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游》 蜀中游 楔子 庆祐年记事(一)·慈恩寺 大燕的慈恩寺虽然与国祚同岁,足足有五百年,却历来僧徒稀少,声名不显。独能证明其佛运绵长的,也只有那些上了岁数的老物件,百年的香樟、还算气派的琉璃顶大雄宝寺,吃了好多年的青砖井口的老井......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佛寺,不宣扬佛法,不广渡信徒,而且每有百余年就移佛迁寺,刻意收敛名声般隐藏在大燕的京畿,像在等待一些说不明白的东西。 咄咄怪事。 无独有偶, 近来京都盛京子弟也在疯传一件怪事,说太子殿下和天骄吴氏世子在摘星楼上花天酒地,令歌姬侍两人饮酒时候从楼上掉了下来,太子安然无恙,倒是磕到了世子的脑袋。 然后世子就躺在床上让太医就诊,太子就跪在庆祐帝床前挨骂。 本来这些事很寻常,盛京里四大天骄氏族里年轻公子女娘多有纨绔狂举,在盛京多待一段时日此类事情也多有听闻。 但此事之所以奇怪,是有人传闻天骄吴氏世子磕到了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诸如,怪力乱神。 慈恩寺的第十代主持是圆慧法师,在世子坠楼不久后被请进了御林军守护的天骄吴氏府邸。 十二个天骄氏族与皇族徐氏休戚与共,五百年前拥戴徐氏,定国势,安天下,汗马功劳。而天骄氏族又人丁稀少,颇难生育,子嗣凋零,甚至天骄张氏因为后继无人,在神景十一年彻底消失在了历史洪流中,因此每一位天骄子弟都身份尊崇,也不难解释为何天骄子弟常有随心恣意的狂举。 圆慧法师在吴氏的管家带领下,穿过了层层巡逻的御林军,来到了吴氏府邸。 五百年足以磨平许多雕梁画栋,也能孕育出暴富人家所拥有不了的厚重感。吴氏府邸红漆墙瓦带点灰蒙蒙的暗色,圆慧法师从屋檐下走过,被恭敬地请进了吴世子的庭院,世子穿着白衣,斜倚着门框,怔怔地盯着院子里上了岁数的石桌。 圆慧法师行礼后仔细打量了一般,世子殿下神色稍显呆滞,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不像是从楼上掉下来,反倒像大梦初醒,人放空大脑地回想梦境。 领圆慧法师进院的老管家苦笑一声,向圆慧解释到:“世子从摘星楼跌落后一直是这样,请来的太医诊断后认定身体并无大碍,多半是心病。” 圆慧并未说什么,垂下眸子念了句佛号。 老管家行礼:“拜托法师了,老奴告退。” 出了院的老管家在院门等待着,铜壶滴漏滴了五点,也就是一个时辰,圆慧法师推开了院门,老管家透过圆慧向院里看,没有看到世子。 圆慧法师向老管家行礼:“麻烦管家,老衲求见平北公。” 平北公便是天骄吴氏此代家主,袭公,爵号平北。 圆慧注意到老管家探究的眼神,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负众望,世子殿下这是开了宿慧。” 老管家咋舌,作为天骄氏族的管家,也算是见多识广,自然是知道宿慧一词源自佛门,意指先天的智慧,可是世子开了先天的智慧,这先天又算是哪一代?这里的智慧又是什么样的智慧? 老管家忧心忡忡,懂分寸地并未多问,赶忙带着圆慧向府邸主院领去。 鲜为人知,京畿西北的皇家园林的角落里坐落着一座特别破旧的佛寺,如果仔细擦拭挤满灰尘的石制牌匾,兴许还能辨别出慈恩寺三个大字。 皇家园林内有神景皇帝时期放养的猛兽,常人避之不及,除了皇族徐氏每年组织的秋狩,毫无人烟。 但在圆慧法师被请进吴氏府邸的同一天,破旧的佛寺外来了位头带芙蓉冠,道袍上绣有螭龙的年轻道士。 道士在佛寺外站着,略带点嫌弃地盯着那些漂浮和沉积的灰尘,一甩宽大的的衣袖,宁愿席地而坐也不愿走进佛寺。 这座同样被冠以慈恩寺的佛寺格外简单,仅有一座佛塔和一座佛堂,佛堂上端坐着一位不知名的佛像。 小佛小寺小塔。 兴许感觉到了道士的到来,端坐着的佛像竟然匪夷所思地睁开了眼睛,抖落灰尘,走下佛台,这座佛像竟然不是土木石头,反而是一个沉睡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步一步走向佛寺外,袈裟上的灰尘无风自落,竟缓缓回复到了无尘澄澈之境,等到推开佛门的那一刻,老和尚已然慈眉善目,佛家风范。 常人若看到此幕,定会对老和尚顶礼膜拜,直称活佛在世。 而螭龙道士嗤笑一声:“睡醒了吗老头?” 老和尚对此心平气和:“小道长不去争这次的宿慧之人,来老僧这有何贵干?” 螭龙道士脸上的嘲弄之意更浓:“老头你不都派此代慈恩寺主持圆慧去天骄氏族了吗?不必在此假惺惺了,说不准你还会让圆慧散播传闻,说吴家小子磕到了一些邪乎的东西,令道爷我根本接近不了吴家小子。” 老和尚和善笑了笑:“小道长上次争到了天骄陈氏的宿慧之人,这次还不许老僧争一争吗?” 螭龙道士不以为然,不管风度地起身拍了拍屁股:“就陈氏的六代三剑的心眼,多的能坑死道爷我。” 螭龙道士转身离开,学着老和尚的神态,装模作样地和善笑了一下,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头,这次的宿慧之人留给你又怎样?等到下一代天骄子弟成年时,就是天骄时代彻底结束的时候了。” 老和尚看着螭龙道士扬长远去,想着留下的这意味深长的话,不再波澜不惊,眉头紧皱。 老和尚喃喃:“天骄时代彻底结束?小道长又怎么敢笃定不会是天仙时代重新开始?” 老和尚深深吐一口气,垂下眸子念了句佛号。 一句阿弥陀佛轻不可闻,消散在破旧的慈恩寺。 蜀中游 第一章 征誉年记事(一)·琮猎虎 太子世子摘星楼坠落事件发生两年后,原天骄吴氏世子袭平北公,原太子登基,承大统,年号征誉,拜新平北公为相。 史书称:征誉新朝,平北革新。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倏忽而逝十六年。新一代天骄子弟已经束发。 征誉十六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天子丞相坠楼十八年后,远在蜀川锦官城的天骄陈氏府邸里,老管家阿福摇醒了他那做护卫队长的儿子小阿福。 被摇醒的小阿福两眼发蒙,困惑地看着当管家的爹。 老管家言简意赅:“二少爷收到关中杨郡主的回信后,决心今晚猎虎,你赶紧召集护卫,即刻出发。” 小阿福为之一愣:“不是原定的明晚猎虎吗?” 随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杨郡主回信了...” 老管家阿福踢了踢小阿福:“快去着甲,二少爷可在府邸外等着呢。” 二少爷这是收到回信后受刺激了。 小阿福麻溜起身,着甲,召集护卫。 关于蜀川天骄陈氏的二少爷陈琮和关中天骄杨氏的郡主杨绝曦的恩恩怨怨颇为复杂,以至于小阿福这些伴着主子长大的下人们都不敢笃信自己能叙述完整。 恩怨的开端应该从天骄子弟四岁时的第一次相识开始。 皇族徐氏在每年夏天都会召集天骄氏族一起去避暑两三个月,也可以称为聚会,从大燕王朝开国的太祖时期便是如此。天骄氏族们每年在不同的地方避暑,大人们叙旧,孩童认识后结伴打闹。 征誉五年,此代天骄氏族第一次带上自己的孩子,去蜀川锦官城,也就是天骄陈氏所在地去避暑。 在第一眼时,远来的小郡主杨绝曦还是挺喜欢陈琮的,尤其是陈琮那双还未长成就显露出的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总让人疑心是不是在偷偷笑,笑的时候又显得特别笨憨憨,蛮讨人喜欢的。 因此在一众小天骄子弟中,杨绝曦最喜欢拉着陈琮玩。 但是这个想法在登过锦官城的青雀山后,被彻底改变了。 青雀山顶有陈氏修建的青雀书院,有陈氏先人种的永不凋零的桃花林,还有藏剑埋棺的陈氏祖冢,所以天骄陈氏家主平蜀公派自己的弟妹张氏带着一群孩子去爬山。 青雀山不低,小孩子们虽然没有背东西,但是也整整爬了一天,累呼呼的。 孩子们气喘吁吁,心满意足地下山了,有几位小郡主太累了,便坐上了陈氏安排好的马车上休息。 杨绝曦当时还在兴奋劲上,也就没有选择做马车,但在过一个小下坡的时候,小郡主杨绝曦有点走不动了,又成心想逗逗陈琮,便拉住陈琮的衣摆,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眨巴眼睛说:“琮哥哥,你能不能背我过这个下坡呀......” 这招小郡主杨绝曦百试百灵,哪怕父亲或者兄长要批评自己了,只要眨巴眨巴眼睛,带点哀求看着他们,任何要求几乎都可以被满足,批评自然也就没有了。 陈琮其实也挺累的,但是看到杨绝曦带点小小哀求的样子,莫名心一软,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便眯起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开心地说了句:“好啊。” 杨绝曦兴奋地蹦了一下,冲着陈琮喊:“你在原地不要动呐,我要从上面跑下来,你就背着我跑到坡底。” 陈琮笑眯眯,一口答应。杨绝曦看着对自己笑的陈琮,觉得他笑得真的很傻憨憨。 小郡主杨绝曦不疑有他,哇呼一声蹦蹦跳跳到了小下坡的坡顶,铆足劲向下跑,旁边负责照看的下人们一致觉得两个孩子的感情真好,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其他几个小天骄子弟也都看着陈琮和杨绝曦。 陈琮微微屈膝,双手扶膝,气沉丹田,屏气凝神,稳扎马步,显然已经做好了空中接人的准备。 但是谁也没想到,就在杨绝曦要跳上陈琮的后背时,陈琮突然低头塌身,完美避开了扑来的小郡主。 负责照看的下人们没有反应过来,小天骄子弟们也没有反应过来,最重要的是,小郡主杨绝曦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杨绝曦擦肩而过陈琮摔倒在地时,全场寂静。除了乐呵乐的陈琮在哈哈哈哈地捧腹笑,没人出声。 最后还是摔在地上的杨绝曦反应过来,全身疼兮兮,哇一声就哭了出来,随后下人们回过神来,赶忙跑过去照看,小天骄子弟们则彼此对视,哑口无言。 所以两人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被骗了的杨绝曦在哭过后恼羞成怒,决心要让陈琮付出代价,让他也感受到自己的痛苦,于是事事都要和陈琮攀比,事事都要胜陈琮一头。 