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孩子》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轻书架录入组 『……你们这些家伙实在是很会找麻烦,就那么想知道那小子的事吗?虽然我们的确对那小子非常清楚没错啦,可是啊,就算你们仿佛烤全鸡般半张着嘴问我,这种事情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你们。你们听好了,那小子对我们来说很特别。他跟其他家伙不同,完全不能相比。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突然找上门来,我为什么就非得把我们跟他之间宝贵的回忆告诉你们不可?回去。快啊,我不是叫你们回去吗?』 『多多良,别这么吊人胃口嘛,告诉他们又有什么关系?那小子不只是对我们,对他们来说同样很特别啊。如今不管去到多么乡下的地方,都听得到有人说起他的名字。他们不也是为了听那小子的事迹,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庵吗?能把那小子的事情说得最清楚的,不也就只有你跟我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欢迎你们来。别客气,进来吧。』 『喂!百秋坊。』 『对了,你们喝不喝露茶?』 『啥?』 『喔喔,这样啊?你们喝吗?太好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说多多良啊,你应该会把那小子的事迹告诉这些年轻人吧?』 『真的假的?』 『没什么好紧张的。这男的叫多多良,虽然讲话冷嘲热讽的,但其实他一直很想找人讲那小子的事迹。这就是这座庵的访客络绎不绝的理由。好,露茶泡好了,很烫啊。来,也传给后头的人。』 『……喂,你们几个是打算杵在那里喝茶吗?真拿你们没办法。』 『呵呵呵。』 『这里很窄,大家挤着点,围成一圈坐好。受不了,这可是特别优待,我就告诉你们吧,把耳朵挖干净给我仔细听……还有百秋坊,也给我一杯露茶。』 『那当然。』 *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没那么久以前啦,就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在这世界上,怪物的城市多得是,可是再也没有哪座城市比「涩天街」更热闹。一条含铁成分极高的涩色(红褐色)河川,慢慢削凿出这座钵状山谷,如今住在山谷里的怪物数目约达十万三千。长年来管理这些怪物的宗师,有一天突然声明要退休,转生为神。』 『「八百万神」这句话说得不假,就如你们这些家伙所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尊神明。神不仅祝福怪物,对天空、大海、云朵、山丘、动物、植物,和路旁一朵花、一只虫子的生死,都同样给予祝福。还不只这样,神甚至对那些丑陋的「人类」,也都满怀慈悲地照看着,可见诸神是多么了不起。每一尊神,都是由我们怪物转生去担任的。说穿了,所谓的怪物,正好位处在这世上万物和神两者间正中央的位置。不过,当然不是所有怪物都能当神。看你们这几个小子的傻样,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们当神吧?在我们这些怪物当中,只有德行特别高的怪物才能出人头地,转生为神。』 『宗师名叫「卯月」,有着纯白兔子加上泥鳅长胡须的模样,是个脸上随时挂着笑容、个性很温和的怪物,而且被誉为涩天街创始以来最强的武术高手。这位宗师以自己年岁已高为由,说要辞职。他说:「我会趁着在想自己要当什么种类的神时,选出新一任宗师。各位要做好准备。」』 『结果,整个城市闹得几乎翻了过来,宗师引退这件事所引发的震撼难以估计。因为寂寞或舍不得而叹气的家伙当然很多,但是,大家都为宗师将要出人头地变成神而高兴。然后怪物们就想到,那么迟早会空出来的涩天街宗师这个位子,到底会由谁坐上去呢?谁才够资格继承这个位子?』 『实力、品格与素行都要是一流的,这就是继承人的条件。 在怪物社会里,一直有着怪物乃是「侍奉神的武者」这样的共识。既然身为「武者」,在武艺方面当然必须要有过人之处,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思维。因此,要说我们要求宗师具备什么能力,最先提到的便是「强大的实力」。不管在哪一座怪物城市里,都可以看到一定数目的武士佩带着武器四处走动的光景;但在涩天街,单凭本事高超,不可能赢得大家的尊敬。我们反而更加要求有强韧的精神做为基础,包含勇气、领导能力与人望在内的强大实力。接着是「品格」。不必引用宗师当例子,也能明白大家会寻求一种有威仪与威严、够格代表所有涩天街市民的形象。最后是「素行」。不用说也知道,大家都希望继承者有着足以代表涩天街的稳定性格。在多达十万个怪物当中,符合以上条件的到底是谁呢?』 『这时大家最先提到的,是一个名叫猪王山的山猪怪。他是个冷静沉着、勇猛果敢的男子汉,收了一大批徒弟,并且名列元老院议员,还统领武术馆「涩天街见回组」,更是一郎彦与二郎丸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就条件而言没得挑剔,大家都说下一任宗师肯定是他。』 『还有另一个怪物也被列为候补,名字叫做熊彻。他的外貌名副其实,全身像熊一样毛茸茸的,又有着媲美猴子般跑不累的无穷体力,能把引以为傲的大太刀挥舞得虎虎生风。熊彻以武者而言,体格非常完美,大家都说如果只比力气,他多半凌驾在猪王山之上。』 『可是,这家伙还真有点麻烦。虽然大家都肯定他的实力,但相对的,他个性粗暴、桀骜不驯、自我中心,一名徒弟都没有。』 『也更不会有什么儿子……』 * 『这时候,从怪物世界之外,也就是从「人类」世界来了一个人,便是那小子。』 『你们可曾去过「人类」的世界?应该都没去过吧?怪物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不同,互相隔绝,但其实两个世界会互相影响。人类世界如今在物质层面的发展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但支撑起这些发展的基础制度、技术、形式等等的智能,有很多是由怪物传给人类的。例如说,人类对于神的各种思想与概念,当然几乎全都是从我们的历史或思想传播过去的。 相反的,在我们的世界里使用不多,却在人类世界发展茁壮的案例,也是有的,「文本」就是其中之一。我们世界不是有着尊崇「思想」,轻视、排斥「文本」的习惯吗?以前的贤人曾说过:「活的智能,不可能靠文本这种死的东西记载下来。要是换成图画那还另当别论。」这句话就体现出这种想法。可是,你们去人类的世界看看,不管到哪里都是满满的文本、文本、文本。整座城市都是文本的奇妙光景,光是看着都令人打寒颤,几乎让我怀疑人类是不是想让自己被文本支配。』 『也就是说,我们和人类居住的世界就是这么不一样。所以啊……』 『唔。』 『要讲那小子的故事,就得提到很多人类方面的事情,但我们的嘴巴说不出来,实在很不方便。』 『所以呢……』 『接下来,我要借他的嘴来说话。』 『换言之,我们要扮演那小子,从那小子的观点来述说。』 『啥?你们说我和那小子一点都不像?说那小子才不是长着这么一张老猴子脸?你这家伙很吵耶!』 『哈哈哈。我这瘦巴巴的猪鼻子脸,也得请各位将就将就了。不过别担心,只要在这蜡烛的火光中听下去,你们就会越看越觉得我们的穷酸样变成了那小子精悍的脸孔。 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那么,要开始啰……』 莲 九岁那年夏天,我孤身一人。 涩谷的夜晚摇曳在重重湿气中。qfront大楼的巨型屏幕上,毫不间断地闪烁着耀眼的影像;散播刺耳音乐的大型联结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每当灯号变换,就会冒出多得令人吓一跳的人潮,在行人保护时相路口上来往。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时髦,笑声不绝,脚下鞋子踩得喀啦作响。 我站在路口正中央,穿着拉长到脖子的t恤,因几天没洗澡而蓬头垢面,根本没好好吃饭的身体也十分瘦削,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 我以尖锐的眼神,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那种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表情。 我是个被这个世界排挤出来、无处可去的平凡小鬼头。 在马路另一头,有一对少女被强壮的警察们抓住手臂,正拉往站前的派出所。 「好啦,过来。」 「不要碰我。」 「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吧?」 「不是。」 「说谎也没用,看就知道了。」 我为了避免被这些警察发现而悄悄混进人群里,抢在号志变成红灯前就过了马路,穿过中央街的拱门。大街上设置了多架半球形的监视摄影机俯瞰着市街,不放过任何一名可疑人物。我一一反瞪这些摄影机,消失在摄影机拍不到的死角当中。 从热闹的大街转进小巷子里,人潮就立刻中断。自动贩卖机冰冷的灯光照亮的巷子、布满涂鸦的仓库、大楼的管线、空调室外机、杂乱堆放的纸箱、放满烟蒂的直立式烟灰缸——大街上揽客的店员用来喘口气的地方,这时正好一个人都没有,看来他们忙得甚至没空喘口气。 我背靠着仓库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拿出土司,撕下来丢进嘴里。开封后已经过了几天的面包干巴巴的,咬下去还会发出喀哩声响。现在我的食物就只有这个。放在短裤口袋里的几张万圆钞和零钱,便是我所有的财产。我边在脑子里默数剩余的金额,边慢慢吃着面包。 这时—— 啾…… 一阵宛如在发抖的微小鸣叫声,让我惊觉地抬头一看,但只看到从垃圾桶满出来的空罐散落在地上。 「嗯……?」 ……啾。 小小的两只眼睛,从空罐后头窥视着。 是老鼠?不,是一只体型比老鼠更小、长着松软白色长毛、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一直在窥视着我……不,它并不是在看我,说得精确一点,它是在看我正在吃的那干巴巴的面包。 「好,你等着。」 我撕下一片面包,放到手掌上,递到这小家伙面前。小家伙提防着我,缩到空罐后头,于是我轻轻将面包放到地上,抽回了手。 「好啦,吃吧。」 我这么说,但小家伙仍然不动,看看我又看看面包,好一会儿后,才离开空罐后方来到面包前,小小的嘴发出喀哩声。 「……你也是逃出来的吗?」 我不经意地问。 小家伙只用那双小小的眼睛仰望我,眨了眨眼。 我孤身一人。 一群陌生的大人,闯进我和妈妈居住的公寓。 他们俐落地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塞进纸箱,用胶带封起的箱子转眼间堆得越来越高。无论是妈妈的衣服、妈妈的鞋子,还是妈妈的床,全都被搬到房子之外。 「莲,差不多该走了。」 舅舅呼唤我的名字,拉起西装袖子看了看手表。指挥这些搬家公司的工人该如何行动的,是包括舅舅在内的本家亲戚。我不答话,始终在靠近窗边的房间角落抱着膝盖低头不语。 「请问,这个要怎么办?」 搬家公司的员工为难地问道,我听到本家的舅妈说:「啊啊,这个我们自己会处理。」我抬起头,只见餐桌上的香炉里,线香冒出细细的烟,还放着装有喉骨的骨灰坛,相框里则有妈妈仍活着时的面孔。 我一直盯着这些东西。 舅舅说:「莲,你妈突然走了。你可能很寂寞,但她出了车祸,这也没办法。本家会当你的监护人来收养你,没问题吧?」 「你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以后我们会好好栽培你,让你什么都不缺。」 我想着舅妈说的「什么都不缺」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过本家十分富裕,在东京都心拥有多笔不动产,但我几乎不曾和这些人说过话。 从图库滑出来的照片上可以瞥见爸爸的脸。这张照片是我们还住在一间小公寓时,我、爸爸和妈妈三个人依偎在一起所拍摄的。当时真的好开心。毕竟那时我年纪还小,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好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当时的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形。 「莲!知道了就答话啊!」 舅舅大声吼叫。 我记得很清楚,舅舅以前也曾这样大声吼人。有一天他突然带着律师,闯进我们住的小公寓,强行拆散爸爸和妈妈。这大概和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有关。那时候,妈妈一直在哭。每次都是这样。这些人要逼迫别人就范时,都会发出一样的吼声。 但我觉得比起本家这些亲戚,爸爸更让我生气。当时妈妈在哭,为什么他什么事都不做?为什么就这么接受本家那些家伙说的话? 我问舅舅:「爸爸为什么不来?」 「以后别再想起他。」 「为什么?爸爸就是爸爸啊。」 「你知道你妈妈已经和那男人离婚了吧?法院也把亲权判给我们这边,他跟你已经是陌生人了。」 「那我就一个人活下去。」 「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傻话?你哪有这本事?」舅舅嗤之以鼻。 我卯足全力瞪着他的鼻子。 「我就一个人活下去给你看。我会变强,给你们好看。」 「莲,你这是什么口气?你……」 「讨厌死了!不管是你们,还是爸爸,全都讨厌死了!」 我话未说完,就已经冲出家门。 夜晚再度降临涩谷。 得趁时间还不太晚时,找个地方休息才行。得找个有屋顶可以过夜,又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可是,今天这些地方不是已有人先到,就是在施工,又或者是被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所占据,让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由于一整天走个不停,脚和身体都很沉重。 途中我好几次看到被爸妈抱着的小孩。看到他们,我胸口就隐隐作痛。这些抱着爸妈不放的小孩,表情显得那么幸福、那么悠哉、那么不负责任。 一道说话声从我心中响起。 (讨厌死了……) 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动在心中翻腾。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这股冲动想从心中冲出来,用力敲着门,眼看随时会破门而出。虽然我努力压抑,但越是压抑,敲门的力道似乎越是强劲。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我察觉到了,这是诅咒,是对那些讨厌的本家亲戚发出的诅咒;是对不来救我的爸爸发出的诅咒;是对那些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除了我以外的一切所发出的诅咒。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诅咒从内心深处反复地剧烈上冲。我好难受,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要是不吐出这些诅咒,整个人都会胀破。 这一瞬间,撞门的力道大到骇人的地步,诅咒终于从我心中冲出来。 「讨厌死了!」 我喊了出来。 周遭的大人们都瞪大眼睛、停下脚步,想弄清楚发生什么事的视线集中过来。我承受不住,转过身去。 有个大人露出亲切的表情,走过来朝我伸出手,问我怎么了。 我甩开那只手,拔腿就跑,把刚才还在心中冲撞的诅咒留在原地。 头顶上传来电车驶过的喀当声。 我在高架铁路下的自行车停车场,坐在停放得很杂乱的自行车与自行车之间,把脸埋进环抱的双臂当中。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我已筋疲力尽,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小不点从我怀里探出头,就是我在中央街的小巷里找到的那个小家伙。因为它的体型很小,我就帮它取名为「小不点」。小不点把它松软的毛往我额头凑过来,发出像是在安慰我的声音。 啾、啾。 「小不点,我没事,谢谢你。」 但小不点仍然担心地叫个不停。 啾、啾。 「我真的没事。可是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下啦……」 小不点忽然不叫了,迅速钻进我的头发里。 这时,有人说着话朝我这边走来。 「……到底是怎样啦?说穿了,比猪王山强不就好了?品格?莫名其妙。」 「宗师也真会强人所难。上次拜你为师的徒弟撑了多久?」 「一个月……一周……不对,是一天……」 「是只到上午!上午!」 两个男人踩着啪哒作响的拖鞋,从我面前走过。 其中一个人的嗓音尖锐,说话速度很快,我想,多半是那个小个子吧;另一个人的嗓音粗豪,想必是那个大个子。大个子忿忿不平地吼着: 「我就是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 「现在是挑剔的时候吗?既然都弄成这样了,管他是人类还是棕刷,就在这附近随便抓个什么东西回去当徒弟吧。」 「是喔?那我就抓给你看!」 大个子突然转身走回来,感觉得出小个子慌了。 「喂,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 大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在我身前停住。 「嗨。」 「……」 我仍然低着头,不答话。 「我在跟你打招呼。」 大个子语带怒意地说道,发出「咚」的一声跺脚。 为什么要找我说话?不要管我。 他讶异地问: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啰唆。」 「既然会说话,就是还活着吧?你妈怎么啦?」 「啰唆。」别跟我问起妈妈。 「那你爸呢?」 「闭嘴。」别跟我问起爸爸。 「回答我,你爸……」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再也忍不住,抬起头大吼。「你再跟我说话,我就宰了你!」 这两个人都穿着遮住全身的斗篷,大个子还背着一根装在袋子里的长棍状物体。头巾下很暗,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但相对的四周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味,闻起来像待在动物园的野兽牢笼前…… 「宰你个头,臭小鬼。」小个子男嗤之以鼻。 「你还真倔啊,让我仔细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大个子从斗篷下慢慢伸出手,劈头就抓住我的下巴,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才首次看到他头巾下的脸孔。 长满大胡子的嘴边露出尖锐的牙齿。 鼻子像熊一样往前突出。 还有一双低头看着我的野兽眼睛。 「!」 我太过震惊,动弹不得。 「……怪、怪物……」 眼前发生的事让我不敢置信。 大个子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有着我从未见过的鲜红色。这双眼睛仿佛看穿我心中的一切,在打量评估我。我无力抗拒,只能闷哼。 「啊啊啊……」 评估的时间突然结束了。 我被大个子一推之下,摔在地上。 「呜!」 大个子心满意足地说:「不坏。」 「够了吧?」 在小个子的催促下,大个子转过身去。 但他正要离开时,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脏猛地扑通一跳。 「啥?熊彻,你说什么傻话!」 小个子赶紧回来,把大个子拉走。 我从自行车与自行车之间钻出来,茫然目送他们离开。 看得到两人身穿斗篷的背影走出高架桥下,爬上通往车站西口方向的楼梯。刚刚那是什么?是梦?是幻觉?是恶作剧?还是说…… 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往他们两人身后追过去。 交通号志的灯号变换,一大群人一起往前走。 我冲到行人保护时相路口的正中央,寻找着大个子的身影。 闪烁蓝色光芒的三千里药品霓虹灯、qfront、涩谷中央街的拱门、109大楼、涩谷mark city大楼、jr涩谷站……我的视线环顾一整圈,但哪里都找不到斗篷男的身影,只看见一如往常的闹区。 我揉了揉眼睛。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果然是梦吗?」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以为是那个大个子。 但不是—— 「你是不是离家出走?」 一名体格健壮的年轻警察低头看着我。 「小孩子晚上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 戴着眼镜的中年警察也从旁凑过来。这是刚才辅导离家少女的那对警察搭档。 「你知道这样违反条例吗?」 「放、放开我。」 我扭动身体想挣脱,但年轻警察抓住我的力道非常强,不管我怎么挣扎都没用。中年警察从胁下抽出写字板问: 「你读哪一间小学?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呢?我会请他们来接你。」 我警觉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脑海中浮现本家舅舅与舅妈的身影。他们是不是成了我的监护人?别开玩笑,我死也不想去他们那里。 「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用力挥开警察的手,跑向人潮之中。 「慢着!」 「等等!」 我穿过路口,在中央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胡乱狂奔。 两名警察猛力追来,但他们似乎受到大量人潮阻碍,无法顺利前进。 我趁机弯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弄想扰乱他们。虽然后方再也看不见警察的身影,但我仍然不停步,继续往前跑。怎么可以被逮到?我死也不会回去本家。他们不是我的监护人,我才没有什么监护人! 就在这时…… 刚刚见过的斗篷突然闯进我的视野里。 「!」 我惊觉地停下脚步。 在中央街外围大楼之间的小巷子里,可以看见横着身体往前进的高大背影。 的确,就是那个大个子。 然而,我只不过眨了眨眼,斗篷就忽然消失了,大楼间的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看得见空调的室外机、抽风机的排气口、许多管线与店家的垃圾桶。 「咦?」 我脑子里一团乱。刚刚明明就在那里…… 这时—— 「在哪里?」 「不,是那边吗?」 我听见警察的对话声,更看见他们在人潮的另一头踮起脚尖找我。 我看看那两名警察,又看看大个子消失的大楼间小巷,同时在脑子里比较着本家的那些亲戚与那个怪物。 沙哑的嗓音再度回荡在我耳边: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我感到胸口一阵激昂。 这个世界本来就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与其在本家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去找怪物还好得多。 我做出觉悟,大步走向大楼间的小巷子。 熊彻 大楼间的小巷子通往神奇的巷弄。 昏暗又朦胧的绿色灯光,照亮凹凸不平的石版路与粗糙的石墙。这条狭窄得张开双手就能碰到两边墙壁的巷弄,不管走了多久,我都只看到大同小异的景色,让人越走越混乱。巷弄中不时会看到插在竹篮子里的花放在石版路上,似乎是做为记号,我就以这些花当作路标往前进。然而没走多远,就碰到了死巷。我靠着画在脑袋里的地图往回走走看,却发现明明刚才还放在那里的花不见了。我心想可能是走错路了,这次改以挂在墙上的盆栽花当基准,但结果还是一样,往回一走便发现哪里都找不到应该存在的花。 简直像一座迷宫。 还不只是这样。小巷墙上有着空荡荡的窗口,没有窗板也没有铝制窗框,是那种只开了孔的窗子。窗边有只灰毛猫,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转头一看,另一处窗口有一只垂下的尾巴长达两公尺左右的雉鸡,转过来歪着头看我。至于另一处的窗口上,则放着一盆把花接在枝上的盆栽——我原本以为是盆栽,结果发现是里头有一只头上角的形状很像树枝的梅花鹿,一直窥看着我。 梅花鹿? 「这里……真的是涩谷吗?」 我边往后挪,边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东西,转身一看便看到有道人影从远处墙上反光照亮的地方横切过去。从体型大小来看,肯定是那对身穿斗篷的二人组。我急忙跑向那个方向,弯过转角,然而人影已经要弯过更里面的转角。我再度追向他们,但人影总是出现在远方的转角,即使我想追上却迟迟追不上。对方明明只用走的,为什么会这样? 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后,我突然跟丢了他们两个,往前方与左右看去,都只看见插在花瓶里的花放在椅子上。我走投无路,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哎呀……哎呀……?」 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才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小不点从我怀里探出头,发出提防的啾啾声。我听到一阵踏在石版路上的规律蹄声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一看,顿时惊呼出声。 是一匹马。 马的长脸朝我凑过来。 「哇啊啊啊啊!」 我在狭窄的巷弄里无处可逃,只能任由马把鼻头往我身上蹭。刚才还让我无路可走的巷弄前方突然变得开阔,宽广的空间与大群人潮的声息慢慢接近。马背着许多布匹,似乎正直线朝那里走去。我束手无策,只能大声呼喊。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被马从巷弄里推出来,头部重重撞在石版路上。 「好痛!呜……」 把我推出来的马仍将大量布匹背在背上,就这么用两只脚站起来,并露出狐疑的表情看向我,从我身旁走过。 两只脚? 我惊觉不对,抬头一看。 这里是一处看似石造豪宅的地方,搭着棚子的中庭笼罩在蜂蜜色灯光中,光源照亮了聚集在这里、万头钻动的大群奇妙男子。 野兽的气味浓得呛鼻。这些人全都有着野兽的脸孔。 有角长得很漂亮﹑拿着毛线谈生意的喀什米尔山羊;有翻开布匹让客人看货色的羊驼;有一群伸长了脖子仔细查看货色的骆驼;有一手拿着笔记本,竖起手指讲价的安哥拉山羊;有数钞票动作飞快且专业的骆马。另外,许多负责搬运的马匹,正将完成交易的一捆捆布匹扛到肩上搬出去。 不妙。 是怪物。这里是一座全都是怪物的城市。 恐惧与不安让我几乎要哭出来,忍不住发出惨叫。 「啊啊啊!」 正在谈生意的山羊注意到我的叫声,绵羊们也接连望向我,到处都有怪物将视线集中到我身上。 不妙不妙。 小不点察觉到危险,扑进我怀里。我赶紧站起身,想回到先前的巷弄里,但转身一看,先前有着巷弄的地方却被墙壁堵住了。 「咦……?咦!我刚刚来的路不见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什么不见?不管我怎么找,那里都没有路可以走,只有漆得十分精美的墙壁。我全身直冒冷汗。 这些怪物以像是吃惊、像是惊讶,又像是觉得稀奇的眼神看着我,周遭发出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浪。 不妙不妙不妙。 不管去哪里都好,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我才刚起跑,脚下立刻一绊,当场跌得趴在地上。该死!我顾不得那么多,用四肢着地的姿势动着手脚,死命逃离现场。 「出口……出口在哪……」 怪物城市的大街上,众多商店栉比鳞次,充满宛如在举办庙会似的活力。大街上方垂下许多大块的布条,发出我从未见过的蓝、红、紫等各色诡异的光芒。整条路上挤满在夜晚的街上闲逛的怪物,我躲躲藏藏地压低姿势,手脚并用地飞奔而过。跑了一阵子,在大街前方看见一座很大的门,门上圆形的蓝色霓虹灯规律地闪烁着,正中央的红色霓虹背景上,以黄色文本写着「涩天街」。 看来这座城市就叫这个名字。两旁各自写着「三千界」与「甘栗」。我觉得这个设计很眼熟,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我穿过这座门,来到一处开阔且铺着石版的广场。以广场为中心,东西两边有着平缓的丘陵,斜坡上充满状似住宅泻出的灯光。若从丘陵往下看,广场就相当于谷底,似乎也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发出的光芒又比山坡上的更强,那是广场上林立的无数摊贩发出的光。我被怪物潮推挤着,跑进满是摊贩的街道。 屋檐下挂着皮烤成金黄色的鸭子,以及还连着头的水煮鸡;有露出凶恶牙齿的鲑鱼干,和像恶心外星人一样瞪人的鱼干;有从壶里满出来的花枝、海星、青蛙、蜥蜴,和其他各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肉干。量贩的谷物、果实堆起的小山、堆得半天高的酒瓶、成排的无数锅子、大釜、壶、用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骨头与贝壳做成的饰品、发出异样光芒的刀剑及各式兵器……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与我以前所待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几乎当场要被不安的情绪压垮。得赶快找到「出口」离开这里,回去涩谷——我怀着这个念头,手脚并用地拼命奔跑。 「啊!」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衬衫领子,我还来不及抵抗,就遭人像拎起幼猫的脖子似地拉起来。抓住我的,是一个身上挂着一把大刀、面容颇为凶恶的狼怪。 「……这小子是怎样?」 「是人类的小孩。」 「人类?他怎么会跑来这里?」 两个跟他同伙的狼怪走过来,以吃惊的眼神仔细打量胡乱挥动手脚挣扎的我。我们在一家日式乐器的摊贩前,他们三个拿着笛子、琵琶与鼓棒,时而捏捏我的脸颊拉扯,时而把我的眼睑往上提拉。 「放、放开我!」 三人组无视我的呼喊,把脸凑在一起窃笑,展开一场凶恶的商议。 「他来得正好,要不要剥下他的皮卖给做三味线的?」 「要晒得干巴巴的当柴鱼削吗?」 「还是说……」 我不想变成摊贩上挂的鸡或鲑鱼那样,忍不住发出哀号。 「救、救命啊!」 就在这时…… 「你们这些笨蛋,给我住手!」 我听到一道尖锐的嗓音喝斥他们。 声音来自一名瘦削的猪怪,他留着和尚头与落腮胡,穿着像是僧侣会穿的黑色连身衣,衣服上四处有着像是被虫咬出来的破洞。 「别说那种造孽的话。」 他慢慢眨动小小的眼睛,告诫这三人组。 三只狼凑在一起嘀咕个不停的身影,在我身后离得越来越远。 我在这个做僧侣打扮的怪物带领下,走在摊贩林立的大街上。 「这没什么,别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嘴巴和长相凶了点,不用怕。」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全身仍颤抖个不停。喝醉的怪物发出的尖锐笑声与吼声,不断从深夜的摊贩传来。做僧侣打扮的这只怪物多半是想让我放心,他以平静温和的嗓音说: 「我是百秋坊,就如你所见,还在修行。