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孩子雨和雪》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citrus樱香 「我喜欢的对象,是个狼人。」 ------- 花在与他邂逅之后,随即坠入爱河。 当时花十九岁,除了在此之前,经历过几段类似仰慕的淡淡情愫之外,这是她的初恋。一旦坠入爱河,花这才明白了恋爱这件事的奇妙之处。而所谓的奇妙之处,想必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全盘接受的心理准备吧? 花在遇到他之前,曾作过这样的梦。 和煦的阳光洒满草原。 花躺在五彩缤纷,盛开的野花丛里。 她从幸福的假寐中醒来,深吸一口气之后,睁开眼睛。 青草的味道与温暖的阳光,让她心旷神怡。 轻柔的风吹拂她的浏海。 就在此刻—— 「——?」 花留意到有东西接近,她缓缓起身,朝那个方向望去。 有某物从远方的丘陵另一端,朝她的方向走来。 以四足排开草丛前进,还长着尖耳的身影。 ——是只狼。 花立刻就明白那是狼。她并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那的确是狼没错。 风受吹拂,狼走了过来。 狼以整齐协调的节奏,目不转睛地笔直走来。 花并不觉得害怕。 她感觉到,狼是从很远的地方好不容易走到的。或许是有事找她,所以才长途跋涉而来。 因此,她静静地等待。 而狼在行进之间,外形出现了变化。 那确实该称之为「变化」。 狼四周的空气产生晃动,下一个瞬间,变成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花恍然大悟。 ——狼人。 她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字眼。 身材高大的男子笔直向她走来。 花屏息以待。 心里怦怦跳。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 花闭着眼睛想回到那场梦境里,然而怎样就是无法看到之后的景象。那只狼想跟她说什么?她只隐约记得身材高大男子的模糊影像。 花是东京郊外一所国立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像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红色三角形屋顶老旧车站后,就是一条两边种满数百棵成排樱花树与银杏树的大马路。从这条林荫大道大约走五分钟,就可以抵达小巧雅致的校园。以有钟楼的图书馆大楼为中心,礼堂和教室大楼等矗立在一片绿意之中,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学。 初夏的大教室里,响起老师悠悠的声音,正在讲授古代思想史。花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老师朗声道出将课本内容详尽加注后的授课内容。 这所大学的学生,都是通过称不上轻松过关的考试才得以入学,大家都很认真,穿着也很讲究。他们多半是家境富裕,受过充分教育,毕业后不是进入政府机关或司法界,否则就是到企业就职,都是未来可期的年轻人。也有人已经以取得司法考试等资格为目标开始用功。 至少就「认真」这一点,花与他们有共同点。不过,对于未来她还很迷惘。总之她想成为一个对他人有帮助的人,不过她也很清楚,光靠「只会读书」这件事,对社会并没有任何益处。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将来该选择怎样的人生,她还没有找到方向。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大教室的长桌上造成美丽的反射。 花停下记笔记的手,偶然抬头,不经意地朝窗户望去,然后她的视线停留在某人的背影。 「——」 那个人看起来,跟这所大学里那些家境富裕的学生完全不同,一头蓬松乱发,晒得略显黝黑的肌肤,t恤领口松垮,有好几处开了破洞。结实的手握着原子笔,一个劲儿地把老师说的话写在笔记上,那种写法就像一字不漏地记录。看来他应该没有教学大纲里指定要买的课本。 花的视线停在那个人的背影,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经过那个人的肌肤反射,看起来耀眼夺目。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直射阳光。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仿佛看过这样的阳光。 下课了,学生们交出出席单后,纷纷走出教室。 花将写上自己名字的出席单放在讲桌上后,回头在教室里寻找那个人。她看到了单手拿着笔记,独自走出教室的高大身影。他该不会没交出席单吧?花跟着走出教室,就看到那个身穿t恤与褪色牛仔裤的身影,正迈大步弯过走廊转角。如果不用小跑步就追不上了。花总算追上他正走下楼梯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住他: 「请等一下。」 那个人——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清瘦的脸颊缓缓转过来,只有眼睛看着花。 「——」 花的心里怦怦地跳。 他的眼睛,漂亮到令人惊讶。 不过也能从那对眼中,感受到他的难以亲近,总觉得像是神经质的野生动物。花心想若不说点什么,他就会立刻离开。 因此—— 「——这个。」 花拿出预备的出席单:「你如果没写好交出去,就会算缺席,所以……」 001 他打断了花的话。 「或许你知道了——」 他以平稳威吓般的声音如此低语。「我并不是这里的学生。」 「咦?」 「如果觉得我碍眼,那我就不会再来了。」 他清澈的眼睛别开目光,只留下步下楼梯的脚步声。 被留下的花在原地楞了一阵。感觉自己是多管闲事表错情了。就像是轻率地伸手要摸稀有动物,遭到动物露出獠牙威吓时的心情。 花想往回走,但一股心里有疙瘩的感觉阻止了她。她想若不做些事,疙瘩会一直都在吧。 花走到一楼,躲在柱子后面向外窥探,看到他越过半圆形的拱门,正好走出了教室大楼。在午后的大学校舍庭园里,回荡着年幼孩童玩耍嬉闹的声音。有不少老人与带着孩子的家长,将这片庭园当成公共空间的公园来利用。孩子们在离一群妈妈有段距离的地方四处奔跑。 突然其中有个孩子跌倒了,小声啜泣起来,但妈妈们聊得正开心,似乎并没注意到。他听到哭声停下脚步折回,将跌倒的孩子抱起。他既没问「没事吧」,也没说「很危险喔」,而是像轻抚般将手放在孩子头上。于是那孩子不可思议地立刻停止哭泣,仿佛疼痛和伤心在瞬间消失无踪。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开。那孩子只是张着嘴目送他离去。 花在柱子后看到这件小事,不知为何她非常高兴,有如她就是那个跌倒的孩子,被他抱起。 因此—— 「呃…,请你……再等一下。」 在他正要走出正门时,花鼓起勇气叫住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 花说着并着急地翻找包包。 「刚刚那堂课,我想如果没有这个会有点难懂。」 花说完后,两手高举课本。 「如果你愿意——下次要不要一起看?」 花竭尽全力提出了建议。 花离开学校后,就到车站前的洗衣店打工到深夜,接着顺道到营业到深夜的超市买东西,回到位于高架铁路旁的旧公寓。她换了放在父亲照片旁边茶杯里的水,在狭窄的厨房做点简单的料理,然后穿着围裙独自坐在小餐桌前吃饭。洗过澡、换上睡衣后,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直到想睡为止。 这就是花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在学校正门前与他约好了——下次一起上课。 在打工的地方,她一手拿着取件单在找洗好的衣服时,不知不觉地想起他;在超市挑选特价青菜时,脑中浮现他的身影;拿钥匙在开公寓门时、将折好的围裙挂在椅背上时、就连在看书翻页时都想起他。 花已经坠入情网了。 这天,花选衣服时耗费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最后她选了一件只穿过一次的蓝色洋装。 他说他工作结束后,下午会过来。 可是,早上当花走到正门时,回过头在来上学的学生中寻找他的身影。早上上课时也一直定不下心,在热闹的学生餐厅角落,独自想着他。 终于到了下午那堂课,可是却没看到他。老师来了,说完简单的开场白后,打开课本,接着上一堂课程开始讲课。花虽然听着老师的声音,却无法集中精神,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就在课上到一半时,她通过窗子看到他跑来了。 他穿着与相遇那天一样的领口松垮t恤。 花的内心相当激昂。 他屏住气息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坐进花的邻座。花很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听见,只留下课本,自己移动到长椅的另一边。他拿着课本,不知所措地看着花。像在问道:「你不看吗?」花坐在椅子的另一端使个眼色对他表示:「不用,你看就好。」 下课后,花约他去大学的图书馆。 原则上图书馆只能让教师和学生进去,但花就是想带他去看看。她拿着id卡感应,感应确认声响起时门开了,花拉着他的手快速进入,女图书馆员纳闷地看着他们俩,两人在她开口说话前就快步走过。 最新移动式书架和大量书籍,让他兴奋得眼睛为之一亮。看到他的反应,花也很开心。 这间大学图书馆藏书之多,在都内有同样规模者屈指可数。特色是六成以上的书都是开架陈列,因此就连罕见珍本书籍都能直接翻阅。他专心地找书,拿出一本之后快速翻页,然后像时间冻结般埋首阅读。花为了不打扰他,自己在附近的书架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见他仍维持同样的姿势专心读书,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花也随意拿了一本正好看到的书,站在他身旁阅读。 走出大学后,彩霞满天,他们在堤防上散步。 「你的兴趣是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 「以前你喜欢过怎样的人?」 花接二连三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然后问花: 「——你为什么叫花?」 「我的名字?」 「对。」 「我出生的时候,庭院里的波斯菊正好开花,不是种的,是自然生长的波斯菊。爸爸看到之后突然想到的;他希望把我养育成像花一样,永远绽放笑容的孩子。」 花看着远处,像是在回想。「——爸爸说,就算痛苦或难过的时候,也要努力挤出笑容。这样一来通常都能度过难关。」 「——」 「所以啊,在爸爸的葬礼上,我也一直在笑。然后就挨了亲戚的骂说『太随便了』,还被骂得挺惨的……」 「——」 「不过,我真的是太随便了吧?」 他凝视着花微笑,然后抬头望向天空。 「你一点都不随便。」 他说。 花安心地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也仰望天空。 「太好了。」 她低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提起自己父亲的事。 在花应考的那年,她发现父亲生病了。 身为独生女的她在照顾父亲之余,也得在床边准备考试。她心想只要努力读书考上了,爸爸的身体肯定也会康复。父亲在病榻上鼓励女儿。 还没有等到她的上榜通知,父亲就过世了。 原本就只有父女两人的家庭,现在变成她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亲戚同情她的际遇,表示过要给她援助。舅舅夫妇说家里有空房间,提议她搬来同住;还有另一对姑姑夫妇说可以帮她出学费。不过她都礼貌地一一回绝。 支付完住院费,存款就只够付注册费和上学期学费了。不过所幸她获得预约奖学金的资格,她心想只要去打工,应该勉强能生活。 她整理家中一切,退掉跟父亲同住的租屋,搬到一间位于高架铁道旁的小公寓。 搬进了旧桐木柜与穿衣镜。 在爸爸用过的书柜上,放上她童年在庭院里拍的父女合照。 她穿着在葬礼上穿的丧服,去参加大学入学典礼。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 然后,她遇见了他。 他就像对待原野里的小花般,对她相当珍惜。 他总是送她回家。他们约在车站前的旧咖啡店门口见;她打工结束后到那里时,多半时候他已经到了,读着文库书在等她。 两人走在夜晚的街头,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他在搬家公司上班,开大型的卡车。他郑重其事地说着因工作关系所造访过每间不同的家,和住在里面的各种人。 「就算是同一个社区,家里面却完全不同。有钱的家;没钱的家;大家族的家;独居的家;有婴儿的家;只有老人住的家。」 他们从高地的公园,眺望整片街景。 眼前一片万家灯火,延展到地平线的彼端。 而正中央,有挤满人的下行电车通过。 搭乘那辆电车的人们,都要各自回到某个亮着灯光的家吧。 他凝望着电车说道: 「有个家好像挺不错的,可以说声『我回来了』,脱了鞋,洗过脸和手,深深坐进椅子——真不错啊。可以做书柜,等到放满书后再做新的书柜。想做什么都行,因为是自己的家。」 他一副颇为向往似地说着:自己一点一滴地在存钱,就算小房子也无所谓,有一天想买个自己的家。 花感觉自己的心里,慢慢地涌起一股暖意。 「那么,就由我来对你说声『欢迎回家』吧。」 她看着街道的灯火低声说道。 这句泰然自若的话,让他惊讶地望向花。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听见他的凉鞋踩过落叶的声音。走到花的公寓附近横跨一条小河的桥上时,他突然开口: 「花。」 「什么事?」 「其实……」 「——」 「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尽管说。」 「——」 「其实……」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花很清楚,他要说的是某件很重要的事。 虽然无法想像「某件事」是什么,但她已做好准备,不管他说出什么事,她都打算接受。 浅浅的河底,有水草悠然摆荡。 除了几辆车通过,桥上没有其他人。 他终于开口了。 「下次见。」 「嗯。」 「晚安。」 「晚安。」 花一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之后虽然两人数次在约定地点一起走回家,但他没再提「那件事」,花也不曾主动询问。 就这样到了冬天。 花穿着渔夫大衣,颈上围了围巾走出洗衣店。大学街的行道树上,五彩缤纷的灯饰耀眼夺目。她正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平时碰面的旧咖啡店门口。 还没有看到他。 这种情况很罕见。 花在手心呵着气取暖,并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许多行人如同有祭典般熙来攘往。花读着看到一半的文库书,偶尔望向街灯方向的时钟。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许久了。 他没来。 书已经读完了,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花无可奈何,只好眺望陆续朝车站走去的人们背影。指挥车辆的道路施工作业人员,偶尔会在意地望向她。 他没来。 来往的行人变少后,感觉更冷了,从鞋底传来寒气,她原地踏步忍耐着。突然咖啡店的灯光剩下一半,让她惊讶地回望。已经这么晚了?开始收拾的店员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花,花一脸抱歉地移到旁边去。 他没来。 到了午夜十二点,大学街的灯饰熄了,车站前瞬间变得一片冷清。花抱膝坐在咖啡店的铁门前,因寒冷而瑟缩着身体,有醉汉跟她搭话,她不予理会。远处传来警笛声,没多久也听不见了。她把脸埋进围巾里,闭上眼睛。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叫她。 「花。」 「——」 「对不起,花。」 他俯视着她。 「——抱歉。」 花缓缓地抬头仰望。 她的脸颊因寒冷而冻伤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来到能眺望街景的山丘。 夜空中星光闪耀。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很怕或许你会因此而离开我。可是……」 他大衣领子上的毛皮随风飘摇。 「我应该早点说——不,是应该早点让你看到。」 「让我看?」 花呼出白气反问。 「你先暂时闭上眼睛。」 「——」 花虽然照他说的闭上眼睛,但却猜不出他的用意。 等了一会儿之后,花稍稍睁开眼。 「再闭久一点。」 听到他这么说。 花下定决心,闭上眼。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 令人害怕的寂静。 「好了吗?」 花开口问道。 但没有听到回答。 风轻轻地吹过,头发随风飘扬。 花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眼前的景象让她忘了呼吸。 「——!」 他确实在那里。眼睛往下看,凝望着他的左手。 但是—— 那只左手从人类的手,瞬间变成了野兽的爪子。 风狂乱地卷起漩涡,他被吹乱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形成野兽的尖耳。 颈子,还有脸瞬间被体毛覆盖,紧接着嘴角就像裂开般变大。 向前伸长的鼻尖缓缓转向花。 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对眼睛。 是野兽才有的颜色。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花的身体动弹不得。 002 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风停了。 他——野兽叹息般地低下头。 「花,我看起来是什么?」 他静静地说。 吐出的气息融入黑暗中。 眼眸因蒙上忧郁而变成深色。 那是对色彩美丽的眼睛。 没错,那就是他。 明明是冬天的天空,却有数量多到惊人的星星在闪烁。 这天是新月。 花知道了所谓在满月之夜变身来袭击人类,只是个传说。 花思忖着——世上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何其多啊。 在花的公寓里,电暖炉将蓝色的夜照得红红的。 「吓到了?」 他问道。 花没有回答,维持低头的姿势,只是轻轻点头。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花还是没回答,轻轻地摇头。 「可是你在发抖。」 花依然沉默。 野兽的手缓缓地伸来,轻轻碰花雪白的肩。为了不让尖锐的爪子弄伤柔软的肌肤,那是极其小心的触碰方式。 「——我不怕。」 花小声地说完后,抬头看着他。 「因为对象是你。」 他慢慢地将花拉过来,温柔地亲吻她的唇。 那一夜是花的第一次。 他是在明治时代绝种的日本狼末裔。 是狼和人类的混血种,那条血脉的最后继承者。 他的双亲在他还年幼时,就告诉他关于他们的灭亡家族的历史,以及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人之后就过世了。 后来,他被不知情的亲戚收养,吃了不少苦才长大成人。 考取驾照后,他为了找工作而到都市来。 他说,他是在没人认识,也没人会在意他,悄悄躲藏的状况下活到现在。 到了早上。 花赤裸着身子起床,在半梦半醒之间往旁边一看。 熟睡中的他,是人类的模样。 柔韧健美的肌肤,看起来如同大理石雕像。 昨晚听到「绝种」这字眼时,花联想到的是埋在地铁站大理石柱中的上古时代贝类化石。 花盯着他的睡脸。 昨晚的事并不是幻影。 他确实变成了野兽的模样。 然后,她接受了他。 花独自想像今后可能会发生的事,然后悄悄下定决心。 实际上知道他的秘密的人,世上只有花一个人。 他的秘密,也直接成为了花的秘密。 大学同学交往的对象,不是穿着外国制外套的社会人,就是邀请她们去参加活动或演唱会的其他大学学生。 「那么,小花你交往的对象是怎样的人?」 她们的其中一人问道。年纪大你有多少?身高多高?瘦瘦的吗?学历好吗?父母的职业是什么?纪念日时他有送你礼物吗? 接连的问题让她不知如何回答,花心想怎样也没办法把他介绍给她们。 她只说了一句:我在跟一个诚实的人交往。 附近营业到深夜的超市,是他们新的约定地点。花跟他一起去买东西,然后回公寓。 她常用鸡肉做料理。 将鸡胸肉(或鸡腿肉)切成一口大小,和青椒用竹签串起来(其实应该是串上葱与洋葱,可是因为他说不爱吃),洒上少许的盐,放在网上烤。趁烤的时候将酱油、酒、日式柑橘醋、洋葱末(他说如果是少量洋葱就没问题)混合后,放入约十五公分高的细长型杯子里。再将烤好的鸡肉串装盘,要吃时将烤鸡肉串泡进酱汁后食用。这是花家里的传统串烧吃法。 花先示范给他看,将烤鸡肉串放入杯子里泡酱汁,拿起来后,酱汁浓稠滴落,看起来很美味。因为他从没有这样吃过串烧,所以有些犹豫。他模仿花的做法,将烤鸡肉串浸入酱汁里,像在询问「这样做对吗?」似地看着花。 他们一起将烤鸡肉串一口放进嘴里。 嚼嚼嚼嚼嚼…… 好好吃! 他大感佩服般地凝望着烤鸡肉串,然后继续吃了起来。 烤鸡肉串马上变成他最爱吃的菜,花因此变得很常做。在特卖日时就买大块鸡肉冷冻保存。 当花在煮菜时,他将回家时在路旁发现的蒲公英插入牛奶瓶里,放到窗边。 看到他一脸满足眺望蒲公英的模样,花也露出微笑。 他只要工作一结束,就会去她的公寓过夜,早上就直接出门工作。 在不知不觉之间,这变成了日常习惯。 几个月后,在花的建议下,他退掉原本的租屋,带来两个装有文库书的纸袋,放在花的公寓角落里,搬家就完成了。 他从书里拿出一张旧照片给花看。那是一张拍下陡峭山脊的雪山照片。他说那是他的故乡。 花将那张照片,放在书柜上父亲的照片旁边。 那是个非常晴朗的初夏上午。 插在牛奶瓶里的鸭跖草和老鹳草随风摇曳。花正悠然折他烫好的大件衬衫时,突然感到一阵作呕想吐。因为太不舒服,她靠在一旁的床边,让好不容易才折好的衣服掉到地板上。 花感觉不太对劲。 她的预感没错。老实说这一个多月来,她感觉格外疲倦,也没什么食欲。 不过今天她明确地自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 花来到公寓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她偷瞄了一下,候诊室里满是孕妇。她好几次从窗外往里头瞄,但就是无法走进去。她心想自己和那些孕妇情况不同,可是她该去哪里找谁商量?在医院的入口前,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花往回走后,朝大学的图书馆走去。 在人不多的阅览室里,花拿了好几本关于怀孕和生产的书,记下重点。她想像着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会怎么想。他会高兴吗?说不定他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她犹豫再三后,打公共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她只跟他说她到了妇产科却没有去看诊,他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之后就挂断电话。 花在以前常约的旧咖啡店前等他。手上拿了好几本自然分娩和自宅生产的书,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跟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出现了。 就像发生大事般地跑来。 花的心跳加速,她准备好要说的第一句话。 不过在花开口说话前,他就将她抱起。他原本拿在手上的桃子罐头滚落在人行道上,错身而过的人纷纷回过头,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紧抱住花。 一次又一次。 那是开心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花也好开心。 时序由夏入秋,花为严重的孕吐所苦。 