于是梁子越结越深,在两人长至十五岁的这十一年里,每年见面必开始斗嘴,接着文斗武斗,然后开始攀比,比弓骑马射,比琴棋茶画等等。 除了在武斗弓骑马射上陈琮稳胜一头,小郡主杨绝曦几乎都能扬眉吐气,在文斗琴棋茶画上,小郡主轻松赢二少爷;在衣裳饰品上,天骄氏族富养女儿穷养儿子,小郡主拿捏二少爷;在比讨长辈欢心时候,小郡主笑容嘴巴特别甜,二少爷望尘莫及...... 于是小郡主特别爱写信刺激二少爷,明目张胆的,只为报当年之仇。 此次二少爷陈琮之所以决定提前猎虎,多半也是因为杨绝曦在关中那边秋狩大丰收,琮少爷受到刺激了,连一天都等不了决心今晚出发了。 多半被激起了胜负欲。 出发前,陈琮召集人马,进行了一场针对猎虎特别严肃的谈话。 黑夜里,陈琮全副武装,上马,披甲背弓,左腰箭囊,右腰挎剑。 陈琮严肃认真:“非危急时刻,你们不得出手干涉,我要独自屠了那只大虫。” 在南方,大虫指的就是老虎。 小阿福等护卫拱手称是,然后小阿福拉着身旁的一个护卫,低声吩咐道:“去找我父亲,让他以管家的名义作保从伏龙案的兵器库里取一把兵用弩,待会带着弩追上我们。” 护卫应下来,矮了矮身形,牵马头去了老管家阿福的居处。 此夜,陈氏二少爷陈琮,带领小阿福等护卫三十余骑,携带上牛骨羊腿和伤药,驰骋出锦官城,直抵城外山脚传闻猛虎出没处。 小阿福寻来了在此为生的猎户,让他带路到大虫出没过的山腰,一行人在附近做好陷阱,用火烤牛骨羊腿。 陈琮留在原地烤火,其余人隐藏在附近一处高地上,等待着大虫。 篝火烧着牛骨羊腿,散发着熟食的熏香,香气四溢,火苗明明灭灭地起伏在陈琮眼里,几乎所有人屏气凝神。 树叶无风簌簌响起。 “来了...”趴在地上的小阿福低声说。 而篝火旁的陈琮明显身体一僵,随后缓缓直起腰杆。 在黑夜的领域里,大虫的威慑悄无声息地笼罩在附近每一寸气息里,不知道它确切在哪,但是的确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黑夜猎虎,犹如水中扑龙,莫大凶险。 小阿福拿出兵用弩,上弦。 陈琮的右手不经意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僵持,比拼耐性。 大虫在评估收获是否能抵上篝火旁少年带来的风险,陈琮等在等待大虫什么时候暴露位置。 陈琮突然起身抽剑,一剑把没有肉的牛骨拍向东南的低地。 低地里果然走出了一只吊睛大虫,它低头嗅了嗅牛骨,不可抑制地朝向还在篝火上的羊腿流露出馋涎贪婪。 嗅过了没有肉的食物,馋涎贪婪自然骤起。 大虫低声吼,企图威慑食物旁边的少年,令他离开。它如此克制进攻,是因为冥冥中感觉对方有点不可捉摸。 “如果他再不离开,我就动手...”大虫馋涎羊腿,头脑简单地想。 “随时注意少爷安全...”埋伏的护卫悄悄引弓,小阿福控弩。 “必须引它过来,才能使用天骄子弟的天骄异象,完成击杀...”陈琮警惕,心想。 陈琮持剑,微微躬身以便发力,直视大虫在黑夜里发绿的眼睛。 “过来啊,畜生,吃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犹豫?”陈琮嗤笑大虫,剑背敲击烤的油光发亮的羊腿,用极具讽刺的眼神盯着大虫的眼睛。 陈琮不觉得大虫此时还能忍得住。 大虫果然被激怒,绕着篝火和陈琮,摄着猫步转圈,悄无声息。 陈琮仿佛失明般任由大虫转圈,毫无防备地任它在自己背后绕圈 在第二次绕到陈琮背后,大虫不再犹豫。它认定刚才猎物的凶狠不过是装出来的血性,不足为惧。 大虫猛然加速,身如迅刃,利爪直指陈琮的脖颈。 潜伏的护卫中发生了骚动,有护卫心急之下径直起身拉弓,不愿让自家少爷置身猛虎袭背的危险。 拿着弩的小阿福也起身,即是对持弓的护卫,也是对大虫暴喝到:“停下。” 猛扑的大虫难免为之一顿,背对它的陈琮抓住机会,一个转身,铁板桥,与此同时借助铁板桥的反冲力,狠狠挥剑向大虫的腹部。 天骄陈氏异象·三剑·霜上雪 一抹匹练的白芒,如虹般随着剑锋斩向大虫腹部! 高地上的小阿福先是责难地瞪了护卫一眼,随后看向那道如虹白芒。 小阿福喃喃自语,眼里流露出狂热:“天骄异象...” 不管小阿福这是第几次看到天骄异象,再一次看到仍然深深为之震撼。 远超凡俗庸常的力量。 天骄异象,是天骄子弟随承祖辈天骄,生来所拥有的权柄,随血脉遗传,每个天骄氏族权柄皆不同。 关中天骄杨氏,天骄异象炉心火,可迫令炉状物体内部起火。 皇族天骄徐氏,天骄异象天下绝步,不得允许者不得在其领域内直立,必须下跪。 蜀川天骄陈氏,天骄异象三剑,氏族中最为特殊,其一种天骄异象足足有三种表现方式,剑剑都不同,故称为三剑,分别为霜上雪,白雾花,人间道。 而刚才陈琮所施展的,便是三剑中威力最大的霜上雪,剑锋附寒附利,如白龙游空,匹练无双。 小阿福卸弩,用拳头锤了锤护主心切的年轻护卫,笑道:“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一位天骄子弟,刚束发已能猎虎,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有潜质重返天骄的,小子。” 篝火旁, 大虫腹部吃痛,一时动作变形,利爪擦过陈琮的鼻梁,随后吃疼在地上嚎叫。 陈琮立身,先抽空冲小阿福他们得意的笑,摇了摇身上的箭囊,示意自己没出弓就解决了大虫,轻而易举,接着漫不经心等待大虫濒死力竭。 小阿福等人从高地上下来与二少爷陈琮会和。兴许是陈琮的漫不经心和突然冒出的三十余人吓到了草木皆兵的大虫,它起了逃心,想寻一线生机。 大虫翻滚挣扎着向外跑去,一时乍起,距离它最近的陈琮没反应过来,任大虫溜走了。 反应过来的陈琮懊恼将剑复鞘,取背上的弓,抽箭赶忙去追,小阿福等护卫距离稍微远,拉弓射虎也来不及,只得赶忙追自家少爷。 而之前为了以防惊扰大虫,陈琮等人的马匹都系在了山脚下猎户的家里,所以此时只能步行去追。 大虫在丛林中速度本来远超陈琮,但是由于腹部受伤,使得陈琮能够勉强跟上大虫的身影。 陈琮奔跑时左手掌中弓,警惕大虫凶性贲发,以命搏命。但是随着一路紧追,陈琮发现大虫似乎是想逃回洞穴。 陈琮想到这就乐了:“你跑,我追,你插翅难飞嘛。” 丛林追逐。 在一路紧跟,在大虫即将窜进自己的洞穴时,陈琮拉弓如满月,一箭射向背对自己,警惕性最低的大虫。 箭入右脚,大虫一直渴求的希望,在自己的洞穴前,彻底破灭,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淌血。它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力去逃跑或者抵抗了。 大虫轰然倒地,沉重地喘了一会后缓缓闭气了。 陈琮走近大虫,等待小阿福等人。 “小阿福,递来一支火把。”陈琮皱起眉头说,“这老虎洞可真够臭的。” 陈琮接过火把向洞穴内走了几步,洞穴不深,陈琮已经能看到角落里两三具骷髅和破碎的衣裳。 旁边的小阿福叹了口气:“这命丧虎口的,很可能是从陇北来的客商吧......” 小阿福招呼几位护卫,让他们在附近埋了骷髅。 陈琮把火把照向了另一个角落,意外发现了活物。 一直被咬的血肉淋漓的赤狐狸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活不成了。 陈琮瞥了眼赤狐狸,并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 埋了命丧虎口的客商,是在外经商跑马人唯一补偿死者的能力;救一只将死的赤狐,却最多满足多余的、无用的、被追捧的怜悯。 陈琮不信佛,不信道,不信往生来世,也不打算救这只赤狐。 “少爷,”小阿福拉住要转身离开的陈琮,“那赤狐狸下面有东西...” 陈琮挑眉,仔细看了看,随后用剑拨开赤狐狸,赫然发现底下竟然是两只熟睡的狐狸幼崽,一只赤红,一只通体雪白。而之前小阿福就是看到了一抹白色方才出言提醒的。 将死的赤狐狸低嘤哀鸣,似乎知道主事人是陈琮,哀求地看着他,想让他救一救自己的两个幼崽。 陈琮无动于衷,准备离开,但突然想到什么,又停下来。 他不需要养两只狐狸,哪怕其中一只与众不同又通体雪白。但是,他的妹妹,陈安济,或许会挺喜欢的。 嗯......如果安济不喜欢,扔回山林便是,陈琮如此想。 “小阿福,带上这两只狐崽,回去洗洗,给安济送过去。” “集合,回锦官城,每人回去领赏钱。” 陈琮意气风发,甩鞭纵马。 中元节过后,七月十六日夜。 锦官城官邸内,执笔文吏正打算撰写昨日的《锦官城志》,问身旁小厮:“昨日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翻了翻案牍上的文书,念到:“今早天骄陈氏的二公子陈琮带着护卫回来了,据说陈公子独自猎了只吊睛大虫。” “记过了,还有吗?” 小厮想了想,指着一份文书说:“这个挺奇怪的,是我们在茶馆的老人递话,说中元节那天,玄清寺的海棠开了,但是螭龙仙长没回来,是一个自称螭龙仙长徒弟的年轻道长点的香。” 执笔文吏已经年过半百了,听到这条消息,提笔的手顿了顿:“玄清寺的海棠开了...有时间可要去那上柱香喽。” 小厮年轻,试探着问:“这螭龙仙长跟玄清寺...颇有名气?” 执笔文吏哈哈一笑;“你还是太年轻喽。” 《锦官城志》:征誉十六年,中元节夜,天骄陈氏公子琮携护卫猎虎,护卫于酒肆处言其公子勇猛武断,一剑猎虎,风采意扬,众酒徒或微醺,或酩酊,皆大笑喝彩,公子琮之名多见于此。 《锦官城志·异人记》:征誉十六年,中元节,玄清寺海棠花开,螭龙道士之徒点香,茶楼里议者甚众,年少者寡有知之。 蜀中游 第二章 征誉年记事(二)·锦官城 蜀川锦官城,天骄陈氏立族之处。 五百年前,大燕王朝立国之初,陈氏第一位天骄陈三剑听闻锦官附近有一山曾有青雀落足鸣翱,便迁族于此,等待青雀,世世累居,绵延至今。 此山原名最终不可考察,佚散,世人后皆称其为青雀山。 锦官城春夏秋三季晨起多大雾,常有连绵细雨,冬季常霜雪,终年天空弥布云幕雾气。阳光透不过朦胧云雾,常常不可见。 陈琮等人早上纵马入城,而锦官大雾,城阙一半埋没在浩浩荡白雾中,一半朦胧地显露原貌,犹如一半入天阙,一半留人间。 陈琮策马在队伍的最前测,早上有雾,莽然纵马可能会伤到行人。陈琮抽剑,左手牵马缰,握剑手腕微微一弯。 