涩天街是必须依循固定路径行走才进得来的地方。能够变成神的我们这些怪物和成不了神的人类,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你凑巧闯进来,一定觉得很无助吧?好了,我送你回去原来的世界。」 我觉得十分意外。虽说是怪物,但并不是每只怪物都那么可怕呢,说不定也有怪物会对人亲切。不知不觉间,我的颤抖停止了。总之,现在这个做僧侣打扮的怪物百秋坊,似乎愿意告诉我出口在哪里。只要跟着他走,我便能回到原来…… 「哟!你真的来啦?」 我听见一个耳熟、沙哑的大嗓门说话声,转身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那个大个子怪物露出满脸笑容,踩着大而重的脚步走来。他身上穿的不是斗篷,而是披着深红色的上衣,背着一把几乎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朱红色大太刀;颈子露出有着白色纹路的毛,一张脸长得像熊,所以可能是亚洲黑熊的怪物?他一手拿着葫芦酒瓶…… 「嘿嘿,我果然没看错,越来越中意你啦!」 说着,他把醉得红冬冬的脸往前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拉过去。 「熊彻,你做什么?」 百秋坊宛如告诫似的,用力把我拉回去。 「他是迷路的小孩,你就不能温柔地陪着他吗?」 唤作「熊彻」的熊怪,不满地嘴角一歪说: 「陪着他?和尚还真是只会讲些天真的话啊。」 「我是叫你不要对他那么粗鲁。」 「粗鲁有什么不好?他才不是迷路。」说完,熊彻把他的大手放到我头上。「这小子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徒弟!」 「……徒弟?」 啥?我可没听说过这回事。 「我不是说过吗?你忘啦?」 你才没说!我哪会忘! 百秋坊大吃一惊,发出惊呼: 「……你要收人类的小孩为徒弟?」 「管他是人类还是棕刷,我说是徒弟就是徒弟!」 熊彻一把抓住我的脑袋,用力摇晃。 「慢着慢着慢着。」 一名猴子脸的怪物小跑步过来。他身披蓝染外褂、脖子上绑着手帕的模样,颇有几分工匠的气息,腰带上还塞着女用钱包。从嗓音听来,他就是先前和熊彻在一起的那名小个子。 「我是有劝熊彻不要这么做啦。」 「多多良,把事情说清楚。」 「宗师对这家伙说,如果他想继承宗师的位子,无论如何都要收个徒弟。但是,如果是拜猪王山为师也还罢了,根本没有怪物想当这家伙的徒弟。嘻嘻~然后呢,我们去参观可悲的人类城市时,遇到了这个小鬼头。」 百秋坊一脸没辙的表情看了熊彻一眼。 「所以你就把他抓回来?」 「是这小子自己跟来的。」 「我就叫你不要把不相关的人牵扯进来了。」 「我就不能看上有潜能的家伙吗?」 熊彻不耐烦地大吼,但多多良与百秋坊均丝毫不为所动。 我心想,不知道他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 『……熊彻后来满嘴酒臭地说声「我要回去了」,也不顾我们的反对就硬是把那小子拉走。我们站在广场边缘,目送熊彻和那小子小小的背影沿着水塔旁边的坡道走上去。 「真是岂有此理,他就这么想要继承人的宝座吗?」 百秋坊严肃地皱起眉头,害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不不,熊彻只是想赢过猪王山而已啦,这没什么。」 「的确。他对当上宗师和升格成神这些事情,应该一点兴趣都没有。」 「哪怕那家伙投胎转世,我看顶多也只能变成付丧神,例如厕所之神或是棕刷之神之类的。」 百秋坊担忧地说: 「让人类小孩跟熊彻在一起,真的不要紧吗?」 「谁知道?我才不管。」 在我看来,人类的小孩根本无须在意……』 * 我跟着熊彻的背影爬上坡道。 从大街岔出来的小路越来越细,爬上了不知道多少阶的阶梯,街上热闹的气氛渐渐转为冷清,路旁的垃圾与墙上的涂鸦都越来越多。四周飘散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一眼就看得出这里绝对不是有钱人家居住的地方。 熊彻的房子盖在石阶的顶端。 这间房子顶多只能算是一房一厅,说是一间小型置物间也不为过。水泥墙上的油漆因为年代久远而剥落,前院的地砖缝隙间更任由杂草丛生,屋顶的晒衣绳随风摇曳。 熊彻掀开朝向前院的入口处布帘走了进去。为什么是布帘?房子没有门吗?我迟疑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屋里亮起微弱的灯火,我注意到这房子另有一扇门,那里似乎才是正式的玄关。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下定决心地打开玄关的门。 屋子里散乱得几乎和垃圾场没有什么区别。挂在墙壁间的晒衣绳上,杂乱地吊着好几件衣服;餐桌上的餐具搁着没收,椅子也翻倒在地;房间角落有一块写着「熊彻庵」的招牌,像大型垃圾似地竖在那里。 地毯上杂乱地散落着酒瓶、鞋子、吃了一半的蜂蜜瓶等物品,熊彻用脚推开这些东西,然后把两张小坐垫扔给我。 「你就睡在这里。」 「徒弟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我会养活你。」 「我又没拜托你。」 「哼,随便你。」 熊彻在这间小屋子里唯一有着豪华装饰的大沙发上坐下来。这张沙发是豪华的皮制品,与其说是沙发,还不如说是贵族用来睡午觉的贵妃椅,给人一种和这间简陋的小房子格格不入的感觉。熊彻搔了搔肚子说: 「只是我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你敢哭,我会马上把你轰出去。」 「我才不会哭。」 「这样才对。」 「但是,我不哭也不代表我要当你的徒弟。」 「那你为什么跟来?」 「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还不就是没地方可去吗?」 「……你在同情我?」 「笨蛋,这种话等你可以独当一面再说。」 熊彻吼了一声,然后头撇向旁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反正你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这句话听来相当实际而且充满说服力,让我不由得沉默。 「……」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说。」 「啥?」 「因为这是个人数据。」 不可以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这是重要的个人数据——这是国小老师教导我的,但对眼前这只熊怪讲什么个人数据,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可恶,那你几岁?」熊彻不耐烦地露出牙齿。 年龄也一样是个人数据,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但若继续拒绝,又觉得心中那种不搭调的感觉会更强烈。 我用手指比出岁数。 「九岁……?」 熊彻看了看我的手指,仿佛想到什么点子似地露出满面笑容。他深深靠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声明: 「嘿嘿,那你从现在起就叫做『九太』。」 九太?这是什么怪名字! 「……为什么是你在取名字?」 「听好,你就叫做『九太』。好啦,我要睡了,九太。」 熊彻不给人回应地说完,便转身缩进被窝里背对着我。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许已经过了午夜零时。 我掀开布帘来到前院,天上有着多得惊人的星星在发光,眼底则有热闹的闹区灯火闪动。据说是水塔的圆筒形建筑物很有特色,记得涩谷的道玄坂下也有一样的圆筒形建筑物。这么说来,无论是有着半球状顶盖的建筑物,或是一栋接着一栋、状似银杏叶形状的建筑物,我都觉得很眼熟。这是怎么回事?会是因为这里看似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却又与涩谷相连吗? 「莲。」 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妈妈。 她系着围裙,端着托盘,站在小屋外。 「我做了你爱吃的火腿蛋包饭,快趁热吃吧。」 明明已经过世的妈妈,笑咪咪地看着我,让我搞不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话说回来,这座怪物的城市本身不也就像个梦吗? 「嗯,我马上去。」 我这么回答妈妈。也许是从刚刚就震惊连连,让我已经感觉麻痹。我仿佛身处在梦中似地跨出脚步。 走了三步后,妈妈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 我突然被迫面对残酷的现实,忍不住转过身去,蹲下身抱住膝盖。我真的是孤单一人,令人绝望的寂寞与悲伤宛如一根根尖刺,刺遍我全身上下。眼泪夺眶而出,尽管我拼命忍耐,但仍无法阻止呜咽声从口中流泻而出。小不点从怀里探出头来,担心地叫了一声,往我身上依偎过来,但我口中发出的呜咽声仍然源源不绝。 ——我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 熊彻刚才说过的话回荡在脑海中。 不要哭——我一再这么暗自告诉自己。 锵锵锵锵! 突然听到几声巨大的声响,让我跳了起来。 「哇哇!」 抬头一看,拿着平底锅与木槌的熊彻露齿笑说:「吃饭啦。」 天空一片晴朗,已经早上了。 熊彻还在用力敲打平底锅。锵锵锵锵! 「不、不要敲了!」 我捂住耳朵抗议。 昨晚我在阶梯下面的鸡舍里睡着了。照熊彻的说法,他一觉醒来看到我不在房里,还以为我跑走了,没想到是睡在鸡舍里被一群鸡围着。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不跑走呢? 熊彻接连敲破生鸡蛋,淋在大碗公里的饭上。 「你还在生气喔?还不就只是闹你一下而已。别气了,吃吧。」 小不点在我肩上喀啦喀啦地咬着松果。只有我不碰饭菜,闷声不说话。 「这是刚下的蛋,不生吃太可惜啦。」 新鲜的蛋上还残留着鸡的体温,有点温温的。我刚才在鸡舍里睡觉时,之所以会觉得脸颊温温的,就是来自这些蛋的温暖。 但我不吃。 「还是你肚子不饿?」熊彻讶异地问。 「当然饿!」愤怒与饥饿让我终于喊了出来。 「那就吃啊!」 「生鸡蛋这种东西!」 「啥?」 「……这么腥哪能吃啊!」 我很喜欢吃鸡蛋,但是受不了生鸡蛋,根本无法理解吃生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本来就能吃啊?你看。」 眼前这只无法理解的熊,用筷子把大碗公里的蛋汁和饭搅成一团,然后唏哩呼噜地一口气扒进嘴里。他鼓着塞满食物的脸颊对我说: 「怎么样?」 我转头不去看他那张蠢脸。 「你白痴啊?」 「你说什么!」 笨熊嘴里喷出大量饭粒,黏到我脸上。 「哇,脏死了!」 「徒弟不准挑食!」 「我才不是你徒弟!」 「少废话,吃就对了!」 「我不要!」 「要是你说什么都不肯吃……」熊彻压低姿势。 「你想怎样?」我也戒心大起地压低姿势。 「我就塞进你嘴里!」 笨熊从笼子里抓起鸡蛋,绕过桌子跑向我,但我早料到他会这样做,几乎在同时起步逃跑。我和笨熊就以桌子为中心打转,他疯狂追赶,我死命逃开。 百秋坊和多多良不知何时已站在窗外,看着一直绕圈圈奔跑的笨熊和我。 「熊彻,别这样,对他好一点啦。」 「熊彻,你现在知道了吧?快把这种恼人的小鬼赶回去。」 不过,他们的话都没有传进熊彻的耳中。我看准空隙,脱离画圆运动跑出去,从多多良他们中间探出上半身,对着自己绕圈子绕个没完的笨熊说: 「我最讨厌你了!」 笨熊这才发现不对,红了眼追来。 「九太,你给我慢着!」 我跑出门,一口气冲下昨晚爬上来的石阶。谁是「九太」啊?谁要当你那种家伙的徒弟? 从遥远后方传来的喊叫声渐渐远去。 「你这小子给我慢着!九太!」 继承人之争 白天的涩天街看来和昨晚大不相同。 我在逃跑的途中看到许多怪物正准备上工,有背着大包行李走在路上的行商人、有用竹竿挑着无数篮子的篮子商,也有为了修补建筑物而架设鹰架的工人。见到大家都在工作,我的认知也有所改变。虽说是怪物,但似乎不是像以前歌谣里讲得那样夜夜笙歌。相较之下,那只笨熊是怎么回事?佩着刀到处闲晃,岂不是像个黑道? 为了避免引人起疑,我先把t恤套到头上遮住脸,然后寻找昨晚那户有着中庭的大宅。我猜测那里会有能够回去涩谷的信道。 我立刻就找到那条挂着各式布条的大街。在白天的光线下,就看得出这些形形色色的布条不论是材质、染色方式或透明度都不一样,而且依垂挂的方式可以产生繁复的交互影响,让我觉得仿佛是一种实验艺术。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条大街给人的印象隐约有点像是涩谷的中央街,因为巷弄的配置极为相似。但这里和以店面为主的中央街不同,是一条在巷弄里有着许多任务匠在工作的工坊街。有把生丝泡进缸中液体进行蓝染的工匠、有节奏地用纺织机织布的工匠,还有用印花网版帮布料染色的工匠。这些工匠们做的都是和布料有关的工作,街上还可以看见抱着好几捆布料的布店员工。这让我想起昨天晚上大宅里的中庭,似乎也是毛布料的市集。 另外还有别的工坊,其中之一就是打铁铺,看得到一群工匠在锻打铁块,将烧得通红的钢打出盛大的火花。还有其他工匠用铁锤击打着已经延展开来的钢材,并一再检查弯折的幅度。看那又长又细的形状显然是刀剑,我注意到这些工匠其实是刀匠。这时我想起在这座城市里,的确常常看到佩带刀剑的怪物,笨熊也是一样。也许刀剑在这座城市里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仔仔细细走过巷弄好几遍,但始终没能找到那间有中庭的大宅。沿途看到好几扇门关着,也许就在里头,但如果那个市集要到晚上才开,现在就无从查证。 我只好来到广场上,白天的摊贩样貌和昨晚完全不同,有着一排排陈列蔬菜等生鲜食品的店,以及提供汤面、炖粥或披萨等各式午餐的店,感觉这里是过着极为正经的生活。虽然先前那三只长相凶狠的狼怪威胁说要把我「晒得干巴巴的当柴鱼削」,但我越想越觉得那也许只是在吓唬我。昨晚那些看起来极为惊悚的烤全鸡与鲑鱼干等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显得极为美味,让我肚子饿得咕噜叫。 忽然间,我在一家摊贩前面发现两个小孩的身影,心下一惊。 为什么会有小孩?但仔细一想,这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怪物的世界里也是有大人就有小孩、有爸妈就有子女嘛。从这两个小孩的身高看来,年纪多半和我差不多。他们稚嫩的脸庞让我觉得不像怪物或动物,简直和人类的小孩没有两样。我躲在卖冬瓜的摊贩后面,暗中窥看。 我看到两名小孩中宛如小山猪似地圆滚滚的那一个,接下了在摊贩买的水果圣代。圣代里放了许许多多切得很大片的水果,显得美味无比。 「哥哥也要吃吗?」 另一名身材瘦削的小孩摇摇头。他长得眉目清秀、皮肤白嫩,态度又稳重,两兄弟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吗?那我自己吃啰。」弟弟用粗粗的手指抓起水果。「先从橘子……」 橘子……我喉头忍不住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啊啊~」 啊啊……我也忍不住跟着张大嘴巴。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没吃。 但这时弟弟停下动作。「还是算了。」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弟弟接着抓起另一种水果。 「一开始还是先吃樱桃。啊啊~」 啊啊……我又跟着张大嘴巴,口水从嘴角牵着丝滴到地上。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 「二郎丸你看,是爹。」 哥哥开朗的嗓音让弟弟停下手。 「爸爸。」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一名有着山猪脸孔的怪物走过来,蹲下去抱住两兄弟的肩膀。他体格健壮,腰间佩着刀,有着长长的鼻子和两颗很大的牙齿。狮子鬃毛般的金黄色头发与下巴的胡须,让他显得极为强悍,但在儿子们面前却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郎彦、二郎丸,你们有没有好好用功啊?」 「有的。」两兄弟异口同声回答。 山猪怪称之为「一郎彦」的哥哥探出上半身说: 「爹,请您也教我练武。」 「当然,你很快就……」 山猪剑士说到一半,朝后方看了一眼,他身后有着水牛与犀牛等看起来很强悍的怪物。他们穿着同款的外套,密密麻麻地排成队伍,外套背后都印着山猪牙图案所组成的纹路,看来山猪剑士多半是这些人的头目。他把头转回来,面向两兄弟说: 「我会找时间,可以再等一阵子吗?」 「咦咦!又要等?」 山猪怪称之为「二郎太」的弟弟显得很不满。 但兄长一郎彦露出懂事的笑容说:「好的。」 「对不起啊。」山猪剑士站了起来。 这时,他似乎在广场正中央发现了什么,叫道:「熊彻!」 熊彻?我惊觉地看过去。 只见熊彻在这个白天被满满的怪物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上,东张西望地找我。 「哟,猪王山。」 唤作「猪王山」的山猪剑士来到熊彻面前。 「我听说你终于也找了徒弟啦?」 「是啊。但这徒弟马上就跑掉了。你有没有看到?是个子这么小的小鬼头。」 「小孩子?你自己明明就是个孩子,还收小孩当徒弟?」 猪王山闻言,露出夸张的吃惊表情。 「啧!你很啰唆耶。」 从他们的交互,看得出两名怪物是旧识。 「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得告诉你,什么经验都没有的你是当不好监护人的。」 「喔,是这样吗?可惜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心意。别说这些了,重要的是九太。人类的小孩真是机灵啊。」 这句话让本来态度平静的猪王山惊觉不对,倒抽一口气。 「你说……人类?喂,你说的徒弟是人类的小孩吗?」 就在这个时候—— 「师父。」 我一时大意,被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逮住了。 「好痛!放开我。」 水牛怪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提得高高地秀给他们看。 我在空中踢着双脚挣扎,广场上怪物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 「人类?」 「为什么人类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一郎彦与二郎丸兄弟也喃喃说道: 「那就是人类……?」 「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这种东西?」 「喔喔,九太!」 熊彻朝我露出笑容,仿佛在说他找我很久了。但猪王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以紧绷的嗓音说: 「慢着,熊彻。为了你好,把那个小孩丢回原来的地方吧。」 「干嘛?只不过是一、两只人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猪王山身上散发出非同小可的紧张感。 「你和大家也许不知道,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怪物要住在和人类不一样的世界?据说人类因为软弱,心中容易有黑暗栖息。一旦遭到黑暗乘隙而入,弄得谁都治不了……」 「黑暗?哼,我倒是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小子心里会有那种东西。」 「听我说!这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徒弟要怎么处置,由我来决定。」 「你听好了,这是警告。为了涩天街的大家好,你放弃吧。」 猪王山说到后来,放粗了嗓子出声恫吓。本来悠闲地逛街的怪物们,纷纷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熊彻与猪王山面对面,两者间流窜着紧张的气息。 「为了大家好?猪王山,你以为自己当上宗师了吗?」 「什么?」 「那你就凭实力阻止我啊。不然干脆现在就在这里决定谁才是继承人也行。」 这句话让广场上的群众情绪沸腾。 「猪王山和熊彻要对决啦!」 有人大声呼喊。 「就等这一天啊!」 「要决定新宗师了吗?」 怪物们不约而同地退开,让出空间来。 熊彻和猪王山在群众中间慢慢拉开距离。熊彻瞪着猪王山,脱掉绣有太阳纹的红色外套扔到地上。 百秋坊拨开大群怪物,大喊: 「熊彻!你冷静点!」 相对的,多多良则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 「好啊!快上快上!」 所有怪物都笼罩在期待今天双方能分出高下的气氛当中。 其中一处角落里,上次那三名长相凶狠的狼怪偷偷摸摸地凑在一起商量。 「我赌猪王山赢。」 「我赌猪王山赢。」 「我也赌猪王山赢。」 「这样根本不成赌局啊。」 猪王山显得兴致缺缺,似乎拿熊彻没辙似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脱掉外套,交给一旁的一郎彦。 一郎彦担心地抬头看着他。「爹。」 「你退下。」 猪王山从腰带上解下刀,连刀带鞘地拿在右手上,刀刃朝下行了一礼。 但熊彻并未行礼,他笑得嘴角上扬,扭着身体做伸展操。 他的态度让怪物们开始交头接耳:「熊彻那家伙是怎样?」「他不懂礼仪吗?」「竟然在做准备运动?」「是瞧不起对手吗?」「学学猪王山啊!」 一郎彦也气愤地对熊彻说:「照规矩来!」 「那家伙哪有什么规矩啊。」 多多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显然决定看好戏到底。 爱操心的百秋坊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个笨蛋,这可得罪了在场群众……」 嘘声如潮,熊彻脱下上衣用力一扔,赤裸着上半身,脸上露出剽悍的表情。他与跪在石版上先行过刀礼,然后才静静系好刀绑带的猪王山,形成极端的对比。 我整个人仍被抓着头发提在半空中,对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问: 「他们要对砍吗?」 「宗师禁止大家拔刀。」 水牛怪还亲切地亮出他的佩刀刀锷给我看。 「所以大家都用绑带绑住刀锷和刀鞘,让刀拔不出来。」 「是喔。」 我佩服地凑过去看刀锷……但这其实是声东击西的战术,我身体猛然一转,朝水牛怪的侧腹部用力踢去。 「呜恶!」水牛怪因为实在太痛而发出奇怪的哀号,忍不住放开我。我趁机逃跑,混进群众之中。 「臭、臭小子,不要跑!跑哪去啦?」 笨~蛋!谁会再被你逮到啊? 熊彻在一阵阵支持猪王山的欢呼声中,把大太刀靠上毛茸茸的上半身,摆出拳击的防御架式,踏出敏捷的步法,挑衅似地在猪王山四周频繁改变左右进攻的架式。才刚觉得他怎么做出仿佛跑步的跳舞表演,他突然扭转身体,从卡波埃拉风格的侧翻接着一个空翻。这出人意表的连续技,让广场上的怪物们发出惊叹声。熊彻以卡波埃拉侧翻动作的余兴表演带动场上怪物们的气氛后,连连转动手臂回应欢呼。 「熊彻,你也挺行的嘛!」 「好厉害!」 「多来几下!」 熊彻在欢呼声中抬头挺胸,但猪王山对这种种挑衅丝毫不为所动。 多多良似乎觉得两者之间的对比像喜剧一样好笑,拍手发出「嘎哈哈哈」的笑声。 百秋坊则在多多良身旁头痛地说:「这个笨蛋在干嘛啦!」看样子他是会把别人做的事情当成自己做的一样感到难为情的个性。 我从大群怪物的缝隙间,看熊彻踩着轻快的步伐前后移动来调整双方的距离。 这一瞬间,熊彻突然挥出一记左直拳打向猪王山。 但是,猪王山以毫无多余动作的后跨步与上半身闪身动作躲过攻击。 熊彻对退后的猪王山乘胜追击,打出右、左两记直拳,然后左右架式互换,接着是一段从两记左刺拳再接右直拳转右旋踢的连续攻击。看到猪王山低头闪避,熊彻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踩着迅速的步伐打出击剑般的右拳,再接一记犀利的左拳。 但猪王山巧妙地与熊彻交错换位躲过攻击,和熊彻拉开一大段距离。 猪王山闪过熊彻所有的攻击,引起了赞美的掌声。 「喔喔喔喔!」「猪王山真有一套。」「一下都没打中啊。」 熊彻剽悍地睥睨着猪王山,对他招了招手。手势意思是:「我就把你刚刚那几下秀给你看,放马过来。」广场上发出惊呼的声浪,显然都为熊彻有这本事感到惊奇。猪王山似乎略觉困惑,眨了眨眼后举起拳头。他眨眼的意思是在问:「真的可以打吗?」熊彻则以浅笑回答。 猪王山如同先前的熊彻,打出从左直拳开始的连续攻击。 熊彻毫不格挡,仅以最小幅度的步伐后退,用走的一般闪避猪王山的攻击。 观众的惊呼声让熊彻相当满意。 结果,猪王山犀利的一拳就抓准这个空档砸来。 「砰」的一声闷响,这一拳埋进熊彻脸上。 「啊!」 我表情抽搐。 熊彻按住被打到的鼻头,再也没有先前那种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是露出一副拼了命的眼神,竭尽全力地闪躲猪王山的攻击。熊彻那夸张到难看的动作,实实在在是一出喜剧,逗得怪物们连连大笑。但这也维持不了多久,熊彻放开双手而滴着鼻血的脸庞,又被猪王山一拳打个正着。 「漂亮!」一郎彦与二郎丸做出握拳姿势。 「傻子!」百秋坊看不下去,他身旁的多多良则哈哈大笑。「啊哈哈哈哈!」 熊彻摇了摇鼻青脸肿的头,恢复了理智。他发出嘶嘶声响把鼻血吸回去之后,凭着一股蛮力,大动作地扑向猪王山。 但猪王山早已看准机会反制,一记强而有力的左踢腿正中熊彻胸口。 「咚」的一声巨响,熊彻就这么摔在地上。 「啊啊!」我忍不住发出惊呼。 在大群怪物的欢呼与掌声之中,猪王山解除防御姿势,对倒地的熊彻轻轻一鞠躬,悠然往回走。 但他走到一半时,注意到欢呼声转变为惊呼,慢慢转过身来。 是熊彻。 他明明挨了那么扎实的一脚,但仍脚步踉跄地站起来。 「……还早呢!」 看来他虽然受了点伤,斗志却仍十分充足。他从肩上解下大太刀,转为挂到腰间,摆出相扑力士般压低重心的姿势。 只见熊彻双手的红毛发出「轰」的一声竖起,接着全身的毛也接连竖起,身体膨胀成原来的好几倍大。 「!」 我倒抽一口气。 熊彻不折不扣地变成粗暴的野生熊。 一郎彦担心地发出惊呼:「爹!」 「不用担心。」 猪王山脱掉上衣一扔,手指放到地上。 他一身金黄色的毛应声竖起,不仅如此,连手指都变成猪蹄。猪王山全身的毛与肌肉鼓起,变成一头不折不扣的山猪。 两头怪物惊人的变化,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观众似乎都认为这种变化是理所当然的,看得十分开心,还不约而同像相扑主审似地喊出:「发气扬扬~」 「留住了!」 双方都以四只脚往前冲,头与头猛力撞在一起。 「咚」的一阵冲击撼动地面,导致摊贩上的葡萄酒杯也喀啷作响。 双方巨大的身躯紧接着也猛烈地相互碰撞。 又是一阵剧烈的冲击撼动广场,挂在摊贩店头的鱼干被震得不断弹跳。 第三度冲撞时,尽管反作用力震得双方都身体后仰,但他们仍当场调整好姿势,首次扭住对方。 双方互不相让而平分秋色的光景,就与相扑比赛一模一样。 先发制人的是猪王山。他想用蛮力把熊彻推出圈外,但熊彻勉强用一只脚撑住。虽然显得跌跌撞撞,但熊彻仍勉强维持住平衡。接着,这次换他一步步用力往前推进。 「唔……唔喔喔喔喔!」 猪王山被推得后退,满头大汗的表情一歪。 熊彻仿佛确信胜利来临,嘴角一扬。 「唔喔啦啊啊啊啊!」 他在喊声中一再往前推。 猪王山撑在地上的后脚,猪蹄在石版上一滑。熊彻肌肉鼓起的小腿尽管有些踩空,但仍一步步确实往前推。猪王山被推到几乎要碰到广场边缘的摊贩,才勉强定住脚步,但表情显得痛苦狰狞。 观众发出哀号般的呼气声说着:「猪王山快要输了。」「就要分出胜败了吗?」 熊彻满脸汗珠,但仍不放松力道。 猪王山仿佛力气已经用尽,难受地闭起眼睛。 就在这时—— 「加油啊,猪王山!」 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怪物女孩大声呼喊。 「!」 这一声成了导火线,大群怪物们接连发出加油的呼喊声。 「猪王山……猪王山……」 大群怪物不安的表情,随着声援不断,渐渐转变为高举拳头的大合唱。 「猪王山!猪王山!猪王山!」 全场清一色地为猪王山声援。 「谁也……谁也不帮他加油……」 我由此感觉到熊彻在这座城市中是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他在这些怪物里,孤苦无依……」 猪王山似乎从群众的声援中活了回来,猛然睁开眼睛,卯足剩下的力气慢慢往前推。虽然速度很慢,但猪王山确实在往前推,而且他每前进一步,声援都更加高涨。 「唔……唔唔喔喔!」 熊彻的表情看似不相信局势会有这样的反转,但他确实渐渐被往后推。猪王山回推的力量不断加强,等双方回到广场正中央,猪王山发出一声呼喝,猛然将熊彻摔出去。 「呜呜!」 熊彻飞了起来,重重摔在石版上。他的身体在尘土中缩小,变回原来的模样。 广场上四处爆出喝采:「漂亮!」「真不愧是猪王山!」 猪王山也恢复本来的面目,肩膀起伏地喘着大气起身。 相对的,熊彻则站不起来。他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以颤抖的动作拉住腰间的刀绑带,把大太刀拿到手上。 「你还想打吗?」猪王山问。 「……我会打到打赢你为止!」 熊彻拿着刀鞘粗暴地解开刀绑带之后,「铿」的一声把大太刀插在地上。 「别打了。」 猪王山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这句话说得很冷静。 熊彻拄着大太刀,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这不算什么……还早呢!」 熊彻握住刀不放,上半身渐渐往前倾倒。就在大家觉得他是不是会这样倒地时,他从压低重心的姿势加速往前飞奔,凭着一股蛮劲连刀带鞘地举起大太刀。 猪王山瞬间解开绑带,连刀带鞘地拔出刀,挡下这一击。 双方的刀鞘互击,发出「铿~」的长声震动,熊彻的蛮力震得猪王山握不稳刀柄。熊彻卯足全力的第二刀挥了下来,猪王山连连退后,这次改用双手接招。 「铿~」的震动声再度响起,猪王山连人带刀往后滑。 「呼……呼……」 熊彻筋疲力尽,看似连站都要站不稳,但他仍然举起大太刀。 猪王山也回应他的动作,举刀备战。 广场上回荡着大群怪物声援猪王山的呼声,但两者之间仿佛受到寂静所支配,双方一动也不动,对峙持续良久。 打破这股平衡状态的是熊彻。 下一瞬间,双方的刀鞘猛烈互击。 我仔细看着在压倒性的猪王山加油声中,拼命挥刀的熊彻。 「……」 势均力敌的状况并未持续太久,熊彻很快就落入下风。熊彻的脸颊悲惨地被刀打中,汗水仿佛雨滴似地溅在石版上。 「爸爸,干掉他!」二郎丸高高兴兴地呼喊。 我就只是一直看着熊彻。 「!」 熊彻又中了一刀,脚步狼狈地踉跄。虽然是挨下隔着刀鞘的攻击,但他全身已接连被打出多处伤痕。 「啊啊……」多多良忍不住遮住眼睛。 百秋坊脸色苍白地低呼:「熊彻……」 我咬紧牙关,一直看着熊彻。 「!」 熊彻的下巴被往上一顶。 怪物们预测猪王山将会得胜,情绪沸腾到最高点。 我看着眼前这情景,感觉到自己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全身发抖。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没办法默默看下去。 于是,我扯开嗓门大喊: 「不要输!」 「!」 熊彻惊讶地回过神来。 即使在喧嚣声中,我这句话仍然清楚地传进熊彻耳里。 怪物们狐疑地交头接耳:「刚刚那声是谁喊的?」「竟然会有人支持熊彻?」 熊彻满身都是跌打伤痕,在广场上东张西望。 然后,他终于发现了我。 我回应他的视线,从怪物群里独自大喊: 「不要输!」 熊彻震惊地瞪大眼睛。 「……九……」 熊彻还来不及叫完我的名字,猪王山的刀柄就埋进他的脸里。 「啪嘎」一声巨大的声响响起,熊彻双脚离地飞了起来。 「啊啊!」 多多良与百秋坊发出惨叫。 「赢啦!」 一郎彦为父亲的胜利而欢呼。 只见熊彻的身体慢慢飘在空中,接着往地面坠落。 就在这时—— 「到此为止。」 这句话传遍整个广场。 