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师》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ror 五明辉 主角,二十一岁的飞特族。五明一族遭受诅咒,据说男子都会在二十五岁以前死亡。 多多良克比古 夜见师,他的工作是了结遭封印的作祟神,过去和雪乃是同学。 佐伯雪乃 大学副教授。 五明美咲 辉的妹妹,非常担心哥哥。 序 各自的难言之隐 不知是何缘由,我被诅咒了。 我──五明辉,现年二十一岁,只剩三年可活。 不出三年,我的名字前就会多个「故」字,也可能明天或现在马上死去。五明家的男子会猝死于二十五岁前,我的父亲、祖父、堂兄弟没一人逃过。连出嫁女儿生下的儿子也是相同命运,相同血脉的命运。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下诅咒呢? 据说诅咒始于曾祖父,想要断绝这个诅咒,除了绝后别无他法。不管是我还是妹妹,都不能生小孩。 可能是受诅咒影响,我从小就有灵能力,可以看见附在他人身上的脏东西,像是紧紧抱住女人肚子不放的小婴儿、贴在男人背上的白骨。但只要不是这类无法应付的东西,我只要拍拍当事人肩膀即可驱除。 可是,我无法驱除自己身上的诅咒,也因此走上歧途、离家出走,连高中都没有念完,甚至还说出:「你要是别生下我就好了!」这种离家出走的小鬼绝对会说的丢脸台词。 老妈在我离家放荡时过世,全是因为我让她太操劳担心。我的家人只剩下妹妹一人,看着啜泣的妹妹,我终于醒悟了──我就是个死小孩,自己把自己的不幸增幅。在那之后我拚命工作,如果有灵能力的话,就让我好好利用吧。 有生以来连感冒都没得过,如此健壮却死期将近。 (让人根本无法轻易放弃啊。) 好想大叫:「我不想死。」绝对无法接受这种事。 从我懂事起,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一个黑影。 小时候黑影还离我很远,接着一步一步向我靠近。简直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黑影只是静静等着我闭上眼。满二十岁后,我终于进入黑影的攻击范围。他的手早已抓住我的心脏,只等着动手捏爆心脏的时机到来。 「为什么是我……」 我早已不知问过黑影几次这个问题。 即使双脚被他纠缠我也试着要逃,却未曾离开原地。不管我怎样挣扎,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今晚又作了相同的梦。 到底怎样才能消灭他? 毫无头绪,连为什么被诅咒都不知道。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却不想示弱,早已决定要反抗到底。反正搞坏身体也无所谓,所以我工作、工作再工作,想尽量多留一点钱给妹妹。 就算死,也要在我这一代终结诅咒,我要拉着黑影一起死。哪怕我从出生起就被诅咒纠缠又如何?我完全没打算乖乖听他摆布。 总有一天,黑影会抓住我、捏爆我,那时,我也会拖着黑影一起下地狱。 (不管怎样都要睡着。) 明天也要工作。我紧紧闭上双眼,调整气息,擦个汗翻身。 哪里能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啊? 一张钞票、两张钞票、三张钞票…… ※ 眼前有道长长的走廊。 这是通往异世界的参拜道路,同时是黄泉之国的入口──黄泉比良坂。 仿佛被吸过去一般往走廊深处前进,可以看见一扇门,门上有个拒所有人于门外的大锁。 在这扇门前,我──多多良克比古除了叹气外什么事都做不到。 门后是令世人闻之色变的伏魔殿,现世中灵魂的最后处分处。不,这里当然也是历史悠久、守护这片土地的神社,但现在还能不能发挥作用已不得而知。 好不容易转动钥匙,手放上厚重大门的门把,但门扉的重量让我放弃了。这样一个坐着轮椅、羸弱体虚的半死人,根本不是这扇门的对手。 就算打开这扇门,门后还有门,那里还有数十个木盒等着处理。 把手放上门扉,至少感受一下,虽然可以感觉到黑色沉滞的灵气,但里头似乎很平静。这也是当然,他们等同沉睡于木盒里,只要不出木盒,他们什么也做不到。 虽是如此,但别说是处理木盒了,我连每天该进行的神事也无法完成,事态已刻不容缓。 我决定放弃,回房间去,把轮椅转个方向。 走廊的灯光闪烁。这边的灯泡很容易坏,但以我这副身子也无法换新灯泡。 没多久,连闪烁的灯光也不见了,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小小的充电式手电筒聊胜于无地照耀走廊。 可以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和微弱的机械回声。 「家里似乎积了不少灰尘啊。」 就算看不见也能从空气中感受到。 直至一个月前还有一位佣人,但他年事已高辞职了。这么多年以来,他真的非常尽责,我几乎可说全托他的福才能活到现在,不论拿出多少谢礼都不足以道尽谢意。所以,我找了间看起来非常舒适的养老院,送他进去。 这栋房子相当古老,只要偷懒没打扫便会出现霉味。 我讨厌家里脏乱。要是允许脏乱,这里会变成真正的鬼屋。虽是这样说,坐着轮椅要打扫到一尘不染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更别说想要有个美丽的庭园,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曾经想雇用专业人员帮忙,但不能随便让人走进这里。光是走进这栋房子都有可能受到阴煞影响,不可以把无辜的普通人卷进混水中。 一个孩童的身影在眼前慢慢变得清晰,她身穿红色裙子,手拿扫把。 「谢谢你这么有心。」 很可惜,她的扫帚无法打扫现世的灰尘。即使如此,小小的身体还是努力打扫走廊,真是太让人怜爱了。 竟然落得让灵童担心的下场,我停下轮椅,陷入沉思。 被杂事追着跑、被宛如天岩户般的厚重门扉阻挡,这一个月来什么都做不到的感觉,让我无比不甘心。再这样下去,到底何时才能处理木盒?果然需要一个可以住在这里的帮佣。最重要的是,毫无对话的日子会让人失去身为人的感性。 灵童因为没办法帮忙打扫而垂头丧气。我摸摸她的头,这孩子如此拚命只为了能帮上我一点忙。 「你光是帮我看守木盒,就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就算是为了不让这值得赞扬的孩子担心,我也得要快点招募员工才行。 前一位佣人只能说是奇迹,但就算不要求到那种程度,也有最低条件。 能承受阴煞,人品不错,工作勤奋且很会打扫,机灵、懂得随机应变──这是我的最低要求。其实还有其他小条件,但要求太多会找不到人。而且听闻最近年轻人是什么「宽松世代」,一点毅力也没有。 但我也不能去就业服务中心登记职缺,只能拜托那个人了。 「很不想要欠她人情啊……」 想到唯一一个「门路」,口中叹出了不知是第几次的气。 灵童的身影消失,我再度移动轮椅,伴随马达声转过弯角,朝寝室前进。就算无法入眠,至少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把黄泉传来的细语当成摇篮曲,等待早晨来临。 已经十九年了,还要再听多久呢? 一 遭受诅咒的家政夫 1 「好大……」 辉抬头看着眼前的深宅大院,不禁低声嘟囔。 虽然是古老的洋房,但里头有部分是和式建筑,外侧被灌木围篱包围,怎么看都不是一般民宅。话虽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活感,可以看出灌木围篱受到细心照料。 事前已听说有位身障男性独居于此,但辉未曾接触看护工作,所以他十分担心自己做不做得来。 身兼便利屋员工以及牛郎两种身分至今两年,虽然自认为做过许多工作,但他还是做不来需要证照的工作。 『啊~没问题、没问题,就是个不需要煮饭的家政夫,主要工作是扫地、整理庭院还有处理杂事。除此之外也有一点特殊的工作啦……嗯,但我认为五明你肯定做得到,薪水也因为这样特别高啊。』 介绍人说出的薪资,确实是破天荒的数字,一想到是现在两倍以上的薪水,辉怎样都不想错过。虽然对「特殊的工作」感到些许不安,但身为高中中辍的前不良少年,如果不是因为是犯罪行为,他现在已考虑去卖器官了吧。 而且,还顶着一头金发……辉伸手抓抓花俏的头发。 他原本想在面试前把原本的棕发染黑,但拜托念美容学校的妹妹帮他是最大的失误,而且没时间重染,只好顶着这颗头来面试。 『真的假的?你染了金发啊。这太不得了了。啊,算了啦,我会随便帮你糊弄过去。比起这个,你可别迟到,绝对要去面试喔。那个人特别计较这种细节。』 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介绍人时,对方如此说道。据她所言,要在这个家里工作最重要的是「适性」,而就她来看,辉似乎非常适合。 (得要努力讨对方喜欢,让屋主雇用自己才行。) 辉说声「好!」为自己打气,凡事都是为了钱啊。 华丽拱门下方的金属门扉,轻轻一推就开了,大概是过于老旧,门扉已经快要脱落。 穿过大门那一瞬间,辉突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此老旧的洋房里有些奇怪的东西确实不罕见。 「……别在意。」 对他而言,灵异现象早已是家常便饭。 (所谓的「适性」,该不会是指这件事吧?) 很少看到洋房是横式拉门,大概是无障碍空间的设计。辉在喊门之前先深吸一口气才对着对讲机说: 「您好,我是佐伯小姐介绍来的人,我姓五明。」 『进来。』 对讲机那头传来男性的回应,还没见到人就先听到命令句,让辉有点畏缩,但他自行往好的方向解释:「屋主行动不便,可能要来开门也很辛苦吧。」 辉拉开拉门。在开门之前,他一直以为屋主是个年长的男性。 (咦……) 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大厅,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从正面盯着辉看。 外表看起来大概快满三十岁吧,从他双脚交叠的坐姿以及冷静从容的态度来看,这位身穿白衬衫搭配一件薄针织衫的青年并不简单。 他轻轻拨发,表情充满自信,帅气却不中性,让人联想到无声电影里的美男子。身处悬挂着华丽画作的大厅里,他看起来却只有黑白两色。 「我是多多良克比古。」 在辉的眼中,青年身下的轮椅仿佛王座。 多多良带着辉走过大厅,来到餐厅里。 辉一想到接下来就要面试,让他紧张到极点。听见多多良的指示,辉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 坐下后,辉的视线和多多良等高。多多良的五官精雕细琢,眼神却十分冷冽。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坐在轮椅上让屋主更显特别。 「这是我的履历表。」 辉戒慎恐惧地递出履历表,上面没有任何一项值得自豪的经历,但既然想找工作,就得把履历表拿出来。 不过多多良连看也没看,「砰」一声把履历表摆在桌边。 「我没有要求你写履历表。」 这句话反倒让辉松一口气。多多良的声音低沉好听,双手摆在扶手上、双脚在轮椅上交叠的身影,仿佛是位正在接见平民的年轻君王。 「雪乃的人脉还真是广,竟然也认识金发的年轻人。」 佐伯雪乃就是介绍辉来这里的人,她是一位大学副教授。虽然辉对多多良直呼年长的雪乃其名感到奇怪,但这也表示两人非常要好吧。 「我之前在便利屋工作,曾经到佐伯小姐那边帮忙清垃圾。」 「啊,她是那种不到动弹不得绝不会清垃圾的人。」 看来他似乎很能理解。 「然后呢,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多多良用诧异的眼神看向辉,辉缩缩身体心想:「他超在意的啊,这果然给他不好的印象吧。」 「啊,这个……我妹是美容学校的学生,这是她自作主张染的。」 他拜托妹妹帮忙把棕发染回黑发,染发时却因为太累而频频打瞌睡,直到染完才发现变成金发。美咲是故意染成金发的,因为她想要阻止哥哥做需要住在雇主家的工作。 『哥哥肯定又想为了我勉强自己吧。我不是很早就跟你说别这样吗?』 听妹妹这样说,辉想生气也气不起来。如果确定要住在这边工作,他就得和美咲分开生活了。 多多良无比认真地开口询问: 「雪乃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染金发,是这样吗?」 「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外出,不太了解最近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其实也没那么流行。」 虽然很感谢佐伯副教授的好意,但辉还是老实回答,他不想要欺骗因为坐轮椅无法外出的人。 在这种时候还把错推到妹妹身上也太难看,所以辉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我是自己喜欢才染金发。」 其实这不完全是谎言,他也觉得金发满适合自己。 「那就算了。」 金发的问题到此结束,多多良开口问下一个问题: 「你知道在这个家里,最先要符合什么条件吗?」 辉虽然犹豫着该不该直说「可以忍受住在鬼屋里」,但还是委婉回答: 「应该是不害怕灵异现象吧。」 「你有感受到吗?」 「对,走过门后就感觉到了。」 「那就好说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也要听听严重到什么程度,但辉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 「你的薪水当中也包含阴煞津贴。」 「阴煞?」 「就是指中邪。」 辉这才明白那是指灵体煞气所致的病痛。 「你看到我之后有什么感想?」 「啊……真是个型男。」 这也是实话。虽然多多良给人难以亲近的冷漠感,但这就不需要说了。 「型男?」 「就是帅哥的意思。」 说出这句话时,辉还有点担心多多良会不会连这也听不懂,但看多多良的表情,他似乎是明白了。 「其他呢?」 辉有点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所以感到迷惘,不知道到底是讲实话好,还是要讲场面话好。 「嗯……不知说成黑白色调贴不贴切,就是有种非常稳重的感觉。」 这种说法对男人来说也可视为夸赞,并不是谎言。 「……原来如此。」 多多良点点头,辉无从判断这个反应到底是对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 「我失去了一只脚,所以会带给你不小负担,再加上这里会有灵异现象发生,对活人来说是很难生活的地方。即使这样,你也想在此工作吗?」 「我习惯了,因为我看得见。」 「雪乃既然会推荐你来这里,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但是,灵能力越是不上不下的人越容易受害。」 辉不知道受到诅咒到底算不算不上不下,所以稍微深思了一下。 「先给你三天试用期吧。你用这三天来考虑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同时让我决定要不要雇用你。」 辉也同意这个提议。 他在接受面试时,背后感受到无比寒意。对活人来说是很难生活的地方……那么,这个人又是如何?但国王绝不会露出任何表情。 ※ 生而为人,其后升华为「作祟神」。 要是没被困在这种地方就好了。 还想造成更多灾害、想杀更多人、想要听更多求饶声啊。 吸收了恶人的遗香,我要把那一族人、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全推进地狱里,这次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作祟神。用这身丑陋姿态四处散播腥臭气息,诅咒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我才是成神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得要永世接受惩罚。就算下跪求饶,也无法逃离我的诅咒。 封印的灵魂开始蠢动。 身上带着诅咒的男人唤醒沉睡的灵魂,灵魂想要亲手捏爆他的心脏,兴奋到不住颤抖。 但这不代表可以逃离这里,这片幽闭的黑暗没有任何空隙得以逃脱。 只不过,有动静就是复活的征兆,这肯定是被我的执着吸引而来。 我会永远追杀他。 无法抑制自己的笑意。发抖畏怯吧,人只要活着就无法停止畏怯,畏怯正是我的力量泉源。 让我深深刻划下恐惧,不管几次都会去杀了你。 吐血、掏空身体,死越多次越好,这能成为我夸耀力量的证明,让你切身体会我的力量是真的。 这里是诅咒者的茧,我在要这里成长为最强的作祟神。 来吧,让我出去! 2 家政夫试用期的第一天,辉最先从厨房和餐厅开始打扫。 总之辉已决定,住在这里的三天内,要把能打扫的地方尽量打扫干净。 厨房虽然有点灰尘,但没有油污,干净到几乎让人以为完全没人使用过。听说一个多月前还有一名佣人住在这里帮忙,所以没人打扫的时间不至于久到让这里变成废墟。 厨房连换气扇也干净得闪闪发亮,辉能做的工作不多,而且豪华的餐厅同样没有使用的痕迹。他接着走向隔壁的起居室,起居室约十坪大小,豪华家具也以轮椅能轻松通过为前提摆设,相当容易打扫。 大概因为房间数不多,屋子整体来说宽敞舒适,感觉刻意节制,避免过度奢华。 正式录用后,工作时间为七小时。因为无法固定朝九晚五,所以佣人可以视情况随机应变找时间休息。要是能获得正式录用,妹妹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到目前为止真的筹得很辛苦啊。) 辉连衣服都几乎只在超便宜的量贩店买而已。 『如果你要夹着尾巴逃跑也要事先说一声,一声不响就离开不是件好事。』 虽然多多良用冷淡的语气说出让人恼火的话,但努力忍耐、忍耐。为了丰厚酬劳,就算是个有点讨厌的家伙,只要能和平共处就好。 多多良希望佣人可以住在这里,负责清扫和杂事等工作,所以若能获得正式录用,辉应该可以顺利辞掉现在的工作。便利屋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别说裁员,还可能直接结束营业。 和多多良谈完后,辉马上向公司请特休,也传简讯给妹妹。他还特地强调「千万不可以带男人回家」,但妹妹大概是生气了,毫无回应。妹妹才十九岁,基本上也有个男友,可是就连自己这个不红的小牌牛郎也觉得那个男人非常不可靠,身为哥哥,当然要睁大眼睛避免妹妹被欺负,而且不知道自己还能管妹妹管到什么时候。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上个厕所回来后,放在起居室里准备要擦地板的水桶翻倒了,地板到处都是水。 不知道无比稳固的四角形水桶为什么会翻倒,辉急忙擦干地板,幸好家具和地毯都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难不成是多多良的轮椅撞到了吗? 擦完之后,辉吐了一大口气。此时手机声响起,是妹妹传来回信。 『工作辛苦了。不劳你费心,我不会带任何人回来这个破烂公寓啦!』 那间房子屋龄已经四十年,确实很旧。浴室甚至连莲蓬头都没有,蓝色方形浴槽和地板间还有裂缝。由于空间狭窄又想要分出两间房间,结果就是得做出许多牺牲。对现在的辉来说,那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 (我会努力让她在我死后可以住稍微好一点的房子。) 走出起居室后,接下来要打扫往房子深处延伸的走廊,辉重新绑紧头上毛巾。 「……竟然是松木地板啊。」 感觉不管是玩刀剑打仗游戏或滑轮溜冰都能十分尽兴。这个往北边延伸的长廊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白昼也十分昏暗。 「首先要换灯泡。」 坐轮椅肯定不方便更换吧。辉搬来长梯,开始换灯泡,灯泡点亮后他打开窗户。 窗外有个摆着石头的小土丘,那大概是宠物的坟墓。 「别深入追究才好……啊。」 吸尘器运转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走到走廊底端,走廊底端是一扇门不是墙,而且还是常见于仓库的厚重双开门,门上有一个铁制的大锁头。 应该要事先确认门后需不需要打扫才对。 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不妙之物,应该就是这里吧。辉试着伸手摸门,指尖传来门扉的厚重感。门后应该是看似与主屋分开的和式建筑。 辉突然感觉背后有气息,转头一看,好像有什么消失了。他当然没看清楚,但似乎是个女孩。 「哇……还真的有耶。」 没想到天色还没暗就突然跑出来,确实不是任何人都能在这里工作。 (都搞不清楚是热还是冷了。) 辉擦擦下巴的汗珠,「太糟糕」与「太有趣」的想法同时浮现在脑海中,他可能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吧。超有气氛的古老洋房加上小孩子的幽灵,屋主是个坐在轮椅上、一身古典气质的美男子,符合诸多条件的地方还不是随处可见呢。 多多良坐着轮椅从对向而来,辉明明没做坏事却感到紧张。虽然多多良坐着轮椅,但怎样看都不觉得他是病人或身障者。 (轮椅简直是移动式的王座啊。) 多多良给辉的第一印象依旧没变。 「已经超过下午五点,你今天可以休息了。」 这看似亲切的要求,其实是国王陛下的命令。 「门后不扫可吗──也没有关系吗?」 大概是佣人重新把话说得礼貌点很好笑吧,多多良微微笑了一下。 「你可以普通一点说话。」 「我也没特别勉强啦,再怎样说我也是服务业的。啊,不对,我也是服务业从业人员,所以没问题。」 「如果你确定在这里住下来,我一整天都得和你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你那要礼貌不礼貌的说话方式让我很痛苦。」 辉心想:「也没烂到那种程度吧?」而且,就算多多良要自己普通点说话,但对方是雇主,还是有条不能逾越的界线,就算粗野如辉也明白这个道理。 「之前住在这里工作的人呢?他讲话也很随便吗?」 「他是个非常优秀、完美无缺的员工。但是,你没必要和他一样是香草,草莓也没问题。」 辉不禁睁大眼睛心想:「这难不成是更高一阶的比喻法吗?」 「我是用冰淇淋比喻。」 「这我懂啦,但我既没学问,嘴也笨啊。」 辉没因此得意忘形,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抓得准界线。 「那真是比草莓口味还要刺激呢。」 既然国王指定要听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那辉也只能遵命了。 「……我知道了,如果你听不惯的话我会改,到时再跟我说喔。」 辉觉得这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所以决定接受这个要求。大概也有在试用期间内尝试看看的意思吧。 「我今天就先做到这里啰。」 当辉弯下身准备要收拾吸尘器时,多多良碰触他的头。 「别动。」 「……怎么了?」 感觉脑袋被紧紧压住,很难抬头。他果然还是看不惯这头金发吗? 「你似乎有……算了,没事。」 该不会是自己受到诅咒的事情被看穿了吧?要是被发现,很有可能无法得到这份工作,总之,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辉指着门扉的方向问: 「那个……这扇门后不用打扫吗?」 「这晚点再说……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会在寝室里待到早上。」 多多良的房间似乎是东南边角落那间房。 「你的晚餐呢?」 「你不用在意。听说附近开了一家超商,只要走五分钟还可以看到一家超市,你可以去那边买东西,也可以自由使用厨房。」 看他似乎也不是要叫外送,果然让人很在意。 「你需要协助或是换床单吗?」 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自己应该能帮上些忙吧。辉认为这也算是杂事的一环。 「不用。」 辉目送多多良离开。 (他似乎有装义肢,所以应该不是完全无法走动吧?) 辉自行想通后,回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 这间三坪大的房间还附卫浴,说不定比随处可见的商旅舒适,之前的佣人似乎也是使用这个房间。 辉打开衣柜准备换衣服,此时才发现放行李时没有注意到的纸条。 先生喜欢华格纳的音乐。每天早上看到先生从房间出来后,请务必一定要到井边汲水,把水瓶摆在起居室和寝室里。打扫时请务必以轮椅的视线高度为基准。虽然先生不太好相处,但他没有恶意。 先生就千万拜托您照顾了。 野际 纸条上写着一手流丽好字,似乎是钢笔字。看来是工作上的大前辈留给接下来要使用这个房间的人的字条。 「他叫野际啊……」 辉把纸条放在桌上。国王曾经有个忠心的家臣,辉脑海中对野际的印象与其说是家政夫,倒不如说更接近管家。接在如此高级的香草后面工作,让他感到压力很大。 「……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的人才吧?」 香草先生肯定也没有料想到他的接任者会是一个金发混混,辉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了。 辉脱掉围裙,从厨房后门走到屋外。字条上写的井应该就是这个,井边还有个只在动画中看过的怀旧手压帮浦。 「只要上下压这个帮浦就好了吧?」 没想到东京还有这种东西,光是这点就让他有点感动。 这是个居住起来很舒适的乡下,只要搭一班电车便能前往市中心也很棒。辉边眺望夕阳余晖,边往超市方向走。 走在路上,也时不时会看见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半透明的老人呆呆坐在农田小径里,马上就消失了。 其实辉以前真的很讨厌这类事情。 不过,现在不一样。如果这种能力能帮他赚钱,他就要尽情使用。 身带诅咒,待在鬼屋再好也不过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天气晴朗。 辉已经开始工作。多多良大概还在睡觉吧,还没从房里出来。为了不吵醒他,辉走出屋子,拿起扫把从房屋入口打扫到大门,这是一段有点弯曲的石版路。辉边打扫,边拔杂草。 「咦,五明?」 辉听到有人叫他便抬起头,有个戴眼镜的女人从大门外朝这边大大挥手,那是介绍他来此工作的佐伯副教授。 「哇,真的是金发耶。啊哈哈,很适合你唷。」 佐伯非常愉快地拉辉的头发。 「我打算过一阵子就要重染啦。」 「哎呀,色彩鲜艳不是很棒吗?也让这个阴沉的家多少明亮一点。」 佐伯嗤嗤笑着。不管哪时看到她,这个大婶总是非常有活力。 「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真让人佩服呢。」 她是大学副教授,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但她的头发随意往上盘、身穿起毛球的运动服和变形的牛仔裤,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只是个去超市买东西的疲惫主妇。 「现在是试用期,还不知道会不会被正式雇用。」 「没问题、没问题,我的眼光绝不会错。」 「你是为了测试我才在墙壁上涂血浆对吧?我还想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品。」 那是最近去她那大扫除时发生的事。房间的墙壁上有红色手印,屋内血浆飞溅、滴得到处都是。这个伟大的副教授似乎非常起劲地创造出那般凄惨的状况。和辉一起前往的便利屋社长吓到腿软,差点要报警。 「你一下子就全部看穿了,我觉得你有够大胆。」 第一次到她那里工作时,在那间准垃圾屋里发现一本奇怪的书,辉碰到那本书时,马上感受到感伤的情绪。 辉没丢进垃圾袋中,反而拿去给佐伯。 『这本书别丢掉,拿去好好供奉比较好。』 佐伯像是找到了原本以为弄丢的东西般,非常高兴。那只是一本普通的绘本,辉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供奉那本书。 自那次之后,佐伯就非常关照他。 「我已经知道这个房子会闹鬼了,然后,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好啊?多多良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只要不会带来危害,幽灵也和空气没两样。 「你看到了?」 「只有一下子,看到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小孩,大概五、六岁左右。」 「那是帆乃啦。」 「帆乃?」 「多多良帮她取的名字,很可爱对不对?真好,我都已经来访这么多次,连一次也没看过耶。真不公平。啊~我也好想见见她。」 她的表情无比羡慕,那该不会是洋房版本的座敷童子吧。 「见到她运气就会变好吗?」 「你对幽灵期待些什么啊?听说那孩子虽然害羞却不是坏孩子,你看到的是帆乃真是太好了,这边也有坏心眼的孩子呢。」 她的口气和讨论班上霸凌者没两样,她口中坏心眼的孩子也是幽灵吗? (该不会……) 该不会是昨天翻倒水桶的凶手吧?如果没错,难不成表示金发新人已经被先来的居民讨厌了? 「总之,我不能多嘴工作内容,他应该会陆续对你说明。没问题~没问题的。」 她的口头禅真是有够不负责任。 「多多良是个连扯动嘴角都吝啬的人,但他就是这样,你不需要太在意唷。」 「我觉得我好像看过他笑耶。」 嗯,那或许是错觉吧。 佐伯大为惊讶: 「那你可是看到珍贵画面耶,我已经将近二十年没看过他的笑容。」 (二十年?) 大概只是夸大吧,还是多多良打从孩提时代就是那种样子呢? 「我进去啰,有事情要找他。」 辉看佐伯打算走进房子里,连忙阻止:「他还在休息。」 「你说什么啊?他醒着啦。那我进屋啰。」 这两人认识的时间比自己还长,辉心想那就算了,不再阻止。佐伯不是从房子入口进去,而是直接穿过庭院,似乎是要直闯多多良的房间。 佐伯笑着转过头来对辉说:「我就说吧。」 只见多多良正在门户敞开的日光室里看书,见到烦人的访客连摆笑脸也吝啬。 「你不觉得这种时间到他人家里打扰有点过早吗?」 佐伯听见多多良发牢骚也丝毫不介意地说: 「我们不只曾经是同学还曾经是同事耶,都认识这么久,别计较那种死规矩了,而且我等一下要去关西出差啦。别说这个了,如何?」 「你指什么?」 「那个金发小子,能用吗?」 「还不知道。」 「既不会泄气,又努力工作,是个好孩子对吧?」 虽然佐伯雪乃大大夸赞辉,但多多良似乎完全不想给予肯定,只是默默喝着杯中的水。 「那边那个木头人,还不快点为客人上茶?」 辉听到多多良叫唤后才反应过来,为客人准备茶水确实也是家政夫的工作。 「我马上端来!」 辉放下扫帚,急急忙忙走进屋子里。 茶叶和调味料应该放在冰箱里,虽然只有煎茶和红茶,但都是昂贵的高级品。 「……没必要说是木头人吧?」 辉自认挺努力工作的,虽然他没软弱到因为这句话受伤,但总是有点不高兴。 但是,以前是同事还可以理解,那两人年纪差那么多有可能是同学吗?不过,看他们又以对等态度说话,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关系。 当辉端着泡好的茶走到日光室时,听见有点在意的对话。 「他身上有类似阴煞之类的东西。」 辉忍不住停下脚步。多多良果然注意到了,鬼屋的屋主果然不是假的。 「真的假的?那孩子看起来很健康啊。那么,你帮他驱邪一下不就好了吗?你做得到吧?」 「我不是驱邪专家。」 「别这么冷淡嘛。」 「我自己也跟被诅咒没两样,可不想再增加更多麻烦事。」 不出所料,身带诅咒的家政夫似乎被屋主讨厌了。虽然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行为,但这关系到工作有没有着落,所以另当别论。 「你笨喔,负负得正没听过啊?」 「负负相加只是让负值更大,你为什么要故意相乘?」 「我希望你们对彼此能有正向影响啊。而且你也差不多一点,就算是我,哪有那么简单能找到除了五明之外的适任者?木盒还剩下不少吧,你自己一个人也没办法处理,所以积极一点考虑雇用他吧,再不然你就自己去找个奇迹般的管家。」 