她一整天都恶心想吐,这种情况怎样也无法去大学上课,在烦恼许久后,她申请休学了,连打工都不得不辞掉。洗衣店老板娘惊讶不已,热情地挽留花,甚至还说:「你有什么不满请尽管说,只要有我能做到的我会去做。」但花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只能说「请让我辞职」。因为那是她进大学后就一直在工作的店,她也觉得很不舍。 生活改变了。 她每天只能过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忍受孕吐的日子。不久她也吃不下东西,本来就很瘦的花变得更瘦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停呕吐。 他下班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一整晚轻抚她的背,然后完全没睡,到了早上又出门工作。对花而言,他只要在她身旁,就是最大的支持。 有一天。 他回来了,花在床上坐起身来迎接他,不知为何他的大衣上沾满了棕色的鸟羽毛。对着满脸担心的花,他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然后将藏在身后的手举起来。 一只有深绿色尾巴的漂亮鸟类发出啼声。那是野生的雉鸡。 花不禁目瞪口呆。她想像着他变成狼之后狩猎的模样,却无法顺利地想像出来。 他站在厨房,手法俐落地处理雉鸡,然后将它放入满锅沸水里。在烹煮期间,他缩着背切着青菜。「需要帮忙吗?」花站起身问,他只是回答:「你坐着就好。」 不久,他用布巾拿起沙锅,从瓦斯炉移到桌上的锅垫。他一拿起砂锅的锅盖,蒸气与温暖的香味一起袭来。 清澈的汤汁泛着发亮的油光,是雉鸡乌龙面。锅里还有细心地切片成银杏叶状的白萝卜与红萝卜。 不过花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那一锅;那是他特地做给她吃的,可是她吃得下吗?她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到目前她看到食物、闻到味道,都会觉得不舒服。 花用筷子夹起乌龙面,虽然有些犹豫,还是咬起其中一条面。 温和的甘甜味在口中慢慢扩散。 「——啊!」 花不由得叫出声。 首先是为了自己吃得下东西而高兴,再来是为了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而高兴,这真的是好久没感受到的事。 食欲突然涌现,像是要把之前没吃到的份都补上似地大快朵颐。 他看到这样的花,松了口气似地托着腮。 到了冬天,孕吐就有如没发生过似地不再出现。 他则是比以前更努力工作。有时太阳升起前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他是想为了将来,能多存点钱就多存一点。 花抱着便便大腹,在公寓里独自为了生产做准备。在缝制布尿片之余,顺便做了一个狼的小布偶,祈求能见到即将出世的孩子。 花再次想到,因为爸爸是狼人,或许会生出狼的孩子。 可是,就算真的会如此她也不在乎。 只希望能早点见到孩子。 她望着天空的晚霞,莫名地流下泪来。 花在那间小公寓里,生下了孩子。 那天是个下雪的日子。 既没有妇产科医生,也没有助产士帮忙,只靠他们自己;他一直握着花的手。花虽然想像过狼的孩子,但孩子出生时至少是人类的婴儿模样。 在瓦斯炉上的水壶,响起咻咻的喷气声。 两个人一直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是女孩。只要将手指伸到她的小手前,就会微弱地回握。 她说:能平安生下来真是太好了。 他说:不,今后还有很多难关要克服啊。 她说:她会是个体贴的孩子吗? 他说:或许会是个聪明的孩子吧。 她说:她会成为怎样的大人? 他说:无论是当护士,或者老师,还是开面包店都好,希望她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她说:我希望能让她不会有痛苦的回忆,健康地长大。 两人约定在孩子长大之前,要好好守护着她。 外头的雪变小了。 他们将孩子取名为雪。 因为她出生时,外头正下着雪。 雪是个健康的孩子,总是哇哇大哭,但只要他一将她抱起来,她立刻就不哭了。 傍晚时分,他们带着雪去河堤散步。他们和几组推着娃娃车的亲子交错而过,花心想,他们与随处可见的一般亲子没什么不同。 对于「平凡普通」这件事,她不由得心生感谢。 隔年初春,他们有了第二个小孩。 是男生。 他们替孩子取名为雨。 因为宝宝出生的那天是雨天。 那是隔天发生的事。 他突然不见了。 花抱着刚出生的宝宝朝外头看。插着荠菜的瓶子后面,雨滴顺着玻璃窗流下。 花怎么等也等不到他回来。 她感到不安,身后一岁一个月的雪扶着东西站起来。 她用挽袖布带将裹了好几圈毛巾的宝宝斜绑在胸前,再穿上渔夫大衣,才用背带将雪背在背上。虽然她因为刚生产完脚步蹒跚,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便走出屋子。 她一打开公寓的门,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两个超市的袋子就放在门外。 「?」 她心生纳闷,蹲了下来,打算总之先把滚出来的罐头放回袋子里的当儿,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袋子里有奶粉、米、青菜,他的薄皮夹则塞在最里头。 发生什么事了? 花感到更不安了。 在初春的寒冷小雨中,花撑着伞走到街上。 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十字路口,环视四面八方。 她一一确认每个走在住宅区坡道上撑伞的人。 不过没看到他。 即使如此,花还是在街上四处找寻。 住宅区有河川流过,花走上架在其上,曾去过的那条小桥。顺着河川的散步道上停着市营垃圾车,方向灯在闪烁着。好几组撑着伞的人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望着浅水流处。穿着雨衣的卫生所工作人员,正步下约十公尺高的水泥护岸。 花也像是被吸引似地往桥下看。 聚集在河床的工作人员脚边,横躺着一具半浸在水里的动物尸体。 雨水不断打在瘦骨嶙峋的狼身上。 狼。 是他。 「!」 就像破抹布般又脏又湿的毛,布满她眼熟的雉鸡棕色羽毛。头上渗出的血染红河面。 那天,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或许是为了婴儿,出于本能想去打猎,又或许是想给刚生产完的花补充营养。 狼张开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两个工作人员戴着橡胶手套抓着狼的脚,将它抬起,另一个人在下面摆好遗体袋,随便地将它放进去。雉鸡的毛纷纷落下,掉在水面上漂走。 然后工作人员再用绳子,将遗体袋拉至散步道上。 花丢下伞冲过去,抓住遗体袋。「不要碰!」工作人员出声制止,硬将花拉开。花恳求让她带回去,对方却不予理会。 就在一阵混乱时,其他工作人员粗鲁地将遗体袋丢进垃圾车里,遗体袋被压缩板碾碎,消失在垃圾车斗里。 「!」 花突然四肢无力,呆站在原地。 只留下黄色方向灯明灭的残光,垃圾车开走了。 她脚步踉跄地想追上去,但哪可能追得上。 她浑身无力,当场坐下来。 掩面哭泣。 有一对看热闹的男女来到她背后拿伞帮她遮雨,问她为什么哭。 连葬礼都没办法帮他办。 草原上有微风吹过。 穿着曾穿过的洋装,花留意到有动静而回头。 是他。 就像之前一样拿着笔记,面带微笑。 穿着领口松垮的t恤。 花露出笑容,正想要走到他身边。 结果他露出歉疚的脸色,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花的脚整个动弹不得。 花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风势变强了,将她的声音掩盖。 他的侧脸变成半兽的模样。 他穿着以前曾穿过的附毛皮大衣,背影越来越远。 无法动弹的花,继续喊着他的名字。 他变成狼的样子,朝草原的另一边离去。 就像走回来时的路。 花更加用力地呼喊他的名字。 声音却消散在风中,无法传到任何地方。 广阔的草原上,只剩下花一个人。 她醒来了。 她身上穿着渔夫大衣,看来是趴在矮桌上睡着了。房里一片漆黑,已经傍晚了,外头似乎仍在下着小雨。裹着被子睡觉的孩子们,被电暖炉照得红红的。 她看到他的钱包放在矮桌上,伸手去拿。 她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只有寥寥无几的钞票、折价券和收据。 在放卡片的地方发现驾照,她将它拿出来。 上面有他的照片。 然后她才想起,他的照片只有这一张。 花将驾照靠在窗边插有荠菜的瓶子旁立起。 照片里的他在微笑。 当然他应该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掉,他一定是想一直守护着孩子,亲眼看到孩子的成长吧,可是却无法实现了。 绝对。 她一想到这里,便心头一紧。 可是照片里的他,平静地笑着。 ——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他似乎是这么说的。 眼泪又涌上来了。 但花咬着唇忍住泪水。 然后她努力地对着他的照片露出笑容。 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养育他们的。 花如此发誓。 没有他的新生活开始了。 已经一岁半的雪仰头望着花。 「吃饭饭。」 雪要求吃饭。 花回答:「我正在做,等一下喔。」 但雪还听不懂。 「吃饭饭!」 雪大动作地挥着手重复提出要求。 「马上就好了。」 「吃饭饭!」 雪无法忍受肚子饿,三番两次地大叫。 因为情绪激动,从头发里冒出了狼耳朵。 「吃饭饭!」 「雪!」 花大声地警告她,雪就泪眼汪汪,闹别扭似地翻过身,四只脚踢散靠垫,冲到屋角一转身,不知何时雪已经变成小狼的模样。雪用后脚刻意踢走垃圾桶,让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洒了出来,再故意躲在花看不到的地方。之后无论花怎么叫她,她都不回应。 可是——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不然你先吃点饼干吧。」 当花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点心,雪就快如闪电地冲过来将饼干抢走,她已经变回人类小孩的模样,笑嘻嘻地吃着饼干。 她只要生气、闹脾气时,就会立刻毛发直竖、竖起耳朵,变成狼的样子。 每次都是如此。 有时会是半兽——介于人与狼之间的模样。 花看她这样,简直就如同在犹豫该选择哪种生存方式。 花在厨房将汆烫过的蚕豆与马铃薯,直接在雪专用的碗里磨碎;有时还会再加入保存在保鲜盒里的离乳食品一起搅拌。她用手指沾了点来吃,尝到蚕豆的甘甜味。 雪还不太会用汤匙。但她还是一把猛抓起汤匙,勉强舀起马铃薯泥,但在送进嘴里的过程中滴滴答答地全掉下来了。最后她用手指捻着吃,而且把身子往前探到桌上接,因此把碗弄翻。但她毫不介意,仍旧大口吃着。 没多久,桌子四周都是优酪乳和洒落的茶,弄得一团糟。她虽然年纪小,却充满生命力。 食量大的雪,从早到晚都哭着要食物。 跟食量小又虚弱的雨正好相反。 才三个月大的雨,柔弱地吸着花的乳房,但立刻就呛到,只好先休息不要吸。就这样吸一下、休息一下、吸一下……不断重复,非常耗时。但当花帮雨擦他沾到奶水的嘴边时,他会露出像吓一跳的表情,让花对他疼爱不已。 雪或许是知道这样,只有花在给雨哺乳时,雪会抓着花的衣服和头发爬上花的肩膀,缠着花亲她满是口水的嘴。 花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在晾满布尿片的房间里度过一天。 当然她没办法去工作。他所留下的少许存款,维持了一切生活。 她养育孩子后才学到的其中一件事,是就算人在家里,视线也不能离开孩子太久。 雪会做出花没预期到的事。 有一天,花正在准备食物,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雪正在拉桌巾,似乎是想拿餐桌上的果酱,不过先来到前头的不是果酱而是米醋,米醋就快掉下来砸中雪的头。花察觉到,发出「啊」的大声惊呼,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快掉落的瓶子。所幸平安无事,但花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从那次之后,花就把桌巾收起来。 另一天,花正在烫洗好的衣服,在她身后,雪不知何时拉开了衣柜的抽屉,爬上去。爬上一个抽屉后,打开再上一层的抽屉再爬上去,然后再打开更上一层的抽屉……如此周而复始,每爬上一层,抽屉就越往外拉,衣柜因重量失衡而前倾。花好不容易察觉到,一回头正好看到衣柜就在她眼前迎面倒下。花大声惊呼;雨就在她身边。她连忙用身体顶住衣柜,并在瞬间的判断下也用手按着熨斗。虽然平安将衣柜恢复原状,但要是衣柜就这样倒下,恐怕会压到年幼的雪;若是花没有按住火热的熨斗,万一不小心打翻,或许会烫伤年幼的雨。 从那次之后,花将衣柜上锁(那是以前父亲所用的旧古董衣柜,每个抽屉都可以上锁)。而且她也绝不在孩子旁边使用熨斗。 花慎重地逐渐撤除任何可能会使孩子受伤的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就算再怎么小心留意,也不知雪和雨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让她无法安心。 特别是雪,她在狭窄的三坪房里行动相当自由奔放。 变成狼的雪,光把花给她的布偶咬烂还不满足,将靠垫里的填充物全拉出来,咬餐桌的桌脚,门上也有她的齿痕,将书柜里花心爱的书全抽出来咬烂之后,散满整间屋子。也因为这样,无论花怎么打扫房间,不消五分钟雪就可以把房间弄得惨不忍睹。看到雪大模大样地大打呵欠,花也只能苦笑。 即使帮两个孩子洗好澡、终于哄入睡后,花的一天也还没有结束。 花没办法跟其他人商量,她只能一个人看书学习。在深夜的台灯光线下,她阅读育儿书以及狼的相关生态书籍,交互对照,寻求对狼的孩子最适合的养育方法。在世界上的各种书籍里,当然不会留有母亲养育兼具狼与人类两种面貌孩子的纪录。 育儿失败,可是会攸关孩子们的性命。 她非得坚强起来,因为孩子们只能靠她。 花一想到这里,就更不能休息了。 但是,她才刚开始读书片刻,连日的疲倦就侵袭而来,她手上还拿着笔便昏昏欲睡。突然惊醒,想集中精神看眼前的书,没多久眼皮就又阖上,如同昏迷般趴在桌上睡着。即使如此,她只要一听到雨的哭声,就会瞬间跳起来。她抱着在夜里哭泣的雨,轻拍他的背,不断地安抚他「没事、没事」。 温顺的雨,白天时不太需要花操心,可是到晚上就会一直哭。抱起他摇一摇没多久就会睡着,但一放下来就又哭了,这种状况不断反复上演。不分昼夜,花每隔两小时就要哺乳。他肯吸奶时就是心情好。他不想吸奶时,就用棉花沾母乳给他吃。但如果连这样他都不要,只是不停哭泣时,花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整晚不断地轻抚他的背。 因此,花日渐憔悴。 甚至还发生过洗衣服时站着睡着,头差点塞进洗衣槽里。 所幸即便是很短的时间——例如在给雨哺乳时,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睡着。然后在雪叫她「妈妈」时,她也能立刻睁开眼睛,对雪露出笑容。 最困扰的是生病的时候。 雪从出生后就是非常健康的孩子。尽管如此,还是常出现些微发烧,每次都让花很苦恼。 是否该带雪去就医? 如果要去求诊,是该看小儿科,还是该看兽医? 而且如果真的带去就医,医生真的能给狼的孩子适当的治疗吗?例如兽医是否会拿动物用的药,去治疗人类小孩的病,又或者是相反的情况?还有最让花担心的,是否会因此被发现他们是这种特别的小孩。 对如此不安、惊慌失措的花,以前他会平静地劝告她。 「没事。即使身体有小状况,吃点温热食物,有你温柔的手安抚,就会再恢复健康。」 他曾这么说让她镇定下来。即使他已过世,花会反复想起他说过的话,提醒自己别太担心。 可是雨跟雪不一样,是个体弱的孩子,常发烧,也痊愈得慢。有时花觉得非得吃药时,就会对照小孩用与动物用的医学书,找出对两者都有用的药物,然后慎重地给他所需最低限度的剂量。孩子们的健康全靠花的判断。 她没有一天不这么想:如果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好了。 但结果还是只能由花独自下判断。 如果只是生病,某种程度还可以靠所学的知识来处理。但如果是发生意外,就没办法了。 那是某个秋夜里发生的事。 花听到不住咳嗽的怪声,一开始她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察觉到那是雪发出的。她朝餐桌底下一瞧,看到半兽模样的雪躺在那里。 跟零食放在一起的干燥剂上,有咬过的齿痕。地板上有黏稠的呕吐物散布。 「雪!」 花不禁脑中央一阵发麻。 花抱着雪,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 她惊慌失措,很想找人求助,不顾衣衫零乱地跑着。 她一回神,发现自己站在小儿科与兽医院相对而立的十字路口。 不知道有多少次曾站在这里。 但花还是无法敲任何一家的门,犹豫到最后,她拿起公共电话筒,分别打给这两家医院。 「我的小孩误食了干燥剂……是两岁的小孩。对,吐了。里面没有血丝。」 「上面写着硅胶。请问是危险物品吗……?咦?胃口?」 因为电话那头医生的询问,她看着雪。 雪打着嗝说道: 「我肚子饿了。」 然后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嗝。那声音让花背着的雨不禁窥探。 在电话另一头的医生说:硅胶本身没有毒性,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就多喝水观察一下情况。若是有胃口应该就没事了。虽然花暂时放下心来,但一想到以后,不禁叹出一口大气。 他小时候是怎样长大的?花很后悔,如果有多问他一些事就好了。 「散步。」 雪要求出去散步。 「散步!」 天气好的日子,雪会特别强烈地要求。 「散步!」 雪毛发直竖地提出要求,耳朵并激动地耸起。 这种样子或许会被人看见,所以只能在像半夜那种有限的时间内外出。可是—— 「散步!」 雪不理会。 「真拿你没办法,知道啦——」 花拗不过她,不过,她提出条件。「在散步的时候,你不可以变成狼。」 雪立刻把耳朵收起来。 花帮孩子们穿上可将他们全身包起来的连帽衣服,才出门散步。 公园里有漂亮的红叶,踩在上头,会发出心旷神怡的沙沙声。凉爽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 看到许多妈妈带着孩子出来散步,妈妈们聚集在一起讨论育儿经,愉快地谈天说笑。但是花没办法进入那个团体,只能在远处眺望。 在公园一隅盛开的秋牡丹前蹲下,闻闻花香。坐在池塘边往来人群较少的长凳上休息。雪捡起红色的落叶,通过阳光与自己的手做比较。他们就这样度过平静的时光。 后来有一位牵着米格鲁猎犬,看似和善的中年男子走过去时说: 「午安。好可爱啊——」 花很开心,对男子点头打招呼后,看着雪说: 「人家说你很可爱耶,好棒哦——」 穿着彩色针织服的米格鲁猎犬对雪感到好奇,靠近雪之后便开始吠叫。男子苦笑道:「喂,不行啦。」并将它拉走。 就在这时。 雪突然甩开花的手,踢散落叶逼近米格鲁,对着它的鼻尖发出「吼——!」的声音威吓。 在帽子底下,是狼的脸。 米格鲁害怕地卷起尾巴躲到男子脚后,中年男子大吃一惊地来回看着雪和花。 「…………对不起……!」 花慌张地抱起雪,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可能被看见了。 她像是要隐藏孩子们似地抱着,在顾忌周遭之余快步赶路回家。 花总觉得,推着婴儿车的夫妇认为花很可疑,回头看她。 花总觉得,在车站前圆环等公车的年轻妈妈与她的小孩,回头看她。 花总觉得,骑自行车载着孩子的两位主妇,看着她在说些什么。 花总觉得,在旧公寓的阳台上,抱着孩子的妈妈俯视着她。 花总觉得,从狭窄的小巷另一头,有对母子正看着她。 花逃走似地奔跑过昏暗的小巷弄。 问题接二连三发生。 雨在半夜啼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曾有过整晚哭不停的情形。 有天晚上,公寓一位男邻居粗暴地敲门。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安静点!」 因为他的大声斥喝,雨受到惊吓而停止哭泣。花才一打开门,带着酒臭味的男子便一阵怒骂。他还只穿着运动服,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每天晚上都吵死了,王八蛋!」 「真的很抱歉……」 花不住地道歉。 「好好管教一下小孩!」 男子丢下这句话后,使劲地关上门。 就像火上加油般,雨又哭了。 花无可奈何,只好把雪叫起来,到附近的神社去哄雨。 「乖乖,没事喔,乖乖。」 在昏暗的神社庭院里,等待雨停止哭泣的这段期间,雪睡眼惺忪,手边闲不下来地玩着落叶。没多久,庭院外传来一群酒醉上班族的嘻笑声,花吓了一跳,抱起雪害怕地快步走出神社,寻找其他地方。 可是在这都市里,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另外一个晚上,附近传来救护车响亮的警报声,两个孩子就像对那个声音产生反应似地开始嚎叫。花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恳求他们安静。但是无论她怎么拜托,孩子就是不停下来。 于是隔天房东来了。 「公寓里禁止养宠物,租赁契约上写得很清楚吧。」 房东瘦削的双手交抱在胸前说道。 「其他房客说有听到狗叫声,怀疑你是不是违反规定。」 「——我没有养。」 「少骗人,还有人说看到你抱着两只野狗到处打转。」 「——」 「总之,如果你再不遵守规定,就只能请你另谋合意的住处了,知道吗?」 也就是要她离开、搬走的意思。可是要搬去哪里?花毫无头绪。 另外一天,有对穿着套装的陌生男女来拜访。 「儿童咨询所?」 「是,我们很担心府上小孩的状况。」 「请问是什么事?」 女子以单手抱着文档夹,从稍微打开的门缝探进身子。 「我们在调查之后,发现他们两姊弟从没去做过定期健康检查,也没打过预防针吧?」 「没关系,他们很健康。」 花把话打断就要关门,但那名女子不让她把门关上。 「那么,可以让我们看一下他们吗?」 「不,这……」 「看一下就好了。」男子采取怀柔策略,带着笑容硬要看屋里面。 「我们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这不方便。」 花拚命地拉上门把。在紧闭的门另一头,响起女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当作你有虐待或忽视小孩之嫌啰!」 从此之后,花对于开门心生恐惧。 也很讨厌在信箱里看到信。 不管是谁来按门铃,她都不理会。 即使如此,门铃还是继续响起。听来既刺耳,又像在催逼一般。 花只要茫然凝望孩子们的睡脸,就撑过去了。 她自认到目前为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在人多的地方要养育狼人的孩子,实在太过醒目。如果继续待在都市里生活,她感觉已经快撑到极限了。 清晨,一家三口来到无人的公园。 已经很久没外出了,冬天的寒冷空气刺痛皮肤。 雨和雪呼出白色的气息,踩踏着霜,无拘无束地在宽广的草坪上奔跑。 穿着连帽连身装,从狼变成小孩,然后又再变成狼的模样,目不暇给地不断变化。仿佛是在发泄一直待在狭窄公寓里的不满,两个狼的孩子——狼雪和狼雨开心地互相追逐。他们轻松愉快的笑声回荡着。 花缩着身体坐在长凳上,无力地看着他们。 心力交瘁与生活的疲倦,已经到达了顶点。 「——欸。」 她用虚弱的声音呼喊雪和雨。 「什么事,妈妈?」 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 花吸进一大口气,像叹息般地吐出,然后,发出自言自语般的低语。 「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 「想要如何生活?」 「????」 「——是当人?还是当狼?」 「?????」 半兽模样的雪和雨,茫然地侧着头。 当然花没有得到回应。 但花一看到两个孩子的脸,觉得慢慢恢复了精神。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涌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股力量。 花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我想我们还是搬家吧。