熊彻的身体在地面弹跳。 一道有着两个长耳朵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现场,张开双手挡在熊彻与猪王山之间。 猪王山惊觉过来,迅速将刀换到右手上,行了个礼。 「宗师。」 广场上的所有怪物都急忙行礼。 被唤作「宗师」的身影是一只兔子怪,是一名身材比熊彻与猪王山矮小、有着白发白胡须的老者。但他身上那件宽大而有衣领的掻巻有着华美的刺绣,比任何一个怪物的衣服都醒目。 「你们在做什么?要比试还太早了。」 宗师以威严的态度这么说完,像兔子一样可爱地蹦跳了一下。 「我可还没决定要当什么神啊。」 猪王山进言:「宗师,请处罚带人类进来的熊彻。」 「唔。你说要处罚,可是,你不是已经打倒他了吗?」 宗师以温和的眼神看着趴在地上的熊彻。 熊彻满身是伤,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管谁怎么说,那小子都是我徒弟。」 「喔喔,看样子你下定了决心啊。」 听宗师以装傻的语气这么说,猪王山震惊地瞪大眼睛。 「您要容许例外吗?说来遗憾,但熊彻扛不起这个责任!」 「责任由我来扛,毕竟怂恿他收徒弟的是我。」 不知不觉间宗师已经来到猪王山身后,似乎是用了一种瞬间移动之类的神奇法术。猪王山脑子里一团乱,转身诉说: 「可是,一旦被黑暗上身……」 「又不是所有人类都会被黑暗吞没。」 还来不及眨眼,宗师已经出现在熊彻身边。猪王山想抗议,却只是被耍得团团转。 「可是!为什么宗师对熊彻就这么好?」 猪王山还未说完,宗师不知何时已来到大群怪物的外围。 「我说完了,解散。」 猪王山重重叹一口气。 「熊彻,你要感谢宗师宽大为怀。」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 广场上的怪物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斜,换成午后慵懒的阳光。 我站在广场上,独自看着熊彻。 熊彻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一看到我,就茫然地看着我好一会儿。 但下一瞬间,他尴尬地别开目光。 夕阳笼罩着涩天街。 满身是伤的熊彻,垂头丧气地爬上回家的阶梯。他不时停下脚步,因懊恼自己打输而漫无目标地吼着:「该死!唔喔喔喔!」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保持一点距离跟着他。 等我抵达小屋时,太阳都下山了。 打开门一看,在一如我早上离开时那般凌乱的屋子里,看到熊彻在沙发上睡闷觉的宽大背影。他背上的太阳纹,看上去就像夕阳一样委靡不振。 我说:「你,挺强的嘛。」 熊彻把满是伤痕的脸微微转向我。 「你眼睛长到哪里去啦?」说完,他又撇开脸。 我继续说道: 「如果跟你在一起真的会变强,要我当你的徒弟也行。」 「……反正你还不是会跑掉?」 我不回答,把倒下的椅子扶起,坐下来看着篮子里的蛋。 「这玩意儿还没过保存期限吧?」 早上下的蛋,到傍晚理应还可以吃。我把蛋打进早上剩下的冷饭里,抓起筷子用力搅拌。 熊彻听到这声响而抬起头,隔着肩膀偷看我的举动。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随即闭上眼睛,做出觉悟,把生鸡蛋拌饭毅然扒进嘴里。 用力咀嚼两、三下后,我讨厌的腥味弥漫整个口腔,让我全身直冒冷汗,感觉很不妙,但仍鼓足劲强行吞下去。 紧接着,一种想吐的感觉从丹田往上冲。 「呜恶!」 但我仍然卯足力气,转头看向熊彻。 「好、好吃!」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管他腥味重不重,我全都要吃掉。看我连碗公也一起吃了。 不知不觉间,熊彻已经面向我,茫然看着我吃饭。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睁大眼睛,嘴角上扬。 「嘿嘿……好啊,九太!我会好好锻炼你,你可要做好觉悟!」 看样子他已经把刚才的沮丧都抛到九霄云外。熊彻后仰着上身,豪迈地哈哈大笑。 我根本没有这种心情,边和陆续来袭的呕吐感对抗,边眼眶含泪地吃个不停。 「呜……呜恶!」 熊彻的笑声连屋子外面都听得到。 「哇哈哈哈哈哈!」 于是,我从这天起成了「九太」。 徒弟 百秋坊教导我涩天街男性怪物居民共通的穿衣方式。 下半身穿七分裤且系上腰带,并把上衣衣摆塞进腰带里。他补上一句说,腰带的结绑在左侧而不是右侧,才是熊彻风格的穿法。他还从市场帮我买齐了一套让矮个子的我穿起来合身的旧衣服。 我在凌乱的衣帽间角落,把先前穿得已经有点脏的t恤脱掉,穿上米黄色的上衣、淡绿色的裤子,最后系上朱红色的腰带。 我下定决心,今后就要在这些怪物里过活。 熊彻在后院等我。 虽然叫做「后院」,但其实不是庭院。听说这栋坚固的石造建筑物以前是仓库,但现在连屋顶都塌了,是个荒废已久的废墟。地砖缝隙间长出菩提树的树苗,洒落的阳光照出一小块树荫,熊彻擅自将此处当成练武的地方。 多多良一只手拄在长椅上打瞌睡,百秋坊则在他身旁用便携式的茶具泡着露茶。听得见鸟儿鸣叫,看得见蝴蝶在风中翩翩飞舞,恬静得几乎令人错以为是来野餐。 我换好衣服走进后院。 「喔,挺好看的嘛,九太。」 百秋坊夸奖我,但…… 「不要吵。」 熊彻制止百秋坊,一脸不悦地看着换上练武服的我。大概是因为怪物的衣服穿在我这个人类身上,自然一点都不搭吧。我自己也对这身打扮很不适应。 熊彻仿佛表示「算了,没关系」似地哼了一声,左手拿起就只是折断树枝而成的棍棒摆出架式。 「我来示范,看好了。」 看来他是要演示一套刀法。我紧张地注视着。 熊彻举起棍棒摆出上段姿势,然后发出「咻」的一声往下挥。 「!」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风压吹得我整个人往后仰,枯叶与枯枝一起飞上空中。每当熊彻将棍棒往上或往水平方向一挥,稍后空中的枯叶便会转换方向飞舞。这是一股强得能够瞬间引发类似龙卷风现象的力道。但力道虽强,棍棒前端划出的轨道却极其流畅而美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感觉好像在看一场用真刀进行的演示。只凭一根木棍,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了不起、了不起。」多多良大声鼓掌。「除了猪王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天才啦。」 这句话连我这个外行的小鬼头也不得不认同。真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修练,才能把一根棍棒使得如此流畅。 熊彻把棍棒朝我扔过来。 「懂了吗?懂了就练。」 「咦?你叫我练……」 练刚刚那招?等一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想也知道办不到吧。 我正要这么回答…… 「九太,加油。」 百秋坊泡着露茶,笑咪咪地鼓励我。 我惊觉过来。既然已决定要在这里过活,就算办不到也要练。 我做出觉悟,依样画葫芦地挥动棍棒。 「嘿!呀!呀!」 先前在熊彻手里挥舞起来宛如小树枝一般轻的棍棒,在我手上却重得像铁棍,但我还是竭尽全力挥舞。想必我就连依样画葫芦也没画好吧,可是我不管那么多,使着蛮劲硬挥。挥着挥着,棍棒忽然脱手而出。 「啊!」 棍棒在地砖上弹跳着,发出「喀啷」几声空虚的声响。我听见多多良忍俊不禁地噗哧一声笑出来。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难为情得脸上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我不认输,捡起棍棒继续挥舞。 「嘿!呀!呀!」 我努力用比刚才更大的动作挥舞,结果棒头转了个圈,往我大腿打个正着。 「痛痛痛痛!」我按住脚蹦跳了几下。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冷汗直冒,满脸都是汗水。 但我不认输,不,是赌起气来,一再挥动棍棒。 「呀!呀!」 「……别练了。」 「呀!呀!」 「别练了!」 熊彻大吼一声制止我 我十分难为情,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看向熊彻,但还是尽可能倔强地说: 「有、有哪里要改?」 听我这么说,一手拿着茶碗的多多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讽刺: 「哼,哪里要改?真好笑。」 「有、有什么办法,我第一次练武啊。」 「嘎哈哈!第一次!人家第一次嘛!嘎哈哈!」 多多良胡闹着,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笑声回荡在后院中,令我哑口无言。多多良是替熊彻说出了心声,这么说也是难免。百秋坊则不忍心地帮我缓颊: 「哪有只叫人练就练得好呢?熊彻,你要从头好好讲解啊。」 「讲解?」 「这不就是师父的职责吗?」 熊彻思索了一会儿。 「……真没办法。」 熊彻叹一口气,开始他的「讲解」。 「首先啊,不是要把刀这样咕地用力握紧吗?」 「嗯。」 「然后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听到这番只是列出几个状声词的讲解,让我哑口无言。 然而…… 「怎么样?懂了吧?」 熊彻却说得心满意足,仿佛在对我说:「够简单吧?」看样子他是认为自己已经讲解得很透彻了。 「咦……?就、就这样?」 我这么一说,熊彻的表情立刻转为黯淡。 「不,就跟你说。」 「嗯。」 「咕地用力握紧。」 「握紧。」 「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懂了吧?」 熊彻说完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对我说:「这样讲总该懂了吧?」但我一点都不懂。不懂归不懂,还是只能试试看。 「咕……咕?」 「不对,就跟你说——」 感觉得出熊彻的语气开始越来越不耐烦。 「咕!」 「咕?」 「不对不对,要咕~地握住。」 「咕、咕~地握住?」 「不对不对不对。咕恶~!」 「咕恶~?」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咕恶恶~!」 「咕恶恶~!」 「咕恶恶恶~!」 「咕恶恶恶~!」 「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受不了,真是个不开窍的小子。」 ——不开窍的小子。 熊彻这么说或许是出于无心,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这句话射穿了我勉强维持住的自尊心。 这一瞬间,我被怒气冲昏头。 「……谁练得下去啊!」 「什么?」 「师父这样教,徒弟怎么可能练得会!」 「别废话,练就对了!」 「不要!」我转过身去。 「给我练!」 「我不要!」 「可恶,该死!」 熊彻气得双手在头上乱抓。 百秋坊居中调解。「九太是初学者,你要讲解得详细一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好心地仔细说给你听!」 熊彻抓着自己胸口,朝我靠过来。 「要在胸中握刀!胸中不是有一把刀吗!」 「啥?哪会有那种东西?」 「胸中的刀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就在这里啊!」 他瞪大眼睛,连连拍打胸口,恳切地对我诉说。 「知道了就练!」 「……」 「快练!」 「……」 熊彻似乎耐心在等我回答,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不转身也不回答。 过一会儿,他啐了一声,转身走出后院。 「熊彻,你要去哪里?」 百秋坊惊觉地站起身,追向大步走远的熊彻。 「那家伙是怎么啦?大吼大叫的。熊彻,等等我。熊彻……」 熊彻与百秋坊的身影渐渐消失。 「说什么胸中的刀咧,白痴。」 我忿忿不平地拿着棍棒胡乱挥舞。那家伙是怎样?老是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好好讲解,只会大吼大叫。而且才练几下就说我「不开窍」?开什么玩笑!随随便便就下定论。他又了解我什么?该死!笨熊。该死、该死! 「你啊……回家乡去吧。」 独自留下的多多良突然对我这么说。 「咦?」 多多良已经不再发笑或胡闹,口气十分沉重且严肃。 「拜师这回事,一修练往往就是要花费个五年十年。你就这么点觉悟,哪可能当得了熊彻的徒弟?如果只是想养活自己,回人类世界去找人照料你吧。」 我完全无法反驳。 「……」 「这里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知道了就自己离开吧。」 多多良站起来走出后院。 只剩我独自被留在原地。 吃过早餐后,熊彻的房里空空荡荡的。 前院有鸡在啄食饲料。闲晃过来的百秋坊边用圆扇搧着风,边翻阅佛经。 但哪里都找不到熊彻的身影。 「……他呢?」 「谁知道。说是有两、三天会不在家……」 百秋坊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 我下定决心问道: 「告诉我。徒弟要做些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是为了昨天的事吗?」 「……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但多多良的话重重压在我心头是事实。也就是说,只要我仍怀着自己是初学者、是小孩这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无法开始。 「我想想,首先应该是打扫、洗衣服、做饭吧?」 百秋坊简单地对我讲解徒弟的种种工作,还简洁地为我示范各种工作的步骤和诀窍。 我照他的话,把熊彻挂在墙间晒衣绳上的那些衣服一一扯下来拿到外面,又把屋子里的家具、地毯、空瓶、鞋子之类的东西全都搬去前院。 熊彻家没有吸尘器这种东西,我便拿起扫把打扫。灰尘的量非同小可,要不是脸上缠着毛巾根本待不下去。百秋坊连连咳嗽,连熊彻养的那些鸡都连忙逃出去。这里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扫啦? 有些脏污附着在地板与墙壁上,用扫把扫不干净。主要都是从空瓶洒出来的酒或蜂蜜干掉而形成的污渍。我往屋里泼水,让整片地板都泡在水中后,爬在地上用毛刷一一把这些脏污处刷干净。 隔天,我先把堆积的大量衣物依照材质分门别类后,开始洗衣服。屋子里当然没有洗衣机,我把衣服泡进浅木桶里吸过水,然后拿到洗衣板上用力刷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洗衣服用的洗衣板。手指指腹的皮肤很快就泡得松弛发皱。 百秋坊每次都以简短的几句话,适切地告诉我该怎么用扫把扫地、怎么把抹布拧干、怎么用毛刷刷地、怎么用洗衣板洗衣。但他多半是顾虑到我的立场,并不会帮忙我做这些徒弟该做的工作,就只是靠在门口或是在窗边拄着脸颊,看着我做事。 这一天是个直到地平线都万里无云、适合洗衣服的大晴天,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顶的晒衣场,百秋坊则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用圆扇搧风。 「你就别管熊彻了。他虽然动不动就会发火,但隔天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你对他过意不去根本是白搭。」 「就说不是这样了。」 「你这样衣服会皱喔,要甩一甩。」 「啊。」 我照他的建议,仔细甩一甩衣物。 隔天早上,我出门去采买。 在摊贩工作的怪物们,似乎从一大早就忙着准备。 我在广场的一角看到猪王山,他正对大群徒弟下达指示。照百秋坊的说法,猪王山是兼任涩天街议员的名流,他统领的武术馆「见回组」还负责涩天街一部分的警察工作。他的侧脸看来非常靠得住,对徒弟们又和颜悦色。如果是那样的师父,相信不管是谁都会愿意拜他为师。 上午的广场有早市,形形色色的阳伞下堆满各种蔬菜与水果。由于是农家直接运来早市上贩卖,也就能以比摊贩便宜一点的价格买到。我拿着百秋坊交给我的清单与钱,在市集里绕了一圈。商店老板们以掺杂好奇与歧视的视线盯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卖东西给人类呢。」 「是吗?」 在另一家店里,两名年迈的女老板出于兴趣对我问东问西。我不想多嘴,简单回应着接过要买的东西。 「人类啊,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双手捧着装得满满的篮子离开,就听到两名女老板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说: 「什么嘛?真冷漠。」 「就是啊,真拿人类没办法。」 两名女老板似乎很不自在,但我也一样不自在啊。 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好的。 回程的路上,我被猪王山的儿子二郎丸以及他的一群同伙围住。他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把我带去别的地方。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们走,结果来到一个不会有大人注意到的地方——学校的运动场。 二郎丸突然往我背上用力一推。 「你这个臭人类!臭怪兽!」 二郎丸连连往我背上推。我双手得顾着篮子,整个人宛如一只青蛙,被推得倒地。从篮子里掉出来的蔬菜四散在运动场的沙地上,我的脸颊与嘴唇都擦破皮,因此尝到血的滋味。 二郎丸站在他这群大声嘲笑我的同伙正中央,得意地双手抱胸。相信这些家伙的头头就是二郎丸。 「我听到爸爸说的话了,说人类迟早会变得谁也治不了。」 「是喔?」 「这没什么,我现在就帮爸爸治了你。」 就在二郎丸举起拳头时—— 「住手,二郎丸。」 一郎彦制止了他。 「哥哥。」 「这么弱小的家伙,哪里会变成怪兽?」 「我看到弱小的家伙就觉得火大啊。」 一郎彦扶我站起来。 「下次我弟弟再欺负你,就来跟我说。我会骂他。」 他和颜悦色地说完,帮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在后面看着的二郎丸大吼:「你敢告密试试看,我可不会放过你!」 「二郎丸,别说了。」 「哥哥可是很强的。他就像仙人一样,不必用手碰触就能让东西飞起来。」说完,二郎丸立刻央求他哥哥说:「哥哥,你露一手给那小子看看嘛。」 「不行。爹不是说过吗?力量不是用来炫耀,是用来做好事的。」 一郎彦仰望天空,满怀向往地这么说。 「虽然我还是小孩,但我会好好修行,迟早有一天要像爹那样长出长长的鼻子与大颗的牙齿,成为一位像他那样了不起的剑士。」 二郎丸看着这样的哥哥,双眼闪闪发亮。 「我也要!我也要变成像爸爸一样帅气的剑士!」 一郎彦说「该走了」,转身带着弟弟与同伙们离开。 我捡起地上的东西后,转身看了一郎彦一眼。 他对弟弟说话时,侧脸看来十分爽朗;在长着耳朵的帽子下方,可以看到白嫩的皮肤与端正的鼻梁、充满自信的眼睛。他是怪物孩子里的模范生吗? 我懊恼得不得了。 不是因为被二郎丸推倒,也不是因为被他的同伙们嘲笑。 而是因为一郎彦说我是「这么弱小的家伙」。 没错,我的确很弱小。 「……该死!」 我心想:我要变强,能变多强就要多强。 这天晚上,熊彻一回到屋子里就大吼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擅自整理我家!」 「是你徒弟。」 百秋坊说得若无其事。还说熊彻这几天不在,屋子干净得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应该要称赞徒弟才对。但熊彻似乎看不顺眼,踢开布帘探头进厨房里,露出恶鬼般的表情大吼: 「不要多管闲事!」 我正在把红烧菜从锅子里装到餐盘上,低着头尽量不让熊彻看到我的脸,但这样似乎反而让熊彻发现了。 「啊……?你脸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结束工作的多多良闲晃过来,一起坐上餐桌。 说穿了就是这三个怪物都是没有家人的单身汉。尽管各自有各自的地方睡觉,但会跑来熊彻家,把这里当成聚会的场所,一起吃饭或是喝茶、喝酒。这是他们从以前就有的习惯。 百秋坊教我做的红烧菜看似平凡无奇,其实非常费工。材料有干香菇、鸡肉丸、蒟蒻、板豆腐、萝卜、地瓜还有胡萝卜,这些都要分开煮。先煮的食材熬出的高汤再用到下一种食材上。照百秋坊的说法,这样才不会让所有食材吃起来的滋味都一样,可以呈现出各种食材纤细的滋味。 不过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煮得入味的红烧菜,熊彻也不怎么仔细品尝滋味,接连扔进嘴里。 「是被二郎丸打的?哼,没出息。只挨打不还手,你都不觉得可耻吗?听了都受不了。唉唉唉,真是的。」 我火大了。 「……我的确是没出息又弱小,你说得没错。」 「知道就好。」 「那我也要说几句话。你自己又怎么样?」 「啥?」熊彻夹起萝卜的筷子当场定住。 「他早起,你睡到中午。他很忙,你很闲。你很闲却什么都没做。」 我迁怒到他身上,故意数落他。 熊彻夹着萝卜的筷子频频颤抖。 「你说的『他』是指猪王山?」百秋坊问。 「他很忙却很细心,你很闲却粗心又马虎。」 「……你想说什么?」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赢不了他的理由了。」 我这句话成为导火线,熊彻用筷子夹住的萝卜顿时被夹成两半。 「你这臭小子说什么!」 而熊彻的怒吼则成了我拔腿跑出屋外的导火线。熊彻横眉怒目地追过来。 「给我慢着!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我绕了一圈,又从前院入口进到屋子里,熊彻也跟着我跑进屋内。我隔着餐桌发泄不满。 「不管要我说几遍都行!你烂透了!」 「什么!」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 百秋坊想劝解,但熊彻根本听不进去,多多良则捧着碗筷躲到墙边避难。我又跑出屋外,绕了一大圈。跳出来的熊彻也跟着绕了一圈。 「你这小子以为你是什么人?竟然对师父说这种话!」 「是师父就该有师父的样子!」 「什么?」 「只因一点小事你就气昏头。」 「喂!」 「三两下就说办不到然后放弃。」 「竟然敢对我有意见,你胆子挺大的嘛!可是啊,徒弟只要闭嘴乖乖听话就行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会传染到你的愚蠢!」 「你这小子给我闭嘴!」 「九太,原谅他。」百秋坊悲痛地呼喊。「熊彻就是太笨拙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熊彻,我们到外面去吧?好不好?好啦。」 多多良出言安抚,把发脾气的熊彻带到山坡下。 * 『……那时候熊彻气得可厉害了。他实在太懊恼,甚至还跺着脚说:「我可是已经尽力好好教了,可是那小子他!」所以我就对他说:「你也学够教训了吧?赶快放弃他啦。」但熊彻的怒气还是不消。离开他的房子走下石阶后,不是有个地方墙上有涂鸦吗?就是只有一盏路灯亮着的那里。熊彻就在那处楼梯间走来走去,对我唠叨个没完。 「要知道我也不是闲着没事。我要做劈柴、水泥工、摘茶之类的零工来赚钱,而且得多赚那小子的一份。」 「那你就别再当他的师父啦,这样比较好。」 「我为什么就得让他数落成这样?是不是?你也这么觉得吧?」 「你说得对。」我尽可能站在熊彻的立场帮他说话。「现在你知道,像你以前那样孤家寡人的生活有多逍遥了吧?孤家寡人很棒啊,什么麻烦事都没有,也不用扛责任,更不会因为听到实话就生气。」 「呜……」 熊彻全身一僵。没想到他还挺敏感的。 我耸耸肩膀。「哎呀,我说溜嘴了。」 「可恶!唔喔喔喔!」 熊彻气不过,双手连连出拳。 就在这时候…… 「夜这么深了还在练武,真令人佩服啊,熊彻。」 宗师不知是何时坐在路灯下的一张小椅子上。 「宗、宗师!」熊彻吃了一惊,退开一步。 「给徒弟看到自己努力的模样,让徒弟学习,这是好事。」 「呜……是、是的……我就是这么想。」 「很好。我给你这个当奖赏吧。」 说着,宗师递出几个信封。 「请问这是什么?」 「推荐函。」 「推荐函?」 「你就带着徒弟走一趟巡回诸国之旅吧。只要拿着这些信,去到各国都能马上见到各地的宗师。」 「可、可是……」 「他们是一群闻名天下的贤人,应该可以帮助你们掌握到一些线索,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 「不,可是……」 「祝你们旅途愉快。」 「啊……」 宗师留下还一头雾水的熊彻,又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我爬上石阶,仿佛故意说给熊彻听似地自言自语:「唉,难得有个好机会可以甩掉那个小鬼头。结果宗师的吩咐下来,那可不能拒绝了。」 所以呢,我们就这样决定踏上旅程……』 『就算是宗师吩咐要带徒弟去旅行,但总不能让还在吵架的熊彻跟九太自己去。无可奈何之下,我和多多良也只好同行。结果他们两个就连走在大道上的时候也一直在争执,真的是让人傻眼。 在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里,熊彻宛如猴子一般自在地来去如飞。 相对的,九太则喘着大气,光爬上树就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只要他一慢…… 「太慢了!」 熊彻就会催他,所以九太只能拼命跟上。 多达几百阶的石梯,熊彻也是轻轻松松就蹦蹦跳跳地跑上去。 九太筋疲力尽,只要一停下来想休息…… 「太慢了!」 他就会这样挨骂。 虽然我叫他不要在意,慢慢爬就好,但九太咽不下这口气,硬要站起来。相信他一定非常难受,但多半是经历过这一段,才让九太的体力大有进步。 我们几个本来就没什么盘缠,所以不住客栈之类的地方,都是在野外过夜。不过我们不愁没东西吃。在有瀑布注入的溪流中看到鱼儿的影子时,熊彻轻轻把头沉入水里,下一瞬间就接连把许多条虹鳟抛上岸来,渔获量转眼间就多到让我们吃不完。用盐烤的虹鳟与自己带来的味噌所煮的汤,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满天星斗之下,大家一起围着火堆品尝的夏季美味,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然而,这种悠哉的时间与熊彻无缘,他抓起虹鳟就从鱼头大口咀嚼,还对慢慢吃的九太催个不停。 「太慢了!太慢太慢太慢!」 于是九太也开始赌气,像要跟熊彻比快似地大吃起来。多多良劝他们至少吃饭时可以慢慢来,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起初我们去到的是一座位在隆起的台地上、建筑物盖得密密麻麻的奇妙城市。虽然地处荒野,却因为独到的花草栽培技术而闻名,城内还有很大的花市。如果说涩天街是布城,那里就是花城。 一拿出推荐函,他们立刻带我们到身为宗师的庵主所住的洞窟。一位貌似阿拉伯狒狒的贤人,披着披风坐在一棵垂落大量藤花的藤木上。 「冒昧请教,敢问何谓强大?」百秋坊恭敬地询问。 这名阿拉伯狒狒贤人是名扬天下的幻术大师。 「强大?像我虽然力气小,可是你们看,我可以创造幻影。」 说着,他递出手掌上的玫瑰花。 只见一只指头大小的蝴蝶飞来,停在这朵花的花瓣上。紧接着,两者在一瞬间合而为一,蝴蝶的翅膀成了玫瑰花瓣。 阿拉伯狒狒贤人露出笑容,宛如爱恶作剧的小孩。 「不要小看幻术,幻象有时比真相更为真实。」 九太看着这只神奇的花瓣蝴蝶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手。他的手指轻轻一碰,小小的蝴蝶当场变得比我们还巨大。 「哇!」 即使明知是幻影,我们还是吓了一跳。 「这就是强是也,咈咈咈。」 阿拉伯狒狒贤人十分开心,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但只有熊彻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一副对幻术这种东西没兴趣的模样,撇开头不看……』 『……接着我们拜访的地方,是一座位在丛林里的大空洞边、一栋栋住家攀附在悬崖上而成的城市。 只要看看这座城市的产业,立刻便知道为什么会挖出这么大一个洞。这里是以陶器闻名的土地,能够挖出适合烧制陶器的优质陶土。从露天采掘的洞口大小,便能够窥见这座城市漫长的历史。 这座城市的宗师是一名年老的长毛猫贤人,他以念动力让有着各式各样彩绘图案的巨大陶器呈螺旋状飘在空中。怪物的世界虽大,但擅长用念动力的仙人却几乎从来没有机会见到。长毛猫贤人对吃惊仰望的我们说: 「强?追求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我会一点念动力,但无论多么强大,还是有赢不了的东西。那就是……」 「那就是?」九太追问。 「你,不好意思。」 「什么?」 「可以帮我按摩一下腰吗?念动力对腰痛不管用啊,痛痛痛。」 长毛猫贤人频频眨着积了眼屎的眼睛,难受地揉着腰。 只有熊彻对念动力毫无兴趣,撇开头不看……』 『……下一座城市是建在呈漩涡状、宛如迷宫般的森林里,不管怎么走,都只看到几千几万尊罗汉石像排列在小路旁。 我们不知道贤人之庵在哪里,总之看到像是寺院里会有的高塔后就朝那方向走去,但徒弟们说贤人不在这里。我们询问贤人在哪里,徒弟就闭上嘴不再说话。看样子这就是这座城市的作风。我们只好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到处找,但还是找不到。正当我们在路旁一尊罗汉石像旁束手无策时,忽然发现一位衣服破破烂烂的僧人,坐在长着青苔的两尊罗汉石像之间,就好像是被石像夹住似的。没想到这名僧人就是贤人。 这位表情如同大象一般平静的贤人,维持着打座的姿势不动,用像是石头摩擦般的嗓音静静地说: 「强?找我问这个就错了。我只是无论风吹雨打,都像石头般坐在这里不动罢了。」 「请问是为什么呢?」百秋坊问。 「为了忘记时间、忘记世界,甚至连自己都忘了,超越一切现实。也就是……」 「也就是……啊?」 九太问到一半,注意到一个变化。 刚刚还在说话的贤人,不知不觉间已变成长了青苔的石像。 「变成石头了。」 百秋坊喃喃说道。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朝沉睡的贤人拜了拜。 但熊彻只在一旁挖着鼻屎,根本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在小舟上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子,在一块从海中凸起的奇怪岛屿岩岸上,看到一座类似寄居贝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宗师,是一名头戴草帽、长着一张海狮脸的贤人。他从岛屿顶端的露台,把钓鱼线垂到几百公尺下方的海面上。 「强?我不达观。」 这位面相贪婪的贤人说完,仿佛施展魔法似地钓竿一甩,然后张开大嘴迎接钓起的锦。 「比谁都更快钓起猎物,尝遍世界上所有东西,那就是赢家。」 他用锯齿般的牙齿,从鱼头咬碎锦细细品味,同时笑咪咪地说出这番道理。 「只要一有破绽,就尽管咬上去。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贤人突然眼睛一亮,吞了吞口水。我和九太立刻感觉到危险而退开,但多多良晚了一步。 只见贤人以惊人的速度甩动钓竿。 「有破绽!」 多多良轻而易举地被钓了起来。他赶紧挣扎,但为时已晚,只留下外套,整个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往贤人张大的嘴里。 「啊啊啊啊!」 多多良命在旦夕,眼看就要送命……结果贤人却不理会多多良,只把钓起的外套送进嘴里,大声咀嚼。贤人对吓得发抖的我们露出笑容说: 「放心吧,我不吃客人。」 他仿佛是要我们亲身从残酷的现实世界中学习。 这时,我听见熊彻在我身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沉重的夕阳眼看就要落入地平线。 