木盒是指什么啊?虽然很担心茶水变冷,但如果现在走进去,这个话题恐怕会随之结束。 「我只是只笼中鸟。」 「哎呀,你也会用这种可爱的比喻啊。」 「而且还是剥制标本。」 应该是指他坐轮椅而且出不了房子的意思吧?但剥制标本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他再不快点把茶端进去,应该会被发现。 「让你们久等了。」 辉若无其事地端茶水进房,放在佐伯面前。 「啊,我得去搭新干线了,不客气啰。」 佐伯豪迈地一口饮尽冷掉的茶。 「是采访之旅吗?」 「不是、不是,是真的出差,和大学里的行政工作差不多。上班族很辛苦的,明明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到处都不好了。如果有生理假的话,你不觉得也应该有更年期假才对吗?」 佐伯的发言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应,连多多良也皱起眉头说: 「你的羞耻心是消失到哪去了?」 「哪知?是去哪里了呢?我先走啰,五明,虽然他是个爱讲道理的麻烦男人,但还请你多多帮忙。」 目送佐伯匆忙离去,多多良不禁叹一口气。 「……真是的。」 虽然雇主愁眉苦脸,辉却感到有点开心,多多良果然是个有点麻烦的男人。 「你在笑什么?」 「没有啦,只是觉得那位副教授还真有活力。」 「别看她那样,她可是一流的民俗学者,去年出版的《黄泉比良坂因缘地之旅》非常有趣。研究作祟神的人,目前应该无人能出其右。但这方面的研究者本来也就不多。」 不,更让人惊讶的是竟然有人研究这个啊。 「帮花浇水吧,我去起居室。」 正在拔杂草的辉站起身说: 「也把水瓶里的水换新会比较好吧?啊,前一个人有留字条在房间里。」 感觉多多良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个微笑。 「还真有野际的风格。」 「但是,用井水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煮沸?」 「这倒不需要,不过,你不能喝那个水。」 那个水贵重到不可以给佣人喝吗? 「这是凌霄花对吧?我国小里也有种呢,我以前是负责照顾花坛的人。」 辉捡起掉落脚边的橘色花瓣,盛开的花朵让人感受到一股南洋风情。 「这个庭园整顿得非常漂亮,有聘请园艺师吗?」 「没有,这全是你的前辈一手维护的。」 辉瞠目结舌地说: 「香草先生也太万能了吧,小草莓我做不来啦。」 「可以这样叫你吗?」 闻言,辉真心皱起眉头。 「……拜托别这样叫。」 「那我就叫你『辉』吧。」 「我该怎样称呼你才好呢?用没大没小的语气称呼你『主人』或是『先生』好像怪怪的。」 感觉叫他「多多良先生」也有点太傲慢。 「随你高兴。」 「那我叫你『国王陛下』。」 「那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吗?」 「欸……就是那样啦。」 这等于是说多多良给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辉有点尴尬。 「那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黄毛鸡头。」 迅速简短回答后,多多良移动轮椅回去自己房间。 (黄毛鸡头是金发的意思吗?) 不,感觉在这之中隐藏着更坏心的意思,那个国王绝对有那种意思。 辉停下庭院的打扫工作,转而为多多良准备水。 在他取来井水时,多多良正在起居室里看书。从书名来看应该是本挺欢乐的书,但他的表情让人以为他正在看一本艰涩的书籍。 (有必要用那种表情看这本书吗?) 身分卑微者完全无法理解。 「我把水放这里喔──哇!」 房间角落突然冒出一个人偶,让辉不禁惊叫出声。 仔细一看,她穿着红色吊带裙,顶着妹妹头,外表看起来很像昭和时代的小孩。辉之前也看过,但早上就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起居室里让他吓一大跳。 「帆乃,怎么了吗?」 对多多良来说,女孩大概几乎是家人了吧,他极为自然地与其应对。少女似乎很努力地想说些什么,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女孩点头之后消失了。 「陛下能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吗?」 「不,完全听不到。」 辉还以为多多良是高超的灵能力者,但似乎也不是。话虽如此,多多良还是发现辉身染阴煞的事情。 「才早上九点,她果然很难维持人形,看来她似乎很想告诉我什么事情。」 「幽灵会有什么事情啊?」 除了出来吓人之外,辉完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大概是里头的事情吧,我请孩子们帮我看着。」 「里头是指那扇门后吗?」 果然,那扇门后似乎有些什么。 「这个家以前是神社,还有一些东西留着。」 「明明是洋房,以前却是神社?」 「很久以前的事了。」 鬼屋就是源自于此啊。虽然辉还想多问一点,但再问下去肯定会被嫌烦。 「帮我放音乐吧,随便你选。」 这里的音响也是十分古老的机型。 (欸,是华格纳对吧。) 辉拿起唱针摆在唱盘边。虽然以前曾操作过一次,他还是有点紧张。 可能是错觉,国王看起来听得十分满足。辉在心中感谢香草先生的指点,回到庭院继续打扫。 明天就是命运的第三天,希望可以获得正式雇用…… 3 试用期的第三天早上,再十五分钟就到开始工作的早上八点。住在工作地点可以节省通勤时间,没什么比这还轻松。虽然偶尔会听到让人不悦的话,但辉自认没软弱到这样就沮丧。 上工前打个电话给美咲吧。 『哥哥?』 「喔,刷牙洗脸了吗?你该不会又画个大浓妆吧?别翘课,好好去学校上课喔。」 兄代亲职的人总会不知不觉唠叨起来。 『在我正要出门时打电话来的是哥哥吧?我现在很忙耶。』 手机那头传来愤怒的回应。 「对不起啦,那我挂了。」 『哥,你真的别为了我勉强自己喔。』 妹妹落寞地说道。辉虽然深受冲击,但身为哥哥,他仍是用强硬的语气回应: 「才没有,拜拜。」 自己只剩下两、三年可活,现在不勉强更待何时?现在不为妹妹多做一点要等到什么时候? 考量收入,留在这边工作是上上策,但会因此失去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间。对已没有退路的自己来说,和妹妹共度的时间无比珍贵。 「好烦恼啊。」 ──不,我不是为了创造回忆而活,不是早已决定要为美咲多留一点钱吗? 辉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出房间,早上要打扫庭园和浇花,然后今天预计打扫多多良的寝室和待客室、擦窗户和外出购物,积极工作吧。 辉边浇花,边用眼角余光确认日光室,多多良早已清醒,正在听一个小小的录音机。看他皱眉听着单口相声的样子,仿佛国王正努力学习庶民娱乐的样子。 (真心不懂。) 多多良昨天看书时也是这种表情。 其他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例如辉从没看过多多良吃饭,他的寝室里也没有食物之类的东西,最多只看过他喝水。虽然这样,他的身体绝对称不上是纤细,甚至可以说挺有肌肉的。 几乎让人怀疑多多良该不会是妖怪吧,但妖怪或幽灵应该不需要轮椅。 (别深究。) 辉再一次警告自己,这是身为佣人的素养。 打扫完后,辉搬来一张庭院椅坐下,试着从轮椅的高度观看。坐着看高大的庭园树木,眼前的风景感觉和平时完全不同。 这时,他看到一个推销员打算推门进来,连忙上前阻止,因为多多良曾要求他别让任何人进屋。理由是「麻烦」,另一个理由是随便进来很有可能会受阴煞影响。 修好快要脱落的门扉后,早上的工作就结束了。午休时间辉在自己的床上睡懒觉。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谓最棒的职场,凡事都要从好的角度思考。 好好休息后,下午要擦地板。 首先从多多良的寝室开始。为了让轮椅更容易来往寝室与起居室,寝室和起居室间有一扇连通的门。 「我可以进去擦地板吗?」 在日光室里的多多良点点头。 辉马上动手擦地板。这房间里特别要注意的,应该是装饰在桌上的扑克牌塔吧,已经叠到七层了,只要放上最后的三角屋顶就大功告成。 (我要是把这个弄倒了,他绝对不会雇用我吧。) 辉十分慎重地打扫房间。 顺利擦完地板后,辉松一口气,正当他打算走出房间时,多多良正好想进寝室来而打开窗户。 爽朗清风吹进寝室,脆弱的扑克牌塔瞬间被夷为平地。辉不禁屏息,多多良却毫不在意地从书架上挑书。 「那、那个……」 「你收拾一下吧。」 多多良看也没看散落的扑克牌一眼,直接回去日光室。 (我绝对会尖叫啊。) 辉边收拾边想,好不容易才叠那么高,为什么如此不在意?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要擦长长的走廊地板,当然要擦到那扇门之前。只是在门前就能感觉到异样气氛,那扇门后应该更不得了。 神社留下的东西会产生灵异现象也让人疑惑,神社不是神明所在的地方吗?感觉寺庙还比较可能会有灵异现象。 颈后寒毛突然竖起,辉确定有东西出现了,是红裙小女孩吗?还是爱欺负人的家伙?前天水桶就被翻倒了。 辉停下擦地的手,为了应对任何灵异现象,聚精会神凝视四周。 啾啾──黑色窗框上出现一条线,像有人用手指抹过窗框的感觉。 「你这家伙,当自己是恶婆婆啊!」 怒火直冲脑门,这很明显是先来者在欺负后来者。 「我才正要擦而已,才不是偷懒。」 辉边想着要把这个幽灵取名为恶婆婆,边用力擦窗框。没想到竟然会受到这般恶劣的骚扰,真不能小看这里的幽灵。 「可恶,你有种就出来啊。」 在辉如此碎念时,墙壁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骷髅剪影,让辉忍不住大声惊叫。他还踢到水桶,导致水花四溅。 「危险。」 辉连忙压住摇晃的水桶,松了一口气。他对灵异现象已见怪不怪,不是因为害怕骷髅而惊叫,是因为骷髅剪影突然出现才被吓到。不管出现的是骷髅、泰迪熊还是凯蒂猫都一样。巨大的骷髅已经消失了。 「我才不是怕你!你这个可恶鬼,给我小心一点。」 辉边擦地板边对看不见的敌人咆哮。 大概是听见骚动,多多良的轮椅从远方出现。 「你扫地扫得还真热闹。」 「啊,发生一点事……」 「你说你看得见,原来不过是这样而已。」 听多多良这么说,辉的理智断线,口气也不小心变得粗暴。 「我不是害怕!有个荒骷髅的影子突然出现,不被吓到才不正常!」 「那是人类在二十世纪以后创造出来的妖怪,应该是他记忆中的东西。他只是捉弄你而已,这里有个爱恶作剧的孩子。」 恶作剧?哪有那么可爱!但是,如果太计较可能会被认为不适应,感觉会影响他能否得到这份工作,所以辉决定不多说了。 「是二十世纪吗?我记得在浮世绘上看过。」 「那是山东京传所写的《善知安方忠义传》中,歌川国芳画的插画吧。平将门的女儿泷夜叉公主继承父亲遗志后,利用妖术操控普通大小的骷髅军队,然而国芳发挥自己的想像力,画出一个巨大的骷髅。那可是杰作呢,有人认为荒骷髅的原型就是来自那张画。」 多多良滔滔不绝地说出渊博知识。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那家伙也是里面的看守人吗?」 「就是如此。等到我要离世时,会带他们一起走。」 屋主都说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好反驳。 「我刚刚把推销员赶走了,可以吧?」 「那样做即可。」 「你说的阴煞,对佐伯副教授和香草先生没影响吗?」 「雪乃那种个性,就算受阴煞影响也不会发现,全都怪罪到更年期上。野际刚来的时候多少有受到一点影响,但他撑过去了。」 话说回来,佐伯似乎也把不打扫的坏习惯怪罪到更年期上,辉当然不相信。 「你没有其他佣人吗?」 「以前曾经有过。最近的话……说最近也是十年前了,有段时间野际住院,那时有人来帮忙一个多月左右。一个态度从容的美术大学学生。虽然那孩子看不见灵异现象,但几乎可说是完美地完全不受阴煞影响,那也是一种很棒的才华。大概就这样吧。」 十年前是个大学生,大概和多多良同年或大个几岁吧,这个雇主却用「孩子」称呼对方。虽然很在意,但追问也很失礼,辉常会得意忘形到问过头。 「麻烦你擦起居室的窗户。」 说不定连多多良也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他抛下这句话后坐着轮椅掉头离开。 辉的父亲在二十四岁又两个月时过世,这已经算是活得比较久的。但他还是留下两个孩子,不知是有什么想法,还是什么都没想。 母亲的辛苦不需多言。 现在,辉勉强自己投保高额保险,受益人是他妹妹美咲,这也是造成生活窘迫的原因之一。 明知道自己三年内会死却投保,几乎可说是诈欺行为,他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美咲。 虽然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把纱窗拆下来清洗后,起居室的窗户打扫也告一段落。 「今天就到此结束了。」 辉对着从室内往外看他做事的多多良宣布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不知是觉得哪里有趣,多多良一直看着他工作。 「辛苦你了。」 辉接受多多良的口头慰劳,开始收拾扫地用具。 「天空的颜色变了呢。」 「对吧,我超擅长擦窗户的。」 太阳西下的温暖光线照在庭院中,虽然这是间鬼屋,这幅景象看起来却十分和平。 「那个,我有机会得到这份工作吗?」 多多良有点傻眼地问: 「你想要在这种地方工作吗?」 「因为我需要钱啊。」 「身为一个劳工,那真是最崇高且单纯的工作动机。」 总之就把这句话当成在夸赞自己吧。工作不需要任何意义,工作目的除了钱以外还有其他吗?辉压根儿没打算隐藏这一点。 (就算有意义……我也快死了。) 金钱不会背叛人,金钱能让独活世上的妹妹生活无虞。 「我今晚有东西想让你看,等看完后再决定要不要雇用你。」 「在那门后?」 「没错。为了以防万一,你先把纸尿布穿上比较保险。」 每句话都让人火大,辉差点要开口大吼「谁会怕啊,我可是从出生就身带诅咒」,但别说这件事丝毫不值得自豪,辉也不敢对雇主大声怒吼。 「在我们家的重要据点电子产品会坏掉,你记得把手机放在房里。」 听到这句话,辉开始感到有点不安。 当晚。 多多良从电动轮椅换成一般轮椅,手拿提灯,终于要前往洋房里的神社探险。看来门后没有拉电,所以连照明都得用超传统的方法。 大概是幽灵的磁场会损坏电器的关系,里头连灯泡也没有,感觉挺像秘境,这让辉开始紧张了。 「神社和灵异现象之间有什么关联啊?」 「有不少神社祭拜着曾为人类的作祟神。」 「啊,像菅原道真那类的?但没什么恐怖的感觉,只觉得是新年要去参拜的地方而已耶。」 「人类竟然遗忘敬畏之心到了这种程度,真丢脸。」 辉边听国王陛下摇头叹气,边推着他的轮椅走过长长走廊。 「钥匙。」 多多良把一把大概有二十公分长的钥匙交给辉,让辉觉得自己似乎成为打开封印房间的勇士。奇幻世界中的勇士来到这里,肯定会吓得腿软吧。 门扉向两侧推开后,前方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走廊,多多良拿起提灯照明。 走道隐约可见,接着又出现一扇有沉重锁头的门。这是一扇时代剧中会出现、厚重且带点红色的单扇拉门。走过门后,多多良命令辉把门锁上。辉吓了一跳,因为他似乎感觉到另一头也锁上了。他换上另一个沉重锁头,转动钥匙上锁,如此一来就算有人侵入这栋房子,也无法进到这里。 这里是守卫森严到这种程度的场所。这么做也说不定是为了要保护外头。 「这里是家中最凉爽的地方呢。」 或者该说是寒冷。辉搓搓上臂。 「冬天也是这样,因为这里几乎一半是冥界。」 闻言,辉好想问:「一般民宅里有这种地方真的可以吗?」 提灯光线摇曳,创造出恐怖感,辉也因为紧张而冒冷汗。 「接下来是这把钥匙。」 同样是很古老的钥匙,辉转动钥匙、取下锁头。门扉一如预期沉重,不用双手推不开,这对坐轮椅的多多良来说肯定很难做到。 他们边拿提灯照亮黑暗的房间边前进,里头大概有十五坪大小,两边并排着有许多抽屉的抽屉柜,很像装药材的柜子,上面用困难的汉字标示「壹」到「贰佰」,柜子上还摆着一把日本刀。 抬头一看才发现,鸟居就立在房门旁。 「总觉得……好壮观喔。」 这房间壮观到让人感觉要被历史与传承压扁,甚至觉得光线无法抵达的黑暗彼端还有无限的空间延续下去。 房间深处有个石制祠堂,其自然的圆润感,仿佛是在几百、几千年的岁月中自然风化而成。辉虽然没有特别虔诚的信仰,但他确实感觉到这里有非人的存在。 「这里也要从内侧上锁。」 太谨慎了吧?辉遵从多多良的指示把拉门关上、上锁。身处这个密闭空间,更让人萌生被关在巨大石棺里般的恐惧感。 「这里叫百芽山神社吗?」 鸟居下方一个老旧细长的招牌上这样写着。 「只留下本殿,一些细碎的东西也都保存在这里。这一带以前被称为百芽山村,现在连地名也没留下,已经变更为希望之丘、青叶大道之类新城镇的名字。地名本身明明具有其意义,人类太愚蠢了。」 虽然表情看不出来,但多多良似乎有点生气。 「这里面有什么啊?」 「被封印的怨灵沉睡于此,就在那些抽屉里。」 「……真的假的?」 辉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他平常只会看见近在日常生活中的幽灵,此时真的来到不得了的地方。 「首先把该做的工作做好吧。好久没做了,也得要道歉才行。」 辉把多多良的轮椅推到祠堂前。 「该做的工作是指祈祷吗?」 「总是得完成神社宫司该做的工作。本来早晚都要祭祀,但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所以就随便了些。」 见多多良双手合十,辉也模仿他双手合十,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上肩膀。 祭祷五分钟左右后,多多良终于抬起头说: 「原本应该要持续二、三十分钟,但请就此见谅。」 他能省略这么多真是太好了。 「这里和我印象中的神社不一样。」 「这是当然。这可是在最厌恶污秽的神道当中,唯一一个封印污秽的地方。就连其存在本身也一直不被承认。」 不管哪个宗教都有光明面与黑暗面,原来如此,这里就是一手担起黑暗面的地方。辉伸手擦拭爬满颈项的冷汗问: 「这是……夜之末比古神?」 祠堂中的石头上刻着这几个字。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神。」 但其实辉顶多只知道天照大神和素戋呜尊而已。 「不管是哪本文献上都没有记载这个名字,以前似乎对外宣称这是月读尊的别名。」 月读……可能在游戏里还是哪曾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夜晚的神明吧。 「谎报神名吗?」 「别计较细节,实际上这边也有祭祀月读。这里的主祭神是更遥远以前的先祖,也就是夜之末比古神。战后,因为ghq(驻日盟军总司令)频频找神道麻烦的关系,越发无法存续下去,最后只好选择用洋房遮掩,直接隐藏其存在。这里代代由我们家族负责守护,但我已经变成这样,所以最多只到我这代就得结束。」 多多良移动轮椅,拉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可以放在掌心上的小木盒,木盒上贴着符咒,用细绳牢牢绑着。 「还剩不少个木盒,我得把木盒内的东西全部处理掉才行。」 「哇,什么声音?」 不知从哪里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 「偶尔也会出现吵着要出来的家伙,但这个还真有精神,帆乃大概是因为这样而不安吧。」 除了声响之外,感觉也能听到说话声。连幽灵都会感到不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声音仿佛低语着:「我等很久了,放我出去──」 「只要不打开盒子,吵闹也只是白费功夫,放着不管自然会平息……难不成是看新来的不顺眼吗?」 多多良皱起眉头说。 「什么,怪我吗?盒子里是什么?」 「我刚说了,是怨灵,也被称为作祟神。这里面封印着死后依旧怨恨着这个世界的灵魂,数量多到超出祭祀的能力范围。这里也叫『末叶神社』,物事的终点,讲白一点就是垃圾场。」 好过分的说法。 「说什么先祖是神明……国王陛下的祖先是人类吧?」 辉害怕地开口询问。他心想,要是多多良回答是稻荷神或龙神的话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久远前祖先的事情。」 这样说也是。真要追究起来,恐怕还得追溯到神话时代,辉的脑袋已经快要跟不上了。 「不管怎么说,这里就是这种神社。木盒放进抽屉后会有双重封印的效果,但邪恶之气还是会渗透出来,进一步形成阴煞。」 把木盒放回抽屉后,多多良叹一口气。这个男人即使身体残缺,却还是一肩扛起如此重担。 「根本不只有双重吧。两扇上锁的门加上这栋房子、围绕庭院的灌木围篱,再加上你,这些全都是为了关住怨灵,不让坏东西跑出去的手段。」 辉单膝跪在轮椅前。不断蔓延的黑暗中,提灯的光线照亮两个男人的身影。 「你的小鸡脑袋努力思考了啊。」 「你很烦耶。别说那个了,等你不在之后,这些木盒该怎么办?」 多多良先说了「问题就在这里」之后,才接着说: 「我不能留下有害废弃物独自逝去。虽然已解决不少,但还剩下不少。在看完两百个幽景之前,我不打算离世而去。我会把所有木盒中的东西处理完毕。这与其说是我的工作,倒不如说是使命。」 「……办得到吗?」 多多良点点头说: 「先不论是否做得到,而是我必须做。只不过,我的身体如此,连开一扇门都得费尽千辛万苦。所以,我希望有个如天手力雄神一般有力的人帮我开门,而且还得不怕阴煞,愿意帮我浇花、打扫房子。」 虽然直接看见这些不知有几分真实性的事,但在此得要表现出自己的热诚才行。 「陛下,恭喜你,你可是找到一个符合以上所有条件的完美仆人。雇用我吧,就算你不想也得雇用我。不对,应该说请让我在此受您关照,请您务必多多指教!」 辉凭着气势跪拜在多多良面前恳求。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负责。」 辉跪地抬头看向国王说: 「我只怕没能为妹妹做任何事情而已。」 身边围绕着黑暗,只有木盒响个不停。 二 寻物少年 1 辉从今天开始正式就任多多良家的家政夫一职。 他告诉妹妹这份工作不只薪水高,还比以前的工作轻松后,妹妹虽然不满也勉强接受了。毕竟他之前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工作。 便利屋和牛郎的工作都顺利辞掉了。这大概也表示虽然他拚命工作,但最终还是不太被需要吧。特别是牛郎的工作,甚至还有客人同情地对他说:「你似乎不太适合耶。」 夏天的早晨当然要从打扫庭院开始。这个庭院让辉很想弄个家庭菜园,但多多良又不进食,这让他很烦恼佣人是否可以为了私欲使用主人家的庭院呢?虽然那位刀子口豆腐心的国王应该不会拒绝。 多多良来到日光室外,看着辉工作的模样说: 「你还真卖力。」 「这当然,要是让陛下觉得亏大了我也不爽快。」 到目前为止,辉只要能拿到钱,就算雇主觉得亏大了也毫不在意,可能因为这份工作的薪水很高,让他的想法有点不同吧。 水管喷洒出的水柱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上午还算凉爽,你要不要去散步?我可以陪你去。」 就辉所知,他还没看过多多良迈出家门一步。 「我出不了门。」 「是因为在意木盒吗?」 已经那般层层封印住了,辉以为只是离开一小段时间外出散步应该不成大碍,但似乎并非如此。 「问题不只有那个。」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喔?」 是个人隐私也就算了,但如果和灵异现象相关,辉希望可以事先得知。他总是得留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那你呢?你才应该有事情得向我坦白吧。」 辉不知该如何回答。从多多良和佐伯的对话可知,多多良已经知道他的状况,所以大概是指那件事吧。 「说什么坦白不坦白,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们家的男人都会在二十五岁之前突然胸口疼痛而亡。」 辉边拿水管浇花边说,让这件事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身上带有诅咒。」 果然被发现了,而且多多良还非常肯定。 「你知道喔?」 「我可不是白白住在这栋房子里。」 这倒也是。 「我过世的祖母说,是因为她爸,也就是我曾祖父被什么东西诅咒的关系。我常常会梦见有个黑影朝我逼近,小时候还曾经请人帮忙驱邪,但毫无效果。正确来说,为我祈祷的巫女反倒在我面前吐血了。」 当时哪还管得上驱邪,连忙叫救护车将巫女送医。巫女婆婆最后保住一命,但在那之后,他们家便被其他法师和驱邪师列为拒绝往来户,被业界视为地雷。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想为了妹妹努力赚钱啊。听起来是个感人的佳话,不过讲白了,就是你可能明天会死,却打算住在别人家里工作。这对我来说可是麻烦事。」 多多良的口气让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没必要讲得那么难听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死在这栋房子里,要是感觉心脏快停了,我就算用爬的也会爬出去。」 虽然不知道实际上能否做到,但谁想要死在坏心眼雇主的鬼屋里。 「精神可嘉。」 辉虽然火大,但不管是谁都不想要雇用身带诅咒的人吧。可是,这也不是能提前坦白的事。就算自己无心刻意隐瞒,对雇主来说,的确是个麻烦。真要说起来,他和有重度心脏病的人没两样,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雇用这样的人。 (但是好火大啊……不、不,一切都是为了钱。) 今天自己有事情想拜托他,所以不可以吵架。 「那、那个啊,我可以用花盆种些蔬菜之类的吗?」 「随便你。」 多多良欣然答应,方才的恶劣发言仿佛是错觉。芝麻菜、细香葱,或许也可以种洋葱──辉稍微对未来有点梦想与期待了。 「你可以摆在起居室前。」 「可以摆在那种绝佳地点吗?」 「我想看蔬菜长大。」 这让辉对冷淡却宽容的国王心怀感激。 「你家是务农的吗?」 「不是、不是。因为我家很穷,会在小小的庭院里种很多东西。但我妈过世后,我们就搬去公寓,那边什么都不能种。」 想起这段回忆让辉既开心又痛苦,心情十分复杂。要是他能早点看开,至少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你似乎会自己做菜,早上我有闻到鲑鱼的味道。」 「啊,不好意思。」 虽然那个舒适的房间里有卫浴,却没有迷你厨房,所以他只好借用房子里豪华的大厨房。 「不要紧,有人用东西才不会坏掉。但真的好久没闻到料理的味道。」 这让辉担心起多多良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吃。话虽如此,他又不好问出口。辉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这件事或许比木盒更加禁忌。 「之前的人不会烤鱼之类的吗?」 「他一天只吃两餐,早午餐多半吃榖片,晚上会到附近的食堂用餐。他大概很期待和食堂的老板娘聊天吧。不过,老板娘过世之后,食堂也歇业了。在那之后他变得相当没精神,连工作都没办法做。那位老板娘是寡妇,野际也是单身,要是没有我,他应该就和对方结婚了吧。这件事让我相当过意不去。」 如传统典型管家般尽心侍奉多多良的香草先生,原来也有罗曼史以及自己的人生啊。虽然没见过他,但有种亲切的感觉。 「就是因为有陛下你,他才有机会邂逅那位老板娘啊,这不是件好事吗?」 「原来你空无一物的脑袋也能说出安慰人的话。」 很好,想要温柔安慰一下他的自己是个蠢蛋,辉不断咒骂自己太天真了。 说不定我们能互相理解呢──千万别作这种白日梦。不管怎么说,都只是君王和仆人关系,但真让人火大啊。 「你的个性是受到木盒里的幽灵影响吗?」 就算是仆人也会顶嘴。 「谁知道呢。要不然今晚就开个盒子来看看如何?」 「……啊?」 辉差点脱口说出「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别担心,我会选个适合初学者的木盒。」 「打开之后会有妖怪突然冒出来吗?」 「要是那样就好了。那些木盒同时是『回忆之盒』,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有听没有懂。 「那要怎么处理?不是要驱邪吗?」 「驱邪基本上是把依附在人或是场所的脏东西驱离的意思,只是,这样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啊,那是要超渡他们吗?」 「你那颗黄毛鸡头里装的是海胆吗?还是蟹黄?我早就说过这里是神社,超渡是佛教的观念。」 别生气、别生气,听他说难听话也是工作之一,而且实际上,辉其实不太了解神道与佛教的差异。 「听好了,日本自古拥有的八百万神,与飘洋过海来到这个国家的佛祖教诲,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东西。虽然因为日本经历过长时间的神佛习合,将部分神祇纳为护法神,所以现在神道和佛教没办法完全分割开来,但连两者的差异都不知道,只能骂你无知了。」 神佛集合?护发神?这些连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让辉有点畏缩,但承认自己无知后提问,感觉会让这个话题没完没了,所以辉决定当作没这回事。 「我知道了,是净化啦。」 这个词应该是通用的吧? 「人净化人也太狂妄,我没伟大到那种程度。不管是多么棘手的怨灵,先灵就是先灵,我顶多只能切断他们与这边的连结。」 「这边」应该是指这个世界,也就是把恶灵赶出这个世界,但惩处全交由那个世界决定──辉虽然不太懂,但仍以自己的理论思考。 「诅咒和作祟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啊?」 自己到底是遭怨灵作祟还是被诅咒了呢? 「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包含动物在内,作祟只有神明办得到,而诅咒是来自于人类。会诅咒他人的是坏人,而遭神灵作祟的也是坏人吧。但神明很不讲理,时常出现不明就里的作祟情事。也有因为怕麻烦,总之先把对方当成神明祭祀的例子,打着『我们会好好祭祀你,请你别做乱了』的主意。」 真不愧有八百万,似乎有各式各样的神明呢。 「这里的怨灵也有受到祭祀吗?」 「不是所有怨灵只要受到祭祀就能成为无害的神明。这里是不管怎样祭祀都无法使其平息的家伙们的安置处。」 「不可以挖个洞埋起来吗?」 「如果被后世的人挖开来怎么办?这和潘朵拉的盒子完全不同,可是不存在希望的最糟之物。」 辉的脑袋浮现核废料的印象。 「时间没办法解决一切吗?」 「也有类似事例,但期待那种发展非常危险。」 「我有办法打败那样的家伙们吗?」 「我没对你这小子有那么大的期待,你只要帮点忙就好了。」 好啦好啦,真对不起啦,自己只是「小子」而已。 得知洋房里神社的秘密后,辉一心只想得到这份工作便夸下海口,但他对自己的灵能力也不是非常有自信,所以听多多良这么说,反而松一口气。 「了解。对了,昨天有房地产公司的人来,也是直接赶走他们就好了吧?」 「他们想要买这边的土地。后山和隔壁都是空地对吧,那全是多多良家的财产,是神社的镇守之森。」 这栋宅邸的左右确实都是空地,真不愧是有点家底的富豪。 「不想卖吗?」 「只是经过宅邸前还无所谓,但如果住隔壁可能会受到阴煞影响,所以怎样也无法建议开发成住宅区。话说回来,你是要浇到什么时候?」 辉太专心讲话,结果浇水浇过头了。他慌忙停下动作,把水管收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后院要怎么办?」 辉一直很在意,真的可以放任不管吗? 「看不见的地方脏乱不堪也违反我的美学,只不过后院没办法种花,你就稍微打扫一下、除除草即可。」 比起国王陛下有怎样的美学,辉更在意没办法种花这件事。