这样你们要选哪边都可以。」 然后,她看着遥远的天空。 从林木之间,升起光芒四射的朝阳。 耀眼的光芒,照在花他们身上。 那是个全新的早晨。 第二章 春天。 从铺设得很漂亮,称作「超级农道」的道路,转进岔路,通过幽暗的杉木林之后,有整片呈现完美层叠的绵延梯田映入眼帘。来自山上的溶化雪水,流入了渠道。 花坐在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副驾驶座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 外头是远离东京的乡间风光。 镇公所的年轻职员黑田,即使把车子开在狭窄的道路上也依旧没减速,灵巧地转动方向盘,从刚刚就说个不停: 「自从镇公所开始介绍空屋后,陆续有些想住在乡下的人搬来,不过——都住不久啦。因为就像你看到的,这里什么都没有。距离小学、医院都得开半小时的车。如果上了中学,坐公车和电车,一趟车程就要两个半小时,来回可要五小时喔。纵使你说想在环境好的地方养育小孩——哎呀。」 有铺设的路面突然到了尽头,车子出现了大幅弹跳。 「——我想还是镇上比较方便啦。」 在后座的雨和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睡得正甜。就算因为林道凹凸不平而震动得很厉害,他们也没醒来。 从车窗看出去,隔着树林可以见到远处的雪山。 花拿出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来比对。 那是以前他曾经提过的,故乡之山。 车子停妥在路边,黑田将皮鞋换成长雨靴,将眼镜的鼻架向上推,鲁莽地爬上坡道。花抱起两个正在睡觉的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在新绿的阔叶树群包围中,矗立着那幢房子。 「……好大……!」 「这是屋龄百年的破旧民房。」黑田说。 不过倒是比想像中更出色的房子。以粗壮梁柱支撑的单片式瓦片屋顶,在上午的阳光照射下,投射出颇具震撼力的阴影。这是一幢让人缅怀起此地过去林业荣景的房子。屋子大到别说花他们三个人,就算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也住得下。 但是再仔细一看,脏污的玻璃门破了,胡乱粘贴胶带修补;土墙四处都有崩塌,露出里面的竹子骨架(黑田说那是黑啄木鸟啄出来的洞)。这房子看起来,确实是已经荒废多年没人居住。在主屋对面有间已经没有门的仓库,通往山路的斜坡上还有一间小屋,因为被雪积压而倾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虽然说房租几乎算是免费,但修缮费可要花不少喔——与其说是空屋,几乎要算废屋了——啊,不用脱鞋了啦。」 黑田虽然这么说,花还是脱了鞋。从水泥地一走上玄关,地板就吱嘎作响。 大厅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吧。天花板上有大梁交错,是采挑高方式。榻榻米上到处都有地方因为漏雨而变色,还散发出霉味。破掉的纸拉门和障子门随意靠着放,好几样柜子和家具就直接搁置。地炉房里有白铁制的烧柴式暖炉,看来暖气设备就只有这个。厨房里有些随意丢弃的锅、盆,上头布满灰尘。穿过磁砖墙面的塑料管,有山泉水汨汨流出。 「不过大体上这里有电,山泉水也不会干涸,仓库里的东西也可以用。」 为了通风,黑田把檐廊的十三扇玻璃门全部打开。 于是看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前院。花留意到房屋周围树林尽头的开口处,有片广阔的地方。 「那是田地吗?」 看起来确实像是片荒废的田地。黑田直接从檐廊走下庭院。 「啊,这里不适合自给自足,动物会从山上跑下来破坏田地。像是野猪、猴子或是熊啦。即使努力种蔬菜也会全被吃光。这一带之所以都是空屋,是因为人类反而被赶跑了。」 「那么……邻居呢?」 「虽说是邻居,但也得往下走很远,不然是遇不到人的喔。」 「原来如此啊。」 黑田叹着气环顾四周。 「你要看看其他地方吗?村子那边有稍好的——」 于是—— 「我决定了。」 「咦?」 「就决定是这间了。」 花对黑田露出笑容。 黑田惊愕不已,眼镜下的两眼不住眨动。 「……为什么?」 两个孩子醒来,是在黑田离开之后。 「哇啊啊啊啊!这是哪里?」 「是新家。」 「哇啊啊啊啊!」 雪大声嚷嚷,直接打赤脚从檐廊跑到杂草丛生的庭院。 她立刻发现被积雪压得倾斜的小屋说道:「斜斜的!」然后开心地模仿房子倾斜的样子。 她绕着庭院前面的汲水场跑,突然蹲下来跟成列的蚂蚁说声「你们好」,还细心地跨过它们。 在庭院后面发现了倒塌的仓库,「哇啊啊啊啊」的喊着兴奋地猛冲过去。她动作敏捷地爬到屋顶上,多次发出开心的怪叫声。 雨从主屋的柱子后面怯懦地偷瞄,结果眼前的柱子上有只壁虎爬过去,雨出声大叫,惊慌失措地跃下檐廊,紧紧抓住跳着走回来的雪求救。 花蹲在檐廊上问他们: 「怎么样?喜欢吗?」 雪用强健的脚站起来,大声喊着: 「喜欢!」 雨抓着姊姊的衣角,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们回去了啦。」 他们俩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了。 雪开朗又有行动力,是个有黑色长发和漂亮脸蛋的女生,会帮忙做家事,胃口好,又爱笑。看过图画书和纸连环剧立刻就记住了,还能背出来。 雨沉静又内敛,固执、保守、爱哭、爱撒娇、爱操心。当他因为不安而抽抽噎噎哭泣时,得轻抚他的背,像念咒语般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从花决定搬离跟他一起在东京居住的房子后,花了数年时间才找到适合的地方。 先前黑田像忠告般做了补充:「别小看这片土地,如果只是向往乡间生活,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但花不在乎,她认为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养育狼人的孩子,这里反倒是绝佳之地。她思考过,必须提供让孩子们能自行选择当狼还是人类的环境,才会下此决定。 仓库里摆满了之前的住户所留下的东西,不用说有锄头和镰刀等农具类物品了,甚至还有脚踏式缝纫机、可载小孩的附辅助椅自行车。花从架上拿出木工工具箱,仔细确认内容物。 首先要整修一下这个家,必须做到最起码能住的状态才行。 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停在梯田边。 「说什么附近都没有人住正好,真是个怪人耶。」 黑田向村里的老人,报告奇特移居者的事。 其中一位老人,戴着有色镜片老花眼镜的细川像作家般询问: 「她丈夫呢?」 「不知道。」 另一位老人,脖子上绑着毛巾的山冈,抱着胳臂像科学家般问道: 「收入呢?」 「不知道。」 细川和山冈惊讶地面面相觑。 「那……带着孩子,要怎么生活下去?」 「不知道……」 黑田一脸困窘地搔着后颈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默默地用锄头在田埂培土的老人。 「啊……韭崎爷爷,这次就麻烦你手下留情。」 被称为韭崎的瘦高老人,只是以一副像哲学家般不高兴的脸色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隔天,天刚亮花就起床了,她打开门,环视前院。 山上的空气凉爽,让人心旷神怡。阳光照在树上,宛如祝福般耀眼夺目。在静谧的早晨中,山泉水的流动声让人心情畅快。 花做了一个深呼吸。 「好!」 她振奋精神,立刻开始打扫屋子。 首先把所有的榻榻米拆下,拆下来的纸拉门和障子门全立在檐廊外。她数了一下,总共有九个房间,大厅、佛堂、储藏室、地炉房等,全部加总起来超过三十坪大。 花用旧撢子将屋里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好好地撢过一遍,用磨损的草制扫帚俐落地清扫裸露的地板,经年累月的污垢和灰尘漫天飞舞。为了防尘而包在脸上的毛巾完全没发挥效果,花打了好几次喷嚏,也因为这样她踩破了腐朽的地板。 她一抬头,留意到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爬上折叠梯,将腐蚀的天花板推上去,从里头就掉出多只大蜈蚣。尽管如此她也毫不畏惧,将头伸进屋顶里,在黑暗中看到好几道光线。首先应该从屋顶开始修缮。她放上梯子,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拆下瓦片,将旧材钉在破损的屋顶板上做修缮。将移位的瓦片放回,破掉的瓦片则用放在仓库的备用瓦片逐片换上,再探头进屋顶里面,确认好破掉的洞都补上了。 可是第二天下了雨,理应修缮好的屋顶到处都在漏雨,因此她拿出所有瓶子、盘子放满整个地板。花带着怨气抬头看着天花板。 再隔天是晴天,花再次爬上屋顶,比之前更仔细地修理屋顶板。 不过再隔天一下雨,果然又漏雨了。漏雨的地方是比之前少,但也告诉她某处确实有之前没充分掌握的漏雨该修补之处。花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有了心理准备,她必须以坚忍不拔的态度来处理它。之后有阵子她与漏雨的战斗,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将屋顶修缮到一定程度后,花开始拿着抹布在家里到处擦拭。这间房子很大,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完,但她还是不认输地继续擦。因此地板变干净了,看起来焕然一新,不过换成花的手和脸越来越脏。 花用抹布仔细地擦檐廊,雨在一旁盯着她看。一听到花跟他说:「我在擦地,你让一下」,就乖乖的没给她添麻烦。 相反的—— 「妈妈,你看你看!」 雪从庭院飞奔回来,两手满满拿着青蛙、蚯蚓、球潮虫,她将抓到的猎物,扔在花才刚擦干净的地板上。 花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看到雪满脸是泥,神气地笑着,就像在说「我很棒吧!」。 在花跟打扫屋子奋战时,两个孩子在庭院的各个角落冒险。 雪把脸埋进花丛里,一脸奇妙的神情观察着蜜蜂,或是爬上柿子树伸手去抓不知名的小鸟。雨总是在跟雪拉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窥看,一有动静就飞快地跑走。 即使是遇到明显发出威吓声的流浪三色猫,雪也向它伸手。 「猫咪来,来。」 要宣示地盘的三色猫,伸出与它圆滚滚身体不搭调的锐利爪子,挥舞猫拳做牵制。即使差点被打到,雪也毫不惧怕,她变成幼狼的样子,发出「吼!」的吠叫声。那不可思议的改变,让三色猫发出尖叫声惊慌失措。狼雪笑着在休耕田里到处追着三色猫跑。从此之后,那只三色猫只要一看到雪,就会「喵」的一声夹着尾巴逃走。 家里的打扫进入完成阶段。 花很有耐心地擦亮屋里的每个角落,每擦一次,就越能看出这房子原本的样貌。将旧拉门的脏污擦去后,才发现嵌在门上的玻璃做工精美。花在休息片刻时,对它纤细的花纹在阳光下闪耀看到入迷。用刷子将旧洗碗槽的污垢刷去,发现藏在下面的缤纷磁砖。看到镶嵌的马赛克可爱图样,花不由得大吃一惊,像是为了确认色彩般伸出手指触摸。花能感觉到,这幢被弃之不顾的屋子,以前是如何被居住者所爱惜。餐具柜和毛玻璃的裂痕,她以透明胶带仔细修补。重糊新纸的障子门,则加上樱花图案的补缀装饰。 花发现柱子上有标示孩子身高的痕迹,所以她也叫雪和雨站在同一个地方测量,在柱子上标示出他们的身高,留下雪五岁、雨四岁的纪录。 花将从东京搬来的简单物品、家具等摆进屋里。将小冰箱的插头插上插座,书架与矮桌子放在大厅;放在这幢山中房屋,越发显得渺小又不相衬。书柜上摆放插了春天野花的瓶子,再将他的驾照靠在上头立着摆放。她考量过,若是在这个从大厅到檐廊都能一览无遗的地方,应该随时都可以看到孩子们。 总算整理成起码能居住的状态了。最后,她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粘贴ok绷。 花将仓库里的旧自行车推出来,去村里买东西。花以令人畅快的速度骑下坡道,雪开心地大叫,而雨则很害怕。已经插好秧的梯田上,稻秧迎风摇曳。让人感受到,就在花专注于打扫的期间,已经度过了一个季节。 她在村里的小杂货店买生活必需品,付了钱。钱包里的千圆大钞相继消失。店的前面摆放了多种蔬菜的种子贩售,花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下,突然她听到身后有名妇人顾客与店老板小声地交谈。花像是要躲藏似地,将雪和雨放上自行车,慌张地离开店里。 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挂满刚才买东西的提袋,走回来时的路。回程都是上坡,让花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在一片漆黑的山中,唯有花他们的家亮着灯。 花将食物都塞进冰箱后,便俐落地准备晚餐。用竹签串鸡肉和青椒,放在网子上烤,然后拿了一串供奉给他。 吃过晚餐后,花跟孩子们一起洗澡。刚打扫好的浴室很干净,感觉很舒适。花在澡盆里叹了口气,除了因为家里终于整理好而放心之外,同时也是因为想起那些因此花掉的费用。能靠钱凑齐必须品,也只剩现在他的存款还有剩的时候了。 「从现在开始得努力节约……」 擦了肥皂而满是泡泡的雪反问:「节约?」 「呵呵呵……我在想,起码得种点蔬菜才行啊。」 「我也要种!」 雪甩动身体,全身的泡泡飞散,目光炯炯有神。 用巴士改造的移动图书馆,每周两次会停在村里的广场。 「等一下喔。」 花帮孩子戴上衣服的帽子,让他们在外头等她。 花陆续拿出家庭菜园的书,并确认内容。虽然她一点都不懂农业,但是为了节约,她干劲十足地想学习。当然她没忘记之前黑田告诉过她,他们家不是适合自给自足的地方,但如果只种一些或许没问题。而且若是自己没有真的试过,也不知道会如何。 她仔细挑选几本针对初学者的书,堆放在借出的柜台上。 「麻烦了。」 然后, 「还有这个也麻烦了。」 雪拿出好几本绘本,不知她是何时选的。雪因为踮着脚的关系,帽子滑落下来。 狼的耳朵露了出来。 「雪!」 花慌张地替她戴上帽子盖住。 「不好意思——」 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从书的另一头探出脸。「一次只能借八本书。」 看来似乎没被发现。花松了一口气。 要重新教育两个小家伙,不能随便变成狼的样子。 回家后,花用粉蜡笔在素描本上画雪和雨。 「听好了,雪和雨是狼的孩子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 「嗯。」 花在两个人的画上加上耳朵与尾巴。 「如果突然变成狼,其他人都会吓一大跳的。」 花翻页,画上许多受到惊吓的人。 「吓一跳!」 「吓一跳。」 花一边画着,并且很忍耐地说: 「所以,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变成狼。知道吗?我们说好啰。」 「知道了!」 「知道了。」 花又翻过一页,画了熊、鹿和野猪。 「还有一件事,如果在山里遇到动物,不可以像人类一样一副自以为厉害的样子。」 「为什么?」 花再翻页,画露出狼耳朵的他。 「因为爸爸也是狼。如果你们那样子,爸爸一定会很难过的。」 「知道了!」 「知道了。」 孩子们凝望着爸爸的画。 最后花告诉孩子,他们有自由选择人类或狼任何一种生存方式的权利。 就像他那样。 雨一个人坐在檐廊阅读绘本。 那是雪在移动图书馆借的绘本,封面上画了一只张大嘴露出獠牙,看似很强的狼。雨必然地对狼产生移情作用,翻著书,心想这只狼将会如何大显身手。 但越往后读,越是辜负雨的期待。绘本里的狼凶暴、奸诈狡猾,漫不在乎地伤害善良村民并以此为乐,是令人厌恶的角色。 最后一页的画,是许多村民拿枪对着狼,将狼驱逐出去。狼卷起尾巴,大大的嘴巴扭曲,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 雨抬起头,在心中比较自己与绘本中的狼。 此时,花正站在家旁边荒废的休耕田。 她重新看了从借来的书上记下的详细笔记。从仓库里找到所需的工具,肥料等不够的东西,则从家居用品卖场采购而来。 她将一整片丛生的杂草拔除后,弯下腰用锄头挖,拾起触目所及的石头,丢到田埂的另一边。耕耘费了好几天。 她将肥料和土混合后,有样学样地做出苗床。然后依序播下蔬菜的种子,雪和雨也一起用洒水壶浇出盛大的水量。花担心地看着田地想道:这样应该没问题吧。肥料和种子的花费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几天后,花看到田里长出嫩芽,不禁松了一口气。孩子们也欢欣鼓舞。因为是第一次,花并不认为一开始就会成功,但现在则抱持着或许会意外顺利的期待。之后她照著书上写的进程,做疏苗、追肥。作物顺利地成长。如果照这样下去,夏天之前应该能有一定数量的收获。 但雨后的某一天,她看了一下田地的样子,所有作物都枯萎了。 「啊啊啊啊啊!」 在枯萎的叶子前,雪问:「为什么?」 花苦恼地反复看著书,低声自言自语:我明明全照著书上做了啊。她心想原因或许是预算不足,没有给予充分的肥料。 村中老人们在梯田里除杂草,有人对他们出声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 「咦?」 细川与山冈抬起身,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迟了一会儿,韭崎也转头望去,看见开在田埂上的绣球花那头,站了指着杂木林的花。 「树林里的落叶可以给我吗——?」 细川惊愕地反问: 「你说什么?」 「我说落叶——!」 「要拿那种东西用不着问吧——!」 山冈讶异地回答。 花行过礼说了声「谢谢——」,就跑进树林里。 细川与山冈面面相觑。 「她还能撑多久啊。」 「我看没多久,她就会嚷着怎么没有便利商店、卡拉ok吧。」 「准没错。」 两人苦笑后,继续工作。 「…………」 韭崎沉默地看着杂木林,但过一会儿就一脸不悦地转过身去。 花将种失败的作物全部拔除,再改将她捡来整袋塑料袋的落叶撒在田地上,用锄头将落叶与土混合。 然后将新买来的番茄与茄子苗从育苗盆里取出,一个个小心地种下。 「这次一定要成功。」 说真的,如果还要再买苗,家计就会很难维持。而且夏天快到了,若是再失败,就不得不放弃夏季蔬菜,下回就要等到秋季种植的时期了。花抱着祈祷般的心情将土拨向植株基部。 此时—— 「……妈妈。」 一旁传来吸着鼻子的微弱声音,花一抬头。 「——雨!你怎么了?」 半兽状的雨哭丧着脸,而且满脸是伤,又红又肿。 花抱起雨,赶忙跑回家。 在和室里,雪塞了满嘴点心,若无其事地说明: 「是三色猫。明明是狼却这么弱,才会被它盯上啦。」 花帮雨擦干泪水,将药膏涂在他鼻头的伤口上。 「只是擦伤啦,没事了。」 「这样你可是无法生存哦。」 「雪。」 花责备似地看着雪。 雨靠在花身上,撒娇地要求。 「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像在念咒般温柔地轻抚雨的背,雨安心地把脸埋进花的膝上。雪很看不惯雨的这种行为,站起身后,语带讽刺地大声说道: 「如果是我,就算跟野猪打也不会输。」 「你看到野猪了?」 「看到了,还有看到猴子和羚羊,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如果去追,它们会逃跑很有趣,而且……」 「雪。」 「而且要是尿尿……」 「你忘了?妈妈说过在动物面前不可以自以为厉害。」 「可是……」 「拜托。」 雪一脸不情愿,就像要脱口说出:「你为什么不称赞我?」但她极力忍住,乖乖地坐下。 「——知道了。」 「谢谢。」 雨再度要求。 「再说一次,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轻抚雨的背,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过确实是——」 照这样子,或许没办法生存。 她或许可以教他们人类的生存方式,可是狼的生存方式要怎么教他们? 「狼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啊?」 花抬头看着他的照片。 花带着雪和雨去附近的山上野餐。 没有人影的登山步道已经充满夏日气息,苍郁茂盛的山白竹阻挡了去路,花拾起树枝把它分开,不断前进。 「你们太慢了啦!」 「雪,等一下。」 花等着不情不愿爬上来的雨。 「雨,走吧。」 「背我。」 「啊?现在就要背?」 根本还没走多少路,但雨很固执。「背我!」 雪站在上面催促着。「快点啦!」 花对他露出微笑后,雨勉为其难地开始走。 休息时,花拿出与狼相关生态的童书,读给他们听: 「『狼在出生四个月后会开始狩猎,首先学着狩猎老鼠等小动物,长大后跟其他成狼组成团体』……」 「团体!」 雪挽着雨的手。雨一脸厌烦地甩开她的手,双手抱膝,脸朝下。 「我不要。」 「哼,算了。」 雪以鼻子迎风闻着风中的气味,丢下雨往上头跑。 「别跑太远喔。」 「好!」 将原本穿着的洋装绑在脖子上,斜背着水壶的狼雪,消失在森林里。 留下来的雨嘟着嘴说: 「嗳,我们回去了啦。」 花为了缓和雨的情绪,撕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上。 「你看,这个可以吃吗?」 然后翻着野草图鉴做确认。 「……」 雨不满地拿着树枝挖地面。 夏天的阳光穿过林木的叶片间照进森林,灿烂耀眼。狼雪想实践一下狩猎。 她充满旺盛的好奇心,记住流着树液的树木种类,留意不同形状的足迹,比较粪便味道的不同,聚精会神地注意倾听看不见之处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东西在动,就穷追到底。就算被锹形虫夹住鼻子,她也不在意。谨慎并无声无息地偷偷靠近鹌鹑,不厌其烦地挖掘野鼠巢穴,即使被锦蛇威吓她也不害怕,追在野兔后头满林子跑。因为这些她都已经在家里的昆虫图鉴和动物图鉴看过了,遇到实物让她格外开心。当她抓到之后,她会叼着、闻闻味道、用前脚触碰等,仔细地观察。她觉得六只脚的昆虫与没有脚的蛇很神奇。把鸟的翅膀展开看一看,那羽毛的色彩让她大为感动。她对野兔后脚漂亮的肌肉跃动看得入迷。一项狩猎成功后,她接着继续挑战更困难的课题。 也就是说,雪的狩猎完全不是为了满足空腹,这与所谓的狩猎本能云云,典型的暴力冲动不同。不过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她觉得很新奇、有趣罢了。就这样,她最后产生了总有一天要充分了解整个森林的强烈欲望。 雨没办法顺利融入。未知的东西他绝不会靠近,光是脚步蹒跚地跟在花的身后,就已经费尽力气。 在满是岩石的芦苇原,只有一根枯木伫立。 雨紧张又疲惫地将手扶在它的树干上。 「啊,雨,你看。」 花说完,一回头—— 「呕。」 雨将胃酸吐在枯木的根部。 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似乎马上要攻击这柔弱的狼之子。 花靠过来,在缩背蹲着的雨身旁蹲下,抚摸他僵硬的背。 「没事,没事。」 雨低着头,依然蜷缩着身体,似乎是觉得自己呕吐很丢脸。 雪高举她抓到的水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 「妈妈,你看你看。是鸬鹚耶!对面有个小溪谷哦——」 「嘘——」 花举起食指示意雪安静,然后再次轻抚雨的背。雨被胃酸浸湿的脸颊,有斗大的泪水滑落。在泪水深处带着顽固的神情。 「妈妈。」 「嗯?」 「为什么狼常常都当坏人?」 「你说坏人——是绘本里?」 「被大家讨厌,最后还会被杀死。那么我……我不要当狼。」 一瞬间,花无言以对。 「——是吗?」 「——」 「可是,妈妈喜欢狼唷。就算大家都讨厌狼,妈妈还是会站在狼那一边。」 「——」 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花。 归途上,花背着雨下山。 在花的背上,雨不知不觉睡着了。花一想到像他如此年幼的孩子,心中也有这种关乎存在的纠葛,不禁胸口一紧。即使回到家了,她还是把熟睡中的雨放在膝上,抚摸他的头发。夏日的阳光已经西倾了。 从田里传来雪的呼喊声。 「妈妈!妈妈!」 花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雪站在番茄植株前回头。 「又枯掉了。」 「咦?」 花惊叫出声,蹲在番茄植株前。 叶子有部分枯萎、发黄,前端卷起。愈下面的部分看起来枯萎得愈严重。 「这些全都……生病了……不会吧……」 那些植株全都是同样的状况,看来确实是生了什么病。没好好查一下,不知道是病名是什么。不过就连外行人看来也知道,这块田地全军覆没了。 花感到一阵恍惚。果实就快要变红、成熟了,却连一点收成也没有就告终?