我们为了踏上归途,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荒野上。 「每个人都只顾着说自己的观点,说的话都不一样。」 百秋坊叹了口气,发起牢骚。 熊彻转过头来,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看吧,听那些痴人说梦话,只会迷失自己而已。」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差点被吃掉了耶。 然而,只有九太显得神采奕奕,一手拿着他记录这趟旅程的笔记说: 「强这回事有各种不同的意义啊,不管是哪一位贤人说的话都很有意思。」 熊彻果然不放过这句话,回道: 「哼~那你干脆坐到书桌前念书去吧。」 「是啊,这样还有意义多了,至少不会有不知道哪来的谁讲什么咻啊、咕啊的。」 「意义这种东西要自己去找出来!」 「你明明就是讲解不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不开窍吗!」 唉,又开始啦。 「你们两个,真的是只有吵架的体力永远用不完。」百秋坊一脸疲惫的表情这么说。 真的是这样。真是的,饶了我吧,我累了啊……』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露宿荒野。 熊彻与九太连在吃晚餐时也在斗嘴,于是我们决定把两顶帐棚搭在离彼此远一点的地方。 满天星斗之下,我负责顾火堆,直到九太睡着为止。 九太踩着无力的脚步从帐棚里走出来。他已把旅途中所穿的套头披肩让给外套被吃掉的多多良。而这时虽说是夏天,但夜晚的荒野仍然很冷。 「你睡不着吗?」 我边往茶壶里倒入热水边问他。 九太抱住膝盖,默默注视着营火。 「……我是不是果然没有才能呢?」 「你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啊?」 「他说我不开窍。」 「我倒不这么认为。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你明明什么都没学过,但我只稍微指点一下,你立刻就掌握住诀窍。你老实、勤劳,而且学得很快。」 「可是……」 我把露茶倒进茶碗里交给九太,从工具箱里拿出另一个茶碗给自己用。 「问题是出在熊彻身上。你看看他的招式,根本乱七八糟,但也很有独创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没有爸妈,也没有师父。」 「咦?」 「他是自己变强的,不由自主地变强了。这就是他的才能,也是他的不幸。他谁的话都不听,相对的,也没有谁可以给他适切的建议。」 「……原来是这样。」 我喝了一口露茶,接着说: 「可是,他说的话有时候会让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指『强的意义要自己去找出来』这句话吗?」 「对,我觉得有道理。」 「……」 九太不再说话,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茶碗……』 『……同一时间,我和熊彻躺在帐棚里,看着吊在顶端的油灯灯火。 「我不知道要怎么教才好。」 熊彻有气无力地说。 「真没想到天下无双的熊彻大爷,会这么执着于一个惹人厌的小鬼。」 我捉弄熊彻几句,他就赶紧否认。 「才、才不是这样。」 「不过要说惹人厌,你小的时候也不输他啦。明明很弱小,偏偏只有一张嘴不认输。」 「那时候我只是没碰到什么像样的师父罢了。」 熊彻忿忿地说。 「我记得除了宗师以外,根本没人理你啊。大家都说你是个不听话的麻烦小子,三两下就放弃你了。」 「可恶!那些家伙烂透了,我一想到就生气!」 「是啊,就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喔,我多嘴了。」 「呜……」 我用九太让给我的套头披肩裹住自己,闭上眼睛。 「也好啦,我是觉得那种小鬼最好赶快消失,不过……如果你还想继续当他的师父,最好从头回想看看,想起你小时候是希望别人怎么对你。那么,晚安……」 但熊彻仍未入睡,似乎一直注视着油灯的灯火……』 修行 「啾!啾!」 小不点蹦蹦跳跳地看着我,一副要我陪它玩的模样。 但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意义要自己去找出来……是吧?」 从旅行回来后,熊彻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 我隐约懂得他想说什么。变强的方法,不应该是靠别人一步步教会,也不会写在课本上,而是不依靠任何人,自己仔细观察周遭,由此找出线索才行。的确,没有一个人类(或怪物)会和别人一模一样,而且强不强也是因人(或怪物)而异。说穿了,就是非得由我自己找出我的「强」不可。只是,虽然知道这个道理…… 「还是不知道答案啊……」 今天大家都出门了,没有人在家。我独自躺在屋子里,窗外可以看到雨滴从屋檐滴落。 小不点爬上我胸口。 「啾啾啾。」它像在撒娇似的,蹦蹦跳跳的模样很惹人怜爱。 小不点,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情。晚点我会陪你玩,可以请你等我一下吗……就算说出来,小不点应该也听不懂吧。 我把自己当作小不点,缩起身体说: 「啾!啾!啾……这是模仿小不点。」 「啾?」 小不点张大了嘴,头用力歪向一边。 咦?不像吗?不行啊,啊哈哈哈。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变成对方。当作自己就是对方—— 「!」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觉得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我起身往屋子里四处看了看。屋子里除了我和小不点以外,当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雨滴在窗外静静地洒落。 「……刚刚是你在说话?」 我试着对小不点问道。 「啾!」 小不点眨眼回应。 刚才的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这时,我想起大概在我读幼稚园的时候,妈妈看到我模仿爸爸的一举一动,就说:「莲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爸爸。」 「……变成对方。当作自己就是对方……是吧?」 我决定试一试某个心血来潮想到的点子。 熊彻在前院扛着大太刀。他只穿着六尺兜裆布,再披上一件外套,穿得很休闲。 我从屋子里仔细看着熊彻。 「变成对方……」 我对着自己说道。所谓心血来潮想到的点子,就是我决定把自己当作熊彻,试着模仿他练武时的一举一动;而且还要暗中模仿,不要被熊彻注意到。 熊彻用右手举起大太刀摆出架式。我也用右手举起扫把当作刀,摆出架式。 熊彻迅速将大太刀往左一扫,我也拿着扫把往左一扫。 熊彻往右挥,我就跟着往右挥;他往左挥,我也跟着往左挥。 熊彻完全没注意到我,一直挥着大太刀。好,相当不错。我连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不想错过,照学不误。 接着…… 「嗯~」 熊彻沉吟一声,忽然放下刀,一只手搔了搔露出来的屁股。 熊彻练武中的任何动作都非得模仿不可,我赶紧搔了搔自己的屁股。 接着…… 「呼啊啊啊啊啊。」 熊彻边搔着屁股,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强行张开嘴巴打呵欠。不管是什么样的动作都非得模仿不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动作…… 「嗯?」 熊彻毫无前兆地朝我转过头来。真的是动物的直觉啊(虽然他真的是动物)。 不妙,被发现了吗?我赶紧躲到屋子的墙壁后面,屏住呼吸。 熊彻似乎觉得有种莫名的尴尬,边搔着后脑勺边朝小屋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 「嗯~」 他沉吟着走掉了。 看来并不是被他发现了,我吁了一口气。 我在搞什么啊?这就是修行吗? 在模仿之前,得先小心别被他发现才行。可是在这小小的屋子和前院里,要不被他发现是不可能的。那么,我该怎么办…… 熊彻独自占用整个前院在练武。 他先假定了敌人存在,持续挥舞大太刀、使出脚踢。不只是用刀,还加入大量的拳打脚踢,这是熊彻独特的风格。他身躯虽然庞大,动作却很流畅,找不出任何破绽。我根本无法暗中模仿,但光是看着也不是办法。 「……嗯?」 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前院的地砖上,有着一个个因为熊彻打赤脚练武而以汗渍留下的脚印。熊彻一再重复同一套招式,脚步始终踏在正确的位置上,没有丝毫偏差。 我在脑子里把地砖上纵向和横向的脚印代换成数字,牢牢记住位置。 到了晚上,我确定熊彻睡着以后,悄悄来到前院,用粉笔圈出我记住的脚印位置。 我试着照他的脚印走,但由于我们的体格不一样,每一步之间的距离对我而言实在太遥远。熊彻小小的一步,对我而言都远得得用跳的才跳得到。即使如此,这仍是个不会被熊彻发现,又能研究他步法的好方法。我反复将自己的脚放到熊彻的脚印上走走看。他上半身的动作我根本学不来,但如果至少能学到步法也好。我心中怀着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一次又一次顺着脚印练习。 之后每到晚上,我都暗中持续练习。 起初我好不容易才能勉强踩上脚印,但持续苦练之后,开始觉得身体慢慢记住了熊彻的脚步动作与踏出的时机。本来觉得别扭的步伐,也渐渐变得不再别扭。 白天,熊彻一如往常地在前院练武。 「唔!喝!哼!」 这是瞬间回刀反砍,然后扭转身体一踢的连续攻击。 我也在屋子里试着做出这套连续攻击。 「唔!喝!哼!」 结果踢出的小腿「咚」的一声撞到边柜。 「痛痛痛痛!」 我痛得按住脚蹦蹦跳。 「唔?」 熊彻突然往室内探头。 我心虚地看了熊彻一眼。 熊彻狐疑地进到屋子里朝我靠过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凑过来仔细打量我的脸。 「怎么?你在干嘛?」 被这张大脸逼近而无路可逃的我,身体往边柜上后仰。 「呜……」 被他逼问让我非常为难。真的很为难。我该找什么借口才好?呃……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小不点抬头看着我。 ——变成对方。当作自己就是对方—— 我觉得脑海中听见妈妈说话的声音。 啊啊!可恶,要继续不让他发现地模仿下去,实在是办不到啊!我自暴自弃地干脆摆出和眼前熊彻一样的姿势,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啥?」 熊彻似乎搞不清楚状况而发出疑问声,然后不经意地发出「嘶嘶」两声吸了吸鼻子。 我也依样画葫芦,发出「嘶嘶」两声吸了吸鼻子。 「喔?」 熊彻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故意转了转肩膀。 我也依样画葫芦,转了转肩膀。 熊彻左右歪着脖子,发出喀啦声响。 我也左右歪着脖子,发出喀啦声响。 熊彻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突然举起左手。 我也拼命跟上他的动作,举起左手。 熊彻迅速举起右手。 我也举起右手。 「……」 「……」 熊彻和我瞪着彼此,互相猜测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啊?」 「呜啊?」 「哈?」 「哈?」 「喝。」 「喝啊!」 多多良不知何时来到窗边,无言地看着我们。「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 熊彻惊觉地回过神来,对我怒吼: 「你在耍我吗!」 「才没有!」 「不然是怎样!」 「是怎样都行吧!」 熊彻忿忿地在屋子里踱步,我则像长印鱼一样跟上去。熊彻一转身,我也跟着转身;熊彻停步,我也跟着停步。 「烦死了你!」 熊彻忍不住跑掉,跑出了屋子。我赶紧追去,但他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我决定了,再也不秘密修行。既然弄成这样,不管他再怎么嫌我烦,我都要纠缠到底。 * 『……熊彻跑掉以后,像忍者一样攀在门外墙上窥看九太,然后叹着气说: 「真是的,他到底在搞什么?」 看来他完全无法理解九太做出这般举动的真意所在,所以我好心地为了他想出一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简直像是母鸭和小鸭呢。」 「我才不是鸭子。」 「小孩模仿爸妈来长大,这是当然的吧?」 「我又不是他爸。」 「九太是打算从头跟你学起,就像婴儿跟着爸妈走路那样。」 「婴儿……」 熊彻后来仍一再重复「婴儿」这个字眼,看样子他多少心里有底。 母鸭的比喻只是我临时想到的,但说出口之后,意外地觉得这个比喻也许还颇为切中要点。据说刚戳破蛋壳出生的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成双亲。哪怕那不是真正的爸妈,而是玩具之类的东西也不例外。对小孩而言,出生后初次接触到的世界便是爸妈,小孩是通过爸妈来接触世界、认识世界。小孩要成长就不能没有爸妈,哪怕不是真正的爸妈也无妨。 九太孤苦无依。既然他在怪物世界里首次接触到的怪物碰巧是熊彻,那么说不定就会发生这种情形。虽然熊彻是怪物,九太是人类,但没有人可以保证他们不会超越种族的藩篱,培养出亲子般的感情。 当然,熊彻既不曾当过爸爸,过去也不曾得到爸妈的关爱,可说是与世间所谓的爸妈正好相反。但若说连这样的家伙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爸妈,那么,这也许是个令人亲身体认到世界有多深奥的契机……这么一想,我不禁对自己心血来潮想到的念头,暗自感到满意。 本来只会互相较劲的熊彻与九太,开始有了些微的改变。 熊彻早上来到前院练武时,九太便边拿着长柄扫把扫地,边窥伺熊彻的举动。熊彻则充分意识到九太的视线,同时高高举起大太刀,开始练武。九太小心不被他发现,针对熊彻的脚步动作拼命模仿。 当时我并未忽略熊彻侧脸上的表情。他先窥看身后的九太,然后露出了飘飘然的笑容。如果要用他的口气来形容…… 「嘿嘿,突然变得这么老实啊。」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没有爸妈知道小孩模仿自己会不高兴的,真不知道他们两个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见证一场暗中进行的科学实验,忍不住暗自窃笑。但话说回来,怀抱这种梦想的只有我,多多良就不一样。 「喂!小鬼头,你要搞那种闹剧搞到什么时候?如果光靠模仿就能变强,大家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他一如往常地挖苦九太。 但强硬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熊彻。 「喂,多多良!别来碍事!」 多多良连连眨眼。 「啥?你之前还成天嫌说被这小子纠缠得很烦……」 「少废话,走开啦。」 多多良被熊彻一骂,就钻过布帘逃到厨房来。他对靠在流理台上啜饮着露茶的我问说: 「喂喂,那家伙什么时候变了个样啊?」 「谁知道呢?看到徒弟乖巧,自然会想疼爱吧。」 「哼,那家伙才不是这种……」 多多良嗤笑了几声,又突然重新打量一下外头的熊彻。 「……他玩真的啊?」 他露出正经的表情问我。 看来多多良也注意到熊彻这种改变当中的含意。 此后,九太的努力十分令人动容。他从早到晚都持续模仿熊彻脚下的动作。熊彻在前院与后院练武时自是不用说,甚至不管熊彻去到哪里,他都一直跟在后面,仔细看着熊彻脚下。不知不觉间,我注意到九太爬上石阶的动作,就和熊彻爬石阶时那种外八字又摇摇晃晃的样子一模一样。我傻眼地觉得何必模仿到这种地步呢?但九太这种「秘密修行」,有一天唐突地开花结果了。 接下来这一段故事,是九太后来亲口告诉我的。 这一天,九太一如往常在张罗晚餐,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当时熊彻坐在前院的板凳上,和多多良打牌对赌的吆喝声传进了厨房里。熊彻从打完工回来到晚餐时间的这段空档,往往会像这样度过一段放松的时间。九太边用菜刀刀根挖掉马铃薯的芽,边不经意地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 看样子熊彻拿到了好牌,「喔,来啦!」 「啊,等一下。」 「没在等的。」 「等一下等一下。」 「我才不等呢,嘿嘿嘿。」 熊彻从板凳上站起,往后一步步退开。 九太也配合他的节奏,自然而然地动着脚步往后退。他一整天都集中精神观察熊彻的脚步,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并未特意模仿,双脚也会自然而然地动起来。 「喂,真的假的?」听得出多多良急了。 「嘿嘿嘿。」熊彻胡闹地笑着,仿佛螃蟹似地横向往左挪开。 厨房里的九太也以同样的节奏,仿佛螃蟹似地横向往左挪开。 熊彻躲过多多良,脚步往右。 哒哒、哒哒。 九太也边挖马铃薯的芽,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往右。 哒哒、哒哒。 这时,九太注意到了—— 「……奇怪,我又没看着他……」 熊彻人在前院,九太则在屋子最里头的厨房面向流理台。从厨房看不到前院,只听得到说话的声音。 也就是说,九太并未看着熊彻。 明明没在看,他却知道熊彻的左右脚怎么动。 「……我知道。」 熊彻嚣张地将右脚跨上板凳。 明明没看见,但九太就是知道熊彻用的不是左脚,而是右脚。 「……我就是知道!」 从水龙头滴下的水滴,在珐琅锅里滴出涟漪。九太为自己这秘密修行的成果感到震惊,而震惊随即转变为确信。 听得见多多良懊恼地将牌往地上一摔,熊彻则将脚跨在板凳上大笑。熊彻的身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九太脑海中。 明明没在看,他却看得见。 九太静静地在心中想到一个计划。 「……试试看吧。」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压根儿不知道有过这些事情。 所以这天早上,九太蹑手蹑脚地接近在前院拉筋的熊彻时,我也并未发现他的模样和平常不一样。 熊彻悠哉地伸展着阿基里斯腱,九太挺起扫把柄,突然往熊彻的侧腹部戳下去。 「痛!」 熊彻那家伙被戳了个出其不意,脚步踉跄起来。 我和百秋坊都看得哑口无言。 但九太不管我们的反应,接连戳向熊彻。 「你搞什么,别戳了。」 对熊彻来说,被九太用小鬼头的力气戳个几下,根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九太纠缠不清地戳个没完没了,让他烦不胜烦,忍不住伸手去抓。 「……别戳了!」 就是这时候—— 九太闪过熊彻的手。 「……嗯?」 熊彻改用双手想抓住九太。 但熊彻没料到,九太已经抢先绕到他背后。 「咦?啊?喔?」 熊彻转身想抓住九太,但下一瞬间,九太就是会不可思议地绕到熊彻身后。九太怎么闪怎么成功,让我觉得好像在看魔法一样,张大嘴巴看呆了。 「现在是什么情形……?」 「九太,你……」 九太未停下动作,边闪躲边解释:「我一直在模仿他的脚步动作,结果就能隐约猜得出他的下一步要怎么动。既然猜得出来,那也就躲得过。」 百秋坊傻眼之余,佩服地说:「天啊……这说来简单,但要实际办到,真不知道得要多么专注呢。」 熊彻一直抓不到九太,不耐烦之下,忍不住用不平衡的姿势挥出一拳。 「别、别闹啦!」 这一拳挥了个空,连九太衣服的边都没沾到。熊彻就这么失去平衡,「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上。 我由衷感到震惊。先前我一直以为九太只是个小鬼头,现在亲眼见识到他的这种本事,不禁刮目相看。 我怀抱着敬意说: 「九太,你可真了不起!我第一次佩服起你来啦!」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叫出九太的名字。九太起先还愣住,后来就坦率地对我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对熊彻说: 「熊彻,你最好也跟九太学学。」 「……叫我跟他学?我为什么要跟他学啊!」 熊彻跳起来,气得大吼大叫。 九太特意嚣张地撂话: 「要我教你也行。但相对的……」 「啥!」 「相对的,刀怎么拿、拳头怎么挥,这些我都一窍不通,所以……教我啦。」 九太意外地没有自信,也正因为如此,他对熊彻露出的表情显得更加恳切。 当时九太的眼神,我到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 修行就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开始。 每天早上,在连蝉都还没开始叫的时间,熊彻就指导着九太练武。熊彻拿着用布卷了好几层的木刀,轻轻拨开九太的刀,然后看准他的脑门赏他一击。 「好痛!」 「哼哼。」 「可恶,你教清楚一点啦!」 但九太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 吃过早餐后,就轮到九太来指导熊彻。 熊彻双手被布缠了好几圈,动作受到限制,而九太的木刀就一刀劈在他的脑门上。 「痛!」 九太把木刀扛在肩上。 「要仔细观察对方,配合对方……」 话还没说完,他又一刀劈在熊彻脚上。 「痛!」 「要配合!」 「痛!」 熊彻痛得哀号声都破音了。 我和百秋坊悠哉地吃着土司配咖啡当早餐,看着熊彻扎实地挨着木刀。 「这样一看,熊彻的弱点就凸显出来了呢,可以清楚看出他以前有多么依赖进攻。」 「毕竟他是个根本不管周遭、爱怎样就怎样的大爷啊。配合对方是他最不拿手的事。」 「这是他独自变强的报应。」 后来熊彻仍持续挨打,九太手扠着腰数落他的不是。 「要配合对方。」 「我有在做!」 「你就是没做好啊。」九太完全不为所动。 「臭小子,瞧你嚣张的……」 熊彻咬牙切齿,气得表情抽搐。但他勉强忍了下来,挤出声音说: 「……你教清楚一点啦!」 九太要修练的不只有刀法。徒手施展的柔道技巧,也是熊彻的武术里十分重要的一环。 九太朝着插在竹子上的小玉西瓜,发出吆喝声打出一拳。 「呀!」 但西瓜只是前后摇动,没有丝毫损伤。如果拳路不稳定,就没那么容易打破。 九太连连呼痛,甩着红肿的手等待疼痛消退。也是啦,初学者差不多都会这样。 但换成熊彻这样的高手…… 「喔啦!」 一记正拳就能把粗得可以环抱、装满水的水瓶打得粉碎。 「可恶!」 九太心想自己怎么能认输,燃起了斗志。 连涩天街也很少有小孩会进行正式的武术修行。当九太身上的修行服已日渐合身时,怪物的孩子们已经不是九太的对手。 尤其是过去欺负九太的那些小鬼,他们软绵绵的拳头,完全不值得九太理会。九太根本不用出手,只要轻轻一闪,怪物的小孩便会挥空,自己摔倒在地上。不仅面对一名对手时是如此,哪怕面对两人组的双重攻击,又或是遭多人围住,九太都能漂亮地闪避,绝对不会落败。 九太在涩天街小孩们当中的排名迅速上升。后来有一天…… 「你这小子不要太嚣张了!」 二郎丸一手拿着一串糯米团子拦在九太面前。他和他老哥一起在猪王山的道场修行,虽然还是个小鬼,却已有获准佩刀的实力。每个小鬼都想像着二郎丸把九太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样。喜欢赌博的三人组,也有了意见一致的结论,他们说:「我赌二郎丸」、「我也赌二郎丸」、「我也是」。真的是,不要拿小鬼打架来赌博好不好? 「喔啦喔啦喔啦!」 二郎丸扑过去,出拳乱打一通。 他的拳头根本碰不到九太。 「可恶,臭小子!」 二郎丸把叼在嘴上的那串糯米团子拿起来一甩,两颗团子从竹签上脱落,朝九太飞过去。 九太以手掌啪啪两声打了回去。 二郎丸也不认输,用手掌再打了回去。 团子在双方之间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来来去去,随着两者靠得越来越近,回击的速度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快。 最后,九太右掌一出,将两粒糯米团子塞进二郎丸的嘴里。 「呜呜!」二郎丸闷哼一声。 接着九太腰一沉,左掌抵上对方胸口。 「哇啊!」二郎丸重重坐倒在地。 胜负已分,是九太赢了。他按照规矩,向对方行了一礼。 意外的比武结果让那几个好赌之徒大为意外懊恼,在一旁看着的小鬼们则发出「喔喔!」的惊呼声。 二郎丸震惊得瞪圆双眼。他嚼了嚼嘴里的团子,吞下去后说道: 「你……好厉害啊!」 二郎丸佩服地对九太露出笑容。看到他的态度说变就变,反而换成九太瞪圆了双眼。 「咦?」 二郎丸站起来,朝九太伸出双手,要和他握手。 「我喜欢强的家伙,你下次来我家玩吧,我家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可以吃喔。好不好?来我家玩嘛。」 他无忧无虑的纯真笑容,让九太愣住了。 冬天﹑春天过去,夏天又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吃九太用拳头打破的西瓜,已经成为我们的习惯。熊彻与九太还是动辄找事情较劲,连吃西瓜的速度都要比。 「就叫你们两个吃慢一点了。」 不过我说了他们也不会听。熊彻抢先一步吃完,扔开西瓜皮站起来说:「我赢啦!你记得洗碗。」 他们不知何时还订下这么一条输的人负责收拾的规矩。每次负责收拾的人,当然几乎都是九太。 有一天,我听见百秋坊把手放在九太头上,感叹地说道: 「你长这么高啦。」 「会吗?百叔。」 我吃了一惊,跑过去一比。 九太的头顶已经比挺直腰杆的我还要高。 「你什么时候长高的!真的假的!」 我们每天都见得到面,所以平常看不出来。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这么大了。要知道他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耶!真是的,小鬼头的成长还真是让人不能掉以轻心。 「多多叔。」 九太后来都这么叫我。 后院正中央不是长着一棵树吗?就是那棵菩提树。熊彻和九太经常在那棵树下练武。那起初还只是一棵高高细细、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小树,但随着叶子转红、积起细雪、开出花朵、长出嫩芽,菩提树的树干越来越粗;同样的,九太那瘦弱的手臂也开始长出强韧的肌肉。时间实在过得很快。现在每当我看到那棵长成大树的菩提树,便会想起九太成长的轨迹。 实际上,包括我和百秋坊在内,谁也没想到熊彻能好好教导徒弟。然而消息渐渐传开了,大家说:「熊彻仍是老样子就不说了,不过,他那个人类徒弟的进步可相当不简单。」随着岁月流逝,传闻产生了更多传闻。没过多久,九太就名列涩天街众所瞩目的新秀剑士当中。 九太的消息也传进了宗师耳里,听说宗师还特地带着猪王山来看熊彻与九太傍晚时练武的情形。 九太的成长让猪王山看得瞠目结舌。「喔?变得有模有样啦。」 「看来是这样。」宗师眯起了眼睛。 「真亏他能把一个人类小孩教得这么好。」 「哎呀,连你也没看出来吗?」 「什么?」 「真正成长的是熊彻,他的身手更流畅、更俐落了。」 听宗师指出这点,猪王山才仔细一看。 「……听宗师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这可让人弄不清楚谁才是师父啦,呵呵呵。」 宗师笑得可高兴了。 但熊彻当然不会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练武结束后,熊彻问九太说: 「九太,你几岁啦?」 九太仍摆着架式,伸出十根手指,然后又比出七根手指。 「这样啊?那你从今天起就叫十七太。」 「叫九太就好了。」 九太不高兴地回答。一鞠躬之后,他催促熊彻也赶快回礼。 熊彻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一鞠躬。 壮丽的晚霞笼罩住他们两人。 春天。 许多年轻的怪物子弟争先恐后地涌进熊彻庵。 「熊彻师父!请收我为徒!」 一个不起眼的青春痘脸,跪在地上磕头恳求。应付这样的家伙就是我的工作。 「很好,你很有觉悟,有潜力。」我随口敷衍。 「谢谢夸奖。我也想变得像九太哥那么厉害!」 「好,那就排到那边去。」 说着,我用下巴指了指一路排到石阶底下,由想拜师的怪物们所排成的队伍。青春痘脸很有精神地答了声:「是!」就一路跑到队伍的最后面。我补上一句很重要的话: 「准备好仲介费等着吧。」 我看着长长的队伍,心想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有一个看起来会成材的家伙。 但熊彻庵正赢来空前的赚钱良机,只有这件事实是千真万确的。我数了数队伍中这些一脸呆样的家伙,用乘法计算。这些家伙都是崇拜九太而来拜熊彻为师,如果跟他们收取学费,熊彻应该就不用再去做水泥工或摘茶叶之类的零工来赚生活费。不对,不只是这样,说不定还可以搬离现在这间破旧的小房子,租一间又大又新的房子。这样一来,熊彻就是大老板了,是资产家、大富翁。 然而,熊彻本人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事情,只是依旧边吃着午饭边和九太较劲,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九太,你说什么?」 「我要自己决定怎么练武!」 「不对,你要照我的话做!」 「我不要!」 百秋坊从中劝解:「九太已经成年了,你要把他当成人看待啊。」 「把这小子当成人?他连毛都还没长,光溜溜的咧!」 「我早就长毛啦!」 「长在哪?」 真是的,这两个家伙的争执也太无意义了。 但话说回来,我自认能够体会熊彻的心情。即使体格长高长壮,对熊彻而言,九太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熊彻就是希望他不要变。然而小鬼这种生物,不管怎么阻止就是会长大成人。 九太抢先一步吃完后…… 「我赢了,你记得洗碗。」 他丢下这句话就冲出屋子。 「慢着!事情还没说完。」 熊彻赶紧追上去。 九太从排队拜师的队伍旁边,一溜烟地跑下石阶。 来观看队伍的二郎丸看到九太,跟他打了声招呼。 「哟,九太!来我家坐坐吧!」 「晚点再说!」 九太被熊彻追着,毫不留步地跑远了。 二郎丸比九太小一岁,所以现在是十六、七岁。他圆滚滚的体型与相连的一字眉并未改变,但过去的流氓气质,已经随着小猪特有的头顶纹路一同消失,转变为平静且可靠的表情。自从小时候那场团子决斗以来,他就一直是九太的好友。 二郎丸边用手指抠着随年纪增长而长出的漂亮猪牙,边对身旁的一郎彦说: 「九太真了不起。多亏他,熊彻庵现在生意可兴隆了。爸爸说我们见回组也不能大意。」 一郎彦比九太大一岁,今年十八岁。他的个子说不定比九太还高,小时候那种宛如模范生的天真神情,如今已换成成熟的剽悍表情。但他眼神中却多出一种小时候所没有的阴暗光芒,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用围巾的一端遮住嘴边。 「熊彻?哼,别把爹拿来跟那种半吊子相比。」 他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一郎彦无论什么时候,都用围巾把鼻子以下的部分团团遮住。对于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人们暗地里有着各式各样的揣测,例如怀疑他曾遭到烫伤之类的,但谁也不知道实际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九太到十七岁为止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大略挑重点说明过了,你们差不多都知道了吧? 九太和熊彻互吼,冲出屋子之后,竟然遇见一段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缘分。那是一段将会大大改变九太未来的缘分。 接下来的事情,用我的嘴来说就不太恰当。 再次把说书人换回九太本人吧……』 枫 熊彻怒吼着追赶,所以我专挑涩天街的小巷子钻。 我个子还小的时候,要甩掉他反而简单。巷子里多得是低处有洞的墙壁或是狭窄的门缝,他高大的身体钻不过去。