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佩令》 一 母亲无子。父亲将我交给她抚养。父亲说,这样她不会太寂寞。 第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仲春时节。漫天柳絮乱舞,似极腊月飞雪,然触碰之下却没有冰冷的感觉。母亲和父亲一起来到我生母居住的小院。我生母罗氏为妾室,却一向独得父亲喜爱,共生育了四个子女。我是长子。在我出生后数年,又有了弟弟宝光,妹妹宝锦、宝仪。 母亲来时,我正抽了柳条玩耍。一条湖绿襦裙飘然到了我身边,引起了我的注意。裙摆轻飘飘的在风中微扬,一双葱绿平头小花履于裙下若隐若现。我顺着裙裥抬头,迎上了母亲温柔的眼波。 母亲头上只插了一支碧玉簪,束住满头青丝,身着嫩黄小袖,胸间浅粉丝绦垂至裙摆,似早春里随风摇曳的柔嫩柳条,平添几分飘逸。并非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有着绝佳的气度。年幼的我尚不知优雅为何物,只觉她似一道柔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见我看她,她微微一笑。 她将我带回了她住的精致院落,而我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一改变。父亲说,这就叫投缘。我慢慢长大,府里为我请了蒙师,我却仍喜欢和母亲待在一起。在我眼里,母亲永远是睿智和雍容的代名词:举止从容,谈吐优雅,总是轻易让人沉醉。在她身边,连肆意的风都仿佛安静了下来。我尤其喜欢她淡定清柔的目光,光华内敛,不经意的扫过,让人如沐春风。然她眼中偶然的精光乍现,亦可让人遍体生寒。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哎呀,这人莫不是见过母亲?”母亲教我读诗词时我不禁惊呼,这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时的写照。 “你这孩子,”母亲淡淡一笑,“愈发的油嘴滑舌了。” “这分明是写的母亲嘛。”我申辩道。 “净说傻话。”母亲轻点我额头。“今天就学到这儿,去玩吧。” 我高兴的放下书本,跑去院中玩耍。 夏日里,母亲院中满是深深浅浅的绿。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房前青砖上投下一片斑驳。墙角的阴凉处,唐妈妈养的小白猫懒洋洋的躺着打盹。我悄悄靠近,猛然揪住了她的尾巴。小猫“喵呜”一声惨叫,窜到了树上,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瞪着我。 “盛宝华!小兔崽子!那猫儿招你惹你了,净去欺负她!”唐妈妈闻声冲出来,气急败坏的挥舞着抹布追打我。 我大笑着翻窗逃走,躲进了屋里。唐妈妈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最是疼我。我知道她不会认真和我生气。果然,唐妈妈骂了一会儿,悻悻的走开了。我偷笑着待她走远,这才直起身伸展筋骨,一伸一展间便在屋里扬起一阵灰尘。这时我注意到,这间屋子我从未进来过。 我站在屋子中央四下打量。屋里颇为阴暗,到处堆了东西,大约是母亲放置杂物的地方。门边柳条筐里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画轴;靠墙的架子上堆着我叫不出名字的古物,地上则散放着灯台、风炉等物;近窗的矮几上摆了一张琴和一个红漆描金匣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已蒙尘,像一些失落的记忆。 我胡乱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向矮几上的描金匣子走去。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把角梳,一柄团扇和厚厚一本册子。角梳断了几根梳齿,周身散布着黯淡而柔和的光泽,显是用旧之物。团扇上的细白绢布微微泛黄。有人在扇面上用墨笔题了几句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字迹清丽洒脱,与母亲的字依稀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浑厚的力道。放下扇子,我翻开那本书细看,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我看不懂的符号。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本乐谱——那已是后话。彼时不通音律的我只认出这乐谱和在扇上的题诗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书页的空白处不时出现一些朱笔批注。批注的字体清秀工整,正是母亲的字。 看完匣子,我开始摆弄几上那把古旧的琴。这琴想来年代久远,拭去琴身上的灰尘,黯淡的色泽在阴暗的光线下隐隐流转,似有灵气。琴身上隐约可见梅花状的断纹。手指在琴弦上一拂,琴弦微颤,尘埃微扬,发出嘤嘤嗡嗡的声响。我从未听过如此空灵圆润的音色。我断定此琴绝非俗物。我忽的记起父亲说过,母亲的琴技天下无双。不知为何,我从未听过母亲抚琴。 我抱起琴去找母亲。母亲看到我怀中的琴,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又跑哪儿捣乱去了。” 说话时她神色如常,可我却捕捉到她平静外表下的一丝慌乱。我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为什么不弹琴了?” “太久没碰,都已经忘了。”母亲淡淡道。 “怎么会忘呢?都说母亲弹得极好呢。” “你听谁说的?” “父亲说的。” “他懂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母亲抚过琴身上的梅花断,神色忡怔。好一会儿,她开始微笑:“宝华想学吗?” 我点头。 母亲调好了琴,握住我的手,轻轻替我把手指放在该放的位置。各归各位后,母亲微笑着示意我尝试。我指尖一动,一串清亮的琴音流淌。母亲满含笑意的问我:“喜欢吗?” “喜欢。”我回答。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母亲学琴。可惜,母亲从不肯为我示范。有一次我忍不住报怨:你不给我示范一次,我怎么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风格?回答我的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我有些不安,我说错话了么?我惹她生气了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去母亲那里,见母亲面前是大大小小数十个盛了水的淡青色瓷碗。母亲手执乌木镶银的筷子。见我来了,她微微一笑,低头用筷子在碗上敲击起来,声音清脆。每个碗中的水量不同,音色也不同,敲打之下,竟可成调,正是昨天教我的那支曲子。她一曲奏完,轻声笑问:“现在可知道了?” 我点头。以后母亲便用这种方式示范。我终在母亲的固执前败下阵来。我想母亲的技艺大约真的已成绝响。 我疑惑于母亲的执拗。她为何要对这项才艺如此抗拒?后来偶然去翻母亲的藏书,无意中看到一个故事,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让我窥出了端倪。有位很有名的琴师因为一位知音死去便誓不碰琴。那位琴师以此表示对知音的敬意。毕竟,知音难求。我怅然抛书,心里掠过一丝恍然:母亲是否也用这种方式缅怀她的知音? 我学得很快,乐谱上的不少曲目我都会了。这天按乐谱的顺序,母亲该教我《清平调》。谁知母亲只扫了一眼乐谱,淡然道:“我有些累了,今天到此为止罢。” 次日我去,母亲教的却是写在《清平调》后面那首《落雁》。学完《落雁》,母亲开始教我《醉渔》。之后是《催马》……母亲似是忘记了那首《清平调》。或者,表面的淡忘是因为心底有着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不能有任何触碰? 习琴之余,我偶而会一页页的翻阅那本乐谱,仿佛那些纸张间藏有母亲记忆深处的隐秘。写乐谱的人可是母亲的知音?他是谁? 在我又一次翻看乐谱时,一张纸片从书里飘落。我拾起来一看,认出是乐谱撰写者的字迹。他在纸片上写了一行草书:“吾今方知,对牛弹琴尚未足悲。可悲者,牛对琴弹是也。” 纸的下方是寥寥数笔勾出的一个简单却形象的牛头。牛头旁注四个小字:“戏赠吾徒”。这张纸上同样有母亲的批注。那行字旁是母亲用朱笔写就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张扬大字:“大狗屁!” 这张纸已经泛黄发脆,算来应是母亲少年时所有。我不敢相信母亲会写下这样三个粗俗的字眼;但我却可以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如何浅笑着看完这张条子,又是以何种顽皮的神情提笔写下了那三个字。原来一向娴静高贵的母亲亦曾有过嬉笑怒骂的恣意年华。 二 父亲与母亲并不相爱。 年岁稍长,我便了解到这一事实。 父亲的个性与母亲大相径庭。父亲出身草莽,文才平平,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人。要是高兴起来,他会扯着嗓门大声嚷嚷。我总是不明白,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以相处那么多年? 母亲与父亲有同门之谊。她十九岁嫁与父亲,从此风雨同舟,陪伴父亲从一个无名小卒到现在名震天下的定南王。父亲能有今天,母亲功不可没。且不说父亲的不少肱股之臣都曾是跟随母亲的旧人,母亲自己亦随父亲四处征战。母亲的智计世间难有匹敌。没有母亲运筹帷幄,父亲的许多战役绝难如此轻易取胜。母亲医术高超,父亲手下的不少将士都在母亲医治下死里逃生。不过若没有父亲,母亲亦不可能成功。战场上瞬息万变,母亲再聪明绝顶也无法计算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这时就需要父亲的灵活应变。父亲总是冲锋在前,为母亲挡去一切险恶。听父亲的心腹部将计叔叔说,有好几次母亲险些在乱军中丧命,全靠父亲不顾凶险,浴血奋战才护得母亲周全。计叔叔说,他们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珠联壁合。 他们互相信赖,彼此依存,但也仅止于此。父亲常来探望母亲,有时谈军国之事,有时闲话家常,却从不留宿。他们像合作伙伴,像知心密友,却绝不像夫妻。 父亲与我生母在一起时却不是这样。他会和我生母说笑,会用大手揉乱她鬓边的头发,高兴时还会一把抱起她转圈。父亲对母亲从无这样的举动。他对母亲更多的是客气,兴许还有几分敬畏。母亲与我生母不常见面,但相互间客气友好,从无别家妻妾间争风吃醋的事。她也甚少过问家事,由我生母全权打理。母亲总是给予我生母极大的尊重,甚至让家人们待以正室的礼遇。 听唐妈妈说,当年还是母亲主动下嫁给父亲这个没有背景又不识字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母亲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不是爱情。人们都说定南王妃慧眼识英雄,可我觉得她并不幸福。夜凉如水时,母亲会对着一轮冷月发呆。这时我总想问她,是否会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夜空中的冰轮似极了母亲置于匣中的旧团扇。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huan扇,团团似明月。母亲可是思念在扇上题诗的人?他与母亲有过怎样的故事? ***************** 我的生母在我九岁那年过世。她把我的弟妹都托付给了母亲。 那天晚上,父亲一人抱头蹲在我生母的院中一言不发。母亲走上前,把手轻轻放在父亲肩上。父亲抓着母亲的衣袖失声痛哭。母亲由他扯着衣袖,任他把眼泪鼻涕抹在了青白色的织锦缎上。她另一只手柔柔的抚mo他的头顶,轻声唤:“师兄。”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母亲却还是只叫他师兄。 父亲哭了大半夜,终于平静下来。他对母亲说:“谢谢。” 母亲仅仅点了一下头:“孩子们都等着师兄呢。” 我的三个弟妹都搬来与母亲同住。父亲却仍住在与我生母住过的小院。母亲体弱,同时要顾及四个孩子不免吃力。尤其是弟弟光顽劣异常,常对照顾他的人恶言相向。母亲罕见的遇到了智慧无法解决的问题。为此父亲不得不常往母亲处走动。虽然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宝光从树上揪下来揍上一顿。 父亲算得上长情的人。他在我生母过世后的几年里没有纳任何新人。无事之际,他也只是来母亲这里呆上一整天,到日落时才回自己住处。 只要我们不淘气得过份,父亲其实是喜欢和我们玩闹的。他常站在院中,任我们在他身上摸爬扭打也不移动半寸。母亲显然不欣赏他的做法,不会多说什么。这时,父亲总是摸摸鼻子,摆上一脸讨好的笑容。母亲也只好一笑置之。他们就这样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我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父亲见母亲终年辛劳,颇有些过意不去,提出陪母亲上街观灯。母亲是不喜热闹的。可父亲说母亲应该多出去沾些人气。他还说,不带孩子的话,并不会太吵。母亲见父亲坚持,只得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人换了衣服便出府去了。 两人直到夜深犹未回来。唐妈妈先还打趣说这两人莫不是呆王八看绿豆,总算对上眼了?可到三更仍不见两人踪影,唐妈妈不由慌了神。父亲母亲都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时灯会早该散了却还不见回来,定是出事了。 府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唐妈妈让人连夜去请父亲的心腹大将。计叔叔马上带人在城里找人。柳婶婶则着手加强府中戒备,随时待命。大家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因为父亲母亲有一个强劲的敌人,济北王吴放。 济北王雄踞北方,父亲母亲曾有数次被他逼入险境。平时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会有人怀疑是否是济北王谋害父亲母亲的另一个阴谋。 到了第二天中午,父亲母亲才有了消息。父亲和计叔叔是在一连串的高声喧哗中带着母亲回来的。父亲一进门就开始怒吼:“请大夫!快请大夫!快去找冷凝!” 冷叔叔的医术不在母亲之下,曾多次救回母亲性命。 父亲大步走进,怀中抱着母亲。母亲脸色乌青,竟是中了剧毒。在计叔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终于弄清了事情始末。有人竟然行刺微服的定南王夫妇!父亲护着母亲逃进了一间小楼困了一整夜。直到今晨天亮,父亲才冒险突围。我们以为刺客对母亲用了毒,父亲却苦笑说,若是刺客干的只怕还少些麻烦。毒是母亲自己下的。母亲多病,身上总带着药。谁也没留意过母亲随身带的药品中混有如此猛烈的毒药。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母亲屡经战阵,绝不会让人有机会挟持她威胁父亲。父亲说,他带着母亲突围时有人击了母亲一掌。母亲一口毒血喷在了那人脸上,那人立时便痛得在地上打滚。一张脸一会儿便烂出几个窟窿。 父亲说完,气急败坏的一拍桌子:“这女人疯了,哪有这样玩命的!” 冷叔叔早已赶来,却也束手无策。母亲的医术或许不及他,可她配制的奇门毒药却极是厉害,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的。父亲焦急的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遍又一遍的问:“真的没法解吗?” 唐妈妈自作主张带来了我三个弟妹,说也许是见母亲最后一面。宝锦、宝仪见着母亲的脸色已吓呆了,嘤嘤嗡嗡的哭了起来。宝光抓着我的手问:“母亲会死吗?我不要母亲死。” 我埋头苦思,忽的灵光一现,大声道:“我知道母亲把解药放在哪里!” 我冲进母亲存放秘药的暗室,找到放各种解毒药的那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有二十来个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瓶子。母亲没有贴标签的习惯,所有的提示,都在这些瓶子上。我努力回想母亲平日的做法:“慢性毒的解药是圆形瓶子,发作快的是方瓶装;立蚀人肌肤,毒性相当猛烈,应是深青色瓶子;母亲为了保存药性及随身携带方便,定是制成丸药,解药瓶用红色塞子标记……”谢天谢地,我迅速找到了要找的那瓶药。 我捧了药,飞奔回母亲床前要让母亲服药。一只手攫住了我,是父亲。父亲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他哑着嗓子道:“宝华,你肯定是这瓶么?用错了,害的是你母亲的性命。” “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急道,“用错了,我给母亲抵命!” 父亲闻言,沉默片刻后决然道:“好,就赌这一次。” 父亲扶着母亲肩膀,我小心喂母亲服下。然后,是漫长的等待。解药的效果比毒药来得慢多了,我们只能不安的守着母亲,祈祷那是正确的解药。父亲十分担心,不住摩娑母亲的手,或是为母亲擦去额上汗水。 三 我们赌对了。母亲脸上的乌青渐渐褪去。她脸色苍白,双眉紧皱,额上不时沁出冷汗,似乎很痛苦,但总算脱离了危险。我、父亲还有冷叔叔俱松了口气。冷叔叔说:“毒是解了。不过她挨了一掌,伤势不轻,还不算完全脱离危险。” “早知道这女人脑袋不正常,只是没想到她疯得这么厉害。这是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东西么?也怪我大意,竟没留意到她什么时候服的毒。”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又问:“她的伤要紧么?” “你该谢谢打她那掌的人。那人掌力甚重,逼得她一口血急喷出来,否则毒血在口中积留,现在脸上有窟窿的恐怕就是尊夫人了。”冷叔叔道。 “还谢他?奶奶的,老婆都快给我打没了。我呸!”父亲狠狠啐了一口,多年不用的粗话也溜了出来。“没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很客气了。” “那些人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冷叔叔温言笑道。“不过提醒你一声。这毒对身体损害极大。她那个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颠来倒去的折腾,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你以后多留意些。” 父亲看着床上的母亲,坚决道:“以后绝不许这女人再去搞什么毒药!” 母亲昏睡了几天才完全清醒。这在期间,我与父亲一直守在她床前。有天夜里,我正坐在床边读书,她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她眉心微蹙。 “母亲?”我唤道。 她嘴唇微动,滑出一声低喃:“师父。” 我心一震,见母亲眼角似有一点晶莹落下。 父亲从桌旁直起身来问:“她是不是想要什么?” 我摇摇头:“没听清楚。” 父亲坐了回去,出了一会神,轻声对我道:“不早了,宝华你先去休息罢。” “可是……” “一切有我。”父亲用他粗大的手胡乱揉着我的头顶。“小孩子应该早点睡,不然不长个子。” “那父亲呢?”我小声问。他也很久没休息了。 “我没关系。”父亲简单道。他一边说,一边替母亲掖了掖被子。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在回廊上遇上了送参汤来的唐妈妈。唐妈妈问:“你父亲还守在那儿?” 我点头。 “我只道这两人一个没心,一个没肺,原来……”唐妈妈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我回过头,与唐妈妈一起静默的观望窗上父亲的剪影。良久,我也轻轻一叹。 “小兔崽子,你又叹什么?”唐妈妈笑了。 “没什么。”我往自己房间走去。情也好,义也罢,都不与旁人相干。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寂寞从来只属于自己。 *********************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父亲趴在床沿酣睡的脸。父亲额前的乱发覆盖了他微皱的眉。父亲长得不怎么好看,趴在床边时睡觉时更是一塌糊涂。母亲却说,那天看着父亲,觉得心里忽的就安定了下来。 我没有告诉母亲,她醒来时我正站在门外。我看见母亲的手缓慢的为父亲拂开了额前的乱发。父亲含糊的低语了一句,睁开了眼。他惺松的眼迎上了母亲明澈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父亲揉着眼睛道:“醒了?” 母亲轻轻点头:“辛苦师兄了。” “跟我客气什么。”父亲笑道。 他见母亲挣扎着想起身,连忙扶了她靠在床头软垫上。父亲说:“胸口还痛么?我看你睡着觉都在哭鼻子,枕上湿了一大片,想来够呛。” 母亲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微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女人,你差点吓死我们。几个孩子生怕你又出状况,压根不让冷凝回家。”父亲道,“唐糖煮了粥,你先吃点?” 母亲不语,只是抬头一笑。 父亲端过粥碗,见母亲活动不便,便一勺一勺的喂母亲喝粥。母亲显然不习惯父亲的举动,全身紧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张嘴。见母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父亲笑出了声,似乎很喜欢母亲的窘迫。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他手里的勺子,也不由一笑。她不再扭捏,低头就着父亲手中的勺子慢慢喝粥。 我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轻轻掩上了房门。历过一场生死,父亲母亲之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那一刻,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次事件令母亲元气大伤,堪堪过了半载才基本恢复。 仲夏的夜里总是闷热的。我图凉快,央唐妈妈在院里大树下面张了凉榻。院中凉风习习,树上蝉鸣声声,半空中不时有一两只流萤晃过。我躺在榻上,听母亲一边轻摇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故事。母亲总是知道怎样把一个平淡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让人愈发的不忍入睡。那天一连听母亲讲了七、八个故事,我才迷糊着睡去。朦胧中,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母亲的含笑的话语:“师兄怎么过来了?” 我已然模糊的意识里一个念头昏昏沉沉的闪过,父亲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次日清早,我起身时看见晨光熹微中父亲自母亲房里走出。看到我,父亲愣了一下,随后搔搔头,嘿嘿笑着走开。回廊上,唐妈妈惊讶的咣当一声摔了铜盆。我转过头,见母亲倚窗而立,神色安详的目送父亲远去。 **************** “宝华,你看见我平日用的那支笔了么?”母亲秀眉微蹙,低头看着手中崭新的紫毫笔。 “那支笔太旧,我已替母亲换成新的了。”我回答说。母亲那支三紫七羊兼毫笔的毫毛早脱落了不少,她却一直没有更换。 “原来如此。”母亲笑笑,用温水泡开笔锋。她醮了墨,把那支笔翻来复去看了半晌,却未在纸上落下一字。 “母亲不喜欢这支笔?”我不安的问。我精心挑选的紫毫难道不如母亲那支旧笔? “这笔很好。不过原先那支用顺了手,新的反而有点不习惯了。”母亲回过神,微笑着提笔,开始在铺开的白纸上写字。 “母亲对父亲也是如此吗?”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母亲手一抖,笔尖上一滴墨汁滴落在白纸上。一点浓黑在雪白里突兀的蔓延。她抬头看我,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母亲对父亲是不是也如对那支旧笔?不见得喜欢,只是习惯了,所以不愿更换?” “啪!”母亲的脸沉了下来,把笔重重往桌上一搁:“你出去。” “母亲……” “我叫你出去。”母亲冷冷道。 母亲对我一向和蔼,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却为我一句无心的问话大发脾气。她的行为激起了我的怒气。愤愤中,我摔门而出。 四 之后的半个月,我赌气不理母亲。而母亲亦拒绝与我说话。我故意不念书,不修边幅,欺负几个弟妹……我在等,等待母亲看不顺眼,指责我,向我认输。但母亲没有。她对我视而不见。她不再过问我的课业,不再教我弹琴,更不再对我嘘寒问暖。甚至我当着她的面剪断那把梅花断古琴的一根琴弦时她也无动于衷。那样珍贵的古琴,她却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她的漠视让我出离愤怒。我恨她冷漠的态度,更恨她不肯正视自己的真心。 没人能停止我与母亲之间无声的战斗。除了父亲…… 父亲把我带到城里一家酒楼谈话。酒楼不大,也不怎么干净。来来往往的都是不怎么富裕的平民。我坐在里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父亲却怡然自乐,仿佛他本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叫了一壶酒,一碟炙牛肉,一碟盐水煮蚕豆。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我,自己端起另一杯一口饮尽。之后,他满意的咂咂嘴:“痛快。” 见他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不服输的抓起酒杯猛灌一口。入口是一片火辣,直烧得胸口发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父亲对着我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还是个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了。”我对着他大叫。 “好好好,不是孩子不是孩子。”父亲忍着笑摆手道,“来来来,咱们说正事。你和你母亲闹什么别扭?” 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我想父亲听了定会生气。不料父亲只是爽朗一笑:“搞出这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么点子事也能吵得翻天动地。你们还真是母子,脾气一般的倔。” “你不生气?”我有点惊奇。父亲是胸襟广博如大海还是神经比水桶粗? “有什么可气的?你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只有你母亲那死心眼才会跟你认真。”父亲抓了一把豆子丢入口中,满不在乎道。 “可是……你不在意母亲心里还有别人?”我更为惊讶,父亲竟一直是知道的。 父亲沉吟片刻,慢慢道:“傻孩子,你觉得你母亲心里还装个谁很重要么?我和你母亲,不止一次把性命交到彼此的手上,这样的情谊还不够么?我们都曾经失去了很多,不想失去更多。所以,我们懂得体谅,懂得宽容。” “那母亲……” 父亲慢慢剥着已煮得发软的蚕豆外皮,悠悠道:“唔,你母亲曾经爱过一个人。” 夕阳斜斜映在父亲脸上,他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一个久远的世界里。我按捺下紧张,无声的等待着他的解释。酒楼喧闹如故,却有一股静谧在我们之间流淌。良久,父亲才开始讲述已被母亲尘封许久的往事。从父亲口中,我知道了母亲的过去,我一直寻觅的故事…… 确如我所猜测,母亲当年曾对一个人相思入骨。那人于母亲,是师长,如父兄。曾经,他是母亲生命中的全部主题。他生性淡泊,母亲便学着超然世外;他希望母亲有一颗仁心,母亲便勤习医术,治病救人;他擅音律,母亲刻苦练琴,只为博他一顾…… 然师徒名分是两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那人已有妻室。母亲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然,注定等不到结果。最终母亲黯然退出,远走未南。 或许为了停止思念,母亲不断的追逐权力。因为在无尽的纷争中,便再没有空隙烦恼心伤。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那人不能理解为何原先恬淡安详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热衷名利?于是渐行渐远,形同陌路成了必然的结局。 那人终究没有忘记母亲。当母亲身处险境时,他出手相救。母亲得救,他却身死,化作母亲心上永久的伤痛。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母亲封闭了关于他的一切,他送的角梳,他题过诗的团扇,以及他教给母亲的那曲《清平调》…… 余辉散尽,父亲饮尽杯中残酒,结束了母亲的故事。我静默的回味着这并不复杂的故事中所蕴含的深刻感情。 起身时,父亲说:“回去了,向你母亲赔个不是,别再让她伤心。” 我点头。 看见我与父亲一同回府,母亲便似洞察了一切。我向她道歉时,她只是轻轻摇首,止住了我将要说出的话。 每年清明,父亲会单独陪母亲去南方扫墓。我试探着问母亲,是否我可以同去?母亲轻轻一叹,没有反对。 我们一路行了许多天,一直到了颖州定县。那人的墓就在定县城外。父亲说,多年前他们曾在那里有过一场激战。 墓建得并不华丽,朴实得近乎寒酸,白色石碑上篆刻“白池之墓”四字。墓碑周围竹影婆娑,坟头上山花烂漫,已看不出当年的惨烈。 竹树是父母每年来种下的,经过这许多年已成了一片葱茏竹林。父亲拔去了坟前一些杂草,清理出一片空地。母亲带了一壶清酒,倾在坟前。然后两人静静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母亲平日甚少饮酒,这天却会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父亲并不阻止,只在母亲喝得过多时才夺过她的酒壶。母亲并不反抗,只是沉默。 黄昏将近时,母亲终于起身:“回去罢。” 父亲点头,默默去牵马。我陪着母亲步出竹林。竹林外是乡野的详和景致。一片又一片的梯田,一缕又一缕的炊烟。远处几个孩子嬉笑着在放风筝。母亲仰望着天际的风筝,忽然道:“宝华,你还记得唐妈妈以前教你的那首歌谣么?” 我点头。六岁那年春天,父亲做了架风车给我。我高兴的拿了风车在树下转圈子,边跑边唱着歌。我唱的是偶然从唐妈妈那里听来的歌谣。那天母亲手中拿着父亲的一叠公文,缓步从游廊经过。 她走过小院时,唐妈妈的笑脸僵硬起来。她忐忑唤了声:“夫人。”母亲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匆匆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我原以为母亲根本没注意我那天唱了什么,不想隔了那么多年,母亲还记得那么清楚。 “唱给母亲听听好吗?”母亲轻轻道。 我答应着,和着轻柔的晚风扬声唱了起来: “春晴也好, 春阴也好, 著些儿、春雨越好。 春雨如丝, 绣出花枝红袅, 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 杏花风小, 海棠风、蓦的寒峭。 岁岁春guang, 被二十四风吹老。 楝花风、尔且慢到。” 母亲安静的听着,良久幽幽叹了口气。父亲牵来了马。母亲走上前,对他淡淡一笑。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扶她上马。二人骑马,绝尘而去。 轻挽缰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竹林。墓碑已隐在了竹枝深处,再也寻不见。我轻轻一叹,循着父母的马蹄声远去。 岁岁春guang,已被二十四风吹老。 (完) 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林远第一次见到白殊华是在唐家,那个传说中美艳无双的女人。 那年,林远刚满十五岁,与父亲一道为唐家主人贺寿。 桃李纷飞的时节,雕梁画栋的背景,风华绝代的女子分花拂柳而来。乌发如云,明眸皓齿,衣袂生风,掠过他身侧时眼波微转,含笑施礼。面对这如玉容颜,林远只觉今日今时的春guang竟是黯淡如许。 唐、林两家本为世交,世兄唐傲也不避人,面带温柔笑意携了那美丽女子的手向他介绍:“这是内子。” 林远恍然,这就是白殊华——唐傲放弃一切也要娶的女子。他忙起身见礼:“嫂夫人。” 唐家的少夫人微笑却腼腆的还礼,温顺的在唐傲身侧坐下。林远也随即重新入座,神色如常的与唐傲谈天说地,装作不经意的,偶尔淡淡扫过依在唐傲身旁的白殊华。他们夫妇成婚已一载,眉宇间却仍是化不开的情意。 当然,这并不是指两人在林远面前如何亲热。事实上,殊华只是陪坐在侧,并不参与两个男人的谈话,更无任何亲密动作。她只是将满含笑意的注视着侃侃而谈的丈夫。她清亮的双眸亦会时而转去追逐亭外纷落的桃花。偶尔,她与林远目光相碰,便微笑着略略垂头以示敬意。 粉红的桃花飘落在她雪白的衣衫上,她素手微伸,轻柔拂落,姿态优雅动人。而后落花不断飞落,拂之又满,她遂温柔一笑,不再拂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 林远这才知道,原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并非文人的夸张之辞。再看唐傲,眼中柔情荡漾,视那环绕周身的姹紫嫣红有如无物。所谓的举案齐眉,所谓的神仙美眷,所谓的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抵如是……这便构成了林远对他们夫妇的初次印象。 虽然唐傲与林远相谈甚欢,但林远自知林家旁支的身份,也不甚热衷于和唐家诸人交往。他再一次见到唐傲夫妇时,已是两年之后。 两年间,林远俨然已在族中独挡一面。这时唐傲受命掌管唐家在未南的生意,携妻赴职。未南向来是林远经营的根基所在,少不得要登门拜访。唐傲夫妇在未南并无其他亲友,故对林远的来访颇为高兴,坚持要他多留几日。 林远推辞不得,只得留下小住。 他素有择床的毛病,夜来难以入眠。他索性起来一个人独自散步。经过唐傲夫妇居处,却见房内灯还亮着。林远一喜,原来唐傲也还没睡,于是回房提了酒去敲门,邀他共饮。 唐傲开门时眉头深锁,似乎心事重重。见是林远,他露出讶异之色,然后瞬间换了表情,似乎刚才的不快只是错觉。林远透过半掩的门,看见内室的白殊华于屏风后微露的衣袖,并不能看清她在做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低低一声饮泣让林远知道自己来得恐怕不是时候,正想找个借口走开,唐傲却笑嘻嘻的看了眼林远提来的酒壶,说自己正想小酌,他来得正是时候。林远尴尬之下不便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携酒,于院中凉亭与唐傲对饮。 这晚月色正好,恬静铺于地上,照着亭中二人,拉出长长两道影子。林远到底年轻,轻易为这月色所惑,忘呼所以的举杯吟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想回头间却见唐傲神色仲怔,于是问:“世兄莫不是和嫂夫人吵架了?” 唐傲闻言一笑:“有点口嘴而已,倒让贤弟见笑了。” 林远想了想,小心道:“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虽然世兄与嫂夫人恩爱非常,偶尔拌嘴也属平常。” 唐傲笑笑,简单应了声“是”。 林远见唐傲如此态度,有些不安起来,客气道:“小弟糊涂,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世兄。待会世兄回去,还请代小弟向嫂子赔个不是。” “无妨。” “小弟真的是无心……”林远却仍不住的解释。 “我说无妨就无妨,哪来这么多话。”唐傲反而笑了,上前拉林远,“来来来,喝酒喝酒。” 林远见唐傲兴致甚高的样子不似作伪,略略释然。他到底年轻,酒到酣处,舌头也大了,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实说,小弟真是羡煞世兄。” “哦?”唐傲转着酒杯,漫不经心的应道。 “世兄当年为嫂子冲冠一怒,甘愿放弃唐家族长之位,实实让小弟佩服。”林远悠然神往,那是何等的魄力与胆气,才肯下这决心,以前程换得爱妻的名份。 唐傲久久不答,醉眼迷离的仰头望天。旧年往事仿佛在脑中幕幕回放,他脸上再度浮起一个复杂的表情。 “世兄?”林远留意到唐傲的神色,轻唤出声。 “啊?”唐傲回过神,“我有些醉了。” 林远起身:“时候也不早了,世兄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没事没事,我一介闲人,回去也闷得慌。” “怎么会,嫂子还在等世兄呢。”林远说着抬头一望,忽的在唐傲腿上拍了一掌,“正说呢,嫂子就来了。” 唐傲听见,丢开酒壶翻身起来。果见妻子手提细竹灯笼,自临水的回廊缓步走来。她一头青丝用碧玉簪轻挽,不施粉黛却仍然眉目如画,唇若含丹,比白日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色。虽然哭过,双眼却依旧清明动人。那一身白色的广袖衣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浮动,越发衬得她步态优美,仿若仙人凌波而来。 林远先迎了上去:“嫂子辛苦,还特意过来接世兄。” 白殊华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轻轻拂过唐傲。唐傲已经起身道:“你来了。” 她只是沉默。林远看着气氛似乎有些微妙起来,便插话道:“留了世兄这许久,是我的不是。小弟这厢给兄嫂赔礼了。” 白殊华闻言眼光微转,温言向林远道:“不妨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林远说话。语声娇柔,千回百转,温婉到人心底去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古人的一句形容竟真的在此时生动了起来。 林远愣在当地,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唐傲却已起身,解下外袍给妻子披上:“晚上天凉,记得添衣。” 白殊华依旧未说什么,盈盈的眼波忽的幽深起来。唐傲伸手握住柔荑,轻声说:“回去吧。” 她低头,默默转身。林远与二人道别,眼见着他们夫妻离去。灯笼的微光只够罩住两个人。那一团小小的光晕中,唐傲揽住妻子,忽的低声说:“殊华,我今天真不是那个意思。” 白殊华按住他的嘴唇,轻轻摇首。夫妻俩对视片刻,然后唐傲小心的护着她继续前行,仿佛那是他的珍宝。二人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林远忽觉茫然若失。良久,悠悠一叹,弯腰拾起酒壶,独自离开。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第二章 一见知君即断肠 三年前的早春,百花犹染残霜。 墙头高枝上早开的玉兰却已经含羞绽放。莹白的花瓣沾着露水,在那初春景致里愈发的妩媚动人。 十六岁的白殊华站在矮梯上,想剪下几枝玉兰用以插瓶。如花初绽的年纪,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选哪一朵花插瓶才好看。 她拿着剪子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挑中了远远伸到高墙外的那朵。她踮起脚尖,极力伸长手去够那朵花。 喀嚓一声,她剪到了花枝,手却差了一寸。她眼睁睁看着整棵树上开得最好的花枝掉到墙外,沦落尘土,却只能懊恼的跺脚。谁知墙外竟有名年青人骑马路过。他见花枝掉落,下意识的抬头向墙内看来。 就这么一眼,便决定了两人的命运。 他鲜衣怒马,少年翩翩;她豆蒄年华,宛转娥眉。白殊华知道,自己不应与陌生男子如此相望。可这男子生得如此俊美,竟让她转不开眼。而那男子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男子微微一笑,下马拾起花枝,重又上马,拂去花上所沾尘土,高举过头顶,依旧递还与她。白殊华怔怔接过花枝,方才想起这是极不合礼仪的,脸色绯红的低下头。想了片刻,她却抬手,将那花枝掷与那男子。男子微露惊异之色,似想开口说话,她却盈盈一笑,消失在了高墙之内…… 数日后,有人上门求亲。一打听,才知竟是唐家嫡长子唐傲。唐家为天下财富之首,眼高于顶,又与白家素无交往,怎会无缘无故来求亲?且既是求亲,却不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倒是那位唐家公子亲自上门。 听闻是这样一位求婚者,白殊华颇为好奇,隐于帘后偷窥,只一眼便认出他是拾起花枝的那名男子。她于是留神倾听父亲和唐傲的应答。 虽然唐傲态度恳切,表示自己此举虽然莽撞冒昧,却并非儿戏,稍后自会遣媒登门,正式求亲。他还道,若得允诺,必三书六礼,风风光光迎娶小娘子过门。 父亲言辞客气,但拒绝之意却毫不含糊——齐大非偶,白家小门小户,高攀不起。 唐傲无法,只得黯然离去。 午后,白殊华独自坐在秋千架上,手里拿着书本,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兄长白殊同自外面回来,路经小园,见她神思恍惚,哧的一笑:“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莫不是春心动了?” 白殊华气结,将手中书册扔了过去。白殊同接住,接着笑道:“我可听说了啊,唐家有人来求亲了。” “那又怎样?”白殊华没好气道,“阿爹又没答应。” “阿爹会答应才怪。哪有人自己上门求亲的?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大牙?咱们白家虽非高门,总也是诗礼传家……” 白殊华笑出声:“一家子盗墓贼,还诗礼传家呢。” 白殊同脸色微沉:“骂谁呢?咱们祖上是干过这营生没错,可不早就洗手上岸了么?咱们这三四代人,又有谁干过这勾当了?” 白殊华捂着嘴笑:“那你前几天晚上每天都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干什么了?” 白殊同涨红了脸:“我只是下去看看,又没拿什么,不算。”似觉这话题继续下去对己不利,他转而说道:“我看阿爹的意思,还是希望你嫁进冷家,毕竟知根知底。冷先生也赞成。” “我就不信,除了冷家,我还就嫁不出去了。”白殊华噘嘴。 白殊同哭笑不得:“你一个女孩家,怎么就这么不知羞呢?我有事要找阿爹,不跟你说了。” 说罢,白殊同沿着园中石径去了。 园子沉闷下来,白殊华叹息一声,也准备起身回房。这时只听墙外一声轻响,不知一件什么物事被人抛过墙,落在她的脚边。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纸包。她暗觉奇异,拾起打开,内中却是一块莹白的玉,剔透纯净。 她自幼见过不少名贵之物,自然识得这玉不是等闲货色,心下不由一惊,急忙把之拢入袖中。转头见四下无人,才又展开细看。那玉看似未经雕琢,只中间穿了一孔,似是系穗用的。对光一看,才可见玉中阴刻着的一个“傲”字。再看包玉的纸,上书数行挺拔字迹:“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赠花之情,以此物相谢。” 她又是惊喜又是恐惧,还隐约有一点兴奋。她提裙爬到园内假山上,向墙外探出头。唐傲温润如玉的脸映入眼帘。见她露面,唐傲展露笑意。两人怕被人撞见,皆不说话,只是悄然对望。相望间,她只觉他眼中情意深切,仿佛要将她溺毙其中。 她匆匆跳下假山,跑回房中写了答言,附在杏花枝上抛过了墙。扔出后,她爬上墙头细观。唐傲俯身拾起了答信,内中以女子娟秀的笔迹写着:“感君厚意,此花为赠。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唐傲眼睛一亮,含笑向她望来。 她回以一笑,再度从墙头隐去了。 一连十数日,两人都以如此方式交流。这次唐傲抛来的是一个金跳脱,信上则写:“昨日蒙赠山茶,心喜不尽。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览信愈喜,复又探出墙头。唐傲见她露面,十分心喜,打着手势问她考虑得如何? 她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唐傲顿时满面笑容,向着西山下的松树一指。她会意颔首。然后两人匆忙别过。 入夜,白殊华避开侍女,悄悄一个人携了包裹至院中。寂夜无人,她将小包扔出墙外,再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绳索抛过墙,一路攀爬。她刚上墙头,便听见墙外一声轻响,不由吃了一惊,低声喝问:“谁?” 只见围墙拐一人骑马而出,正是唐傲。她又惊又喜。唐傲含笑向她伸手,不甚用力的一带便将她拉到了马上。她坐在唐傲怀中,有些兴奋的问:“不是约好在西山见面么?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他轻轻答。 她心里一甜,环抱唐傲:“走罢。” 唐傲微微一笑,策马前行。马蹄包了布,行进起来悄然无声。暗淡微光中,只有两颗年轻人的心一起跳动…… 第三章 短歌微吟不能长 转眼又是四年过去了。 林远当林家事务打理得风声水起,相比之下唐傲的前途黯淡了许多。他只在未南待了半年,然后回归本家。从未南回来,他依旧鲜有起色,只奉命打理些无关紧要的事务。 这年初夏,林远因生意上的事来访。不期然遇见了白殊华。 白殊华带着一个小女孩,从小径上迎面走来。转眸间,她已看见林远。 林远也就不回避,上前揖手:“阿嫂。” 白殊华客气回礼,俯身对那小女孩道:“叫世叔。” 林远知道唐傲夫妇于两年前生女唐无双。方才已猜知这小女孩的身份。这时见白殊华如此说,便笑道:“这便是无双罢?竟生得如此俊秀,当得起‘无双’二字。” 这女孩是唐傲夫妇膝下唯一的孩子,唐老先生对这孙女更是疼爱到骨子里,特意起了“无双”这个名字。 女孩圆圆一双眼睛在林远的脸上滴溜溜的转了一转,奶声奶气的叫了声“世叔”。林远蹲下身逗她:“这个么粉扑玉琢的女儿,世兄定是爱如珍宝。” 白殊华闻言一怔,随即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林远几年历练,敏锐远胜以往,立刻捕捉到白殊华异样的神色,于是小心带过话题:“今天怎么不见世兄?” 白殊华低头道:“你世兄和兄弟们喝酒去了,不在家。不过算时辰也快回来了。若是不嫌弃,就随我去屋里坐会儿罢。” 林远答应了,陪她步行。一边走他一边又笑道:“嫂子在家,世兄哪里敢去太久。” 白殊华抱起女儿,淡漠道:“久不久又有什么所谓?他在家也不过喝闷酒罢了。” 林远心念一转,问:“世兄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所以不太痛快?” 白殊华淡淡一笑:“大概吧,他不怎么跟我说外间事。十四郎可是听到了什么?” 林远当然不会去乱嚼舌头,只道:“我听说世兄有意打理东都的商行,不过似乎……”他没有说下去,但白殊华已经猜到了。今时今日的唐傲,空有才干却不得施展。她理了理女儿的散发,慢慢说:“原来如此。” 林远安慰她:“阿嫂别太担心。世兄虽然无缘做唐氏一族之长,但毕竟是老先生嫡子。老先生当年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对世兄置之不理的。何况老先生现在如此疼爱无双,应是大有转机的。” 当年唐傲与白殊华当初私订终身,唐老先生见自己一向重视的嫡长子居然做出让唐家颜面无光的事,气得不轻,放了狠话说“骋则为妻奔是妾”,绝不承认这个媳妇。唐傲见不得妻子受委屈,当面顶撞了几句,老先生勃然大怒,责骂他身为唐家未来主人,竟为女色所惑。老先生说,唐家的女主人不能是位不贞静的女人。唐傲当时回应:“如此,这唐家主人不做也罢。” 唐傲是嫡长子,又颇有才干,原本大有希望成为下一代的唐家之主。然而,为了给妻子一个名份,他顿时被排除在了核心之外。这么多年来唐傲此举一直毁誉参半,贬的人说他傻气,为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赞的人却说这才是有担当的男子所为。 林远知道唐傲素来心高气傲,听多了闲言碎语,心里难免介怀。如今见白殊华淡淡的样子,只道他们夫妇因此闹得不太愉快,故出言安慰。 谁想白殊华却毫不在意的一笑:“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了。如今这事也轮不到我操心。” 林远赔笑道:“是小弟扫兴了,给阿嫂赔个不是。” 两人刚坐下,唐傲便回来了。见到林远,他又打起笑脸,硬拉着林远要喝上两杯。谁料酒刚烫上,便有婢女来报少夫人忽然晕倒了。 二人听了顾不得喝酒,连忙一齐来探究竟。却见唐傲的父亲,现今的唐氏族主唐宣已闻讯赶来了。一见唐傲,唐宣的脸就沉了下来:“混帐东西!新妇病在床上,你还有脸出去喝酒!” 唐傲一声冷笑:“家中自有父亲大人照料,儿子操什么心。” 唐宣闻言大怒,操起手杖就要向唐傲打来。林远连忙夹在中间拉住唐宣,劝道:“伯父息怒,不关世兄的事,是侄儿的不是,强拉着世兄喝酒。侄儿年轻不懂事,还请伯父原谅。” 唐宣到底素有涵养,也不便再当着外人发作,手杖往地上一跺:“还不进去!” 唐傲一掀帘子,进里屋去了。刚进屋,便见大夫快步上前:“给郎君道喜了。” “喜?”唐傲愣住。 “少夫人有喜了。”大夫接着笑道,“让我给老先生道贺去,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唐傲呆立当地许久,方一步一步向床边挪动。白殊华已经醒了,看他表情木然的在床沿坐下,却一直默不作声。外面唐宣爽朗的笑声传来,又有林远不失时机的恭贺之声,听来格外刺耳。 “多久了?”白殊华听到丈夫低沉的发问。 “两个月了。”她答。 “唔。”唐傲呆呆应了一声。 白殊华见他如此神情,心内已经明白,将头转向内侧,疲倦道:“如果你不想要,我会处理。” 唐傲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就无从推测她的心情。 三月后,林远偶然从家人那里听到消息,唐少夫人不慎坠楼,打下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唐傲再怎么说也是唐家嫡系血脉,此番出事,林家自然要有人前去慰问。最终林远被选为林家的使者前来。唐家诸人都还比较平静,只是唐宣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拉着林远老泪纵横,连声叹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世伯别难过,世兄和阿嫂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唉,”唐宣长叹一声,“你世兄是长子嫡孙,老夫总盼着他们能尽早添个男孩续我唐家香烟。谁知新妇好容易怀上了,又出这种事。造孽啊。” 见唐宣如此,林远随即想到唐傲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盼这孩子也不知盼了多久,出事后还还不知如何伤心呢。他安抚了老先生后便来见唐傲夫妇。 婢女们说夫人仍然卧床,林远便先来看唐傲。 唐傲喝得大醉,一个人伏在书案上,身边散落了无数的酒壶。林远上前扶起他,唤道:“世兄。” 唐傲睁开迷离醉眼,对着林远盯了半天方才认出他,以林远行第呼之:“原来是十四郎。你来得正好,陪愚兄喝两杯。” 林远劝道:“小弟知道世兄心里难过,可世兄也该保重自己身子才是。” “嘿嘿嘿,”唐傲吃吃笑起来,“难过?我不难过!我有什么资格难过?我自己的妻子,我却不能保全。十四郎,你说天下还有我这样窝囊的男人吗?” 林远觉得唐傲笑得有些古怪,没敢多想,好言续道:“世兄别自责了,这只是意外。” “意外?哈哈哈,”唐傲放声大笑,“对,意外。好一场意外,哈哈哈……” 唐傲一直笑,可那笑声听不出一点快意。他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仍然止不住。听在林远耳里,只觉说不出的刺耳。虽然不情愿,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对恩爱夫妻似乎出了点问题。 第四章 今日悲羞归不得(上) 那年暮春,私奔的白殊华和唐傲终于回到了唐家。 这日白殊华紧张的跟着唐傲去见唐傲之父,亦即唐氏族长唐宣。这是她第一次拜见家翁。唐傲看出她的忐忑,温柔的在她手背上一拍:“别怕,凡事有我。” 白殊华一笑,放下心来。是,只要他在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已听说唐傲在父亲面前据理力争,甚至表示放弃家主的继承权,终于为她争到了妻子的名份。 唐傲从未没对她说过他放弃了什么,可她却明白,这需要多大的决心。想到此处,她满心满心都是甜,连与家人的分离也变得不那么让人伤感了。 她低头,细声道:“名份不名份,我并不在乎。我就怕你为难……” 唐傲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不看重,可身为丈夫,连自己的妻子也庇护不了,又算什么男人?” 殊华脸红了,声如蚊蚋:“只要你待我好……” “我自然要待你好。你为我抛下父母,辞别家人。我不待你好谁待你好?”唐傲在心里叹息,他与白殊华这一走,白家上下都引为奇耻,表示与白殊华断绝关系。就算向来疼爱妹妹的白殊同,也不敢与他们夫妻往来。 殊华清丽的眼在他梭巡身上许久,羞涩却甜密的一笑。这是她的良人呵,她放弃一切也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终没有错看了他。唐傲见她笑了,一揽她的纤腰:“走,我带你见我阿爹。” 唐家主人唐宣对儿子突然娶回的女人着实没有好感。虽然看在儿子的面上勉强接受了,但心里总觉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连日来都觉得不痛快。新妇今日拜见翁姑,唐宣一早打定了主意,对这媳妇能冷就冷,能淡就淡,让她知道唐家的门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唐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儿子身侧的女子。她低着头,一进门便以手加额向唐宣郑重行礼。唐宣只能看见她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同心髻和鬓边斜插的一支银步摇。藕色衫裙轻盈如烟,上用同色丝线绣了几朵纹饰,除了头上一支步摇钗便再无其他首饰,素淡得竟不似刚过门的新妇。唐宣心里暗忖,这女子的举止倒也有几分娴静之态。 行过礼,她该向家中长辈奉茶。看得出她很紧张,可端着茶盘的一双手却还稳当。她莲步轻移,到了唐宣身前,盈盈跪了下去,将茶盘举过头顶,恭敬道:“父亲大人用茶。” 唐宣冷眼看着,手笼在袖子里,丝毫没有接茶的意思。堂上一众唐家亲友,暗自摇头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大堂里异乎寻常的安静。时间长了,气氛滞重起来。白殊华久端茶盘,只觉双臂酸软,却仍勉力不让捧着茶盘的手有分毫擅抖。良久,她终于忍不住抬头一探究竟。 唐宣只见那双目幽然,犹如浸着的两丸黑水银,又像深夜里的孤灯,散着微光。唐宣有些失神。这眼睛,竟无端的让人沉迷。她未曾想到唐宣亦在注视她,目光和唐宣一触即慌乱的又埋下头去,弄得发间步摇上的垂饰一阵轻晃。 见父亲久不接茶,唐傲嘴角微沉,旋即起身,接过茶碗,送至唐宣面前:“父亲用茶。” 唐宣将目光转到儿子身上,目沉如水,让人看不出喜怒。终于,他缓缓抬手,接过茶在唇边轻碰了一下。 唐傲如释重负,扶起了白殊华。 “既然入了我唐家的门,”唐宣不紧不慢的开口,“就要守我唐家的规矩,夫妻俩好好过日子。知道了么?” 殊华连忙回答:“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家里其他长辈也须去拜会一下,别让人说我唐家长子长媳没规矩。”唐宣语气稍缓。 夫妻二人答应了。二人又陪唐宣闲话了一阵方告辞回去。走出门,夫妇俩相视一笑,几经波折,终于得到唐宣的认可,二人俱是满心畅快,只觉这世间已再无可为难之事。 接下来的两年多是两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釜内碧色翻滚。白殊华顾不得擦汗,轻快的捞起煮好的面片。 与唐傲成婚后,她俨然心满意足。唐傲喜食汤饼,她便日日不辞辛苦,亲自为他调制。入夏之后天气渐热,唐傲便说想吃冷淘消暑,白殊华便立刻张罗着做。 嫩槐叶取汁和面,煮熟后过冷水放凉,再配以香饭、苞芦。一道清爽可口的槐叶冷淘很快做好。想着唐傲见到这道槐叶冷淘胃口大开的场景,白殊华不由微笑。她将备好的饭食装入食盒,亲自为唐傲送去。 这时候,唐傲多半在书房。她一路脚步轻快来到书房。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书房里传来说话声。她认出这是唐傲堂弟唐信。她怕扰了他们谈正事,便在门口稍驻。 屋内,唐傲的声音先传出来:“东都为重要之地,愚兄先恭喜贤弟了。” 唐信自得的笑声隐隐传来:“岂敢。说来小弟还有谢谢贤兄,若不是当初贤兄一意娶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小弟如何能得到这样的美差?” 唐傲淡淡答:“是吗?” 屋内几声轻响,唐信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小弟比不得贤兄,是个闲人,先回去了。” “贤弟慢走。”唐傲的声音仍然平静,但熟知他习惯的白殊华却知道他生气了。 他当然生气。他从小就被视为唐家未来的族长倍受关注。以他的才干和心气,如今反要屈居人下,怎能不生气? 唐信出来,看见白殊华,连招呼也懒得招呼,点了点头算是礼貌,然后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掩饰他对白殊华的轻蔑。 白殊华在门外又等了片刻,才轻轻推门入内。 唐傲看见她时已经神色如常,起身接过食盒,温和道:“其实这些事你不必亲自做。” 白殊华微微一笑:“为人妻子,自当行中馈之职。” 唐傲淡淡一笑,夫妇二人一同坐下。她见唐傲不提刚才之事,也就聪明的不提。可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时的不快会成为横在他们夫妻间的巨大阴影…… 第四章 今日悲羞归不得(下) 大约又过了一年,唐傲受命前往未南。 虽然未南被视为偏远之地,但毕竟是几年来唐傲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差事,不再是仅仅是挂着闲职,打理些无关紧要的事务。白殊华很为丈夫高兴。但她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去那么远,坚持同去。两人乘舟南下,先行水路,再转走陆路。 这是她自嫁入唐家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因此极是兴奋。一出门,她便兴致勃勃拉着丈夫的手观望路上景致。可唐傲这一路上却沉默寡言,偶尔答话也显得心不在焉。白殊华很快察觉到丈夫的敷衍,也沉默了。 一路无事行至未南。刚刚安顿下来,负责林氏未南诸事的林远便到访。两年不见,当初的稚嫩少年已出落得长身玉立,气宇非凡。 白殊华对这个懂事的少年颇有好感,觉得他的来访也许能改变唐傲低落的情绪。所以她很客气的接待了林远。那日唐傲与林远把酒言欢,似乎确实达到了她的预期。于是,她坚持让林远留下多住几日。唐傲也随声附和挽留林远。林远只得答应再住几日。 入夜,白殊华一边为唐傲修面一边道:“咱们现在所居宅邸东西倒都齐备,只少了几架屏风。明天我想差人去东买两架素屏先用着,再慢慢留意着添置。” “反正我们也不打算在未南久住,何必费那事?” “可听父亲大人的口气,未南商行之事恐怕耗时甚久。我猜两年内,咱们是回不去的。” 唐傲拍拍妻子的手:“先忍耐数月,到时咱们随便找个借口回去就是了。” 白殊华闻言一愣,不由停手:“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实差吗?怎么现在又想放弃?” “我是想要实差不错,可未南是什么地方?这种蛮荒偏辟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白殊华用布轻轻擦拭修面的小刀,斟酌道:“我倒觉得未南没什么不好。你看林家十四郎,不也管着未南的事么?我看他做得也挺好的。” 唐傲猛的扯下颈上所围白布,怒斥道:“我堂堂唐家嫡子长孙,难道你要将我和林家旁支的儿子相提交论么?” 白殊华从未见丈夫发过这么大脾气,一时愣住。 唐傲的怒气却仍在继续:“还是说我娶了你,就连旁支的黄毛小儿都不如了?” 听见这句话,白殊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手中小刀铮的一声落地。她仍然没有说话,可是泪水已经溢了出来,顺着她清丽的脸庞滑下。 唐傲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竟然将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妻子。他上前似想解释,她却转过身不看他。他只好坐在她身旁不住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唐傲见白殊华仍在哭泣,只得起身开门。来的却是林远。 林远手里提着酒壶,显然是来找他喝酒。然他很快意识到他们夫妇的异状,尴尬立于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唐傲故作轻松的一笑,出言邀他喝酒。其实喝酒只是借口,他只是怕了妻子的眼泪。 两人于亭中痛饮,林远言辞之间对他极是羡慕,也很佩服他当年的魄力。唐傲苦笑,若不是林远提醒,他几乎忘了当年他曾下过的决心。这一生,他要让他的妻幸福快乐,绝不受半点委屈。可他做到了吗?自她从嫁入唐家,处处受人轻视,她却从来不向他诉苦。可他今天却狠狠的伤了她。 夜渐深沉,她来接他。她衣袂轻飞,仿佛踏着微风而来。她并不怪他。虽然他伤了她的心,她却仍肯这样周到细致的待他。他心里一松,在她走到身前时解衣为她披上。 她回避他的目光,却任他携手同行。行至半路,他幽幽一叹:“殊华,我今天真不是那个意思。” 她两指轻点他的嘴唇,摇了摇头,意为不必解释。她全都明白。他们,是夫妻啊。 自那以后,夫妻俩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两人都小心的不再提这件事,处处相敬如宾,看来恩爱如初。可他们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唐傲果然在半年后以水土不服的理由提出回归唐家。唐宣答应了,但对儿子半路撂担子的行为显然深为不满,回来后的一年,未有任何事务交派给他。 唐傲不得志的时间一久,愈发消沉,却不敢对妻子吐露分毫。然而,他时常感到胸中一股闷气游走,却不得发泄。这股怨气越积越久,终于让他铸成大错。 这日唐傲说想尝尝妻子亲手做的雕胡饭,白殊华自然如往日一样,即刻入厨烹制。 她将饭食做好,如往常一般装入食盒送到书室。 书室里寂静无声,她却不以为意的推门进去。房里一片晦暗,她微觉诧异。这时一个背影隐约现于书架阴深处。她只道那是丈夫,将食盒放在桌上,走近了柔声道:“已经做好了,快趁热吃罢。” 那个身影却迅速转身拥她入怀,在她面上颈间留下一串热吻。白殊华一惊,立刻意识到不妥——这根本不是丈夫的怀抱! 她慌忙挣脱,向门外跑去。食盒被打翻,盒中饭菜撒了一地。那人追上,抓住了她的衣袖。殊华一急,奋力一挣,衣袖嗤的一声撕裂…… 殊华慌乱至极,凭着本能跌跌撞撞的回到居所。这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那人牵住她衣袖的一瞬,她看清了他的面目。他正是唐傲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唐宣。 她与唐宣见面不多,只觉唐宣虽然不与她亲近,却还算客气。她知道他看自己的目光时有异样,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不喜自己和唐傲私订终身的缘故……家门就在眼前,她却忽然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她唐傲,她深自敬爱的夫? 她支撑不住身心的重量,一只手无助的扶着墙。唐宣怎么能做出如此有违伦常的事?唐傲为什么不在书房?她的丈夫去了哪里? 门吱呀一声,似乎屋里有人听见了响动,出来查看。那人正是唐傲。见着白殊华,他的惊呼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白殊华心底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原来如此,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那间得到了解释。她的丈夫,正是将她推入火坑的罪魁祸首。 她捂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原来让一个人心碎的办法是如此简单。 唐傲很快醒悟,奔至她身边,一声声的轻唤:“殊华,殊华……” 殊华,殊华,这样亲密的称呼,却为何让她觉得如此遥远?见她神情恍惚,他眉尖紧蹙,满面心疼,哽咽道:“对不起,殊华,对不起……” 她奋起全身力气,扬手,向他脸上掴去。她像是发了疯,在他身上又踢又咬。他不身不闪,只用双手环着她,任她踢打。他口中喃喃,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三个字。最后,却是两人抱头痛哭。 良久,她冷静下来,推开他想一走了之。他急忙又将她抱住:“殊华别走。”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他却抱得更紧:“殊华,别走。原谅我好吗?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累了,瘫坐在地上,疲倦的听他不断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那晚,他极为温柔的对她。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失去她。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漠然看着他在她身上施为。完事后,她翻过身,把光洁的脊背留给他。 他数次伸手,想轻抚她的背部,最终却都缩了回来。两人就这样一夜无眠的躺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白殊华先起身,坐于镜前梳妆。唐傲仍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料白殊华忽道:“你想要唐家主人的位置,是吗?” 唐傲惊异于她肯同他说话,一时没有立刻回答。但他的表情已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向往之色。 “如果你没娶我,这本不是问题。”她冷冷道。 唐傲还是沉默,却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 虽然用了一夜的时间作足心理准备,此时白殊华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痛。是的,他后悔了,为当初的一时冲动后悔。即使,他从不提起。她于是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就助你达成这心愿罢。” 唐傲与她对视,许久不曾说话。 她转头对镜,凄然一笑,说不出的悲伤哀婉:“你为我失去的,我替你拿回。” 第五章 比翼连枝当日愿 东都为大兴都城,又兼四通八达的交通之便,向为繁华之所。东都的优美景色也历来为人所称道,虽然前人评论东都景致处处透着人为痕迹,失之自然,但苛责之余,那位挑剔的前人也不得不承认,东都山水之美兼具南北,既有北方的雄浑大气,又有南方的精巧细致。 城东柳湖上画舫偏偏,不时漂荡着歌伎的软糯咏唱。 一只游船绣帘低垂,悠悠浮荡舟中。游船装饰并不华丽,却在绣帘掀起的那一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垂帘半开中,一张绝美的女子容颜于帘后隐现。那女子已过了最娇艳的年纪,又未施粉黛、容色苍白,颇显憔悴。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她脱俗清丽之气。又兼她神色冷淡,似有凛然不可犯之意,生出一股难言的独特韵致。一时间歌舞俱休,湖面上一阵安静,似乎连时间也为之惊艳,从而停滞了下来。 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漠然观望了一会,便匆匆放下了帘子。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为成为东都街头巷尾的话题。 帘子刚放下,船内便有女子轻笑:“嫂子这一露面可不得了,看来以后这几天,上至王公,下至黎明,都会大伤脑筋,猜测湖上美人的身份。” 白殊华只是淡然一笑:“都到我这年纪,还美什么?” “也不见得美人就要年轻。”同舟的年轻女子一边轻声说笑一边以扇掩面,姿态优雅。 “妹子就别笑话我了,”白殊华低首微笑,“你和十四郎新婚燕尔,却来陪我游湖,还不知十四郎怎么怨我呢?” 那女子却把扇子一扔,颇有怨气的说:“他忙得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空管我?我每天闲在家也是闷得慌。” “哦?”白殊华愣了一下,复又笑道:“林家也有不少人长驻东都,若是闷了,妹子不妨多与她们走动。” 女子噘着嘴道:“他不喜欢我跟林家人来往,好像娶了我,他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白殊华闻言,拾起团扇若有所思。 早在白殊华怀孕之初便向唐宣恳求让唐傲打理东都事务。按常理,白殊华必随丈夫同往,故唐宣本不欲答应。可白殊华的情求,他最终没法拒绝,最后仍答应了下来。虽然随后白殊华小产让唐宣甚为伤心,却也并未因此反悔。白殊华身体恢复,夫妻俩便打点行装前往东都。 适逢林远新婚,携妻同游东都,与唐傲夫妇重逢。奈何林远近年升迁极快,事务繁忙,虽是新婚,也不得不分身处理林家在东都的柜坊。林远新婚的夫人年少气盛,见丈夫关心生意多过关心自己,心内不满,便拉白殊华同游。游玩之后她也不回家,与白殊华一起来到唐傲夫妇在东都的宅邸。不料林远已提前在宅中等候了,见二人同归,忙迎了出来。 林夫人见着林远,气不打一处来,手上扇子狠狠摔到林远怀中:“你来干什么?” 林远好脾气的接了扇,赔笑道:“在下来接夫人回家。” “你守着你的生意就行了,接我做什么?” “生意是生意,夫人是夫人。”林远一揖,“夫人,饶了我罢。” 林夫人哧的一声笑出来,轻砸林远一记:“这次饶了你。” 白殊华跟在林夫人身后,唐傲则在门口,两人都将小夫妻俩调笑之言尽收眼底,皆垂下眼帘也不知作何想法。林远安抚了妻子,这才看见白殊华,恭敬叫了声“嫂夫人”。 白殊华应了,走到唐傲身边。唐傲淡淡招呼了一声,但再没了声息。 唐傲坚持林远夫妇留下吃饭,白殊华亲自下厨,宾主尽欢。其间乳母曾带唐无双入席。唐无双年方五岁,生得极是可爱。因白殊华正在厨内忙碌,她便直奔唐傲。 她摇摇晃晃走到唐傲身前,张开双臂要父亲抱,可唐傲却不耐烦的挥挥手,似乎并不想见到女儿。唐无双却不肯就此摆休,纠着唐傲衣摆不肯放手。林夫人全无心机,只是觉得有趣,林远却似察觉到了什么,低眉没有说话。唐傲似是被缠得烦了,手一挥,唐无双没防备,一个分化趔趄,摔倒在地。乳母和林夫人同时惊呼一声,上前扶起唐无双。唐无双呆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白殊华,从厨房出来。乳母絮絮说明了情况,林远看见白殊华神色一冷,目光如刀剐过唐傲。唐傲别开头,不与她目光相接。白殊华并未说什么,接过唐无双柔声哄劝。 唐无双哭声渐渐止住,只时不时的抽噎一声。白殊华这才把她交给乳母,淡淡道:“带她下去罢,别在这里惹人嫌了。” 乳母唯唯诺诺抱着唐无双出去了。因这一段插曲,几人都觉索然,草草散了。林远夫妇回家前,因唐无双不肯睡觉,白殊华便抱着她在院中走动。林远上前逗弄唐无双,却低声道:“东都事务繁杂,世兄或许因此有些心烦意乱,阿嫂多多海涵也就是了。” 白殊华笑言:“他一字未言,倒要你替他说好话。” “小弟冒昧,不该对二位家务事胡言乱语。”林远一笑。 “无妨。说到家务事,我亦有件事要问十四郎。今日我听弟妹说起,十四郎不愿让她与林家亲族多接触,听来颇有怨言。我想既然十四郎与弟妹已经成亲,便是一家人,亲戚之间有些往来也属平常。不知其中是否有些缘故呢?” 林远一笑:“家大了,人也杂。内子生性单纯,恐怕应付不来,不如少来往些,彼此倒还能客气几分。嫂子在唐家多年,想必对此亦有体会。” 