天骄陈氏异象·三剑·白雾花 空中飘荡的烟雾似乎受到了牵引,纷纷如飞蛾扑火般扑向陈琮掌中剑,白雾如流,横贯半空,笼罩得长剑云烟缭绕,多出的雾气缠绕上陈琮的手臂发簪,如陷云层。 雾气受到牵引,马前的雾气就淡了,虽然还稍稍带有残余,但高坐马背上,有无行人一览无余。 陈琮回到陈氏府邸,昨晚猎虎的劲头下去后,人昏昏沉沉的。 陈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阿福,派人给我父亲报个平安,再让人洗洗两只狐崽,给安济送过去,我去睡一个回笼觉...” 猎完虎后的少爷心满意足地卸弓去囊,摘掉束发的玉簪,走回了自己的庭院。 二少爷困得要命心想:“我可一定要写信给杨绝曦嘚瑟,我可是一个人屠了一只大虫...” “一个人诶...” 锦官的天气的确蛮适合睡觉的,车马缓行,烟火人间,雨声不断。 陈琮一觉醒来,分不清楚何时何刻,自己披头散发地坐着发呆,窗外细雨连绵,云幕厚重。 推开雕有青雀的朱砂窗棂,新鲜的水汽带着寒意扑面而来,陈琮简单拢了拢头发,露出额眉和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坐在书案前打算给死对头杨绝曦写封回信。 “杨郡主,见字如晤。 我很好,昨晚刚刚在青雀山独自屠了只大虫,所以不必在你带护卫砍了只黑熊后,写信对我说保重身体,我很好,保重得也很好,至今没有瘦...... 听你说你明日很忙,有人约你去游太乙山,还是一位青年才俊,而华山剑派的大师兄也许重金托你为他的佩剑取名,你还声称关中的公子倾慕你的舞姿,约你明日游大雁塔......既然明日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为什么不直接睡到后日?这样就不忙了。 最后希望杨郡主不要再说我看起来很好笑了,从蜀川好几位千金小姐的反应来看,我是笑起来很好看的,不然她们也不会脸红。 琮致上, 征誉十六年七月十六日。” 刚写完,陈琮放笔,小厮阿贵就在门口敲门:“少爷,醒了吗?” 说来有趣,阿贵是小阿福的弟弟,是老管家阿福的第二个儿子,因为被哥哥用了小阿福的名字,阿贵再叫小小阿福不合适,老阿福就给这个儿子取名阿贵。 陈琮嗯了一声,让阿贵进来。 阿贵探头探脑,进屋对二少爷陈琮笑笑:“二少爷,老爷收到消息,去陇南驿站接从西域回来的世子哥了,来回大概要一天。老爷让你明天去玄清寺还柱香,说螭龙道长有恩于我们陈氏。” 陈琮一顿,先是惊喜反问:“我哥要从西域回来了?” 天骄氏族爵位皆袭公,天骄陈氏爵号平蜀。而二少爷陈琮的兄长,便是天骄陈氏世子,陈熠。 “不过,我爹让我去玄清寺上香......阿贵你知道玄清寺在哪?” “...不知道,少爷。” 打屋檐下走过,鸟一样的檐角在每一个拐角。檐角外雨丝飘飘,让人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陈琮把玩着随手从房间里拿的折扇,扇柄刻了只青雀。 陈琮打算去妹妹陈安济那瞧瞧,看看她是不是喜欢自己送的两只狐崽。 安济的庭院里种着栾树,树叶呈红棕稍加暖玉色,亭亭立在庭院中央,颜色喜人。 陈琮走进院后直接推门去寻安济,想看安济此时在做些什么。 屋子里熏着淡香,房间稍稍乱。床上零散着一些少女喜欢的小物件和果脯,角落里放着一张毛毯,毯子上蜷着一红一白的两只小狐狸,而安济坐在书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听到声响,安济困惑抬头,不知道是谁如此不客气,径直推门而入。 看到是自家兄长陈琮后,安济腾一下就站起来了,磕到了小腿,然后慌慌张张地将桌子上写的东西收了起来。 陈琮迷惑:这是在防我吗...... “安济...你刚才收起来的是...一封信?”陈琮试探着问,“是写给谁的?” 屋子里一时寂静。 安济的耳根悄悄地红了,蔓延到脖颈,像蔷薇花色。 安济有点羞恼,气鼓鼓撑起脸颊,微微皱起好看的眉毛,双手拿着信纸藏在身后,眼神飘忽不定。 “你怎么进门都不敲门呀?” 陈琮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想来看看你喜欢我送你的狐崽嘛...” “安济挺喜欢的,刚才喂了点肉干,它们倦后就睡了。”安济平复一下心情,腾出一只手指着角落里的两个毛团团的小家伙说。 安济的小手指着狐崽,透过宽宽的衣袖,可以看到雪白手腕別了个青铜手饰,由三面青铜牌组成。 惊鸿一瞥中陈琮好像看到,一面青铜牌上刻的是天马踏云。 天马踏云,马上黑日,是陇北天骄赵氏天骄异象。 陈琮沉思:天马是陇北天骄赵氏的象征,可是安济为什么会戴这个饰品? 莫不是...某人送的? 不等陈琮发问,眼神一直飘忽不定的安济看了眼陈琮,突然就恼羞成怒了。 安济看着陈琮哪怕在沉思中也是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嘟着小嘴:“你怎么还在笑啊?有什么好笑的...” 陈琮一愣,辩解:“我没......” “诶呀,你就赶紧出去吧哥哥!”安济将陈琮推出屋子,不给他解释自己其实没有笑的机会。 “对了琮哥,伯父出门接熠哥哥了,母亲说让你一起来吃晚膳。”安济打开窗棂说,然后又迅速关上了。 陈琮:...... 可是,我真的没有笑的... 陈琮摸了摸眉眼,有点无奈。因为自己眉眼生来如此,陈琮总是会被旁人猜测是不是在笑,或者在笑什么。 叔母叫自己一起吃晚膳啊...吃饭大概在酉时三刻吧。 陈琮看了眼庭院门前的铜壶滴漏,申时两刻。 那就是还有一个时辰多点才吃晚膳,陈琮掠过丝线拉长的细雨和厚重云幕,想着现在去哪打发时间。 “去茶楼听个曲儿吧。”陈琮心想。 出门饮茶,学侠客雨天带剑不带伞。 陈琮一脚走进了绵绵雨势中,别着折扇别着剑,带了小厮阿贵跟两个护卫,出了陈氏府邸。 雨日走锦官,出门饮茶去。 锦官城被一条河贯穿,分为城东和城西。城东多市井集市,城西在青雀山脚,多书肆和官宦富贵之族。 陈氏府邸在锦官城最北,傍依青雀山。而贯穿锦官城的河从陇北为始,流经了整个蜀川,所以被称为流川河。 陈琮走马向南,带蓑遮雨。锦官城内有蜀山剑派,江湖气重,走马带蓑佩剑者不在少数。 如织细雨中,陈琮跨过流川河到了城东,烟火喧嚣带点雨意一下子汹涌而来。 云雨下的人间。 陈琮坐高马,看到路旁围了一众看客,圈子中央两人在斗剑,瘦剑客招式有点老旧,是十几年前江湖上的把式,胖剑客经验不足,相形见绌,好在反应够快,频出阴招。斗剑两人年纪不大,围观看客拍手叫好。 陈琮停马看了小会,觉得瘦剑客胜面更大。 陈琮继续走,道路北侧有个汉子在卖刀,声称这是祖传的宝刀,什么样的盾牌都轻松砍破,子孙不孝,便卖祖宗遗物。道路南侧更年轻点的汉子在卖盾牌,声称不管是什么样的宝刀都破不了自家的盾牌。看客起哄拱火,说彼刀砍彼盾,两人忙着剑拔弩张,假装听不到起哄。 陈琮勾起嘴角笑了笑。 路过一个挺热闹的酒楼,两个读书人在大堂中面红耳赤地争执朝政。 高个子的说北方匈奴已经统一,吴丞相仍然对他们采取怀柔政策实属失误,随后就有低个子的站起来大声反驳,说匈奴两年前统一,到现在仍没有什么异动,所以怀柔无错。况且吴丞相什么时候出过错?高个子一急,接着再反驳,低个子又说高个子说的不对...... 陈琮在酒楼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争执的神色,飞沫横空,喷到了彼此脸上。 陈琮觉得就是唾沫星子稍稍有辱斯文。 又路过一个酒楼,说书先生在讲着一个旧曲,讲书生狐仙缠缠绵绵,恩恩爱爱。陈琮哼了一声,对此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陈琮心想,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呢... 又到了一个茶肆,刚好说书人呷了口茶水,准备说书讲曲。 陈琮下马,拦住一个看客,问他说书先生要讲什么戏曲。 看客挠头:“据说是个新戏,要讲咱们锦官城六代天骄的事情。” 陈琮来了兴趣,六代三剑可是他从小就心神向往的偶像。 在天骄氏族中,最优秀的天骄子弟才可能成为天骄,袭承祖辈所拥有的天骄名号。 天骄陈氏名号,三剑,其最近的一位天骄,是第六代天骄,世人便尊称他为六代三剑。 算算辈分,六代三剑还是陈琮爷爷的爷爷呐。 陈琮四人进了大堂,小厮阿贵本来要去二楼点一个雅间,被陈琮按住了。 陈琮点了茶水和点心,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阿贵:“不着急去雅间,咱们不妨先在大堂听听这位先生有什么能耐。” 说书人呷了呷茶水,折扇漂亮一甩,惊堂木一拍,全场渐渐安静。 说书人不着急开讲,先指了指自己手中的折扇,对大堂众人笑说:“相家我这次虽说要讲一个新戏,但是可不是在信口雌黄,给大家伙儿讲些什么稗官野史。” “诸位且看这折扇...”说书人向众人展示手中折扇,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扇柄处刻了只青雀。“这折扇来历可不一般喽,是六代三剑送给相家祖宗的...” 做得靠前的看客可以看得见,这青雀雕刻得十分精细,木料也是一等一。 有前排看客抚须:“鄙人是跑行商的,稍有眼界...天骄陈氏的折扇扇柄的确喜欢刻青雀,先生手里的折扇看起来也像上了年头...” 说书人笑了笑:“看官不必质疑,相公是肯定不会骗各位的,这折扇就是六代三剑单马走北时赐给祖宗的。相公这次就是要讲六代三剑如何一人一马,独入北野的故事。” “戏曲绝对精彩,相家我今日就在这夸下海口了。” “戏名就叫《遂意簪》。” 看客有还在讨论折扇是真是假的,有在说自己听父辈们讲的六代三剑的事情,场下的气氛彻底活了起来。 锦官子弟以天骄陈氏为豪,崇尚英烈,推崇六代三剑,描写他的戏曲不计其数,平贼平苗,入朝改革......但是的确少有写六代三剑单马走北的戏文的。 说书人再拍惊堂木,拉回众人的注意力。“开讲之前,相家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各位看官,诸位可知道天骄和天骄子弟有何区别?” 说书人折扇随意一转,对着扇柄青雀所指的方向笑说:“这位在笑的俊俏公子,叨扰您来回答问题了...” 