但等我的个子也渐渐长大之后,变得连我自己也钻不过去。既然这样,便是靠速度决胜负,一切只看我能跑得多快。 等到再也没听见自巷子另一头传来熊彻的吼叫声,我才双手撑在膝盖上喘口气。 「真是的,追得有够紧……」 我回顾身后,调匀呼吸,忽然在视野的角落看到椅子上放着花。那是装饰在盘子上的椿花。这种花开于冬末春初。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我听见一阵陌生的噪音。 「奇怪?这是……」 不对,并不陌生,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这种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 我抬起头仔细观看。 巷子另一头,有个东西在春天的蜃景中摇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这里不是涩天街。 在蜃景中摇曳的,是在行人保护时相路口上来来去去、数量多得惊人的「人类」。 暌违八年的「涩谷」看在我眼里,仿佛是一座异世界的城市。 我丝毫感受不到怀念的心情。众多大楼、众多窗户、众多屏幕、众多车列,这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很疏离、很空洞。尤其是街上多得满出来的文本,挟带着强烈的异样感朝我直逼而来。广告文宣、菜单、说明文、礼仪宣导文、注意事项,一切都用文本过度解释,把整个空间填得满满。我满心疑问,搞不懂为什么非得这么依赖文本不可。 伤脑筋的是,这些文本我大都看不懂。大量莫名其妙的文本飞进视野里,让我更加不安,甚至产生轻微的呕吐感。 当然,我在涩天街的学校里也学过最低限度的读写,但怪物世界的想法是:「活的智能,不可能靠文本这种死的东西记载下来。要是换成图画那还另当别论。」除了一郎彦这种特殊的模范生以外,在怪物世界学习的文本量和人类世界根本没得比。 我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个「外人」。明明和这么多人擦肩而过,我却为了强烈的孤独感而发抖,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忍耐着不自在的感觉,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潮当中。 最后,我来到一间位于闹区外、住宅区边缘的小小红砖色区立图书馆。 从天窗洒落的柔和光线,在排列得井然有序的书本上照出阴影。馆内十分安静,客人也少到屈指可数。和街上相比,这里的人数压倒性地少,让我觉得好放心。对文本感到晕眩的感觉还剩下一点,我已经受够了被迫洗文本浴。我想既然都得泡在文本里,不如找找自己认识的文本,这样一来,也许能找回一点小时候的感觉。但事情没有这么顺利,我找不到任何一本自己曾看过的书,因而无可奈何地在书架之间闲晃。 我不经意地拿起一本厚重的书,不太明白地念出书页上分成上下两栏的平假名文本。 「关键的……当中……等等……都是……处理……但……这个……的……杞人忧天……的……长……很……所以……」 这段文本里,有个形状很有特色的汉字频繁出现,却没在旁边加上该怎么念的拼音。从前后文来看,那个字显然有着极为重要的含意,毕竟连书背上都有这个字。 但我却看不懂这个汉字。 「……」 我束手无策地抬起头来,忽然往旁一看。 有一位少女在读着一本老旧的橘色封面大全集。 她的年纪多半和我差不多,头发又黑又短,穿着像是高中生穿的深蓝色制服。她上衣的钮扣扣到领口,更上面则绑着胭脂色的蝴蝶结,外套衣领别着形状像是中世纪盾牌的银色徽章。自头发分线的地方露出的额头,散发出一种学者般的知性。我想她也许会看得懂,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毅然对她问道: 「诶,这个,怎么念?」 她注意到我,仔细看了看我递出的书页,过一会儿,她将一双圆滚滚的黑色瞳仁转过来对着我,简洁地回答: 「……『鲸』?」 「啊啊,原来是《白鲸记》。」 我暗自恍然大悟。因为我想起了自己以前读过这本书的儿童版(只是那一版的书名不是写汉字,而是写片假名)。我暗自恍然大悟,心想拿起这本书并不是出于偶然。 她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兴味盎然地看着我,既不是觉得我好笑,也不是觉得我可疑,而是宛如动物学家发现珍奇异兽时会仔细观察的那种充满求知欲和好奇心的眼神。我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她仔细打量,难为情之下忍不住撇开脸,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常更快,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注视会变成这样。 这时,她忽然撇开视线。 因为另一头的书架后面,传来爆炸似的大笑声。 「我不是说过了吗?」 「有吗?」 「我才不管。」 「啊~真是的,吵死了。喂?挂了。」 三男两女的高中生,把脚搁到阅览用的桌上,吃着袋装的点心,移动电话的来电铃声大响。他们的外套衣领上都别着银色的徽章,看来是一群跟这位少女读同一间学校的学生。 他们的吵闹声,让馆内年长的客人都露出一副不敢领教的表情皱起眉头。 少女把书(这本大全集——《筑摩书房世界文学全集》——的书背上写着「卡夫卡」)放回书架上,朝他们走去。 一名长发高中女生用瞪人似的眼神抬头看她。 「……干嘛?」 「要吵去外面吵。」 她挺直腰杆,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 卷发的另一个女生与三个男生默默旁观。 长发女子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 「如果在外面,做什么都可以吗?」 「那是你们的自由吧?」 长发女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们走。」 她对同伴们这么说。 他们留下一阵压低的窃笑声,走出图书馆。 我隔着书架,看到她的背影松了一口气似地动了动。 安稳的宁静重新回到馆内。 但她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群高中生躲在过了闭馆时间的图书馆前,埋伏在暗处。挡住去路的长发女生指着少女,对卷发的另一个女生说: 「这女的,从国中的时候就很烦,大家都不理她。」 「是喔?那我们要干嘛都行啰?」 卷发女生一副明白的口气,低头看着少女这么说。 「……」 少女绷紧身体,快步想从旁边绕开。 「喂!别想跑啊。」 两个女生抢走她的书包,立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到地上,笔记本、笔与刚借来的书(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讲谈社版世界文学全集第十五册《白鲸记》)散落一地,仿佛在强调对这两个女生来说,做这种事是她们理所当然的权利。 「不要这样。」 少女尝试抵抗,但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在外面,做什么都可以吧?」 「我们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三个男生则笑着旁观。 「你们好过分啊。」 「超可怕的。」 「嘻嘻嘻。」 这时,三人注意到后方不远处有个东西。 「……啊。」 那是像木头人一样杵在原地不动的我。 其中两个男生一副觉得「糟糕,被看到了」的样子不再发笑,绷紧表情,只有另一个把头发抓得朝天的男生,对我露出笑咪咪的亲切笑容,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朝我走来。 「啊,你都看到啦?我们出了点问题。」 他话还没说完,就抬起膝盖猛力踢向我的腹部,接着说道: 「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吧?」 他压低声音恐吓我,仿佛在说我和他们比起来一点价值都没有,赶快滚开,消失。 「你的表情是怎样?你这混蛋有意见吗?」 由于我不抵抗,其他两个人也都放下心似地朝我走来。 「等等,让我也踹几下。」 「我也要。」 他们玩得起劲,一个个轮流来踢我的腹部。 我暂时任由这些家伙动手动脚,同时想着回到这座城市时强烈感受到的空虚、疏离、孤独、不对劲、无处可去的感觉。对于这些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多少抓住了答案的尾巴。 下一瞬间,我不再当「木头人」。 把这三个高中生打倒在地,就像用手指折断小树枝一样简单。至于长发和卷发的高中女生,则丢下按住腹部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生们,自己跑掉了。 我和抱着手肘发抖的少女对看了一眼。 「……」 从图书馆穿过小巷后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不太有人经过的停车场。隔着绿色的围篱,可以看见沿着神社参道种植的樱花树伸出樱花盛开的树枝,将小小的花瓣静静地洒落在停车场内的汽车车顶与柏油路的白在线。 少女边把刚才被倒出来的笔记与文具收进书包,边自言自语地说: 「说什么升学名校里大家都很要好,根本是骗人的。」 她有条不紊地将书包拉链拉上后,看了我一眼。 「虽然暴力是不好的,可是……谢谢你救了我。」 我坐在水泥拦车柱上,翻着她借来的《白鲸记》。 「我才没有救你。」 「你明明救了我。」 我指着某一页问:「诶,这个,怎么念?」 「……嗯?」 看到她一头雾水,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什么都不会,因为我从国小就没去上学。」 她听我这么说,不敢置信似地倒抽一口气。 「……真的?」 「嗯。」我回答完,又将视线落到书页上。 她忽然露出柔和的表情,提出一个令我大感意外的提议。 「那么,这本书上的字,全都由我来教你。」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站起来。「……真的?」 她点头「嗯」了一声,手按胸口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枫』。木字旁加上一个风字。枫。」 说着,她用细细的手指在空中虚写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 我犹豫一会儿后,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莲。莲这个字是……」 「啊,是草字头的……」 她似乎会意过来,探出上半身,右手手指再次在空中虚写着。她写出的笔画很正确。这时,我从她制服的袖口,瞥见一条缠在手腕上的红色丝线。 「莲。」 枫唤了我的名字一声,朝我露出满脸微笑。 小小的花瓣轻轻在风中飘舞。 涩天街错综复杂的巷道,是用来避免闲杂人等从人类世界进入怪物世界的机关。零星放在巷子里的花束、盆栽或花瓶这些东西,其实发挥了钥匙的作用,可用来打开隔离两个世界的门。我直到第八年才终于理解这个机关,而理解之后,也就表示我能够自由来去两个世界。 我开始不时溜出涩天街,来到涩谷。 但这件事我始终瞒着熊彻。想也知道,一旦被他发现,绝对会遭到他禁止。开什么玩笑?我有我的自由啊。 要躲过熊彻的耳目很简单,因为这年春天,莫名有许多想拜师的怪物们来到熊彻庵,他为了应付这些怪物忙得不可开交。我单方面地声明下午以后的时间我要自己练习,便瞒着大家来到涩谷。 为的是请枫教我书上的字。 为了不用每次都要重新去借书,我去旧书店以低价买下同样的书(用我自己那笔从八年前就一直没花掉而存下来的钱支付)。 我在红砖建筑的区立图书馆里,先把书上看不懂的词汇或汉字誊写到笔记上,然后翻阅国小生用的字典查找意思。枫放学后会过来,戴上眼镜仔细检查我的笔记,然后像老师一样,配合我的学力水准给出适切的建议。 我越是抄写汉字,越是觉得学海无涯。只是要读一本书,真不知道要学会认多少个字?而要学会认这些字,又得花费多少时间呢? 已经读完《白鲸记》的枫要我不用担心,还说这本小说越是读到后面,越会想知道各式各样的事情。 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枫回答说,例如,只要读了各式各样的船员们登场的场景,不就会想知道这本小说所描写的十九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史,以及美国发展到这时期之前的历史吗?读了和鲸鱼剧烈搏斗的场面,不就会想查为了采鲸鱼油而进行的捕鲸活动,以及工业革命以后的能源史吗?另外,美国在称霸捕鲸业界之后,又是如何成为世界第一大国?当时还在锁国的日本,因为捕鲸而被强迫开国后,又经历了什么样的变迁走到现代?也就是说,这本小说与现代是如何链接在一起,又能反映出我们的什么呢? 我停下手上抄写汉字的动作,茫然听着她讲解。 「怎么样?会想知道很多事情吧?」枫歪了歪头问。 「真的会这样吗?」我觉得怀疑。 到了五月,我学习的内容已经从国小程度进步到国中程度,枫还把她国中时代所用的课本给了我。然而很遗憾的是,图书馆禁止客人们带自己的数据来念书,所以不管是神社的石阶、公园的板凳还是草地上,只要是有地方可坐,枫就会带着我过去,然后热心地为我讲解重点,让我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我好不容易才勉强跟上她的教导。看样子枫是打算把所有学科都教过我一遍。 虽说不算是为了在这种特训中喘口气,但我这阵子非常热衷于在图书馆查找和鲸鱼生态有关的数据。小说是只用文本来描写,而我想找有具体图片的数据来验证小说的内容。 不知不觉间,时间来到梅雨季节,枫换上了夏季制服。深蓝色的背心与薄薄的蓝色短袖上衣,和她的短发非常搭。换上短袖后,她右手手腕上绑的红色丝线也就显露出来。我隐约猜想着,不知道枫绑着这条丝线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结果…… 「莲也该换季了啦。」 枫拉着我去到车站附近的二手衣店,帮我挑选几套简单的牛仔裤与t恤组合。对我这个在涩天街长大的人来说,要我穿和同年代的涩谷男生一样的衣服,我只觉得抗拒,始终很不情愿,但到头来,我还是被迫穿上枫帮我挑的牛仔裤与t恤(钱当然是我自己出)。 只要我白天不在,熊彻似乎就会很烦躁,听说还会朝多多叔和百叔吼说:「九太在哪里?」让他们很为难。但我不理他。比起陪他,我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而且我每天早上都比熊彻更早起,实实在在地练习完一天的分量,这样他应该也无话可说吧。 七月…… 「这本小说的主角,想对夺走他一只脚的鲸鱼报仇。可是主角虽然看似在对抗鲸鱼,其实是在对抗自己吧?」 「自己?」 「也就是说,鲸鱼是照出自己的镜子。」 「镜子……」 课本从国中三年级用的换成高一课本,枫的教导越来越热心。我拼命跟上进度之余,也注意到自己越来越埋首于学习。图书馆的书、课本的叙述、枫说的话,这一切都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做梦也没想到,先前一天到晚只顾着练武的我,竟然会有这样的转变。我觉得有个全新的世界,在我眼前敞开大门。知道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事,是非常有意思的。而让我知道这种乐趣的不是别人,就是枫。 初夏的阳光照得成排榉木的绿叶闪闪发光。nhk厅旁的树丛,就是这阵子枫和我最爱去的教学处。 「你的专注力好惊人。照这样子的学习速度看来,也许不用多久,连我参考书上的题目你都解得开了。」 「是枫很会教。」 「真的吗?」 「说这话的可是对师父很挑剔的我啊,绝对错不了。」 「你说的师父,就是扶养你长大的剑道师父?」 要把包括涩天街在内的所有事情正确解释给枫知道,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我用这种方式把熊彻的事情概略地告诉枫。 「他是个烂师父。」 「嘻嘻嘻,你们感情真好。」 「怎么可能?我们成天朝对方大吼耶。」 「好好喔,我好羡慕。」 「为什么?」 「我啊,其实呢……根本不曾和爸妈吵过架。」 「……咦?」 我从书本上抬起视线,眼前是以前从未看过、枫落寞地低着头的侧脸。 「我存在只是为了让爸妈觉得幸福。我从幼稚园就开始参加入学考试,拼命争取爸爸和妈妈期望的好成绩。但他们两人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甚至从未发现过。」 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在脑海中想像枫的双亲。枫的家位于车站东侧的一栋超高层大楼(以前我曾为了找她拿课本而去到大楼门口),宽广而清洁的大门有着好几名警卫常驻,照常理推想,他们家应该非常富裕。但眼前的枫一点都不像是这种家庭的小孩,看在我眼里,反而像是因为孤单而发抖的孩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聆听她诉说。 枫的眼神慢慢转变为一种平静的决心。 「可是我明白。除非我能靠自己找到自己,否则我就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所以就算现在很难受,我也要拼命念书,考上大学后就要搬出家里。我要为了自己读书,成为领取奖学金的学生,让校方愿意免除我的学费,靠自己读到毕业。然后,我要活出自己的人生。」 枫低下头,难受地说完后…… 「……哈啊!」 她突然像是冒出水面深呼吸似地抬起头,然后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大伸了个懒腰。 「我第一次对别人说出真心话呢。唔,好舒畅。」 我觉得在她柔和的侧脸下,看见一种静静战斗的架势,那是一种说什么也不甘于屈就现状的觉悟。我觉得自己好像对枫有了一点点了解。 「诶,有关这本书啊。」枫笑咪咪地换回平常的老师表情,看了我手上的《白鲸记》一眼。「光靠我教你,能教的总是有限。相信一定有老师可以教你学会怎么读得更扎实。」 「哪里有?」 枫以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挺直腰杆,直接了当地说: 「莲,你有没有打算读大学?」 「怎么可能?」 「如果你想考,我会帮你。」 「可是大学这种地方,我……」 事出突然,让我不知所措地当场愣住,因为我以往真的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枫的一双圆眼睛闪烁着挑衅似的光芒,凑过来看着我。 「你不想知道更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觉得自己心中的战斗架势似乎受到考验。 「……想。」 我用力挤出这个字。 听到这个答案,枫露出了微笑。 「有种制度叫做『高鉴』,也就是『高中毕业程度学力鉴定考试』。以前是叫做『大鉴』,是一种让没去上高中的人也能考大学的学力鉴定考试……」 枫像拉着我去二手衣店时那样,拉着我来到区公所。她先从导览板查好位置后,大步走过走廊,来到学务课的升学咨询窗口柜台前重重坐了下来。她简直把我的事当成她自己的事,热心地替我说明。 但是,负责这项业务的年老男性职员,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应该没希望吧。」 他连文件夹内的说明数据都不翻一下,隔着眼镜以犀利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的学力怎么样,可是,如果你一直到这年纪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要不要先从国中夜间部开始读起?」 「啊,可是……」 枫想插嘴,但男性职员毫不停顿地说下去: 「而且,这世上可没那么好混。就算你万一考上了,你没有监护人,学费要怎么办?这年头如果不是成绩特别优秀,要申请助学贷款也办不到。」 会不会每当有像我这样特别的家伙晃过来时,他都一律采取这样的方式应对呢? 「这个,可是……」 男性职员朝手表瞥了一眼。 枫牵起我的手,愤然起身。 「……我们了解得很清楚了!」 直至走到导览板前,她仍是怒气未消。 「那个臭老头是怎样!真让人火大!」 「我看我要上大学还是没希望啦……」 这时,一名年轻的女性职员捧着厚厚一叠数据追过来。那是刚才在柜台后面一直注意着我们的女性。 「对不起喔,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商量。」她说着,迅速翻阅数据,用很快的速度解说:「设有奖助制度的大学并不少,而且我们可以帮忙介绍不用还款的企业奖学金。当然这得看成绩就是了……」 她边说边接连抽出许多份手册递过来。 枫原本听得愣住了,这时露出满脸笑容说: 「……非常谢谢你!」 她对女性职员一鞠躬,我也跟着一起鞠躬。 「非常谢谢你……」 我们立刻翻阅高中同等学力检定考的文档。看到记载考试科目合格条件的那一页,我当场脸色发青。 「数学和理化都是必修……我全都没学过啊。」 「不用担心,你一定可以的。」 「我没信心……」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让你合格。」 这时听到「叮咚」一声,是区民户籍课的叫号声。 户籍课的男性职员在窗口说了声「让两位久等了」。 「考高检需要居民证,但你原本的居民证,似乎已经由本所职员依照职权删除。」 「果然……」 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被删除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名男性职员继续说下去:「因为户籍附件上还留有纪录,可以重新帮你办理居民证。」 我的目光盯着职员在文档上所指的位置。 「请你确认这边所写的令尊现今的地址是否正确。」 父亲 「……你爸爸跟你分开住吗?」 枫担心地抬头看着我。 我简短地说明自己和爸爸已经分开九年以上。 「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可是,竟然这么简单就能知道呢。」 「你要去……见他吗?」 「突然跑去他可能也会觉得困扰,而且,他说不定已经忘记我了。」 我自嘲地笑说,枫一直注视着我。 「……」 「可是……」 也说不定不是这样…… 那个住址是涩谷区外围的一座小市镇,既不是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住过的市镇,也不是后来我和妈妈两个人住过的市镇,有着我毫无记忆也不觉得熟悉的镇名。 我一手拿着便条纸,走向那个住址。 从上方有着首都高速公路的大道弯出去,经过一条弥漫着狭窄巷道特有的亲切气息的商店街,在住宅区里走了一阵子,就来到住址所指的建筑物。这栋小小的公寓仿佛缩起身体似的,盖在大规模公寓大楼群的一角。 我在门前又看一次便条纸,确定没弄错之后,正想敲门时,手却在最后关头停住。 ……我要说什么?要用什么表情见他?要怎么解释过去的事情? 这些问题我全都答不出来,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从晾在阳台上的衣物,看得出这栋四层楼的公寓里,大部分都是家庭住户。爸爸的家是在三楼的左端,阳台上只挂着几个衣架,看起来既像是一个人独居又像是并非如此。铝门窗关着,我看不到里头的情形,但感觉不到里面有人在。今天是平日,现在又是白天,他不在家或许也是当然。 该留下一封信吗?或者至少写个便条也好? 我坐在投币式停车场的拦车柱上,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但才刚开始写又立刻停了下来。 「该写什么才好……」 结果我撕下纸,揉成一团。 「啊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吓一跳,转头看去。 戴着棒球手套的一对父子,正从停车场前走过。 「爸爸,球。」 「哈哈哈,接好。」 小孩的年纪和以前的我差不多,那位父亲大概也和以前的爸爸差不多吧。 「……」 我目送他们离开,再度抬头看向爸爸的房间。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公寓的其他住户都陆续亮起灯。 但爸爸的房间没有变化,仍然黑漆漆的。 「……」 我终于死了心,起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傍晚的商店街上挤满人,玻璃反射的夕阳十分耀眼。说不定爸爸就混在这些人潮当中。他如果住在那栋公寓,那么,应该会在这条位于公寓与车站往来路上的商店街买东西吧? 我心目中的爸爸,仍维持着我们和妈妈三个人一起生活时的模样。之后过了九年,不知道爸爸现在有着什么样的面孔?在做什么工作?又做什么样的打扮?我不太能想像出来,就这么摸索着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寻找爸爸的身影。我一直盯着人看,所以路过的男人们都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回瞪我。到头来,我并未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爸爸的人。 正当我走过位于商店街出口附近的一家鞋店前时…… 一名肩膀上背着公事包、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蹲在店家前面绑鞋带。一名女性店员拿着信封,从店里走出来说: 「先生,您有东西忘了拿。」 「啊。」 衬衫男抬头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一不小心就忘了。」 听见这个嗓音,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 店员递出男人忘记拿的信封,衬衫男接过,露出温和的笑容道谢: 「真谢谢你。」 我无法移开目光,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衬衫男看着信封转过身去,就要走远。 他要走掉了……我下定决心,跟上前去。 「……请问……」 衬衫男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 这张脸——果然是爸爸。 他的头发稀疏了些,还长了胡渣,可是绝对错不了。这不是长得像的陌生人,而是爸爸。 但我觉得自己没认错人的同时,心中的自信却反而急速萎缩。 因为这个衬衫男露出仿佛第一次见到我的表情。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问说: 「你还记得我……吗?」 「……」 衬衫男似乎认不出我,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哑口无言。 「果然……对不起。」 我无地自容地微微一鞠躬后,就离开原地。果然……既然他认不出我,那么不管他长得和爸爸有多像,也许终究不是爸爸。 这时—— 「……莲。」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转过身去。 「……是莲吗?」 衬衫男看着我,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原来我没弄错。 爸爸跑向我,飞扑过来似地紧紧抱住我。 「你长这么大了……我怎么认得出来啊。」 我被他抱住,愣在原地动弹不得。行人纷纷以颇感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们。 爸爸挤出嗓音说: 「你之前都跑去哪里……」 「啊,这个……有人照料我,所以……」 我回答得吞吞吐吐。 「太好了,你平安长大……对不起,这些年来我没能尽到半点身为爸爸的责任……」 爸爸始终紧紧抱住我,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在商店街正中央嚎啕大哭。 「……爸爸。」 午休时间,我去学校找枫。由于校地内禁止校外人士进入,我便隔着校门上的水平栏杆,把昨天的情形告诉她。枫松了一口气说: 「这样啊,太好了……」 「爸爸说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妈妈出车祸的事,还说他一直在找冲出家门后再也没回去的我。在警方都放弃以后,他仍然一直在找我。」 「这样啊……」 「枫!」 三个像是枫朋友的女生,从有点远的地方你推我、我推你地推举出一个代表,对我们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 「枫,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枫回答得很为难。 「不然他是谁?」 「读哪间学校?」 「你们走开啦!」 三人组天真地哈哈大笑,回去校舍里。 枫对我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说:「对不起。」 「不会……可是啊,这样一来,我是不是也能变得普通呢?」 「普通?」 「跟普通人一样,和爸爸一起生活,普通地念书和工作,普通地回家和睡觉。说不定我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过活?」 我隔着栏杆,仰望枫就读的这间高中的校舍。这栋听说才刚改建的五层楼校舍,有一部分有着玻璃落地窗,从外头可以看到学生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度过午休时间。女生们在聊天,男生们则追来追去;有演奏乐器的团体,有练习跳舞的团体。相信这一定是一幅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光景。 枫眨了眨眼,仿佛看穿我心思似地说: 「可是,你在犹豫?」 「……」 「是为了你师父?」 「……嗯。」 * 『……后来九太与熊彻之间出了什么事,就由我来说吧。 等到太阳下山,九太回来了。他一走进小屋,就以迫切的眼神注视着熊彻。我和多多良从他这种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中,看出事情非比寻常,只能在房间角落观望。 熊彻始终背对着九太,问道:「你去哪里?」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请你认真听我说。」 「不用练武了吗?」 「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你觉得翘掉练武也没关系吗?」 「熊彻,你就听他说吧。」我插嘴说道。 但是,说不定熊彻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 「别说这个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熊彻这么说着扔到书桌上的,是一本数学课本。 「那放在你床上,你给我解释清楚。」 九太看着这本课本沉默了一会儿后,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 「……我想去读人类的学校。」 「什么?」 「我想了解别的世界。所以……」 「你应该有比这种事更非做不可的事情吧?你的目的不是变强吗?」 「我已经变强了。」 「啥?别让我笑掉大牙啊。」 「我已经变得够强了。」 熊彻突然起身,指着九太说: 「你哪里强了?啊?」 看到熊彻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九太似乎大感失望,自言自语似地垂头丧气说: 「……每次跟你说话都会这样。你都不听我说话,只顾着嚷嚷自己想说的话。」 「你就说说看啊,你几时变强了!」 「算了啦。」 「慢着,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找到爸爸了,要去爸爸那里。我现在做出了决定。」 「……你说什么!