连隔壁都不能盖房子,这状况也太严重。 整理好前院后,辉走到后院。 被小山与屋子包夹的后院空间不大,别说是花朵,连杂草都长不太好,更有种要被两侧压垮的压迫感。 这里正好是那间房的后方,外墙内侧有小小的鸟居、祠堂,以及好几个等同于污秽浓缩体的怨灵。 大概是曾经整修过,部分外墙颜色不同,前方种植神社里常见的红淡比木。 上方山林绿意盎然,感觉可以开发成有优美景观与日照条件良好的住宅区,难怪不动产业者想收购。虽然直接赶走看起来人很好的小员工让辉有点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工作真的是件痛苦的事情。」 不管是怎样粗暴的客户,只要想着客人代表钱,就能够忍受。辉便是抱着这种想法活到现在。当牛郎时,每个指名他的客人在他眼中都是绝世天仙。 辉花一小时拿镰刀割完杂草后再用扫帚清扫完毕,当他再度回到前院时,看见多多良正在看书。多多良平常都是看单行本类的书籍,但今天摊在面前的是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笔记本,因为用棉线绑着,所以说是线装书会比较恰当。 大概是看完了,多多良将书阖上。封面上用毛笔写着「箱帖」,内容应该和木盒里的东西有关。走过怎样的人生、死于怎样的死法才会让人成为怨灵──那本书上面会写着这些答案吗? (原来是这样,所谓的回忆之盒是这个意思啊。) 辉无法想像怨灵的回忆是什么模样,这也让他心情沉重。辉压着头,离开宅邸去买日用品。 2 曾经也有过幸福时光。 有家人,也曾欢笑。 接下来,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地狱。 也曾想过要是那时死了就好。早已舍弃身为人的尊严,早已知道自己不得好死。 我们难道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在成为废墟的城市里,我发誓不管是靠偷拐抢骗,都要活下去。 只要些许人牺牲就能解决了。 我听见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几乎就要疯狂般地散播怨愤。 我要升华成作祟神,那个极致喜乐。 过去那个没用的人渣早已不存在,死亡让我彻底解放,吞噬之后让我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我呼风、唤雨,就快要成为让众人伏首崇敬的神明。 只要那些人没出现── ※ 晚间十一点。 辉推着多多良的轮椅,进入伏魔殿所在的百芽山神社中。 这里是造成危害的怨灵之监狱,有着沉重的黑暗。国王大概习以为常了,但辉从方才开始就紧张到眼睛干涩。 「这次也要从内侧上锁对吧?」 「没什么比积极防御还要安全了。」 辉心想,只要说一句「对」就好吧,但国王仍不吝惜开圣口训示。国王手上的提灯,将他帅气的脸庞照得晕黄。 木盒里到底会出现怎样恐怖的东西? 「现身吧。」 多多良对着辉以外的谁说话。 房间角落出现两个人影,身穿红裙的小女孩和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辉先前看过小女孩,但没看过旁边的少年。那个少年大概是混血儿,脸蛋很漂亮,看起来像是贵族小少爷。 「重新帮你介绍,他们是帆乃和翔琉。」 女孩似乎露出淡淡的微笑,少年则用看毛毛虫的鄙夷眼神看着新来的家伙。 「啊,我叫五明辉,请多指教。」 事到如今还要对幽灵自我介绍真有点蠢。 「翔琉,虽然他一头金发但不是坏人,以后别再欺负他。」 闻言,辉顿时勃然大怒。 「原来你就是坏婆婆!」 唤作翔琉的幽灵竖起柳眉,似乎想说「谁是坏婆婆」,但辉听不见他的声音。 「别吵了,翔琉和帆乃,你们一如往常去避难吧。我们接下来要打开盒子,你们小心不要被牵连。」 他们似乎很听多多良的话,马上消失不见。 「我被小孩子捉弄了吗?」 辉突然想起佐伯曾经提过「坏心眼的孩子」。 「翔琉的警戒心很强,不会轻易对他人敞开心胸。话说回来,亲近人的幽灵反而恐怖。」 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果多多良不打算把坏婆婆赶出去,那就只能与他和平共处。 「首先把该做的工作做完。处理木盒前,也得请御神体庇护我们才行。」 御神体似乎是指祠堂中的镜子。之前进入这里时,多多良对辉说明过,而辉自己也稍微学了一点神道的知识。他照着多多良的指示,准备好红淡比树枝、御币、祈祷文以及御神酒。 辉代替坐在轮椅上的多多良把准备好的东西放上祭品台,双手合十,告诉神明他们接下来要打开木盒,最后复诵恳请神明帮忙的词句后结束祈祷。 「把柜子上那把刀拿来。」 辉心里想着拿这东西要干嘛,战战兢兢地握住刀交给多多良。 「这是真刀吗?」 多多良抓住刀鞘,把刀柄朝向辉,似乎是表示:「你要不要拔出来看看?」辉当然没有碰过日本刀,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试着往外抽。 「咦?」 但任凭他怎么用力,刀都文风不动。 「这把刀无法在这里使用。」 「该不会要用这把刀砍里面的怨灵吧?」 「正是如此。」 「拔不出来要怎么用?」 「到时你就会知道。」 专门对付怨灵的武器啊,他现在似乎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 「它有什么很了不起的名字吗?」 辉想着,这肯定是一把有惊人之名的名刀,或者应该说是妖刀或神刀更贴切。 「这把刀没刻上制作者的名字,也没有称谓。」 辉马上提议: 「那么,叫它『斩恨刀』如何?斩断怨恨。它的任务不就是斩砍被怨恨、痛苦束缚的灵魂吗?不觉得这名字超帅的吗?」 与其用「那把刀」称呼,有个名字肯定比较好。虽然很像动漫作品中出现的名字,但辉觉得不坏。 「你为什么如此孩子气呢?」 虽然觉得多多良看他的眼神充满鄙夷,但他努力忍耐了。 「你很烦耶,就决定叫它『斩恨刀』吧。」 多多良的视线异常冷淡却没反对,辉就当他同意了。 接着,多多良命令辉拿出木盒。 「把壹佰肆拾贰号的木盒拿过来。」 因为是用国字的数字大写所写的,辉看了很久。他打开应该没错的抽屉,慎重从中取出木盒。 「那么,我要开封了。」 多多良把木盒放在腿上,解开交缠成十字的黑绳,撕开完全不知道写些什么的符咒。虽说是怨灵,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和死者面对面,辉也不禁严肃起来。多多良慢慢拿开盖子,解放怨恨、痛苦的根源。 恶心感涌上喉头,诅咒的木盒确实被打开了。 脚下剧烈晃动,周遭的黑暗变得白浊,影像开始浮现在三百六十五度的白色萤幕上,原本模糊的东西转为清晰,无色的东西也变得色彩鲜艳。 ※ 回过神时,辉和多多良身处陌生的乡下小镇。 『这是怎么一回事?咦,你的轮椅呢?』 『我在这里可以自由行动,毕竟这里是亡者的领域。』 多多良身材高挑,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而且身着窄版的黑色西装,连衬衫和领带都是黑色。或许因为如此,他散发出与平常不同的氛围,感觉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怎么是这身打扮?』 『不知道,每次都会变这样。或许因为对怨灵来说,我是个死神吧。可以的话,真希望西装能帮我换成缺角领。』 『缺角领是外国品牌?』 『是指西装衣领的设计。』 不愧是美男子,连对服装似乎都有很繁琐的要求。虽然察觉多多良的眼神中隐含「你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意味,但辉当作没发现。 『啊,我也穿着毛衣。』 是一件作工不怎么细致的灰褐色毛衣,身上没有围裙。 『季节是晚秋吧。』 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别说寒冷,连丝毫的空气流动感也没有。 『这是哪啊?』 『昭和五○年代的关东,这是幽灵看见的风景。』 听完多多良说明后,辉四处张望,城镇的造景确实有种古老的感觉,电线杆、招牌、建筑、行人的服装……虽然没有古老到能拿来当作诱发乡愁的电影题材,但绝非现代。 『哇,为什么水手服的裙子那么长?』 『这时代就是这样,偶尔会看到凶悍的高中女生。』 就是传说中的不良少女吧?不管在哪个时代里,就算有制服,高中生们还是非常自由呢。 『打开盒子之后就会来到龙宫城吗?浦岛太郎盒子的相反版本?』 『这里不是那么悠哉的地方,而是因自身凶恶遭到封印的怨灵的小小世界。丑话讲在前头,动作太慢可是会丧命。』 辉睁大双眼问: 『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是灵体状态,身体被我们丢在一旁,处于昏迷状态,要是回不去,你的身体也会死亡。』 多多良语气平淡,但这段话让辉一阵眼花。 『这把刀在这里才能使用。』 一把刀出现在多多良手上,正是方才辉命名为斩恨刀的日本刀。 多多良拔出刀来给辉看,这次轻轻松松便拔出来了。 『哇……』 圆弧刀身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多多良身穿西装、手持日本刀,真的有股死神的氛围,那把刀仿佛与他合为一体。或许轮椅上的身体只是暂时的,这才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有个老人向他们走来,辉还想着他走路摇摇晃晃很危险,老人家就跌倒了。 『你还好吗?』 辉慌张跑上前想要帮忙,没想到他的手竟然穿过老人身体。 『咦?』 老人也完全没发现辉,他似乎没有受伤,自行起身后离去。 『原来如此,我们在这边是幽灵啊。』 『这里是亡者的迷宫。』 也就是说,只有那把刀可以终结一切。 『被那把刀砍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因人而异。』 『我是想问会去地狱,还是会消失不见啦。反正怨灵肯定无法上天堂吧。』 辉在意的是这件事。 『神道中没有地狱、天堂的概念,一律想成另一个世界就好。好好记在你空无一物的黄毛鸡头里。斩砍怨灵时,只是斩断他们与人世间的连结,在那之后的事情与我无关。』 辉虽然想回「这不是黄色是金色」,但现在不是回嘴的时候。确实如多多良所说,怨灵之后会怎样一点也所谓。 『那我们快点把他赶出这个世界吧。话说回来,那个麻烦的作祟神在哪?』 辉在这个古早乡镇中没特别感觉到不祥的气息。 多多良手指旁边的国小说: 『快要出现了。』 放学后的学生们陆续走出校园,黑色书包、红色书包,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颜色的书包。 『就是那孩子。』 多多良指着其中一个男孩,他上半身穿着画有厂牌商标的运动服,下身穿着牛仔裤,脚踩深蓝色运动鞋,直笛突出书包之外。 『……是小孩啊。』 辉顿时感到动摇。他原本心想,把怨灵全部砍一砍就好了,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孩子。 『你要砍小孩吗?』 多多良毫不迟疑地回答:『没错。』 『就算他是幽灵也太过分了吧。没有其他办法吗?』 『百芽山神社平等看待所有封印的怨灵。』 辉哑口无言地看着冷冷断言的国王。 两个在这个世界中看不见的男人,跟在小朋友们后面走。 放学回家路上,男孩们开心对话,完全无法想像其中一个孩子会变成怨灵。 「今天的躲避球超好玩。」 「虽然我们输了啦。」 「阿勉还在的时候我们都会赢耶,他现在不知道过得怎样?」 听见这个名字时,男孩们瞬间沉默。 「他要转学的时候看起来好沮丧喔。」 「因为爸妈离婚才要搬到远方去,真的好可怜。」 「我现在偶尔听到爸妈吵架的时候都会变得好紧张。」 「我也是。」 接下来会变成怨灵的男孩只是低头听着大家对话。 「贵志,打起精神来啦,我们也知道你跟阿勉很要好所以觉得很寂寞啊。」 「……嗯。」 看来,怨灵似乎名叫贵志。 「再见啦。」 「拜拜。」 两个男孩向贵志挥手。 「嗯,明天见啰。」 贵志也向两人挥手,他们在y字路口分开,贵志似乎和他们两人不同方向。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辉担心起来,单手压着胸口。 『应该是吧。』 贵志当然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他连自己身后跟着黑发、金发双人组也不知道,快步走在回家路上。 贵志走在树林间的小路上,风吹过树林发出「咻、咻」声响,对孩子来说,这条路太昏暗、寂寥。 突然,一辆车从后方慢慢接近贵志。明明可以很快越过贵志,但那辆车似乎没这种打算。车主完全没看见辉两人,将车子停在贵志身边。 车主是个长卷发的红唇女郎,她摇下车窗,叫住贵志: 「你是贵志对吧?你妈妈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我是来接你的。」 贵志吓一大跳。 「我妈妈吗?」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快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贵志听从女人的话,打算开门上车。 『喂,别去啊,说不定是绑架耶。』 辉想要抓住孩子的手,但怎么可能抓得住。 『我们也上车。』 『啥,可以坐车吗?』 『不能开车就是了。』 连开车门的动作都省略,多多良穿过车子在后座坐下,辉也急急忙忙上车。 「我妈妈没事吧?」 「你很关心妈妈呢,很喜欢妈妈吗?」 之所以觉得女人的声音谄媚得恶心,大概是因为已经看出她不怀好意吧。 辉探向前座对贵志说: 『贵志,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快点逃。』 『没有用,你别入戏过深。』 『但再这样下去……』 就会死掉变成怨灵啊。也就是说,待会儿这个男孩会…… 「你妈妈应该也最喜欢你了,对吧?」 贵志似乎也开始察觉女人不对劲,她没把车驶离小镇,反而往深山前进。 「你要去哪里?」 「去好地方。」 这时候,贵志终于确信自己处在非常危险的状况,不过,他没办法从行驶中的车辆逃脱。 「放我下车。」 「我啊,有个很想要的东西呢,就是你爸爸。」 女人边笑边说,贵志害怕到牙齿打颤。 「我们彼此相爱。你爸爸说他从你妈妈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丝毫魅力,但是,他口口声声说小孩很重要。别说笑话了,明明他自己就是破坏家庭的凶手。」 女人开到道路尽头时停下车,从驾驶座探身过去,像是要覆盖住贵志般掐住他的脖子。 「为什么运气不好的总是我?连父母也没爱过我,没有朋友,好不容易交到的情人却早已有家庭。活在阴影中的总是我,别开玩笑了。」 眼泪溢出女人眼眶,弄花她的睫毛膏,让她的脸看起来像融化一样。 「活神仙说,只要你不在,我就可以变幸福、就能结婚,所以你去死吧──快点去死!去死!」 贵志拚命抵抗,他狠咬女人的手,急忙打开车门,滚出车外往前逃跑。 「我不会放过你。」 『住手,别动手杀孩子啊!』 辉想从女人身后抱住她,却只是徒劳无功,不管怎样都无法阻止她行凶。原来幽灵如此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吗?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心想救孩子,因而追在男孩与女人身后。 贵志脚绊到鞋带跌倒,但没时间让他把鞋子穿好,他干脆脱掉鞋子,只穿着袜子继续爬山。贵志的脚底被树枝刺穿,血流个不停,即使如此,他还是拖着受伤的脚往山林深处逃。 女人拿着铲子追在后面,她打算杀了贵志之后埋尸灭迹,所以事先把铲子藏在后车厢里。 她头发乱了,疯狂地高声大喊: 「你要为了我的幸福去死!」 贵志拖着受伤的脚在山林中逃窜,似乎已经快到极限。他哭着大声求救: 「我不要!救命啊!」 山林喧嚣,预知死亡的乌鸦啼叫。 在草木中奔跑的贵志,走到了真正的尽头,陡峭斜坡挡在面前,女人终于追上他。 女人笑看着眼前的猎物,辉试图再次阻止女人,但他轻易穿过女人的身体。 「真是个不错的悬崖,省下我挖洞埋尸的功夫,而且要是一切顺利……」 女人举高铲子。 『住手!』 辉反射性地挡在贵志面前,女人的表情已然成为恶鬼,铲子穿过辉的身体,砸落在贵志头上。 『抓住我。』 辉使出全力把手伸向掉下悬崖的贵志。 但他连碰也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直流的孩子从悬崖坠落。 『……怎么这样……』 孩子如同坏掉的人偶般落在崖下。 ※ 辉伸长手的心意终究无法如愿。 手穿过男孩的身体,只抓住一把虚无。原本他要和男孩一起掉落山崖,但下一秒便身处一片黑暗中。 只看见自己和同伴沐浴在聚光灯下的身影。他和多多良两人寂寥地站在黑暗中。 「这是怎么回事?」 「场景转换当中,类似换胶卷的感觉吧,接下来是他死后的记忆。」 辉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庞看着多多良。 「……我救不了他。」 辉原本想从女人背后抱住她、阻止她行动,却做不到。原本应该抓住的小手也在毫无触感中看着他落下。 「那孩子死在那边是无从改变的事实,所以你不可能碰得到他,我们没办法干涉他人的回忆。」 听见多多良冷淡的回应,辉不禁抱住自己的头。 「那种东西竟然是那孩子的回忆……喂,一个小孩子在你面前被杀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普通应该会想要救他吧。」 从多多良身上感受不到人类的情感,这让辉十分焦躁。 「我已经看过无数类似的场面,别要求我有普通人该有的感受。」 辉想到多多良一直被迫看这些东西,背脊一阵发凉。发疯的女人、孩子的死状──他今后还会看到更残酷的画面吗? 「我不想要习惯!」 他些许迁怒地朝雇主怒吼。 「你对我生气也没用。」 「我看不惯你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我为什么非得讨你喜爱不可?」 听见多多良傻眼的口气,辉紧咬嘴唇。 「我并非无动于衷,但我在这里可以自由行动,不受肉体的束缚,从某层意义上来说,我很幸福。」 辉孩子气地摇头。 「明明没有办法帮他,却得被迫看那种记忆吗?」 他紧紧握住没能救下孩子的手。 「我也想要快点帮他斩断、了结一切,但是,似乎得按部就班进行。」 「你砍了之后,那孩子不是也会痛吗?」 多多良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说: 「或许吧。只不过我现在的身分是夜见师,得把个人情绪放在一旁。」 怨灵行刑者让自己的表情反映在刀身上。 「夜见师?」 「看见夜晚的『夜见』,师傅的『师』。人类把另外一个世界称作黄泉对吧,黄泉与夜见同义。」 黄色泉水和看见夜晚。一直讲着「夜见、夜见」,让辉脑袋一片混乱。 「因为不问理由地把灵魂赶进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叫夜见师吗?」 辉想着,自己真的是和一个超乎想像的不得了男人一同工作。 「总觉得有点太过于超乎现实。」 「如果不想做的话就辞职吧。」 「谁要辞职啊,我要赚钱。」 虽然逞强地这么说,但孩子的脑袋血流不止的画面迟迟无法离开脑海。为什么贵志才小小年纪却得那样死去?辉好不甘心。 「要准备收拾了。」 收拾……收拾那孩子吗?辉把到口的「这到底是怎样的工作啊」吞下肚,因为他不想听见多多良用冷淡的眼神对他说:「我对你毫无期待。」 黑暗逐渐转淡。 「要继续了。」 ※ 他们再次回到贵志的世界。 山上开始降雪之际,男孩终于被找到了。 男孩残破的模样让找到他的人忍不住腿软,大声惊叫。成为幽灵的男孩只是留在原地,一直看着自己的尸体。 大概是死得太冤,贵志没办法成佛,他可怜的身影让辉心口揪痛。 辉祈祷着,希望至少能将犯人绳之以法,但贵志的死只被当成不幸的意外事故处理。大家似乎推断,孩子在山上游玩时不小心踩空,掉下去摔死了。 丧礼上,那女人若无其事地陪在失去孩子的贵志父亲身旁。贵志的母亲病倒住院,所以没有参加丧礼。 「我就陪在你身边,你要坚强啊。」 女人对深爱的男人如是说。 贵志无能为力地茫然看着这幅光景。 『你的儿子就是被那个女人杀死的。』 孩子的父亲当然听不见辉的怒吼,他只听得见女人的甜言蜜语。 就算受到隆重祭拜,但这出闹剧摆在眼前,贵志怎么可能前往另一个世界? 男孩试着去抓参加丧礼的亲戚及班导的袖子,拚了命诉说什么,但失去生命的男孩什么都做不到,谁都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会帮你生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男孩的表情骤变。贵志肯定就在这一刻,凭着自己的意志痛下决心要成为怨灵吧。 男孩来到庭院摸摸他的狗。 狗屋上写着「可罗」。小狗大概是感觉到贵志抱着它,发出悲伤的低鸣。 『这种回忆……我看不下去了。这一次轮到你要杀了那孩子吗?』 『没错。』 看到多多良面无表情地如此回答,让辉感到强烈愤怒。 春天来临。 贵志的双亲离婚,那个女人嫁给贵志的父亲,住进家里。女人看似幸福地抚摸肚皮,贵志的父亲也一脸开心地看着。 对贵志来说,这幅光景与地狱无异。 他的母亲还在住院,大概不只有精神上的问题。当然,贵志的母亲也看不见他。 然后,贵志养的狗死掉了。女人因为小狗迟迟不愿意亲近她、不断对她吠叫,愤怒之下杀了它。居高临下看着爱犬尸体的贵志,早已失去孩童该有的稚嫩表情。 贵志从看不见的幽灵变成看得见的怨灵,随着怨恨累积,他的力量逐渐强大,人类的部分逐渐消逝。 开始感受到贵志存在的女人向丈夫哀求想换个环境,于是夫妻俩搬到公寓居住。 「如果住在这个家中,你也会想起很多事情而痛苦啊。」 贵志对轻易被这段话蒙骗的父亲感到生气。 不过,搬家只是徒劳,因为男孩不是跟着房子,而是跟着那个女人。 随着女人的肚子日益变大,贵志也逐渐变身为怪物。 「走开!别过来!」 那个女人终于能看见男孩的身影,她蜷缩着身体试图保护肚子。 「原谅我,我的肚子里已经有小宝宝了。」 是这个女人从贵志的母亲身边抢走贵志,对现在的男孩来说,这种求饶的说辞怎么可能打动他? 从那天开始,贵志常常现身在女人面前,有时会移动房间里的物品,有时让灯光闪烁,一步步将女人逼入绝境。 夫妻的关系也越变越糟,因为女人批评贵志:「那孩子已经变成恶灵,他恨我!」 男人大概还留着些许身为父亲的感情,对此相当愤怒。 「你存心侮辱贵志吗?他才不是那种孩子。」 男孩摇摇头。 ──爸爸,才不是呢。我恨那个女人,也恨爸爸。 辉觉得他确实听到贵志的声音,转头向多多良确认。 『你终于听到了啊。就算不成声,那孩子也是一直诅咒着他们。』 多多良似乎全都听得到。 『天真无邪的孩子早已消失了。』 辉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无法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了。」 女人生气地把衣服和钱包塞进旅行袋里,冲出公寓。 贵志的父亲也追在女人身后冲出房间,女人原本往电梯方向走去,但电梯门贴着「检修中」的纸条。女人十分烦躁,立刻转身往楼梯走去,接着和追上她的男人再度起争执。 「你要去哪?你根本没娘家可回吧。」 「去哪都可以,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咒杀而死。」 「贵志为什么要怨恨你啊?」 女人无法回答,甩开男人的手准备下楼。 「你冷静点。贵志是死于意外事故,不是谁的错。」 ──爸爸,才不是呢。是那个女人杀了我,爸爸你也是共犯。 大概是看见男孩站在男人身后,女人惊声尖叫道: 「拜托你原谅我,我如果不杀了你就无法得到幸福啊!我已经不想要活在阴影中了!」 男人这才知道是这个女人杀害自己的儿子。他吓得瞪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原来是你杀死贵志?」 「都是你的错。开口闭口都提孩子,根本把孩子当成你的挡箭牌。」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杀死贵志啊。」 悲哀的夫妻动手打架,坠入地狱深渊。 男孩没有推他们,男人和女人是自己跌落楼梯。 死前,她杀死的孩子、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怨灵模样,深深烙印在她眼中。 之后,贵志奔向母亲的医院,与此同时,场景切换到医院。 不过,贵志的母亲已不在病房里。 她的遗体被抬出医院,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陪在一旁。 「姐姐最后说了,她终于可以见到贵志。」 「所以,他们两人现在应该相会了吧。」 ──我没有见到妈妈啊! 孤独的男孩站在医院后门许久。 就算报仇成功,他还是没能获得任何救赎。 ──妈妈在哪里? 男孩向许多人询问母亲的下落,当然,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听不到,却会被贵志散发的阴煞影响,身体状况因而变糟、精神不正常、接连发生不幸。 男孩已经变成恐怖之物。 在他开始丧失对时间的感觉时,两个男人出现在男孩面前。较为年轻的男人问贵志:「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没有鞋子。 「我是封印者。」 辉觉得这两个男人的面容与多多良有几分相似。 男孩默默点头,精疲力尽、消磨殆尽的灵魂早已没有任何力气对战。 一人以手指抵着男孩额头,男孩像是被吸进手指一般消失身影,接着另一个男人拿出木盒,用手指抵着伙伴的额头说: 「首先请你安息吧。」 ※ 四周变暗。 似乎又到了幕间的休息时间。 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孩逐渐变成怨灵。他蹲下身子叹出好大一口气。 「他被封印进木盒里了吗?」 「那是上一代封印者。那孩子毫无抵抗,算是相当轻松的工作。」 木盒就是那样增加的吧。然后,夜见师的工作是最后处理掉这些木盒。 「封印者是两人一组吗?」 「一个人负责把怨灵吸进自己身体里,等怨灵逃不出去后,借由念诵祈祷文减弱怨灵的力量,然后由另一个人把怨灵封印进木盒。我以前也曾经做过。知道百芽山神社的人同时都知道封印者的存在。」 吸进自己的身体,类似东北地区的巫女吗?但是,对方不是已经过世的家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怨灵。 「吸进身体里不是很危险吗?」 「短时间内会共享怨灵的记忆以及感情,你可以想像负担有多大。」 怨灵的感情……光想像都觉得发寒。 「那两个人和陛下很像耶,是你父亲之类的吗?」 多多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盯着映照在刀身上的自己双眼,或许他不太想要谈到这个话题。 「……好痛苦。」 没想到只是旁观看他人的悲剧而已,竟然会如此痛苦。 「接下来是什么?」 辉抬起疲惫的脸。 「他所认知的『现在』。我们要在那里解决他。」 「那他就可以见到母亲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便能马上下手。 「前提是灵魂不会消失,且死后世界确实存在,这样他应该就能见到母亲吧。但是决定他要去哪里的人不是我,我无能为力。」 「我不是指宗教的说法,我想要知道陛下你个人的见解。」 这里是他的王国,辉只相信国王提出的理论。 「嗯……那孩子在死后散布大量阴煞。除了找到母亲之外,他已丧失所有想法,无心之人亦无处可去,也就是会消灭。」 辉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来。 「这太过分了吧,你想想办法啊。」 辉不禁抓住多多良的手臂。 「做不到,只能为他祈祷。」 「就算做不到也想挣扎一下,你让我和那孩子说说话。」 「现在」或许可以改变「未来」,就算对方是个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幽灵。 「怨灵已死,之后的结果对他毫无意义。」 「有没有意义是他来决定的吧,我和你都不是神仙。」 辉凭着连口水都会跟着喷出的气势大声叫嚣,希望能在国王冰冻的心口敲出一点裂痕。 「……如果你这么想,可以去向他搭话看看。如果是『现在』,你也有与他建立关系的可能性。」 「好,我去试试。」 得到国王许可,辉握紧拳头。 「只不过,我们在这里的时间有限,千万别忘了。」 深沉的黑暗中逐渐出现其他颜色,小镇也随之出现。 ※ 男孩走在路上。 这是木盒中,只属于他的小镇。 可见远处工厂冒著白烟、有房子、有车在路上行驶。 男孩到处走着寻找母亲,那里只有个被寻找这项行为束缚住的悲伤灵魂。 不管再怎么走都见不到母亲。 没人注意到男孩,没人多看这没穿鞋的孩子一眼。他在山上逃离女人时,弄丢自己的鞋子,之后一直保持这副模样。 辉朝着男孩跑过去。 他当然不知道要怎么和怨灵接触,但孤注一掷是这个身带诅咒的男人的座右铭。 辉不顾一切地朝着男孩大喊: 「那边的小鬼!」 「……咦?」 男孩睁大双眼呆站原地。 「你啦,我就是在叫你,你是贵志对吧。」 「……贵志?」 从男孩的表情来看,或许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你看得见我吗?」 「对,我是来帮你的,我们一起去找你妈妈吧。」 「你是外国人吗?」 大概因为眼前男人染了一头金发,让男孩不知该如何判断吧。 「不是啦,这是染的。我的名字叫辉。」 「你是在山上……试着要帮我的那个人吗?」 辉被这句话吓到了。那可是无从改变的过去,尽管如此,男孩在临死之际还是看见辉了。 「……那时候没能救你,真的很对不起。」 「你是神明吗?」 这个问题让辉笑了出来。 「不是,我只是国王的仆人。那不重要,你真的很想见你妈对吧?」 「但是见不到……因为我是个坏小孩。」 「你才不坏!」 辉立刻大声怒吼回去,怎么能够忍受让这么天真的孩子变成怨灵啊。 「很痛对吧?」 辉蹲下身摸着男孩受伤的脚,把被血、泥弄脏,破了洞的袜子脱下来。 「鞋子在山上弄丢了。」 「那我们先去买鞋,没鞋子就没办法找人。」 辉四处张望,向从另一侧走来的年长女性问话: 「不好意思,这小子的鞋子弄丢了,请问这附近有鞋店吗?」 「鞋店就在那间超市隔壁喔。哎呀,看起来好痛啊,还好吗?」 女性低头看贵志的脚,显得非常担心。 「谢谢您,他还好啦。好,我们走吧。」 辉双手抱起男孩,直奔鞋店。 「那个人也看得到我……他们之前明明都只从我身边经过而已。」 「这边每天都会重复相同的事情吗?」 「嗯,那个奔跑的男人会赶不及红绿灯,然后那个爷爷会走进药局里,全都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地狱啊?辉原本以为身处木盒当中能让贵志比较平静,没想到对余情未了的灵魂来说,似乎是永远无法结束的噩梦。 「因为我要接受永远的处罚。」 「我会让这件事结束,交给国王的仆人我来办。」 虽然实际上结束这一切的是国王,但仆人也肯定有其他事情能做,首先带这孩子去买鞋吧。 走进鞋店后,辉把孩子放下来。 「选一双你喜欢的鞋子吧,我去隔壁超市买袜子。」 他去超市买男孩的袜子、毛巾还有ok绷,在结帐时一度慌乱,幸好钱包在口袋里。虽然身处不同世界时,他的钱一样少得可怜。 辉到洗手间打湿毛巾,急忙跑回鞋店后,贵志已经选好喜欢的鞋子。 「喔,很赞耶,很适合你喔。」 那是一双蓝底、上面画有银色横线的运动鞋。 「因为这双鞋和阿勉的鞋很像。」 原本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掉的男孩,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表情也开始恢复人类的样子。 「你去那边坐好,把脚擦干净,伤口贴上ok绷,穿上袜子之后再穿鞋。喔,连尺寸也刚刚好呢。」 从那天起就打着赤脚的男孩,终于得到一双天蓝色的鞋子。 买好鞋子后,他们意气风发地走出鞋店,灰色的天空露出一丝阳光。 「我们去找你妈吧。」 「但是妈妈在天堂……我在木盒里的小镇。」 原来这孩子很清楚,他很清楚在这里找只是徒劳。 「那我们就去找前往天堂的路。鞋子已经买好了,前往天堂也没什么难的了。」 辉握着男孩的手,和他一起走在昭和风情的小镇上。 「爸爸的手也非常大呢。」 让他想起那种父亲的事情没问题吗?辉有点不安。 「爸爸过去也曾经非常温柔,大家曾一起去看棒球比赛、一起去旅行喔。