但她偷看学生间里赤目刻弥的身影被夺走了大半注意力,似乎不适合谈论课堂的内容。 如果这是喜欢的心情的话还有点可爱,但早苗把对赤目刻弥的罪恶感与同情心当作温床,遭崇敬的心态纠缠不放。从旁人看来,早苗的眼神是会被误会成怨念的眼神。 赤目刻弥走出教室。 「走吧,橘。」 早苗起身,大腿撞到了桌子,她踏出步伐被阶梯绊了一下,但仿佛浮现热意的脸庞却连疼痛都没有注意到。 橘将早苗忘记的托特包挂在肩上,跟上追着赤目刻弥的她。 「赤目刻弥先生。」 绿意盎然的银杏树下,赤目刻弥回过头。 过去以七岁小孩的形象为基础的橘,首先注意到的是对方的身高。 赤目刻弥和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橘不相上下。狭长的单眼皮宛如用毛笔一笔画过,予人清雅的印象。如果想表现他的发色,得在砚台上磨多少墨才行呢? 他将直纹布的斜角拼接领衬衫穿得休闲随性,巧妙地融入大学校园。 「……」 早苗进入刻弥视线里的时间连一秒都不到。他将早苗整个人的存在当没听到似地,若无其事地再度迈开步伐。 事情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棘手。 橘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呆立在原地的早苗,紧接着与刻弥并肩。 「赤目刻弥先生,我们有事想跟你谈谈。」 刻弥没有停下步伐。橘决定最后再努力两次看看,他配合刻弥的脚步,注意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 「能请你拨些时间给我们吗?时间宝贵,所以一点空档就可以。希望可以借你一点点的耳朵和大脑。」 「……」 「吃个午餐怎么样?这附近的话,我推荐法式土司、义式水煮鱼、小笼包。」 「吵死了,帅哥。」 才想着刻弥终于看向自己了,结果却是朝自己无礼大骂。 橘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茫然地失去反应。 「橘。」 早苗关心橘,垂下了眉毛。 橘认真思考。 「我该道歉、生气?还是该高兴呢?」 「真的耶!全部都做怎么样?」 实在不是个好提议,但橘今天的身分是早苗的附属,所以尊重她的意见。 「虽然很抱歉吵到你,但可以请你换个说法吗?还有,谢谢。」 「……你们在搞什么啊?」 刻弥的不满中渗透着疲惫。 早苗跑上前追过刻弥,双手叉腰挡在他面前,膝盖颤抖。 「我是害了你人生的人的女儿。」 「女儿?」 橘事后回想,当时刻弥脑海里浮现的是乌丸花颖,因此,大概觉得早苗十分可疑才让他停下了脚步。 「至少到有阴影的地方怎么样呢?」 橘指着前方的儿童公园,刻弥用力夹紧眉间的皱纹。 「我叫泽鹰早苗,这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橘。」 「泽鹰。」 刻弥的表情露骨地沉了下来。他迅速动了动眼珠子,依序看了橘和早苗后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伸出修长的双脚。 「很不巧,我在赤目家被当成一条野狗。要讲你们店里被毁的怨恨和难过,找我老爸说去。」 「我不恨。」 早苗回答,安静得令人吃惊。 「就算当时的客人是其他任何人,我父亲都会把店收起来。将赝画伪装成真品贩卖的话是诈欺,相信赝画是真品而贩卖的话,则是鉴定能力的致命伤。」 因为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身旁,所以橘明白。他们在懂事前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为了无聊的事而欢笑。另外,早苗的感情表现很丰富,橘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这份安静也不例外。 早苗在害怕。 无论刻弥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至今为止的早苗将会在这里结束。 「我想要成为你的助力。」 「唔嗯——」 刻弥垂下的目光焦点没有看向任何地方。他在大腿上支着脸,手掌推起还留有稚嫩痕迹的柔软脸颊。 「那,如果我被谁杀了的话,你会让凶手不幸,追他到天涯海角,夺走他的生命帮我报仇吗?」 「咦……」 刻弥抬头看着两人,分不出是大人还是孩子的危险化为疯狂。 仿佛和僵住的早苗与橘活在不同的时间里一样,刻弥将包包背在肩上从长椅起身。 「永别了,愉快的双胞胎。」 刻弥只有笑容是温柔的。 「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刻弥离开公园,越过行人穿越道。绿灯闪烁后变成了红灯,将早苗丢在马路前。 3 红茶的表面因平原的声音而晃动。 「打动人的是人心!」 「广梦老板?」 遥田奔进工作区。意外理性地解读了现场不安的气氛,将马克杯移到桌子中央后,挡住平原的视线说: 「广梦老板,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唔唔,唔。」 即使在遥田的安慰下,平原的愤慨依旧不减。 「我是下定决心不做不用心的生意才开店的。」 「很高尚的决心。」 「你不是这样吗?只要增加销售额,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 感觉平原脑海里的结论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亦即,深信赤目就是元凶。 赤目的大脑里浮现了几个选项,先从风险高的开始删除。 警察介入是他判断的界线。如果和其他店之间结下梁子,员工会变得不好做事,也很难避免评价受损。 下次平原开口时,赤目要先下手为强。 就在赤目注视着平原的呼吸时—— 「想起来了。」 泽鹰哥以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口气喃喃自语,夺走了赤目的注意力。 「想起来什么?」 「是一周天气预报。」 泽鹰哥回答赤目,指着月历说。 遥田不可思议地望着泽鹰哥,平原也跟着伸长了脖子。 尽管聚集了众人的目光,泽鹰哥却像事不关己般地不以为意,站在泽鹰妹身后看着她的手机画面。 「找到了。」 泽鹰妹代替哥哥沐浴在注视下,毫不退缩地回应。 「这是这个月的气象信息。月历上的空格和下雨的日子一致。」 「你为什么会连关西的天气都记?」 「只要把天气预测图当一张画的话,大致上就能记下来了。」 就算用超然的态度向自己展露顶尖的才艺,赤目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念美术大学的学生都是这个样子吗? 不过,这个情报具有重大的意义。 「雪伦。」 「我……我叫平原。」 「让我看你的厨房。」 「啊?」 平原呆滞得像是初始化的平板电脑。 「下雨的日子和元凶、厨房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遥田有努力地提出问题,但对赤目的反抗心似乎削弱了他的理解力。 「虽然我不能抓出元凶,但似乎可以阻止你们被找麻烦的情况。」 赤目抛下这句话,不等他们反应便离开了工作区。 雪伦针对业务妨碍所能采取的处置是发传单和整修厨房。 传单写的主要是整修工程日的事前联系和告诉大家整修后会有的活动。虽然店家用正面的文本把提升品质这件事推到台面上,但其实主要目的是宣传他们的整修内容。 整修只有要改装一个部分就好,那就是排气管线。 赤目在一个月后平原的来电里知道了厨房整修后的成效。 「店里被找麻烦的情况消失了。」 平原部分脸庞遭放大,塞住了画面。 「广梦老板,你不用靠近麦克风也收得到声音啦。」 遥田的口气虽然客气,但在电话另一头似乎是强行将平原从手机旁扯开。一瞬间模糊的镜头又对上平原,照出他泛红的脸庞。 「我想都没想过原因竟然是排气管线。」 整修前,雪伦厨房用的排气管线只有跟一般家庭换气扇差不多的功能。 餐饮店排气管线负责广泛的任务,排烟排热、集尘和去油雾。油雾是味道的源头。 就像晴天容易被说是好天气一样,面包和甜点也经常被评论为「好香」,但香气过剩就令人难以忍受了。由于雪伦的主力商品是使用可可的点心,代表性的浓郁香气应该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元凶在味道不容易扩散的雨天没有行动、找麻烦时用的是厨余或是咖喱这类味道强烈的东西也可以证明这个推论。 动手的人可能是公园的用户或是隔着公园对面的公寓住户,这样想应该比较妥当吧?不过,一定也存在潜藏的批评者,只是没有付诸行动罢了。 在香气能乘风抵达的范围内,空间本身就是这次的受害者,也是元凶。 「因为我去你们店里时,香气顺风飘过来的关系。」 「对……对不起。增加面包专用烤箱后,店里的预算就变紧了,所以我就一点一点删减了其他部分的经费。」 「所有经营者都会烦恼设备投资的trade-off。」 赤目不经意地说道,平原缩着肩膀怯生生地问: 「你之前也有说过,那是什么意思呢?」 「为了妥协的交涉,也就是两只兔子必须要放弃其中一只的意思。」 「……我没有好好选择该放弃的东西对吧?」 平原哀伤地低喃,遥田担心地在一旁走来走去,不时从画面角落进进出出。 平原大概不适合当经营者,然而雪伦是他的店,开店的他只能做下去。 「绞尽脑汁解决问题,让事业能兼得是经营者的工作。再美味的蛋糕放在泥盘子上也没有人会去碰。」 「两者……」 平原抬起上半身。 「经营是要用脑袋的。」 赤目希望雪伦至少能维持到回收整修费用为止,这不是出自同情还是善良,而是因为是自己建议平原施工的,如果他留下债务的话,赤目心里头会很不痛快。 平原将左右两只手叠在红色领巾上,视线不安地游移。 「那个,我还是觉得,人是受心意感动,因为心而行动。」 后方的遥田一脸开心,呼唤平原的名字。 虽然胆怯但不让步。 平原身上有着不屈不挠、足以开店的强烈意志。 「所以啊,做好一个经营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以这点为基础,带着真心去做。」 二兔是可以追逐的。 赤目浅浅笑着结束对话后,泽鹰妹从赤目塞过来的平板电脑里听到了平原道谢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像他、格外洪亮的一句感谢。 ※ ※ ※ 傍晚时的咖啡店里人群杂沓。 从白天就一直待着的女大学生集团、对着电脑的便服男子、工作结束的上班族、买东西回家的老夫妇。 连能悠哉休息的沙发区全部客满后也显得有些狭隘。marlon williams悠然又带着透明感的歌声被谈话声盖过,从耳边飘走。 面对马路而设的吧台座比较没那么多人,一名客人飞身过去,坐进椅子里。 看到对方穿着制服西装外套的身影,橘才重新想起他是个高中生。 「我没说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刻弥的臭脸已经没有社交方面的顾虑了。 「嗯,有说过吧。」 橘也停止逞强,在刻弥身边的空位落座,摆了两杯豆浆拿铁在桌上。 「另外,也收到了『愉快』的称赞。」 相反的,早苗则是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地合并穿着包鞋的脚尖,一脸见到本人做好觉悟的表情。 刻弥厌烦地眨了眨眼。 「我没称赞你们,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由于面试才到一半,我是来回答您提出的问题的。」 「面试?」 「我会报仇。」 刻弥的脸色因讶异而微微起了变化。 面向前方的早苗没有移开视线。 「如果有人夺走刻弥少爷的生命,我会讨回对方的性命,如果您遭到社会性的抹杀,我会剥夺掉对方身为人类的尊严。」 坐在橘身旁的客人手掌贴着耳机,愉悦地摇头晃脑;女大学生们爆出灿烂的笑声;便服男子的手指离开了电脑,若有所思。 柜台传出了打奶泡的蒸气声。 「为了实现您的构想,我深深希望可以活用在秘书课培养的经验和技术,有所贡献。请您多多指教。」 早苗礼貌地行礼,从皮制托特包中取出履历。 「你不过是想赎罪吧?」 刻弥口出恶言,收下履历。他仔细地盯着早苗,在两次眨眼间牵制一旁的橘。 早苗的脸因为梦想和希望熠熠生辉。 