白殊华目光一闪,打量林远的目光深了些,末了才道:“到底是十四郎,想得确实周到。只是依我看,十四郎志气不小。弟妹终有一天要应对族中事。弟妹一味天真,只怕到时头疼的还是十四郎。” 林远抬首短暂凝视白殊华,淡淡道:“多谢嫂夫人提醒。不过此事言之尚早,何况若真有那一日,小弟必尽全力回护内子,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白殊华一笑,退开一步道:“若真有那一天,但愿十四郎能记得今日之言。” 林远微微低头致意,携妻离宅回家。 夜间,唐傲似是不经意的问:“今天你和林远说了什么吗?” 白殊华对镜晚妆,冷冷道:“不过是提醒十四郎,有一天莫要步你后尘。” 唐傲不悦道:“你说话就一定要夹枪带棒的么?” 白殊华笑出声来:“我据实而言,又夹什么枪,带什么棒了?是你自己多心。” 唐傲起身:“我去书房过夜。” 白殊华指尖轻沾面药抹匀,轻声笑道:“你去书房也好,以后就不用疑心我的孩儿是谁的种了。” “你……”唐傲怒指她道,“白殊华,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白殊华冷笑:“哦,原来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自己的妻室都拱手让人了,人前却还要故作恩爱。倒要请教阁下,为了唐家家主之位,你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唐傲抬手,却见白殊华起身仰首,目光灼灼的直视他。她流着白家的血液,温和的外表下藏的是白家桀骜不驯的烈性。她目含讽刺:“打,怎么不打?是念着夫妻旧情不忍下手还是怕得罪了我所以不敢?” 唐傲收手,拂袖而去:“不可理喻。” 白殊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直笑到眼泪滑落也不曾停下。 第六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两年后,林远因为唐宣送葬,再次来到唐家。 这两年来,唐傲再度受到重用,在唐家的地位一路攀升,隐隐有继任族长之势。唐家人都说,到底是老先生亲子,当年唐傲夫妇之事虽然生气,终究是舍不得,才过几年就心软了。 林远不喜欢凑热闹,于傍晚时分才去灵堂。灵前一人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默然伫立。闻得声响,那人转身,正是白殊华。她服齐衰,素面无妆,却更显清丽。她秀美的面容上并不见多少悲戚之色,倒显得颇为麻木。林远与她互相见礼,祭奠之后默然与她一道立于灵前。 良久,林远出声:“这样下去,嫂夫人身体恐怕受不住,先回去罢。” 白殊华依旧神色木然,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他死了。” 林远愣了一下,随即道:“嫂夫人节哀。” 白殊华眼珠动了动,淡漠一笑:“我无哀可节。” 林远垂首不语。 白殊华冷然扫视灵堂,继续冷笑:“六年了,他死了,而他终于如愿了。” 林远听她语声异常,又不知首尾,故仍然没有答话。 白殊华的自言自语仍在继续:“他成功了。他还是将这族长之位传给了他儿子。”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林远有所了悟。唐宣留下遗命,由唐傲继任族长之位。唐傲是嫡子,本人也有才干,名正言顺——除了他娶了白殊华。林远猜测她可能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所以有些精神恍惚,便道:“世兄接任为唐家之主,必有人心中不服,忌妒中伤,嫂夫人不必在意。” 白殊华微笑:“我不在意。”她转首凝望堂前,轻声说:“他已经死了,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轮到我?” 林远大惊,失声道:“嫂子?!” 白殊华安静道:“我挑了一些平日用的首饰,十四郎替我转交给弟妹,算是念想。除了她,我也想不出这些东西该给谁了。” 林远压下心中不详之感,勉强笑道:“嫂夫人和世兄的日子还长着呢。” 白殊华目光灼灼凝视林远:“十四郎,我素知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曾看出来?” 林远默不作声。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看出什么,他也不能插手。 白殊华缓和语气,说:“十四郎,我求你两件事,你可愿答应?” 林远沉吟片刻后道:“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为嫂夫人做到。” “第一件事,”白殊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你可否将此信交与家兄?” 林远接了,听白殊华续道:“父兄恨我让家人颜面扫地,与我断绝往来多年。家父去世,我亦未曾稍尽孝道。如十四郎愿为我转交,我感激不尽。” “在下一定不辱使命,亲手交给白先生。”林远点头答应。 “如若家兄问起,只说这信中是我最后的请求。” 林远见她总是把话题引向不详的方向,微微皱眉,最后只是应道:“是。” “第二件事,”白殊华紧了紧在她怀中熟睡的唐无双,“若我有一天身遭不测,还请十四郎替我看顾这孩子……” 林远考虑许久,最终点头:“我答应嫂夫人,尽我全力护这孩子周全。” “那我便放心了。”白殊华展颜一笑,仿佛旧日容光重返。 林远见天时已晚,便与白殊华作别,步出灵堂。他本想先与唐傲先打声招呼,可见唐傲门前车水马龙,料想他刚接手唐家,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便不去打扰了。 辞别唐家,林远先往白家送信。白殊同很快与他见了面。白殊同和白殊华长得不太像,但神色举止却时有相似之处。他面无表情的看完了信,回头吩咐:“把小郎君抱出来罢。” 说完,他转向林远:“这些年,她在唐家可好?” 林远淡淡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白殊同低低叹息,颇有伤感之色。 侍女很快抱出一个熟睡的男孩,和唐无双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白殊同道:“这是犬子。” 林远困惑的点头。白殊同叹息一声道:“你回去替我转告她,就说亲事我答允了。” 林远微微吃惊,随即醒悟白殊华必是在信中恳求兄长让这对中表之亲日后结为夫妻。照理说唐无双年纪尚小,原没必要这么早订亲。联系之前白殊华的反常行为,林远不详之感越来越强烈。 他匆匆向白殊同作别,赶回唐家。他还是迟了。刚到唐家,便有人告知,唐夫人突染重疾,已然去世。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林远耳边滚过,几乎站立不稳。 白殊华问,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曾看出?他看出来了,他很早就已注意到他们夫妻间的反常,但他以为不过是小问题。毕竟……他们相爱。他以为只要他们的感情足够深厚,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却不想,却不想…… 林远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唐傲,快步上前问:“怎会这样?” 唐傲形容憔悴,哀痛难以自持,答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话,却是问旁人:“无双呢?” 很快有人将唐无双找来。七岁的孩子,按理应已渐渐晓事,可她被人推到唐傲面前时却面露惊恐之色,往后退了两三步。唐家人自不敢对已是族长的唐傲说三道四,皆道小女孩骤失慈母,行为反常亦在情理之中。也不知谁在唐无双身后推了一把,将她再度推到唐傲身前。唐傲一反平日的态度,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珍宝。 唐无双却异常激烈的挣扎起来。唐傲对她的反应感到错愕,这么一瞬间的失神,唐无双已挣脱了他的怀抱,向门外跑去。林远见机跟了出去,又适时回头,以人多恐会吓到孩子的理由拦下了其他欲跟来的唐家人。 他一路跟着奔跑的唐无双来到她的卧房。唐无双进房后用被子包头,缩在角落里发抖。林远上前,刚一触碰被角,唐无双已经尖叫了起来。 林远连忙道:“无双,是我,林叔叔。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 唐无双停止了叫喊,怯怯的把被子从头上移开一眼,露出的两只充满戒备的眼睛。 林远努力让自己的微笑显得温和:“你母亲让我照顾你……” 不等林远说完,唐无双已猛然扑到他怀中,号啕大哭:“林叔叔。” 林远尚无子女,平日也甚少和小孩打交道,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会,他才轻轻拍打唐无双的背,柔声安慰:“不哭,不哭。” 唐无双抬起小脸,带着哭音道:“林叔叔,我怕。” 林远心一软,轻轻抱她入怀:“不怕,林叔叔在这里。” 唐无双趴上他肩头,在他耳边说:“林叔叔,我阿娘不是病死的……” 林远一震,下意识的问:“那她是……” “我躲在桌子下面,全都看见了。”唐无双两只大眼睛空洞的望着林远,“他们吵架了,然后……他杀了我阿娘……” “他是谁?” 唐无双不答。 林远试探着问:“唐傲?” 唐无双看了林远半天,缓缓点头。 林远震惊之下,也没了主意。各种思绪纷杂涌来,这对以恩爱闻名的夫妻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许久,他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唐无双身上。 这孩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林远思考的这段时间,她一直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 林远将手轻放在她肩上,说:“这件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唐无双摇头。 林远点头:“这件事,万不可对第三个人说。” “为什么?” “你阿娘希望你平安长大。我虽答应你阿娘照顾你,但毕竟是外人。我现在没法将你名正言顺的带离唐家。名义上是你父亲的那个人,也不会同意。” 唐无双垂头不语。林远温柔抚mo她的头,一个字一个字道:“无双,你要记得。现在,他还是你父亲。” 唐无双猛然抬头,怒视林远的目光仿佛有火焰燃烧。 林远叹息:“不管你想做什么,首先要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唐无双胸口急剧的起伏,显然情绪激动,但她却以平和而谨慎的语气说:“阿娘说,林叔叔是好人。我听林叔叔的。” 林远拍了拍她的肩,说不出话。这个年幼的孩子,却要独自面对唐家生活了。 这世道,如此无情。 尾声 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一章初稿,等下修改后再把定稿放上来^_^ ************************************************** 斗室阴暗,林远弯腰迈进房门。 风光了二十余年的唐氏族长,此时悄无声息的躺于榻上。林远叹息一声,坐到旁边的胡床上,轻声唤:“唐兄。” 唐傲呻吟一声,吃力的睁开眼睛。他费劲的盯了林远半天,终于认出他来,哑声道:“你……来干什么……” 林远淡淡道:“我来看看你。你和无双毕竟是父女一场。她不肯来,却未必表示她一点都不在乎。” 唐傲一阵剧烈的喘息。林远上前为他顺气。他略微平静下来后苦笑道:“我一个将死之人……” “正是,”林远出声打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不觉得欠那孩子一个解释么?就算她亲眼所见,可当年她毕竟还小。我想到现在,她也未必能想明白,为何当年要杀她……嫂夫人……” “上次我去求她……”唐傲咳了两声,“我想跟她说,她不肯听。” “我可以转告她,”林远俯视他,“但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唐傲努力平稳了呼吸,断续道:“那天我们发生了口角。自从她……和我父亲在一起,她无时无刻都在讽刺我。那天我被她逼急了……就……” “就杀了她?” 唐傲闭上眼,良久之后点头。 那天的情景,他永不会忘记。她漫不经心往手上涂着凤仙花汁,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某个去处。她涂完了指甲,懒散的审视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蓦的发出一声短促笑声:“你要纳妾生子,只管做便是。现在老头子死了,你族长也当了,我不过是你的下堂妻,又没有娘家人替我撑腰,我能说什么?” “我说了多少次,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强忍怒气解释,“是他们的主意。” “他们?”她冷笑,“他们是谁?他们不过是你养的狗,最会湍摸你的心思。哦,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恩爱夫妻这个幌子,所以要我来扮贤德,出面替你纳妾。” “白殊华!”他猛拍桌子。 她却笑得愈发悠然:“啧啧啧,族长没当两天,脾气倒真涨了不少,真是威风八面。不过我却想问一句,你说什么样的男人会让他的妻子去勾引他的父亲?” 她三番五次触及他的痛处,令他狂怒起来。他完全失去理智,暴怒之下只想杀了她。等他意识到做了什么时,她已被他勒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得气。饶是如此,她仍是笑着的。虽然濒临死亡,她却仍透着一股妖异的美。 他慌忙松手,将她抱在怀中。他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他曾经发誓要爱护一辈子的女人。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如此对她? “对不起,殊华,对不起。”他抱着她渐失温度的身体,不住喃喃道。 她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他的面宠,温柔一如当年。她艰难转头,用尽所有力气对他微笑。最后,她嘶哑着吐出一句话:“知道么……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说完,她在他怀中嫣然气绝。 唐傲混乱的脑中,一个声音不住的嗡嗡作响,他杀了她,而她杀了他们的孩子。她明知那是他样的亲骨肉,却还是打掉了那个孩子。而她临死前,又将这秘密告诉他,轻易的给予他致命一击。 他忽的惨叫一声,丢下妻子的尸身,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他身后,白殊华歪倒在地,睁着眼,依旧保持着微笑的神情。那曾经温婉的笑容此时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不知道……无双看见了……”唐傲吃力的说。 林远点头。事实与他猜测的相去不远。 “我……并不想杀她……”唐傲喃喃自语。 林远轻轻一叹:“可事实是,你杀了她。” 唐傲的手微微向前伸:“玉兰,玉兰花……开了……” 林远轻咦一声:“唐兄?” 唐傲的脸上竟有笑容绽开:“你看……墙头上……那朵……玉兰……” 他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日暮,林远走出低矮房舍。一辆牛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柴扉前。林远缓步上前:“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车帘打开,唐无双的面容出现:“他……” 林远摇头:“你来晚了。” 唐无双的表情悲喜莫辨,只是呆坐于车内。 林远叹息一声:“无论如何,他也抚养你长大。进去看看他吧。” 唐无双木然下车,犹豫了半晌,最终走了进去。 林远立于门外,对着天边斜阳出神。 不知何时,一阵晚风拂过,吹动墙外玉兰。墙头上几片花瓣飘散,跌落于尘土之中。旧日芳华,亦如这落花,随风逝去了。 (番外完) 序章 先贤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更迭之繁,莫有于兴;历代之盛,莫过于宁。 风云之会,豪杰倍出,世皆以为传奇。昔博古之士,号竹间馆主者,十五年总二朝旧事而成《竹节编》。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莫不集之;贤臣雅士,侠客隐者,莫不传之。世人皆以竹公妙笔,当世奇甚,莫不争而阅之。 后十年,竹馆主人西游,遗史札数十。此遗篇竹书未录,不见传世,或曰伪作也。 余未敢妄言其真伪,然阅其稿凡四,虽荒诞不经,亦有合情之处。前人心血,不忍湮于尘土,特补于竹书之后。 信与不信,诸君自辨。史海浩瀚,终有遗珠,故以《拾遗》名之。显德十一年七月壬午痴闲散人 《解佩令》序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阿师苾力 元和长乐公主,懿献皇后女,宁太宗胞妹也。初封无忧县主,太宗受禅,封长乐长公主。主幼失恃,与诸兄姊同抚于慧端皇后。后以主类己,甚怜之。及长,通文史,聪敏多智,光艳动天下。荣德中,北狄颉摩多罗部来朝,请尚公主。太宗择宗女许之。翌年,其主阿师苾力亲来,请曰:“必尚真公主。”不许,阿师苾力再请,复不许。如是者三,太宗按剑怒曰:“昔尔大可汗昏,亦只得娶宫女。汝胡奴耳,安尚公主耶?”大可汗者,戎主社尔那也。阿师苾力乃答:“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得之,况公主乎?”主于帘后闻之甚异,谓左右曰:“此伟男子也。”遂出帘曰:“与尔公主。”太宗乃许之。 《竹书拾遗·贤媛·元和长乐公主》 **************** 阿师苾力 **************** 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了。 在这阔得没有边的草原上,那个红红的大火球分外的明亮,像要把人点着似的。我骑在马上,对着那个大红球发呆。身下的骏马打着嘟噜,不安分的用前蹄刨土。我知道,它和我一样对漫长的等待感到不耐。 终于,一队人马自远处飞驰而来。当先一骑一身红色劲装,和太阳混为一色,可我还是看见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我高兴的在马上翻身,快活的开怀大笑。对,就是她教我的那个词,欣喜若狂。 草原上好像突然升起了不落的太阳。 她稳稳坐在马上向我驰来。她头上的白羽被风吹得歪到一边,像是在跳舞。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迎了上去。她也看见了我,马不停蹄奔过来,手里的鞭子干干脆脆的向我抽来。哦,别担心,我要是被她抽中了,我就不是阿师苾力。我伸手抓住鞭梢一扯,鞭子从她手里脱落。我揪着鞭子,冲她吼道:“女人,你真是越来越野蛮了!” 她在草原上住得太久,说话做事越来越不像中原女人,倒和我们这的女人差不多了。听说他们中原人管我们的女人叫蛮婆。对,她就是个小蛮婆。 她回头看我,笑了。两颗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她说,******。我也笑。这女人,真******漂亮。我看了许多年,还是看不够。听说中原有句话说,女人是水做的。她可不就像水?温柔起来时像宁静的河流,发起火却像草原上最猛烈的暴风雪。我不知道中原的女人是否都这样迷人,可这个妖精,真把我的骨头都给迷酥了。 我下马向她走去。她犹豫了一下,也下马了。我狠狠把她拽进怀里,粗声粗气道:“女人,以后不准跑这么远。” 她一拳向我捶来,恶狠狠道:“我就跑!” 我呵呵笑着,她的小粉拳一点都不痛。我抓住她的手:“柯科罗的女儿我不要了。” 她笑了,伏在我肩头,狠咬我一口:“你下次再敢娶别的女人,我就跑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永远不回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说。而且我也没想要柯科罗的女儿,是柯科罗硬塞给我的。她比我怀里的这个差得远呐。 她不再说话,趴在我怀里,像一只乖巧的猫。 见了面,我们当然要亲热一下。用中原的话说,这叫小别胜新婚。亲热过后,我抱她到小丘上看星星。这天星星不多,东一颗西一颗,像是胡乱散的银钉。星光下的她总是特别安静,抱膝面南而坐,漫不经心的仰望。我手指绕着她散落肩上的发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女人,你为什么嫁我呢?” 虽然当年我赌着一口气向中原的大皇帝求娶公主,可心里其实没底。知道大皇帝答应把她——唯一的长公主嫁给我时我真是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不透这女人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虽说我这人的优点……也不算太少…… ************ 盛宝仪 ************ 荣德七年,北狄阿师芯力来朝。那一年,我已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寻常女子早该嫁人生子了。我却仍待字闺中,拒绝成婚。 做为当今皇帝的胞妹,堂堂长公主,这是十分不寻常的。我那位皇帝长兄对此十分忧心,让皇后和已出嫁的姐姐轮番劝我,又几次三番为我物色夫婿,却皆让我用各色理由搪塞了。 “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听姐姐说皇帝有一次这样对皇后诉苦。 姐姐告诉我,当时皇后嫂嫂微微一笑:“我看小妹心性最像阿家,凡事自有主见。咱们急也没用。” 嫂嫂嫁过来时,兄长还未称帝,母亲也还在世。虽然那时家中已显贵,母亲却极讨厌繁琐的礼节,所以直到现在,皇后提到母亲时仍沿用民间对婆婆的称呼。 姐姐对我转述皇后的话时,神情略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嫂嫂说我肖象母亲,让她有些耿耿于怀。虽然母亲已故去多年,可在我们兄妹数人的心目中仍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 母亲并非我的生母,却是她一手抚养我们长大。 我曾听父亲和他那帮老兄弟讲过许多母亲年轻时的事。他们说,母亲为父亲运筹帷幄,打过不少胜仗。可我从来不能把她和一个智计百出的巾帼英雄联系起来。在我看来,除了无事时喜欢端着茶碗在窗边出神,她与平常妇人无异。就连小时候哄劝我睡觉时,口气也与其他人的母亲相同。 记得有一次我在临睡前问她,幸福是什么?母亲笑了,对我说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这个人的幸福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不幸。 她的回答显然超出了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于是我又问,我怎么知道我幸不幸福呢?母亲回答,如果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就知道你幸福与否。 我对母亲这个含糊的回答不甚满意。兄长对我说过,母亲睿智过人。可聪敏如她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清楚的回答? 当我长大到足以理解母亲的话时,我开始思考,我要的幸福是什么? 留在宫中,像姐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虽然兄长姐妹都待我极好,可这样的生活就如皇兄殿前漫长的回廊,雕刻得再精美也掩盖不了它的无趣。我不想永久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要自由,想要一片广阔的天空。如果嫁人可以换来自由,我想我不会有任何犹豫。可如果婚姻只是换来另一座牢笼,那么不嫁也罢。 久而久之,我的婚事便成了宫中人议论的话题。有人猜测我是否有某种隐疾,所以不愿嫁人;也有人认为我性情古怪,因而嫁不出去。 皇兄虽下了严令宫人禁止议论此事,他内心深处恐怕对此也不无想法。我明白,做为皇帝,兄长各方面都应为天下表率,有个嫁不出去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美事。所以他把我的婚事当成了他执政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战,甚至发动了众皇室亲贵为我寻觅一个丈夫。 虽然我理解他,可不代表我不会厌烦。于是我在众人眼里变得喜怒无常,越来越古怪,只有二哥对我表示同情。当然,我们兄妹投缘的另一原因,或许在于他是除了我之外宫里的另一个异类。 及冠以后,二哥便开府独居。他每天正事不干,光领着一帮少年子弟胡闹,行些荒唐之事——比如上次打猎碰上野猪,他要所有人不许放箭,不停换着马在野猪后面追,直到那头野猪力尽而死。宫中人都觉得我二哥脑子有毛病,毕竟追野猪这种事,显然不是正常人的爱好。而我二哥带领下的贵族子弟们居然乐此不疲。 兄长对二哥显然比对我宽容多了,很少指责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对此我很不满。二哥说:“没办法,女孩家总要贞静些。何况你本来就嫁不出去了,再做些粗野的事还怎么得了?小妹,你要理解大哥啊。” 我把手里的团扇扔在他脑门上:“我理解他,他有没有理解过我?这宫里闷得要命。早知如此,我就该跟父亲母亲一样,一早躲得远远的,才不当这劳什子长公主。” 二哥无法,只得冲着我笑。我眼珠一转,对他说:“这日子太无聊了,不如二哥你谋反吧,这样大家也有点事情做。” 二哥呸呸呸三声:“你不怕大哥找你麻烦,我还怕呢。再说当皇帝有什么好,你看大哥每天劳心劳力的。真不知道他当这皇帝是为什么?他就是把我帝位让给我我也不会干。为了看戏就把你二哥推进火坑,你是不是人啊?” 我叹气:“真不知道当年母亲对你的教育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这许多年,二哥就没表露过一丝一毫对至尊之位的野心。 更可怕的是,大哥似乎有意承袭母亲的教育方式。那天我们兄妹几人一起吃饭,席间谈起大哥几位小皇子的教育问题。大哥说,大郎自然是要做太子;二郎让他专研算学,以后可以去户部管钱;三郎学点兵法军略,以后可以带带兵;四郎……大哥犹豫了一下,对二哥说,就让他以后接你的班,做个纨绔子弟吧…… 如此分化,我可以想见未来的几十年,宫里都会太太平平,没有一丝动荡。我无奈,难道我的生活就要一直这样无趣下去么? 在怀疑与等待中,我在荣德七年遇上了那个傻子。 第二章 盛宝仪(上) 盛宝仪 ************* 荣德六年,北狄颉摩多罗部请婚。皇兄答应以宗女许之,但由于我们父母皆是孤儿,鲜有亲属,以致至今皇室宗族人丁稀少,所以皇兄精心挑选了了一名功臣女,认为御妹,赐与公主之号,预备下降。皇后将她带来,让我和那女子做伴,顺便也让她熟悉宫中礼仪。 那是个十分安静美丽、温婉贤淑的女子,名唤符妤。她寡言少语,目光柔和,总是羞怯而专注的听别人说话。若有人和她说话,她便腼腆的微笑着低头,小声的附合一句。她几乎从未在人前表达过自己的意见。有时我不禁想,柔弱如她,是否经受得住北狄迅猛的风霜? 一日,已出嫁的姐姐送来帖子,请我过府一聚。我知道,必是她又安排了一场相亲宴。 虽然我无意相亲,但能出宫走走总是不错。见符妤亦无事,我亦邀她同往。有人说说笑笑,就算相亲不成也不至扫兴。 一进府便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故作姿态的向我行礼。姐姐微笑着介绍,这位某某是有名的才子,少年有为云云。介绍完后姐姐便遣散了众人,自己也借故离开,让我们少些拘谨。我对自命风liu的人没有丝毫兴趣,倒是符妤似乎颇为仰慕他的才名,竟鼓起勇气他请教了几句诗词。那人十分高兴能得美人青眼,更喜有机会卖弄他的学问,十分详细的回答了她的问题。见符妤似未完全明白他的回答,又不厌其烦的解释起来。 我见他们二人聊得忘我,姐姐又不在,便一人悄悄走开了。偶然经过公主府的一处角门,竟无人把守,我见机心喜,竟自己偷溜了出来。 从角门出来,穿过几条小巷,眼前陡然一亮,已是正街。这日是亥日,集市比平时更加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接蹱摩肩。我已多年没逛过集市,觉得十分新鲜。 记得小时候,父亲虽已有权有势,却仍喜欢热闹,常带我赶集。我骑在他脖子上,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卖各色杂果子的小贩,还有绿荷包子、青精饭、杂糕、百岁羹,杏酪、松花饼……可兄长称帝以后,我便再没了去市集的机会。虽然宫里有各种各样的精致吃食,且都美味十足,但我总是怀念集市上的吃食。 记起儿时旧事,我童心大发,拿身上价值不菲的佩玉去换了一碗清水馄饨。这清水馄饨以其汤清可以煎茶而闻名都中,以前父亲也会带我来。可惜事隔多年,以前的摊主已看不见。现今做馄饨的是老摊主的侄子,味道马虎了些,生意也不比以前了。不过能略尝旧味,也不枉我今天相亲一场。 摊主眉开眼笑,要把一摊子的馄饨都给我。我正要推辞,却见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我心内一紧,知道必是姐姐发现我不见了,派人寻来了。我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眼看就要搜到我这条街上了,我灵机一动,和摊主换了衣服。摊主一身寻常布衣换了一套精美服饰,自然又惊又喜,捧着我的五晕罗银泥衫和霞纱千褶裙美滋滋的走了。 我穿好衣服,又用煤灰薄薄在手脸上抹了一层,学着其他商贩粗着嗓子吆喝起来。官兵走过我身前时,我极力忍住笑,尽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竟这样就把他们瞒了过去。 “腻、折、甚摸?”就在搜查过去,我正想撂下摊子走人时,忽然有人问。 这口音一听就不是都中人。我回头一看,一个壮汉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大山一样耸立在我面前。他一头乱发,满脸胡子,大鹰钩鼻,看不出年纪,但相貌明显有些狄人的特征。许是入乡随俗,他也穿着中原式的衣服。可衣裳却不合适。他块头太大,本该飘逸的样式套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有些滑稽。他脚下仍登着北狄的尖头鹿皮靴,耳朵上戴一只硕大的金环,显得不伦不类。 他见我只盯着他看,以为我没听懂他的话,便指指碗里的馄饨。我明白了,笑嘻嘻伸出三个手指比了一比。他想了想,摇摇头,大约是觉得贵。 “不贵不贵,我做生意一向公道,童叟无欺。”我努力学着商人的口吻,正色道。 他一脸疑惑,显然没听明白。我于是用北狄的语言说:“不信你往边上问问,有哪家是我这个价?就算同样的价,也定不是我这味道。”我本已打算走人了,自然不会叫高价,三钱一碗,够便宜了。 他却不知怎么,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哎呀小兄弟,你会说我们的话啊。” 废话,母亲在世时一直很重视我们兄妹的教育,还特地请人教过我大哥、二哥狄人的语言。只是我那倒霉二哥从小不爱读书,他狄语的课业一向都推给我做。这么多年,我倒也基本掌握了北狄的语言。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让我觉得疼,所以我不高兴的挣开他。他尴尬的搓着手,对着我傻乐。 “你,干什么来了?”他是他乡遇故知,我却是一时好奇。我们俩便攀谈起来。 “我来谢谢你们大皇帝。”他说。 “哦,你是来求亲的。”我问出了原委,点头道。原来他就是颉摩多罗的首领,来朝见我的皇帝兄长。 他嘿嘿笑着:“你们大皇帝人真好,还给我娶媳妇,让我怪不好意思的,特意来谢谢他。” 我笑:“大哥,这可不是单纯的给你娶媳妇。我们陛下是想跟你结盟哪。” 我告诉他,中原曾经有一阵分裂成很多国家,大家谁也不服谁,打来打去的。有些国家会联合起来打其他的国家。这些国家常常以联姻的方式结盟。这次也是如此。 他显然以前没想过这点,听了一个劲的搔头,最后说:“结盟倒是没什么,但我得娶个真公主才成,不然可做不得准。” 我大笑:“你可真聪明。” 他嘿嘿傻笑,末了说:“小兄弟,你人真好。你这什么,我买一碗。” 我盛了一碗馄饨给他,他三下两下就消灭干净,并且赞不绝口,不由分说往我手上放了三百钱,边走边嘀咕:“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 我看着手里老大一堆钱,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他却已经牵马迈着八字大步走远了。真是个傻子,怪道直说贵呢。一碗清水馄饨哪值得了三百钱? 第二章 盛宝仪(下) 阿师苾力 ************* 记得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喝最烈的酒,骑脾气最暴的马,找最猛的勇士打架。草原上的男人见了我都要竖拇指。 我大部分青年时代,北狄的大可汗都是社尔那。 大可汗社尔那长得不好看,矮矮的,有点胖,可他是我们草原上最厉害的战士。有他在,我们从没打过败仗。他那时还没当上大可汗,但他已经是我最崇拜的人了。当我成了颉摩多罗部的首领,我就跟着社尔那四处打仗。我想,如果是这样一个英雄统一我们草原,那可真是天大的幸运。 可谁也没想到后来社尔那去了一次中原,回来后就变了个人,跟着了魔一样拼了老命要攻打中原。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对我说,中原那边有好多好多粮食,有好多好多闪着光的丝绸,有好多好多黄金,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女人。他最后大手一挥,说他要征服中原。 我不以为然。中原有什么好,比得过咱们草原么?传说北狄人是狼的子孙。狼是不可以圈养的。我们去中原抢东西可以,却不可能生活在那里。狼就是狼,永远成不了老实的耕牛。 我这么劝过他很多回,他不听。后来他真的带兵进攻中原了。我不是很了解中原的情况,听社尔那手下人说,中原那时还很动荡,不想和社尔那久战。他们答应互市,让我们北狄用皮毛和药材去换他们的粮食和绢布。过了两三年,中原统一,新王朝建立。新王朝的皇帝把个宫女封了公主赐给社尔那。 粮食、布匹、美人,社尔那想要的他都得到了,我以为他该对这样的结果满意了。可他没有。他想的是打到中原去,永远zhan有他们的财富。照理说,中原送来的女人应该想让北狄和中原和平共处才对,可她反像和那边的新王朝有仇似的,极力的挑唆社尔那打到中原去。社尔那和她简直一拍即合。我真想不明白,中原的大皇帝怎么糊涂到送这样一个女人来? 社尔那很快统一了草原,决定向中原进兵。他派人来征调我们颉摩多罗部的马——因为我们颉摩多罗部是北狄七十二部里最善养马的。我没同意。我说,我们的马是给真正的勇士的,不能送给贪婪的狼。 社尔那大怒,带兵来找我们。我把他赶跑了。但他是大可汗,他可以联合北狄其他部族来打我们。我没把握打败他们。虽然我们颉摩多罗不缺勇士,但我们的人不够。我的女人后来教我,这叫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于是我想,好吧,让我找中原的大皇帝商量一下。 中原的大皇帝真是个爽快的人,一口答应帮忙。他当然不希望社尔那打到中原来。但很丢脸的是,我派去的那些人在中原的宫殿里看傻了眼。他们说,大皇帝的皇宫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女人。他们想起社尔那就娶了中原的公主,于是问大皇帝,我们颉摩多罗部可不可以也像社尔那那样娶个公主回去?大皇帝笑了,说,好,下回我赐个宗女给你们首领。 他们回来时我那个气啊,这几个混蛋,尽想着女人去了。虽然他们辩解说为我讨的媳妇,可我还是揍了他们一顿。现在是玩女人的时候么?!再说了,社尔那娶回来的公主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难伺候得紧。我又不是社尔那,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罪受。我本想回绝了这门亲事,可这时我遇到了中原来的士人李成。 李成是被社尔那抢来的。社尔那要他教他和他的部下们说中原话。他不愿意,瞅准机会逃了出来。他知道社尔那很快会追来,他在草原上人生地不熟,肯定没机会逃回中原。他听说我和社尔那对着干,就跑来投奔我了。我觉得他这人挺机灵,就留下他了。他说,中原的大皇帝是个顶厉害的人,不会轻易许婚的。他答应嫁公主,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我想了想,反正是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大不了我把公主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呗。 事情就定下来了,我手下的人欢天喜地开始准备迎接公主。我想想,却又觉得不对。人家大皇帝给我娶媳妇,我总得去谢人家一声啊。而且李成这小子也要回家去,干脆把事情一起办了。于是第二年开春,我带着李成亲自来中原了。 哎呀,中原还真是个好地方啊。中原的帐篷又大又漂亮,朱的绿的,黑的白的,木头的青砖的,上面还有鱼鳞片片盖着。李成说,那不叫帐篷,那叫房子,那上面盖的也不是鱼鳞,那叫瓦。中原的菜也好吃,一盘菜切得跟头发丝似的。中原的方城里到处开着巴掌大的花儿,跟画上一样好看。还有很多漂亮女人,站在两层高的……李成说那叫什么来着?哦,房子。那些女人个个长得细皮嫩肉,站在房子上面,靠着栏杆冲人招手,我看我手下的几个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怪道社尔那死都要打到中原来呢。这骚劲,还真能让人迷糊成这傻样。 不过中原的人都特狡猾,我一到那儿就让人给骗了。我琢磨着,社尔那如果真要征服中原,可有得苦头吃了。 话说那天我在驿馆里吃了睡,睡了吃,实在无聊得很,听到街上好生热闹,就一个人出来看看。嗬,街上人可真多,在卖好多好多我不认得的东西。我看见一小个子在驿馆门口摆摊卖一碗碗的东西。我仔细看了会,见碗里清水似的,浮着几个什么东西。也不知这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吃,那么多人抢着买。我琢磨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于是上前问:“你这是什么?” 我只会一句半句中原语,说得也不好,他没听明白。于是我指指他碗里的玩意儿。他笑了,伸出三个手指。我一跳,什么?三百钱?你怎么不去抢呢!可我不知道中原话怎么说,只得摇了摇头。他见我不买,忽然用狄语说:“不信你往边上问问,有哪家是我这个价?就算同样的价,也定不是我这味道。” 我高兴起来,在这么远的地方竟还有会说狄语的人!我立刻觉得他是自己人,我们聊了起来。我发现这小子人真不错。我告拆他我是来谢谢大皇帝给我娶老婆的,听说还是公主呢。他却说,你以为让你白娶呢。我们陛下这是要跟你结盟。还说,你以为我们陛下舍得嫁亲女儿,亲妹妹给你?指不定从哪家选个什么人,封个公主就充数了。就说你们大可汗娶的那个吧,本来只是个宫女,被陛下挑出来,一下子飞上枝头,就成了你们的大可贺敦。反正不是亲生的,赔了也没事,反正陛下不心疼。 我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结盟倒是没什么,可我得娶个真公主才成,不然可做不得准。” 他忽然笑了,露出白白两排牙齿:“本朝没有嫁皇女的先例。再说我们陛下的女儿都还没长成人,就只一个妹妹没嫁,你以为他会答应?” “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别欺负我是外乡人。我早听说大皇帝的妹妹年纪一大把了还没找着婆家,准是个丑八怪。你说我又不丑又不老,身子骨还这么壮,我都肯吃亏娶她了,他有什么不乐意的?”我不服气的反驳。 他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他说:“那就祝君好运。娶上了公主别忘了请兄弟喝杯喜酒。” 我一听乐了,决定买一碗他那玩意儿。贵就贵点,谁让他人好。嘿,还真别说,看着清水似的玩意,还真是香啊,比我们最好的酥酪都好吃。 可我一回来,李成就跟我说我被人骗了。他说大哥你被人讹了,一碗馄饨哪能要这么多钱啊?我那个气啊,中原的人怎么这么滑头!我狠狠嚼着李成买的素饼,心想下次要逮到那小子,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第三章 今上(上) 盛宝仪 ************ 荣德七年六月初七,阿师苾力面见皇兄。 小小颉摩多罗部竟在朝堂上公然向皇兄提出求娶长公主,引起殿上一片哗然。皇帝兄长没料到这个北狄野人会如此大胆,机敏睿智如他,竟然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答才算得体。大臣们见皇兄不说话,无从揣测圣意,亦未敢擅自出言,所以那天的气氛据说颇为尴尬。 消息通过内侍传到后宫时,我和符妤正陪皇后莳花。除了我们,也有几位嫔妃和命妇作陪。听得消息,那些自命高贵的妇人一边故作优雅的品尝皇后殿的各色杂果子,一边掩面而笑。她们不时将探询的目光转向符妤,想看她作何反应。阿师苾力脑子一根筋,哪里想得到他这个请求无异于扇了符妤一记响亮的耳光。 符妤在众人注视下涨红了脸,努力不去注意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果只是些异样目光也就罢了,偏有两位兄长的嫔妃言辞之间却指桑骂槐,让人生厌。符妤进宫以来从未对她们有任何冲撞,至于如此刻薄么? 我抬眼望了望皇后,皇后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皇兄与我这位皇后嫂嫂情谊甚好,并不常往其他嫔妃处走动,宫中早盛传皇后善妒,不许皇帝亲近后宫。若她为点小事处罚兄长的嫔妃,只怕又生波折。于是,我将手里团扇“啪”一声掷于案上,冷冷对皇后宫的内侍道:“去告诉陛下,张婕妤和王充容自请出家修道,为已故懿献皇后祈求冥福,孝心可嘉,当予以褒奖。” 那两位针对符妤的嫔妃顿时吓白了脸色,急向我道:“长主息怒,长主息怒……” 我闭目不答,她二人竟然跪下求我。我转目请皇后嫂嫂示下。皇后微微一笑:“张婕妤和王充容素为陛下爱重,虽然她们二位孝感动天,我却要委屈她们继续代我侍奉陛下。长主以为呢?” 皇后转顾我,我只好起身屈膝:“中宫有言,安敢不从?” 有皇后解围,她二人松了口气,连声称谢。 皇后含笑扶起她二人,温和道:“长主此举,并非有意为难二位,而是要给二位娘子提个醒。女子贞静贤淑方是正道。两位身为陛下妃妾,更应谨言慎行。” 两人被皇后说得抬不起头来,连忙称是。经此一事,两人不敢多留,很快告辞。等她二人一走,我便笑向皇后道:“阿嫂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刚才一番话,恩威并施,小妹佩服。” 皇后却拿眼瞪我:“你还有脸说。她二人乃开国功臣之女,平日里便是陛下也要卖几分薄面,你倒好,动辄就要让她们出家修道……” 我厚着脸皮笑:“她二人看不惯符妤,不就是因为勋贵子弟中只有符妤的兄长领了实职,而不是挂名的散骑常侍么?且不说陛下任人唯贤,单说前朝的事,几时轮到她们来指手划脚?我是看她们实在蠢得没救了,才替阿嫂出这口气。谁料阿嫂不领情,反帮她们挤兑我。其实嫂嫂不必对她们这么客气。阿兄本是为了安抚那几个有功之臣才允许功臣们送女进宫。过两年阿兄收了他们权柄,一定狡兔死,走狗烹,把这些没脑子的狐狸精统统放出宫,嫂嫂你就再忍几天罢。” 皇后指着我鼻子笑骂:“好你个小妹,平日我们纵着你,倒越发没规矩了,连陛下也敢打趣,看我不拿家法治你。” 我大笑,拉着符妤往外跑:“刚才内侍说阿兄要宴请那北狄呆子,我瞧瞧去,回来再陪阿嫂种花……” 宴席设于偏殿,我悄悄拉着符妤进入殿中,隐于帘后细听。兄长和阿师苾力已分别就座。不知道皇兄是不是想转移注意力,席上菜肴异常精美,那北狄呆子看得眼都直了,不住的往嘴里塞,都顾不上和皇兄说话。我转顾符妤,只见她脸色苍白。显然阿师苾力并非她心目中的良人。我安慰符妤:“别急,事情还有转机。” 符妤望了我一眼,摇首道:“符妤虽愚钝,却也知国家之义,为我大宁边疆安宁,符妤愿终身与牛羊为伴。” 我转着手中团扇,轻笑道:“愿与牛羊为伴?也就是说,你宁愿与畜牲在一起,也不愿陪伴夫婿?陛下将你许配给他,是希望永结两邦之好,难道是让你放羊去的?” 符妤脸色大变,急道:“长主,符妤不是这个意思。” 我笑着止住她:“我跟你说笑呢。你且别嚷,不然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符妤急忙噤声,我转头继续倾听皇兄与那呆子说话。两人吃得差不多,重新回归正题。那北狄傻瓜虽然反应不快,却很固执,不管皇兄怎么绕开话题,他总是一句,他要娶真公主。 皇兄初时好言相劝,最后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手按佩剑,怒气冲冲道:“昔年你们北狄大可汗求亲,所娶也不过一宫人。你小小颉摩多罗部算什么东西?竟妄想娶我中原公主?!” 阿师苾力也火了,不甘示弱的嚷道:“我们颉摩多罗怎么了?我们的勇士名扬草原,养的马跑遍大漠。要不是看在你这个大皇帝讲义气,我才懒得废话,早动手抢了。” 阿兄怒极,几乎就要拔剑出鞘:“你还敢动手抢?” 阿师苾力拍案而起:“我们草原上的人才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啰嗦,只要我们还有拳头、刀剑和马,就什么都不怕!别说一个公主,就是皇帝我们也照抢不误!” 这最后一句话,反把阿兄逗笑了:“你倒是抢啊。” 那傻子没想到阿兄忽然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发笑,更没料到阿兄会这么回答,倒有些愣了。他摸摸鼻子,讪讪的笑:“讲义气的都是好朋友,你大皇帝现在跟我们是朋友。我们颉摩多罗人,不抢朋友。” 符妤所知狄语有限,对他们的话听得不甚明白。我却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大约我笑得过于明显,殿中两人立刻察觉到了。皇兄尚未说话,那呆子已拔刀,跳上前对着帘子一划。布帘猛然掉落,在我来得及掩去脸上笑意之前,我们已经毫无阻隔的见面了。 第三章 今上(中) 阿师苾力 ******* 虽然那混蛋中原人骗了我,但我还是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与大皇帝见面时我还是提出了娶真公主的要求。李成把我的话翻译完,大皇帝半晌没出声,我捅捅李成:“你把话说明白了吗?” 李成莫名其妙的看着我:“说明白了呀。” “那大皇帝怎么不说话?” 李成哭笑不得:“嫁公主是多大的事,总要给人家点时间考虑下吧?” “有什么好考虑的,”我不满的嘀咕,“男婚女嫁,这不挺简单的事么。就是你们中原人搞得太麻烦,那公主才一大把年纪都嫁不出去。” 李成嫌我嗓门太大,扯我衣袖,小声说:“大哥,你小声点成不成?公主娶不娶得到,你是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可还是中原子民,你得罪的人,不得找我秋后算帐啊。” “反正他们又听不懂咱们说什么,怕啥?”我话音刚落,就听见大皇帝用狄语说:“公主千金之体,不可草率,容后再议。阁下远道而来,朕当尽地主之谊,今晚宫中设宴,扫洒以待,还望阁下赏光。” 我愣了,这几句狄语字正腔圆,竟是纯正得很。我转头问李成:“大皇帝会说我们的话?”那我之前的话,他不是都听见了? 李成无限同情的看着我,点了点头,还极为谄媚的大声加了句:“我们陛下才华出众,就没听说过他不会的事。”他用狄语说完,还用中原话又说了一遍。这臭小子,一回中原就只顾着拍他家皇帝的马屁,也不提醒我一声!想到这,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声怒道:“那你还翻译个头啊!害我以为大皇帝不懂我们的话。” 李成无辜的说:“陛下是懂狄语没错,可在场诸位大人不懂,我是翻译给他们听啊。” 要不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我真想揍这小子一顿,耍我哪?!这小子却一点眼色也不会看,还凑过来问:“今晚陛下设宴招待你,你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 李成拍我肩膀:“大哥,我实在低估了你脸皮的厚度。” 大皇帝家的饭又漂亮又好吃。前几天吃的馄饨我已经觉得是美味了,没想到还有比那个更好吃的东西。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一盘子只有那么一点,不够吃。大皇帝对人倒是很亲切,没架子,不住的叫人上菜。等我酒足饭饱时,殿上面的盘子、碗已经堆得山那么高了。我看看大皇帝面前几盘菜却还没怎么动,便问:“大皇帝你怎么不吃啊?” 大皇帝笑着说:“看你吃得这么香,我就饱了。” 那时我不知道大皇帝其实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拍着肚子,有点不好意思道:“难道是我吃太多,把你那份都吃了?所以你只好饿肚子?” 大皇帝哈哈大笑:“怎么会?我们中原再穷,还不至于要皇帝饿肚子。” 说笑间,有宫女送上茶来。大皇帝很细心,让人在我的茶里加了乳酪,入口便是浓浓的奶香。 虽然大皇帝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我对公主的事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吃完饭我就又和大皇帝说起这事。大皇帝很不愿意谈这事,老想扯废话,我却不容他回避,反正就一句话,我颉摩多罗部要娶就娶真公主。 大皇帝后来就发脾气了,还拿社尔那说事。哼,你以为只有你大皇帝有脾气?我们颉摩多罗人上不怕天,下不怕地,中间更不怕你大皇帝!我就跟他吵起来了,放话说,他要不答应,我们就直接抢。反正我们草原上,抢女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皇帝气得手发抖:“你还敢动手抢?” 我拍了下桌子,叉着腰道:“我们草原上的人才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啰嗦,只要我们还有拳头、刀剑和马,就什么都不怕!别说一个公主,就是皇帝我们也照抢不误!” 大皇帝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起来了。这大皇帝,刚才还满脸怒气呢,现在又笑得这么诡异,真让我摸不着头脑。大皇帝笑了会,斜睨着我说:“你倒是抢啊。” 我傻了,话是这么说,我可真没想过抢皇帝。大皇帝在中原才是大皇帝,抢回去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才没这么傻抢他呢。于是我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讲义气的都是好朋友,你大皇帝现在跟我们是朋友。我们颉摩多罗人,不抢朋友。”当然,他要是坚持不嫁我真公主,我们就不算朋友了,那还是可以抢的。 大皇帝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帘子里却有人笑了一声。 “谁?”我喝问一声,本能的拔刀划向帘子。帘子掉下来,一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站在了我面前。 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于身后,耳旁簪着的绢制金色花朵。因为她用扇子遮了半张脸,让人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是个很漂亮的人。她穿着中原的白色长裙子,腰上系了条金色的带子。打扮还不如大皇帝的一些宫人有贵气,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她脸上带着笑容,显然刚才那声轻笑是她发出来的。 我看傻了眼,连大皇帝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 那女人上前一步,款款向我走来。我怕冲撞了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她走到近前,缓缓移开团扇。看着她露出的漂亮面孔,我有些疑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大皇帝用中原话问了一句,那女子微笑答了一句,然后对我说了句话。她说的是中原话,我听不懂,所以还是愣愣看着她。倒是大皇帝吃了一惊,又用中原话追问了一句。她再用中原话答了一句。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我能听出她肯定的语气。大皇帝不响了。 那女人这才又转头看我,见我仍是一片茫然,她轻笑着用狄语问了句:“宫中美食比之清水馄饨何如?” 她一提馄饨,我便想起来了。她长得可不就像那个卖馄饨的混蛋小子么?我一拍大腿,指着她刚想说话,她却对我甜甜一笑,转入内堂去了。 我呆呆站在原地,忽觉鼻子里有一股清淡的香气。那是她的气息么? 第三章 今上(下) 盛宝仪 ********* “与尔公主。”这几个字我是对着那北狄傻子说的,可听我这话的人却是皇兄。 果然阿兄一震,失声叫道:“小妹,你胡闹什么?!” 我转头,对阿兄一笑:“恭喜阿兄,终于不用再为妹婿人选发愁了。” 阿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一时没有言语。我转过头,见那呆子还在发愣,于是笑问:“宫中美食比之清水馄饨何如?” 他恍然大悟,指着我想说话。我却掩扇一笑,转身回内堂了。 回来的路上,符妤沉默不语。我用扇子轻敲她一记:“怎么不说话?” “长主,”符妤转头已是泪眼盈盈,“长主应下亲事是因符妤之故么?” “哎?” “嫁与狄人本是符妤的使命,可刚才长主分明是要代符妤出嫁。长主的恩德,符妤没齿不忘。可北狄去国千里,长主,长主……”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从我对自己一贯的了解……我应该不是这么伟大的人…… 我扶起符妤,尽量不笑出来:“我并不是为了你……” “虽然符妤并不愿离家去国,但若长主因此远嫁戎狄,符妤又于心何安?求长主请陛下收回成命。”她盈盈下拜。 “符妤,我答应嫁他真不是因为你。”除了这句话,我真不知还能怎么解释。 “长主不必安慰符妤,符妤知道,若不是因为符妤,长主何需嫁给那样一个粗人?” “符妤啊,”我语重心长的叹一声,“在你心里,我的眼光就真的这么差吗?” 看来觉得我挑花了眼以至头脑不清的并不只有符妤一个,我的兄嫂深夜光临,听他们吩咐侍女烹茶,我明白他们是打算长谈了。我无奈的放下正在看的书册,正坐在他二位面前,且看他们怎么说。 皇帝兄长先开口了:“小妹,你今天那句话是玩笑呢还是认真的?” “怎么?”我挑眉。 “若是玩笑,今天在场的人不多,尚有回寰的余地。” “看来是我态度不够端正,让阿兄觉得我在开玩笑。”我轻笑答言,“阿兄应该了解,我并非轻易许婚之人,否则也不至等到今天还是待嫁之身。” 兄长方要说话,皇后嫂嫂已经插了进来:“小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我们今天来并不是要反对你的决定。但做兄嫂的,不弄明白个中缘由,总是会担心。所以,小妹是否肯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解释呢?” 我这嫂子真不愧是兄长的贤内助,一番话说出来,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侍女已将热茶烹好送上,我挥手屏退了她们,才轻声道:“北狄社尔那对中原虎视眈眈已非一日两日。如今我们虽然不必再惧怕于他,但战事若起,中原好不容易恢复的元气必有损伤。阿兄着意笼络颉摩多罗,不就是想分化他们的阵营,以期将损害减小么?正因如此,阿兄赐给社尔那的不过是一个宫人,却答应赐给阿师苾力贵戚之女。试想社尔那堂堂大可汗,若知阿兄厚赐颉摩多罗首领甚于他,又怎会不生嫌隙?阿兄此计,自是极妙,只有一点不妥。” “哪里不妥?”阿兄问。 “嫁给社尔那的并不是普通宫人,”我目视阿兄一字一句道,“她是已故济北王的女儿。” 阿兄面色微变,没有说话。我看了眼嫂子,见她若有所思,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事关国事,她不便多言,何况还涉及可能让阿兄敏感的人物。于是我续道:“虽然她已被虢夺了县主封号,但她终是那样一个身世,也有阿兄敕封的身份,又贵为大可贺敦,符妤的家世、性情,未必压得住她。所以小妹以为,最佳选择莫过于以真正的皇女下降,这样才会对社尔那形成足够的刺激。另外一方面,社尔那为进兵中原,在草原上强行征调,已引起许多部族不满。如今颉摩多罗部已高举反抗大旗,若中原再以公主下降表明立场,其他部族必会前来投靠。如此一来,中原无须多费兵力便可扳倒社尔那。” “小妹多虑了,”阿兄神色如常的一笑,“今非昔比,现在我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牺牲小妹的幸福。” “小事?国家民生,岂是小事?再说了,自己亲妹子牺牲不得,牺牲符妤就无妨了?”我轻笑道。 “小妹。”阿嫂出声喝止。 我把玩手中杯盏,淡淡一笑:“小妹造次了,望兄嫂海涵。我之所以答应亲事,于公,便是我之前的理由了。于私,我也自有我的判断。阿兄怎么就不相信我的眼光呢?” “这么说来……”阿兄无奈摇头,“你到底看上他哪点啊?” 我微微一笑:“我看中他来自草原,无拘无束;我看中他傻得有趣,跟他一块永远不会无聊;我还看中他说话直爽,行事坦荡像个男人。这样的理由可已足够?” 阿兄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嫂阻止。阿嫂笑着道:“既然小妹都这么说了,我们就照她的意思办罢。” “你可想好了?”阿兄再三确认。 “我的决定,我不会后悔。” 阿兄不再反对,只是喃喃道:“你这品味……” 我正色道:“我这品味怎么了?当年母亲还嫁给父亲这样的大老粗呢,我也没觉得母亲的品味差。” 阿兄道:“母亲那是因为……” 嫂嫂及时打圆场:“小妹都表明心意了,我们做兄嫂的除了尊重她的意见,还能怎样?不过……小妹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那阿师苾力有些像阿翁呢。” “阿嫂也这么觉得么?”听阿嫂提到故去的父亲,我不由也笑了。 阿兄叹口气,半开玩笑的接话:“小妹,难道你缺少父爱?” 说笑间,亲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朝中自然又是一片哗然,众说纷纭。有人说国朝公主望尊位隆,怎能许嫁戎狄?又有人私底下说,皇帝陛下行事不择手段,为此不惜把亲妹妹推进火坑。不过阿兄向来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压制所有反对声音。在阿师苾力不断催促下,我在荣德八年的春天出塞,成了颉摩多罗一部之长的妻子。 第四章 颉罗可汗(上) 毗伽颉罗可汗,本名阿师苾力,荣德初年为颉摩多罗主,居燕凉山北。少勇武,尝从大可汗西征。社尔那不礼其众,而独重其勇,引为叶护。荣德中,遣使贡方物。太宗赐鼓纛。至长公主下降,册小可汗以壮其势。 ************* 《竹书拾遗·戎狄·颉罗可汗》 ************* 盛宝仪 ************* 一天又一天,我已记不清这一路走了多少天,只知道我们一路向北。若在京中,此时正应是牡丹盛放、举城若狂的时节。可在北方,却才见娇嫩的花枝破冰而出。 我懒懒掀开车帘,问符建:“还要走几天才到原平?” 以长公主许嫁外邦在国朝还是头一遭,所以姿态上绝不能低。阿兄命阿师苾力备齐聘礼,亲至翰州治所原平迎娶。 “大约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符建恭敬回答,“道上恐有旁人窥探,臣斗胆请长主放下帘子。” 我白他一眼:“别说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是一只耗子也被仪仗撵到十里外去了,能有什么人窥探?我现在只希望草原上不会这么无聊。” “长主莫不是后悔了?”符建含笑问。 “谁说我后悔了?我着急见我夫君行不行?” 符建愣了一下,答道:“臣还从来没见如哪个女子如长主一样直爽。” “你不如直说我不知廉耻。” “臣不敢。”符建低头。 “跟你说话真是没劲透了。”我没了兴致,吐出这句话后放下了车帘。 符妤得阿兄封为公主,却又不必远嫁,最后由阿兄做主嫁给了之前在姐姐家见过的某才子。在符家人看来,这固然是符妤福泽深厚,也是我“舍生成仁”之故。总之符家上下对我感恩戴德,符建更是自请为我送嫁。一路上,符建对我细致周到,毕恭毕敬,以致我连和人斗嘴的乐趣也没有了。 两日后,我们抵达原平府。翰州大都督、魏国公邢尚率其亲族迎接我们于城外。 魏国公被北疆的风沙吹了一辈子,连脸上的皱纹都这么棱角分明,像是刀刻出来的。他虽年事已高,但无论是依旧槐梧的身躯还是眉间犹存的英气,都显示着这位重臣宝刀未老。 邢氏一族在前朝时受封白王,世镇北方。国朝初立之时,阿兄去其白王号,封延平郡王,后朝臣奏请异姓不王,遂改封魏国公,授司徒,许开府,领翰州大都督,知翰、燕、乾三州事。我因在翰州出嫁,故一应嫁娶事宜都由这位魏国公安排。 晚间我留居魏国公邸。魏公本为我安排了宴饮,但我并不想让一位老者操劳太多,遂以旅途劳累为由婉拒了。夜间无事,我遣退众人,独自在国公府中闲逛。 魏国公府其实就是前白王府,华丽不足,雄伟有余,十分合其身份。信步至园中,但见梨树满园。枝上疏疏几朵梨花初绽,色白如雪。一株梨树下,两名女子的身影静静伫立。我猜到这两人是魏公家眷,却不知是否今日见过。其中一名女子听见响动回头,并不是任何我日间所见的人。她已渐入迟暮之年,但体态仍显轻盈,容颜也尚可见几分年轻时的秀丽。对她,我是生面孔,又只着便服,让她难以从服饰上确定我的身份。虽然如此,我想她仍从中窥出些许端倪,恭敬向我施礼。我微微曲身算作还礼,上前与她们一同观花。 另一位女子一直不曾回头,只是仰着头,似乎很专注的看着枝上梨花。我悄声问向我施礼的女子:“这位是?” 她微微犹豫之后低声回答:“这位……是魏国公的妹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已故济北王的王妃。母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起过,对她的美貌与人品都颇多赞赏。可惜,可惜……当时母亲惆怅的叹息两声,没有说下去。后来我辗转听说了一些这名女子的事,她在前朝受封清源郡主,嫁给了济北王,却最终与他反目。恩恩怨怨,兜兜转转,济北王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却是再见她一面。 或许好奇是女人的天性,我和姐姐一直很有兴趣探究令一代枭雄倾心之人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惜她与济北王决裂后便一直深居简出,以致她后来的命运我无法详知,只依稀听母亲说魏公,亦即当时的白王将她接回了北庭。没想到今日却让我遇上了她。 因她一直只顾着看花,我犹豫是不是要绕到前面去看看她的样貌。可与我对答的女子却状似无意的插到我与她的中间。 我心内叹息,这倒是个很机灵的女子。她或许意识到我和下降的长公主有些关系,所以刚才我询问王妃身份时,她仅以魏国公之妹回答,对她已故济北王正室的身份只字不提。 在她们看来,济北王吴放是大宁皇室的禁忌。其实不然。至少阿兄是不在意的。虽然阿兄亲口承认,济北王是个很强的敌手。但那又如何?最终的胜者是阿兄,不是济北王。阿兄说,成王败寇,根本不需忌讳。 “长主?”一声轻唤,却是魏国公不知何时来到园中。 这一声长主立刻让先前答话的女子获悉了我的身份,惶惶下拜:“奴婢不知长主驾临,有失礼数,长主恕罪。” “不知者不罪。”我扶起她,眼睛却移向另一位。她却仍抬着头,定定望着梨树,没有任何反应。 “舍妹自从以前头部受创,一直有些反常……还请长主见谅。”魏公见我注意她,苦笑着上前解释。 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由苦笑,这样子,岂止是反常?难怪母亲会那样叹息了。至善之人,必难容于世。 魏国公将我的神情落入眼中,缓缓道:“她这样,身为兄长的我固然心疼。但她这些年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有任何伤心难过。或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默然。幸与不幸,岂是我等外人可知? 魏国公见我沉思,微微一笑:“公主可有兴趣听舍妹的故事?” 我亦一笑:“愿闻其详。” 他领我至园中一处凉亭,命人温了酒,与我小酌,娓娓将故事道来。他并非当事人,自然也不可能说得详尽,但已足够让我推断出其中曲折,让我唏嘘不已。 旧事说完,盏中的酒也尽了。 魏公放下酒盏,幽幽叹息一声:“老臣听说这门亲事是长主自己的意愿。回想当年,舍妹亦是为了北庭,自愿嫁往安西。联姻固然能保两邦平安,可若有差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便是长主、舍妹这样的人了。” “明公担心我的丈夫会和中原起冲突?”我问。 魏公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皱纹:“我和社尔那也打过不少交道了。此人一直野心勃勃谋夺中原。长主下降,他必然不服。颉摩多罗部得我中原支持,与之必有一番争斗。这期间大宁当无虞。可那之后呢?如果阿师苾力取胜,他是会安于现状?还是和社尔那一样,觊觑我中原大好河山?” 我起身,对他敛衽一礼。他连忙避开。我微笑道:“明公深谋远虑,理当受我一拜。敢问明公,若真有那一日,我当如何自处?” 魏公不再多礼,拈着胡须笑道:“当年臣对舍妹说的话,今日亦同样适用于长主。若真有那一日,长主就听从自己的心罢。” “我的心?” 他点头:“若真到了那一日,无论长主站那边都是对,也都是错。所以,长主依从自己的心意即可。”停顿片刻后,他又道:“公主懂得变通之道,又聪慧机智,必不会发生和舍妹相同的事。只是臣老了,看见长主不免啰嗦两句,还请长主勿怪。” “哪里,”我含笑道,“陛下常赞明公目光深远,能得明公教诲,是宝仪之幸。” “长主谬赞。”魏公爽朗一笑,豪迈之情恰似旧时。 五天后,阿师苾力抵达原平,行亲迎之礼。我端然立于城上,遥遥望见他健硕的身影。很多人或许觉得我的人生态度过于儿戏,但此刻,我却是极为郑重的。 我等待着,等待着他策马来到我的面前。 第四章 颉罗可汗(下) 阿师苾力 ************ 今天是个大日子。因为今天我就要迎娶中原的长公主啦。 说起来,我对那个长公主不是没有疑虑的。首先,我听说中原女人都很娇气,反正比不上我们北狄的女人能吃苦;其次,那家伙第一次见面时就狠狠耍了我一次。所以,我严重怀疑她的人品有问题。但是李成后来找内侍打听,跟我说是长公主亲自应下了这门亲事,大皇帝才松了口。也就是说,没有她,我就娶不到长公主,也不可能和大皇帝这么顺利的结盟。再说那天她出现时,我发现她其实长得还挺漂亮,不是我之前想象中的丑八怪。所以呢,我今天早上起床时心情还是很好的。 可惜我刚一起来,李成就在我耳朵边上啰嗦个没完:“大哥,我们今天去魏国公府亲迎,然后至行馆行礼。催妆诗和却扇诗,小弟都做好了,到时由小弟代劳,你就不用背了。哦,还有还有,催妆后,长公主上车,你要记得骑马绕着车走三圈,这是规矩。公主车驾行进时你们这边可以障车,但是要告诉你的手下,这是长公主的车驾,不可以闹得太过份,更不可以冲撞。还有……” “你烦不烦啊?!”我把洗牙用的杨柳枝冲他扔了过去。 他躲开,然后不屈不挠的继续在我耳边聒嗓:“婚礼时不可以打哈欠,不可以用袖子擦嘴,更不可以挖鼻孔……” “你他妈想死啊!”我忍无可忍的冲他怒吼,一把就把他扔了出去。 什么?你问李成不是被我送回中原了?怎么还在这儿?你以为我想带着这么个话唠啊。还不是因为我临走前,大皇帝说了话,颉摩多罗人可能不知中原礼仪,李成你不错,去指导下。大皇帝的命令比山还大,李成只好一脸晦气的跟我又回到了草原上。 李成跟我走着走着,忽的从马背上跳起来:“陛下说我很不错,而且长公主下降又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陛下把这差使给我是不是代表他很欣赏我?” 虽然我觉得这家伙真够自作多情的,但还是答:“是啊是啊,不然为啥不派别人,就挑了你呢?” 李成转忧为喜,一脸热血的向天大叫以示决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誓死效忠皇帝陛下!” 该书呆从那时开始就每天对着我念叨,跟我说了一大堆中原的礼仪。我的娘哎,中原人订这么多规矩,是不是有病啊? “中原礼仪之邦,诗书传世,博大精深,岂是尔等所能知之?”李成一脸自豪的斜视我,被我一掌拍了回去:“去!明明很简单的事,非搞得这么复杂,根本就是瞎折腾嘛!” 不过最后我还是照李成的意思换上了中原的衣服排练婚礼。中原的衣服和中原的人一样折腾,袖子几尺长,下摆都拖到地了,走起路就跟扫地一样。我穿着衣服才走了两步就摔了一跤。结果我每次穿那衣服,李成就情不自禁的跟在我屁股后面牵我的衣摆:“大哥你小心点,要是你在婚礼上把衣服踩裂了,或者摔个跤啥的,可就不得了了!” 我搔头:“你说的也对,这衣服挺贵的吧?弄坏了多可惜。” 李成捶胸:“谁管衣服,我说的是面子,我大宁的面子啊!堂堂皇帝陛下的妹婿,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我被他横飞的口水浇了一脸,只得说:“老大我怕了你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别再喷我了。” 婚礼十分的折腾,什么催妆,障车,转毡,却扇,撒帐,同牢,结发……最可气的是到了结婚的地方,我刚要进堂,他们就冲上来要打我!我愤怒了!我,草原上最勇猛的阿师苾力!从我生下来起就没人敢这么欺负我!新娘子都不让我看清就要揍我,这什么道理?!我一把夺过了打向我的木棍,对着那帮中原女人瞪眼。 见我瞪她们,那些女人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动。 我站在那里,叉着腰嚷开了:“不想嫁就明说,公主了不起啊?玩这手?!卑鄙!无耻!没义气!” 李成颠颠的跑过来:“大哥,你别误会。这是中原的习俗,叫下婿……” 我很气愤:“屁!打死打伤了,喜事变丧事,你们就高兴了是吧?!” “大哥大哥,”李成慌忙拉我,“这真的是我们中原的传统,没别的意思。” “打人不好,这传统也不好,要改!”我挥手。 周围一片安静,气氛好像一下子冷了下来。这时,我听见堂内有人笑了一声,先说了一句中原话,然后朗声用狄语说:“那就改了罢。” 这声音有点耳熟,也很好听。接着一个人匆忙跑出来说:“长主说了,既然驸马觉得下婿不妥,这一项就略过罢。” 我乐了,这个长公主还挺明白事理的嘛。 于是他们继续折腾婚礼。却扇是李成代我念的诗,文绉绉的,反正我没听懂。还有一个什么同牢,要我和长公主一起吃东西。一个碗里只有那么一点点菜,还不够我一口吞的。不过只要不过份,我也就忍了。这期间,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公主,她也穿着一身长长的袍子,绿色的,一看就是很贵的料子。她头上插得跟个树杈似的,脸上也化了浓妆,贴了好些花儿朵儿的。不过……这么一打扮也挺好看的。这时李成在后面拍我:“我说大哥你合适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好容易等到主持婚礼的老头宣布礼成,我马上站起身,大声说:“都完了?那我去撒尿了。妈的快把我憋死了。” 周围先是静默,然后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响个不停。我莫名其妙,回头看李成,李成已经捂着脸哭开了:“陛下,李成有负皇恩,我对不起你啊陛下……” 我看他哭得这么凄惨,自然不好再问,只得转向对面表情相对还算正常的长公主:“我说错什么了吗?” 公主很镇定的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啊。”说完她就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捂肚子。 我关切的问:“你怎么了?肚子疼?” 她听了我的话,笑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还在榻上滚来滚去,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 很多年后,我都还会纳闷,到底什么事这么好笑呢?中原人也要撒尿的啊。 **** 注:下婿源于北朝,后沿至隋唐,应始于胡俗。这里为了娱乐性,所以写成是中原习俗。 第五章 社尔那(上) 盛宝仪 ******* 托阿师苾力那呆子的福,整个婚礼精彩纷呈。我想每一个参加过我婚礼的人都会对此终身难忘。 当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对之时,他很拘谨的坐着,挺胸抬头,平视前方。于是我道:“我说,你就打算整晚这么无视我?” “李成说了,”他一本正经的回答,“要站如松,坐如钟。不然会唐突长公主。” “他说你就信?”我尽量忍着不笑出声。 “李成说了,他是大皇帝派来指导我们中原礼仪的,所以要听他的。”他大声回答。 我笑得直捶地,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呢。他很不解的看着我,显然不明白我因何发笑。笑够了,我对他说:“下次李成再啰嗦,你就把直接把他拍飞,让他少拿着鸡毛当令箭。” “哎?”他很惊异,“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看不出你也这么厉害。” 我白他一眼:“我当然厉害,不然怎么会答应嫁给你?” 他大笑:“是啊,你挺有眼光的。” 