她自认已经很注意植株生长状况,那么以往的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 「妈妈……」 花听到声音,回过头。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雪似乎直觉地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这句话重重压在花的身上,她没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但她像是要挥除不安地摇摇头。 「……妈妈真没用,得更用功才行。」 花勉强挤出笑容,伸出手摸雪的脸颊。大拇指抚摸雪滑嫩的肌肤后,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 「你要再帮忙吗?」 「……好啊。」 雪虽然绷着脸,却点头答应,花有种得救的感觉。 「谢谢。」 她偶然看向田埂,发现路旁停了一台日产sunny小货车。有个人把手放在车顶上,朝花他们这边看。 那是村里的老人,韭崎。 花想起来了,她上次去问是否可以拿落叶时,他是那些老人其中之一。 花吩咐雪先回家后,独自走向韭崎那边。 「你好。」 「——」 韭崎没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花。 花继续露出微笑,接着说: 「我一直想去拜访您,却被事情绊住,迟迟没有——」 「——」 「种作物真的好难啊。我照著书上写的做,却老是失败……」 「——」 「不过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耶,有许多自然环境——」 韭崎突然开口了: 「什么自然?又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会长吧。」 「咦?」 004 「照你这样做,不管种几次都一样。你不这么觉得吗?」 那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侮蔑。花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微笑。 「这……这……」 「不要笑。」 「……!」 「为什么要一直笑?」 「——」 「光是傻笑,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韭崎丢下这句话之后,不客气地关上车门,就开车离去。 花的笑容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 她站在原地许久,动弹不得。 之后,在日落后仅剩些许的微光中,花开始拔除枯株。 她已经没力气说任何话了。 雪一面帮忙,一面低声嘀咕着: 「那个人好可怕。」 「不,是妈妈不对,因为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你明明是大人啊?」 韭崎当面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中打转。这令她有种感到羞愧的心情: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唉……如果有多问你们爸爸一些事就好了。」 花叹气后,仰望天空。 夏日的午后。 斗大的雨滴打在屋瓦上。 雪和雨并排坐在檐廊上,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花在起居室的桌上摊开专门书籍,寻找田地生病的理由。书上令人傻眼地写了理由与处理法,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先调查清楚。专门书上还写了给入门者的书上绝对看不到的病害与预防法。花一一做了笔记。 突然有辆车来了,溅起水花,停在花他们家的前院。雪和雨惊慌地退到家里头,警戒地躲在桌子后面。穿着雨衣的女性,像躲雨似地快步从车里跑出来。 「哇——好大的雨啊。」 那位中年妇女在檐廊坐下,拂去雨水。花表情僵硬地迎接。 「午安,请问……」 「来,这个给你。」 她回头递给花一个塑料袋。 「这是什么?」 「这是种薯。」 「种薯就是……可以拿来栽种的?」 「除此之外还能拿来干嘛?」 她露出乡下女性一贯的亲切笑容。「老爷爷好像跟你说了什么,但你别太在意啦。他就是那种个性。」 她似乎是韭崎的女儿,曾在村里的杂货店见过。她的笑容很和蔼可亲,让花也不禁露出笑容。 「不会,是我不对。」 看到花的态度,韭崎阿姨自个儿满意地笑了。 然后她往屋里探头,跟孩子们打招呼。 「午安。」 但雪没有回应,而是从桌子后面躲进里面的门,威吓般地瞪视对方。雨也跟着雪不安地偷看。 花感到很抱歉。 「——对不起。」 「没关系。」 韭崎阿姨不以为意地报以微笑。 隔天雨完全停了,令人畅快的夏日天空一片辽阔。 花充分运用八月的前半个月来改良田地。仔细地重新耕田、洒水后,将塑料布和塑料袋覆盖在土上。这是韭崎阿姨教她的,利用夏天的太阳热来帮土地做消毒。据说这样做,几乎能解决所有的病虫害。 已经进入夏末了,但依旧连日闷热。花帮孩子戴上帽子来到田里。花挖洞,雪和雨就在洞里放入收到的种薯。花祈求着这次一定要顺利,然后复上泥土。 一台sunny小货车停在田地前。 韭崎从车里出来,大剌剌地爬上田埂。 花擦着汗打招呼: 「啊,韭崎爷爷,谢谢你的种薯。」 但韭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苗床。 「你打算浪费掉吗?」 他出声低语后,将花他们刚种下去的种薯一个个挖出来,挖到土上。 「…………啊。」 花的笑脸僵住了。 韭崎从帽缘下,露出严厉的目光看着花。 「从翻土开始重做。」 「…………!」 花说不出话来。 夏天的阳光晒得皮肤发烫。 花拿着锄头,再次从最初的耕田开始。 韭崎连看都没看花一眼,一脸不高兴的默默在田地四周走来走去,然后偶尔冷不防停下脚步,看了花一眼,然后说一句: 「再挖深点。」 「对不起。」 花就照他所说,更使力地挖。韭崎再次默默地在田埂走来走去。 将近中午的积雨云开始增多。那一带只有传出震天价响的蝉鸣,和规律的锄地声。 花喘着大气问道: 「请问……肥料是要……?」 「你不是混进叶子了?」 「对。」 「那就不用肥料了。」 太阳来到头顶的位置。 耕田的作业总算扩及到整片田地。花毫无休息地耕完田,已经汗流浃背,倚靠在锄头柄上调整呼吸。没戴工作手套的手掌痛得发麻。 「如果做完了,这边也要耕。」 韭崎看着另一块休耕田说。 花用手背擦汗,露出疲惫的笑容: 「不用那么大的田,只需要我跟孩子三人份就够了。」 她委婉地拒绝了。原本就只是打算做个家庭菜园,并不是想把种的菜拿去市场卖,因此目前的田地面积已经足够了。 不过—— 「……你没听到吗?」 韭崎怒目瞠视,花被他的气势所镇慑,屏住呼吸。 她一想到现在非得耕耘从未动过的田,就快昏过去了。但是她连反驳韭崎的力气都没有,照他所说的到另一块休耕田去。将茂盛的杂草割除,紧接着埋头挖土。汗水流进眼睛里,肌肉早已痛到没感觉,全身的关节在吱嘎作响。 有鸟飞过午后的云。 「做苗床。」 「是。」 花已经没心力笑了,披头散发地做苗床。 「距离再大一点。」 「是。」 「苗床太低了。」 「是。」 「再高一点。」 「是。」 她不断照他所说的,埋头重做苗床。 汗水从下颔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落在地面。头发黏上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肌肤。花完全无法思考,只是看着单一定点,继续进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作业。 不知不觉间,已经傍晚了。 夕阳照在两块田地上,花默默地整顿苗床。 韭崎一个个仔细地拣选种薯,然后将其中几棵种薯用小折叠刀切成两半。完成作业后,他站起身看着花。 花感觉到他的视线,停下动作回过头。 韭崎将放有种薯的塑料袋随便一丢。 「一个星期之后,将切口朝下种进去,用不着浇什么水,放着不管就行。」 花脚步蹒跚地向前走,竭尽全力地露出笑容。 「嗯……谢谢你教我这么多……」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sunny小货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 花目瞪口呆地目送韭崎离开。 在山的另一头,夕阳将周围染成一片红。暮蝉的鸣声响了一会又停止了。 躲在一旁的雪和雨跑过来。 「妈妈,你没事吧?」 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花回过神。突然间疲惫一拥而上,当场跌坐下来。 无数只秋赤蜻蜓从山里飞下来,覆盖住秋天的天空。 栽种的马铃薯发芽了,叶子渐渐茂盛。就在花忙于摘除复芽和培土的作业后,来了两辆又大又耐操的四轮传动车,停在田地旁。 是村里的老人细川和山冈。两人向花招手。 「你来一下。」 「咦?」 「来一下就是了。」 「咦?」 「来啦来啦。」 他们连理由都没说,就带花走了。目的地是位于超级农道边的幼苗贩卖所。 在好几间成列创建的大型温室中,从无数密密麻麻的秋季种植幼苗里,细川拿了两种,开始讲解起共生植物。 「这是洋甘菊和高丽菜。一起种下去不但不会长虫,味道还会更好。」 然后拿着另一种幼苗的山冈插嘴: 「啊——不对,高丽菜一定要搭芹菜。」 「不对不对,初学者要用这个。」 「不行不行不行,洋甘菊那种玩意能填饱肚子吗?」 「不对不对不对。」 「不行不行不行。」 两人争执不下,花交互看着两人。 买完后回到田里,立刻栽种。 「栽种大概这么浅就可以了。」 「不对,要让栽种的洞里饱含水分之后,才能栽种。」 「不行不行,水等会儿再浇就行了,要先种下去。」 「不对不对不对。」 「不行不行不行。」 两人又开始争执,花交互看着他们。 细川和山冈两人,后来常来看田地的情况。 「追肥像这样稀稀落落的就可以了,因为弄太多只会招虫来。」 「不行,让我来,要更大胆一点。」 「不对,少一点就行啦。」 「你如果照这家伙说的去做,一定会失败。」 「照你说的去做才会吧。」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人又开始争论不休。 花交互看着他们种的高丽菜。无论是谁种的,都是长得又快又好。 然后紧接着有两对住在村里,姓堀田和土肥的夫妻,来到花的家里拜访。 带来的伴手礼是鸡粪和装在宝特瓶里的咖啡色液体,就放在檐廊上。 「木醋液?」 「是用炭烧的烟做成的天然农药。我有写上使用方法。」 「谢谢你们特地拿来。」 「别这么说,我们突然跑来才吓到你了吧。」 「不会……」 花端茶招待他们,望着这些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夫妇。两对夫妻都是专业农家,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来避暑地度假的企业人士般潇洒。他们面带亲切的笑容,关心着花。 「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很辛苦吧?」 「我不知道的事很多,所以每天都在学习。」 「特地从都市里来到这里,但很多人马上就受挫回去了。」 「还有其他年轻人也来过?」 「不不,是年纪大的退休欧吉桑。说来可笑,是精神层面太脆弱。」 两对夫妻彼此相视露出苦笑。 堀田先生将茶拿到嘴边,感慨地说道: 「不是我要说,但这里并非能轻松度日的土地。」 「排水不好。」 「雪也很多。」 「如果不互相帮忙……」 花凝望两对夫妻的侧脸,他们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紧接着,两位年轻妈妈开着小型汽车来了。两人都是从别的地方嫁到这里来的,她们也带来了穿着托儿所围兜的孩子。 「因为在这里年轻的妈妈非常少,所以若是有同伴,会比较安心。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事,尽管问喔。」 「啊,那么……」 花简单扼要地说明至今是怎么生活的。两位年轻妈妈惊讶不已。 「咦?靠存款生活?」 「不过也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花托着腮说道。 其中一位年轻妈妈看着花。 「要找工作很难喔——这里不像在都市里那么简单。」 「大家都是把孩子放在托儿所,通勤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对吧——」 两位妈妈异口同声地说。 雪和雨或许躲在某处听了他们的交谈。 花在准备晚餐时,雪仰头看着她说: 「托儿所是怎样的地方?」 「咦?」 「为什么雪和雨没有去?」 「因为那个嘛——」 「我也要去托儿所!」 雪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地要求。 花看着开朗又好奇心强的雪,其实她的心愿是合理的。 但她是狼的孩子这件事,或许会被周围的人发现,当然也不可能让她去。 花态度坚决地说: 「不行!」 「我要去!」 「不行!」 「我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雪用四只脚在宽敞的大厅里绕着跑,再跺着脚用全身来申诉她的愿望。 吃饭时,雪也横躺着胡闹。 「我要去托儿所!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之后花在收拾时,雪也一直在抽泣。 「我知道秘密的事嘛,可是,我可以做得很好。」 「我知道,不过呢……」 雪故意跑进餐具柜和垃圾桶的缝隙里,抱着膝低声说道: 「人家可以做得很好嘛。」 到了下个月,农忙期告一段落的韭崎阿姨时常到花他们家里来玩。 期间阿姨也开始带她的丈夫一起来,在天南地北闲聊间,不知不觉变成花帮她丈夫所经营的村庄农业合作社做会计工作。其实只要掌握到诀窍,会计工作对花来说并不是难事,不过对数字很棘手的韭崎先生,非常感谢花。 「这是上个月的收据。」 「好的。」 花俐落地计算起来。借由帮忙,能直接学习到专业的农家是如何计划耕种、管理成本。对于花的家庭菜园等级田地来说,其中也有许多能运用的部分。 突然韭崎阿姨停下原本在记帐簿的手,看着庭院,紧接着她的丈夫也看着同一个方向停下手来。 花看到两人的样子,抬起头,大吃一惊。 在庭院前方,脖子上缠着洋装的狼雪正看向他们。 (……雪!) 「花,你是不是开始养狗啦?」 「啊,呃……这个嘛……」 就在她吞吞吐吐时,没多久狼雪就得意洋洋地—— 嗷呜———— 发出长声的嚎叫。 韭崎阿姨哑口无言,拉着她丈夫的衣袖。 「……那该不会是狼吧?喂,你看那是不是狼?」 花直冒冷汗。「不,呃……那是……」 「别说傻话了,现在日本哪会有狼啊。那是狼狗跟什么的混种吧。对不对,花?我猜对了?猜对了吗?」 她丈夫笑嘻嘻地将身子往前探。花一时词穷。 「不,那是……」 「咦?狗不见了。咦?」 找不到狗的阿姨,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突然雪打开屋后的后门走来,不知何时变回人类的模样。 「韭崎阿姨,午安。」 「哎呀,是雪啊。今天很有礼貌喔。」 「哦,你穿着跟狗一样的衣服啊。真可爱耶——」 雪只对花眨了眨眼,然后跑下檐廊。不一会儿工夫,雪像在卖弄似地,以狼雪的模样在庭院前方现身。 花没出声以嘴型说道:「雪……雪!」 这种变身会让人起疑吧?花忧心忡忡。不过让人感到可疑的,反倒是花的举动。 「……花,怎么了?」韭崎阿姨诧异地看着花。 「啊哈……哈哈哈哈。」 她只好用僵硬的笑容来蒙混过去。 早晚山里的空气开始变冷,花的房子四周渐渐妆点上红叶。 花用锄头多次插入土中挖土,然后抓住变成黄色的茎叶,一鼓作气地拉出来,于是漂亮的马铃薯从土里出现了。 「哇啊啊啊啊!」 孩子们也睁大眼睛,来到花身旁,一起为收成而开心。雪和雨立刻模仿花抓住茎用力拉,马铃薯便顺利地跃出。先放在阴凉处,让马铃薯的表面干燥,然后一个个将泥土擦掉,移到桶子里。马铃薯的数量,多到连仓库里所有桶子都拿出来用也不够放。 花用袋子装满马铃薯,两手抱着走到村里,去拜访韭崎。因为她想第一个拿给韭崎看。 但是她在玄关呼喊了好几次,就是没有人回应。到仓库去看,他还是不在那里。 「……韭崎爷爷去哪里了?」 无可奈何只好放弃,她下一个拜访的对象是细川。 细川在被防雪林包围,盖得雅致的主屋迎接花。 「嗯,长得很好。」 「都是靠大家帮忙。」 细川拿出马铃薯确认后,抱着袋子走到仓库去。「我家种的全被糟蹋了,所以真是太好啦。」 「被什么糟蹋了?」 「野猪啊。」 细川说着走回来,说道:「你喜欢就尽量拿。」将抱满两手中又圆又大的白萝卜硬塞给花。 花接着去拜访山冈家。 在摆着自家用挖土机的大房子前院,山冈向花道谢后,收下了马铃薯。 「野猪早上会一声不响的,把所有马铃薯都挖出来就跑掉。听说今年甚至还跑进酒井的田地去。」 然后他说:「这个回送给你,很重喔。」并拿了三个十五公斤的米袋给花。 几天后,堀田和土肥夫妇来了。 他们各自提着要分送给花的东西,大家开始闲话家常。 「只有花的田没被动物破坏啊。」 「在这种山里真不可思议啊——」 「你一定有什么秘诀吧。」 「大家都很想知道。」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就算大家这样说,花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没有什么秘诀啊。」 实际上,她只是照着韭崎阿姨和细川他们教她的去做。雨躲在花背后坐着,小声地问道:「什么叫『秘诀』?」这时在前院的雪,从大家之间穿过去,跑上檐廊。 「尿尿!」 两对夫妻面带微笑,看着往厕所跑去的雪。 「雪真有精神啊——」 「……啊。」 花突然想到了。野猪没有靠近花他们家的秘密,不就是雪和雨的秘密? 「怎么了,花?」土肥先生盯着花问道。 「不……没事。」 花堆出笑容,摇摇头。 山里的树叶全掉光了,花正在做过冬的准备时,韭崎阿姨拿了一个纸袋来,里头装了好几颗刚生下来的受精卵。 「哇,谢谢。」 「不会啦,这是你送我们马铃薯的回礼。」 「好久没吃蛋了。」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没了再跟我说喔。」 花立刻打开冰箱,想尽办法要把蛋放进去。厨房的地板上已经放满许多收到的食物,都是无法放进冰箱里的。 韭崎阿姨从大厅探头进来看,发出「哎呀」一声。 「哎呀,怎么那么可爱?」 「咦?」 花回头望着阿姨,然后再次看了眼前的小冰箱。 可爱?是冰箱吗? 到了那天傍晚。 韭崎阿姨的丈夫和儿子从货车的后斗,搬下一台中型冰箱。 「嘿咻。」 「这么大一个,真不好意思。」 花觉得很过意不去,想尽办法努力让阿姨的丈夫打消念头。「很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收。」但他对花报以笑容,还是往玄关走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别客气。这冰箱原本也只是放在仓库里。」 「呃——可是……」 「收下吧。我们如果拿回去,爷爷会生气的。」 「爷爷他?」 花反问。 韭崎阿姨的丈夫和儿子抱着冰箱,灵巧地在水泥地脱下鞋子。 「一天到晚小花长小花短的,吵死了,对吧?」 「他是被电到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了,爷爷快九十岁了耶。」 「因为他还怂恿大家来照顾花……」 「笨蛋,爷爷不是说不能讲吗?」 被爸爸一骂,儿子缩起身子。 「……原来如此。」 花抬头仰望高空。 韭崎一个人巡视梯田。 若有田埂和石墙崩塌就做修补;将堆积在渠道里的落叶挖出。在被雪掩盖的冬天来临前,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等到所有事情做完,都已经夕阳西下了。 花在农道上等待韭崎。 她在行礼之后,露出笑容。 「我终于知道田地非得大一点的理由了。」 花说。 夏天时她还不明白,不过现在她知道了。不是只为了种植的那一家,是为了村里所有人,收成时可以分给大家。花通过种田明白了农村生活的作风,也正是从韭崎那里学到的。 但韭崎低着头,拿下右手的工作用手套,然后嘀咕着: 「真是看不惯。」 「咦?」 韭崎将手套放进穿旧的外国制大衣口袋里,一脸不高兴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一直要这样傻笑个不停?」 这种说法让花忍不住笑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要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当然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越是想到这样很失礼,就越觉得好笑。 花觉得韭崎真的太可爱了。明明觉得他很可爱,为什么会这么好笑?好笑得不得了,她捧腹大笑。自从与他相处以来,花从未像这样大笑过。 「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韭崎张大眼睛看着笑个不停的奇怪小姑娘摊手问道,最后像是在说「真是莫名其妙」般叹了口气。 他们两人一直站在那里。 冬天的清澈空气,衬得黄昏的天空格外鲜明。 入夜后,飘起了小雪。 花哄完孩子睡觉后,沏了茶,独自静静地回想从春天以来发生的种种。 「明明是为了避开旁人的目光,才搬来这里……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村里大家的照顾。」 有教她种田的严格师父,还有像亲戚般照顾她的年长友人,以及可以聊育儿经的年轻妈妈朋友。花的家从「附近没人住的家」变成「很多人来访的家」。 不过即使如此,很幸运的孩子们的秘密还是守住了。 她的脑中浮现这片土地上胸襟开阔,有些亲切过了头的人们,并一一在心中表达她的感谢。 「虽然一开始很辛苦,不过看来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花抬头看着他的驾照。 花觉得他在对她微笑。 早上一起床,看到外头一片雪景。 「哇啊啊啊啊啊!」 三个人不禁高声欢呼。 雪欣喜若狂地从檐廊跳下去。 以大字体姿势跳进新雪里。 砰。 到处都是软绵绵、冰冰凉凉的,令人畅快无比。肌肤表面感觉到细致的雪花结晶,发出噗叽噗叽的细碎声响融化了,这是第一次体验的触感。最原始的笑意从身体里猛烈地油然而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顺从本能滚来滚去。 雨慎重地一步步踏在雪上,但立刻失去平衡往前跌。 「哇!」 他仿佛受到惊吓般双眼圆睁,甩了甩沾满雪片的脸。 花吸满了清爽的寒冷空气,看着雪景。她感觉远比以前都要来得轻松,觉得自己现在也能回到小时候。这么一想的瞬间,她便迅速地冲到孩子那边。 「嘿!」 她喊出声飞跃过去,紧抱住在雪中的两个孩子。孩子的体温与气味是无可取代的。啊,好幸福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躺着,打从内心里开怀地笑。 三人绽放出笑容。 雪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出去。 她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从人变成了狼,然后再变回人的样子,瞬息万变地转换外貌。 雨也追上雪,从四足变成两足,再变成四足。 因为变化太过剧烈,睡衣脱落了,只剩下一条围巾。 披着渔夫大衣的花捡起睡衣,追着他们俩。 雪和雨似乎在闹着玩,躲着追来的花四处逃窜。 万里无云的晴空。 伫立了一棵树,被新雪覆盖的山丘上,两个狼的孩子画出一道弧形跑了下去。 狼雪在斜坡上滑行,然后冲力十足地一跃,迎风飘浮在空中。伸长的围巾被风吹得啪哒作响往后飘飞,仿佛在空中飞起般欣喜雀跃的瞬间。着地时也溅起很大的雪花,将狼雪盖住。 狼雨也模仿她跳向空中。身体飞起的程度超乎他的想像,雨慌张地手忙脚乱,在不稳定的着地之后被雪花溅了满身。 狼雪不认输,做了比刚刚更大的跳跃。跳到空中时,还做了个优雅的旋转。 两个人像在比赛似地,不断地跳跃,每次都扬起雪烟。 花也追过去,加入雪烟之中。 无数的结晶弹起,在湛蓝的空中美丽地飞舞。 嗷呜—————————— 雪发出嚎叫。 嗷呜—————————— 雨也跟着叫。 花也一起发出嚎叫。 嗷呜—————————— 然后以大字体,躺在雪白的世界中。 三人的声音,回荡在遥远的山中。 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人形,大口的喘息声最后变成了笑声。 「呼、呼……呵呵呵呵呵……!」 听到雪的声音,汗流浃背的雨也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受到影响也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家三口都笑翻了。 