「……你的语言能力?」 「可以用日文、英文、法文进行商业对话。」 「平均睡眠时间?」 「目标是每天确保七小时的睡眠。」 「有没有食物过敏?」 「在所有摄取的食物中,至今尚未出现过敏症状。」 早苗努力地回答正确的答案。 刻弥将履历放在吧台桌上,老成地隐藏叹息。 「我明白妹妹的干劲了,哥哥呢?」 「我——」 橘对刻弥没有抱持特别的想法。 「没兴趣。」 橘干脆地回答后,刻弥勾起嘴角,邪邪一笑。 像是感受到大气的变化般,肥胖的鸽子从人行道上飞起,扬起尘埃,经过的西装男子困扰地挥着手腕。 刻弥将额头贴近橘的胸前,以危险的目光抬眼看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刚刚见证了一段违法的契约,共犯和妹妹的目标一号,你想当哪一个?」 「……」 橘打开杯盖,以塑料搅拌棒将豆浆拿铁上的薄膜拨到一旁。 以自己会被杀害为前提的犯罪计划就像没有观赏者的画一样。等到运行时,他已不在这个世上,无法看到事情的结局,只有自己能脱罪。 豆浆拿铁仿佛遗忘似地冒起热气。 「我可以在你活着的时候帮你。但我不会休学。」 「你是大学生?」 「这是橘的履历。」 早苗向刻弥提出第二张履历。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橘看向早苗,早苗回给他一记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说不用谢一样。心电感应失败。 刻弥随手将履历叠在一起,食指抵着履历说: 「那就陪我到我死为止吧。」 「是!」 早苗举手敬礼回应刻弥。 橘从脚踏上放下双脚并拢,默默地向刻弥行礼。 4 阴暗的展示厅里,无数鱼缸有如点亮神社行灯般地并列。在那些点缀着寒光的容器里,金鱼取代了火焰,优雅地舞动尾鳍。 刻弥望着悠游在深蓝色水缸里的红色金鱼。 橘今天才知道刻弥有享受水族馆的感性。不,或许他并没有乐在其中。 橘想起了和乌丸家主人的约定,将正确的记忆拉回脑海里。 关于他雇用的佣人家墓遭到破坏这件事,刻弥出手帮忙当作吃饭的回礼。 所谓的回礼,是指报答受过的恩义。不过,乌丸家的主人似乎觉得刻弥是好心帮助自己的样子。 「花颖先生让我传达,说他改日会登门道谢。」 「他是永动机喔。」 刻弥的声音有点为难,不过他却愉快地笑了。 能给他愉快的,永远都是人类。 他会像推骨牌一样,干脆地用指尖戳着别人的背,为他人跌跌撞撞的样子而高兴。他把人当棋子一样操纵,有时反而会因对方的行动不如预期而欢喜。 刻弥看起来不会有沉迷忘我的情绪。 『他好像交朋友了。』 橘回答时,刻弥脸上的阴影是对花颖的嫉妒吧? 嫉妒和优越感都是从精神上排序而生的产物。 刻弥因为花颖被推入了地狱。如果他是以站在比花颖更优秀的位置来保持内心平衡的话,当花颖在身为一个人和一家之主上愈发成熟时,刻弥就会渐渐失去那份优势吧。 又或者,那是对花颖相关人物的嫉妒。 过去,花颖除了刻弥,没有能称呼为朋友的对象,但现在不同了。 刻弥对花颖不再是特别的存在。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你什么时候变成研究我的专家了?』 (他是不想承认还是没有自觉呢?) 艺术水族馆创造出来的空间既梦幻又没有真实感。当光线制造出水波摇曳时,令人仿佛置身水底之中,甚至觉得自己能呼吸很不可思议。 橘被失去地面的感觉困住,蜷曲鞋中的脚趾,确认鞋底的坚固。 「泽鹰。」 刻弥唤道。 「现在我跟花颖为敌的话,你会跟谁?」 水缸底部喷出成堆的泡泡浮上水面。在那些声音下,只有站在刻弥身旁的橘能听到他的问题吧。 「我没兴趣。」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微光中,赤目的侧脸咬食着空虚。 大家会说橘很温柔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不关心,内心不为所动。 雪伦蛋糕店的甜点师说,打动人的是人心,但橘的心大概必须用其他东西取代吧。 「不过,用头脑思考的话,我知道恨你比恨花颖先生更符合道理。」 细致的泡沫趁着红色金鱼群间的间隙连到水面。 「有趣。」 橘好久没有见到刻弥这么开心的脸庞了。 ※ ※ ※ 好的,请问—— 回答机会只有一次。 「你会为了谁而死?」 好,结束。 第3话 沉睡之森 1 斋姬家的晚餐很热闹。 以现任当家友春和宁夫妇为中心,儿子赖长、隐居的长十以及结束工作的员工们肩并肩,大家一起做菜一起用餐。 夏原斜眼看着一大盘一大盘没有统一性的菜渐渐被扫光,快一步用小茄子米糠渍做为晚餐的结尾。 他将餐具叠起来后,坐在旁边的员工问:「你要回去了吗?」不过,没有一个人不懂得看场合地大声喧闹。 夏原轻应一声,伸直膝盖,将用过的餐具收到厨房。 「感谢招待。」 「唉呀,夏原。」 厨房里有赖长和赖长的母亲宁以及员工青枝。 赖长手里拿着点心的赠品,正滔滔不绝诉说着虫子的美妙,青枝蹲在他面前,一边读着外盒的营养成分表一边没劲地附和。 宁削除梨子皮,将梨子切成四等分。 「你有吃饱吗?」 「非常饱。承蒙招待。」 夏原将餐具放到水槽后,感觉到一股从手肘下方传来的视线。 是赖长。 他右手抓着梨子吃,左手啪啪啪地拍着夏原的腿。 「夏原,你要回去了?妈妈都切好梨子了。」 「抱歉喔,小少爷,我有些数据想在明天前先看一遍。」 尽管辞去检察官转职为登录制执事的那段期间,夏原有好几位接受派遣的暂时主人,然而,如今再度回到律师事务所后,斋姬家还是会像这样找他来临时帮忙。 托此之福,在几位变熟的员工之间,还有人叫夏原「小少执事」。 每次夏原说自己已经辞掉执事时,长十就会用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吩咐他,乖乖让人拐来后最后又总是连晚餐都被招待一顿。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老人家。 「夏原,我把散寿司和鲜虾炸馄饨都分装好了,带回去吧。」 宁递给夏原一只乐高的纸袋。 仔细一瞧,桌上堆着装了散寿司的餐盒与纸袋。虽说宁是嫁入斋姬家的媳妇,但人情味与海派的作风都会让人联想到长十。 「太好了,我明天早餐吃。」 「夏原,你会再来吧?」 赖长在青枝背后一脸哀怨地瞅着夏原,那已经是想睡觉的眼神了吧? 「要不然,等小少爷长大后请雇我当顾问律师。」 「顾温……律师?」 夏原随口的一句话似乎让赖长陷入混乱。 「我下次再跟你说。」 「下次,就是你下次来的时候吧?」 赖长又相信了夏原随意的话语,因此夏原将这不知道第几次的约定放在心里,心想着一定要实现。 夏原在赖长和宁的目送下离开后,四周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屋子里流泄出来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庭院,听到自己已经不在的客厅传出了笑声,一种类似乡愁的寂寥感油然而生。纸袋的重量在夏原产生疏离感之前将他拉住。 这只是一时的感伤,自己似乎也有善感的一面。 夏原置身事外自我分析,从大门走向大马路。前往地铁站的公车班次很少,一想到差了几分钟便会错过的懊悔,夏原不禁加快脚步。 虽说斋姬家为了避免交通噪音而建在巷子深处,但距离大马路并非远到跑步会流汗的程度。唯一的难处是纵横交错的巷弄。 夏原凝神,匆匆走过完全不亮的小路。如果搞错转弯的地方,就不是错过公车时间的问题了。 红砖墙尾左转,寿司店右转,在两户人家的树篱中间转弯是最困难的地方。一个没注意,连白天都会看漏。 夏原稳住心情和速度,瞪大眼睛看着树篱。 因此,当他找到转角时心里松了一口气,打算迅速转弯。 「啊!」 夏原一转弯就差点跟人脑袋撞个正着。 踉跄中夏原以右脚为轴心,旋转身体而得以平安无事。 「不好意思。」 夏原道歉后,迈开脚步。 他并不介意对方没有道歉。然而,就算动员所有负责过判例的记忆,他也想不到在漆黑夜路上逗留的健全理由。 夏原朝后方偷觑,发现不知道是谁的那个人正看着自己。 夏原的手指摸向藏在口袋里的smart water,那是律师事务所要他带在身上的东西。虽然外观看起来是无色透明的水,但每瓶smart water都搭配不同的化学物质,可以锁定使用对象。 (如果要抢劫的话我就泼背,刺我的话就泼胸,揍我的话,赌一口气也要泼到他的脸。) 身分不明的人向戒备的夏原提出问题: 「你会为了谁而死?」 怪异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不熟悉的发音不属于任何一种地方方言。 对方将连帽上衣的帽子拉到眼睛的高度,直筒裤遮住了双脚的线条,看起来既像男人也像女人。 「你会为了谁而死?」 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复问道。 令人毛骨悚然。 「我才不会死呢,我要告你教唆犯罪喔。」 夏原恶狠狠地回答后,那个人消失在树篱的另一侧。 2 花颖目睹了一个特殊案例。 被害者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到犯人是无可厚非的心理。就算只是因为自身过失而引发的意外,当事人应该都会避开事发现场,远离会成为导火线的物品、言语、声音。直到感情褪色、记忆淡薄为止应该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吧? 即使想以类似的经验发挥同理心,但当事人的心情唯有当事人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个结果却是花颖完全始料未及的。 「花颖,谢谢你来。」 芽雏川肇大打着黑领带,身穿一袭小礼服,笑容满面地迎接花颖。 赌场酒吧——「akris」。 位于吉祥寺高级地段的这间店,提供了各式各样的酒类与游戏。 客人虽然能购买只限在酒吧内使用的筹码,享受轮盘、百家乐、扑克牌等游戏,但获得的筹码无法换成金钱或物品。这是个只要跨出店里一步,相关的一切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泡沫般的一个地方。 酒吧中许多常客是像肇大这样的资产家二代。 就这层意义上来说,今天来店里的面孔和平常的客层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酒吧前却挂上了「包场」的牌子。 包场的主人是芽雏川肇大,包场目的是婚宴派对。 「恭喜你结婚。」 「谢谢,要一起干杯吗?」 肇大一举起玻璃杯,衣更月便将杯子递给花颖。杯中虽说是与「祝酒」这个名称相反的无酒精西打,但由于花颖尚未成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让衣更月跟自己来也是为了应付店家的规定。 「啊,不好意思,我的杯子刚刚就几乎空了。」 歉疚地举出空空的手这么说道的女子是肇大的婚约对象,莉纱。 身上一袭设计简单的洋装衬托着她楚楚可怜的身姿与纤弱高挑的身材。她将长发挽起,挂在纤细脖子上的y字炼与发夹是同一款设计,相连的蓝宝石与莉纱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 「我来。」 「不,我去拿。」 肇大阻止了衣更月的提议,不舍地松开莉纱的手。 「花颖,莉纱就交给你一下了。」 「好。」 花颖回答,看着肇大以连贴身侍从都汗颜的机敏前往吧台的背影。想不到肇大是个这么勤快的人。 「呵呵。」 莉纱溢出笑声。 「怎么了?」 「你的嘴巴恍神了喔。」 经莉纱这么一说,花颖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巴正半开着,急急忙忙抿起唇。他希望衣更月的视线看起来很冰冷是因为长相的关系。 莉纱体贴地蹙起眉头说: 「很让人吃惊吧?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么没礼貌。」 「我什么都没说。」 花颖语带含糊。那是只有莉纱才能说的台词。 肇大曾经弄伤莉纱。虽然没有报警留下记录,但那件事花颖也在场。 肇大在某场派对上对莉纱一见钟情,紧缠着人家不放,然而,莉纱似乎没有回应他的邀约。气得发昏的肇大强行接近莉纱弄伤了人家,回过神便逃之夭夭。 