我暗笑,脸上却不露出来,正色道:“那是自然。” 因为我这样说了,他不再做端庄状,靠在几上捶自己的背:“妈呀,累死我了。” 我笑:“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 他却嘿嘿一笑:“不用。我听说中原有句话说,春天的晚上等于一千黄金……” 我用团扇拍他:“笨,是春xiao一刻值千金。” 他拥我入怀,在我耳边小声说:“那我们就不要浪费了。” 于是,一夜春xiao。 婚后三日,我们启程回北狄。符建命人备了车驾,我却说:“我骑马就好。” 阿师苾力回头道:“骑马?你会么?还是坐车吧,骑马可累人。” 我白他一眼:“可别小瞧我们中原女人。” 想我六七岁起就跟着两位阿兄狩猎,骑马算什么?我褪去累赘华服,换上轻便的窄袖胡服,又命符建牵马过来。我踩着马蹬一个翻身,轻松上马。我挑的马,性子略有些烈,嘶鸣一声,人立起来。我稳稳坐在马上,一收缰绳,它便乖乖落了地。阿师苾力冲我竖拇指,喝了声彩:“好!不愧是我的女人!” 我轻笑:“还指不定咱俩谁强呢。” 他有时倒也聪明,不跟我争这嘴上便宜,笑着道:“等会跑起来,自然见真章。” “那好,咱俩比一场,看谁先跑城门。”我话音未落,已经轻打马身跑了起来。 他在我身后笑骂:“你这混帐女人,怎么这么赖皮!” 甩掉了累赘的车驾,我们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颉摩多罗部聚居的燕凉山下。我们到达的当天,颉摩多罗举族欢庆。先是叼羊大会,只见阿师苾力一马当先,一路冲杀,顺利抢得做为彩头的肥羊。男人们在场中拼杀,女人们则支起架子,只待叼羊一结束便可烤全羊。我深觉有趣,叫人把我从中原带的五云浆、石冻春都拿出来宴请族人。 草原上的羊肉做法亦曾传入中原,而屡有损益。上次阿兄大宴外邦使节时所进浑羊殁忽,即是改胡法而来。不过中原的羊到底不及草原上的肥美,所以那道浑羊殁忽,虽是烹羊,吃的却是鹅。 全族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又有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十分热闹。在中原时我就喜欢胡食,见今天的烤全羊肉质细嫩,肥而不腻,自然不会客气,一边看他们唱歌跳舞,一边自己用刀切羊肉,十分惬意。 大约看我吃得汁水淋淋,阿师苾力笑问:“你真的是中原皇帝的妹妹?” “如假包换。”我头也不抬的说,“怎么,你怀疑我不是真公主?” 他只是骇笑:“那倒不是。只是你和我们那位大可敦太不一样了。她从来不吃带血的羊肉,更不用说和我们一起喝酒唱歌。” 我用丝帕擦擦嘴,说:“她是她,我是我。你再扫我的兴,我只当你对大可敦有意思,晚上就等着挨抽吧你!” 他哈哈大笑,未再提起社尔那夫妇一个字。 这样的欢乐气氛大约持续了十天。第十天上,大可汗社尔那派人送信,邀我们夫妇去他大帐一叙。我、李成等人都猜测,长公主下降一部之主,身为大可汗的社尔那肯定心有不满。这时召见,恐怕不是好意思。阿师苾力回帐中问我:“大可汗叫我,我肯定要去。你去不去?” “你去,我自然也去。而且我和那位大可贺敦也很多年不见了,倒想看看她。”我答。 他猛拍我肩膀,拿酒碗往我面前一送:“你好样的!” 我拿起酒碗和他一碰:“你也好样的!” 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胸中阴霾烟消云散。 次日我们启程去社尔那的大帐。五天后,抵达社尔那位于格尔河畔的大帐。远远望去,大帐金光灿烂,虽不及中原精致,却也有一番豪华气象。入得帐中,只见一个胖子和一个女人端坐上位。那胖子不用说,肯定是社尔那。那女人我更是熟悉。她便是阿兄赐与社尔那为妻的宫人,如今的大可贺敦吴佳。 许多年不见,吴佳倒是没有多少变化。她身着昂贵衣料裁制的中原服饰,妆容精致,姿色依旧动人。草原上的风霜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可见社尔那对她着实不错。或许她因此而底气十足,以致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嘲讽与挑衅。 阿师苾力进帐后便下拜行礼,我跟着他按北狄习俗向大可汗夫妇行礼,又奉上梨花春、朗宫清等数坛中原名酒为礼。 社尔那下座,拉起阿师苾力,与他大力的拥抱了一下:“兄弟。”假惺惺的亲切之后,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故做疑惑张望之态:“听说兄弟你也娶了中原公主,怎不见她人影?” 我微微一笑,随即以狄语答道:“妾在此。” 社尔那仿佛刚看见我一般,皱着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慢慢用中原话道:“中原礼仪之邦,怎么公主却一身胡服?” 社尔那初入中原时,曾与尚是少年的阿兄相交。据阿兄说,当时社尔那不过粗通中原语音可现在他虽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已可见其纯熟,这些年必然下过不少苦功。由此可知他对中原的渴望有多么狂热。 既然他爱说中原话,我便以中原语相答:“听闻可汗熟读我中原诗书,想必听过入乡随俗这样的中原俗语。嫁鸡随鸡,妾既为北狄人之妻,自当从北狄之俗。” 他斜扫我一眼,悠然道:“昔年我在中原,有幸结识先皇后与当今皇帝,对他二人风骨极为钦佩。尤其是先皇后,气度高雅,机敏过人,凡事皆有主见。而公主你……”说到此处,他再度扫视我身上的胡服,轻蔑一笑:“似乎并未承袭他二人之韵。” 我微笑不改:“妾只得其神。” 社尔那没料到我如此作答,不由一愣。我浅笑着,以似是谦卑的语气续道:“家母生前有言,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看人当看本质,而非表象。家母教诲,妾未敢有片刻忘怀。” 社尔那语塞,倒是一直不曾言语的吴佳轻笑一声插话:“长乐公主向以言辞犀利闻名,可汗又岂是她的对手?” 第五章 社尔那(下) 阿师苾力 ********** 我看看社尔那,看看我的女人,再看看社尔那的婆娘,只觉得很憋气。他们为什么要一直讲中原话啊?这不存心为难我么?社尔那的女人我倒是可以不管,反正自她嫁过来,就没说过一句狄语。不单如此,她老是嫌我们身上有膻气,要我们每次进入社尔那的大帐前都要用香粉扑过手脸,免得薰坏了她。反正我们都不喜欢她,只要她在帐中,我们就尽量不去见社尔那。看她的眼神,似乎很不喜欢我的女人。而且她和我女人说话时,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虽然我听不懂,但我也猜得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听不明白,又帮不了腔,只好密切注意我的女人。只要她露出一点委屈的样子,我就跟和那个女人没完!就算是大可贺敦,也不能欺负我阿师苾力的女人! 可我的女人却一直笑嘻嘻的,好像全没当回事。后来我的女人轻飘飘的说了句什么话,社尔那的女人脸都青了。社尔那和他的女人一唱一和搭台子演戏,居然还是我的女人占了上风?我乐了,我真是捡到个宝啊。 社尔那显摆完了他的中原话,臭着脸对我说:“你们的帐篷已备好,先去休息吧。晚上再和你喝酒。” 我和女人相视一笑,退出了社尔那的大帐。 到了我们的帐子里,我瞧着四下无人,问我的女人:“你刚刚说什么了,把他们俩气成那个样子?” 我的女人咯咯直笑,说:“我对那女人说,既然大可贺敦对中原矢志不忘,理应记得我中原向来尊卑有序。尔虽有公主之号,终不过宫婢之身。我为天子御妹,身份高你百倍,怎不见大可贺敦依中原礼制向我下拜行礼呢?”说到此处,她停了一下,又笑道:“虽然我一直觉得长公主的身份很麻烦,不过用来压人还是挺好使的。” 我笑得在地上打滚:“算你狠。难怪他们脸都绿了。” 社尔那叫我来是商议明年八月盟会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少好商量的,基本没我的事。他在我女人那里又讨不到便宜,没多久便放我们回去了。临行前,他和我们喝酒,对我们说什么大可敦思乡情切,想让我的女人多留一会。我当时就想发作,社尔那摆明了是想我让我的女人做人质。哼,虽然我不聪明,可不代表你可以把我当猴耍。 我刚要说话,我的女人按住了我,微笑道:“大可贺敦有命,妾安敢不从?只是妾与夫君心心相印,不忍有片刻分离。而夫君身为颉摩多罗一部之主,又不能长久离开族人。若大可贺敦不介意我二人家舍寒酸,愿大可贺敦随我夫妇往燕凉山一游。” 社尔那干笑一声:“你们新婚燕尔,我们又怎好意思打扰?倒是我们不是了。”后来他就装醉,再没提这事。 三天后我们顺利回程。路上,我猛拍女人的肩:“女人,你真聪明!” 女人却微微一笑:“不是我聪明,是社尔那脸皮太薄。你们草原上的人,到底比中原人厚道。我们这次带的人不多,又在他的地头上。他若要强留,我们必然走不了。要真那样,我再怎么伶牙俐齿也没法脱身。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要多提防社尔那。我打听到他对左右说,他为大可汗,尚不得娶真公主,一个小小颉摩多罗,竟可以尚主,置他这大可汗于何地?可见他对你我极为不满。” 我想想,还真是,便说:“我也看出来了。这次来,他对我倒比以往更热情,可我总觉得他像藏着什么似的。不像以前,我们一块喝酒骂娘,什么话都可以说。” 女人点头:“他嫌隙已生,对付你是迟早的事,我们还是及早打算为妙。中原虽然兵多将广,到底鞭长莫及。要对抗他,仅和中原联合恐怕不够。我听说西方阿波可汗与社尔那不和,我们应该和他们加强联系。北边的延陀部向社尔那求亲未果,还被羞辱一顿,必对社尔那有所怨恨。还有之前社尔那强行征调过的部族,定有不少也对他不满。如果我们秘密联络、集合他们的力量,就不必惧怕社尔那了。” 我一拍大腿:“好,都听你的。” 第二年四月,长公主,也就是我女人生了一个儿子。中原皇帝听说后,赐了大批礼物给远嫁的长公主。长公主欣喜之余,打算依中原习俗,在百日时宴请许多部族首领至燕凉山庆祝。七月里,各部首领齐至,连西方的阿波和延陀的摄图都闻讯而至。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各首领是为了结盟共抗社尔那而来。 一切都是我女人安排的。 那天的燕凉山下,宰杀肥羊无数,美酒香飘十里。白天有赛马之会,晚上是歌舞欢腾,人们十分尽兴。夜深时,诸首领秘会于我的帐内,决定大家联合起来,反抗社尔那的专横。我女人命人杀了一匹白马,与会所有人,皆用白马之血涂抹在嘴唇上,以示绝不会违背今日誓约。 因为这次会盟是我们颉摩多罗组织的,我们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盟主。 盟会之后的那个冬天,我总算可以歇口气,有时间坐在大帐里逗我儿子玩。这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卷卷的头发像我,大大的眼睛像我女人。我一边抱他玩一边喝酒。那小子就盯着我的酒皮囊目不转睛,还不时匝嘴,似乎很想尝尝。我一乐,就用手指沾了一点酒放在他小嘴上。好个小家伙,马上就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三下两下就把我指上的酒液吮干净了。我乐了:“好小子,才一百多天就喜欢喝烈酒,以后肯定跟你爹一样,是条好汉!” “也未见得就是好汉,说不定是个转世的酒鬼。”我女人进帐听见,冲我直笑。 “我儿子我知道,绝对不是孬种。”我拉她在我旁边坐下,“你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别太累了。” “我有分寸,”她面露忧色,“有人将我们会盟之事漏了出去,让社尔那知道了。听说社尔那为此大发雷霆。我们或许要提前与社尔那正面交锋了。” 我搂着她的肩:“打就打。社尔那已经不是从前的社尔那,我也不是从前的阿师苾力。谁怕谁?女人,你好好歇着,别瞎操心。” 她笑了,说:“也是,该来的总是要来。” 她起身掀帘看帐外,草原上阴云满天,狂风呼啸,似乎又有一场风雪要来了…… 第六章 吴佳(上) 盛宝仪 ********* 荣德十年初夏,社尔那宣布讨伐颉摩多罗。草原七十二部,半数听从社尔那号令。其余三十多部中约有二十余部是我们的盟友。剩下的部族则在观望。虽然从表面数字看来我们处于劣势,可我们的背后还有中原的实力与威望支持,所以胜负尚未可知。 我抱着儿子,掀开帘子,只见草原的天空湛蓝如洗。战事一起,阿师苾力就和阿波、摄图等人合兵出战了。这一去,已多日没有消息。我听着原野上的风声,对儿子轻语:“也不知你阿爹带兵到了哪里?” 儿子咿咿呀呀,对着草原的广阔天地手舞足蹈,没有片刻安静。 我微笑安抚他:“阿娘知道,阿娘知道,你想去帮你阿爹对不对?等你再长大点,阿爹阿娘就教你骑马射箭。等你长到十岁,就可以跟着阿爹打仗去了。你是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是纵横草原的勇士。” 儿子搂着我的脖子,咯咯的笑了。 我放下儿子,慢慢在草原上漫步。听说社尔那宣战时,吴佳刚刚产子,不知她现在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 记得两年前初次拜会社尔那的那个晚上,社尔那把阿师苾力叫去喝酒,余我一人独在帐中。而闲时喜欢翻书,这次来得急,为了简便,一本未带,一人独处顿觉时光难耐。 “长主在里面吗?”一个带着中原南方软糯的女声在帐外响起。 “在。”我掀帘而出。 帐外站着一名女子,着汉家衣饰,想是吴佳侍女。果然她见到我,恭敬道:“大可贺敦请长主往她帐中一叙。” 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说说话也是好事,于是我跟她一路行至吴佳帐中。 掀帘进帐,帐内所用皆中原之物,不过地上依胡俗铺了柔软厚实的毡毯,踩上去连脚被也被毯上绒毛没过。吴佳白衣青裙、乌发轻挽做家常打扮,手抚一扇织金连地屏风出神。屏风上的楼阁亭台以金线和孔雀羽线织成,流光溢彩,精美异常。这屏风世上仅此一件,由我阿兄在她出塞前亲自赐与她的。听得侍女通报,她转头,对我微微一笑,竟不似日间满目仇视。 我微笑屈膝:“可贺敦。” 吴佳行至案旁,拿起案上两本书册,对我道:“我记得长主以前手不释卷。此行仓促,也不知长主有没有带够书本。赠书两部,以供长主消遣。” 我如获至宝,几乎是扑了上去。拿到手一看,一册《建德遗事》,一册《东阳国志》,不由眉开眼笑:“多谢多谢。不过……可贺敦叫我来应该不止送书这么简单罢?” “何以见得?” 我笑言:“如要取之,必先与之。我与可贺敦没什么交情,可贺敦卖我这个好,当然是有所求了。” 吴佳轻言慢语:“你多疑了。我不过难得见到其他中原人,何况你我还是旧识?不过想找你叙叙旧罢了。” “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可贺敦想叙旧的人并不是我。”我一边循她指示在矮几前坐下一边道,“我阿兄身体康健,年轻有为,与我阿嫂也极为恩爱,两人已育有数名子女。可贺敦想知道的,是不是这个?” 吴佳不语,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多年,长主倒是一点没变,从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我亦报以一笑:“你不也没变么?这些年,你从未停止恨我,或是家母。” 吴佳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她重露笑意:“恨与不恨,如今已不重要了。令堂都已经不在了,你也落到和我相同的田地,甚至还不如我……” “家慈去世时安详满足,不劳可贺敦挂怀。”我轻笑,“我与可贺敦亦有所不同。至少,远嫁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绝不会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吴佳脸色发白,恨声道:“如果不是你和你母亲从中做梗,我又怎会被逼嫁给,嫁给……” 我平静的说:“我想可贺敦有所误会。当年我确实向家母说过应对可贺敦多加警惕,以免阿兄误入歧途。所以可贺敦要恨我,我无话可说。可当年,家慈并未对可贺敦出手。阿兄不是糊涂人,完全知道怎么处理。倒是我年轻不懂事,多此一举。” “你是说……”吴佳愕然,神色惶惶的望着我。 我点头:“让你远嫁是阿兄的决定。” “不可能!”吴佳断然道,“他不可能这么对我!” 我摇头:“请可贺敦细想,以家母的手段,若她想对付可贺敦,可贺敦现在哪里还有机会挑唆社尔那入主中原?须知家母决心要除去谁,绝不会让那人有机会翻盘。事实是我阿兄看在往日情份,用远嫁的方式对可贺敦网开一面罢了。” 吴佳指着我的手微颤,最后终于忍不住掩面:“他怎能……” 我直视她,越说越快:“他为何不能?当年你对我阿兄虚以委蛇,他为何不能将你远嫁塞外?你那时纵对我阿兄有一点点真情,也被仇恨替代了。你心心念念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为此你不惜把中原的大好河山送与胡奴!我家或许对不起你,但是中原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你!他们的钱粮养大了你,你却要害他们家破人亡!济北王虽然心狠手辣,却不曾有亏大节。你吴佳根本不配做济北王的女儿,更配不上我阿兄。” 她嚯然起身,直指我怒斥:“够了!盛宝仪,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以前就喜欢挑拨离间,现在你又故技重施!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本来说得激昂,闻她言语却不禁叹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们的关系已不需我挑拨。我对你说这些,并没有恶意。” 吴佳低声哭起来:“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轻按她肩,恳切道:“我只是觉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对你不公平。另外我也希望你能看清你的处境。我们都是离家去国的人,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她却一把打开我的手,狠狠抹去眼泪冷笑道:“算了吧,盛宝仪。你和你母亲一样阴险,我根本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你瞧着吧,你们一家欠我的,我会一一讨回来。” 我心里叹息,吴佳啊吴佳,我是真不想为难你。你定要玩火*,就怪不得我了,以后各凭本事吧。我起身,微笑施礼:“如此,乐意奉陪。” 回忆淡去,我慢慢把思绪收拢,回到战事上来。皇兄尽可能的给予我们支援,又命符建领兵与我们一同出战,算得上仁至义尽。可是……我把目光慢慢移向我旁边的大帐。帐内鼾声如雷,让我知道帐中之人现在一定以四仰八叉的姿态睡得正香。我十分纳闷,我那深谋远虑的长兄把这只知享乐好吃懒做的混蛋二哥派出来干什么? 第六章 吴佳(下) 阿师苾力 ******* 延陀的摄图最先与社尔那交手,结果输得很惨。他回来告诉我们,社尔那训练他的人抢先下马,射死了延陀的马。我们草原上的人,差不多生下来就在马上过活,被人射死了马,还打个屁啊。得知这个消息,我们都很沮丧。 我、阿波还有摄图坐在帐里商量怎么对付社尔那,商量来商量去,什么也没商量出来。我看看他们,他们俩则看着我。我叹气,这时候,要是我女人在就好了。 正想着,我一个手下突然闯了进来,哆嗦着说:“可可可……” 我不耐烦:“可你妈呀,有话说有屁放,少在这里叽叽歪歪。” 他咽了下口水,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可贺敦……来了……” 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不由一阵狂喜,冲到帐外。果然看见一路人马正向我们驰来,而当先穿着红色衣服的正是我女人。 跑得近了,女人干净利落的勒马下地。我早已经冲了上去,又惊又喜的抱住她:“你怎么来了?” 女人却推开我:“小心点,别挤到儿子。” 我一看,她背在身后大包裹里的可不就是我们儿子?好小子,跟着他娘跑了这么远,居然还这么精神,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真不愧是我们草原上的孩子。 我一边笑着解下儿子抱在怀里一边数落女人:“这里这么危险,你带儿子来做什么?” 女人笑得跟朵花似的:“咱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 我心里一暖,大声道:“好,咱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都在一起!” “喂喂,肉麻话等着没人时再说,也不怕我们掉一地的鸡皮疙瘩。”我们身后有人操着半生不熟的狄语插话。 回头一看,是我女人的兄弟,我二舅子。我对二舅子印象不错,好玩又直爽,比皇帝大舅子对我胃口,所以我和他经常开玩笑,相处得很不错。不过今天二舅子却臭着一张脸,我上前拍他肩膀:“二舅子,怎么了?” 二舅子没好气道:“管好你女人,别没事整我玩。” 我问女人:“怎么?” 女人给儿子整了整衣服,对我一笑:“我们兄妹的事,你别管。”她斜眼看我大舅子,嗤笑道:“玩不过就找我男人出头,算什么好汉?” 二舅子叉腰做斗鸡状:“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老子是好汉了?老子就是个小人,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俩一边斗嘴一边往帐篷里去,我就抱着儿子笑着看他们吵。 阿波和摄图见我女人来了,打过招呼就先回去了。女人不爱别人伺候,自己很快就张罗好了马****酒、干肉、酥酪还有烤饼。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说。说到正事,我女人和二舅子也不斗嘴了,条理都清晰得很。 “我听说之前的战况对我们很不利?”女人问。 我点头:“输了头阵,而且现在我们还没想出怎么应对他这招。” “步兵射程比骑兵远,也更为稳定。社尔那也不知从多早以前就开始训练他的人来这手,要破解只怕不易。” 二舅子谈到正事,狄语就不利索,只能说中原话,让我女人翻译。 我女人翻译完了,又白了他一眼,对我道:“下次你们和社尔那交战,我二哥会带着中原兵马和你们一起去。” 二舅子嚷起来:“什么什么?你还真让我上阵啊?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女人冷笑:“是啊,我就是知道你才让你去。你倒说说,咱们兄妹几人,除了我姐,有谁是省油的灯?” “小妹,你不能这么对你二哥……”二舅子哭天抢地。 “装,你接着装。我倒要看你装到什么时候。”我女人对他怒目而视,“自己亲妹妹、亲妹夫被人欺负,你也袖手旁观。二哥你可真仗义!你不答应,我就接着整你,今天火烧,明天土埋,整到你答应为止。你自个瞧着办吧!” 二舅子半晌没有说话,不过表情一点也不像平时里没个正形的样。好一会儿,他叹气:“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女人也平静下来,慢慢道:“符建虽然奉陛下之命出战,但出兵以来,他一直游离在外围,没有交战之意。我要的,就是二哥手书一封,告诉符建与我们合兵一处,共同进退。” 二舅子皱眉,刚要开口便被我女人打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主帅是符建没错,但阿兄既然派你出塞,定有密敕给你节制专任之权。” 二舅子无奈的说:“好吧,我写信给符建。但你要答应我,中原兵马在后面压阵,非必要时不得出战。”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帐中来回踱步。二舅子也不催她,自己喝酒吃肉。我小声对女人说:“二舅子答应出战,已经很不错了。你也别太斤斤计较了。” 女人摇头:“我不是要跟他计较,而是……”她叹了一声,没说下去。她想了很久,又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和二舅子达成了协议。 写完信,二舅子嘟囔:“女生向外,这嫁出去的妹子……” 我女人一笑,接口:“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们一家人,小妹不会让两位兄长吃亏的。” 二舅子的话果然好使,符建很快就带了几千兵马过来。虽然只有几千人,但我二舅子和女人似乎都很有信心。 符建当年送我女人出嫁,我们见过。当年的符建看着就一中原书生,现在一见,他一身战甲,皮肤也晒黑了不少,倒真是像个武夫了。我照草原的习惯和他抱了一下,他转身向我二舅子和女人行礼。 我二舅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懒散模样,我女人对符建倒很客气。我、我女人、符建三人讨论作战方案,二舅子不乐意听,倒在一边呼呼大睡。 符建说:“末将已打听清楚,社尔那在对阵东鞨时用过同样的战法。归结起来其实很简单:五人一组,列阵时,四人下马张弓,一人掌马。待把对方马匹射死,再各自上马冲阵。但社尔那的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即便知道他的战法,也不容易破解。” “中原装备先进……”我女人开口,目视符建。 符建淡淡接话:“长主应该不会忘了与英王的约定吧?” 我女人一笑:“我和二哥的约定我自然不会忘。不过阁下有此一言,想必已明白了我的意思,抑或,阁下其实早有准备?” 符建低头:“末将惶恐。” 我一头雾水,只好继续看他们打机锋。 女人叹了口气,轻声唤:“符建。” “末将在。” “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记住一句话。” “长主请讲。” “北狄人的血同样是红色的,他们的命也是命。” 符建沉默半晌,起身,单腿向我女人下拜:“末将谨记。” 第七章 英王(上) 英王光,太宗母弟也,始封平良县公。太宗践祚,进英王,拜安州刺史,赐实封千户。荣德九年,领乾州都督。少无行而善骑射,好游猎,往往累月不归。喜奢华,尝造器物服玩百车,为有司劾奏。十年,太宗诏伐北狄,请从军。社尔那兵败,亲率兵士追击千里直至漠北。十二年以功累迁成州大都督,赠司空。 《竹书拾遗·高祖太宗子·英王光》 ********** 盛宝仪 ********** 爱yu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记忆中,母亲并不信佛。但吴佳当年出塞前,母亲却召她来,亲自对她说了这佛经中的句子。母亲说话向来点到即止。我想吴佳并没有领会母亲的意思,否则不可能今时今日,她仍执着于和我阿兄的爱恨。想到这里,我不由一声叹息。 “哎,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会叹气?”睡在毡上的二哥拿开盖在脸上的书册,诧异的探头。 “睡你的觉。”我没好气的把书按回他脸上。 过了一会,我问:“二哥,你对吴佳就没有一丝欠疚么?毕竟……”她走到如今这步,我们的父母、兄长都有责任。 二哥手枕在头后,一改平日的玩世之态,淡淡说:“那又如何?当年我们父兄不出手,只怕现在我们的景况还不如她。现今我们与她隔着家国之恨,又能如何?”他转顾我:“还是你心软了?” 我微笑回答:“有了孩子以后,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不过心软不代表我会手软。任何人要对我夫我子不利,都得先过我这关。” 二哥看着我,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续道:“二哥,你放心。我再怎么吃里扒外,也不至出于卖自己兄长。明天出战,声名远扬的会是中原。” “你……”二哥苦笑,“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我微笑看他,“二哥,我们都是同一个人教出来的。你和大哥的心思,我就算不能全知,五六成总也猜得到的。大哥想的是一劳永逸解决北边的问题,而不是数年后出现第二个社尔那来统一北狄。所以大哥一定曾对你面授机宜,除了对付社尔那,还需制衡各部势力。之前符建之所以不出战,就是为了让摄图他们先吃个大亏,知道社尔那的厉害。明天社尔那还会用同样的战法。摄图、阿波必输无疑。这时中原兵马才会真正发挥作用,一举打垮社尔那。这样,中原不但扳倒了社尔那,同时也威震草原。我说的可对?” 二哥默然,良久方无奈一笑:“难怪兄嫂说,论心性,小妹你最肖似母亲。你和母亲都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人。” 我亦无奈笑答:“我怎及得上母亲?若我真有母亲一半聪明,今日也不用左右为难。中原是我故土,我从来不忘。所以你要中原兵马压阵,我没有反对。可二哥,这茫茫草原已是我家,我和这里的人一同生活。他们于我,是亲人,而不是棋子。” 二哥眉目舒展,温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阿师苾力说,明天他们只要诱敌即可。撤退时让你男人长个心眼,尽量引着他们往两边散开,别冲散我们的阵形。我会尽力将损失减到最小。” 我起身,用久违的中原礼节对他敛衽一礼:“如此,就多谢二哥了。” 二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搔头道:“当然,头阵还是让摄图和阿波去打。阿师苾力带他们撤退后,从侧面奔袭,别让社尔那他们跑了。自己亲妹夫我信得过,别人嘛……” 我掩口而笑:“二哥,你真是阴险到家了。” 二哥大笑:“彼此彼此。” 这场仗如同我和二哥预料的那样,中原一举震慑了草原各部。有时我会想,史书会怎样记录荣德十年的这场战役呢?想必是精彩纷呈吧。 中原出兵,社尔那不会不知。但中原兵马加起来不过八千余人,社尔那号称控弦二十万,想必不会放在心上。摄图是他手下败将,阿波和阿师苾力他只当是乌合之众,轻易可以击溃。所以这个结果,想必他相当错愕吧。 那天的情况我没有亲见,听人说社尔那果然故技重施,摄图和阿波与他一对阵就被人射死了马。 阿师苾力跟在他们身后,虽没被射死这么多马匹,但也不可避免起了一阵混乱。好在阿师苾力及时应变,组织各部有序退散。社尔那的人马追过来,惊异的发现还有一阵兵马并未随阿师苾力他们退散。 那是中原的兵马。 相对于北狄各部轻装上阵,中原无论是军士还是战马,皆是一身重甲。社尔那发现不妙,急令布阵,但为时已晚。符建和二哥岂会让他们故技重施?令旗所向,数千铁甲骑士举起长矛齐齐向社尔那阵营冲锋。中原也许不像狄人一样,自幼便在马上过活,但中原兵器、战甲之精,又岂是狄人可比?这是我两位阿兄及中原数位名将反复演练的结果。重甲骑兵正是克制社尔那的法宝。铁甲厚重,可以抵御敌人射来的利箭。而重甲骑士的冲击力亦非北狄轻骑所比。重甲无法长途奔袭的劣势也因因为摄图和阿波诱敌的缘故而有所弥补。阿师苾力又随后赶到,与中原兵马前后夹击。大可汗社尔那遭遇到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惨败。 一招错,满盘皆输。 中原以八千兵马生生击败了社尔那数万人,草原各部都被中原显示的实力所慑。 社尔那在几名心腹的护卫下逃走了。我二哥亲自带兵追击直至漠北。这次追击行程千里,二哥却能死咬着社尔那不放。社尔那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逃进沙漠。大漠凶险,主帅符建担心二哥有虞,连放十二只信鸽,让二哥切莫再追。二哥看了信,问众位军士要不要撤兵,得到的答案却是一致的否定。据说在大漠中,他们一度断水断粮,二哥指挥他们杀死部分战马,以马血为饮,生肉为食。 社尔那及其残部在这样的追击下终于承受不住。数日后的清晨,追击的士兵发现了社尔那的驻扎之地。社尔那及其余部二十三人,悉数自尽。 几乎是在得到社尔那身亡消息的同一天,我找到了吴佳。 北狄人会在草原上石块垒出石山。我找到吴佳时,她正抱着幼子躲在石山后面。因为她从不曾习得狄语,所以根本不知外间状况,更不敢找人求助乞食。曾经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大可敦,现在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我轻叹一声下马,从囊中拿出干肉和素胡饼给她。她先将干肉和饼咬碎,喂了孩子,才狼吞虎咽的将肉、饼吃下去。她本是最厌恶胡食的,现在却吃得那样急切。我将水袋递给她。她狼狈的接过,喝了两口,方用嘶哑的声音问:“可汗他……” 我摇头:“我二哥找到时,他已经死了。” 她呆了半晌,突然开始放声大哭。我坐在石山旁,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似乎才想起我这个人,狠狠瞪我:“你们不是说我挑唆可汗入主中原么?我这样的妖妇,难道你们还能容我活在这世上?” “吴佳,”我慢慢道,“我与你隔着国仇家恨,我们永远成不了朋友。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怨恨。我没有非置你于死的地必要。你现在有这么三条路可选:一,你当个贞洁烈女,随社尔那而去;二,由我二哥遣送回中原;三,你留在草原上,受我和阿师苾力庇护。” 她盯着我,没有答话。我续道:“你若选第一条路,我没什么好说的。若选第二条路,我阿兄看在往日情份,必不会杀你,你可以平平安安在中原生活,但你儿子是社尔那的种,我阿兄必不会留他。第三条,你留在草原。我可以让你儿子不死,但你必须受我们监管,并且你不可以抚养你的儿子。你们母子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这三条路对你都很残忍,但我们这次胜利来得太辛苦,所有我不能给你任何机会,对不起……” 她哭了。这次不同刚才,不像之前那样号啕,只是怔怔流泪。她的泪水不断涌出,仿佛一生的泪都在此时流得尽了。 第七章 英王(下) 阿师苾力 ********* 社尔那死了。 不管后来怎么样,他毕竟曾是我敬仰的英雄。所以我和女人好好安葬了她。我女人把社尔那的婆娘带了回来。女人说,那女人希望留在我们这里,而不是回中原。 我觉得奇怪,那个女人一直不喜欢草原,为什么会想要留在这里?难道是因为她喜欢社尔那?不过我以前和社尔那的交情总算是不浅,也不想为难他的女人。既然她这样说了,我就照她的意思办,把这事交给我女人处理。 我女人和二舅子为这事又吵了一架。两个人说着汉话,也不知都吵了些什么。 完了我拍女人肩膀:“你和二舅子吵什么?” 女人说:“我二哥不答应让吴佳留在这。” 我笑:“原来是这事。二舅子挺和气一人,你跟他好好说,没事的。” 女人摇头:“你不了解我二哥。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尽干些荒唐事,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只说这次追击社尔那吧,他带去的都是多数是在我长兄卫所任职的贵族子弟,也就是平日里跟着他胡闹的人。我二哥交游广阔,在都中时动不动就带着这些人跑去游猎,数月不归。这些贵族子弟因为我二哥的缘故,都以擅长骑射为荣。你看平日里我二哥追野猪,玩赛马,行事荒唐得很。可就因为他老这么干,搞得那些人长途奔袭都成了习惯,所以这次千里追击,他们明明不如社尔那熟悉地形,却还能能紧咬着社尔那不放。再回头一想,这些年轻人本是靠着父荫领了虚职,在京中游手好闲,又年少气盛,本来必会生出不少事端。可有我二哥带着他们玩乐,虽有所耗费,却不曾让他们扰民滋事,这些年省了我大哥不少麻烦。同时二哥又借着这些由头,反把这些少年子弟培养成了弓马娴熟的将才。这些人,你现在说他们刚勇也好,轻狂也罢,可他们确确实实为中原立下了奇功。将来稍加历练,必是中原的中流砥柱。我大哥一定是猜到了二哥的想法,才对他不闻不问。” 女人一口气说的这大篇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这二舅子看来嘻嘻哈哈的,心思之深居然不输于我女人和那皇帝大舅子。于是我问:“如果二舅子不松口,你打算怎么办?” 女人想了想,忽的笑出声来:“我二哥最服的便是陛下。我不能叫二哥松口,大哥总该可以。” 女人给皇帝大舅子写了封信说明一切,大舅子亲自给二舅子写了封信,二舅子才无可奈何的答应让吴佳和她儿子留在北狄。吴佳十分感激我女人,亲手把儿子交到我女人手上。我让人另外拨了一间帐篷供她居住。我没法像社尔那一样,搞到那么多中原器物,但我也把能找到的中原的东西一股脑全送到她帐子,让她挑喜欢的用。谁知那女人居然把东西都退了回来。她让我女人传话,她已经发誓,这辈子都当北狄人了。北狄人吃什么穿什么,她也一样。我就由她去了。 战事结束,中原撤军,二舅子临走时对我女人说:“你留下那女人,以后就自求多福吧,小心别被人算计了去。” 我女人抱着儿子,自信一笑:“二哥放心,小妹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接下来的三年,草原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因为打倒社尔那,我们颉摩多罗部声名大振,很多部落都在其间表示效忠。女人和我又添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女人每天抱着女儿念叨:“乖女儿,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长得像你阿爹。” 我气愤:“像我怎么了?我的女儿不该像我么?” 我女人瞅着我笑:“咱女儿要像你,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啊?” 我怒目,女人笑着拍我的头:“没事没事,如果咱女儿真长得像你,咱就去抢个美男给她。大不了让阿兄嫁个儿子过来。” 我憋不住笑了:“你这女人。”真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连我两个舅子都拿她没办法。 女人把女儿放到摇篮里,对我说:“行了,说正事吧。康居首领施遂加和阿波不睦,前来投奔,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先跟阿波说一声,看在我面上,别跟他们计较了。阿波要是不听,我也只好出手。康居投奔我是信得过我,我不能不管。” 女人皱眉:“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中原刚册封阿波为小可汗……” “那又如何?” “你记得我刚嫁你时,我阿兄也曾册封你为小可汗吧?” “那又怎么了?中原册封阿波是中原的事。中原再强,也不能不讲道理。” 女人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由我出面约阿波和施遂加见面,帮他两个调解。可是阿波不买我的帐,扬言一定要施遂加好看。我生气了,对阿波说施遂加是我朋友,欺负我朋友就是欺负我阿师苾力,让阿波看着办。 阿波冷笑:“与你为敌又如何?你以为你有中原支持,你就能取代社尔那成大可汗?告诉你,中原未必就看得起你!” 我大怒:“你敢再说一遍?!” 阿波冷笑回答:“为什么不敢?” 我一拳打在阿波鼻子上,然后阿波就和我扭打一起。会面自然是不欢而散。我鼻青脸肿的回来,女人给我上药,心疼道:“怎么弄成这样?”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见女人面露忧色,安慰她道:“没事,阿波比我鼻更青,脸更肿,惨多了。” 女人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听阿波的意思,中原可能给了他某种承诺。” 阿师苾力说:“我还是那句话,中原再强也要讲道理。他们要是不讲道理,我也不怕跟他们干架,杀到中原去,让他们知道我们颉摩多罗不是好惹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道:“我阿兄寿诞快到了,自我嫁过来,也很多年没和他们庆生了。要不今年咱们回中原去看看?” “等我把阿波的事……” “阿波那里我会跟他说,”女人毫不犹豫的打断我,“他若和中原有什么往来,不会不顾及我。就算不给我面子,难道还敢不给我阿兄面子?” 于是那年春天,我们一起再度踏上了中原的土地。 *****我是注解的分割线***** 貌似这几章有点文不对题了哈。番外人物少,不该用人物名做题目的。 第八章 光宁可敦(上) 盛宝仪 ******* 转眼已是荣德十三年了。从战胜社尔那,除了柯科罗嫁女事件,我们的生活基本算得上平静。只是越来越多的部族归顺颉摩多罗,让我隐隐有些不安。中原不久后册封阿波为小可汗。中原不会允许第二个社尔那出现,此举无疑是想借阿波之势对抗阿师苾力。而阿师苾力认死理,轻易不肯退让。似乎我曾经担心的事正在步步成真。 适逢阿兄千秋节将至,我说服阿师苾力与我一同回中原为阿兄贺寿。阿师苾力对中原有些心结,初时颇不乐意,但最终被我说服,同往中原。我将族中事安排妥当,便和阿师苾力带着一双儿女出发了。快马加鞭,终在二十日内抵达原平。 我是在这原平府出嫁的,故地重游,见原平府繁华大胜当年,不由感慨万千。多年不见的魏国公已是须发皆白。见着我,他慈祥一笑:“长主别来无恙?” 我微笑应答:“明公倒是越来越健朗了。” 魏公抚须大笑:“老了老了。” 他邀我在府中小住,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顾阿师苾力满脸不自在,一口答应下来。阿师苾力最怕中原繁琐的礼节,后来发现魏公是极好相处的人,便也释然了。这日饭后,我告诉阿师苾力魏国公府的梨花极好,现在正是季节。这呆子果然有兴趣,立马便要去看。我与他一同出来。他不熟中原格局,没走两步便迷路了。国公府内静谧一片,连可以问路的人都不见一个,直把他急得上窜下跳。我暗笑,却不点破,一味跟着他闲逛。 后来经过一处回廊,但见一名头罩白纱、着深青衣衫的女子背对我们迎风而立。虽然只见过那瘦小背影一次,我仍然一眼认了出来。她就是我之前我曾遇见过的前济北王妃。阿师苾力一喜,远远用憋脚的汉话喊道:“喂,看梨花的地方怎么走?” 那女子面向廊外,对阿师苾力的问话充耳不闻。阿师苾力一脸莫名其妙的回头看我:“难道我中原话真的这么差劲?” 我慢慢道:“她听不见的。” “聋子?”阿师苾力问。 我摇头:“不是。她只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哎?” 我轻声将魏国公告诉我的故事转述给他听。末了,我道:“身为女子,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她便是其中一例罢,一边是夫妻之情,一边是家国之义,只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两瓣……” 转目瞥见阿师苾力若有所思,我微笑打住,对他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以前来中原可有逛过中原的市坊?那里可热闹呢。” 在魏国公府停留数日后,我们再度启程前往都中。因我久不见中原风光,便放慢速度,一路徐行。许多日行来,但见市井繁华如织,百姓安居乐业,可知阿兄这几年治理中原卓有成效。至于都中,我们刚到驿馆,符妤已闻讯赶来。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又育有三子,故颇见丰腴。见我一身胡服,又不曾佩戴任何首饰,她立刻热泪盈眶,说:“长主受苦了。” 见她要哭,我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穷得没首饰,是嫌带了累赘。且我怕戴了这些,抱孩子时会硌着他们。” 符妤收了泪,笑道:“长主许多年不曾回来,我不该扫长主的兴。陛下多年未见长主,甚是挂念。我这次是奉陛下之命来迎长主入宫的。” 我只得随她入宫。符妤周到,来时连衣服都已齐备。我挑了一件朱红诃子裙换上,外罩淡黄大袖纱衣,云髻半偏,插戴金步摇。多年不着中原衣饰,我有些不习惯,在屋里来来往往走了两圈,总算找到点旧年感觉。我行至镜前略略端详,衣服可以换,但草原上的日晒风吹却是换不了的。我脸上、颈间的皮肤明显比胸口要黑上一圈。虽然我薄施一层脂粉将其掩住,但颈间终有一抹淡淡的痕迹。我从奁中挑出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项圈戴上,正好盖住,点好圆靥、描过颊黄,又往眉心贴一枚菱花金钿。我再度审视自己,满意的看见昔年长公主的形象重新回到镜中。 车驾直入禁中,我执扇而出,眼前除了我兄嫂,几乎所有皇室宗亲全部到齐。当先一人服紫袍,戴远游冠,见我下车,上前一揖:“姑母。” 我微笑上前,左手贴上他胸膛,语带笑意:“大郎,几年不见,胸肌又长结实了嘛。” 我皇兄的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面不改色,微笑以对:“多谢姑母夸奖。” 我放开他,笑道:“以前我要这么调戏你,你一定满面通红。如今你脸皮厚了,居然都不着恼了。” “姑母难得回来,侄儿彩衣娱亲也是应该的。”大郎笑容不改。 我叹气:“大郎啊,你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吵吵闹闹的小孩多好玩啊。 “姑母谬赞。”大郎好脾气的回答。 和各位亲眷见过面,大郎引我前去面见帝后。入得殿中,不待我下拜行礼,阿嫂已经将我扶起:“自家人,不必多礼。” 我顺势起身,兄嫂的变化倒是不大,不过阿兄是越来越有帝王威仪了。阿兄含笑对我说:“来来来,让阿兄好好看看你这北狄蛮婆。” 阿嫂含笑看向阿兄,嗔怪道:“小妹好不容易回来,你这做长兄的没什么表示就罢了,倒还说风凉话取笑。” 我挽着阿嫂笑说:“还是阿嫂最疼我。我从北狄带回的白狐皮一定给你,没阿兄的份。”一边说我一边向阿兄做鬼脸。 阿兄指着我,对阿嫂道:“你看她这没脸没皮的样,还怕我取笑?” 我陪兄嫂说了会闲话,后有内侍来请示皇兄千秋节事宜,阿嫂便借故出去,留我兄妹二人单独说话。阿嫂一走,阿兄便道:“小妹这次回来,怕不是为我庆生这么简单罢?” 我笑容不改:“阿兄以为呢?” “我收到线报,说你来之前给阿波写了信。真不愧是小妹,尽得母亲真传,把阿波吓得魂不附体。好得很啊。”阿兄笑意敛去,面色沉郁道。 我直视阿兄:“既然阿兄提到母亲,小妹就不敬说一句。母亲在世时严禁一家人自相残杀。敢问阿兄,你西连阿波压制颉摩多罗,到底还认不认我们为你妹妹、妹夫?” 阿兄沉默片刻后道:“小妹,我们兄妹并非生来就是天家子弟,不像前朝皇室宗族们,从幼年便习惯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你们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妹,我没有片刻忘记这一事实。所以你要中原兵马助你对阵社尔那我答应了;你逼符建出战我没有怪你;甚至你要求不杀社尔那的儿子我也同意了。因为我是你兄长,我愿意纵容你。可是小妹,我除了是你长兄,更是中原的皇帝,不可能无限的容忍你们。如果阿师苾力执意同中原做对,我将不得不对他有所行动。” 我闻言,微露笑容:“原来如此。小妹今天来,不过是想问阿兄一个答案。现在我已经知道阿兄的回答了。阿兄没让小妹失望,终究念着旧情。小妹并非不识抬举之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兄讶然:“你要怎么做?” 我微笑:“我早已料到,阿兄不会容忍草原上再出现能一统北狄的势力。无论阿师苾力有没有心思南侵中原,只要他在北狄还有号召力,阿兄就不会对他放心,是吗?” 阿兄沉吟片刻后道:“没错。当年社尔那对我说过,最初他看到中原的沃土,深为震憾,再想到北狄的严苛,觉得十分不平。凭什么中原人可以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北狄人却要在风雪里讨生活?阿师苾力也见过中原物华,难免会有些想法。即使你可以保证现在阿师苾力没有野心,但你能保证他永远不生异心,不凯觑我中原河山么?” “我不能……”我慢慢道,“所以我路上同阿师苾力商量过了。我们已决意西征,到远离中原的地方去生活。” 阿兄一震:“西征?” 我颔首:“阿兄分析得没错,就算阿师苾力无心,归属于他的这么多人里总不缺有心的,保不准哪一天就会与中原冲突。中原是我故土,难道我愿意我的家国遭此劫难?何况阿兄也说了,我们并非生来就是皇族中人,做不到罔顾亲情。兄妹相争,我更做不出。阿师苾力听说阿波辖地以西,越沙漠,复行五百里,有大片富庶之地,有草场可以牧羊,亦有良田可以安居,所以我们决定去那里开拓新的天地。” 阿兄狐疑:“你此话当真?举族迁袭是何等大事,不可草率。” “绝无虚言,”我恢复笑容,“阿师苾力说了,咱们颉摩多罗人是喜欢抢东西,但从不抢兄弟。这事虽然难,但总有办法。我们要去的地方与中土相隔千里,断不可能危及大宁。阿兄可以放心了罢?” 阿兄上前,轻拍我的肩,半晌却只挤出一声“小妹”。 以我的了解,阿兄应已放下了所有芥蒂,于是笑道:“行了,废话阿兄就别说了,来点实际的,快想法子让阿波那讨厌鬼滚蛋吧。” 阿兄“哧”的一笑,骂道:“去,你们北狄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别老拿我当冤大头。” 是夜,阿师苾力偕子女入宫见驾,阿兄设宴,宗亲皆至,众人尽欢。阿兄更是和我们说了一车的话,从行军路线到怎么酿制蒲桃酒,事无巨细的一一交待。我一边嫌他啰嗦,一边心里又为阿兄的关心感动不已。我知道,阿兄这么做是因为过了这一日,或许我们兄妹就再无团圆的机会了。 第八章 光宁可敦(下) 阿师苾力 ******** 我女人来北狄这么多年,并不经常提及中原,这次她去执意要回中原拜寿,不免让我觉得奇怪。我这女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她这么坚持一定有她的想法。所以我最后答应和她回中原,还把我们的俩孩子一块带上,让他们看看他们阿娘以前生活的地方。俩小家伙还没见过中原啥样呢。 到了中原,先去什么魏国公府。原来魏国公就是原来给我们主持婚礼的老头。老头一定要留我们住几天,我女人一口答应,我只好也跟着住下。住了两天,女人跟我说,她出嫁前最喜欢魏国公府的梨花,现在赏梨花正是季节。我见女人很想看的样子,便提议一起去看。谁想中原的房子修得七拐八拐的,我很快就迷路了。经过廊上时,见有个穿青衣服的女人站在哪里,便用中原话冲她喊:“喂,看梨花的地方怎么走?” 她不理我。我回头问女人:“难道我中原话真的这么差劲?” 一直笑嘻嘻的女人却忽然不笑了,说:“她听不见的。” 我恍然:“聋子?” 女人摇头,神情居然很惆怅:“不是。她只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女人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另一个女人被自己家族嫁给另一家族。中原的家族关系向来复杂得很,免不了有利益冲突,反正那个女人和她丈夫闹翻了。后面一段女人叙述中用了不少中原的语句,我听得不是很明白。闹翻了就闹翻了,怎么她会变傻呢? 女人讲完故事,叹了口气说:“身为女子,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她便是其中一例罢,一边是夫妻之情,一边是家国之义,只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两瓣……” 我听了一震,看向女人。女人看着回廊上的女人,似乎很是悲伤。下一刻,她却笑了起来:“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以前来中原可有逛过中原的市坊?那里可热闹呢。” 哎?不是说去看梨花么,怎么改逛集市了?我心里奇怪。不过算了,她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因为和北狄接壤,翰州人倒是很喜欢胡风,所以我和女人虽然穿着胡服,走在街上并不奇怪。女人走着走着,忽然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个卖馄饨的小摊。我不由笑了,想起了我和女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她靠一碗馄饨讹了我一大笔钱。不过后来说起这事,女人却哼一声,说:“三百钱让你拐个长公主回来,还不知道是谁占便宜呢。” 我和女人相视一笑,上前买了两碗馄饨,坐在街边吃了起来。正吃着,一队孩子跑了过来,我女人叫住他们,说要请他们吃馄饨。我乖乖掏钱买了,分给那几个小孩。几个小孩高兴得都跳了起来。我看着这几个小孩,想到我和女人的孩子,也开心的笑了。 女人偎依着我,说:“过两年,咱女儿也可以跟他们一样满地跑了。” 我说:“是啊,咱家那俩孩子,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翻天呢。小孩子就是好玩啊。” 女人虽然笑着,神色却有几分沉郁:“也就是现在吧,以后战事若起,年纪大点的会被征召从军,小点的也要开始为生活奔波了。这样无忧无虑的笑脸,那时怕是看不到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女人,有话就直说,绕弯子可不像你的性子。” 女人有点吃惊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你不想我和中原起冲突,对吧?我要是和中原开战,你和故事里那个女人的处境就一样了,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是不是这样?” 女人握着我的手,回答:“是。当年我从魏国公府出嫁,魏公就曾提醒过我,也许会有这么一天。我问魏公,如果真有这一天,我该怎么办?” “他怎么说?” 女人微微一笑:“他说,让我照着自己心意行事。” 我有点紧张的问:“那……你的心意是什么?选我,还是选你哥哥?” 女人拉着我的手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换了你,你怎么选?”她顿了顿,缓缓摇头:“我不想选。我很贪心,丈夫想要,哥哥也想要。” 我笑了,揽着她的肩膀:“我明白了,我不会跟两个舅子过不去的。” 女人略显忧色:“有时候,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再说好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让你缩头缩尾,对中原唯唯诺诺,我也心疼。” 我大笑:“不怕。大舅子担心的不过是我统一北狄,和中原作对。那咱们就找一个中原管不着的地方住去。那时,咱们想征服哪里就征服哪里,才不会憋屈。” 女人吃惊的瞪着我:“你此话当真?” 我拍她肩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要我的女人落得跟魏国公的妹妹一样,老是夹在中间为难。这世界大得很,总有我们可以开辟的天地是不是?你告诉大舅子,我们颉摩多罗的男人,都是好汉,不会抢自己兄弟。” 女人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也不管我们还在街上,抱了我一下。然后她问:“那你说,咱们以后往哪里去?” 我揽着女人,摇头晃脑的说:“我早想过了,阿波的领土以西有大片沙漠。沙漠以西是水草丰美的地方,可以放羊,又有绿洲适合耕织,是块好地方。不过因为沙漠凶险,很少有人肯往那边去。那里虽然有几个小国,但是人口都不多。只要咱们能穿过沙漠,他们都不是我们对手。女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女人头一扬,说:“我以前怎么说的,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要在一起。你去哪里,我自然也要跟着去。” 我哈哈大笑。女人心结一去,马上高兴起来,拉着我把中原各种好玩的东西指给我看。往京城的路虽然远,但我们一家人走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觉得累。到了中原的都城,我女人先进宫见我大舅子,然后大舅子请我们一家去吃饭。 我儿子和大舅子的两小儿子玩得很开心,我女儿被大嫂子和大姑子轮流抱在怀里,也很欢喜。大舅子则拉着我女人的手,絮叨个不停。以前咋没发现我这大舅子是个这么婆妈的人呐?我闲着没事,便和二舅子拼酒。正喝得高兴,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哥,好久不见啊。” 我抬头,嘿,这不李成么?好几年不见,越来越人模狗样了。我拍他:“你小子现在混出头了?” 李成不好意思的笑:“小弟刚被提拔成了中书舍人。” 我问二舅子:“那个什么舍人是什么官?大么?” 二舅子说:“官倒不大,不过中书舍人向来被视为预备宰相的人选。” 我猛拍李成的背:“臭小子不错啊。” 李成抚着背笑:“惭愧惭愧,都是陛下隆恩。当然,也多亏英王举荐之力。” 我二舅子白眼一翻:“马屁拍完了吗?拍完了就喝酒,不喝就滚蛋。” 李成大笑起来,举杯道:“来来来,醉笑陪君三万场!”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们启程回北狄。我和女人商量好了,一回北狄就着手准备,先打阿波,然后带着所有人马西行。不愿意跟我们走的,就继续留在草原生活。大舅子也说了,他只是不愿意看见另一个社尔那出现。这些部族只要安份守己,中原不会为难他们,并愿意以互市的形式向草原提供粮食。 出发那天,女人和大舅子拜别,两个人眼圈都红红的。我拍拍女人的肩以示安慰。女人擦了擦眼睛,对我一笑:“走吧。” 马鞭一扬,皇城在我们身后迅速的远离。风声呼啸,我对女人说:“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女人扬起头,让奔跑的风吹拂她的额发,然后郎声笑道:“没关系,前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们。” 是啊,远方还有山水广阔,大地苍茫…… 终章 十三年,主随颉罗可汗入朝贡方物。十四年颉罗可汗西征,逐阿波于黑水。 十七年克吐火罗、挹怛、乌那曷三国,建延罗汗国。二十年筑城都兰,可汗岁驻城内六月以定国事,余月逐水草而居,示其不忘本也。 二十一年,太宗手书 “光宁”二字赐主。三十八年,颉罗可汗卒,子迭罗施立,号始波可汗。 庆昌元年,高宗嗣位,进主元和大长公主。九年薨,谥曰 “定”。竹馆主人赞曰:自颉罗可汗开疆拓土,立国西陲,延罗历八代十三世,传国二百四十余载。 其创文字、设百官,行教化之道,实主之力也。其国初定,军国事主悉参决,禀国政三年而治。 戎俗,可汗卒,停尸帐中,牛马为殉,其亲披发赤足,以刀划面,围帐号呼以招魂。 颉罗可汗方卒,从人皆云,主贵也,勿从其俗。主不言。临丧,自以刃加面,绕帐三匝,血泪交下,哀恸无以悲号,见者动容。 时吐尔勒为乱,主密定大计,始波可汗率三军击吐尔勒于播密川,主率轻骑绕石河,以袭其后,共斩吐尔勒于阵前。 各部慑服,会于呼勒,杀白马以奉始波可汗。其后,延罗外无强敌,内无叛臣,百姓安居,享太平三十年余。 呜呼!长乐主不让须眉,质迈寒松,以公主之尊下降戎狄,事父母以孝,事兄以忠,事国以节,事夫以敬,以慈待子女,以仁爱百姓,佐定中原,泽被戎夷,延罗百姓以录母呼之。 录母者,戎语天降之女也。宁高宗尝叹:为女子而若姑母,不亦壮哉! 《竹书拾遗·贤媛·元和长乐公主》 《解佩令》终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引言 最堪叹,筝面一寸尘深,玉柱网斜雁。谱字红蔫,剪烛记同看。几回传语东风,将愁吹去,怎奈向、东风不管。 ——蒋捷《祝英台次韵》 《解佩令》引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盛思明(1) 第一章盛思明:大道如青天 如意三十一年四月初七,盛思明在大兴东都第一次见到了白显。 那天东都城里风烟俱净,天空一蓝如洗。城里桃花开得正盛,满城都是缤纷。从城东的柳湖边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倚隐湖山山势而建的皇宫建筑群,忘忧宫。宫殿沿山而上,投映在碧青的湖水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湖边柳风拂面,温柔醉人。城中人都说,这真的是个吉日罢。 皇后邢如就在这吉日里嫁给了大兴皇帝。她从遥远的北方千里迢迢的赶来,做了大兴君主的皇后。那年,她二十二岁。按行程,新后会乘坐凤舟,由清莲运河入城,再经城东柳湖抵达忘忧宫。城中百姓可在船队经过柳湖时一睹皇后凤颜。 多年以后,仍有不少人记得当日的情景。隐湖山上,忘忧宫张灯结彩。数十条精美的船只无声的划开平静的湖面,稳当的行驶在湖的中心。船上不时飘来婚庆的鼓吹。那乐声因着遥远,掩盖了一贯俗气的热闹,若隐若现的传入人们耳中,竟似了仙乐飘渺。 最庞大,最华丽的那条船自然便是新后乘坐的凤舟了。虽然隔得遥远,人们仍看清了新后清秀美丽的容颜。邢如身着深青袆衣伫立船头,气度沉稳,举止雍容,不时微笑抬手,向岸边的人们挥手致意。她的一举一动,皆舒缓优雅,不断引起人们的赞叹。 盛思明的师父找到盛思明时,他正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盛思明手里拿着刚买的蒸饼,一边吃一边远远打量着湖中盛景。师父看着他怡然自乐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小兔崽子,上前揪住他的耳朵开始往回走。 盛思明跟着师父进了东都两天,还没见识过京都繁华。听说今日皇帝大婚,自然不想错过,起了个大早到街上看热闹。不料瞧得正高兴时被师父打断,因此满腹牢骚。偏偏他耳朵被师父拿住,并不是适合斗嘴的姿势。走进了小巷,师父才放开了他的耳朵。盛思明一跃而起,大声嚷开了:“老头子我又没做错事,你干什么又揪我耳朵?!” 师父不说话,师徒俩人像斗鸡一样瞪着眼睛站在巷子中央对峙了一阵。最后师父低声骂了一句后说道:“早跟你说了你师弟会来。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你师弟来了找不着人怎么办?” “咱们等了两天了,师弟的影子都没看到。老头子你耍我吧?”盛思明撇嘴道。 对于自己的师门,盛思明的确没抱太高的期望。他记得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尖嘴猴腮,面黄肌瘦,几缕山羊胡子稀稀拉拉的挂在脸上,一身袍子脏得看不出颜色,怎么看怎么落魄。这个算命先生说愿意免费为村里人看相。他爹娘见有便宜可占,也把他送去看相。那算命先生看了他的面相,说他命里有贵人,大富大贵,还说他根骨清奇,资质不错,愿意收他做弟子。家里穷,一堆孩子本不易养活,于是高高兴兴把小儿子送给了算命先生。盛思明就这样莫然其妙的成了算命先生盛德福的弟子,随师父走南闯北。 盛思明做为徒弟的任务很简单。他经常扮成路人混在人群里替师父招揽生意。师父摆摊时,他会在人群里出言挑衅,做出不信的样子。师父会不慌不忙的提出替他算一卦,并且赌咒说不准不要钱。这时往往会吸引街上不少人围观。师父便装模作样的为他算上一卦。算完后,盛思明自然要故作惊讶,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直呼神算。人们啧啧称奇之余,不免也想让神算卜上一卦。盛思明长得朴实,容易给人憨厚的感觉。老实人说的话都比较可信,所以师徒俩人的生意一向还算不错。 要学算卦须得识文断字,盛思明却看到书本就头晕,跟着师父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对。师父对此痛心疾首,常常说他师弟收了个弟子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渊博,自己的徒弟怎么就这么不求上进呢?盛思明对此不以为然,他师叔的弟子再聪明顶多也就一江湖术士,能比他强多少?所以当师父说要带他来东都见师弟时,他表现得并不热情。 “我耍你?!你师弟今天一早就打发人送信来,现在人已经到了,快跟我回去!”师父揪着他衣领往回走。 “不过就是个江湖骗子,有什么了不起。”盛思明对师父的兴奋不以为然。他是大师兄!哪有师兄赶着给师弟献殷勤的? 师父听了,在他脑门上一个劲的打凿栗:“臭小子,别狗眼看人低!你这个师弟跟你那是天上地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小子呆头愣脑,偏又四肢发达,准有惹祸上身的一天。我想来想去,觉得他或能看在同门的份上罩你一罩,这才低声下气求人。你别不知道好歹!今天给我小心着点说话,别在你师弟面前给我丢脸!” 盛思明抱着脑袋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头子别敲那么使劲,会痛啊。” 师父盛德福虽以卜卦为生,一身功夫却着实了得。师徒俩吵架时,师父抓起他的衣领,一把就把他丢到房顶上去了。盛思明学不会算卦看相,师父教他武艺,倒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事。他在师父的调教下勤练武艺,终于在二十岁上,师父宣布他艺成,可以出师行走江湖了。他出师那天晚上,师父喝得醉薰薰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到江湖上闯荡去吧! 师父闲下来时常给他描绘那个传奇的江湖世界。江湖是个什么样子,盛思明初步有个概念。不过盛思明出师四五年,从来没见过师父口中那个惊心动魄的江湖。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比闯荡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生计。师父花钱向来没个准数,他离开时给他的盘缠少得可怜。在盛思明看来,他的当务之急不是去见世面,而是挣钱谋生。为了糊口,他做过不少工作,当过佣兵,下过苦力,还涮过马桶。三个月前他与师父偶遇,师父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得意弟子居然没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而是在酒楼洗盘子。那天晚上师父自然又痛心疾首了一番,大骂他没出息。师父为了徒弟前途着想,当机立断,决定带这个傻弟子到东都来投靠那个神通广大的师侄。 师弟白显的样子与盛思明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他心目中,白显应该和师父差不多的模样:一样扛着算命的招牌,一样面黄肌瘦,一样尖嘴猴腮,只不过略年轻些。所以当他看清白显的外貌时不由惊奇的咦了一声,这师弟确实不同凡响。白显大约二十二、三的年纪,中等个子,面目清秀,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他穿了一袭质地、式样都很普通的白袍,却在下摆处缀了一尾素竹,顿显风骨。单论容貌他并不十分出众。以男子而言,他显得过于纤弱秀气。然那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飞扬意气,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世上能找出千百个比他俊秀的人,却很难找到比他更优雅出尘的人。看见白显,盛思明忽然觉得师父说得没错。这个师弟和他真的是天上地下。 盛思明师徒住的客栈门前停了一辆素净普通的马车。白显安静立于一旁,客气的向盛德福问好。师父殷勤的答礼,又向他介绍盛思明。他听见盛思明的名字时转头仔细看了他们师徒二人一眼。盛德福在白显的注视下坦然自若,盛思明的脸却因自卑而有些发烫,所幸他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大出来。白显未多说什么,简短道了声“久仰”。他说着一口纯正典雅的东都口音,声音略微低沉,却是悦耳柔和,让人听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贴。 寒暄两句后他随师徒二人进了客栈。盛思明师徒住的这间客栈价钱便宜,档次自然也不高。客栈里人声嘈杂,横七竖八的挤着桌椅,地板上到处沾着粘人的油迹,黑糊糊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白显立在阴暗的厅堂里,象是鹤立鸡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白显对和他身份不和谐的景象恍若未觉,若无其事的与他们师徒坐下,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店里小二从有点发黄的白瓷茶壶里倒出的茶水。 白显这种从容却又不委屈自己的风度让盛思明对他印象大好。他拍拍白显的肩膀,亲热的说道:“难怪师父总夸你能干。就凭师弟你这身行头,找你算卦的就不会少!” 白显似乎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很自然的微微侧了下身子,与盛思明拉开一点距离后方才浅笑道:“师兄说笑了,小弟并不会算卦。” “这样啊,”盛思明有点意外,继续恭维,“那师弟武功一定不错。” 白显仍然很客气很温和的笑着回答:“惭愧,小弟自幼体弱,不曾习武。” 盛思明连续两次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有点气恼的瞪了眼盛德福:这死老头,居然什么也不跟他说,害得他以为这师弟跟他们一样,都是街头摆摊算卦的。 他方欲说话,却听师父乐呵呵道:“我这傻徒弟没见过世面,让师侄见笑了。只望师侄对他多加提携。这小子若能有师侄一两分出息,我就放心了。” 白显连忙低头答说“不敢”。 盛思明有心转移话题,便问:“不知师弟做的是哪一行?” “小弟不过混迹商场,糊口耳。”白显淡然一笑。 盛思明暗自点头,难怪这位师弟如此体面,原来是经商有成。 三人闲话了一阵,白显方道:“小侄尚有些俗务在身,不便久留……” “知道你忙,我不留你。”师父满脸堆笑。 白显闻言,遂起身道:“如此小侄便告辞了。师伯、师兄难得来一次,二位如不嫌弃,不妨到寒舍小住,也好让小侄略尽地主之谊。” 白显的住处当然比这客栈好上百倍。盛德福心里一百个赞叹,多好的孩子啊,明明是卖他们人情,还说得这样委婉,充分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他挥挥手道:“我无拘无束惯了,去那些地方反不舒坦。倒是你师兄很该跟你去见识见识。你这孩子做事妥当,谅他在你这也闯不出什么祸来。” 这倒是真话。白显那里虽然环境优美,却总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倒是这市井生活合他胃口。白显略知这位师伯的脾性,当下并无异议,吩咐盛思明收拾了东西与他一同离去。 盛思明上楼收拾东西时,师父忽然跟了上来,有些兴奋的捅捅盛思明:“小子,你觉得这师弟怎么样?” “挺好啊,比你这臭老头有礼貌多了。” “看起来你这师弟对师门还存着几分香火之情。这对你是件好事。你跟着你师弟去,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你的终身在此一举,知道么?” 盛思明莫名其妙:“什么机会?什么终身?” 师父笑笑,转而问道:“对了,我上次给你那块玉还在吗?” 盛思明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五年前自己离开时师父是给过一块双鱼形的玉佩。那是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他老实道:“我当掉了。” 师父听了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盛思明衣襟,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阵暴打:“你说什么?!你这败家子,怎么可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当掉?!” “我缺钱,只能当那玩意。”盛思明挡开师父的拳脚,大声申辩道。 “你……”师父气得手发抖,“你当了多少?” “不少,十贯钱。” 师父掐住盛思明脖子吼道:“十贯?才十贯?!你知不知道那块玉,那块玉……嘿,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早知道我拿去换酒喝也不给你!” 那块玉说不定够自己喝上半辈子了,真是越想越心痛啊。 “去去去,老头子真小气。既然给了我,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关你屁事。” “什么叫关我屁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怎么说话的!师父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容易么我?!懂不懂尊师重道啊?!那块玉,那块玉……很值钱啊!”师父再一次痛心疾首。直到盛思明随白显上车离开,师父都还捂着心口念念叨叨。 白显向师伯欠了欠身,算是尽了礼数。盛思明则抓住师父双肩使劲摇晃:“老头子,我要走了,你没别的话要说了么?”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白显居所在柳湖东的归义坊。宅子不大,却是湖边难得的闹中求静之所。宅子周围一片青松葱笼,将柳湖的热闹隔离开来。一色的黑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另有一番清新味道。黑漆大门上悬一匾,有人用白漆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淋漓大字:意柳小筑。可惜,盛思明只认得中间一个“小”字,无所领略这字里行间的无穷妙处。 门一开,一个黑影飞速在盛思明面前闪过,吓了他一大跳。一个十六、七岁,娇俏可人的圆脸小姑娘随即追了出来:“这小东西,又乱跑!” 盛思明定睛一看,方才掠过的是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小猫。此时,小猫已经亲昵的靠着白显脚边撒起娇来。白显微微一笑,弯腰抱起它,交给了那丫头。小丫头轻轻拍打着小猫的头,面上却是喜笑颜开:“又到厨房里偷嘴,真是个坏东西。” 白显为两人稍作介绍。这小姑娘是白显贴身侍女唐糖。唐糖上上下下打量了盛思明一番,抿着嘴直笑。盛思明觉得唐糖这名字甚是古怪,又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唐糖怀里的小白猫没话找话道:“这猫叫啥名字?” “小黑。” 这名字就更震憾了。盛思明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的确是只白猫。