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公主》 第1章 寻死 ?大唐贞观十四年十月,深秋的一个夜晚,江夏郡王府。 半夜里,值夜的曾嬤嬤听到里屋传出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声。 那声响虽然细微,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听来却是十分清晰,听得人不由心里发怵。 自从圣旨下来之后,她们这些侍候郡君的人个个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万一……不等声响再度传出,曾嬤嬤已经快速掀开被子,从小榻上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向里屋跑了进去。 另一个值夜的丫鬟小青听到动静也连忙起身,掌灯跟在曾嬷嬷身后。 自从前几日宫里头传下圣旨,郡君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她们都知道,那是郡君怕郡王爷和王妃担忧,强颜欢笑而已,只要避开了人,郡君脸上的笑就会悠忽不见,立在窗前呆怔的时间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担心郡君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墙上挂着的宝剑收了起来不说,就连做女红要用的剪刀、针线都不留半点在屋里,白天夜里郡君身边都不敢离人,到晚上连烛火也不敢全灭了。 因为担忧郡君,作为乳娘,本不需要值夜的曾嬤嬤这几晚都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就怕有什么事,丫鬟们没个主见,误了事。 别说郡君那般娇滴滴的女子,就是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刚听到圣旨之时何尝不是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被天子诏封为公主本是一家子的荣耀,可是要嫁去吐蕃那样的苦寒之地,蛮荒之野,公主之名倒像是催命符了。 所以这几日在江夏郡王府上,人人都不敢提公主二字,仍以郡君唤之。 曾嬷嬷跑进里屋,看到床上立着的李云彤,越发心慌意乱,加快了步子…… “郡君,郡君……”她急跑上前,正好抱住李云彤往上跳跃的腿。 前不久,宫里头才有一个才人在床上吊死了自己,郡君莫不是因为她们收了刀剑,所以才起了用这个法子寻死的念头? 曾嬷嬷抱着李云彤,连声急唤道:“郡君,郡君,你快下来……莫要如此啊!咱们给郡王爷说,进宫去求求皇上,你幼年时,皇上还抱过你,夸你冰雪可爱,他会答应的……” 话说得语无伦次,李云彤却听懂了,落下脚,伸了几下腿,无奈地说:“嬷嬷,你抱着我的腿,我动弹不得……而且,我并不是寻死,只是梦醒了瞅着床帐上挂的这个香熏球有些意思,想解下来看看……” 每天挂在帐上的香熏球,有什么好看的?分明就是被自己撞破的借口……曾嬷嬷也不揭破,只松了手,扶着李云彤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掌灯进来的小青已经将灯放下,帘幔掀开,外面的灯光透了几丝照到床上,隐约可见在床边坐下的李云彤长睫秀眉,一张肤白胜雪的鹅蛋脸,灯光落在她的眼里,恍若星子一般灿然动人…… 李云彤手里握着香熏球,黛眉微微扬着,半靠在曾嬷嬷的怀里,声音软软糯糯地说:“嬷嬷以为我要寻死吗?看你急成这样,你腿脚不好,大夫说你不能走急了,我没事的,真是想看这球……” 第2章 觅活 ?不顾自己急得一身汗,曾嬷嬷侧脸看向半靠着自己的女子,看着她白净的脸上密密一层细汗,已经湿透额头鬓角的碎发,还有垂在床边的长长腰带……这分明是一心寻死想往床上挂腰带……连汗都整出来了,要是自己晚进来一会儿…… 曾嬷嬷一阵后怕,她用绢帕印去李云彤脸上的汗,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声音里多了几分焦灼不安,“郡君、郡君,你可不敢胡思乱想……但凡你有个三长两短,王妃可怎么办?不管什么事,总能有办法可想的,可没了命,就什么法子都想不成了……” “嬷嬷,我真不是……”李云彤无力地解释。 做了个噩梦,她惊出一身汗,一时半会睡不着,就瞅上了床帐上这只玲珑的香熏球,想够下来看看。屋里的烛火虽然未熄,隔着床幔却只是微微一点光,她看不大清楚,加之床帐高挂,踮着脚尖还够不着那只香熏球,因而拿了腰带想将香熏球套下来……哪曾想发出的声响会惊动曾嬷嬷,被误会她要寻死…… 虽然她不想嫁去吐蕃,但也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 不过,也难怪嬷嬷她们担心,若她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听到嫁去吐蕃,或许真会因为走投无路去寻死。 想到这几日身边人的小心翼翼,母妃的无声叹息……李云彤不再解释,任凭曾嬷嬷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安慰。 见李云彤慢慢平静,额角的汗消了消,曾嬤嬤松了口气,让小青唤起几个丫鬟端了热水巾帕进来,给李云彤换洗擦身,换衣换被。 换掉被汗浸湿的里衣,李云彤长吁一口气。 喝完安神汤,李云彤挥挥手,丫鬟们退了下去,只有曾嬤嬤,仍然立在床边长吁短叹,看着她欲言又止。 几番犹豫,想了又想,曾嬤嬤还是开口道:“郡君,实在不行,就让周公子带你逃婚吧,要不是圣旨下来,你和他本该要定亲的……” 李云彤不由笑了,知道曾嬷嬷这是担心她还要“寻死”,但想到要嫁去吐蕃,她的笑容又带了些苦意:“嬷嬷,抗旨不遵,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是周公子与我逃婚,那就连周家也要跟着受牵连,我为了一己之私,陷父母亲眷于水火,如何使得?” 曾嬷嬷看着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女孩子,见她平日里总是笑如弯月的双眼透出迷惘,越发从心底生出几分怜意,恨自己找不出万全之策……她连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道:“郡君,不如咱们去找殿下,他是当朝太子,又打小就待你如同亲妹子一般,若是由他出面求皇上,或许能有个转机……” 李云彤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宫里头的圣旨,嬷嬷以为殿下会不知道吗?他若能周全,那道圣旨就不会送来咱们府上……殿下待我再好,我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孰轻孰重,太子殿下岂能不知!” “这可怎么办?皇家那么多公主,宗室里有那么多的女孩,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你……”曾嬷嬷没了主意。 第3章 主意 ?听了曾嬷嬷的话,李云彤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圣旨里不是说了吗,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李鸿,温正淑良,娴雅端庄,谦逊恭顺……” 她,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李鸿,字云彤,由金城郡君一跃为文成公主,是因为碍了别人的眼啊! 虽然宫里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但李云彤大约能够猜到,为什么那么多女子中,会选择了她做吐蕃的和亲人选。 父亲能征善战,随天子一路戎马,立下赫赫功劳,自是碍了不少人的眼,三年前,父亲因被人诬陷贪赃枉法,入了大狱,天子顾念旧情,免了官职削其封邑,却保留了郡王封号,又在去年起用为茂州都督,还未上任就转为有行政实权的晋州刺史,今年初,又拜为礼部尚书召回了长安,如此圣眷隆恩,肯定会挡了有些人的道……这次会从众多宗室女中选中她去和亲,不过是那些人借刀杀人的手段罢了。 封自己为公主和亲吐蕃,若是父亲遵旨,江夏郡王府就不能与谯国敬公府联姻,也就少了一道助力,若是不遵旨,抗旨的罪名下来,郡王府一家子性命也保不住……就更如那些人的愿了。 还有本来要与她定亲的谯国敬公家嫡长子周道务,家世昌隆,能文能武,相貌俊秀,这种被长安贵女们爱慕的良人偏偏要和她结亲,怕是惹得很多人不快……想到年初在宫宴上,临川公主见到周道务时,羞怯难掩却不时张望于他的神情,李云彤胸口一阵发闷。 吐蕃这是第三次向大唐求娶公主,势在必得,为免两国纷争再起,天子选用一个女子平息战火,是损失最小的计策……主持宫闱之事的韦贵妃,显然不愿她的女儿,正当碧玉年华的临川公主去和亲,她和临川公主同龄,又与临川公主的心人上定亲在即……让她做了公主代替天子之女和亲,真是一举数得! 她与周道务只见过两面,谈不上有多深的情愫,可因为他,自己就成了替罪羊去吐蕃和亲,到底意难平。 就这么嫁去吐蕃吗?她怎么甘心?可是……可是她该怎么做才能消弭这一场大祸呢? 这几日,她也想了不少主意,求情逃婚不可行,托病不起,自毁名声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信,还会引来天子震怒,父亲好容易起复,哥哥才进了国子监学习,一家人的好日子不能因为她被毁…… 最好是吐蕃知难而退。 听说吐蕃人骁勇好斗,个个身上都带着刀子,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以大唐的国力和他们交战都各有输赢,这一次要不是派出了能征善战的右武卫大将军牛进达,只怕那松赞干布都要率兵打到长安城来了,要不然天子也不会允了他们的这次请婚。 要如何让吐蕃知难而退又不伤两国的友睦呢? 转转手上的玲珑香熏球,一个念头渐渐升起……李云彤披衣下地穿鞋,轻声道:“嬤嬤,陪我到父王那儿去,我要进宫觐见天子。” 第4章 大相 ?鸿胪寺,吐蕃使臣客居之所。 虽然已是黄昏,但在几处琉璃宫灯照耀下,屋子里仍然亮如白昼。 一个年约三十,浓眉深目,英气勃勃,相貌堂堂的男子端坐在桌前,脸色黑沉如墨,看上去不怒而威。 男子就是吐蕃这次派来大唐求婚的使臣一大相禄东赞。 在他面前,有个吐蕃武士垂手低头站着。 屋子里一片静寂。 过了许久,禄东赞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分辨不出喜怒,“你当真打听到,大唐,这次要用一个宗室女顶替公主出嫁?” 虽然禄东赞声音平平,但作为亲信,吐蕃武士诺阿莫仍然听出了他语气中压抑的怒火。 诺阿莫仍不敢抬头,行礼道:“是,末将听说是大唐重臣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大唐天子的堂侄女,该女不仅生得非常美貌,而且聪慧知礼……” “她再好,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公主……”禄东赞打断了他,冷哼一声道:“大唐欺人太甚,竟然将我吐蕃与那吐谷浑相类比,用一个宗室女顶替公主,真以为我吐蕃不敢与之一战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平和,但隐含的愤怒却令诺阿幕不由一惊,将脊背绷得更紧了。 吐蕃人人皆知,赞普能在年仅十三岁时,带人平叛扩疆,消平各部叛乱统一吐蕃,固然是因为他是天生的王者,手下的将士个个如狼似虎,但如果不是得有勇有谋,善机变善用兵的大相辅助,绝不可能在三年之内就稳定吐蕃的局势,令周边部落纷纷臣服。正是因为赞普与大相君臣之间精诚合作,吐蕃才会成为仅次于大唐的强国。 在吐蕃,很多时候大相的意见就代表了赞普的喜怒。 这桩亲事大相不满意,赞普显然也不会乐意。 可临行之前赞普私下交代过大相,这一次务必要促成婚事,与大唐结为友好睦邻,以利于吐蕃的长远发展。 难道要因为真假公主再起纷争吗? “据说那女子已经被记在逝去的长孙皇后名下,虽是宗室女,大唐却是将她作为嫡公主对待的,嫁妆方面想来定会比那吐谷浑优厚……实在不行,咱们就向大唐提出要一位真正的公主?真要再战的话……”诺阿幕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大相,您看此事咱们是不是要告知赞普,再做定夺?” “哦,吐蕃与大唐,相隔何止千里,告知赞普定夺,这一来一去的,得耽搁多少时间?”禄东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诺阿莫,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是咱们应该忍下这口气,接受这位冒牌的大唐公主?” “嗯……这……”诺阿莫支支吾吾道,“这怎么能算是冒牌?毕竟,她是天可汗正式诏封的公主,末将听说唐人与咱们吐蕃习俗不同,他们的公主犯了错,也会免去公主之名,降为郡君县君之类……咱们求娶公主,他们给了咱们一位公主,不管怎么说,这桩亲事定了,吐蕃与大唐就结了亲,何必那么较真?” 第5章 和气 ?禄东赞沉默片刻,讥讽的笑道:“不错,你说的不错,咱们的目的就是与大唐结亲,至于娶的是不是真正的公主,丑或者美,并不重要,只要大唐认这门亲事,我们吐蕃就与大唐永世友好,大唐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就会源源不断流到我吐蕃……” “你派人去查查,那位公主具体长得什么模样?什么性情?有什么喜好……俗话说,翠绿的夏季杜鹃来,灰白的冬天风沙起,既然她会成为我们吐蕃的赞蒙,我们就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为人,看她会为我们吐蕃带去多大的吉祥…… 见禄东赞听从了自己的建议,诺阿莫不由暗暗抹了一把汗,他正要告辞退下之际,屋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大相,大唐鸿胪寺卿唐大人来访。” 