被青雀扇柄指中的陈琮愣了愣,既惊讶自己碰巧被选中了,又惊讶于戏名。 遂意簪......是父亲送给自己的束发礼物,也的确是六代三剑的发簪。这说书人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方才取了个这个戏名。 阿贵觑了眼自家少爷的神色,看见在沉思,就起身准备帮少爷回答。 陈琮反应过来,按住了阿贵,微微一笑,施然起身。 堂下人纷纷看向这位少年,全场一时安静。 刚才抚须自称行商的看官轻咦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由于距离稍远,看不清衣服布料,但是这月白色衣衫上的绣工确实顶尖的好,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寻常市井人家的衣裳。 莫非这位少年可是什么王侯之家? 行商不可思议,一时以为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 陈琮看着说书人,朗声说:“天骄与天骄子弟最大的区别,便是天骄异象是否拥有光阴的权柄。天骄有四次权柄,可以使其释放的天骄异象不惧时间,威力更大,长久存在。而天骄子弟的异象只是片刻的。所以没有一个天骄子弟不渴望成为天骄并拥有光阴权柄的,就像没有蛟螭龙之属不渴望成为真龙的...” “至于如何成为天骄,各天骄氏族各有解释。关中天骄杨氏的四代铸策说:’风月夜,温冷酒,沉孚众望,如影恣意’。在下则认为六代三剑说的最好:’意气合一,承心遂意,酒剑花马,白骨多情。’。” 陈琮抽出腰间折扇,也学说书人一样漂亮甩开折扇,扇柄青雀,翩翩欲飞。桃花眸子带笑,环视全场。 堂中先是鸦雀无声,随后看客们反应过来,齐齐轰然叫好,一时场中只听见喝彩称赞。除却少数眼尖之人看到了少年手中折扇扇柄处同样刻有青雀,绝大多数人都折服于少年渊博的知识。 要知道寻常人虽然知道天骄和天骄异象,却限于见识,了解的不太通透。很少有人能知道得如此通透。 而堂上的说书人看了看少年扇柄的青雀,偷偷咽了口唾沫。 这位不可能是还在西域的世子殿下,只可能是二少爷琮公子或者三少爷浪公子......传闻皆说琮公子爱笑,浪公子为事沉稳...那想必这位就是琮公子了。 说书人想通后急了一头汗,赶忙要下台给陈琮行礼。 陈琮笑着对他摆手,示意不必过来。又对看客拱拳告辞。笑着走出了茶肆。 “阿贵,回头给足说书人赏钱,让他什么时候等邀请来陈氏府邸讲《遂意簪》。” “再找几个老人问问这玄清寺在哪,明日还要去还香。” “遂意簪呐......” 陈琮有点茫然地想,抬头看天空,被云幕遮盖,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像副水墨画,又像清冷的青瓷碗盖。 “真想成为天骄啊......” 陈琮呼出口浊气,垂下眉眼,低头立蓑。 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意气合一,承心遂意。姑且也只能投石问路,自带患得患失而已。 要知道在锦官城是看不到太阳的,抬头也一样。 陈琮抿了抿嘴。 回去吃晚膳喽。 《锦官城志·风情记》:蜀川多水烟云雾,子弟喜酒好茶,常于茶楼酒肆处围炉,驱寒,侠气重者斗剑,为武斗;议朝政者斗文章,为文斗。茶楼酒肆多良戏美曲,市井人家,贩夫走卒,无不钟意者,蔚为大观。 蜀中游 第三章 征誉年记事(三)·三清殿 同天骄一样,螭龙道士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一代的传承。第一代螭龙道士有恩于大燕皇室太祖,太祖特赐螭龙名号,立道观玄清寺,传承至今。 此代螭龙道士姓李,道号单一个坎字,在征誉元年,秦岭山脚的高家镇附近捡了一个弃婴,收作徒弟,取名高秦。 虽说是捡来的徒弟,但是高秦觉得李坎待他跟对待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闯南走北,游荡大燕,仅靠着五百年前太祖许的一个螭龙道士的名号,有时在乡野间常常会陷入困窘的境地,饿得发慌时小道童着急发哭,师傅李坎就会把仅有的吃的给他,然后再安慰他,说等到了天骄氏族所在的城池就好了,到时候吃嘛嘛香,肉包子想吃几个吃几个,不带犹豫的。 至于为什么是天骄氏族所在的城池,螭龙道士李坎解释:只有天骄氏族的城池中才建有玄清寺,到时候我们有了落脚之处,就去天骄氏族那蹭吃蹭喝,连吃带拿。 小道童这时总是眼里发光。 高秦其实早就知道师父李坎不是普通的云野道士。单说外貌,高秦从当年的弃婴长成了现在扎道鬓眉目温和的少年,可李坎容貌竟丝毫未变。 其次李坎拥有一顶芙蓉道冠,游历途中碰到一些人时师父李坎会带上它为他们卜爻,卜前程命运,卦象准得让人胆颤,疑心鬼神的存在。 但是高秦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跟师父分开,足有从蜀川到盛京的四千里远。 高秦还记得在离开盛京那一天阳光特别灿烂,是北方特有的金黄明亮。师父李坎再三叮嘱自己, “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是最重要的。缺钱了就去找天骄陈氏去要,别不好意思,师父我可是救过当代平蜀公。” “尽可能的去交好陈氏二公子陈琮,他的天骄天资非凡,这是我唯一吩咐你去做的。” “锦官城里的玄清寺你没去过,那被我买下前是个佛寺,特别大,清扫起来挺麻烦的,你简单清扫下就行了。” “还有就是别跟游历的时一样扣索,钱就是用来花的,人天骄陈氏老有钱了。” 李坎看着沉默的徒弟,边絮叨边递过来一个包裹,里面赫是卜事如神的芙蓉道冠和一副袖口绣有金线蝴蝶的猩红衣裳。 高秦吃惊,“这不是师父你给别人卜爻的芙蓉冠吗?” “我以后就用不到了,你带走吧。戴上它你自然就会卜爻了,可以为公子琮卜爻来拉进好感。” 高秦看见李坎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像是解脱,像是遗憾,又掺杂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车马很慢,慢到李坎避而不谈,高秦视若无物。 可是谁都知道,此去必经年。 高秦转移话题:“师父,那这衣服......” “陈氏天骄六代三剑单马走北时的衣裳,可作为及笄礼送给郡主陈安济,拉进与陈氏的关系。” 阳光打在高秦脸上,他哦了一声。 “差点忘了,”李坎一拍脑袋,突然异常严肃地对高秦说,“头戴芙蓉冠时,一定不要给天骄张氏卜爻!” “师父,天骄张氏不是因为后继无人,在神景十一年彻底消亡了吗?”高秦疑惑。 “他们隐藏在民间了...总之不要给张姓人氏卜爻!” “切记,不要戴芙蓉冠给任何张姓之人卜爻!无论在什么时候!” 锦官城,早上大雾,陈琮带着安济和三叔家的弟弟陈浪乘马车登青雀山的玄清寺。 “我怎么不知道青雀山上还有一座道观玄清寺?”陈琮困惑。 安济在撩起帘幕看同样去玄清寺的行人,他们大多是不惑和知天命之年甚至还有些老人,陈浪坐在马车里在苦思冥想一些东西,时不时摆弄一下手中作用不明的机械,两人都没有理会陈琮。 陈琮瘪瘪嘴,扔了个点心到嘴里,闭目养神。 青雀山上玄清寺原本是个佛寺,二十多年前被螭龙道士李坎买下改做道观,并未大举改造,所以颇有点不伦不类之感,道塔道堂道经,可门楣却是石刻的倒垂的莲花,琉璃瓦顶,层层起伏。 上香的香客们大都只在太君殿前的青铜鼎内上注香,没人去寻道长算姻缘财运,显得后堂的三清殿内冷冷清清的。 后堂三清殿前种着一棵海棠树,花开的极盛。 道士高秦就坐在三清殿的石刻匾额下,看着前堂青铜鼎里的香烟一缕一缕地汇入山雾,高秦觉得石刻的东西也就这点好,不会像雾一样随着时间消亡,不二,不渝,不变。 安济走在三人的最前面,在寻找所说的螭龙道长的徒弟时,一眼就看到了后堂三清殿下坐着的眉目温和的少年。 安济拉拉陈琮的衣角,躲在了他的身后。 陈琮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他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看起来让人心生好感。蓝衫练功服,看起来是刚刚做完了早课。 陈琮十分客气地对道士拱手行礼:“道长可是螭龙道长之徒?琮率舍妹舍弟代家父问好。” 高秦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陈琮三人,尤其是最开始走在最前侧的女孩,蹦蹦跳跳的,在山雾中如同一头无害的麋鹿。 高秦一下子就猜出陈琮三人的身份了。 高秦赶忙回礼:“福生无量天尊,小道高秦。” 高秦将三人迎到三清殿中,殿里角落里还是有些不少灰尘,木塑泥像三清像有点发霉了,被高秦放在了三清殿后,他打算攒着钱修缮大殿,再请工匠修一座新的三清像。 毕竟衣服可以邋遢,饭可以少吃,而道不可不修,神不可不敬。 其实四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陈浪一直在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济很乖地坐着,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就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兄长陈琮和道士高秦有一搭没一塔地闲聊。 在陈琮和高秦尬聊了一会后,气氛有点沉闷,两人陷入了沉默,彼此在心里想着待会要说些什么好。陈琮奉父亲之名来拜访道士高秦,高秦则听师父的嘱托要交好陈琮,两人处心积虑地想制造话题。 “道长可曾去过关中杨......” “琮公子可愿小道给三......”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又同时做手势请对方先讲。 如此巧合,两人都笑了。 最终,还是高秦笑着先开了口。 “琮公子对小道不必如此客气,小道可为三位卜上一卦。” “不胜荣幸。” 高秦取来芙蓉冠,轻轻戴在了头上。 陈琮拉了下在沉思的陈浪,“阿浪,别想其他事情了,道长要为你卜上一卜...” “啊?”陈浪茫然抬头,看着兄长,随口说到:“占卜?