他身子微晃,嘴角不住的抽动:“小……小黑?” 唐糖见怪不怪的朝白显一努嘴:“那个人起的。” 盛思明看了看白显,白显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盛思明心里嘀咕:颠倒黑白,这是什么思维方式? 东都城的庆典仍在继续。夜幕降临时东都上空放起了炫目的烟火。灿烂的烟花在东都的湖光山色上投射出一个个虚幻的美丽影像。无论这影像有多美丽,最后总归于寂寥。然这天空却是不会寂寞的。一波烟花散去,自有另一波顶了上来。 白显透过马车的纱帘目视烟火,在那绚丽交错的一瞬生出了一点兴亡之叹来。这烟火不就似这王朝的更迭么?短暂的繁盛过后便被冲得支离破碎,然后为另一个王朝所取代。如此故事反复上演,不过是让这戏台不致太寂寞罢了。 “师弟?” 白显回过神,自嘲的一笑:这时候多愁善感,实在不合时宜。闭目片刻,掩去所有情绪,复向盛思明笑笑:“师兄说到哪儿了?” “我说师弟你真有面子,竟有资格出席婚宴。那可是天子的婚宴啊!以前我师父说你聪明能干时我还不信,现在我可信了。”盛思明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皇室已很久没办过喜事,这次有意办得隆重些。是故这天晚上的婚宴,除了百官,东都不少名流亦接到邀请。白显也在受邀之列。两人到家不久,唐糖便开始催促白显出门。 听唐糖说起缘由,盛思明惊讶的张大了嘴,这才相信师父所言不虚。这位师弟的路子果然粗得很。盛思明的表情十分明确的表示了他想去凑热闹的愿望。白显躇蹰片刻,料想出不了乱子,便客气邀请盛思明与他同去。 “我可以吗?”盛思明睁大了眼睛。皇家婚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进去吧? “不就是个婚宴,没什么了不起。”唐糖笑着插嘴。 白显扫了唐糖一眼。唐糖知道她的话让白显不快了。白显这几年尽量低调行事,想必不喜欢她刚才的轻狂。唐糖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造次。白显沉吟片刻,缓缓道:“让师兄混进去瞧瞧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要委屈师兄扮作小弟侍从。进宫之后也请师兄时时跟紧小弟,以免生出事端。”盛思明一一应了,他才吩咐唐糖让盛思明换身衣服。 唐糖为盛思明搭配的着装很出色。他出来时身上已是焕然一新。白显见他头顶高冠,短袍革带,足登豹舄,颇似南方蛮族的少年武将,不由泛起一丝笑意:“这南人妆束倒是很合师兄英武之气。只可惜师兄口音不对,一说话就露馅了。” “南方话?我会讲啊。”盛思明说话间已带上了南方口音。想他师徒俩算卦走遍天下,他给师父揽生意时若不讲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怎能让人取信? 白显听到他一口南方话,先是微露惊异之色,随即想到原由,莞尔一笑,也用南方话道:“是了,师兄走南闯北,想来说几句各地方言并不难。” 这下轮到盛思明惊讶了。初见白显时听他一口地道的东都口音,便以为他是东都人氏,也未多想。现在听他一口南方话字正腔圆,又分明是原汁原味的未南封州口音,不由开始疑惑,难不成精通各地方言是他们的师门特色? 白显等一介布衣,自然不便于宫禁中驰马行车。二人在皇宫一处角门前下车步行入内。皇宫依山而建,沿涂设有铜制人形灯婢举火照明,极是美观富丽。一路拾阶而上,盛思明倒不觉怎样,白显却有些吃不消。好容易到了殿前,白显微微平气,整理好衣冠方才入内。只见殿内置了高檠树灯无数,通时如昼,却绝无烟熏火燎之态。殿内几案、茵褥整齐排放成列。众宫人穿逡其间,井然有序。 皇室的婚礼一向繁琐。便是精力旺盛的人,走上这一遍过场亦已疲惫不堪。大兴皇帝对众人的倦怠表示了深刻的理解,提前传令说婚宴上不必拘礼,尽兴便是。各人听闻,皆松了一口气。众人虽然不敢真的在御前放浪形骸,但至少可以用较为放松的姿态享受这场盛宴。故两人进来时,殿中聚集的人们神色轻松,都趁着婚宴还未开始的时间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谈笑。 白显一进殿,便有一名男子迎了上来:“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 盛思明打量这男子。看这男子体态应该不年轻了,可他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又没有一丝皱纹,很难猜出具体年纪。且他衣饰极为华贵,盛思明虽不识得,却也知他身份不凡,不由对师弟白显又多了一点钦佩。 那男子注意到盛思明的目光,只当是白显跟班,也不以为意。说话间就要把白显往自己身边的席位上领。白显却拘谨的推辞:“白显一介布衣,不敢僭越。”这人身份尊贵,列位上席无可厚非,自己身无官职,按例应坐于末席。若是不知进退跟着去,难免惹人非议。 “你也太小心了,”那男子清楚白显的心思,并不十分勉强。他和白显退到人群外围窃窃私语:“放心,不会有人注意你。今天有人比你更值得注意。” “哦?”白显闻言,环视殿内,见一名老者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人围在中间。他身子微微倾向中年男子:“那是……” 男子似笑非笑的答道:“还能有谁?咱们新任的工部尚书。” 白显了然。这沈尚书是皇帝最宠爱的沈昭仪之父。沈昭仪出身寒微,却自十年前正宫皇后薨逝以来一直宠冠后宫。大兴历代皇帝的妃嫔中也有出身不高的,却极少有像沈昭仪这样让朝中重臣反感至极的。先皇后逝世,皇帝曾有立沈昭仪为后的意思,并私下征询几位重臣的意思。这些国家的肱股之臣一致反对,认为沈昭仪出身贫寒,不足以母仪天下。皇帝听了便不再提起此事。他们几句话绝了沈昭仪问鼎后位的希望,自然让沈昭仪心里有怨。痛定思痛,沈昭仪认为整件事的原因在于朝中无人为她说话之故,所以整天缠着皇帝,要求提拔她娘家。终于皇帝抵不住她的痴缠,授予沈父工部尚书之职。 “工部尚书?陛下还真是大方。”白显失笑。眼前这位友人对沈昭仪深恶痛绝,难怪会如此生气了。 男子从鼻子里哼一声,忿然道:“我倒想问问陛下,是不是还准备让沈家人入阁拜相?若真是那样,还不如……” “还不如由你上书,让陛下封他做仆射。”白显接口。 “胡闹!”男子瞪了他一眼,拂袖道,“仆射地位尊崇,岂可授与无能之辈?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嫌我主意馊?”白显笑道,“那好,哪天陛下真的让他入阁拜相,你可别来找我诉苦。” 男子气结,低头细思。皇帝待沈家向来优容,且近因新后之事对沈昭仪颇怀歉疚,一意扶持沈家。且皇帝本就不怎么在意朝廷名器,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沈家人入阁拜相怕是迟早之事。 大兴本由尚书令总领百官,后因明帝、宣帝登基前曾任此职,后人不敢愈越,历代尚书令皆为虚设,改由左右仆射总领朝政。庄帝以来因仆射地位超然,并不轻易授人,常由他官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为相职。近几代以来,朝中更形成了一个惯例,未加授同平章事衔,就算三省长官亦不得参知政事。授与沈父仆射之职表面上是予以高位,却实际上将他排除在了宰相之外。 “仆射例不授同平章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男子喃喃自语,“只是我不甘心便宜了沈家人。” 白显微微一笑:“要对付沈家人又有何难?不过没这必要罢了。” 男子眼光一闪,轻笑道:“哦?说得这么有把握,难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岂敢,”白显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过碰巧知道去年沈尚书受命修茸皇宫时用的石料是次货而已。” 男子闻言一怔:“你此话当真?若果有此事,沈老头的官位……嘿嘿,嘿嘿……” “话还没说完,你这奷臣相就露出来了。我劝你还是悠着点。毕竟是帝室亲贵,让御史们抖出来有损陛下圣德。沈尚书生性软弱,倒不如私下里威逼的好。你先让他明白他做不了这工部尚书,再上表请陛下授他仆射之位,不怕他不对你感激涕零。” “我要沈家人感激?”男子哼了一声,明显不以为然。 “沈昭仪对陛下的影响力有目共睹。你身份虽是尊贵,但陛下春秋鼎盛,以后有什么变数亦未可知。为了以后着想,这沈昭仪你不能不稍假辞色。可你倒好,不让陛下立她为后就罢了,连册个贵妃也诸多刁难,难怪招人恨。”白显正色道,“现在虽立了新后,但陛下是重情之人,不见得就会将昭仪抛诸脑后。我劝你借这个机会与沈昭仪修好,就算和沈家人成不了朋友,至少不会变成敌人,以后省多少麻烦?” 男子想了想,笑着轻拍白显肩膀:“还是你奷。近日陛下打算重开贤良方正科,官民皆可应选,有没有兴趣一试?” 白显闻言不答,低头细细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方才慢吞吞道:“是陛下亲自策问呢,还是由你代劳?” 先帝及当今天子都重制科,常常亲自试策。不过皇帝近年来越发懒散,倒多由眼前这人代行其职。 “陛下精力不济,为人臣子自当分忧。” “若是陛下亲临,天子门生倒也罢了,”白显抬首斜睨了男子一眼,“你我平辈论交,还要我拜你为座主不成?” 男子被这句话噎住。上次说市籍者不可为官,上上次说自己不善诗赋,次次都有理由,还次次不重样。他不悦道:“看你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怎么就不想着报效朝廷,非得在唐家这棵树上吊死?” “朝廷若也一年给我几万贯钱,我就在朝廷这棵树上吊死。” “财迷!”男子袖子一拂,脸一扬,“末席在那边,走好不送。” 白显笑笑,并不争辩,领着盛思明往末席走去。白显与男子说话时盛思明一直插不上话,此时方有机会道:“那人是谁?这样大的气派。” “皇太弟么,自然要有些气派。”白显淡然道。 “那人是皇太弟?”盛思明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不熟悉政局,皇太弟龙少安盛思明还是知道的。龙少安为先帝最幼子。先帝十子中只有当今皇帝和他尚在,故圣上对他极是优渥。今上无子,更于五年前将他封为皇太弟,确立了他储君的身份。 皇太弟龙少安今年四十一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有着挥洒不尽的热情。与充满活力的龙少安形成对比,皇帝龙少康自少年时期起脸上便常带着困倦的表情,年过半百后愈加的懒散。龙少康在人们心里并不是个合格的君主,只因先帝逝世时并无其他成年皇子,才让他稀里糊涂的登基即位。不少有识之士都哀叹,在大兴群雄并起、四分五裂极需一位英明的中兴之主时竟由如此平庸无能的人称帝,难怪会有如今江河日下的局面了。他对政事并无兴趣,早些年尚能勉力处理,近年来却是一概推给宰相高泉和皇弟龙少安。在许多人看来,龙少安无疑更适合这帝位:不怒自威的高贵仪表,聪明灵活的头脑,又好结交名流,礼贤下士。 想到刚才白显和皇太弟谈话的亲近程度,盛思明对白显已不仅是钦佩,而是敬畏了。坐下没多久,龙少安又悄悄命人送上一壶他私藏的好酒。白显见了送酒的年轻人先是一怔,随即见龙少安遥遥向他举杯,含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第一章 盛思明(2) 帝后驾临时皆已换下了笨重的礼服,代以较为轻便舒适的服饰。白显、盛思明随众人伏在地上,先是看到面前皇帝的袍服下摆一晃而过,接着是皇后邢如的红色裙摆在眼前一拂。帝后身后还跟了一名女子。白显抬眼飞快的打量了一下那女子。这女子约三十岁的年纪,往昔的美丽依稀可见,只是那般浓妆艳抹,满头珠翠,却显得艳俗了。白显侧头望了一眼龙少安,见龙少安一脸不快,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女子便是宠冠后宫的沈昭仪了。白显再打量了一眼沈昭仪,倒不觉得她有什么独特之处能让皇帝对她十余年盛宠不衰。 龙少安和朝中几位大臣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阴沉。几人一直希望新皇后可以压下她的气焰。然皇帝让沈昭仪出席婚宴却透露出一些不寻常的讯息。按惯例,这样的正式宴饮除皇后以外,后宫女子皆不得与闻。而皇帝居然在新后入城这日为沈昭仪破例明显表示他对沈昭仪的宠遇并不因邢如的来到而有所衰减。 白显收回目光,转眸间见盛思明盯着帝后二人两眼发直,极是失礼,只得用手肘捅他一下,低声提醒:“师兄,非礼勿视。” 盛思明猛然醒悟:“啊,对不起。” 帝后既已到场,礼官宣布正式开宴。一道道佳肴源源不绝的送至众人面前,很快转移了盛思明的注意力。除了早上的蒸饼,他几乎没再吃过什么,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且席上不少菜肴是他从未见过的,自不会放过机会大快朵颐。白显不过略动了动,见盛思明狼吞虎咽,不声不响的把自己面前一盘糕饼也推到他面前。盛思明用他塞满美食的嘴艰难的对白显一笑,继续埋头苦吃。 婚宴上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一队手持花束的舞姬自殿外翩翩而入。她们团成花朵的形状,至大殿中央方才散开。花团散后,人们方才看清,中央立着一名穿珍珠色长裙的女子。花团甫散,这女子两条长长的水袖便腾空而起。这女子技艺精湛,两只长袖在空中来回翻动,时而矫似群龙,时而柔若灵蛇,时而互相纠缠,时而轻舞飞扬。随着那长袖乱舞,是不时飘来的阵阵香风,让人沉醉。那女子忽的一个转身,让不少观众看清了她的容貌。“咣当”一声,不知谁失手摔了酒杯。白显冷眼旁观,唇边浮起一丝莫测的微笑,是她。 一曲舞毕,这女子低眉敛首侍立殿中。众人此时方有机会细细打量她。她其实己不算年轻,至少也有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美丽却明显历经风霜。精致的妆容掩不住脸色的憔悴和眼角的细纹。 “跳得不错,”皇帝大悦,转头向龙少安道,“十郎,你怎么调教出这么个人儿来?” “皇上折煞臣弟了。公孙娘子的技艺岂是臣弟能调教的。”龙少安笑道。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私语声渐渐汇成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公孙宁。 公孙宁乃是举世闻名的舞姬,以其独创的剑舞最为有名。她身世迷离,为人高傲,显得颇为神秘。多少人为求一睹其舞技不惜一掷千金。只是这公孙宁再有名,终为江湖卖艺女子,让她御前献艺终是不妥。 公孙宁神色自若,似乎没有听见周围嗡嗡作响的议论。皇帝听人略略介绍了公孙宁后颇有兴致,叫她上前回话:“公孙娘子既擅剑舞,今日何不让朕一开眼界?” “未得许可,不敢携剑上殿。”公孙宁缓缓答道。 皇帝即命人取剑。 “陛下,刀剑恐与婚宴祥和之气不符。”龙少安趋前奏道。 “十郎你少装样子。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其实是想看得紧,又不好明说,故意逗着朕替你说。这下你得了便宜,偏又还来卖乖。”皇帝笑道。 “瞧陛下说的,又拿臣弟寻开心呢。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陛下大喜,臣弟又何幸能请到公孙娘子?良机难得,臣弟确实心痒。”龙少安含笑答道。 说话间,公孙宁已换了一身更适合活动的衣裳。早已有人抱来数十柄剑供她挑选。安全起见,都是未开锋的钝剑。公孙宁一一掂量,选了一把较轻的。她向帝后二人一福,请二人挑选曲目。皇帝微一沉吟,道:“任何曲目都可以么?” 公孙宁点头。 皇帝道:“《龙皇破阵乐》如何?” 公孙宁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平淡无波的表情:“只怕此间乐师奏它不出。” 据说大兴开国之君昭武帝龙化羽为激励士气,常在战场上击剑高歌。后人把这些歌曲整理润色而成《龙皇破阵乐》。《龙皇破阵乐》脍炙人口,几乎成为了大兴军乐。这曲子并不复杂,难的却是要以这简单的曲调奏出昭武帝那气壮山河的豪迈。换言之,《龙皇破阵乐》要求的不是技巧,而是气势。这是一般乐师难以做到的。即便勉强成调,以公孙宁的傲气,恐怕也难以合作。 皇帝显然想到了此节,一时沉吟不语。却听龙少安笑道:“平日里不敢夸这海口,但今日公孙娘子且放心,场中必有能奏之人。”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龙少安所谓何人。有几个脑子灵活的己满场乱看了起来,想知道让龙少安如此称赞的人是何方神圣。龙少安告了罪,向末席走去。他在白显面前停下一揖:“贤弟,请吧。” 白显轻笑了一声,这家伙,变着方儿要他在皇帝面前露脸。此时再推辞不免有做作之嫌,他于是慢慢起身向大殿中央缓步走来。人们注视着年轻人一步步走到亮处,只见他仪态高贵,气度风雅,不由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他在御前站定,向帝后行礼如仪。 “你叫什么?”皇帝问。 “草民白显。”白显让人沉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皇帝赐了他三杯酒:“能让十郎如此看重,定非寻常。朕拭目以待。” 白显微微鞠躬致意,接过了乐师递来的琴,慢慢调试起来。待他调好,手指在琴上轻轻一拨,一串音符便在琴弦中擅动跳跃,余韵不绝,仿佛己有了灵魂。白显道了声“献丑”,手按到了琴弦上,却并不急于弹奏。 “贤弟……”龙少安疑惑道。 “既曰破阵,岂可无鼓?”白显斜了龙少安一眼,悠悠道。 龙少安眼睛一转,复往席间,在一名华服男子身前又是一揖:“高相公善鼓,不知肯不肯赏这个脸?” 那华服男子名唤高泉,前宰相高明之子,如意二十年进士及第,历任清要之职,刚过而立之年便以吏部尚书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阁拜相。高泉见龙少安相邀,合作的下场,命人取来牛皮大鼓一面,捋起袖子,准备就绪。白显却仍盯着龙少安,淡淡道:“还缺个唱和的。” 龙少安仰天大笑:“就知道你不拖人下水不会甘心。罢了罢了,我这破喉咙奉陪到底。” 白显不再多话。公孙宁缓缓舞了个持剑向天的姿势,向白显微一点头,示意就绪。众人屏息静气,都对这场表演极为期待。白显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指尖一动,一阵高亢的琴音倾泄而出。高泉随即以鼓声相应。琴声铮然似铁,鼓响密如疾雨,纠缠呼应,一阵急过一阵。一时间,众人恍若置身战场,听那马蹄阵阵,刀剑相交。军鼓声,喊叫声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眼中浮现出血流成河的景像。公孙宁似对那琴鼓之声充耳不闻,静若止水,巍然不动。高泉的鼓点越击越快,白显的琴声亦紧紧相随。难得的是两人速度虽快,乐章却丝毫未乱。白显的琴尤让人称奇。任高泉鼓声再大也压不下那激越的琴声分毫。那琴声声清楚,千变万化,忽如海浪击石,忽如珠落玉盘,忽如冰泉冷涩,忽如*。节奏渐快,竟是愈奏愈险,愈险愈奇,叫人眼花、耳乱、肉跳、心惊,连个好字也说不出口来。 就在琴声、鼓声快到极致时,公孙宁忽然动了。她踏着节奏,飞快的旋转。她手中长剑迅急的挽出一个个剑花。剑光化作道道白练在她周身闪耀。她掀起的阵阵劲风让殿中原本明亮的烛火飘摇不定,黯然失色。 琴声忽的一个拔尖,若一线钢丝入了天际,在那极高处几个转折之后声息渐弱,几不可闻。鼓声亦随之渐缓,由急促转为沉重。公孙宁先前快捷轻灵的剑法些时亦为之一变,举重若轻,似缓实急。就在琴、鼓、剑僵持不下时,龙少安忽的朗声长笑,用浑厚嘹亮的嗓音大声唱和: “天苍苍兮地茫茫, 大风起兮卷八方。 乾坤转兮穹窿裂, 怒我勇士兮烈名扬。 云兮云兮安蔽月, 挽我弓兮射天狼!” 歌声刚落,久己压制的琴声喷薄而出,气势如虹,直贯云霄。白显此时全用抡指,绚丽如东都上空的烟火;高泉鼓声亦复雄壮,轰然有如万钧之势;公孙宁剑法又变,大开大阖,仿若雷霆震怒,风卷残云。三人合作,活生生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景像呈现于众人面前。殿上众人多为之色变。沈昭仪早已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皇帝身子一晃,似乎要跌下龙座。就在此时,一双手轻轻一托,将他扶住。皇帝回头,见扶住他的却是皇后邢如。与其他人不同,邢如此时神色平和,脸上微笑安详一如往常。皇帝一抹额上冷汗,渐渐收敛了心神,对她微一点头,示意自己无碍。邢如一笑,放下手来。乐曲渐近高潮,亦渐近尾声。高泉全力一击,鼓面竟就此破裂。恰在此时,琴声、剑舞嘎然而止,收了个干净俐落。 殿中寂静一片。难得的,大兴皇太弟与丞相的同台献艺竟没有谀词如潮。寂静中,只有一个掌声清清冷冷的响着。众人惊魂甫定,发现掌声的来源正是皇后邢如,方才回过神来大力鼓掌。高泉、白显及公孙宁俱是满头大汗。表演的四人互相看看,皆开怀大笑起来。临时凑出的班底竟能有如此默契,将《龙皇破阵乐》演绎得淋漓尽致,心中自然痛快酣畅。 “赏。”皇帝仿佛虚脱,半晌才有气无力的挤出一个字来。 皇后邢如见皇帝无话,未免冷了场面,遂出言将四人着实称赞了一番,末了又另赐每人白璧一双。 白显领了赏赐,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退回末席。盛思明此时居然不再只顾着吃,拿着一块酥饼若有所思。歌舞又起,许是照顾到众人饱受惊吓的情绪,曲调平和柔美,让场上气氛渐渐回复。 盛思明想了半天,回头却见白显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不由问道:“师弟你老看我干什么?” 白显正端起酒杯送至唇边,听他问话,手里动作一顿,缓缓道:“适才小弟奏《龙皇破阵乐》时曾仔细留意,能从头到尾面不改色的,只有皇后与师兄两人,是以有些好奇罢了。” 皇后倒也罢了,这师兄看上去普普通通,想不到竟有如此胆略。白显心中微叹,师伯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盛思明听了白显的话,困惑的抓了抓脑袋:“我也正想问你。刚才的曲子除了吵人一点,其实不算难听,为什么那些人个个都像死了老娘一样哭丧着脸?” 白显一口酒猛的呛在了喉咙里,剧烈的咳嗽起来。这番失仪的举动自然引起周围众人的侧目。若不是刚才他琴技惊人,只怕众人便要面露鄙夷之色了。白显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咳得太厉害,还是太尴尬。 “师弟你没事吧?”盛思明关心的为白显拍背。 白显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向盛思明摆摆手示意无碍。这个师兄,自己是该赞他天生神勇,还是干脆骂他白痴?想不出结果,白显苦笑着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选择:“原来如此。” 喜宴尽欢而散。 第二章 布衣白显(1) 第二章布衣白显:万山不许一溪奔 历经世事后回望前路,有时人们会发现人生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认为是永恒的往往转瞬之间支离破碎;而被认为是插曲的却可能成为不朽的传奇。如意三十一年的盛思明和白显即是如此。至少,当时的两人从未考虑过彼此一生拴在一根绳上的可能性。 “扑”一声,龙昕四脚着天;“嗵”一响,沈扬摔了个狗啃泥。放眼校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呻吟哼痛声此起彼伏。场中唯有一人屹立不摇。那人相貌平平,却是一身的威风凛凛。他站在校场中心,长枪一摆,冷冷扫视全场:“这样就不行了吗?都给我起来再练!” 龙昕和沈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其他倒地的人也哼哼唧唧着爬了起来。场中那人继续喝道:“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都像你们这帮饭桶这么慢,早让人宰光了!” “不是你死……”龙昕自言。 “就是我亡……”沈扬自语。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目光后眼光扫过场中诸人。周围同伴的眼神都不约而同的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得到众人的支持,两人齐齐大喝一声,向场中之人猛冲过去。有了两人打头阵,其他人也勇气倍增的呐喊着向那人冲去。三四十个人从四面八方涌向那人。面对如此整齐划一的冲锋,即使勇猛如他也无法再维持处变不惊的表情。他先是一呆,继而大声喊道:“你们耍赖……” 后面的话语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场中尘埃落定,校场中是人上叠人的大山一座。人山底部,一只手坚定不屈的伸出来,向上挥舞着拳头:“你们这帮混蛋!” 冲在最前以致同样被压在人山底层,鼻青脸肿的沈扬狠狠抓住那只手:“兵不厌诈,你刚刚才说,战场之上……” 被压在沈扬旁边脸肿鼻青的龙昕猛的将整个身子压在那只手上,同时接口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两人拼命的压,死命的压,要将那只手压得永不翻身…… 自东都城向西四十里,有奇峰名为卧龙。卧龙山峭壁千仞,极是险峻,向来行人稀少。 雷翼坐在树下,一丝不苟的调试他的弓箭。手上的弦慢慢绷紧,心里的那根弦也越上越紧。雷翼不喜欢这次任务。不,雷翼并不在乎杀人,只是对屠杀弱者感到些许不快。即使早已习惯不择手段的现在,雷翼偶而还是感到有点困扰。何况他看不出这次受命狙杀的对象有值得他亲自出手的威胁性。可主上这样要求了,雷翼就必须服从。因为这是他的天职。 雷翼低头看手里的弓。这柄弓是在东都一家兵器店买来的,并非他惯用的强弓。它能承受的力量十分有限,所以使用时他要注意不要过于用力。这让雷翼多少有些不满。谁都希望对敌时有一柄称手的兵器,因为那不仅可以增加成功的机率,更能确保自己的性命。为了不留痕迹,也只好如此了,雷翼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幸好,这次的目标不是太强,这样强度的弓应该足够了。 “大人?”手下上前。 “都布置好了?”雷翼不经意的问。 “是,都布置好了。” 雷翼点点头:“大伙都抓紧时间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手下领命去了。雷翼仰头看看天色,一场杀戮即将开始。今夜,将无人入睡。 拼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龙昕在盛思明十二分用力上药的情况下惨叫连连:“痛!老大你轻点!” “你活该!还好意思叫!居然带头来压你老大!”盛思明愤愤。“我才痛呢!” “老大,我们也被压得很惨啊。”沈扬身上乱七八糟的缠着绷带,歪在塌上哼哼。 白显受了师伯嘱托提携盛思明,倒是不曾食言,对他颇为照顾。他本打算安排盛思明参加武举,奈何盛思明大字不识,怎么也通不过笔试。适逢龙少安想延请武师指点宗室贵族子弟武技,白显便向龙少安推荐了他。龙少安亲自见识过后十分欣赏,当即重金骋请。盛思明教授的这些年轻子弟中也包括了龙少安独子龙昕及沈尚书幼子沈扬。皇太弟与沈尚书交恶并没有影响到两个年轻人的友谊,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盛思明来的第一天,将一柄横刀使得密不透风,让龙昕和沈扬五体投地。两人虽为贵胄,却对江湖游侠极为崇拜,当场便按着江湖规矩,拉着盛思明结拜为异性兄弟。三人中以盛思明为长,沈扬次之,龙昕最幼。 这两日白显有事出门,故盛思明教完武艺后并不急着回家。沈扬、龙昕又都年轻好事,三人约好一起去喝酒。三人直喝得到宵禁将至方才结帐出来。街上行人甚少,三人毫无顾忌的提着酒壶在大街上勾肩搭背、东倒西歪的走路。沈扬生了一副好嗓子,喝得高兴了,便开始放声歌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盛思明听得不是太懂,捅捅身边随着沈扬歌声摇头晃脑的龙昕:“老三,老二叽哩咕噜在唱些什么啊?” “小扬唱的是古时流行的军歌,意思是说:怎么能说没有衣服呢,我们共穿一件衣服。大王要发兵了,来修理修理我的长矛,我们一起对敌……”龙昕随口翻译。“后面的大致都是差不多的意思。比如最后唱的这一段是说,怎么说没有衣服呢,我们同穿一条裤子……” 盛思明喝得上头,脑中全无逻辑,听得龙昕解说到这里,登时大叫:“什么?要我和你这娘娘腔穿一条裤子?!我不干!” “谁是娘娘腔?!”龙昕酒劲也已经上来,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不少,和身扑了上去。两人打成一团。沈扬见状哈哈大笑,唱得更起劲了。 盛思明力大,一把推开龙昕。龙昕一个趔趄,撞在了一名路过的行人身上。见撞上了人,龙昕酒醒了几成。他见撞上的是个彪形大汉,不由又清醒了几分,慌忙道歉:“对不起……” 大汉倒也不发火,客客气气道:“小兄弟,走路小心点。” 龙昕连忙答应。大汉笑笑,接着走路。龙昕见大汉走远,一拳打在盛思明身上:“都怪你。” 盛思明却一声不响,望着大汉的身影皱起了眉头。沈扬也停止唱歌,若有所思。龙昕不明所以的问:“怎么了?” “那人像是陇州口音。”盛思明道。 龙昕听了撇嘴,觉得盛思明大惊小怪,东都城里熙来攘往,什么人没有? “恐怕还不是普通的陇州人。”沈扬接口道。“小昕,你刚才撞过去的力道不小,他连晃都没晃一下。” 龙昕仔细回想:咦,刚才他撞过去可不就像是撞了堵墙?那人还真不是一般人。 盛思明点头:“此人步履沉稳,双目有神,看来功夫不错。但他身上的气息和走路的姿态不太像是江湖中人。我觉得,他可能是西川军中的人物。” 盛思明跟在师父身边时曾学过怎样识别江湖人物,此时说起来头头是道。师父说过,寻常江湖人物出身草莽,身上杀气并不十分浓重。如果看见有人一身肃杀之气,走路一板一眼的,多半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军人。陇州地处西川腹地,向为安西节度使辖地。东都失去对安西镇的掌控已达八十年之久,突然有隶属于安西镇的西川军出现在城中当然算得上一件大事。 “西川军大晚上的在东都闲逛?”龙昕彻底清醒了。“难道是奸细?” “难说。”沈扬道。 龙昕酒气上涌,闻言登时双目放光,热血沸腾,大义凛然道:“好啊,欺负到咱们地头上了。咱们跟上去。” 夜色掩映下的月光分外明亮。 雷翼潜伏在树丛的阴暗处,看着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悠然驶进了他的视线。随侍的人骑马拱卫着马车,似乎守得严密。但在雷翼的眼里,这些人都是庸手,功夫平常的紧,他们轻易就可以解决。雷翼暗暗点头,一击得手的可能性很大。 雷翼这个估计其实过于保守了。就此时的情况而言,他没有任何失手的理由。不过谨慎一向是雷翼的长处。多年的经验让雷翼变得老成持重,即使稳操胜券,他也不会得意忘形。且主上说过,务必要将此人当场格杀,否则后患无穷。主上说这话时神色极为郑重,绝非玩笑。且雷翼深知,让他誓死效命的人从来不会危言耸听。雷翼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主上的判断。这个人必须死。 马车越来越近。雷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向手下发出了狙击的信号。他自己则挽起手上的长弓,向着马车瞄准。一切准备就绪。 雷翼挽弓如月。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达到了箭无虚发的境界。现在,他更可以九箭连发。这是雷翼的成名绝技。人们对自己的成名之技总是深具信心:前面两箭会正中拉车的两匹马,第三箭会射中驾车的人。如此,马车就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后面几枝箭会统统射向马车。幸运的话,车中之人会当场毙命。即使没有,雷翼的手下一拥而上,也可以将车中之人斩成肉泥。雷翼微笑,这真是完美的布局。 可惜的是,这一计算在最后时刻出现了偏差。就在雷翼手中箭矢将要破弦而出的一瞬,一阵劲风破空袭来。有人偷袭!雷翼一惊,下意识的低头闪避。射出的箭失了准头,嗡的一声,擦着马车板壁而过,钉在了地上。 精心布置的场面因此出现了混乱。雷翼来不及阻止,他手下的人已经冲了出去,与被袭的一行人混战了起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雷翼也只能尽力完成任务。如果他能够及时指挥,局面应该还可以控制。可惜此时破空之声又响,适才偷袭之人向雷翼发起了第二次攻击,让他自顾不瑕,错过了挽回的时机。 “什么人?”雷翼避开来人的刀,低声喝问。 对方没有回应,又是一刀劈来。 “阁下何人?再不回答,休怪某手下无情!”雷翼厉声道。 “奶奶的安西人,敢在老子地头上生事!” 原来是遇上了地头蛇。雷翼心下微定,放缓了声音:“我等未及知会,擅自行事,得罪之处还望见谅。然此事与阁下无涉,请勿多管闲事。我等事成之后,自当上门请谢。” 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且雷翼刻意用浑厚的内力徐徐送出。若是常人,此时必已被震得头脑发晕,耳膜发痛。对方如果识趣,就该知难而退。 “去你妈的,老子看不得你们滥杀无辜!”来人毫不领情,手上刀法丝毫未缓。 雷翼大怒,与来人斗在一起。来人武功不弱,而雷翼手上只有一柄长弓,用于近身搏杀甚是不称手,一动上手便觉处处受制。好在雷翼一向沉着冷静,虽处于下风却不慌乱。雷翼一边采取守势,一边细细观察。对方功底扎实,但临敌经验尚嫌不足,以致刀法运转之间不够纯熟老辣。而且,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作出这番判断后,雷翼镇定下来,攻守之间开始收放自如。既然对方的弱点在于转寰之际不够流畅,雷翼便刻意在对方变招之际出手,让对方的刀法无法运转自如。渐渐的,形势有了逆转,对方开始受制于雷翼。只是对方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迟钝,那人对自己的劣势好像浑然不觉,仍是一味的攻势凶猛。雷翼虽占了上风,要脱身却也不易。 夺得主动权,雷翼得以分心查看手下的情况。雷翼的手下已与被袭的一行人混战了好一阵。虽然缺乏指挥,雷翼的手下仍牢牢占了上风。被袭的一行人此时已然四下逃散。驾车的人慌乱之中拼命打马,试图逃离。雷翼见马车要逃脱,心内一急,猛的一脚踢向来人,趁势掠上树枝,嗖嗖嗖三枝箭连珠而发。这三枝箭,前两枝射马,后一枝射人,皆是正中眉心,人仰马翻。雷翼飞身跃上马车,便要去掀车帘。却见车内一把银针激射而出。雷翼大惊,急急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闪着幽光的银针几乎是贴面而过,惊得他一身冷汗。银针刺入跟在雷翼身后跃上的手下身上。手下大叫一声,立时气绝。 雷翼心惊,这针上毒药委实厉害。车内之人显然不想给雷翼喘息的机会,又一把银针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出。雷翼不敢大意,艰难避过,心里叫苦。这么一缓,适才与雷翼动手的人已跟了上来,狠狠一刀劈了下来。雷翼避无可避,只得以后背硬受了他一刀。雷翼手下见雷翼遇险,皆抢上来救援。车内之人看准时机发射银针,针针见血封喉,让雷翼折损了不少手下。雷翼心里一急,臂上立时又挨一刀。雷翼至此已知狙杀无望。既知久战不宜,他当机立断一个挺身,以手上长弓迎敌。唰的一响,长弓断为两节。雷翼却得以借力跃出,一个唿哨,下令撤退。一行人迅速消失在树丛深处。 第二章 布衣白显(2) 盛思明擦把汗,对着马车道:“没事了,人都走了。” 马车里一人一边掀开车帘一边道:“多谢阁下仗义……” 话只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盛思明和车内之人照面,俱是一愣,然后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 车内之人竟是白显。 “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盛思明道。 “正是。小弟刚办完事往回赶,结果就遇上这档子事。”白显苦笑。“师兄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城里见有西川军人鬼鬼祟祟,就跟了来。小扬他们原也想来,但他们功夫不好,跟不上。没想到居然救了你……” 正说着,只听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啸,竟是军中惯用的鸣镝。白显脸色一变:“不好,咱们快走。” “怎么回事?”盛思明嘀咕。 “那人一旦决定出手,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定是有援兵到了。”白显匆匆下车,“跟我来。” 两人马匹已失,怕被那帮人驰马追上,故专拣不便行马的小径走。很快,俩人沿着小径进了卧龙山腹地。耳边呼啸,不知是风声还是追兵赶来的动静。 白显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不时出声指点路径。山中小路却也四通八达。走到一条岔路口,一左一右两条路。白显忽然站住,脱下脚上一只鞋子扔在右边路上,拉起盛思明却往左边路上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另一个岔路口出现在眼前。白显仍选左边,这次却脱鞋丢在了左边的路上。 “你干什么?”盛思明不明所以。 “诱敌。”白显没时间也没心情解释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用兵之道,只是简短的回答。 盛思明似乎满意于这个回答,不再多话。两人都沉默,拼命跑路。小路越往前越窄,从羊肠小路渐渐变成没有路。盛思明听见白显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盛思明了然,白显不会武功,生得又瘦弱,体力好才怪。且这山上乱石无数,白显脚上没穿鞋,走起来更加困难。二话不说,盛思明一把把白显扛到肩上。白显一惊,挣扎起来。盛思明喝道:“别动!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山路难走,一不留神就可能滚下山。想到滚落山崖的惨状,白显不再反抗,而是听话的伏在了盛思明身上,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盛思明体力惊人,扛着一个大活人,仍能在山路上奔走如飞。也不知走了多远,忽听白显轻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盛思明正跑得心烦意乱,当下没好气道。 “如此良辰,你我却这般狼狈,真是大煞风景。”白显微微平气后回答。 盛思明很想把这个无聊的男人扔下山喂狗。他们又不是游山玩水,还管煞不煞风景?他们是在逃命,逃命!老头子说过什么?你师弟做事向来妥当。妥当个屁,盛思明想,我还没惹祸上身,他倒先被人追杀了。 在白显的指点下,两人很快无路可走。无路可走,指的是再无前进的可能性。两人面前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用兵法的术语来讲,这叫做绝地。 盛思明啐了一口:“呸!你他妈带的叫哪门子的路啊?!你要是想舍身成仁,你自己跳崖去,我可不陪你死。” 白显不理会盛思明的怒气,从盛思明身上跳下来。他递给盛思明一个金属制的圆筒,道:“有人上来,拿这个射他。” 盛思明恍然,适才对敌时他就奇怪,白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发射银针?想来便是使用了这种强力机括的缘故。 “机筒内有三百毒针,每次发射十针。刚才我发射了十次,还有二十发可用。”白显一边脱去外袍一边道。“别拿反了。射死了你,我可没法向师伯交待。” 盛思明闻言大怒:“去死吧你!” 也许是山路难行无法追踪,也许是白显的诱敌之计奏效,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人追来。白显奋力将外袍撕扯成条状,再打结成长绳。盛思明会意,将机筒交还白显:“你拿着,我来。” 盛思明手脚麻利,兼之力大无穷,打绳结的速度远胜白显。很快,绳子已有三、四丈的长度。白显道:“够了。” “现在干什么?”盛思明问。 “绑上。”白显把绳子一端交给盛思明,自己则把绳子另一端绑在腰上。 绑好之后,白显指着崖上一人粗的松树道:“抱紧那棵树。” 盛思明依言牢牢抱紧松树。白显向崖边走去。盛思明却又叫住他:“非这么冒险不可?” “不冒险,待会儿他们放火烧山,谁也跑不了。”白显冷冷道。若不是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们也不会这么久都不追来。 盛思明忍不住拍拍白显肩膀:“兄弟,你到底得罪谁了?” 白显很认真的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可以选择直说,但直说非他所愿。他可以推说不知道,可是,他刚才提到“那人”,说明他并非一无所知。这谎已经扯不圆了。盛思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白显回答:“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盛思明知道自己不便再问,只得听话的死命抱紧了大树,现在只能期望白显做事靠谱了。白显走近悬崖,深深吸了口气,向下纵身一跳…… 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盛思明咋舌:“我的娘,还真放火了啊。看来他们杀你的决心很大啊。” 他和白显坐在峭壁中间的山洞口,看着脚下化为一片火海。峭壁上草木稀疏,是以大火没有蔓延到这里。白显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进洞去了。盛思明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封闭已久的地方往往积着一股腐臭。故二人不急于入洞,而是先刨开洞口堆积的泥土,让山风进洞吹散霉味。白显取出打火石和一些绒布开始生火。打火石激荡出点点火花,点着了绒布。点着的绒布发出柔和的橙色火焰。白显又取出一个铜制短筒,将那些绒布放了进去。火光便从短筒的镂空花纹里透出来。见盛思明询问的神色,白显轻声解释:“这是特制的火绒,用药浸过,燃烧时间较长,最适合野外取火。刚才放进去的够烧十来个时辰。” 盛思明干笑了一声:“你看来早有准备。” 白显装作没有听见,打量着洞内。盛思明也跟着四下打量。洞中有一具朽烂的棺材,里面白骨森森。棺材四周散落着一些绞索和木制齿轮,不知是不是当初运送棺材用的。也不知是不是悬崖太高,运送不易,洞里并没见多少陪葬之物。 “你怎么知道这个山洞?还有那些木桩子又是怎么回事?”盛思明终于有时间问出心中的疑问。 适才盛思明抱着松树,眼看着白显跳下悬崖。盛思明感到腰上绳索骤然拉紧。没过多久又松驰了下来。接着他便听见白显招呼他也往下跳。盛思明一咬牙,也纵身跳了下去。原以为这一跳有死无生,却不想崖下另有一番天地。吊在半空中的盛思明看见白显稳稳坐在大腿粗的一根木桩上向他招手。白显向下一指,盛思明才看到原来崖上每隔丈余便打进了一根这样的木桩。盛思明用力一荡,抱住了白显下面一根木桩。见盛思明抓稳了木桩,白显又向下一跳,荡在半空中去够盛思明身下的木桩。两人就这样反复,到了这山洞。 木桩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生在那里的。这么多木桩,自然需要有人来到这山崖上一根根的打进去。 “古时有些部族为防盗墓形成了一种将棺木悬在人迹罕至的峭壁或岩洞中的特殊墓葬方式。”白显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一边就着火光饶有兴味的查看那些绞索和齿轮。 “不要回避话题。你怎么对这里的一切那么熟悉?”盛思明觉得白显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 白显闻言抬头,对盛思明皱起了眉头:“难道师伯没告诉你云州白家的传统?” “什么传统?”盛思明开玩笑。“总不会是盗墓的传统吧?” 白显脸色古怪,良久方道:“正是。” 第二章 布衣白显(3) 在外人看来,云州白家与东陆其他世家颇有些不同。大部分世家要么为某一行业翘楚,世世相传;要么为一国贵戚,代代显赫。白家则不是,至少表面上不是。白家的人虽然大多博学多才,却都自由散漫,极少有出仕的。白家祖上倒是颇有些丰厚的产业,但白家中人多半不善经营,是以近年来愈见衰败。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家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倒也让人印象深刻。白家万卷堂里更有着极为丰富的藏书,可说是包罗万象,放眼当世无出其右。许多人都说,白家才是真正的贵族之家,风雅之族。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象。了解白家内幕的人才知道白家人世代以盗墓为生,是实实在在的盗墓世家。白家人与普通盗墓贼的不同之处在于,白家人认为盗墓是一门需要综合多种学问的高超技艺。有眼光的盗墓贼自然要懂得古玩鉴赏的知识;古墓中有时机关重重,土木机关之学必不可少;盗墓时常有意外发生,修习武艺防身也很重要;为防人在墓里下毒,抑或是查探墓中尸首死因,又要精通医药之学。世代积累之下,白家人的博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白家衰落的原因并非是外人所说的经营不善。而是白家子弟几世诗书熏陶,认为盗墓这一行为大损阴德,无人愿意继承祖业之故。不过,白家人毕竟有着家学渊源,虽然已甚少盗墓,但见着新奇有趣的陵墓,仍免不了技痒进去探索一番。在白显看来,告诉盛思明这个洞穴是一种奇特的墓葬形式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不幸的是,另一个人的觉悟和他显然不在同一层次上。 “盗墓?”盛思明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你你你,离我远点。” 白显轻轻咳了一声:“师兄……” “好你个白显,看你平日人模人样的,想不到背地里竟干这种下流勾当!”盛思明义正严辞的指责。 白显叹了口气:“我有说我盗过墓么?” 盛思明一愣,好像没有。白显接着道:“白家早年以盗墓发迹,但近五代以来,白家没有一人以此为生。” “这,这样啊……”盛思明略松一口气。 “白家人虽不再盗墓,却仍对各地墓葬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个墓穴小弟随家师来此地查探过。只是小弟身手笨拙,未随家师下来。一年前家师再赴此地,又将周遭地形描摹于图上以示小弟,小弟时时观摹,是以知之甚详。至于那些木桩子,自然是家师来时打下,后又经过加固的。这般解释,师兄是否清楚了?” “清楚,了解,明白。”盛思明只得点头。 白显不再搭理他,低头继续查看墓中之物。 “师弟,死人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的好。”盛思明见白显拿起绞索和齿轮仔细研究,便小心翼翼的出声提醒。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白显漫不经心道,“活人才可怕。” 盛思明不赞同他的意见,却也不知怎么反驳,只得站在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墓穴在山崖上,你们怎么发现的?” “这却要问我师父了。探测墓穴不是我的专长,我只对墓里的机关感兴趣。不过家师曾言,若是行家,仅凭土壤的颜色和气味也能判断墓穴的存在……这个墓穴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悬棺的风俗只存在于少数的部族中,且此地向非其族人活动之地。再则,这棺木形制也与我看过的不符。”白显皱眉,目光转向洞穴深处的那具棺木。盛思明注意到他的眼光,只觉心里一阵发毛,这家伙不是还想开棺吧? 不想白显直起身,若无其事道:“今天没带工具,还是下次再开棺吧。” 盛思明长舒一口气。就在这当口,白显忽的瞥见棺木后的岩壁上有条继缝,向里走去查看。只见那条缝隙竟有二人宽,隐有丝丝潮气透出,幽深难测。白显捡起一粒石子扔进去,石子发出一连串的声响,竟似通往山腹。白显露出一个深思玩味的表情,这条细缝可没有听师父白池提起过。缝隙这般明显,师父不可能没发现,或者……白显将手中火筒往缝中一送。火焰稍稍偏转,却仍然烧得旺盛。这说明里面空气流动顺畅,没有危险。白显再不犹疑,迈步向缝中走去。 “那里面说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咱们还是别去的好。”盛思明忍不住又道。这师弟平日看来挺稳重的,原来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那你待在这儿,我自己进去。” “哎,你怎么不听劝呢?”盛思明跳脚。 “他们烧山不是一时半会儿干得完的。既然短时间内我们出不去,不如趁此机会进去查看查看,说不定能找着另一个出口。”白显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另一个出口?” “这山缝中似有微风,说明山腹之内另有通风处,说不定可以从那里出去。” “山这么大,谁知道另一个出口在哪儿。再说你干嘛一定要找另外的出口?” “从这里出去说不定会跟那些刺客迎头碰上,而且……”盛思明看见白显嘴角上扬形成一个讽刺的弧度,“不知师兄的轻功如何?” “我不是很擅长那玩意……” “这就是了。家师轻功卓绝,从这里上去易如反掌。至于你我,恐怕下来容易上去难。” 这句话点醒了盛思明。他们下来时慌不择路,还真没考虑过怎么上去。他伸出头,先仰望头上的木桩,再俯视脚下万丈深渊,最后不得不承认,以自己那点轻功一路平安的跃上崖顶似乎、好像、可能无法做到,更别提带着白显。他长叹一声:“我以为下来时你一定已想好了退路。” “现在开始想也不算太迟。” 看清了两人面临的形势,盛思明认命的跟着白显向墓穴深处走去。然他不比白显对鬼神毫无敬畏之心,从棺木旁走过时,还是先拜了一拜,道了声“得罪”,这才跟着白显走进了山缝。 进入石缝后是个三尺来宽的天然甬道。甬道低矮,两人半弯着腰,沿着千回百折的甬道走了许久,忽的眼前豁然开朗,果然进入了山腹。山腹内颇为宽敞,石笋林立,流泉涌动,别有一番天地。内里空气清新,显然另有通风之处。盛思明本来还担心里面有甚恐怖的物事,不想竟是这般美景,看得心旷神怡起来。之前对白显的一肚子不满也抛到了脑后。 只是两人的旅程也并不总是愉快。虽是同住了一段日子,但白显不常在家,就算在家也不大和盛思明说话,所以盛思明对白显的认识并不深。他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师弟的脾气并不像他平时表现出的那样好。为免迷失路径,白显沿途作些记号。洞中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潭,白显有时亦利用这些水潭测量一下方向。初听得白显自言自语说需要针,盛思明急忙把白显的机括递上去。那里面有的是针。谁知白显并不领情,白眼一翻,臭着脸说:“你是想药死了你,还是毒死了我?” 盛思明讪笑着想起这些针上淬有剧毒,又把机括收了起来。白显从照明的短筒底部倒出一枚细小的铁针,小心翼翼的置于水上。铁针微转,很快就指出了方向。 “我们正向西前进。”白显轻轻道。 盛思明看得有趣,心想这家伙还真有些门道。 走得累了,两人坐下休息。盛思明追踪西川人时准备了些干粮,此时拿出来与白显分吃。盛思明瞥见白显没穿鞋的脚上磨出血泡,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几条布丢给他:“把脚裹上。” 白显怔了怔,放柔了语气:“多谢师兄。” “不客气。”盛思明看白显裹伤,腿上肌肤细白滑腻,不由笑道:“师弟,你这皮肤好得不像男人。” 白显却只淡淡道:“师兄莫拿小弟取笑。” 两人在洞中不知日,也不知行了多久天,与最初的洞穴越来越远。白显认为山腹中空气流通速度颇快,且不显混浊,出口应就在附近。虽则出口在望,白显的体力却已透支。他这几天走过的路加起来几乎超过他一生走路的总和,盛思明不得不扶着他走走停停,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周围的空气终于渐渐不再潮湿,流动的速度也更快。白显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看来出口就在附近。” 一转弯,亮光赫然就在眼前。 “出口!”盛思明大喜,拔腿就往前冲去。 “等等……”白显试图拉住盛思明。 太迟了。盛思明跑起来力量大得惊人,白显根本拉不住他。更糟的是,白显还因此被盛思明带着一起拖出了洞口…… 盛思明的狂喜在出洞后脚下的一片空虚中消散无踪。他忘了一个事实,像这样的山洞,出口并不见得就在地面。出口,可能是另一处峭壁,也可能是在河流的上方……悬在半空中,盛思明才后悔的想起三思而后行这句话。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买。 “扑嗵”一声,两个人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 盛思明水性尚可,只一会儿便浮出了水面。白显也挣扎着冒出头来。白显此时的表情还比较镇定,远远冲盛思明喊:“你说过你会水?” “是。” “太好了,”白显的表情更加的放松,“我不会。” 说完,他就沉了下去。 盛思明奋力游过去救人。白显似乎打定了主意等盛思明来救,沉下去后并不十分挣扎。这倒省了些麻烦。水里救人,最怕的是有人胡乱挣扎。即使是个小孩子,也能把一个大人在水里拖得动弹不得。古往今来,也不知多少见义勇为的浪里白条因为有人在水里乱折腾而丧命。两人在水中苦苦飘流许久,终于狼狈万分的上了岸。 白显在水里不挣扎并不代表上岸后不会找让他落水的罪魁祸首算账。在盛思明连拖带拉到达岸边,知道性命无虞后,白显甚至顾不上吐出呛进口中的河水,立刻挥拳打在盛思明鼻子上。 白显这一拳力量不大,但鼻尖周围皆是软骨,打在此处特别的让人疼痛难忍。盛思明又没防备,挨了一下之后鼻子一酸,立时两眼汪汪,不由怒道:“怎么打人哪?” “我打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跑这么急,我也不会掉进水里。”修养好如白显此时也失去了平和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我怎么知道洞口外面就是那么大条河?”盛思明委屈道。 “蠢货,那么大水声,你在洞里没听到吗?”白显越想越气,对着盛思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盛思明想想,觉得的确是自己理亏。他太急着出洞,什么都没考虑就往外冲。他想打就让他打吧,盛思明想,反正师弟力气不大,打起来也不痛。 白显本是一时义愤,打了一阵却见盛思明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不由泄气停手,坐倒在地上喘气。盛思明见白显停手,身心更加舒畅,干脆躺在了地上。河岸上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萋萋,山花烂漫。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无比惬意。山间鸟鸣阵阵,听在耳里无比愉悦。 “喂,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盛思明懒懒的问白显。 白显闭着眼睛回忆卧龙山的地形:卧龙山是东西走向的断天山脉的外延部分。他们一直西行,应该已顺着山腹进了断天山中部。白显有气无力道:“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已进了陇州地界。这条河么,自然是桃花江了。” 若水发于断天山之西,横贯中土,为大兴境内第一大河。桃花江为若水的支流,在断天山一带与若水汇合。若是走绕断天山而行的官道,东都到桃花江约有数百里之路。然而两人自山内穿过,少走弯路,倒是缩短了不少距离。白显心里盘算,这条密道看来无人知晓,以后兴许大有用处。 盛思明想的却是:陇州,妈呀,那我们不是送上门去让人宰?追杀他们的不就有陇州人吗?看他们那架势,似乎不把他们杀掉就不罢休。一边想,他一边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可以让这颗头在自己身上呆得更长久一些。 仿佛知道盛思明的想法,白显轻声道:“你放心,我们暂时没有危险。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到了此处。最危险的地方有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盛思明闻言白了白显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惊得他跳起来:“你你你……” 白显睁开眼:“怎么了?” 顺着盛思明的目光,白显低头,看到因为落水而紧贴在身上的衣物,心里暗叫糟糕。湿透的衣衬不复宽松,让平日看不见的身体曲线完全毕露:如此婀娜身姿,绝非男子所有。 “你不是我师弟!”盛思明语无伦次,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世上任何的打击都不比发现自己师弟不是男人的效果来得强烈。 白显初时有些不知所措,片刻间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懒懒道:“我的确不是你师弟。” “你,你是谁?”盛思明只觉心中万千疑问却无从问起,最后没头没脑的问出这一句来。 “这还用问吗?我是你的,”白显脸上荡漾开一个微带讽刺的笑容,“师妹啊。” 第三章 医者冷凝(1) 第三章医者冷凝:春风无限潇湘意 “我说,你是不是应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盛思明一边生火一边发问。 “白柔。”两个字作答,再无他话。盛思明于是猜想,这说的大约是她的本名。 火生好后,盛思明让白柔烤干衣服,自己却捡了根树枝,借口叉鱼远远在河边徘徊。桃花江里鲜鱼甚多,盛思明不费力气便捉了好几条。之后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等白柔将衣服烤干穿好后叫他才回来。两人一起把鱼架到火上烤。白柔虽被识破身份,却一直泰然自若,不见慌乱,反倒是盛思明颇不自在。她披散了头发,慵懒的坐在火堆旁。螓首半低,颈项弯成一个十分优美的弧度。盛思明偷眼看白柔,发现她打散头发后脸部的线条十分柔和,看上去不似平日老成,顶多十八、九岁年纪。他不由在自己脑门上狠敲一记,真笨,以前竟然没注意到,男人哪有这般清秀的样貌? 白柔抬头将盛思明这个动作收入眼底,淡淡道:“比师兄精明百倍的人也不曾识破我女子之身,所以师兄不必懊恼。” “好好一个姑娘,为什么女扮男装?”盛思明没好气的问。 白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着火上架着的烤鱼出神。鱼身上的油滴落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盛思明才听她轻声答:“女孩子抛头露面不方便,我只能假扮男子进唐家做事。” “难怪了。养家糊口不容易,何况还是女孩家。”盛思明联想到自己出师后讨生活的艰难,不由感叹,又想到白柔一介女流能在唐家做得这么出色,必是才智过人,心下又佩服不己。白柔听了这话低头不语。养家糊口并不是她进唐家的目的。 河丘唐家与田城林家,为大兴一北一南并称的两大商业世家。唐家几乎占了大兴七成的丝绸、染织生意,近十年来又开始涉足珠宝及采矿等业。林家则主要经营钱庄及典当。两家商号合起来几乎遍布大兴,名下田庄、地产更是不计其数。是以两家虽非割踞势力的一支,却在政治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且不说两家与大兴及各地权贵千丝万缕的联系,单是富可敌国的财力便不容人小觑。 唐家经营规模如此庞大,仅凭一家之力显然难以为继。随着唐家商号越开越多,大批起用与唐家没有关系的外姓人打理各地商号运作势在必行。在这些外姓人中,有一些人逐步升迁,开始接近唐家的管理核心。白柔便是其中之一。 白柔进唐家不过五年,却已取得唐家一等客卿的资格并受命坐镇东都。这在唐家是极少见的。且不说东都一带商业繁荣,向为唐家所重视,一直由唐家人亲自掌管;单只唐家百年来从未有过未满四十岁的一等客卿便可知其特异了。涉足唐家高层的客卿地位尊崇甚至超过许多唐家人。这些人不但可以参与唐家的种种商业运作,便是对唐家的家族事务也有一定发言权。是以唐家挑选客卿及主管一向慎之又慎,能进入运营核心的人是少之又少。只是白柔对这个话题缺乏讨论的兴趣,所以未曾纠正盛思明的误解。 鱼很快烤熟。盛思明取下仍在冒泡的鱼,把鲜嫩少刺的鱼腹部分都留给白柔,自己则风卷残云把剩下的部分吃了个一干二净。虽然没有油盐,两人几天没碰荤腥,却也吃得香甜。 盛思明此时没被人追杀,又不用在岩洞里乱撞,心情大好。且经此一事,他对白柔生出几分怜惜,见她话不多,便自做主张想活跃一下气氛,兴致勃勃道:“咱们这么干坐着也怪无聊的,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白柔微微扬了下眉毛,似乎对他的突发奇想有些诧异,却没有表示反对。 盛思明坐好,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起小时候听师父讲过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 为什么无聊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白柔心下微叹。 “有个贫穷的农夫……” 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愚蠢故事,白柔心里继续评论。 “农夫上山打柴时偶然救了一只小鹿……” 接下来小鹿该变成美女以身相许了,白柔想道。 “小鹿为了报恩……” 果然……白柔心里长长的,长长的一叹。 “告诉农夫,天上的仙女每年七月七日这天会下凡来洗澡……”盛思明讲得高兴,没有注意到白柔的身子在听到这句话后有些微的晃动。 盛思明兴高采烈的继续讲:“农夫在小鹿的指点下来到湖边,藏起了其中一个仙女的衣服。仙女没有了衣服不能回天上,就嫁给了农夫。农夫过着很幸福的生活。很快,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小鹿警告农夫说必须等到仙女生了三个孩子后才能把衣服还给她,否则仙女是会丢掉他回到天上的。可农夫因深爱妻子,不忍见妻子难过,便把衣服还给了她。仙女果然立刻带着两个孩子回天上了。农夫很难过,又来找小鹿。小鹿又指点他天宫会在某时某刻放下一个大水桶打水,于是农夫爬上水桶来到天上和仙女妻子团圆了。农夫在天上住了一阵,开始思念地上的母亲。仙女让他骑天马回家探望母亲。仙女说天马不能受惊,让农夫一定不能下马,否则就回不来了。农夫回家,他的母亲很高兴,做了热汤给儿子。农夫不忍拒绝,让母亲端汤给他。结果不小心汤洒在了天马身上。天马受了惊,甩掉农夫回天上了。农夫再也没办法回天上,不久就郁郁而终。农夫死后化为了一只公鸡,每天对着天空打鸣思念天上的妻子。” 故事讲完了,白柔保持沉默。 盛思明有些泄气:“喂,听故事的人应该发表一点感想吧?” “呃……公鸡是农夫变的,母鸡又是谁变的?”白柔仰望星空良久,终于说了一点感想。 盛思明的脸马上垮了下来:“这就是你的全部感想?” 白柔瞄了瞄盛思明的脸色,没敢说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看来仙女不怎么喜欢她的丈夫。” “何以见得?”盛思明脸色稍霁,好奇的问。 “这个……”面对盛思明的刨根问底,白柔有些为难,只好随口胡扯:“仙女若真与农夫两情相悦,怎会一穿上仙人之衣就迫不及待的带着孩子回天上?丈夫无法返回天上,知道思念天上的妻子,可做妻子的却始终不闻不问,你不觉得不合情理么?且仙女必须穿上仙人的衣服才能回天上,说明仙人与凡人的区别只在于那件衣服。既如此,仙女会何不给丈夫寻件可让他来去自如的衣服,却安排丈夫骑容易受惊的天马下凡?以此推想,恐怕仙女为甩掉她丈夫已经计划很久了。” 盛思明苦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好好一个故事,怎么到她那里就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白柔见盛思明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拧成了一团,及时改口,言不由衷道:“不过总的说来,这个故事还算有趣。” 盛思明叹口气,摆手道:“算了,你不用哄我。当年老头子给我讲这故事我也没好话回他。” “哦?”白柔装作低头剔鱼刺,不紧不慢的问:“不知师兄有何高见?” “我对老头子说,看吧,这就是做孝子的下场了。结果让老头子一顿好打。”盛思明捂着脑门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白柔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盛思明见她笑得舒畅,也挠头跟着傻笑。 两人笑毕,盛思明道:“好了,该你讲了。” “我?”白柔一怔。 “总不能老是我一个人讲,你也得讲一个。” 白柔摇头:“我不会……” 盛思明搔头想了一阵,又道:“让你讲个像我刚才这么精彩的故事当然有难度。实在不会,你把你小时候做过的坏事丑事交待一件也成。” “小时候?”白柔表情微带困惑,“都不记得了。” “别以为你说不记得就可以混过去。想骗我,门都没有。”盛思明哼道。 “真没骗你,”白柔苦笑,“听我师父说,我六岁那年大病之后,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盛思明奇道:“什么都不记得?父母家人也不记得?” 白柔摇头:“我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在师父身边。” 盛思明哦了一声,白柔随她师父的姓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恐怕她连自己出生何处也不曾知晓。想到此处,他不由一笑:“如此说来,咱俩是一样。” 白柔回以一笑。 盛思明又道:“六岁以前的不记得,六岁以后呢?” “我的事没什么可讲。” “你总得讲点什么解闷吧?”盛思明苦恼道,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 “师兄想听什么?”白柔轻声一叹。 盛思明托腮想了一会儿,慢慢道:“追杀你的是什么人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跟你交手的人箭术不凡,据我所知,西川军中能有如此功力的人只有陇州都知兵马副使雷翼。”白柔犹豫片刻,终于从实道来。 “你得罪了安西节度使?”盛思明手里的鱼掉在地上。安西节度使、金国公吴临雄踞西方,连大兴皇室亦对其颇为忌惮。如果要杀白柔的人是他,那就真的麻烦了。 “我想不是,”白柔摇头苦笑,“雷翼由金国公世子吴放一手提拔,且陇州都知兵马使多由世子兼任。想杀我的是谁不言自明。” “金国公世子为什么要杀你?” “师兄,”白柔拾了根树枝拨着火堆,缓缓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尸体遍地,堆积于河岸;血水汩汩流出,化成红色细流汇入河中。河水上泛起淡淡的红,带着铁腥味。她记得平日里看厨娘剖鱼时就有这样的味道。鱼被重重摔在板上,嘴巴困难的张合。刀光一闪,鱼腹顿开,腥味弥漫。厨娘粗壮的手麻利一扯,便掏去了内脏……有人执刀向她走来。刀身发出冷淡的光泽,闪过一抹沉重的血痕。她全身无法动弹,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好像砧板上待宰的鱼。接着银光一闪…… 白柔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刚才所见的血腥景象顿时消散无踪,原来只是梦境。她仍身处桃花江畔,山林之中。火堆尚余微光,火堆另一边是睡得正香的盛思明,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白柔平静下来,轻轻抚额。额上淋漓冷汗,竟将垂在额间的几缕头发也****了。她只是轻叹一声,复又趟下。从记事起,这个梦境便会不时出现,心绪不宁时则更为频繁。以往总有一双温暖的手适时伸出,握住她冰凉的手足,抚平她的慌乱。恐惧立刻烟消云散。只是如今……白柔对月苦笑,一夜无眠。 盛思明清早醒来,发现白柔仍在沉睡,也不以为意,自己先到江边洗了把脸,又抓几条鱼准备早饭,日上三竿时见她仍未起身方觉有异,伸手在她额上一试,竟是十分烫手。盛思明暗道糟糕,荒山野外,人都没一个,别说找大夫了。他把衣襟撕下一块,在江水中浸了,覆在白柔额上。做好这些,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忽的想起幼时发烧师父给他吃的一种草药,便四下里寻找起来。也算他运气,居然真的找到几株。不过盛思明对草药所知甚少,也不敢肯定。转念一想白柔病势沉重,也顾不了那许多,统统捣烂了喂她。可喜居然对症,白柔竟在第二天退烧,人也清醒了不少。 “总算是退烧了,”盛思明见她醒来,高兴的搓手,“可吓死我了。” 白柔死死抓住盛思明的衣襟,有气无力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我嘴里全是怪味。” “还能是什么,药呗。” 白柔顿时以警觉的目光看着盛思明:“什么药?” 盛思明把剩下的两株草药放到白柔手里。白柔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幸未误事。” 圣思明从鼻子里哼一声:“那是自然,你师兄我的本事好着哪。” 白柔的烧是退了,却仍很虚弱,需要调养。照白柔的估算,此处与小城慈溪较近。两人商量后决定沿着桃花江顺流而下去慈溪。两人身无分文,盛思明担心到了慈溪也请不到大夫。不过看白柔表情恹恹,他没把担忧说出来。况且他很有信心,凭着自己这身板,总有办法筹到钱。他于是二话不说,背起白柔向慈溪进发。白柔向来没有扭捏之态,伏到盛思明背上时脸却红了。 盛思明生性乐观,便是此种窘境也兴致高昂,一边走一边唱歌解闷:“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这首歌盛思明师父盛德福喝醉了酒时常唱。盛思明虽然不明其意,听得多了也记了下来。白柔昏昏沉沉,也只是听着。初时对他一介武夫唱这文绉绉的歌颇觉好笑,后又恍惚忆起,幼时也曾有人这样背着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哼唱着歌谣。她伏在那人背上,只觉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世上一切都可以不用再去担心。她总是不知不觉就睡去了。进到梦里,耳边都还是那温柔的歌声……听着听着,眼睛竟有些湿润起来。 盛思明唱着走着,忽觉颈上一凉,像是有水滴在了身上。他疑惑的抬头,天上晴空万里,没有下雨啊?他灵光一现,大声嚷起来:“女人,你是不是留梦口水了?” 白柔嗤的笑出了声,急忙抹去泪珠。正想含糊两句混过去,却又听盛思明道:“咦,我看到城楼了,那是不是慈溪?” 白柔望了一眼:“应该是了。” 盛思明一声欢呼:“太好了,咱们进城去!” 白柔却坚持从盛思明身上下来,不肯再往前走。盛思明不知她又闹什么别扭,正想开口,却见她取下头上发笄交给他:“小妹体虚无力,就先不进城了。师兄进城后,烦请到冷家济世堂,把这个交给他们的主事,自会有人安排一切。” 济世堂冷氏医术卓绝,号称东陆医学源流,医馆遍布各地,在慈溪亦有分号。盛思明低头看那枚发笄。笄子以牛骨雕成,应该不值钱,除了骨笄末端刻有一朵小小的代表冷氏徽印的白莲,并不起眼。盛思明不知白柔是何用意,但见白柔倦怠的神色也知问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独自进城。因为不放心留白柔一人在城外,他把刀和机筒留给她防身。 慈溪城并不大,但因与若水邻近,过路商旅颇多。城里虽然人来人往,却不似东都浮华,反而多了几分小城的秀丽。城中青石铺地,大路两旁是用慈溪特有的细白灰泥砌成的民居。家境富裕的人家则是一色的青砖瓦房,十分精致。家家户户门前有青石建造的浅浅沟槽。这些沟槽连通全城,又引桃花江水流入,方便城内居民取用。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构成了一派详和的景致。盛思明赞叹不已,觉得白柔没跟进城来是一大损失。 济世堂并不难找,随便找人一问便可指明方向。盛思明走进济世堂时,衣衫褴褛,引得人一阵侧目。盛思明忽然有点了解白柔不肯随他入城的理由了。不过济世堂的伙计教养极好,见着盛思明的狼狈样子并无半分取笑,反而笑容可掬的问盛思明是否需要帮助。 盛思明有点不确定的取出白柔给他的发笄,心里嘀咕白柔给他东西时是否神智清醒?伙计疑惑的接过发笄,瞧瞧盛思明,瞧瞧发笄,再瞧瞧盛思明,再瞧瞧发笄。如此反复,让盛思明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我大概找错地方了。”盛思明掩饰的想拿回发笄,准备落荒而逃。他心里肯定白柔一定是病糊涂了。 不想伙计此时露出比刚才更加灿烂殷勤的笑容:“原来是贵客到了,这边请。” 第三章 医者冷凝(2) 济世堂内堂布置得极为雅致,让盛思明有些坐立不安。幸好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一位青衫男子掀开门帘走进来。盛思明连忙起身相迎,那男子也急忙施礼,微笑着自我介绍:“在下冷凝。” 冷凝?字宜清?那不是冷家大公子的名讳?堂堂冷家大公子怎么跑这种小地方来蹲着?圣思明满肚子的疑问。这位冷家大公子医术精绝,在大兴无人不知,盛思明亦有所耳闻。不想他竟有机会与这样的神人面对面的说话。冷凝和着男装时的白柔气质相似,相貌不算特别出众,但出尘飘逸得不似凡人。盛思明心里嘀咕,别又是个女扮男装的吧?盛思明把冷凝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微微放下心来。 “不知交与阁下此物之人现下身在何处?”