禄东赞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摆摆手道:“请,有请。” 主客一番契阔之后,鸿胪寺卿说出了来由。 原来,听说吐蕃求娶大唐公主,天竺、大食、格萨、白达霍尔等国也先后派来了使臣,带着厚礼,递交国书求娶公主……求亲的国家众多,可大唐目前能够出嫁的公主只有一位,贸然答应任何一个都会得罪其他的国家,所以天子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鸿胪寺卿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笑道:“我们大唐乃礼仪之邦,陛下说了,你们不远万里来求娶我们的公主,个个诚意十足,但金凤凰只会歇息在那梧桐树上,我们大唐的公主只能与最智慧的国家结亲……七日之后,请你们吐蕃与其他国家的使臣在大殿上比试,哪个国家胜出,我们大唐的国公主就嫁去那国……” 松赞干布派禄东赞作为吐蕃向大唐求亲的使臣领队,不仅因为他身份高贵,能够显示吐蕃的诚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精通汉语,为人善谋机变。 虽然听懂了鸿胪寺卿的话,但禄东赞并没有开口,等翻译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诺阿莫,示意他回答。 作为亲信,诺阿莫见禄东赞挑了挑眉,就明白他这是让自己唱白脸的意思,便开口用吐蕃话回答道:“喝酒的是朋友,找事的是敌人,我吐蕃六年前第一次向大唐求娶公主时,因为那吐谷浑王的挑拨离间,你们借口我们的礼物简薄没有诚意拒绝了,四年前第二次求娶,你们说公主们年龄尚小不适合婚嫁,这一次我吐蕃带了五千两黄金,无数的奇珍异宝,赞普还派了我们吐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相前来请罪求婚,可谓诚意十足……你们大唐却推三阻四,是欺我吐蕃无人吗?” 听了翻译转述的话,鸿胪寺卿继续摸他的山羊胡子,微微笑道:“哪里哪里,实在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陛下看实为难,无奈之下才想出了这个办法,以免大家伤了和气。陛下也说了,不管胜负如何,大唐都看到了你们来求娶公主的诚意,愿与吐蕃通关通商,永结睦好。” 第6章 意思 ?鸿胪寺卿说完,诺阿莫还想再争辩一二,禄东赞却哈哈一笑道:“福地招来空中鸟,贫困失去怀中子,我吐蕃坐落在离太阳最近的高山上,赞普是神明选定,相信这一次,肯定能够迎得大唐公主去我们玛布日山上。” 让随从扮白脸试探大唐的决心,一经探明,立刻扮红脸说好话,这个吐蕃的大相禄东赞,果然是个人物……看看禄东赞志在必得的神情,鸿胪寺卿又捻捻山羊胡,轻咳道:“这一次陛下会出六道题,暗和六国求娶公主,六六大顺之意,这六道题必须全部答对,才能迎娶我大唐公主。” 没等翻译说话,禄东赞已经用汉语问道:“若是没有一个国家能将六道题全部答对呢?” 鸿胪寺卿虽然惊疑禄东赞竟然会说汉语,却并没有询问,仍然笑咪咪地回答道:“若果真没有一个国家能全部答对,大唐与诸国就只论睦邻友好,不结亲事。” 顿了顿,他又道:“陛下说了,为万千百姓着想,大唐不想与任何一个国家起战火,但也不怕与任何一个国家交战……大相犹豫,莫非是怕输给其他国家的使臣吗?那年冯大人出使吐蕃回来,可是向陛下力赞,说大相有诸葛亮之智,我们君臣都期待着,大相此次智胜其他五国的胜景…… 看到鸿胪寺卿不卑不亢,用激将法说服自己的模样,想到吐蕃与大唐交战两次,一胜一负,现如今突厥,吐谷浑已经和大唐结亲,天竺、高昌、大食以及最南方的交趾都向大唐示好,纵有薛延陀那边牵扯,大唐实力仍不可轻忽,与之再战胜负难料不说,还会生灵涂炭,损耗吐蕃的人力物力,万一那些臣服的部落再趁机起事…… 禄东赞心里很快有了决定,他看向鸿胪寺卿,郑重其事地问道:“天可汉果然允诺,无论是否结亲,都会通关通商,与我吐蕃结为友好睦邻吗?” 得到鸿胪寺卿的肯定回答后,禄东赞展颜大笑:“请大人回禀天可汗,七日后,我吐蕃必然到大殿觐见天可汗,与众国比试,求娶公主。” 他虽然肤色黝黑,但因为相貌英俊,这一笑颇有云开日出的夺目之态。 鸿胪寺卿不由暗道:若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有这般相貌,也不算辱没了公主。 鸿胪寺卿告辞后两个时辰,一个汉人打扮,相貌普通的男人走了进来禀报禄东赞,“大相,已经派人打听到:今早,江夏郡王的女儿进了宫,在她出宫之后,天可汗就招了鸿胪寺卿入内觐见,鸿胪寺卿出宫之后,先后拜访了咱们吐蕃,天竺,大食……因人手有限,属下只查到了这些。” 禄东赞右手中指轻敲桌面,“她进了宫,天可汗就改了主意招鸿胪寺卿进宫……有意思,有意思,这江夏郡王的女儿有点意思……他笑着看向诺阿莫,“你说她的封号是什么来着?” 诺阿谟鞠躬行礼,“末将听说天可汉诏封她为文成公主。” 禄东赞扬眉道:“让人飞鹰传书告诉赞普,大唐将嫁文成公主为我吐蕃赞蒙,请他早做安排,迎娶公主。” 第7章 诚意 ?一大早,长安城门前就嘈杂喧闹,进城的、出城的人潮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听到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随着守城兵卫的喝声,城门口的人潮先是略作停顿,而后向两边分开。 竟然把进城门的一条大道让了出来。 看到守门卫毕恭毕敬接过那队人马的进城文书有人低声咒骂,“这是我大唐的长安城,凭什么给他们这些胡人让路?” 说话间他已经被人推搡到一旁,同伴颤声喝斥他,“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那可是吐蕃人!” 吐蕃啊!有不明情况的人看着那队高头大马,上面的人个个高鼻深目,身穿三角形翻领的胡袍武将头盔高耸如塔,兵士头盔插着三只彩旗,恍然大悟。 大唐周边大大小小那么多国家,吐蕃可是傲视群雄的强国,拥有仅次于唐王朝的强大军事政权。 也正因如此,六年前那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才有底气派了使者,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向天子求娶,请求公主和亲。 他原以为突厥王和吐谷浑王都娶了大唐的公主,凭着吐蕃的日益强大,自己必定能够抱得美人归。 哪料到因为吐谷浑的挑拨离间,天子拒绝了这次求娶,听闻消息后松赞干布大怒,由大相禄东赞做前锋出兵攻打吐谷浑,禄东赞机变善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劫掠了民畜无数,逼得吐谷浑君臣四处逃亡。 旗开得胜,松赞干布一鼓作气,亲率二十万大军攻破白兰羌、丽江等地,进入了大唐属地松州,驻扎城外,再次派使者带着贡品来长安请婚。 以战胜的姿态前往,这第二次的请婚就有咄咄逼人之态,天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下令松州都治韩威就地攻打吐蕃军,不料松州兵力不足,被吐蕃大败,消息传出,一些属番像南诏之类的部落成了墙头草,纷纷掉头归附吐蕃,阎州刺史和诺州刺史更是连人带城都投降了吐蕃。 幸亏天子英明,及时下诏发兵派出了右武卫大将军牛进达等人率兵讨伐吐蕃军,才阻拦了松赞干布率兵攻入长安城。 有人小声嘟囔,“不是说那牛大将军已经带人打败了吐蕃吗?他们的大相前些天都带了礼物来向天子上表请罪了,咱们为何还要怕他?” 挨着他的一座轿子门帘掀开,露出个官吏模样的人,斜了他一眼,“尔等小民懂什么,这哪里是怕?是我大唐礼遇于他,吐蕃人这次是来不光赔罪,他们的王仰慕我大唐风华,提出第三次请婚,天子已经允准吐蕃和其他五国比试,胜出的将迎娶咱们的公主,所以他们的人马再次带着礼物从松州赶过来,以示迎娶公主的诚心。” 另一个知道些内情的人搭话道:“这么多,怕是要给公主的聘礼吧?” 聘礼啊?两旁的人看了过去。 前边骑马的军士过后,果然后面跟着的几十辆车马上都堆着箱笼,显然吐蕃这次诚意十足。 也是势在必得。 第8章 风波 ?随吐蕃厚礼送进后宫的,还有一个消息。 吐蕃赞普想求娶的,是真正的公主,而非得了封号的宗室女。 尚未证实消息的真假,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公主们就如当初听到要去吐蕃和亲般大惊失色,几个适龄的公主更是花容惨淡,吵吵闹闹。 临川公主李孟姜扑到韦贵妃的怀里,恨恨地说:“母妃,当初不是说好由李鸿做为公主去和亲吗?怎么又起了这般波折?您千万要劝阻父皇,不能答应那吐蕃的无理要求,就他们那样的蛮夷之族,嫁宗室女过去已经是我们大唐天大的恩宠了,他们竟然还敢不知足,得陇望蜀……” 临川公主年方十六,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十女,恰逢适婚的年龄,若是吐蕃较真,非得真正的公主和亲,她是首当其冲的人选,所以闻听说个消息,第一个着急的就是她了。 临川是韦贵妃亲生女儿,却并不得唐太宗欢心,和她同年出生的十一妹李德贤,比她晚出生两个月,却早在贞观二年就被封为清河公主,要不是贞观六年她上表请安,凭一手好字得了唐太宗夸奖被封临川郡公主,还不知道这个公主封号要等多少年。 这一次吐蕃求亲,临川下嫁的可能性最大,这也是她先前力促宗室女做为公主和亲的原因。 至于选中李云彤,就是她小小的私心了。 清河公主也着急,她虽比十姐得父皇的宠,可如今掌着六宫宫闱的是韦贵妃,父皇将此事交与贵妃,平日里再怎么不偏不倚,这种事贵妃也会向着她自己的女儿,若吐蕃执意要一位真正公主的话,和亲的人也很可能是她。 她忧心忡忡地说:“母妃,父皇之所以答应吐蕃的要求,是因为他爱惜百姓,不愿两国的百姓因为战火流离失所,可这样的仁心仁术如何是那蛮夷吐蕃所能领会?突厥和吐谷浑都娶的是宗室女,偏他吐蕃就高贵些吗?李云彤已经被封为公主,他们竟然还敢肖想其他,父皇若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岂不显得咱们怕了他吐蕃?” 看了看韦贵妃的脸色,清河公主又道:“再说了,这次若依了吐蕃人,指不定他们会生出狼子野心……一步退步步退,您和父皇说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抚了抚鬓边的乌发,清河公主露出决绝之色,“反正不管如何,我是断断不会嫁的,若是要逼着我嫁去吐蕃,我唯有以死明志。” 她就不信为贵妃自持贤淑,处处与故去的长孙皇后相比,若真因为此事逼死了她,就不怕父皇怪罪吗? 她不去和亲,最大可能就是十姐去,虽然会得罪韦贵妃和十姐,但这种时候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也顾不得了。 排行十二的李淑字丽贞,被封为兰陵公主。 李丽贞虽然年方十三,却生得美貌无比,众公主中唯有容色绝姝的五公主李丽质能与之媲美,听了些宫女们的议论,她也非常担心自己因为美貌会被选去和亲,毕竟女儿家十二、三岁就定亲的有很多,而且去那吐蕃的路程遥遥,听说从长安城出发要走两年多才能到达,两年后,她已及笄,未尝不可能被选中。 她眼巴巴地看着韦贵妃道:“母妃,前个儿父皇曾说,要把我许给他外祖父家的窦怀悊,不管选谁去和亲,反正您就别考虑我了。” 排行老七的巴陵公主,老八普安公主,老九东阳公主或哭或闹,也都七嘴八舌的找理由,纷纷表示既然已经选定了李云彤去和亲,就不该再出其他变故。 豫章公主,排行老六,比临川大两岁,虽然年龄符合,但她一个月前刚刚订了亲,所以心里头虽然为妹妹们担忧,神情却颇为镇定,她轻声轻语地开口道:“母妃,当日咱们不是说好了,妹妹们个个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何能去吐蕃那样苦寒之地?平日里那些皇室宗亲拿了多少俸禄,这种时候就该让他们替父皇分忧……” 她沉吟片刻道:“况且,那吐蕃人如何得知李云彤并非真正的皇家公主呢?前几日她进宫央求父皇答应了六国比试后胜出者迎娶公主,怎么转眼就起了这般变故,走漏消息的,该不是江夏郡王府的人吧?” 临川听了发怒道:“就是,嫁到突厥和吐谷浑的都是个宗室女,嫁与吐蕃也是宗室里挑出来的公主才不算厚此薄彼,说定的消息,怎么就起了变故?定是那李鸿做妖,母妃,您要告诉父皇,得好好罚她……” 第9章 换装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夏郡王府,李云彤却为此大吃一惊。 李道宗做为高祖李渊的堂侄,当今天子李世民的堂弟,在天子还是秦王时,就随其南征北战,屡建战功,即使遭到贬黜之后还能卷土重来再上高位,其政治敏锐性要比一般的官史要强上许多,做为他的嫡长女,李云彤平时耳闻目睹、潜移默化的学了不少,见识自然高过那些只知琴棋书画的闺阁女子。 因此,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养在深宫,不晓时事的公主们完全不同。 她看出了吐蕃强悍的民风,不屑隐藏的强大实力。 要知道,六国的比试,是需要做许多准备的,所以她进宫说服天子,将比试定在了七日之后,可这还有两日才要比试呢,吐蕃的礼物就到了长安城……如果不是那边早有准备,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东西运到长安来? 只怕是他们的大相带人前来长安不久,吐蕃的王就派了第二波人马紧随其后。 两波人马皆携重礼而来,一来表示诚意,二来何尝不是向大唐表示他们吐蕃这次虽然败了,却仍有再战的本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殿之上六国比试吐蕃未能胜出,他们会甘心吗?他们能愿赌服输吗? 况且,在已经知道自己是宗室女封为公主的情况下,还要加送这般重礼来长安城,岂不是说吐蕃对和亲之事势在必得?! 原本认为那些考题定能够难住请婚使臣,吐蕃人这一举动却令李云彤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去把那套玄色的男装拿来,我要去鸿胪寺看看。”李云彤吩咐道。 她的大丫鬟冬雪一听慌了神,“郡君,你去那鸿胪寺做什么?嬷嬷知道了,定然会责罚奴婢的。” 