哪有……」 熊彻因为打击太大而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说不出话来。 九太抓起课本放进书包里,仿佛要挥开这一切似地走出屋子。 「……喂!慢着。喂!不要走!」 熊彻慌了手脚,急忙跑下石阶,绕到九太身前,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九太不耐烦地大声说:「让开啦。」 「我不让你走!」 熊彻似乎想强行阻止九太。 但九太忽然抓住熊彻的衣领。 「啊!」 当熊彻注意到时,他已经被摔了出去。是九太使出一记干净俐落的扫腰。熊彻无从抵抗,发出「咚」的一声难看地被重重摔在地上。看到他这可悲的模样,九太一瞬间露出难过的表情,但立刻转身走远。 熊彻站起来,哀求似地大喊: 「不要走,九太!九太!」 但九太头也不回地走下石阶。 「九太!」 熊彻的呼喊并未传进任何人耳里,消逝在夜色之中。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熊彻庵的前院里,一群乳臭未干的徒弟正在练武,他们被熊彻吼得缩起了身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们为什么不懂?」 「对不起。」 「开窍的家伙应该一听就懂吧?」 「对不起。」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 「对不起。」 「够了!回去!」 熊彻掀开布帘回到小屋子里,也不理会待在客厅的多多良和我,直接走进厨房,用马口铁杯大口喝起水龙头的水,这充满火药味的态度让我们面面相觑。多多良一脸受够了熊彻这阵子暴躁脾气的表情说: 「真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爸爸才突然冒出来。」 「他真的决定不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会回来?」 「少了九太,熊彻就会变回原来那个没用男。」 「不,已经……」 熊彻突然把马口铁杯扔过来。 「少啰唆!」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多多良握着拳头站起身,但熊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徒弟们已经离开的前院,驼着背坐下。 从那天晚上之后,熊彻一直是这模样。他不顾周遭的困扰,胡乱宣泄心中的烦躁。不过,我自认为我很清楚这个时候的熊彻为什么如此暴躁。因为即使是他那样的家伙,如今也已认为自己在当九太的爸爸。相信是九太突如其来的离开让他方寸大乱,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你犹豫的事,都解决了吗?」 枫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 「原来没解决啊。」 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被枫给说中了。 坦白说,我脑子里一直挥不开熊彻。 我本来不是打算那样子离开,而是要坦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跟他商量看看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想,可是事情就是不如我意,说着说着就变成那样。也许是我搞砸了,我在后悔,可是已经没办法复原。 「他跟我已经无关。」 我像要挥开这一切似地回答。 「我等一下就要去见我爸爸,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我为什么要……」 「我今天会一直待在图书馆,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 枫以担心的眼神目送我离开。 「……莲!」 爸爸在傍晚商店街里往来的人潮中等着我。他一发现我,就举起肩上还挂着包包的手,对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但我却没办法以笑容回应他的笑容。 爸爸朝我举起超市的袋子。 「今天的晚餐是火腿蛋包饭。我们回家一起做来吃吧。」 火腿蛋包饭是我以前爱吃的东西。 「嗯。」 我只好强颜欢笑。 走回公寓的路上,爸爸牵着自行车,一直和我说话。我踩着无力的脚步,低头跟在他身后。爸爸不提以前的事,反而净说些最近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感觉像是硬要填补空档。我也不应声,只是一直听着他说话。 爸爸似乎看准了时机,慎重地提起: 「……对了,关于这些日子里照顾你的人,你可不可以跟爸爸说得清楚一点?」 「咦?」 「我得去跟他打声招呼才行,还要好好答谢对方,然后我们两个人再一起生活吧。」 「……等一下。」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停下脚步。 爸爸停下牵着的自行车,回过头来。 「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是……」 要把这些年来我待在哪里、怎么生活等等情形,全都说明让爸爸知道,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我之前只说有人在照料我,这也难怪爸爸会想知道得更详细。 但话说回来,我和爸爸的距离并没有近到能够让我放心地说出一切。毕竟我们之间还是维持着分开生活整整九年的距离。 「……这些时间没办法一下子就填补起来啦。」 「……对喔,我忍不住心急了。」爸爸显得很过意不去。「就是说啊,大人过的时间和小孩子过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和你妈妈还有你一起度过的日子,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 我们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大,让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爸爸露出温和的笑容远望天空说:「我们就一点一点地慢慢重新来过吧。让你可以把这些日子以来难受的事情全都忘掉,以后才能往前看……」 我胸中突然有个东西动了,这个东西转眼间就支配我全身,转化为具有攻击性的冲动。我发出低沉又尖锐的声音逼问爸爸: 「你说重新来过,是要把什么东西重新来过?」 「咦?」 我的态度骤变,爸爸吓一跳似地回过头来。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这几年一定过得很难受?爸爸又懂我什么了?」 「莲……」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说得你好像都明白一样!」 「莲,我是……」 这时,一阵忽然爆出的天真笑声,从我与爸爸身旁掠过。那是一群骑着自行车经过、参加完社团活动要回家的高中男生。我宛如被泼了盆冷水,刚才的气势急速衰退。剩余的冲动无处可去,我自言自语地说: 「……你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啊,毕竟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今天我就不过去了。」 我忍不住像要甩开爸爸似地转身走远。 「莲,以后你要怎么做,你尽管自己决定。可是——」 爸爸的嗓音从后方刺进我心里。 「可是,你不要忘了,只要我办得到,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尽全力去做。所以——」 我气冲冲地走在天色变暗的街上。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想怎样?为什么我要对爸爸说出那种话?」 先前在我胸中蠢蠢欲动的是什么东西?我脑子里一团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无地自容,仿佛企图逃跑似地快步行走。 忽然间,脑海中有个声音响起。 ——不要走。 是熊彻。 我摇了摇头。 「可恶!为什么我要想起那家伙……」 爸爸露出温和的表情对我说: ——我们重新来过吧。 我摇摇头。 「可恶!」 熊彻又在呼喊: ——不要走! 那我到底该去哪里才好? 「该死该死该死!我不懂啊!」 我无法不奔跑。 不知不觉间,我已回到热闹的涩谷街上。 「呼!呼!呼!呼!」 我停下脚步,手撑在膝盖上调整呼吸。街上还是一样有着满满的人潮,来往的人们全都显得很开心。在这种吵闹的地方,低着头的肯定只有我一人。 道路对面的大楼前有个招牌在发光,我注意到在这些光芒当中,有个东西摇曳着慢慢浮现出来。 「……嗯?」 摇曳的东西慢慢汇聚成像,形成清楚的形体。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我倒抽一口气。 「……咦?」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那是个小孩子的影子。 「那是……以前的我……」 我想起来了,那是九年前我逃离本家的那些亲戚时留在这里的影子。影子似乎想说些什么,慢慢转身朝向我。接着,影子的胸口开出一个很大的洞。 「……洞?这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影子嘴角一扬。下一瞬间—— 「啊……?」 影子忽然消失了。 我赶紧四处张望,但只看到坡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找不到影子。在哪里?它跑去哪里? 影子并不是消失了。 它是绕到我的身后。 「!」 回头一看,大楼橱窗形成的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不是我的身影,而是我的影子笑得嘴角上扬的模样。 它胸前开着的洞形成漩涡。 那是个凹陷的无底空洞。 「……这是怎么回事……?」 我震惊不已,一把抓住自己胸口,但那里当然没有什么空洞。然而,眼前我自己的影子身上确实开着一个大洞,空在胸口处明确地显示出破损。我用力搔抓自己胸口,感觉快要发疯似地看了影子一眼。影子诡异地笑着,硬要把破损的空洞秀给我看。我只差一步就要疯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喊,拔腿就跑。 等我来到图书馆,馆内的灯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外面的告示板萤光灯发出明亮的冷光。我拖着跑得筋疲力尽的身体,攀上关起的门,想用蛮力开门。 门打不开。 枫多半已经回去了吧?毕竟图书馆都关门了,这也是理所当然。我死了心放开手。要去哪里才好?哪里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莲?」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 告示板的灯光后,站着抱着书包的枫。 「你的表情好可怕,简直不像是你。」 枫在我们去过的神社停车场,看着我这么说。 胸口闷得让我没办法正眼看枫,只好以手捂着脸,从指缝间像瞪人似地看着她。 「……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类?还是怪物?」 「怪物?」 「还是说,是丑陋的妖怪?」 「你在说什么?」 枫一直注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心中深沉的黑暗。 「枫,告诉我。我是……」 我遮住脸,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枫。枫将书包牢牢抱在胸前,充满戒心地往后退。我为了不让她跑掉,张开双手整个人压上去。停车场的铁丝网发出「锵」的一声剧烈晃动。 枫背靠着铁丝网,缩起身体,发着抖说: 「莲,你不正常……」 「我到底……我……」 我低吼着逼向枫。 「!」 这时,枫下定决心似地瞪向深沉的黑暗,接着宛如要挥开这股黑暗,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茫然若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全身力气迅速流失,随时都可能昏倒似地踉跄着后退。枫见状立刻站直,手绕到我脖子后面把我拉过去,我们两个就这么靠到铁丝网上。枫一直紧紧抱住我,仿佛不想让我被某种东西拉走。 「……我有时也会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排遣,想说这一切我都不管了,随他们去吧,想把一切都从体内呕出去。不只是你,也不只是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是这样。所以……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枫仿佛说给自己听似地轻声说道,闭上了眼睛。 我被枫拥在怀里,感受着胸闷渐趋缓和,最后终于能够抬起头来。 我和枫面对面,好好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 「谢谢你,我镇定下来了。我去冷静冷静,然后再想一想。」 枫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说:「太好了,变回平常的莲。」 然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放到右手手腕上,解下那条红色丝线。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书里面夹的书签绳,它帮了我很多。」 枫把我的右手拉过去,将红线绑到我手腕上,并要我答应她: 「要是你觉得自己危险,或是陷入刚刚那种心情里,就要想起它。」 我盯着她帮我绑在手腕上的书签绳。 枫说:「这是护身符。」 回到涩天街一看,我吓了一跳。 街上每一个地方都张灯结彩。无论是有着霓虹灯的门上、水塔上,还是沿着河岸种植的树上,都酝酿出一种庆典似的热闹气息。 「……什么?这是什么情形?」 我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只见竖立在广场的巨大灯笼上,画着熊彻与猪王山的轮廓。这是怎么回事? 「九太!」 我听到有人叫我而转过身去,看到二郎丸满脸笑容地站在那里。 「到我家坐坐啦。」 二郎丸的家——也就是猪王山的大宅,位在涩天街东侧山丘上最好的土地。 大大的纸门上绘有山猪与竹子,装饰在有如美术馆般宽敞的和室客厅中。相信除了宗师庵以外,涩天街再也没有哪间宅邸像这里这么大。 二郎丸住在这么大的豪宅里,个性却纯朴而不矫饰。我们从小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悠哉地坐在檐廊前的陶器椅子上闲话家常。我们看着维护得很好的竹林庭园,喝着二郎丸的母亲为我们端来的茶,吃着点心。 「宗师突然决定了日子,所以整个城市都忙着准备。」 「日子?」 「明天就是我爸爸和你师父分出高下的日子啊。就是决定新宗师的比试……」二郎丸瞪大眼睛问我:「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微微低着头回答:「其实我跟他有点闹翻了,弄得很尴尬,因而好一阵子没有见面。」 「这样啊……不过我这阵子也都没有见到爸爸,因为他一直忙着练武。虽然很寂寞,但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希望爸爸打赢。你也不希望你师父打输吧?所以别说什么尴尬不尴尬,去帮他加油嘛。」 二郎丸鼓励我。 「……嗯。」 「不管谁打赢,我们都是朋友。」 二郎丸站起来,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朝我伸出右手。他的眼神纯真,表里如一。我也起身握手回应。 「当然。」 「但愿这一战打得很精彩。」 「是啊。」 我们对看一眼,相视而笑。 「二郎丸。」 我听到有人呼唤,转头一看,在拉开的纸门后看到一郎彦的身影。我们都没发现他早已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们。 「哥哥。」二郎丸露出笑容应声。 一郎彦以格外温和的眼神看了弟弟一眼。 「不可以把九太留太久,这样会给他添麻烦的。你看,都要傍晚了。我送他到玄关吧。」 庭院里暮蝉叫得唧唧作响。 我和一郎彦一起走在没有人的竹林里。 一郎彦还是老样子,把围巾围了好几圈,遮住嘴边。 让他送我,感觉很不可思议。毕竟如果是小时候也就罢了,但最近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非常少。我迳自猜想他会主动说要送我,也许是有话想对我说,所以脑中胡思乱想地准备了很多答案,结果一郎彦始终什么话都没说,让我有种扑空的感觉。 来到小小的门前不远处时,一郎彦转过身来。 「谢谢你。那我……」 这时—— 一个像是竹片的物体飞过来,擦过我的脸颊。 「!」 刚刚那是什么? 一郎彦看准我退缩的动作,一拳朝我打来。 「咦?」 这一下让我措手不及,腹部被这一拳打个正着。 我还来不及怀疑为什么,整个人就倒在地上。 一郎彦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光芒。他满怀恨意,一次又一次地不停踹我。 「去你的……精彩的比试?别开玩笑了……像你这个人类……还有熊彻那样的……半吊子……就该认分点……好好当个半吊子就好!」 我从未见过一郎彦这模样,做梦也没想过从小就是模范生的一郎彦,竟然暗中有着这么暴力的一面。我完全无法抵抗,任由他殴打,一心一意地持续忍受着疼痛。 过一会儿,一郎彦似乎踢够了,终于不再踹我。飘在空中的竹片纷纷落地。 「……懂了吗?」 这时我看见了。 看见一郎彦离去时,胸口开出一个黑色的空洞。 跟我一样,他胸口也开了个空洞。 ——空洞……为什么?一郎彦……有和我一样的空洞……为什么……? 暮蝉唧唧的叫声仍在竹林中响个不停。 竞技场 『……这一天,所有涩天街的怪物都一起涌入竞技场。 熊彻与猪王山一决雌雄的日子终于来了。 这同时也是决定谁才是新一任宗师的日子。 从竞技场顶盖上开出的圆形大洞,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夏季天空。顶盖下则垂挂着形形色色的大型布幕,以充满「布城」涩天街的风格,将这个大日子妆点得热闹非凡。容纳数高达五万的观众席,笼罩在昂扬与热情当中,到了中午就已经达到超级客满的挤沙丁鱼状态。在兜售饮料与点心的小贩此起彼落的叫卖声里,四处都传来各式各样的交谈声: 「我押猪王山。」「我押熊彻。」「应该是熊彻会赢吧。」「不,是猪王山会赢。」「当然是猪王山会赢。」「不,搞不好意外是熊彻获胜啊。」 小孩、年长者、女性、男性、有钱人、工匠……各式各样的怪物在同样的座位上比邻而坐,看着竞技场中央的圆形广场,各自预测着胜败。看得出大家有多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喜欢赌博的那三名狼怪,也在怪物们挤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席角落,把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地开赌。 「我押猪王山。」 「我押熊彻。」 「我……啊啊,好难决定!」 宗师身穿绣有典礼用刺绣的华服发表演说: 「我烦恼了很久!自己到底要当什么神来加入诸神的行列,这个问题让我九年来烦恼、烦恼再烦恼!」 他开了个略显夸张的玩笑后,平静地环顾观众席。 「不过,我终于决定了。」 一个面相纯朴且蓄满胡须的年轻家伙,从观众席上起身问: 「那么,请问您要当什么神?」 宗师回答: 「简单,就是决断力之神。」 全场涌起笑声。庆祝宗师退隐的心情,自然而然酝酿出盛大的掌声,看得出大家有多么爱戴宗师。 「比试结束之后,我要借助诸位贤人的力量进行转生仪式,还请各位拭目以待。」 说完,宗师就回到座位上。 接着,主审以响彻会场每一个角落的粗豪嗓音声明: 「我们即将进行决定涩天街新一任宗师的仪式!候选人上前!」 观众席上发出「唔喔喔喔喔」这般撼动地表的欢呼声。 披着披风的猪王山从西侧门进场。他领着一郎彦与负责提刀的二郎丸,身后跟着一群身穿同款外褂、体格健壮的徒弟。 东侧门则是熊彻大爷进场。 我和百秋坊走在他身后,更后头则是熊彻庵那群乳臭未干的徒弟们跟着鱼贯进场。他们似乎被这宽广的会场震慑住了,竟然张大着嘴巴四处张望。 我看了看双方的阵仗说: 「哇,如果只看徒弟,我们明显被比了下去啊。」 「要是九太在就好了。」 百秋坊发牢骚似地说道。这是当然,要是九太在,才不会让那个满脸青春痘、乳臭未干的小子帮熊彻提刀。 熊彻始终表情黯淡,低头不语。打从九太离开的那一晚,他一直是这副德行。这家伙真让人拿他没办法,我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你干嘛一脸苦瓜脸?比试就要开始了,你有没有搞清楚啊?」 熊彻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摇了摇头,宛如要挥开这一切似的,突然大声咆哮。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的大嗓门让我们吓了一跳,不由得捂住耳朵。 「哇,吵死啦,笨蛋!」 猪王山看到他这模样,嘴角一扬,像要回应熊彻似地跟着大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两者的咆哮对抗,让观众席上的怪物们也接连起身大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无数野兽的咆哮宛如连锁反应似地传开,随即笼罩住整座竞技场。 当时,我们和熊彻都不知道,在这样的观众席上,混进了用斗篷完全遮盖住头以掩饰身分的九太。 比试开始的时刻一步步接近了……』 『……我一直盯着在竞技场上对峙的猪王山与熊彻。 猪王山的打扮,是肩上装饰着祭礼用的豪华羽毛,双手戴着钉上铆钉的鞣制皮革护具,腰间系着典礼用的注连绳做为腰带,并将那把刀鞘与刀锷绑死的漆黑佩刀挂在腰间。 至于熊彻,他在肩上缠着染有太阳花纹的布,鞣制皮革护具与注连绳腰带的打扮则与猪王山相同。他将有着朱红色刀鞘的大太刀扛在肩上进行准备。 熊彻与猪王山的徒弟们,各自据守在东西两侧门附近的相关人士席位上。我与多多良还有熊彻庵那群乳臭未干的徒弟,露出紧张的神情从东侧门观望。 宗师坐在特等观众席华美的椅子上,笑咪咪地俯视竞技场。在他两侧可以看到多名担任来宾的贤人,我们之前去旅行时见过的阿拉伯狒狒贤人、长毛猫贤人与海狮贤人也在其中。 主审的喊声响起: 「照规矩,佩刀要连着刀鞘使用,不准拔刀。逃出场外者落败,昏迷十秒者同样算是落败。其他规矩规则也都要遵守。」 观众席后头飘动着涩天街各区的旗帜,这表示从各区选出的代表组成了这场比试的裁判团。另外还有两名副主审,以及位在正中央的主审。裁判们全都身穿抢眼的橘黑条纹狩衣、头戴乌纱帽。 「双方准备!」 熊彻双手前伸,沉腰摆好架式。 猪王山保持直立不动,手慢慢握住刀柄的柄头。 怪物们屏气凝神地观看。 整个竞技场鸦雀无声。 接着…… 「开始!」 比试在主审的声明下开始了。 同时,熊彻朝猪王山犀利地冲刺。他的大太刀左右剧烈晃动,猪王山则沉腰准备接招。 「喔啦啊啊啊啊!」 熊彻来到猪王山身前时,全身毛发出其不意地鼓胀,变身成野兽型态。他的肌肉大幅鼓起,手臂与背上的护具应声迸开。 「竟然劈头就变身!」 多多良大喊。 猪王山以右手格开熊彻的第一拳,但熊彻庞大的身躯撞开他的格挡,接连打出第二拳、第三拳。猪王山后仰闪身躲过,但躲不开熊彻接着挥出的左直拳,被迫硬挡。 熊彻的猛攻,打得猪王山无暇还手。 「熊彻占上风?」 我觉得意外,徒弟们则为熊彻占据优势而欢欣不已。 但多多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说: 「那家伙都不考虑体力分配……」 「喔啦啊啊啊啊啊啊!」 熊彻大吼一声打出右拳。 猪王山双手交叉,挡住这一拳,却被打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上。 「爸爸!」 二郎丸从相关人士座位上发出担心的呼喊。 一郎彦不耐烦地往旁边看去,吼说:「闭嘴看下去就对了。」 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猪王山缓缓将刀连着刀鞘抽出来,仿佛丝毫未受到损伤。 熊彻为了乘胜追击,四脚着地往前冲。 猪王山优雅地停下脚步,拿着手上的刀摆出击剑般的架式。会场上传来惊呼声,日本刀有这样的攻击方式吗? 面对以巨大身躯冲来的熊彻,猪王山宛如斗牛士般,故意拖延到最惊险的一瞬间才闪过。他面对熊彻的第二次冲撞时,也是摆好了架式等待,并以毫厘之差躲过。看来他是在测量正确的间距。猪王山在闪避熊彻的第三次冲撞时,还做出特技表演般的空翻动作,连着地姿势都十分完美。 「喔喔喔喔喔喔!」 竞技场上欢声与掌声雷动,气氛转眼间就被猪王山的表现颠覆过来。 「看吧!」一郎彦说得十分自豪。 猪王山仿佛在说游戏到此为止,迅速挥刀划开飞扬的尘土,以犀利的沉腰架式迎向熊彻。相较之下,熊彻则像只愚昧的野兽,只会一再蒙头冲撞。 双方在竞技场中央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巨大的声响中,大批尘土扬起,看得到猪王山转身重新摆好架式的模样。再朝另一边看去,则可以看到已经变回原来大小的熊彻在地上打滚,掀起了大量尘土。 我们有的抱头、有的遮住眼睛,不禁发出哀号。 「唔唔唔……该死!」 熊彻四肢着地,摇了摇头。不管看在谁眼里,都看得出他受创严重。 这时,有个物体掀起一阵砰砰作响的地表震动声,破开烟雾冲了过来。 那是兽化成巨大山猪的猪王山。 熊彻赶紧起身,但还是来不及,被山猪撞个正着。这一撞让他背上的大太刀松脱,飞到场上老远的地方。 「该死!」 熊彻急忙跑过去想捡起刀。 但猪王山不允许他这么做,抢先绕到熊彻前面挡住去路,并用鼻子发出嚄嚄声威吓。 熊彻被挡住去路,动弹不得。 二郎丸大声欢呼,一旁的一郎彦则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真不愧是爹。」 巨大山猪冲刺,撞得熊彻高高飞起。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熊彻一再轻易中招,仿佛比试刚开始时他所占的优势都是假的。 「不妙啊。」 多多良竖起膝盖,咬着手指排遣焦躁。 我也脸色铁青。「白白挨这种打……」 巨大山猪将脚步踉跄的熊彻耍得团团转,攻击毫不留情。 看在特等观众席上的贤人眼里,优劣也已经十分明显。 「看来……」 「……胜负已定啊。」 宗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看着场上的情势。 只见熊彻毫无招架之力,一再受到攻击。他全身接连多出新的跌打伤,光是站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多多良满心想帮忙却无能为力,忍不住站起来。 「熊彻!你就这么玩完啦!」 他握紧拳头这么大吼。 但紧接着,熊彻被猪王山像垃圾一样高高顶起。 这是决定性的一击。 熊彻慢慢飞上天,然后难看地摔到地上。 「喔喔喔!」 观众席上的怪物们接连站起。有人张开双手高喊万岁,有人用双手抱住头发愁;有人露出欢喜的笑容,有人担心地捂住嘴观看…… 「一!」 主审开始倒数了。 熊彻仍然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二!三!」 一旦昏厥十秒,就会输掉比试。 「四!五!」 自各区推派出来的裁判接连站起身,为了见证胜败。 「六!七!」 熊彻仍然昏迷不醒。 「八!」 就在这时,有个男子从东侧门最前排探出身体。 「九太?」 二郎丸认出他,惊呼出声。 这一瞬间,熊彻的身体忽然猛力抽搐一下,看来他恢复了意识。 主审的倒数在即将数到「九」时停下来。 站在最前排栅栏上的人,的确是九太。 听得到怪物们在窃窃私语: 「是九太。」「竟然是九太?」「是熊彻的大弟子九太。」 天啊,原来九太就在竞技场里,一直看着熊彻战斗。想必是看到熊彻落入下风,九太才忍不住跳出来。 「呜呜……呜呜呜……」 熊彻虽然清醒过来,但仍难受地喘着大气,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惊觉过来,以恳求九太的心情大喊: 「九太,拜托你!帮熊彻加油打气!」 我想在这种状况下,能赋予熊彻力量的,就只有九太的鼓励了。 然而,九太先深深吸一口气之后—— 「你这笨蛋在搞什么鬼啊!」 九太俯视熊彻,卯足全力大吼,而且是与鼓励正好相反的斥责声。 「赶快给我站起来!」 但这道喊声却让熊彻睁开眼睛。他忍着伤处的疼痛,挣扎着想爬起来。 「……你这小子都跑掉了,竟然还有脸冒出来……」 「我才要问你,你这狼狈的模样是怎么回事?没出息!」 「……臭小子,你说什么!」 我看看熊彻又看看九太,当场脸色苍白。 「不要在这种时候对骂啦!」 「饶了我吧。他们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多多良抱着头这么说。 但九太以强而有力、毫不动摇的声音,持续对熊彻大吼: 「别磨磨蹭蹭了。就算只有你一个,也要赶快打赢好不好!」 「……哼!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也不会输啦!」 这一瞬间,发生了不可能的事。 只见熊彻弹了起来,甚至还因用力过猛导致整个身体离地。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的咆哮响彻整座竞技场。这是熊彻复活的咆哮。 「……咦?」 正要走回西侧门的猪王山听见这声咆哮,转过身来。 熊彻「砰」的一声着地后,立刻全力奔向他的大太刀。 猪王山注意到他的意图,赶紧飞奔过去阻止。 熊彻仿佛野生猴子似地全力跑向大太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但猪王山抢先一步抵达大太刀的掉落处,并举刀摆出架式,挡在去路上不让熊彻通过。 然而…… 「!」 猪王山尚未看清楚来势,熊彻就已从他身旁轻巧地溜过,接着以滑垒的动作抓住地上的大太刀。 看到熊彻完全复活,会场上欢声雷动。我和多多良则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中发呆。他们两个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贵宾席上的贤人们纷纷表示佩服。 「竟然还想打啊。」 「越来越有意思了。」 宗师笑咪咪地回答。 熊彻将大太刀举在身前,边将刀慢慢放到下段位置,边转身面向猪王山。猪王山也将刀由中段举到上段位置,面向熊彻。 两把刀在竞技场正中央剧烈互击,发出「铿」的一声。 局势转为平分秋色。 九太从东侧门拼命扯开嗓门大喊: 「这刀是右边!闪身!反击!」 熊彻仿佛真的在照九太的指示应战,后仰闪身躲过猪王山自右中段位置挥来的一刀,接着展开反击。 「行得通!中段!」九太持续呼喊。 双方一步也不肯退让,刀与刀激烈的撞击持续不断。这番对抗极其剧烈,熊彻甚至全身冒出热气。 多多良与我看到熊彻的表情,当场哑口无言。 「……你看看那家伙的表情,他竟然在笑。」 「是和九太一起练武时的表情。」 「怎么可能?现在是在比试耶。」 「因为九太回来,他太高兴了。」 熊彻面带笑意地挥刀。 阿拉伯狒狒贤人佩服地沉吟: 「他的心现在处于超越眼前这名对手的地方,完完全全地专注,达到无我的境界。」 「只有熊彻自己,就没有胜算。」宗师如此断定后,看着九太补充一句:「然而,他和九太一起就难说了。」 熊彻毫不间断地挥刀,形势渐渐逆转。 二郎丸显得很不安,双手合十,祈祷似地低喃: 「爸爸,加油……」 猪王山被熊彻专注的一刀打得退缩,勉强用刀锷格挡住,却就此被逼得节节败退。如今无论看在谁的眼里,都看得出是猪王山处于劣势。 「啊啊!要输了!」 二郎丸忍不住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 「嘎啊!」 