冷凝不知盛思明转的念头,彬彬有礼却开门见山的发问。 “她不肯进城,在城外候着。”盛思明一五一十的交待。 冷凝微微一叹:“还是老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从盛思明的样子自然可以猜想白柔的窘状。 盛思明心里大呼知己,他也觉得白柔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对着冷凝,他只是微笑不语,师妹的面子不能不顾及。 “那么劳烦兄台指路。”冷凝当即命人备车,忽又一拍额头。“瞧我,兄台一路奔波,定然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等着。现在就出发吧。”盛思明是粗心,但还不傻,知道轻重缓急。 冷凝眼中露出几分赞赏之色。虽然口里说着让盛思明休息,冷凝心里却着实担心。只是他素来待人宽厚,觉得这样急切的催人上路未免不近人情。见盛思明对白柔颇为关照,冷凝对盛思明顿时多了几分好感。 盛思明倒没那么多想法。不过见冷凝对白柔十分关切,自己心下猜测白柔和他是什么关系? 冷凝坐上马车时似是无意的向盛思明笑道:“阿柔一向体虚气弱,小时候她师父送她来冷家调理过一阵。在下与阿柔从小在一处,亲如兄妹。”亲如兄妹这四个字,他略加重了语气。 盛思明心想你这么急着撇清干什么,又想你们亲不亲的关我什么事,面上却干笑道:“原来如此。” 知道白柔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冷凝亲自驾车,低调出城,在盛思明指点下找到白柔。白柔正靠在树下闭目养神,听见响动睁眼,看到冷凝后微微颔首。冷凝不改医者本性,见到白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搭脉。见白柔只是轻微的风寒,并无大碍,冷凝放下心来,这才开始数落:“这次又闯什么祸了?”果然一派兄长风范。 “说来话长。”白柔挣扎着想起身,冷凝伸手扶起她。他道:“白世叔可急坏了。” “是吗?”白柔不为所动。 冷凝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我刚接到白世叔传信,说你出门多日都没有消息……” “知道了。”白柔打断了他。她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谢谢你,宜清。” 冷凝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车上有衣服,你先换上吧。” 白柔微微点头,上车换装。盛思明和冷凝在马车外等待,相对默然。忽听白柔在车里有点困惑的说道:“宜清,你带来的都是女装?” “一时之间,我上哪儿找合适的男装?”冷凝笑道。“你又爱干净,随便找的衣服只怕不肯穿。幸好你上次来时丢下的几件旧衣尚在,我才能带了来。再说,你来找我而不是找你的手下,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有什么比换回女装更好的掩饰方法?” 白柔不响了。冷凝说的确实有道理。虽然对这次事件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几乎让她措手不及。谨慎是必要的。易容改扮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回复女儿身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一会儿,白柔换好了衣服步下马车,看得盛思明眼前一亮。白柔除了头上插着一枝金簪再无多余首饰,藕色小袖,下着深浅二紫七破裙,竟将平日里的狂放之气生生敛去,端雅若神仙之姿。虽然微带病容,却依然顾盼生姿,妩媚动人,让人见之忘俗。 盛思明当即喝了一声彩。冷凝亦含笑道:“这才像话,比你不男不女的模样顺眼多了。” 白柔瞪了冷凝一眼,淡淡道:“少废话,走罢。” 第三章 医者冷凝(3) 车帘掀开,将外面刺眼的阳光也带了进来。冷凝面色凝重的坐下,对白柔摇了摇头。 白柔脸色微微发白:“十五处站点一个不剩,做得可真干净。” “我问过附近的人了,说是两天前突然不见的,店铺里一应物品俱在,也无打斗的痕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若是这点手段都没有,我岂不错看了他?”白柔冷笑。 冷凝和盛思明相对苦笑。冷凝道:“要去下一个地方吗?” 再找下去估计也是徒然,还有可能暴露自己,故白柔沉吟片刻后道:“不必,我们去宣义。”停顿了一下又道:“宜清,我想麻烦你让济世堂帮忙传个口信。” “跟我客气什么?”冷凝一笑。 宣义地处桃花江与若水交汇处,为皇室直属之地。乌篷船一路东向,冷凝一行人已顺流行了三天。时值天蓝如洗,两岸青碧;河水清浅,触指生凉。冷凝坐在船头,眼望这青山绿水,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 盛思明正在船头上窜下跳的提着鱼网兜鱼,听见这话疑惑的回头:“不自由?什么不自由?” 冷凝微笑摇头:“没什么。” “你一个,我师妹一个,多读了两本书,说话就喜欢藏一半露一半,让人云里雾里的。”盛思明耸耸肩,接着捕鱼去了。 冷凝笑笑,看了船舱一眼。布帘低垂,看不见白柔在里而干什么。想到她这次的大麻烦,冷凝又叹了口气。这是这三天里冷凝最常做的事。也许这就是未老先衰的征兆? 空中一声尖啸,一只鹰扑腾着翅膀落下。冷凝抓住了它,从它脚上解下了绑着的布条,扫了一眼,转身入舱:“消息到了,他们会与你在宣义汇合。”舱中白柔“嗯”了一声,没有多话。白柔正铺开纸笔写字。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若非有重大变故,每天必习字一篇。冷凝在她身边落座静观,只见她凝神良久,方提笔在纸上落字。待得一篇写完,即便搁笔,将写过的纸烧去。 冷凝看她笔力从容流畅,不由失笑:“想不到在混迹商场数载,倒真的生出几分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了。”费尽心血建立的情报网络受到重创,连冷凝都为她捏把汗,她居然还能心平气和的练字? 白柔淡淡道:“我又不是那只猴子,岂会连这点定力也无?” 冷凝闻言看了船头的圣思明一眼,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冷凝忽的想起一事来,道:“阿柔,怎么一直没见着叶秋,她还好吧?”叶秋本是冷家买来的婢女,却因与白柔投缘,一直跟在白柔身边。两人常年相伴,极是亲密,近半年却没见叶秋消息,故冷凝有此一问。 “你还不知道她贪玩的性子?这么几年她帮我做这做那早憋坏了,我想着今年应无大事,打年初起就放她去玩了,也不知她逛到哪去了……”白柔漫不经心的回答。提到好友,她不由微带笑意,不想说到最后两句时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笑容僵在了脸上。 冷凝见她面色忽变,心知有异。他想白柔经此变故,难免多疑,便温言道:“你又多心了罢,难道连叶秋都信不过了?” “如此周密迅速的行动,若说没有内贼,你信么?这次安西的情报网被清除得这么彻底,本来最有可能负责安西事宜的钟讯被吴放收买;遇刺那天我是受唐家之命去怀阳,所以我也曾怀疑唐糖经不住唐家引诱倒戈相向。可我却没想到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清楚这张情报网的运作!若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疑心不到她身上。”白柔冷笑道。 “叶秋不会这么做罢?”冷凝显得不太相信,最没有理由背叛的便是叶秋。 “真相如何,日后自会揭晓。但愿不是我多心。”白柔闷闷道。那阵子叶秋举止异常,言辞闪烁,心神不宁,频频向她打听一些人和事。她当时不以为意,只道叶秋生性好动,必是嫌闷了,便大方的让她去散心。现在一想,却是越来越不对劲。想到此,她不由幽幽一叹,如果连叶秋都信不过,她还能相信谁? 冷凝也跟着叹息一声,方欲答话,却听盛思明在船头一声欢呼:“到宣义了!” 二人闻声,亦到船头,宣义的码头果然在望。白柔远远望见空旷的码头上有一人白衣胜雪,负手而立。江上风过,吹得那人衣衫猎猎作响,似乎便要御风而去,不由一声低呼:“师父?” “那是师叔?”盛思明高兴道。“常听老头子提起他,总算是见到了。”听老头子说,他这师叔可是一位美男子呢。 白柔垂头不语,良久方为一叹:“宜清,你又多事了。” 船缓缓靠岸。白池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盛思明曾听师父提过,说他这位师叔白池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当年一举赢得唐家大小姐唐无双的芳心,抱得美人归。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见过白柔和冷凝,盛思明只道二人已是神仙中人,风雅无出其右。看到白池却仍免不了倒抽一口冷气。白池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飞眉入鬓,一双眼光华流转,灿若星河,让人不可逼视。与冷凝的温和,白柔的内敛不同,白池身上自有一股洒脱之意,一抬手,一投足皆有说不尽的风发意气。他孤身立于码头,仰视天际,似有无尽的思绪。见船靠岸,方才慢慢转了目光,凝视着一行人下船。 冷凝最先下船,向白池揖手为礼。白池淡淡点了一下头,目光却定在白柔身上。白柔面上平静,看不出情绪。她跟在冷凝后走过舢板,不想步子没踏稳,一个趔趄向前跌去。幸而盛思明眼疾手快,赶紧扶住。白柔微微定了定神,向盛思明笑笑,算是致谢。 白池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待白柔向他行过弟子之礼方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声音沉静清澈,有若山间冰泉流过一般,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盛思明本想听听他们师徒说话,不想冷凝却拍拍他肩膀:“盛兄,咱们喝一杯去。” 盛思明盛情难却,只得跟着去了。走了几步回头,正好看见白池把一件鹤氅细心的搭在了白柔身上。 “怎么回事?”盛思明和冷凝离开后,白池再次重复他的问题。 他站得很近,温柔的为她系着鹤氅。白柔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在面上颈间。她微微别开头,竭力保持平静,简短陈述事实:“吴放翻脸了。” 白池默然片刻,道:“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乌集之交,初虽有欢,后必相咄,虽善不亲也。”白柔淡淡一笑,“早料到有这一天,也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原以为,只要我们之间还有共同的利益,他不会轻易与我反目。” 白池皱眉不语,白柔于是自嘲:“政客与奷商的想法到底有些不一样。” “阿柔,”白池道,“不要再插手这事。” 白柔沉默下来,低头不语。 “我不希望你涉险。”白池续道,“而且你师娘已握有足够击垮唐家的证据。” “师父这是想保护我吗?”白柔轻声问。 “你父于我有恩,你是他唯一留存的血脉,我自然要护着你。”他说。 白柔低头,悲哀的笑。他所做的全部只是出于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恩情。他对她的过去讳莫如深,连她的记忆也一并抹去,却在时时提醒她这个事实。他对她的好,只是为了报答另一个人。 她抬头,继续微笑:“师父以为我还可以退出么?” 白池退开一步,却坚定道:“当然可以。唐家的事只需交给我与你师娘。我和你师娘已商量好,待得唐家之事了结,我们归隐山林,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还和从前一样……白柔漫视白池,他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待人有礼,体贴入微。他肯为你万里奔波,肯为你两肋插刀,肯为你视名利如浮云,但他永远不明白,在这名利场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以为,只要他愿意,过去的时光就会回来。这样一厢情愿的做出决定,从未问过她的意愿。白柔眼里闪过一抹厉色,肃容道:“事到如今,弟子已深涉其中,抽身实难。唐家要除我,吴放要杀我。弟子命不足惜,然附于弟子之人甚众,岂可因此而枉死?归隐林泉或为师父之愿,却非弟子之心。” “阿柔……”白池还欲再言。 白柔敛衽,郑重一礼,语气冷淡:“弟子恭祝师父与师娘白头到老,永结同心。”转身,离去。 白池看她背影孤绝,良久一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么?” 白柔身影一顿,脊骨僵硬。不是,她心里回答,但我拒绝你为我安排的生活。仅仅片刻,她倔犟的仰起头再度前行,始终不曾回头一顾。 第四章 白池(1) 第四章白池:两处沉吟各自知 远距离的观察某人或某物,有时也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白池执杯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药柜前的几个人。 “香附一两,苍术一两,赤苓一两,川芎三钱……” 冷凝在堂上给病人诊脉。药柜旁,盛思明拿着铡刀在切药。冷家的几个后生在一边旁听,同时拿着医案做记录。白柔则在合药。她和众冷家子弟一样穿着俐落的粗布衫,只多加了一条青布,将头发包起来。这样一打扮,她便和唐家那个优雅的客卿白显截然区分开来。 “你懂医术?”盛思明切药时问白柔。他看白柔配药有一阵了,总见她随手一掂,药量分毫不差。往往冷凝的方子还未说完,她便已将各色草药称出包好了。没下过十年八年的功夫,绝做不到这般熟练。盛思明纳闷,同样是拜师学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他除了一身蛮力,什么也没学到。 “久病成医。”白柔忙起来总是惜字如金,简短道。 “姑姑说笑了,老先生亲传的弟子还能有差?”冷家一个后生凑上来道。说是后生,其实比冷凝还大着几岁,奈何白柔辈份在那里,医术也比他高明,这声姑姑叫得还算心甘情愿。 “我未拜师,算不得冷家弟子。”白柔扫了站在远处的白池一眼,淡淡的纠正。 冷家后生不便争辩,恭敬的称了声是,把自己的医案递给白柔,开始轻声提问。冷凝和白柔的医术都学自冷家前任家主,自是非凡。难得这两人齐集宣义,此时不请教更待何时?盛思明留神听白柔指点那个后生,总是不明白,于是耸耸肩,继续切药。 这次白柔吃了这么大亏,且前日在码头把话说得那样绝,白池以为她这两日一定会有所行动,不想白柔连日来按兵不动,气定神闲的帮着冷凝张罗义诊。 冷家世代行医,每年春夏之际会不定时让族中年轻子弟在各地义诊,一来积德行善,二来可让这些弟子长些经验。两人都算后辈,加入宣义义诊的行列也属正常之事。不过,白池留意到,白柔的眼睛时不时的在前来诊治的病患里逡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第三日午后,一名壮汉搀着一位老妇前来求医。老妇面色腊黄,目光混浑,无力的倚在壮汉身上,不时咳嗽几声,好似铁匠铺里拉风箱的声音。白柔见那老妇虽被搀着,却仍举步维艰,便上前帮着扶了一把。那壮汉神情呆滞,看着比盛思明还憨厚上几分,见白柔来扶,也只是木然道谢。老妇则不安的笑了一下,生怕自己弄脏了白柔的衣服。俩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对寻常的乡下母子。不过白池因为站的角度好,刚好看见那老妇飞快的在白柔手心画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白柔若无其事的将老妇扶到冷凝那里,轻轻咳了一声。冷凝抬眼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诊过脉,又问了几句,吩咐人将二人领到内堂留医。白柔道:“交给我罢。” 冷凝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未再说什么。一场戏,天衣无缝。 白池看了看步入内堂的三个身影,又看了看正轻声嘱咐冷家弟子不要进内堂打扰的冷凝,忽的笑了起来,以前一直以为冷凝是个老实人,原来竟是看走了眼。也许他真的老了,看不透这些孩子的心机,也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了。抑或,他从来就没看透过,跟上过? 趁冷凝不注意,白池一闪身进了内堂,虽有冷家子弟看见,却并不敢拦他。走到里屋,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里面说话的声音很低,可他毕竟内力颇深,仔细些也能听到几分。 “来,洗把脸。”这是白柔在说话,接着水声响起,似乎是往铜盆里倒了些水。 “下次再有扮病人的差事,还是换老萧吧。脸上抹了那些玩意,也不知洗不洗得掉。还得不停的咳,咳得我肺管子都要出来了。”那老妇一边洗一边嘟嘟囔囔,声音却是出奇的娇软,竟是一年轻女子。 那个被称为老萧的男子缓缓道:“凝欣先别忙着抱怨。咱们得先问问情况到底有多糟?传来的消息里说得不清不楚,害我们都不敢直接现身,怕被盯上。” 白柔简洁明了的说明了情况并分析了自己的猜测,又道:“唐糖虽然对各地情报运作都有了解,但都不深,她出问题的可能性较小。钟讯不清楚安西以外的情况,如果是他,我们最多失去在安西的线人网。但如果出问题的是叶秋,我们就很危险了。在情况未明了前,我们最好尽快转移各线人网及接头点。” “我和钟讯共事几年,我相信他。至于叶秋,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对全局了解太多,涉入太深,不管你有多信任她也应有所防备。否则一出错,我们就是满盘皆输。”凝欣不客气道。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还是早想对策才是。”老萧按下凝欣,“人员转移之事我们已经在做,只是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 白柔道:“吴放在安西根深蒂固,他能迅速瓦解我们的势力不足为奇。但在其他藩镇他的控制力有限,所以他的选择是在肃清安西的同时让雷翼来杀我,否则他只有依靠其他藩镇来扫除我们。你们那边至今没有动静,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没有掌握到我们在安西以外的情况;二、他对其他藩镇没有大的影响力,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 老萧接口道:“那我们的时间应该还算充裕。只要我们将人员尽快转移,相信可将损失降到最低。不过,安西的人……” “我会去信吴放,要求见面。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白柔的声音略带疲倦。 “你去见吴放?这步棋太险。”凝欣语带忧虑,“要不,你把柳珠他们带上。” “我已考虑清楚,自有办法让吴放就范,不必用到柳珠他们。他们……我另有安排。” 老萧和凝欣知道她已有决断,再无异议。 后面全是关于策略调整以及具体实施的细节问题,白池听得索然无味。好在三人很合拍,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达成了一致意见。老萧和凝欣很快离开,出来时看到门外的白池都是一愣。 白池冷淡的对他们点点头,道:“阿柔,你过来。” 第四章 白池(2) “你不问我听到了多少?”白池问。小径上,两人并肩而行。 “相信无论师父听到多少,都不会对徒儿有所不利。”白柔涩然一笑,“再说徒儿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若要做什么,徒儿不会有半分怨言。且以师父的仁厚,应该不会去为难他人,所以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白池苦笑:“你倒是见事明白。”他心里深深一叹,在她眼里,仁厚其算不上优点罢。 白柔一笑不语。一时两人再无话可说,陷入沉默。 “宜清……”良久,白池方道,“你们很默契……” 白柔听他话中有话,蹙眉停步:“师父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白池为她目光所逼,转开头道,“你和宜清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 白柔怒极,却没有发作,反而笑道:“不仅仅是知根知底罢?冷家家大业大,断无让新妇抛头露面的道理。一旦入了冷家,我就再无机会插手唐家之事。师父为了让我置身事外,真是用心良苦。” 听白柔语带讽刺的道破自己的用心,白池颇有几分尴尬,却不曾退让:“阿柔,我这是为你好……” “师父自然是为我好。可师父有没有想过,五年前我不肯嫁宜清,难道五年后我就肯嫁了?且师父可曾问过宜清愿不愿意娶我?”白柔冷然道。 “宜清待你一向很好,我想他不会反对。” “若不是宜清帮忙,只怕五年前我逃婚不会逃得这么顺利。”白柔冷笑。 白池一震:“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白池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确实不可能强迫冷凝娶白柔。而且就算他能让冷凝答应娶白柔,以冷凝温和的性子,八成也制不住白柔。他叹气道:“你总是要嫁人的,没有女孩家一直在男人堆里厮混的道理。” 白柔竭力克制自己激荡的情绪,许久悲哀一笑:“嫁人是吗,又有何难?” 白柔来找盛思明时,盛思明对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桃花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时盛思明刚送走了最后位病人,正帮着冷家子弟收拾东西。他性子直爽,干活麻利,这些冷家子弟都很喜欢他,话也多了起来,连冷家的一些秘辛也都一一相告。 “什么?冷家的医术竟是取自白家?”盛思明的扫帚差点掉在地上,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若非白家从古墓中盗出几本奇门医经,冷家人说不定到现在也仍只是几个蹩脚的江湖郎中。要说冷家医术源自白家,倒也不算错。不过冷家医术这百余年多有创建,自成一格,远非当年那几本白家医经可比。”冷凝笑着补充。 盛思明点头,难怪声望着著的冷家会和世代盗墓的白家是世交,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他神游物外,扫帚无意识的一挥,唰的一声划过一双精致小花履的鞋面。盛思明抬头,那是白柔。两人短暂对视,盛思明注意到白柔眉间似有一股无限凄凉幽怨之意,打了个寒噤,心想不至于吧。他于是连忙道:“你还好吧?” 白柔恍若未闻,只用审视的目光不住的打量盛思明。盛思明被她锐利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小声嘀咕:“我刚才又不是故意的……” 冷凝一见白柔脸色便觉出不对来,又见白池紧跟着白柔一脸铁青的进门,知道坏事了,轻轻摆手遣散了冷家子弟。他自己也不想掺和这师徒俩的事,打算悄悄跟着冷家众人退出去。不想他走过白柔身边时,被白柔一把扯住衣袖:“宜清,你为我做个见证。” 冷凝这下不好脱身,心内叫苦,为何他们师徒撒气,最后遭殃的总是他?他向白池使个眼色,希望他能出来说句话,奈何白池恍若未觉,只顾面无表情的盯着白柔和盛思明。 白柔放开冷凝,向盛思明走去。盛思明本来还在想不就划了她鞋子一下,至于生这么大气么,后来见白柔神情严肃,终于觉出不妙。见白柔一脸不善的向他靠近,他心里妈呀一声,本能的后退,暗道平时怎么没觉得她这么可怕? “师兄,”白柔冷冷的开口,“你愿意娶我吗?” 盛思明扫帚落地。 黄昏渐近,墙外一曲箫声呜咽。冷凝不由驻足细听,这曲子原为父母送嫁之曲,用这洞箫奏了出来竟有几分凄清之意。一曲奏罢,听得墙外叹息一回,再无声息,竟已飘然远去。冷凝当然知道这曲是何人所奏,所以听着听着忽然不是滋味起来,这两人,分明有意,却偏做得这般无情,究竟是何苦? 走到门口,轻轻扣门数声,听得白柔在内应了一声,他遂推门而入。白柔垂头独坐妆台,听见冷凝进来也没回头。她已换了青绿大袖礼衣,一柄团扇在手里漫不经心的翻来翻去。 “找到扇子了?”冷凝问。婚礼操办得这么急,很多东西都只得草草置办。 “这把太旧了,还是换一把为是。”白柔若无其事道。 冷凝走近,扇上熟悉的诗句映入眼帘:“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确实是一柄旧扇了,字还是九年前提的。那还是白柔第一次随他出来义诊,白池到宣义来看她。崭新的团扇上,白池挥毫写字,洒脱不羁,两人眉间皆是笑意满满…… 他轻叹:“你这是借酒撒疯。” “那你说我该如何?”白柔安静道,“他并没说错,我始终是要嫁人的。与其被他安排着嫁进冷家拖累你,倒不如自己寻个稳妥的人嫁了。反正……嫁谁不是一样?” “你师兄稳妥吗?” “他没心机没背景,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太深的感情,再没有比他更稳妥的人。” “这对你师兄并不公平。” “我知道,我会做出补偿。” 冷凝见她回答时神情颇见落寞,忍不住道:“也许把话说出来会好些。” “我不能说,”白柔语气惨淡,“宜清,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说出来只会让他为难。到时,你是要他负了师娘,还是伤了我?与其那样,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 “你就打算这样自苦下去?”冷凝轻轻按着她的肩,到底是从小如妹妹般看待的人,看她神伤,不免有些心疼。 白柔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放下扇子,拾起台上眉笔,对镜比划了一阵,然后短促一笑,悠然道:“我是会自苦的人么?”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四章 白池(3) 婚礼并不隆重,几乎可以说是草草进行,连催妆诗、却扇诗都是由冷家子弟代做。事出突然,再加上两位新人一个在堂前愁眉苦脸,一个在扇后表情莫辨,让一干冷家子弟也觉得气氛诡异,都不敢闹腾,下婿、弄新妇等本该是婚礼高潮的环节亦都敷衍了事。礼毕,众人把盛思明往新房一扔便算了事。 我上辈子是不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所以这辈子这么倒霉?盛思明被一干冷家子弟簇拥着进洞房时哭丧着脸想,我只不过拿扫帚划拉了一下,居然就要我负责到底?如果都这样跟我算帐,那我要负的责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当然,盛思明很明白,他和白柔并不般配,这门婚事于他绝对是高攀。白柔固然算不上绝色,却也有几分动人之姿,且又是个心思剔透,聪敏过人的人。这样的女子肯嫁他,怎么看都是天上突然掉下的一个大蒸饼,或者是瞎猫无意中碰上的死耗子。只不过回思当时的情况并稍稍分析一下前因后果,盛思明觉得,这个蒸饼或者说死耗子来得实在太诡异了一点。难不成这蒸饼里搀过耗子药? 盛思明记得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白柔话一出口,冷凝便失声道:“什么?” 白柔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而是深吸一口对盛思明续道:“小妹久慕师兄人品高洁,如蒙不弃,愿侍师兄巾栉,常随左右,不知师兄意下如何?”相对刚才,她语气和缓了许多,话也有条理了。 “我,我,我……”盛思明半天没说出话来。白柔的话说得太文气了,他有一半没听懂。而他听懂的那一半,他又觉得十分的不靠谱。首先,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人品很高洁,白柔又一向不拿正眼看他,更不可能觉得他出色;其次,他和白柔才认识一两个月,白柔说什么仰慕他很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何况白柔说话时虽然语气平和,可她殊无笑意的表情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白柔却不容他多想,紧逼着问了一句:“师兄可愿意?” “这个,这个……你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盛思明搓着手干笑道,“还是你病了?” “小妹此言全出自一片赤诚,并无玩笑之意。”白柔很严肃的回答。 “我不是不愿意,只是……”白柔说话斯斯文文,所以盛思明也打算尽量婉转的拒绝,不想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白柔截断。 只听她道:“既然师兄也不反对,那婚事就这么定了。师父可有话说?” 白池的脸色已从最初的铁青变为一片惨然,哑声道:“你既已决定,为师除了祝福你们还能如何?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希望你好自为之。” “徒儿理会得。”白柔神色不变,“宜清,事起仓促,恐怕又要麻烦你帮忙。” “我……我这就去挑选黄道吉日……”冷凝匆忙回过神,不得了,真出大事了。 “我与吴放不日有约,恐怕等不到黄道吉日了。都说拣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错。” 白池已经听不下去了,转身走掉。冷凝则惊疑的目光则在白柔和盛思明之间摇摆不定……总之事情的结果就是,盛思明稀里胡涂的和白柔成就了一段姻缘。 ******,真******,被冷家众人丢进洞房时盛思明愤怒的想,见过吃霸王餐的,没见过结霸王婚的。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四章 白池(4) 新房里,白柔早已端坐在内。虽是出阁大礼,她也未如寻常新娘那般作浓妆打扮,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黛;头上简单盘了个髻,钗环一概弃之不用,只斜插一支金步摇,灿然生光;青绿礼衣也素净无华,不见纹饰。掩面的团扇被她随意弃在一边,手上无意识的摆弄着一件物事。她闻声抬首,看向盛思明的目光波澜不惊,深不可测。 盛思明觉得和她对视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所以目光不自然的下移,看见她手里摆弄的东西后不由大惊,刚迈进门的脚也缩了回来,结结巴巴道:“有,有话好好说……你这,这是干什么?”白柔摆弄的是正是她用来射杀刺客的机括。 白柔放下手中机括,对他温和一笑:“我以为师兄不会这么快来,所以找点事情做。” “原来是这样,”盛思明擦擦头上的汗,“可你也不用随时都把这玩意拿出来显摆吧,弄得我还以为你想谋杀亲夫。” “师兄说得是,这东西到底容易伤人……”白柔顺从的把那机括收了起来。 盛思明见白柔居然这么好说话,有些发愣。 白柔等了一会儿,见盛思明没有接话的意思,从身后取出一个匣子,推向盛思明。 盛思明不知她是何意,打开匣子,见里面都是些写了字的纸,翻了翻,看不懂,便道:“你这不是欺负我不识字么?” 白柔替他把翻乱的纸整理好,慢慢道:“小妹这些年陆续置办了一些产业。这是其中的一部分房契地契。师兄若能善加打理,日后当可衣食无忧。”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门婚事是小妹一厢情愿,想来师兄未必乐意……” “原来你知道。”盛思明哼了一声。 “这些就算是小妹向师兄赔礼罢。” “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盛思明怒极反笑。 “师兄自然不图这些。可除了身外之物,小妹也没别的可给师兄了。”白柔叹息,“师兄放心,小妹并非不讲理的人。小妹让师兄受了委屈,自会有所补偿。既已入师兄家门,小妹自会谨守妇道,不做对不起师兄的事。师兄以后若有合意的人,小妹自当下堂求去,断不阻师兄好事。而在此之前,小妹需要一个名份,请师兄暂且忍耐些。” “若是这样,倒也不是不可以。”盛思明想了想道,“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讲。”白柔颔首。 盛思明看见案上为新婚夫妇放的合巹酒,端起来尝了一口,慢慢道:“你说那仙女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农夫,却还嫁他做什么?” 说完,也不等白柔答话,飞身跃出门外,眨眼间便没了踪影。反是白柔怔在当地良久,才自嘲的一笑:“虽是缺心眼了一点,倒还不傻。” 白柔婚后数日,白池终于现身。看见他,白柔不慌不忙的执扇起身,行弟子礼。 白池环顾四下,不见盛思明,便问:“他人呢?” 白柔自然明白他问的是谁,微笑道:“我让他先回东都了。” 白池挑眉:“你让他?” “当然,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愿。出嫁从夫,弟子知道什么是妇道。”白柔微笑不变。 白池语气略起波澜:“婚姻非同儿戏。” “这话师父以前就说过了,”白柔淡然,“只不知师父与师娘当年算不算儿戏?” 白池不悦道:“我与你师娘自幼订亲,与你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弟子也不敢和师娘相比。”白柔团扇在桌上轻轻一敲,拖长了语调说。 白池气结,事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白柔见白池无话,幽幽道:“吴放答应三天后和我见面。这事……怎么就不见师父问一句呢?” 白池闻言一震,艰难道:“你并未告诉我。” “倒是弟子疏忽了。”白柔道。她转向窗外,慢慢道:“若是……若是弟子一去不回,师父可会难过?” 不要去,白池话到嘴边,却生生压了下去,最后道:“如此,你就更不该让你师兄走。吴放身边高手如云,有你师兄,好歹能护你周全。若你不嫌为师武艺不精,我亦可陪你走一趟。” “唔。”白柔低头,左手指尖在几上琴弦上一碰,忽的一笑,“师父不想听弟子弹一曲么?”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四章 白池(5) 白柔慢慢调试琴弦。 他教她的话在脑中轻轻回响:“琴者,情也。长三尺六寸,喻三百六十周天之数;前广后狭,喻上下尊卑之别;七弦喻君、臣、民、事、物、文、武;十二徽喻十二月;琴有泛音、按音、散音,喻天、地、人三者之合……” 那时她尚年幼,长时间伸手弹琴颇为困难。他便把她放在自己膝上,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解说。最初,她并不热衷于学琴,坐在那里扭来扭去,总是忍不住捣乱。手指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叮叮咚咚一阵乱响,扰得他不能说话。 “乱弹琴。”他轻声喝斥,说完自己却先绷不住笑了出来。见她跟着笑,他又板起脸教训:“不要乱戳,仔细碰破了皮。”他教她十分尽心,但对她的要求并不严格。他说,小孩子家哪个不贪玩?何况她这般体弱。所以,她心安理得的和师父玩闹。直到有一天,师娘来冷家看他们。 师娘大方美丽,待她很好,可她总感觉和师娘隔了一层。 “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师娘一边替他收拾屋子一边问。其实屋里甚少摆设,根本无须收拾。 “这孩子最近颇有起色,不过身体还是时好时坏。等她再好一点,我就回来。”他答。 “她情况若是稳定,不如回唐家调养。唐家各色药材也常备着,配药不见得比在冷家麻烦。”师娘弯下腰逗她,“阿柔,跟师娘回家好不好?” 她不答,躲进他身后。他轻轻拍拍她的头,对妻子说:“这孩子还是认生。” “你若是带她回家,她怎么还会认生?”师娘赌气道。 他轻叹一声:“唐家鱼龙混杂,不适合这孩子,还是让她留在冷家为是。” 那天她在夜里惊醒,习惯性的去找师父。走到房门口却见师父和师娘在一起。师娘在弹琴,他则在舞剑。她趴在门口偷看了许久。师娘琴音悠扬,师父剑气如虹,两人在月亮的清辉下显得十分和谐。 第二天,她开始认认真真的学。他先是惊奇,随即微笑起来,轻拍她的头:“阿柔现在是大孩子,懂事了。”打那以后,她便勤练不缀。听过她琴的人,皆道她琴技出神入化。说到底,她这手绝技也不过是为了博他一顾而已。 仔细回想,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似乎仅仅为他而存在。他有次说,红色的衣服看着精神,她于是特地做了红衣红裙,其实她最不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她对毒药兴趣浓厚,他虽未说什么,但她看出他不喜欢,于是转研医术;他喜欢探看各种古墓,她于是开始学习机关之学,为他制作工具,以便他能自由出入各种墓穴…… 可是,她抬头看他,她的心意他知道吗? 白池在斟酒,岭南云溪的芬芳在空气中流淌。他看向白柔。她如往常一样,薄施粉黛,螺髻轻挽,却穿了一身大红诃子裙。外面罩一件白色素纱大袖衣。半透明的白,使得那一身红色鲜亮中却又带着朦胧,十分雅致。他有些困惑,他记得她以前从不穿红色,尤其是鲜红。她说,这颜色像血。她还说,她为人看病开刀,见够了这种颜色。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又喜欢上了这种亮丽的色彩。 她调试完毕,正轻拨琴弦试听琴音。她抬头,两人目光相对。她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失神。 他最喜欢的琴曲是《清平调》。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弹完这曲《清平调》,满怀期待的等他评价。他总是笑着摇头:“只得其形。” 有次她恼了,跺脚道:“你这是嫉妒。” 见她气鼓鼓不理人,他笑着投降:“好好好,就算是为师嫉妒你罢。” 于是她破涕为笑。 曾经他们相处得那样融洽。而现在,几乎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今天这样的气氛,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也许以后也不会有了。他于是柔声道:“开始罢,看看你这几年有没有长进。” 她应了一声,手指轻拂,清柔的琴音萦绕而出,弹出的却不是《清平调》。他听了几声,讶然道:“这不是《秋风曲》吗?” 她心里一乱,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师徒俩盯着那根断弦相对默然。还是她先反应过来,轻声笑道:“瞧我糊涂的,现在离秋天还早呢。”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原来终究是回不去了。 白柔重新上好了弦。 他最喜欢曲子是《清平调》,可她弹不了,因她心中早已无清平二字。沉吟片刻,她换了首欢快的曲子,一边弹一边曼声唱道: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的寒峭。岁岁春guang,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他听她唱着,思绪忽然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他仍是少年心性,春季里闲不住,带她出去放风筝。小丫头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忍不住欢欣雀跃,一不留神便踢到了路边的大青石,踢得脚趾甲都翻了起来。她哭个不住,两只眼睛肿得跟两个核桃似的。他最怕她哭,连忙来哄。为了转移她的注意,他教她唱小曲。小孩子果然容易哄,一高兴就忘了疼。暮春柔和的晚风里,他背着她,一首歌唱了一路…… 她小时候特别皮,教她学写她的名字几乎磨死了人。先是说头晕,接着说手酸,最后竟连脚也痛了起来,一边写一边不停的抱怨自己的名字笔划太多,真真难写。他板起脸,摆出师父的架子,那就改名叫白一好了,多简单。她噘着嘴,委委屈屈的说,白一实在太难听了…… 有天细雨蒙蒙,她却想出去看雨,他于是驾车带她出去。路上她捡回一只被人遗弃的黑色小猫。她抱了回来,起个名字叫小黑,精心的照料。可惜那小猫已经太虚弱了,挨了几天终于还是死了。她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他另买了一只送她,白底黑斑,却是只花猫。她接过,冲他一笑,仍叫它小黑。直到现在,无论她养的猫是什么颜色,她还是取名叫小黑。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师父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她一曲弹毕,含笑问道。 “没什么,都是些以前的旧事。”他回过神,亦是一笑。 听他提起以前,白柔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师父还有话要和阿柔说吗?” “没有了,”白池微微迟疑,“阿柔呢?” “有一句……” 他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沉默了。许久,才听她低低道:“……请师父好好对待师娘……” 他吃惊她会说出这句话,一时无话。 她不敢看他,怕他发现她眼里的泪,于是转头看窗外。窗外,姹紫嫣红开遍。她对冷凝说,她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接到吴放同意见面的消息时,她想到,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几次想一横心把真话说出来,可到最后仍然没有这勇气。罢了,罢了,何必到最后还让他难受?就此放手罢。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四章 白池(6) 他送她离开。 白柔执意不肯让白池陪她去见吴放。她已可预见和吴放见面必是一场恶劣的口水战。讨价还价、威逼利诱总是免不了的。也许,谈笑间便决定了他人的生死。这些血淋淋的对话,她宁死也不想让他听见。 白池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说:“有什么需要师父的地方尽管开口。师父总是帮你的。” 白柔嗯了一声,轻声道:“徒儿就此别过。” 这便是婉拒了。白池轻叹一声,口里一个唿哨,一匹白色骏马自栏中奔出,不安份的围着二人打转。这马白柔是认得的。这是白池的爱马千堆雪,万里挑一的当世良驹。小时候他常抱着她骑在千堆雪身上,在原野里四处游荡,一晃就是一个下午。 千堆雪颇有灵性。白柔记得最开始,若是白池不在,它总不肯让她近身。每次她一靠近,它就大大喷个响鼻表示对她的不屑。为了贿赂这坏脾气的东西,也不知吃掉了她多少斤菜。这畜牲倒也知道吃人嘴短,在白柔拍尽马屁之后总算肯让她骑在身上了。 记起儿时旧事,白柔不禁亲昵的拍拍它的脖子。千堆雪满意的哼哼,一口热气喷在白柔脸上。 “你这一去,若是有什么凶险,还可依仗千堆雪的脚力。”白池道。“不要推辞。” “多谢师父。” 白池怔怔看着白柔上马,头也不回的飞驰而去,很快和地平线融在了一块,再也看不见了。身后马车辘辘,白池知道来的定是妻子唐无双。他并不回头,依旧望着消失在远处的人影。听得妻子下车,他轻轻道:“无双,以后就只剩咱们两个人好好过了。” 唐无双没有说话,和他并肩而立。 白池摊开手心,里面握的是两枚骰子。骰子注了水银,于他再熟悉不过。少年时放浪无行,常在赌场酒坊厮混,这些伎俩原是会的。这两枚骰子后来被白柔发现,新奇之下拿去玩,再没还回来。他只道小孩子粗心弄丢了。不想昨天又在枕下发现。看着掌中几点殷红如血,白池很疑惑,不知她此时归还是何意思。 白柔策马急行,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能回头。只怕一回头,就再没了前行的勇气。看前方,前方才是更广阔的天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五章 公子吴放(1) 第五章公子吴放: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 草木葱笼,一股清幽随翠色扑面而来;流泉自山中引入,绕亭而下,千回百折,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吴放微笑,这人的品味从未让他失望过。 “地方这等偏僻,只怕宴无好宴。”雷翼低声道。“不如由属下护着世子先回驿馆。” 雷翼功夫是好的,可惜……吴放眼光微微转向自己的得力属下,略有些不悦:“他一介文士尚敢赴会,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属下担心有高手埋伏。” “自保之心,人皆有之。”吴放淡淡一笑,“还是雷卿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把握?” 雷翼对吴放的胆色佩服得五体投地,坚定道:“属下定当拼死护得世子周全。” 白显已在亭子里候着了。红泥火炉里炭火烧得正旺,炉边有一年约二十二、三的粉衣美貌女子正烹制着茶汤。看见他二人,白池起身相迎。 “贤弟不必多礼。”吴放含笑道。 白显客气两句,目光在吴放身上轻扫。吴放的母亲有西域胡人血统,故与一般人相比,他眉目轮廓略深,长身玉面,让人见之难忘。他此时头戴软脚幞头,内着绛色圆领袍,外套玄色翻领对襟衫,于沉稳中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见白显对着自己若有所思,吴放出声:“贤弟?” 白显回过神,抬手:“请。” 宾主入座。白显打量雷翼。此人相貌却是普通,只眉间两道极深的疤痕,顿显肃杀之气。雷翼注意到白显的目光,有点不自然,偷瞟了吴放一眼。吴放却似乎很有兴致的在看那粉衣女子烹茶,没有任何反应。 “阁下便是雷副使罢?”白显微笑道。 “是。” “久仰。” “不敢……”白显越是神色自若,雷翼越是不自在。 吴放及时插话:“徜徉山水,又有美人在侧,贤弟好兴致。” “比不得世子。听说世子近日续弦,新夫人的来头不小,真是可喜可贺。” 吴放一笑,并不答言。 茶釜煎水,水面鱼眼微升,盐末纷扬入水。待水面涌泉连珠时加茶末,加水止沸并育汤花。待茶汤煎好,便向盏中分茶。细而轻者为花,薄而密者为沫,厚而绵者为饽……转眼茶汤已备,粉衣女子托着茶盘走近。雷翼暗暗向吴放使眼色,让他不可饮茶。不想吴放一眼也未曾瞧向他,径直举杯喝了一口。 “柳湖龙舌,名不虚传。”吴放搁下茶杯,微微一笑。 “果然是行家,一试便知。”白显拊掌赞道。 雷翼傻眼。这两个人,心里恨不得将对方生呑活剥,一见着面却似多年好友般亲切,真是虚伪得可以。 “香,这里用不着你,先去休息罢。”白显对那粉衣丽人道。 那名女子对二人敛衽为礼,不声不响的退下了。 “这便是韩三娘子罢?果然绝色。”吴放笑道。 东都名妓韩香生得国色天香,才艺过人,三年来艳名远播,连吴放亦有所耳闻。 “世子日理万机,想必此行不是为聊天而来。再不进入正题,只怕雷副使就要给白某脸色看了。”白显悠悠道。 吴放笑意一敛,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说吧,找我来是何目的?”虽然白显眼光数次扫过雷翼,但吴放不动声色,单刀直入的问。 “有件东西想让世子瞧瞧。”白显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温吞样子,递过薄薄一本册子。 吴放接过略翻了一下,脸色微变,喝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初自己事情做得十分机密,不想他仍有办法挖了出来。吴放心中暗自冷笑,一举端了他的情报网的确是个英明的决定,否则还不知道他会在背后下什么暗绊子。 “世子放心,在下只是找到了他们的行踪,并未对他们做什么,毕竟在下也很同情杜氏一门的遭遇。”白显话音仿佛自虚无中飘来,“雍州刺史、西川行军司马杜风为两代金国公僚佐,望隆位尊,中外所向,受召入东都任职。然金国公恐其为帝室所用,设伏于路,潜杀之。杜氏世为安西望族,金国公恐杜氏为患,族灭其家。杜氏一门二百七十三口,无一幸免。如果在下没有记错,这事是世子亲自经手。哟,在下倒忘了,世子一年前去世的夫人便是前刺史杜风次女。杜夫人似乎是听闻此事惊动胎气,难产身亡。啧啧啧,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不是你干的好事?”吴放冷哼。若非白显让人把消息透给悠然,她怎会动胎气以致身故?如果不是发现白显介入此事,他也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除去他。 “在下此举不过出自天地公心。”白显冷冷道,“再说夫人才过世一年,世子就已经迎娶清源县主,可见世子对夫人也不过如此。” 吴放目光冷冷定在白显身上。雷翼手按在剑上,只待吴放一声令下,便要发难。白显毫无惧色,依旧满脸笑意,语带嘲讽:“所以当在下发现世子藏匿起的杜家遗孤时可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世子冷心冷面,却原来如此有情有义,让在下感动万分。不过金国公一代枭雄,他的想法和在下有些不同也说不定。” “你要怎样?”吴放嚯然起身。 “不是在下要怎样,而是世子要怎样?”白显好整以暇,脸上挂着闲适的微笑,“雷副使休要妄动。白某对副使敬畏得紧。吓死了白某,自会有人将这事捅到金国公面前去,世子信不信呢?” 说到最后,白显眼光一冷,毫不回避的与吴放对视。吴放平静下来,坐了回去,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把册子扔回桌上,冷冷一笑:“条件?” “爽快。”被这样刺激还能维持风度,连白显都佩服吴放的定力了。他竖起三个手指:“第一,世子抓走在下那么多人,在下不放心得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份吧?” “没问题。”既已决定谈判,便要拿出些诚意,吴放答应得很快。 “第二,在下与唐家的事,世子莫要插手。” “不知你我二人的过节与唐家何干?”吴放眼光一闪。 “世子说笑了。若非唐家,世子如何得知在下行踪?又如何得知在下出门身边没带硬手,让雷副使轻易设下埋伏?”白显轻笑,话语中却有止不住的寒意漫过。 唐家对自己深自忌惮白显早已知晓,却没料到身为合作者的吴放会临阵倒戈。吴放势大,暂时没办法动他。那么除去唐家断他左膀右臂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唐家早就留不得了。 “世子一向行事果决,这时不会想起要和唐家讲义气了罢?”见吴放沉吟,白显凉凉的又加了一句。 吴放心里飞快的盘算:自己一举除去白显在安西的情报网,让他实力大损,他看不出白显对上唐家有何胜算。但这家伙一向喜欢藏私,难道之前自己低估了他的实力?片刻之间,吴放主意已定:“说第三条罢。” 这便是答应了。白显与唐家鹤蚌相争,对他只有好处。 “第三,”白显脸色一沉,说不出的阴郁,“我可以容忍敌人,却不会容忍叛徒。世子知道怎么做了罢?” 这次吴放明显犹豫了,想了想方道:“这条恐怕……不能另提一条么?” “在下没有漫天要价,希望世子不要就地还钱。那人肯为了世子背叛在下,难道不会为了另一人背叛世子么?这样对世子、对在下都有好处。”白显嘴角含笑,拿起桌上书册,一页一页信手翻着。“世子好好想想。” 那书页翻动之声搅得吴放心烦意乱。他本非嫡长,又没有雄厚的母家,这世子之位并不牢固。几个兄弟,哪个不是对着这位子虎视眈眈?若真让父亲得知自己留下杜氏血脉,自己的前程就算毁了。他心里叹息,真可惜雷翼没一举除去了这个心腹之患。现在他和白显手上各自握着对方把柄,互相牵制,成了一个死局。这也是白显虽在他手中吃了大亏,却仍选择隐忍不发,想寻求私下解决之道的原因。但前提是吴放不能激怒白显。否刚白显舍得一身剐,难保不会把他拉下马,弄得两败俱伤。再则,白显的要求都未曾超过他的底限,基本算得上合情合理。若是他自己处在这种情况,也不可能比他更通情达理。 一番取舍,吴放微笑:“敢不如命。” “静候世子佳音。”白显优雅的笑着,将书册往火炉中一扔。书页在火中翻卷,转眼化为灰烬…… 第五章 公子吴放(2) 与吴放会面结束,白柔松口气,伏在桌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虽然她在吴放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可实际上她心里并没底。好容易撑到会面结束,方有机会擦去手心的冷汗。吴放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又有雷翼这样的高手在旁虎视眈眈,是以见面后她不由暗悔先前太过托大,没把几个得力干将带在身边。 韩香远远见吴放离开,轻推唐糖,唐糖只得现身:“怎么样?” “正是我想要的结果。”白柔沉吟片刻后道,“通知师娘,就说是时候了。” 唐糖应了,又道:“已经联络上了你师伯,他对你们师兄妹的事不但不反对,似乎还有意搓合。他已自告奋勇要把你师兄抓来见面,让你们夫妻俩……不,师兄妹好好沟通……” 白柔本已起身欲走,听到这句话不由驻足苦笑:“你还嫌我麻烦不够多是不是?” 就在白柔头疼怎么打发师伯的同时,那位好事的师伯盛德福已顺利在东都逮到了盛思明。 盛德福是在沈扬家里抓到盛思明的。盛思明想自己消失了这么多天,估计龙昕和沈扬都急了,故一回到东都就去找这两个兄弟。不想一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人大哭:“大哥,你死得好惨哪……” “大哥,你竟然就这么走了,连具尸体都没留下……”另一个人边哭边附和。 盛思明认出龙昕和沈扬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门,指着两人骂道:“你们两个鸟人号什么号?嫌我死得不够快啊?!” 龙昕和沈扬那日因为功夫不行,只能让盛思明单独追踪。两人循盛思明留下的记号一路跟到卧龙山,却见卧龙山漫山大火,也顾不得那几个安西人,连忙回东都找人帮忙灭火。大火熄灭后他二人带人在卧龙山搜寻了好几天,一无所获,只道盛思明已遇难。两人本在商议为这位命运惨凄的大哥立个衣冠墓,结果一说到他们兄弟就此生死两隔,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这时见盛思明平安归来,两人又惊又喜:“大哥,你还活着。” “只要你们两个不咒我,我就死不了!”盛思明给他们俩一人一拳。 “大哥,为什么我们在山里找不到你?”沈扬问。 “说来话长……” “大哥,那火是不是安西人放的?”龙昕问。 “算是吧。” “大哥,那几个安西人为什么跑到卧龙山放火?”沈扬又问。 “因为他们想杀一个人。” “杀谁?” “这个……”盛思明语塞,不确定该不该把发生的事说出来。 就在盛思明思考怎么向两个兄弟开口时,房顶突然塌陷,盛德福从天而降,一把抓起盛思明就又从房顶窜了出去。龙昕和沈扬目瞪口呆,直到盛德福抓着盛思明消失在房顶后才回过神来,相对点头:“高人。” 盛德福挟着盛思明在东都连绵的房顶上奔走如飞,引来屋主们一片骂声。盛思明胆战心惊的看着他的脚下,生怕这老头一不留神就在人家屋一脚踩出一个天窗来。他试着挣了两下,没法从盛德福手里挣脱,于是扯开嗓子喊:“老头,你要干嘛?” “带你去见你师妹。” 盛思明差点摔下房顶:“死老头,这事你凑什么热闹?放我下来。” “你傻啊,”盛德福把他放下来,揪着他耳朵教训,“你这臭小子要人才没人才,要钱财没钱财,眼看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份。你师妹肯嫁你那是天大的好事,你居然都不抓住。” “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她有什么理由嫁我?”盛思明嘟哝。 “你管她什么理由!生米煮成熟饭,还怕她跑了不成?”盛德福恨铁不成钢,使劲敲这傻徒弟的头。 “老头,你是算卦的不是拉皮条的,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还真让你说中了。想当年师父我囊中羞涩,不是没干过这路营生……呸呸呸,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们说的是你和你师妹的问题。我本来还在想,你小子呆头呆脑的,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帮你骗到你师妹……不想你师妹自动上门,那还有什么说的?趁哪天晚上月黑风高,杀人放火之日,作奸犯科之时……” “等等,”盛思明打断他,“老头子,你早知道她是女的?” “这个……”盛德福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只得干笑两声,“几年前见面时她还没有穿男装的爱好……” 盛思明掐着他的脖子吼:“你知道也不告诉我?!” “咳咳咳,你听我说,”盛德福道,“我和我师弟很多年不往来,只听说他收了徒,具体情况却不清楚。你走了之后,我觉得闷,就去瞧了瞧师弟,这才见着你师妹。后来你师妹不知怎么和我师弟吵了一架,一怒之下进了唐家,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看你师妹好像不喜欢提这事,所以没跟你说。” “你……你分明是耍我。”盛思明气得发抖,一屁股坐在房顶上,啪一声,几块屋瓦就此报废。 “我要跟你说了,你还不躲得远远的?”盛德福猛的一拍他的后脑。这傻小子是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么?见盛思明不答,他又道:“小子,别挑挑拣拣了。” “不是挑拣。她不喜欢我,我不喜欢她,难道真在一起过一辈子?” “跟谁这日子不也一样的过?一听就是没娶过媳妇才有的傻话。” “难道你娶过?”盛思明撇嘴。 “当然,”盛德福背对着他,声音沉郁,“家里曾给我订过一门亲。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她却等了我许多年……等我明白时却已经太晚了……” 盛思明愣了,原来师父还有这么段故事。他小声道:“老头子……” 盛德福转过头,灿然笑道:“小子,你觉不觉得为师很有演参军戏的天赋啊?” 盛思明的回答是狠狠一脚,把这欺骗他感情的死老头踹下房顶。只听哗一声,一大片屋瓦随着盛德福一起落地……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五章 公子吴放(3) 盛思明终于还是被师父抓去见了白柔。 白柔已换回一身男装。一见她穿男装,盛思明就觉得她好似戴上了面具,让他浑身不自在。她很客气向二人招呼:“师伯,师兄。” “人我带来了,你们小两口慢慢聊,别着急。”盛德福很识趣的退走。走之前还不忘狠狠拧了盛思明一把,要他把握机会。盛思明去把脖子一拧,一点也不配合师父的苦心。白柔也不管他,自己落座,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师兄打算和小妹生气生到什么时候?” 盛思明扭头不答。 白柔轻轻一叹:“罢了。不过是几句话,说完就走。”她也没期望盛思明回应,自己续道:“送出的东西小妹不会收回。划给师兄的产业我已托人代为打理。契据我会交给师伯。师兄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只管找师伯拿便是。另外,还有一物也许是师兄所需的,小妹已留在桌上。明天小妹买舟南下,此生当再无相见之期,师兄善自珍重。”说完,她便起身。 盛思明看向桌上,又是一张写满字的纸,登时头大:“这又是什么?” 白柔止步:“休书。” 盛思明一惊:“这么快你就要把我休了?” “自古可闻女子休夫?”白柔语带叹息,“既然师兄这么不情愿,小妹除了还师兄自由身别无他法。只须在休书上盖个手印,你我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我,我说过我要休了你吗?!成亲不跟我商量就算了,休妻也不跟我商量,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盛思明越说越怒。 白柔看他,一脸不解:“成亲时师兄很不乐意。小妹不是不讲理的人,岂敢再强迫师兄与小妹永结秦晋?现在小妹自愿与师兄离绝,师兄怎么还是不高兴?” “我……”盛思明一脸懊恼,怎么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了?他努力的想了一遍来龙去脉,自以为了解了白柔的险恶用心:“你不是想赖帐吧?” 白柔失笑:“小妹说过,入了师兄家门,小妹自会以师兄为重。不过若是让师兄为小妹一时糊涂而深感烦恼,小妹又如何安心?小妹言尽于此,休书在师兄手上,什么时候师兄拿定主意,支会唐糖或宜清一声即可。”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做了,没必要再和他夹缠不清。 盛思明又想了片刻,两个手指拈起那纸休书:“既然是这样,休书我就留下了。不过我暂时还不会休了你。嘿嘿,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可不是好打发的。” “随你。” “明天你要南下是吧?我很久没去过南方了。”心结一解,盛思明恢复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南方气候温暖,生活闲适,实是个好去处。 “师兄……” “嗯?” “此去前途渺茫,小妹也无法预测今后的局面,不敢连累师兄。” “能有什么危险?其实只要你一句话,老子现在就可以去宰了吴放这条大奷狗。” 白柔默然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以后出门,别跟人说你是我师兄。” “为什么?” “我怕丢人。” *******************************************************************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外一只穿皂靴的脚迈了进来。 “世子不负所托,已将人送到。”她认出这声音是莫哀的。那个中年男子是吴放的幕僚,深得吴放信任。许多吴放不方便出面的事,都由他来完成。 听见这句话,那人又把脚缩了回去。她木然盯着门口,那人袍衫的下摆在微风里轻荡。她听见那人语气淡漠:“他答应的另一件事呢?” “世子说了,那么多人办起来要费些周章,请先生宽限则个。” “我三日后启程,让他看着办罢。” “在下会向世子转达先生的意思。” 莫哀很快离开。门外的人缓步走近,她的身体忽然开始止不住的擅抖。那人在她身前停步,开口说话,散漫的语调里满含讽刺:“我该怎么称呼呢?我最好的朋友叶秋?还是……吴夫人?” 叶秋身躯微震,不由抬首,白柔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却是全然陌生的表情。她起身欲拜,白柔却用手上羽扇在她肘上一托:“不敢受此大礼。” 叶秋一愣。白柔径自入座,见叶秋仍呆立原地,微微抬手:“请坐。” 这并不是叶秋之前预料的反应。她原以为白柔会大发雷霆,愤怒的质问她。转念之间她忽然醒悟,只有白柔还把她当自己人时,她才会直接表达她的感受。现在,她不受她的礼,她对她说“请”,她甚至不愿与她有直接的身体接触……客气与礼貌不仅代表一个人的涵养,有时也可以用来表示疏离。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涌起一股痛楚的情绪,多年情份难道真的就此一夕散尽? “叶秋,”白柔轻轻道,“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叶秋有些艰难的回答。 白柔的扇子在矮塌上轻轻一碰,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话里听不出一点波澜:“那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叶秋的心里升起一点希望,她还愿意听她的解释。也许,她还有机会挽回?她鼓足勇气,抬眼与白柔目光相接,尽力平静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三年前……”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五章 公子吴放(4) 如意二十九年春,桃花江畔落英缤纷,正是风景如画的时节。 宣义至慈溪一百八十余里,两岸桃花广植,延绵不绝。每年阳春三月,青山绿水映衬下的漫天花海总让游人留连忘返。前人更有诗云:“桃李三月春江水,流波飘红满岸香。”据传桃花江之名亦是因此而来。 叶秋骑着毛驴,悠悠沿岸而行。闷了多日,忽到此如画之境,叶秋不由心情大好,暂时将她的一肚子牢骚抛在了脑后。 安西节度使第九子吴放新近被立为世子,白柔与他关系密切,本应亲自前来道贺,可春夏之交常为白柔疾发之时。偏她忙于唐家事务,不肯休养,多日劳累再加旧疾,病势愈发沉重。不得已,只能让叶秋带贺礼前去代为恭贺。叶秋此前并未见过吴放,只觉此人行事霸道,与他们虽是合作,却常擅自行动,让他们难于配合。叶秋曾劝过白柔不要与吴放这么不靠谱的人合作,白柔却只是一笑置之。想到白柔缠mian病榻,身边却只有一个唐糖,叶秋就觉得一千个不放心,连带着对吴放原本不佳的印象又糟上了几分。什么鸟人,叶秋一路上不止一次腹诽,以后不过是个割踞一方的土霸王,倒弄得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叶秋虽然受白柔之托来道贺,却一点没打算和这种纨绔子弟敷衍,到了安西便直接把贺礼交给了负责安西事务的钟讯,让他去处理,自己则跑出来游山玩水。 叶秋不喜欢凑热闹,一路上专拣僻近的小路走。此时虽已是春暖花开,江边的风却仍吹得放肆。疾风一阵,吹落了满树桃花,也吹翻了叶秋的帷帽。帷帽落地,往桃林深处滚去。叶秋“呀”了一声,急忙去捡。帷帽在一株桃花树下滚了几滚,停住了。枝上飘落的花瓣温柔的覆在帷帽的青纱上,煞是好看。叶秋拾起来,拂去花瓣,冷不防看见不远处一个男子在桃树下枯坐的身影。 叶秋吓了一跳,躲进树后。树下的男子背对着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叶秋这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看清那男子面前有一座小小的石碑。男子手里提了一个酒壶,闷声不响的灌着。他身边散了一地的酒壶,显然已喝了不少。清明将近,大约是来扫墓的人。叶秋松了口气,悄悄离去,不再打扰别人的哀思。葬在这样风雅的去处,墓主必是位优雅的女性,说不定还是那男子心爱之人呢。叶秋十分好奇,究竟是哪位女子死后被人如此深切的怀念?她决定回程时来看看墓主的姓名。 叶秋说到做到。她折返时已近黄昏,料想那男子应该已经离开,便再探桃林。不想一瞥之下,见日间扫墓的男子仍犹自坐在树下。还真是个痴情之人呢,叶秋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于是上前轻劝:“天色已晚,公子早些回去罢。” 那男子回头,神色之间颇为惊异,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眼。叶秋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幽如墨,波澜不兴的扫过来,不由呼吸一滞。没想到除了痴情,他还是个极俊秀的男人。叶秋不是没见过美男子。白柔师父白池算得当世难得一见的俊逸人物,冷家大公子冷凝也是一表人材,然而和这人相比,竟都有黯然失色之感。这男子约有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庞如在玉上刻出,夕阳映衬下隐隐有神光流转。他脸部线条有些冷硬,眉眼也不甚精致,只是神色坚毅沉着,一派贵气浑然天成,让人见了为之气夺。最让叶秋窒息的却是他一双眼,深沉有若黑夜,灿烂却仿佛天上星辰,初看清澈,往里探去却让人捉摸不定。 那男子神思不属看了叶秋一会儿,微微一笑:“多谢娘子。” 这一笑,好似两岸花海瞬间绽放,花间百鸟歌唱,让人不由自主的沉迷了下去。叶秋脸一红,竟不知如何是好。低头半晌,方讷讷道:“打扰公子了。墓中之人想必是公子至亲之人罢?” 男子沉默片刻,平静道:“是我母亲。” 叶秋没想到会是这样,很是吃了一惊,闻言看向墓碑。墓碑只是一块很简陋的大青石,上书四字:李氏之墓。 男子轻抚墓碑,淡淡道:“她只有我一个儿子,她过世时我却不在身边……” 叶秋自幼无父无母,闻言不由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于是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实为人生憾事。” “李氏之墓,”男子仿若未闻,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她活了一世,人们却连她的名字也不晓得。” “令堂在天有灵,定不希望看到公子如此难过。公子还是节哀罢。”同病相怜,叶秋的语气愈发的温柔。 男子又默默驻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是,节哀。不节哀又能如何?” 他再转过脸已是英气勃发,再不见哀戚之色。他向叶秋拱手为礼后便要告辞离去。 “公子且慢。”叶秋忽然叫道。 男子诧异的停步。 “还未,还未请教公子名姓?”叶秋声如蚊蚋,面如火烧。虽然觉得自己唐突,却仍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在下……”男子微一沉吟,忽的一笑,“在下吴放。” 说完,他便消失在漫天蔽日的桃林里,只余下叶秋一人目瞪口呆。他竟是金国世子吴放? 桃花江上波光粼粼,打渔的船已开始归航。千万白帆被斜斜的夕阳染得通红。叶秋的心忽然荡漾了起来,不知要飘向何处。叶秋忽然觉得,这次金国之行还是值得期待的……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五章 公子吴放(5) 叶秋记得小时候白柔总要她陪着一起睡。她知道白柔常做恶梦,不敢一人独睡。白柔从不跟她说梦的内容,但她知道必是极可怕的——因为平日一副大人样的白柔竟会在惊醒后缩成一团发抖。她从不点破,只在那时絮絮讲些平时的趣事引开她的注意力。她叽哩咕噜说个不停,白柔沉默的听她说话,渐渐的平静,然后安然入睡。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何其相似。都是她说,白柔听。只是此时,白柔的脸隐在热茶氤氲的水汽里神情莫辨,让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 叶秋从她如何与吴放相识相恋讲到如何被吴放温柔所惑以致铸成大错。她尽力客观平静的陈述事实,可说到后来仍禁不住泪如雨下。白柔放下杯子,指尖拂上她的脸庞,轻轻触着她的泪珠。两指一拈,泪珠在她触碰下无声滑落,然后她轻轻一笑:“傻姑娘,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叶秋忽的记起,第一次见到白柔时,她也是这样说的。 那年叶秋只有五岁。有天母亲难得煮了个鸡蛋给她吃。她一边吃,母亲一边给她梳头。冰凉的水珠忽的就打在她脸上。她抬头,那是母亲的泪。也就在那天,一个马脸妇人来带走了她。她走时,母亲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最后是那妇人生生把她从母亲怀里拽离。一路上她都哭哭啼啼,那妇人便一嘴巴打在她脸上。她不敢再大哭,只敢无声抽泣。半道上,那妇人听到消息,冷家有位千金年方六岁,要找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陪伴。那妇人于是临时改了主意,带她来冷家碰运气。 冷家已聚集着不少女孩。对穷人家的女孩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女孩们站成一排,期待冷家看中。她也在其中,却只是站在角落里,抽抽嗒嗒的哭。那妇人急得要拧她,却又怕被人看见,只能小声喝骂。她就这样哭着,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在了泪水里。 “你哭什么?”她听见有人问。 她闻声抬头,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面黄肌瘦,比她更像穷人的孩子,可那一身衣裳却很光鲜。 小姑娘静静看了她一会,掏出张手帕想给她拭泪,她却猛的退开。小姑娘拿帕的手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她看见小姑娘似乎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把帕子塞进了她手里再默默退开。手帕是丝织的,绣着淡紫的小花。她握着这条精美的手绢,不知所措。然后她听见小姑娘说:“我要她。” “阿柔,要不要再看看?”小姑娘身后有人温柔的笑。那是个极俊美的年轻男子,比画上的人都还要好看。 小姑娘仰头望他,笑容灿烂,却只是固执的重复:“我要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改变了她的整个命运。叶秋问自己,她怎么能背叛这样一个人? “他怎么跟你说的?”白柔问。 叶秋抬起头,有些迷惑。 白柔将茶碗放回矮几,轻声笑道:“吴放可是跟你说,只要你帮着他对付我,他就会娶你?” 叶秋只听那白瓷茶碗在几上一声轻响,只觉心惊。她定了定神,如实回答:“没有。” 白柔冷笑:“这个价他都不肯开?想起来了,正妻之位是他要留给清源县主,那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叶秋含泪下拜:“叶秋甘愿领罚,决无怨言。” 白柔一声长叹:“到这时候,你还……”你还在维护他,还不肯说他一句不是。叶秋,叶秋,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稍一施压,他便放弃了你。那个人,并不在意你。 叶秋低头良久,最后只道:“是我糊涂。”糊涂到明知是谎言,竟然也选择相信。以前她总不明白,聪明如白柔,已经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何却还一心记挂着某个人?原来情到深处,再不由己。 白柔凝视她许久,轻声道:“你走罢。” 