李云彤唇角微勾,“就像以往一样,不让她知道就是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嘛,这种小事情,不用告诉母亲和嬷嬷。” 就像她缠了父亲和哥哥学剑、学骑马、学射箭,都瞒着母亲和嬷嬷,免得她们念叨,说那些不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 凡是她们认为不对不好,她又想做的,都是不需禀明的小事。 冬雪心里叫苦,也就她家郡君认为这些是小事,偏生郡王妃和曾嬷嬷都被郡君娇柔的外表骗了,认为她是个循规蹈矩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苦了她们这些大丫鬟,春草要扮书僮陪着外出,她要扮郡君在屋里装写字画画,夏雨和秋叶得在书房门外拦着人,还要哄着嬷嬷往别处去。 反正每次郡君要穿男装外出,对她们四位大丫鬟来说,就是苦差事。 要不是郡君和郡王妃的院子隔得远,还有她写字画画时向来不许人时屋子,说是要静心养气作的字画才好,早被拆穿八百回了。 虽说大唐风气开化,街面上也常有女子行走,但像她家郡君这样,扮成男子到外面骑马射箭的可不多,平日里世子爷在还能帮着打个掩护,如今世子爷在外当差,让郡王妃或是曾嬷嬷知道,她们这些丫鬟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冬雪有心劝一劝,但李云彤从小主意大,劝是根本劝不转的,无奈之下,冬雪只得苦着脸帮李云彤换了男装,将她的眉毛画粗,用姜黄粉把一张白玉般的脸和脖子涂黄些,又把她的头发挽好,用巾子”束罩在发髻上,外面再裹罗绢。 胸用白绫裹平,就连耳洞,也用鹅脂和姜黄粉填了,不细心的根本瞧不出来。 冬雪的手艺好,这一装扮,李云彤就由貌美如画的女子变成了眉目俊秀的黄面书生。 就是江夏郡王夫妇站在对面,也不能立刻认出这就是他们的娇娇女。 李云彤装扮完毕,长相颇为男相的春草也已经换好了装,主仆两个站在一起,半点脂粉气也没有。 这也是李云彤能够扮男装在外行走多次,一直没有被拆穿的原因。 第10章 被绑 ?热巾帕从李云彤的脸上拭过,拭过她涂了姜黄的肌肤,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肤白如玉,像是上好的白瓷,带着微微的光。 李云彤想说什么,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 四周烛火明亮如白日,有人捧烛对着她的眼睛,她感觉到灼热又明亮的光照着自己。 一时之间,李云桐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为何到了这里。 她努力挣扎,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动弹不得。 自己这是怎么了? 谁绑了她? 春草呢?春草去了哪里? 一连串的念头涌进脑海,李云彤在恍惚之间回想起,她本来穿了男装跟春草到鸿胪寺打探消息,想会一会吐蕃的人,结果却碰到了白达霍尔的使臣…… 后来呢……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烛火离得太近过于刺眼,李云彤闭上了眼睛。 几乎在她闭眼的同时,她的下巴被一根马鞭抬起。 “就是她吗?看上去瘦弱的像个小鸡仔似的,大唐的公主就是这般模样?”一个声音微哑,充满嫌弃地说。 “是的,大王子,她的丫鬟说,她是大唐的公主,说我们胆敢动她一根毫毛!大唐的天子绝不会放过我们。” 他们说的不是汉话,叽里咕噜的李云彤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发现用马鞭抬起她下巴的那个人,竟然是白达霍尔使臣身边的随从。 那个有一些妖娆女气的随从。 如果他换上女装,李云彤觉得,他看上去会比自己更妩媚,更像女子。 当时好像就是他说了什么话,然后,自己后脑就被打了一下,昏迷过去。 再醒来,她就被绑住了,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显然,这个随从不是一般的人。 和他对话的人正是白达霍尔使臣。 虽然听不懂,但白达霍尔使臣回话的模样,恭敬谦卑,倒像这个随从才是主子。 李云彤恍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白达霍尔的王子拉赫曼,好男风。 她睁大了眼睛,乌溜溜的黑瞳闪烁出耀眼光芒。 “我说,如果你答应嫁我,我就不碰你,不然的话,我现在就要了你,你想嫁别人也不可能。”拉赫曼居高临下地说,语气中带着威胁。 有人给李云彤灌了碗水,水的味道有些怪,但喝下之后,李云彤发现自己的嗓子又能发出声音了。 听完白达霍尔使臣翻译过来的话,李云彤看着眼前妖娆的拉赫曼问道:“既然你喜欢男子,为何还要到大唐来迎娶公主?你就不怕,天子震怒,你小小一个白达霍尔有灭国之灾吗?” 白达霍尔王子听使臣叽里咕噜译了一通,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地说:“和亲不过是为了结盟,便于边境通关贸易往来,对彼此的经济发展都有好处,更何况我白达霍尔每年都会向大唐进贡,大唐天子有那么多的女儿,恐怕他连名字都记不清楚吧?你真以为,他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向我们开战吗?” “听说你们最看重女子的名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隐瞒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宣之于口?” “就算要向我国报复,他们首先就会先让你死,让你无声无息的死掉,免得玷污了大唐公主的名声,你舍得死吗?” 第11章 禽兽 ?看着拉赫曼那张妩媚如同女子般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李云彤有种想吐的感觉。 她扬起头,双目圆睁,看着拉赫曼道鄙夷地说:“你以为我大唐会像你们这些蛮夷之族,视女子为货物吗?有种的话你可以试一试,看看我大唐的兵马会不会打得你们落花流水,后悔投生在这世上!” 她冷冷一笑,“至于贞洁……和性命相比,当然是性命更重要,我还要留的这条命将来取你的狗命呢。我当然舍不得死,那么你呢?白达霍尔的拉赫曼王子,你舍得死吗?” 听了使臣的转译,拉赫曼脸色一变,他上前一步伸手捏住李云彤的下巴,几乎要将她小巧的下巴捏碎,“你,竟然知道我的身份,你从哪里知道的?” 虽然知道自己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云彤却仍然不肯低头示弱,她此时不仅是江夏郡王府的嫡长女,还代表了大唐公主的风姿,即使她哭哭啼啼委曲求全,拉赫曼也未必会放过她,反倒令白达霍尔人小瞧了去。 她努力挣扎,脱开拉赫曼的掌控,啐了一口在地上道:“在我大唐的国土上横行霸道,你以为我大唐无人了吗?今日我来鸿胪寺,若不能平平安安的回去,你白达霍尔的人,一个都不要想离开大唐。” 白达霍尔使臣见她如此笃定,就有些犹豫对拉赫曼道:“大王子,这事咱们是不是要从长计议?若真是如她所说,大唐对咱们开战,可就违了咱们来的本意。” 拉赫曼想了想说:“要不然,爷就勉为其难要了她!汉人的女子讲究从一而终,她成了爷的人,自然要向着我们白达霍尔。” 说着,他一脸的嫌弃地看了看李云彤,松开手,用使臣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手,“晦气,以为是个俊秀的小郎君,送上门来给爷玩,结果却是个弱鸡仔。就没有别的法子吗?不能找个人替爷办了她?” 使臣小心翼翼地说:“若是其他人,只怕她更不肯嫁到白达霍尔了……大王子您要了她,她再不情愿,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您。” 李云彤听不懂他俩的对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无妄之灾竟然是因为她扮男装扮得太像,碰上了一个好男风的拉赫曼,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在鸿胪寺的门前就敢掳人。 等到他们听见春草在情急之下说出李云彤是大唐公主时,立马就变了主意,觉得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可以趁机将生米煮成熟饭,娶到大唐公主,实现两国联姻的目的。 对于拉赫曼来说,女人根本就是玩物,即使是大唐的公主,也得不到他半分尊重,反正骑虎难下,放了李云彤也脱不了干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李云彤之前得知拉赫曼好男风,她想以天子的耳目定然也知道此事,不管比试结果如何,绝对不会将她嫁给拉赫曼这样的男人,不料因为她过于心急扮成男装来打探消息,反倒落入了虎口。 虽然听不懂他两人在说什么,但李云彤感觉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妙,等到拉赫曼叫人把她放到床上,伸手来扯她衣衫时,她惊觉拉赫曼竟然要动真格的了。 李云彤不由惊惶失措。 就算是被封为公主要去吐蕃和亲,她也不曾这般害怕,毕竟那件事情离得还很远,而眼前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的。 “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禽兽……”李云彤拼命反抗,左躲右闪,然而拉赫曼的力气却并不是她所能够比的。 到这个时候,李云彤才意识到自己平常所学的剑术、武艺,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 看着拉赫曼越来越逼近的那张脸,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2章 救星 ?“放开她。” 有人走到了拉赫曼身后说道。 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自有一种铿锵的力量。同时,随着说话声而来的,是一股强大的推力,拉赫曼直接被那股力推到了一边。 随着拉赫曼被推到一边,床上的锦被撩起,裹住了外衣已经被扯开的李云彤。 “你……”拉赫曼转身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冷峻威严,轮廓分明的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可逼视的气魄,唇角向上勾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怎么,拉赫曼王子不认识我?” 他说的话正是白达霍尔语。 “吐蕃大相禄……东……赞。”拉赫曼咬牙切齿道,“你不请自来坏我好事,当我白达霍尔好欺负吗?” 禄东赞笑容未改,彬彬有礼道:“拉赫曼王子,之前说过在大殿比试咱们各凭本事迎娶公主,你却先行下手,是欺负大唐还是欺负我吐蕃呢?” 拉赫曼有些惊慌,目光闪烁地说:“谁?谁告诉你的她是公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唐人女子,花月楼的姑娘而已,怎么……你也好这口?那等我玩完了再让她过去伺候你,花销算我的…… 李云彤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禄东赞的举动,看他俩的神情,就猜测他们应该并不是一路人,甚至起了争执,连忙大喊,“救命,救命!这个人掳了我过来,他是个强盗,是个禽兽……你快救我出去,我会重谢于…… “闭嘴!”拉赫曼料想李云彤是在呼救,立刻重拳击下,想把她打昏过去。 一个拳头迎住了他的拳,碰撞之下如同铜墙铁壁。 拉赫曼抱着拳跳着脚,恼怒地说:“你干什么?这个女子实在太鼓噪了,我只是不想听见她说话而已。” 禄东赞唇角的笑容更显,“王子殿下是不想听见她说话,还是害怕她说话?”说完他转头看向李云彤,颇有几分殷勤地说,“公主殿下不用惊慌,一会儿我就会送你回去。” 当然,他对李云彤说的话是用汉语在讲。 话说的字正腔圆,如果不看他那张脸,会以为就是一个大唐的人。 一时之间,拉赫曼和李云彤都惊住了。 拉赫曼虽然不懂汉语,但是从语调中他能够判断禄东赞说的是汉语,因此更加惊慌。 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如果不为人知,悄悄办下了,多半能够称心如意。但如今被人知晓,而且知晓的人还是他的竞争对手,这就十分棘手,更没想到的是,禄东赞竟然会说流利的汉话,他就算想隐瞒也不可能了。 因此,他之前的两三分惊慌就变成了十分。 李云彤则是惊喜,高兴的说:“你会说汉话?太好了,快救我出去,这个人是禽兽,你救我出去,我父王定会重谢于你,你快帮我解开……” 禄东赞笑着道,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公主殿下打算怎么谢我呢?你们大唐有句话叫做知恩不图报,可我们吐蕃人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来人,把他两个都给我抓起来……”一旁拉赫曼见他们说得热闹,旁若无人,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便偷偷溜到了门口,推开门,对着外面的侍卫大声喊道。 第13章 条件 ?拉赫曼拉开门,迎面却看见一个黑胖子朝他笑:“王子殿下,你那些侍卫不太中用,我们的人正和他们操练。” 庭院里,吐蕃的武士正和白达霍尔的人缠斗,且明显占了上风。 拉赫曼气呼呼地转过身,走向禄东赞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打算为了这个女子我们两国起干戈吗?” 禄东赞回头,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嘴边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拉赫曼还想说什么,禄东赞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有刀光剑影掠过,令平日里只顾着声色犬马的拉赫曼感觉到一阵杀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禄东赞转向李云彤,笑容浅浅淡淡的说:“公主殿下,你考虑好怎么谢我了吗?” 