「我被攻击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在那之后,不论是信、赔罪礼物还是赔偿费,我连收下都觉得讨厌所以都拒绝了。」 「你后来没有再跟肇大先生说过话了吗?」 「对。我请律师做我们的中间人,跟本人则是一次都没有说过话。」 莉纱微微露出苦笑继续说: 「大约是梅雨季过去的时候,我拍摄结束回家途中电车发生灯号问题,等电车恢复运行我抵达转车车站时,回家的那条线已经停了,出租车站大排长龙。我想去排队,结果有两个男人邀我共乘。」 以模特儿为业的莉纱,光是站在那里便会引人注目。 「旁边的人呢?」 「都装做没看到的样子。」 善意与自卫。 这是花颖平日也会遭衣更月瞪视、很难下正确判断的问题。 「我回到车站内,好不容易走到还亮着灯的窗口附近,但来往的人越来越少。我老家在宫城,就算联系家里也只是让家人担心。正当我不知道该拜托谁才好的时候,我想到当初离开派对时肇大说过,请我有困难就联系他。」 「你联系肇大先生了吗?」 「明明之前那么狠地赶走人家却又这样,我很自私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事实。该说是以毒攻毒吗?花颖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幅煽动山猪去击退山猪的图像。 莉纱嘴角浮现娴静的笑容。 「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不想麻烦隔天还有工作的朋友,心想如果是肇大的话,把他吵醒也没关系,他之前也给我添了麻烦之类的。」 「原……原来如此。」 「肇大后来过来了。他让我搭上他搭过来的出租车,也帮我付了钱给司机。我问他不一起搭吗?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将一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车内后就留在车站那里。我是交往后才问出来的,他好像是目送我回去后,回头再排出租车的样子。」 「队伍那么长……」 「他好像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那个袋子里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咖啡、汤、茶、甜甜圈和面包,还放了收据,面子都没了。」 莉纱呵呵笑着,望向吧台。 肇大正兴致勃勃地和头发全都梳起来的女调酒师说着什么的样子。他那过去曾以力量自豪的威风凛凛,如今则有种豁达的表情。 「我手里包着温暖的饮料罐……松了一口气,觉得一直以来都没听他说话的自己很坏。所以虽然犹豫,但我隔周还是去还他出租车钱了,向他道谢,也仔细地听他道歉。」 莉纱仿佛在回味回忆似地,脸上的笑容淡去。她双手交握摆在胸前,就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是为家人着想,甘冒生命危险的人。船上的那件事让我确定这个人值得信赖,再也没有迷惘。」 穿过无名指的银色戒指在她的左手上闪耀光芒。 肇大拿着香槟杯回来。 「莉纱,我请调酒师调了杯气泡酒加水蜜桃汁,你喜欢吧?」 「谢谢你,我最喜欢了。」 莉纱优雅地收下玻璃杯,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肇大就像一名醉心于莉纱的骑士。花颖高兴得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向两人举杯。 「有时间的话,慢慢玩再回家喔。」 「谢谢。」 表达了祝福,也看到两人幸福的模样,花颖有种肩头一轻的感觉,移动到了距离两人稍远的高脚桌旁。在不失礼的程度下喝完饮料就回去吧。 「衣更月也喝一杯怎么样?」 「感谢您费心,我现在正在工作中,请不用为我担心。」 花颖觉得衣更月好像很在意吧台的样子,但似乎不是这样。 「恭喜你,莉纱。」 一群穿着洋装的女生聚集到莉纱身边。 「我马上回来。」 莉纱轻轻和肇大互碰了下脸颊,加入朋友群里。 肇大也在朋友的包围下,断断续续传出愉快的对话内容。 虽然这场婚宴派对比之前那场派对的规模还小,但即使肇大离开了芽雏川家还是有这么多人来祝福他,花颖也感到有些羡慕。如果花颖要开生日派对的话,会有和乌丸家无关的人来吗? (石漱会来吗?赤目先生……会吗?) 尽管花颖单方面地把赤目当朋友,但他不是很清楚赤目在想什么。说到难以捉摸的话,泽鹰家的哥哥也一样。 依说话时间的比例来看,早苗是如外观所见的认真和开朗,个性也愈发鲜明,赤目则是说再多话花颖也不明白他,泽鹰是说越多花颖越糊涂。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当时在泽鹰先生的家里,有五岁的我、七岁的赤目先生还有十三岁的兄妹,真是难以想像。) 花颖的杯子空了一半,正当他想着再喝两口应该不会失礼时,耳边却飞来了很不适合大喜场合里的单字。 「『你会为了谁而死?』」 花颖打了一股冷颤回过头,看见肇大和三名朋友面对面,脸上交织着好奇心与恐惧。 「——据说晚上在路上这样问耶。」 「好可怕!」 看着朋友们夸张把身体缩起来的样子,肇大食指戳着浅紫色的领带,指着自己说: 「我也有被问过这句话。」 「你也有?」 三人睁大眼睛,靠近肇大的左右问: 「对方是怎样的家伙?你回答什么?」 「那还用说?」 肇大悠然地挺起胸膛说: 「只要能守护她,我会不惜性命,为了守护她这朵花,我愿粉身碎骨。」 「就知道。」 肇大的朋友口气冷淡地无视肇大吟唱般的回答。他们亲昵地笑成一团,重新干杯后,话题自然移到了莉纱的身上。 「花颖少爷。」 「我不是听得很仔细喔。身为一家之主,我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真是崇高的想法。不过,不得不说,听这件小道消息并多加留意是贤明之举。」 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并不特别稀奇,但鼓励花颖偷听可是惊天动地的一件事。 「不过,我并不是鼓励您去听别人的谈话内容。因为我错过了报告机会才会这样。」 嗯,衣更月运作正常。 「为什么我必须知道这件事呢?」 「因为与您有交情的人也遇害了。」 「遇害?也只是被问问题而已吧?」 由于走在五颜六色的街道上花颖的身体会出状况,所以他不太常出门,但他也听过拜托路人回答问卷这种工作。虽然这个问题的内容很诡异,但把它称作遇害是不是防卫心过剩了? 衣更月微微躬身,在花颖耳畔低声说道: 「据说,他们听到问题后就遭暴徒袭击了。幸好,杂役就在附近才得以平安无事。」 「杂役……这么说,遇袭的人是……」 花颖认识的人又有雇用杂役的人家只有一户。 衣更月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久丞壹叶小姐。」 绘本中的荆棘朝外延伸,缠上花颖的手臂。遥远世界里发生的事有了自己的血肉,侵蚀了花颖的现实。 3 久丞壹叶觉得自己很善变。 她死瞪着展示橱窗里的水蓝色漆皮鞋,感觉血气上涌,耳朵深处发烫,无法好好思考事情的先后顺序。 「壹叶小姐,怎么了吗?」 蹲在一旁开口询问的,是壹叶过去的褓姆藤崎。如今,藤崎历经职务转换,担任壹叶的家庭教师。 藤崎的声音和语调都很轻柔,一听见她的问题,壹叶便无法隐瞒内心的想法。 「我原本觉得水蓝色的洋装搭配水蓝色的鞋子是非常棒的。」 「是的,我认为那非常适合您喔。」 「可是啊,来店里以后,我又觉得是不是褐色的乐福鞋比较可爱……突然转移注意目标不会很不像样吗?」 问着问着,壹叶感到难过不已。 早上起床时她明明想要喝柳橙汁,到了餐桌上喝下倒好的牛奶后就忘了这回事;明明讨厌数学讨厌得不得了,但和藤崎一起念书的话就好开心,舍不得结束。尽管如此,一想到今天回家又要算数学后就又提不起劲了。 自己为什么不能一直想着同一件事呢? 一针一线手工制作的鞋子很可爱,北欧风的店面隐约散发一种成熟的气息。一站在店门前,壹叶感觉就像身处一场幸福的梦境,觉得每双鞋看起来都好棒。 看着低垂着头的壹叶,藤崎温柔地微笑道: 「我比谁都清楚您很专情的事。」 「啊……」 藤崎牵着壹叶的手稍稍添了些力道。 壹叶有个大自己三轮以上的喜欢对象。 她周围的人都不会说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不会指责会温柔倾听壹叶说话的那个人不懂分寸、没有常识。 虽然壹叶的父亲没有好脸色,但即使壹叶单恋的是同年纪的男生,父亲本来就严峻的脸也一样会变得更加凶狠吧。 因为有大家的守护。壹叶不会否定自己,能够慢慢地长大。虽然她想再长高一点就是了。 壹叶轻轻地回握藤崎的手,藤崎微微侧首,露出害羞的笑容。 「什么叫『比谁都』清楚?古菈。还有我——在——吧!」 「妮可。」 像是从藤崎手中抢过来一样抱住壹叶的,是小褓姆妮可。 虽然她蓝色的眼睛有时会攻击性地刺向他人,但每次壹叶只要一仰望妮可的金发,她的头发都会透着光,美得令人恍神。 「你也强调一下啦。」 「……碍事。妮可,你挡到路了。」 杂役米夏抓住妮可的脖子将她拉起来站好。 米夏非常高大,从壹叶的角度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根据妮可的说法,米夏在面对壹叶和小猫这种构造精密的小东西时的表情,似乎是最「过得去」的。妮可的国语很奇特。 「放开我。自从你开始去乌丸家后,是不是越来越像那个园丁了?」 「桐山先生很聪明,是个好人。」 「我知道他是好人啦。」 「还有,他做的腌渍品很好吃。」 「红萝卜和彩椒还不错。」 他们在说什么呢?好久没有大家一起出来了,或许感到高兴的人不只有壹叶。 「藤崎,我决定还是选褐色的乐福鞋了。」 「那我们就进去找合适的尺寸吧。」 藤崎打直膝盖。妮可和米夏走在前方,将对向的路人分往左右,好让个子娇小的壹叶也能轻松行走。 壹叶在他们几步之后,朝鞋店入口前进。 由于壹叶已经在店门前整理好心情上的想法了,因此身体没有跟上来这件事令她十分混乱。 壹叶的右手被拉向右前方,强烈的力道令她整个身体也倒向那边。 睁大的眼睛里映着的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包包,一个米色主体搭配咖啡色手把的手提包。壹叶原本心想,如果拿这个包包搭配褐色乐福鞋,看起来一定会很有气质。 为什么会有壹叶以外的手抓着那个包包呢? 壹叶脚踝浮起,感觉鞋底朝着脚尖的方向要被从马路拔下来了—— 轻而易举。 「壹叶小姐,请松手!」 藤崎的声音让壹叶反射性地松开手指, 仿佛逐格播放的时间恢复为原本的速度,壹叶被狠狠甩到地上。她双手撑地,磨破了肌肤,小石子压进了膝盖,帽子掉落。 「壹叶小姐。」 「呜……」 壹叶的泪水因为疼痛与热意而涌上,但她知道路人正缓下脚步看着自己,壹叶抬起头露出笑容。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米夏,带壹叶小姐去医院。」 藤崎一说完,米夏立刻抱起壹叶。 只有疼痛壹叶还能忍耐,但一接触到人的体温,泪水便止不住了。壹叶靠向米夏的肩头,藏起脸庞。 「妮可。」 藤崎叫回妮可。因为是妮可,她大概想去追抢走包包的抢匪吧。 「妮可?」 藤崎再次调用,声音有点含糊。 壹叶通过米夏的肩膀看向后方,只见妮可站立在十字路口。车辆扬起一阵阵风,妮可手中帽子的帽檐和金发徒然翻飞。 「古菈……该不会……可是,你也被问了?」 「!」 妮可的脸宛如白瓷般失去血色。藤崎抓着她的手臂,在意壹叶的视线。 「之后再说。」 壹叶的膝盖传来一阵阵刺痛。 4 就算说他保护过度,但尽好执事的职责就是衣更月的工作。 「你真的要来吗?」 「我不会打扰您上课。」 衣更月一打算直接拿着花颖的包包跟在他身后穿过校门,花颖便抓起包包迈出步伐。 从花颖说西装很显眼、面露难色时,衣更月便感受到花颖似乎希望他能融入学生之中。既然是主人的命令,就只有遵守到底了。 酒红色的棉质休闲西装裤搭配白色v领上衣应该可以说没有什么问题吧?深蓝色的夹克是今年的流行,所以不容易引人注目,但款式是选择前年的。 峻为花颖准备的服装是以灰色为基调的沙龙设计师风,因此衣更月的衣服不论颜色和亮度都应该不凸显地融入风景里。 「你等我上课期间不会无聊吗?家里也有事情要做吧?」 「您的人身安全更重要。」 