叶秋吃惊的抬头。白柔转开脸,不去看她,幽幽叹道:“回到他身边去。如果……那让你快乐……” 叶秋难以置信,白柔竟这样轻易放过了她? 就在两人沉默时,有人推门而入,是唐糖。白柔和叶秋不约而同看向她。唐糖慌忙道:“我看你们说了那么久……”她连忙退出去。 唐糖是白柔师母唐无双为她物色的。白柔生性孤僻,唐无双提出,让她和同龄孩子多接触也许可以让她开朗一点,于是送来了唐糖。白柔却不大和唐糖玩耍,甚至不太愿意和她说话,所以白池才又找到了叶秋。叶秋适应了冷家的生活后,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本性。也许是受叶秋感染,白柔后来逐渐接纳了唐糖,但叶秋感觉得出,白柔对唐糖,始终有一点淡淡的疏离。唐糖在白柔面前从来不敢像叶秋一样放肆。以往唐糖也曾在白柔和叶秋说些私密话题时无意闯进来。白柔虽没说什么,可她的不快却是明显的。但这次白柔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之色,叫住了她问话:“可是唐家有消息了?” “啊?”唐糖像是没听明白。 “唐老可是答应和我们谈了?” 唐糖回过神,含糊回答:“我们在试着联络,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白柔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唐糖知趣的退了出去。叶秋起身:“叶秋……告辞……” 白柔看了她一眼,道:“我就不送了。” 叶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在,唐糖粗心,或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我会照顾自己。”白柔接口。 “那安神的药……” 白柔脸色微变。 叶秋微微踌蹰了一下,续道:“宜清说过,是药三分毒。要是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那药可让人安然入睡,一夜无梦,可长期服用会侵害心脉,对神智也会有影响。白柔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损害。 白柔的表情略显柔和,她微笑道:“我听你的。” 叶秋凄楚一笑:“我去了。” 白柔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珍重。” “珍重。”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五章 公子吴放(6) “你放走了叶秋?”叶秋走后,唐糖进来问。 白柔倚在矮几上,眼望窗外。听见唐糖的问话,她只是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你糊涂!”唐糖捶胸顿足。 “你很希望我处置她?”白柔转头。 唐糖听她这话似有疑己之意,却仍硬着头皮道:“她应该承担责任。” 白柔慢慢说:“是我的错,错在不该对叶秋少个心眼。”叶秋与吴放往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直到出了这样的大事才回过神来。自己对叶秋还是太过信任。换了别人,她应该早就窥出端倪了。白柔轻叹,一步错,满盘皆输。 唐糖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她并没有完全出卖你。至少她没告诉吴放你是个女人。” “若是那样,你以为我还会让她走出这里?”白柔冷冷道。她的女子身份可以做多少文章?吴放若是知道这一点,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对付她。 唐糖不再对叶秋的处理表示异议。她们三个人一块长大,什么话没说过,什么事没做过?虽然觉得应该对叶秋有所处置,杀一儆百,可若白柔真的处理了叶秋,她未必不会觉得心寒。她忽问:“刚才你突然提起唐家是什么意思?”从现今情况来看,白柔根本不可能和唐家达成任何协议,忽然要和唐家家主见面未免奇怪,而且在叶秋面前一点不避讳。 白柔笑而不语。 唐糖思索片刻,似乎有些明白:“你是故意说给叶秋听的?你根本就没打算和唐家人见面?” “我不处置她是看在我们多年情份上,可并不代表我会给她再出卖我一次的机会。”白柔冷冷一笑,“如果她够聪明,最好别在吴放面前露任何口风。” “如果她说了什么……” “她对吴放已经没有价值了,”白柔叹息,“吴放这人有几分傲气,虽然我放叶秋回去他必会起疑,但叶秋以后若是安份守己,他应该不会把她怎样。不过,她若是传了什么假消息……”白柔后半句没说出来,但唐糖已经猜到了,若是那样,吴放是断不会容她了。唐糖打了一个寒颤,好深的心思,轻易就埋下了借刀杀人的种子。她喃喃道:“但愿她好自为之。” 吴放直到白柔一行人准备登船时才有了消息。 “白先生留步。”莫哀在码头叫住将要上船的白柔。 盛思明机警的下船,护在白柔身侧。白柔却向他轻轻摇头,示意无碍。 “世子幸不辱命,答应先生的皆已办到,”莫哀含笑道,“先生这边请。” 白柔随莫哀到了码头外的空地上。平日里这里都堆着些待装船的货物,此时这地方却已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停着数十辆马车。见着马车里的棺木,白柔什么都明白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柔竟是挑不出毛病。早料到吴放不会老老实实践约,却没想到他办得如此干净俐落。 “白先生?”莫哀递过一个锦盒,愈发的客气起来。 “他们没受苦罢?”沉默了一会儿,白柔轻声问。 “没有,都走得平静。”莫哀微笑。 白柔点点头,打开了锦盒。锦盒里是一个怒目圆睁的人头,眼睛死气沉沉的瞪着,让人心惊。这头的主人是全权负责金国情报运作的钟讯,该是白柔的心腹之一。莫哀密切留意着她的反应。只见白柔若无其事的抬头,微笑着将锦盒交还给他:“路上不便携带,还请寒先生代为处理。” 莫哀愣了一下,只能答应。 白柔平静的上船,却在起锚的一刻回头,轻描淡写的对莫哀道:“请转告世子,他这人情,白某记下了。” 莫哀的神情终于有所动摇,暗暗肯定了吴放的判断。这人喜怒不惊,深藏不露,确实是个潜在的大威胁。 船一驶出了莫哀的视线,白柔再也支持不住,伏在船舷上大吐起来。她早上本没吃什么东西,这时更是难受,直弄得涕泪涟涟。钟讯死不暝目的样子在脑中挥之不去。她的手死死扣紧船舷,这笔债,她记下了。 盛思明道:“我早叫你别跟着去。看吧,吃苦头了吧。” “没你的事。”唐糖白了他一眼,把帕子浸湿了拧干再递给白柔。 “我没事。”白柔把脸埋在帕里半晌后抬头,向唐糖招手。 唐糖附耳过去,听白柔说完,惊道:“这会不会太行险?” “钟讯死了,我岂能不为他讨为一个公道?别说是行险,便是要我的人头,我也会双手捧上。”白柔冷道。记忆中,钟讯长了一张老好人的脸,总是宽厚的笑着,却是心思入微,细致周到。他负责安西的情报收集、汇总以来,白柔几乎从不需要操心。 唐糖闻言,知她决意已定,虽然神色还黯然,却不再劝阻。盛思明在白柔肩上拍了拍,白柔把脸转向另一边,不让人看清她的表情。 江上,暗涛涌动。 时间倒转至四年以前。那是如意二十七年五月一个闷热的夜晚。 进入宣义县便完全脱离了北庭储镇的势力范围。踏进这繁忙小镇后,吴放长舒了一口气。他这个人质能在安西和北庭战况进入白热化的时候逃回,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吴放自己也没想到他还能从北庭生还。实际上,两边战事一起,吴放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不过是金国公出身低贱的侍妾生下的庶子,父亲根本不会对这个为质他乡、无足轻重的儿子有任何挂怀。谁知他竟有如此好运,看来命运偶尔也会眷顾一下他这样的倒霉蛋,吴放自嘲的想。 日暮时分,他在客舍下塌。小店嘈杂,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记起宣义城外有片竹林,环境清幽,不失为一个安静的好去处,决定出城散步。逃归以后,他终于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吴放,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庶子,没有显赫的母家背景,长年在外使他从未有机会在安西建立自己的势力。吴放苦笑,未来,他这样的人,何曾有未来? 就在吴放苦闷难舒时,竹林里没有预兆的传来一阵清亮的琴声。吴放听那琴音铮然,自成一路风格,不由心下大奇,遂寻琴声而去。小径深处,透过婆娑的竹叶,吴放看到弹琴的是个身着白衣的纤弱少年。这少年独坐林中,沉浸于乐声之中。吴放微笑,这宣义小城竟有如此风雅之人?白衣少年琴技不凡,于清夜中弹奏更是不俗,竟奇异的抚平了吴放心底的躁动,暂时抛开忧虑,为这琴曲深自赞叹。 少年一曲终了,忽而朗声笑道:“在下技艺粗浅,让兄台见笑了。” “得闻天籁,不胜荣幸。但愿在下没扰了郎君雅兴。”吴放见少年已知他在旁倾听,便大方的走了出来。 “这位兄台似是懂琴之人,可愿品评一二?”少年说得谦虚,语调里却透出一股自负来。 吴放微微一笑,知道这少年心存考较之意。他微一沉吟,笑道:“阁下心中既无清平二字,何必定要奏这曲《清平调》?” 少年眼光一闪,似有所感,却兀自嘴硬:“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虽是求名,尚有坦荡之意。总胜过心藏名利,假作清高。”吴放朗声笑道。 少年对吴放话里暗暗的讽刺不以为意,起身一揖:“失敬。” 吴放亦回礼道:“不敢。” 虽是萍水相逢,二人却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吴放立刻回安西的计划也就此搁浅。一连九日,两人皆于夜间在竹林煮酒相谈,前三天谈乐理音律,琴棋书画;后三天谈风花雪月,各地见闻;再三天谈天下大势,针砭时弊。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相契处,少年不禁拊掌赞叹。 “贤弟所言,亦让愚兄豁然开朗。”吴放亦对这少年的见识击节赞赏。 “兄台该创一番事业,方不枉了满腹才华。”少年笑着把玩手中酒盏。 “愚兄资质孥钝,岂敢有非分之想?”吴放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少年笑答。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会儿,各自微笑着转开头去。 吴放叹道:“时值乱世,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心不止罢。”少年一针见血。 吴放不答,看着少年的目光闪闪烁烁,显然是“彼此彼此”之意。 吴放离开宣义时,少年慷慨赠与吴放古琴一把。吴放一见便知这琴价值不菲,本想推辞,然当他轻抚琴身,触到琴背上刻着的两个古篆金字“鸣凤”时,不由心念一动,抬头与少年对视。 少年朗声一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吴放了然,哈哈大笑:“谢贤弟吉言。苟富贵,无相忘。” 少年微笑目送吴放远去,心中暗自猜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便是此人罢?若是如此,倒真是奇货可居。两人并不知道,这一面之缘竟成为了之后十数年风云际会的契机。 这少年,乃是唐家新派往东都协助理事的三等客卿,白显。 “不玩了不玩了!”清脆的语音将吴放的意识从往事中抽离。与他对弈的年轻女子虽稚气尚存,却隐然有倾城之姿。此时她秀美无铸脸上满是懊恼:“老是你赢,有什么意思?” 吴放低头,慢慢道:“是你技不如人,怎怪得别人?” 她猛的一拂棋盘,得意道:“棋盘乱了,这局不算。” 吴放平静道:“刚才的局我都记着,你败象已露。拂乱了也没用,我一样能摆出来。” 她一头伏倒在桌上,苍天啊,有没有什么事是这鸟人不会而她又碰巧会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来脸,可怜兮兮道:“看参军戏的机会输掉了,歌舞戏的还有吧?” “老规矩,赢了我就让你去。” “下棋我不是你对手,我们比别的。” “你想比什么?” “女红!”她恶狠狠道。他一个大男人总不会绣花吧? 吴放嗤的一声笑出来,堂堂清源县主为了到亥市上看戏竟使出这等耍赖招数。他沉吟片刻后道:“不拘是富贵牡丹还是鸳鸯戏水,你只要能绣出一幅来就让你去。”就他所知,她好像不太擅长女红。这么一件东西大约够她忙上好一阵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跳起来磨拳擦掌:“好,你等着!” 吴放微笑看她一路跑远,这才看到莫哀在远处徘徊。吴放示意他走近,低声问:“他怎么说?” 莫哀回过神,也小声回答:“他说,世子的情他记下了。” “唔,看来是要跟咱们誓不两立了。”吴放不为所动,“你怎么看他这人?” “世子说得没错。放眼天下,只有此人终是世子大患。世子这次没能一举将他除去,实在可惜。” 吴放拨弄着棋盒中晶莹的棋子,沉吟不语。很久,莫哀才听吴放道:“趁他和唐家斗得正厉害,我们得把握时机,把该办的事办了。” “是。”莫哀毫无异议的遵命,退了下去。 吴放拾起一粒棋子,向着她跑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外面的戏哪有这一出精彩?不过……”不过,她看不到罢了。 他一扬手,棋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进了庭院中的荷塘里。塘中一阵涟漪荡漾,仿佛预示着前方的惊涛骇浪。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六章 林浩然(1) 第六章林浩然: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新 夜幕缓缓降下,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皓月当空,在马车淡青的窗纱上洒下几许清辉;凉风习习,不时将新鲜的空气吹进车内。林远手上拿着一封信。车内光线昏暗,信上的字迹因此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林远揉着眼睛看完了信,苦笑一声,折好收进怀里。 得得几声,似乎是马蹄急驰而来。林远心里一动,掀开车帘观望。声音是从马车后来的,一时看不见人,只听蹄声来得好快,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眨眼就到了跟前。寂静中的蹄响格外清脆。 “是他们吗?”一名年轻男子沉稳的话语悠悠飘来。 “车上有林家的徽印,错不了。”另一个懒懒的声音回答。“那么大个铜板烙在车上,真******难看。” “少罗嗦。我这就动手,黑老大替我掠阵。”接下来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嗓音清亮干脆得好似冰珠落在掌心,激得人心里掠过一阵凉意。 话音未落,那女子已经出手。林远看见黑马红衣一闪,一个伴当连人带马僵立当地。众人大惊,围上去便要动手。却见那抹亮丽的红又是一闪,轻易脱出包围。片刻,另一个伴当以略微不同的姿势硬在了马上。林远心惊,这女子打穴之快,认穴之精,竟是平生未见。林远叹口气,这些孩子,用不着这么夸张吧? 按说林远的伴当也都不是庸手,可那女子骑术精绝,身法快如闪电,那几个人竟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转瞬之间尽数被她封住了穴道,千姿百态的林立在马车周围。之后那女子将长剑往空中一抛,一个纵身,跃到林远的马车前面,双手在两匹马上一拍,两匹马便以奔腾的体态定在当地。那女子轻轻巧巧一个回旋,稳稳坐回马上,尚有余裕接住下落的长剑。 “三十一招。柳丫头,你输了。”那个懒懒的声音道,和另外一人纵马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说话的男子一身蓝衫,背上斜斜插了一杆长枪,右手挽缰,左手则提着酒壶,微带醉意。另一人却是一身黑衣,腰间缠一条银鞭,气势沉稳内敛,隐然有几分大将风范。 “多出一招而已。”红衣女子不服。 “愿赌服输。多出一百招是输,多出一招还是输。”蓝衫人一声醉笑。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一把提起林远的一个伴当,拍开他的穴道,厉声道:“你,把裤子脱了!” 那伴当正是晕头转向,听清红衣女子的话后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这女土匪莫不是饥渴太久了?他满脸狐疑的打量红衣女子。这女人生得娇艳动人,更兼体态窈窕,倒是难得的美人。虽然她的肤色因为日晒雨淋而显得不够白嫩,但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那点不足。那伴当吞了口口水,转念又想这女土匪一身功夫强悍得惊人,别是练了什么采阳补阴的邪术吧?虽然自己一表人材,却也不能就此让她糟蹋了。 “发什么愣?!叫你脱就脱,姑奶奶可没耐心跟你磨!”红衣女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声音却愈发严厉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那伴当斩钉截铁道。他露出一脸大义凛然的神色,似乎准备誓死捍卫自己的贞操。 蓝衫人一口酒喷出来,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 黑衣人见状轻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老计,正事要紧。” 蓝衣人听他出声,收起了散漫的神情。红衣女子也放开了那个伴当,策马回到黑衣人身边。蓝衣人悄悄对她做个鬼脸:“记着,十条,还得是抢来的。别想赖。” 红衣女子扬起拳头就想动手,抬眼触到黑衣人不赞同的眼神,终只是哼了一声。喝止了同伴,黑衣人缓缓上前,对着马车彬彬有礼道:“有请林先生。” ********************************************** 林远,字浩然,在林家排行十四,现年四十三岁。林远素有决断且老成持重,十二年前一跃成为田城林氏一族之长。此时这位林家主人安之若素的骑在马上,在三人的包围与监视下前行。黑衣人暗暗观察他良久,轻轻点头:能一手撑起林家的人果然不同凡响。林远确认自己的人安然无恙之后便坦然跟着三人上路,似乎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闷声不响的走了一阵,林远忽然开言。 黑衣人淡淡一笑,回答道:“在下黑衣。” 林远扫了一眼他的黑色袍服,不易察觉的皱眉:明显的化名,看来对方没有坦陈的意愿。那位自称是黑衣的男子对林远的不满恍若未觉,指指红衣女子:“这是柳珠。” 见林远点头,他又指着蓝衫人:“计无多。” “老计爹娘一定起错了名字。什么计无多,分明该叫计太多。”柳珠冷哼一声。她刚才和计无多打赌输了,无处出气,此时正好出言讽刺。 计无多也不生气,笑嘻嘻道:“我的名字错了就错了,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柳丫头名字没错就行了。咱们柳丫头可是柳家的一颗大珍珠。” 林远微笑,原来是他们。 这两年有一帮数千人的马匪在西北崛起,纵横大漠。这些马匪训练有素,凶悍无匹,虽然人数远不及西北诸镇的军队,但他们仗着行动迅捷神出鬼没,与这些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交战竟是各有胜负。以安西镇为首的西北藩镇发起过几次围剿,可这些马匪似乎知道风头不好,一早便远远避开,使得数次围剿都收效甚微。来往于远西与东陆的行商要想道上平安,必得向他们交纳一定数量的金银作保护费。马匪收了钱,便不再骚扰这些商队,否则他们杀人放火、劫财掠货,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这些马匪也颇讲信义,收了钱后便会保证商旅路上平安。若有其他盗匪想打行商主意,他们自会一一收拾干净。行商们不交保护费,路上也得花钱雇人保镖,还不见得比这些马匪干得漂亮,所以不少人也乐意道上有这样一股势力存在。 这帮马匪的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林远听熟识的行商说过,匪首喜服黑衣,平日甚少出手,也不知道其功力深浅。此时看来倒与眼前此人相符。那人还说,匪帮的行动通常由一男一女两个副手负责指挥。这两个副手正是柳珠和计无多。 能让这帮马匪为之效力,那孩子还真有些手段,林远摸着下巴想。但不待他理清头绪,一声喧哗便强迫他中断了思考。柳珠和计无多二人不知怎么又说拧了,柳珠拔剑,当场便要追砍计无多。 计无多一边躲闪一边笑骂:“柳丫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姓计的,我想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种别跑!” “不跑?等着让你砍么?”计无多抱头鼠窜,“哎哟,你还真砍啊!” 黑衣见两人闹得实在厉害,只得再次出声喝止:“你们两个整天打来杀去,当土匪当上瘾了不成?” “我们本来就是土匪。”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黑衣苦笑一声,转向林远:“见笑了。”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六章 林浩然(2) 山丘上古木森然。顶上一株不知年份的青松傲然挺立。树下青石桌凳光滑如镜。桌上白瓷酒具映着月色,泛出柔美的光泽。 桌旁已坐了两个年轻人。面向蜿蜒路径而坐的青年着灰袍,看上去其貌不扬,眉间却疏疏朗朗自有一股豪迈之气。他身旁的年轻人一身白衣,只一个侧面,瞧不清长相。白衣人低声向那青年说了句什么,青年忽的仰天大笑起来,说不出的坦荡磊落。 见林远他们到了,青年嘿了一声。白衣人转头见了几人,一边起身相迎,一边朗声笑道:“良辰美景,不忍辜负,冒昧相邀,还望见谅。” “这永州来来去去就这么一个清幽去处,倒让你们给寻着了。”林远微笑应答,径直在桌旁坐了。 见林远一副熟不拘礼的样子,白衣人一怔,随即含笑为他斟酒。林远一口饮尽,赞道:“好一杯石冻春!” “先生果然爽快。”白衣人笑赞道。 大局已定。 ******************************************* “马匪?”吴放自与白显会面后,一直密切关注白显的一举一动。此时看着莫哀呈上的报告,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右手一拍几案:“马匪!他还真是交游广阔。” 莫哀也一脸苦笑,可不是,三教九流,无不在他囊中。虽说白显不拘一格,或者说胆大妄为的行事风格他早有领教,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也许他们不该这么早和他翻脸?两人面面相觑,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最后吴放短促一笑:“劫持林家家主?他还真干得出来。” 唐家已宣布取消白显的客卿资格。显然多数人都认为,在与唐家撕破脸的同时得罪林家是极不明智的行为。可白显这个向来理智的人却偏偏这样做了。不但做了,还做得非常张扬。 “确实骇人听闻。”莫哀表示同意。 吴放细细研读了报告,又沉吟良久,方道:“他这么做,倒也不是毫无道理。唐家已宣布任何商会起用白显,都会受到唐家打压。这样一来,白显几乎无法再在商场立足。唐家是林氏钱庄的大户,林家会站哪边不言而喻。所以对他而言,得不得罪林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在唐家多年,自然深知唐家资金运作。劫持林家家主,冻结唐家在林氏的资金虽然不足以对唐家造成致命打击,却也可让唐家手忙脚乱一阵。这样一来,他便有时间上下其手,倒也不失为一着妙棋。” “世子所言极是。” “经此一举,他可算是名扬天下了。且看他下一步棋走在哪里。”吴放冷笑,“前两年剿匪我就觉着不对,怎么每次那些匪类都能恰巧避了开去?倒似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一般,若是他了,也就说得过去了。” “我只道世子对他顾忌甚深,不想他也一直防着咱们呢,早早伏下这么一记后招。” 吴放十指交扣:“这样一想,咱们现在和他翻脸也许正是时候,否则他羽翼一成……” “若是林家不接受威胁怎么办?” “林远精明过人,他手上握着林家命脉。他一出事,林家必然大乱。就算林家最终决定壮士断腕,也需要时间把林家的乱麻理出头绪。不管哪种情况,白显都可以争取到时间。” “如此看来,唐家处境不妙。世子要不要出手?”莫哀问。虽然吴放答应不干涉白显和唐家的恩怨,不过这个君子协定能有几分约束力,白显和吴放都心知肚明。若是有利可图,吴放并不介意违约一次。白显这么急着出手显然也是因为这层顾虑。 “虽然不介意背信弃义,也要先看看唐家是不是值得,再等等罢。”吴放揉着太阳穴道,“若是白显胜出,怕会有不少人想延揽他,到时我们恐怕要大费手脚了。”帮还是不帮,真是一个两难命题。 莫哀也跟着一叹:“到底还是让此人成了心腹大患。”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六章 林浩然(3) 与此同时,莫哀口中的心腹大患正站在池边垂钓,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斜阳在天边浓重的抹了一道火红,衬着那遥山隐隐,远水粼粼,竟是入画的景致。白柔头戴斗笠,手持吊杆,悠闲的倚在池边曲折游廊栏杆上。黑衣站在她身旁,两人不时低声交谈。这样雅致的人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结交匪类的人,谁知道她竟是马匪背后最大的支持者呢? “哎哎,发什么愣,我可将军了啊。”计无多敲棋盘。 林远回过神,微笑道:“你们头儿好像不会武功吧?” “手无缚鸡之力,”计无多撇嘴,“风一吹就倒。” “你们却也服气?” “不服不行,”计无多耸肩,“当年我们和另一伙山贼火并,死伤很多。老当家急了,下山去掳了一个大夫回来,就是我们头儿。也算我们运气好,冷家小一辈里就数我们头儿对刀剑创伤最有研究。那时我们头儿又瘦又小,治起伤来可有一套。本来我们头儿只管治伤,不料有天我们和老当家讨论怎么跟那伙贼子找回场子被头儿听见了,劈头就骂我们是蠢货。我们老当家是何等样人,这家伙也敢不留一点情面,说得老当家脸都红了……” “后来呢?”林远棋子停在半空问。 “后来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那伙贼子引到山谷里……”计无多回想当时的情景,叹息一声,“我打小就干这没本的买卖,见过杀人,也没杀人,却也没见过那样的情景。机关启动后,只听一声句响,地动山摇,接着整个山坡轰的滑下来,那伙贼子竟没一个逃出去。当时那机关做得仓促,差点启动不了,头儿就一个人上去,差点也被埋了。老当家当时就说我们头儿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将来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老当家过世时跟我们说现在这世道,小毛贼没活路,让我们都投奔这狠人去。所以我们就去了。到了冷家才知道……”计无多及时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才知道那个自称冷净的黄毛小子竟是个娘们。 “黑衣也是你们一起的?”林远倒没深究计无多没说出来的话,一边放下棋子一边又问。 “黑老大原不是我们的人。他自己不肯说,似乎来头不小,还是什么将门之后。” “既如此,怎又会落草为寇?” “我不清楚,好像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结果被朋友插了两刀,被我们头儿捡到了。头儿那时没空管我们,就让黑老大来了。” 林远轻敲棋盘,想来想去没把黑衣对上号。不过既然计无多这么说,想来错不了。这两人一文一武,确实大有招揽的价值。 黑衣倒不知道林远在一边打着他和白柔的主意,仍在轻声和白柔交谈:“已证实林家收到林远亲笔书信后确实封锁了唐家资金。弟兄们也已布署完毕,随时待命。” 白柔漫不经心的应了,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你嗯一声算什么意思?”黑衣艰难的压下怒气,好像这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白柔看他一眼,慢慢道:“皇帝不急……” 黑衣气结,她这张狗嘴!他咬牙:“闹半天是我狗拿耗子。” 白柔笑笑:“这可不是我骂你。” 黑衣忿忿,转念又想斗嘴他不是对手,只得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觉得林远可靠吗?” “至今为止,他一直很配合。不过这人的心思太深……” “他过来了。”黑衣小声道。 白柔也看见林远了,一边做出相迎的姿态一边小声说:“这阵子正是关键时刻,让老计盯紧些,别出乱子。” 黑衣应了。白柔已含笑迎了上去:“浩然兄。” “贤弟钓了这半天,可钓着大鱼了?”林远笑问。 “让浩然兄见笑了,一条也无。” “钓鱼嘛,本是愿者上钩。” “世上又有谁愿自寻死路呢?” “倒也未必。上钩后亦未见得就是死路。” 白柔听他语气有异,不知他究竟何意,遂含糊其辞:“浩然兄这论调倒新鲜,小弟愿闻其详。” “这却是一句半句讲不清的了。正好我今晚备下酒菜,贤弟若有兴趣,不妨畅谈一番。” 白柔笑道:“浩然兄发话,小弟敢不如命?” “好,今晚我们一醉方休。”林远大笑着走了。 黑衣看着林远的背影,道:“你真去?” “当然,”白柔道,“我想也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 傍晚时分,白柔准时赴约。林远果然已在水榭里设宴坐待白柔。 水榭敞着窗户,让室内的人一眼便可望见外面十里荷塘。清风阵阵,吹得室内天蓝的纱帐飘忽不定。隔着纱幕看向荷塘,有几个渔女正划着船采莲为戏。林远眼望荷塘,手里拿着莲篷心不在焉的剥着。白柔不由一笑:“水榭听香,浩然兄好雅兴。” “贤弟取笑了。”林远笑着起身相迎。 宾主寒暄两句后即便入座。这日的酒席无甚特别,不过用些时鲜菜蔬,只是烹制得格外精心细致。这让白柔有一丝迟疑。她连日来细细观察,早知林远无肉不欢,让他吃这些清淡饭食无异于空吃米面。今日这筵席,显然是林远知道她不喜腥膻,特意照顾她的口味。白柔在生意场上浸润已久,自然知道林远这样委曲求全是想表明他对他们没有敌意。林远被劫持以来一直高度配合他们的行动,并主动提供这处他瞒着林家众人私自购置的别院让他们落脚。连日来他又明着暗着示好,今天这讨好的意味更是露骨,让白柔十分不解。以林远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不必如此自降身份。 白柔定了定神,微笑与林远应答。无论如何,林远已送出了和平的讯息,她自当闻弦歌而知雅意。一顿饭吃过,宾主尽欢,轻松的奠定了谈话基调。待人撤去酒席,摆上清茶果品后林远方才闲闲将话带到正事上来。 “唐家的事想必已有进展?”既然双方已有了默契,林远不再隐晦,问得十分直接。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我手上。”白柔微笑道。 “看贤弟胸有成竹,想必已胜券在握。”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唐家之事看来近日内便会有结果,不知贤弟今后有何打算?” 白柔避重就轻,把球踢了回去:“小弟也正忧心此事,不知浩然兄有何建议?” 这孩子戒心很重,林远心里轻轻一叹,即使屡次表示善意,她仍不愿与他交心。他沉吟片刻,慢慢道:“金国公父子志在天下。听闻贤弟与金国公世子颇有嫌隙,日后必有狭路相逢的一天。愚兄以为,若贤弟不趁他们羽翼未丰之时立番事业,只怕将来无处容身。” “浩然兄所言极是,”白柔听林远一语中的,忍不住轻叹,“只是建功立业谈何容易?” “经过唐家一事,恐怕贤弟已很难在商场立足,不若考虑一下仕途。毕竟朝堂是个更适合雄飞的地方。” 白柔微微动容:“浩然兄果然深谋远虑。”林远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不知是他真的如此作响还是刻意体察她的心思,总之让她心里五味杂陈。但林远说得却是正理。她近日已想明白,若要与吴放对抗,只能建立自己的势力。从政无疑是最好的途径。各方势力倒也有不少表现出延揽的意思,皇太弟龙少安更是秋波不断。只是白柔都觉不太理想,事关身家性命,她不敢过于轻率,多日来依旧难以决断。 “听令师兄说,贤弟与皇太弟颇有交情。贤弟有没有考虑过呢?”林远小心问。据他所知,皇太弟与她极是交好,她极有可能却不过情面出仕兴室。 “良禽择木而栖……”白柔正想着自己心思,不知不觉竟脱口而出。话说一半后猛然惊、觉,及时打住。 林远却是心里暗松一口气,这多少表明了白柔的态度。她不看好大兴皇室,对林远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他拊掌道:“不错,良禽择木而栖,朝廷制肘太多,恐非佳处。” “浩然兄好见识。小弟与浩然兄素未平生,浩然兄却似对小弟知之甚详,实在让小弟佩服。” 林远一笑,呷了一口清茶润喉方道:“若是愚兄说对贤弟关注已久,贤弟信吗?” 白柔似笑非笑道:“白某何德何能,得入浩然兄法眼?” 林远微微一笑:“贤弟可记得三年前同州之事?” 第六章 林浩然(4) “同州?”白柔一怔。 大兴的珠宝业多由胡商所垄断,唐家三四年前却有意进入利润颇丰的珠宝业。那些胡商世代经营珠宝,在业内根深蒂固,自然不愿唐家来分一杯羹。胡商们协商后决定联合起来在业内排挤唐家。唐家叱咤商场多年,何曾受过这等打压?打理这事的又多半是唐家的后生子弟,年轻气盛,仗着唐家实力雄厚,要与那些胡商打价格战。胡商们在这一行浸润已久,根基稳固,货源充足,自然也不甘示弱。一时间珠玉的价格竟低贱得有如粪土。斗到最后,双方都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各自找人出面周旋。珠玉的价格这才渐渐恢复正常。林远记得,当日代表唐家出面与胡商们磋商的人,正是白显。 “同州之事何值一提?”白柔回想片刻后淡然道,“谁都看得出再斗下去的结果必是两败俱伤,我不过顺水推舟,何足为奇?” “统一价格,不但为唐家,也为整个珠宝行业谋取最大利益,难道还不值一提?” 白柔一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并不稀奇。” “办法人人都能想,可能做到的又有几人?”林远接过话头,“当时唐家与胡商们水火不容,虽有利益在前,可真让他们放下猜忌,携手合作也并非易事。取信于人也是一项高明的技巧。如果我没记错,贤弟也是自那时起才在唐家崭露头角的。” “浩然兄这段时间的种种举动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林远心道,不过他并不想贸然开口,所以他只是微笑道:“北方诸镇中,除了北庭,再难有能与金国公父子抗衡的。而北庭不及嫁女安西,恐怕不会愿意得罪金国公父子。倒是南方或可一试。” “未南么?”白柔很快领悟,沉吟不语。 “正是。未南是南方实力最为雄厚藩镇之一,未王求贤若渴,广召名士,有明君之相。愚兄以为是个不错的选择。且愚兄旧年与未王有过数面之缘,若是贤弟有意,为兄亦可代为引见。” 林远口中的未王五六代以前原是驻于未南的节度使,受命征讨南蛮,掠得大片土地。后逢兴室大乱,无力兼顾南方,便趁机自僭王号,俨然已独立于兴室之外。大兴不受朝廷管制的藩镇不少,却唯有未南因与蛮人混居,向被各方视同蛮夷。如今的未王辛已深知未南地处偏远,难与诸镇争雄,故即位以来一直致力于网罗人才。林远与他有交,偶尔也会替他留意可用之人。他既受人之托,又欣赏白柔才干,故百般示好,极力为朋友争取。 “事关重大,请浩然兄给小弟一点时间考虑。”白柔心下雪亮,原来林远是代人做说客来了。不过林远的提议倒不失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她现在虽有多方延揽,然无论是兴室还是北方诸镇,都免不了会受吴放牵制。未南天高皇帝远,吴放手再长,能伸过来的机会也有限。未王其人,白柔也有耳闻,倒像是个志气高远的,连老谋深算的林远都对他另眼相看,自然非同小可。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急于答应。 “这个自然。”林远知道她已经心里有数,也就不再多说。相信以她的精明,自会权衡。如今只能等唐家的事有个了结了。 ************* 永州西北方,兴室直属领地与安西交界处,一队身着西川军服饰的人马正护送着几只大箱子有序而行。 “干什么?”柳珠一把拉住想要拔刀冲出的盛思明。 “咱们不是来打劫的么,抢啊。”盛思明理所当然道。 “慌什么?等他们走到那个隘口,我们前后一堵,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柳珠轻蔑的看他一眼,道:“你懂不懂策略啊?”还说是头儿的师兄呢,连头儿的半分机灵劲都没有。 “啊,以前我当佣兵打仗时也这么干过。”盛思明不满道,“早说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们土匪打劫都是一窝蜂冲上去乱砍一气呢。” 柳珠哼了一声,本想答话,忽听那队人里当先一骑回头用行话喊了一句。柳珠面色微变,盛思明虽听不懂行话,但也瞧出不对,问:“他说什么?” “他说前面可能有埋伏。”居然这么机警,看来西川军声威在外不是没有道理的。柳珠当机立断,大喝一声:“上!”自己抢先冲了出去。 “哎,你不等他们走到隘口了?”盛思明一边跟上一边问。 柳珠的回答是飞起一脚,把盛思明踢进了西川军的人堆中。 西川军虽然勇猛,但人数不多,不多时便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那些箱子在原地。待厮杀结束,柳珠便开箱验看,只见箱内金银器皿堆积如山,一片流光溢彩。她眯起眼睛,心满意足的摸摸这个,擦擦那个:“我早就跟头儿说,西川军这些杂碎,不抢白不抢。这下可发达了,这可都是钱哪。” “比起他们,我们才算杂碎吧?”盛思明无奈的看着抱住金银不放的柳珠。他回望一下西川军退走的道路,犹疑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不会出问题吧?”早听说这些马匪心狠手辣,今天居然没有赶尽杀绝,只把东西抢到手就算了? “这是头儿的意思。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没必要再杀人。杀伤太多有可能引来西川军大规模报复,这可不是我们乐于看到的局面。哼,我倒要看看这下还有什么人有胆子为唐家出头。”柳珠丢下手上金盏,眼里精光迸射。 *********** “他们竟然敢劫西川军护送的镖车?”接到消息后吴放皱眉。 金银劫去倒还罢了,反正是唐家之物,吴放不心疼。让吴放震惊的是那些马匪竟敢到西川军手里抢东西!之前马匪们虽和安西兵马打过几仗,却都是西川军找他们的麻烦。马匪们不到逼不得己,一般不会轻易与安西军队交战。他们公然挑衅西川军,这还是第一次。 “以前我们和白显有合作关系,想必白显对他们施加了影响,让他们不与我们直接冲突。现在我们已和白显反目,他们自然不必再跟我们客气。”莫哀分析道。 “也可能这本身就是一个讯息。”吴放略微思索后冷冷一笑,“白显已借此向所有人表明他除去唐家的决心。为此他不惜与实力强劲的西川军为敌。其他人若是想为唐家出首,也得先踮踮自己有没有这个份量。” “世子打算如何应对呢?”莫哀问。吴放的份量自然是不必怀疑。现在他们的顾虑是唐家值不值得吴放亲自出手?唐家近来的表现实在不如人意,和白显斗法这么久也只见他们见招拆招,从未见他们主动出击过一次,现在更是被白显牵着鼻子走。 “我不是答应过白显,不插手他与唐家的恩怨么?遵守承诺方是君子所为。”吴放微微一笑。莫哀了然,吴放已经决定放弃唐家了。吴放用指节轻敲书桌,续道:“其他几镇有消息么?” 莫哀摇头:“迟了一步,白显的人都已转移,扑了个空。” “可恶。”吴放恨道。布置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破除白显的情报网。若是其他藩镇肯配合一下,现在白显已然实力大损,自然没有能力再和唐家缠斗。吴放一拳砸在案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们的计划也得调整了。” 第六章 林浩然(5) 没有了吴放的支持,之后的结局变得毫无悬念。先是近百名掌管唐家各地生意的外姓人员宣布脱离唐家。而之前与唐家争夺生意的胡商以及平日与白显往来密切的商行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表示会尽力接纳脱离唐家掌控的人。这一保证免去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又带动了一批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离开。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批人员突然离去无异抽于釜底抽薪,各处生意状况频出不说,更重要的是唐家现在人心惶惶,已是一盘散沙。但这还不是全部,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在吴放婉拒对唐家施以援手后,唐家家主及几位长辈游走于权贵之间,希望能让官方出面压制白显。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本不失为一个办法,不想唐家族长唐傲长女唐无双却在此时公布的一本记录,历数唐家勾结藩镇,身怀异心,让唐家的打算完全落空。 自古商随政道,大兴却又是群雄并立,各自为政的局面,唐家要保证在商场的地位,对官场中人不得不假以辞色。各方势力纠结,唐家不免有夹在中间的时候,若是些讲道理的还好,若是遇上不讲理的,一味胡搅蛮缠,唐家又不敢得罪,难免有被迫表态的时候。将这些材料收集,再做些适当的删节就很容易就造成唐家两面三刀、勾结藩镇的印象。且公布的人又是唐家人,可信度自然又增强不少。各镇都恼怒于被唐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纷纷倒戈。现在即使有人出来为唐家说话,也要被怀疑与唐家有什么关系。如此一来,人人自危,当然不会有人站出来为唐家主持公道。 唐家全面溃败。 “想不到唐家风光百年,竟会如此收场。”林远叹息一声,望向远远立于窗边的白柔。白柔考虑了数日后,给予林远肯定的答复。林远立刻去信未王,而未王也很快回信,对公然对抗唐家的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林远和白柔见面本是为商量与未王会晤之事,不料有人就在此时送信给林远,告知唐家落败的消息。 白柔得到消息比林远早,回避只是出于礼貌。此时听见林远感叹,她回头一笑:“兔死狐悲。” “是唇亡齿寒。寒家与唐家生意往来频繁。唐家败落对我们的影响不小。”林远微笑着纠正,“所以说商随政道,一步也错不得。踏错一步,百年基业也不过一朝覆灭。” 林远口称唇亡齿寒,但看他神色,却并不似为唐家感到难过,且他一向的行为也表示出他对唐家的存亡并不关心。所以白柔只是闻言一笑,并不答话。林远见白柔没有接口的意思,便自己续道:“白夫人对这结果可还满意?”站出来指证唐家的唐傲长女,正是白池之妻,白柔的师母唐无双。 “大约罢。我是晚辈,不便打听长辈旧事,不大清楚师娘和唐家的恩怨。”白柔显得有点兴味索然。 林远苦笑,是不便打听,还是根本没兴趣打听?林远一声叹息,自己下了结论:“大仇得报,总归是满意罢。” ************** 大仇得报,应该满意了罢?唐无双问自己。 白池在前面驾车。牛车悠悠在田间行着。道旁谷物已熟,麦翻金浪,十里稻香。 “还有多远?”唐无双问。 “快到了,”白池顿了顿,“在那之前,我想有个人你应该见一见。” 车停了,唐无双探头,道旁树下坐着一名华服老人。老人看见牛车,缓缓转头。他衣装讲究齐整,但神色间难掩疲惫。见到老人,唐无双抿了抿嘴唇,转向白池:“是你?” “是我,”白池点头,“无论你们有什么恩怨,终是父女一场。至少该把话说清楚。” “真是难得,你竟会关心我们父女之事。”唐无双冷笑,“以前不用你多管闲事,现在更是不用!” 白池不接她的话,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道:“我在前面的茶寮等你。”说完,便驾着牛车去了。 老人已站了起来,向她走近:“无双。” “阁下有何贵干?”唐无双嘲讽的笑道。 这名男子正是唐家现任族长,唐无双之父唐傲。听见唐无双对他的称呼,他微微一颤:“你……竟这样称呼我?” “那我应该怎样称呼阁下?父亲?”唐无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还是兄长?” 唐傲身子一晃,差点站立不住。他扶着身旁树干,勉强站立,颤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唐无双竟然开始微笑。她向唐傲靠近,语气轻柔而诡异:“因为我都看见了。我还看见,你杀了母亲。” 她靠得如此之近,近到她的气息拂在了唐傲脸上。唐傲记起,他杀死那个女人时,她的气息也是这样拂在他的脸上。她在最后一刻对他耳语,知道吗?打掉的孩子是你的。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微笑着。她在微笑间停止了呼吸,因为她让他知道,他杀了他的亲生骨肉。她轻易给了他最狠的报复。 唐傲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他一生的噩梦。他以为他早已忘记,却原来,她已把它刻在他的心底,一刀,又一刀,抹不去,擦不掉,每每在深夜里让他的五脏六腑鲜血淋淋。 “你因为娶了她,被排除在族长人选之外。”唐无双继续耳语,“于是你不甘了,后悔了。你逼她,逼她与你的父亲、她的公公私通。她有了身孕,你怀疑不是你的种,就逼她打胎。后来你得偿所愿,成了唐家主人,你就杀了她,杀了让你备感耻辱的妻子,是这样么?” “不,不是这样,不是……”唐傲微弱的辩解,“我不想杀她,不想。是她,是她说……” 是她说,你说什么样的男人会逼他的妻子去勾引他的父亲?她挑衅的看着他,目光冷淡,朱唇轻启,一举击中了他的要害。他被激怒了,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扯过一条锦带勒死了她。直到她断气,他才意识到他干了什么。他杀了她,杀了他曾经发誓要爱护终生的女人! “你不知道吧,”唐无双咯咯笑道,“我当时就躲在桌子下面。我和五哥哥正在玩游戏。他是鬼,要来抓我,所以我躲在了那里。然后,你们就来了。你们吵起来,然后你勒死了她。从你杀死母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会毁了这个家。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我救唐家,你要我我承认我公布的证据是假的,是伪证,是吗?” “你母亲的事是我的责任……”唐傲跌坐在地,身体剧烈的抖动着。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喘着气道,“可是唐家,唐家没有对不起你。” “唐家没有对不起我?”唐无双陡然提高了音调,“没有唐家,母亲不会为你失去族主之位而愧疚;没有唐家,母亲不必委屈自己和不爱的男人私通;没有唐家,母亲根本就不会死!” “不是这样的,不是……”唐傲已近崩溃,只能发出含糊的呓语。 唐无双俯下身。这张像极了妻子的容颜让他害怕。他惶恐的想要后退。唐无双冷漠的注视他良久,直到他困惑的停止了他的慌乱举动。唐无双对他嫣然一笑,轻声说:“你认为,我会去挽救唐家吗?那个肮脏的、杀了我母亲的东西?” 日落时分,白池看见唐无双出现在了茶寮前。她神色平静,但脸上的倦色并不比之前看见的唐傲轻。唐无双无声无息的坐到他对面,端起桌上了茶水一饮而尽。 “我以为你报了仇会很高兴。”白池道。 “这些年他其实对我不错,”唐无双静静道,“即使他一直怀疑他不是我的生父,他仍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仇恨是最容易记起却最难忘记的东西。” 唐无双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可是我忘不了母亲死去时的情景。他杀了她后大哭着跑了出去。我从桌子下面出来。母亲的眼睛死气沉沉的瞪着,我很害怕,可是我走上去为她阖上双眼。我不想她死不瞑目……” 白池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的听她陈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茶寮里寂静无声。棚外忽然一阵扑楞楞的声响。两人闻声抬首,只见被残阳染成血色的天际有一只墨鸦掠过…… 第七章 宫女罗依(1) 第七章宫女罗依:陌上谁家年少 多年以后,罗依追忆起往事总会上溯到如意三十一年的初秋。 那个秋天,未南首府应徽细雨频频,总是微微带着凉意。那天却没有下雨,反是难得一见的艳阳天。罗依坐在小园里,一边享受着融融暖阳一边在月白的缎子上细细绣着一枝桃花。机杼声伊伊呀呀的从屋子里传出,那是太妃在织锦。 太妃是先王的嫔妃,生于诗礼之家,后来入了先王宫中为妃。年轻时的太妃生得极美,即便现在她已至迟暮之年,仍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可惜在疏于朝政的先王看来,端方只是沉闷,安静只是乏味。所幸太妃生性淡泊,日日对着佛经和织机过了一年又一年,却也相安无事。 先王无子,未南在先王晚年陷入内乱,更让人趁机夺去了封、岳二州。最终宗室选立了先王侄子,也就是现今的未王。先王嫔妃只有她尚在人世,被继位的未王尊为太妃,礼敬有加,也仅仅是礼敬有加。毕竟现在的未王与太妃没有任何关系,给一个尊号和优厚的供奉已是仁至义尽。太妃仍旧在未宫的角落里平静度日。 罗依一进未宫便被派来服侍太妃。在未宫的宫人里,这并不是个好差使。太妃这里少有人走动,更难以得见君颜。稍有姿色的宫人都不愿来太妃这里。可罗依来了。罪臣之女,原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在心底,罗依是庆幸的。太妃待人极好,在这里她可以安静度日。 太妃喜静,一向只有两三个婢女侍奉。太妃说,只有耐得住寂寞,未宫中的日子并不难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太妃这么些年也过下来了。只是罗依想,真要耐得住寂寞,其实哪里的生活都不难过。 可是忍受寂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罗依记得有次路经宫中阁道,她站在上面极目四望。斜阳下的复道有如长龙凌空飞架,又好像桀骜的苍鹰展开了不羁的双翅。一座又一座宫殿的屋顶在脚下展开,向四面八方延伸。连绵的宫室尽头,高耸的宫墙挡住了下落的太阳。这样望着,罗依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这一生,是否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度过,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桃花绣得真好。”太妃慈和的声音忽在头顶响起。罗依回过神,这才发现,织机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而太妃正安静的站在她身后。 罗依要起身,太妃却摆手道:“你接着绣。我织得累了,想出来找你说说话罢了。”太妃近来织的是一匹花树对鹿纹绫金锦。金锦已近完工,一眼望去灿然生光。 “太妃年事已高,原不宜劳累。”罗依道。太妃的身体渐渐的不如从前了。没什么毛病,就是不断的老去,所以很容易便觉得疲乏。虽然太妃让她接着绣,她却不好意思坐着,起身扶太妃坐下。 太妃摇头,忽然又微笑道:“锦织好后,你给安昭训送去,让安昭训给你寻个好人家。” “奴婢不离开太妃。”罗依摇头。 “傻孩子,”太妃向她招手。罗依转到太妃身侧跪下。太妃轻柔的为她理着鬓发,又轻轻道:“我没有儿女,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做母亲的岂有不为女儿打算的?我老了,在哪里都是一样。可你还年轻,不该在这里困一辈子。” “奴婢舍不得太妃。”罗依觉得眼睛有些酸,便将头埋在太妃膝上。 太妃笑了,脸上皱纹舒展,竟有着别样的光彩。太妃说:“今天天气这样好,我又想听你唱歌了。” 罗依抹一把脸,笑道:“奴婢这就唱。太妃想听什么?” “唱《黄鹄》罢。” 罗依应了,略微整理一下衣服,煞有介事的站在庭中,扬声唱道:“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不想唱了几句后,竟有人远远和了起来:“……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追,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罗依和太妃闻声皆是一惊。这分明是男子的歌声。未宫里却有哪个男人这般大胆?罗依不由住口细听,只听和歌者的声音清亮坦荡,淌过心头竟让人由内向外生出熨贴之感。那和歌者唱了一遍,不见罗依相和,便又从头开始唱。罗依偷眼看太妃,太妃含笑点头,似有鼓励之意。罗依听那歌声越来越近,终忍不住出声相和:“一朝破樊而出兮……” 听见罗依歌声又起,那人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唱得更加起劲。歌声竟是自墙外传来。太妃听着,只觉男声激越,女音清柔,配合得恰道好处:“……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一曲终了,墙外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轻扣虚掩的院门。那人扣门不紧不慢,颇显克制。罗依的心怦怦跳个不住,踌蹰着走到门边,想探头却又不敢。太妃也屏住呼吸,静待罗依反应。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罗依迟疑着回头,却对上了太妃鼓励的目光。她于是鼓足勇气,向门外探出了头。院门外是一张平凡却生气勃勃的年青面庞。看见罗依,年青人双眼一亮,闪出快活的光芒,上前一步似想叙话。罗依却吓了一跳,砰的一声反手扣上门。她惊魂未定的转过身,却见太妃笑得别有深意。她脸一烫,低下头去。等了好一会儿,墙外寂静如初。罗依终于忍不住慢慢打开门张望,门外空空荡荡。那人已经离去。 罗依呼出一口气,不知是轻松还是怅然。回过头,见太妃依旧若有所思。 “太妃……”罗依怯怯的唤道。 太妃笑道:“我想,我们也许不用找安昭训了。” 罗依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七章 宫女罗依(2) 空旷的大殿内,一着玄色交领衫的中年男子与白柔相对而坐。只听中年男子沉声发问:“寡人曾闻,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不知卿以为如何?” “武帝骁勇,创我大兴,然醉心边事,屡战不休,以致民心思变,内乱频起。明帝践祚,薄赋税,轻徭役,休兵止戈,方有大兴百年昌盛。明帝三传至于静帝,国朝承平日久,满朝文武尽知享乐,兵备不修,藩将揽权,终至激乱。至此以往,帝室衰微,群雄并立,不复明宣之盛。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忧。为君者,当循天道,顺人心,附万民,修法令,督奷吏。”白柔缓缓答道。 “卿的意思是,寡人只须勤政爱民,无须图霸?”中年男子反应敏锐,已听出白柔弦外之音。 白柔不答,仅平伏一礼。 男子了然,诚恳道:“寡人待卿以诚,亦望卿待寡人以诚,有话但讲无妨。” 白柔保持着平伏的姿势,淡然道:“大王有霸王之心,而臣非霸王之臣。大王所问,臣无言可对。” “寡人观卿,乃安邦定国之材,何言非霸王之臣?” 白柔直起身,朗声道:“兴室衰微已近百载,欲取而代之者不知凡几。以今日之势言之,二十年内必有雄主。臣唯侍明主成大业,方可安身乱世。若大王之志,只在称霸一隅,则封疆列土,不过黄梁一梦。试问大王,臣将何以自安?” “如果……寡人之志不止于此呢?”男子眼里闪过一抹锐色。 白柔微微一笑,再度平伏:“则臣当奉天下以与大王。” 与未王相谈甚久,等白柔步出殿外时,已是傍晚。天边无数红光自日落的阴影中透射而出,越发壮丽起来。白柔悠然凝望,唇边一缕叹息无声滑出,终于还是走到这里了。 见她出来,早已有内侍迎了上来引路。白柔含笑点头,跟在内侍身后。走近宫门时却觉得不对劲:“请问与我同来的伙伴身在何处?” “郎君那位部曲……”引路的内侍笑得有点尴尬。 白柔心下一沉,只觉得头皮发麻。盛思明不放心她单独见未王,一定要跟来。他还振振有辞的把上次遇袭事件翻出来说,还道现下世道不太平,女孩家的不能单独出门。白柔无法,只得让他扮成家仆带了来。白柔早叮嘱过他,未宫森严,出了事她也保不住他,不想那家伙还是惹出祸事来了。 “我那位伙伴少不更事,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白柔一揖。 之前未王与她相谈多时,足见重视,这内侍自然不敢受白柔之礼,故连忙避开:“不敢。”停了停,又道:“要说冲撞冒犯,那是没有的。只是……奴婢们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盛思明在未宫里乱撞了半日,终于觉得四周景物有些眼熟了,心里琢磨着大约这次是走对路了。正想着,几个未宫的侍卫突然冒了出来,一句话不说就架着他一路出宫。宫门口,白柔看见他出来,向着旁边的内侍打扮的人道:“可有惹出乱子?” 内侍笑道:“没有,在勤政殿外面找着的,想来只是迷路了。” “有劳。” “应该的。” 白柔和内侍说完话,看也不看盛思明,径自登车。认识这么久,盛思明对白柔的脾性也有所了解,知道她越是不动声色,气得越是厉害。一看见白柔那副表情,盛思明就觉得脖子上有一阵阴风吹过。他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跟上车。一上车,便有一件物事飞来,砸在盛思明脑袋上。白柔喜欢在车里放杂物,书本更是必备之物,盛思明不用想也知道她扔过来的就是原本放在车里的书,没有杀伤力,他也完全有时间躲开。不过他想白柔正在气头上,应该顺着毛捋,所以决定乖乖挨一下。被书砸中脑门后,盛思明很夸张的“哎哟”一声,然后讨好的看着白柔。白柔却不拿正眼瞧他,扔完书便闭目养神。 “你和未王谈那么久,我等得无聊,就出去走走。”盛思明挠着头解释,“我也没想到未宫里九曲十八弯的,这么容易迷路……” 没反应。 “那个……对不起啊,又给你添麻烦了吧。”盛思明难得的低三下四。 白柔睁开眼,狠狠瞪了他一下,依旧不理。 “算我错了,行不行?你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满意了吧?” “回去以后,把我刚扔给你的那本书抄十遍。”白柔闭目吐出这么一句话便不再搭话。 盛思明听了连忙翻那本书。书倒是不厚,否则他也不会挨砸挨得这么爽快。可里面写的都是蝇头小字,估计以他的水准,一遍抄下来怎么也得要十天半月。再说封面上那五个字,倒有四个不认识,盛思明惨叫一声:“你杀了我吧!” 盂兰盆节过后,天气略微回暖。 站在园中,罗依觉得自己又听见织机吱呀吱呀的响。仿佛走进去,还能看到太妃坐在织机前。可是一推门,一切又都消失不见了。罗依叹口气,拿起布轻轻的擦拭太妃的织机。 最后一次了。在这之后,她便会离开,被带往另一个地方。 织机上还摆着接近完工的金锦。她记得上次太妃说,要把这锦送给安昭训,给她找个好人家。就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太妃就去了。她走得很平静,只说累了,想小睡片刻,就再未醒来。未王先是下令依礼安葬,临了却又下令在先王陵寝外面重新修墓,还吩咐善待服侍太妃的宫人。 罗依从织机上取下金锦,慢慢卷起收好。原来未宫的岁月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总是停滞不前的。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太妃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太妃。谁都有过年轻的时候。 收拾好了东西,罗依再回头看了一眼太妃住过的宫室。太妃去世后,她仍天天来收拾,所以室内依旧整洁。只是少了人气,虽然日日打扫,也掩不住冷清。她这一走,这里怕是很快就会灰尘满积,蛛网密集了。 第七章 宫女罗依(3) 罗依仔细关好了门窗,拿了自己的包裹。未宫的人已经久候多时了。看见罗依,含笑问了一声,让她一路跟着。 罗依有些惶恐,她已认出这是服侍未王多年的内常侍。她跟在内常侍身后,不知所措。对于她这样的宫人,未王从来都是个遥不可及的所在。故而除了离愁,她又有了几分对未知的惶然。 内常侍带她到了一处偏殿。内常侍说,未王正在召见即将赴任的封州刺史兼代颖乐节度使。罗依听了又是一阵疑惑,封州早在如意十八年就让战踞着荆南六州的三川节度使凤萧夺去了,未王怎么可能任命封州刺史?而且这个封州刺史还兼代着节制颖乐两州?不过这样的事务不是罗依可以过问的,所以她只是沉默。 “要说那白使君,大王只召见了他两三次,便赐他及第,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们都猜度着,大王必会授他要职。不想大王却将他外放,还是这么个烫手山芋。”内常侍在未王身边,见多识广,又因年纪大了,喜欢絮叨,这时免不了多说两句。他分析,失了封、岳两州,颖州便与荆南接壤,成了凤氏和未南争夺的是非之地。听说凤家近来又蠢蠢欲动,已数度骚扰颖州。那位白使君若真去了那里,想来不会轻松。 罗依却只想到,原来那位新任的刺史姓白。抬首时见内常侍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道:“大王想必有大王的想法。” 内常侍注视她的目光深了些,半晌只道:“也是,大王总是英明。” 之后内常侍不再多话,领她到了殿前。殿前已站了好些未宫宫女,和罗依一样不安,可那不安的原因却不一样。这一点,罗依到后来才知道。 最受未王宠信的内侍迎了出来。内常侍向内侍低声说了两句。内侍看了罗依一眼,点了点头,向着罗依脸一扬,罗依便自觉的站到宫女队里去了。 内侍进殿片刻,返回殿前轻轻击掌,宫女们便跟着他鱼贯而入。 殿内极是寂静,没有如往常那样焚着香,殿内张设的屏扆几案等物也不知被谁移开。走得近了,则有一股酒味弥漫。一阵大笑忽然响起,在空旷的殿中显得十分突兀。众人皆有些诧异,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连内侍也迟疑了一下,方才示意众人继续。 众人至殿中依次站好,罗依才看见殿内有两个人席地而坐。左边坐的是一个国字脸着玄色圆领衫的中年男子,正是未王。却见他此时如市井走卒一般盘腿坐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端碗。只见他将酒碗往地上一放,酒液溅了一地。另一人看上去颇为年轻,青袍平帻,虽也席地而坐,却十分规矩,酒碗也安放身前。见未王如此举动,他的表情仍是一派平和。 未王指着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不想时时被牵制么,明说就行,不必绕圈子,更别学古时那些酸腐,诓我写什么字。嘿嘿,让寡人猜猜,是不是寡人一写字,你就会拽着我的手捣乱,含蓄的告诉我以后少对你指手划脚?” “大王慧眼如炬。”年轻人虽被揭穿用意,却一点不见尴尬的表情,反而一脸的泰然自若。 未王手掌拍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记着。寡人用你,便是信你。君臣之间,无事不可明言。” “是,”年轻人微微低头,“臣自做聪明了。大王的气量与胸襟远非常人所及。” 未王嗤笑:“拍,你接着拍。”停了停,他收敛了笑意,严肃道:“颖州不好待,寡人比你更清楚。这么多年,也就钟鸣贤和王舒两个人能干长。想在那里立足,必行非常之法。这我明白,也会理解。你节制颖州,有专任之权,无须顾虑。” 年轻人没有说话,仅端正身姿,以手加额行平伏礼。再度坐好时,罗依注意到,他眉间略显舒展之意,似乎两人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未王此时才看向殿上诸宫人,略一审视,即转向内侍道:“就这些?” 内侍低头答:“是。” 未王向那年轻人道:“你此去颖州,恐有诸多不便。这些都是我宫中人,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臣不才,蒙大王以宫人见赐,足感抬爱。臣深感大王厚望,此去颖州必竭力而为,不敢有丝毫懈怠,岂能耽于女色?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未王不由大笑:“白卿误会了,寡人可没想对你使美人计。颖州兵荒马乱,我担心你吃不消,这才想拨两个人给你,照应你饮食起居。你倒给我扯到这上头去了。你下面是不是还要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啊?” 年轻人笑了笑,懒洋洋道:“如此,臣就却之不恭了。” 罗依抱着包裹,静静跟在白显身后。 白显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脚步有些虚浮。他无意中踩到一粒石子,一个踉跄。罗依忙扶住他。白显在她搀扶下站稳,笑了笑:“多谢。” 罗依松开手,低头继续跟在他身后。 仿佛现在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似的,白显放慢脚步,温和问:“你是封州人?” 其实这句话他早问过了。未王要他挑人,他眯着眼睛想了想,问:“你们中有封州人氏么?”几十个人里,只有罗依是封州人。白显略略打量了她一下,点点头,这便选定了。虽是明知故问,罗依也不敢不答:“是。” “什么时候入宫的?” “如意十八年十一月。” “那是封州陷落之后了?”白显道,“还是在那之前逃出来的?” “奴婢……”罗依咬了咬嘴唇,仍是说了出来:“奴婢是籍没入宫的。” 白显略一思索,有些了悟,问:“故封州司马罗守成可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罗依答,心里忍不住吃惊。 白显的眼神亮得骇人。他目光凝视天际,似是想看透什么。已是南归时节,天上一行大雁斜飞而过。他沉默良久,最后伸手在罗依肩上拍了拍,道:“上车吧。” 白显一路无话,罗依也就保持缄默。罗依自幼年入宫,从未踏出宫门一步,也不知马车行至何处。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车停了。面前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干净院落。白显下车,简单的解释:“朋友别院,借住。” 罗依点头,跟着白显进去。路经一间书斋,只见门窗大开。白显停步窗前。罗依在他身后自窗口望去,只见室内一粗壮青年伏案,状似认真的在抄写什么。只听白显一声冷笑:“别装了,酒拿出来。” 粗壮青年抬头,挠着头讪笑道:“怎么又被你看出来了?” “一屋子的酒味,我能闻不出来?”白显皱眉掩鼻,“你一个人不会偷酒吃,老计吧?人呢?” “刚刚躲到屋顶上去了。” 白显没有再追究,看了一眼罗依,对他道:“你带她去唐糖那儿。” 粗壮青年看了他身后的罗依一眼。罗依隐在白显身后,看不清容貌。他见着像是生人,便问:“这谁啊?” “未王宫人,跟我们去颖州。” 青年闻言,从窗口探出身子,仔细打量罗依。罗依猛退一步,一脸的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张在未宫见过、平凡却面熟的脸孔裂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说:“你也要跟我们去颖州?” 第七章 宫女罗依(4) 颖州与南蛮一山之隔,西临同州,北接封州。自封岳二州被夺,颖州便三面环敌,呈孤立之态。幸而颖州境内峻岭林立,又有刺史钟鸣贤、司马王舒苦苦支撑,方才苟延残喘至今。然颖州刺史钟鸣贤年将七十,抵挡荆南凤氏颇觉力不从心,几次上书乞骸骨。未王因颖州为要冲之地,不肯轻易换将,一直未予批复,直到任命白显为颖乐代节度使后方才许他致仕。只是这样一来,颖州的重担便全落在新任代节度使身上了。 “伏击小股兵马,柳珠或计无多足可胜任,何必我亲自出手?”黑衣情绪有些激动,黑子落下时在棋盘上砰的一响。 “以你的实力而言,这种规模的伏击确实大材小用。”白柔不紧不慢的落子,“但其一,我们刚来颖州,急须建立威信;其二、颖州经过多年战乱,士气、民心都已十分低落。,再不有所作为,恐怕仗还没打,我们就已输了;其三、这次行动会是如意二十一年以后颖州军第一次主动出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次行动都只能胜不能败,一切以稳妥为要,就算杀鸡用牛刀也顾不得了。” “明白了,我会亲自督战。”黑衣沉吟片刻后缓缓落子,“不过,颖州军军纪松驰,恐怕要整备一段时间。仓促出兵总非好事。” “两个月如何?”白柔微微一笑,不假思索的落子。 “两个月?你疯了?”黑衣几乎把棋盘打翻,“就算不知兵事,常识你总还有吧?两个月怎么可能练出一支真正的军队?” 白柔小心护住棋盘,笑道:“我可不是指颖州军。这几年你操练下来,老计他们虽然名义上仍是马匪,可实际却已是一支不弱于任何军队的劲旅。” 黑衣平静下来,重新审时度势:“动用我们的人不是不可以。可行动如果成功,凤箫会认为我们由守势转为攻势。相应的,他们的策略也会改变。如果他倾力来攻,仅凭我们这点人是挡不住的。就现今情况而言,将颖州军练出来方是万全之策。” “你说的也有道理。”白柔执子的手停在空中,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不过,我是否可以就此理解为你已答应替我训练颖州军?” “等等……”黑衣脸色大变,急忙伸手想挡住棋盘,妈的,又上当了。 “落棋无悔。”白柔眼里精光大盛,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棋局顿时一变,白子突破黑子的包围,脱困而去,犹如一条长龙腾空而起。她起身,对黑衣潇洒一笑:“道行还不够啊。” 如意三十二年三月乙辰,三川军入寇颖州,为颖州军击溃。夏四月,颖军复定、廷二县。自如意十八年以来,颖州几乎没有主动出击的时候,更别说取得这样的战果。未南上下为之大振。 四月樱桃已熟。新摘的樱桃洗净装于青笼内,冰镇后由宫人剖开去核,盛于金刻花蓝琉璃盘内,浇以新酪呈进。 “十四郎,来尝尝今年新熟的樱桃。” “你啊,”林远叹气,“喜欢奢华的性子一点没变。” “都像你一般清心寡欲,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未王躺倒在回廊上漫不经心道,“十四郎,你专程来是有什么事吧?” “我听说你让白显去了颖州?” “果然是为了这事。”未王百无聊赖的回答。林远为人谨慎,自他成为未南之主,林远就尽量避免与他直接接触。这次匆匆赶来,显然不是为了和他叙旧闲谈。 “颖州乃是非之地。他毕竟年轻,恐怕应付不了。” “我信任他,十四郎反而不相信自己推荐的人么?” “当然不是,不过……” 未王起身端坐,严肃道:“十四郎,你的眼光我自然相信。然上位者,无论何时都须保持自己的判断。白显有才,这一点毋庸置疑。然破格提拔,对他是否就是好事呢?我一开始便对他青眼相加,其他人会怎么想?若有人因此生了愤恨之心,背地里中伤嫁祸,他又如何自处?到时他惹了众怒,独力难支,即使我还想用他亦不可能了。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嗯?” “我曾要他参加今年的贡举。只要他在策试中胜出,我便可名正言顺让他出任清要之职,以后入阁也容易。但他拒绝了。”未王的银匙支在下巴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所以,我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颖州?”林远一震。 “不错。他不想受人制约,所以我放他去了那里。这样他不会太引人注意,要施展也相对容易。那地方本已是一盘烂棋,谁都不愿接手,让他独当一面不会招惹非议。若是照我先前的想法,他留在这里固然没那么辛苦,可怎么也越不过上头的人,就算有政绩也难算到他头上。还不如在颖州,有什么作为一目了然。再说,他去颖州这半年干得着实不坏,颖州军现在军容整肃,又夺回两个县。我猜如果他能收复封、岳两州,就算拜相也无妨了。” “你这狐狸,怎么都是你有理。”林远叹息,“可我担心那孩子太急功近利,让他这样任性妄为……” “年轻人嘛,就该有些锐气。当年的我们不也一样年少轻狂?”未王陷入回忆之中。 林远抚着下巴,露出怀念的表情,微微一笑:“是啊,当年……” 第七章 宫女罗依(5) 当年……罗依抬头,茶室的窗口面向南方,刚好可以看见隔开颖州和南蛮的隆山。未南气候温暖,隆山顶上却是终年积雪。已近清晨,拂晓天光下的隆山逾显雄奇。记得被籍没的前夕,母亲曾想带她逃回南蛮去,最终却因隆山路险而失败。釜中之水微沸,罗依轻叹,将碾好的茶末加入釜内。 煎好茶,罗依将茶送到茶室旁的书房。 数月以来,她一直随白显驻于颖州定县。颖州治所并不在定县。但上次三川军来袭,定县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目标,白显亲自来此督战。节度使带着颖乐两州新兵亲临战阵,让颖州军士气大振,最终守住了定县。自那以后,白显便一直停留在定县。 书室外面,盛思明、柳珠和计无多正凑在窗下窃窃私语。走得近了,罗依听见盛思明压低了嗓音说:“吵起来了,吵起来了,拍桌子还是摔茶杯?” “五十钱,赌拍桌子。”计无多掏出一把钱往地上一放。 “一百钱,摔茶杯。”柳珠一向是计无多说西,她就往东, 盛思明把钱往计无多那一推:“归你了。” “等等,里面还没动静,怎么就是他的了?”柳珠嚯的起身,叉腰道。 “很简单,小罗娘子还没把茶送进去,老大没法摔茶杯。是吧,小罗娘子?”盛思明表情诚恳的回答,末了又冲罗依一笑。 罗依不答,只是笑。 柳珠满脸怒色,却又不甘心,嘴硬道:“还不一定呢,小罗娘子这不是送茶来了?胜负还没分。” 话音刚落,只听书房里砰一响。盛思明笑起来:“嘿嘿,分了。” 柳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黑衣怒气冲冲从书房出来,疾步往处走去。 “老大看来气得不轻,头儿的功力又见涨啊。”