李云彤裹着被子也不敢动,只半坐起来,贝齿咬着红唇道:“你想要什么?黄金白银,珍珠宝石,你是吐蕃人或者想要我们大唐茶叶丝绸?你要多少?我会尽量想法子给你……” 禄东赞哈哈大笑,“公主,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吐蕃前来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只要你答应和亲,一切就迎刃而解。听说救命之恩按你们汉人的风俗来说,是应该以身相许的,你答应嫁给我吐蕃的赞普,就是最好的报答。” 挟恩图报,难道他想借此像拉赫曼一样的强取豪夺?李云彤对禄东赞初时的好感一扫而空。 但此时自己身陷困境,还需要此人搭救,李云彤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抬起眼睛,楚楚可怜地轻声道:“本该答应恩公,只是我已经订了亲事,而且这前去和亲的公主也另有人选,你还是选择其他的东西吧。” 禄东赞定神看着她,“是吗?大唐还有比你更美丽的公主?那你是哪位公主?” 一连三个问句,问的李云彤心慌意乱,她目光闪了闪说,“姐妹中,我算不上容貌最出众的。在我们大唐,女儿家的名讳是不可以告诉外人的,还望恩公见谅。” “那你排行第几?这个总可以说吧?” “十一。”李云彤想着自己比临川小一点,临川排名第十,就随口报了这个排行,报完之后她有些后悔,宫里排名十一的是清河公主,自己这一举动不知道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又转念一想,公主们在深宫中,比起她这样的闺阁女子更不容易为外人所见,按理,眼前的这个人基本没什么机会见到清河公主,自然不可能拆穿此事。 就算他将来有机会在天子面前说出此事,只要两相一对照,清河公主并未出宫,天子也最多把自己当成假扮公主,蒙骗世人的屑小之辈,不会给清河公主造成什么麻烦。 于是她的语气更肯定了些,笑容更真了一些,“在诸位姐妹中,我排行十一。” 禄东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来由的,李云彤就觉得他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可她细想了一下,又没觉得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便再次对禄东赞说:“嫁去吐蕃不可能,恩公你提一个我能够办到的要求吧。” 禄东赞抬起手捂住嘴,轻咳了两声,“这样啊……日后公主和亲吐蕃,你务必要劝她多带五谷,锄犂,还有好的工匠,这些是我们非常需要的。” 李云彤满口答应,“这是小事情,不成问题。若是你们将来比试胜过了其他五国,我自会劝和亲的那位妹妹将我大唐的好东西陪嫁到你吐蕃去,令两国睦邻友好,百姓安居乐业。” 然后她看了看呆立在一旁的拉赫曼道,“眼下,这个人应该怎么处置?” 第14章 迷恋 ?听了李云彤的问话,禄东赞没有立即回答,只目光斜飘扫了站在不远处的拉赫曼一眼。 被他看了这一眼,拉赫曼莫名的就打了个寒颤,有一种命门被人掐住的窒息感。 他想起禄东赞的杀名,据说吐谷浑王就是被这个貌似平和的男子追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 虽说是在鸿胪寺,他这次的身份又是两国交兵都不可能处斩的使臣,但禄东赞会不会为了讨好大唐公主,拿他开刀呢? 拉赫曼汗毛耸立,隐约又有一种很兴奋的冲动。一向目中无人的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那么强悍、高大,甚至让他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从前,拉赫曼喜欢的都是面目俊秀,身姿清雅的男人,要不然女扮男装的李云彤也不会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色令智昏当即掳了她。 此刻他却为禄东赞感觉到砰砰心跳。 这个男人呈现的力与美是那么迷人。 能一掌推开力抵三石的他,一眼看得他说不出话…… 拉赫曼可怜巴巴地看着禄东赞,用一种迷失小鹿乞求主人爱怜的眼神。 禄东赞却没有发觉他的异样,扫了一眼之后,就转头看向李云彤微笑道:“公主打算如何处置他?” “当然是把他千刀万剐。”想到自己之前受的侮辱,李云彤恨恨地说。 “此人虽然可恶,但他并没有得逞,罪不至死,公主这刑判得有些重了。” 禄东赞话虽然说得彬彬有礼,但言语间的不赞成意味却是显而易见,甚至李云彤可以听出来,他根本不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之前那一问,不过是给自己这个“公主”的尊重罢了。 “那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此事往大里说有关国体,往小里说有辱公主的名节,但如今知道此事的,也不过就这几个人,要想瞒着,割了他们的舌头就是。倘若处死此人,白达霍尔定不会善罢甘休,消息必然泄露,到时候,只怕公主无颜见人不说,连你的亲事也只能作罢。” 见李云彤愤愤之色未平,禄东赞道:“虽然这事说起来,公主你是受害人,但是世人对女子往往苛刻,这种时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并不可取,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名节,获取最大的利益。” 李云彤没好气的说:“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前一句问询她还有请教之意,这一句却是连禄东赞也怨上了。 说完之后李云彤才发觉自己语气不对,毕竟是眼前这个人救了她,不然还不知道她会落到什么境地,真要说处置,眼前这人才拥有处置拉赫曼的权利。 说直白点,她这会儿都还是案板上的肉呢,哪有资格处置其他人!真不该因对方恭敬有礼,就像平日里那般任意妄为。 万一眼前这个人翻了脸,她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但平日里的教养令李云彤一时低不下头,她只淡淡地补了一句,“我都是你救得,他怎么处置自然由你说了算。” 这时,拉赫曼不知死活地凑了上来。 “东哥,我不跟你争这个女人,等回去之后我就跟父王说,我白达霍尔永远做你吐蕃的盟友,我会将一千匹骏马,两千头牛羊送给你……” “哦?”没等他把话说完,禄东赞眼皮一抬,犀利的眼神吓得拉赫曼顿时张口结舌,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禄东赞却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白达霍尔想求娶大唐公主的,是你们的美色市王,也就是你后娘生的那个弟弟,拉赫曼王子这么急于破坏你们和大唐的关系,是因为你在白达霍尔已经没有了继承王位的权利,如此的话,你凭什么给我承诺?” 李云彤这才明白为何拉赫曼在知道自己是公主之后,仍然胆大包天想欺辱于她的原因。 不管用什么手段娶了大唐公主,拉赫曼在白达霍尔都将重新掌权,拥有和美色市王分庭抗礼的实力。 第15章 绵羊 ?望着李云彤主仆策马而去的身影,诺阿莫有些得意的对禄东赞说:“虽然公主殿下执意不让我们的人护送,但我已经派人悄悄跟着,总能打探点消息出来。” 禄东赞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不用了,我知道她是哪位公主。” 诺阿拉莫有些惊讶,转瞬间露出佩服的表情,“公主殿下告诉大相了?我之前还问过她的那位丫鬟,那丫鬟只说她是公主,却不肯告诉我名讳,还是大相您有办法。” 禄东赞嘴角微翘,因为刚才和拉赫曼达成的交易对吐蕃很有利,他的心情甚是愉悦,“不,她没有告诉我,但这是显而易见的,除了那位要和亲的文成公主,还会有谁无端端跑到鸿胪寺来?这位小公主啊,还是年纪太轻,自以为瞒得好。” 诺阿莫赫然,要不是皮肤黑,都能看出他的脸涨红了,“我……我也没猜到,大相,你是我吐蕃第一聪明人,只看看羊眼睛就知道羊生了什么病,谁也比不了……这次赞普有福了,大唐公主真好看,她的皮肤就像羊奶子一样白,眼睛就跟刚生的小牛犊那么清亮,她看我一眼我就腿发软,连路都走不动了。” 禄东赞拍了一下诺阿莫的头,“瞧你小子这点出息,咱们吐蕃的女人不漂亮吗?” 他皱了皱眉道:“大唐的女孩子看上去太弱了,跟早产羊羔子似的,恐怕不好生养,女人终究要生个孩子,才能够全心全意向着夫家。得告诉赞普,多准备一些会伺候人的妇人,等这位公主嫁过去,把她照顾的身体好一些。” 李云彤自然是没有想到,经常骑马射箭,在长安城贵女里可算是身强体壮的她,在禄东赞看来只是弱不经风的小绵羊。 一离开鸿胪寺的地界,她后怕地对春草道:“今日我出门卜了一卦,说是有惊无险,原以为最多会有人识破我是女子,哪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惊险……对了,你刚才给我拿衣服进来,听见那个吐蕃的大相跟拉赫曼王子说了什么没有?” 春草苦着脸道:“我送衣服过来的时候,他们在门外倒是说了几句话,可叽里咕噜的,我也听不懂啊。郡君,这卦算得也相差太远了,您曾说过,善卜者不能算自己的命运,以后世子爷不在的时候,咱们还是别出来了。” “咱们以后加倍小心就是,这一次也是意外,谁能料到在大唐的地界上,拉赫曼那个混蛋也敢对我下手……真想知道拉赫曼到底承诺了吐蕃大相什么事,那人你别看他对我恭敬有礼的,其实特别的有心眼,我觉得那个拉赫曼王子呀,会被他耍的团团转。” “对了,不是交待过万一遇到危险,你也别告诉别人我是谁嘛?真是的,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公主呢? “当时,他们打晕了您,奴婢就慌了,说出您是公主之事……”看了看李云彤,春草又连忙解释道:“出门前冬雪交代过,万一遇到危险,就说您是公主,这样那些番国的人就不敢动您了,但奴婢想着他们若是知道了您的名讳,又见您这般美丽,说不定会起别的心思,所以只说了您是公主,没有说您是哪位公主。” 李云彤夸赞了她一句,“不错,很机灵。” 到了江夏郡王府的大门前,李云彤跳下马,却并没有立刻进府,她站在马前沉思道:“我是不是应该多学一点,学学吐蕃语或白达霍尔语什么的?你不知道那个吐蕃大相,会说白达霍尔语,还会说我们的汉话,真是太厉害了。” 春草惊慌道,“学那些番邦的话?郡君,难道您想去和亲?” 第16章 卦象 ?李云彤边走边说道:“艺多不压身,万一将来哥哥做了鸿胪寺卿,我可以帮他接待各邦来的使臣啊。而且,我若是不会白达霍尔的话,惩戒那个拉赫曼王子恐怕不那么顺手。到判案的时候,他说他的,我说我的,简直鸡同鸭讲嘛。” “就算郡君您现在学,也来不及了啊!”春草嘀咕道,“不如直接告诉郡王爷,把他逮到大理寺去好好打打板子,就算他是白达霍尔的王子,在我们大唐犯了法,也该与庶民同罪,哪里需要郡君去学他们的话。” 虽然不知道在鸿胪寺那边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春草看来,那人竟然敢掳她家郡君,就是罪大恶极,还要学他们的语言才行惩治,那也绕的有些太远了。 “可是……”李云彤犹疑地说,“金刚经中佛祖对弟子讲,‘我于而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焉知我今日的劫,不是从前造业的果报呢?” 春草知道她家郡君最喜欢占卜、堪舆和佛法,经常说话都会提到经文,但这段仍然听得云里雾里的,“郡君,您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奴婢听不大懂。” “佛祖的意思是,如果因为被伤害而记仇生恨,就陷入了世俗世界的四相,与众人没有什么分别了。释迦摩尼真不愧为佛祖啊,竟然能够原谅一个砍掉自己手足的人……” 说着话,李云彤走进大门,坐上了健妇们抬来的小轿,往内院而去。 春草愣了一会儿,追上去问道:“那郡君的意思是要原谅那个人吗?不追究他的过错啦?” 轿中的李云彤,小半晌方才轻声道:“我再想想,想想佛祖的话,再决定。” 等她进了书房坐下,端过夏雨递上的茶一饮而尽,“我想过了,也许再过几十年,我能够做到不嗔不恨,但是现在,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怎么可能像他那样不怀有执着的心,不去仇恨,不与他人计较呢?我终究还是做不到,这件事,若是不还回去,有股子火始终在心里灭不掉。” 夏雨拿了罗盘和铜钱递给李云彤,瞅着她的脸色道:“郡君不如起个卦吧。”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她们这些贴身大丫鬟都知道,每次遇到为难的事情,她家郡君就会卜卦,说是将事情交给天意,这样也能够避免不好的业报反噬己身。 毕竟,顺应天意才是佛法自然。 李云彤接过罗盘和铜钱,六爻起占。 她将占卜的结果对应周易六十四卦在心里默背,发现对应的是第三卦,水雷屯。 李云彤叹了一口气,将铜钱扔在了罗盘里。 一旁的春草小心翼翼问道:“”郡君怎么了?这卦不好吗?” “这是个异卦相叠,下震上坎,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重生,起始维艰步步难行,只有顺时应运,退守保全方可得平安,若是一味求急求快,反倒惹事,可是,这叫我如何能够忍下这口气呢!” 李云彤从罗盘中捏出铜钱,一个一个在手中把玩,恼恨之色溢于言表。 春草和夏雨她们都知道李云彤算卦的本领,除了不能算她自己和身边最亲的人,从六岁开始学习,她的卦象一年比一年精准,一听此言连忙劝道:“郡君莫急,既然不能一下子解决,咱们就慢慢来。” 第17章 撞鬼 ?初冬的太阳看上去明亮温暖,金光灿灿地扑满整个庭院,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暖意,只是这样的晴日,照着院里还有些叶子的高树摇曳,照得叶子看上去金黄金黄的,十分漂亮,看着让人不由地心情好了起来。 