「这么说来,我——」 话说到一半,花颖打住,手背抹了下鼻尖。 衣更月拿出薄背心摊开。 「只是油漆味窜过来而已。」 「失礼了。」 衣更月低头,将背心收到随身包包里。花颖叹息。 「你听了壹叶的事情之后是不是保护过度了啊?虽然歹徒的行径很可恶,但我们家没有人和歹徒接触过啊。」 花颖说的很有道理。衣更月乖乖听花颖说话,在教室几公尺处前将准备好的物品交给他。 「请带着这个。」 十公分左右的细长瓶子,外层包着塑料。 「这是夏原执事给的smart water。」 「无色的防盗彩球吗?」 「是的,它反应紫外线后会显示出颜色。」 衣更月另一只手拿出借来的携带式手电筒。 「歹徒如果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的话,光是持有就能对对方形成牵制了吧?」 「知道了。」 花颖连外袋一起收下,取出瓶子插在胸口口袋里。 「这样就可以了吧?」 「下课时我会来接您。上课时间嗣浪副教授准许我在研究室待命,有事时请用手机叫我。」 「上课时间不会有事。」 花颖用受不了的声音说完便走进教室。 直到教室门再度阖上前,衣更月低下头,目送花颖。 侍奉真一郎时,衣更月不会太深入思考主人的判断。这并不是指真一郎是个不深度思考的人——就连在自己的脑海里衣更月都想要补充这条但书。 衣更月信任真一郎。即使世人觉得真一郎看起来很奇特,但他从来没有下过不合理的命令。 然而,花颖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豪爽地误判。 衣更月必须一直转动脑袋,从最好的状况到最差的情况摸索所有可能,事先想好好几种方案。 「你认为我为什么会让你当执事呢?」 衣更月突然想起真一郎的问题。 衣更月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是凤,不管花颖的失策产生何种问题,他都能以比衣更月快好几倍的速度应对吧?花颖也十分信任凤。 衣更月用怀表确认时间,小指碰着新表炼,阖上怀表。 叩叩叩叩。 衣更月避开雾玻璃敲门,在他报出姓名前嗣浪便出声回应: 「进来——」 「打扰了。」 衣更月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缝,小心翼翼地走入研究室。 嗣浪的研究室有许多东西,深处的墙壁、窗户下,所有称之为「面」的地方都被用柜子填满了,尽管每层柜子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书和陶器也不够用。研究室的主人在一整排市售柜子的剩余空间里塞进了桌子和冰箱,每个地方上面都有堆积如山的物品。 研究室中央确保下来的空间坐镇了一张工作台,周围绕了各种款式的椅子。 「啊,是执事先生。」 「安——」 两名学生快嗣浪一步反应。 「真木缟少爷、和久小姐,好久不见。」 他们都是工艺系三年级的学生。 真木缟一头绿色的短发搭配黄色帽t,和久则是在短鲍伯头间露出了五个相连的耳洞,积极地将自己当成表现媒体。从两人的外型实在难以想像他们会烧出怎样的陶器,令衣更月兴起了和平的兴趣。不过,由于现在正在执勤中,暂时不能挟带个人情感。 真木缟与和久将好几种文档摊开在工作台上,每数张折在一起,嗣浪则将那些文档用钉书机钉起来。另外还有一名在角落座位里默默叠纸的学生。 那是在新生见面会时看过的——以及衣更月瞒着花颖,已经确认过对方过往经历的——花颖的同届朋友。 「衣更月,辛苦了,我这边又是一团乱,抱歉喔。」 嗣浪放下钉书机,有气无力地转动右肩。他是真一郎的旧识,自然而然担任起乌丸家与大学间类似中间人的角色。 「嗣浪教授,今天承蒙您关照了。」 「欢迎随时利用,虽然我这里有很高的几率会被陶土和陶器占领就是了。」 嗣浪虽然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衣更月也知道这不是他过度谦虚。 「方便的话,大家请一起吃吧。」 衣更月一将果冻和烤布蕾组合交给嗣浪,真木缟便从椅子上起身,高举双手道: 「耶!嗣浪老师,休息吧。点心,点心!」 「赞成,我大拇指和食指中间都要抽筋了。」 和久将折好的纸堆推到一旁,趴在工作台上。 「先跟人家道谢。」 「谢谢!」 「执事先生最棒了!」 「不要滴到单子上喔。」 嗣浪叮咛两人后,重新转向衣更月。 「我就收下啦,谢谢。你也随便坐。」 嗣浪打开盒子,和久与真木缟为了谁先挑点心而展开猜拳。衣更月行礼后绕过宽敞的工作台,向一个人继续叠纸的他开口: 「石漱少爷。」 对方抬起视线。 「您好,敝姓衣更月,在乌丸家担任执事的工作。我们家主人平日受到您的照顾,非常感谢。」 「执事?」 石漱皱眉。 强烈的视线。短短的浏海露出了他饱满的额头与三白眼,丝毫不修饰对衣更月怀疑的情感。 石漱双眼看向左下方后重新开始叠纸。 「之前乌丸叫执事的是一个年纪非常大的人,是叫凤吗?所以……」 「……是为了调查画过来的时候吧?我有听说。」 花颖联系衣更月时,他正在和窗帘业者开会。更换窗帘的时节就快到了,衣更月预计重新替真一郎和花颖的寝室订制窗帘。 衣更月原本考虑中断和业者的会议,但凤刚好回宅子里帮真一郎的旅行行李替换夏季衣物,提出了代衣更月前往的建议。 衣更月从凤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并没有他是怎么被介绍的信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是芝麻蒜皮的小事。 只是因为就算对不熟悉执事工作的人讲「总管」,解释起来也会很麻烦所以才会这样吧?花颖一开始也不知道有总管这种职务。 只是因为这样。 「执事有很多个吧?」 石漱很粗糙地表示理解,将陶象压在纸堆上。 「学长,我要布丁。」 「是烤垒啦。还有这是我的,哇哈哈!」 「甄宓,你发音很差耶,还有给我分给学弟!」 「呀!」 和久一掌打向真木缟的后脑杓。真木缟哭哭啼啼地将五个烤布蕾中的两个拿给石漱,石漱收下一个,将另一个还给真木缟, 「一个就可以了。」 「石石……你是男人吗?」 「真木缟也是,吃的时候一个一个吃!」 嗣浪从真木缟的另一只手上将三个烤布蕾全部拿走,放入冰箱。 「你太喜欢卡士达了吧?」 「我的血是卡士达做的!」 「感觉血液循环很差。」 和久露出打洞的舌头,拨开芒果果冻的盖子。 衣更月移动到嗣浪身边。 「嗣浪教授,虽然这是个厚脸皮的请求,但方便的话,我能将花颖少爷的午餐寄放在这里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喔。」 「承蒙您费心关照,我有事要去研究所找认识的人,如果能容我之后再回来的话,实在是我的荣幸。」 「你真忙啊。要放到冰箱里吗?」 「包包底下有保冷剂,这样放着就可以了。」 衣更月将波士顿包交给嗣浪后,嗣浪以单脚移动一张椅子到照不到阳光的柜子后方,将包包放到椅子上。 「ok!路上小心。」 「麻烦您了。」 「路上小心~」 「谢谢招待。」 加上石漱的点头致意,衣更月在四人的目送下离开了研究室。 来乐美术大学里衣更月认识的人为数并不多。其中,看见衣更月个人就能辨别他是谁的人更是有限。 衣更月绕了几处学校分配给研究生当工坊用的教室后,抵达了其中一间。 花颖说过,以前曾在这里看过覆盖整整一面墙的画布,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伫立着一张简朴的桌子,四根桌脚承载着五十公分宽的桌面。 纵长的窗框将紧邻一旁的森林绿意平均切割开来,阳光通过仍尚新绿的林木树叶,浅浅的日影在树木下随风摇曳。教室里似乎只开了一扇窗,在树叶的沙沙低喃声与绿色香气中,一股墨香掺杂其中,掠过衣更月的鼻尖。 衣更月站在桌前。 桌上有一小张纸。 那张像是裁去明信片一边变成正方形的白纸,越看越令衣更月困惑它本来真的是白纸吗? 因为,纸上画笔没有接触的留白部分,自成一幅图像。 笔直的竹子支撑着天际,云底重重地覆在空中。溪水潺潺,月光相映闪烁。无论是跃起的鱼儿还是锁定鱼儿的大雕皆展现出柔韧刚强的姿态,仿佛在观者的脑海里直接画上了它们移动的轨迹。 「你喜欢画?」 听见询问,衣更月回过头,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泽鹰。 「我在用新墨试画。」 「打扰了。」 「你是来当花颖护卫的吧?那些骚动的消息层出不穷呢。」 「关于这件事,我正试着自己搜集情报以防患未然。赤目少爷和我们家在交流以及要求支持的领域不同,我认为共享信息对两家而言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因此过来提案。」 「好啊。」 泽鹰拿起桌上的画,毫不迟疑地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中。 「被问问题的人数与日俱增。刻弥先生觉得很有趣,连平常会拒绝的邀请都接受了,就像他期待的一样,似乎到哪里话题都满天飞,因此心情很好。」 以防万一,衣更月没有应和。 衣更月觉得自己和赤目个性不合。不过,在赤目和花颖有往来的前提下,他不应该公开表示个人意见。沉默是金。 「据我听到的内容,被问问题的人有十七位,实际受害者为五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虽然听到问题但没有回答,冲撞歹徒后遭到反击的样子。」 泽鹰用指尖碰了碰晒在窗边的毛笔,再次将笔放回笔架。画笔似乎还没有干。 「被问问题的人似乎有个共通点。」 「都是拥有社会地位的人或是跟他们关系亲近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答案正不正确与遇害的关系却看不到一致性。」 衣更月在脑海中排出受害者的状况。 夏原回答不会搭上性命,没有遇袭。 肇大回答会付出生命,也一样没有遭到袭击。 此外,有些是被问问题的本人遇袭,也有像久丞家这样被问问题者与遇袭者不同的案例。 虽然壹叶的情况也有可能是跟这件事无关的抢案,但如果没有特定目标的话,身上确实带着财物的藤崎应该比年幼的壹叶更值得歹徒锁定吧? 「我听说也有回答不会死而遭到攻击的人。」 「这个问题有正确解答吗?」 「歹徒从问问题后到犯下凶行为止,会隔一段时间的目的也不明朗。」 衣更月将视线停留在桌上的胶矾水瓶上,克制自己的脸上不要透出迷惘。 怎样回答才能免于遇害呢?这种思考方式真的可以守护乌丸家吗?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回答?」 泽鹰背靠窗户,微笑地问。 「从现状来看,我认为不回答是最好的回答。」 不要给歹徒判断素材。以防守策略来说虽不可靠,但考量到如果答错的话,还是该以风险回避为优先。 「不是这个啦。」 「要我给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吗?」 「跟这件事无关。」 泽鹰仿佛在教孩子般仔细温柔地问: 「衣更月,你能为了谁付出生命?」 「……我不觉得我有回答的必要。」 「是吗?」 泽鹰笑咪咪的双眸睁开,眼瞳里映着衣更月。 衣更月感受到一股寒气。 因为衣更月发现泽鹰之前眼中都没有自己。即使当他看着衣更月的脸、对着衣更月的眼睛彼此交谈时,泽鹰都没有对自己表现出兴趣。 学生们给泽鹰的评价是「乍看之下难以接近,一说话就觉得很温柔」。 (正好相反。) 衣更月感觉到基因里仅存的动物本能正在运作。 无论是哪种野兽,只要不要进入对方的视线就不会有危险。然而,一旦遭野兽的眼睛盯上,转身即意味着死亡。在你目光离开的瞬间,双方的距离就会被消除,还来不及出声就会被撕裂咽喉了吧。 泽鹰盯着衣更月。 「或许,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衣更月小心翼翼,连泽鹰的指尖都不放过,全神贯注地探索他话中的真意。 铺在桌上的描图纸被风卷起,砂子筒掉落在地。 泽鹰放柔眼神,改变微笑的种类。 「——开玩笑的。我想说如果讲一些故弄玄虚的话,你或许会自己心有所感,产生共鸣,对我好一点。」 好差的个性。 衣更月的感情冷却到冰点以下,捡起掉落在地的砂子筒。 「我建议你好好检讨一下,开玩笑的时候要找适合的对象。」 「我以为我有挑对象了。」 「你看错人了。」 「是吗?真可惜。」 