还有一起去很大的澡堂泡澡……」 「这样啊,是个很棒的家庭呢。」 辉想起母亲在世时,五明家一家团圆的情景,不禁吸了一下鼻子。 「好可爱喔,那是吉娃娃对吧。」 正好看到有人在遛狗,辉连忙换个话题。 「……我以前也有养狗。」 「我知道,叫可罗对吧。」 「嗯,每次我放学回家时,它都会对我摇尾巴。我总是和它一起去散步喔,我最喜欢可罗了。」 贵志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他已经经历过太多悲伤的事情了。 「你其他还喜欢什么?」 「卡通、躲避球、咖哩饭。」 一个又一个字词脱口而出。 「咖哩啊……对了,我们去吃咖哩吧,我请客。」 「但是我已经死了耶,死了就什么也不能吃了。」 「你不是买了鞋子吗?试试看嘛。天空也如此晴朗,总有解决办法啦。」 他们马上就找到有卖咖哩饭的店家,走进店里面对面落座。 「两份猪肉咖哩饭。」 辉擅自点餐,但咖哩就是要吃猪肉口味啊。他心想,住在关东的贵志应该也是吃这种咖哩吧。 不久,两份猪肉咖哩饭上桌了,旁边附有福神渍和蕗荞,咖哩酱一开始就淋在饭上,飘散着诱人食欲的香气。 「好,吃吧。」 「……我要开动了。」 贵志舀起白饭和咖哩往口中送,大口咀嚼,大滴泪珠跟着往下掉。 「怎么了?太辣吗?」 「好好吃。」 似乎是因为太好吃才流泪。这是睽违数十年的一餐饭,辉无法想像其中有多深的感慨,而且贵志还是正值发育期的孩子。 「蕗荞也酸酸甜甜的好好吃,我以前为什么会讨厌呢?」 看见孩子边哭边吃饭,让辉也跟着擦眼睛。 「听我说……你已经没问题,可以去天堂了,也可以见到你妈妈。我拍胸脯保证。所以吃完后……让我好好送你离开吧。」 男孩点头。 他将咖哩饭吃得一干二净后,双手合十说道: 「……我吃饱了。」 店家如流逝的影像般消失,周遭变成一整片白,男孩和辉站在纯白的空间中。 一身黑衣装扮的多多良手持夜见师的刀现身于此。 「……拜托你。」 拜托你别让他太痛──辉在心中拜托着,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多多良。 站在要斩杀自己的男人面前,贵志却毫无恐惧之色。 「先灵啊,回去吧。」 多多良下令后,刀身与其共鸣,闪闪发亮。 「!」 辉屏息,刀子在他面前刺穿男孩的身体,男孩化为光芒四散,回去他该去的地方。 ──再见了,贵志。 辉感觉最后似乎听到男孩这么说。 ※ 恢复意识时,辉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 他借着提灯的灯光慢慢起身。 全身虚软无力,简直像是刚溺水一样,还严重头晕目眩。 辉看向一旁的轮椅。多多良的颈项无力低垂,像是睡着了。他的腿上放着空无一物的木盒,和收在刀鞘中的日本刀。 「陛下,你没事吧?」 辉喊他却没回应。辉慌张地摇动多多良的肩膀,仍是没有丝毫反应。 「喂,你别开玩笑,快起来。」 辉握住多多良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非常冰冷,简直像…… (尸体?) 辉差点惊声尖叫。 「你起来啦。到底怎么了?坚强一点啊。」 多多良的眼睑一动也不动,双唇微张。辉心想,岂能让如此漂亮的脸蛋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给我起来啊!」 辉不由得抱紧多多良冰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辉把手伸到多多良背后,紧紧抱住他。 「……我没事。」 耳边听见多多良虚弱的声音,辉便迅速放开他。 「你害我超紧张的。」 「处理完木盒之后,我会暂时无法动弹。」 多多良张开眼睛,把掉落的发丝勾到耳后。 「我还以为你死了耶。」 松了一口气的辉瘫坐在地,双手盖住自己的脸。 「还有太多事需要处理,我还没办法正式死亡。」 辉不明白多多良的意思,露出虚弱的笑容。 「你专程等我们吃完咖哩饭吗?」 多多良连笑也没笑地平淡回答: 「因为看你们吃得很香。」 「你也来一起吃不就好了?」 「让你们两个小孩子一起会比较自在。」 就算复活之后还是让人火大──虽然这样想,但因为自己拖太久时间增加多多良的负担也是事实。而且……辉不禁惊叹: 「感觉好威喔。」 辉打从心底赞叹,原来这就是夜见师。 「哎,那孩子找回了身为人类的情感吧?」 老实说,看见身穿黑衣的暗杀者持刀刺穿孩子的身体时,他的心也跟着碎了。即使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非常震惊。 「大概吧。非常遗憾的是,不是每个木盒都能如此顺利解决。也有毫无修养的人不会接受你那烦死人的善意,别对怨灵有太大期待。」 辉也是因为对方是孩子才想要帮忙,若非如此,凭国王的那把日本刀就很足够了,他根本没打算当老好人。 多多良盖上木盒盖子,递出日本刀说: 「放回原本的地方。」 辉接过日本刀,站起身问: 「不知道哪个木盒又在乱动喔?」 因为回声影响,无法锁定是哪个木盒在动,但木盒发出声响的原因,怎么想都是在要求解放自己。封印在盒子里还如此凶暴,到底是个怎样强大的怨灵啊? 「哪个都好,你随便打开一个抽屉看看。」 辉遵从国王命令,随便打开一个抽屉。抽屉打开的瞬间,声音也停止了。 「停了?」 刚才明明还那样大声强调自己的存在,吵闹的盒子似乎希望匿名。 「我会再进一步锁定,不管怎样,近期一定会找出来。」 接下木盒战帖的多多良露出十分恐怖的表情。 「超累的,我明天可以晚点再开始工作吗?」 辉至今就算发烧也不曾说过这种话,虽然这样,但他没自信自己明天早上八点就能起来工作。不只是身体,各方面都很沉重。 「就那样吧。」 辉松一口气,动手打开门上的锁,接着关上监禁死亡的沉重房门,再从外侧上锁。不知不觉中,这个锁头看起来无比可靠。 (……好疲惫。) 好想尽快到床上倒下。 3 窗外下着雨。 雨水感觉可以稀释房子的毒素,所以多多良不讨厌雨天,而且雨水让庭院里的花草看起来更鲜艳。 多多良拿起红笔在箱帖的壹佰肆拾贰号画上斜线。 每处理完一个木盒他都会这样做,还没处理的木盒几乎都是二战后捕获的,每个都是强大的怨灵,无法期待他们会随时间自然消逝。 昨晚的怨灵没有攻击性,是难易度最低的家伙。因为黄毛鸡头无法坐视不管的关系,结果花上不少时间……但那样应该没有做错吧。 (已经好久没听到他人怒吼了。) 就算对方是怨灵,但人类想帮助他人的心情是无法用理论解释的。以前的自己应该也曾经有过这种情绪吧?多多良回想着过往记忆。 「哎,我帮你换床单好吗?」 辉连门都没敲,直接闯进多多良寝室。虽然多多良说中午之后再开始工作就好,但辉九点便已开始工作。 「不必了,你还真有精神。」 「人生苦短啊。」 看到还年轻却说出「人生苦短」的家政夫,多多良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吓我一大跳,昨晚处理那个木盒竟然只花一小时耶。我回到房间时都傻眼了,因为手表都乱转。」 「好险是指针表,要是电子表早就坏了。」 所以多多良没特别提醒他。表上的长针大概转了八圈吧,在木盒里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会累也是理所当然。 「今后你一周去那扇门后打扫一次。」 「啊……包含神社本殿在内吗?咦?我一个人?」 辉表现出明显畏怯的态度。 「会怕吗?」 「谁怕啊!我知道了啦,我会打扫得亮晶晶啦。」 打肿脸充胖子是男人的勋章,这个黄毛鸡头似乎有这种观念。 「千万别打开抽屉,只要遵守这点就没问题。」 「打扫是无所谓,但处理木盒超累人的耶,不给我一点危险工作津贴吗?」 真不愧是明白说自己是为钱工作的男人,辉提出很现实的要求。 「你要多少?」 「欸,这个嘛,一次一千之类的?」 辉露出十分开心的表情。 「你虽然顶着那颗头,但还真不贪心。」 「喂,你是不是把『那颗头』当成我的代名词?啊,那我要一千二。」 虽然觉得这家伙像只等待奖赏的幼犬般可爱,但是,世上一般的雇主似乎不会如此天真。 「你想得美。为了你的自我满足才落得这般田地,没扣薪就很好了。」 「干嘛给我期待又打碎我的美梦啊。好啦好啦,反正我只是自我满足而已,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原本还很担心他,但看他有精力吵吵闹闹,应该真的没问题吧。 「那么,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看来他虽然生闷气,却没打算辞职。 「下个月吧。」 连坐轮椅生活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要处理木盒,至少希望能相隔一个月以上。 比起这件事── (这个黄毛鸡头竟然介入他人的过去。) 男孩竟然发现辉打算要救他,这也是让男孩重新找回人类感情的契机。 明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历任夜见师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但多多良认为这是很多余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没必要把砍完就结束的事情搞得更复杂。 但是,如果说他看见孩子边吃咖哩边哭仍不为所动,那也是谎言。 「好意外喔,隔那么久啊。对了,清空的木盒要怎么办?」 「等一下烧掉。」 以前似乎会回收再利用,但现在没必要了。 「我已经知道把怨灵封印进木盒里的方法了,他们也是夜见师吗?」 「他们是百芽山神社的封印者。两人一组,一个负责将怨灵吸进自己身体、削弱怨灵的力量,另一个负责将怨灵封印进木盒里,最后处理木盒的人才是夜见师。封印者的存在会公诸于世,但夜见师不得见光。」 这不是能向他人坦言的存在,甚至连对辉也讲不太出口。 「好酷喔,有种万中选一的感觉耶。」 「是不想被选中的人。」 多多良冷淡反驳。 「啊,这样说也对。今天下雨,所以我明天再洗衣服。话说,你与其每天都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看书,倒不如下将棋或是下西洋棋啊。那些应该是你以前和谁玩过的棋子吧?」 辉手指一旁的西洋棋等各式桌游。 「野际之前偶尔会陪我下一盘。」 「什么,那也是工作吗?我陪你下棋吧,我还满强的耶,因为便利屋社长很喜欢找人下棋,所以我就被迫学起来了。」 「好吧。如果你能赢我,我就加发危险津贴给你。」 「太棒了!」辉握拳朝上挥舞。「我可不会因为你是雇主就放水喔。」 辉先是搬来将棋,他们面对面坐下,开始一决胜负。四分钟后…… 「你至少撑个五分钟吧,连打发时间都称不上。」 「真的假的?骗人的吧?竟然如此轻易就……我不敢相信。」 辉只能算是知道游戏规则的程度,根本连对手都称不上。 「等一下,西洋棋我就不会输。我西洋棋比较强啦。」 辉收拾将棋,接着搬来整套西洋棋。 「危险津贴,一次一千五!一决胜负吧!」 辉擅自加价,接着开始比赛西洋棋。三分钟后…… 「野际至少能和我玩上二十分钟左右。」 「为什么啊……竟然秒杀。」 黄毛鸡头低到不能再低,丧失所有自信。虽然多多良可以手下留情,但大概也只是把时间从三分钟延长到五分钟而已。 「你连玩这类有输赢的比赛时的思考方式都太过单纯了。」 「唉……我去走廊擦地板好了。」 目送垂头丧气的家政夫离开,多多良再度翻开箱帖。 里面记载封印的怨灵纪录,有的资料详尽,有的只写上号码和日期。有经过一番死斗才封印的,也有自行进入盒中的。 排除个人感情,完全站在工作立场上书写。 还留有许多木盒。 (而这栋大宅,就是封印我的木盒。) ……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 多多良试着思考木盒里有无诅咒五明家怨灵的可能性。那个从辉来了之后不停骚动的木盒。若能锁定是哪个木盒,或许能救他一命。 不过,那肯定是个棘手的难缠家伙,敌人会不会因此攻击辉呢? (为时过早。) 得让他再多累积一点经验才行。 多多良思考着接下来要处理哪个怨灵。因为那孩子不具攻击性才选择当作辉的首战对手,下一个也选好对付的对象比较好。 杀害那孩子的女人说了一句让人很在意的话。 ──活神仙说,只要孩子死掉她就能结婚。 木盒中的怨灵里,就有个生前被称为「活神仙」的怨灵,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多多良翻开下一页,壹佰伍拾陆号。 壹佰伍拾陆,封印于昭和六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镝木佳代,昭和十三年三月五日出生,镝木康三、茂子夫妻的独生女。母亲在空袭中过世,父亲在二战结束的隔年过世。 六岁住进精神科病房。自此之后至昭和五十九年病死为止,未曾出院过。享年四十六岁。 双亲死后虽然无依无靠,但是探望她的访客络绎不绝。这是因为她的预言广受好评,而被尊称为「活神仙」的关系。在护士牵线下,有许多身怀烦恼的人来请教预言。其中也有诱发犯罪行为的预言。 死后,灵魂留在信众为她建立的祠堂,被称为天启神明。听见天启的人会变得不幸,因而不知不觉中开始被称为作祟神。最后,多多良一族受托前去封印。 毫无挣扎,顺利封印进木盒里。 这个怨灵与少年被封印的时期很接近,而且罕见地详细描写其生平。这是委托者提供的资讯。话虽如此,关于她在世的生活没有能称得上是履历之物。不管是生是死皆相同,只是个可怜之人。 多多良决定下一个目标就是这个「活神仙」。 三 深闺神女 1 今天是辉正式工作后第六次休假。 他一个月可以自由选择八天休假,但就算是休假日,他还是绝对会准备好国王的水,而且即使外出,仍是非常在意家中事情。虽然有点自卖自夸,但辉觉得自己是个很尽责的家政夫。 周日的天气晴朗,买完东西后,辉和妹妹约在汉堡店见面。 假日人多,仅是坐在椅子上随意看着窗外景色,也会看见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人。 哪怕是大白天,死者依旧蠢蠢欲动。到底是变成幽灵之后执念会越来越强烈,还是执念强烈的人才会变成幽灵呢?或许要变成幽灵也需要些许资质吧。 他走歪的那段时间,看过许多载着各种东西的人。例如明明是单独一人骑机车,辉却在机车上看到两人。那种人通常会出车祸死亡。 不管逃往哪里都无法逃离这种力量,他花费不少时间才学会放弃,因此不只没对母亲尽孝,还让妹妹哭泣,在死前偿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被诅咒,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愤世嫉俗就会和那些家伙一模一样。 在他思考这些事情时,妹妹美咲准时抵达了。 「男仆的生活如何?」 她边说边端着摆上饮料和汉堡的托盘坐在辉的对面。辉原本想对她说「你的妆会不会太浓啊」但还是放弃了。妹妹正就读美容学校,当然会拿自己练习,妆浓一点也是无可奈何。 「没什么怎样不怎样啦,不管去哪,工作就是工作。」 虽然雇主的个性很有问题,但待遇和薪资都很棒。 「但是,那是一间鬼屋对吧。」 「你怎么知道?」 「啊,果然是这样。听到薪水之后我就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就跟凶宅的租金很低一样意思。」 完全被妹妹牵着鼻子走。 「我有守密义务啦,别问了。」 总之,鬼屋什么的早已无所谓,他是理解了这一点才在那里工作,被嘲笑也算是工作的一环。真正的问题是…… 「我要吃啰,肚子快饿死了。」 就是这点。 辉看着大口吃汉堡的妹妹,心里想着雇主从不进食的事。如果多多良是躲起来用餐,看到垃圾也会知道;说是断食,但完全不见他消瘦。虽然辉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但似乎已经到极限了。 不只有这点,感觉雇主似乎也不怎么使用厕所和浴室,已经超越没有生活感的程度了。 美咲看到辉放在桌上的书店袋子,便问他:「你去买漫画吗?」 辉从中抽出两本书给她看。 「是假日木工和水电相关的书籍啦。」 其他还有神社规矩、日本神话、将棋和西洋棋的书。他现在想要吸收更多知识,以获取危险津贴。 「干嘛买那个啊?」 「那个家里不太能让外人进入,所以我想说得要学会修理家里的东西或是拉水电之类的。」 虽然那栋房子非常坚固,但屋龄七十年的房子总是有许多问题。 「好厉害喔,你真是尽心尽力。」 「那里的薪水高到值得我这么做啊。别说这个了,是你突然把我叫出来的耶,应该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啊,只是想看看你。而且阿正说他临时有事不能和我约会。」 吃完秋天新商品的汉堡后,美咲开始抱怨。 「你还在跟那个轻浮男交往啊?」 美咲的男友小辉一岁,留着一头前卫的红发,单耳至少挂着三个耳环,说话方式跟蒟蒻没两样,辉怎样都无法接受。在自己死后,能够托付妹妹的男人应该要更…… 「阿正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认真啦,而且一头金发的前牛郎有什么资格说啊?」 「我的金发是你染的吧,就连我去当牛郎也是──算了,不说了。」 美咲眯起眼睛。 「你打算说是为了我吧?」 「我又没说。」 「你差点说出口了吧?」 这点无法否认,但他好不容易吞回肚子里了,很想叫妹妹当作没这回事。 「我能去念书全都是托哥哥的福,这是不变的事实,能这样吃好吃的东西也是因为哥哥。但是,我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工作过头弄坏身体。你别再勉强自己了……我可不要喔。」 「我没有勉强自己啦。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雇主也很温柔、亲切又绅士,我真的很被重视啦。」 啊……鼻子都要变长了。但是,最重要的是先让美咲安心。 「真的是真的吗?那就算了。啊,我不会跟阿正分手喔。」 虽然辉很不满美咲的男友,但最担心的事情不是这个。 「喂,你就算结婚也不能生小孩喔。他明白吗?」 「我才十九岁耶……还没想那么远啦。」 美咲低下头。 辉自己讲出这件事也很痛苦,虽然残酷,但得将这件事铭刻在她心上才行。当然,即使没办法生孩子,他还是希望妹妹有个好伴侣,所以才会对美咲的男友特别严苛。 与美咲分开后的回家路上,辉满脑子都在想── ──为什么会被诅咒呢…… 拥有五明家血脉的男子都被诅咒了。 这么一说肯定会以为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家族,事实上却非如此。说到底,因为男人都早死,所以很容易变成单亲家庭。辉和美咲的母亲也是独自辛苦地扶养两人长大。 辉不清楚为什么会被诅咒,不过,五明家的男人在二十五岁之前都会突然痛苦地压着胸口猝死。 辉还小的时候,祖母虽然在晚年老人痴呆,但每次去探望她时,她总会握着辉的手哭说:『对不起……全都是奶奶生下了孩子的错……才会害辉被诅咒,良和也是因为诅咒死掉。』 良和是辉的父亲,二十四岁那年突然心脏病发死亡。 他孩提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奶奶痴呆了才会乱说话。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要自己如此坚信。 但是辉国中、高中时,两个堂兄弟相继以和辉父亲相同的死法过世,而且他们分别死于二十二岁和二十岁。有运动习惯且相当健康的堂兄弟的死带给辉相当大的冲击。 于是,辉逼问母亲。 母亲应该不想提这件事,但还是不得不说。 『你们两个千万不可以生小孩。』 美咲惊讶到睁大眼睛。 『婆婆……就是你们的奶奶这样交代。』 ──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在二十三岁时死了。明明前一刻还笑得很开朗,却突然痛苦地压着胸口,就这样走了…… ──母亲哭着说:「果然是被诅咒了。」她说,父亲被不知名的东西诅咒,是一个「不管你重生几次,都不可能活得比现在还长」的诅咒。 ──哥哥死掉,姐姐也嫁人,所以只好由我招赘来继承家里。我一开以为只是偶然,完全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良和也死掉了。我外甥……姐姐的儿子同样在二十一岁就过世。 『我觉得好害怕,怕是什么奇怪的病,还带你去做详细检查。但医生只说你非常健康,所以我也想要相信那只是偶然。可是,嫂嫂的两个儿子也接连死于相同状况,我才终于明白,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真的被诅咒了。』 辉的母亲抹去脸上泪水。 『你们的爸爸似乎不知道详情,但大概隐约察觉到了吧。他年纪轻轻结婚时说过好几次:「我绝对不会死,绝对要抱孙子,也要抱曾孙。」无法想像他到底有多不甘心。因此,就算现在这样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完全无法怨恨他。』 他们的母亲曾带兄妹俩去让人驱邪,却只是让巫女遭诅咒反弹受重伤。堂兄弟小时候似乎也曾找人驱邪。换句话说,那根本没有用,而且要活得比曾祖父还长命才会知道有没有用。 曾祖父死于战争结束回来之后的隔年,得年二十四岁。那时,曾祖母的肚子里有两个小孩。加上丈夫出征前生下的长女,曾祖母在战后独自扶养三个孩子。 在曾祖父之后,五明家的男人都会在二十五岁前死于相同状况,光是辉知道的就有六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没有一个男人逃过这个法则。 辉从小就是个「看得见」的小孩,醒着时会看见毫无关系的幽灵,睡着后会看见死神的影子。有一段时间他都快疯了,甚至因为受不了,曾想过被诅咒杀死之前,干脆先自杀好了。 他高中休学后离家出走,和不良少年们鬼混,但没有得到丝毫慰藉。说好听点是淘气,实际上就是做坏事。那些家伙们背负着怨恨的业障,比一般人更容易招惹怨灵。 辉不知道曾祖父死于二十四岁又几个月,但现年二十一岁的他,应该三年内就会死吧。 诅咒者大概视所有继承五明家血脉的人皆为曾祖父的转世。要是知道谁、因为什么原因下诅咒,应该还能有办法,但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曾祖父早已离世。从时间上思考,下诅咒的家伙恐怕也早就死了。也就是说,在曾祖父死后诅咒依旧没有消失。 以前驱邪师曾经对他们说,诅咒棘手的地方在于无法锁定下咒者便束手无策,而且,即使下咒者死亡,诅咒也无法轻易解除。曾祖父应该是在二战结束不久后遭到诅咒,但辉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知道过去曾发生什么事。 辉不禁叹息。 「最少得吃个好吃的东西啊。」 他的心情无比烦闷,所以非常难得地跑去花大钱购物,并且打算今晚要享用一顿豪华晚餐。 他从厨房旁的后门走进房子、脱掉鞋子,此时听见轮椅的马达声接近,多多良进入餐厅。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等一下让我用一下厨房。」 这般招呼让辉有种和多多良变成家人的不自在感。当然,他单纯是个仆人而已。 「我可以在旁边看你做菜和吃饭吗?」 辉瞪大眼睛问: 「为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 「没、没、没,我没说讨厌吧。别只是看,你不一起吃吗?我也总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所以有点寂寞。」 虽然犹豫该不该邀雇主一起吃饭,但总比多多良只在一旁看来得好。而且一起吃饭,应该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我买了挺高级的牛肉,可以煎大块牛排的那种。虽然不知道合不合陛下胃口,但我会煎得很好吃啦。」 国王摇摇头说: 「非常谢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进食。」 果然是因为有什么疾病吗?如果是这样,身为家政夫得好好掌握才行。 「那个,如果你有什么疾病的话,可以让我知道吗?」 「我没有健康上的问题,你别在意。」 听多多良这样说,辉也无从吐嘈起,他心想,自己大概还没得到多多良信任吧。 他从塑胶袋中拿出食材,准备开始煮晚餐。首先煮汤,他打算做个类似焗烤洋葱汤之类的时髦汤品。用奶油把洋葱丝炒到变色后,接着加入胡椒盐和鸡汤粉,光是这样就已经香到让人难以忍受。用棍子面包烤出香蒜吐司之后摆在汤上,撒上起司,接下来摆进烤箱里。 趁着洋葱汤焗烤时,辉准备搭配用的蔬菜。他把红萝卜切成圆柱形,在耐热容器中放进盐巴、砂糖和奶油后用微波炉微波,简单几个步骤便完成糖渍蔬菜。西洋菜则直接生食。 把肉放进平底锅,平底锅发出「滋」的声响同时,也飘散出非常棒的香气。这是国产霜降牛肉的牛排,今晚要用刀叉进餐。 「好香。」 感觉让不能进食的人闻味道很不好意思,但国王似乎没什么食欲。 「我一直想要试一次看看呢,一次吃一整块牛排。」 辉边看着牛排煎烤的状况,边自己一个人频频点头。 连拿来当配菜用的蔬菜都准备好了,这全都是为了牛排做准备,为了不让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辉原本想处理成三分熟,但他对吃滴血的肉块还是有些抗拒,所以最后煎成五分熟。虽然煎烤后肉缩小了一些,仍是一整块牛排。 辉接着把牛排盛盘,放在餐桌上。 「感觉超赞的耶,我要开动了。」 身处于艺术品家具包围的豪华餐厅,观众一名,金发不良少年开始吃牛排。 拿起餐刀锯着肉排,切下一口放入口中的同时,都快要升天了。 「嗯~~~~」 真是好吃到让他想跺脚。 「你的吃相真棒。」 「非常荣幸能得到你的夸赞。」 虽然对方只看不吃,但能和谁一起吃饭果然很棒。 「好吃吗?」 「对啊,超好吃,这一直是我的梦想耶,一个人独享一片厚牛排。」 辉只担心如此幸福的感觉,似乎会按下诅咒的开关。他根本没勉强自己,非常想对美咲说:「你看吧,我可是在吃如此美味的东西呢。」 「但是啊,看别人吃饭有趣吗?」 「学习良多。」 虽然不懂多多良话中之意,但从这之中能学到什么的话,倒也不讨厌,辉心想,为了坐在长桌对面的国王,他就努力吃得美味一点吧。 「我的头发啊,明明已经染了一段时间,却完全没有长出黑发耶。」 明明差不多该变成布丁头了,却毫无迹象。 「或许是头发和指甲在这个房子里都很难生长吧。野际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真假?也是受阴煞的影响吗?」 听他这样说,确实是如此。 「对人体无害。比起那个,你光是吃肉对身体不好,饮食要均衡。」 国王开口纠正他的饮食,让辉想起以前母亲也常对他说:「肉、饭、菜、汤,好好按照顺序吃。」 「话说回来,是叫翔琉吗?那孩子是外国人?」 「我不知道他的身分。他在我出生前就在这个家里,小时候还曾陪我一起玩。」 难怪会变成山大王,也不难理解他会如此严厉考核新来的人。 「那女孩呢?」 「帆乃好像是跟着我叔叔来的,他似乎很受幽灵喜欢。这世界上没有比毫无灵感还让人开心的事了。」 辉对多多良这句话很有同感。光是完全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就已经是个深受老天宠爱的人了。 「我每次看到幽灵都会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留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事吗?」 「那类疑问很容易牵扯到感情,就此打住吧。」 辉口中的糖渍红萝卜差点掉下来。 「就算你要我别想也很难控制啊。」 「多谢招待。」 多多良坐着轮椅离开餐厅。 辉完全无法想像,他人进食的光景以及料理的香气,这些东西对多多良来说,到底哪里称得上是「招待」。 回到房间的多多良心中想着,进食是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行为。 辉吃下的食物成为他的血、肉,使他有力气工作、让他欢笑、给他生命。每次看到辉,都让他回想起人类的感性。 房里的电话分机响起,是雪乃来电。 多多良关上房门,接听电话。 『你正式雇用他了对吧。如何啊?』 「他很有工作热情。」 『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带他开木盒有没有问题。』 「他很有精神。」 『那不是很厉害吗?就连野际也得休息到隔天中午才有力气起床吧。』 被迫观赏会让一个人变成怨灵的悲惨半生不是轻松的事,不过,木盒中的残留记忆是从生前开始,就算再怎么讨厌也得看,观看的人也会感到疼痛。这就是了结灵魂的「仪式」规则。 「他或许……直接对过去造成影响了。」 『怎么回事?』 「他伸手想救要被杀死的男孩,而那个男孩死后隐约记得这件事。」 『真的假的?太强了吧。那是怎么一回事?』 多多良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他只能说那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满喜欢那小子的耶,还想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救他。』 「我也不希望他死在这个家里,会考虑考虑。」 让人困扰的是,只要住在一起就会产生感情。 『不错耶,没错、没错,就是这种心情。我觉得想要拯救他人的心情,同时能让你继续活下去。』 雪乃最后说了一句「再联络喔」就挂断电话。 多多良翻开箱帖,思考着该如何锁定哪个是躁动不安的木盒。以辉曾祖父过世时的年龄思考,受诅咒的原因,应该来自二战中或战后发生的事。从这点思考,应该会在壹到贰拾号左右吧,那就应该在剩下的贰、捌、玖、拾参、拾柒这五个木盒当中。但是,一旦打开直到斩杀完毕都无法结束。处理完一个木盒后,又得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处理下一个木盒,所以希望能有十足的把握才打开。 「……真是个麻烦的佣人。」 真不想看见黄毛鸡头死在自己面前。 ※ 封印者……曾经听说过呢。 打从远古时代即存在的货真价实能力者,我也对此相当憧憬。不管是怨灵还是作祟神,能够封印一切的人。 听说,他们一脸平淡地在不知哪里的神社从事神职工作,只不过,整个东京遭到那样摧毁式的攻击后,封印者一族是否仍活着都让人存疑。 那么,就让我来消灭这个世界的妖魔吧。 你知道吗? 战争才刚结束,整个世界一团乱。人类完全没有余力理会妖魔,不管妖魔们再怎样成群蠢动,因为人类光是要活下去便已精疲力尽,根本看不见他们。 即使如此,人类终究是笨蛋,总想把身体不适怪罪在中邪上,认为在战场厮杀留下的伤口上绝对有什么黑暗世界的东西跟着。其实,妖魔就在他们自己的心中。 ──让我来为你驱除吧。 ──你曾经吃过蛇吧。 只要说这类的话就好,便能将人玩弄于掌心。 「请帮忙驱除附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想要走路。」「我的心情无法轻松。」「我会努力筹钱。」 「你给的谢礼还不够多。」「再多给一点。」「把私藏的东西也拿出来吧。」 有人对我说我错了,有人对我说绝不原谅我。 不过我得吃饭,我的孩子也得吃饭,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我就是神。 2 打扫百芽山神社本殿时,还是觉得有点恐怖。 因为多多良交代,辉才进来这里打扫,但单独一人真的有够恐怖,光是气氛就足以让人害怕,再加上还有个木盒不停骚动。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应该只有一个木盒在骚动,却响亮到让人觉得所有木盒都跟着共鸣。 (有种木盒在对我说话的感觉啊。) 辉甚至害怕怨灵会不会冲破木盒跑出来。话虽如此,这里终究是神明的住所,所以辉花时间仔细擦拭。由于禁止使用拖把,他只能跪趴在地板上,用最传统的抹布擦拭法擦地板。 辉拿着提灯确认还有没有灰尘,最后向神明双手合十祈求: 「夜之末比古神……向您请求这件事情或许非常厚脸皮,但请您救救我和美咲。」 辉至今不知已拜托过神明几次。即使知道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他还是忍不住想拜托神佛帮忙。 突然,辉感觉角落有什么东西,转过头去发现是帆乃。她很害怕那个骚动的木盒,用不安的表情看着辉。 