那为我求一求怎样才能创造出’相机’吧。” “相机“一词来源于宿慧者, 是陈浪从开了宿慧的六代三剑的手札中看到的。 陈浪喜欢墨家之学,去年暑期天骄聚会时,听天骄吴氏的长辈吴丞相说到他梦到的宿慧里有种可以固定眼前画面的机械。 而他在今年晚春从家族的藏书阁里翻到了一卷六代三剑的手札,里面提到了六代三剑开了宿慧后提到了一个被称为“相机”的事物,与吴丞相描述的颇为相似,可以拍下眼前之景,分毫无差。他就着了迷般想造出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高秦坦然笑了笑,“麻烦浪公子伸出手腕。” 高秦像郎中把脉一样,将中指抵在了手腕中央。 “浪公子的想法是对的,的确是用天骄之物。江南天骄李氏,天骄异象,水漫星,施展过异象的水,可以在一瞬间回闪画面。” 陈浪瞠目结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随后陈浪像大火焚身般蹦起来,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差点被门槛给跌倒。 “水漫星,水漫星......” 三清殿内一时安静。 安济有点担心地看着下山的陈浪,随后用眼神问陈琮该怎么办。 陈琮想了想,诚心实意地对高秦说:“琮再替舍弟谢过道长解惑,道长不妨再为琮卜上一卦。” 高秦头顶芙蓉冠,再搭手腕。 陈琮桃花眸子深深看了眼高秦,默默念:“到底如何成就天骄?” 陈琮一直盯着高秦,感受到指尖在手腕处的触感,心跳加快,血涌上流。 “天骄,成为像六代三剑一样的天骄......” “茶肆的说书人,血染的遂意簪......” 在陈琮度秒如年间,高秦开口说,他脸色不太好看,头脑昏热,卜爻也是有消耗的。 陈琮的桃花眼眸一瞬间瞪大,他咬紧牙关,勉强克制住内心的狂喜,声音发哑,桃花眼角洇红如血,“道长于琮大恩,事成后,定与道长为刎颈之交!” 陈琮赶忙推了推身旁的安济,眼神炽热地看着高秦,深深躬身行礼,“琮请道长为舍妹安济再卜爻,愿以黄金千两为谢!” 陈琮知道,只要高秦卜爻是准的,那么如此机会哪怕是黄金千金也远远比不上。 毕竟高秦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昨日去了某家茶肆,更不可能知道说书人的新戏名为《遂意簪》。 如此卜爻能力,哪怕身为天骄子弟的自己也不曾听闻过。 黄金千两赌一个很大的可能,值得。 高秦深呼吸缓了口气,勉强对陈琮微笑,随后对安济说,“陈郡主,冒犯了。”高秦示意安济伸出手腕。 安济有点不满地看了兄长陈琮一眼,对着高秦微微笑,第一次开口,声音软软糯糯:“道长脸色不好,不如今日先休息吧。” 陈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毕竟从小听到大的传奇与渴求,突然在一座角落里都是灰尘的道观里实现了,如此措手不及以至于心神震撼,恍然间将高秦视为无所不能神人了。 陈琮正欲行礼道歉,高秦赶忙摆手。 高秦看着自己第一眼觉得像山中麋鹿的女孩,心神感到一股暖意。 “小道先为陈郡主卜爻吧,如此消耗两三日就可以缓回来了。” 安济拗不过眼睛认真的高秦,只得伸出手腕。 高秦起身,因为不方便与安济有肌肤相触,就从三清殿外的海棠树上摘下了一瓣花瓣。 山雾缭绕,海棠花盛,高秦深深地吸了口略寒雾气,其中掺杂着老君殿前青铜鼎里的烟火味,还有很淡的海棠香。 高秦将手指放在了海棠花上,花瓣压住安济的手腕。鬼使神差,他手指冒昧轻敲海棠花瓣和它之下的女孩雪白皓腕,出言问了一句:“郡主的长辈可有张姓之人?” 安济有点疑惑地睁大眼睛,侧头:“家母姓张,道长可有什么问题?” 高秦猛然想起师父临行的反复叮嘱, 张姓...张姓...天骄张氏在隐藏民间... 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了,师父李坎反复说着,不能在头戴芙蓉冠时给任何张姓之人卜爻! 应该停下来的... 高秦看了眼那双映得出自己的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像只在长大的无害小鹿。 高秦偏过眼神,没有直视,轻轻问:“郡主可知道天骄张氏?” 旁边的陈琮插话进来:“道长可能不清楚,天骄张氏在神景十一年因为后继无人消亡了。” 安济赞同地点头。 高秦又想起师父的叮嘱:尽可能交好公子琮... 他心想,或许单纯是巧合吧,就算安济母亲是天骄张氏,又怎么会瞒自己的女儿和侄子? 高秦自说自信,心中大定,开始卜爻。 在为陈浪陈琮卜爻时,高秦心间空白,解惑之语顺着芙蓉道冠脱口而出,虽然问题越难,心神越疲惫,但是一切感觉在可控范围之中。 但是在为安济卜爻时,高秦身旁一切颜色开始褪去,外界不停的雨声,前堂香客们上香的交谈声,身旁公子陈琮的身影,指尖海棠花的触感...都伴着山雾渐渐隐入,仅留下坐在自己对面安济的轻微呼吸声。 一望无际的黑暗,一骑绝尘的犹豫,一笔勾销的山雾,一叶知秋的触感。 漆黑中,高秦感到自己与芙蓉冠散开了联系。 一股恐惧升起。 莫不是......安济的母亲真的是天骄张氏子弟? 高秦左眼直跳,苦涩地笑。 黑暗里有细微的兵戈碰撞的声响,让人无端想起,暮日原野下的战争,兴盛帝国来往的重要文书,和一个面对黄昏圆日哭泣的将军。 随后声响渐渐消失,黄粱渐起。 高秦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一场黄粱梦中。 诸如, 山中逢鹿,白瓷青枕,枕上一梦,一梦黄粱的黄粱梦。 他在黑暗里不知所措,只能向着最后消失的声响走去。一直走啊走,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到了黑暗演变,前方天光大亮。 而天光大亮处高秦看到, 一只白鸟飞累了停在某家檐上,淋着雨,羽毛耷拉,看过往的风要去哪; 一只螭龙藏在了水池,却再也出不去,看头顶的天空,等一场暴雨; 道士羽化后佛陀高坐明堂,天骄的一滴血染红了酒和墨;海棠花变成囚牢,霜雪是暮途的象征... 而他为安济卜了一卦...... 高秦猜到了,他接下来将看到什么——在陷入海棠花的囚牢后,他将看到什么...... 他将穷尽形相、巨细无遗地知道一个女孩从生来到现在所有的过程,事无巨细,细节栩栩如在眼前,他将旁观她的一切,甚至连她自己或知道或不知道的细节...... 他将会了解她到肤肉骨髓里,像是陪她长大的幽灵... 他将日渐沦陷于她与海棠,剔肤见骨,以至于难以自拔。 这可能就是给天骄张氏卜爻的诅咒, 高秦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高秦看到, 征誉二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天骄陈氏的公子陈郡得了一个女儿,锦官满城挂上红灯笼,贯穿锦官的流川河漂满了请来道士和僧侣做的祈愿灯,千鹤船,青雀山上的玄清寺敲钟,钟声一百零八响。 征誉六年,安济四岁。小丫头不想上学,跑出了院门,一下就就抱住了路过的,来天骄陈氏做客的陇北赵氏小世子,奶声奶气地说:“赵宵哥哥我嫁给你吧...” 随后安济被跟在后面的张氏过了回来,小丫头使得这个来自江南的温婉女子也有点气急败坏了。张氏揪着安济的小耳朵:“你今天就算是有婚约了也要给我去上学。” 征誉八年,安济六岁。小丫头沮丧地去找父亲陈郡,满脸不开心地抱住父亲。 陈郡笑着问她怎么了,安济闷闷不乐:“琮哥去拉弓了,他不让我碰弓箭,说我是女孩子...” 陈郡问她:“你想学射箭吗?” 安济咬咬嘴唇:“想。” “小安济,想就去学嘛” “可是我是女孩子呀......” “那你就用粉色漂亮的弓和系有红缨的箭。” 征誉九年,安济七岁,在青雀书院读书被夫子夸了,很开心,笑得眼角弯弯,像藏了颗琥珀。 征誉十年,安济八岁,非要跟来陈氏做客的杨绝曦姐姐睡一张床,两个小姑娘聊天聊到好晚,亲亲热热,不知不觉睡着了。 征誉十二年,安济十岁,在书房释疾阁外挂了只风铃,风一吹铃铃琅琅,但是兄长陈琮顽皮把风铃的铜舌去掉了,安济去找父亲哭鼻子,陈琮就被他二叔陈郡以教习剑法为由给揍了一顿。 安济赌气没有摘下再也不会响的风铃。 征誉十三年,安济十一岁,去了津门的最东侧,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海,躺在阳光下起伏,像只懒洋洋的狸猫摇尾巴,很可爱,又有斑斓色彩。 征誉十四年,安济十二岁,初学女红针绣,在父亲陈郡的衣服上绣了一只青雀,但是用的黄线,导致看起来像只小鸭子。安济要父亲上哪都要穿着它。 征誉十五年,安济十三岁,有了喜欢的人,是陇北天骄赵氏世子赵宵,偷偷给他写信...... 高秦知道安济脸庞微微婴儿肥的弧线,知道安济难过时眼泪怎么在眼眶里打转,知道安济无聊时喜欢一个人坐在檐下,看着雨丝发呆,知道安济喜欢赵氏世子...... 他了解了她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年全部的人生,全部的细节,全部的小情绪...... 如果你了解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微笑和哭泣,你会喜欢上她吗? 高秦不知道旁人会不会, 但他会。 如果一定要为安济卜爻,高秦只是可惜,是安济先一步偷偷喜欢赵氏世子...而不是自己先遇见她... 眼前的所有细节都被深深印入了高秦的脑海,他将毕生难忘。 最后一幕是刚刚的,安济的手腕上隔着一层海棠,放着自己的手指,安济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眼睛,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卜爻。 “真像无害的麋鹿啊......” 高秦仰起头,泪水无声无息濡透了睫毛, “真想像抱小鹿一样抱她一次啊......” 高秦再次坠入了黑暗,失去意识,陷入了沉睡。 “修道为之何?” “修平常,修清净,修自在。” “不求长生久视,可算修道?” “修道修其人,非修其道。” ——《螭龙手札·坎》 蜀中游 第四章 征誉年记事(四)·遂意簪 三清殿内,高秦突然昏倒,身体跌进了安济的怀里。 