泽鹰说道,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这么想。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我才要跟你道谢。」 衣更月点头致意后离开教室,他吐出一口气,将紧张的残渣丢出体外。 手机因来电通知而震动时,是衣更月前往嗣浪研究室的途中。 屏幕上显示夏原的名字。 衣更月停下原本要登上阶梯的脚步,走到大厅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衣更月。」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 虽然在接电话前已经确认过,衣更月还是打开了怀表。花颖的课大概上了一半,还有四十分钟。 衣更月回答后,夏原似乎有些焦躁地开了个头:『我想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我认识的刑警跟我说,好像抓到那个问问题的家伙了。』 「是吗?」 衣更月松了一口气,根本不用和泽鹰交换情报。不过,对执事而言,杞人忧天和徒劳无功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知道有个被问问题后出手揍人的人吗?』 「知道。」 『他好像是朝对方的脸部和侧腹出拳的样子。歹徒因为鼻子骨折去医院治疗,然后院方联系警察,问那位患者是不是警方在找的男人。据说,对方经询问带回警局后,承认是他本人没错。』 衣更月对警方讯速的调查、和外部的通力合作感到佩服。他舒展眉头,安排好将警戒时期订定的行程表改回一般用行程表。 由于上课包包和便当包现在分开,待花颖用完中餐后,衣更月带走其中一个包包应该比较好。今天多云的天气正适合擦宅子里的家饰,原本订制新餐具延到了下周,现在也可以提前作业了。 虽然先前衣更月和雪仓、峻、桐山、驹地说明状况后,大家都很积极地分担工作,但增加他们的工作负担令他很过意不去。衣更月的表情也舒缓开来。 然而,夏原的声音却没有平日里的轻松。 『警方抓到的是一个人。那家伙只承认两件代问问题的嫌疑。』 衣更月再次皱起眉头。 「你说代问问题?」 『没错。问问题的,是歹徒雇的工读生。』 夏原说着奇怪的事,然而,那并非不能理解的内容。 怀表的秒针不由分说地绕着表盘。 『进行的方式似乎是只要下载以录音软件制作的文件后,歹徒会再附上一名个人信息。工读生让对方听声音,寄出回答的录音档,便会收到一组兑换电子货币的密码。』 「那么,攻击四个人的歹徒……」 『另有他人。』 夏原简短的回答宛如带着重力,限制了衣更月的身体。 事情并没有结束。 如果歹徒因为警察了解作案手法而收手就好,但也有可能因此加速犯案。焦躁、怯懦、虚荣心、自我显示欲……曝光的事实会令歹徒产生变异。 『目标候补名单上也有花颖先生的名字,你注意一点。』 原本令人喜欢的多云天空突然充满不安。 ※ ※ ※ 这里看得到来乐美术大学的校舍。 史黛芙妮雅美术馆是为了让学生能够接触美术品,并展示学生作品而创建的美术馆。 美术馆事务和大学统一由校方管理,不论在校生与否入馆皆为免费。每次过来,设在入口的募款箱里都会有些零钱,令人感受到对这个场所抱有期望的人们的存在。 「唉呀,泽鹰。」 「馆长好。」 泽鹰向馆长打招呼,将手伸向馆长捧着的海报堆。 「要贴在哪里呢?」 「得救了。因为不够高,我还在想得拿梯子过来才可以呢。」 馆长将一卷海报交给泽鹰,打开公布栏的玻璃门。 泽鹰摊开海报压在公布栏上后,馆长点点头,从空糖果罐里取出四枚图钉。泽鹰收下图钉,从右上角开始钉起。 这是学生特别展的宣传海报。 褐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大地,花朵绽放紫色的花苞,绿色花瓣飞舞。 「这是对调颜色的画吧?」 「没错。据说是要请参观者在入口用手机下载编辑图片app后,让大家拍照,对调颜色欣赏的样子。学生们都会想些有趣的事呢。」 馆长口中虽然抱怨着准备工作很辛苦,眼睛却开心地眯了起来。 泽鹰他们系也一样,有影像艺术系的学生来讨论想把日本画做成ar作品。由于来乐大学的校风很积极采纳新技术,因此不论学生的发想多么莽撞、不自量力,教授都会采取协助的态度。 另一方面,世上也有绝对无法撼动的经典名作。 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只用人类的感性完成的作品,至今仍留下了无法解析的谜题。 「馆长,等一下可以让我看看那幅画吗?」 泽鹰手掌向上,馆长放上下一枚图钉。 「这幅画那幅画的,是哪幅画啊?」 「『驴子耳朵』。」 泽鹰一说出那幅画的通称,馆长鼻间的哼唱戛然而止。 「那幅画在这里对吧?」 泽鹰将最后一枚图钉刺向海报左上角,微微一笑。 拇指指腹传来钉子深入木板里的触感。 5 花颖坐在高脚椅上,听着塑料币来来去去的声音。 夜色尚早,酒吧里的灯光也还带着明亮。 酒吧里只有两名在牌桌旁以及座位区的一组客人,闲得没事做的轮盘荷官正仔细擦拭着滚球。 「您的卡比罗斯卡和现打奇异果果汁。」 将头发全部往后梳的调酒师将玻璃杯放到杯垫上。 「未成年啊——」 「不要用那么感慨的口气!」 由于赤目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花颖,花颖于是炫耀地背过脸,含住粗吸管,吸着打得半碎的果肉。 「赤目先生常来这间店吗?」 「叫刻弥就可以了。」 赤目说着固定台词,倾斜玻璃杯,避开卡比罗斯卡的莱姆。 「因为这里聚集了很多好人家的少爷,不缺八卦。」 就是这个。 赤目似乎也很关心那一连串的事件。 (就个人立场而言,我是觉得好像会露出破绽,不太想接近这里就是了。) 花颖抬起目光,头发往后梳的调酒师偷偷露出微笑。花颖以不让赤目注意到的方式用眼神回礼。 花颖曾经在这间akris埋伏等待一位他们的常客。 如果成年,就能以客人的身分点杯酒坐在店里,但花颖尚未成年。凤跟老板说必须将花颖和有可能出现的麻烦隔离开来,让花颖以店员的身分站在吧台内。 虽然老板建议要不要在二楼的包厢观看监视器,但花颖也是懂分寸的。akris共有五间包厢,各自配有专属荷官,因此,别说是座位了,花颖不可能连荷官的工作都抢走。 花颖穿上与女调酒师一样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西装裤,搭配十字领结与黑背心,还买了长至脚踝的黑围裙,改变头发分线,拿掉眼镜,做了点小变装。即使是认识的人看到也无法马上认出他。 实际上人家真的不觉得那是花颖。可以的话,花颖希望对方能忘记这件事。 花颖双手无所适从地拿着吸管搅拌冰块,赤目将少了一半的玻璃杯放在杯垫上。 「驱动人的是人心还是头脑?」 「什么?」 「我想到之前跟别人讨论过这件事。歹徒让人发送答案的录音档过去吧?假设,如果回答是真心的话就safe,掺杂谎话就out之类的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个说法可以解释答案肯定与否与遇害状况不一致的结果。 然而,照这个道理的话,夏原和肇大的回答就是真心的,而藤崎和妮可则说了谎或是正好相反。花颖觉得后者比较符合,但不想怀疑肇大对莉纱心意的心情妨碍花颖接受这个逻辑。 「我有上过课说只要让大脑错误运作,就会产生心动的错觉喔。」 「真杀风景啊,用科学来创造艺术吗?」 「是用科学解析艺术。在连颜料都无法满足的时代里,尽情描绘的画作却符合科学根据时的那种恶心感很有趣。」 「哈哈,虽然懂你在说什么,但挑一下用词啦,大学生。」 「就像魔法一样。」 「你是小朋友喔?」 挑了以后反而退化了。 「只要解析诅咒的画拿去拷贝,美术馆就会变成武器库了吗?」 赤目打哈哈地笑着说。 花颖的心脏揪了一下。 「我想应该无法拷贝。」 「啊——这样啊。」 赤目冷淡地回答,手掌支着脸颊。 赤目再明白不过。 花颖对颜色十分敏感,即使是细微的差异都能感受到。赝品的拷贝再精巧,也不可能完全重现原作。 即便颜色相同,颜料也不同;就算颜料相同,原料也不一样;原料相同,经过的时间也有所不同。画画时房间的空气、湿度、尘埃,形形色色的要素都会让颜色产生变化。 过去,花颖因为这双眼睛远离了各式各样的事物。 花颖只要一出门就会遭到颜色攻击,引发晕眩。他没有自己与一般人体质不同的自觉,无法解释自己的状况,没办法与人对谈。有颜色的眼镜被人当作稀奇古怪的东西。 由于电视或游戏这类会动的画面会令花颖头痛,小孩子们的话题有一半以上对花颖来说就像异世界的事情。 花颖渐渐逃避与人接触,游戏对象只有凤一人。 所以,回国后有各式各样的人愿意接近花颖令他十分高兴。 像赤目他们,尽管因为花颖的色彩感受能力失去了许多事物,却仍然像这样和花颖在一起。虽然有时花颖会被赤目牵着鼻子走,也觉得对方莫测高深,但他却是花颖的第一个朋友。 「……你的笑容是怎样?」 赤目不舒服地眨了眨左眼。 花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露出笑容后,放柔了神情。 「我发现我是第一次和朋友来这种店。」 「这是什么把人牵扯进来的意外事故?」 赤目冷冷地讽刺。 「等我能喝酒以后再一起去吧,赤目先生。」 「那种照顾第一次喝酒的家伙的好心,我留在上辈子了。派对上应该到处都是想跟你交朋友的家伙吧?」 「啊,你说肇大先生的——」 花颖的话说到一半,因为他的脑海里同时浮现了复数的思绪。 派对上有很多肇大的朋友。 赤目应该没有收到邀请吧? 有很多人因为花颖的家世想和他交流。 一家之主也需要社交性的人际关系。 幸福的莉纱与肇大。 听到传闻就是在那个时候。 (原来如此……那么,歹徒的目的就是……) 地面低了一阶的赌场区里,荷官与宾客翻开牌面。 酒吧入口的门打开,熟识的脸找到了花颖。 「花颖少爷,我来接您了。」 衣更月穿着西装,应该是让驹地在外面等候吧。 「已经这么晚了吗?」 赤目看着手表。 (来得正好。) 花颖面向吧台坐好,一边盯着调酒师正在去除橄榄核的手,一边对站在身后的衣更月声明: 「我不回去。」 花颖知道赤目看了自己一眼。 衣更月冷淡地讲道理: 「花颖少爷,这间店对未成年者有限定来店时间,您继续留在这里会给店家添麻烦。」 「什么时候回去由我来决定。」 花颖不用回头眼前就能浮现衣更月的表情。他现在一定眉头皱也不皱,带着冰冷的视线,正计划着要如何攻破花颖。 「不,我没让他喝酒喔。」 跟花颖的预料不同,衣更月似乎在怀疑赤目。 「我不是发酒疯,是经过仔细思考才说这些话的。」 花颖挺直背脊,更加冷漠地说。 衣更月的视线和空调都好冷。每次花颖一有任性发言,衣更月第二句话就打算谆谆教诲,要求他该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放马过来吧。) 一件针织衫披在全身戒备的花颖肩上。 衣更月根本无动于衷。 (快发现,你这个……!) 花颖任由微微涌现的焦躁掌控自己,将针织衫和衣更月要他带着的smart water一起丢还给对方。 「不要管我!」 花颖感受到有谁缩起了身子。 衣更月渐渐瞪大眼睛。 「你会管我是因为工作吧?明明不是真心承认我是一家之主,但因为立场上无法反抗,让我开心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而已。」 「——我不否定这是出于职务的行动。」 「或许你以为只有自己是个完美的执事,但你在我家工作八年了喔。我当一家之主才两年,你就像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因为跳得比两岁的小孩高而得意一样,笑死人了。」 面对花颖的挑衅,衣更月的表情沉了下来。 「您现在浑身是刺,如果您身上沉睡着一家之主的素质的话,我希望它能早日开花。」 「不用你说,我现在就立刻觉醒给你看。」 花颖放声说道,带着坚定的意志。 无论其他人怎么想,花颖都要当个顶尖的一家之主给衣更月看。 「恕我斗胆,您似乎不明白蔑视我所造成的损失有多大的样子。」 「你是自卖自夸吗?」 「一个人的品格是投入再多权力和财力也得不到的。」 衣更月面无表情,冷冷地口出恶言。 他说了。已经够了。 「从这瞬间起,我要解雇你执事的职位!」 花颖在口头上丢出人事处置,从高脚椅上下来,抓住赤目的手臂说: 「赤目先生,回去吧。」 「啊?喂,花颖。」 花颖不听他说一个字,拉着赤目离开酒吧。 ※ ※ ※ 「牵扯进来的意外事故」,连赤目都觉得自己说得真好。 