闻着桌上佛手柑的清香味道,连本来有些冷意的风,都变得很暖了。 算过卦后,李云彤一直坐在窗前想心事。 她要想一个法子,一个能够万无一失应对六国比试有番国胜出的法子。 但看了一个多时辰树影斑驳的照在窗上,勾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她原先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够万无一失的心理淡了许多。 毕竟,哪里有万无一失的手段?如果六国比试真的有一个番国胜出,也只能说明她命该如此,她若是做出有违天意的事,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患。 去鸿胪寺遇到的劫说不定就是上天对她的警示,让她不要干涉太多,命运自有其安排。 祸及她自身倒也罢了,若是祸及家人,她是万万不愿的。 从小,父母将她娇生惯养宝贝着,锦衣玉食随她享用,如果天意如此,也该是她回报父母恩情的时候了。 倒是拉赫曼的事,虽说要从长计议,但眼下李云彤还是打算让他吃吃苦头。 不然,她心头的那口气始终咽不下。 差一点啊,差一点,她就被毁了。虽然在春草她们面前装着若无其事,但是只要一闭上眼,李云彤就能够想起自己在那一会儿的恐惧和绝望。 眼睛里闪过一抹冷厉的光,李云彤扬声道:“春草,你进来一下。” 她安排的事情,很快从春草的嘴里传到了江夏郡王府大管事的耳朵里。 大管事当然是一五一十地安排人照着做了。 当天晚上,因为白日里发生许多事,拉赫曼喝了些闷酒,很晚才睡,可还没等他睡熟,就听到屋子里有些奇奇怪怪的动静,他睁眼定睛一瞧,竟然看见自己的床前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见他眼睛看向自己,那少年突然变了脸色,手一抹脸,一张血淋淋的大口,狞笑着扑着他。 拉赫曼吓得满身冷汗,酒意全消。 他睁开眼看了许久,都没有再看到什么鬼影,可是他只要闭上眼睛,那鬼影就会出来坐在他床前,不吭不哈的,只要他定睛看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他,把他吓醒。 若是一般的鬼影,拉赫曼恐怕也只会当做是自己做了噩梦,偏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曾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当初在白达霍尔的一个酒楼碰见,他就叫人掳了那少年,独自享用,不容任何人染指。 因为少年俊秀,最得拉赫曼的欢心,所以来大唐,他也将少年带在身边,日日欢愉,只是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有一夜被他折腾了三四次以后,少年竟然一病不起,临死前曾憎恨地对他说,日后自己变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看见那个少年坐在自己的床前,拉赫曼自然是又惊又惧。 到后来他都不敢睡,还叫了两个随从进来在跟前打地铺陪着。 但并没有什么用,只要他倦得闭上眼睛,少年就会再度出现,先是眉清目秀的原来模样,跟着就变做血盆大口扑向他。 一夜里这样折腾了几次,到了天亮,拉赫曼已经疲惫不堪。 第18章 阴煞 ?贞观十四年十月廿七日,六国使臣比试的首日。 宫门前的御街上,江夏郡王府的马车停下了。 这道宫门,车马是不能进入的,文官在此下轿,武官在此下马,而要进内宫的贵妇贵女们,将在此换小轿。 和李云彤一道入宫的,还有皇室宗亲里和她年纪相当的其他女子。 御街甬道的另一边,是到外殿的六国使臣。甬道很宽,两旁又有御林军和带路的小黄门隔着,彼此都看不仔细,但李云彤还是一眼看见了拉赫曼。 因为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布置起了作用没有。 看到拉赫曼那张青白的面孔,无神的眼睛,李云彤嘴角微微上翘。 因为六岁时的奇遇,她自小从高人那里学到了占卜和堪舆,实战不少,但这还是头一次用来害人,效果好像还不错,可她在高兴之余又有些怅怅。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这是以恶制恶,她同恶人有什么分别? 另一方面,她又安慰自己,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正想着心事,李云彤感觉到对面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她微微转头看过去。 对面,禄东赞停下脚步正注视着她,见她望过去,似乎是了然于胸地瞅了眼拉赫曼,再对她轻轻一笑。 明明知道他绝不可能了解内情,但李云彤仍然有一种被他看穿之感。 坐上进内宫的小轿,她还在想自己的布置哪里出了漏洞,会令禄东赞看破。 左思右想,她觉得那个布置并无瑕疵。 父亲年初拜了礼部尚书,所以她让春草吩咐大管事,让他以礼部的名义给鸿胪寺内各番国的院子都送了两盆花。 当然,送给每个番国的花都一样,都是正在盛放的红杜鹃。 预祝六国旗开得胜,很喜庆。 这是在江夏郡王府温棚里养出的,冬日里,本不该开花的杜鹃红艳艳的绽放,这本身就是个好兆头,这话经鸿胪寺卿解释给六国的使臣,他们自然都会摆放在此行的贵人房里。 但送到白达霍尔那里的,只是两盆类似杜鹃花的植物,不仔细瞧,不懂花草的人根本无法分辨。 李云彤也是偶然发现,这种花到了夜间散发的香气,有令人产生幻觉的作用,再加上这两盆花,她让人摆在了拉赫曼屋里的申、酉位,就形成了简单而非常有效的招阴煞局。 因为植物属于土木,申、酉位是金,金克木,木克土,五行相冲,配上那种导致幻觉的花香,拉赫曼自己心中有鬼,晚上就会噩梦连连,精神疲倦。 这种风水局也是俗称的阴灵缠身。 不过这种阴煞气,只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风水凶局,所以,拉赫曼会因为幻觉看见阴灵导致噩梦,却不会受到实质的伤害。 真正厉害的风水凶局,比如说李云彤拿到了拉赫曼的出生时辰,画上针对他的符咒,埋在花盆里,甚至可以导致他在恍恍惚惚间丧失性命。 这也是在大唐,生辰八字不可轻易让人知晓,不管建宅,开业,嫁娶,修坟……都会请风水先生看一看的原因。 当日陪着拉赫曼的那个主使,因为知道李云彤被掳之事,已经被禄东赞挑了手筋喂了哑药称病不起,拉赫曼这个副使又是这样的状态,白达霍尔就绝不可能胜出。 纵然有人怀疑将那两盆花扔掉,因为招来的阴煞气不可能在短时间消散,仍然会有影响,而这一日要在大殿比试,有天子的龙气消散一切阴煞,这个局就破了,就算有懂得风水的人事后去看,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所以,禄东赞顶多只是有怀疑而已。 李云彤笑自己有些杯弓蛇影,把这件事丢在了脑后,毕竟,眼下最要紧的事,六国比试。 第19章 猎物 ?走到太极殿,禄东赞还在想之前与李云彤的对视。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有所怀疑的话,在看到李云彤打量拉赫曼的眼神时,他已经能够肯定拉赫曼这两日的神智委顿,肯定有她的手笔。 虽然不知道李云彤是怎么办到的,但禄东赞对她却产生了新的兴趣,那天听说她进宫之后天子就改变主意,改六国比试后再定和亲之事,他就觉得这位宗室女出身的公主有些意思。 遇到事情能够不束手待毙,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的处境,这在大多数只知道听从父母,兄长安排的贵族女子里是很少见的。 但在鸿胪寺见到因为女扮男装被拉赫曼掳掠,险些失了清白的李云彤,他却失望了。 少女很美,肌肤细白,莹如玉璧,拼命挣扎时修长的脖颈,被扒开的外衫,露出一点点胸前曲线,都已经漂亮的惊人,优美的动人,在那样的情况下见到,另有一种被凌辱欺压的楚楚风姿。 即使是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她整个人依旧是赏心悦目的,有一股子硬撑的气,可能就是所谓的皇族风仪吧。 有这样的风仪,可以想象,就算是扮成男装,她的人肯定也是闪闪夺目。 这样美好的外表,竟然就带了个丫鬟,也不知会鸿胪寺卿,就敢到鸿胪寺来见番国的使臣,真不知道该说她胆大还是没脑子。这种行为就像一个孩童,拿着一袋金子,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要走在大街闹市上。 不被人抢才怪。 鲁莽冲动,胆大无知,白瞎了一副好相貌,禄东赞因此觉得失望。 等到换了衣衫后,再看到和吐蕃女子相比,李云彤那比较单薄的小身板,禄东赞对这次和亲基本就不抱意外的惊喜了。 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这次和亲,就和松赞干布当初打算求婚的意向差不多,管她是丑是美,是慧是愚,反正娶回去一位公主,就能够达成与大唐结亲,和睦友好的目的。 而且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女子嫁到吐蕃,更加容易控制。 只是,要想深入学习大唐方方面面的精髓,愚笨的女子是起不了任何助力的。 所以一方面禄东赞觉得失望,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毕竟,他们这些支持赞普娶一位大唐公主的臣子,期望的是吐蕃因此能够更强大,并不期望来一个令赞普沉于美色荒于朝务,把军事政权本可与大唐比肩的吐蕃,变成大唐附属的女子。 只是空有美色,哪怕是倾城倾国的相貌,他们的赞普也绝不会动心的。 以他们君臣的手段,对于女人,只要赞普不动心,那想达到什么目的,简直是手到擒来,就像那位尼泊尔的公主,当初哭着闹着不想去吐蕃,如今可是死心塌地的向着吐蕃。 所以禄东赞一方面失望,一方面又有些庆幸。 但在肯定李云彤对拉赫曼动了手脚之后,禄东赞又生出了新的兴趣。 纵然他们这次迎娶回去的赞蒙,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后,禄东赞自信,他也定能够劝得松赞干布诛妖杀魔,不会让那些因美色误国的历史在吐蕃重演。 所以,禄东赞隐约有种发现新猎物的小兴奋。 第20章 夸耀 ?三叩九拜之后起身,禄东赞不为人觉地抬了抬眼,看向坐在宝座上的唐太宗李世民。 在他的想象中,这位戎马生涯出身的皇帝,应该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宝座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玄冕的唐太宗深眼高鼻,唇上两撇胡子微微卷曲,下巴上的美鬃寸余长,脸边络腮胡修得很整齐,看上去虽然有些像胡人,却有着汉人固有的温文尔雅,举止雍容,神采英毅。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唐太宗看了禄东赞一眼。 那一眼令人望而生畏。 禄东赞迅速低下了头,心中暗凛。 之前,他让人打探过,都说天子外貌英俊威武,官员们见到以后,经常只会唯唯诺诺的朝拜听旨,有些连话都吓得说不出来,即使是跟随他多年的大臣,在他发怒时也会紧张的出汗,举止失措,还以为唐人言过其实,没想到身临其中,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天子就是天子,之前的和颜悦色,不过是上位者对下面人的一种安抚罢了。 禄东赞心里存了几分小心,更加肯定吐蕃定下与大唐友好睦邻的方针是十分正确的,这样的强者,实在不宜与之为敌。 这一次自己定要帮赞普迎娶上大唐公主。 虽然是吐蕃人,禄东赞却非常明白近贵得贵,近富得富的道理,吐蕃和大唐联姻,做了朋友,做了亲戚,好处是数不尽的。 唐太宗说了几句欢迎各藩国前来的客气话之后,接着就是各国使巨们依次觐见献礼。 天竺使臣献礼之后,说天竺是佛教的发源地,天子在贞观三年派高僧玄奘前往取经,若是将公主嫁过去,他们定将所有的梵文佛经,都抄写一份送往大唐,作为给公主的聘礼。 大食的使臣则夸耀了他们的富有,说财王富甲天下,像他们这次进献给大唐的各种金银珠宝车载斗量,若是能将公主许给他家财王,大食将用珍珠和宝石装满一百艘船舱,迎娶公主。 格萨的使臣孔武有力,比一般的人高出半个头去,他谦逊的表示,自己和格萨武王比试,就如同没有缚鸡之力的孩童,他们的王征战四方,常胜不败,若是公主嫁给英武神勇的武王,定会生下天神一般的儿郎,格萨与大唐联姻,强强联手所向披靡。 白达霍尔的另一个副使上前,对主使因为生病不能前来觐见献礼表示歉意,然后用各种溢美之词夸奖美色市王的英俊潇洒,说有多少姑娘都对他们的王子一见倾心,公主嫁过去定能够琴瑟相合,美满百年,说夫妻和睦胜过金银珠宝,万卷佛经,武功刀剑……对于父母来说,子女的幸福是最大心愿,天子想必也有同样的想法。 虽然他的话有道德绑架之嫌,但是作为天子,唐太宗总不能说公主的幸福不重要,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他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了,从他点头的姿势,看不出来他真心赞成谁的话,毕竟前面天竺、大食和格萨使臣说话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和气地点点头。 禄东赞觐见献礼之后,唐太宗的股肱之臣,太子少师房玄龄笑眯眯地问:“天竺有佛经,大食有财宝,格沙有武力,白达霍尔有美色,你们吐蕃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大唐请婚,你们的王势必有与众不同之处吧?” 咦,这是对之前吐蕃胆敢与大唐交战不满,质问来了。 第21章 宝物 ?禄东赞看了房玄龄一眼,不卑不亢地说:“的确,他们一个个的,要么有佛经文化,要么有钱,要么有貌,要么武艺卓越,与之相比,我吐蕃赞普似乎不占什么优势,可是,若把每一项都算分,加起来吐蕃肯定胜过他们。” “我吐蕃的赞蒙是天神选就,正因为佛教在我们那儿不盛行,这就更加迫切的需要大唐传佛经佛理过去,弘扬佛法,教化万民。