陈琮愣住了,赶忙把高秦背下来,平放在地上,掐人中连声问:“道长?道长?你怎么了?” 安济也着急地围在旁边,海棠花还印在她手腕上,但是此刻却无心去关注。 事出太突然。 陈琮懊恼拍额头。 上山前,为了表示对螭龙道士徒弟的尊敬,陈琮三人特意步行上山,轻装便行,没有护卫跟随。 但在此时这也就意味着分身乏力。 “安济,我必须要下山请郎中,上下青雀山最少也要三个时辰,期间你要照看好道长!” 陈琮匆忙地跑出三清殿,像陈浪一样,差点被门槛绊倒,前堂打算离开的香客惊奇着看着身着锦缎的少年,疑惑他为何如此焦急,而安济担心地看着陈琮的背影。 毕竟此事猝不及防,两人甚至包括高秦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会昏倒这件事。 前堂老君殿渐渐安静下来。 呀,应该问一问前堂香客里有没有粗通岐黄药理的......安济看着前堂最后几个香客离开后才想到。 青雀山山雾不散,三清殿外海棠花安静地站着。 安济觉得不能让高秦就这样躺在地上,就把三清前的贡品去掉,费力地把高秦抬到案伏上。 高秦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但是其实也挺重的,案伏稍高,安济一下子抬不动,就踩在小马扎上像推东西把高秦推了上去。 安济吐了吐舌头,感觉对高秦有点不尊重。 芙蓉冠还在高秦头上,安济摘不下去,好像嵌进脑袋一样。 安济也坐在案伏上,一前一后晃荡着纤细小腿,托着下巴看高秦。 高秦眉眼温和,安济无端想,可能琮哥哥带来的两只小狐狸会很愿意亲近这种气质的人吧,清心温和的人。 三清殿里,破旧的神像被道士放在了殿后,案伏上有个少女坐着晃荡小腿照看眉眼温和的道士,手腕上还印着海棠花瓣。 三清殿外,烟火袅袅融进山雾,下山的香客远了,山下又开始飘起了雨丝,天地间恍惚只有两抹颜色,深幽的海棠蓝和雾气混沌的白。 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平平淡淡地开始和不急不缓地结束。 直到申时陈琮才解决完所有事情,请来的郎中说小道长是心神消耗过大,昏倒过去了,于是开了两幅安眠养神的药就离开了。 叔母张氏让人清扫出一座客房,留给高秦。陈琮又收到父亲陈州的信,说被陇北赵氏给挽留了,在那停留五日左右再回来。 陈琮深深吐了口气,冷水洗了把脸,问阿贵:“昨日的说书人请来了吗?” 阿贵回答:“一个时辰前就到了,正在厢房处等待。” 陈琮一挑眉头:“你去我弟弟阿浪那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我要在就去厢房。” “先把说书人的生平和祖辈来历给我送来。” 厢房里,说书人颜三心神不定地吃着点心喝茶水。 他在午时末,未时初被骑着高马的陈氏护卫请了过来,一直枯坐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时辰。 颜三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进了天骄陈氏的府邸,他的曾爷爷曾经有过这份待遇,但代代没落,对于目前茶肆卖艺的自己来说,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荣誉。 公子陈琮突然推门而进,颜三赶紧起身。 陈琮摆手示意不必如此:“先生可有新戏的戏本,琮想一边听先生讲,一边看戏文。” 颜三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要知道戏子艺人说书生,可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三流,怎么配得上天潢贵胃口中的先生两字。 颜三发誓,一定要为陈琮公子讲一场最好的戏! 惊堂木响, 陈琮坐下来,开始翻戏文。 《遂意簪》五本二十折,从六代三剑单骑出锦官为始,北野游,途中救下了一位匈奴少女,去往十二天骄氏族的开族天骄与匈奴帝国决战的古战场寻灵药,要救自己垂危的发妻...... 在陈琮眼里,戏文的确一等一的精彩,但是被改编的部分很多。 天骄陈氏的典籍没有记载是什么促使六代三剑北野游的——但绝不是因为戏文里所谓的发妻,因为其发妻早在六代三剑成为天骄前就病逝了。后来是六代三剑又娶了一位女子,才生下了陈琮的曾祖父。 六代三剑北野游的收获也不曾被记载,只能确定的他在北野使用了最后一次光阴的权柄,归蜀川锦官后就逝去了。 陈氏中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趟远行,以及它的目的,行程与归途。 这么多年天骄陈氏孜孜不倦地去北野寻找六代三剑最后光阴权柄创造出的天骄蜕物,探寻了每一处角落,包括古战场,却一无所得。 离奇古怪。 翻遍了北野,三千顷风雪,却寻而不得。 陈琮一整日飞奔下山,骑马驰骋上山,再马不停蹄下山,之后忙碌到现在。刚才站着还好,可这一坐下来,骨子和脑袋里都透出疲惫。 陈琮推开木窗,泡在飘来的水雾里。 他干脆丢了戏文,一心一意地看着颜三说书。 书说得也是蛮好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六代三剑,配上锦官常年的阴雨,头重脚轻,畅意醺然。 里面偶尔的一些词句,也会令陈琮沉默地想起了六代三剑,自己的高祖父,那个喜欢穿红衣喝烈酒的恣意年轻人。 在神景帝那个年代里,六代三剑如日中天,风采举世无双,镇压其余所有天骄。 可能那样的人确实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琮讨人喜欢的桃花眸子安静地看着台上颜三声嘶力竭地模仿,假装抬头北望,拔剑合鞘......略有点拙劣夸张,但是陈琮在其中,仿佛真的就看到了六代三剑的远游。 红袍白马北野游,黄昏日暮之下。 六代三剑可能也会说, 『误入暮野燕难渡,我与天仙欲同游。』 『血染的遂意簪,易碎的琉璃蝶,重铸的断残剑,皆以人间道...』 『昔有吴钩霜雪明,我仙飒沓如流星。』 『......』 这样的句子不是一个没出过蜀川的颜三能写出来的。陈琮看过他的生平,知道他的曾祖父不是蜀川人,迁家到这里,做起了说书一行,当年名气也是极大的。 可能颜三的曾祖父的确曾见过六代三剑吧。 陈琮暂时不愿深究,只是想安静地听完这二十折戏文。 这个故事配得上,不能辜负。 这场戏一直讲到了戌时,听的人和说的人都心神沉进去了。讲完后陈琮安排阿贵给颜三打扫出间客房,赏钱从自己账上出。陈琮真心实意地对颜三道了谢。 夜深到了戌时,一日的尾声。 陈琮错过了晚膳,也不太想吃了,干脆直接回了自己的庭院。 陈琮摘了发簪,披头散发,衣服缭乱地躺在床上,看着黑黑的房梁想事情。 今天过得挺快的,也挺累的。 《遂意簪》戏文里有用的信息多半是那几条不像颜三写出的词句。 高秦这道士能处,有卦他真敢卜。 还有也不知道阿浪能不能造出来那什么相机......陈琮一直觉得宿慧这东西挺玄乎的,六代三剑在手札里留下了许多他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除此以外,如果真能成为天骄的话......陈琮想先瞒住所有人,尤其是杨绝曦,然后再让他们狠狠地大跌眼界......陈琮一想到杨绝曦十分惊讶的神情就特别想笑。 陈琮在床上兴奋打了个滚。 给杨绝曦写的信还没到,回信也没来... 父亲陈州和兄长陈熠被留到陇北赵氏了,四五日后才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杨绝曦,他想欺负她,同她吵架拌嘴,再在她面前嘚瑟嘚瑟自己的变化...... 最糟糕的也许是中元节的沐假快结束了,又要回青雀书院读书了... 陈琮想来想去,思绪纷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就起床翻出了父亲送自己束发十五岁的礼物——遂意簪。 遂意簪啊......六代三剑的遂意簪。 窗外还在飘雨,没有月光,陈琮点了盏油灯照明,坐在书桌前。 挺普通的一个玉簪的,陈琮就着烛火认真打量,玉被戴久了显得温润,簪柄处琢有如意彩云,如意旁边篆着遂意两字。 他原本一直认为这玉簪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但是遂意簪肯定有玄机。 陈琮回想道士高秦的解惑之语和刚刚听过的颜三的戏文。 『茶肆的说书人,血染的遂意簪。』 『血染的遂意簪,易碎的琉璃蝶,重铸的断残剑,皆以人间道...』 烛火照着陈琮,他瞎琢磨。 这遂意簪肯定要沾血,但是沾谁的血?应该不是普通人的血,因为六代三剑不是那种人。 有可能是敌人的血,陈琮回想六代三剑的生平——闯北野,下南疆,平贼平苗,路遇不平拔剑斩之。 作为陈氏天骄,入朝改革时他又极为克制武力,收敛心性......这个猜想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样的话又会衍生出很多其他的问题。诸如,怎么样才算是敌人?是以仇恨来衡量还是以利益冲突相衡量?是自己的敌人还是任何一个人的都可以?亦或者是六代三剑的敌人?如果是六代三剑的敌人,他们都老死了,他们的子嗣的血可以吗? 陈琮皱起眉头,头疼地心想。 其实也有可能是天骄陈氏子弟的血,陈琮又心想......说不一定这东西就像是一个钥匙一样,而陈氏子弟的血液就是激活钥匙的开关。激活钥匙后就能打开通往天骄的大门了。 陈琮从未如此讨厌谜语人。 戏文里最后一句是『皆以人间道.....』, 这倒是挺简单的,应该就是要戴着血染的簪子使用陈氏天骄异象——三剑·人间道。 戴血遂意簪,舞剑人间道嘛。 陈琮瞥了眼窗外,黑咕隆咚的,还在无声无息地飘着小雨,勉强能看出各个事物的轮廓。 陈琮心里萌生了个别样大胆的念头——为何不今晚就用自己的血一试? 六代三剑曾经说过一句“粗鄙之语”,不像金印紫绶的公爵,反而像一个大兵丘八:“你总是在想如此之多干嘛?说一千道一万,两横一竖就是干。” 陈琮在屋里犹豫了一下,从案头清供中翻出了君子刻刀——蟾宫折桂刀,刀柄雕刻金蟾、绶带、桂枝,寓意极好。 陈琮用火燎了燎蟾宫折桂,一咬牙,割伤了自己左手的中指。