雪结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风的吹拂为发热的身体降温,感觉神清气爽。 在令人畅快的疲惫中,花睁开眼睛望着天空。 云朵悠悠地在天空流动。 那是回家途中的事。 在微阴的天空下,狼雨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是水流声。 他独自下了斜坡,看到被树林围绕,有片宁静雪景的溪流。 这里或许是以前雪去抓过鸬鹚的溪谷。 于是他在树枝上发现了冠鱼狗,没错,他在图鉴上看过照片。 冠鱼狗飞入水里,优美地溅起水花,叼起小鱼再回到水面上,停在积了雪的踏脚石上。一连串漂亮的动作。翅膀上有白黑的斑纹点缀,非常漂亮。 雨在「想更靠近一点仔细看它的翅膀」的念头驱使下,谨慎地靠近,躲在石头后面。他平稳地调整呼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估算时机。 冠鱼狗重新叼起鱼,正要吞下去时,留意到背后的动静回过头。 下一个瞬间,雨飞扑过去。 很幸运的,雨的前脚抓到它的尾巴。冠鱼狗拍打翅膀想要逃走,雨往踏脚石上绕了一圈,总算将它压住。冠鱼狗挣扎乱动了一会儿,没多久就不动了,只是眨着眼睛。 对雨而言,这是第一次的狩猎。 他没想到第一次就能成功,心还在怦怦跳,或许是因为狩猎成功的亢奋心情。但结束后还觉得不过瘾,他甚至觉得比想像中还要简单。为什么他之前都没去挑战?要赶快拿回家给妈妈看,也要给雪看。看到这个之后,她们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会惊讶得目瞪口呆?还是佩服他抓到了猎物? 就在此时。 他踩到自己的围巾,失去平衡滑进溪水里。 噗通。 溅起了水柱,冠鱼狗趁机逃跑飞走了。 溪水出乎意料地又深又冷,水流也很快。 在岸上看时觉得溪水很平静,那都是假象。雨想抓住手边的石头,但怎么也抓不住。 「妈……妈妈!」 雨不断变换着狼与人的模样,拚命挣扎。 听到声音而回头的狼雪,敏捷地滑下斜坡喊道: 「雨!——妈妈,雨他……!」 花听到不寻常的尖锐叫声,惊讶地回头。 「?」 全身汗毛直竖。 「雨!」 花弹跳似地在雪里奔跑,但脚被积雪绊住而跌倒,但她不以为意仍然继续跑。 「雨!」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看到,不过脑中浮现雨在求救的模样。 如同知道自己在一旁目睹,自己的孩子就在垂死边缘。 呼喊着:「妈妈,妈妈」。 不断地呼喊。 她听得很清楚。 那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她连去感受这种情况如何不可思议的心力都没有。 只是,她还不晓得地点在哪里。 「雨……雨……!」 她泫然欲泣般地胡乱奔跑,屡屡迷失方向,在溪流边来来去去,但还是没找到雨,浪费了许多体力和时间。 微阴的天空,不知何时覆盖了厚重的云层。 开始飘起小雪时,花终于发现雨了。在溪水很下游的河滩上,雨全身赤裸躺在那里。 「……雨!」 花吓得直发抖。 她忘我地跑过去,抓着雨的肩膀用力摇晃。 「雨!睁开眼睛!雨!」 但是无论她怎么摇,雨就是没反应。他的皮肤如河滩上的石头般又冷、又苍白。尽管如此,花还是不停摇着雨。 「雨……雨……雨!」 她不禁以全身的力量紧抱住雨。 一旁——可能是跳入水里将雨拉上来——的狼雪气喘吁吁,垂着头,身上滴着水。 花仍紧抱住雨的身体。就这样要母子永别?再也听不到雨的声音?不能再帮雨念「没事」的咒语了?也不能再帮雨擦干泪水?再也见不到雨那张可爱的笑脸? 就像亮着濡湿的毛皮,永远不会再动的他那样? 然而,从花的怀里,传出雨微弱的呻吟。 「……妈妈,好难受唷……」 「雨!」 她抬起涕泗纵横的脸看着雨。 刚恢复意识的雨朝花虚弱地笑着,彷若还在梦中般喃喃说道: 「……我发现冠鱼狗……很漂亮的冠鱼狗……今天我觉得我也可以抓到………」 在他说话时,皮肤慢慢恢复了原本的红润。 「…………总觉得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我不害怕了……突然间觉得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耶。」 如同从冒险中生还的英雄般说道。「还有……啊。」 然后雨似乎终于发现眼前的花泪流满面,双眼圆睁。 「……你为什么在哭?」 然后看到一旁的雪,讶异地问道: 「……你在这里干嘛?」 变回人的样子,全身赤裸的雪目瞪口呆地看着雨。 花紧紧抱住两人,帮他们取暖。 安心的泪水,不断地流下。 对于这份幸运,花漫无对象地感谢起来。 细雪被风吹起,产生了漩涡。 第三章 就在漫长的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时,雪六岁了。 跟同年龄的孩子一样,雪非常期待去上小学。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小学是怎样的地方,但她想像着那里或许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独自感到兴奋不已。不过她考虑到非得说服花让她去,所有的嘱咐她都听从。结果她努力有成,她们说好四月她就可以去上学了。 花到镇公所办必要的手续,从仓库里搬出旧书桌,把卧室旁边的空间当作读书房。雪乐不可支地手舞足蹈,「不过,」花提出条件。条件不外乎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变成狼。」 「我知道啦,真是的——」 开学典礼前一天,穿着睡衣的雪在棉被上玩着崭新的书包说道。花叮嘱雪: 「我们说好啰。」 「我就说可以做得很好嘛。」 「那……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那是什么?」 雪抬起头,花不禁苦笑。 「呵呵呵……这是不会变成狼的咒语。」 「咒语?」 花开始念着,并以拳头在胸口咚咚咚敲了三下: 「说『礼物三个,风筝三个』再一边做。」 「礼物……」 「三个,风筝三个。」 雪心想这个词汇组合真是奇特,但好像真的会奏效。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雪立刻就记得了,还慎重地重复念了好几次。 006 隔天,走出积雪仍很高的家,雪背著书包得意洋洋地出发了。她的后头是穿着唯一一套黑色套装的花,牵着动作慢吞吞的雨。 到最近的公车站,要花大约十五分钟路程走下山林小道。一路上雪挥舞着装了室内鞋的鞋袋,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断大声念出之前花教她的咒语。在公车站,她抓着摇摇晃晃的生锈站牌,伸长脖子探看公车来了没有。坐在空荡荡的公车上时也是,她看到窗外的山樱花,而在座位上高兴地蹦蹦跳跳。随着车子走下山路,积雪也慢慢消失踪影,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抵达镇上的中心地区时,那里已经完全换上春天的景色。 这所小学的自豪之处,是昭和初期所建造的两层楼木造校舍。以前容纳非常多儿童就读,但因少子化的缘故逐渐缩减规模,如今一个学年只有十人左右,变成一所小规模的学校。 入学典礼在主校舍旁边,以钢筋水泥建造,比较新的体育馆内举行。会场内乱糟糟地挤满在校生、教师、来宾、家长们,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舞台前的九位新生。 这是雪出世以来,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所包围,因此她不知所措地缩着身子,之前活力十足的样子消失无踪。其他同学都是从托儿所就认识的朋友,开心地吵吵闹闹,只有雪是新来的,因此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她只能低着头,紧张地吞口水。无论是校长亲切的招呼,还是来宾冗长的祝贺词,她完全没听进去。在校生代表欢迎的合唱,极具震撼的压迫感几乎让她两腿发软。明明是那么想去的地方,但一旦真的实现了,她却非常不安自己是否真能应付得很好。雪求助似地回过头,花在家长席给了她鼓励的笑容,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雪心中的不安,她只有不停地在心里反复念诵着咒语,熬过那段时间。 不过那只是刚开始,一旦开始上课后,雪就渐渐恢复原本的开朗。 转机是每天早上和雪搭同一班公车的同学信乃,在抵达学校的途中亲切地跟雪交谈,成为雪的第一个朋友。信乃是镇上大木材店老板的独生女,发挥继承于父亲的温良领导能力,邀请雪加入女生团体。 因此,尽管雪是新加入的,却能完全无忧无虑地大显身手。上课时雪会积极举手,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学校的午餐也豪爽地吃光;在走廊上奔跑,跑下楼梯,还被女老师叮咛不要太吵。赛跑时,轻松地赶过那些弱不禁风的男生,显露她的飞毛腿,在女生们又惊讶又敬佩的包围下,她生气勃勃地露出满足的笑容。雪非常享受学校生活,总是很盼望明天早晨的到来。 花很放心地目送雪背著书包,头也不回地奔跑的背影。身为狼小孩的母亲,是因为平安无事而感到宽慰;而身为普通母亲,则是看到女儿充实的模样而感觉开心。 花在镇公所的窗口申请儿童津贴,这是雨和雪生出以来她第一次申请;时间点是在确认过雪可以好好地去上小学之后。以往生活方面也的确很窘迫,如果去申请或许能得到给付,但因为花一直很担心,代价可能是孩子的秘密被揭穿,所以才迟迟没去申请。不过既然雪在小学这种公开场所「做得很好」,花也不得不下定决心。 手续一下子就办好了,简单到让人失望。 「久等了。」 花走到在旁边等待的雨那里。 「……这个。」 帽子戴得很深的雨,指着布告栏上的一处。 那是一张「新川自然观察之森」在征兼职人员的公告,夹杂在边角野鸟与高山植物等照片中,有张照片拍到关在笼子里的狼。 ——狼。 花凝视着那张照片。 「新川自然观察之森」位于离镇公所不远的丘陵一角。 「自然观察之森」是举办自然观察和环境教育的公共设施,自一九八四年开始由环境厅(现为环境省)为主体来推动,在日本各地所设立的事业。 花带着雨,前往这个位于超过一百公顷广大绿地中心的自然观察设施。 里头有一大幅画着森林各种样貌的画。这幅名为「故乡的自然」的画里,象征性地配置树木、花的种类和森林中所栖息的动物、昆虫等,下了工夫让人能完整掌握生态系的概念。 花正看得入迷,背后就有人叫她: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呃……是。」 说话的人是姓天童的中年男子,是统筹新川自然观察之森的理事,同时也是现任自然观察员。天童正准备为来参观的一群中学生导览森林,他让花也一起跟着见习。 天童在园内的步道散步,并为中学生介绍树木和鸟,中途还跟管理维持沼泽的义工说话,并与来园区做研究的大学团体亲切地交谈。花则跟在天童后面做笔记。 「自然观察员不只是担任保护自然这项工作,环境教育、实地调查、保全动植物,这三大支柱得仰赖义工们的协助来进行。因为活动范围涉及很多方面,除了需要特殊专长,又必须什么都要会做。所以正因为如此,目前要征求能辅佐忙碌的自然观察员的人——」 回到中心设施后,在白板并排的单调会议室里,天童看着花的履历表。 「老实说,薪水非常低。只能算是相当于给将来想当观察员的人,用以学习的研修费。高中生打工的时薪都比这里好很多,即使如此——」 天童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看着花。「你要做吗?」 过了好一会儿,花客气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这里有狼……」 天童带花和雨到园区里的兽栏。 阳光从天窗射入,干净又宽广的笼中有狼在里头。 它随意躺卧在水泥墙边,有点神经质地看着他们。 浅咖啡色的毛上到处都有斑点,看起来有点脏脏的感觉。 天童压低声音说: 「是东部森林狼。」 「……好安静喔。」 「因为它有年纪了。」 门口有位职员探头进来叫天童。 「理事长,打扰一下……」 「不好意思。」 天童被叫出去了。 留下来的花,看准天童关上了门,就蹲在雨身旁,与狼四目相接。 「你好,因为有事想问你,所以来找你。」 花跟狼打招呼,她感觉到自己听得懂狼的话。 那头森林狼慢吞吞地站起来。 花抱起雨的肩,让狼看到他。 「这孩子是狼的孩子。他的父亲是狼,已经过世了。我是他的母亲,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狼的孩子,请问你是如何长为成狼的?」 「——」 狼通过栏杆,一直望着他们。 花的身子更往前倾地问道: 「请告诉我在森林里长大的事好吗?」 「——」 狼以带有神经质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们,仿佛在评定雨。 但下个瞬间,它冷不防地转过脸,慵懒地弯下脚趴到墙边。 感觉它是闭口不语的意思。 「——」 之后不论花怎么问,它仍不发一语。偶尔略微发出呻吟声,但比较像是在表达身体的不适。 「…………」 花沮丧地起身。 处理完事情回来的天童,开始平稳地解说: 「……原本是一位有钱大亨得到特别许可而开始饲养的,但他过世后,没人可以接手,所以才送来我们这里。据说它原本是出生于莫斯科的动物园。」 「……不是野生的吗?」 「在动物园里很少有野生的狼。多半是经由繁殖,有后代出世后再送出去。」 天童继续说明,另外还有受伤的野鸟与野生狸等被送来这里,在园内暂时安置、治疗后,再送去适当的地方。 那段期间,雨一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狼。 从自然观察之森出来时,四周已经全暗了。 坐上空荡荡的公车回家。花决定去那里工作。关于人的生活方式,她或许能教导孩子,但教导他们狼的生活方式,她就不太有自信了,所以能在工作中学习野生动物的生态真是谢天谢地。公车上白色的日光灯将他们照得惨白。雨一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田地另一边的住家灯火。花对雨说: 「——以后妈妈就要去那里工作了,不过雨要一起去也可以喔。」 雨仍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有关山与自然的事,我会边工作边学,然后再教你。」 「——第一次看到真的。」 「你是说狼?」 「爸爸也像那样吗?」 「不,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好寂寞。」 雨仍看着外头,然后挨近花,说了一句: 「我好想见爸爸喔。」 花也挨近雨,也说了一句: 「妈妈也好想再见到他啊。」 这时,雪的学校生活出现了转折点。 女生喜欢做的事,是例如:看野花、编白苜蓿草、找四片叶子的幸运草。 或者是拥有妈妈转让的珠宝箱、生日时死缠着拿到的耀眼夺目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扣子或弹珠,互相拿给对方看。 这件明显的事实,给雪带来很大的冲击。 会为了好玩而抓起锦蛇甩来甩去或缠在手腕上的女生,只有雪。 会用铝制宝物箱搜集小动物的骨头和爬虫类干尸的女生,只有雪。 当雪发觉到其他女生不会做这些事时,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抱着铝罐像逃走般跑出学校。 雪下定决心。 从今以后要尽可能地文雅,举止要像女孩子。 花听了这些话后,露出一副拚命忍住笑意的表情。 「呵呵呵呵呵……」 「…………咦?」 雪托着腮,目光锐利地瞪着花。「不准笑!人家很认真在烦恼耶。」 「你想怎样就怎样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就算花鼓励她说「不用担心,不久之后大家又是好朋友啊」,雪的心情还是完全没变好。 「真拿你没办法——」 「咦?」 花说要帮雪缝件新衣服。 花利用仓库里的旧脚踏缝纫机,手法俐落地仔细缝制,雪在一旁踮着脚看。偶尔会很客气地要求:「要很女生喔。」耗费两晚终于完成的深蓝色无袖洋装上,有雪结晶的图案。 雪立刻穿着那件洋装去上学。 她总觉得一点都不像自己,有些害臊。也很不安:不知大家看到她这样子会觉得如何? 在整个上学的路上,同班女同学发现雪后,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件洋装,说什么好可爱、很有品味、很适合她、好羡慕喔等等。 这绝不是在指「这件洋装做得很好」,而是种是否共有女孩价值观的默契确认作业。换言之是接受雪为同伴,彼此之间对等地位的认可仪式。 雪看到她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后,松了一口气。所幸因此她在班上不会被当成异类,从此以后她的学校生活,应该会过得很愉快吧。 雪很感谢这件洋装,也很感谢缝制洋装的妈妈。 隔年春天。 花从兼职人员变成正职员工。生活较为安定,也能开始偿还学生时代借贷的奖学金,但是她要利用工作空闲时间参加讲习或准备资格考试,所以非常忙碌。 雨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花在读书房准备了另一个书桌。不过跟雪那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雨一副很不想去上学的样子。正确说法是他并非不想去,而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得去上学。早上雨和雪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后,只有雨一个人往山的方向走。 「去学校是走这边!」 雪如果没拉着他走,连让他到校都是件难事。 雨无法适应学校生活。上课时也心不在焉,一直眺望外头的云。他这种态度立刻在孩童间传开,偶尔会有出于好奇心的高年级生,到一年级教室戏弄雨,戳他的肩或撞倒他,因此雪必须冲进来将那些人赶走。上二年级后雨不常在教室,反倒较常在图书室,整天就静静读着动植物图鉴,到了三年级就时常没去学校。虽然导师再三要求雨每天都去上学,但花不会勉强雨。 而是带雨去她上班的地方。雨坐在以贷款买来的中古jimny车副驾驶座,一直看着窗外。 对于花把孩子带到职场来,天童的态度很宽容。 「哎呀,雨,今天学校放假?」 「没有。」 雨很干脆地摇头。 「那就是跷课啰。」 「嗯。」 雨干脆地点头。 「随时欢迎你来哦。」 天童胡乱摸摸雨的头。 五月的自然观察之森挤满了人。在中心设施等待向导的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 「这里是观察池,能看到还留有尾巴的林蛙喔……花,你来帮个忙!」 「是。」 包含花在内的职员们,忙于应付拥挤不堪的来客。 而这段期间,雨几乎都是待在兽栏那里。 森林狼慢吞吞地靠近,鼻尖从笼子里伸出来,俯视着雨。 雨抬头看着这只年老的狼,就如同在请求教导。 从此之后,雨常一个人去山里头。 已经小学四年级的雪,比刚入学时长高了三十公分之多。为了配合她的身高,花替她重新做了深蓝色洋装。光泽亮丽的黑发和修长柔美的手脚,与洋装很相衬。 不只是外表,以前那个顽皮的野孩子,变成了娴静、文雅的少女。她变得比较喜欢安静地看书,而不爱在操场上快活地蹦跳奔跑。 那是因为受到喜欢看书的好朋友信乃影响,还有为了在学校这个社会中得以生存、安稳度过所选择的手段。结果是成功的,这四年间,雪的秘密完美地守住了。 有一天早上。 雪一如往常,看着从图书室借来的书。 「好,大家注意这里——」 田边老师比平常还晚走进闹哄哄的教室里。「我来介绍转学生。」 听到声音后,雪抬起头。 站在老师旁边的,是一位背着后背包、穿着t恤的少年。 「他叫藤井草平——好,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田边老师在黑板上写名字时,叫草平的少年微微点了个头。 「我姓藤井,大家好。」 入学以来第一次有转学生,所有同学都很兴奋。 草平的座位,就在坐在窗边的雪后面。 草平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冷不防地问道: 「你家是不是有养狗?」 「咦?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有股动物的味道。」 「——!」 太突然了,雪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拚命地想到底该怎么回答,但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答案。 「——没有。」 她光是这样回答,就费尽所有力气。 草平开始嗅起周围的气味。 「咦?怪了,我真的有闻到啊。」 雪的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坐在旁边的信乃探过头来。「什么事什么事?」 「咦?没什么,是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 「……是我多心了?」 雪缩着身体度过那段期间。 休息时间雪一个人跑去女厕所,仔细地洗手,仔细地用手帕擦干。 确认一下身体的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 不可能会有什么味道。 可是那名少年确实那样说。 他说有动物的味道。 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才会注意到? 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 可是,她真的是散发出与其他人类有点不同的特别味道?这四年来都很平稳地度过,但现在突然间秘密要被揭发了? 镜子里映照出雪不安的脸。 雪努力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 她做了深呼吸。 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心情恢复平静。 然后再看一次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张充满不安,泫然欲泣的脸。 雪回到班上,看到草平在跟大家玩抽鬼牌。 「抽哪张好呢?好,这张!哇,不会吧?」 草平诙谐的语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雪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信乃留意到了,叫她过来。 「啊,雪。你也来嘛。草平很好笑喔。」 「——」 不能靠太近。 雪突然看着刚从图书室借来的书,故意大声地说: 「啊,我得去还书。」 然后转身离开。 她那不自然的态度,让草平一脸不满地侧着头。 「……她是怎样啊?」 「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信乃面有难色地做缓颊。 之后,雪尽可能地不去靠近草平。 她打算不跟大家玩,只要在教室里看书度过就好了。 可是雪越是躲他,草平越是要靠近她。 「雪,我跟你说……」 「……!」 雪阖上原本在看的书,逃走似地当场离去。 打扫时,草平也紧追着雪。 「雪……我跟你说啊——」 「…………!」 「喂,雪……」 雪拿着扫帚扫地,并一路逃窜。 雪心想还是尽量不要待在教室里,于是每次一到休息时间,她就跑到图书室去避难。 但即使如此,草平还是执拗地追来。 「雪……」 「………………!」 「……喂,雪!」 雪跑出图书室。 她跑下大阶梯,跑到一半时,追上来的草平大声叫住她。 「你就老实说吧!」 雪惊讶地停下脚步,看到楼梯平台上镜子里自己的脸,雪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样子抬头看他。 「……说什么?」 「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虚弱的声音。草平也一脸不安。 「什么都没做。」 「一定有什么吧。」 「没有。」 「因为我是转学生,所以你不喜欢我。对吧?」 他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如是说。 雪不禁厉声说道: 「就跟你说不是了!」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 「我没有躲你!」 雪停止对话,跑到一楼去。她觉得心乱如麻,想要自己静一静。在楼梯下的暗处,敲打胸口小声地念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她听到草平的脚步声。「喂,你等一下。」 一定要逃走。 可是,再来要逃到哪里去? 