至于钱财方面,我们虽然没法和大食相比,但这次献金五千两,珍奇珠宝玩意也有数百件,还有一件镶嵌着朱砂宝石的琉璃盔甲,更是无价之宝。” “相貌方面,我们的赞普虽然不像美色市王那般万人相迷,却也是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是少女们倾慕相恋的好儿郎;至于武功方面,赞普十三岁就领兵平叛,兼并各部,统一雪域,单打独斗他或许不是武王的对手,但论军事战术,谋略远见,武王未必能够胜过我家赞普。” 说到这里,禄东赞朝着宝座上的唐太宗伏身而拜,扬声而呼:“天可汗啊,只有如此优秀的吐蕃赞普,才是大唐公主的良配,请您仔细考量。” 虽然之前听鸿胪寺卿说过禄东赞会说汉语,但见他说得如此流利,唐太宗还是有点儿吃惊,他微微点了点头。 左光禄大夫,郑国公魏征扬声笑道:“你说那朱砂宝石的琉璃铠甲是无价之宝,但那上面的宝石并不如大食所进献的稀奇,难道这无价是卖不上价钱的意思?” 唐臣们一听,都笑了起来。其他藩国的人虽然没听懂在笑什么,但知道是笑话禄东赞,也跟着扬声大笑。拉赫曼倒是没笑,有些紧张地看着禄东赞。 要是禄东赞这次不能取胜赢得大唐公主和亲吐蕃,他就失了一大助力与其弟美色市王相争了。 因为之前打探过大唐相关高官的履历,听到魏征说话,禄东赞就存了三分小心,魏征其人有文采有谋略,遇事直言不讳,是一位非常有盛名的谏臣。 据说当年的太子李建成若是听了他的策略,未必会轮到当今天子坐上皇位。 本是前太子李建成的人,却能够得天子倚重,一方面是天子心胸开阔,知人善用,另一方面也说明魏征其人,非常的有才能,令天子不忍弃之。 禄东赞认真的回答道:“这件宝甲有很大的用处,发生瘟疫时,穿着这件宝甲绕城一周,瘟疫就会全消;若是有冰雹灾害,穿着这件宝甲在城中走一走,冰雹就没有了;若是打仗时穿着这件宝甲,就定能够赢得胜利……这样的宝物难道不是举世无双吗?所以我们赞普将这件无价之宝献给大唐做聘礼,请求天子将公主嫁去吐蕃。” 唐臣们哄堂大笑,都觉得禄东赞是在讲笑话。 魏征直接甩袖子:真是荒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东西?你当我们是无知小儿吗? 无视满堂哄笑,禄东赞委屈地说:“臣不敢妄言,这真是我吐蕃的宝物,历代相传,要不是这次求娶大唐公主,还舍不得拿出来。天神说了,虔诚者才能够使这件宝物发挥它的功用,我们的七代赞蒙就曾经穿着它一个人打败了万马千军,还有第十六代赞普,曾穿着它从火海中逃生……” 看禄东赞一脸认真委屈的样子,不像是作假,魏征也只能抚额,蛮夷之邦真是落后,居然连这样的事情也能相信。 他望了望唐太宗。 第22章 对答 ?唐太宗也觉得禄东赞的话太荒唐,但大唐亦有很多类似民间传说,像老百姓们就津津乐道,他被单雄信追杀时,因为坐骑是一匹白龙马,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而且恰巧有一只白鹿,因为他是真命天子,从树林里窜出用身体挡住了射向他的箭,白鹿倒地而亡,他才趁机逃走。 为了坐实他是真龙天子,所以有灵兽相救这个传说,他做了天子之后,朝廷还在那个当地盖了一幢规模宏大的白鹿庙,并且把附近的村庄赐名白鹿庄。 所以宝甲的真假并不重要,关键吐蕃觉得这是他们的无价之宝,并且肯献给大唐,要是愿意与之交好,当然就要接受他们的这个礼物。 可唐太宗并不愿别人以为他是三言两语能够哄住的,所以板了板脸道:“言之不当,实属荒谬,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够当真?不过那你们远道而来,念在你们一番诚意,朕答应了你们的赔罪、请婚。只是吐蕃的版图和势力都不能与大唐匹敌,朕恐公主嫁过去会受苦,你还是回去问一问,能否建立十善法律?使善者有所劝,恶者知所戒,若是不能,就别再提什么弘扬佛法,让公主嫁过去的事情了。” 禄东赞恭恭敬敬地掏出了一个碧绿色纸卷,双手呈上道:“临行前,赞普说公主乃天子之女,天可汗您恐怕会舍不得她远嫁,若是您提出要求,就让微臣将这密函呈上。” 唐太宗微微示意。他身旁的黄门令扬了扬手,丹墀之下的小黄门连忙接过禄东赞手上的纸卷呈了上去。 碧绿的纸卷上写着金色的汉字:大唐有十善法,我吐蕃虽然没有戒律,只要您喜欢,愿把公主许配给我,我便可变化五千化身,十天之内建立十善法。若您还不肯,我就化身五万军队,攻破长安取尔性命,掳走公主,掠夺所有城镇。 唐太宗看完之后,脸上表情凝重了三分,一方面他对松赞干布的狂妄口气感到可笑,另一方面又因为他能够提前猜中自己的要求感到震惊。 “这真是松赞干布亲笔所书?” 禄东赞躬身答道:“当然,臣不知书,虽通汉语不识汉字,密函之上还有赞普的王玺封印,没人能够伪造。” 唐太宗默然,那密函封印完整,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伪造的。 除非松赞干布把王玺提前交与禄东赞……扪心自问,他虽然有很多股肱之臣,但他绝不会把玉玺交给任何一个。毕竟,那意味着把自个的性命都交付他人之手了。 默然片刻后,唐太宗想了想又问,“那你们吐蕃有建立佛殿的能力吗?有,朕就考虑让人去你那里传佛讲经,没有,此事便休要再提。” 禄东赞又像之前一般呈上了一个纸卷。 唐太宗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你们汉地佛法昌明,佛殿万千,但只要您把公主许给我,我保证变化五千化身修建一百零八座佛殿,殿门都朝着汉地,若是这样您还不肯,我就化身五万军队,攻上长安取你性命,掳走公主,掠夺一切城镇。 唐太宗越发惊讶了。 他又如此问了公主嫁过去的衣食住行安排,结果禄东赞那里也有相应的纸卷回答。 这样一来,唐太宗对吐蕃的印象又有了新的改观。 松赞干布其人,还真是机智果敢,手段强硬。 这样的人,以大唐的国力虽然不怕与之一战,但真要继续打下去,只怕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于是,唐太宗点点头笑道,“自古以为,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否则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朕不忍。虽然朕很想看看你家赞普的五千化身究竟是何模样,但两国的百姓都渴望战火平息,安居乐业,天下子民以朕为父,若兵戈屡动,土木不息,天下苍生朕不忍。” “只是你家赞普虽然不错,可那天竺法王,大食富王,格萨武王,美色市王,还有那林邑国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你们六国前来求娶,朕只有一位公主可嫁,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之前已经说过了,他们六国比试,谁赢了谁将迎娶大唐公主,偏为了刁难吐蕃,上来就对他问东问西,等他全部答上来了,又做出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 禄东赞暗自在心中腹诽两句,表面却仍然不失恭敬道:“当然是按天可汗您先前所说,大家公平比试。大唐公主乃金枝玉叶,也只有胜利者才配迎娶公主。” 第23章 穿珠 ?听到黄门令宣布,第一场比试是穿珠,大家都笑了。 虽然不是妇人,但要将一根丝线穿过明珠,却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就是比谁穿得快罢了。 但等使臣们听完译者所说的话,心里都打了个突。 原来竟不是比谁穿得快,而是比谁能将丝线穿过明珠中间的孔。 细听之下才知道那个龙眼般大的珠子有个讲究,叫九曲明珠,上面的珠孔,并不是对穿,而是一孔在左,一孔在右,中间的孔道弯弯曲曲,要想将一根柔软的丝线穿过珠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到各藩国使臣们试来试去都没有将丝线穿过去,抓耳挠腮的模样,魏征微微笑道:“这在我们大唐是小儿玩的游戏,女孩子们学针线之前,都要先用这个法子试试谁的手灵巧。诸位使臣毕竟都是男人,不知也不足为奇。天子有令,只要不出皇宫,你们尽可想想法子,在两个时辰之内,漏刻走到这里之前,谁先将丝线穿过珠孔,这一场就赢了。” 小儿玩的游戏,他们都整不过,那可就太丢脸了。 于是使臣们找针的,找弯曲金丝的,找光线明亮地方琢磨的,不一而足。 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办法,禄东赞索性拿着那颗九曲明珠走出大殿,他的身后,除了两位捧着铜壶滴漏计时的小黄门外,后面还跟着此次陪同他前来大唐请婚的两位副使,吐米桑布札和止.塞汝恭顿。 见禄东赞走出大殿,走到庭院里的树下慢悠悠地踱步,并没有继续研究那颗九曲明珠,恭顿不满地道:“眼看这太阳一点一点斜过去,余时不多,大相怎么还有闲心散步?” 禄东赞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也是使臣之一,觉得着急,可以自己想办法。” 恭顿是吐蕃王朝的副相,与大唐结亲,他是持不赞成意见的那一派,听见禄东赞如此回答,不满地道:“在赞普面前夸下海口的不是我,这次的主使也不是我,这样妇人之事叫我想,难道我是大相吗?” 言下之意,禄东赞就算想出来了,也不过是妇人之能。 禄东赞神情一变,声音却没有什么起伏,连语速都没变,只是说的话却如刀子一样锋利,“既然知道我是大相,你又想不出来什么法子,就在一边悄悄的不要说话,不然你虽年长,我也不会给留你情面。” 恭顿握拳,“你……” 桑布扎拉住了他,低声道:“恭顿副相,这是在大唐的地盘上,不要让人看了咱们吐蕃的笑话。” 恭顿愤愤地揣手站在一旁,小声嘀咕:“不是一向都说他机智善变嘛?我看也不过尔尔,这次咱们到大唐,怕是要空手而回喽!” 禄东赞也不理他,只一遍遍绕着树走,视线偶然触及树干上往来穿梭的蚂蚁,突然眼睛一亮。 他走上前,轻轻地捏住一只小蚂蚁,然后对桑布扎示意,让他把丝线递给自己。 将丝线一端拴在蚂蚁的腰上,再将蚂蚁放在九曲明珠的一个孔前,用力一吹,蚂蚁便顺口从另一端爬了出去。 禄东赞将蚂蚁解下,丝线两端头打了个结,把穿好丝线的明珠提在手上,看着小黄门道:“成了。” 等到回到大殿之上,他们发现天竺和白达霍尔的使臣也将明珠穿好了,白达霍尔用时与吐蕃不分先后,天竺还要比他们快上一刻。至于大食、林邑和格萨的使臣,还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折腾。 等各使臣讲述穿珠的方法时,众人才恍然大悟。 天竺是用比珠孔小的磁珠系着丝线,滚过去的。白达霍尔则是拉赫曼王子将一根细金丝对折,把线穿到对折好的金丝里,用金丝勾着线过明珠。 唐太宗哈哈大笑:“看来白达霍尔的副使,以前学过针线活,用的方法,竟然就是我们大唐女子平日使的穿针法。天竺佛法昌盛,难怪能够想出磁珠这样的妙招,吐蕃也不错,懂得用蚂蚁……明天,朕希望你们还能顺利过关。” 第24章 乐祸 ?前殿上比试的消息不断传入后宫。 第二天比试的内容是先是辨亲,在宫外禁苑场上分别将一百匹骒马和一百匹马驹,一百只雏鸡和一百只母鸡分开,让各位使臣令它们母子团圆。 使臣们各显其能努力分辨,有的按花纹毛色分,有的按大小距离远近,有的则以高矮相比。 格萨好武,使臣对马匹习性比较了解,通过鞭挞追赶马驹,骒马就会长嘶怒鸣,奔出马圈相护马驹,分辨出了所有的骒马和马驹。 天竺的使臣则将骒马一个个牵出马圈,小马驹们一看妈妈走了,就立刻追了上去,用这个方法让一百匹骡马和马驹认了亲。 禄东赞则是让小马驹们饿着,让骒马们美美的饱餐,骒马吃饱喝足,听见小马驹饿得嗷嗷直叫,就昂头高叫招呼着自己的小马驹去吃奶,小马驹听见妈妈的呼唤,欢蹦乱跳朝自己妈妈那里跑去,就这样,吐蕃也把骒马和它们的亲生马驹分辨了出来。 听了小黄门绘声绘色的讲述,临川公主紧接着问:“那小鸡仔和母鸡,他们又是怎么分辨的呢?谁赢了?” 小黄门答道:“天竺使臣说,母鸡会辨认自己的鸡仔,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吃食,它就会把不属于自己的鸡仔啄开……” 这场比试里,禄东赞学老鹰叫,因为遇到危险的时候,母鸡会张开翅膀,让小鸡躲在它的翅膀下面,当听到老鹰的声音时,小鸡仔们就迅速找到了妈妈躲起来。 至于其他的藩国,都没有将母鸡和鸡仔分辨出来。 临川公主眉眼弯弯地笑着对李云彤说:“到现在就是最厉害的就是天竺和吐蕃,看样子这次妹妹你不是嫁往天竺就是嫁往吐蕃,你觉得他们哪个更好?我觉得还是天竺好些,毕竟气候温暖湿润,和咱们大唐的南方差不多,比较好适应。吐蕃实在是太冷了,听说到了冬天,晚上会冻死人。” 不等李云彤回答,她脸上又多了几分忧色,“万一要是吐蕃赢到最后怎么办呢?他们那儿离太阳近,你看那些吐蕃人没有一个白的,全部都是黑不溜秋,不知道妹妹你这么白的皮肤会不会晒黑?要不咱们想个法子让吐蕃人败两场,不管是谁赢,都比嫁去吐蕃要强些。” 虽然临川公主的语气甚是同情,神情也看上去很是担忧,在旁的人看来,她的确是在为李云彤着想,但李云彤非常清楚自己被封文成公主,少不了临川公主的手笔,所以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回话。 临川公主正想开口,又有小黄门来报第三场比试结果。 第三场,是让使臣们分辨一百段相等粗细树木的根和梢。 那些木头不仅长短,粗细相同,而且削去了杂枝,剥掉了树木的外皮,恍眼之下别说分清楚树根和树梢,就连是什么木质也很难认出。 不等小黄门说结果,临川公主就问,“那禄东赞可是又赢了? “公主聪慧,猜的一点都不错,吐蕃大相这次可不是又赢了,他说木材的根部密实、梢端松散,将其放入水中,根重下沉,梢轻上浮,一看便知。陛下让奴才们照他的话,将木材放入水中,果真如此。” 临川看了李云彤一眼,虽然面有忧色,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点不为人知的高兴,“这一场,可还有其他藩国使臣解开难题?” 小黄门答道:“林邑的使臣也答出来了,他说那树木有年轮,不管树根还是树梢都是一年长一圈,那圈儿也叫年轮,因为树根粗,梢树梢细,所以树根的年轮就稀,树梢的年轮就密,陛下让砍了一棵树验证,果真如他所说。” “那天竺呢?天竺可答了出来?” 见小黄门摇了摇头,临川公主脸上的忧色更甚,她拉着李云彤的手道:“好妹妹,这可怎么办啊?如今答对最多的就是吐蕃了!” 第25章 布局 ?听了临川公主的话,李云彤只是淡淡一笑,“这不是才比试了三场嘛?