因为担心血不够,陈琮颇用力——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鲜血殷红地淌在遂意簪上,暖心的玉色配上血色,变为了极为妖艳的绯红渐变色,在黑暗里发出淡淡的光,像红月的碎片。 陈琮龇龇牙,将簪子随意插在头上,提剑就走到了庭院中央的栾树下。 夜深极了,府邸里的灯火都灭了,不会有人打扰自己。 陈琮眼神炙热,左手的疼痛被心潮澎湃给压了下去,微不可察。提起的剑背像镜子一样,从前面可以看到绯红遂意簪,和陈琮那双藏着遂意簪像烛火一样的桃花眸子。 血染的遂意簪,皆以人间道。 陈琮全神贯注,舞剑招,同时释放天骄异象。 天骄陈氏异象·三剑·人间道 一股奇特无形的气息以陈琮为中心升起,像雾一样,既缥缈虚无,又真实存在。介于矛盾与和谐的交界,形容不出的别扭,又令人哑口无言,无法去辩驳。 三剑·人间道,混淆视听的剑法,给人感官上的矛盾。 曾经的陈氏三代三剑使用光阴的权柄,剑锋指向自己,施加人间道,给与触感和视听感的矛盾。使得自己可以被触摸,却永远不能被看到和听到,随后只身一人北上,刺杀当时匈奴帝国的最后一位天骄单于,不得,自己重伤。 只知道他没有死匈奴王庭,滴下的血断续地到王庭外,此后就找不见了。 三代三剑也没有归家,可能是死在了某个途中,不为任何人知晓。他也是唯一一个尸骨没有回归青雀祖冢的陈氏天骄。 陈琮脑袋里滑过种种纷杂思绪,又迅速消失,他逐渐进入一种像人间尘一样的状态......被混淆的是形体和心神——他的形体不能被心神感知到,而心神可以直接地接触外界。 佛家称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道教称为,坐忘道,得意忘形。 陈琮头顶的栾树叶,由安静伫立渐渐到哗哗作响,好像游龙降临,又像暴雨前奏。 头上的遂意簪越来越亮,绯红之色在夜里如同红月坠落人间,映出剑刃寒光。 异象频发。 骤然一声春雷乍响彻陈琮的心间,随后千万声鼓点像雨水一样,密密麻麻地紧跟其后。心间犹如湖水,被拍打得表面上都是一个个的小碗状凹洼。 陈琮在心湖里划舟,带着蓑笠,恍惚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听见远处岸上有人交谈,声音悲悯,风里有血腥味。他竭尽全力向那边划去。 又像是一场黄粱梦。 与此同时,在距离蜀川锦官足足有四千里远的盛京,一位年轻道士在烛灯前皱着眉头拈着白棋子,他身上道袍上绣有螭龙。 他就是此代螭龙道士李坎,一个身上满是疑团的道士,但是他此刻脸色很糟糕。 早在陈琮割破手指涂抹遂意簪时,他就开始心神不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到陈琮心湖里有春雷乍响后,李坎更感受到极大的异常了,坐立难安,立刻拿出了前几日才磨好的白棋。 螭龙道士李坎眼里有血丝:“今日怎么可能这么多黄粱梦?” “上午巳时一个,现在戌时又有一个......莫不是老秃驴的后手?” “但是现在是天骄时代!他不可能拥有赐人黄粱的能力的。” 要不要强行抹去这个梦境? 螭龙道士李坎上下抛白棋,进退维谷。 十二个天骄氏族开族天骄留下后手和诅咒是可以触发黄粱一梦的,就像螭龙一脉不能带芙蓉冠为天骄张氏卜爻。而如果强行卜爻,卜爻者会强制爱上被卜爻者,并且卜爻者还会认定这是自愿的。 这些后手、诅咒乃至结果,李坎和老和尚都不能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了解全部。所以有时候在机缘巧合下,一些普通人是有可能触发黄粱一梦的。 最令李坎惊疑的是两场黄粱梦发生时间如此相近,巧合得像是人为。 “老秃驴...接连不断的黄粱梦...” 李坎眼里闪过一抹戾色,烦躁得举棋不定。 自己可以强行抹去这场黄粱梦,但是作为代价,自己会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睡,自己布下的棋子会被老和尚趁机扰乱多少都也未可知。更何况自己不能留着徒弟高秦一个人在蜀川,孤立无援。 但是自己是放不下黄粱梦,李坎相信老和尚也是知道的——在天骄时代不允许有太多的黄粱梦,这是自己的职责。 徘徊犹豫。 李坎低声骂了句脏话:“你赢了,老秃驴。” 白棋被李坎捏碎,不规则的碎片从手掌滑落。 蜀川锦官,栾树下的陈琮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头,神色困惑。 京都盛京,烛火前的李坎面如死灰,道袍上螭龙游动,陷入了沉睡。 “神仙眷侣只在书本上,悲欢离合才是人间。” “我要寻的灵药在北野,古战场的中央。” “用我血换我妻一命何尝不可?救不了挚爱之人的命,又算什么盖世无双的天骄?” “如果佛道劝我收余恨,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头,早悟兰因......是否我就应该悟得玄理,低眉顺目?倒不如学那狂士,金刚怒目。干脆就砸了这木石神像,土泥雕塑!” ——《遂意簪》 蜀中游 第五章 征誉年记事(五)日常 征誉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早上,阿贵穿过雾气来喊自己少爷吃早膳,没人应声。他走到庭院中央的栾树下,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心尖一颤。 阿贵看到少爷衣服潮湿沾着泥土,头发散乱,束发的簪子掉到旁边,而少爷脸色苍白得像个恶鬼,怀里抱着一把剑。 阿贵带着哭腔:“少爷,你不要吓我啊...” 阿贵跪在地上,害怕地靠近陈琮。 看见陈琮一动不动,阿贵颤着手摸了摸少爷的脸颊,冰凉冰凉的。 阿贵眼泪唰一下就留下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少爷背到背上,踉跄跑出庭院,放声哭嚎:“快来人啊,少爷出事了,快请大夫......” 一个时辰后,之前为高秦看病的大夫紧皱眉头站在床前,旁边安济红着眼眶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两只狐崽,她的母亲张氏焦虑地等待着郎中的诊断。 看到大夫还在犹豫,张氏一咬银齿:“大夫,琮儿他到底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只是上下趟青雀山...您昨天不也看到他了吗?您为小道长把脉时没看出琮儿有什么不对劲吗?” 大夫脸上犹豫之色更浓,他深吸一口气向张氏行礼:“夫人,琮公子暂时无事,是心力交瘁,昏倒了过去......脉象和昨日的小道长一样。” “心力交瘁?怎么可能?”张氏着急了,“妾身听家中下人说琮儿昨晚还请来说书人听了一场新戏。” 张氏扭头对阿贵说:“把昨天那位说书人请过来。” 大夫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他说:“老夫在老平蜀公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为陈氏调理身体了,老夫是不会欺骗夫人的。” 看到张氏不说话只是站着,大夫知道这位夫人恐怕不会相信自己了。 大夫又叹了口气,留下跟昨日一样的药方就离开了。 安济跟一白一红两只狐崽一直都很安静地站着,直到大夫离开了后,屋里只剩下她和母亲后,安济一下子就掉了眼泪。 安济抬头问母亲:“琮哥哥......还有高道长他们会不会就...醒不来...了呀?” 她怀里的狐崽嘤嘤一下一下地叫着。 张氏勉强对女儿笑了笑,“安济不要哭,你去给你伯父写信,要他们赶快从陇北回来...阿母再让人请几个郎中。” 城中其他几位有名的医师被纷纷请了过来,结果基本相似,都说琮公子没什么大碍,留下了相似的药方后被张氏送走了。 张氏愁容依旧,她实在想不通昨日好好的人儿怎么突然心神就消耗过大昏倒了。 所幸确实就像大夫所诊断的一样,张氏派人给陈琮和高秦过饭喝药后,当天戊时两人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不再苍白得像个死人, 七月十七日,当天晚上,陈琮醒了,半个时辰后,高秦也醒了。 陈氏厢房。 高秦睁开眼,茫然地盯着房梁。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好的坏的,以前的,现在的,安济的,自己的......像是个被塞满东西的麻袋,可是肚子却空空的。 全身乏力,高秦起身时宽大的衣袖扫掉了桌案的水杯,碰地一声,高秦虚弱地坐到了地上,水杯碎片四散。 “安济......” 高秦惘然地叨念着,当所有的记忆串到一起,他无端地想落泪。 门口的两个护卫听到音响后推门进来,看到高秦也醒了过来,彼此对视,眼里都有喜意。 一位护卫拱手:“高道长且稍等,在下这就让膳房送来粥和清淡小菜。” 另一位护卫微笑:“半个时辰前琮少爷也醒了,刚醒来口中就念着您呢,在下现在就去琮少爷那报个喜。” 两个护卫纷纷离开,忘记扶起了地上的高秦。 高秦倚在床脚,肚子空荡地厉害,屋子里有暖壶,可空气仍有点潮寒,不像北方的盛京。 “琮少爷也醒了......陈琮因为什么也昏倒过去了吗?” “自己到底还是给带上芙蓉冠给张氏卜爻了......自己还需要写封信询问师父可有方法抹去脑海中关于安济的记忆......” 他想,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天骄府邸郡主太高贵,应该要抹去这段无关自己的记忆。 高秦闭着眼睛,像快要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喘气,周围是无边际的安静。 “师父,你快来锦官吧,徒儿好想你...” 半个时辰前,陈琮的庭院内。 陈琮头昏眼胀的,一睁眼就看到了阿贵的那张大脸。 大脸哭哭啼啼翻来覆去就说两句,陈琮听了半天才弄明白。 第一句是少爷你怎么昏倒了啊, 第二句是没了少爷你我怎么活啊。 陈琮被阿贵聒噪得心烦,又腾不出气力去教训这小子哭丧似地嚎,只能哼唧地低声说:“阿贵,我冷,给我盖层被子...” 阿贵嚎得忘我,恍惚地听到少爷喊谁冷。 陈琮对此很生气。