要去哪里,才能让这种痛苦得到解放? 她漫无目标地,跑在一楼的走廊上。 胸中好像有某种东西要爆发了。 她拚命地去压抑。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 打开铝框门,跑到摆着成排牵牛花盆栽的校舍外。 可是草平还是追着她。 沿着校舍跑,她正打算再回到里头,手伸向另一扇门。 但是却锁住了,打不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草平来了。 礼物三个…… 雪已经无处可逃。 她背靠着校舍一角,以嘶哑的声音大喊: 「不要过来!」 雪的声音难听到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 受到惊吓微微一颤的草平,担心地伸出手。 「你……」 「别靠近我!」 雪不自觉地推开他。她胸中某种暴力之物正要抬头昂扬。非得将它封锁住。 「……你干嘛啦!」 「别碰我!」 「喂,雪!雪!」 草平想抓住雪不停挥舞的双手。 终于,心中的某个东西迸出来了。 所以才会说「别碰我」啊。 她感觉到浑身血液沸腾。 野兽的叫声回荡在校舍中。 下一个瞬间,锐利的爪子刺向草平的耳朵。 草平压住耳朵,蹲下。 鲜血飞溅,水泥地上血迹斑斑。 「呼……呼……呼……」 她喘着气,看着自己的左手。 狼爪染红了。 过了好一阵子,雪才终于意识到那爪子是自己的。 007 花在工作时被学校叫去,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听说是雪让某位同学受伤了。花硬是告假提早下班,开着jimny前往小学。 花紧张地打开校长室的门。 「不好意思,在你工作中打扰你。」 导师田边出面迎接花,校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花。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她看到雪坐在接待用沙发一角的背影,远一点的另一张沙发一角,少年低着头和母亲同坐,头上缠着绷带。 花不禁感到一阵恍惚。 那位妈妈拉着少年的腋下站起身,瞪视着花。 「你知道他头上流了多少血?」 「是耳朵。」 少年甩开妈妈的手。 花走到雪的前面,屈膝跪下,看着她的脸。 「雪。」 雪没看着花的眼睛。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一脸憔悴地低着头。 田边把手搭在旁边的沙发上。 「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 「真的是你弄伤的?」 「——」 「你有道歉吗?」 「——」 雪咬着唇,别过脸。 很明显她没有道歉。 花静静地说道: 「道歉。」 「——」 「要向对方道歉。」 花的语气平静,但很坚决地说道,然后起身。 雪死心地站起,然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对不起。」 花看到她道歉后,转过身来,对少年的母亲深深低头行礼。 「真的很抱歉。」 校长对着那位母亲说: 「那么草平妈妈,学校有保险,所以医疗费等……」 不过少年的妈妈从刚才便纹风不动,只是一直瞪着花。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道歉就没事了吧。」 当场气氛凝结。 花仍低着头,那位母亲继续说: 「如果出了什么万一,耳朵听不到了你打算怎么办?孩子的所作所为是父母的责任。你不管是要去借钱还是卖房子,也会赔偿吗?」 看到那位母亲怒气冲冲地大声斥责,校长居中调停: 「总之就先这样吧……」 「我一定要听听你的想法。」 低头听着这些话的草平,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是狼。」 「什么?」 他母亲要他再说一次。 草平的眼睛看着地板说道: 「是狼干的。」 花大吃一惊。 雪转过脸,保持沉默。 草平对着在场所有人清楚地说出口: 「我是被狼弄伤的。」 「草平?你在说什么?」 他母亲不知所措地摇着草平的肩膀,但草平并没看着母亲,只是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 花没办法抬起头。 四年级的教室里一片骚动。 「他为什么没回来?」 「听说头上包了绷带。」 「哇——真的?」 「不要讲了。」 「雪才不会那样。」 雪和田边老师一起走进教室时,瞬间安静下来。 孩子们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屏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一头乱发的雪走回自己的座位,看起来就活像是白天的幽灵。 好奇与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有一位孩子问田边老师: 「草平怎么了?」 「先回家了。」 「为什么?」 「因为受伤。」 「他为什么受伤?」 「是因为……」 「是谁让他受伤的?」 「呃——」 「——!」 好不容易才坐下的雪,无地自容地如弹跳般起身,冲出教室。 教室里再次陷入骚动。 「安静!大家安静!」 田边老师赶忙制止大家,但怎样也无法平息喧闹。 在停车场,花在车里等雪。 雪原本是回教室拿书包的,但什么都没带就坐上副驾驶座,然后沉默。 花什么都没说,也没把车开出去,静静地等待。只有引擎空转的低鸣声。 过了好一会儿,雪开口了。 「没有用。」 「——」 「咒语,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 「——」 「是不是会被赶出学校?」 「——」 「是不是不能再住那里了?」 花看着雪。 「……对不起。」 雪的脸上涕泗纵横。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雪向花道歉,并嚎啕大哭。 花坐在驾驶座上伸出手,紧紧抱住雪。 「好了,别哭了。好了,没事,没事。」 花一直抱着雪,直到她冷静下来。花再次领悟即使被赶到世界之外,只有自己能守护雪。 在单调的小学停车场里,红色的jimny在那里停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雪就没再去学校。她一整天都躲在被窝里,连脸都不露,三餐也没有好好吃。 花决定随她去。 花想起少年的那句话。 ——我是被狼弄伤的。 花从以前就暗自有过或许会发生这种事的觉悟。不过一旦真的变成那样,她不禁觉得以往一直很顺利的情况,看来更像奇迹。 狼人的孩子,或许还是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 搬来这里已经四年,好不容易熟悉了,工作也刚安定下来。但或许又得考虑搬到别处。 不过要搬去哪里? 没有能让我们一家人,安心生活的地方吗? 隔了一段时间的某天,花下班回来,发现有人在偷看他们家里头。那个人头上包着绷带。 是草平。 他看到花之后吓了一跳,转身像要逃走似的离去。 「草平?」 花赶忙从车上下来,但只能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草平在玄关前留下了某样东西。 是上课用的讲义影本。 花打开房间的纸拉门,将影本拿给雪看。 「草平拿来的讲义。」 雪躲进棉被里,什么都没说。 之后每一天,玄关前都放了东西,例如营养午餐的面包、橘子等。 花逐一拿给雪看。 还会加上一句:「草平拿来的。」 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膝坐在桌下或缝纫机下。 工作的休息日,花在田里工作时,看到草平走过田埂的另一头。 「草平。」 花一叫他,让他吓了一跳望向花。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下了,只有耳朵上贴着纱布。 「我今天要去信乃家玩。」 「是吗?」 「啊,你来一下。」 花叫住他,带草平去家里。 草平心神不宁地坐在餐桌椅上,东张西望地看着屋里。 「很远吧?」 花说道,并将果汁放在草平面前。 「谢谢你每天都过来。」 「……因为我不喜欢雪不来学校。」 草平重新坐好,老实地低下头。 花在他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将手肘放在桌上,两手交叉,问了她之前就一直想问的事。 「……我问你,那时你说『我是被狼弄伤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了——或许你不会相信。」 草平难以启齿地看着下方。「——当时,有一瞬间我看到了狼,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就受伤了……所以是那只狼弄伤我的……」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率地说: 「也就是说,这不是雪的错。」 接着他又很没自信地看着下方。「……可是大家都说我胡说八道……」 说完后,他伸手去拿果汁,用吸管喝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再问你一件事好吗?」 花将交叉的手互换。 「你讨厌狼吗?」 草平稍作思考后,将果汁放回桌上。 「不会特别讨厌。」 听到这个回答,花安心地放下手,露出微笑。 「呵呵呵,我也是。」 花还满喜欢这个男生的。 花没把这件事告诉雪,但花认为草平这样的孩子,一定愿意跟雪变成好朋友。她发现原本一直积郁在胸口的忧闷,一下子变轻了。 雪自己开口说还想去学校。之前她一直很犹豫,但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问花:「我可以去上学吗?」「当然。」花回答:「你做出决定就好。」 早上,雪背著书包走出玄关。 草平站在她家门前。 雪紧张到全身紧绷,草平开了口: 「嗯——你想看这个吗?」 他把手放在耳朵的纱布上。 雪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但他没给她回答的时间,用力地撕下纱布。 「……唔!」 他似乎觉得很痛地捂着耳朵,然后给雪看他耳朵的伤口。 「很酷吧。」 雪盯着伤口。已经结成很大的伤疤。说不定那道疤痕永远不会消失。雪露出歉疚的表情。 「要摸吗?」 草平冷不防地问道,邀请似地伸出手。 一瞬间雪犹豫了,但仍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草平的伤口。 「——不痛吗?」 「痒痒的。」 草平一直看着雪放下的手。雪似乎觉得他在确认什么,很快地把手藏起,然后先往前走。 「走吧。」 草平跟在雪后面走。 花在玄关前看着两人的交互。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两个孩子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雨从花的旁边穿过去,从玄关出门。 「我出门了。」 花用目光追着雨。「你要去哪里?」 「去老师那里。」 「什么老师?」 「老师——就是老师。」 「——好吧。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嗯。」 「小心点。」 「嗯。」 「不要太晚回来喔。」 「嗯。」 花原本想再多问一些,可是雨飞快地往前走,她只好放弃,目送他离开。 下午,花去买东西的路上顺便去韭崎家,跟韭崎阿姨闲话家常。 「雪呢?」 「今天开始去学校了。」 「那真是太好了。雨呢?」 「有时会去,有时不去啊。」 此时,回家吃午餐的韭崎走了出来。 「这样没关系啦。从小学就不上学的家伙很有前途,像爱迪生跟我就是如此。」 「又在胡说八道了。」 韭崎阿姨一脸受不了地嘀咕着。 花目送着回去工作的韭崎背影。 「对了,有谁住在山里头吗?」 「山?」 「雨说要去老师那里,我还想一定是指爷爷呢。」 「这就不知道啰——不过现在是农忙期,有人会进山里吗?」 说完后,韭崎阿姨发出声音啜饮着茶。花揣测着除此之外还会有谁,却想不出来。 雨独自上山回来后,说起一天发生的事。 莕菜和草茱萸开花了;他看到森树蛙的卵孵化的瞬间;还有他虽然走了很多路,却渐渐不太会觉得累了;以及所有的事都是老师教他的。 「老师什么事都知道唷,只要是山里面的事他都知道。」 看到雨生气蓬勃的样子,花大感惊讶。 畏缩怯懦、很难取悦的雨,以往从不见他与大人相处得很好。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甚至看起来变得更健壮了。这对花而言,是感到最开心不过的事。 可是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 花想见见改变雨的人。 「下次把老师带来我们家。」 花对正在帮忙田里工作的雨提议。 「我想先跟他道谢,而且——」 「老师不跟人类见面的,就跟野猪和熊一样,是不会到村里去的。」 「……咦?」 花惊愕地看着雨。 雨平静地说道: 「不过如果是妈妈,应该没问题吧。」 花跟在雨后面进入山里。 从登山步道立刻转进旁边,一直往更深的山林里头走。在地图上绝不会刊载的崎岖道路,雨却像在附近散步般飞快地前进,花光是跟在他身后,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没多久在扎着粗壮树根的兽道上,雨停下脚步。 在巨大杉树杂乱无章的树根处,老师一直看着他们。 雨的老师,是头野生的赤狐。 「……!」 花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老师是统领这一带山中一切的首领。」 雨淡淡地说明。 花回过神来。 「啊……谢谢你一直照顾雨。」 她说完后,赶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布巾。 她当作伴手礼带来的,是成熟的桃子和油炸豆腐。 老师从容不迫地走下,稍微闻了闻油炸豆腐的味道,只叼起了桃子后,轻快地跳到杉树根,在岩石间消失了。 不知何时变成狼的雨也跳上岩石,跟在老师后面。 「我走啰。」 他像是这么说似地,稍微回头看了一下花。 花看着雨离开后,仍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她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之前在自然观察之森,森林狼曾对雨说过。 对于森林它一无所知,它在一无所知之下活着,所以什么都无法跟雨说,不过有句话它可以奉告,那就是不能待在这里。如果想学些什么,与其找笼子里的老年狼,更该去野外。 雨依照森林狼所说的,到山里去了。 一开始雨无所适从,即使耗上整天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一无所获,只是眺望夕阳结束一天。到处都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给予雨所追求的东西。 如今在日本,已经没有野生的狼了。 这件事雨很清楚。当前的环境想要学习狼的正统生存方式,本来就不可能。根本就没有能让雨师法学习的狼。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遇到了「老师」。 在赤狐当中,或许老师也是有点特别,因为它接受狼的孩子当自己的徒弟。收服狼的赤狐,在这世上应该是前所未有。 雨能得到年长的知己,是很幸运的事。 雨在和老师相遇后,他的世界瞬间宽广起来。 他一直很想知道的所有事情,老师都知道。 甚至从前雨连自己想知道什么都搞不清楚,但遇到老师之后,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都变得鲜明。知道的事情越多,新的疑问越是不断冒出来。 老师很沉默寡言。 它只是让雨看看它,看看这座山的样子。 但每样事物,都给雨带来很大的冲击。 那些和以前在学校图书室里所读的书上的「野生动物生态」,完全不一样。 人类以人类的观点去理解,所写下的「自然」,与此刻实际在那里的「世界」有很大的距离。 例如山毛榉,老师是叫它别的名字。杜鹃和龙胆也有别的名称,还有云、风、雨滴、夕阳都有别的名字。关于那些名字的由来,是与以往雨所理解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体系所构成,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其中还有些事,是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来翻译的。当雨说明某件事,没有能与其对应的人类语言时,老师感到很不可思议。老师说:没有这个,要如何生存?这句话让雨受到仿佛体内被电流窜过的冲击。 雨的眼前,出现了全新的世界。 终于,隐藏在雨内心深处的真正疑问浮现了。 他为何出生为狼? 还有,他要为了什么目标而活? 花目瞪口呆地,看着饶舌说个不停的雨。 他兴奋地说着在山里看到、学到的事。 他说的内容,有许多是连在自然观察之森边学边工作的花,都不知道的植物和昆虫。她赶忙翻开图鉴,却没有找到相符项目。雨详细说明其特征和生活地点的特征,催促她赶紧记下来。他好像不管怎么说都说不完似地,一个接一个开心地说。 花看着雨这样生气蓬勃的侧脸,不由得也感到满足。不去学校或许确实是个问题,但最重要的,是雨自己找到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事。雨只要照自己的意思,轻松愉快地过日子就好。 孩子的成长与变化,原来是如此令人开心。 花心想,虽然生活不便,但搬到山里住真是太好了。 在吃过晚餐的餐桌旁,雪显得焦躁不安。 雨一反常态地多话,也不管她正在做功课,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雪也去找老师教你嘛。狩猎技术会进步喔。在森林全速奔跑也有诀窍,而且还有地形的读法,很有用。寻找溪谷的方法和天气变化,还有地盘和顾虑彼此的存在也——」 「我怎么可能会去?」 「为什么?」 雪停下写作业的手说道: 「倒是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山里很有趣嘛,因为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 「为什么?」 「反正你去上学就是了。」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狼。」 雨很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你是人类吧。」 雪像要压制他般说道。 「我是狼啦。」 为了跟她对抗,雨斩钉截铁地说。 「——」 雪原本想再说什么,但把话咽了下去。 「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要再当狼了。」 雪为了冷静下来,像是在对自己说,然后继续写功课。雨一定不知道,她前些时候在学校受到了多少折磨。既痛苦,又给妈妈带来麻烦,但现在总算都克服了。不,即使到现在,她每天去学校都如履薄冰。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存下来,不是以狼,而是人类的身分。为什么雨从没想过她的心情,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事用不着特别讲出来也知道吧? 但雨仍追根究柢地问: 「为什么?」 「——」 「喂,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你听着,因为我是人!」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烦死了。」 「你是狼吧。明明是狼却——」 「你很烦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 下个瞬间,雪勃然大怒打了雨一巴掌。 「明天你不去学校,我可不饶你!」 雨摀着脸颊瞪视着雪。从以前到现在都是雪说赢雨,但这一天雨毫不让步。 「我不要!」 「不可以!」 「我不要!」 雨大喊后,使劲翻倒餐桌。靠在餐桌旁的雪也跟着餐桌翻倒。马克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雪猛然起身,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半兽模样,他眼中有慢慢高涨的怒意。 雪在餐桌另一端摆好架势。 008 「……真的要打?」 正在准备洗澡水的花,听到家里发出很大的声响,抬起头。 「怎么了?那是什么声音?」 她慌张地跑到厨房,惊讶到无法呼吸。 椅子和桌子打翻到惨不忍睹,餐具柜的玻璃破了,散落一地。 当中有两只大型动物正在激烈打斗。 嘎呜呜呜呜呜呜……吼吼吼吼!……嘎呜呜呜呜呜呜……! 彼此互相发出威吓的吼声,回荡在空气中。 披头散发、龇牙咧嘴,互相伤害对方。 其中一只动物是雨。 而另一只动物是雪。 「……雪?……雨?」 雪跨坐在雨身上,被雨踢开,身体撞上墙。雨就要压在雪身上,雪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闪过身躲到洗碗槽上,刚才洗好的餐具和锅子全被踢散。雪想暂时保持距离,打算逃到读书房而撞上了门,毛玻璃因撞击而粉碎,碎片像冰霰般倾盆而降。尽管如此,雨仍不顾一切猛烈追击。两人在漆黑的读书房里继续打,三番两次响起像是以暴力折断木头般的脆裂声。 「你们都住手!」 花使尽全力制止,但两人都没听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储藏室那头的木门倒了,雪像是被撞飞般滚出读书房。她承受不住雨毫不留情的攻击,脚在榻榻米上滑行,急忙跑进和室后方,但因为她边跑边回头看,身体直接撞上正前方的缝纫机,沉重的缝纫机咚的一声倒在榻榻米上。雨猛然追上,以雪的脖子为目标用力咬上去。雪痛得大声尖叫,两人互相推挤,在整个和室里激烈扭打。 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这么强了,雪看起来为此大感惊讶,气势都被压了过去。雪穷于应付,就连想扭转情势反击都没办法。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逼入这种绝境。 雪一鼓作气跑过长长的檐廊,但雨以令人震惊的脚程,立刻抓住了雪。雪一下子跌倒,屈身翻滚,撞上玄关旁的拉门。面对雨执拗的攻击,雪死命地想逃到大厅去。 「住手!雪!雨!」 花恳求似地大喊。 但别说是声音,雨似乎连母亲的身影都没看到,以惊人的速度追着雪满屋跑。即使如此,花还是踩着不确定的步伐走向前。 「住手……啊!」 但她光是被奔跑的雨擦身而过,就被弹开来跌坐在地。两只狼撞上在大厅角落的书柜,伴随着一声巨响,整间房子也为之震动。书被抛出,夏季坐垫也四散,插在小花瓶里的金凤花和他的驾照在空中飞舞。 终于,雪无处可逃了。 雨以强壮的前脚将雪踩在地板上,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雪的脖子。 雪的毛上沾满了血。 嗷!尖锐的惨叫声响起。 即使如此雨仍不松手,使劲撕咬她的耳朵、鼻子、手臂,张牙舞爪地示威。一次又一次。 就像在宣示谁才是赢家。 「啊……啊啊……」 花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哑口无言。 一方以压倒性的暴力,将另一方制伏在地。 以如此残酷的形式,证明了优胜劣败。 痛苦的雪扭动着身体爬出去,发出虚弱的声音,败走到地炉房。她心慌意乱地被炉子边缘绊住,扬起炉子里的灰烬,直接向前摔倒,撞进里头堆积的木柴,丑态百出。雪看到从容不迫走来的雨,畏惧地冲进浴室里。 门关上,传出「卡锵」从里头上锁的声音。 这声音代表打斗结束了。 屋里恢复寂静。 「雨……雪……!」 花稍晚来到地炉房。 「……!」 她身体僵硬,停下脚步。 在浴室的毛玻璃前。 雨缓缓地起身。 满身是伤的肌肤,健壮、充满弹性的肌肉。 已经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但在凌乱头发下的双眼,依然是野兽的眼神。 「……雨……?」 花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却没办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从浴室里,静静地传出雪的抽泣声。 之后,花独自默默地收拾房间。 家里就像刚遭受暴风雨侵袭过,所有玻璃都破了,门和碗橱全都倒下,餐具和锅子飞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雪的洋装撕裂成惨不忍睹的状态,榻榻米上留下好几道鲜明的爪痕。