「真可怕呢,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辉对帆乃说。 「别担心,国王会打败那家伙的啦。」 为什么这孩子还这么小就死掉了呢?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呢?她有双明亮大眼,圆润的脸颊非常可爱。想到这孩子是幽灵,反倒让人觉得悲伤。 旁边响起「咚咚」声响,果不其然,翔琉用手指敲着怨灵抽屉柜上方,用不屑的眼神看了家政夫一眼后消失无踪。 辉拿着提灯靠近一看,上面确实还留有灰尘。 「这么暗很难看清楚耶,这也没办法啊。」 个性会这么差是因为他是幽灵吗?还是活着时就如此?真是个让人火大的小鬼。 辉擦完翔琉纠正的地方后走出本殿,要关门时,帆乃从里面朝他挥手,他也跟着向她挥手。 冰雪国王、坏婆婆幽灵和封印在木盒中的大量怨灵。帆乃在这之中,可谓心灵的绿洲啊。 走出本殿、锁上走廊前这道门的门锁时,辉都会吐出一大口气。接着,他走进多多良的寝室归还钥匙。 「神社打扫完了喔。」 辉把两把钥匙递上前。 「辛苦你了。」 多多良阖上线装书,放在桌上,马上把钥匙收好。 (在看箱帖啊……) 他正在写怨灵的纪录吗?也可能是在决定下一个要处理的木盒。 今后还要看几个那般残忍的故事呢?就算说服自己全是为了钱,心情还是很沉重。 多多良家的家政夫,第八次休假。 辉打算今天哪里都不去,只想在房间里滚来滚去,但此时接到美咲来电。 「喂,干嘛。」 『我……我……』 美咲好像不太对劲,辉似乎听到妹妹的哭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怎么办,我……我有小宝宝了。』 辉猛然从床上跳起。他的心脏差点不是因为诅咒,而是因为惊吓过头停止。 『你确定吗?』 「因为生理期迟来,我很担心就去买验孕棒,然后……」 接着的话语因为哭声,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在家里对吧?我现在过去,你给我把那个轻浮男叫出来。」 辉挂断电话冲出宅邸,他觉得脑袋都要裂成两半了。 辉转乘电车后回到自己家里。 进到房间时,只见美咲抱膝呆坐着,狭小的房间感觉变得十分宽敞。 「那个轻浮男呢?」 「……还没来。」 那小子该不会搞大别人妹妹的肚子就跑走了吧?辉差点要口出怒言,但仍努力忍住了。 「美咲,我们两人不可以生小孩,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吗?」 「我有好好避孕啊。」 真不想听妹妹说出这类话题。或许在他心中,妹妹不管到几岁都还是个孩子吧。 「然后呢,你想怎么办?」 「我当然想生下来,这是我和阿正的小孩耶。」 这个回答让辉头痛。 就算是哥哥,也没办法劈头就要她堕掉。只不过,要是不让五明家绝后,悲剧只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但是……那个……」 「我有自信当个好妈妈,我想要家庭啊。爸爸过世、妈妈工作忙碌,哥哥也走上歧途,所以我一直都好寂寞,我想和阿正还有这孩子一起变得幸福。」 辉无从反驳,因为确实如妹妹所言。当时,他用尽所有精力处理自己的情绪,尚未想开前根本没有余力想到妹妹的事。 「对不起……但是,就算没有小孩也能有幸福的家庭啊。」 这只是诡辩。 「所以你要我把宝宝杀死吗?宝宝一点错都没有,我和哥哥也没犯任何错啊。诅咒什么的太蠢了。我受够了!如果要我堕胎,那我干脆跟着孩子一起死!」 辉怒骂美咲「别说蠢话」,美咲也大声回骂,辉又接着骂回去。他们兄妹俩大吵一架,直到邻居过来抱怨才停止。 结果,辉最后被激动的美咲赶出家门。 辉返回多多良宅邸的脚步沉重,自我厌恶到都快要发疯了。他自认为比谁都期望妹妹得到幸福,此时却连一声「恭喜」也说不出口。 (或许我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承受痛苦吧。) 真想变得更坚强啊。 回到宅邸,正当他打算回自己房间时,多多良从走廊那头过来。 「还真晚呢。」 「……我回来了。」 他好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灵界的国王,想要哭求他帮忙。多多良有斩杀怨灵的能力,能与五明家的诅咒较量的人,恐怕就只有他了。自从处理完贵志的木盒后,辉便有这种想法。 「在外头开心吗?都心的样貌应该也早已不同了吧?」 「那个……我……」 辉朝多多良走近一步,却不小心让手上的伞撞到多多良的左脚,发出「锵」的声音。 辉慌张地举起单手道歉: 「对不起,抱歉。」 「这是义肢,不会痛。」 ……义肢。 对了,国王也不是喜欢才坐着轮椅到处跑,他在处理完木盒之后同样非常疲惫。 辉努力压抑想要请求对方帮忙的心情。 (我只是受雇的佣人而已。不是还对国王发下我要为钱工作的豪语吗?) 多多良是因为那是家族事业,才淡然从事那样的工作,面无表情地斩杀小孩。身为家政夫还替他添麻烦是怎样? 「明天晚上要开木盒。」 第二次处理木盒…… 辉紧紧握住拳头说: 「今晚做吧。」 多多良诧异地抬头看他问: 「你今天休假吧?」 「没关系,反正我睡不着。」 突如其来的行程变更让多多良稍微沉思一下。 「那你今晚快十一点时来我房间。」 「知道了。」 多多良转身回去,辉也回到自己房间。 丢开包包,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辉边泡热水澡边思考,思考不管怎么想也无能为力的事。 (我到底会在何时、在怎样的状况下死掉呢?) 一个堂哥是在约会中、另一个堂哥是在睡梦中,父亲则是外出帮儿子买生日蛋糕时过世的…… 死亡仿佛早已瞄准好时机,在他们感受到幸福与平静时降临。 害怕欢笑、害怕喜悦、害怕睡眠,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想开。 (可恶!) 辉没有哭。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落泪?自己可是个要打架尽管放马过来的不良少年呢。 「……我已经怕到快要死掉了。」 在热水中,辉小小声说着无法对妹妹、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 晚上十点五十分,辉朝雇主的房间走去。 因为要进去百芽山神社,他把手机和手表留在房里。一想到又得要从头看一次怨灵的「回忆」,他就感到郁闷,但是多多良至今已经体验过百次以上了。 (不难理解他的个性为何会如此扭曲啊。) 他深深感觉,多多良的应对方法虽然有点冷淡,但真的得要放宽心胸、看过就算了才行。 辉在虚掩的门上敲两下。 「我可以进去吗?」 「你会先问再进门还真是难得。」 「我平常也都有先问一声啊。」 「你的声音总是和人一起进来。算了,把那张轮椅推过来。」 听多多良这么一说,似乎真是如此。若不是在这栋房子里,他这样的佣人早就被开除了吧。 「今天的目标是谁?」 「壹佰伍拾陆号,女性。」 听到目标是位女性,辉的心情有点动摇,但对方是个怨灵,无关乎性别。 「她生前会做一些像是预言之类的事情,所以也被称为『活神仙』,名字叫做镝木佳代。」 「……活神仙?」 似乎在哪听过。 「你应该还记得吧?杀了壹佰肆拾贰号男孩的那个女人曾经说过。我认为她口中的活神仙是壹佰伍拾陆号的可能性很高。」 辉这才想起贵志的「过去」。 『活神仙说,只要你不在,我就可以变幸福、就能结婚。』 告诉女人这句话的活神仙,也是造成那出悲剧的元凶。 「……那个啊。」 看来,多多良似乎习惯连续处理彼此相关的木盒。 「那得要砍了才行。」 贵志本来就是无辜的,所以对他多少会感到同情,这个女人却非如此。 「我今晚想要早点解决,但这全都得看你了。」 多多良如此警告辉,应该是担心辉又会同情怨灵。 「上次是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啦。」 辉今天非常烦躁,根本没自信能温柔对待怨灵。 「你只是推我进神社里的助手,别做其他多余的事。」 辉听完之后沉默不语。 3 打开深锁的两道门,辉推着多多良的轮椅走进神社里。 空气寒冷、沉重且昏暗,正常人早就逃出去了吧。提灯的灯光昏黄,不可靠却又无比可靠。 不知道是哪个木盒在骚动。整个房间如同嘲笑两人般一同共鸣,要锁定是哪个木盒还有困难。这里的怨灵们「仍活着」。 已经清空的抽屉会在金属把手绑上白线。数量破百的抽屉里,半数以上都已经绑上标记。 「你不加快一点速度吗?加快一点,应该一下就结束了吧。」 「过去曾过度勉强,结果让野际住院一个月。他疲惫到别人还怀疑我有多么苛待他。这边的阴煞会不断累积沉淀,而且我的身体无法太勉强。」 听多多良这么说,辉也无从反驳。多多良应该早已从长年的工作中找出最适当的节奏了。 「如果这么辛苦,干嘛不封印一个就处理一个呢?」 身为家政夫,辉心想,工作做完便要收拾善后可是基本中的基本。 「只有一部分人能使用这把刀,上一任夜见师是二战之前的事。」 虽然不知成为夜见师需要怎样的条件,但听多多良这么一说,辉便能理解为什么善后工作会堆积如山了。 多多良抚摸腿上的刀,刀身的炫目光彩还隐藏在刀鞘中。 「就是真正的勇者才能拔出那把刀的意思吧?陛下,你超强耶。」 「才不是那种英雄般的事迹,能拿起一把沾满污秽的刀了结污秽死者的工作,也只有污秽的人才能胜任。」 这段话太自虐了吧?完全无法想像是出自一个有钱、帅气的高知识分子口中,而且说话态度大方,丝毫没有窝囊的感觉。 身为一个想理解也无从理解的生嫩小鬼,其实辉感到有点羡慕。 「我觉得夜见师这份工作没有陛下讲得那么糟啊,你想想,贵志不是也因此得到救赎了吗?」 不像自己只能因诅咒而亡,辉很羡慕多多良拥有面对命运的力量。 「别说废话了,去把木盒拿出来。」 多多良一如往常不把别人的好心圆场当一回事。辉打开壹佰伍拾陆号抽屉,慎重拿出仿佛装着超高级羊羹的木盒,恭敬献给国王。 「走吧,这应该可以说是为贵志讨回公道。」 多多良解开交缠成十字的绑线。 「这次或许会看到非常不忍卒睹的情景,怨灵是昭和十三年出生的。」 也就是说,可能会看到战争期间和战争过后的状况。 「对喔,这可说是小小的时空旅行啊。」 「我要解开封印了。」 多多良慢慢拿开盖子。 周遭变成一片白,在影像浮现前的数秒间,即使是第二次体验了,还是让辉浑身发颤。 ※ ──妈妈,好恐怖喔。 在周遭还弥漫淡淡白雾时,他们已经先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与此同时,不忍卒睹的情景出现在他们面前。 四处皆为一片火海,头顶有飞机盘旋的声音,难不成这就是空袭? 『就是那孩子。』 多多良指着一位应该是母亲的女性怀中抱着的孩子。那是个只有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 『……是小孩啊。』 『她是在四十多岁时过世的,记忆要从哪里开始全凭怨灵决定。』 得知对方不是在孩提时代过世,辉稍微安心了一点。但是,这样看来他们得看一段非常漫长的过往。 抱着孩子的母亲从辉身边跑过去。 『追上去,跟丢就麻烦了。』 多多良率先追上去,辉也慌忙跟在后头。 『如果真的跟丢了会怎样?』 『听说会无法从这里离开,但我没遇过。』 辉感到不寒而栗,那也表示失去灵魂的肉体会跟着死去的意思吧。 虽然知道火焰不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但在燃烧的街道上奔跑是件无比恐怖的事。 女性抱着孩子,所以跑步速度不快。女性差一点跌倒,虽然辉想伸手帮她,却也知道这么做徒劳无功。她怀中的幼童将来会成为怨灵,即使知道这点,辉还是希望她们能逃出生天。 「妈妈,火就快要追上来了。」 「别开玩笑!谁要死在这里,你爸爸也肯定会活着回来。佳代,抱紧妈妈喔。」 母亲紧抱孩子在火海中逃窜。 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她应该越过母亲肩头看见了东京陷入火海中的模样吧。佳代哭泣着,大火一点一滴吞噬街道。建筑物被大火吞噬后立刻化身为火焰怪物,接着换这头怪物来吞噬人类。 辉也不住颤抖。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但这不表示他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能够无动于衷。人在火中挣扎,有好多人在燃烧,辉已经害怕到再也看不下去,但是闭上眼睛就会听见惨叫声,也能听见火焰怪物的怒吼。 脚下有倒下的人,辉在心中说着:「对不起,没办法救你。」天空和街道染成一片红,他好想立刻逃离这里。 「我们家和娃娃也都烧掉了吗?佳代也会被烧掉吗?」 「别哭,不用怕,妈妈一定会保护你。」 母亲这般回答,但她的声音也带着重重鼻音。 母女两人经过木造双层建筑时,突然响起仿佛大地龟裂般的巨响,旁边着火的建筑物倒下来。 母亲发现后紧紧护住孩子,燃烧的墙壁与屋顶像雪崩般压在她们身上。 ──佳代做了什么坏事吗? 女孩提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辉屏住呼吸,看见孩子从瓦砾堆下爬出来时,他打从心底松一口气。但母亲没跟着出来,佳代走近瓦砾堆想要救母亲。 可以看见母亲的手臂,辉试着和佳代一起捉住那只手。虽然佳代看不见,而且他帮不上任何忙,但身体就是会迳自行动。 佳代拉出母亲的断臂,跌坐在地。小小的孩子抱着满是鲜血的断臂大声哭泣。 两个季节过去了。 女孩抬头看着灰色天空,和炸弹从天而降的那一天相同的天空。 在这处看似寺庙的地方能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是避难所。因为场景变换的关系,辉也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什么事,看来佳代似乎得救了。 「佳代,你怎么了?来吃饭啊。」 「随便她啦……那孩子在空袭后就变得不太正常。」 辉听到旁人的对话。 女孩的模样确实有点奇怪,感情消失无踪,黯淡无光的眼中没有照映出任何东西。 她的心,在那天死了。 「佳代!」 有人呼唤女孩的名字。 「佳代,你还活着啊。」 身穿褴褛军服、满脸胡子的男人奔跑过来,感慨万千地抱紧她。 「爸爸……?」 茫然的幼童怯生生地环抱男子,似乎是她父亲来接她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找了你好久,佳代……太好了。」 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好了。』 辉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女孩的内心应该说着: ──我不是一个人了。 ※ 辉抱头蹲坐在地。 场景转换的黑暗中,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感到浓浓的无力感。 「你真是毫无学习能力。」 头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看见刀尖朝着自己,辉也瞪回去。 「……真不好意思。」 小女孩抱着母亲的手臂,发狂似地哭喊,他却连紧紧抱住小女孩都做不到。这感觉太过震撼,让他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 「你每这样做一次,就只是磨耗自己一次而已。」 「我没事。」 看见辉努力逞强,多多良也只能无奈摇头。 「你似乎太过健全到不适合从事这份工作。」 多多良纠正无能的助手。虽然他说出口的话没有特别过分,但身为夜见师的多多良的确拥有非人的冷漠。 「我知道我不适合啦。」 就算知道帮不了忙还是想帮忙,因为身体在脑袋思考前,就已迳自采取行动。 「原来我得要雇用一个不适合的人。」 或许是因为焦躁,辉很强硬地回话: 「还请你节哀顺变,我说不会辞就不会辞。」 「接下来会更痛苦。」 「她爸已经来接她……这样还不行吗?」 那表示小女孩没有得到救赎吗?这一趟只是旁观的时光旅行非常安全,却过于残酷。 「我们正在看一个普通人变成怨灵的过程。」 多多良的眼神十分冰冷,虽然辉不是待斩的怨灵也感到害怕。 「……这是悲剧精华版啊。」 即使明白也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但是,第二幕不理会观赏者有没有勇气,擅自揭开序幕。 聚光灯转暗,周遭再次渐渐变白。 ※ 佳代父亲盖了一间临时居所。 这应该是父女两人简朴过活的房子。两人跨越许多困难后,让他们得以重新出发的房子。 整座城市变成废墟,每个人都很贫困。辉一想到是从如此惨况中恢复到如今的繁荣,不禁感慨万千。 「佳代,你变瘦了,得多吃一点,养胖一点才行啊。」 父亲说完便外出工作,回来时脸上带着伤和瘀青,双手拿着许多食物。 「来,快点吃。我再也不会让你挨饿了,随时都能让你吃饱。」 有白米、鱼干、蔬菜和巧克力,这些东西是从哪拿来的? 女孩吃得非常开心,她想着其他人应该也会开心,便把食物拿去分给左邻右舍,没想到这让父亲十分愤怒。 「我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只想让你一个人幸福而已。你要是顾虑别人,只会害自己饿死。」 女孩对此感到困惑不解。 父亲强迫女孩进食,于是女孩开始偷偷躲起来吐。在她的朋友们挨饿时,她却因为吃太多而呕吐。 在辉看来,女孩虽然年幼却也感受到深深的罪恶感。父亲的爱情已经脱离常轨。 「饥饿会让人化身成恶魔,所以不可以挨饿。吃掉,全部吃下去。」 蒸煮白饭的香气,烤鱼时的烟,味噌、酱油和砂糖炖煮过后的香甜气味,这些应该会让人感到幸福的味道却让女孩反胃。即使如此,她要是露出讨厌的表情,就会让父亲难过。 「吃吧,要是不吃就会死掉。变成一身皮包骨,连心也会变成恶魔,所以佳代要努力吃。」 因为不想让父亲哭泣,女孩努力吃下食物,然后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吐掉。这已成为女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某天,父亲不在家时,一个老妇人突然来访。她掐住佳代的脖子说:「你爸骗走我的钱,把钱还来!」 连前来阻止老妇人的人也这样说: 「你放开她,她爸早就已经疯了。」 佳代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无法想像她小小的胸中到底有多少痛苦纠结。因为她此时才知道,父亲是用非常肮脏的手段赚钱。 父亲的样子越来越异常。 他会频频点头且口中念念有词。 「怎样啦……我没有错,就算踩踏所有人的尸体,我也要保护佳代。」 感觉他正在和心中的什么对话。 「啊,没错,我对非常多人见死不救……也互相砍杀。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佳代能吃饱,这样就够了。」 女孩非常害怕这样的父亲,或许她可以看见父亲说话的对象是谁吧。 「……爸爸?」 「佳代,怎么了吗?怎么那副表情?爸爸要出门工作了。我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所以你乖乖在家里等。」 男人摸摸女孩的头后走出家门。 佳代不安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迟迟不愿收回视线。 女孩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直至夕阳染红天空,依旧一动也不动。 「爸爸,拜托你别做坏事……我就算饿肚子也没关系。」 辉听见女孩如此低语也感到十分痛苦,但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而多多良则是拿着刀,眺望变成废墟的东京。他已经看着这种东西好几年了吧。可以斩杀怨灵的力量很强大,但是力量强大者也得背负更多。 「好冷……」 佳代终于站起身,她走出小屋外,灰暗的天空飘下白色物体。 她听见某处传来怒吼声,并接连听见惨叫和喊着「住手」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打架吧,女孩往骚动处走过去。 有人死了。 那个人穿着和佳代父亲相同的衣服。 那个男人满脸是血,所以无法判断是谁,但大概是佳代的父亲没错。一群男人丢下染血的木棒后逃走,年轻男人大喊着「拜托找医生来啊」,但任谁来看都知道男人已经死了。 「……爸爸?」 年轻男人转过头去。 「别看。」 年轻男人紧紧抱住佳代,不让她看见死状凄惨的尸体。 「那个……是我爸爸?」 ──爸爸被杀了吗? ※ 画面转换时,辉深深叹一口气。 这段短短的时间拯救了他。毫无止尽地观看不幸在面前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确实十分伤神。 「……怎么会这样?」 多多良在旁低语,直直盯着辉的脸瞧。 「看什么啦?我又没出手。」 虽然很不甘心,但他们无法干涉死者的世界。不过,他们也能深深感受佳代心碎的痛楚。因为她父亲做坏事,最后甚至被怨恨他的人所杀。 「你有注意到吗?」 这句话让辉有点不高兴,伟大的国王对仆人说话时总是简单扼要。 「你是指什么?」 饥饿的时代,少女却被强迫进食到吐。但她知道那是父亲的爱,所以逼迫自己接受,而她的父亲却凄惨死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虽然我自认精心挑选过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你还是被牵扯进来。」 多多良手指抵着下巴深思。 「你别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快点说明啦。」 「得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光是看见他的眼神,便会觉得温度顿时降到冰点以下,化身为夜见师的多多良比平时还要恐怖。 下一幕又开始了。 ※ 女孩被关了起来。 那是一间有铁窗的医院。毕竟是那样的时代,医院也非常随便。 女孩几乎不和医生、护士说话,只是抱膝看墙壁。偶尔听见别处传来的尖叫声,她也始终无动于衷。 「要不要稍微出去看看?梅花已经开了喔。」 护士对她说话,她也没有回答。是过度悲伤导致失语症吗?女孩似乎是在季节转换过后没多久就来到这里。 过一会儿,护士带着探望她的人前来。 「我找你好久。」 那是在佳代父亲被打死时试图要救他的青年,佳代似乎也发现这件事。 (……不会吧?) 辉终于发现了。他发现青年的脸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 「叔叔啊,是佳代爸爸的朋友喔。我们是同一个军队的人。」 那张彷佛爱恶作剧孩子放大版的脸,和「叔叔」这个名词完全扯不上边。 「我小时候是在大阪长大的啦,所以现在腔调还是重得很,不好懂吗?」 佳代摇摇头。 「没能救你爸爸真的很对不起。」 「……你原本想救他吗?」 佳代开口说话让护士吓一大跳。 「当然啊,佳代的爸爸可是很照顾我呢,他人超好的耶。」 「但是……大家都说……爸爸是坏人。」 「才没那回事。你爸爸只是因为责任感太强,有点太疲惫。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会回复原状。你爸爸真的是个超好的人耶。」 爸爸是好人……这句话慢慢融化佳代冰冻的心,泪珠从她的大眼中冒出来。 「你要好好哭、好好笑,然后快点好起来。」 青年摸摸佳代的头。 「我会再来,到时要笑给我看喔。」 「……我、我想看梅花。」 听见佳代的请求,青年咧嘴一笑。 「好,我会带来,跟你保证。」 ──我真的可以等吗? 「那孩子好像变了呢。」 「情况似乎好转了,真是太好了。」 佳代的变化在医院中引起不小的话题。她开始能和他人对话,也愿意吃药和吃饭。 几天后,青年带着一枝梅花以及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前来。 「我遵守了约定喔,你看,是梅花。然后,这是叔叔的老婆,我们第二个小孩就在她肚子里。」 青年的妻子温柔向佳代打招呼:「佳代,你好。」 「佳代,你愿不愿意成为叔叔家的小孩啊?」 听见青年这么说,佳代全身僵硬。 「但是……我是个怪小孩。」 「一点也不怪!」 青年立刻否定女孩的迟疑。 「如果你变成我们家的小孩,你就得帮忙照顾小宝宝,而且我们家很穷,生活当然会有辛苦的地方,但是,至少可以不再寂寞。」 青年的话语清楚表达出他的认真。 「你是神仙吗?」 听佳代这么说,青年睁大眼睛。 「不是啦,我只是你爸的朋友。好不好,成为我们的家人吧?虽然我没有办法取代你爸爸,但你才刚满七岁而已啊,我没有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得带你出去才行。」 那枝梅花散发出淡淡清香,红红小小的梅花非常漂亮。女孩看着梅花,或许那朵花背后有着她和家人之间的回忆。 「……你不愿意吗?」 青年有点担心,偷看着佳代想确认她的意思。 少女摇摇头问:「真的可以吗?」 「这是当然啊。」 青年的妻子和护士也松一口气地笑出来,仿佛连续剧中大团圆的一幕。 辉之所以无法开心,是因为他知道女孩最后的结局。这一幕让他越来越不安。 (而且,那个男人……) 辉直直盯着打算要收养佳代的男人侧脸。 露出微笑的女孩,身体突然震了一下。 她盯着收到的梅花,但不是看着花朵,而是看着斜切的断枝尖端。佳代为什么会盯着那里看? 女孩突然露出诡谲的笑容。 「叔叔。」 佳代如此喊着,扑向青年的怀抱,用尖锐的树枝刺穿他的胸膛。 鲜血从青年胸口涌出,青年慢慢往后倒下,房内四处响起尖叫声。 佳代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 ──不要! ※ 辉茫然回头问: 「那个是……」 多多良点点头说: 「和你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管是脸还是态度。」 那应该是五明家第一个被诅咒的曾祖父,五明日出男吧。 「他不就是个好人吗?」 「似乎是滥好人过了头。」 「他为什么非得被杀不可?」 辉一直以为,曾祖父既然会遭受祸延子孙的诅咒,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坏事。 「想要诅咒他人的心情,大多是不合情理的。」 「那孩子是元凶吗?」 虽然能看见过去发生什么事,却不知道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但至少,佳代杀死辉的曾祖父是不变的事实。 年纪轻轻就非死不可的父亲,辛苦的母亲,痛失两个孩子的伯母眼泪──这一切全是那孩子的错吗? 辉叫喊着: 「是那家伙对我们下诅咒的吧?只要斩了她,我们也能获救,对吧?」 「还不确定。」 「但是杀了曾祖父的人是她没错吧?只要那家伙不在,我们也可以……你快把那家伙砍了啊。」 多多良面无表情地看着仆人。 「得要等到『现在』才能下手处理,而且……」 周遭慢慢转白,回忆胶卷似乎已更换完毕。 「很多时候,连本人也不知道真相。」 最后只听见多多良说出这句话。 ※ 在那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年。 佳代长成一个大美人,穿着红色和服坐在有铁窗的漂亮房间里。黑亮秀发与迷蒙的双眸,让她看起来既像魔女也像神女。 看来她似乎搬到医院的别院居住。 或许是七岁就杀人的小孩,已不被允许出院了吧。 「有客人喔,他想要请你惠赐真言。」 说出这句话的护士就是之前的那个护士,似乎一直都是她负责照顾佳代。 少女小小声拒绝: 「……我不见。」 「虽然你是巫女神,但是医院、和服、化妆品这些全都得花钱。好啦,别说任性话了,快点赚钱吧。」 女人要从小就被关在医院里的少女自己赚生活费,过去担心佳代的那份温柔早已荡然无存。 她用木梳梳理少女的黑发,并用梅花装饰,接着在她唇上点上胭脂。少女当自己是人偶,任护士摆布。 女人焚香、点蜡烛、关掉房间里的照明,少女在摇曳火光的照映下,甚至让人觉得她并非这个世界的居民。诡异的表演秀就此揭幕。 少女化身为「神」。 护士表情恍惚地对她说: 「你是天照大神的转世,请你尽管为愚民们指引未来之光吧。」 走进房间的「愚民」看见佳代后说: 「哇,跟传闻一样,真是位美人神仙呢。」 护士迅速出手制止想要触碰佳代的男人。 「不得无礼,巫女神可不在这个次元里,快说出你要询问的事。」 「我要问公司的事情。我费尽千辛万苦扩大公司,但非常犹豫,不知要把经营权交给长男还是次男。本来理应要交给长男,但他有点懦弱,而次男不仅出身自名校,还很有手段。我想把公司交给能更加扩展公司规模的孩子。」 护士再次确定来客的意思: 「所以你想要知道,长男和次男哪个继承公司之后可以扩大公司规模,对吧?」 「没错,我听说巫女神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错。」 辉在一旁很是傻眼,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拿来问不正常的小丫头吗?而且,他们在做的事应该是属于装神弄鬼类的恶劣骗局吧。 少女闭上眼睛。 她似乎打算完成「神明」该做的工作。 「次男。」 她简单回答后,男人看似非常满足地点点头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太好了。」 男人交给护士一个颇有分量的信封后离去。 「……但是,你也会被赶出公司。」 少女的低语连护士也没听到。 ──我从不说谎。 时光如走马灯般瞬间流逝,一转眼,少女已步入中年。 红色和服已不再适合她,但这身装扮穿在一个说出吊诡预言的疯狂女人身上,或许再适合不过。 与过去相同,她空洞的双眼中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女人或许是五明家不幸的根源,即使如此,这身模样依然可怜,很明显,她被拿来当作赚钱的工具。 (除了医院上下都是参与这件事的共犯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辉一想到佳代身上发生的事,就有点不忍卒睹。 「有客人来了,请你给她神谕吧。」 那个护士这样说。 她都已是可以退休的年龄,竟然还继续负责照顾佳代,大概是不想轻易放开摇钱树。 走进房的迷惘之人让辉屏息,他看过这个女人。 女人一看见佳代,便像是攀住救命的浮木般跪下说: 「请您帮帮我,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会向一个精神病患求助呢?来这里的访客都不太正常。 「说出你的问题吧,活神仙会告诉你答案。」 到了这年纪,到底是无法继续称呼她为「巫女神」,所以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称呼似乎也换成「活神仙」。 「我已经和一个有妇之夫交往五年。我想结婚,也想要幸福,但是他很在意自己的小孩,不愿意离婚。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这女人竟然一副被害者的姿态说出寡廉鲜耻的话。 「只要那个孩子不在,你就能结婚。」 女人抬起头。 「不在……只要他死……我就能结婚对吧。」 「是的。」 活神仙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不管这个女人曾经做过什么。她对即将堕落的女人及可能会被剥夺性命的男孩都没有任何感情。 女人离开后,佳代又细声低语: 「……但是,你也会死。」 这是没有必要说出口的话吗? ──我不会说谎。 佳代终于要迎接死亡。 这一生大概太漫长了吧。 枯枝般的身体横躺在床上,她脸上绽放微笑。或许是想到终于能死了,连疼痛都让她感到愉悦。 「爸爸……妈妈。」 或许是看见幻觉,她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叫喊。 她躺在床上等死,已经没人愿意探访生病后毫无用处的活神仙,当然也包括那个护士在内。 (……太过分了。) 无法忍受这一切的辉低声说。这一幕让他无法憎恨佳代,反而感到心疼。 「叔叔……?」 辉和佳代对上眼,她看见站在床边的辉,辉似乎又影响过去了。 「对不起。」 辉听见佳代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道歉,心情剧烈动摇。 