他被人一拳打得脸庞几乎变形,且被掀倒在地。 「闭嘴!」 放倒他的是盛怒的一郎彦。 「爹怎么可能输给熊彻那种货色!就凭熊彻那种货色——」 「……哥哥……?」 见到兄长忽然变了个样,让二郎丸愣住了。 「九太……」 一郎彦以恨意更增的眼神瞪着九太。 但九太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一心一意地不断朝熊彻喊话。 「臭家伙,只不过是个人类……」 一郎彦的恨意更盛。 「唔喔喔喔喔喔!」 猪王山发出咆哮助势,转守为攻,用刀锷将熊彻往回推。 刀锷与刀锷互抵,大太刀几乎折弯。 「呜呜呜……」 熊彻脸上露出被逼急的表情。 「不要被逼退!不要输!」九太握紧拳头,持续拼命呼喊:「拿出你的蛮力来!」 「嘎嘎嘎!」 汗水接连喷出。熊彻虽遭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硬推,却仍然顶住了。 「喔啦!」 他以浑身蛮劲把对手的刀锷推回去。 熊彻,中段。 猪王山,上段。 两把刀剧烈互击。 铿—— 刀鞘与刀鞘剧烈震动。 猪王山的黑色刀鞘,发出「劈」的一声窜出一道小小的裂痕。这道裂痕转眼间就扩散至整副刀鞘上。 一瞬间过后,猪王山的刀鞘应声碎裂,只留下刀身。 「就是现在!」 九太尖锐地一喊。熊彻呼应他的喊声,回身丢下手上的大太刀。 「什么!」 猪王山猜不出他的意图。 只见熊彻以撑在地上的手为轴心,飞身往猪王山拿着刀的手踢出一脚。 刀从猪王山手上飞出去,射向特等观众席,惊险地从宗师身旁掠过,插在华美座位的椅背上,让宗师发出一声惊呼。 猪王山一退让,熊彻就一拳全力打向他的侧脸。 虽然猪王山也出拳,但迟了那么一点。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汗水仿佛浪花般飞溅。 熊彻一拳打在猪王山脸上。 「!」 竞技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猪王山被这一拳打个正着,踉跄了几步,想重新站稳脚步却办不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主审的声音响起。 「一!二!」 大家都哑口无言,无法动弹。 「三!四!」 二郎丸与猪王山的徒弟们自是不用说。 「五!六!」 连多多良与那些乳臭未干的徒弟们也是屏息以待。 「七!八!」 在场的所有观众都一样。 「九!十!」 接着,主审举起十根手指。 「胜负已定!熊彻获胜!」 主审做出声明的瞬间,竞技场上响起如雷的掌声,祝福的纸片洒得让人几乎看不见前方。每个观众都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和支持猪王山还是熊彻无关,他们脸上只有看到了一场精彩比试的满足表情。 浑身是伤的熊彻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九太。九太自栅栏上下来回到观众席,迎接熊彻。熊彻在九太身前停下脚步。 九太一直看着熊彻,静静说道: 「别害我看得心惊胆跳啊。」 「我又没叫你担心。」 「真亏你打得赢。」 「想也知道我会赢吧?」 「鬼扯,你明明就快瘫倒了。」 「少啰唆。」 九太举起手,手掌朝向熊彻。 熊彻也举起手,手掌朝向九太。 「啪」的一声,两只手掌重叠在一起。 九太露出疼惜的眼神看着熊彻,熊彻也自豪地看着九太,我则怀抱难以置信的心境看着这幅光景。双方刚认识时,那样动辄找机会斗嘴赌气的熊彻与九太,没想到会出于信赖彼此而击掌。熊彻的嘴角泄出满意的嘿嘿笑声,那是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真笑容。我不禁想说,熊彻会有这样的笑容,既不是因为赢得比试,也不是因为得到宗师的宝座,多半是因为得以和九太团结一心、并肩作战,这让他心满意足。 「庆祝新宗师诞生!」 观众席上涌起毫不吝惜的掌声。 猪王山起身后,露出温和的眼神看着熊彻师徒。 「……你有个好儿子呢。」 他身边的徒弟发出「啥?」的一声反问,但猪王山并未回答,只对在场边等候的其他徒弟们说了声:「我们走。」 「呵!呵!呵!」 宗师看似对这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 他接着回过头去,朝自己的椅背看了一眼,突然发现一件事。 「……刚才插在这里的猪王山那把刀……不见了?」 宗师惊觉不对,转头望向场上。 这时—— 有个物体在纷飞的大量纸片中高速移动。 那是猪王山的刀。 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 「……咦?」 九太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熊彻的手渐渐离开九太的手。 熊彻往后踉跄退开,醒目的红色在他脚下滴成点点红渍。熊彻茫然地俯视这些红渍,呻吟着说: 「这红色……是什么东西……?咦……?九太,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求救似地看向九太。 刀从背后刺穿了熊彻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竞技场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猪王山震惊地回头看向相关人士席。 「!」 他看见一郎彦伸出左手的身影。 「爹!我用我的念动力和爹的刀,分出了高下!获胜的是您!爹怎么可能输给熊彻那种半吊子嘛!」 说着,他对猪王山露出自豪的笑容。 笑容——没错,一郎彦的围巾松开,露出他先前一直遮掩住的嘴角。竞技场上所有怪物都看见了,他脸上没有猪王山或二郎丸那样的山猪牙,也没有长长的鼻子,彻彻底底是一张人类的脸孔。 「没错吧?九太……没错吧!」 一郎彦以疯狂的眼神一瞪,胸口出现一团诡异的黑暗。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多多良惊愕地低呼。 「……是空洞?」 我喃喃自语。没错,一郎彦的胸口开出一个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 接着,插在熊彻背部的刀柄上,出现一团握住刀的手掌形状黑暗。 「一、一郎彦,住手!」 猪王山急忙试着阻止一郎彦。看来他已经知道些什么,而且在害怕某种事情发生。 一郎彦对这样的猪王山露出微笑说: 「爹,我马上就要了他的命,请您看着。」 他做出推左手的动作后,只见那团黑色手掌形状的黑暗就将刀更往前推。 脚步踉跄的熊彻在纸片满天飞舞的竞技场上跪下来,头垂向前方。 「!」 九太只能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这幅光景。 一郎彦露出轻蔑的笑容说: 「啊哈哈哈哈!九太,你看见了吗?他活该!你听好了,胜者是我爹猪王山!」 「蠢材!大家怎么可能承认!」 猪王山严厉地斥责一郎彦。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九太茫然若失。他头发倒竖起来摇曳着,身上穿的连帽外套宛如灌了风般不自然地鼓起。拉链仿佛撕开胸口似地往下拉,露出的胸口处有个黑色的漩涡状空洞,是个和一郎彦一样的黑色空洞…… 「九太,不行!」 宗师尖锐地呼喊。 但九太似乎听不进去,他佩在腰间的刀迳自震动,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扯断封住刀的带子。从刀鞘中拔出的刀,宛如有念动力支撑似地飘在空中,且将刀尖指向位于竞技场上另一头的一郎彦。 「!」 一郎彦瞪大眼睛,看了九太一眼。 「你竟敢……」 九太怒气冲冲地低声怒吼。 「你竟敢……」 刀尖虽微微颤动,但仍正确地指向一郎彦。 「九太!你要拒绝黑暗!」 宗师再度呼喊着阻止他。 「哥哥!」 二郎丸抓住一郎彦的脚,用自己当盾牌护住哥哥。 「九太,不要这样!啊啊!糟透了!」 猪王山悲痛得不忍卒睹。 九太燃烧着仇恨的火焰,颤抖着大吼: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九太的刀仿佛离弦的箭,一口气射了过去。 刀以惊人的速度劈开空气,飞向一郎彦。 就在这时—— 「啾!」 从连帽外套底下现身的小不点,以坚定的意志迅速跑到九太头上,并以锐利的牙齿朝九太鼻尖一咬。 「呜!」 疼痛让九太忍不住用右手捂住脸。 缠在手腕上的红色丝线因此映入眼帘。 「……枫。」 九太惊觉地回过神来。 胸口的空洞急速收缩。 同一时刻,九太那把劲射而出的刀,在一郎彦面前急速静止,失去了力道变回普通的一把刀,掉落到地上。 「九太……我绝对……饶不了你……」 一郎彦恨得发抖,胸前的黑暗不断增殖扩张。 宗师惊愕地说道: 「黑暗……占据了一郎彦的身心……」 一郎彦全身都被黑暗笼罩住。 「我绝对……饶不了你……」 一郎彦留下低沉的几句话后,身影一瞬间消失无踪。 一直紧闭着眼睛的二郎丸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紧紧抓住的哥哥不见了。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 他吓一跳地四处张望着寻找,但哪里都找不到一郎彦的身影。 傍晚的夕阳不知何时照进了竞技场。 「呼……呼……呼……」 一股强烈得异常的疲惫袭向九太。他全身是汗,连站都快站不住,但仍尽力微微睁开眼睛,看向身上插着刀的熊彻。熊彻趴伏在地,一动也不动。 九太在朦胧的意识中喃喃说道: 「喂……你在……睡什么鬼啦……给我……起来……起……」 九太说到这里就昏了过去,重重倒在地上……』 黑暗 黑暗中听得见有人在说话。 「……九太……九太。」 呼唤声越来越接近。 「九太……九太!」 忽然间,我看见熊彻的身影。他一如往常地站在屋子前院,在积雨云的背景下将大太刀扛在肩上,朝我大吼: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九太,你在搞什么啊!要练武啦!」 ——你很吵耶。不要吼啦。 好啦,我马上起来,你等着—— 我醒了过来。 我的头靠在纯白床单上,看来我是趴在床边睡着了。 看得到小不点在我身边。 「啾……啾!啾!」 它跳来跳去,像是在呼唤我。 「……小不点。」 我半梦半醒地叫了它一声。 「啾,啾……」 小不点叫个不停,仿佛有话要对我说。 「……小不点,你怎么啦?」 这里是哪里呢?这个大得不得了、光线又很耀眼的半球型空间,看得到仿地层纹路的木制墙壁。记得我应该是在竞技场里,看着熊彻的比试。结果熊彻打赢了,我和熊彻击掌……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 我心下一凛,弹了起来。 熊彻处在濒死状态,就躺在这白色床单上。 「!」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脑子发麻,完全无法思考。 熊彻吊着点滴,全身绑满绷带,一动也不动。但仔细一看,看得出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有着细微的呼吸。枕边放着他那把满是伤痕的朱红色大太刀。 瞧瞧他沦落成什么模样?我认识的熊彻才不是这样。他应该要是个很会吼、很会吃、很会笑、活力充沛到过剩地步的家伙,应该要是个杀也杀不死的家伙。可是,眼前的熊彻却仿佛光是呼吸都很费力。我做梦也没想过熊彻会沦落到这种样子。 眼泪忍不住盈眶。 该死! 我低下头,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该死!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紧紧咬住下唇。 「……抱歉,一郎彦。抱歉……」 猪王山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无奈地这么说。二郎丸与他母亲陪在猪王山身旁。 这里是宗师庵的客厅,在半球型的空间中,开着一扇约莫天文台屏幕大小的圆形大天窗。从天窗可见的暮色天空里,星星已经开始闪烁。 宗师在柔和的行灯灯光照耀下说道: 「一郎彦使用的那种能力,绝非怪物的念动力。那显然是寄宿在人类胸口的黑暗所产生的力量。」 「原来宗师您从以前就察觉到了吗……?」 「猪王山,你把理由说给我们听听吧。」 「……那是我还年轻时,独自走在人类城市里发生的事。当时我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那天下午下着雨,婴儿的哭声立刻被雨声和飞沫声掩盖过去。可是我拉开斗篷的帽子仔细倾听后,确实听见了一个细小得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婴儿哭声。然而我朝大路上一看,人类的耳朵似乎完全听不见这个声音。我立刻想到,也许只有我能够回应这个声音,于是拨开往来人潮的雨伞拼命倾听,到处走来走去地寻找。最后,我找到了发出声音的地方。在没有人经过的住商混合建筑之间,有道小小的缝隙,一把打开的红色雨伞就插在这道缝隙里。一挪开雨伞,就看到伞底下有个大概八个月大的婴儿,被人用布包裹着放在篮子里。 我轻轻抱起婴儿。篮子里除了婴儿用的玩具与水壶等物品之外,还放着一封信。看了这封信,我直觉想到这个婴儿的双亲,肯定是有着天大的苦衷。在没有人听得见婴儿哭声的人类世界里,相信这孩子是活不下去的。既然如此……我当场下定决心,要带他回涩天街。也就是说,我决定要瞒着大家,暗中养育他。当然,我早就知道人类的胸口会有黑暗寄宿,但我以为只要自己好好扶养他长大,只要对他满怀关爱,就不会有事。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我太怠慢、太自以为是了。 一郎彦在成长的过程中,曾一再问我: 『爹,为什么我的鼻子不会像爹那样变长呢?』 『别在意,迟早会变长的。』 『为什么我不会长出像爹和二郎丸那样的牙齿呢?』 『别担心,迟早会长的。』 『爹,我到底……』 『一郎彦,你是我的孩子。不是别人,是我猪王山的儿子。』 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最好的回答……」 「我越是想让一郎彦相信他是怪物的孩子,他越是无法相信自己,也才更加深了他胸口的黑暗。」 宗师叹了一口气说: 「真没想到怪物世界的空气,会让人类胸口的空洞变得那么外显……」 我从门外窥看客厅里的情形,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 接着,我听见二郎丸平静的说话声: 「黑暗是什么?我是个笨蛋,所以听不懂。我也不知道哥哥是什么人,对我来说,哥哥就是哥哥。」 二郎丸说完,以怀有莫大包容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双亲。二郎丸的母亲已是热泪盈眶,猪王山则露出恳求的模样抬起头说: 「宗师,我们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和一郎彦住在一起了呢?我们再也没有办法重头来过吗……?」 他这唯一的心愿,宛如自言自语般随时会消逝。 我揪心地听着他说话。 宗师以严肃的表情看着猪王山说: 「一郎彦现在还在外头游荡。除非能把那种黑暗从一郎彦体内驱走,不然,应该什么事都是不可能的吧。」 ——应付得了一郎彦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 『……后来九太就开始准备出门。 他迅速检查太刀的状态,把刀放进刀袋里背在背上,悄悄走出宗师庵,爬下通往出口的庭园阶梯。 我朝他背后叫了一声: 「九太啊。」 九太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你难道就不管熊彻了吗……」 我以很没出息的声调问道。目前熊彻命在旦夕,他还要去哪里?我希望九太能够陪在熊彻身边。 但九太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抬头注视着我,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我身旁的百秋坊对九太大吼说: 「蠢材!你是想去报仇吗?做那种事有什么好处!」 我吓一大跳,朝身旁双手抱胸的百秋坊看了一眼。就连已和他相识多年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百秋坊这种模样。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派平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和九太站在同一边,现在却眉毛倒竖,用我从未听过的粗豪嗓音,以喝斥九太似的声调说话。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要是你以为我永远都会那么好说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你这个蠢材!看到熊彻那模样,你还是什么都没学到吗!」 我心想九太一定被百秋坊剧变的模样吓得愣住了而动摇,于是朝他看了一眼。 结果,九太那小子竟然是以毫不动摇的眼神直视着百秋坊。他脸上没有一丁点犹豫,那是已做出觉悟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 「九太……」 百秋坊吃了一惊,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见到九太这样的眼神,也只能对他做出的决定照单全收吧。百秋坊已经完全变回平常的模样,只是担心地问说: 「……所以,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九太「嗯」了一声,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点了点头。 「谢谢百叔给我当头棒喝,让我能挺直腰杆。」他似乎想尽可能仔细说明他的想法:「只是啊,我不是要报仇。我和一郎彦一样。只要走错一步,我可能也已经变得像一郎彦那样。我之所以没走到那个下场,都是多亏许多扶养我长大的人,例如多多叔、百叔,还有大家……」 听他说到这里,我才惊觉过来。 「九太……你……」 九太按着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 「所以,我不能认为那不关自己的事。因为一郎彦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所以……我要去。那家伙就拜托你们了。」 他都已说到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而且那小子竟然还对我们深深一鞠躬。我猛然觉得九太这小子真是令人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跑下石阶,紧紧抱住九太的脖子。 「我明白了,我很清楚你的觉悟。熊彻就包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好好照料他。所以你尽管去吧!快去!」 我连连拍打九太的背,眼泪流个不停。 真没想到我会这样,真不像我的作风。可是啊,一想到九太那小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这么靠得住,我眼泪就一直流个不停……』 『……目送九太离开后,我和多多良走向宗师庵的医务室,依照九太的吩咐陪在熊彻身边。熊彻仍然全身包着绷带躺在床上,我们一同靠在墙上,发呆看着熊彻的侧脸。 不,我们像是看着他,其实不是。 我们眼里看到的,是九太小时候的身影。 「许多扶养他长大的人……是吧……」 我出声复诵九太先前说过的话。 「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也算进去呢。」 「毕竟我们从九太小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啊。」 「是啊。当初他还是个嚣张又讨人厌的小鬼头。」 「不管下雨还是刮风,他每天都学不乖地练武……」 「亏我们这么照顾他,他却从不曾露出感谢的表情。」 「结果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还说得一副已经独当一面的样子。」 「……真令人自豪啊。」 「确实令人自豪……」 就在这时—— 「……呜呜……」 这道低沉的呻吟声让我们回过神来。 「……熊彻!」 熊彻恢复了意识。』 * 我穿过涩天街错综复杂的巷道,来到夜晚的涩谷。 重重的湿气,让qfront巨大的屏幕画面频频摇曳。四面八方传来彼此激荡的刺耳音乐声。挤满行人保护时相路口的人潮,脚步声撼动着地面。 中央街大道上,四处看得到系在细竹枝上的各色短笺与风幡,这些七夕装饰随风摆动着。今天是刚进入暑假的周末,我看见许多年轻人成群走在路上,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幸福、悠哉而不负责任。我心想,这当中就有着我以前所向往的「普通」样貌。只有我一个人,为了不「普通」的理由站在这里。 我用公共电话拨打枫的手机。 我只让铃声响了一声就立刻挂断。这样一来,她的来电纪录上会显示「公共电话」,而会打公共电话联系她的,几乎只有我一人。 然后,我去到车站附近一处我们事先讲好的地方等待。 如果是在下午天色还亮的时候,枫可能就会来。她也许会因为有事而晚到,也或许不会来。不管她来不来都无所谓,我就是看着书等她……我们平常都是用这种方式碰面。 但今天和过去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联系她。 过一会儿,枫来到我们约好的地点。她说她是瞒着双亲溜出来的,身穿白底蓝边的连身裙与运动鞋,把肩包夹在腋下,喘着气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我递出了《白鲸记》。 「我想请你帮我保管这本书。」 「……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有些事情已经告诉枫,也有些事情没说,还有些事情很难正确地向她说明。可是现在,我打算尽可能老实地告诉她。 「我有个非得和他做出了断不可的对手,但我不知道自己赢不赢得了。要是输了,也许一切都会结束。所以……」 「天啊……」 「我很庆幸认识你。因为有你在,我才得以知道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也才让我真正觉得世界好宽广。」 「你在说什么啊?才刚要开始呢……」 「能和你一起念书,让我好高兴。所以,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等一下……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枫大声喊道,不能接受似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 「找到了。」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让我惊觉地抬头一看。小不点也发出「啾」的一声示警。 「饶不了你。」 是一郎彦。他从远处隔着中央街的人潮,露出疯狂的眼神犀利地瞪向我。我反射性地挺身护住枫。怎么会弄成这样?难道他是追着我来到这里? 「只不过是个人类。」 深沉的黑暗仿佛无底的沼泽,在一郎彦的胸口打旋。他全身散发出苍白的光芒,显示他的仇恨之力有多么强大。 但来往的人潮对于发光的一郎彦却只瞥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多半以为那是某种表演,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 我看到一郎彦的目光始终盯在我身上,慢慢朝我走来。 「唔!在这种地方……」 「他就是……你的对手……?」 枫察觉状况有异,对我问道。 我在她耳边说:「这里很危险,你快跑。朝和我相反的方向跑。」 但枫却伸手来握住我的手,她冰冷且僵硬的手因恐惧而颤抖。 「你在做什么!」我挥开她的手,想把她推向另一头。「走!快走!」 但枫剧烈摇头,不想和我分开。她虽然颤抖,却仍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不会放手!」 「呜……」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我们拖拖拉拉时…… 「啾!」 小不点发出更大的示警声。 我看见一郎彦直盯着我们,朝我们走来。 「……该死!」 我只好牵着枫的手,拨开人潮,沿着中央街跑向车站。 一郎彦渐渐加快速度,直线朝我们追来。 「用全力跑!」 我拉着枫对她喊话。 后方传来咚咚作响的剧烈碰撞声,让我回过头去。 「!」 只见一郎彦就像猛力冲刺的列车,宛如撞开路旁的小石子一样,将碰巧位在他行进路在线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撞开。接连有人发出荒腔走板的惨叫声。事态实在太反常,让四周的人们全都看呆了。 「……呜!」 虽然非跑不可,但我不能再眼睁睁地见死不救,非得做出决定。 「枫!你离远一点!」 我想也不想就放开枫的手,转身面向来时路。 「呀!」 枫收不住力道而跌倒在地上,但我现在没空去扶她。我举起仍收在刀袋中带鞘的刀,摆好架式面向一郎彦。 「唔喔喔喔喔喔!」 一郎彦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刀,尖锐的刀刃闪出光芒。 「喔喔喔喔喔!」 「铿」的一声,刀与刀猛力互砍。 我勉强挡住一郎彦自上方挥下的一刀,感觉得出一郎彦的刀刃深深砍进我刀袋中的刀鞘。 我们在右手边能看得到loft招牌的十字路口拿刀互砍,往来的人潮狐疑地看着我们,议论纷纷:「咦?这是在干嘛?」「这是在拍电视剧还是什么节目吗?」 我甚至没有余力叫这些人快跑,因为一郎彦的力道大得异常,我几乎快要撑不住,互击的两把刀挤压得几乎变形。 「呜……」 我的力道不如他,被逼得节节败退。当我支撑不住而抽刀,一郎彦立刻水平挥来一刀。虽然我反射性地压低姿势,勉强躲过这一击,但他反手一刀,刀刃往后跳的我脸上掠过,感觉得出左脸颊被划过,伤口大概三公分左右吧。只是轻轻一划,皮肤就像纸张一样轻易被割开,但尚未流血。 「喔喔喔喔喔!」 一郎彦大声吼叫,举刀从上往下劈,我则横刀勉强架住,左脸颊上的伤口渗出了血。一郎彦恨不得连刀带鞘一起压断似地使出蛮劲硬压,发疯似地瞪大眼睛。 这时候,我生来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惧。这不是有规则保护的比试,对手是一郎彦,却又不是一郎彦,他任由疯狂驱使,一心想杀死我。我睁大了眼睛,无法保留半点余力,必须全力抵抗,不能露出分毫破绽,否则就会被干掉。 「……喔喔喔喔!」 我拼了命把一郎彦推回去,一郎彦往后踉跄几步,刀落在中央街的地砖上,发出喀啷几声插在地上。我再无半点迟疑,举起收在刀袋中的刀,以浑身力气朝一郎彦劈下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锵」的一声闷声响起。我斜砍向他的肩膀,却被他抢先用左手护住自己。但话说回来,我这一刀仍然劈了个正着,相信力道应足以击碎骨头。 然而…… 「!」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只见一郎彦的左手硬是变得如同象腿一样粗,挡住了这一刀。 「九太……」 一郎彦抬起低垂的头,同时,绣有山猪脸的帽子滑落,遮住一郎彦的上半张脸,帽子上用钮扣缝出眼睛、鼻子与牙齿的山猪脸瞪着我。这实在太令人不舒服,让我一瞬间有些退缩。 一郎彦胸前的空洞嗡嗡作响地扩大,下一瞬间,他举起的右手拳头,已经巨大到足以比拟我的身高,并以惊人的力道打了我一拳。我还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想也不想就出刀格挡,结果被打得飞离几十公尺之远。要是我就这么重重撞在大楼墙上,也许当场就没戏唱了,但幸运的是我在即将撞到墙壁之际,整个人栽进绑成拱门状的七夕竹饰当中。组装起来的许多细竹枝大幅度弯折,吸收了冲击的力道,我当场逆向旋转落下,先在正下方的相机店遮阳棚上弹跳一次,才摔到地面的地砖上。 「呜!」 疼痛剧烈得让我无法呼吸。枫跑向缩在地上呻吟的我。 「莲!」 四周传来尖叫声,多半是在路上看戏的人们,直到这时候才察觉到一郎彦的危险性,赶紧逃向四面八方。 一郎彦就在这阵喧嚣中伫立不动,也不管帽子滑落到脸上,下半张脸露出诡异的笑容。缝在帽子上做为眼睛的钮扣,闪着冰冷的光芒。在他胸前空洞变大的同时,笼罩他全身的光芒也持续变强。 「啊啊啊……」 我听见枫惊愕的抽气声。 相信一郎彦会不择手段地来追杀我。无论他化为多么令人无法想像的模样,他都不会放弃追杀我。 我在枫的搀扶下站起身,拖着脚步逃往巷子里。 「该死!这里不行,得找个地方……」 但在涩谷的闹区正中央,又哪里找得到不会波及旁人的地方? 一郎彦捡起一本掉在路上的厚重书本,那是枫跌倒时弄丢的《白鲸记》。 「……鲸鱼……?」 他这么喃喃自语,然后改变了自己的模样…… 我从涩谷中央街跑上大马路,不管看到谁都大喊: 「有危险!不可以去那边!快跑!」 我对沿途遇到的每一个人大喊,但没有人听我的话。才刚过晚上八点的涩谷,挤满了人潮与车潮。 这时候……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在走过道玄坂下方行人穿越道的行人脚下匍匐。不只如此,影子还溜进了塞车车阵中的市区公车与出租车轮胎下。 「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的影子?」 人们停下脚步,仔细看着脚下,却看不出任何头绪。不但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影子,甚至连那道影子有多大都不知道。接着,一道拉得很长、仿佛动物叫声似的奇妙声响,回荡在整条街上。人们环顾四周,寻找奇妙声响的来源。看来这道声响似乎是发自脚下的影子。再仔细看看,可看出影子似乎正朝一个方向缓缓移动。 占满单向三车道的巨大影子,以缓慢的动作入侵行人保护时相路口后,带着明确的意志停下来。只有从周围大楼楼上俯瞰的人们,才能够看出这道影子的全貌。这道影子的形状仿佛是…… 「鲸鱼……」 看来是这样。 众人都怀抱做梦般的心境,看着这道在涩谷街头游动的巨大影子。 「!」 我与枫在jr高架铁路下,回头望向行人保护时相路口。感觉得到巨大的影子已经发现我们,危机正在逼近。我朝着高架桥下的联结车与小客车司机,扯开嗓门大喊: 「下车快跑就对了!别问那么多!」 这时,路口地面突然大幅起伏,影子当场隆起,仿佛鲸鱼从水面下露出背部一样。 下一瞬间,停在高架桥下的大型联结车,宛如遭人从后方以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前,冲进了停在前方的成排车列当中。四周爆出一片喧闹声,司机们赶紧弃车,勉强逃了出来。只见联结车接连把无人的汽车都牵连进来,一路朝我和枫冲来。 「快跑!」 我们跟在这些司机身后,在高架桥下奔跑。 结果枫忽然脚下一绊,当场摔倒。「啊!」 这时,一辆压在其他车辆上方的联结车,正面撞上jr高架铁路,发出「咚」的一声巨大声响。 「呀啊啊啊!」 「枫!」 我赶紧往回跑,在大量崩落的土石中扶起枫后,立刻全力退避。高架铁路的钢筋弯折变形,发出像是怪物吼叫似地叽叽作响声,听起来极为奇怪又刺耳。 我和枫跑到宫益坂下方的路口回头看去,许多车辆在高架铁路下喷出白烟,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被压扁。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大爆炸声响起,高架铁路笼罩在冲天的火焰当中。 「!」 是爆炸点燃了外泄的瓦斯。要是再早一些引爆,我们也许已被卷进巨大的火焰当中。不,不只是我们,连其他不相关的人也会被牵连进去。 「……要怎么打倒那小子……?」 在熊熊燃烧的火光照耀下,我惊愕得动弹不得。现在的一郎彦,根本不是用刀奈何得了的对手。那么……我能做什么?我丧失自信,眼看就要死心。 但枫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坚定的表情对我说: 「莲,这边!」 