花认为这显示出姊弟两人,在各自朝全然不同的道路前进;她领悟到,无人得以压抑的阶段已经迫在眼前。 花在散乱的书本下,找到了他的驾照。 她将驾照放回原本书架的位置。 他还是一如往常,在驾照中微笑着。 「……雪和雨,都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花比任何人都期盼的,就是孩子们的成长,为了让他们找到自己的路,她做了许多努力。 可是—— 「这明明是我所期盼的事,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他没有回答。 「欸……为什么?」 无论花怎么问,他也只是微笑。 第四章 雨持续地下着。 下在家家户户、田地、野地、山里—— 这是花他们搬来这里的第七个夏天。 破纪录的集中性暴雨,已经多次侵袭这个地方。 原本这里就是个多雨之地。从日本海吸满大量湿气的空气流入,撞上山脉后开始下雨。于冬天时结冰,变成雪。大量的水气变成积雪保存在山里,等到初春时,雪融化成水滋润田地。夏天时,因为有山脉阻隔,所以不会有台风侵袭。稻谷结实累累,是屈指可数的著名产米地。这里具备了有利稻米生长的地形要素。 但每逢几年就会有一次,日本海的湿气略微多了点。若是在冬天会形成豪雪,让这地区变成陆上孤岛,陷入一片白色迷茫中。而若是在夏天,梅雨锋面便会滞留,造成天候不佳。 日照不足,也会让作物生长不良。 但是不只如此。因为缩小耕作面积的政策,很多农家将水田转种其他作物,但本来适合稻作的黏土质土壤,原本就容易有排水不良的情况。一旦下起集中性豪雨,排水道的水量会增加而满溢出来,将作物淹没。 结果就是那一年会歉收。 因为花的田地也是从休耕水田转作其他作物,因此遭逢这场灾难时,也无法幸免。 春季种植的蔬菜遇到的灾情可以用「毁灭性」来形容,因此花不得不特地去超市买菜。高涨的蔬菜花费当然让家计窘迫。 再加上集中性豪雨会引发土石流、山崩、地基流失,虽然自治团体也有指定出土石流危险地区,但要预测会出现的地点是极为困难的。一旦田地被掩埋,岂止是歉收而已。 这次的集中性豪雨,在村里也造成好几户的水田和农地被土石掩埋。 在雨势间歇的空档,左邻右舍共同将土石移除。 「听说前一天晚上有听到树根断掉的声音。」 「幸好没有连房子都被淹掉。」 「是因为休耕田的田埂崩塌,就任其荒废的缘故吧。」 土肥叔叔与堀田叔叔,彼此相视之后叹了口气。 被视为具有危险性的别处水田和农地,似乎就必须在原本的田埂打上桩,重新堆积石头做出堰堤。 集中性豪雨所影响的,不只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即使在深山里,也造成了好几起大规模坍方。 雨频繁地进入森林,一个个仔细巡视。 仿佛被凶暴的怪物攻击过,无数的树木被扫倒。被可怕力量刨除般的悬崖状崩塌之处,伏流水像瀑布般从那里喷发,将表层腐叶土冲刷殆尽。好几处以前找到的美丽、富饶之地,也都变得惨不忍睹。 雨亲眼目睹为数众多的野生动物遗骸。他每次只要看到尸体,就会逐一用土将其掩埋。无论他怎么掩埋,尸体的数量还是很多,埋都埋不完。 这场豪雨给山里动植物所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一旦被破坏,要想恢复旧观,得花上漫长到令人发昏的岁月。 在又一棵倒塌的树木间,雨发现随着鸟巢掉落在地的死去雏鸟。 「——」 雨不断盯着它瞧了好久。 他将死掉的雏鸟与自己重叠在一起。 花一直看着玄关。 最近雨都很晚才回来,话也越来越少。每次他回来,都让花感到震惊。他的脸上出现了与小孩不相称的精悍,似乎也突然长高了许多。 下着小雨的午后稍晚之际,日式屋里已经变得很暗了。 花默默地缝补狼布偶的破洞,回想起孩子天真无邪的时候。两人都是没抱着这个狼布偶就睡不着,因此她三番两次频繁地修补布偶。 但终究他们不再抱布偶了,不知何时,布偶被放在书桌的角落弃之不顾。 最近花的内心深处,常感到沉重的不安。那是从两年前,那场姊弟俩激烈的打斗之后开始的。以前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孩子能成长与自立,但是现在她不禁思考起完全相反的事。有一天,她也会像这个布偶一样功成身退吗? 她的目光回到玄关时,看到刚回来的雨。 「……雨!」 花彷若弹跳般瞬间站起。 全身湿透的雨,眼神锐利地走进家中。 「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飞奔到玄关的花一碰到雨的肩膀,大吃一惊。 他的肌肤像冰一样冷。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帮你弄热水。」 花正打算去浴室时,雨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在低语: 「老师——它脚不好,没办法行动。可能快死了。」 「——」 「以往老师所做的事,得有人来接替。」 那些话绝不是对花说的,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己在出声确认。 009 花似乎就要被不安压垮了。 她无法再忍受,突然神色严厉地看着他。 「……雨!不可以再去山里!」 说着,花就像要他听清楚似地,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但雨似乎没听进去。无论花怎么摇他,都只有头发上的水滴落下。 虽然如此,花仍强硬地说道: 「听着,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就算狼的十岁已经算是大人,可是你——」 她自己说到哑口无言。 这孩子是狼。 远比人类更快长大。 这种事,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外头的雨势变得更为猛烈。 水花飞溅般的沙沙声响彻玄关。 她请求般地紧握他的双手。 「……拜托,不要再去山里了,妈妈拜托你。」 「——」 雨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花。 耀眼的夕阳,射进放学后的体育馆里。 男生们正愉快地在玩二对二的篮球,草平以两手交互运球,等待对手的可乘之机。 雪站在体育馆的一角,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年春天,雪已经升上六年级,身高已经跟花差不多。体型也变了,她很清楚自己就快要不是小孩了。为了配合她的身材,花替她缝制新的洋装。深蓝色的布料与简单的剪裁,或许样式有点太成熟,但更衬托出雪的修长手脚。 控球的草平在后方运球做出假动作,敏捷地越过防守。这场比赛很明显地是由草平在主导。他一脸自信满满,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嘶哑低沉。 雪无精打采地移开目光,低下头。 她会这样是有理由的。方才她偶然听到女生们在说八卦。 「对了,你们知道吗?」 「什么事?」 「那是我听我爸妈在讲的事。」 「嗯。」 「听说草平的妈妈要结婚了。」 「咦?真的假的?」 「为什么?」 「他妈妈是美女啊。」 「那草平就有新爸爸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啊……」 「什么?」 「据说草平不知道这件事。」 「咦——?」 「为什么?」 「听好了,这是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喔。」 ——秘密。 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却不让草平知道?那位看起来很严格的妈妈,是否有什么苦衷?雪无法想像。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其他不相关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居然比当事人更早知道这种事?所谓秘密究竟是什么? 铿! 那声音让雪回过神来。 篮网摇晃着。草平投篮得分,露出生气蓬勃的笑容。 雪觉得坐立难安。 她背著书包,快步走出体育馆。 悠悠摇曳的树影,落在深夜的寝室里。 雨独自坐起上半身。 他缓缓地起身,安静地爬出蚊帐。 在轻轻地关上寝室拉门时,他突然停止动作回头看。 是蚊帐里花的睡脸。枕边就放着她读到一半的书。 雨看着花的脸好一会儿。 他走到玄关,一声不响地打开门。 夜光照在脚边。 雨在那里伫立,纹风不动。 他没有出去,但也没有折返,只是一直站在那里。 「——」 然后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天空开始慢慢变亮。 雨总算当场坐下,仰望着天空。 树影随风缓缓摇晃。 天亮了。 几小时后。 晨间广播传到没有任何人在的玄关。 「——今天县内开始被高气压笼罩,大体上是晴天,但预计锋面将延伸至日本海,因此从傍晚到夜间,天气又会转坏。」 准备好出门的雪走到玄关。 「好闷热喔——」 她拉着深蓝色洋装领口搧风,坐下来穿鞋。 此时, 「雪。」 「嗯?」 雪转过身一抬头,看到雨站在她前面。 从那次打架后,两姊弟彼此互不干涉地保持距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两人不会交谈。但他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反倒是尊重彼此立场、区分彼此生存空间的保持距离。 今天是雨主动找雪说话。 「你今天就待在家吧。」 「咦?」 「你陪着妈妈吧。」 雪站起身,看着雨。 「为什么?」 雨正要说什么时,花来到玄关。 「你会赶不上公车喔。」 「好——」 雪回头露出微笑回答后,对雨低语: 「你自己待在家陪她嘛。」 她对雨如此低语后,便轻快地晃动书包出门了。 「——」 雨目送雪离开,然后仰望天空。 微暖的风吹过周围。 花担心地看着雨的背影。 「——雨。」 「——」 就算花叫他,雨仍看着天空,没回答。 「——雨!」 雨被花的大声叫嚷吓了一跳,回过头。 「——」 花仍然表情严肃。 但—— 之后就恢复了温柔的眼神。 「——进来吧。」 不平静的风,吹过绿油油的七月稻。 燕子掠过稻叶飞舞着。 教室里的窗帘被风吹得明显鼓起,云朵掩盖住阳光。 在上课中的雪敏感地留意到变化,看着外头。 好几层黑云,在地平线卷起漩涡。 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同一时间,花的家后院也吹起了风。 开着不管的广播,传出警戒消息: 「——停滞在日本海的锋面南下,县内的大气状态突然变得不稳定,因此预计之后局部地区,会伴随落雷出现豪大雨。预测降雨量,平地的部分地区每小时超过七十毫米,靠山区则大部分每小时超过一百毫米。」 花听到后,停下手边准备午餐的工作,快步走到后院,迅速收着随风飘扬的衣服。 雨像是要接替花一般走到厨房,看了看窗外的花。 广播沙沙的声音更进一步地报导: 「——气象局针对县内全区发布大雨洪水警报,呼吁大家对土石流灾害、山洪暴发、房屋淹水及损坏发出最高警戒。这是今天上午十一点所发出的警报;西北部,大雨、雷击、洪水警报。西南部——」 风变强了。 花让雨来帮忙一起做预防大雨的准备。 雨从仓库里搬出挡雨门,交给花。花将挡雨门逐一放上檐廊轨道上。 前院的香草,被风吹得东摇西晃。 走回仓库途中,雨突然停下脚步,缓缓抬头望向天空。 然后, 「啊……!」 花被强风一吹,失去平衡。 「——」 雨一直盯着她娇小的背影。 咚、咚、咚…………! 雨滴在柏油路上染出点点水渍。 啪、啪、啪、啪、啪…………! 也发出声音落在莲叶上。雨滴在叶片上陆续聚集成大水滴。 沙——————! 瞬间雨势变大了。 有只鹭鸶似乎是逃得太慢,飞过水闸门另一头。 天空完全被乌黑的雨云所笼罩。 日光灯毫无生气地,照在不安的孩子们身上。 每次一阵大风吹过,木造校舍就会吱嘎作响。 田边老师回到六年级教室,用力地将写在黑板上的「自习」两个字擦掉。 「因为就快要下集中性豪雨,所以下午停课。」 「哇!太好啦!」 孩子们瞬间陷入一阵骚动,田边老师慌忙制止: 「现在正在联系你们的父母来接你们回去,在此之前你们都去体育馆,按照不同地区集合等待。」 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所有孩子都背著书包来到走廊上。跟老师们的紧张气氛相反,孩子们闹哄哄地前往体育馆,仿佛对非常时期的忐忑不安很乐在其中,每个人都满脸笑容。 其中草平似乎像被遗忘般,独自待在教室里。 「——」 他仍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向窗外。 猛烈的雨点敲打着花的家。 雨水瀑布般从屋顶落下。前院已经到处都积了水洼,庭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摇摇晃晃。 虽然才刚过中午,但因为家里的挡雨门和玄关门都关上了,因此屋里像夜晚般昏暗。 电灯的光线微弱地照着大厅,花默默地在折叠洗好的衣物。 在餐桌旁,雨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 两人都没说话。 从雨全身淋得湿透回家那天以来,花就很害怕雨会突然跑去哪里。她总是希望雨哪里都不要去,只要待在自己身边就好。 仿佛无言地接受这种期望,雨不再离家。他常待在花看得到的地方,每天只是看着窗外。 对花而言,看到雨这样她绝不会感到舒坦。她很清楚,她的期望是创建在雨牺牲了自己所找到的世界上。虽然她很清楚,但自己仍然无法克制地如此希望。 抱持着两种不同心情的花,就快要被撕裂了。 因此,她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此时, 轰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响起超大的落雷声,让整间屋子为之摇晃。 「——!」 花受到惊吓缩起身子。 下一个瞬间,电灯熄灭了。大厅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外头从厨房窗户照进来的光。 「……停电了?」 花提心吊胆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站起来摸索着朝断路器的方向走去,脚踢到折叠好的毛巾,毛巾倒了。 在大厅里只剩下雨。 在黑暗中,雨持续看着桌上的某一点。 眼睛因窗外的光反射而发亮。 远处雷声又响起。 仿佛那正是契机般,雨缓缓抬起头。 就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看清楚了什么,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然后—— 在黑暗中,雨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非去不可。」 他说。 梯田里的稻子在激烈的风雨中舞动。 从渠道满溢出来的水,流到农道的柏油路上。 花的田里除虫用的网子破了,随风飘扬。 快速流动的雨云中,飘现了乌帽子形状的铁塔轮廓,高空中的高压电线被风吹得猛烈弯曲。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花将黑色电话的听筒放回去,立刻走到地炉房间穿上雨衣。 「雨——我们一起去接雪。」 她在房里喊雨,但没听到回答。 「雨……?」 她拿着孩子们的雨衣回到厨房。 刚才一直都还在的雨不见了。 桌上只剩下马克杯。 「雨?你在哪里?雨?」 她也去看了一下大厅,雨果然不在。 接着—— 喀啦。 她听到玄关门打开的声音。 「?」 花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雨水正被风咻地一声从门缝吹进来。 在门缝另一头,一瞬间看到雨的背影。 「……雨!」 花发出惊呼。 她跑到玄关后,使劲打开半开的拉门,冲了出去。 「雨!」 但几乎让人无法站立的风雨,打在花的全身。 「呜……!」 她稍微看见,雨在疯狂摇摆的草木另一头,被风吹得衣服鼓起的背影;他从容不迫地走在前往山里的路上。 「雨!」 花再次大叫后,不管前院已经淹水,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现在还来得及把他带回来—— 走下刚刚看到雨的小路,跑到家前面的道路。 但是—— 「……?」 没看到雨。 「啊……?」 她回头朝村里的方向看,果然没有雨的踪影。 「咦……?」 花不知所措。 她感到非常不安,拚命寻找雨的踪迹。 「你在哪里?雨?……雨?」 然后她朝山的方向望去,惊讶到喘不过气来。 「………!」 咻——————! 强风发出非常可怕的呼啸声,淹水的柏油路反射出正疯狂摇摆的树影,无数折断的小树枝在风中飞舞,然后陆续失速般掉落地面。 雨—— 雨的确是朝山里的方向走。 「……!」 花下定决心后,迎着强风跨步走出。 咻——————! 雨衣被风卷起,几乎让人窒息的强烈风雨袭击着花。 但尽管如此,她仍旧果敢地朝山里的通路一步步地爬上去。 为了把雨带回来。 即使在镇上的中心地区,也感受不到雨势有减弱的倾向。 打亮车灯的车辆溅起了水花。 来接小孩的家长开着车陆续抵达,小学的停车场停放了成排的家长车辆。 父母们将雨伞倾斜抵挡着疾风,朝校舍前进。 在体育馆里,父亲或母亲呼唤孩子名字的声音接连响起,每次被留下来的孩子都抬起头,发现不是在叫自己时,又沮丧地低下头。 一个又一个,有家长来接的孩子挨着父母一起回家了。 坐在寒冷体育馆地板上的雪,茫然地目送这片景象。 坐在雪旁边的信乃叹着气,垂下眼帘看低年级小孩玩着用手玩的游戏。 各自都觉得漫长等待的时间好难熬。 只有草平,一脸险恶地盯着入口看。 然后—— 轰隆——————! 「啊!」 超大的雷声,让雪他们吓得缩起身子。 声音回响到体育馆的天花板,水银灯的光线微微晃动。 把浏海绑成冲天辫的低年级女生,不安地看着入口: 「我爸妈好慢喔——」 说完后握住平头小男生的手。信乃与雪也垂下眼帘。 于是草平突然开口: 「不用担心啦。」 他冷静地说道。 「可是——」 那名小男生不满地表达抗议,草平将身体朝他向前倾。 「再这样下去要是得住学校里,我们就来玩一整晚扑克牌吧。」 他说完后,露出调皮的笑容。 「扑克牌?我要玩!」绑着冲天辫的小女生表情为之一亮。 「我要玩我要玩!」平头小男生也被打动。两人直到刚刚还无精打采,现在恢复了笑容。 「哇,好像很有趣耶。」 信乃也附和草平,然后跟雪交换眼神。 小女生雀跃地仰头看雪:「好像在露营喔!」 草平确认了这情形,敏捷地站起身。 「我去教室拿扑克牌。」 「嗯。」 雪很信赖地目送草平离开。果然还是男生能像这样运用机智。 小男生以瞧不起似的口气问小女生: 「你会玩扑克牌吗?」 「我只会玩抽鬼牌。」 「笨——蛋。」 「喂,不可以吵架!」 信乃责备发生争执的低年级生。 此时—— 「信乃——」 信乃的父亲来到体育馆。 「啊,爸爸你好慢,真是的——」 信乃嘟着嘴迎接父亲。跟刚刚大姊姊模样完全相反,充满信赖的撒娇声。 信乃的父亲穿着访客用拖鞋发出声响走来,然后双膝跪地搔着头。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外头风雨真的太大了。」 他跟女儿道歉,然后对雪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也一起送雪回去吧。」 他提议。 「咦?」 「对啊,雪,走吧。」 立着膝背起书包的信乃也对雪说道。 雪与信乃的父亲很熟。他虽然是木材老店的第三代接班人,但一向直爽,完全不装腔作势,对于没有父亲的雪,就像对女儿一样亲切。雪也不只三番两次在他们家那间大宅邸过夜。 「好了,快点。」 信乃催促她。 不过雪稍作考虑后,对信乃的父亲说: 「……真的很谢谢你,不过我想我妈妈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她报以笑容。 雪用余光看到低年级生正在玩着追逐游戏,她心想在他们被父母接走前,她必须照顾他们,还有,她也要等暂时回教室拿扑克牌的草平。先玩扑克牌杀时间,然后妈妈就会来了吧。 「你别客气啦。」 「就是啊——」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要让雪改变心意。 虽然雪觉得很感激,但她看着信乃。「如果跟妈妈错过就麻烦了。」 信乃的爸爸露出笑容放弃劝说: 「你说得没错啊。那我们先走了。」 说完后他站起身,信乃在爸爸背后有些过意不去地轻轻挥手。 「掰掰。」 「掰掰。」 雪也轻轻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那对父女在强风中紧抱住彼此,走出校舍。半途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雨伞开花也不管了,爸爸像在保护女儿般地抱住她,快步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之后,雪看着好几组亲子离开。 穿着运动服,看起来有些可怕的母亲,安慰孤单得哭出来的女儿站起来。牵着兄妹的手,就好像要出去野餐的温柔父亲。来接孙子的老夫妇笑容。 雪抱膝眺望着他们。 留在体育馆里的孩子,已经非常少了。 平头小男生滑进来似地回来,随手打开水壶的盖子后,直接对着嘴咕噜咕噜喝起来。 跟自己的妈妈相比,雪更担心草平。他说去拿扑克牌,已经过了几十分钟却还没回来。 「——草平还真慢耶。」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下一瞬间她快速起身,往教室跑去。 「雪。」 那名小男生将水壶移开嘴出声喊她,但雪完全没留意到,就跑出了体育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下个不停。 雾慢慢地在山麓间飘散。 「雨——!」 走在以前曾走过的山白竹丛生的登山步道上,花呼唤着雨。 「雨,你在哪里!」 在以前到过的芦苇原呼喊。 「雨——!」 在以前去过的杉树根处大喊。 但是仍然没有回应。 雨不在。 在暴风雨中看起来就像另一个地方,跟平常完全不同。 花心中的不安,不断地扩大。 她一个人爬上杉树林。 四处的斜坡,都有雨水像瀑布般流下来。 「——你明明跟我说好不会再去山里的,可是——」 她的脚被绊到,膝盖跪了下来。 「可是却——」 尽管如此,花仍满身是泥地继续爬上登山步道。 「啊——!」 「会淋湿——!」 孩子们吵嚷着,一个接一个跳上停在体育馆旁的学校厢型车。穿着雨衣的田边老师尽管全身湿透,仍推着每个孩子的背上车。 雪才跑到教室去,接着田边老师就到体育馆来,叫留下来的孩子全都去坐学校的车,要送他们回家。 他送最后一个孩子上车,并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车内。 「这些是所有人吗?雪跟草平呢?」 绑着冲天辫的小女生,朝椅背探出身子。 「信乃的爸爸说要一起送她回家。」 「所以雪回去了?」 小女生摇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她只看到那里为止。于是平头小男生接着说: 「他们都离开体育馆了。」他说出他看到的情况。 田边统合这两位孩子的说法,判断草平和雪回去了。 「是吗……我知道了!」 他用力关上滑动式车门,拜托学校职员之后锁学校的门窗后,坐进驾驶座。 田边驾驶的车子因水洼而左摇右晃,驶离了学校。 山毛榉丛林里大雾弥漫。 雨势变小了一点。 「呼……呼……呼……」 花气喘吁吁。 为了找雨,她已经在山里头走了超过两小时。在恶劣的天气下爬山,就是这么耗体力,所以只要山路稍有一点崎岖不平,就会让她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呼……哇!」 她脚下一滑。 噗通。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膝盖以下都泡在水洼中。雨滴落下造成无数涟漪。因为跌落过猛,连雨衣兜帽都滑落了,但花不理会,呻吟着匍匐地爬出水洼。每踏出一步就发出啾啾声,那是长雨靴里进水的声音。她觉得很不舒服,心想着要把水倒出来。 她在山毛榉的树根一屁股坐下,打算脱下长雨靴,但因为手滑无法使力,一直脱不下来,不过总算是脱下来了,露出来的赤脚被水泡得发胀。因为赶忙从家里冲出来,她连袜子或丝袜都没穿。她将长雨靴里的泥水倒出,重新穿上。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气喘吁吁。 就在花要伸手脱另一只长雨靴时,她留意到有动静。 喀沙……喀沙…… 在烟雾弥漫的山毛榉林远处,似乎有人影。 「……雨!」 花弹跳般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在这种豪雨中,不可能会有健行者特地来走这名不见经传的登山道,所以那一定是雨。她偏离步道,踏进郁葱茂密的森林里,就算草丛绊住她也不在乎,仍旧追上前去。 「雨!」 