「真的……很对不起。」 ──我真的好想当叔叔家的小孩。 ※ 四周转暗,辉蹲坐在地。 目睹杀死曾祖父的女人逝世,为什么让他如此心痛?当两人对上眼、听见她低声道歉,让辉好想要原谅一切。时不时听见不成声的悲鸣,让他好想摀住双耳。 临死之前还这样道歉的人,可能会下如此恶毒的诅咒吗? 「你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又影响过去了。」 听见多多良这样说,辉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都做不到啊。她看见我,说不定反而让她痛苦。」 这有什么意义?佳代眼中看见的是五明日出男,至少她是这样认为。但辉不认为佳代因此得到了救赎,在临死之际,自己杀害的人出现在身边,大概只能称得上是噩梦吧。 「你很在意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才没有。」 虽然逞强地这么说,但若说辉觉得心智年龄在临死之际回到幼年时代的女人一点也不可怜,那也是谎言。 「接下来是她的死后啊,从她的死法看不出来有变成怨灵的因素耶。」 她看起来对自己的死已有自觉,说是感到安心更为合适。 「继续看下去就知道。」 「总觉得我们已经在这边待好几个小时了,时间上没问题吗?」 如果上一次便已几乎把时间用光,现在应该早就超过时间了吧。 「观看怨灵的过去不会占用太多实际时间,需要尽早解决的是『现在』。」 这么说来,他们上次确实还去买东西、吃咖哩。明明只要斩杀怨灵就能结束,他却花上太多时间。 「还剩下『死后』和『现在』啊……真令人吃不消。」 周遭开始转白,辉感觉好像真的听见胶卷放映机的声音。 ※ 佳代死后,被当成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处理。 即使如此,佳代还是以少女的姿态留在世上。无法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一筹莫展地在现世游荡。 因为那个护士为佳代建了小祠堂,但不是为了祭拜她,而是为了把她拘禁于此。 还有人知道活神仙过去的名声,愿意拿钱追求自己的利益。护士似乎偷偷把佳代的部分遗骨拿出来,还把她的骨头敲碎做成护身符贩售。 少女死后仍逃不出摇钱树的命运。 「活神仙逝世之后前往高天原,成为真正的天照大神了。你的捐献将会为你指引未来的方向。」 已然是老妇的护士手上有颗巨大宝石闪耀着。 至此,佳代终于变成荒神。她解放自己所有的力量,到处作祟。 老护士当然也是她的作祟目标之一,于是,老护士求助百芽山神社的封印者,把自己的罪行和佳代的生平全部告诉封印者。但是,在封印者抵达前,她已先一步死于痛苦之中。 少女已不想作祟,但她早已成为对周遭一切有害的存在,祠堂周遭的草木枯萎,连空气也停滞沉淀。 「我是封印者……是为了将你封印进身体而来。」 「我是封印者,是为了要封印你而来。」 出现在佳代面前的两个男人也是封印贵志的人,而少女和贵志一样,看见男人前来时感到无比安心。 一个男人触摸少女的额头,只见少女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她被封印者吸进身体里了。封印者接着念起辉听不见的祈祷文,他们大概是在命令少女进入木盒里,一心想消失的少女毫不挣扎。 一切告终后,盖子盖上,最后用绳子绑上十字。 ──这里是我的床、我的棺。 ※ 幕间的休息时间总让辉全身无力。 封印者……虽然他们没有制式的服装,但姿态十分庄严。那是一场仪式,做为怨灵容器的男人非常憔悴,把灵魂吸进自己体内的工作肯定不轻松,就算有高额酬金,大概也没人想做这种工作吧。 「……我这次不会阻止,拜托你快点处理。」 佳代如此冀望。她不像贵志在找东西,所以不必踌躇。 辉警告自己千万别同情她,因为家族的不幸就是源自这个女人。 「那么,我们去处理那个女人吧,你身上的诅咒能一并解决最好。」 周遭开始转白,幕间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最终幕揭幕。 ※ ──一直保持这样。 似乎能听见这个愿望。 佳代在茧中沉睡。 她缩起身体,边沉睡边对自己说: 「偶尔出现在梦中的讨厌事情全是假的,我没有长大。那时杀死叔叔之后,我也死掉了。」 「你没有杀死我喔。」 听到声音,佳代睁开眼睛,她看见一头金发的「叔叔」站在面前。 「……叔叔。」 「佳代没有杀死我喔。叔叔本人都这样说了,肯定没错。」 少女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容说: 「真的吗……太好了。」 看到她的笑容,辉也感到安心。 「你很寂寞对吧?已经没问题了,叔叔啊,带了一位神明过来,我们来迎接佳代喔。」 一身黑装的多多良现身。 「真的耶,是神明,好温暖。我……真的可以死了啊。」 在辉眼中,夜见师装扮的多多良怎么看都像是死神,但在佳代眼中似乎是一位神明。每个灵魂的解读方法各有不同吧。 「先灵啊,回去吧。」 刀身由上而下划过一道闪亮的轨迹,少女如白色花朵般四散开来。 ──好似仙女一般。 四 国王的话 1 快点打开。 我一定会让你们后悔把我关在这种东西里。 那之后又过了几年呢?已经是当初那个封印者儿子的时代吧?让我来杀了他,不仅如此,还要吞噬他。然后,我要逃出这里,在外面的世界到处作祟。 让人发疯、散布疾病、撼动大地,我要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狱。 打开!我要杀了你! 在我身体里的异物躁动着。别吵──你不过是我的养分。 不管几次我都要杀、不管是谁我都要杀,这就是我的报复。 我是作祟神,你无法封印我,更别说是消灭我。 打开!打开!打开! 封印者们,我不会让你们留下任何碎片,要连你们在世上存活过的痕迹也全部消灭。 ※ 醒来时已经早上十点。 「得工作才行……」 辉带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床铺,满心感谢自己能活着回来。 国王说,辉身上的诅咒尚未解除,不过即使国王不说他自己也明白。杀害曾祖父后感到痛苦,甚至必须抛弃所有理智的少女,没有诅咒曾祖父的理由。 他打从心里想着,不必怨恨佳代真是太好了,但是现实中,依旧没找出五明家是被谁诅咒了。 (真没办法啊。) 他脱光衣服,冲了个热水澡。 一大早就如此奢侈。让妹妹住在连莲蓬头都没有的公寓里,自己却在这里享受,辉多少觉得过意不去。 (但是……只要我死了,她就能搬到稍微好一点的公寓。) 看完曾祖父的悲剧后,他变得有点丧气。 五明日出男被梅花断枝刺穿胸口而死,诅咒难道不是从那里开始的吗?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不过,现在扰动他的心的并非只有丧气。 (在意外的地方找到诅咒的线索,如果是这样,诅咒我们的人或许就在剩下的木盒中。我们离开百芽山神社时,木盒激烈躁动一事也让人很在意。) 光是思考这件事便让辉呼吸急促。自己说不定能因此得救──虽然知道不可以有所期待,但这种想法怎样都无法离开他的大脑。 可以不用横死,可以不用独留美咲一人在世──总会不自觉作这种美梦。 而且,纵使诅咒五明家的家伙在那些木盒里,他也绝对不会像贵志和佳代那样乖乖接受制裁。 是否在那些木盒里呢?如果在那里面,又是几号? 美咲怀孕的问题也还没解决。虽然辉认为应该将要孩子拿掉,但如果诅咒者就在那些木盒当中,还能处理掉,美咲就能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对她来说是最完美的结局。 (好想为她做些什么。) 从浴室出来后换上衣服,辉便开始今天的工作。 他首先到庭园为前一阵子种下的蔬菜浇水。 多多良在日光室里,看到辉已开始工作便说: 「我都说了可以中午过后再工作,你还真是守规矩。」 「陛下没事吗?」 多多良看起来非常疲倦,外表看来比平常老十岁左右。 「比上一次好太多了。」 「但你看起来像个疲惫的大叔耶。」 多多良轻笑出声,并挥了挥手上空荡荡的水瓶说: 「我只是干枯了而已。原来如此,也可以那样形容啊。」 「啊,对不起,我马上提水过来。」 辉停止浇水,急忙接过多多良手上的水瓶。今后,比起照顾花朵,应该要以照顾雇主为优先才对。 (原来如此,我们家的陛下是花朵。) 虽然身体不好,但只要有水就能维持美男子的外表。 辉把水瓶和杯子放在厨房,走到井边取水。井边的手动帮浦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怀旧感,他上下按压着帮浦汲水。 这水有那么厉害的维持健康功效吗? 这么说来,国王陛下不吃饭,只喝这水而已。冰凉、闪耀着光芒,这水确实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 「不行啦……国王陛下有交代不能喝啊。」 辉一度放弃单手掬起的清水。 「我把水拿来了。」 辉把水拿进国王的寝室里。 「放那。」 多多良完全没把视线转过来。这样正好,因为辉现在不太敢和他对上眼。 「关于你身上的诅咒,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多多良抬起非常疲倦的脸说道。 「不只一件吧。什么事?」 「五明日出男先生过世时,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曾祖母,为什么会知道那是诅咒?为什么不认为只是不幸的意外?」 「我没了解到那么详细。」 怀着身孕看见丈夫在眼前被杀害,曾祖母或许不想多谈吧,对于诅咒应该也是半信半疑。 「那么年幼的小孩,有办法拿那么细的树枝刺穿衣服杀死一个人吗?」 辉也对这点充满疑问。 「那个气势,不是一个孩子可能会有的。」 「而且,你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吧?」 你以为你是谁──女孩用梅花树枝刺穿五明日出男胸口后的声音特别低沉。 「也就是说,那女孩可能被什么东西附身后才杀死我的曾祖父吗?」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那家伙就是诅咒我们家的混帐吗?」 他到底有多恨曾祖父?竟然不惜让幼童变成杀人犯也要杀死曾祖父。 「女孩应该没有这部分的记忆。在那之后她可能还说了什么,如果五明太太听到那句与诅咒相关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 那件事之后,女孩真的罹患重度心病,再也无法走出牢笼。曾祖父死了,曾祖母因此变成寡妇,只能独自养大三个孩子。 「不可原谅……可恶。咦?好像有点痛。」 辉伸手摀住胸口。 「该不会……时间到了吗?不对,好痛喔,我的肚子,可恶。」 辉原本以为诅咒之死终于到来,但疼痛的部位不是胸口。他缩起身体,表情也因为疼痛而扭曲。 「我去一下厕所。」 这疼痛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可以休息到不痛为止。」 「……对不起。」 辉对肚子痛的原因已有头绪,极度不好意思地退出主人房间。 目送看起来很痛苦的辉离去后,多多良叹一口气。 大概是真的很痛吧,辉的脸色相当苍白。此外,现在正值季节转换之际,天气开始变冷,他会疲倦也是理所当然。 对于早已没有痛觉的多多良来说,多少有点羡慕,疼痛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多多良能感受到的仅有工作后的干渴以及疲惫。只有这种情况比过去还要严重。 他翻开箱帖。 处理完壹佰伍拾陆号后,那个木盒躁动的程度非比寻常,那股气势像是要冲破抽屉一样。 二战后多多良家没再出现夜见师,克比古睽违许久成为夜见师后,优先把相对轻松的木盒处理掉,那些得抱着激烈对战的觉悟才能处理的木盒则摆到最后才处理。 这其中有十分合理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辉的情况,现在似乎也不是考虑合理性的时候了。 身穿红色裙子的小女孩帆乃慢慢现身在眼前,哭着像是想对多多良说什么。 「木盒在躁动吗?」 帆乃点头。 「别担心。如果害怕,就和翔琉两个人一起离那边远一点。」 帆乃又轻轻点头后,消失身影。 木盒从辉来到这里后开始躁动,处理完壹佰伍拾陆号后反应更加激烈。 (这表示是和黄毛鸡头、壹佰伍拾陆号皆有关联的幽灵。) 大概就是诅咒五明家的人吧。 多多良再次仔细研读箱帖,试图列出候选名单。不知不觉中才发现,从辉说肚子痛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他却迟迟没有听到打扫的声音。 「……状况这么糟吗?」 多多良有点担心,决定去看看辉的状况。 他移动电动轮椅来到辉的房间前,敲敲辉的房门。 「你状况怎样?」 「我马上就开始工作……对不起。」 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往生了。 「我开门啰。」 门没有上锁,所以推开就能简单进入房内。辉在床上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痛苦。 「你今天休息吧。」 「可是……我昨天也已经休息了啊。」 「我给你有薪假。」 「……不好意思。」 断然说自己要为钱工作的男人竟然瘫软至此,状况肯定是非常不好。 「不去医院没问题吗?」 「应该没那么严重,我……是自作自受啦。」 多多良对辉垂头丧气的模样感到不解。 「你身上的诅咒,不是你该承受的。」 「不是啦。我喝了你在喝的那个水。」 这句话让多多良皱紧眉头。 「那个水可没有达到饮用水的清洁标准啊。」 「那你为什么──啊,没有,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明明就叫我不能喝了。」 「愚蠢。」 「啊……我被开除了吗?」 辉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禁止你喝是有原因的,今后多注意。」 应该要更加严厉禁止才对,但是也得思考,辉为什么会想喝如此危险的东西。 (……好困难。) 应该已经到了无法隐瞒的地步。 「有什么情况的话喊我一声,我把门稍微拉开。」 「真的很不好意思……」 多多良没回应,迳自离开房间。 他回到自己房间后移动到日光室,秋天的阳光十分舒适。不对,或许该说似乎是有种很舒适的感觉。他不认为自己这副身体还能感受到温暖。 没有睡眠这种休息时间的人生真的很漫长,他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老人,好想要快一点结束一切。 ──我只是木盒的奴隶。 就在思索之中,时间来到傍晚,多多良再次前去关心辉的状况。他从门缝往里瞧,却没看见床上有人。 「辉?」 房内的浴室传来水声,只见一脸憔悴的辉打开门从浴室出来。 「状况怎样?」 「……比刚刚好多了。」 辉在床上坐下。 「这样啊。」 多多良前往厨房。辉今天大概完全没有进食,但生物要活下去就需要燃料。 他决定借用辉的电子锅煮稀饭,他知道辉把白米放在流理台底下。 虽然这称不上是做菜,但淘米的「沙沙」声让他稍微变得轻松。他以前曾独居,所以多少会做菜,也曾经为重要的人做过饭。 电子锅煮饭的时间里,多多良沉浸在过往回忆中。虽然现在是这样,但他也不是打从出生起就无亲无故。 ……过去,在这栋宅邸里也曾经有过「家庭」。 夕阳逐渐西下时,电子锅发出煮饭完毕的声音,屋外已经完全天黑,多多良移动轮椅,前往辉的房间。 「我帮你煮了粥,你要吃吗?」 辉从床上跳起来。 「陛下特别为我煮的吗?」 「如果你不吃的话,只能倒掉了。」 「我要吃、我要吃啦,肚子超饿的,但总觉得……真对不起。」 大概是在意两人的主从关系吧。可能因为多多良曾要求他别用敬语,才让他不太清楚该怎样划定彼此的界线。 「我好久没煮饭了。那么,要帮你拿来这里吗?」 「不、不、不,我马上过去。只在家里的话,我已经可以走动了。」 在辉起身披上外套时,多多良先一步回到厨房。他从冰箱拿出一颗鸡蛋,打散之后沿着锅边绕一圈倒进粥里,锅里散发出微微的温柔香气。 在他把稀饭舀进大碗里时,辉走进厨房。 「不好意思,我自己端。」 他们两人面对面在餐桌旁坐下。 「看起来超好吃的。」 辉「呼~呼~」吹凉汤匙上的粥后送进嘴里。 「哇,我的五脏六腑都暖起来了。好好吃喔。」 「是电子锅煮的。」 「但是你为我洗了米、按下电子锅开关,对吧?」 「这样说也是,还为了你这小子加了盐、放了蛋。」 两个男人笑了起来。 为了谁做饭,一同坐在餐桌旁──多多良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陛下……你连粥也不能吃吗?」 辉以为多多良是无法进食的病人。不,并非如此,应该说是他努力让自己认为多多良罹患了那种病。 「我没办法把食物吞进肚子里,那只会让食物在我肚子里腐败。」 「你的病好难搞喔。」 辉眉头深锁地低下头。 「明明生病却没有去看医生、明明生病却喝不能饮用的地下水,其他还有许多让你感到奇怪的事情吧。」 辉看向水,大力点头。 「这是当然的啊。我一直不去思考,只不过,怎么可能不吃饭啊?厕所的卫生纸也完全没有减少。」 辉很老实地承认他在意得不得了,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挖个洞,对着洞里大喊「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还是对你说实话好了,只不过,你可能会觉得荒诞无稽、难以理解吧。」 「我已经在这里经历两次难以置信的体验,更别说我自己身上还有诅咒,就算国王陛下是妖怪或是大魔王,也吓不倒我啦。」 多多良直盯着自己宛如祈祷般交握的双手说道: 「这件事不适合在吃饭时说,等你身体好一点后到我房间来。」 多多良把辉留在餐厅,自行回房。 2 吃完饭、吃完药后,辉来到多多良的房前。 他一想到终于要听国王告白自身之事,不禁有点紧张,同时产生「真的可以吗?」的念头。自己只不过是佣人,知道国王陛下的秘密,应该算是逾越本分吧? 虽然辉有点目中无人,但基本上还是很谨守分寸,至今未曾有过特别的对象。身为受到诅咒的人,应该也没想要让人爱上吧。就算是小混混那段时期,他也和同伴保持距离。 虽然犹豫,但他还是很想知道,因为诅咒五明家的怨灵可能就保管在这个家中,或许听完多多良的话后能有什么新发现。 (例如,说不定连我也能办到和夜见师相同的事之类的……) 完全依赖磨耗自己身心处理木盒的多多良,让辉有种罪恶感。 「我可以进去吗?」 多多良闭眼坐在轮椅上,似乎是在冥想,所以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喊他。 「坐下。」 辉照着多多良吩咐,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究竟是人是妖,首先从这里开始吧。」 多多良把一只手放在桌上。 「你可以帮我测脉搏吗?」 多多良突然提出奇怪的要求。如果是妖怪的话,脉动会比一般人强吗?辉握住国王的手腕。 「你的身体还是一样冰冷呢。应该是在这边……咦?」 摸不到脉搏。辉试着重新找一次,但仍是哪里都摸不到。 「……你没有脉搏耶。」 「一般称呼这样的人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后,辉相当迟疑,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因为他脑袋中有个超乎现实的答案。 「别客气,尽管说。」 「……尸体。」 身体冰冷且没有脉搏的人,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就是这么一回事。」 辉沉默不语,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多多良不可能开玩笑,但这太难以置信。 「我已经死了。」 「喂,啊,不是,这样岂不是僵尸……啊,不是啦,那个……」 面对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不管再怎样都不适合用「僵尸」这种说法。只不过,他也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汇。 「就是那样,但我自认为比僵尸有理智就是了。」 多多良是死人……那也算是妖怪的一种吗? 「为什么尸体会动?」 「大概就是附身在自己尸体上的意思吧,这样用起来很顺手。」 这样说也没错啦。可是,听到美男子轻易把这些话说出口,彻底动摇了辉心中的常识和价值观。死亡是这么自由的事情吗? 「这种事情真的能办到吗?」 「夜见师是死人,死亡之后才可能成为夜见师。」 所以,成为夜见师的首要条件就是得死亡啰? 「那么──」 「没错,斩杀死人的也是死人。」 因为互为死者才有办法斩杀,理论似乎是这样。 看着眼前不知该说是漂亮僵尸还是新鲜木乃伊的男人,辉丝毫不觉得恐惧,因为国王就是国王。 「我真的在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工作耶。」 辉重新有这种感受。他的薪水是个有肉体的幽灵支付的。 「不想继续工作了吗?」 闻言,辉事先声明:「我只是吓到而已,才不会辞职。」接着又说:「一般来说,尸体会动应该会造成很大的骚动吧。」 「我在这个家中死掉,然后独自复活。不对,正确来说并没有活着。总之,我假装自己还活着。」 因为没人知道他死了,才能做到这件事。 「佐伯教授应该知道吧?」 「我有告诉她,她兴趣浓厚,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她的研究对象。」 眼前仿佛能浮现那个画面。 「还真有那位教授的风格。所以,香草先生也是在知情下当你的管家吗?」 「这是当然。」 多多良双脚交叠。 「明明是个死人还得缴交固定资产税、居民税等等各种税金,这也让我头大。」 假装自己还活着似乎也很辛苦。 「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啊……那么,你不能离开这栋房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离开这里就没办法继续维持尸体的鲜度。」 辉不禁抱头,他的思考已经跟不上了。 「你说处理木盒的时候,没办法长时间放置身体不管也是……」 「会腐烂。回来之后,暂时无法动弹是因为死后僵硬现象。」 原来多多良想早一点处理完怨灵早一点回去,是基于如此令人绝望的原因。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死十九年了,实际年龄和雪乃一样大。」 那位教授应该已年近五十。 「没睡觉吗?」 「我会躺上床。时间多到让我感到无趣,真心想入睡。」 十九年,辉无法想像夜不成眠的日子是怎样的生活。 「那个……你是为什么死掉?那时应该还很年轻吧?」 多多良毫不迟疑地回答: 「被刺死的。」 「什么?是被杀的吗?为什么啊?」 「广义来说,是人际关系上的问题吧。」 多多良拉起衬衫,紧实的小腹上有个像洞一样的伤疤。 「这还真是……严重。」 不论如何,问被害者杀人事件的详情总让人踌躇。 「这里的神明,力量真强大啊。」 「似乎是这样。」 「这样真的好吗?」 多多良曾经说过,夜见师是「不想被选中的人」。不管这里的神明怎么想,成为夜见师绝非国王的本意。 (我……在处理贵志的木盒时,竟大声斥责多多良:「这次换你要杀了他吗?」又自行断定佳代是我们家的仇敌,拜托他快一点砍了佳代。) 自己到底说过多么残忍的话?这和多多良说出的难听话语完全不同等级,自己是说出绝对不能说的话。 「虽然我无比痛恨自己变成这样……但是,得把木盒处理完才行。」 大概是说累了,多多良拿起水杯喝水。 「我得摄取一定水分,以免变成木乃伊。另外,请千万别在我面前抽烟,那会让我变成熏肉。」 他或许是想讲冷笑话缓和凝重的气氛……但这实在让人笑不出来。辉不抽烟,与其说他讨厌,倒不如说是因为太花钱所以才不抽烟。 「你是在死后才不能走的吗?」 「一开始还能走。但终究是尸体,过度勉强会出事,断掉后就脱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请雪乃帮我埋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就是我的坟墓。」 毕竟是遗体的一部分。应该就是前往后方神社的走廊旁的小院子里,看似宠物坟墓的那个吧。 「原来是那个啊。」 「不只木盒和翔琉他们,屋主也是让这里变成鬼屋的原因,或许有些阴煞是从我身上散发的吧。」 会思考、会动的尸体。为了达成使命,被迫承担起这些义务的男人。所以多多良不必进食,也需要努力才能保有人类该有的感情。 在这栋屋子里,活着的自己才是个异类。 「我身上也有诅咒,随时都有可能挂掉。我还觉得自己超没用、超对不起你。咦?这么说来,我非常适合在这个家工作耶。」 「你维持为钱工作的信念就好。」 明明多多良只是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却让辉有点生气。 「啊,我本来就这样打算。」 撇去薪水不谈,他真的希望能多少帮上国王的忙。 想要试着理解他,他会拒绝;想要更接近他,又会被推开。结果他们之间只能建立起金钱关系啊。 辉的心中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的想法感到迷惘。 3 知道雇主是死者后的第一个休假日。 辉走在雨中,脚踩雨水发出啪哒啪哒声。他刚刚才和美咲、轻浮男谈完话,谈论主题当然是美咲肚子里的生命。 辉的心情非常复杂。如果轻浮男提出堕胎的要求,他肯定会暴怒,说不定还会出手打人。尽管如此,辉自己也认为应该要拿掉孩子。轻浮男到底会说出怎样的答案呢?现在,他正在听完答案的回家路上。 结果轻浮男的答案让他吓一大跳。 『哥哥,请让我和美咲结婚,我希望她能把小孩生下来。』 一个刚满二十岁、当上美容师才一年的男人,烦恼之后做的决定让辉感到意外。美咲的心情似乎相当复杂,虽然男友求婚让她很开心,但她比任何人清楚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不过,即使他们坦白说明,她男友应该也不会相信。 这下子,换辉说了「让我考虑一下」。 真是自私。时至今日,辉心想,要是美咲的男友更轻浮就好了,如此一来便能把所有错怪罪在男方身上,结束这件事。辉很讨厌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太卑劣了。 「唉……」 辉想要多留一点钱给美咲,但是,这世界确实有用钱也解决不了的事。 (我已经搞不清楚该怎么办。) 不对,他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诅咒消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回到多多良宅邸时,时间已晚,辉压低音量回到房间,避免吵到多多良。多多良无法入眠,所以应该还醒着,但辉今晚已经连露出客套笑容的力气也没有。 到底该拿美咲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才好?这一晚,辉整夜没睡,反复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他打起瞌睡时,作了一个奇妙的梦。 那不是黑影,黑暗中站着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男人,直直盯着他。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曾祖父,被女孩用梅花树枝杀死的男人。 『告诉我,你到底是被谁诅咒?』 曾祖父没有回答,想在梦中和他沟通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不幸。』 五明日出男露出有点悲伤的表情,他可能理解辉的意思,从他蠕动的双唇,可以感觉出他想表达些什么。 日出男身后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瞬间吞噬日出男,接着朝辉走来。 辉在被黑影吞噬的瞬间惊醒。 多多良当然也不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向辉坦白一切后,让他回想起许多事。过去的自己非常愚蠢,虽然他觉得与自己无关,但那确确实实是多多良克比古的历史。 多多良拆下义肢,在床上躺下。 失去一只脚也是自己的错。他当时只想尽快处理完毕,只想从宿命中逃脱,而且进入木盒的世界后,他就能脱离恶心的尸体,得到自由。 葬送一个又一个怨灵,让他的心情益发昂扬。 在与两百个木盒中屈指可数的强大怨灵对战时,他失去了理智。得到自由的心与身体──虽然听起来很愚蠢,但比困在尸体当中更让他有活着的感觉。他丢弃所有理智,如同舞剑般跳舞,忘却时间,追逐怨灵。 怨灵们的「世界」总是悲惨,封印师会让木盒准备几个舞台,那是每个怨灵的小小地狱。 无法踏出宅邸一步的死人,在木盒中可以成为神。 『你尽管逃啊。』 『只有这点能耐吗?』 他甚至笑着挑衅怨灵,比怨灵更加疯狂。 还有怨灵对他哭喊: 『你根本是恶鬼!』 多多良无法否认。 明明可以早点处理完毕,他却沉浸在狩猎的愉悦当中,甚至差点害死在旁帮忙的野际。结果,他失去一只脚,野际也因此住院一个月。 后悔成为分水岭。 自此之后,他特别注意只把处理木盒单纯当成工作,尽速处理完毕。他把麻烦的木盒摆在后面,以累积处理数量为优先。 他差点杀了野际,差点失去人类的心,这种恐惧感至今仍未消失。他终究是尸体,和木盒里的怨灵相同。夜见师与怨灵是站在同一立场。 他同样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死者,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变成怨灵。抱着绝望心情死去的自己,比任何人容易成为怨灵。努力装作还活着、努力不让自己失去人类的心,即使如此,他还是会逐渐沉沦。 弑神之神,夜见师。 难怪家人对这件事绝口不提,这正是猎杀木乃伊者反成木乃伊的最贴切实例,应该是最被视为禁忌的话题。 他必须边注意野际和自己的身体状况,边不焦急且确实地处理完两百个木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做法。为了不让自己失控,他需要补足心灵养分。原以为死了之后能获得自由,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有许多限制。 不希望有人因自己死亡,这个心愿是他最后的刹车装置,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件事才需要助手存在吧。 从这栋房子底下汲取上来的水是尸体的润滑油,包围住房子的灵气是氧气,只要两者缺一,他便会干枯。 他的状态与无菌室里的病人相近,但那些病人不会对尸体产生亲切感吧。 多多良从床铺移动到轮椅上,想要做点事情散心。 打从刚才便一直听到辉进进出出的声音,大概是去买晚餐的材料回来。他自昨天起就闷闷不乐,大概是放假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夜色昏暗,多多良离开房间,通过走廊往餐厅前进。如他所料,辉独自在餐厅里吃晚餐,今天似乎是买现成的便当。 「你没自己煮啊?」 「总觉得很累。」 辉确实看起来非常疲惫。 「你的吃相让人以为你在吃沙。」 「或许如此吧,这不太好吃。」 辉边吃边叹气。 「太虚弱容易受到阴煞影响。」 「若是对我身上的诅咒感到幸福,反而才危险。所以我就算笑着,实际上还是有点害怕。」 可怜的孩子。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同情。 「那个,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开木盒啊?」 「下个月吧。」 大概是很不满,辉露出郁闷的表情,但是他没有提出异议。 「啊……说得也是,要休息一下才行。」 他虽然挤出笑容,但多多良轻易就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诅咒不知何时会生效,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 什么都不做也让他很痛苦吧,而且刚处理完壹佰伍拾陆号,他会期待诅咒五明家的敌人就在剩下的木盒中也不让人意外。 