赤目把身体甩到沙发中,脑袋靠着椅背望着天花板。 才想着他是个简简单单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谙世事的好好先生,又突然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强势。乌丸花颖这个人对赤目而言就像只奇珍异兽。 看似能驯养又无法驯养。一脸单纯却完全令人无法预测。 开心地脱口而出说什么朋友,因为是真心的,还真让人服了他。 「嗯,不会无聊吗?」 赤目浅浅笑着,自言自语。 开花颖玩笑是件有趣的事,赤目想让花颖见识各种事物,测试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尽管如此,为什么泽鹰哥会那样说呢?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赤目皱起脸庞。 因为花颖交朋友了。 并非如此。 赤目当时感受到的并不是嫉妒这种可爱的情绪。 (啊——好没劲。) 赤目坐起身,将手臂放在大腿上,身体前倾。 「……」 赤目感觉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而抬起头。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闪过他的眼前? 赤目抬起上半身,透着浏海凝神看向薄光中。 浮在浅浅玻璃瓶中的蜡烛点着火。摇曳的火光后浮现一座黑色塑料制的画框。 「为什么这幅画会在这?」 赤目家搜集情报,一直掌握它的主人,而赤目又从旁抢了过来。 所以他知道。 赤目明白自己的失败后发出苦笑: 「搞砸了。」 背后挥下一股沉重的痛感,赤目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倒向沙发。 在薄弱的意识中,最后残留的听觉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6 吧台的墙面填满了聚集自世界各地的酒瓶。 客人增加,赌场区开始热闹起来后,酒吧里的灯光也配合夜晚减弱,终于到了这间店发挥真本事的时候了。 衣更月在距离入口最遥远的左侧高脚椅上落座,向调酒师开口说: 「一杯midleton。」 「做成mist可以吗?」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似乎记得衣更月的样子。 「好。」 衣更月回答。女调酒师无声回应后打开冰柜,将大冰块移到碗中,以冰凿切割坚固的碎冰。 在她准备玻璃杯期间,有其他客人来到吧台,另一位年轻的调酒师马上过来应对,没有让客人等待。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的雾灰发色搭配带有折线的衬衫,年轻调酒师看起来十分稚嫩。 女调酒师在衣更月面前放好软木杯垫。 「您的midleton。」 冰块上乘着一片柠檬,就像mist这个名称一样,玻璃杯外附着细微的水珠。衣更月的指尖在玻璃杯表面划过一条线,望着水滴流到杯垫上。 「之前在这边工作的另一位……」 衣更月开口询问。把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清秀的五官绽放笑容回答: 「他今天休假。」 「这样啊。」 衣更月吐出一口气,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安心。如果能见到他的话,衣更月也想跟对方聊聊,但既然休假的话就没办法了。而且,一想到不用让他看到自己刚才的丑态,衣更月甚至觉得刚刚好。 衣更月倾倒圆身的玻璃杯,视线一隅映着调酒师俐落调酒的模样。一有客人来访,他们手中就会拿起不同的酒瓶。由于这间店并非以贩售酒为主体,因此只要过了来店时分的点酒潮,上面这层就会比较安静了。 又有新的客人打开店门,他环顾酒吧一圈后,走近吧台,站在衣更月身边。 「晚安。」 是衣更月白天也见过的脸孔。 「赤目少爷刚刚回去了。」 「是吗?我妹妹刚刚在找他,我跟她说一声吧。」 泽鹰解开手机锁,迅速发送消息。接着,他点了杯墨西哥啤酒,看了一眼衣更月身旁的椅子。 「请坐。」 「谢谢。」 泽鹰道谢坐下后,一只绿色瓶子与空杯放到他眼前,小盘子里附了莱姆与盐巴,但泽鹰只在玻璃杯里注入啤酒,等待泡沫平息。 「你现在不是还是工作时间吗?」 泽鹰安静却明朗,态度柔和却很有距离感。他用不会留下记忆的说话方式像现在这样干脆地问着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离职了。」 「啊……还真意外呢。」 泽鹰斟酌用词地自言自语,以玻璃杯堵住嘴巴。他陷入沉思的样子令衣更月觉得神奇,衣更月就算失去工作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你也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啊?」 「……」 泽鹰的嘴巴张成「啊」的形状看着衣更月的侧脸后,又下意识地弯成「ㄟ」字望向他方,放弃似地微微苦笑。 「学校的人都称赞我待人很好耶。」 「那是拜你处世之道所赐吧?」 「你对人真严格呢。」 「我天生个性就是这样。」 衣更月冷冷地回答。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放弃努力当个亲切的人了。 「虽然我之前无法想像不是执事的你,但想成你只是变回成为执事前的衣更月就可以了吧?」 「你不认识那个时候的我吧?」 「嗯,是不认识。」 假惺惺的微笑真的非常有泽鹰的风格。 衣更月放弃地看向前方,泽鹰在微笑里加进了声音: 「『你会为了谁而死?』」 「!」 「有能让自己这样想的人是件幸福的事吗?如果说我会为了谁而死的话——」 「泽鹰先生。」 尽管就在身旁,衣更月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有传达过去。 「在那之前,得杀了那个人才行。」 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不存在一样,连泽鹰手里的玻璃杯水面都没有震动。 吧台里的人应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吧?年轻的调酒师板起脸,缩起身子。把头发都梳起来的调酒师放下抹布背过身。 衣更月佯装冷静,左手拿起自己的玻璃杯。 「抱歉,可以帮我加点冰块吗?我好像有醉意了。」 「好的。」 头发全梳起的调酒师收下衣更月的玻璃杯,为杯中减少的液体高度加回碎冰。 泽鹰平静的表情难以捉摸。 衣更月微湿的指尖像是在确认质量般握紧了杯子。 ※ ※ ※ 脑袋嗡嗡嗡地跳动,意识像是在呼应般,一下清楚一下模糊。 感觉就像明明想睁开双眼逃离恶梦,却又被睡意拖回去,同时伴着痛楚。 倒下的沙发触感很陌生,不是在自己房里的事实如字面所示摆在他的肌肤旁。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但似乎没这么好用。 烛光后浮现了画的影子。 「你看到了吗?」 赤目听到了现实中的声音,拉回自己的意识。 那道声音的高低起伏很不自然,最后一个音还不够长便中断了。 「没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命保护你。」 只有制式的话特别流畅反而让这个状况诡异地显得好笑,赤目打从心底发出笑声。 「有必要大费周章确认这件事吗?」 对方没有回应,划破空气的声音逼近赤目。 ※ ※ ※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离开后,一名身穿套装的女性交接似地冲进店内,引来几位客人的目光。 女子目不斜视地直接走向吧台,抓住泽鹰的衬衫。 「橘。」 女子是泽鹰的妹妹,早苗。早苗似乎是来到近处后才发现了衣更月,夸张地靠拢鞋跟道: 「衣更月执事,你好!」 「你辛苦了。」 听见衣更月的问候,早苗因为惶恐而更加端正姿势,不过,她好像想起了本来的目的,眼神认真地逼近泽鹰问: 「刻弥少爷呢?」 「我来之前就回去了。我通知你了吧?」 「可是刻弥少爷手机的gps在这附近没有移动。」 早苗将显示附近地图的屏幕拿到泽鹰面前。 泽鹰讶异地看了屏幕后环顾店内,无论是赌场区还是座位区都没有赤目的身影。 「很抱歉,我太慢出手了。」 衣更月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操作手机一边穿过店中间。 akris店里面有条信道,除了寄物室与洗手间外另有后门。几名客人进出,没有什么引人侧目的异常。酒吧本身位于半地下,来到地面一楼后,搭乘电梯向上的楼层是包厢区。 「衣更月执事。」 早苗和泽鹰追了上来。 衣更月按下电梯钮,自己则从逃生梯奔向二楼。 「早苗秘书,你『被问问题』了吧?」 「咦?衣更月执事怎么会知道?」 早苗反问,纤细的脚跟在楼梯间踏出声响。 「从久丞家是壹叶小姐遇袭来考量,歹徒的目标不是主仆任何一方,而是在主从关系间种下不信任的种子。与其伤害接受问题的久丞家佣人,锁定壹叶小姐一个人大概更迅速吧。」 夏原没有展示忠诚,肇大虽然发誓效忠,和莉纱却不是主仆关系。 「这样说得通。可是,我哥哥没有收到问题。」 「刚刚……」 泽鹰咽下下文。衣更月插嘴,连同泽鹰的思考一起打断。 「是我。我没能制止泽鹰先生的『回答』,我没有时间。」 刚才思及歹徒会听到他们对话的可能性,衣更月不得不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误判对话的方向是衣更月的失误。 衣更月从二楼的逃生口钻进电梯大厅,确认刻着akris logo的玻璃板后推开大门。 「先生,这边是特别包厢。」 「我知道。」 衣更月用冷冽的目光压制对方,黑衣男子被钉在墙上。 黑墙黑门。 昏暗的走廊里有五间排成一列的房间,看不出彼此有任何不同之处。 显然,所有门都上了锁,否则黑衣男会更加拚命阻止衣更月。如果一间一间房引起骚动的话,应该会白白耗损时间吧。 衣更月背后响起绞车卷起的声音。 电梯拉门打开。 衣更月挺起胸膛缩起下巴,吸了一口夜晚冰冷的空气。 「花颖少爷。」 仔细打亮的皮鞋穿过电梯门,以飒爽的步伐站到走廊上。 「调用主人的执事还真是前所未闻呢。」 花颖隐藏紊乱的呼吸,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恕我僭越了。」 衣更月简化道歉,用携带式手电筒照亮走廊。 在衣更月眼中,只觉得走廊被带着蓝色的光线照亮而已。 然而,这里有花颖在。 「从里面算起来第二个门把变色了。你有万能钥匙吗?」 「交给我。」 衣更月立刻回复。他戴上白手套,旋转花颖指示的门把,身体撞上去。门歪了些,从震动中传达出锁舌退回去的事实。室内门的构造不若室外门那么坚固。 和灭火器等一起设置的消防斧俗称「万能钥匙」,是紧急时刻可以破坏障碍物、运行救援的工具。 衣更月拉开距离踢击门扉后,门扇失去了平衡,拖出一条歪斜的轨迹,将门往内推开。 微弱的烛光模湖不清地照着两道人影。 衣更月将手伸向排在门旁的三块操作板,摸索调整光线的开关,成功将室内的光线保持在黎明左右的亮度。 待在房间里的一人是把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 另一个人是现在坐在沙发里,无法挺起倾斜上半身的赤目。 「刻弥少爷!」 泽鹰阻止想要跑过去的早苗,像是回到自己房间拿忘了的东西般,以一种轻松自适的态度走进包厢,抓着赤目的手腕扶他起身后,站在他和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之间。 他甚至不用威吓对方。 颀长的身高就像一座荆棘之墙。 「也太快了吧?」 调酒师知性的眉毛露出不悦。 「由于你在听到泽鹰先生的『答案』后马上有动作,因此我在叫住你加冰块时,将smart water涂在玻璃杯上了。」 衣更月从口袋中取出空瓶。 「只要想想在主题游乐园这种地方使用的入场证明墨水应该就能明白了吧?虽说是透明液体,但会对紫外线有所反应变成看得到的颜色。