计无多向另外两人小声道。盛思明和柳珠点头表示赞同。 “智、楚、离。”白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轻飘飘的吐出这三个字。她声音不大,但这三个字却犹如惊雷一样滚过门外几人的耳畔。柳珠和计无多对视一眼,难道这是黑衣的真名? 黑衣突的停步,回头咆哮:“你怎么敢?!” 白显双手抱胸,斜倚门上:“有何不敢?” “未经训练的新兵,你怎么能带上战场?!” “你生气不是因为这个,”白显冷笑,“是智楚离这个名字还是副兵马使的任命?” “不是。”黑衣矢口否认。 “当时的情况是,王舒被凤翔牵制脱身不得。我若不带兵吓他们一吓,让他们以为我们有大批援兵,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定县?” “你从未打过仗,你知道胡乱发号施令有什么后果么?!” “不错,打仗我是外行,所以我才要你接任副兵马使。”白显爽快承认失误,反将话题带回到副兵马使的任命上。 黑衣不语。 白显上前一步:“你不是一直不服气做马匪么?现在正是你翻身的最好时机。还是你打算永远躲下去?” “我没有!” “不想报复那个人么?那人以前是,现在是,未来还是北庭的中流砥柱,不积累实力你根本无法打倒他。” “那和你无关!” “我身家性命尽系于此,当然有关!”白显厉声道。 两人对峙片刻,白显不闪不避,黑衣却微微别开目光:“我可以接受任命,但不能用智楚离的名字。” “如果要接任,必须是智楚离。”白显寸步不让。 “为何必须是?” 白显微微一笑:“凤萧其人心胸狭窄,我们上次击退三川军他必有不甘,报复是迟早的事。当年北庭双星之一的智楚离接任副兵马使或许能对他形成一定威慑,可以为我们训练新兵争取更多的时间。” 黑衣长叹一声,表示屈服。 白显满意的转身回书房。计无多见白显走了,猛的上前一拍黑衣肩膀:“行啊,老大。早知道你身份不一般,没想到竟然是北庭双星。你和君伟大将军可一直是我仰慕的对象,现在我更仰慕老大你了……” 黑衣,或者说智楚离冷漠的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走了。 “老大怎么一副我欠他钱的表情?”计无多喃喃道。 “笨,”柳珠猛拍计无多的头,“你不想想当初老大是怎么坏的事,到现在老大都还没法使枪。没事提君伟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计无多搔头,“是了,刚刚头说‘那个人’是北庭中流砥柱,除了君伟还能有谁?真难想象他一代名将竟会如此卑鄙。” “那个……君伟是谁?”盛思明插嘴。 回答他的是柳珠和计无多四道鄙视的目光。 白显所料不差,荆南的报复很快付诸行动。三川军看来对北庭双星之一的智楚离颇不以为然。他接任颖州副兵马使的消息并没有如白显预期的那样延缓荆南进兵的步伐。如此一来,形势顿时逆转,颖州处在一下风。虽然未王保证会全力支援,但局势仍不乐观。 如意三十三年的夏天,未南风云变幻之际,冷凝却突然出现在白池和唐无双的隐居之处。 “宜清?”白池略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颖州的局势,世叔可曾听说?”冷凝开门见山。 “啊,听说了。”白池不以为意,平静的拿过一个杯子为冷凝斟酒。 冷凝怒色隐现:“阿柔现在身处险境,世叔就不担心么?” 白池一笑,神色落寞:“她长大了,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不需要我为她操心。” “即使她复仇失败,并为此枉送性命?” 白池握酒杯的手一颤:“复仇?复什么仇?” “阿柔是封州人罢?秦家还是罗家?” “你……怎会知道?”白池难以置信,这是他从未对人说过的秘密。 “封州被视为蛮夷之地,封州人皆说本地乡音,鲜有能说东都口音的人。可若是官宦人家则又不同,官家人都以东都音为正音,自幼习此音者不在少数。阿柔刚来我家时,已说得一口流利的东都音。若非偶然我听到她和我家的封州厨子说话,我也会认为她是东都人氏。” “可这……” “可这不足以证明阿柔的身份。”冷凝知道白池所想,替他续道:“世叔可知道阿柔小时候常做恶梦?” 白池点头:“听她说过一次,可后来没见她再提,我以为她已好了,不曾深究。” 冷凝摇头:“那是因为爷爷和世叔听她说起此事时神情都十分紧张,阿柔心思灵敏,起了疑心,所以后来都不曾告诉你们罢了。” “她跟你说过?” “说过几次。她安神的药方也是我开的。我和阿柔都认为那些恶梦其实是残余的记忆。” “可是她的记忆……” 冷凝打断他:“记忆之术操作不易,且对受术者本人相当危险。爷爷为免阿柔灵智受损,施术时必不会下重手,部分记忆很有可能被保留下来。” “以她的性子,必会追查下去罢?她可曾恢复记忆?”白池面色死灰,哑声问。 冷凝摇头:“记忆消除是永久的,我不认为她能恢复。但是这些记忆足以成为追寻的线索。阿柔来我家时是如意十九年,而封州在如意十八年落入三川凤氏之手,算来正是时候。封州陷落时,封州刺史秦毅和司马罗守成皆以身殉。秦毅家眷皆在封州,城破时被屠杀殆尽。罗守成家眷在应徽,本来逃过一劫,可罗家被搜出和荆南来往的书信。未南先王认定罗守成勾结三川导致封州陷落,籍没其家。阿柔的梦境也与事件吻合,所以我推断阿柔必与这两家其中之一有亲……” “你能想到,阿柔想必也能想到……”白池苦笑。 “只怕比我所想到的、所查到的还多。” 两人想到白柔心思之深,情报来源之广,皆是心里一沉,默然无语。 良久,白池开口:“所以颖州……” 冷凝点头:“我怕她冲昏了头,所以才如此急进。” 白池嚯的起身去马厩,片刻后策马而出,疾行而去。 “世叔……”冷凝短促的叫了一声。 “不用叫了。”身后一个冷淡的女声响起。 冷凝回头,唐无双布衣素裙立于门前。她漠然凝视白池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他不会回来了。” 第八章 唐无双(1) 第八章唐无双:一场寂寞凭谁诉 如意十八年的初春,细雨如酥。 午后烟雨蒙蒙,依旧是早春的料峭。红泥火炉上炭火正旺,新酒微温。唐无双独坐酒楼雅座,显得颇为百无聊赖。约见的人久等不至,不免让人兴味索然。 她起身推开窗,雨丝随风斜斜飘了进来,带进一阵凉意。外面雾气蒸腾,窗下小巷沉寂无声,唯有雨点散落,溅起点点水花。她素手伸出窗外,接住下落的雨点。细小的水珠在纤白掌中滑动,渐渐在手掌中心汇聚。雨水积得多了,零零碎碎的从她掌心溢出,溅落于地。看着雨珠落地,她忽的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位唐家长女近来颇为心烦。她已届待嫁之年,父亲唐傲数次将她的婚事提上了议程。现今的情况让她很难再在唐家留下去。 唐夫人去世前倒是为她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她娘家兄长的独子白池。唐夫人自嫁进唐家便与娘家断了来往,去世前却为女儿订下这样一门亲事。唐无双从没见过这位表兄,但隐约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据说这表兄放浪无行,总在赌坊妓馆厮混。唐无双舅舅在世时他还尚有些约束,待得舅舅去世,白家万贯家财不出数月就让他败了个精光。此后的三年,他了无音讯。唐无双一度以为,他或许已在某个地方落魄而死了。不料林家的世叔上次却告诉她,他前不久才见过她的这位表兄兼未婚夫婿。 既然他还活着,那就由她费点周章,恳请林家世叔替她退了这门亲事罢。林远听了她的请求,微微一笑:“退亲不是不可。不过,谣传不可尽信,若非亲眼所见总是靠不住的。” 唐无双不以为然,但碍于是林远的提议,她不便反对。母亲去世前曾秘托林远代为照顾女儿。深知唐家内情的林远一直恪守对唐无双母亲的承诺,事事为她打算,从未令她失望为难。林远开口,必有他的深意,所以唐无双最终同意由林远安排两人见面。 两人约定见面的日子很快到了。唐无双准时赴约,可等了许久,仍不见这位表兄出现。 生于商家的唐无双向来厌恶不守时的人,对这位表兄本已不佳的印象不免又糟上几分。她愿与他见面,已是难得的让步,他却如此怠慢,真是岂有此理! 再次坚定了退婚的决心后,她不客气的携了酒壶倚在窗口自斟自饮。目光不经意的流转,却见久寂的小巷终于出现了人迹。 从身形看,撑伞自巷中走来的应是一名年轻男子。唐无双注意到,这男子步子不快,却在瞬间便从巷尾走到眼底,大抵就是传说里身负武功的江湖中人吧。唐无双自幼娇生惯养,从未接触过此类人士,不由十分好奇,见他在雨中行了这许久,白袍的下摆竟未染上任何污点,心下暗暗称奇。 若那位表哥有这本事,倒是可以考虑。看得出神时这念头忽然从心里闪过。可一想到那位表兄的不学无术,她立马打消了这个荒唐念头。 转瞬之间,巷中人已自酒楼窗下走过。他走到窗底时,她看清纸伞上绘着的精致山水,觉得风雅悦目。 那人很快走出小巷,从唐无双的视线里消失了。唐无双忽然失了兴致,没精打彩的坐回桌前。不一会儿,她听到有人轻轻扣雅座的门:“是唐家小娘子么?” 唐无双循声望去,一眼认出了靠在半开门边的那把绘着山水的纸伞。巷中人抱着一个大包立于门外,俊朗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微笑:“在下白池。” 唐无双未曾料到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是这副模样,一时愣住,好一会才想到请他入座。 莫非是林世叔搞的鬼?这个想法让她有些泄气。她出嫁离开唐家,林远便算完成了对母亲的承诺。这是否才是林远热心撮合这门亲事的动机? 白池不曾注意到唐无双变幻不定的表情,进来后就只顾着解开怀中之物。他进来后唐无双才看清,他怀中抱的不是包袱,而是斗篷裹着的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女童。女童十分瘦弱,似乎先天不足,乍看之下并不可爱。可白池的态度却极是细致温柔。只听他细声细语的对女孩道:“我和这位小娘子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玩一会儿好不好?” 小人儿点头,自己乖乖找个角落玩起了七巧图。白池亲昵的捏捏小人儿的鼻子,笑得极是开怀。抬头见唐无双狐疑的神色,他露出了然之色,却并不解释。他不客气的在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不知表妹找我有何贵干?” 话虽说得中规中矩,语气却油腔滑调,立显浪子本色。 唐无双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的走近。她裙摆宽大,轻拂过白池的鞋面。白池目光下移正好看见,犹豫着要不要再轻浮一点,去拈她自腰间垂下的丝绦。犹疑间,唐无双已从容走过,在他对面坐下,悠悠道:“冒昧邀表兄相见是小妹的不是。不过,关于你我二人的婚事,小妹还有话说。” 白池低头不语。他片刻后抬头,作皱眉状:“难不成表妹对这婚事不满?” 唐无双目光一闪,清丽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白池在身上逡巡。白池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却强作镇定道:“表妹?” 唐无双回过神,决定先试探一下这位表兄,遂妩媚一笑:“表兄误会了,小妹此番要表兄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她看见白池英俊的面庞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接着听见他有些失望的问:“不是?” 唐无双没有放过他的表情变化,忽然觉得这位表兄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她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暖酒,然后慢慢道:“小妹让表兄来只不过是想告诉表兄,小妹绝非无信之人。小妹会不折不扣的履行与表兄的婚约。” 白池心里格登一下,脱口问道:“难道你没听过关于我的传言?” 唐无双以袖掩口,以遮挡自己唇边笑意:“坊间流言岂可尽信?再则,哪个男人年轻时没有几件荒唐事?小妹并不为此挂怀。” 白池轻易被唐无双将了一军,苦着脸想,难道他这些年浪荡无行的样子都是白做了?当初为了迅速败光白家家产他可动了不少脑筋。想到家产,他心念一动,喜笑颜道:“表妹愿嫁与我这无用之人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愚兄身无分文,表妹过了门,怕是要过苦日子呢。” 他十分笃定,唐无双这样的富家千金绝对受不了贫苦生活。 唐无双已经完全确定了表兄的为人,体贴的为他斟上酒:“这点小妹也已想过。如果表兄肯入赘唐家,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倒插门?”白池似乎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下才道:“只怕姑父不肯做赔本生意。” “信誉向来为唐家所注重,小妹相信家父不会反对。就算家父有所异议,小妹也自会处理,表兄大可放心。” 白池进退两难,这位表妹会纡尊降贵至此实是大出他的意料。无奈何,他只得将目光转向身旁戏耍的小人儿,思量是不是到了要用这小丫头做戏的时候。表妹一向娇惯,必不会愿意一过门就当娘吧? 唐无双见他两眼飘向那小姑娘,立该猜出他的想法,抢先一步道:“表兄无须费神了,这孩子不是表兄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白池大奇,脱口而出。唐无双慧黠的笑容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 “就算是也没什么,”唐无双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妹不会在意。” 白池一筹莫展。本来男方退婚也不是不可以,可偏生自家老爹心疼妹妹早逝,一心要完成妹妹的嘱托,临死前还怕儿子玩花样,强逼儿子发誓,若非唐家悔婚,必娶表妹为妻。 自由固然可贵,但让老爹死不瞑目便是有违孝道了,故白池只能寄望于唐家倚财仗势,主动退婚。原以为这么多年做足了败家功夫,唐家必定退亲,却不知这位表妹哪根筋搭错了,仍是铁了心要嫁他。白池苦思自己造了什么孽以致让自家老爹给他寻摸了如此一个三贞九烈、贤良淑德、言而有信、精明过人又还无比难缠的未婚妻? 唐无双好整以睱的看着白池的一脸晦气。趁他思考的时间,她伸手去逗他身边的女孩。不想小人儿竟猛的一步退开,一脸戒备的盯着她。 唐无双吃了一惊,再次仔细打量这孩子。这孩子相貌都没有出奇之处,面黄肌瘦,也不知从哪个乡下地方找来,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非同寻常。而这双很有神的眼睛正以充满探究的目光审视着她。唐无双哑然,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 这孩子很认真的观察着她,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好恶,唐无双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白池回过神,拍拍小人儿的头:“别这样盯着人看,不礼貌。” 小人儿很听话,再不多看唐无双一眼。白池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能不能知道原因?” 这一次,他收起了进门后一直摆出的轻狂表情,神情十分严肃。 “原因?”唐无双低声重复。 “唐家长女的身份,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何必自降身价?我总得知道你图的是什么吧?” 唐无双心里愈加满意起来,这表兄虽然心情都写在脸上,倒也不是真傻,这就更好了。她维持着巧笑嫣然的表情,回答却毫不留情:“因为我要找的,不是夫婿,而是一个留在唐家的理由。你身无分文,又有放浪之名在外,父亲绝不放心我嫁入你家门。但我若执意如此,他必会提出入赘以保障我的生活。这样我就可以顺利成章的继续留在唐家。” 白池面色难看,在终身大事上,这表妹竟比他还草率。 唐无双无视白池脸色铁青,满意的饮尽了杯中之酒。或许这才是林远让他们见面的本意?留在唐家,她的复仇之路才可以继续。 心结一解,她不由兴致大好,虽未多饮,却已微醺。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小妹这就告辞了。相信表兄并非无信之人,不会让小妹失望的。” 白池哼了一声:“只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表兄说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亲事本就顺理成章,何来后悔之说?”唐无双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娇笑道:“对了,下次表哥再扮什么浪子,记得穿花哨点。这么个素净模样,说出来谁信呢。” 白池苦笑,自己当然知道浪荡子该是什么模样,可是……他摸摸身边小人儿的头,这孩子一见他打扮得怪模怪样就不肯让他靠近。 在窗口目送唐无双上车远去,白池认命的长叹一声,抱起小人儿道:“丫头,师父给你找个师娘好不好?” 小人儿玩得累了,抱着他的颈项,困倦道:“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小人儿伏在他肩头,含含糊糊的说:“她欺负师父。” “你这孩子……”白池被小人儿一语中的,有些尴尬的笑起来。 第八章 唐无双(2) 正因那时年少,所以才会如此自信轻狂,以为她永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为一个男人误了终身。她从未想到会发展到后来的局面。三个人仿佛三股丝线缠在一起,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虽然满肚子腹诽,白池最终还是依约上门,要求唐家履行婚约。 唐家人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婿颇有微辞,唐傲更是坚决反对。谁料唐无双却表态非表兄不嫁。两人有婚约在先,又有唐无双坚持在后,唐傲在白池答应入赘唐家后无可奈何的同意了这门亲事。 白池原是为了退亲才做出种种张狂败家的行迹,既然退婚不得,也就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成婚后他反倒渐渐收敛了,每天读书抚琴为乐,也不怎么和唐家的纨绔子弟接触。婚礼之后唐家人发现,这位姑爷倒并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么放浪无行。 唐无双婚后依旧代父掌管唐家族务。她原也曾担心入赘后白池若总有风liu韵事传出会有损她威信,所以对白池的配合她愕然之余也深为满意。只有一件事时不时让唐无双感到忧虑,那就是丈夫每隔数月便会消失一阵。那期间他总是神神秘秘,行踪诡异。 唐无双并不过问他的行踪,而是秘密调查。最后她发现白池并没出去拈花惹草,而是对墓葬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这显然不是正常人的爱好,且古墓之中危险重重,难免让人忧虑。不过白池做这事时倒还颇为谨慎,且她和白池又不算熟到可以直言质疑的地步。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替他掩饰,并在他出门时担负起照料他带在身边的小女孩的责任。 婚后白池即向唐无双坦承,那天带来的孩子是他前不久收的弟子。他的解释仅止于此,这孩子家乡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都不曾提过。她变着方探问过几次,却都不得其法。白池看似粗疏,对这孩子却很精细周到。每次唐无双试探,他三言两语便带了开去。那孩子性情本已古怪,身上又带着诸多迷团,让唐无双很难真心疼爱。奇怪的是这孩子竟也不喜欢她,平日里并不肯多搭理她。 不过那孩子十分懂事,不理归不理,却很少惹麻烦,也从不把敌意摆在脸上。唐无双让她干什么,她都乖乖照做,只是不大说话。其实这孩子除了对白池,跟谁都不愿说话。在唐无双看来,这小孩着实不可爱。 “这孩子相当孤僻。”她向白池道。 “她家人都已不在,”白池叹口气,“性子难免古怪些。” “昨天带她出门,在街上碰到未南来的手艺人。这孩子和那人说话时似乎用的是未南方音。她该不会是那里的人罢?”唐无双又道。 白池警觉的看她:“你还知道些什么?” 唐无双失笑,用不在意的语气道:“不过随口问问,表兄何必草木皆兵?” 白池默然。 一日白池不在,她带着这孩子玩布偶。这孩子虽然还不甚喜欢她,却开始接受唐无双是她唯一玩伴的事实。 “好孩子,告诉师娘,你阿爹阿娘去哪儿了?”唐无双见气氛还算融洽,不失时机的问。也许这样套一个孩子的话有失厚道,但她实在不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谜团的存在。 “死了。”孩子答得淡漠。 “怎么死的?” 孩子不答,不安的扭着手中布偶,几乎要将布偶的一只手扯离。唐无双从她手里拿过布偶,柔声问:“告诉师娘,你家人都是怎么死的?” 女孩看着她,目光有些呆滞,很久才吐出一句:“他们……杀了人……” “他们是谁?” 孩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突然尖叫起来,凄厉刺耳。唐无双没料到她会突然失控,下意识的去捂她的嘴。那孩子挣扎着,在地上打滚。唐无双惊慌之下,越捂越紧。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让唐无双松开了手。下一刻,她看见白池满脸怒气的站在她面前。 “我……”她知道他误会了,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在这里……”白池急急抱起哭喊的小人儿,柔声哄着。 “我只是想问问……”她冷静下来,试图解释。 “滚!”回答她的是白池的咆哮。 入夜,唐无双坐在妆台前,贴身侍女伺候她卸妆。卸完了妆仍不见白池回来。她踌蹰了一会,对侍女道:“我们去看看。” 那侍女点头,取披风与唐无双穿了一路出来。白池果然还在陪那孩子。他抱着那孩子,她已睡着了,手却仍牢牢抓着白池的衣服。唐无双注视了一会,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恍然惊觉,自己莫不是在妒忌这个孩子? 微弱的灯光在地上投射出唐无双的身影。白池抬头,看见了她,轻轻摆了摆手。唐无双会意,悄无声息的退出,在外间等他。想必在不惊醒那孩子的情况下抽出衣服相当困难,白池过了好久才掩上门出来。 唐无双低声道:“今日之事,甚感抱歉……” “不,是我情急之下失礼了。”白池温和道,“你对那孩子应该没有恶意。” “表哥一定要与我这般客气么?” “相敬如宾说的大约就是你我罢。” 两人相对苦笑。 沉吟片刻,唐无双还是问:“这孩子的身世……” “哪个孩子亲眼经历过家人惨死,都难免会有些过激反应,你还是别再问了。”白池黯然,“我过阵子会带她去冷家。” “冷家?” “她先天不足,本就很难养活。我一直有送她去冷家医治的打算。”他不紧不慢道,“现在不过多一宗病要看而己。” 唐无双记起以前曾听林远说过,冷家有奇术,以针灸之术刺激头部穴位,从而消除人的记忆。她迟疑道:“这样好么?” “小孩子大病一场,不记得有些事也很正常。” “你并没有权利替她决定。”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激动起来。 “我之前也这样想,”白池淡然道,“想她长大了自己决定。可这样的记忆对她的伤害太大,我觉得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更好一些。” 唐无双想到那孩子之前的反应,最终沉默了。 第八章 唐无双(3) 几日后,白池果真带了那孩子去了冷家。 唐无双已从白池口中得知冷白两家的世交关系,知道冷家必会尽心医治,并不十分挂怀。然白池一去数月,唐家不免有些议论。可唐无双向来我行我素,唐家人虽然好奇,却不敢当面询问她夫妇的私事。不久林远到访,从唐傲口中得知白池数月不归,私下问询唐无双。唐无双对林远并无隐瞒,将白池带弟子去冷家的事原原本本的告知。 “你是否应去看望一下?”林远闻语释然,委婉建议。 “我?”唐无双失笑,“唐家每天会生出多少事,世叔不是不知道。我可没那时间奔波。” “夫妻要生活一辈子的,互相体谅才能和睦。那孩子既然病了,于情于理,你这个师娘都应该关心一下。” 唐无双遵从了林远的提议,到冷家看望师徒俩。冷家世代行医,没有唐家人这么深的城府,对人也更为友善。冷家老先生得知她是白池妻子时当即命长孙冷凝带唐无双去见白池。 “喏,在那边。”被家人唤作大郎的冷家长孙引她穿过层层楼阁,向着庭院遥指。 她上前走了两步,冷凝却没有跟来。她止步回头,微笑问:“大郎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冷凝有些窘迫的摇头。她不解,却没多问,笑着向冷凝道别后便一个人向院中去了。 白池闲坐于树荫之下,那孩子枕在白池腿上,似乎正在酣睡。暮春的软风轻拂,晃动枝叶,光影在两人身上浮动不定。那安详亲密的神态,如在画中。 看见唐无双,白池在唇上轻竖手指。唐无双点头,放轻脚步来到树下,与他关排而坐。 “可好些了?”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 “好多了,”白池慈爱的摸着那孩子的头道,“现在性子柔顺多了,不像以前那么难接近。只是她现在连你这师娘也不记得了。”说着,他轻拍女孩:“阿柔,阿柔……” 女孩嘤咛一声,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看见唐无双,她原本惺松的眼神蓦的回复清明,以询问的眼神望向白池。 白池微笑:“这是师娘。忘了?师父以前跟你提过的。” 女孩沉默片刻,然后起身,微笑向她施礼:“弟子白柔拜见师娘。” “不必多礼。”唐无双温言回答,同时了悟白柔成了这孩子的新名字。这孩子是真的与过去一刀两断了。 白柔拜见完毕后才抬眼打量她。虽然没有了记忆,可她审视的目光依旧没变。这让唐无双有些不自在。所幸白柔并没有打量太久便笑向白池:“师父是提过,可师父从来没说师娘长得这么美。” “是吗?”白池笑道,“反正你现在见到了,也是一样。” 白柔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再度微笑:“大郎答应今天教我针灸,阿柔先告退了,师父师娘慢聊。” “这孩子……倒很会看人眼色……”她走后,唐无双若有所思道。 白池笑吟吟的转头:“嗯?” 唐无双掩饰的笑道:“我是说这孩子脸色确实好多了,人也清秀了。冷家的医术确实非同寻常。” “可不是,”白池笑着摇头,“不过这孩子也是,身体才好一点,就开始欺负大郎了。大郎老实,说又说不过,打又不敢打,略有个粗声粗气还要挨祖父骂,说他不知礼让,每次都一脸憋屈样儿,我瞧着都好笑。” 唐无双想起之前冷凝的别扭样子,不由也跟着笑了:“难怪大郎刚才不肯过来,原来是为这个。” 白池难得的高兴,自鸣得意道:“咱们阿柔天生聪明,老先生想收她做关门弟子。我说那可不成,这弟子我已经收了,就算老先生是长辈,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他听了差点没跟我打起来。” 唐无双配合的骇笑:“你话说得这么狂,难怪老先生要生气。不过老先生身为医界泰斗,竟然也这么不稳重,为收个徒弟大打出手。” 她本长袖善舞,要说几句顺耳的话本就不难。果然白池听了愈发高兴,附和道:“对,为老不尊。” 唐无双却不紧不慢的续道:“不过阿柔毕竟是女孩子,不能总和大郎在一块玩,不如找些年纪相当的女孩陪她。” 白池一愣,点头道:“你说的也对,我确实该给阿柔物色点合适的玩伴。” “这事就交给我罢。” 白池略显吃惊,过了一会才道:“那就劳你费心了。” “我是她师娘,应该的。何况你我夫妻,又何必这么客气?”唐无双微笑。 白池不再说话,两人一起看着院中落花出神。 是夜,白池在院中练剑。 他自幼拜得名师,习过数年剑术,称不上高手,却也一直练习不缀。唐无双不懂剑术,只觉得他于落英中持剑起舞的样子极是好看。她看了一会他习剑的样子,依旧不明所以。 看了一会,她见院中石案上放着一张琴,便走过去坐于案前,随手弹拨。她原是信手而弹,初时并不成调。他听见琴声响起时剑势微滞,随即一笑,放慢了速度,似与她琴音相和。 她微微一怔,明了他的善意,于是换了曲调,变成了一曲完整的《春莺啭》。这曲子本是西戎软舞乐,娇柔婉转,配上他轻灵的剑法竟有种奇异的美感。 一曲罢了,她回眸与他相视,各自一笑,第一次有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没想到表哥的剑术如此不凡。”一曲弹毕,她率先打破沉默。 “和你的琴一样,能骗骗外行而己。”他微笑揶揄。 “看来我的琴技是不入表哥耳了。”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说笑间她不经意的转头,却见门内一个纤细弱小安静伫立。白柔黑发披散于肩,着一袭素白寝衣,静默的看着她和白池。她笑容微滞。 “怎么了?”见唐无双神情有异,白池轻声问。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轻轻回答。 白池略微扬眉,却没有多问,收剑回鞘。这时唐无双再悄然转头,却已不见了白柔的踪影…… 第八章 唐无双(4) 夫妻二人自那时起日渐和睦,不再如初时那般疏离。 白池对姑母的旧事并非全然不知,所以他虽然懒散得不问俗事,却并不排斥偶尔帮唐无双做些她不便出面的事。这让唐无双十分感激。 他心地纯良,说到底并不适合做这些工作。且随着他对唐家了解略多,逐渐开始认为唐家的环境不适合白柔成长。白柔便一直长留冷家。可那孩子离开白池的时日一久,便会哭闹不休。白池只得时常在唐、冷两家之间往返。时间长了,唐家人也习惯了他飘浮不定的行踪。他不在冷家时,白柔便由冷老先生负责教导。老先生上了年纪,不再管事,每天弄子饴孙为乐,很愿意借此机会教授白柔医术。 唐无双忙于唐家事务,并不常见白柔,不过从白池口中听过关于她的种种琐事:阿柔琴技进步了许多;或者是阿柔这孩子最近有些古怪,喜欢摆弄些毒药;又或者是小孩子学东西就是没常性,刚看了几天医书,又迷上了机关之术了…… 白池偶尔也会带回些东西,说是阿柔送给唐无双的,不过是些口脂、面药,又或者是些味道奇特的薰香。唐家所用的器物无一不精,唐无双没太当回事,也从不打算使用,随手便转送了他人。 说不上什么原因,她越来越不喜欢那个孩子。白池每每在她面前称赞白柔乖巧伶俐、善解人意,她虽不曾反驳,却总不以为然。那孩子聪敏早慧,幼年的经历又复杂,即使记忆全失,也天真不到哪里去。且之前见面,她已看出这孩子善于揣摸长辈的心思。她不过是一直以人们期望的面目出现,才得到长辈的疼爱罢了。这些伎俩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只因她自己就是以同样的方式得到包括父亲唐傲在内的唐家人上下一致的交口称赞。 不过唐无双是识大体的人,从来不对白柔多置一词。如果不是白柔十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也许她们俩人会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下去。 事情的起因是冷家每年的义诊。 冷家各地医馆每年里至少会有一次义诊,一来造福乡里,二来可让年轻弟子积累行医经验。白柔虽未正式拜师入门,却蒙老先生传授医术,且十二岁时便已可独立诊断,故而得到了参加每年义诊的资格。她和冷凝皆为老先生亲传,受到的关注比其他冷家弟子更多。仅为了维护老先生门下声誉这个理由,两个孩子就得比别人更加勤勉,年年马不停蹄的往返于各地医馆。 老先生的门人皆能独当一面。白柔虽然体弱,却不甘示弱,咬牙硬撑。两年过度劳累的结果便是旧疾复发,卧病在床。 白柔这次疾发来势汹汹,休养了两个月仍不能起身。白池自然担忧不已,守在冷家寸步不离。唐无双见白柔病情如此严重,也适时抽身前去探望。 数年后再度踏足冷家,竟然又是冷凝引路。当年稚气的冷家长孙如今已是翩翩公子,一举一动娴雅有度。 “那孩子可好些了?”唐无双于途中询问。 “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子还虚,精力也不济。不过有世叔照料,过两天就可以下地也说不定。” 说话间已到白柔居所,冷凝礼貌的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唐无双往前走了一步,回头笑道:“宜清不进去?难道现在还被阿柔欺负?” 冷凝微微一笑:“自然不是。阿柔病倒后,接手的病人都转给我负责。阿柔这人,娘子也知道,进去了免不了又受她一通盘问。她累,我也累。” 唐无双不免多打量了他一眼,却是微笑不言,独自进门去了。廊上白柔的侍女唐糖用托盘端了药正欲送给白柔,见到唐无双陡然一惊。唐无双和气道:“给我罢。” 唐糖本是唐家侍婢,被唐无双挑来陪伴白柔,并不敢违抗唐无双。她略一犹疑,终还是顺从的将托盘递到了唐无双手上。 室内帘幕低垂,屏风后隐隐有笑语之声。唐无双听出是师徒俩的声音。屋内的两人听得开门声,只道是唐糖,皆不以为意。白池温和的声音自屏后传来:“药放在案上即可。” 唐无双微微掀开纱幔,见白池正坐在床边,一边与白柔谈笑一边在锦盒里挑拣着东西。白柔靠在软垫上,虽然仍显虚弱,说话却已经有了精神。只见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打着被褥,同时笑道:“挑了这么久还没挑好么?” “就你花样多,病成这样了,还非得弄什么花钿?”白池一边数落,一边却细细翻捡着盒里各色花钿。 白柔却调皮道:“谁规定病中便贴不得了?难得他们肯送来,流朱坊最新特制的式样,可不是人人可得的。” 流朱坊最早以卖口脂面药起家,后因其所制胭脂妆粉用料名贵,鲜艳芬芳,受到贵妇名媛喜爱。近十年来,流朱坊又开始制作花钿出售。流朱坊的花钿以新颖精致、巧夺天工而远近驰名,连兴帝每年御赐妃嫔的各色花子亦有不少直接从流朱坊订做。 “外面既买不到,你却又从何处得来?”白池随口问着,拣出一枚花钿,“这个?” “太花了,不要。”白柔不满意,伸指轻巧一弹,花钿从白池手上掉落。她悠然答:“流朱坊的老板娘有见风liu泪的毛病,找我替她看过。我跟她说不收她诊费,若有新的花钿样子,送我一份便抵过了。” “胡说,”白池笑骂,“你怕女子身份被人轻视,出诊时向来作男子打扮,怎会找人要这种东西?” 白柔没有血色的脸上微泛红晕,嘟哝道:“我说我妹妹喜欢戴花子,那位娘子就信了。现今的女子有谁不喜欢流朱坊的花钿?还是在师父眼里,弟子连个女人都算不上?” 唐无双对白柔娇嗔的语气隐隐感到不妥,眉头微皱,却没有出声。 “师父说错话了,向阿柔赔礼,行了吧?”白池拈了一枚花钿放入她手心,“喏,这枚如何?” 白柔看了,轻笑道:“这么多新奇的花样,师父却挑了个最平常的。” “是你说刚才那个太花了……好吧,为师再挑。” 白柔轻轻摇头:“倒也不必,这种简单式样其实不坏。” “那就贴上罢。” 白柔却不急着贴,将那花钿放在手心踮量,不知在想什么。 白池对她突如其来的沉默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白柔螓首微垂,幽幽道:“若不是弟子这次病了,师父也不会来罢?” “嗯?” “师父这阵子都不常来看我。”白柔噘嘴说。 白池一怔,放柔了语气:“你师娘这阵子事务繁忙,所以师父留在那边帮她,倒是疏忽了阿柔。” “那……阿柔该不该罚师父呢?”白柔忽将之前的幽怨神情一扫而空,笑了起来。 “阿柔要罚为师什么?”白池似乎有点紧张。 白柔想了想,摊开手,身体微向前倾,俏皮道:“罚师父帮我把花钿贴上。” 白池松了口气,笑着从她手里拿过花钿,向花钿背面轻轻呵气,化开后面的胶。待胶化开之后,他凑近白柔,小心将之贴于白柔前额。 贴花钿时,两人靠得很近,唐无双看不清白柔的表情。不过她已感室内气氛过于亲密,似乎有什么化不开的东西一样。 花钿贴好以后,白柔按了按额上花钿,低声笑问:“好看么?” 白池一本正经做深思状:“实话实说,阿柔定又会觉得伤人,为师还是不说了罢……” 白柔气结,拾起一个软垫便向白池扔过去,却憋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白池也撑不住,捧腹笑作一团。 第八章 唐无双(5) 白柔气结,拾起一个软垫便向白池扔过去,却憋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白池也撑不住,捧腹笑作一团。 唐无双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两人笑声戛然而止,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见是唐无双,白池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道:“你来了。” 唐无双“嗯”了一声,将托盘送到白柔身前。她与白柔也有大半年没见了,此时趁着机会细细打量她。十四岁的白柔或许算不得绝色,倒也眉目清秀。因在病中,她未施粉黛,苍白的容颜上唯额前一枚指甲大小的菱花翠钿闪着微光。她斜身靠于软垫上时乌发披散,跌落于在素白单衣之上。虽是病容满面,却仍有一番慵懒意态。看到唐无双,她稍直起身,恭敬有礼的叫了声“师娘”。 唐无双甚是和蔼的说:“你病着,不须多礼。” 白柔略垂下眼帘,接过唐无双递来的药碗,状似轻描淡写的道:“唐糖不知上哪去了,倒麻烦师娘亲自送药过来。” 唐无双微微一笑:“我是你师娘,本应对你多加照拂。只是唐家事太多,分身乏术,我一直未曾尽到为人长辈的责任。” 白柔默然,一言不发的饮尽碗中之药。白池见她神色有异,便在一旁笑道:“可是汤药太苦?我让她们拿蜜饼来……” “不必!”白柔猛然打断。似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她笑了笑,慢慢道:“弟子自幼便是个药罐子,早就习惯了。” 白池觉出气氛不对,却又不知根底,只得笑一声:“那就好。” 白柔目光淡淡扫过唐无双和白池,神色倦怠的一笑:“弟子累了,请师父师娘恕弟子无礼。” 说罢,她便欲躺下。唐无双上前,助她躺好,又体贴的为她盖好被子。白柔低声向唐无双道谢后便面向床内。 唐无双回头,低声向白池道:“我们也别打扰她休息了。” 白池点头,和唐无双一起走出白柔的房间。 “你这么忙还要过来一趟……”白池的客气话刚出口,便被唐无双冷冷打断:“那孩子平时就这样么?” 白池一愣,只道她对白柔刚才的态度不满,答道:“那孩子一向知礼,只是现在病着没精神,礼数不周也是难免,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说这个,”唐无双斜睨了白池一眼道,“我是说,那孩子平时也这样跟你撒娇么?” 白池想了想,答:“那孩子平时并不是这样。不过她这两月一直卧病,难免有些闷,所以变得有点粘人……” “真是因为她的病么?”唐无双冷笑,“那孩子对你是什么态度,你一点都没察觉?”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觉得那是徒弟对老师应有的态度么?你见过哪对师徒是这样相处的?”唐无双冷道。 白池回味了一下刚才和白柔的对话,失笑道:“你多心了罢,她不过是个孩子……” “十四岁,已经不是孩子了。别人家的女孩,到了这样的年纪都谈婚论嫁了,就算当了娘也不稀奇。”唐无双似笑非笑道,“还是你这当师父的疏忽了?” 白池面色一僵,显然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片刻,他语带惆怅的轻叹:“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真快,转眼她都这么大了……” “看来我们对此已经有共识了,这就好。”唐无双嫣然一笑,也不管白池如何,一个人径自去了。 第二天,她去拜见了冷家的老先生,一来感谢冷家对白柔多年的照拂,二则隐约暗示白柔已到出嫁的年纪。老先生对白柔即将离开冷家的事实显得颇不情愿,试探着询问她对冷凝的看法。 唐无双了然于胸,恭顺回答:“宜清性情温厚,医术又如此出类拔萃,晚辈对这孩子极是欣赏。” “那……你觉得这两个孩子……”老先生两手食指并在一处,小心观察唐无双的神情。 唐无双面上是为人长辈者应有的慈爱表情:“宜清与阿柔两小无猜,性子又好,晚辈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为免生变,唐无双暂时未在师徒俩面前露出任何口风。 她留在冷家,以师母的身份照料白柔。那日以后,白柔显然已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再无那天的失态表现。对唐无双,她给予了对长辈应有的尊重。之前的事,她不会主动提起,若唐无双把话题引过去,她不否认也不解释,仅轻描淡写的带过。在白池面前也很安份,再无逾矩的举动,反倒是白池因为唐无双的话,初时略有些不自在。白柔心思细敏,对白池的态度变化有所察觉,却未发一言。白池见她没有异状,只道是自己多心,很快释然。师徒俩回到正常的状态。这样一来,唐无双倒隐然有些欣赏白柔了——她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采取最适当的方式化解尴尬。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白柔病情稳定,身体基本复原时,唐无双才把和老先生的谈话告诉白池。 “宜清?”白池颇为吃惊。 “论家世,论人品,宜清都是上上之选,你不认为这门亲事非常合适么?”唐无双微笑。 白池想了好一会,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一笑:“确实……” “你同意那真是再好不过,我想,阿柔那边你去说会比较合适。” “我?” 唐无双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那孩子如此敬重你,这样的好消息不是应该由你这做师父的告诉她么?” 白池回避着她的目光,无奈点头。 两天后,白柔找他们夫妇摊牌。唐无双冷眼打量她,白柔这日梳了一个半翻髻,略施粉黛,淡淡晕染的胭脂掩去了长久以来的苍白面色。她额上贴了小小一枚金钿,隐有光泽流动。她身穿红色小袖衣,下着同色石榴裙,外罩白色硬锦半臂,以无懈可击的优美姿态端坐于两人面前。 唐无双不动声色的烹茶,一面将盏中将茶调制成膏,一面慈爱的道:“你病才好,有什么事让唐糖传个话就好,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弟子想问一下,和宜清的婚事是谁的意思?”白柔表情平静,目光却极不寻常。 唐无双看了白池一眼,并不急于出声。白池轻咳一声:“是我的意思。” 白柔抬眼直视白池:“师父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这……”白池不知为何,竟不敢看白柔。 唐无双轻笑插口:“阿柔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虽无父母,却有我和你师父,自然要由我们替你打算。宜清人品、相貌都是百里挑一的,我和你师父都觉得他最合适……” “你是我什么人?我需要你替我打算?”白柔脸现怒色,脱口而出。 “阿柔!怎么可以这么跟师娘这么说话?”白池厉声喝斥。 白柔垂下头,略带委屈,过了好一会才勉强道:“弟子……只是不想嫁人。” “傻孩子,”白池放缓了语气,“女孩家哪有不嫁人的?再说宜清和你又相熟……” 白柔冲口而出:“和我相熟的人又不止宜清一个。我和厨子、花匠都熟,我是不是也得嫁他们?” 白池脸现愠色:“你说的什么混帐话?” “弟子说的是混帐话,难道师父说的就不混帐了?随随便便找个人就把弟子嫁出去。谁说女子就非得嫁人?弟子又非一无所长,并不需要以嫁人来保障以后的生活。” 白池语塞,迟疑看向唐无双:“要不这婚事……” 唐无双不以为然的笑道:“师娘确是听说你精通歧黄之术,不过,若无冷家的名声支撑,你又能走多远?再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大了,难道一直跟着你师父?总有离开的一天罢?” 白柔瞪视唐无双,唐无双笑容不变,不慌不忙的分好茶,将茶盏置于白柔身前:“请用罢。” 白柔扫了一眼茶盏,衣袖一扬,茶盏便被拂了出去,茶汤四溅。然后她一言不发的起身走了。 她走后,白池有些尴尬的说:“这孩子不知怎么了,今天脾气这样大……” 唐无双温和道:“不妨事。这孩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碰上这种事不免害羞,过两天就好了。” 白池不自然的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第八章 唐无双(6) 可白柔并未如唐无双所料就此屈服。那样的话,她也就不是白柔了。师徒三人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她失踪了。 除了少去几件旧衣,她平时所用之物都纹丝不乱,所有人都不清楚她这次出走是否经过周密的计划。她平日出诊自有收入,出行的费用不是问题;她又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寻常女子,会去什么地方也难以预料。冷家派人找遍各处,都说不曾见过,好像她就此凭空消失了一般。 白池对此深感歉疚,不住向冷老先生赔罪。老先生反倒颇为宽容,说那孩子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再勉强,订亲的事暂且作罢,找人要紧。 冷家动用了济世堂所有力量搜寻白柔,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却依旧没有线索。白池极是担心,一会担心白柔旧病发作,一会又担心她碰上坏人。冷家人仰马翻不得消停时,唐糖却悄悄带来了一封白柔的亲笔书信交给唐无双。信上注明唐无双亲启。唐无双拆信阅读,信中寥寥数语,不外是希望于某日某时在某地和她见面。 白柔信中所说的见面处与唐家本家所在之地只有咫尺之遥。那孩子行事出人意表,唐无双也拿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如此,她亦无惧,不动声色的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和白柔会面之事唐无双并未让白池知晓,只说唐家有事尚需处理,需离开冷家。白池此时焦头烂额,并不作他想。 唐无双来到约定的停云楼时,白柔已经到了。引唐无双入内的是一名黝黑皮肤的年轻女子,腰悬长剑,英气逼人。唐无双暗觉奇异,不知白柔何以识得此等人物? 室内白柔已然就座,见到唐无双便起身施礼,宾主分别入座。一别三月,她并无太多变化,一袭男装翩翩,依旧似冷家的少年医士,只是眼里略多了几分飞扬神采。 见唐无双打量引路的女子,她似笑非笑道:“柳珠是自己人,不必担心。再说,我与师娘无事不可对人言。” 唐无双不愿落了下风,以长辈的口气教训:“你一走数月音讯全无,不独我和你师父,冷家上下为找你也忙得筋疲力尽。你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白柔只是微微一笑:“弟子此次虽然任性,待此间事了,自当亲向冷家请罪。不过与宜清的婚事,还请师娘就此作罢,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这话我可不明白。”唐无双故作不懂。 白柔微微一笑:“我知道师娘嫌我是个麻烦。但请师娘相信,弟子对师娘并无恶意。且日后弟子与师娘有的是机会共事,彼此还是和气些好。” “共事?”唐无双皱眉,显然不明她所指何事。 白柔取出一张帖子递与唐无双。这种帖子,唐无双并不陌生——那是唐家客卿的聘任书。她难以置信,倒吸一口气问:“你……要进唐家?” “正是。” “你师父不会答应。” “只要师娘首肯,师父那边不是问题。在逼师父就范这一点上,师娘一向很有办法。”白柔似笑非笑道。 “我是你师娘,怎会由着你胡闹?” “第一,唐家给了我任书,说明他们不认为我在胡闹;第二,如果我在唐家对师娘有所用处,不知师娘的立场是否还会和现在一样?” “你所谓的用处指什么?” “师娘不会认为这几个月我都闲着罢?”白柔轻笑,“这几个月我已仔细调查过。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师娘似乎一直想对唐家不利。” 唐无双不曾料到自己多年筹划被人一语道破,不由又惊又怒:“休要胡言!”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师娘自己清楚。师娘放心,我自信所得信息远比唐家全面,才能有此猜测。唐家的人应该都还被师娘蒙在鼓里。”白柔胸有成竹道,“师娘是女流,掌管唐家族务已是极限。商行的运营师娘无法插手,是以师娘虽准备多年,依旧无法扳倒唐家。我出任唐家客卿对师娘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你?”唐无双冷笑着重新审视白柔,“唐家客卿分十二等,你拿到的只是五等的聘任。虽然这个起点不算低,可短时间内你仍无法接近唐家核心。我不认为你对我能有多大用处。” “现在自然不行,不过我想师娘这么多年都等得,再等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 “三五年?”唐无双怒极反笑,“你以为唐家是什么地方?唐家百余年,从未有人在四十岁以前升任一等客卿。” “弟子从未有轻视唐家之意,也估计到前路艰险。不过弟子仍有把握助师娘成事。” “你的意思是……” 白柔眼中冷光微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要扳倒唐家,并不一定非得是一等客卿。” “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好处?” “好处?”白柔没料到她话锋空转,意外的扬眉。 “恕我直言,你可不像是乐于助人的性子,我猜你定有条件。且生意场上,互利的合作才可能长久。有什么要求不妨现在说出来,看看我们是否有合作的基础。”唐无双平静道。 白柔沉吟片刻,慢慢道:“明白了。事成之后,唐家现在掌控的资源,我要一半。” “好大的口气。唐家的资源我不感兴趣,你大可拿去。只是我不明白你要唐家干什么?”唐无双对这条件倒并不反感。 “因为我不想再当傀儡。” “傀儡?” “师娘该看过傀儡戏罢?傀儡在别人的牵引下,做出各种表情和动作。虽然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可那毕竟不是傀儡自身的情绪。” “这话让你师父听见定会伤心。” “会么?”白柔微微一笑,“他何曾在意过我的想法?” “你在怪你师父?” “初时或许有些怨恨,”白柔淡淡道,“不过这阵子我想明白了,这怪不得师父师娘,是我自己从未表达过我的意愿。或许,已经到了改变的时候。我希望师父师娘能明白,我的生活不需他人置喙。”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你若真心想到唐家做事,有些事我不能不说在前头。” “请讲。” “唐家对外人不会轻信,是以唐家客卿众多,能成为高等客卿的人却很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唐家难以出头的人太多,必然更甚。你初进唐家即为五等客卿,算是少有。我不清楚你如何拿到这纸任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虽还未就任,却已树敌无数了。” 白柔颔首:“请师娘指点。” “你也说过,唐家外间事务我无法插手,所以我对你谈不上指点。不过以常理言之,你想在唐家立足,首先要能服众。而要服众,你需要做两件事。第一,尽快显示出与你身份相匹配的能力;第二,尽可能与他人化敌为友,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两件事缺一不可,且须靠你自己去做,我不会也不能帮你。” 白柔很快领悟到唐无双这样交待,是已然正式将她当作了对等的合作者。她起身行礼:“我明白,在我取得和师娘对等合作的资格前,我不会向师娘求助。” 唐无双轻笑:“你这又见外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娘,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若有人怀疑你是我安插的棋子,你我以后不免大费手脚。所以,我不能明着帮你,今天以后你我也不宜再像这样会面。” “师娘所言极是,”白柔取出一枚印鉴递与她,“我们确实不便直接联系。以后师娘若有吩咐,可送信至流朱坊任何一间分号。只要封上有此印纹,自会有人传交与我。” “流朱坊?”唐无双迟疑着接过印鉴,唐家女眷亦常使用流朱坊的妆粉,以之作为联络处甚是妥当。只是她对流朱坊的可靠性存有疑虑。 白柔看出唐无双的顾虑,浅笑道:“师娘放心,流朱坊可以信任。我能得唐家聘用,也多亏流朱坊老板娘的推荐。” 唐无双闻言疑惑更甚:“听闻流朱坊的袁娘子精明过人,断不会因你免她几次诊费就能买通的。你如此笃定,总该有些缘故吧?” 白柔笑道:“论精明只怕比师娘差点。说起来,我与那位娘子结缘还多亏了师娘。” “此话怎讲?” “师娘大概不记得了。因师父不喜我制毒,所以有阵子我转而调弄香粉,转移他的视线。制出来的东西我也曾请师父送与师娘。想来弟子那点手艺不入师娘法眼,转手便送给了一位卖胡饼的妇人。当年的那位妇人便是如今的袁娘子了。袁娘子得了香粉,多番打听,最后辗转找到我,希望我能把配方提供给她。我见她可怜,便答允了。谁想到那位娘子竟会有今天的局面呢?” 第八章 唐无双(7) 唐无双回想了好一阵,依稀记起她确曾将白柔所赠之物送给了一位当街叫卖胡饼的年轻寡妇。后来那寡妇似乎是找她打听过这些妆粉的制作者……她怎么也无法将那村妇的样子与流朱坊的老板娘联系起来。若是这样,也就难怪白柔会一直对她有微辞了。但现在不是翻旧帐的时候,故她略微思考后道:“流朱坊实力不小,你能得其相助自是极好的事。只是流朱坊毕竟是别人的产业……” “我明白师娘的顾虑,其实这也是我的顾虑。”白柔点头,“要对付唐家,我们需要有隶属于自己的系统才行。流朱坊确非长久之计。但目前我能掌握的力量有限,倒也不失为暂时的解决之道。” 唐无双看了一眼柳珠道:“这件事我亦有打算,只是我出面的机会有限,故这些年收效甚微。不过情报的事并非当前要务。现下最重要的还是你在唐家站稳脚跟。我猜你初进唐家,应有很多要用钱的时候,我会让人准备些一并送到流朱坊。” “不必,”白柔摇首,“流朱坊每年有我二成红利,我以前出诊亦有不少收入,目前应已足够。” 唐无双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道:“如此甚好。以后若有需要,你尽管向我开口。” “这是自然,我并不会跟师娘客气。” 两人对视,各自意味深长的一笑。经过这次谈话,两人都发现彼此在做事风格上极是合拍,反而消除了些昔日的隔阂。 一席对谈,虽不能让两人隔阂尽消,但也确让两人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是以当白柔与白池发生争执时,唐无双并没有推波助澜。 白池对白柔的认识还停留在乖巧弟子的层面上,因此对白柔的选择无法谅解,师徒二人发生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唐无双立于书室外,隐约能听见师徒俩人的对答。白柔的声音不大,但词句尖锐,让白池无法辩驳。一向温顺的弟子以桀骜不驯的口气说话显然让他难以适应,质问的声音越来越高。谈话最后以室内的一声巨响告终。 白池于震怒中摔门而出。他对门外的唐无双视而不见,直往自己卧房去了。唐无双走进室内,见白池日常所用的一块砚台在地上摔得粉碎。刚才的响动想必是此物之故。唐无双默默取来扫帚清扫碎片。 白柔立于案前,冷眼看着唐无双上前收拾石砚的碎片。待得残片都被清理干净,唐无双见白柔依然呆立原地,轻声问:“你师父怎么说?” 白柔淡淡道:“没什么,他只是说以后都不会再管我了……” 唐无双伸手在白柔肩膀上轻轻一扣:“你师父说的是气话,待我劝劝他。” 白柔缓缓转头,有些疲倦的微笑:“我以为这正是师娘所期盼的局面。” 唐无双面上微笑一滞,很快道:“既然是合作者,当然不能拖彼此的后腿。我不希望你们师徒的关系影响到我的大事。” “那么……师娘请便。” 唐无双于是到书房见白池。 白池铁青着脸,见到唐无双便忍不住报怨:“那个孩子在想什么?唐家那种九流地方,是她去得的么?!”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唐家人,当着我的面损唐家未免不厚道。”唐无双轻笑。 白池转头审视唐无双:“你没给她灌什么迷汤吧?” “事到如今,就算我说我与此事无关,你也不会信吧?”唐无双微笑不变。 “鬼迷心窍!”白池狠拍桌子。 唐无双悠然道:“我倒觉得她很清醒。” “她胡闹,难道你也跟着胡闹?!”白池闻言愈加愤怒,高声质问。 唐无双看了他一会,轻轻摇头:“我不了解那孩子也就罢了。这些年她跟你最为亲近,你却同样不了解她,可真是讽刺。” 白池一愣:“你说什么?” 唐无双道:“我和那孩子见面时,她带在身边的人叫柳珠。你可以查一查她是什么来历。她和流朱坊的老板娘是什么关系你也可以去打听。你知道那孩子医术不错,可曾打听过她专攻的是什么?她结交的人,她做过的事,你完全不知道,又凭什么断定她现在昏了头?”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个失职的师长。”白池泄气道。 “你这些年对她尽心尽力,怎会不称职?她若不明白你的苦心,又怎能跟你亲近?要不是在意你的看法,她这些多年又何必对你言听计从?这还是她第一次违背你的意思罢。” 白池半晌后道:“你是说,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迁就我?” “虽然激烈了些,但这是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以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吗?”白池陷入了沉思,“也许你说得对。” 短短数句就让唐无双达到了目的。虽然白池仍不见得认可白柔的选择,但他没有再公开反对白柔的决定。不过因唐无双说要避嫌,他在白柔进唐家后刻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不再那么毫无顾忌的亲近。白柔似乎毫无察觉,自然的接受了白池的态度转变。 白柔虽然幼时在唐家住过,但时间极短,且她那时几乎不与唐家其他人打交道,对她有印象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个说她面善的,她也很轻易的应付了过去。她很快在唐家崭露头角,入唐家一年即升任三等客卿,又于如意三十年年出任一等客卿。别人要走一二十年的路程,她只用了短短四年即走完了,速度之快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林远都注意到了。 “虽然还生嫩了点,但未来不可限量,放在唐家未免屈才。”林远如此评价。 唐无双笑道:“这孩子不会在唐家太久,到时要如何招揽就看世叔的本事了。” “后生可畏啊。”林远感叹。 两人又闲话了一阵,林远即便告辞。唐无双送走林远,来到白柔独居的小院探望。 想取得成就仅靠头脑聪明是远远不够的。白柔付出的努力是常人的数倍,所以才会升得比别人快。正因彻夜研读唐家帐目,她才可能对唐家的一切了如指掌,并在偶然的情况下在家主唐傲面前应答自如,从而得到赏识。可这样的劳心劳力对白柔健康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 这四年,白柔旧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得不经常卧床休养。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唐无双并不吃惊。白柔进了唐家以后,白池对徒弟的不满日渐增多。白柔结交三教九流他不高兴;与别人应酬出入欢场他不乐意;玩阴谋耍手段他更不痛快。时间久了,他难免会爆发出来,师徒俩隔三岔五便要吵上一次。唐无双已习以为常了。 第八章 唐无双(8)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唐无双并不吃惊。白柔进了唐家以后,白池对徒弟的不满日渐增多。白柔结交三教九流他不高兴;与别人应酬出入欢场他不乐意;玩阴谋耍手段他更不痛快。时间久了,他难免会爆发出来,师徒俩隔三岔五便要吵上一次。唐无双已习以为常了。 “杜家是怎么回事?”屋内传出的果然是白池的声音,似乎颇为激动。 “弟子与杜家并无往来,又怎会详知?”白柔的声音底气不足,且语气中带点漫不经心。 或许白柔的态度激发了白池的火气,他高声道:“二百七十三条人命,你怎能无动于衷?!” “师父这意思,倒像要把这二百七十三条人命算在弟子头上似的。杜氏高门望族,弟子如何动得?师父也太看得起弟子了。” 接着砰的一响,不知道白池又摔了什么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皇太弟出主意召杜风入京么? ” “是又如何?”白柔的语气却不见任何变化,依旧平平淡淡道。 “你平白无故的和吴放套什么交情?既有了交情,你又何苦去挖吴放墙角?吴放行事狠辣,你难道不知道?” “弟子明白师父的意思,”白柔冷笑,“他日吴放真要翻脸,弟子自会处置,绝不连累师父。” 白池闻言愈怒,一掌拍碎了几案。师徒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白池走后,唐无双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等上一会,估摸着白柔已调整好情绪才推门而入。 白柔见是她,挣扎着想起身招呼。唐无双忙让她不必多礼。两人寒喧了两句后,唐无双才道:“方才你和你师父的话,我都听见了。” 白柔并不吃惊,“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这事并不怪你,”唐无双缓缓道,“陛下求贤,而杜风素有贤名。你与皇太弟交好,在他面前提一句也是情理中事。你又不在安西,如何料得到金国公会疑心之下对杜家痛下杀手?你师父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弟子倒不曾想到会从师娘口里听到这一席话。” “我自认比你师父更了解你。” “或许罢,”白柔淡然道,“不过师父说吴放行事狠辣倒真是不错。杜风是他丈人,他也下得去手。” “我也觉得吴放太过危险。合作,讲究的就是一个和字。此人喜欢自行其事,只怕将来难以相处。” 白柔沉思片刻后道:“我有个法子试探他,看看他的底线在哪里。” “什么法子?” 白柔附在唐无双耳边低语了一阵。唐无双听了皱眉:“这未免太过行险。况且他夫人身怀六甲,恐怕不合适。” “他夫人得了消息,必会找他求情。他若还有丁点良心,不会不答应,自然也碍不着什么事。若是他当真狠心至此,翻脸是迟早的事。现在得罪他,以后得罪他又有何分别?” 唐无双点头:“这事你拿主意就好。” 白柔病中虚弱,说不了两句便觉头昏眼花。唐无双见她神色倦怠,也不与她多言,帮她躺好后便欲离开。白柔却忽然道:“师娘?” “怎么?” “待我身体好些,我想搬到东都长住。” “东都?” “东都气候宜人,或许利于养病。” 唐无双沉默片刻后道:“因为你师父?” 白柔笑笑,算是默认。 唐无双微微一笑:“东都本就是你负责的区域之一,历来受唐家重视。你在那朋友又多,去长住也好。”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白柔身体略微好转,她便于东都柳湖边上觅得住所搬了过去。 她这一搬,与白池几乎绝了音讯。白池只有从唐无双或冷凝那里才能得知她的近况。白柔的疏离让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连斗茶作画这等平日里乐此不疲的事也不大做了。 “若是实在挂念,亲自去东都看看她不就是了?”一日夫妇二人一同用饭时,唐无双试探道。 “那孩子……怕是不愿见我……” 唐无双想说并非如此,最后却仍然保持缄默。虽然白柔这几年从未逾矩,但她仍然不想冒险,任师徒二人的隔阂日增。 白柔搬到东都不久,吴放夫人杜氏的死讯便传到了她和唐无双的手中。白柔开始提防吴放,而吴放似乎也有所察觉,态度有所变化。不过鉴于尚有共同利益存在,双方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 一年后吴放出手了。 白柔奉唐傲之命出门办事,于回程途中遇袭,生死不明。 白池得信大为焦急,再顾不得与白柔斗气,马不停蹄赶往东都。大约过了十余天,冷凝让人送信来,说白柔平安抵达慈溪,正和他一起向东都方向行来。白池旋即出发,最后于宣义与他们汇合。 宣义发生的事唐无双并不详知,只隐约听说白柔又与白池争执,一气之下嫁与了一个无名之辈。接着白柔约见吴放,然后南下,她与白柔再没见过面。 白柔出发见吴放那天,她赶来送行,白柔却已经走了。 白池独自立于原野之上,听见她走近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只是轻轻一叹:“无双,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好好过了……” 她听见他这句话,一时悲喜莫辨。这么说,白柔是不会再回来了。那个聪敏的孩子最终选择了退出。她上前,轻轻拉起丈夫的手。原野上的风就在他们之间暖软的吹着…… ************************* “白夫人?”冷凝有些慌张的语气让她自回忆中惊醒。 唐无双回过神,发觉自己面上有两粒冰凉的水珠滑落。她掩饰的抹了一把脸,笑道:“进砂子了。” “世叔他……” 唐无双抬眼望着白池远远驰去的身影,忽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不会回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冷凝吃惊的退了两步,不知是因为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还是她那不详的谶语…… 第九章 未王辛己(1) 第九章未王辛已:看牵丝傀儡,谁弄谁收 如意三十三年四月,安西以北还是桃李纷飞的时节,南方却已是夏日光景。 杯中茶已微凉,一只手却还稳稳的将茶杯握着。这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虎口处却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手的主人正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凤萧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然后慢吞吞道:“世子有言,荆南与安西互为唇齿,此战安西必全力支持明公。” “莫先生此话凤某自是感激不尽,不过……”凤萧的笑意转瞬即逝,“在下并无低估世子之意,只不知金国公的看法是否与世子相同?” “父子同心,世子的意志即是安西的意志。”莫哀淡然打断。 “当然,当然。”凤萧附和之后又迟疑道,“可我听说金国公偏宠十二公子,似有易嗣之意……” “若国公真有易嗣的心思,十二公子又何须起兵作乱?”莫哀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国公为君,世子为臣;国公为父,世子为子。国公易嗣,轻而易举。世子仁孝,君父之言,又岂敢不从?谣言止于智者,想必明公深谙其理。” “这是自然,在下怎会不理解世子的处境?”凤萧掩饰的抹去额上汗珠。此人不过是吴放身边私属的谋士,未在安西担任正式官职。饶是如此,竟已是个如此难缠的角色,凤萧对与吴放的合作不由又喜又忧。 莫哀适时一笑缓和了气氛:“明公放心,世子贤孝,深得安西百姓爱重,稍假时日,必诛反贼于剑下!安西的立场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正待趁胜追机,迫凤萧同意合作,眼角却忽的瞥见从人悄然进屋,略有不悦的问:“什么事?” 从人先伏地告罪,然后凑在莫哀身边耳语数句。莫哀枯瘦的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闪现,随即敛去。凤萧忐忑不安的看着莫哀脸色变幻,小心道:“先生若有不便,在下可先行回避。” “不必,从人不知礼数,让明公见笑了。”莫哀微微一笑,“正如在下方才所言,乱臣贼子,天必不容。根据最近的消息,世子已然平定叛乱,十二公子亦已伏诛。”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凤萧配合的面露喜色。 “只是……”莫哀面色沉重,“世子去迟了一步,金国公竟已被弑。” 凤萧惊异的“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痛道:“想不到金国公一世英雄,竟丧命在不孝子手中。不过这样一来,安西就全在世子的掌握之中了。” “正是,”莫哀展颜一笑,“我想阁下与安西之间再无任何阻碍了。” ****************** 嗖嗖嗖—— 三支箭连珠而发,俱是正中靶心,引得周围的凤家军士皆是一声喝彩。 莫哀在凤萧陪同下经过校场时正好见到这一幕,不由留心。校场上一名英气俊朗的年轻人收好弓箭,向围观诸军士一揖手,不发一言退到一边。莫哀笑问:“射箭的郎君是?” “我庶兄之子凤翔。”凤萧面无表情的回答。 这名叫做凤翔的年轻人已看见两人,分开人群向他们走来,默默对凤萧行礼。莫哀颔首,笑向凤萧道:“果然是将门虎子。” “莫先生过奖了。”凤萧皮笑肉不笑,“家兄过世早,只此一子。只盼他能有些出息,我也对得起地下的亡兄。” “明公雄才大略,凤家又卧虎藏龙,何事不成?”莫哀上车时诚恳的说,“敝上与在下静候佳音。” “世子面前,不,应该是金国公了……有劳先生多多美言。” 莫哀颔首,放下车帘。马车悠悠上路了。 他走后,凤萧又站了一会才转身,却见凤翔立于营门之后,目光冷冽的盯着莫哀远去的马车。凤萧冷冷道:“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在加紧备战,你却只顾着卖弄武艺。” 凤翔用他一贯低沉的嗓音,拖长了语调道:“侄儿还是认为叔父轻启战端甚为不妥……” 凤萧脸一沉:“你懂什么?!” “封州是个泥沼,荆南自得封州,年年不得安生,未南要拿回去就让他们拿回去罢。”凤翔斜倚门柱懒洋洋道,“我六州百姓早已不堪征战之苦,叔父若就此罢手,或可免于祸难……” 凤萧面色铁青,怒喝道:“放肆!大战在即,你却口出妄言,扰乱军心,小心我用军法治你!” “未王即位以来休养生息,延揽贤才,如今的未南实力强劲远非昔日可比。新任的代节度使一看就不是善茬,何苦招惹他们?安西对我们友善不过是不想看到未南坐大,故引我们和未南鹤蚌相争,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比起被安西愚弄,还不如和未南修好,保得一时平安。”凤翔依旧不坚不慢道。 “住嘴!”凤萧怒喝,“早知你如此不孝,我十年前就不该让你认祖归宗!” 凤翔不再说话,紧紧抿着嘴唇,棱角分明的脸却仍是倔犟的表情。 凤萧见他沉默,语气略微缓和:“别忘了,你是我凤家军士。” 凤翔一愣,紧绷的面孔渐渐溃散。良久,他低头道:“军令如山,侄儿记得的。” **********************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 年轻时,还顶着前代未王侄子身份的辛已喜欢沉浸在未宫经纶馆的故纸堆里。祖先们久远的事迹总能让少年辛已振奋不已。 当年西北龙氏、南方智氏及东方邢氏角逐天下。在昭武帝的率领下,龙氏最终击败了智氏,打破了三方相持不下的局面。实力大增后,昭武帝挟兵威逼降邢氏,一统中原。这是大兴皇室津津乐道的辉煌历史,也是未南历史的开端。 未南原为南蛮,本臣属智氏。智氏被灭后,南蛮失去压制,屡次叛乱。昭武帝命摩下强将辛大献征讨南蛮,渐渐占据了南方的大片土地。辛大献在那之后一直奉命坐镇,以防蛮族生变。朝中本有议论,以为让辛大献长驻南方有坐大之势。昭武帝原本也打算召回辛大献,可适逢昭武帝亲征西戎兵败,后又为太子所囚,此事便搁置了下来。太子继位,是为明帝。明帝初登大宝,帝位尚不稳固,对南方的辛大献采取了笼络安抚的策略。在辛大献表示愿永为大兴藩附之后,明帝封辛大献为未国公,世镇南方,正式承认了未南为辛氏的势力范围。 辛大献却知这不过是明帝缓兵之计,受封后反而与中原来往更少。辛大献趁着兴帝巩固皇位的机会切断兴室对未南的影响。为了稳定军心,让自己的势力在未南根深蒂固,他大力鼓励未南的驻军与蛮族通婚。长此以往,中原人渐渐与蛮族融合,共为一体,俨然独立于大兴体系之外。 明帝地位稳固后终于有暇南顾,却发现未南上下已是铁板一块。明帝不似父亲尚武,且天下甫定,不宜滥用民力。未南的局势虽然让他极为不快,最终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就这样,辛氏族人保住了未南的所有权。不过,因世代与中原隔绝,未南往往被中原人视同蛮夷。 第九章 未王辛己(2) 明帝地位稳固后终于有暇南顾,却发现未南上下已是铁板一块。明帝不似父亲尚武,且天下甫定,不宜滥用民力。未南的局势虽然让他极为不快,最终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就这样,辛氏族人保住了未南的所有权。不过,因世代与中原隔绝,未南往往被中原人视同蛮夷。 百年前兴室大乱,靠几个藩镇出兵才平定下来。兴帝论功行赏,将功劳最大的四镇节度使晋封为王。其时未南虽久绝中原,却也曾出兵平叛。未国公认为自己功劳不下四王,封王时却没有自己的份,心里十分不满,向皇帝上书请封。不料兴帝却道,蛮夷不可封王。未国公大怒,自言未南本非兴室属地,称王何必请封?未回公回来后便自建王号。大兴皇帝闻之大怒,遣兵来讨,结果却大败而归。这场战争使未南称雄一时,也使大兴皇室原已受损的威信再次一落千丈…… 多少风云已随岁月远去。 辛已不止一次遥想当年先祖大败兴帝时的风采。原本以为,他辛氏旁支的身份永无可能实造就那样的传奇。然而未王的桂冠却奇迹般的落在了他的头上。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只为在某一天拥有逐鹿中原的实力。而现在,他终可以放手一搏。这不能不让他欣慰…… “父王。”一声呼唤让沉湎于过去的未王回过神来。 “父王,”未南世子辛源端立桌前,“三川兵马已至定县。” 未王的目光扫过挂于壁上的地图。定县,已是颖州腹地。荆南这次看来是下定了决心。 “父王……”辛源欲言又止。 “说。”未王闭上眼睛。 “三川军这次声势浩大,如今已拿下半个颖州,我们需早作打算。”辛源小心道。 “哦?依你说,我们该如何打算?”未王双目微睁,似乎有点兴趣。 辛源续道:“荆南之所以出兵,皆因白显试图夺回封州之故。” 