再说了,就算其他藩国都比不过吐蕃,吐蕃也得六场都赢才行。” 顿了一顿她又道:“倘若他们真赢了六场比试,有这样臣子的君王还不知道是何等的龙章凤质呢!即使真正的大唐公主嫁过去也配得上,况且我只是个宗室女……” 她没把话说完,颇有些意味深长。 临川联想到前阵子有传言说吐蕃要迎娶真正公主的话,就心慌意乱起来,站起身,走到上座的韦贵妃身边,“母妃,断不能再让那吐蕃赢下去了,不然……” 到底她没有太糊涂,指着李云彤道:“不然,云彤妹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就要嫁去吐蕃了,母妃,您于心何忍?” 临川年轻,心里没有成算,韦贵妃在后宫多年,却早已经人老成精,知道李云彤是因为不满临川幸灾乐祸,又因身份不能直接起冲突,所以故意拿话激她,便拍了拍临川的手说:“你这孩子,急什么?万事有你父皇呢,他是云彤的皇伯父,还能坑了她不成?就像云彤说的,吐蕃真若赢了,他家的王比起龙子凤孙来也不差的,那样的夫婿,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哪里用你替云彤委屈?” “好了,若真是有哪个藩国六场全胜,你云彤妹妹就要远嫁,你们姐妹在一处的日子可没多久了,和你十一妹陪着她在宫里转转,说说心里话,记得,莫再提那不高兴的事。” 说着,她的手还用了些暗劲,示意临川别再和李云彤打嘴巴仗。 李云彤也不管她们母女间眉来眼去,站起身施礼道:“不劳两位公主殿下相陪,刚才小黄门说第四场比试要明日才进行,臣女要向贵妃娘娘告个假,回府一趟。” 韦贵妃只道是自己的话触动了李云彤的心思,她想回去和家人多聚聚,也不阻拦,点点头道:“去吧,莫要误了明早进宫的时辰,这几日你们还要多练习一下,才能增加咱们这边的胜算。” 回到府中,李云彤并没有急着见父母,而是进了书房,翻出长安图志,细细研究。 她纤长细白的手指在长安城的一条条街道快速滑过,时不时会停下来,指着某个地方说几句,最后,她的手指向了皇宫大内。 按她说的话,冬雪几个频频点头,春草更是保证道:“郡君放心,奴婢们一定配合大管事,把这事给您办好了。” 掌灯时分,李云彤的手才从地图上挪开,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喃喃自语道:“若是这样,你也能走出,我可真是服了。” 次日天明时分,天子召各藩国使臣带百名随从去皇家林苑,说是要在那儿招待各藩国的来使,待他们吃饱喝足后宣布:第四场的比试要求各藩国的使者们在一日内喝完一百坛酒,吃完一百只羊,还要把羊皮揉好。 大家一听目瞪口呆,刚吃了好酒好肉,哪里还有肠胃再装其他的东西? 说是一天,得,这已经小半天过去,有那质疑的,负责此事的大唐臣子也不反驳,等听完笑咪咪地说:“时辰不早了,各位使臣还是早些开始的好,这样我们也好早点回去向陛下回禀。” 没办法,各藩国的的使者和随从便匆匆忙忙地把羊宰了,也顾不上管满地的羊毛羊血,就架锅煮肉,大碗地喝酒,结果还没等肉炖熟,人已酩酊大醉,肉没吃完,揉羊皮的事更顾不上。 禄东赞则让一百名随从排着队,一人杀一只羊,一人抱一坛酒,炖羊的时候比赛摔跤,等羊肉炖烂份量少了一半,先前吃下的酒肉也消化差不多了。 正式吃的时候,吐蕃人也是不慌不忙,个个小口小口地咂酒,小块小块地吃肉,吃喝一阵子,或是站起来互搏嬉闹或是揉皮子,这样吃吃喝喝就消化消化,不到傍晚,吐蕃的使臣们就喝完酒,吃完肉,搓揉好了羊皮。 这一局,吐蕃再拔头筹,连个与之抗衡的都没有。 第26章 迷路 ?禄东赞突然站住脚说:“不对,这里我们刚才走过。” 他拿过诺阿莫手里的风灯,走到自己的右手边,蹲下去细看。 果然,那家店铺的第四个台阶上,有他用铜头簪画下的印记。 禄东赞不由神色一凛。 白天他们喝了许多酒,吃了很多肉,揉好了羊皮,赢得了第四场的比赛,回去后,大家心情都很好,猜测着接下来会如何比试,睡得就有些晚,谁想刚刚睡下,宫里就来人传旨,说是天子传召各藩国使者赴宫中商量事情。 他和恭顿、桑布扎就带了十来个随从跟着宣旨的小黄门进宫。 在去的路上,他想着到大唐以来,天子还是头一回在晚上召他们进宫,就存了个心思,想着自己这拨人都对长安路途不熟,虽说有宫里小黄门领着,但靠人总不如靠自己,就在拐角,或者岔路的地方都画了印记,不想,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到了皇宫之后,天子并没有出现,一个黄门令宣旨请他们立刻回去,说第五场的比试就是看哪个藩国能够在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各藩国竟然是从不同宫门进来的,也就是说,回去他们也要从不同宫门返回。 回去的时候当然就没有人领路了。 皇宫东、西、南、北四面共开有十个城门,禄东赞他们不知道其他藩国的路线,但他们走的是宫城南面东侧的长乐门,这条路离住处不算太远,也没多少岔路,即使没有哪些印记,想来天亮前也能走回。 但他还是向黄门令讨要了几个风灯。 折腾了一番,等他们出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 虽然来长安这些日子,他们白天也曾出来逛,但夜晚的街道和白天看着本来就有区别,又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原以为很快就能走回去的路,结果三走两转就迷失了方向,若不是禄东赞之前叫人留了印记,只怕真要到天亮了才能回去。 好在靠着那些印记,他们眼看就要走出这最后一个路口,按记忆,再向左转就能回到住处,谁想竟然发现又回到了之前走过的胭脂铺,这如何叫禄东赞不心惊。 不光禄东赞,恭顿等人也看出了蹊跷。 “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明明不是朝前走,连岔路都没有,怎么会绕回来?”恭顿疑惑地问。 诺阿莫惊呼,“鬼打墙,鬼打墙。” 不管是大唐人还是吐蕃人都敬畏鬼神,听见诺阿莫的话,大家都慌乱起来。 大家都晓得鬼打墙的厉害,曾有人晚上行路,力尽而亡,结果到天亮被人发现,他才走了二十来尺,一晚上都在原地兜圈子。 禄东赞皱眉,“这是长安城,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会有鬼打墙?” “不是鬼打墙,这是有人用堪舆设了局,故意让我们在这儿兜圈子。”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说。 禄东赞的眼睛锐利地看向落在后面的一个男子,问道:“你说什么?” 恭顿大喊起来:“贡山高僧,你快想个法子让咱们回去。” 听见贡山的名字,连禄东赞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贡山是吐蕃苯教的一位僧人,精通医术,卜算占卦,据说得了活佛真传,神通广大的能够预知风雨,没想到恭顿竟然把他带在身边。 随从们让开了一条路,贡山从队伍后列走到了前头。 他对禄东赞和恭顿行了个礼。 第27章 破局 ?贡山行礼之后,便仔细地左右查看。 他查看的时间有些长,众人等着只觉得心焦,眼看着东方已经有点泛白,天快要亮了。 天亮鸡啼,五更的梆子敲过,他们这一场就会输。 输一场,就没有迎娶公主的资格,就像其他藩国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在给吐蕃做陪练而已。 少输几场,无非是将来与大唐谈边贸往来时更有底气,但那和迎娶大唐公主带来的利益根本没办法比。 毕竟,娶了大唐的公主,就是大唐的姻亲,是自己人,比外人能够拿到的资源肯定好很多。 已经第五场了,眼看就要胜利在望,输到这一场,太让人不甘心。 随着时光的流逝,诺阿莫觉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看看其他人,在风灯一摇一晃的明灭灯光中,也个个神情紧张。 禄东赞倒是呼吸如常,神情自然,似乎并不在意功败垂成。 但几乎是在贡山查看后转身对他们说话的同时,他轻吁了一口气,唇边裂开了淡淡的笑容。 “你们跟着我走,前行三步左转,六步右转,走至第九步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将左手边的那个红灯笼取掉,再前行三步左转……等拿到第九个红灯笼,就能出去了。”贡山哑着嗓子道。 “红灯笼?哪有什么红灯笼?”诺阿莫左右张望,奇怪地问。 禄东赞沉声道:“你们跟着大师走就是,不要多话,我走最后。” 走到第九步时,禄东赞往左首一看,果然,在旁边的店铺上,挂着一个气死风灯形状的红灯笼。 灯笼不大,和他的一个拳头差不多,里面也没有烛火,又是做成风灯的模样,在黑夜里,如果不仔细留意,那一点点红根本看不见。 禄东赞将灯笼取下,拎在手上。 他在心中默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等取到九个红灯笼时,就听见跑在前头,离他二十来步远的诺阿莫高兴地叫起来:“到了,我们到地方了。” 第一声鸡啼和五更梆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走在最后的禄东赞在鸡啼和梆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前,已经几个起跃,飞身落在了鸿胪寺的门前。 他们一行人赶在天亮前站在了鸿胪寺的台阶上。 门开了,鸿胪寺卿和两个黄门令,几个小吏走了出来。 鸿胪寺卿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笑眯眯地说:“恭喜恭喜,大相,你们已经连赢五场,稍稍休息梳洗一下,好进宫去比第六场。” 听了翻译官的话,恭顿惊讶地问,“竟然不让我们睡一觉再去?这一夜没睡如何比?” 跟在鸿胪寺卿和黄门令身边的翻译官,正将恭顿的话翻译给他们听,就听见诺阿莫和其他吐蕃人嚷嚷起来,“就是太不公平了,这分明是不想让我们赢……你们汉人真是奸诈,太不讲道理了……” 诺阿莫说的是汉话,夹着十几个吐蕃人剑拔弩张的吼叫,撩袖子要打架的模样,门前一时乱了起来。 本来笑眯眯的鸿胪寺卿沉下脸来,一个黄门令更是尖声细气地喝道:“放肆,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到大唐来,既然想比试,想娶我们的公主,就得按大唐的规矩来。觉得不公平,你们可以不比啊。” 鸿胪寺卿语气比较平和,却没什么笑容地说:“在我们大唐,就是普通人家想娶别人的女儿,也得经过很多考验,况且你们想娶的是大唐公主,只是这样,已经很简单了,怎么?觉得刁难你们了,受不了?想强抢吗?” 诺阿莫还想说什么,禄东赞做了个停顿的手势,制止他,也制止了其他嚷嚷的吐蕃人。 他拱手作揖,笑容满面地对鸿胪寺卿和黄门令道:大人们勿怪,一夜没睡,他们急躁了点。大人们说的是,这不算什么。我听说在大唐在成亲当天,新郎要是不对上对子,就不能娶新娘……和那些事相比这点真不算什么。只是我们身上的衣裳,走了一夜也该换换,总不能这副行貌去见天子……” 正在这个时候,大食、天竺、白达霍尔的使臣,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围着鸿胪寺卿七嘴八舌问结果的,也有恭喜吐蕃连胜的。 听到又是吐蕃胜了第五场,拉赫曼看禄东赞的目光可以用仰慕崇拜来形容。 因为人很多,禄东赞没有察觉拉赫曼的注视,他寻了个空隙对鸿胪寺卿笑道:“大人你看,格萨和林邑的使臣还赶回来,就算他们不打算再比试,最后一场总要去看看。回来的这些人也都得梳洗一下,算下来,恐怕最少得一两个时辰,请大人斟酌。” 鸿胪寺卿和两位黄门令低声商量一阵,为首的那个黄门令傲然地说:“好,那就两个时辰以后,由胡大人陪同诸国使臣上殿。” 第28章 佛印 ?回到房间,禄东赞并没有休息,他将手里那九个红灯笼都交给了贡山,“大师,你瞧瞧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贡山点点头,“那么短的路,但我们偏偏就转不回来,很可能就是这些灯笼的原因。” 他神色凝重地将灯笼上的红纸戳破,小心地取出了里面藏着的九个黄色小纸卷。 展开纸卷,上面画有朱红色的文字。 “果然是九星迷魂阵!”贡山的话语里,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惊喜。 “什么是九星迷魂阵?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禄东赞皱眉道。 听见禄东赞所问,贡山指着那些黄色的纸卷说:“这可是好东西,寻常人见不着的。大相你看,这些黄纸上均有朱砂写的文字,而这些文字是有作用的,这些文字是梵语,代表着迷路回转,九灯连用,就会形成一个回环,如果不把灯笼取下来,我们这一晚上都会在那个环中反复的转,和鬼打墙有点类似,就是人为的使我们迷失方向。” 禄东赞对大唐的很多事物都有所涉猎,听了不由吃了一惊,“这是符咒?” “道家的叫符咒,佛家称之为印。”贡山肯定的说:“这个是佛教中人所画,所以用的是梵文,道教的符,用的是中原文字。” “画符咒不是道家的东西吗?怎么会有佛家也整这个?” 贡山解释道:“通常人们见的多是道家符咒,佛家只有咒没有符,但咒语又可分为坛城、咒轮、咒图、梵字等等,各有各的作用,比如有治病的,有增上的,有驱邪的,有镇宅的,有护身的,有保平安的,有吉祥的,有增运的等等。” “这个咒图、梵字用朱砂画在黄纸上,就类似道教的符咒,秽迹金刚法中就有,但佛教的说法称为印,只是会这个的人比较少,所以渐渐失传,就算有一些也多是乱画,也不像道家的符咒有灵性,起不到作用。” “符、印都是意在用心,一心无染所念所画的符、印才能灵,这个人佛法深厚,又懂堪舆,所以能够利用周围的风水布置出这样的九星迷魂阵,但他并无伤人之意,所以每张符都留有缺口,也就是你取灯笼时看到的那点点红光,要不然,我们累死也走不出来。” 贡山拿起那些佛印仔细端详,连连惊叹道:“佛法真是精妙,也不知道是谁布下的这个阵?要是能够让我见见就好了,这个阵法我虽然懂,却不及他,这人的修为在我之上。” 贡山已经五十多岁了,修为还在他之上的人,起码应该有一甲子的岁数,但莫名的,禄东赞的脑海里就浮现了一张面孔,十五六岁的年纪,蛾眉如黛,面如莲蓉,盈盈一双秋波,占尽风流。 贡山还在那儿猜测,“想来,应该是大唐钦天监的人吧,若是有机会,还望大相让我与他们切磋切磋,也不枉来此一趟。” “好,我一定向大唐天子提及此事,这些佛印,大师就交予我来处理吧。” 