阿贵这大脸崽自说自听,没怎么听自己说话,高兴地抹了把眼泪跟鼻涕,一边抹一边向外走,嘴里嘟囔着:“得把少爷醒了的事儿给夫人和小姐说,她们可是很担心少爷的...呜呜...少爷还说冷...” 因为忘记了少爷说的是谁冷,阿贵顿了顿,鼻涕就掉了下来。阿贵苦思冥想……他想起来除了琮少爷也只有高道长也生病了。 于是阿贵用力抽抽鼻子,哭着接着嘟囔:“少爷真的是太好了......刚醒就担心高道长冷不冷...” 陈琮满头黑线,这大脸崽压根不管自己这个少爷说了什么。 陈琮全身难受,发热发寒,使不出劲,被气得也不去喊住阿贵了,全身酸疼地躺着,勉强自我安慰:“起码阿贵这小子没把眼泪跟鼻涕抹在我床上” 恶寒,阵冷,头胀。 陈琮觉得自己可能得了风寒了,难受的厉害。闭上眼也来不及去想自己染血的遂意簪跟天骄之路,浮浮沉沉,瞬间就睡着了。 陈琮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被扶起来靠在床头,有人给自己喂药,暖流盘桓在腹部,着实舒服了许多。 再次睁眼是翌日早晨。被安济晃醒了。刚睁眼一个赤红色的狐狸蹄子就按在了陈琮的鼻梁上。 鼻尖被按出了圆润的弧度。 陈琮怒目而视从安济怀里跑出来的赤狐崽,它叽叽叫一声,又踩着陈琮的肚子跳回了安济的怀里。另一只白狐崽站在安济的肩上,得意得笑,嘤嘤地嘲笑陈琮的虚弱。 好啊,这才两天就跟新主子混熟了欺负我琮是吧。 陈琮哼了一声,推开身上的绣被,起身要找剑。 安济赶紧又把陈琮推到了床上,把赤狐崽放到了另一个肩头,然后双手叉腰:“你想要什么就跟安济说,安济帮你办。你现在得了风寒,大夫让你卧床静养。” 安济肩上两团小东西也跟着点头,像团发散的火和蓬松的雪。 陈琮看见这两狐崽就想来昨天的阿贵,同样净不干人事,顿时气得他牙咬咬痒。 陈琮磨牙:“安济,把我的剑拿来。” 陈琮没注意到自家妹子表情古怪了起来,琢磨一下,随后又带了点恍然明白的神色。陈琮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头戴遂意簪舞剑后,到底有什么变化。 但是安济严肃认真得像个小夫子:“不行。” 陈琮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拒绝了。 毕竟这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情,又不算是什么得再三斟酌的东西。 陈琮还以为安济误会自己了:“我不是要拿剑揍两只小狐崽的,安济...” 安济没有理会哥哥,反而走到了庭院门口唤来了护卫。 “把这房间里所有的剑全部撤掉,琮哥哥风寒痊愈前任何人不能让他接触到剑和类似的东西,这是家母吩咐的。” 陈琮:...... “为什么呐安济......叔母怎么会这么安排呢?你是不是还担心那两只小狐崽,放心,我不会这么小心眼报复的......” 陈琮可怜巴巴地盯着返回房间的安济,睁大的桃花眸里带着困惑。 “琮哥哥,你跟我坦白,是不是绝曦姐姐要来了,你才彻夜舞剑,临阵磨枪,昏倒染上风寒?” “杨绝曦要来了?......不对,你误会我了安济。我不是因为舞剑才昏倒的...跟剑没关系。” “跟绝曦姐姐有关系?” “跟她也没关系...” “为什么大夫说你劳累过度才昏倒了?” 陈琮一时语塞,他不想说出自己发现的六代三剑的秘密,他想把这件事藏的严严实实,直到在杨绝曦的面前才显露出来。 “总之跟杨绝曦和剑都没关系。” 但安济还是不为所动。 陈琮苦着脸叹了口气,安济认真起来的话......自己可能真的在风寒痊愈之前没法子碰到剑了。 可是自己的心里又像狸猫爪子挠一样迫切,迫切地难耐。 陈琮强迫自己转移念头:“高道长醒了吗?” 安济坐到陈琮旁边,逗着狐崽说:“比你晚半个时辰醒的,现在还在客房里呢。” 陈琮起身觑了眼安济:“那我去看望高道长用没问题吧?” 陈琮第一想迫切弄清自己天骄异象的变化,第二就是格外好奇这螭龙道士的首徒。 安济跳下床来:“我也去。” 陈琮裹了件貂裘取暖,撑把伞遮小雨,带着安济走向客房。 在路上,两人很意外地看到有位穿着蓝衫练功服的道士走在出府的路上,还背了一个包裹。 安济踮着脚问:“那是不是高道长呀...” 陈琮迟疑地盯着:“好像是啊......” 陈琮赶忙拉着安济的手去追那位道士,跑近了看到的确是高秦。 陈琮连声喊住高秦。 跑到面前,陈琮平复了气息,颇有点生气,对高秦拱手道:“是不是府中护卫对道长不够礼遇?道长息怒,琮这就去惩戒不长眼的下人。” 高秦回头看到了陈琮和安济,他有点别扭地低头,避开安济的眼光,回话道:“琮公子不必生气,贵府侍从待小道极好......只是小道与师父临别前,师父格外嘱咐,要小道修缮好玄清寺...” 其实师父李坎没有这么嘱咐,只是高秦不想待在陈氏府邸,担心遇见安济。 陈琮绷紧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将伞递给安济,自己跟高秦站在细雨中。陈琮笑笑,热络地说:“修一所道观而已,道长如此匆匆,未免让人看轻了琮的礼节。” 陈琮像模像样地学书院夫子互相行礼:“琮想请道长吃茶,可行?” 陈琮一笑,气氛顿时缓和起来了。安济身上的赤红狐崽眯眯三人脸色,从安济身上跳了下来,抱住了高秦的小腿,嗅了嗅,感觉很舒服,就冲雪白狐崽嘤嘤喊了两声。于是白狐崽也跳了下来,抱住了高秦的另一只小腿。 两只小家伙不禁让三人微微一笑。高秦低头看抱着自己腿的两茸毛团,余光窥到了安济浅浅的笑,略微就目眩神移了。 安济不像蜀川女子,爱恨分明,直爽果决......反而像她的母亲张氏,江南水乡的女子,柔软又细腻。同暖热的青花瓷一样,外边温暖,却有着质地分明的材质和不容改变的底色。 高秦想着,内心反而因陈琮的话萌发了一个自私的念头... 如果自己跟陈琮回去,两只狐崽缠着自己,那么安济要追着狐崽,就一定会和自己待在一起...... 共处一室。 他拒绝不了那样的场景,低着看狐崽,眼前发黑。 陈琮不由分说地把高秦拉回了自己的庭院吃茶,如高秦所想,安济撑着伞跟在后面。 屋里的暖壶和熏香还燃着,陈琮关紧门窗拉高秦坐着,两人闲聊。 安济在另一侧坐着,试图揪回来狐崽,它们同她开玩笑一样在高秦身上跑来跑去,安济不好意思跟它们玩闹,只好气鼓鼓地翻书,同时用威胁地眼光盯着狐崽们。 高秦做出无奈的样子,对安济报以歉意的笑,安济反应过来高秦是客人,的确不好意思了。 高秦内心窃喜。 两只狐崽仍然缠着自己,这点高秦并不意外,他在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其实挺讨小动物喜欢的。 他在闲聊时没有刻意看安济,他只是单坐着,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从昨夜醒来后的空荡不安的感觉就一荡而空了,像火炉。 同公子琮的聊天也意外的投机,他们去过相同的地方很多,高秦同他讲民俗志怪,陈琮同自己说朝野怪事趣事,安济不感兴趣,两人倒是聊的挺开心的。 可能这样是最好的,高秦吐气,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聊天聊的投机...不奢求更多。 陈琮因为安济在这,不方便直接问高秦前日的卜爻之辞和说书人颜三提到的遂意簪,琉璃蝶和断残剑。 他迫不及待地想问高秦自己这路子走的对不对,可是又不得憋着不问出口。 陈琮知道安济之所以还留在这就是因为两只狐崽在这。他内心戳戳狐崽,对俩崽子挺埋怨的,想让安济和它们快点离开,自己好问问题。 但是陈琮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设想直到晚膳后也没能实现。 午时吃午膳,叔母张氏特意遣人请高秦一起。他们吃完午膳后,张氏拉着高秦,问了问李坎的事情,然后又责令自己去休息,不允许自己在痊愈前舞剑。 陈琮郁闷地回屋睡了午觉。醒来后径直去客房寻高秦。路过安济的庭院,他很后悔打开院门看了一眼,结果狐崽子们顺着门缝跑了出来,直直往高秦的客房里跑。 陈琮看着四个蹄子不着地的狐崽傻眼了,他也赶紧赶去,看到高秦坐在桌前专心致志抄道经。 陈琮肯定不便开口打扰,只能等待,同时愤愤地看着趴在高秦小腿上的狐崽。 在高秦刚刚完笔,陈琮激动难耐地准备开口时,门口又探出安济的小脑袋,睡眼惺忪,头鬓乌黑,神态又像狐崽阿母。 她来寻狐崽。 陈琮很后悔自己救下了这两只狐崽。 陈琮只得耐着性子又聊了一下午。 陈琮勉强安慰自己,晚上指定有时间,自己足以拉着高秦详细地问一问。 但是,陈琮没想到,吃过晚膳后叔母张氏又让自己吃药,看郎中。七八个大夫轮着来,轮着听他们相差无几的诊断。一切完毕后又令自己赶紧入睡。 我琮没那么容易心力憔悴的,陈琮吐槽。 最后陈琮被关到了自己的床上,盖着绣被,什么也做不成。 陈琮想着今天一整天,欲哭无泪。 他哀嚎一声,嘴里呜囔着高道长,高道长你快说啊...在床上来回翻打滚爬。 夜渐深。 门外守着的阿贵听到了,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昨天琮少爷一醒来就关心高道长,恍惚间就长大了。 高道长瘦瘦高高的,眉目温和,嗓音好听,气质出众......他还同少爷很投“机”...... 如果是高道长的话...... 可惜绝曦郡主终究错付了... 难怪少爷同绝曦郡主三句之内一定吵架,反而同道长聊了一天,念念不忘,现在还寂寞难眠。 阿贵深深叹了口气。 琮少爷待自己极好,可是在这件事上阿贵也无能为力。 阿贵抬头看天幕,黑黑的,飘着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背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贵想象云层后面藏着的圆润皎洁的月亮,喃喃道:“少爷,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阿贵日记》:“少爷今天得了风寒,还是去看望了高道长。他们聊了一天,难舍难分。少爷没能同道长抵足而眠,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我在门外守着,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