辉没吃完便当。 「你不吃了吗?」 「对不起,你明明在旁边看,我却没把饭吃得很美味。对了,来吃甜点吧,感觉应该吃得下甜的。」 辉从冰箱里拿出杯装冰淇淋。 「……甜点啊。」 那是怎样的味道?虽然能理解意思,但他已经太久没体会过了。视觉、嗅觉与听觉现在也还会使用,但不管怎么回想,都无法想起味觉的记忆。 「陛下要不要也吃吃看?」 辉走到多多良旁边坐下。 「虽然不能吃固体的食物,但冰淇淋的话,只是舔舔看应该可以吧?」 原来如此,只是舔的话确实不会有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这样啊……那我就吃一点。」 辉睁大眼睛。 「好,那我再去拿一根汤匙──啊!」 突然站起来的动作,让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冰淇淋的盖子。 「这样就好了。」 多多良抓起辉沾到冰淇淋的小指移到自己唇边。 「……陛下才是累了吧?」 听辉这么说,多多良才惊觉这是个奇怪的动作。他活着的时候,明明是个很有常识的人。长年的死亡生活真是件恐怖的事,他竟然舔了年轻人的手指。 「增加待洗餐具是件不合理的事。」 虽然他没想这么多,还是找了一个借口。 「原来也可以这样想啊……然后呢,你有尝到味道吗?」 「啊,我想起来了。」 甜蜜地融化,香气在口中扩散开来。那是清水尝不到的味道,或许这正是生命的感觉。原来活着就是进食吗?以往从没任何事让他想起这么多生前的记忆。 「不……或许我真的非常疲倦吧。」 连多多良自己也吓一大跳,明明是尸体却感到晕眩,他单手按着头离开餐厅。 回到房间后,多多良长长叹了一口气。 (融化在活人肌肤上的香甜冰淇淋。) 淡淡的冰淇淋香气,似乎还留在口中。 为了要决定下一个狩猎目标,多多良翻开箱帖。 虽然想尽早帮上黄毛鸡头,但尸体受伤无法可治。打开木盒的时间过于紧凑,会让他失去身为人类的心。 「再等一会儿。」 他不得不对辉说这句话。 箱帖中记录的怨灵罪状相当含糊不清。实际上,即使有人委托,只要封印者确认亡灵不会引起问题便不会封印,只有危险的怨灵会封入木盒中。 百芽山……这个名字似乎有「希望百个木盒中的灵魂都能萌发新芽」的意思。虽然现在有两百个,但过去曾经只有一百个木盒。没错,这个神社并非仅有杀戮行为,过往也曾经有过祈祷。先有百芽山神社才有百芽山村,古老的地名有其意义。 没人知道百芽山神社的起源,不知是奈良时代还是更久远以前的时代,只不过从这块土地尚未有人居住的时期开始,百芽山神社就已负责接手「污秽」。虽然镇压怨灵的神社数量很多,但这里最为特别。 (这也将在我这一代结束。) 没留下孩子且成为夜见师,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不能留下木盒不管离开这个世界,夜见师是从栖息于多多良血脉内的执念诞生。每一代夜见师完成任务后会变成神明。他总有一天会带着帆乃和翔琉,和这些神明一起,萌发新芽。 为了迎接这一天到来,他只能慢慢处理完木盒。 多多良在箱帖里捌号木盒的页面贴上标签。 捌号,封印于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十四日。 姓名等资讯不详,男,因其无比凶恶而被称为「作祟神」。 封印者将其吸收入身体之后丧失理智,半年后才恢复。 封印者回顾,承受其疯狂怒气折磨时,从其回忆中看见茂密的热带树林与年纪约莫七岁左右的悲伤女孩。 记载于箱帖内的资讯仅仅如此,但多多良已经确信,这就是躁动的木盒,诅咒五明家的人。而这个怨灵的名字应该是── 晚上十点多,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要是美咲生下孩子,将来只会一辈子为孩子操心,总有一天要面临更大的悲剧。但是现在要她堕胎,也会在她身心留下伤痕。 手机响起收到简讯的铃声,是美咲寄来的讯息: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放弃小孩,明天会去医院。但我没办法对阿正说出口,所以会对他说是流产。』 辉看完讯息吓一大跳,但美咲不接他的电话,挂断之后重拨她还是没接,大概是不想讲电话,所以故意不接。和文字讯息不同,电话没办法遮掩讲话的声音。 那孩子不只是美咲的孩子,也是轻浮男的孩子,当然不可以因为自己的家庭因素就擅自判处死刑。而且,轻浮男是个远超出辉想像的好男人。辉对他人只凭学经历就看轻自己感到不满,结果他也只凭外表就妄下判断。 辉至今都只从五明家的观点来烦恼这件事,但从那个毫不知情的男人立场来看,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换成我是轻浮男,也没办法原谅这种事。) 辉总之先回简讯给妹妹,但妹妹没有马上回复。美咲下这种决定也是伤透了心,肯定不想听哥哥多说什么。如此一来,只能直接去找美咲了,辉急忙起身更衣,悄悄走出房间。 他听见起居室传来古典乐。对无法入眠的国王来说,夜晚到底有多漫长? 辉努力不发出声响经过起居室前,电话恰巧响起,多多良移动轮椅去接电话。 「是你啊,有什么事?」 听多多良接电话的语气,来电者似乎是佐伯雪乃。辉想着不可以偷听主人谈话,急急忙忙打算离开。 「黄毛鸡头诅咒的事啊,我已经有眉目了。」 这句话让辉顿时屏息。 多多良似乎把起居室的门关上,辉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虽然知道偷听不好,辉却无法忍住不听,他小心翼翼走到起居室旁,把耳朵贴在门上。 「应该是捌号,那是从辉来了之后开始骚动的木盒,封印的日期和他曾祖父被杀的年代几乎一致。对……我对黄毛鸡头说还不清楚。已经可以预料,他知道之后肯定会吵着赶快把木盒打开。」 捌号,真的是其中一个木盒。 「那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对象,我想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再处理。」 多多良之所以说要到下个月似乎是因为这个理由。 「没错,只要砍了他,一切就结束了。把他们留在现世的所有痕迹全都抹去,便是夜见师的工作。」 辉无法压抑兴奋的心情,真的可以把那个黑影完全抹灭吗? 「你在说什么?不管怎样,我迟早得处理,仅此而已。对,所以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我的工作罢了,和黄毛鸡头无关。我是尸体,没有必要对刚来这里的佣人做到那种程度。」 佐伯大概说了什么,让多多良十分不悦。 (说得也是……我不过是个佣人啊。) 就算心里明白,听见他直说还是有点伤心。 辉走向多多良的寝室。 他可以趁多多良在起居室的此时偷走钥匙。他知道多多良把钥匙收在古董收纳柜的最上层抽屉里。 只要有钥匙,他就能独自进到百芽山神社里,打开捌号木盒。不过,他没办法使用夜见师的刀。 成为夜见师的最基本条件是死亡,而且还得在这个家中逝世,多多良也是死后才成为夜见师。 条件当然不只如此,肯定还需要封印者的经验以及血统这类东西。 (但是……我也有灵感,说不定能办到。) 死后或许就能拔刀,要是能拔刀便能砍了那个混蛋。 辉潜入多多良的房间拿钥匙,钥匙仿佛要将他拖向地心般沉重。 ……如果今天解决,美咲就来得及留下孩子。 要和作祟神一决胜负了。 辉顺便从多多良房间借走提灯,接着马上往西北边的走廊走去。 转动钥匙,取下沉重的门锁,打开门后,只有淤塞的黑暗迎接他。 当他准备关上门、从内侧上锁时,看见多多良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另一头。多多良惊觉状况发生,急忙坐着轮椅前来。 「你在干嘛?快点住手。」 国王,对不起,已经不能回头了,没办法等到下个月。辉急忙把门锁锁上。 「你偷了钥匙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多多良拍打门扉大声喊叫。 「是捌号对吧?只要砍了他,我们就能获救。」 「凭你怎么可能砍得了?捌号就是下一个目标啊,都已走到这一步,你为什么不愿意多等一下?」 「如果只是我的问题,我当然愿意等,但是,我现在无论如何都想快点解决。」 他们隔着厚重的门扉大声对话。 「我妹怀孕了,她明明很想生下孩子却打算放弃。只要把捌号砍了,妹妹也能得到幸福。」 「在那之前你会先死。」 国王用辉从未听过的音量拚命大喊。 「无所谓,反正你也没必要为我做那么多。我都知道,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就好。明明只是个佣人却擅自作主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我要是不砍了那家伙,死也不会瞑目。我要是死了,就有可能变成类似夜见师的人,说不定就能用那把刀。如果这个家里出现金发幽灵,陛下也不用客气,尽管驱鬼吧。」 辉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说完后,便往神社跑去。虽然还能听见多多良敲门的声音,但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的。至今建立起来的信赖关系已被破坏殆尽,纵使他没死成,也无法继续当国王的仆人。 辉站在神社门前,再度深呼吸。打开这扇门后,他真的回不去了。 「对不起……国王陛下。」 辉举起小指靠近嘴唇,回想起国王舔过自己小指的事笑了出来。他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背叛国王,胸口出乎意料地疼。虽然多多良是个讨厌的家伙,但自己或许比想像的还要景仰他。 (这就是所谓今生的别离吧。) 窃取雇主的钥匙,擅自闯入禁地,正准备做一件很不得了的事。他打开门锁,进去后从内侧把门锁上。如此一来,就算有备份钥匙,也没办法从外侧打开。 木盒躁动的声音让室内跟着共鸣,独自一人站在这个地方,感受到一股要被压垮的压迫感。打开捌号抽屉,木盒果然在抽屉里微微躁动着。既然完全不想隐藏,应该表示他也在等待此刻到来吧。 「你嚣张个屁啊!」 这个混帐!涌上心头的怒气让辉呼吸急促,他真想连同木盒踩烂那个混帐。 「到底是哪里的哪号人物,竟然……」 都是因为这个混帐,父亲才会过世,堂兄们也死了,伯父、伯公、曾祖父也都是因为这家伙而死。独留世上的女人们,只能哭着不停责怪自己。被这混帐附身犯下杀人案的女孩,一辈子都只能在有铁窗的医院里度过。想诅咒的人,应该是他们这些受害者才对吧。 ──如果我死去可以结束一切,那也是我的夙愿。 虽然常有人说死亡是污秽的,但绝对要结束这一切,绝对要消灭这家伙,报复至今为止所有的仇恨。黑暗的憎恨在辉的血液中翻滚。 辉警告幽灵少年、少女:「帆乃、翔琉,你们快去躲起来。」接着,他把木盒放在地板上,手拿摆在抽屉柜上的刀。他试了一下,果然拔不出来。 「你有种就在这里杀了我!」 进入那家伙的世界中,被杀了之后,便有可能得到拔刀的力量。辉只能在这件事上赌一把。 辉拉开木盒上的绑绳,交缠成十字的绳子松开。 手伸向盖子。这是装满灾祸的潘朵拉盒子,他在最后能看见「希望」吗? 辉揭开捌号木盒的盖子。 ※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束缚他的木盒已失去作用。 男人仰天大笑。 有个蠢蛋打开木盒,但是没看到封印者,只有一个满头黄毛的小鬼。长得好像,是五明的儿子吗? 男人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口气沸腾。 「就是你吗……你就是诅咒我们家的混蛋吗?」 如同幼犬般汪汪吠叫的小鬼头,唤醒男人遥远的记忆。以前,他曾经诅咒过一个和这人很像的小子,真是令人怀念。 「你认识我吗?」 「我在之前的木盒里看过……原来是你。」 看来是其他木盒里的怨灵留有与他相关的记忆──男人嗤笑了一声,到底是哪个和他一样的人? 「我是神,是控制这个世界的神明。」 「老头,现在就连国中生也不会说这么丢脸的话了。」 很有气势,生命力旺盛,闪闪发亮──把这种家伙踩在脚下,再开心也不过﹔勒死他后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更是至高喜悦。 「你以为那把刀可以消灭我吗?」 小鬼不知该怎么回答,还真是个老实的小鬼,一眼就能看穿他办不到。 「……你想试试看吗?」 「你迫不及待要死在我的手下啊。」 男人卷起自己的衣袖。 「是啊,我迫不及待要砍了你。」 这只幼犬还真有精神,真是愚蠢。 原本白浊的景色渐渐变得鲜明,眼前是陷入一片火海的东京。吸饱鲜血的寂寞、憎恨大地,华丽城市的面貌已不复见。 「……这里是?」 小鬼四处张望。 「东京。」 「战后啊……」 他看着自己脚下烧焦的鞋子,看来对这小鬼来说,连「战后」都是遥远历史的一部分。男人想像着封印之后的岁月。 「你的世界很和平吗?我的世界里只有地狱。」 男人突然睁大眼睛笑出声。 「而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五 疯狂不亡 1 怎么会有这种蠢蛋──多多良在打不开的门前抱头。 看来是讲电话时被他听到了。光是偷听主人讲电话就可以解雇他,没想到他竟然偷走钥匙,还把主人关在门外。竟然有如此无法无天的佣人。 先把愤怒放到一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那个黄毛鸡头打算独自与捌号木盒对战,似乎想着如果他死了或许能拔出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要成为夜见师,必须有神的血脉与资质。 ……除了白白丧命之外,没有其他下场。 帆乃和翔琉现身在面前,虽然发不出声音,但他们十分惊慌地想表达什么,大概是因为辉独自闯入神社让他们很担心吧。 (那个黄毛鸡头知道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幽灵们都在为他担心吗?) 如果无法从正面入口进入── 「没办法了。」 他坐着轮椅全速回到寝室,拿开挂在墙上的风景画。虽然画不大但画框相当重,对单脚装义肢的多多良来说,站起身把画拿开是很辛苦的工作。 那幅画后方有个小小的门,多多良已很久没有打开嵌在墙壁里的隐密保险箱了。 「……零号。」 多多良拿出写着零号的小小桐木盒。这个木盒里装的不是怨灵,而是一把黑色的大钥匙。 「没想到竟然有用到这把钥匙的一天。」 非常讽刺的号码。这个号码表示宅邸本身就是上百个木盒的起始。 为求谨慎起见,多多良打了电话给雪乃。 『喂,你刚刚怎么了?突然挂断电话。』 多多良发现异状后,立刻挂断电话去追辉,结果还是没有赶上。 「对不起,其实──」 多多良简单说明事情经过。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但雪乃开车赶来也要花上一小时,没有时间等她过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 多多良拿着钥匙和提灯来到院子。 虽然雨已在傍晚时分停歇,但地面还很湿泞。轮椅只能前进到铺有石砖的地方,接下来就得慢慢走。因为无法量身打造,所以他脚上不是适合步行的义肢,若是不小心跌倒就会出大事,所以他很少走路。而且因为四肢容易损伤,他不喜欢用会造成手臂负担的拐杖,失去手比失去脚更让他恐惧。 来到狭窄后院时,天空开始飘雨,得加快脚步才行。这边有个直通百芽山神社的紧急出入口,但他只在孩提时代听大人提过,自己从未使用过。 不过,出入口外有一面薄薄的外墙,得先把墙打破才行。他拿起带来的铁锤敲破墙壁,碎片砸到左手小指,可能断了吧,即使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把墙拆开。外墙拆开后,可以看见一扇贴着符咒的小门,大小仅容许爬行通过。门扉前也挂着门锁,多多良很不安,不知道能否顺利转动钥匙,因为没人知道这个锁到底几年没用过了。提灯的光线十分微弱,风雨再强一点灯光便会消失吧。 多多良被雨水及泥水打湿后,终于把门锁打开了。他拉开密闭的门扉爬进通道,但前进没多久,又被一道加锁的门挡住去路。 「……就在这后面。」 这应该是通往祠堂后方的门。自反方向进入神社,当然是会遭天谴的行为。 不管看起来如何,尸体终究是尸体,几乎可说是靠着这栋宅邸的力量存活着。 「不知道到底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要是身体无法动弹,一切也就告终。得比活着时还要重视身体健康的矛盾,让他不禁失笑。 爬在捷径的黄泉比良坂上,往黄泉的方向前进。 多多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但钥匙孔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他拿起带来的螺丝起子挖了挖钥匙孔,原来是被昆虫的尸体塞住。得快点才行,木盒打开后,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改变,辉现在不知道处于怎样的状况。 ……绝不允许他擅自死去。 ※ 我是木盒之神,我要从这里出去,为全世界带来灾祸──男人执著于这个想法。如同呼吸之于生者是理所当然的,诅咒对怨灵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感谢你打开木盒。」 魔王在无人幸存的悲惨东京大喊,五明家的小鬼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好棒,再更加憎恨我吧──男人沉醉其中。 「你憎恨我吗?觉得我很可恨吗?」 「你为什么要诅咒我们?」 对了,男人反省起自己还没说明这件事情,大概是因为小鬼一打开盒子就和他在「现在」对话的关系。这还真是不亲切呢,得要好好遵守木盒里的规矩才行。 「我曾祖父可是打算收养你女儿耶。」 没错,五明日出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收镝木康三的女儿为自己的养女。 「那是我的孩子。」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而且还变成怨灵。」 男人也不是自愿变成怨灵,只不过灵魂过于空荡,无法沉入黄泉。 「那么,你就暂时当个观众吧。就算只是旁观,观赏我的『过去』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荒废的东京渐渐变暗。 ※ 辉跌跪在地。 诅咒者是壹佰伍拾陆号镝木佳代的父亲,那个从战争回来后,过于溺爱女儿而步上歧途的男人。 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留着杂乱的胡子,眼睛比其他生者更加闪闪发光。 『佳代快吃,吃多一点。』 『爸爸,我已经吃不下了。』 『没关系,快吃,要不然会饿死。』 他是一个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不断喂食女儿的父亲。虽然是相当诡异的光景,但至少他非常疼爱女儿。 这世界兜来兜去,三个木盒也兜在一块儿,应该不是偶然吧。或许,连自己来到这座宅邸也是必然。 独自身处于此让辉无比恐惧。他不仅位在敌人的主场,且手无寸铁、孤身一人。不过,背叛多多良的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砍杀眼前的怨灵,只能赌一把。 辉沐浴在黑暗中的聚光灯下,举起双手摀住脸。 ※ 一片翠绿迎面而来,藤蔓仿佛魔鬼的触手。被鸟儿耻笑、被虫子瞧不起,体力也被森林炎热的气息夺走。在郁郁葱葱的茂盛树林中前进,又有一个人耗尽力气。 「你撑着点啊,喂。」 五明日出男拚命对那人说话,但死人已无法回应。就算还有气息,如此瘦弱的身体也没力气回应。 「为什么啊,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吗?」 尸体双眼紧闭,五明咬紧牙根哭泣。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没有流干眼泪。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 想到这种事情竟止不住笑意,或许就是精神已开始错乱的迹象吧。 「帮他带个遗物回去,继续走吧。」 镝木催促部下继续往前走。现在状况不允许带着尸体同行,这只会让全员跟着陪葬。比炮弹、敌人还要更加恐怖的是饥饿与疲惫。 「镝木伍长,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小队长已经战死,自己只能接手指挥。好想让这些年轻人都能回国,早已干枯的胸口还留着这种心情。 「再走一下就可以到基地,一旦休息便很难继续走下去,撑到晚上吧。」 他已经看过太多士兵死亡。对镝木来说,此时就算是谎言也要拿来鼓励大家。 要活着回去见妻女。只要能活着回去,肯定可以得到幸福。他就是凭这种想法强迫疼痛的双脚继续走下去。 当晚,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有一人发高烧倒下,大概是得了疟疾。除了镝木和五明,其他士兵全都出现相同症状。 已经连行军都无法做到。 倒下的部下用微弱的声音说: 「……请你们丢下我们走吧。」 部下说出的请求让他动摇。他表面上想着「这样总比全体阵亡来得好」,实际上只是单纯不想死,只是想要逃离这里。疟疾是无法期待自然痊愈的绝望疾病,再加上大家都已营养不良,距离死亡只差一步。 不过,脱口而出的是: 「你们别说蠢话。」 时至此时,他还是希望受人敬重。连这样的人渣也有这一点虚荣心,自己心中的双面人让他想吐。 「别死,说好了要大家一起回去的。」 五明用拳头捶地板说: 「镝木伍长,让我跑回基地吧。我去拿药和食物回来,这里就拜托你。」 现在这一群人中,剩下最多体力的人确实是五明,可是,镝木不想要留在这边,他无法忍受目送一个又一个部下死去。 「不,我去吧,我不能让部下去。」 他脱口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内心只是想逃而已。 四天后,镝木在丛林中再次见到五明。其他人似乎都死了,目送所有同伴去世,让五明变得十分憔悴。 「……这样啊,对不起,我没有赶上。」 「伍长都已经尽全力了,这也没有办法。这种状况无能为力啊。」 虽然五明这样安慰他,但镝木其实只是四处寻找食物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基地在哪个方位。 他连虫、树皮都吃,有蛇已能称得上是豪华大餐,即使如此,他还是饿到一步也走不动。自己已经快要不是人类了,被他舍弃的士兵们,每天夜晚都在他耳边低语:「到我们这边来会比较轻松喔。」 镝木和五明两人,终于做好赴死的觉悟。 「我出征的时候,老婆已经挺了个大肚子。我好想见见孩子,真的……看一眼也好,我好想看看他。」 连五明也没力气了,躺在地上,嘴里说着对世界的留恋。 「我也好想见家人,女儿应该长大了吧……但是已经不行了,再也……」 咬着不能吃的苦涩叶片,镝木开始说起泄气话,连天空看来也在摇晃。 「全是托镝木伍长的福,我才能活到今天,谢谢你……」 不对,我什么都没做到,也没能救任何人,是个一心只想逃跑的卑鄙家伙──即使如此,镝木还是好想见见妻子和女儿。 隔天,镝木和五明奇迹似地获救。战争似乎结束了,没过多久,他们搭上回日本的船返国。 虽然没救到任何一个部下,但至少要好好保护妻女。他们肯定可以一起变得幸福,他绝对不会让妻女挨饿。 镝木在船上如此发誓。 镝木在无数个夜晚中梦见的日本残破不堪。虽然早有听说日本遭到空袭,一般民众也遭受无差别式的杀害,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到底是为了什么打仗?为了什么挨饿? 都是因为想要再见一面。 东京简直是一片灰色荒野。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家在哪里,妻子和女儿到底怎么了? 镝木四处寻找她们,也去看寻人布告栏,但妻女还是杳无音信。 四个月后,镝木遇见邻居,才知道妻子已在空袭中丧生。得知妻子的死讯后,他全身无力,几乎瘫软在地。 「佳代应该收容在哪个地方,你快去找找吧。」 听到这句话,镝木又开始徘徊于东京街头。 他走在一片荒芜的城镇,心里想着,就让战争仅止于战场上不是很好吗?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放弃。 妻子已经过世,女儿在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愤怒涌上心头。 「别单方面残杀啊,至少对等地一较高下!」 他站在东京中心如此大喊。 逐渐崩坏。 仅剩的「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好人」的心情也已消失无踪。 自己是人渣,连妻子也救不了,那就活得像个人渣吧。不管是偷拐抢骗还是杀人都做,镝木完全不想阻止自己不断沉沦。 把良心、罪恶感全都舍弃后,才发现身体有多轻盈。 又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找到女儿,女儿待在一间专门收容孤儿的寺庙中。原本脸颊圆润的多话小女孩变得消瘦不语,旁人说,大概是因为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眼前。 镝木紧抱女儿一起大声哭泣。 他绝对不再让女儿哭泣,绝对不再让女儿感到任何困窘。 「吃吧,别客气。」 镝木一心想着不能让女儿挨饿,做起鸡鸣狗盗之事。他欺骗许多人、伤害许多人,夺取对方的食物。 「爸爸,我肚子好饱,可以把这个给小幸吃吗?」 佳代多么温柔啊,但是不可以这么做,这样会活不下去。 「这可是我为了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食物,连一粒米都别想分给别人。」 虽然现在只是个简陋小屋,但总有一天会盖个大房子,然后每天在大房子里吃豪华大餐吃到肚子撑。绝对不把佳代交给死神,佳代由自己来保护。这个世界是地狱,不自己保护女儿,还能交给谁──镝木开始把身边一切全都视为敌人。 「来,快点吃,你还想吃什么?」 「……爸爸。」 为什么女儿的表情如此悲伤,爸爸明明一心一意只为佳代着想啊。 镝木每天做坏事,每天被人追赶。他想着有没有比窃盗还更有效率的赚钱方法,接着想到怨灵诈骗手法。 因为他没背过经文,所以伪装成神社的宫司。他孩提时,老家附近有神社,他很常看到宫司。 他用一副煞有介事的演技说: 「你的脚之所以不能动,全是因为祖先在作祟,让我来为你驱邪吧,但是需要收取一点费用。」 或者是这样威胁来者: 「这不是抑郁之症,而是你肩膀上有个全身是血的战友缠着你。」 只要做好类似打扮,有模有样地挥动红淡比树枝,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上当。 太简单了。他心想,这些笨蛋捐献越多越好。他小时候居住的村庄里有个发疯的女人,她总是胡言乱语着「我要诅咒你」之类的话,结果有一次她的戏言恰巧成真,从此以后,周遭的人为了不被她诅咒便开始进贡食物给她。 神明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自己也要成为神明,借此累积财富。 怨灵诈骗一开始非常顺遂,反正被揭穿,他只要带着女儿逃跑就好。但是,镝木与他最不想见到的男人再会了。 「伍长,你这是在干嘛?」 是五明日出男,一个和他名字一样开朗的男人。他似乎顺利见到自己家人,非常有活力地工作赚钱。 「不可以骗人,伍长不是那种人啊。」 你懂个屁,自己从以前就是人渣,胆小懦弱,对部下见死不救;无法忍受空腹,连泥土都吃,自己的妻子也救不了。 所以,他怎样都不可以让女儿饿肚子。 「我只是帮人驱除缠在身上的脏东西而已,你别多管闲事。」 「那些人身上什么都没有,被脏东西缠上的是伍长才对。」 有什么东西会缠上空荡荡的自己啊? 只有这个男人,镝木不想让这个男人看见自己污秽的一面,希望他能永远误会,永远只记得自己好的一面。 「我不想让女儿饿肚子,你别管我了。」 「你做这种事情只会遭人怨恨而已,总有一天伍长和你女儿会一起毁灭。就算贫困也要正当做人,把骗人得到的钱还回去吧,不能这样诅咒世界啊。」 就算赶走五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试图来说服自己。没人能从那种好听话中获得救赎,这种正直又烦人的家伙根本不存在。 为什么这家伙没变得虚无? 为什么他没同样变成人渣? 这让镝木感到烦躁。五明和自己仿佛正反两面,为什么阳光只照在这家伙的心上呢?自己明明如此黑暗又空荡。 镝木撞飞五明后逃走,心里想着得去看不见这家伙的地方。和这家伙在一起,自己肯定会疯掉。 ……不,早就已经疯掉了吗? 镝木拚命拍拂自己肩膀。自己身上有脏东西,见死不救的部下、遭他欺骗的老妇人、他从身后殴打以抢夺其金钱的混混。每个人都说着「我憎恨镝木康三」,打算要压垮他。 即使被逼迫到这种地步,镝木还是拚命努力,因为佳代还好瘦小、好瘦小,如果不找东西给她吃,她就会饿死。 就这样,某天,镝木死了,因为过去他欺骗过大笔金钱的人们袭击他。他头盖骨碎裂、脊椎断裂、吐血而亡,最后听见五明在旁大叫「住手」的声音。 「……佳代。」 ──爸爸要死了,但是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 镝木康三生前的故事结束了。 虽然有部分和之前从他女儿那边看到的影像重叠,但可能因为角度不同,这次能深切感受到镝木的心情。 辉突然回想起,从前自己走岔路的那段日子里,见到以前的同学也非常痛苦。这是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正处于最不堪的状态。 没脸见他们。 就算虚张声势、就算逞强,还是改不了自己悲惨的事实。镝木经历过太痛苦、太沉重的惨事,这让辉没办法责备他的沉沦。 独自在森林中仿徨的镝木,边舔泥土边哭泣,尝着尊严跌落在地的感觉却还活着。 辉的曾祖父曾试着要救被杀害的镝木,在那之后镝木的女儿也跑了过来,看见自己父亲死相凄惨的尸体…… 没有一个人能在木盒的世界中获得幸福,木盒里仅有绝望与怨恨。 接下来是镝木死后的故事。 ※ 他没能前往另一个世界。 镝木康三的身体早已火化,埋在黄土当中,但他死后,意识依然留在这个世界。 虽然生前是个人渣,但现在感觉连神都能当。看得见的人畏惧他,他的影响力日渐增加,这正是所谓的作祟。 镝木康三逐渐变成作祟神,他边守护住院的佳代,边在这个世界上作祟。因为亡父近在身边的关系,佳代也慢慢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佳代,是爸爸喔。我就在这里,你不好好吃饭不行。) 即使对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佳代的食量变得更小。镝木怎样都没办法独留这孩子在世上,前往另一个世界。 某天,那家伙出现了。 「你是佳代对吧?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喔。」 五明日出男为什么会这么多管闲事?他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我可是你的长官啊──镝木即使知道五明日出男是为了让佳代安心才会这样说,还是没办法压抑怒气。 别接近我女儿,别碰她,别和她说话。 那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 女儿听不见镝木的喊叫。在父亲过世后便封闭自己心灵的佳代,此时第一次露出不同的表情说: 「……我、我想看梅花。」 看见佳代终于打开心房,五明笑了。 佳代,为什么。爸爸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啊,你别上那家伙的当。 五明总是让他更加悲惨,甚至连在他死后还要继续折磨他。 ……好恨。 暗黑、深沉且黏稠,不管怎样往下坠都碰不到底。明明很饿,却不知道自己渴望些什么。 几天后,五明又来了,手上拿着一根梅花树枝,还带着大肚子的妻子前来。 