喀沙。 虽然起雾使能见度变差,但那确实看起来像是雨。他走进树后面,似乎还没有留意到花。 「等一下……等一下!」 花拚命叫住他。但一直被树下的茂密杂草和小树阻挠,让她迟迟无法接近,不过找到雨让她很开心,更加快了脚步。因为距离缩小,所以人影的轮廓慢慢清楚。 「雨……!」 太好了。雨没事。 好了,回家吧。快点回去,我们去接雪。 然后—— 啪哒! 花踩到一个水洼后,突然停下脚步。 「……!」 她慢慢将黏满落叶的长雨靴缩回去。 在雾中,慢慢从山毛榉树后出现的不是人。 是亚洲黑熊的成熊。 沙————————! 雨势突然增大。 花目瞪口呆,眼睛看着熊,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山毛榉的小树被她的背弹动,水滴唰的一声散开。她的背撞到树干,已经无处可退了,尽管如此,她仍不能移开视线。 亚洲黑熊缓缓地看着花这边,水滴从下腭滴落。 亚洲黑熊看起来比她想像中还要大,虽然她知道亚洲黑熊不如棕熊那么凶猛这种知识,但真的面对面,还是会两腿发软。 花吓到全身无法动弹,水滴沿着她的下巴滑落,她也只能紧盯着亚洲黑熊。 这是花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亚洲黑熊。 刚搬来这里时,镇公所的职员曾警告过她,山里之所以出现许多空屋,是因为这几年熊、野猪和猴子会跑到村庄来破坏田地,也难保哪天花一家会被熊攻击。 实际上也常听说有熊下山到村庄,侵入民家的事件,也有不少人遭到熊袭而受重伤。攻击人的熊和野猪,原则上会被城镇的鸟兽灾害防治课射杀。因为堀田叔叔是这个防治课的特约猎人,所以花看过好几次尸体。堀田叔叔曾笑着对她说:看到熊就立刻跟他联系,他会马上带枪过来帮忙。 不过这七年来,花未曾遇过活生生的熊,连田地都不曾被动物破坏过。或许有部分是出于雪和雨具有狼的气味,因此其他动物不会靠近。但花感觉到应该不只是那样。根本就是熊在留心不要入侵他们家的生活圈吧。 以前在有人频繁出入活动的山区,熊与人之间会很有默契地画分栖息地,所以彼此很少会相遇。这是她从韭崎那里听来的。如果与此同理的潜规则在花的山居生活偶然形成了,不会遇到熊也很合理。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 是花侵入了熊的生活圈。 为了平常绝不可能在意的理由。 如果有什么万一,也只能认了—— 亚洲黑熊持续看着花。 或许只经过了数秒钟。 但花却觉得那一瞬间有几十分钟,甚至几个钟头。 「——」 就在此时, 沙————————…… 雨势迅速趋缓。 「呜——」 她听到声响。 一回神,熊往旁边一看,有两头幼熊从草丛里跳出来。 「……!」 花愕然地听着幼熊发出叫声。 其中一只幼熊往花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兴味索然地往深处走去。然后另一只幼熊将鼻尖凑近成熊,催促似地「呜」地叫了一声。 虽然亚洲黑熊仍似乎处于警戒状态,但没多久就像被幼熊呼唤般,缓缓消失在雾中。 ——是母熊。 花思忖着:没错,那一定是母熊。 搞不好是在大雨中和孩子走散,所以在寻找。然后很幸运地又相遇了。 相较之下,她自己又是如何? 她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雨。」 她发出低喃,然后一瞬间全身气力尽失。 顺着原本靠着的山毛榉树干滑下,直接跌坐下来。 「…………雨…………你在哪里?」 花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已经接近傍晚时分。 外头的蓝光反射在桌面上。 在关掉电灯的昏暗教室里,趴着睡觉的草平醒来了,他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伸着懒腰打呵欠。 然后他随意地朝入口看了一眼,大声嚷道: 「……哇啊啊啊!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那里的,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的雪。 听到草平的疑问,她面有难色地说: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 当他们回到体育馆时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水银灯阴森森的光反射在地板上。 「咦?不在了,大家都回去了吗?」 「只有我们没人来接啊。」 草平说完,捡起自己像是被弃之不顾般的后背包。 雪也拿起书包。 「……妈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想妈妈不可能不来接她。是不是在哪里错过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能来? 雪思考着,但什么都想不出来。 「…………好冷。」 她摩娑着因为穿无袖衣服,而裸露出的双臂。 「我们去逛逛吧。」 草平看了雪一眼,朝出口走去。 只留下一脸担心的雪。 「雪。」 草平呼喊她。 她回过神来,以小跑步追上他。 「啊,等一下。」 然后他们俩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四处闲晃。 走廊的灯全都关掉了,在窗户的蓝光中,唯有紧急逃生的红色灯光亮着。门开着的保健室里,可以看到冷冰冰的床;在厨房前,送餐用手推车的不锈钢散发出黯淡的光芒;写在教职员室黑板上的预定表文本,看起来好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空无一人的学校,竟会是如此孤寂的感觉? 远处传来雷声。 「如果最后没人来接我们该怎么办?」 「那就住在学校里,不是很好吗?」 「不可能啦。」 「晚上去保健室睡觉就好了。」 「晚餐呢?」 「吃剩下的营养午餐。」 「如果一直没人来接我们呢?一直住在学校里吗?」 「去工作就好了。可以去送报纸之类的。」 「我们还是小孩,没人会雇用的。」 「年纪就蒙混过去,就说是国中生。」 在大阶梯楼梯平台处,有面大镜子映照出他们两人。 草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像国中生吗?」 雪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映照出瘦小、不可靠的孩子模样。 无论怎么看,就是不像国中生。 「——不像。」 「是吗?」 草平看着自己,侧着头。 雪用手指慢慢地顺着头发,对自己挂着忧郁的面容低语: 「——我想快点长大。」 草平看着雪如此说着的侧脸,然后重新回望镜中的自己。 「我也是。」 「呼…………呼…………呼…………」 花的雨衣上黏了好多叶子。 「呼…………呼…………呼…………」 在满是水洼的路上,她绊了一跤。 她倚靠着因豪雨而露出石头与泥土的斜坡,总算撑住了。 「呼…………呼…………呼…………」 要称为登山步道,也太狭窄了。 陡峭斜坡的宽度只刚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土都被冲刷走了,根部裸露出来。 岳桦茂密生长直到悬崖下,弯弯曲曲的咖啡色树干,感觉像是古怪的生物骨头。听说是被破坏的荒凉高地上最先长出的树;这里以前也被破坏过? 或许她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 一直没有找到雨,花已经在山中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她留意时,已经迷路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视线模糊,看不清前方。 好冷。 「呼…………呼…………呼…………」 雨—— 到底在哪里? 雨—— 此时她踩到湿滑的岳桦树根,脚打滑了。 「——?」 她突然回过神来,眺望悬崖下。 但是—— 沙——————! 她无计可施,不停地朝谷底滑落。 她惊慌地用指甲插土。 但还是停不下来。 不过她还是死命地伸长手。 嘎! 有用了。 她勉强抓到桦木的小树枝。 因为反弹的关系,叶子上的水滴大量飞溅,点点落到花满是泥土的脸上。 「呼……!呼……!呼……!」 她用力地喘气。 如果再往下掉,应该就回不去了吧。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伸出另一只手。 「唔……!…………唔唔唔!」 拚命伸出双手,指尖总算抓住了树枝。 「呼……!呼……!呼……!」 她使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去。 听到岳桦发出了吱嘎声响。 用滑溜的手牢牢抓住。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可是下个瞬间,双手抓到东西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 因为支撑花的体重,岳桦的小树被连根拔起。 之后,在转眼间—— 她在湿漉漉的斜坡上弹跳滚落。 身体撞到矮木。 树枝割伤了肌肤。 即使如此,仍停不下来。 不停响起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声音最后也停止了。 只剩下不停歇的雨声。 「…………唔唔…………唔…………」 在悬崖下被树木掩盖住的地方,花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不知道该说是痛还是麻,全身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笼罩。 她想试着动一下手,但她留意到连稍微动一下都没办法,不过她还是拚了命试着想动。但无论她再怎么坚持,就只有指尖有一点点反应。 她已经用尽全力。 雨势又变强了。 她的视野模糊,影像都无法成形。 气温急速下降。 她冷得嘴唇颤抖。 在神志不清中,花想起了雨。 「……雨……是不是也在某处……发抖……?因为回不了家……而在哭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孩子从小就一直让人很担心。 爱哭、胆小、体弱多病、别扭,但却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我了。 所以—— 「……我……一定要……保护他……」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花身上。 「……我……要保护……」 最后,花昏了过去。 学校职员在检查每间教室的门窗是否都关好了。 手电筒照亮了大阶梯的楼梯平台处。 没有人在。 喀啦一声,六年级的教室门打开。 「有人在里面吗?」 学校职员的声音在漆黑中回荡。 教室里仍是静悄悄的。 手电筒的光很快地照了一下教室后,再次传出门关上的声音。 吱嘎、吱嘎、吱嘎……脚步声渐渐远去。 藏在桌后的草平,悄悄地探出头来。 他对黑暗探出身子, 「——已经走了。」 屏息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后,雪从另一张桌子后面悄悄探出头。 她看着学校职员离去的方向,捂着胸口站起来。 「……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 然后她望向草平。 「喂,为什么要躲起来?」 「——」 草平坐在桌上单膝立起看着外头,没回答她。 「——喂。」 「——」 草平依然一言不发。 雪放弃了,将视线移往窗外。 操场淹水了,汪洋一片。 风一掠过,水面上就激起好几道波浪。 雪心想,这看起来—— 「好像海一样。」 就像是被吸入深深的蓝色里。操场的另一头因雨势而朦胧不清。这场大雨让学校看起来仿佛校舍整个被冲走,真的到了海上。玻璃上有无数水滴,缓慢地流下。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 「我们就真的偷偷地一直住在这里吗?」 「父母不来接我们,也没办法啰。」 「为什么?草平的妈妈一定会来的。」 雪回想起以前盛气凌人,严厉指责过花的那位母亲。 「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可是——」 雪话才说出口,便惊愕地停住呼吸。脑海中闪过之前听过的关于草平妈妈的八卦。 像是察觉到的草平望向外头,淡淡地说: 「我妈结婚了,肚子里还有宝宝。她说宝宝出生之后,就不要我了。」 雪哑口无言。世上真的有这种事? 「…………可是她之前明明那么替你担心……!」 「即使是那样我也无所谓。」 「——」 「之后我就离家出走,去当拳击手还是摔角选手都好,单枪匹马地生活。」 他放下膝盖站起身。「怎么样?我可以吗?」 他这种分不清楚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说法,让雪不知究竟该怎么回答。光是露出有气无力的苦笑,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你马上就会被打倒啦,因为你太瘦弱了。」 「我会锻炼自己。锻炼好,一个人活下去。」 草平看着外头说道。 雪的笑容消失了。 「——」 草平一脸严肃,慢慢地看向雪。 然后他突然—— 「嘻嘻嘻!」 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就像是在说:「这可是我跟雪之间的秘密」。 雪的胸口一紧。 「……!」 难受得不得了,让她垂下头。 她压着胸口,用力紧抱这个难受的理由。 在心中萌芽的某种东西,她觉得现在明确感觉到究竟是什么了。 「……草平……我也想像草平那样,在说出真心话之后,还能露出笑容。」 她对自己说。 她下定了决心。 下一瞬间,她伸出手,打开铝窗的锁。 咻——————————! 强烈的风吹进教室里。 蕾丝窗帘被风吹得鼓鼓的。 「——?」 草平注意到了。 雪闭上眼睛,用全身去迎接灌进来的雨水。 「——」 雪通过被风吹得大幅摆动的窗帘,缓缓地看着草平。 「草平——」 草平愣怔地看着雪。 强风将雪的黑色长发,吹得又乱又美。 「——当时那只伤害你的狼,就是我。」 雪平静地表白。 然后给他看她真正的模样。 狼。 狼的模样的雪。 「——就是我。」 草平一直盯着雪。 雪咬住嘴唇,以狼的女儿身分表白。 「我一直在想,必须对你坦白。」 草平沉默地凝望着她。 雪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她以一个少女的身分,说道: 「——我一直很痛苦。」 吹进来的雨水,看起来像是眼泪。 草平突然开口了。 「……我一直都知道。」 沉稳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雪大感惊讶。 「……?」 草平抬起头,闭上眼睛。 「雪的秘密,我没告诉任何人——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然后他再睁开眼睛,看着雪。 「所以——别再哭了。」 「——!」 听到这句话,泪水倏地从雪的眼中涌出。 从以前一直在忍耐、承受、遮掩的东西——但现在全都涌现了。 雪不知道止住泪水的方法。 所以她用尽全力地挤出笑容,然后摇摇头。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 「……哈哈哈……我没哭哦。是雨水啦……」 泪水和雨水交杂,滑下她的脸颊。 她在被风吹得鼓起的窗帘另一边,偷偷拭去泪水。 可是泪水还是不停流下。 她拭着泪,想起还有个非得告诉他的真心话,而那只有一句—— 雪将满是泪水的脸面向他。 草平—— 「谢谢。」 唰————————————……! 雨势越来越强劲,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在已经淹水的操场上。 到底过了多久? 雨水静静地下在岳桦林中。 在黑暗中无数的涟漪静静地散开,然后消失。 其中有花的身影。 破掉的雨衣上黏了许多树枝和叶子,还有泥土。 她的脸和手上,也有无数个鲜明的瘀青与伤痕。 她从昏厥过去后,一直没再醒来。 此时—— 啪沙……啪沙…… 有个影子在接近花。 啪沙……! 映照在水面上的影子,逼近得离花的脸好近。 花仍旧昏迷不醒。 此时,花作了个梦。 和煦的阳光中,花草在风轻轻吹拂下摇摆。 「雨……你去哪里了……?雨……」 平静地在寻找雨的花,身上穿的是以前穿过的蓝色洋装。 她一回头,看到山丘的另一头有人影。 「…………?」 那是背对她,被风吹拂着的雨。 「雨……!」 任风吹鼓裙子的花,慢慢地朝雨走去。 「——我一直在找你呢。走吧,我们快点回去,然后去接雪——」 然后一阵和风吹过,让花留意到了什么。 在风的另一头,回过头来的—— 是他。 以那温柔的声音—— 「……花。」 呼喊着她。 「……!」 花不可置信地愣了一阵。 不过没有错,在那里的人是他。 「……!」 花露出灿烂的笑容,像小鹿般跑过去,飞扑进他的怀中。 「……我好想你……!」 他温柔地抱着花。 好怀念的味道。 温暖的体温。 还有,低沉的声音。 「长久以来辛苦你了……对不起。」 「……别这么说。」 花的脸像是在他胸前磨蹭般地摇头。 身材较高的他,为了配合花而拱着背。 「……我一直好想见你。」 「嗯……我知道。」 她满怀喜悦,流下了眼泪。 他怜爱地用额头摩娑着花。 010 「你把孩子们教得很好。」 他说完后,摸摸她的头。 有多久没被人摸着头了? 「不,没有,我常常失败。」 花用额头摩娑着摇头。 他凝望着花说: 「是真的,你把雪和雨都教得很好。」 「不,因为……」 话才刚说出口,花想起什么似地睁开眼睛。 「雨……对了,雨不见了。」 她慢慢地移开身体。 环顾四周,在山丘走动,毫无目标地呼喊。 「雨。」 「雨他没事的。」 「可是……」 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在和风中,露出温柔的微笑。 「不要紧的,他已经是大人了。」 花惊讶地转向他。 「……大人?」 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在风的另一端,他以温柔的眼神说道: 「他找到自己的世界了。」 沙……沙……沙…… 昏迷不醒的花被强壮的手臂抱着,走下晨雾弥漫的森林。 从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在山里的花被救了出来。 走到村里时,大雨已经完全停了。 早晨一步步接近。 对方将花平放在靠山边,空荡荡的停车场。 救出她的人,转身回到山里。 「……唔……唔唔。」 突然间,花恢复了意识。 她没办法立刻睁开眼睛,发出「唔唔」的呻吟声,然后闭着眼抬起上半身。全身剧痛,朦胧的双眼渐渐能看得见了。 于是—— 模糊的视线前方,看到的是往山里走去的背影。 「雨……」 没错,那是雨。 她迅速恢复意识,睁开眼睛。 「雨!」 她叫住他。 下个瞬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 「——」 是以前未曾见过,一头身躯庞大的狼。 雨。 是变成狼的雨。 花不禁低声问道: 「……你要走了?」 「——」 狼雨转过头来,一直凝望着花。 眼神很坚定。 花的眼中涌现了泪水。 「可是……我都还没为你做什么。」 「……!」 狼雨像是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似地,整个身体面向花。 花泪如雨下。 「什么都还没有……可是……」 「?」 如坐针毡般,狼雨紧盯着花。 仿佛反映出他的动摇般,和煦的风吹拂着他的鬃毛。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 不过, 他慢慢地闭上嘴,恢复沉稳的眼神。 风停了。 趁这个时机,狼雨快速地回过身。 哒! 花才想说什么,狼雨就瞬间跑过停车场,以一个大跳跃跳过栅栏。 「!」 于是花这才抬头看到眼前开展的巨大峭壁。 宽两公里、高五百公尺,被冰河冲刷的陡峭岩块。 雪融化的水,从最上头发出轰隆声响垂直落下。 那峭壁仿佛在说,前面不是人类可以踏入之境。 这道压倒性的峭壁,另有「恶魔之域」的别名—— 狼雨以闪电般的速度往上跑。 「等一下……!雨!」 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脚上一阵剧痛,不由得双膝跪地,只能以视线追着他,但还是不禁伸长了手。 狼雨返回悬崖后,以惊人的腿力迅速地登上峭壁,穿过巨树,越过大瀑布,眨眼间花已经看不到雨了。 「……雨!」 花继续大叫。 拚命地将手往上伸—— 但手不可能伸到,那道在云朵飘浮的遥远上方耸立的峭壁。 即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伸长,那满是伤痕的手。 「雨……!」 张开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气。 然后—— 「……!」 她全身无力地垂下头。 失落的痛楚,往内心深层之处袭来。 雨终于还是去了她所无法触碰的遥不可及之地。 雨再也不会变回人类的模样了吧。 再也无法为雨做些什么。 没有能做的事了。 「雨………雨………」 她开始呜咽。 峭壁只是俯瞰着花。 没多久,在最顶端—— 雨狼出现了。 他站在瀑布起始的岩石上,发出使空气为之震动般,强而有力的仰天长啸。 嗷呜——————————! 「啊!」 花反射性地抬起头。 就在此时。 仿佛被狼的吼叫唤来,朝阳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 嗷呜——————————! 耀眼的光芒照射在迎风屹立,强壮、长啸的雨狼身上。 狼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耀眼夺目。 「………」 花忘我地看着这幕仿佛受到祝福的景象。 失落的痛楚渐渐地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奇妙的力量充满全身。 嗷呜——————————! 她掉下泪来。 从雨出生开始的种种回忆,陆续地苏醒。 早春的雨声。 在神社庭院内夜哭不止。 在芦苇原沮丧地落泪。 那个初雪的日子,她在溪流边拚命地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绝不可能遗忘的珍爱回忆。 这孩子曾带给她许多的喜悦。 花不由得低声轻诉: 「要保重……」 然后——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要好好活下去!」 光芒四射的朝阳普照大地。 吼叫的回声渐渐远去。 狼缓缓地俯视花。 风。 花以坚定的微笑凝望着狼。 健壮、出色、成长的狼。 不过他的眼神,是雨那令人怀念的眼神。 柔和的风吹过,全身的毛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花以清爽的笑容,再次低语: 「……要保重啊……」 狼如同收到似地看着花,然后轻松跃过瀑布的源头,在峭壁的最顶端后方消失了。 之后,只剩下花一个人站在停车场里。 柏油路上的水洼,映照出晴朗的天空。 花一直凝望着狼消失的地方。 她心想,这天早晨的事自己绝对不会忘记。 被雨洗涤过的山毛榉叶。 被雨洗涤过的蜘蛛网。 被雨洗涤过的天空。 一切都在太阳光下闪耀发亮。 宛如世界在经过一夜之后重生了。 花如此想着。 然后季节流转,又到了夏天。 令人心情愉快的天空中,不断冒出漂亮的积雨云。 花的家已经完全换上夏天的摆设。 庭院里各色各样的花,开得五彩缤纷。 敞开的玄关没人在。 大厅也没人在。 厨房也没人在。 将视线移往冰箱,在上头用磁铁贴了照片和信。 其中有穿着中学制服的雪与新朋友嬉闹着,雪带着灿烂的笑容。 这一年,雪因为住进中学的宿舍,所以离开了家。 劝她住进宿舍的,是花。 雪问她:你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花回答:不会寂寞啊。 她说:即使我们分开生活,但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妈妈。 然而回首这十二年,就好像童话故事般,一眨眼就过了。花笑道。 一副相当满足的模样。 就像是望向遥远的山峰—— 她的笑容,让雪很开心。 花现在仍然一个人住在山里的家,安静地生活。 在读书房里,整理好的雪的书桌仍在。 一旁雨的书桌,也原封不动地摆着。 狼的布偶依旧坐在桌上。 偶尔细细倾听,可以略微听到狼在远方的长嚎声,乘着风从遥远的山中传来。 这样就够了。 花露出了微笑。 与他相遇的日子,正好是个像这种晴朗、清爽的夏日。 当时的自己并不认为与狼人坠入情网不可思议,现在想来,花觉得自己会那样想才真的是不可思议。 花一个人吃着美味的烤鸡肉串,将其中一串放在他的驾照前。 (完)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