如果你在液体干燥前有碰到什么证据的话是最好的,但因为赤目少爷已经被关起来,很遗憾smart water是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你之前就在怀疑我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赤目的状况看来,对方应该是以红酒瓶为凶器吧?调酒师抱着未开封的酒瓶瞪着衣更月,但搜索出歹徒的人并非衣更月。 花颖将名片递给黑衣男,让他送到老板那里。花颖走进房间,衣更月立刻打横伸出手臂以免他太靠近调酒师,花颖才不情不愿地留在原地回答调酒师的疑惑。 「所有受害者都是拥有财力的家庭里的成员,我想到那跟这间店的客层是一致的。于是,我猜歹徒是不是以来店里的客人为基础,再延伸到其交友圈,以身边有人服侍的人为目标呢?」 「这样就怀疑店里的话,不是跟借口没有两样吗?」 「不,歹徒是跟酒吧有关系的人。」 听见花颖肯定的语气后,调酒师手中的红酒晃动了一下。 「虽然发誓效忠却没有遭到袭击的芽雏川肇大就是根据。歹徒看到身为客人的肇大先生来店里时殷勤的态度,误以为他是贴身随从。然而肇大先生被问问题后举办了婚宴,我猜歹徒或许因此知道了肇大先生的身分,中断了袭击计划。『能误会』肇大先生和莉纱小姐两人关系的,只有店里的人。」 花颖为肇大异于其他事件的结果穿针引线,将其漂亮地归位。 虽然凤经常夸奖花颖,但花颖其实就是个聪明的人。 即使他会因为心情不好而对衣更月话中带刺,但只要自己能以理劝谏花颖的话,他都能正确明白其中的道理。 花颖从来不曾因为发酒疯瞧不起他人或是恶意跳跃话题。 「原来解雇衣更月是演的啊?我被骗了。」 赤目愉悦地说完后因疼痛而皱起脸庞。 花颖嘟着嘴说: 「我正想跟你解释你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赤目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叫刻弥就好。我一开始就打算等你回去后在包厢里悠哉地享受啊。」 「你预约好了?」 「不行吗?」 「好好喔!」 花颖泄漏出幼稚的钦羡,在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后,干咳一声敷衍带过。 「你是演的?」 调酒师握紧拿着红酒瓶的手,拉扯手指的形状。 说起来,花颖做的是情报操作。 「我并不是只锁定你而已。只要让一个人听到,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店内同事甚至是老板的耳里吧。由于衣更月『正好』来接我,我想,只要自己能够引他说出『足以』欺骗外人的话,就能从目标名单中除名了吧。」 「只要自己得救就好了吗……我就是瞧不起你们的这种地方。」 「随便你。」 花颖大方地回应。 「保护佣人是一家之主的任务。」 花颖放声说道,一字一句都透明得残酷,锐利地贯穿听者的耳膜。 调酒师受到震慑,侧身退了下来,红酒瓶「咚」地一声从她手中重重溜走。 调酒师似乎对自己畏缩这件事感到丢脸,她咬紧双唇,灵动的双眸里染上阴森的气息。 「我一边调酒一边看着,然后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我们的一切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拥有多少财产、能受怎样的教育……无论沿着哪条路走,终点都会有道绝对无法超越的高墙。」 「高墙?」 认真听调酒师说话的花颖太天真了。 「出生在富裕环境下的你们得到了过多的恩惠,在『简单模式』下长大,那些成果明明是在出生时就已经决定好的范畴里,却一副是自己选择而来的嘴脸。甚至连身旁的人也是!」 调酒师语气发狠。 在门口戒备走廊上情况的早苗害怕地倒吸一口气。 调酒师让绑成一束的长发穿过拇指与食指中间垂到左肩上。已经不再压抑感情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地露出蛊惑的微笑。 「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身边会有人在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 衣更月的舌根因为厌恶而尝到了一丝苦涩。 调酒师摆出一副了解的脸孔诉说主观的道理,怀疑忠贞和道义,践踏别人的诚心。她甚至不处于主人或佣人的任何一种立场。 她或许是个很纤细、懂得痛苦为何物的人吧。 「我想让愚忠的人醒过来,没有一个人类的价值值得另一个人付出生命。」 这就是驱使她行动的心愿。 人类只要一看到痛苦的状况,即使是发生在自己以外的朋友身上或是电视新闻里的画面,都会产生压力想要消除。 他们受到压抑却又无法直接干预他人的事。如果能接受这一切自行消化的话还好,然而,当办不到这点时,人类便会产生一种心理机制,捏造某种道理或同理心以保持自身的稳定。 是警察殆忽职守、受害者自己也不小心、养大犯人的父母不对…… 空虚的同情、偏离重点的建议、搞错目标的愤怒和斥责。 在岸边泼着根本救不到对侧火灾的水而自我满足。一种保护脆弱心灵的防卫机制。 那么,被第三者强行冠上弱势立场的当事人该怎么办呢? (要说『谢谢』?还是『我错了』?) 温柔、聪明、满怀正义感又不负责任的外人。 (真想吐。) 衣更月的肠胃隐隐作痛,喉咙里涌上想要质问对方的话语。 衣更月没有出声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自制力。 花颖开口说道: 「我承认出生环境因人而异。我不打算主张自己比较辛苦,我没有为生活所苦,不论在佣人还是朋友方面都很幸运。」 花颖这种经常显露出来的坚强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就衣更月所见,花颖的人生绝对不轻松。一出门就会晕倒、被投以异样眼光、遭到疏离。花颖连交朋友都很难,但那些因继承人的立场从众人那里获得的恩惠,在成为一家之主后必须广泛地分配给后代才行。 「……不要挑衅人家啦。」 赤目受不了地轻声说道。 现在以朋友身分和花颖交往的赤目,过去也是阻挠花颖脚步的人。花颖虽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要让他怀抱仇恨,内心就会覆盖阴影,这就是人类。 「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搞错了。」 花颖的双眼仿佛会灼人似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调酒师。 那不是坚强。 「即使那是我要守护大家的理由,也不是你伤害大家的理由。」 明明不坚强却坚持己见,要求自己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这就是衣更月侍奉的一家之主。 「没错!」 早苗像是将再也承受不住的情感丢出来似地,发自内心地呐喊。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就算失败、后悔也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为他人赌上性命根本没有价——」 「有!」 早苗打断调酒师的话,愤怒地回嘴。 「我是没有死的意思啦。」 泽鹰的回答倒是不出衣更月所料。 「我就敬谢不敏了。死了以后没了身体,就不能擦银餐具了。」 「感觉你一定会变成鬼跑出来。」 赤目因为衣更月的回答喷笑出来,压着肋骨。花颖则像是已经看到鬼似地脸色发白。衣更月虽然不指望受到欢迎,但希望偶尔能收到些牛奶糖的供奉。 花颖转向调酒师。 「接下来,会有人反复问你促使你行动的个人理由吧。衣更月原本打算等你离开店里后马上找警察讨论的。」 「!」 调酒师的皮鞋鞋跟抵到红酒瓶,酒瓶滚了开来。 「事情还没结束,这只是你们硬把我认定为犯人罢了。」 「咦!你这么一说……」 「花颖,我被打了。」 「您有看到犯人的样子吗?」 调酒师很确定赤目没有看到。 「唔——嗯。」 花颖在关键时刻很没有主见。 帮助主人是执事的任务。 「警察办案十分优秀。是要逃走,在被捕前掌握一些余裕,还是自首收押后早一点被放出来,您看起来很习惯这种结果上没有太大差异的世界。不用烦恼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你说话很带刺耶。」 花颖瞪着衣更月念了他一句,衣更月因此恭敬地一礼。 「呜哇!门!」 失声尖叫喊在前头,黑衣男与一名中年男子从门口露出半张右脸。 「是我们店里的人闯祸了吗?」 「老板。」 花颖为什么会认识老板呢?衣更月渺小的疑问在意识转向头发梳起的调酒师后瞬间消失了。 调酒师修长的双腿在几步内缩短了与他们的距离。 衣更月以背挡在花颖前方,但调酒师没有将心思放在她路线以外的人身上,从挤着人群的门口逃脱了。 「我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错。你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什么让人拚上性命的价值。」 「我也这么认为。」 花颖的回答既不像逞强也感受不到卑下。 调酒师来回看着花颖和衣更月,偷偷笑了开来。 「……难缠的家伙。」 梳在一起的黑色长发翻飞,消失在损毁门扉的另一头。 ※ ※ ※ 捡回一条命了。 赤目用不可思议冷静的头脑想着,没有真实感只有残留身体上的疼痛令人心烦。 「刻弥少爷,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听到早苗的报告后,花颖和衣更月离开了包厢。赤目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应他们的眼神致意。 「您的意识还清楚吗?会不会头晕?还是眼睛会不会看不清楚?耳朵听不清楚呢?」 「我只是被人戳了一下而已。」 虽然不用到去医院的程度,但为了后续处理,赤目想先拿到医师诊断书。 「我们从头到脚都不要放过地检查一遍吧,x光、电脑断层、核磁共振、超音波……」 「顺便附加不符季节的全套健检到警察问案行程。」 赤目厌烦地低喃,感觉自己好像要消化不良了。 「早苗,外面的路不好认,你去带急救人员过来。」 「糟了!」 泽鹰妹慌慌张张地回转脚跟。她判断错前行的方向,手肘撞到了倾倒的门扇,一边用另一只手揉着手臂一边站定在走廊外。 她肩膀颤抖,像是在忍耐疼痛一样,只有脑袋转过来。 「我会遵守誓言。不过,请您暂时再活下去。」 她咬紧牙根,脸颊几乎僵住。 泽鹰妹小跑步奔离了走廊。 「『暂时』?」 「我妹妹很有耐性。」 赤目搞不清楚泽鹰家的时间比例尺。 赤目停止思考,松开蹙紧的眉头。 「我想让愚忠的人醒过来。」 尽管奇怪,但不论是随便看轻他人的调酒师、断言自己没有价值的花颖抑或赤目自己,身上大概都没有残留为了追求自己的价值一下高兴一下难过的那种纯洁健全。 用原价交易无法做生意。 人事费、设备投资、管理费、税金、股利等各种经费相加后收支核算才终于平衡。只谈论生下来这个身体的价值,就像要求用原价贩卖商品一样愚蠢。 看到商品与价格,认为符合的人便购买,觉得不恰当的人就去别间店。无论商品有什么附加价值或是有品牌支持,最后都是由买家找出其价值。 告诉大家某间店的商品不值那个价是善良、公正还是自以为是呢? 泽鹰妹为赤目定下了与自己人生相当的价值。 议论在那个时间点就已经结束了。 泽鹰「妹」。 把泽鹰哥卷进来不过是赤目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让事情照双胞胎的计划进行不好玩,泽鹰哥又说他没兴趣赤目才会雇用他。赤目纯粹是找麻烦。 「你决定好要站在哪一边了吗?」 无奈的,赤目挖掘到自己身上大人明辨是非的能力了。 看到花颖照片时,赤目怀有的不是那种可爱的嫉妒。 比起其他人,泽鹰哥对晴天的雨伞更有兴趣。虽然让那样的泽鹰怨恨似乎也很有趣,但去追要离开的人不符合赤目的个性。 泽鹰用鞋子内侧将红酒瓶踢到墙边。 「用脑袋思考的话,毁掉我们店的人是赤目家,要诅咒赤目家世世代代的话,恨你比较合理,不过……」 自己遭怨恨的理由跟赤目以为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因为人似乎是靠心来驱动的,所以我就听从内心的声音,结果该说是半斤八两吗……老实说我真的没兴趣。」 