在获准进入佳代的病房前,五明夫妻俩聊着天。 五明妻子有点不安地说: 「我能和佳代处得来吗?」 「对不起,我提出那么任性的要求,会让你多操劳了。」 五明夫妻似乎是把快两岁的孩子托别人照顾,特地一同来探望佳代。 「明明医生才说从你肚子的大小判断,应该会是双胞胎。对你真是不好意思,我会拚命工作,绝不让大家饿肚子。」 「那是照顾过你的人的小孩啊,我也无从反对。如果没有那个人,你可能没办法活着回来。」 难不成这家伙想要收养佳代吗…… 佳代收到梅花树枝后,露出暖阳般的笑容。那是镝木在出征前,每天都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笑容。 (佳代,别这样笑,别让这家伙看见你那样的笑容。) ……好恨。 镝木打从心底怨恨五明,他不仅还活着,而且有妻有子。都已经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抢走他的女儿。 五明说: 「佳代,你愿不愿意成为叔叔家的小孩啊?」 这一刻,镝木康三化身成不折不扣的作祟神,成为到处不停作祟的存在。 ……要杀了你。 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女儿接受五明的提议? 除了杀死这个可恨的男人之外,别无他法── 佳代手上拿着梅花树枝,尖锐的树枝。那朵红梅吸血之后,肯定会变得更美。就让他们两人一起创造出最美的花朵吧。 (……好不好啊?佳代。) 镝木附身到佳代身上,驱使他强行夺走的小小身躯,拿起树枝用尽力气往五明身上刺。细小的树枝没有折断,而是断了五明的气息。 佳代的心惨叫悲鸣,不过,她口中吐出的是神明低沉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 她居高临下看着倒下的五明。 「不管你转生几次,我都会杀了你,你别想活得比这一世还要久。」 ──我要你生生世世体会这种痛苦。 ※ 多多良曾说过,如果是幽灵倒还好,一旦变成怨灵就会失去理智。 那句话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 爱女儿的心扭曲了镝木,让他连他人的善意都无法体会。 辉觉得自己的曾祖父非常可怜。即使是那样堕落到极点的人,曾祖父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放弃。 辉终于知道自己身上诅咒的来龙去脉,不过,当他再度回到「现在」时,真的能与那种怪物相抗吗? 他试着拔刀,但是刀一动也不动。 死了之后……或许就能拔出来吧,或许能像多多良一样得到夜见师的力量。 脑中浮现美咲的脸。 只要死了、只要死了、只要死了……他只能赌这一把。 ※ 平常只是淤滞的空气。 一团沉睡的黑色物质,吞噬许多东西后变成神。 杀了欺负佳代的医生。 杀了嘲笑佳代的护士。 大概是因此闯出了名声吧,再怎么说,这是个黑暗的时代。无论是谁,身上都背负着黑暗之物。 身为镝木康三的记忆逐渐变淡。 他会回击偶尔出现的灵能力者。不过是区区人类,竟敢反抗神明,真是可笑。 就在那时,那些家伙出现了。 那是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男人一身神社宫司打扮,女人穿着朴素的和服。 「我是封印者。」 封印者啊……他听说过这号人物。据说有间神社会将怨灵装进木盒里,这些家伙似乎终于来了。 「我是作祟神,你们可别想活着回去。」 深夜,在围绕着女儿医院的杂木林中,他和封印者们决一死战。虽然封印者们只是不断念祈祷文,但非常恐怖,可以感觉到自己累积起来的力量不断减弱。这两人和以往的假灵能力者完全不同等级。 这些家伙背后有神明撑腰,那股力量不断逼近。 虽然身为作祟神,根本不是封印者的对手,但他仍不愿认输。话说回来,如果能用理智思考,也不至于沦为这身卑劣的姿态。 结果,他被女人吸进身体里。他们以肉体为容器,削减作祟神的力量后再封进木盒中。原来真正恐怖的是这个。 镝木原本打算搞疯女人后伺机逃走,但是他败北了,最终仍被封进木盒里。 ……可恶!可恶啊啊啊! 2 大概了解事情原委了。 竟能把那种东西封印起来,祖父母还真了不起──多多良不禁赞叹毫无印象的祖父与祖母。祖母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形同废人,由此可见捌号怨灵的疯狂程度非比寻常。 那家伙和辉似乎都没发现多多良已经抵达本殿。他转动沉重的钥匙,撬开文风不动的门扉爬进来,从祠堂的后方脱身时,正巧赶上捌号的记忆回顾秀。他小心翼翼不被发现,在一旁观赏。 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断了,大概会脱落吧,只希望其他部分没有受损。 「『现在』要来临了,我……就要死了吧。」 黄毛鸡头似乎非常绝望,在幕间的黑暗中茫然低语,束手无策地呆站原地。 「我也拔不出斩恨刀啊……」 辉试图靠蛮力把刀拔出刀鞘,但只有夜见师可以使用那把刀。虽然早已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应该是想赌赌看自己死后能不能拔出刀来吧。这正是可能变成怨灵的人会有的想法。 「果然还是得死吗……不要。」 这是当然。他还年经,有家人,身体也非常健康,是不值得送死的人。 「救救我啊……国王陛下。」 多多良心中还对遭辉背叛一事相当愤怒,但一听见辉吐出无助的声音,立即认输了。原来,他竟如此渴望受人依赖。明明只是一具若没有人照顾,连假装活着都办不到的尸体。 「你叫我吗?」 辉惊讶地转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 辉的表情像是看到奇迹,但现在不是庆祝感动再会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不赶快解决、赶快回去的话,尸体会腐败。但是,他的灵体也相当疲惫,可能没太多力气和捌号怨灵对战,因为他用了不少非物理性的力量才推开祠堂的门。 「详情待会儿再说,把刀给我。」 辉眼眶含泪地把刀交给多多良。 「对不起……」 多多良接过刀,自刀鞘一把拔出刀。 「该说对不起的是那家伙。」 「现在」开始了。 ※ 捌号的「现在」是一整片白,空无一物。 就算是怨灵,关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后,大概理智也跟着腐败了吧,可能比先前还要糟糕。 捌号站在那里,身穿染血的白衬衫,一条绳子代替皮带绑在裤头上,这大概是他过世时的装扮。 「你是那对封印者夫妇的儿子吗?」 他的声音透过空气震动传过来。 「是孙子。」 「这样啊,似乎过了非常长一段时间呢。」 捌号低下头。 「……我女儿呢?」 「她在三十几年前因病过世了。」 捌号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被封印在这里,即使如此,还是有所感应吧。了结壹佰伍拾陆号后,捌号木盒比平时更加躁动。 「死了啊……」 鲜血从捌号的头和耳朵流出来,大概是已丧失之心的表露。这种疼痛正是曾身为人类的痕迹。 「我想不起女儿的名字。」 忘却他人给自己的爱,只留下怨恨,怨灵就是这么一回事。 「回想起来又如何?你就要在这里被我消灭了。」 多多良摆出架式,他想要尽快解决。 「现在连宫司也穿西装吗?」 「这是为怨灵送终的打扮。」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多多良重新拿好刀。 「你觉得你真能砍了我吗?」 「你为什么要反抗?明明能因此轻松啊。」 如果自己有这种机会,肯定会自愿把头伸出去。要是有个能砍了多多良克比古的夜见师存在,那有多么令人感激。 「我是神。我下的诅咒不就延续到那个小鬼身上吗?我也要诅咒你,让你在绝望与恐惧中死亡。」 怒气沸腾的辉原本想从多多良身后冲出去,但多多良制止了他。 「我感觉不到绝望也感觉不到恐惧。」 ──因为我和你是同类。 他用刺击的动作袭向捌号。他在灵体状态时便能迅速移动。 在刀尖要刺穿捌号的胸膛时,他的脸变成「辉」的脸。刀尖在他胸口前停下来。 「看来你似乎有不想杀了五明那小子的恐惧啊。」 捌号顶着辉的外貌往后退。 「明明想笑,却忘记该怎么笑了。」 「辉」一脸不满地说道。不对,那不是辉。 「那是五明日出男吗?」 「我杀死那家伙时,顺便把他吞了。」 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辉现在脸上有怎样的表情,他的曾祖父等于被杀害两次。 「你来砍我看看啊,连这个五明一起砍。」 还以为空白空间消失了,却马上身陷丛林之中。郁郁葱葱、生长茂密的植物,仿佛食欲旺盛的怪物,并不是能抚慰人心的绿意。 不过,四周一片死寂。 「……是回到过去了吗?」 辉忍不住屏息。 「是『现在』,壁纸只是反映出木盒中怨灵的意识而已。」 这也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房间。反正重要的是不让怨灵离开这个房间。 不管是步行还是踩断树枝都毫无声响,抬头观看,虽可见鸟儿飞翔,却不闻鸟啼。 「这是为了要听清楚你们的惨叫声。」 捌号从树丛阴暗处现身,他似乎想起该怎么笑了。 辉对他大喊: 「你的女儿名叫佳代!」 「啊……是佳代啊。」 捌号头上的伤口裂开,再次流出鲜血,头骨凹陷,腐烂的眼珠滚落在地。 「这就是你『现在』的痛楚,很痛对吧?回想起来啊,你也曾经是个人类。那孩子和我曾祖父也很痛,你这个烂毙了的白痴混蛋。」 辉一脸愤怒地朝怨灵吼叫。多多良在一旁傻眼地心想:「这个黄毛鸡头真让人头痛,连这种无可救药的怨灵的人生也想插手。为什么会如此没有学习能力呢?」 此时,捌号身上出现的伤口全都消失,恢复原状。 「……五明,你重生了吗?无论几次我都会杀了你。」 捌号边喃喃自语「那是我的女儿」边伸出右手,手势像是抓着苹果,接着慢慢转动手腕。 「呜──」 辉压住胸口蹲下身。 「你现实中身体里的心脏也会跟着停止,我要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地四处游移,沾满鲜血的头歪斜扭曲。爱情的记忆对这个怨灵来说是毒。不快点砍了捌号,辉就会死。 当多多良准备要斩向捌号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是士兵的尸体,捌号的身影已消失在丛林中。 「你给我靠气势撑着,我一定会砍了那家伙。」 多多良摸摸辉的金发,辉表情扭曲地点点头。这里和现世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动作快点应该能赶上。 (绝对不会让你死。) 多多良拿着刀追逐捌号。 身穿黑色西装在丛林中奔驰,让他感到无比自由。脱离不自由的尸体束缚后,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奔跑,这种感觉如同蜜糖,让他不想回去。不过,不回去尸体会腐烂。 更别说不回去,辉的心脏就会停止。 多多良终于追上捌号,捌号如猴子般在丛林中逃窜,多多良绕到捌号前方,挥刀砍下,但「壁纸」再次改变了。 他们从丛林回到荒废的东京。 黄沙飞舞,天空布满感觉随时要掉下来的厚重灰云。 「你可以理解我看到这幅风景时感受的绝望吗?不管在战场上看到怎样的地狱,心里都想着只要回来就可以重来。」 捌号大声咆哮,混杂鲜血的口沫从他口中喷出。 「每个怨灵都冲我怒吼自己的悲伤,但只是徒劳无功,因为我也是作祟神。只不过,我诅咒的对象不是生者。」 死后依旧迷惘,即使被赋予虚伪的生命,还是不想要处理木盒。 ──不过,我已经选择以夜见师的身分重新来过。 多多良逐步逼近捌号。 「可恶……你别过来。」 捌号的气势越来越弱。 这到底是狩猎的兴奋抑或是怜悯呢?两者皆为感情,也都相当棘手。兴奋只会引来卑劣的结果,而怜悯只会消磨自己的能量,所以,他才会选择事务性地处理一切。 捌号被砍之前换了三次壁纸,一更换壁纸就会让多多良顿时失去他的方位,这正是捌号的目的。 (糟糕。) 多多良抬手擦拭看不见的汗水,重新把领带系紧。 不能如过去那般沉浸在狩猎的乐趣中。他压抑过度兴奋的情绪,只为了淡然处理这一切而奔走。 不管周遭风景怎么变化,始终都在百芽山神社中。正如同那家伙所说,这里是他的领域,是为了不让怨灵逃走且能有效猎捕他们的空间,怨灵没有任何胜算。 发现捌号的身影后,多多良迅速拉近距离。 丛林与战后的东京,这是捌号的两个噩梦。他应该也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光,但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五明日出男对他来说肯定非常碍眼吧,因为两人明明经历过相同遭遇,五明日出男却毫不畏惧地向前迈进。 他憎恨光明,而如同光明化身的男人竟打算收养自己的女儿。怨恨从黑暗感情下方不断往上涌──多多良能轻易理解捌号的心思。那是世上最为丑恶的怪物。时至今日,多多良也相去不远。从这层意义上来看,他不禁怜悯起捌号。 在他眼里,夜见师就是最终消灭自己的魔王。 到那天为止── 多多良绕到敌人的死角,刀往侧边挥下,刀尖划开捌号背部,怨灵身体流出红黑色的黏液。如果刺中要害,怨灵应该会化作白光散开,但他没能刺中要害。 「那把刀……是什么刀啊。」 捌号换上五明日出男的脸。那张和辉相同的脸吐露着痛苦与悲伤,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人称它斩恨刀。」 多多良将刀伸至无法动弹的男人面前。 辉紧压胸口大喊: 「陛下,拜托你赶快让我的曾祖父解脱。」 「那么,就让你成为最后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吧。」 捌号顶着辉的脸激动地转过头,右手像是捏碎了什么。 多多良看见辉在身后翻著白眼倒下。「你这家伙!」血液沸腾的感觉,让他化身为弹簧。 「回去吧!」 刀光一闪,划过捌号颈部。 多多良不理会化成白光散去的男人,急忙跑回辉身边。 「都结束了,所以你千万别死。」 他抱起辉,同时间,两人的灵体也自这个空间消失。 他们将回到原本的空间,但他回到尸体上后,暂时会时无法动弹,所以也没有办法照料辉。 ──谁来帮帮忙啊! ※ 还以为自己死掉了。 因为自己的心脏已被镝木康三捏碎。他有实际上心脏已经停止的感觉。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按压着他的心脏。 快动、快动。 慢慢睁开眼后,人影在辉面前晃动,有着人类形体的什么东西……慢慢变得鲜明。 「……坏婆婆小鬼。」 原本拚命救人的脸变得险恶扭曲,少年幽灵狠狠掴了辉一巴掌。 「是你……救了我啊。」 原本跨在仰躺的辉身上的翔琉消失身影,提灯里快要熄灭的灯光毫无用处。 「对了,国王陛下!」 辉跳起来,虽然意识还有点朦胧,胸口也还有些喘不过气,但这些都无所谓。 头上沾着蜘蛛网的多多良倒在祠堂前,轮椅不在身边。帆乃坐在他身边哭泣。和翔琉不同,帆乃没有移动物品的力量,所以只能在多多良身边哭泣,呼喊他的名字。 多多良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刚迈入老年的年纪。 辉碰触他干燥冰冷的脸颊喊: 「陛下,你醒醒,你还活着对吧!」 「……不,我已经死了。」 多多良微微睁开眼睛。 「就算死了也还活着对吧?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辉几乎要哭出来。 「你才是,还活着啊……我觉得我好像看到奇迹。」 辉握住多多良伸出的手。 「似乎是翔琉帮我做了心脏按摩。」 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翔琉的心脏按摩有效,他才起死回生。不过,翔琉拚命想救他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我也得感谢他才行……让幽灵帮忙做心脏按摩的人,有史以来应该也就你一人而已吧。」 辉感觉翔琉的手有温度。 但是,握在手中的多多良的手却如此冰冷。 当他这么想时,终于发现那只手的异状。 「你的手指!」 多多良左手有两根手指不见了。一想到这是自己的错,辉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大概掉在那附近吧,你待会儿捡起来埋进脚的坟墓里去。」 「我不就只是个不重要的佣人而已吗?」 多多良很是头大地叹气: 「那是因为雪乃说了让人作恶的话,我才脱口而出。不,算了……要是你不重要,我就不会让自己如此疲惫。真是让人火大。」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辉除了道歉也只能道歉。光是想像无法步行的多多良到底是怎样来到这里,他就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你先去把我的轮椅拿来。」 「……嗯。」 「彼此都要好好休息。」 「……嗯。」 「那之后再好好教训你。」 水滴滴在紧握的拳头上。 3 隔天。 辉有件事情得做。 那就是告诉美咲,她可以生下宝宝。因为他的身体不太能动,所以只能打电话,幸好美咲今天愿意接电话。 因为美咲没办法马上相信,无可奈何之下,辉只好在取得雇主同意后,把多多良和这栋宅邸的秘密告诉美咲,至于多多良是死者这件事情当然保密没说。 『真的……是真的吗?』 从电话那头传来美咲颤抖的声音。 「当然啊。我今天不太能动,所以今后的事情,你要和轻浮男好好考虑啊。」 『哥哥肯定很勉强自己了,对不对?』 辉非常老实地回答: 「勉强到都要死了……但我家国王救了我。」 『谢谢你,好像假的喔。我们可以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了,对吧?』 如果不是电话,两个人大概已经抱在一起痛哭了。 曾祖父五明日出男有好好前往该去的地方了吗?据多多良所言,一旦子孙遗忘,先祖们似乎也会自然消失。那么,曾祖父暂时应该还会从另一个世界守护着他们吧。 挂断电话后,辉松了一口气。在美咲的孩子年满二十岁之后,真想和他一起举杯庆祝呢。 辉在床上闭上眼睛,今天打算要好好休息,佐伯会帮忙处理家事的样子。但再怎么说,她都是个住在垃圾堆中的女人,能做的也只是帮多多良取水、帮辉买来超商便当而已,不过光是这样也让人感激不尽。 诅咒消失了……只是想到这件事,身体竟变得如此轻盈。昨晚也没梦到黑影,他从没那样熟睡过。 还想再多睡一会儿,想在半睡半醒间作个幸福的梦。 辉慢慢陷入沉眠。 又再隔了一天。 虽然身体还是很疲惫,而且多多良放他一天假,但辉还是外出去扫墓,因为他想向长辈们好好自豪一番。 快要十二月了,冷冽的风让他缩起身体。 即使如此,他依旧感觉秋末冬初的冷冽寒风带着薄荷味。虽然人生没什么改变,一拳揍飞诅咒的爽快感仍旧非比寻常。 今天,国王非常严厉地对他说教,他当然只能不断道歉。他还害国王失去两根手指,老实说,大概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但这也让他很不甘心,总有一天,他绝对要报答这份恩情。 扫完墓后,今晚要请美咲吃不会转的昂贵握寿司,明天则要重新签订保险契约。已经没办法每个月缴五万日圆的保险费了,要变更成更符合现状的方案。 「有未来在等着我真是了不起啊。」 连灰暗的天空都能看成蓝天。 虽是这样说,但会冷就是会冷,他打了个喷嚏。 「来去买件稍微帅气一点的大衣吧。」 小小的梦想逐渐增加。 雪乃感叹地说道: 「上一次看见你喝红茶,应该是你生前的事情了吧?」 浓缩咖啡杯中传来的香气,确实是让人怀念的大吉岭香气。起居室里摆着两杯红茶,这是多多良准备的。 「只要不是固体的食物似乎就没有问题,所以我打算要多少增添点乐趣。」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天,原本干扁消瘦的外貌已大致恢复原样。 「欸,吓我一跳,那个把单口相声当成苦行来听的多多良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多多良忍耐着她的取笑,因为真的给她添了很多麻烦。那天,雪乃特地在大半夜里前来,当时辉也已经站不住,她真的帮了大忙。 「要是抱着『学习人性』的拘谨态度听单口相声,当然一点也不有趣啊。没想到他竟能让你如此拚命,还让你喝起红茶来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但他偷走钥匙,还把我关在外面,擅自打开木盒。」 多多良看着自己戴手套的左手,为了遮掩断掉的小指和无名指,他才戴起手套。手套里有塞东西让手看起来自然一点。 「然后,为了不让他在意才戴手套的吗?」 「……我才没有那么好心。」 否定也是枉然,雪乃冲着他窃笑,这种小小心思不可能瞒过年近五十的女人。 「但你原谅他了不是吗?」 「喂,我找不到人取代他啊。」 「喔,说得也是,没人能取代那孩子。」 多多良原本的意思是人才难寻,但如他所料,雪乃果然不会如此解释。 「你承认吧。你不是选择自己的身体,也不是选择夜见师的使命,而是选择他。」 「你比我还要喜欢他吧。」 雪乃发出「呜呼呼」的笑声。 「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越来越有自信了。你不觉得这缘分太神奇了吗?没想到诅咒五明家的人,就被封印在这里。」 「那是在东京为非作歹的怨灵,封印在此一点也不奇怪。」 到昭和年代为止,这里可是内行人都知道的处分场,在业界内相当知名。 不仅是怨灵的墓园,埋进墓园后还得再花上一番功夫处理,真让人做不下去啊。 「木盒还留下不少个,你就慢慢处理掉吧。」 「那也要我的身体可以负担。」 剩下来的几乎都是凶恶的怨灵,而且和捌号追逐战斗的疲惫感尚未消失。再怎么说,他都已超出中年或老年,只是一具尸体。 「身上还有许多擦伤和割伤,而且没办法痊愈,只能让它们自行干掉。」 「这也是当然,你可是爬过从未使用的密道进去的啊。话说,那原本是先灵的道路,你能通过是因为夜见师是这里的神明吧。」 关于这点多多良也不太明白,自己像是一半生者、一半死者加在一起的东西,连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卸下任务的夜见师或许会变成这里的神明,但我并不是神明。」 爬进密道,全身沾满蜘蛛网和灰尘,就算是活着时,他也不曾让自己脏成那样。如果是神明,他想用神力解决这一切。他差一点就让辉被杀死,哪有这么无能的神明? 「对我来说,神明不是信仰的对象而是研究的对象,所以,和神明当死党感觉很不错呢。」 「你想被诅咒吗?」 多多良轻轻瞪了雪乃一下。如果自己是神,那也是作祟神吧。 「别生气啦。好,很开心可以和你一起喝茶,我要回去啰。」 多多良抬头看着站起身的雪乃。 「真的受你照顾了。那件事可以请你考虑一下吗?」 「你说想和我登记结婚那件事?嗯~被求婚竟然像在谈论公事一样,让人有点伤心耶。」 对她来说,这或许是个非常无礼的请求,但是这次事件让多多良思考起在「法律上」死亡之后该怎么办。需要有个人在他百年之后处理一切,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名义上的妻子。雪乃当然不需要和他同住,木盒全部处理完后,把整栋房子夷平也无所谓。虽然要拆除百芽山神社有其他注意事项,但她肯定没问题。遗产也能全权交给她处理,随她想全部拿去做研究还是要捐出去都好。 ……所以,多多良真心希望她可以答应。 「你干脆把五明收为养子如何?」 「他可是五明家唯一的继承人。」 从五明家抢走好不容易才解开诅咒束缚的辉,未免太对不起五明日出男。自己被怨灵困住,且让诅咒祸延子孙,无法想像五明日出男到底有多痛苦。辉之所以有灵能力,大概是受到曾祖父的庇护吧。 「就算我提议,他也会拒绝。」 「这个嘛,我有哥哥,侄子也已经成年,所以基本上没问题啦。但是,当神明的死党还可以,当神明的妻子,这个重担也太大了,让我考虑一下吧。」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视多多良为神明。话说回来,多多良自己也认为这件事的确如她所说的麻烦。 雪乃在玄关处穿鞋,转头对他说: 「对了,灌木围篱上的山茶花花苞已染上颜色,冬天快要来了呢。」 雪乃说完「再见」便离去,多多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山茶花啊。) 多多良推开窗户。 月光照射下,灌木围篱上的红色花苞像是因为寒冷而发颤,也像在凛然对抗寒冷。这肯定会因为观看者的主观意识而有不同解读。 对现在的多多良来说,花朵勇气可嘉的模样让他觉得有点悲伤。 之所以失去感情是因为受到过去束缚,他一直告诉自己没有笑的权利,终究不过是死者。 『先生还活着,死者可不会关心我工作辛不辛苦。』 『你白痴吗?不就只是心脏不会动而已,你还真当自己成了妖怪啊?』 野际和雪乃都曾对他这样说过,即使如此,他还是讨厌无法守护谁、只是个不祥死人的自己。 保住辉的生命这件事,似乎让他有了变化。他救了一个生者而非死者,这证明他还有活在世上的价值。 「我回来了。」 厨房后门传来辉的声音。 多多良移动轮椅进到厨房,看见辉正从购物袋中拿出食材放在桌上。和他对上眼时,辉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 「啊,我今天打算要炖南瓜,还会加罐头红豆进去。」 「很能期待食物的香气呢。」 多多良坐在轮椅上观赏辉做菜。 「还有用味噌腌渍入味的猪肉,稍微煎一下就好了。比起用柴鱼高汤煮味噌汤,我更喜欢用小鱼干高汤,还喜欢在味噌汤里加鹿角菜。」 辉向雇主解释料理的做法。虽然他并非十分擅长做菜,但处处有自己的坚持。 多多良狠下心问辉: 「你这样好吗?」 「什么?」 「你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不是吗?」 既然身上的诅咒已经消失,那辉也没有理由继续住在这栋鬼屋里。他肯定已没有死命赚钱的必要,其他地方也还有更加适合年轻小伙子的工作。 将炖南瓜盖上锅盖后,辉转过头说: 「我可是欠陛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而已。」 「话不是这样说。如果我不好好报恩,死后可是会被老爸大骂一顿,更别说我自己也没办法接受。其实,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工作似乎有那么一点价值耶。到目前为止,金钱是我工作的唯一理由啊。」 他说出的话,完全无法联想是出自一个前不良少年的嘴。虽然他认为这份工作如此有价值让多多良有点无法认同,但辉认真到多多良不敢反驳。 「要是我早点把那个木盒处理掉,你的家人们也能获救了,这点我得要向你道歉。」 但辉摇了摇他的黄毛头说: 「其实你原本想要留到更后面才处理的对吧?让你过度勉强的人是我。我来当你的脚、你的手指,也来当你的心脏。如果你觉得冷,就让我来温暖你。当然啦,佣人永远无法变成家人,不过请把我摆在你身边。处理木盒虽然辛苦,但也很有趣。就算你不要,我也一定会陪你处理完最后一个木盒。」 听完辉热血的宣言,如果多多良还活着,肯定已泪湿眼眶了吧。 「……不行吗?」 似乎因为多多良迟迟没有回应,让辉有点不安。 「雪乃也对我说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我只能妥协。」 「喔,我也习惯陛下的毒舌了,而且现在很开心,完全没有受到打击。」 辉稍微变得有点自大的样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先祖,或者该说是历代的夜见师都会变成这里的神明对吧?净化罪恶与污秽的神明,其名为夜之末比古神……也就是说,现在陛下也是神明。我在打扫时,对着祠堂诚心祈祷『请救救我』,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在对陛下祈祷。」 「似乎连黄毛鸡头都想把我当成神明啊。」 多多良不禁叹气。这种解释方法基本上没有错,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死人而已,多多良觉得自己不是神也不是国王。 「你说得太夸张了。」 「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夸张。那个……我有买冰淇淋,草莓口味的,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吃?啊,你这次要好好用汤匙吃喔。」 辉为了避免被舔手指,不忘多加一句话。 确实,多多良自己也没机会使用高贵的碗盘和银汤匙,不使用就只是摆饰而已。 「那你去把暖炉的火升起来吧。」 「咦?我也可以一起吗?」 看来他似乎对于在起居室里放松休息有点抗拒。暖炉现在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已经换成电暖器了。 「也没其他人了。」 「把帆乃和翔琉都叫来吧。」 辉似乎一直想找机会向他们道谢。 「我会问问他们,但他们非常我行我素,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现身。」 大概最多只能吃一口吧,即使如此还是可以和黄毛鸡头一起享受甜点。 「要不要下将棋?」 「好,我这一次绝对要赢。赌上危险津贴一决胜负吧!」 辉高举汤杓宣示,感觉今晚会是个愉快的夜晚。 (比起手或脚,我更希望你成为我的良心。) 多多良在心里如此想着。那就悠闲看着金发家政夫煮饭和用餐的风景,等待甜点时间吧。 晚秋的夜晚很长,对于无法入眠的男人来说,至高无上的娱乐是必需品。 后记 谢谢所有读完本书,以及看书前先翻阅后记的读者们。 我完全忘记该怎么写后记,甚至还上网搜寻了「后记的写法」。 这是我在horror文库推出的第三本书。 虽然统称为「horror」,但只要打着「广义」的名号,几乎所有故事都包含在这个范畴内。 不管是上班工作、爱情、友情、左邻右舍的来往,甚至连发生在家庭内的事,只要添加些许香辛料,都能变成恐怖小说。 常听人说活着的人最恐怖,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幽灵之所以恐怖,也是源自于他们曾经身为人类,如果没有这段过往,他们不过是有着人形的幻影而已。 只不过,不管现实的人际关系再怎么恐怖,恐怖小说的王道当属鬼怪类内容。 话虽如此,如果是绳文时代古人的幽灵,不仅不曾听说过,要是真的出现了,也只会让人感到满头问号,似乎又和「恐怖」的意思不太一样。这应该可称为灵异现象的有效期限吧。 历史上来说,大概是从哪个时代开始的幽灵,会让人觉得恐怖呢?我想应该是平安时代,六条御息所和战败武士这类的吧。也就是说,如果大家没办法想像每个幽灵背后的故事,就不容易有恐怖的感觉。幽灵的「恐怖」,同时也可说是他们的「悲伤」。 这个故事中,封印于木盒中的怨灵将一个一个被处理掉。当然,怨灵们都有悲惨的过去。主角们面对怨灵过往记忆的同时,也要毫不留情地处理他们。 对生活与神道、佛教紧密连结的日本人来说,先灵既是神也是佛,所以说不定会对外国连续剧里毫不留情地不断消灭幽灵的方法有些抗拒(当然,那种戏剧编排看起来十分大快人心)。但是,让散发阴煞的幽灵安逸地留在世上,也让人困扰。 对幽灵有着恐惧及同情两种矛盾情绪的人来说,希望能有种不同于「消灭」的方法来处理这类问题,最后呈现的就是这本《夜见师》。 在写这部作品时,我会趁散步时到附近的神社参拜。 那间神社位在水田中,甚至可以听到水渠的潺潺流水声。 神社里祭祀的似乎是磐长姬命以及其他三位神明。据说以磐长姬命为主祭神的神社相当罕见。 磐长姬命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她和美丽的妹妹木花咲耶姬同时嫁给同一人,却因她其貌不扬而遭退货(也因为如此,娶两姐妹的迩迩艺命的子孙皆不长寿)。她的容貌据说正如其名,与岩石相同,但岩石在日本是永远的象征,甚至出现在日本国歌当中。 当神明询问:「你要岩石还是香蕉?」选择香蕉后,寿命也跟着减短。日本各地似乎都有类似神话。 本书可以顺利发行,不仅要感谢责编m编辑,我也要对磐长姬命致上最高谢意。 另外,我也要藉这个机会感谢北沢きょう老师为这本书画出华丽的封面,真的非常感谢。 那么,希望大家可以喜欢这本书,期待我们日后再见。 中村ふみ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