未王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辛源见父亲脸色平静,心内暗喜,大着胆子道:“儿子觉得封州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只要我们保证处置白显,从封州退出,凤萧自然会撒兵。” “处置白显?”未王不置可否。 “是,我们和荆南的争端皆因白显而起,若我们……” “白显,寡人亲自任命节制颖乐两州的人?”未王打断他,淡淡的反问。 “是,”辛源咬牙回答,“儿子也知父王看重白显,可若让他一意孤行,不独封州无法夺回,还会失去颖州。为未南的百姓着想,儿子以为……” “如此对待贤才,会不会太无情无义了?”未王微笑问。 见未王一直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辛源有了底气,朗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战乱一起,必会百姓流离,死伤无数。若能以白显一人的性命换得战火平息,百姓安乐,儿子以为值得。” “原来我的世子竟如此勤政爱民。”未王垂下眼帘,开始慢慢转动手上套着的白玉扳指。 “父王过奖。”辛源微笑自谦。 “我儿,你跟为父说句实话。” “儿臣对父王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未王眼中的和煦笑意忽然尽数褪去,冷然道,“你到底是我儿子还是凤萧的儿子?” 辛源不料他会问出这句话,结巴道:“我……父王……” “凤萧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吃里扒外?!”未王压制了许久的火气猛然爆发出来。他抓起桌上砚台狠狠向辛源掷去。墨汁四溅。辛源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呆了,竟忘记了躲避,被砸个正中。他的额角被打中,鲜血和着墨水淌下,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未王的咆哮劈头盖脸的打来:“滚!给我滚!” 辛源不敢再说什么,狼狈的退出。殿内未王的怒意犹未平息,粗粗喘气。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大王何必如此?” 未王抬手:“不用劝我。” “世子还年轻,难免不知轻重……”林远缓步走出,慢慢道。 “不争气的东西。封州为我故土,辛氏先祖拼尽全力打下的基业,岂能毁在我们这些后人手里?”未王摇头。 “想不到大王竟如此信任白显。我原本以为他毕竟还是个年轻后生,大王还不至以此等重任相托。”事关重大,林远倒显得比友人更加忐忑不安。 未王轻声笑了:“疑人不用,用人则不疑。大敌当前,最忌讳的便是上下猜疑。此战对我虽然重要,却并非没有退路,不会伤及我的根本。可对白显就不一样了。他无路可退,只会比我更输不起,必然全力以赴。所以……我不担心。” “大王英明。” “去,少来这套。”未王爽朗一笑,“有这功夫奉承我,还不如陪我多喝两杯。来来来,今晚不醉不归。” ****************** 就在未王与林远相谈之时,定县西北的原野上杀声四起。这一战旷日持久,犹如无底的泥沼,把交战的双方都深深陷了进去。双方明明都已筋疲力尽,却无法从战火中掐脱。 “老大,西面的敌军突然杀了回来,柳丫头带领的前锋无法突入。”计无多好不容易在敌军攻势的间隙喘口气,急急过来报告战况。士兵们看见计无多身上铠甲、手中长枪尚有血迹滴落,都纷纷给他让道。 “老计,你带一队轻骑,从侧面突入,减轻柳珠的负担。”饶是身经百战如智楚离,此时也焦头烂额。 颖州军常年与荆南六州交战,生力军损耗极快。白显到任后虽致力于建立新军,可毕竟时日尚短,新兵们都不够老练。三川军显然决定背水一战,攻势一次比一次紧,仓促投入战场的新兵不多时便折损一半。智楚离顾不上担心自己花费数月心血训练的新军就此覆没,扭头问副将:“右翼现在情况如何?” 副将战战兢兢的回答:“我军右翼被敌军切断,情况不明。” 智楚离“砰”的一掌击在案上:“可恶!” 尚未离开的计无多闻言急道:“这可完了,王舒那老骨头肯定挡不住。右翼可都是我们的弟兄!我看柳丫头还能挺一阵,要不我先去接应弟兄们?” 王舒所领右翼中有不少是三人马匪时期起就并肩作战的弟兄,虽名为匪类,却纪律严明,实力强劲,不输于任何藩军。若说新军折损还只是切肤之痛,右翼的伤亡无异于剐骨剜心。 智楚离按着额头思考片刻,道:“不行。现在全靠右翼牵制住大量敌军,我们才有取胜的机会。现在分兵去救,必输无疑!” 计无多顿足,却也知智楚离说得没错,只得道:“我和柳丫头加紧西、北两线的攻势,这两处攻破,也许右翼还有机会解围脱困。” 智楚离刚要首肯,却见盛思明急匆匆驰马奔来:“不可以!不可以现在放弃右翼!” “为什么?”智楚离和计无多异口同声问。 盛思明连滚带爬的下马:“之前右翼遭受强攻时有大批军士受伤,我师弟带着大队医士去了那边,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智楚离一怔,和计无多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掂量现在的情况是否值得冒险。 “我说……”盛思明见两人没说话,小心问,“现在怎么办?” 智楚离回过神,对盛思明和计无多怒吼:“愣着干什么?等收尸啊?!还不去救援!” 盛思明和计无多在智楚离的咆哮下慌忙召集人马重新冲入战场。 第九章 未王辛己(3) 盛思明和计无多在智楚离的咆哮下慌忙召集人马重新冲入战场。 右翼自战斗开始便承受了最重的攻击,现在更被三川军从中截断。在敌军强攻下,未军且战且退,依旧不断有人倒下。凤家的烈焰旗炽渐渐清晰,预示着敌人的推近。 白柔手上拿着数种颜料块,在尸堆中寻找伤员。她首先查看倒下兵士的呼吸。如果没有呼吸,她便在醒目的地方用黑色颜料画一个圈,表示放弃救治。伤势严重的则画红圈,需立即救治;伤势较轻的则画绿圈,可稍后救治。这样,医士们可跟据相应的情况最有效的利用资源。 “这样下去战线会崩溃的。不如属下派人护送使君突围吧。”颖州司马王舒在三川军进攻的间隙来到白柔身边,沙哑着嗓子道。 “我奉命统领数州,岂可于此时弃众将士而去?司马只管放手一战,不必顾及我等。”白柔沉稳道。她已初步完成病人的分类,开始为一位大腿被砍断并大量出血的士兵止血。绷带一圈一圈紧紧缠住了腿部,那士兵忽然发出两声轻哼。白柔大声道:“有意识了?能听见我说话么?很好,尽力保持清醒,不要睡着。” 伤兵看着自己的伤腿,脸色惨白,冷汗淋漓。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白柔点点头。之后他的手开始在胸前摸索,似乎想找什么东西。 “你想找东西?”白柔试着问。 伤者艰难的点点头,白柔把绷带紧紧固定好后才伸手则向他胸口探去。她在他胸前按到一硬物。她将之掏出,却是一只做工并不怎么精致的锦囊,锦囊上绣着一个“萍”字,内里套着一枚护身符。 她将锦囊交给伤员,他急急抓过贴于面颊上,接着又发现血迹染上了锦囊,又有些懊恼。 “是位小娘子送的?”白柔了然。虽然知道没有时间多言,她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士兵吚呀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有了点精神。 白柔笑着摇头,倒不想碰上个情种。她快速检视是否还有其他致命伤,嘴里仍不闲着:“是位很漂亮的小娘子罢?” 士兵咕噜一声,似乎也想笑。周围的血雨腥风也仿佛因为这一点轻松而淡了些。白柔轻轻说:“再坚持一下。援军很快就到了。你们会团聚的。” 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她话音未落,敌军已经再次发动了攻势,一阵箭雨呼啸袭来。 “使君小心!”王舒只来得及将白柔推开。 杀声又起。 箭阵过后,白柔挣扎着爬起来。因为刚才倒地的动作太急,手脚上都擦破了皮。她环顾四下,她适才救治的士兵心口攒着五六支利箭,已然气绝。他脸上笑容还未飘散,手中握着的锦囊跌落。白柔恍惚上前拾起锦囊,上面血痕尘土俱在,融在一起颜色诡异。她有些失神,刚刚那人还面带笑容的听她说话,转眼便生死相隔。而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使君……”王舒微弱的声音传来。 王舒腿上中箭,却还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王兄!”白柔大惊,“我立刻为王兄救治。” 王舒却坚定的将白柔的手推开:“请使君召集残兵,速速离开。” “王兄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怎能抛下王兄不顾?” “使君身系颖乐两州安危,又有收复封、岳二州的重任,万不可殒身于此。请使君以大局为重……” “事到如今还想走么?”忽然有人冷笑着插话。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玄色重甲的骑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策马立于高处,冷冷的俯视二人。刚才的进攻,已将此地未军成功瓦解,空中到处是凤氏鲜艳如火的烈焰旗迎风飘荡。 刚才说话的重甲骑士缓缓策马到白柔身前:“阁下就是颖乐代节度使白显?” 白柔见到他,知道大势已去,索性回答:“正是。” 骑士傲然道:“在下凤萧。” “久仰。”白柔苦笑。 凤萧带着自得的笑意举刀:“彼此彼此。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白使君。” 枉自己一世聪明,竟栽在此人手上。白柔轻叹一声,闭目待死。预料中死亡的痛楚却并没到来。“铮”一声,似是兵器相交。她疑惑睁眼,却见凤萧手中的刀斜飞了出去。离凤萧马蹄数尺之处,一支弩箭斜插入土,犹自晃动不已。 从弩箭入地的方向看,应是来自她的身后。白柔猛然回头,有人策马自远而近,飞速驰来。马上之人身着劲装,一手持弩,一手执剑,一路冲杀,锐气难当。那人驰近后猛然勒马,直插到她与凤萧之间。紧跟他身后而来的一匹雪白的骏马,却是白柔之前在战火中被冲散的座骑千堆雪。白柔看清来人,失声道:“师父?!” 刚才生死关头尚能自持的白柔忽然开始发抖,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何会来?他为何会来? 他应该和师娘不问世事,自在遥逍才对,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快走!”白池对白柔一声断喝,长剑挥出,逼退凤萧,然后便被数不清的三川士兵围在了中间。 白柔回过神,却挪不开脚步。两年来的刻意淡忘,本以为她已可泰然面对。谁知他突然出现时,她仍是手足无措,四顾茫然,良久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凤萧武艺不俗,又身经百战,白池虽习武多年,实战的经验却并不多,所以很快便处在了下风。他独战凤萧本已吃力,回头瞥见白柔呆立原地,对周围逼近的敌人浑然不觉,心下大急,挥剑砍倒欲向白柔下手的一名敌军。可他马上为这片刻的分神付出了代价,凤萧趁机攻入,用长刀在他胸口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口。 鲜血飞溅,似乎将白柔拉回到现实。她猛的一晃,退后一步,捂着嘴惊恐的望向白池。 白池自顾不暇,只能怒喝一声:“走!” 第九章 未王辛己(4) 鲜血飞溅,似乎将白柔拉回到现实。她猛的一晃,退后一步,捂着嘴惊恐的望向白池。 白池自顾不暇,只能怒喝一声:“走!” 白柔咬牙,扶起王舒向千堆雪走去。王舒虽然受伤,却依旧砍伤了几名三川士兵。白柔勉力将王舒推上马。王舒上马后将手伸给她。白柔却迟疑着向白池的方向望去。 白池此时被重重包围。普通士兵不是他的对手,却经不起多人围攻。身上衣衫染血,也不知是他的或是别人的。有一名三川士兵举刀向他砍来,被他一剑刺中。那士兵倒下时,白池眼中掠过一丝不忍,手下却没有任何停顿。 白柔脑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锋火漫天,尸横遍野,有人把她负在背上,一路杀出重围。这一路,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人剑下。那人的身影她绝不会记错。那……是白池…… 这是她曾有的记忆么?为何偏在这时想起?白柔试图压制突出其来的回忆,可一阵剧烈的头痛却在这时袭来,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使君?”王舒不解,白柔向来果断,怎么生死关头却婆妈起来?这可不是犹豫的时候。 “没……事……”白柔勉强挤出两个字。她攀住千堆雪,想要上马,可头疼越来越厉害,她额上冷汗渗出,脑中一片混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竟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王舒再粗枝大叶,也看出她情况不妥。眼见敌军越来越多,他心下大急,举刀斩杀了试图靠近的几个人,不由分说便要拽白柔上马。但他重伤之下,力气有限,只拖得白柔一个踉跄。 “抓我的手!”王舒急切之下,厉声吼道。 王舒的一声怒喝似乎让白柔将浑沌中拉了回来。她眼神稍稍恢复清明之色,轻轻摇头,苦笑着说:“你一个人走吧。” “使君!”王舒想说什么,白柔却拾起马鞭,用心全身力气狠抽了一下千堆雪。千堆雪吃痛,狂奔起来。王舒惊呼一声,被千堆雪驮着逃离了战场。 王舒走后,白柔慢慢跌坐于地。白池虽被凤萧等人缠住,却一直注意着白柔的动静,见她竟然没和王舒一道逃离,越发焦急,剑法也出现了些许凌乱。 虽然隔得很远,白柔依旧读出了他的疑问,为什么不逃?她无法回答,只能凄楚一笑。不管她做了多少让他失望的事,她有难时他仍肯帮她。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但他毕竟为她涉险。这样的情份,或许她已该满足。 千军万马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他救不了她,正如她也救不了他。既然无法拯救彼此,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共死。 几名三川士兵重新将她围住。她没有抵抗,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只是坐在那里,等待最后的时刻。预想中的最后一击再次落空。一柄长刀横空而来,穿透了敌方士兵的胸膛,及时救了她的性命。 另外几名士兵循着长刀飞来的方向转头,未军的玄色旗帜出现在了眼前。援军终于赶到了。 盛思明打马飞驰。远处计无多提起一柄长刀掷过来。盛思明接住刀,立刻挥舞起来,勇不可当,扫倒一大片敌军。他抢先冲到白柔身边问:“受伤了没?” 未军精锐紧跟在他身后,团团护住白柔。 白柔嘴角向上弯了一弯,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最终简单回答盛思明:“没有。” 盛思明也不管未军和三川军正在混战,在白柔旁边絮絮叨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刚碰上王舒那臭老头,居然一个人先逃了。我跟他说了,我兄弟要是有闪失,他就等着我回去把他大御八块吧……” “我让他先走。” 盛思明大为吃惊:“哎?看不出你居然这么伟大。” “师兄……”白柔苦笑恳求,“先别说这些,你去助我师父好么?” “啊?”盛思明这才看到陷入重围的白池,“师叔?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师父甚少和人动手,久战只怕对他不利……” 盛思明不等她说完,一边提刀跃入战圈,一边道:“知道了。你去老计那,别碍事。” 白柔无奈,只得在众人护卫下且战且退。 那边白池已苦战良久。白柔遇险时他大惊失色,长剑差点脱手。见白柔于千钧一发之际脱险,他十分欣慰。他一向不耐久战,更不比盛思明这两年来腥风血雨里过来,早已困顿不堪,只因关心白柔安危才勉强撑住。白柔一脱险,他心里一松,顿觉手臂酸软,脚步沉重,手里的招式愈发不成章法,不多时又添几处新伤。 盛思明看这情形,已知他撑不了多久,开始着急。可白池被敌军重重包围,即使是盛思明,也没法如此迅速的突进。 白池喘着粗气,汗珠自额际滑落,滴进眼里,让他视线有些模糊。他记不清他杀了多少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被他杀死的人。他讨厌流血,是以虽然习武,却从不喜欢动手,上一次开杀戒还是十五年前。 白池缓慢的向凤萧移动。十五年前,就是这个人带兵令封州陷落。他只来得及从乱军之中救出白柔……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他尚且如此,白柔呢?所有家人在自己眼前被屠杀是什么感觉?任何人经历过这样惨痛的事,报仇是理所当然的想法罢?他曾以为,只要忘记仇恨,她就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也许,他不该一厢情愿的按照自己喜好去塑造那孩子。如果他能更多的了解她的想法,那孩子也许就不必过得那样辛苦。现在……现在也许迟了,但还有一件事,他可以替她做…… 凤萧看着白池向自己走来。这人一出现,他便觉得眼熟,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人分明已经筋疲力尽,身上衣衫亦已被血汗染湿,可他还不死心的想向他靠拢。 凤萧唇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淡淡扫视身边兵士,沉声道:“都让开。” 三川军士为他分出一条道路。他缓缓来到白池面前,下马,拔刀出鞘:“来吧。” 第九章 未王辛己(5) 凤萧唇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淡淡扫视身边兵士,沉声道:“都让开。” 三川军士为他分出一条道路。他缓缓来到白池面前,下马,拔刀出鞘:“来吧。” 白池面上亦有微笑绽放,却短暂如水面的汽泡,一晃而过。这个人竟然愿意给予他作为对手的尊重?他微微低头,算是答礼。 “铮”一声,刀剑再次相交,龙吟不绝…… 这并不是精彩的一战。白池的实力本已不及,之前的混战又过度消耗了体力,一交手便处在了下风。 “头儿……”计无多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让白柔知道。 “怎么?”白柔休息了好一会,终于缓过劲来。 “令师的情况似乎不大妙……” 白柔闻言,上前几步急切的观望。见白池竟和凤萧单打独斗,白柔全身一僵,十分紧张。她四下寻找,见盛思明虽奋力冲杀,但离白池仍有一段距离。 凤萧步步紧逼,白池似乎已疲于应付。凤萧又是一刀斩下,白池剑招忽变,贴着刀刃一压一转,将其缠住。 凤萧一愣,这招式好生眼熟,他脱口而出:“是你?” 白池一笑:“是我。” 凤萧喃喃:“十五年前……”他忽的醒悟,喝道:“白洋是你什么人?” 白池不答。他等的就是凤萧这片刻的分心,长剑一翻,凤萧的刀斜飞了出去。紧接着,白池欺身而上,凤萧本能拍出一掌,正中白池后心。凤萧全力拍出的一掌非同小可,白池当场一口鲜血喷出。可他却不顾自己重伤,身子一转,以自己的背贴在了凤萧身上。手中长剑没有半分犹豫的狠刺向自己小腹,再透过去刺进了凤萧的身体。他满意的听见长剑刺破皮肉的闷响。 凤萧难以置信的低头,看见自己被一剑贯穿。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输在这个人手上。这人虽然功夫平平,却苦苦支撑,让他心生佩服,愿意让他有尊严的死去。可凤萧万万没料到,他会因此赔上自己的性命。 白池忍痛拔剑,回过头来。他视线模糊,不能视物,却还能勉强分辨出白柔的身影。白柔表情惊慌无措,正向着他奔来。他对她微微一笑,凤萧死了,她的难题应该解决了罢? ***************** 谁?是谁在惊叫? 如此尖锐,如此凄厉,如此……绝望…… 许久,白柔才意识到,那声惨叫是自己发出的。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利刃穿透了白池身体的画面。她下意识的迈开脚步,向着白池的方向奔跑。计无多无计可施,挥手叫人:“跟上!” 盛思明也极是震惊,但很快回神来,自觉上前为白柔杀出一条路。 三川军在未军援兵来到之时,已无心恋战,此时见主帅凤萧中剑重伤,更是军心大乱,慌乱抬起凤萧后便纷纷撤退。 白柔并不清楚三川军何时退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力气跑这么远。她心里眼里只有倒在血泊中的那个人。他的血流了一地,却还有呼吸。白柔跑到他身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盛思明见她完全乱了方寸,不得不出声提醒:“救人要紧。” 可白柔依旧一副迷茫的样子,盛思明便猛的拽住她手腕,厉声道:“救人!” 白柔如梦方醒,先探呼吸,固定好他胸口的重创,然后按压腹部检查伤势。白柔一按到白池的腹部,脸色就变了。盛思明不懂医术,但也看出白池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渐渐失去血色,变成两片惨淡的蓝,料到情况不妙。见白柔许久不作声,他小心的问:“怎样?” 白柔没有回答,只有连串的眼泪下落。 “到底怎样?!”盛思明不耐烦她婆婆妈妈,高声喝问。 白柔摇头,扭过脸去。 盛思明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不是傻瓜,时日久了多少也猜出了白柔的心思。他不敢想象白柔现在是什么感受,只是握拳狠狠往地上一击。 “傻……孩……子……”倒在地上的白池忽然叹息。 盛思明连忙抱起白池,对白柔道:“他还能说话。” 白柔靠近他,却说不出话来。白池吃力的抬手,轻抚她面庞。白柔急忙将手覆在他手上,泪如雨下。白池似乎想说话,可最终却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是对着白柔微笑。他的手在这虚浮的笑容中滑落,再也没了动静。 “不——”白柔失声喊了出来。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就此坍塌。 ************************ 周遭一片黑暗。意识在虚无里浮沉。心口像是缺了一块,空空落落,痛不可抑。 幼时恶梦,总有人及时将她从中拉出,抱她在膝上,柔声的哄劝。那温暖的怀抱总能抚平她的惊悸。他总是温柔的说:“不怕,师父会一直陪着你。” 这样一守就是一夜。晨光熹微,她睁开惺松的眼,第一眼是他的微笑:“看,再长的夜亦有过去的时候。” 如今……再长的噩梦也不会有人将她唤醒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唐糖捧着饭菜出来,对守在门口的智楚离和柳珠摇了摇头。智楚离叹气:“还是这样?”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唐糖一脸为难,“这都三天了。” “这可麻烦,”智楚离双眉深锁,“现在我们对外宣称代节度使受伤,不便见人。可老这么下去肯定瞒不住。刚才王舒来过,让我劝回去了。我估摸着他过两天还会来,那时就不好搪塞了。” “那可怎么办?”唐糖急道,“她现在这样,我真怕露出马脚,现在都不敢让罗依帮忙照顾。” 智楚离叹息了一回,忽问:“对了,老计呢?” “睡着呢。”柳珠插话 “他还睡得着觉?”智楚离怒道,“叫他起来,咱们得商量商量。” “有什么好合计的。”计无多睡得正香时被柳珠从被窝里提出来,哀怨裹着被子发牢骚:“该干嘛干嘛呗。该打仗的打仗,该殉情的殉情,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 柳珠啐他:“说什么呢。头儿殉情了,你管饭呀。” 计无多道:“这也不难。等这儿散了伙,咱俩组个雌雄大盗,还怕没饭吃?” 柳珠怒拧计无多耳朵:“计无多!” 计无多叫得凄惨:“哎,耳朵耳朵!你倒是轻点!” 第九章 未王辛己(6) 计无多道:“这也不难。等这儿散了伙,咱俩组个雌雄大盗,还怕没饭吃?” 柳珠怒拧计无多耳朵:“计无多!” 计无多叫得凄惨:“哎,耳朵耳朵!你倒是轻点!” “行了,都少说两句。”智楚离出声,“凤萧受了重伤,荆南那边必然大乱,这几天应该不会攻过来,倒是无妨。现在麻烦的是未王那边。未王对收复封、岳两州的事十分关注,和她一向有密信往来。他若再得不到消息,定会派人过来查探情况。若是让人见到她现在这样,可就全完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你师父死了你不难过?要不找个人开解开解吧。”计无多掏着耳朵说,“都看我干嘛?我可不会劝人。而且我跟她也不熟。” “这倒是,就你那狗嘴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柳珠道。 计无多张了张口,到底忍住了没说话。 “这是私务,咱们三个都不方便开这口。”智楚离沉吟着,“倒是有个人可以试试……” ************************ “为什么是我去?”盛思明惊恐的把着门框不放。 “你不是她师兄吗?”计无多掰着盛思明抓着门的右手。 “你们还是她心腹呢。” “你们不是成亲了么?”柳珠扳他左手。 “那又不算数。” “兄弟,就让你进去开导开导,别让她一直钻牛角尖。你怕什么?”计无多拍他肩膀,“我们头儿也不会吃了你。” “你不怕你去。”盛思明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手背。手背上有三道鲜红的抓痕。 白池断气以后,白柔惊叫一声后便失去了知觉。醒了以后,她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吃不喝,更不肯出来。盛思明曾想强行带她出来,她就在他身上乱抓乱捶。就算是习武之人,想到要摆弄一个丧失理智的女人也头皮发麻。 “我……我不善言辞啊。”计无多语塞,只好纯洁无辜的看着盛思明,直看得盛思明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柳珠横了计无多一眼,显然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拆穿,反而好言相劝盛思明:“没事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头儿不会武功,不会拿你怎么样。顶多也就给你下点药。” “下药?!”盛思明这下不止头皮发麻,全身都开始打战,转身就跑,却被计无多一把扯住。计无多嘿嘿一笑:“跑什么?放心,药我们一早就搜走了,不然她还活得到现在?服毒可比绝食快多了。” 二人一人拽着盛思明一只胳膊,把他向屋里一扔:“进去吧!” 盛思明两眼一黑,已经进去了。门砰一声在身后关上。他无法,只得向内走去。室内门窗皆是紧闭,光线昏暗,处处蒙着一层灰暗。盛思明好一会儿才能在黑暗中视物。寻了半天,发现白柔正无声无息的抱膝缩在床的一脚。盛思明轻手轻脚的向白柔靠近,一边用手挡着脸,防她暴起伤人,一边试探着唤:“师妹,还活着?”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白柔的模样。她缩在角落里,身上只穿了件月白中衣,头发披散在肩上,脸色青白,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无神的睁着。盛思明冲她干笑了两声:“嘿嘿,这屋里真黑。” 白柔没反应。他斜签着身子坐下,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听到我说话了吗?” 还是没反应。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盛思明胆子大了些,自顾自说下去,“像鬼。你再这么下去,就不是像,你就真变鬼了。你觉着当鬼很好玩是不是?” 白柔还是两眼发直。 “我说你啊,好像就没干过什么积德的事,心狠手辣,变了鬼也会下阿鼻地狱的。下地狱是闹着玩的么?所以啊,趁你还能赖在人间,就能赖多久是多久吧,啊?怎么,不听劝?还想寻死?好吧,你说你变了鬼,下去见着我师叔,你打算跟他怎么说?他那么辛苦把你救下来,你这么快就追过去你对得起他吗?他准活活给你气死……不对,他已经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让你师父含笑九泉是不是……啊,含笑九泉这个词好像用得不太对,让我想想,我想想……”盛思明干笑着摸摸鼻子,口中念念有词,考虑怎么措词才能形成最佳效果。 白柔却稍微有点动静了——虽然她只是把眼睛闭上了。这固然是个消极的反应,但至少说明她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盛思明心情大振,再接再厉,继续嘀咕:“你要对得起你师父,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浪费了他一番苦心。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便,化悲痛为力量。凤萧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绝不能对他们放松警惕。就算凤萧完蛋了,凤家还有一帮王八蛋得你去收拾。还有……还有未王,那句话怎么说的?你吃了他家的饭,你就得帮他做事。否则那老狐狸翻脸不认人,这就不好了是不是?还有那谁……嗯,吴放那条大奷狗,现在正巴不得你倒霉呢……”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得盛思明口干知燥,可是白柔再无进一步的反应。盛思明没辙了,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忽的暴怒起来:“白柔,你原来就这么点出息!” 他也不管白柔会不会伤人了,一脚踹开紧闭的门,返身就去拽白柔。 阳光突兀的射进室内。白柔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亮光,用手去挡,头也转向内侧。盛思明却不容她逃脱,拿住手腕把她拖到门外。白柔动了两下,似乎想挣脱,但她数日不曾进食,并无多少力气,最终只能任盛思明拖出去。 计无多和柳珠正守在门口窃窃私语,见门“砰”一声被撞开,都吓了一跳。接着两个人愣怔的看着盛思明拖着白柔跌跌撞撞的出来。 柳珠等白柔被盛思明拖着一路踉跄向安置白池棺柩的灵堂走出好远才回神,对着计无多瞠目结舌:“他要干什么?” 计无多急道:“不好,这一路上人来人往,会出事的。别管他们干什么,先让人都散了,总之不能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 第九章 未王辛己(7) 柳珠等白柔被盛思明拖着一路踉跄向安置白池棺柩的灵堂走出好远才回神,对着计无多瞠目结舌:“他要干什么?” 计无多急道:“不好,这一路上人来人往,会出事的。别管他们干什么,先让人都散了,总之不能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 两人赶着在盛思明和白柔到灵堂前把人都遣散。到了灵堂,盛思明把白柔往地上一搡。白柔脚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柳珠对盛思明怒道:“你干什么?!” 说着,她就想去扶白柔。 “别扶!”盛思明一声断喝。 柳珠没了主意,救助似的望向计无多。计无多冲她摇了摇头。柳珠于是讪讪的站到一旁。 盛思明大步上前,扯起白柔,拽到堂中摆放的棺木前大声道:“你要真想跟着去,我就给你个痛快。这样你就那啥……”盛思明想不出合适的词形容,有点语塞。 计无多接口:“死得其所。” 柳珠手肘撞下计无多:“你掺和什么?” 计无多轻声:“死马当成活马医,激一激说不定有效。” 柳珠小声问:“这招要是还没用呢?” 盛思明听见,发狠道:“那就再订口棺材,我们亲自送她上路!” 柳珠无法,只得任盛思明继续聒噪:“对,就是那个什么死得其所。你死了,荆南不会少块肉。没你碍眼,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哪。莫说现在还不知道凤萧死没死,就算死了,一个凤萧算什么,他一个就换得你们师徒两个赔葬,换得封岳两州安宁,要是再加把力,说不定连颖、乐两州都归他们了。他们怎么不高兴?还有吴放,你死了,还不知道他怎么乐呢。你说你好歹也是个人物,你这么简单死了,让所有人看你笑话,你羞不羞啊?” 柳珠皱眉:“越说越离谱了。” 计无多却佩服至极,向盛思明作个口型以示鼓励:“兄弟,算你狠。” 盛思明不理他们,凑在白柔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看好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你后悔也好,痛苦也好,反正他不会回来了!” 棺木并未盖上。白柔伏在棺上,眼睛缓缓下移,停在白池的面容上。白池身上的血迹已被拭去,衣服也已换过,神色平静安详,嘴角甚至犹带一丝微笑…… 一滴,两滴……泪水悄然滑下,落在他衣衫之上。 计无多一喜,悄声对柳珠道:“有戏。” “你怎么知道有戏?”柳珠没好气问。 “现在能哭是好事,像之前那样不言不语,行尸走肉的样子才糟糕。” 盛思明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蹲在她旁边道:“他是因你而死没错,可你想想他拼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所以,不要辜负他。” “师兄……”白柔带着哭音道。这是她数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计无多轻碰柳珠,指了指门外。柳珠会意,两人悄悄退了出去,并且细心的关好了门。 灵堂里只剩下两人。盛思明见她身子微微颤动,犹豫了一下,手按在她肩上,紧了一紧,温和道:“我在。” 白柔缓缓把头埋在了盛思明的衣襟里。盛思明也不再说话,轻轻拍拍她的背。过了一会,他感到衣服上湿了一大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冷静如白柔也可以有这样多的眼泪。 盛思明有种错觉,也许她一生的泪都在这里流尽了。 她哭了很久,久到夜幕沉沉,覆盖了整个世界。黑暗中,她一动不动。盛思明猜她哭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累了。这么久没动静,或许已经睡着了。他正犹豫要不要把她抱回房休息,却忽然听见白柔幽幽道:“师兄,我需要忘记。” 盛思明微微一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本章完) 第十章 凤翔(1) 第十章凤翔:试看英雄碧血 初秋的天气犹带炎夏余热,隆山顶上,积雪却映衬着于清晨疏淡的天色,悠远宁静,让人恍惚觉得前几天的大战不过是隔世风烟。然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的人们,记忆却如未干的血痕,鲜红如新。 罗依将赶制好的寒衣包好,打算往营中送去。 数日前,唐糖忽然说入秋以后天气渐寒,军中将士们却还缺衣少食,婉转询问罗依是否可以带着城中妇孺赶制御寒的衣物。她还说,这是急需之物,这几****都不必到使君处做事。 罗依已听到白显受伤的消息。按理代节度使受伤,她更应去照料,此时被支开不免奇怪。但罗依是顺从惯了的人,即便疑惑,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从那时起便针不离手,时时赶工。 穿过院中小径,罗依看见盛思明已经起身练刀了。见着罗依,他停刀爽朗一笑:“小娘子好早。” 罗依羞涩的低头道:“郎君也很早……” 盛思明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道:“有件事……” 不料罗依也同时开口:“有件事……” 两人都是一愣,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盛思明一笑,道:“你说。” 罗依脸微红,顿了一顿才问:“早前听闻使君受伤,不知现在可曾好些了?” 盛思明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前几天因白柔情绪不稳,唐糖把罗依调开,所以她对当时的事完全不知情。他于是笑笑:“没什么大碍了。” 罗依微微放下心,才道:“那……郎君方才想说什么?” 盛思明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方道:“就是前阵子我请你帮我抄的书……” 罗依见他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抄好了,我放在……” “嘘,小声点,”盛思明急忙竖起手指,“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罗依掩口,见周围没人才满含歉意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盛思明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几天有人心情不大好,说不定会借机整我,所以我想提前有个准备。” 罗依轻笑:“郎君原来这么怕他。” “谁说我怕她?”盛思明急了,“我是懒得跟她计较!” 罗依笑着附合:“是是,郎君一点都不怕。” 盛思明见她不信,刚想解释,却听见吱呀一声,白柔的房门忽然开了。白柔缓缓自房中走出,见到二人先是一愣,随即点点头,算是招呼。 罗依对白柔一向敬畏,顿时没了声息。盛思明却一步跳到白柔面前,仔细看了一下,发现白柔除了双目仍略带浮肿再无异样,放下心来,问道:“不多休息一会?” “未王的使者快到了,我们得做些准备。”白柔淡淡道。 盛思明犹豫着道:“等会……你师父就该下葬了……你,你还是先休息下吧……反正我们知道你没事就放心了……公务……倒也不急在这会……” 白柔却正色道:“师兄此言差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一日不在,必有大量公务积压。此时并不是休息的时候。大王对颖州寄与厚望,我们身为臣下,岂可有负大王知遇之恩?” 盛思明倒吸一口冷气:“你脑子坏了吧?” 白柔故作不闻,转身欲往书房。 盛思明在她身后叫:“那……送葬的事……” 白柔站定,冷淡道:“有师兄打理,小弟没什么不放心的。恕小弟事务繁忙,就不去了。” 盛思明在原地呆了好一会,最后长叹一声:“什么毛病……” 白柔如常处理各项事务,直到未王派遣的使者、内侍戴有志于抵达颖州。戴有志虽为内侍,却深得未王信用,白柔不敢怠慢,率众迎接。 “中使辛苦。”戴有志下马后,白柔上前见礼。 戴有志急忙还礼。寒喧过后他仔细打量白柔,见她身着便服,虽比在应徽时清减了不少,脸色也颇显苍白,但神色安定,心里悬了多日的大石落下,展颜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与使君终日操劳相比,在下这点奔波又算什么?此前与荆南的大战甚是激烈,听说连使君也负伤了。大王闻报,甚是担忧,故遣小人前来探望。今见使君无恙,小人也可放心向大王复命了。” 盛思明一直跟在白柔身后,闻言仔细观察了一下白柔。 白柔神情平静,淡然一笑:“不碍事。将士们比在下更辛苦。” “使君过谦了。若不是使君这两年力挽狂澜,颖州只怕已撑不到现在。使君的功劳,大王都记着。不过使君所虑也有道理,将士们连番苦战,确实应该好好犒赏。” “白某才疏,岂敢居功?全赖大王调度有方。” 计无多趁着白柔与戴有志说话的机会对盛思明私语:“要不是先前见过头儿伤心的样子,我都要以为她冷血了。这么快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盛思明苦笑,显然大家都觉得白柔恢复的速度快得不正常。他小声道:“藏的越深,问题越严重。她不可能没事。” 计无多和盛思明的动静,白柔似有察觉,目光扫了过来。柳珠竖起手指,让两人噤声。二人自觉没趣,又各自沉默了。 白柔回头继续和戴有志说话:“……如节下所言,荆南确实还未有消息确认凤萧的生死。” “过了这么多日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 白柔颔首,旋即笑道:“其实无论凤萧的情况如何,他已死的消息都会散布出去。” 戴有志多年随侍未王,自是不蠢,飞快的转了下念头,已了然于胸,不由击节赞赏:“此计大妙。主帅战死,荆南必然军心大乱。照小人看来,使君已然胜了。” “中使过奖了。凤氏年轻子弟里人才倍出,现在胜负还言之尚早。” “哦?却不知凤家什么人能让使君另眼相待?” “不瞒中使,某曾调查过所有凤家子弟。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继承凤萧衣钵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凤萧独子凤翎。此人才具平常,气量狭小,恐怕难堪大任。可他终归是凤家嫡系,得到凤氏族中长辈认可。另一个是凤萧之侄凤翔。此人是凤萧庶兄外室所出,身份低微,直到十年前才被凤氏宗族承认。就血脉、亲疏而言,凤翎更具优势。不过据说凤翔武艺过人,极有才干,得到族中少壮子弟支持。现在凤萧生死未卜,两个阵营失去压制,只怕现在已经起了纷争。若最终脱颖而出的人是凤翔,只怕有些麻烦……” “好好好,”戴有志不待她说完已拍掌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戴某对使君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就拭目以待,看那凤翔有没有本事从堂兄弟手里夺权罢。” 第十章 凤翔(2) “啊啾!”正和人一起秘密查探未军情况的凤翔忽然打了个喷嚏。 “寒风料峭,堂兄千万要记得保重身体。”从弟凤翩回头坏笑,“还是凤翎那窝囊废在咒你?” “少废话,”凤翔推他一把,“未军这几日还是没动静?” “没有,龟缩着不出来,看来也是元气大伤。” “之前倒是有传闻说白显受伤,可叔父出事以后,群龙无首,都没人想着去确认一下。” 凤翩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小声问:“叔父现在怎么样?” 凤翔闷声道:“昨天有消息了,不过具体情况只有几位长辈知道。我估计他们几位会很快召集各军统领,届时就知道了。” “我打赌,凤翎现在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是他父亲,让他知道无可厚非。” “你……”凤翩指着他气得直抖,“我说老兄,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凤翎若是掌权得势,你就别想出头了。” “这烫手山芋不接也罢。” “到了这一步,不管你争不争,凤翎绝不会放过你。现在,由不得你了。” 凤翔知道凤翩说的是实话,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傍晚,凤氏几位长辈将各军统领召集在一处,告知凤萧已于三天前伤重而亡。开会前,几位凤氏长辈及凤翎已取得了一致意见,为了避免动摇军心,暂不发丧。众将并不吃惊,明确过在场储人都会严守口风后便各自回营。 回去的路上,凤翩不满道:“我之前怎么说,凤翎一早就知道了吧?几位叔伯都是那边的人。什么秘不发丧,我看是为那废物争取时间吧?” “现在大敌当前,为了稳定军心,这么做无可厚非。倒是你,说话小心点,别被人听了去。”凤翔回答。 “小心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你说军中已经知道了叔父的死讯?”凤翔一把提起凤翩衣襟追问。 凤翩见凤翔神情严肃,不由结巴起来:“叔,叔父这么多天没露面,早,早几天我就听,听到传言说叔父已经死了。” “你怎么不早说!”凤翔甩开凤翩,策马往凤翎营中奔去。 “你,你要干什么?”凤翩追在他身后喊。 “我找凤翎并几位叔伯,把叔父的死讯公布出去。” “你疯了?!”凤翩大惊,急追几步,打横拦下凤翔。 “既然已经传开了,军中必人心惶惶,不等白显、智楚离杀过来,我们自己就先输了。再捂着叔父死讯,士气低落的情况只会愈演愈烈。不如索性把话说明了,大家虽然一时慌乱,但很快就能安定。” 凤翩急道:“话是没错,可你这时候去,肯定碰钉子。而且你怎么解释军中流言的来源?要是凤翎反咬一口,说是你故意唱反调泄露出去,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凤翔一呆,下意识的勒马。凤翩说的确实有道理,末了他也只能长叹一声作罢:“都这时候了,还在内斗。这仗,怕是难打……” 似乎是为了应验凤翔的预感,当晚子夜时分,营外忽然鼓声大作。凤翔披衣急奔而出:“怎么回事?” “是未军。”略早一点跑出来的凤翩回答。 “偷袭?”凤翎一边穿衣服一边匆忙赶来,冲着凤翔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备战!” 自上次交战以来,未军久未有动静。三川军内部情况微妙,无人主持大局,紧惕性降低不少。咋闻鼓声,本已入睡的士兵们慌慌忙忙穿起战袍,拿起武器准备应战。军营里一时混乱不堪。好容易大家全身披挂准备好了,未军却没了动静。大家等了许久,却连个未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没动静了?”凤翎喃喃。 “他们使诈。”凤翔判断。 “不敢和我们交战,就想玩这手?”凤翎冷笑着挥手,增加值夜士兵的数量后让大家回营睡觉。 杂牌军!搞什么!三川军士们骂骂咧咧的回营帐了。 荆南治军甚严,清早便要点卯,大部分军士回到营帐都是倒头便睡。一盏又一盏,营帐的灯悄然熄灭,只有零星几点还在暗夜里飘摇。 在大部分人睡意将来之时,未军鼓声再起…… 如此反复数次,三川将士愤怒了,对着敌军阵营大声叫骂起来…… “那边很吵啊。”城楼上,计无多手搭凉棚,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仿佛这一切混乱都与他无关。 他身边当值的小兵心里嘀咕:那边是在骂我们有毛病。 “好像是在骂我们。”计无多仔细听了一阵,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要是有人这样吵我睡觉,我也会骂的,小兵心想。 “现在好像声音小些了。”计无多自言自语。 “大概是累了吧。”小兵忍不住插嘴。骂了有半个时辰了,能不累么? “唔,有道理,”计无多抚掌,“再敲再敲,让他们别停,敲一夜,看对面的王八蛋明天还有没有精神骂。” “啊……是。”小兵无奈的传令去了。 “告诉他们,别停啊。”计无多冲着小兵跑开的背影喊了句。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怎么我尽摊上这样的好差事?” 未军的搔扰就一直这样持续了很多天。 说是搔扰,也不尽然。未军只是敲锣打鼓虚张声势,却从未动真格来偷袭。初时三川军尚不敢放松警惕。凤氏数位将领商议后,决定各自带一军,轮番值宿以防未军突袭。而军中将士们也习惯了在未军锣鼓声中入睡。未军见虚张声势并不能对三川军形成干扰,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未军这群跳粱小丑,”凤翎得意洋洋道,“也就会玩点小花样,一动真格他们就不敢来了。我看今晚不用值宿了。” “只怕没这么简单,”凤翔却不像凤翎这么乐观,“白显又不是闲得发慌,没来耍我们玩。我觉着他们这是在掩人耳目。” “那堂兄倒是说说,掩什么耳目?掩谁的耳目?堂兄莫不是怕了白显?”凤翎冷笑,“那可真是枉费了堂兄一身武艺。我就不觉得白显什么可怕的。他上次不也差点被阿爹斩于阵前。” “可最终的结果是叔父重伤,白显安然无恙。我想这总该说明点问题罢?”凤翔冷冷道。 “你……”凤翎待要发作,又不便发作,冷笑一声:“既然堂兄思虑得这么周全,不如今晚就由堂兄当值吧。” 说罢,凤翎拂袖而去。 凤翩叹息一声,上前拍拍凤翔肩膀:“他那人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凤翔却一把拽住凤翩:“今晚你跟我带点人马出去……” 凤翩大惊,结结巴巴道:“我?私私,私带兵马……” “我总觉得不对劲,今晚得出去查探下未军的活动。” “你你你……”凤翩语无伦次,“你疯了!私自出兵可是大罪!族里长辈已经对你很不满了,你还这么做?若这事让人知道,你可就输给凤翎了。” 凤翔沉默片刻,回拍凤翩的肩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有什么闪失,荆南就万劫不复。” 第十章 凤翔(3) 如意三十三年九月丙辰,宜出行、捕捉、订盟,忌动土、嫁娶,吉。 未军就在这个吉日的黎明悄悄行动了。 三川军营里一片静谧。这个时间是轮值的士兵最易疲倦的时候,也就是突袭的最好时机。 军营处不远的山坡上,计无多向柳珠点头示意,柳珠即于马上举火。再远一些的丘陵里,未军已埋伏了许久。 智楚离遥见火光,手中令旗一挥,杀声冲天响起,未军向着三川喷薄而出。 三川将士们多半正在酣睡,听见响动都道未军又故技重施,不作理会。许多人就在睡梦中被未军斩杀。 盛思明和白柔远远观望战况,盛思明不住砸舌:“你这人,上阵不行,出损招却比谁都厉害。这哪是打仗,根本就是屠杀嘛。” “兵者,诡道也。”白柔冷淡道。 “说不过你。”盛思明撇嘴,转过头不忍再看。 白柔则继续关注战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盛思明忽然指着定县的方向道:“那边是什么?” 白柔扬眉,顺着盛思明所指方向看去。她目力不及盛思明,只能看见一股黑线朝着定县激射而去。 “好像……”盛思明上前几步仔细看了好一会后说,“好像是一大队兵马,难道是未王知道我们今天决战,加派了兵力?” “不可能。为免泄密,我根本没和未王提过。”白柔断然否认。 “那……难道是……”盛思明心沉了一下,犹豫的看向白柔。 “我们疏忽了!”白柔脸色凝重,“这次行动,定县兵马几乎全部出动,那里现在根本是一座空城。” “那……怎么办?” 白柔回头疾呼:“智楚离何在?计无多呢?柳珠呢?” “你昏头了?他们都在前面作战呢,”盛思明道,“要不我去叫他们。” “来不及了!定县一破,他们就可长驱直入,连应徽也有危险!定县绝不能有失!”白柔决然道,“师兄,点齐一千兵马。” “干什么?” “情况紧急,只能你我亲自截击他们,挡得了一时是一时!” 就在盛思明、白柔截击的队伍出发前,定县的防卫战已同时打响。 定县虽然空虚,但留守的却是老将王舒。王舒调度得当,要在短时间内攻进去却也不易。 凤翔自言自语:“没想到王舒这老匹夫竟这么难对付!” 凤翩匆匆跑来:“不好了,那边的未军好像发现我们了,正往我们这边赶。要是王舒再带兵杀出来,我们就是腹背受敌。” “可恶!”凤翔以拳击地。 “要不,我们先退回去?”凤翩小心问。 “不能退!”凤翔断然道,“我们这点人马,给未军塞牙都不够。如今之计,只有趁着城内空虚强攻,或可逼得他们撤兵。” “可,可是……”凤翩声音微微发颤。 “你接着攻城,我去截那支未军!记住了,绝不能让王舒出城!” “是!”凤翩一咬牙,响亮应道。 ******** 蹄声阵阵,烟尘滚滚,两队人马如同两股奔腾的激流向着同一点汇聚。然而交战双方都没有意识到,有两个人正气定神闲的在远处窥视着战场。 “荆南的情况似乎不妙。”其中一个略显年轻的人说。 “不过凤翔那支兵马若是能把城攻下来,胜负也未可知。”年长的人面目槁枯,正是吴放亲信莫哀。 “莫先生,是否已经到了我们出手的时候?” 莫哀微微一笑:“主公的意思是,未南实力不弱,目前的安西不宜与他们为敌,所以此战安西不便公开出面,以免打草惊蛇。另外,某以为让他们互相削弱才是上上之策。” “如此,咱们还是再观望一阵罢。” “正和我意。”两人相视一笑,重将目光投入战场。 白柔和凤翔所率的两支兵马已经狭路相逢。与白柔的急切不同,凤翔决定以逸代劳,就近选择有利地势相埋伏。 干燥的空气里渐渐场起一阵呛人的尘灰,预示着未军的逼近。大地震动,饶是勇如凤翔,也开始微微发颤。 未军出现之前他已传令,未得他信号,不得发一矢一箭,直到未军冲到离他们颇近的开阔地带,凤翔才缓缓扬手,猛然挥下。 箭矢顿时密如急雨,纷纷射向迎面而来的未军。未军正处于空旷之处,没有任何掩护,被这阵突来的箭雨弄得阵脚大乱,死伤不少。幸而盛思明急令张设盾牌遮挡。一阵忙乱之后,未军总算暂时稳住了阵脚,开始以箭矢还击。不料未军又落入凤翔算计中,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是逆风之处,箭矢效用大打折扣。隐身于盾牌之后的白柔已经明白对方统兵之人必是凤翔无疑,忍不住心里轻叹,早知凤翔不好对付,想不到竟会这么难缠。 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凤翔却并不敢松懈。局部的胜利并不能瓦解未军的优势。如果没有重大变故,荆南的败局依旧无可挽回。 什么变故才可以一举扭转乾坤?凤翔脑子飞速运转着,将自己隐蔽在人海之中,有如捕食的猛兽耐心的潜伏在丛林里等待自己的猎物。他将目光投向对方阵营,试图辨认未军的统帅,却没有发现未军几名大将的身影。他心下暗暗生疑,再次审视了一次未军的阵营,确定来截击的未军中没有作将帅打扮的人。 难道未军竟无人指挥?凤翔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不是,莫非未军主帅有意隐身于军士之中?可即使如此,以他的目力应该也可以认出那几个人。又或者……凤翔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统领未军的人根本不曾与他交手,而他又恰好穿着普通士兵的铠甲…… 未军的重要人物,确实还有一个人从未和他照面……凤翔面上喜色浮现,如果是那样,他可钓出了一条大鱼。 凤翔缓缓从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了几支箭。这几支箭的箭杆为蒿草所制,他平日里并不使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总会在箭筒里携带数支这样的箭,却没想到会在这时派上用场。弓弦拉紧,几支箭连珠而出,散落在对方阵地里。凤翔嘴角冷冷向上扬起,他认不出未军的主帅,可未军将士不会认不出。 第十章 凤翔(4) 各位情人节快乐!有情人的,赶快去欢渡。没情人的,咱就接着看文吧^_^ 某女光棍敬上。 ****************** “草箭?”白柔诧异的接过兵士递上来的箭矢。 又一轮箭雨之后,有未军士兵拾到几枚草箭。草箭攻击力远不如寻常箭矢,若不是箭矢已尽、迫不得己时断不会使用。捡到草箭的未军军士不由大喜,急忙来向白柔禀告。白柔听完士兵的叙述却不觉得喜上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三川又没真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何以会用草箭?须知战场之上,手中的兵器便是保命本钱。 疑惑中,她自军士手中接过草箭细看,确定只是平常的草箭。或者,对方有所图谋?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迅急闪过。她猛然抬头,果然见对方阵营上一名黑甲将领正以手中之箭向她瞄准。 原来如此!擒贼先擒王,好胆识,好心计!也许一开始,对方的目标就不是攻城,而是……她…… 生死关头,她却可以如此冷静,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虽然相隔甚远,她却看见对方捏着白色尾羽的手一寸一寸的后移,弓弦在一点一点的绷紧。周围人声嘈杂,她却已听到了弓弦紧绷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嗖一声,箭破弦而出。 长箭破空之声极为尖锐,连耳膜都开始有些刺痛。白柔知道自己应该躲闪,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箭向着自己激射而来。这一劫终究难逃,她在心里自嘲。 就在长箭要射中白柔的前一刻,盛思明忽的窜出,猛的扑倒白柔,两人双双滚倒在尘土中。漫天烟尘里,盛思明的怒吼回响:“你发什么愣?!” 凤翔一击不中,发出一声清啸,三川军士得令,发起了交战以来的第一次冲锋。跟随凤翔的军士们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此种心态下冲阵所爆发出的威力决不是未军所能抵挡的。须臾之间,未军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凤翔本人则借着这股威势,直奔白柔。 盛思明一看不妙,提起白柔就要跑。白柔被他抓得七荤八素,等盛思明跑出好几步才缓过气喝道:“上马!” 盛思明慌忙醒悟,带着白柔飞身跃上千堆雪。千堆雪向有灵性,不待鞭策便开始撒腿狂奔。凤翔不容两人逃脱,当即策马追去,手里的箭连珠射出。盛思明坐在后面,已抓过盾牌护住白柔和自己后心。白柔则一边打马一边道:“防他射马。” 盛思明应了一声,盾牌下移,护住千堆雪。 凤翔果然明白射人先射马的道理,头几支箭不中,再放箭便统统冲着千堆雪招呼。马的目标比人明显,也更容易被攻击,盛思明挡箭挡得左支右拙,十分辛苦,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射你娘个头!啊——”又是一箭飞来,盛思明满肚子的恶毒话变成了一声高亢的惨叫 “怎么了?”白柔回头。 盛思明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我的屁股……” 即使是危急时刻,白柔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对此我深表同情。” “少废话!”盛思明吡牙裂嘴,“你能不能******再跑快点,再射下去我就成刺猬了。” 白柔没答话,手上却开始加劲,催促千堆雪狂奔。千堆雪本非凡品,虽然驮了两人却扔是奔走如飞,渐渐与凤翔拉开距离。凤翔大急,射箭的频率越来越快,务必要在二人跑出他射程之前将其击毙。恰在此时,三川军大本营上空一束五色烟火冲天而起。白柔见了喜道:“那边胜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盛思明手忙脚乱的挡箭,“要是我们后面没有一把一把的追魂夺命箭就更完美了。娘的,这家伙到底带了多少箭啊,就没见他停手过。” “再坚持一会儿,那边应该马上就有人来接应了。” 知道得救在即,盛思明强打起精神撑着盾牌挡箭。而凤翔看到烟火,也大致猜出了怎么回事,急怒攻心,虽然箭射得愈发密急,准头却不如之前,反而不如之前难对付了。 这样一逃一追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柳珠带着接应的人马到了! 未军刚刚胜了一仗,士气大涨。柳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一扫之前被凤翔压制的狼狈。 盛思明脱离险境,身子一歪倒栽下马。白柔忙命人用担架抬他下去处理伤口。忙乱一阵后,她见柳珠己然控制住了场面,拍了拍柳珠以示鼓励,然后便想随盛思明离开。 “头儿,这次我们干得不错吧?”柳珠也笑嘻嘻拍了白柔一掌。白柔却手捂胸口,眉心微蹙。 “怎么了?”柳珠奇道,“我刚才没用劲啊。” “刚才逃命时可能撞了一下,没事。”白柔笑笑。 经过未军一轮冲锋,三川军伤亡惨重,凤翔下令撤军。柳珠本想追击,白柔却忽道:“穷寇莫追。” 柳珠和凤翔交过手,对他也颇为忌惮,听白柔如此说了,便不再穷追不舍。不多时,凤翩也带着残军从城外撤走。 凤翔撤走前突然回头,拔出剑来向白柔遥指。白柔一笑,踏前一步,直面他的挑衅。两人默然对峙片刻,风翔收剑,策马扬长而去。 ************ 另外啰嗦两句,我一口气写好几个番外,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呢?正传第一卷是很多年前写的,那时我还是loli一枚。虽然改了很多,但是loli的痕迹是没办法完全抹掉的。相对而言,我觉得《竹书拾遗》可能更接近我现在的状态。不知各位怎么看呢? 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5)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6)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6)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章 凤翔(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1)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2)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3)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4)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5)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6)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7) 《解佩令》第一卷第十一章 白柔(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惜分飞 第一章 清源县主(1) 《解佩令》第二卷 惜分飞 第一章 清源县主(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一章 清源县主(2) 《解佩令》第二卷第一章 清源县主(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一章 清源县主(3) 《解佩令》第二卷第一章 清源县主(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1) 《解佩令》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2) 《解佩令》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3) 《解佩令》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4) 《解佩令》第二卷第二章 侍女流苏(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1) 《解佩令》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2) 《解佩令》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3) 《解佩令》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4) 《解佩令》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5) 《解佩令》第二卷第三章 甘州十二郎(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1)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2)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3)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4)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5)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6) 《解佩令》第二卷第四章 邢玉 (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1) 《解佩令》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2) 《解佩令》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3) 《解佩令》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4) 《解佩令》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5) 《解佩令》第二卷第五章 安西世子(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1) 《解佩令》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2) 《解佩令》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3) 《解佩令》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4) 《解佩令》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5) 《解佩令》第二卷第六章 杜悠然(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1) 《解佩令》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2) 《解佩令》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3) 《解佩令》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4) 《解佩令》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5) 《解佩令》第二卷第七章 吴敬(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1) 《解佩令》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2) 《解佩令》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3) 《解佩令》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4) 《解佩令》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5) 《解佩令》第二卷第八章 皇后邢如(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1) 《解佩令》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2) 《解佩令》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3) 《解佩令》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4) 《解佩令》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5) 《解佩令》第二卷第九章 国公吴临(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1)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2)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3)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4)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5)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章 杜曼然(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1)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2)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3)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4)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5)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一章 成夫人(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1)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2)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3)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4)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5)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二章 龙少康(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1)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2)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3)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4)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5)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6) 《解佩令》第二卷第十三章 长宁县主(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三岔驿 第一章 成一郎(1) 《解佩令》第三卷 三岔驿 第一章 成一郎(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2) 《解佩令》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3) 《解佩令》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4) 《解佩令》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5) 《解佩令》第三卷第一章 成一郎(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1) 《解佩令》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2) 《解佩令》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3) 《解佩令》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4) 《解佩令》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5) 《解佩令》第三卷第二章 定南王妃(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1) 《解佩令》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2) 《解佩令》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3) 《解佩令》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4) 《解佩令》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5) 《解佩令》第三卷第三章 白王邢尚(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1)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2)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3)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4)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5)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6)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7)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8) 《解佩令》第三卷第四章 吴倩(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1) 《解佩令》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2) 《解佩令》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3) 《解佩令》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4) 《解佩令》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5) 《解佩令》第三卷第五章 盛宝华(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