「这是一脸认真该说的话吗?」 赤目意思意思地口头抗议一下,泽鹰哥也只是听听就算了。 「所以,我可以陪你到你死为止。」 泽鹰哥坐在沙发椅背上。 背对着自己的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赤目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刻弥少爷,久等了,担架要进来了。」 「我自己走。」 赤目起身,在踏入走廊前回过头说: 「愉快的双胞胎,跟过来。」 泽鹰哥和妹妹互相看了一眼走向前。 「嗯,好喔。」 「是!」 赤目心想,他要长命百岁到两个人求饶为止。 7 头发梳起来的调酒师离开后—— 走廊瞬间慌乱起来。 电梯大厅因为老板和黑衣店员、其他的客人而混杂不已。似乎有人打开了管理用的照明,走廊和各个房间明亮得宛如白昼。 就像魔法消失了一样。 花颖将探出走廊的脑袋缩回包厢中。 赤目像是体重太重似地让身体陷进沙发里。 「赤目先生,你没事吧?」 「嗯。我的注意力被画吸引过去,反应才会慢半拍。」 赤目有气无力地回答,弯曲的手臂指着正面的墙壁。 花颖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朴素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这是什么画?」 「『驴子耳朵』。」 「……咦!」 花颖全身血液逆流,氧气供应停滞,脑袋一片空白。 驴子耳朵,会让观者家道中落的诅咒之画。 花颖身边的衣更月全身僵硬。 「请让我离职,执事不能为家里的繁荣带来阴影。」 「我也不小心看到了,你愿意帮我重建乌丸家吗?」 「请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看着只能在绝望的深渊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花颖和衣更月,赤目粗略地宣布了真相: 「别担心啦,拷贝品没有用。」 「拷贝品?」 这么一说,这幅画的表面平板得异常,没有颜料的质感,明明没有保护玻璃反射光线却十分一致。 花颖松了一口气,眼眶蓄满泪水。 「原画在史黛芙妮雅美术馆,我已经确认过了。」 泽鹰平淡地补充,连赤目都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调查?」 「因为对方的目标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假设如果自己是歹徒的话,应该会想要拿到『驴子耳朵』装饰在游园宴会或是头等舱之类的地方吧。」 「只用拷贝品就满足了,歹徒还比你可爱。」 赤目坏心眼地说笑。 花颖想起离开时的调酒师,体内有种类似失落感的空洞。 女调酒师没有向衣更月揭露花颖的秘密。感叹价值观差异的她非常珍惜花颖的价值观——花颖重视的事物——花颖为她的凶行感到悲哀的同时,也深深为这件事感动。 「刻弥少爷,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早苗冲进包厢。 为了避免妨碍治疗,花颖仅用眼神向赤目致意后离开了房间。他直接略过电梯,来到逃生梯口。 夜风很凉爽。 花颖一走上阶梯,身后便跟着衣更月平均的脚步声。 花颖靠在半层楼上方的楼梯间扶手旁,俯瞰夜晚的城市。 「你还真懂呢。」 「我习惯了。」 衣更月冷淡地回答。 的确,如果是刚认识衣更月那时的话,花颖或许会一个人到处跑,结果被关在和赤目不同的房间里吧。他不会想到要解雇衣更月,就算想到,应该也会是单方面地宣布开除他,和衣更月诀别。 夜风袭来,吹动花颖的浏海。头发发尾因为刚修好刺刺的关系,拂过鼻尖引起一阵搔痒。 「失礼了。」 衣更月为花颖披上针织衫。又来了。 「我先说,我没感冒喔。」 「这是预防。」 「预防?」 看着抓不到头绪的花颖,衣更月沉默一阵后才重新说明: 「照花颖少爷所说,在主人打喷嚏前就有所应对才是执事。」 花颖有几秒钟的时间无法理解,他似看非看地抬头望着衣更月。 随着记忆的残片苏醒,花颖的脸颊越来越烫,当他全部想起来后,体温就像感冒一样地升高。 「如果是执事,在主人打喷嚏前,不是应该先准备好长袍和拖鞋吗?」 那是他们见面第一天,花颖幼稚的讽刺。 「……你记得!」 「只要是花颖少爷的命令,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记得。」 衣更月干脆地回答。 所谓的执事,是多么冷静透彻、真挚、顺从又充满人味的存在啊。 成为一家之主一年半里的记忆,快速在花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最后终于来到了最新的记忆。 「关于解雇的那一连串话都是权宜的谎话,我不允许你放在心上喔。」 花颖慌慌张张地命令,衣更月的回答一如往常。 「遵命。」 冷冷的音色是花颖熟悉的声音。 尾声 过去会发出喀答喀答声的电车现在变得十分安静了。 那时,长程旅行的移动时间很无聊,他都会期待看到隔壁轨道车子并行的画面。当靠窗座位没有轨道时,他便会让动物的幻想驰骋在视野里。不过,由于最近的列车非常迅速,感觉兔子和山羊好像会被车子抛在后头,很可怜的样子,因此他决定眺望山景就好。 真一郎在包厢座位的窗边发呆,山间里的校舍落入他的眼帘。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玩耍,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缓缓随着景色流向后方。 「花颖几乎没有通过同年小孩的生命礼仪就长大了。」 真一郎喃喃低语,交叉左右两只脚。 吵架、作弊……虽然绝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但也有些事只能靠没有获得称赞的经验才能学习到。 「陪他玩的对象只有我这个老人家,还是会有不足之处吧?」 「毫不留情吵架的凤?应该连祖父都没看过吧?」 真一郎恶作剧地窥探凤的反应,凤则是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还真是个有很多秘密的总管呢。 「本来该撞墙学习、妥协后纳为自己一部分的那些东西,花颖是七零八落地统统混着抱在一块了。」 才觉得他很固执但又不可思议地聪慧,虽然任性却异常豁达。 说直接点,就是生存方式很笨拙。 「花颖少爷的坦率在某些人眼里是宽容,某些人眼里很麻烦,又会让有些人不把他当一回事吧?」 「因为那孩子实际上很简单啊,从小对什么事都会马上表达自己的佩服。」 虽然对家长而言,这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但只要一想到花颖开心的样子和他学到新事物时夸张的神情,真一郎的脸便自然而然地柔和起来。 「虽然有点迟了,但人生怎么会随时随地做什么都是好事?」 与人发生冲突、迷惘、挫败。 和小时候相比,现在受伤伤口会更深,复原也会更慢吧?尽管如此,如果逃避一一感受这些事的话,花颖的精神就会脱离本质,最后,他会变得没办法面对自己。 所以,花颖的执事不能是凤。 「如果我说:『你的不成熟很重要。』的话,衣更月会哭吗?」 「真一郎老爷……戏弄人也请点到就好。」 真一郎遭凤训诫了一句,感觉连自己都变回孩子了。 「你的徒弟真可爱呢。」 真一郎向凤套话,凤则是惜字如金地静静微笑。 ※ ※ ※ 时间是预定的两个小时前。 他将怀表收进口袋,流畅相连的锁链碰触了他的指尖。 「衣更月执事,我去接真一郎老爷了。」 司机驹地从厨房后门露出和善的脸庞。 「麻烦你了。」 衣更月送驹地出门后,视线回到了白板上。上面是从厨师数不清的拿手好菜中精挑细选所组成的晚餐菜单。 「我原本想以鸡肉为主,多摄取一些夏天的青菜,但因为里面有真一郎老爷不喜欢吃的菜,所以在考虑是不是在前菜里加个烤牛肉。」 「可是花颖少爷对烤牛肉还好吧?」 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边削马铃薯皮边插嘴道。 花颖倾向喜欢大火彻底烧烤过的食物。 「所以,我考虑要做花颖少爷喜欢的浓汤。这样一来就会增加一道菜,对胃造成负担……干脆删掉真一郎老爷不喜欢吃的青菜,删掉后就不需要烤牛肉,也没有浓汤了,怎么办呢?」 「感觉现在状况迷失到一个奇怪的方向了。」 峻表情懦弱地帮腔。陷入苦思的雪仓虚幻地披了层阴暗的外貌,仿佛在房间角落诉说怨念、不能看的那种存在。其实,那是个希望所有小孩都能公平分配到她全心爱意的母亲姿态。 「那就用小一点的汤碗,两道菜都吃吧。前菜用有分格的盘子,汤品也加在那里面,这种形式怎么样?」 「太棒了。」 雪仓阖起双掌,表情明亮起来。 雪仓活力十足地拿出锅子,选择调味料,在厨房里四处奔走。衣更月将要追加银餐具的事记在脑袋里,准备去布置晚餐厅的桌面。 叩叩叩。 后门外有人在敲着门。 衣更月回应后门立刻打开,园丁桐山发现了衣更月。 「衣更月,跌到池子里了。」 「又是警卫吗?」 乌丸家的警卫是花颖雇用的杂种小狗,在庭院里四处跑来跑去,偶尔会引发一些问题。桐山过来这里就表示小狗平安无事吧。 「那就带去地下的淋浴——」 「是花颖少爷。」 「!」 厨房因为惊愕而暂停。 「你说花颖少爷跌到池子里了吗?」 桐山温驯地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 「峻,准备浴室和换洗衣物。」 「好……好的!」 峻丢开马铃薯和菜刀,奔出厨房。 衣更月冲上三楼,抓了一坨布品补给室的浴巾,回身奔向庭院。 「花颖少爷。」 「喔——衣更月。」 衣更月撞见了悠哉走在池子和宅邸间的花颖。 尽管花颖悠闲地回应,警卫小狗却不安地在他的脚边打转。 「我和佩洛一起追蚱蜢,结果抓错目测距离了。」 小狗一定非常惊吓吧?可是,到底是怎么跌的才能在那个浅水池里连头都全部湿透呢?水滴自花颖的发尾源源不断地落下。 「失礼了。」 「!」 衣更月将一条浴巾披在花颖的肩上,一条盖住他的脑袋。 浴巾吸水湿濡后没多久就变重了,现在不是对无礼举动犹疑的时候。 「我没事。今天有出太阳,也有风。」 「恕我僭越,风虽然能吹干衣服却会夺走您的体温。雪山上比雪更恐怖的,是持续吹不停的寒风。」 「雪的事情等冬天再说。」 花颖用手揭开浴巾一角抬起脸,但因为他实在湿得彻底,衣更月换了条挂在手上的新浴巾擦拭花颖的头发。 「唔……」 花颖因为浴巾遮住视线发出哀鸣。 就算花颖觉得烦这也是衣更月的职责,他没有特别要讨花颖喜欢,即便花颖觉得衣更月的照顾很不体贴也不妨碍衣更月工作。 要是花颖做出危险的举止衣更月会阻止。 花颖判断错误的话,衣更月便会建言。 如果花颖因此而气衣更月的话,他也有心甘情愿承受的准备。 (虽然花颖前几天的愤怒是演的……) 面对真一郎时,衣更月不必深入思考只需遵从命令,面对花颖则不同,他必须时时运转脑袋,设想最坏的情况和最好的应对方式。 花颖假装解雇自己时也是一样,尽管衣更月全神贯注地解读花颖的企图并配合他,但如今回想起来,花颖生气的方式实在很难说演得有多好。 在那些责问衣更月的谎言里,花颖没有一句话批评衣更月的工作。只是说什么衣更月做事俐落是因为工作年资,照顾花颖是分内工作等等,大部分都是单纯的事实。 (他还说了什么呢?) 衣更月一面默默进行手中的动作,一面搜集记忆片段。 「让我开心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想起来了。 「衣更月?」 花颖想抬头。 衣更月原本觉得无论谁怎么想都不会妨碍自己工作,然而,原来花颖对衣更月的工作以及衣更月对他的照顾感到开心吗? 就算不是所有的事。 只有一次也是。 「……哇!」 衣更月将浴巾干的部分滑过去,盖住花颖的脑袋。 衣更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现在,他一定露出了身为执事以来不曾出现过的表情。 小狗甩着尾巴,小鸟的影子掠过地面。 微风拂过花颖的头发。 主人的喷嚏让执事的脸变青了。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