说着,她用力拉起我的手。 「要去哪里?」 「别问那么多!」 枫拉着我穿过路口的行人穿越道,迅速沿着通往地下的涩谷站十二号出口的阶梯往下跑。鲸鱼的影子——一郎彦,并未注意到我们已经钻进地下,跟丢了我们后,只能在青山大街附近徘徊。枫急中生智想到的点子起了作用。 jr高架铁路的爆炸意外,让涩谷站陷入大混乱。 沿着涩谷站十二号出口楼梯往下跑的枫和我,看着山手线、崎京线与临海线验票闸门处的电子布告栏上显示「由于发生火灾,全线暂停行驶」;紧接着银座线、半藏门线、田园都市线的电子布告栏,也都接连显示「暂停行驶」的标示。想必要不了多久,无法上车的人潮便会把整个车站挤满。 枫拉着我的手,迅速跑下站内迷宫般的阶梯。如果是建在车站最底层的那条路线,也许尚未受到地上混乱的影响吧? 枫猜对了。 幸运的是在这时候,副都心线仍然正常行驶。 晚上八点四十分由涩谷站发车,开往新宿三丁目站的副都心线电车,车上空空如也。 或许是因为隧道内太暗,我看得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电车的玻璃窗上。 ——我要怎么做才能对抗那小子? 我在座位上随着列车摇晃,对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自问自答。 ——我的武器只有刀,但那小子不是用刀就能应付得了,所以,我得想想别的办法。干脆打开我胸口也有的空洞,把他的黑暗全都关进去,然后拿刀往自己身上一插,带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我对玻璃上的自己问道: ——我能做的只剩下这件事吗? 映在玻璃上的我什么都没回答。 这时…… 「我啊,从刚刚一直在想。」枫在我身旁,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道:「想着为什么我会握住你的手,跟你一起跑?想着我明明害怕得不得了,为什么却会那么做?」 「……嗯?」 「我想起来了,想起当初认识你、开始和你一起念书的时候,我觉得好高兴,因为之前根本没见过念书念得这么开心的人嘛。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心中就会涌现一股勇气,想说我也要加油。」 「……」 「所以,现在一定也是一样。既然你在战斗,那我也陪你。」 枫露出确信的眼神说: 「不要忘记,不论何时,我们都不是孤军奋战。」 「……枫。」 电车溜进车站,窗外变得耀眼,我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也被强光刷掉了。 ——不是孤军奋战…… 我在脑海中反刍这句话。 车上的屏幕显示电车已经开到「明治神宫前(原宿)」,听得见车长的广播: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于涩谷车站发生火灾,副都心线暂停行驶,因此本列车将在本站停驶。重复……」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能够离开涩谷区。 胸中的刀 『……同一时间,涩天街里一片哗然。 广场旁的陆桥毫无预兆地突然就像爆炸般崩塌,掀起了白烟。接着,以东方山丘大街为中心,街上到处都感觉得到地面震动似的冲击。这和地震的摇动方式显然不一样,是有某种看不见的巨大物体在挣扎翻动才会产生这般冲击。这种原因不明的现象,让怪物们大吃一惊,搞不清楚状况。平常在晚间会吵闹得极有活力的广场与夜市摊贩前,笼罩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与混乱之中。 想问清楚原因的怪物们,陆续聚集到宗师庵。 宗师为他们开放了圆形议事厅。 平常议事厅是以宗师为中心,让元老院议员们开会讨论出各种决定的地方。圆形空间的墙壁上,整齐地挂着磨得光亮的镜子,将嵌进天花板的灯所发出的光反射得金碧辉煌。天花板之所以会嵌着许多灯光,四方又绘有老松,是因为这里还留有以前曾当成剧场使用的痕迹。平常这里是禁止出入。 然而,现在事态紧急,议事厅里挤满面露不安的怪物。 「咚」的一声巨响撼动地板。 肩膀上垂挂着布条的议员们接连嚷嚷起来。 「这是什么震动?」 「是一郎彦盯上九太,在人类的城市里大闹。」 「虽说我们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会相互影响,但真没想到影响竟然会这么大……」 「宗师,涩天街会变成怎样呢?」 议员们不安地凑向宗师。 「唔……」 宗师闭上眼睛,并不回答。 议员们面面相觑地争论起来: 「我们为什么非得被牵连进人类与人类的争执当中不可?」 「当初把人类带进我们的世界就错了!」 这时,议事厅角落的怪物们骚动起来。议员们狐疑地心想是怎么一回事,连宗师都抬起头来察看。怪物们让出一条路,从中走出来的是…… 「……咦?」 只见熊彻拿大太刀当拐杖支撑着身体,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过来。 「呼……呼……呼……」 熊彻停下脚步,抬起满是冷汗的脸庞。他全身都是绷带的凄惨模样,让四周的怪物们倒抽一口气。 多多良与我晚了一步来到议事厅,一追上熊彻就立刻按住他。 「熊彻!你这么乱来会没命的!」 「你明明就还没有办法正常活动啊!」 「少啰唆!」 熊彻用蛮力挥开我们,往前踏出一步。 「宗师……情况我都听说了。由我来想办法……就由我来……」 「熊彻……」 「你是能有什么办法啦!」 多多良发出哀号般的叫声。但就算他这么说,熊彻也不听。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只能看着熊彻的背影。 熊彻拿大太刀当拐杖,慢慢往前进。 「宗师,就只有你……能摆平这件事的,就只有你……可是,你却把方法藏在肚子里不说出来。」 「你说有方法?」 议员们歪头纳闷,在场的怪物们也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 宗师什么话都不说,始终闭着眼睛。 忍着伤处的疼痛、片刻都无法多等的熊彻喘着大气,几乎就快要站不住,偏偏只有那双眼睛充满饥渴的光芒,仿佛正要迎向另一场新的战斗。 「九太以为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但他仍然需要帮忙……虽然我是个半吊子的蠢材,但还是要帮上那小子的忙。那小子胸口缺的东西,就由我来填补……那就是……那就是我这个半吊子唯一能做的事!」 「咚」的一声巨响再度撼动议事厅。 始终保持沉默的宗师叹了一口气。 「……呼,真没想到你会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 接着,宗师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说道: 「这家伙啊,是要我交出转生的权利。」 议员们瞪大眼睛,看向熊彻。 「你说你要转生成神?」 「太离谱了!普通的怪物办不到啦!」 「除非你当上宗师……」 「啊……」 在场的所有怪物都一起注意到一件事。 「现在……」 「熊彻就是宗师……」 怪物们这才恍然大悟地看了熊彻一眼。 宗师走到喘着大气的熊彻身前。 「熊彻,你听仔细了。一旦决定转生成神,就再也不能反悔。你无所谓吗?」 熊彻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宗师。 宗师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觉悟。 「……你这家伙,眼神里一点迷惘都没有……」』 * 枫和我走出地下铁,来到地面上。 涩谷站的意外事故波及到这里,表参道严重塞车。我们分开人潮前进,爬上通往原宿站方向的坡道。枫说若要在这附近找个比较没有人的地方,大概只有代代木公园,再不然就是代代木体育馆。尤其代代木体育馆的石版陆桥,虽是从代代木通往涩谷站方向的捷径,但过了体育馆的闭馆时间后,多半不会再有人经过。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们能成功躲在那边;即使万一被发现,也不至于波及无辜。 我们赶在闭馆时间的九点前,进到代代木体育馆的园区。这天馆内没有举办活动,体育馆也并未打光。我们跑过第一体育馆旁的石版陆桥,来到东南方的石垣旁,停下脚步喘一口气。 我抬头打量着第一体育馆特异的轮廓。两根支柱在黑暗中高高耸立,从支柱呈吊桥状往下延伸的钢缆也很巨大。这栋体育馆与四周的建筑物相比,给人一种特别不一样的存在感。据说这里是在一九六四年东京举办奥运时,为了当游泳比赛的场地而建造。换成涩天街,此处就相当于竞技场。也就是几个小时前,熊彻与猪王山比试的地方…… 我正茫然想着这些事时—— 「莲!」 枫尖锐地大喊。 只见一郎彦的身影,从我们跑上来的步道极远处慢慢浮现。 我吃了一惊,绷紧身体。我们是什么时候被他发现的?他一路跟了过来吗? 然而转眼之间,一郎彦的身影只留下「咻」的一声,就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消失了?」 我边护着枫,边警戒左右两侧。 结果,变化是从脚下出现。步道的石版上仿佛荡漾着凝视水中时会看到的波光,同时地面频频发出轰隆声震动着。随着地动声不断增大,感觉得出有某种巨大的物体正朝我们接近。这到底是…… 下一瞬间,「轰」一声爆炸似的破裂声响中,这个巨大的物体「跳跃」至空中。 现身的这个巨大物体,是一条大得足以遮住整个视野的抹香鲸。 「啊啊啊……」 我与枫惊愕地仰望上空。这条笼罩在大量光点中、散发苍白光芒的鲸鱼,的确形似《白鲸记》中登场的抹香鲸莫比敌,只是从下腭伸出的巨大牙齿,像山猪牙一样耸立。 「一郎彦!」 发光的鲸鱼翻动巨大的身躯,铺天盖地似地逼近,我赶忙拉着枫的手奔跑。紧接着,发光的鲸鱼宛如在石版路上「沉入水中」,大量光点在剧烈的震动中宛如飞沫似地飞溅开来。 「呀啊啊啊!」 枫忍不住发出尖叫。我们拼命从陆桥东端跑向第二体育馆的方向,但发光鲸鱼从步道下再度跳起,拦住我们的去路。 「!」 大量光点灌进陆桥,鲸鱼离开地面,慢慢飘上空中,然后从比第一体育馆的支柱还高的位置睥睨着渺小的我们,仿佛要告诉我们说,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巨大的鲸鱼飘在涩谷空中——这反常的光景,足以让我们失去理智。面对这般压倒性强大的对手,只有区区一把刀的我能做什么? 我看着上空,对枫说: 「枫,你快走,他是冲着我来的。」 「!」 但枫不仅不逃,反而往前踏出几步。 「……枫?」 枫从飘在空中的鲸鱼正下方,挑衅似地面向鲸鱼说: 「你想做什么?想把你恨的人撕得稀烂?践踏对方、用武力压迫对方,你就满足了吗?」 枫以毫不动摇的眼神牢牢正视鲸鱼,她的目光射穿发光鲸鱼的双眼。 「即使你变成这副模样,但其实你只是被报复蒙蔽心灵的人类所生的黑暗!」 鲸鱼——一郎彦眼中露出疯狂的神色。鲸鱼停止飘浮在空中,开始朝枫落下。 「谁都一样,每个人心中都有同等的黑暗。莲也一样怀抱着黑暗,而我还不是一样!」 枫尽管颤抖,却鼓舞着自己说出这几句话。 「……我还不是怀抱着黑暗,直到现在还在拼命挣扎?」 鲸鱼下腭有着成排的尖锐牙齿,它露出嘴里深沉的黑暗来威吓对方。鲸鱼想让对手看到那一旦被吞进去就绝对无法脱身的漆黑深渊,诱使对方屈服。 但枫斩钉截铁地驳回。 「所以,像你这种轻易就被黑暗吞没的人,莲不可能会输!」 她呼喊得宛如要将自己唯一的武器——坚强的意志力——用力砸向鲸鱼。 「我们绝对没道理会输!」 鲸鱼口中深沉的黑暗,眼看就要吞没枫。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枫的肩膀,猛力往后方跳开闪避。 鲸鱼「入水」而产生的剧烈冲击,把我们像小石子一样冲飞出去。我用双臂护住枫,两人飞出去后在石版上剧烈翻滚、重摔了好几次。 我确定枫平安后,压低姿势独自走向鲸鱼。 「莲!」 背后传来枫叫住我的声音,但我不能再让她暴露在危险当中。我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非得有所觉悟不可,而且刻不容缓。事到如今,我只能尝试先前在地下铁想到的方法。 已经别无他法了…… 我从刀袋中取出刀,停下脚步。 「一郎彦!你看!」 我一喊完,就打开胸口的空洞。 一郎彦仿佛被我胸口的空洞所吸引,「咻」的一声出现在步道上,接着眼前溅起光点飞沫,鲸鱼像在进行水上侦察似的,从光点中只露出头部。 我高高举起刀,在头顶上方自刀鞘中抽出刀刃几寸。 「看我把你的黑暗全都吸收进来!」 随着鲸鱼接近,光点也乘着风被卷起。 「啾!」 小不点从我脖子下冒出来,试图像刚才那样制止我,但面对剧烈的光点怒涛,它小小的身体毫无抗拒之力而被掀翻,要不是枫跑上前来用双手接住小不点,它或许会就此和我失散。 枫惊觉不对。「莲!你该不会……」 鲸鱼仿佛受到我胸前的空洞所吸引,不断靠近我。我一口气拔出举在头顶的刀,等着把对手吸收进自己的胸口后,就要一刀插下去。 「跟我一起消失吧!」 我听到枫拼命呼喊的声音从卷起的暴风另一头传来。 「莲!不可以认输!」 就在这时候—— 「九太!」 我忽然听到有人强而有力地叫了我一声,因而吃惊地抬头看去。 天空中有个点发出一瞬间的闪光,然后有个「物体」以猛烈的速度从天而降。 「锵」的一声,这个物体仿佛要撕裂我与鲸鱼间的空间,在强烈的震动中插进地面。 这一瞬间,这个「物体」发出的强烈光芒让鲸鱼发出哀号,鲸鱼被震慑似地往后退开。 我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插在眼前的这个几乎和我身高差不多的物体是什么,我却再清楚不过。 那是熊彻的大太刀。 「这是……那家伙的……?」 这把刀仍收在鞘中,却发出猛烈的光与剧烈的火。 可是,为什么熊彻的大太刀会……? 「九太!那把刀就是熊彻。」 「他转生为付丧神,变成了那把大太刀。」 是多多叔和百叔。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到代代木体育馆的屋顶,俯瞰着我们。 听到他们说的话,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付丧神?转生?那…… 「这就是……那家伙……?」 但是,熊彻为什么要变成刀这种东西? 「那家伙说要变成你胸中的刀!」 「胸中的刀……?」 刀柄和刀鞘上满是伤痕,这把历经沧桑又老旧的刀,自行从插着的石版上飘起,刀柄朝向我的胸口。刀发出强烈的光与火,像要填满我胸口的空洞般慢慢沉进我胸中。 所以熊彻的意思是,至少要把我胸口的空洞填补上一把刀的分量?他想用他的火焰照亮这种只有人类才有的胸口空洞吗? 这时,我看见熊彻过往的身影出现在刀上。 * 「胸中不是有一把刀吗!」 「啥?哪会有这种东西?」 「胸中的刀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就在这里啊!」 我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 想起熊彻一再拍打自己的胸口,对九岁的我恳切诉说的情形。 当时我只是撇开脸,根本不想听熊彻说的话。 * 「哟!你真的来啦?嘿嘿,我果然没看错,越来越中意你啦!」 熊彻在深夜的摊贩前,拿着酒瓶露出满脸笑容踩着笨重的脚步走来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称我为「徒弟」。 * 「九岁……?那你从现在起就叫做『九太』。」 熊彻在乱糟糟的小屋子里靠坐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露出奸笑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像昨天的事情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我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了「九太」。 * 「好啊,九太!我会好好锻炼你,你可要做好觉悟!」 熊彻明明被猪王山打得遍体鳞伤,却一直在笑。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现在却懂了。 熊彻一定只是纯粹觉得开心而已。 * 胸口的空洞在纳入那把大太刀之后渐渐阖起,我整个胸口感受到一股温暖。 熊彻哈哈大笑的笑容,在我脑海中渐渐消失。 熊彻已经转生,是不是表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练武?也不能再和他一起吃饭?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头一揪,眼眶涌出了泪珠,潸潸滑落。泪珠不断落下,我抱住自己那已纳入了熊彻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 「九太!」 我突然听到一个耳熟的沙哑嗓音。 「你这笨蛋在哭个什么啊!」 咦?这嗓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 ——是来自我胸中。 这个嗓音是从我胸中传来的。 熊彻…… 我哑口无言,好一会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我剧烈地摇头甩开眼泪,朝自己的胸口猛力大吼: 「少啰唆,我才没哭!」 我惊觉地抬起头一看,鲸鱼已经逼近到眼前。鲸鱼再度冲着我来,但在即将撞到我之际,我看见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团强烈的金黄色光芒。这团光芒发出「啪」一声巨响,以猛烈的力道把鲸鱼弹回去。 是我胸中的熊彻,以付丧神的力量挡回黑暗。 「?」 一郎彦解除了鲸鱼的模样,被弹得飞向极为遥远的地方。他似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一团乱。 我捡起自己的刀,暂时先收回鞘中。 熊彻在我胸中大吼。 「来做个了结吧!蓄足气力!」 多多叔与百叔看着我们战斗。 「九太……」 枫也一样,还有小不点也是。 「莲……」 一郎彦一瞬间消失身影,而鲸鱼再度从原地跃起。「咚」的一声巨响中,鲸鱼溅出大量光点,卯足力气跳向涩谷的天空,借此威吓我。 「还没!要更加养精蓄锐!」 我始终将拿刀的手伸向前方,等待着机会来临。 鲸鱼再度发出「咚」的一声,巨大的身躯高高跃起。 每当鲸鱼从地面出现,都会缩短彼此距离。鲸鱼高高跃至空中,仿佛在等我们吓得逃跑。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那是……?) 在飞溅的光点后头,不时可以瞥见一郎彦的身影。 (在鲸鱼出现之前,一郎彦一瞬间一定会现身。既然这样……) 我有了这股确信后,右手握住刀柄,压低姿势,把刀背抵在腰间。这是熊彻教我的居合拔刀术架式。 「瞄准一个点!然后就不要犹豫,看准了砍下去!」 胸中传来熊彻的喊声。 我进入深沉的专注状态,看准下次一郎彦出现的地点与时机。 咚! ——还没。 咚! ——还没…… 接着,我瞄准了某一瞬间。 ——就是现在! 几乎在同时,胸中传来沙哑的喊声。 「就是现在,上啊啊啊啊啊!」 我蹬地一口气跳起来。 「唔喔喔喔喔喔!」 我以猛烈的速度,在放眼望去充满光点的空间中冲刺。 我用拇指将刀推出几寸。从刀鞘中慢慢现出的刀刃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我感觉到胸中那把熊彻的大太刀,也渐渐拔出刀刃。 刀上剧烈喷出红莲般的火舌。 一郎彦就出现在我冲刺的路在线。 「!」 遮住一郎彦脸孔的山猪脸瞬间退缩,战栗不已。 咚啪。 我看准了目标。 「喔喔喔喔喔喔喔!」 刀刃以从未有过的爆炸性速度,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我胸中的熊彻也拔出大太刀—— 白刃一闪。 两把刀劈开黑暗。 我维持将刀挥到底的姿势不动,停了下来。 挨了这一刀的一郎彦,茫然自失地飘荡在空中。 一瞬间后,发光的鲸鱼跃至代代木第一体育馆的上空,宛如火山爆发似地喷出前所未见的大量光点。 长着尖牙的鲸鱼在空中难受地扭动身躯,反复不规则的闪烁。一阵哀号般的诡异咆哮声,撼动体育馆的屋顶。 喔喔喔喔喔喔喔…… 拉长又走音的怪声,仿佛是垂死的哀号,迎来最后的高峰就渐渐变得无力又虚弱。鲸鱼巨大的身躯并未再度「入水」,而是融入涩谷的夜空般消失无踪;先前洒出的大量光点,连最后一粒也消失无踪,四周若无其事地回归寂静。 「……赢了……吗?」 多多叔在体育馆的屋顶见证了这一切,并挤出这句询问。百叔则始终保持紧张,低头俯瞰战况。 「不……」 我站起来,深深吸一口气,把刀收回刀鞘内。 回头一看,就看到昏过去的一郎彦倒在石版上。 「只不过……是个……人类……」 我朝昏迷不醒的一郎彦侧脸看了一眼。 他白嫩的肌肤、纤细的手臂、长长的睫毛,都让我无法相信他就是直到刚才还和我性命相搏的对手。 一郎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长年为此痛苦。自己是怪物?还是人类?他向往怪物却没能成为怪物,身为人类却憎恨人类,于是他终于错乱失控。 我们不是怪物,我们当不了那种美丽的怪物。 我们只是脆弱的人类,会诅咒自己,为了自己胸口的黑暗而挣扎。 不过,有一件事我能肯定,那就是我们尽管都身为人类,却同样在怪物堆里生活、被怪物扶养长大。 也就是说,我们是怪物的孩子。 现在,我觉得这件事让我非常自豪。 * 『……昏过去的一郎彦,由我和多多良抱起,带回涩天街。我们请宗师庵暂时收留他,让他静养一阵子。至于今后该怎么处置他,则由宗师和元老院讨论后再决定。 一郎彦一直在特别设在宗师庵当中的寝室里昏睡。到了黎明将近的时刻,窗外开始看见鱼肚白。 过一会儿,一郎彦仿佛花开似地醒过来。 「……咦?这里到底……是哪里?」 一郎彦在有着蕾丝顶盖的大床上坐起上半身,他已被换上了一身纯白的丝绸睡衣。这房间有着仿地层纹路的墙壁,床上铺着白色床单,飘着花香与肥皂的气味,一郎彦对这陌生的地方有点不知所措。 然后,他发现趴在他脚边床上的猪王山等人。 「爹、娘……二郎丸……」 是全家人一整晚陪着他,就这么睡着了。不过一郎彦自然不晓得,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之前都在做什么……记得我和大家一起去了竞技场……」 他试着回想后来的事,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忽然间,他注意到一个东西。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缠着红色的丝线。 一郎彦清楚记得这条丝线。 「这是……九太的……?」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手腕上的红线。 系上这条丝线的当然是九太。以前是枫帮九太系上的,听说她是盼望九太一旦觉得自己危险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看到这条丝线就会想起她而自律。九太也对一郎彦怀有同样的盼望,因而把从枫手上接下的棒子交给一郎彦。 外头的天色渐渐发亮,黎明已经接近。 同一时间,九太坐在能将早晨的涩谷市街尽收眼底的地方。 他独自一人手按着胸口。 不,严格说来是两人,他在和胸中的熊彻一对一说话。 「九太,你听好了,我就是这种个性,一旦决定就再也不会变卦。」 「呵呵,我知道。」 「要是你迷失了,我可会从你胸中痛扁你。」 「少啰唆,我不会再迷失了啦。」 「这样才对。」 「你就闭上嘴,乖乖在旁边看着我怎么做吧。」 「好啊,那就让我见识见识。」 熊彻露出牙齿得意地一笑。 九太也呵呵笑了几声。 他们两人都笑着。 熊彻的确转生了。他已失去实体,化为一把刀纳入九太胸中。他成为一尊让每个怪物都称羡的出色神明。但他和九太的谈话却是这个样子,和以前一点都没变。 即使当上神,熊彻还是熊彻。 这点九太非常清楚。 新一日的朝阳从高楼大厦间露出脸,九太从胸前拿开手站起来,朝阳耀眼地照亮他。 九太的背影和以往的他完全不一样。 ——九太已不再是过去的九太。 他不断成长、改变的身影显得那么可靠,让我萌生这样的想法……』 『……话说回来,人类世界又是怎么看待这一连串的事件呢? 站前的大屏幕上秀出烧得焦黑的高架铁路,并做出这样的报导: 「昨晚在东京涩谷区的中心,因大型联结车失控引发了爆炸意外。多人因跌倒等情形受到轻伤,但奇迹似地包括司机在内,没有人受到重伤。警方已侦讯联结车司机听取事态,并进行搜查。另外有许多目击者表示,在意外发生前曾看见像是鲸鱼的巨大影子,但监视摄影机并未拍到任何画面,详情始终不明……」 报导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种报导,我都快笑死了。 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啊。 明明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他们却一点都不相信……』 终章 『……万里无云的清爽夏日天空下,纸片如雪般飞舞落下。 聚集在广场上的大群怪物们以欢呼声迎接九太。 昨晚造成诡异震动的原因——巨大鲸鱼——已经由九太顺利打倒,这则消息到了早上便传遍涩天街,街头巷尾到处涌起盛赞九太拯救整个城市的声音。失控的人类(一郎彦)的黑暗,由有着同种黑暗的人类(九太)所封印,宗师对此极为赞赏,元老院全场一致通过为九太举办庆功宴的决议,宴会的准备也已经完成。其实,街上的装饰与宴席的饭菜,原本是为了庆祝即将上任的新宗师所准备,所以只要沿用就好。 当九太回到涩天街,听人告诉他「从今天下午起我们要为你办庆功宴」时,整个人愣住了。但宗师讲起歪理说,本来这场宴会是要替熊彻庆祝,但熊彻如今转生了,浪费掉实在太可惜,所以身为熊彻徒弟的九太有义务接受祝贺,九太又说不过宗师,只好被迫参加游行。对于怪物们感谢他拯救了城市的呼声,非得好好回应不可,九太就在欢迎他的怪物群中,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前行。 他将刀扛在肩上的光彩模样,让我和多多良看得无比自豪。 我告诉那些乳臭未干、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九太的熊彻庵徒弟说: 「你们看清楚了,九太当初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呢。」 徒弟们满怀期待、眼神发亮地大声欢呼。 多多良接着说:「也就是说啊,就算是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怪物,只要每天好好修行,有一天也许能独当一面……」 「是也许。」 「只是也许。」 我们终究不能断定。 徒弟们的期待受挫,露出厌烦的眼神看着我们。 不过说穿了,其实就是要他们即使遇到挫折也不要放弃、仍继续努力。 不是吗?多多良。』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啊,其实在这场宴会前不久,宗师和议员们举行了一场漫长的会议。他们谈的就是今后要怎么处置一郎彦。 宿有黑暗的人类会带来浩劫,所以不准他们进入怪物世界,这是自古以来的共识,如果照这个共识来办,就应该把一郎彦逐回人类世界。但另一方面,九太虽是人类,却长年在怪物世界长大,不仅克服了黑暗,还打倒一郎彦的黑暗。如今九太已是整个涩天街都接纳的人物,因而从九太的案例来看,怪物世界拒绝人类的理由已不成立。 结果,元老院允许猪王山将一郎彦当成儿子重新养育。猪王山过去一直把一郎彦伪装成怪物的孩子来养育,但今后他必须好好把一郎彦扶养成人,以为这件事负责。猪王山流下眼泪,誓言重新出发。 宗师开完会后来到阳台上,朝站在广场正中央的九太看了一眼。 身为来宾的贤人们都已经喝醉了,一手拿着酒杯庆祝。 「城市并未受到太严重的破坏。」 「一郎彦和猪王山也能从头来过。」 「算是圆满收场啊。」 「不,可是。」宗师垂头丧气地说:「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转生成神,却因为熊彻的关系泡汤了。我又得坐回宗师的位子。」 他叹着气发牢骚。 「你别这么沮丧,今天是为九太庆祝的宴会啊。」 这时,广场上的怪物们掀起一阵喧闹声。 「……喔喔?你们看那边。」 说着,宗师在声浪正中央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 「那个少女也是九太的支柱之一。」 他所说的少女,就是身穿水蓝色无袖衬衫与白色长裙的小枫。 「枫……你怎么会来这里?」 九太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小枫。 小枫微微一笑,走向九太身前。 「嘻嘻嘻,是有人找我来的。」 其实啊,嘿嘿嘿,不瞒大家说,把小枫找来涩天街的就是本大爷多多良。 小枫和我不是一起在代代木体育馆为九太加油吗?所以在为九太庆祝的宴会上,她肯定是绝对得在场的重要人物。 小枫把拿在身后的《白鲸记》猛然递给九太。 「这个!我在路上弄丢以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来。来,还给你。」 九太笑着接过去。 「……谢谢你。」 接着,小枫又猛然递出另一份文档。 「还有这个!高中学力鉴定考试的申请文档。你要怎么做?还有心想考吗?」 她笑咪咪地看着九太。 九太有点难为情,低头搔了搔脑袋,并未立刻回答。 「要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小枫等着九太回答。 这意思也就是说,要九太自己选择要在涩天街活下去,还是在人类世界活下去。 九太隔了很久,似乎充分考虑过后…… 「我要考。」 他简短地做出回答。 「太棒啦!」 小枫眼神发亮,大大张开双手,抓起九太的手紧紧握住。 「我就知道你会考!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 这时…… 「要放烟火啰!」 人墙另一头传来烟火工匠的呼喊声,广场上的怪物们都发出「喔喔喔」的欢呼。 烟火一起从山丘上窜升。 澄澈的傍晚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轮。 小枫以闪亮的眼神仰望。 九太以爽朗的笑容仰望。 每个怪物都怀着神清气爽的心情仰望。 由这番烟火开场的宴会,越夜越热闹……』 * 『……九太就回去人类的世界了。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吧? 其实我曾经偷偷跑去看过他一次。 九太和父亲相约在傍晚的商店街碰头。下班回家的父亲在人潮中找到九太后,就举起手笑着和他打招呼;九太露出苦笑回应后,举起提满双手的超市购物袋给父亲看。走回公寓的路上,他们牵着自行车,两人聊得很开心。一回到家,还可以看到九太跑到阳台上,帮忙收起晒干的衣服,实在令人莞尔。 九太终于得偿夙愿,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 我能够见证这件事发生,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内心也充满大大的满足。 他现在似乎正忙着准备考试,每天都过得很忙碌。 九太有小枫好好看着,而且九太过世的母亲,想必也从远方照看着他。 「啾!」 不。 说不定她就在九太身边照看着他……』 『……我们所知道的九太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怎么样啊?你们几个听到了想听的故事,可满意吗?喔喔,太好了,在你们修练的时候,就好好运用在这里学到的事情吧。 啥?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九太是不是不当剑士了?』 『的确,九太后来再也不曾握刀。』 『可是啊,在我看来,他是个比谁都强的剑士。』 『没错,他是唯一胸中有着「熊彻」这把刀的剑士。』 『凭他的本事,相信不管以后遇到多么艰辛的事,都一定能够达成目标。』 『以后他在人类世界会有什么活跃的表现呢?』 『真是个让人期待的小子啊。 ……是不是?你们这些家伙也这么觉得吧?』 (完) 参考文献 中岛敦〈悟净出世〉(摘自岩波文库《山月记李陵 他九篇》) ※本书第八页贤人所说的话,即引用自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