贡山虽然很想留下那些佛印,但是他也知道这些东西是跟大唐谈判的证据,只将那些佛印看了又看,方才恋恋不舍地交给了禄东赞。 第29章 六试 ?站在大殿之上,禄东赞仍在想那几个纸卷上的字迹。 上面写的是梵文,他并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实际上,因为不识字,不管是梵文、汉文,还是吐蕃文字,对他而言都如天书一般没有区别,但那些字迹笔墨酣畅,起笔行云流水,落笔如同云烟,看着很舒服,他还是知道的。 贡山看的是上面所用的佛法道行,所以觉得深厚沉毅如同老者,他不懂,在上面只看见那一个个字的形状。 那些若真是她写的,倒是应了字如其人的说法,那些字一个个新鲜秀活,清俊秀丽的模样可不就像是她。 不过只比自己的长子赞悉若大两三岁,行事却自有章法,尽管不乏鲁莽冲动,却比那些只会照规矩行事的贵女们多了股灵气和活力。 真是天生就该做赞蒙的人,吐蕃有福了!赞普有福了! 禄东赞唇角微微含笑,看向大殿上衣着、服饰,妆容都相差无几的三百个女子。 第六场比试,他要在天子及诸位朝堂大臣的亲眼见证下,从这三百名衣着华丽,年纪相似、相貌相仿的女子中,挑出真正的文成公主。 三百名女子,个个裙衫飘逸,鬓钗斜坠,似风吹娇花;人人粉面红唇,黛眉琼鼻,若蜻立初荷,恍眼一望都是貌若天仙,光是看着就令人眼花缭乱,更别说要仔细分辨。 禄东赞在辨认,其他五个藩国的使臣也在辨认,他们虽然已经失去了和吐蕃一争高低的资格,但是谁答对的题多,和大唐交涉谈判的时候就要多些底气,相应的,也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 再加上大唐风气虽然开放,但是能够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如此多美丽女子,还是非常难得,所以谁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很明显,这三百个女子是挑选过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再加上相似的衣着和妆容,别说挑出文成公主,就是挑一个长相区别很大的都很难,细细看完一圈,各国使臣都面露难色,议论纷纷。 唐太宗的目光掠过众位使臣,怡然自得地呵呵一笑:“诸位使臣,这是最后一个的回合,就让朕看一看你们的本事,尤其是吐蕃,你们已经连胜五场,若是在这一场败了下来,那还真是可惜,可一定要看仔细了。” 心里头,唐太宗是很得意的,别说这些没见过云彤的人,就是他这个皇伯父,想从这三百个女子中找出自个的侄女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子在化妆前后,真是可以判若两人。 拉赫曼上前施礼道:“天可汗,臣已经猜出了哪位是文成公主,只是需要再确认一下,请天可汗允许臣再看一圈。” 听了翻译的话,唐太宗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每个人都可以上前再仔细辨认一回,但是一旦开口,确定了人选,就不可更改。” 诸位使臣一听,连忙上前再次辨认,就连之前心里已经有人选的拉赫曼,也不敢大意轻心,仍然仔仔细细的又在三百名女子面前走了一圈。 即使是这样,他们心里也仍然不敢断定,自己认定的那位就是文成公主。 毕竟,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一道题,大唐风气虽然开化,女子公然抛头露面的时候,还是很少,更别说让人这样面对面的细细端详了。 在此之前诸藩国的使臣虽然都打探了一些公主的事情,但他们可没底气凭此就找出公主。 究竟哪一位才是文成公主?哪一位使臣能够认出公主呢? 只能是听天由命撞大运了。 第30章 认定 ?等到开口确认时,拉赫曼却道:“我再想想,你们先请吧。” 天竺使臣上前施礼道:“听闻公主端庄沉静,知书达理,根据臣的观察,左手第三排的第二十五个女子,书卷气颇浓,娟秀明慧,应该就是文成公主。” 翻译官的话音一落,就有小黄门扬声道:“天竺使臣已经选定,左手第三排第二十五名女子出列。” 三百个女子,每排五十个,左右各三排,因为位置靠后又居中,那女子从众人中走出上前颇费了一些时间。 走起路来于婀娜中带着娴静雅致,再看那女子的形貌,想想天竺使臣所说,还真是秀外慧中,很符合大家心目中公主的模样。 格萨使臣连忙说:“陛下,臣选的也是她。” 这分明是看自己认对了,想捡便宜。天竺使臣对他怒目相视。 唐太宗哈哈一笑:“先到先得,谁先认的算谁家,别人就只能选其他的或者放弃。” 听唐太宗这么一说,众人更加觉得天竺使臣选的就是文成公主,有的心里暗自后悔自己没有先说,有的妒忌着天竺的好运。 经小黄门再三催促,格萨使臣眼睛又扫视了一遍其他的女子,眼睛突然一亮,指着右手边道:“右边第二排第八位女子。” 那位女子走上前,大家一看,简直和天竺使臣选定的那位像双胞胎,眉梢眼角藏秀气,形容举止露温柔。 大家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两个人都很有公主的风范,到底哪位才是呢?真让人有些举棋不定。 这下连天竺使臣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搞不好,格萨这边选的才是真身。 接下来,林邑,大食的使臣也各自选定。 林邑选的那位女子相貌娟秀,仔细看略为丰腴,姿色虽然只是中等,但气度不凡,周身透着一股贵气。 大食选的那个则眉目如画,肌肤如雪,即使在同样的妆容下,定睛查看也能辨别出她长得十分美貌。 拉赫曼则深深地看了禄东赞一眼,方才上前说:“陛下,臣认为左边,哦不,是右边第一排第六位,不,是第二十六位的那个女子,才是文成公主。” 大家发出嗤笑声,这白达霍尔的使臣,长相比女子还要娇媚,又是第一个就跳出来说他已经认出公主的,结果拖到现在开口,还是犹犹豫豫的。 但等那位女子走上前来,大家又觉得,或许,他们都不及这位的眼光毒辣。 那女子面若桃花,眼眸灵动,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而行,身姿挺拔,有股子清傲脱俗的气质,令人见而忘俗。 大家的心再度忐忑不安。 轮到禄东赞,他恭恭敬敬向前施了个礼说道:“初来大唐,臣就为天可汗的风度气派折服,今个再见识大唐公主的风仪,真是三生有幸。细看之下,臣以为,这三百位女子中应该有好几位真正的公主。诸位使臣选出来的这几位,个个优雅高贵,仪态万方,应该都是大唐公主,但臣认为她们都不是文成公主。” “哦,那你认为,谁才是文成公主呢?”唐太宗玩味地问道。 禄东赞的眼光看向了左边。 虽然是前后排,但每个女子的位置都是错落有致,即使是站在前面,也能够看清楚最后一个人的面孔。 一个人的妆容虽然可以改变,但眼神却是不可能变的,在看第一遍的时候,他已经认出了她。 拉赫曼估计也猜出了哪天到鸿胪寺的人是谁,却故意说错提醒他,他就更加确认。 看见其他人被挑出她得意的模样,发现自己的注视,她故作镇定的模样,还真是有趣。 禄东赞的目光停在李云彤的脸上,与她对视。 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李云彤却觉得像过了很久似的,她忍不住避开了眼神。 禄东赞笑了起来,再次对着宝座上的唐太宗行礼道:“天可汗,左手第二排的第六位女子人比花娇,丽色无双,双眸炯炯有神,目光坚毅而温柔,应该就是要和亲的那位文成公主。” 第31章 质子 ?待李云彤从人群中走上前,大家看清楚她的样貌,深深觉得禄东赞的形容非常传神。 她的美貌即使和大食选出来的那个女子相比,也不差分毫。 虽然只是宗室女封的公主,但那仪态那风华,和真正的公主相比,不遑多让。 随众女子退下去时,李云彤偷偷看了禄东赞一眼。 这个吐蕃大相竟然是文武全才,有如此的臣子,那松赞干布应该也不会差吧。 她对自己去和亲之事,不再像从前那么抗拒,隐隐有了几分期待。 吐蕃六场全胜,联姻势在必行,唐太宗没有再推脱,直接当朝就下了赐婚的圣旨,由文成公主和亲,嫁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妻。 他还口谕钦天监尽快占卜天时,选出良辰吉日,由江夏郡王李道宗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前往吐蕃完婚。 吐蕃一行人领旨谢恩,正要退下去时,唐太宗道:“唐蕃联姻,可胜十万雄兵,两国结亲是大喜事,但此去吐蕃万里遥遥,公主远嫁一路上的安全,行程都要慎重考虑。朕有意让你们吐蕃留下一名使臣,在长安商量后续相关事宜,你们意下如何?” 话虽然说的婉转,其实就是要留一名人质的意思,这肯定不能拒绝。 禄东赞看了看恭顿和桑布扎两位副使,正准备和他们商量看谁留下,恭顿已经上前一步,对唐太宗施礼道:“陛下,臣和桑布扎是副使,身份卑微,留下来不足以表达我吐蕃的诚意,也不足以显示大唐公主的身份高贵,我们吐蕃对这事情的重视,当然得这次来的正使,也是我吐蕃的大相,噶尔·东赞留下来比较合适。” 禄东赞看了恭顿一眼,知道恭顿让自己留下,不仅是想抢这次迎娶大唐公主回吐蕃的功劳,还打算趁此机会排除异己,便在转念之间想好了措辞,准备推辞。 但宝座之上的唐太宗听完翻译官所说哈哈大笑:“很好很好,朕看吐蕃使臣如此机智非凡,想那松赞干布一定也是聪明绝伦,因此才愿意将文成公主嫁过去。禄东赞,你破解了这许多的难题,朕本就有意留你在长安,予你高官厚禄,美婢良宅,为大唐所用,以示两国友好交互,绵延不绝。” 禄东赞连忙推辞:“天可汗,俗话说当两个学者相遇时,比较之中能显优秀,臣虽然机智,但这出题的大唐臣子更是聪慧,竟然想出这许多问题,与这满朝的百官相比,臣在大唐未建寸功,如何能受此封赏?” 唐太宗道:“不要推辞,朕封你为右卫大将军,留在我长安任职。像你这般有七窍玲珑心的人,在我长安也很是少见,朕还想听你多说说吐蕃的事情。” 恭顿在一旁添油加醋:“大相,这样的殊荣平常人想要都要不到,这可是天可汉莫大的恩典,你还不谢恩?” 事已至此,禄东赞只得上前领旨谢恩。 天竺,大食,格萨等使臣纷纷上前恭喜大唐与吐蕃联姻,唐太宗看着底下其乐融融的模样,一高兴挥手说:“今个晚上就在宫里设宴欢庆此事,大家都来同乐同乐。” 谢恩之后,拉赫曼施礼道:“刚才吐蕃大相说我们猜中的都是大唐的公主,不知他说的是对是错?臣很好奇,还望天可汗揭晓。” 唐太宗瞪眼笑道:“怎么,你们还想求取朕其他的公主啊?别想,朕的公主都已许配人家了,再没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和亲,你们就不要再想美事,愿赌服输。朕说了,即使不联姻,也会与你们互通边贸、友好相处,难道你们还怕朕会说话不算数吗?” 拉赫曼谦卑的笑道:“”不,不,天可汗金口玉言,自是一言九鼎。臣只是想知道这些美丽公主都是谁,将来回到白达霍尔,也好跟他人吹嘘来到大唐见过众多美丽的公主,让他们都羡慕羡慕臣,如果是说不上个一二,他们会说臣是骗人的。” 其他藩国的使臣一听也纷纷道:是啊,是啊,天可汗,这些美丽的公主都是您的女儿吗?我们也很想知道她们是谁。 第32章 嬉笑 ?虽然各藩国使臣纷纷请求,但唐太宗推脱女子的名讳不能告诉外人,并没有揭晓答案,只是告诉他们,禄东赞所说是对的,被挑选出来的那几位的确都是公主,还夸奖他们眼光毒辣,能够在那么多衣饰、妆容相同的女子中认出公主来。 因为晚上还要赴宴,昨夜又一宿未睡,使臣们到了这会儿,只觉得困倦不堪,也没有力气再纠缠此事,向唐太宗行礼之后,便各自回去休息。 倒是众女子回到了后宫,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三百名女子中大多是宫女,但也不乏郡主、郡君、县主、县君这些宗室女,她们基本上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仪态风姿一点儿也不差,而且之前为了防止一眼被认出,三百个人还专门排了队形,练习了站姿走势,之前让宫里头其他的人辨认,十之八九都会认错,因此大家对各藩国的使臣,能从诸多女子中挑出公主来,都觉得甚是佩服,嬉笑议论了一番,方才出宫。 因为李云彤要和亲之事已经铁板钉钉,在未嫁之前,她都要住在宫里,和其他公主们一起由皇家的老师负责教养,研习皇家礼仪,所以她并没有随其他宗室女出宫。 看见大家都走了,先前一直端庄矜持听贵女和宫女们说笑的公主们顿时活泼起来。 老七巴陵公主娇滴滴地说:“虽说是吐蕃的那位大相认出了云彤,但我觉得还是天竺使臣最厉害,他一眼就看到了六姐,要知道六姐在我们几个里面教养是最好的,要论仪态,我一向最佩服的是六姐。” 豫章公主自小丧母,由长孙皇后收养,慈爱愈于自己所生,巴陵公主这句话既捧了豫章,又夸赞了已经病逝的皇后。 临川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心直口快的新兴公主排行十五,只比临川小一岁,掩嘴笑道:“七姐,你这是在夸自己吧?那格萨使臣可是选了你出来,我瞅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分不清楚你和六姐了。” 临川无声地说出了四个字:鱼目混珠。 巴陵公主和豫章公主是同母所生,但一个养在皇后膝下,一个只是普通的妃子养大,两人长相虽然相似,性格却颇为迥异,只是巴陵常听人夸豫章,所以处处模仿,这点曾被临川笑过不少回。 虽是无声说的,却被巴陵公主瞧了个正着,她涨红了脸便要回嘴,豫章拉了拉她的衣袖轻笑道:“我倒觉得林邑的使臣眼光不错,那么多女孩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他都能正好选出十一妹,那个使臣年纪轻轻,相貌俊秀,比谯国郡公家的那位周公子,也不遑多让。” 临川倾慕周道务的事,众姐妹都知道,被豫章这一打趣,她也顾不上讥讽巴陵了,直扑到豫章跟前掩着她的嘴说:“六姐好坏,竟然笑人家……” 清河公主在一旁故作懵懂地说:“人家?十一姐说的是哪一个人家?既然六姐说的是人家关你什么事?十一姐你干嘛要说六姐坏?” 临川气恼地去拧清河公主的手臂:“小妮子也跟着学坏了,我看就该把你许给那个大食的财王,他的使臣可认出了你。没听人说吗?要是大唐公主肯嫁于他家财王,聘礼有一百船的金银珠宝呢。” 清河公主扯开她的手冷笑,“谁看上他家的钱财谁自己去?别扯上我。” 临川也冷了脸,“我倒是想啊,可人家又没有选我,大食的使臣可都说了,他家的王最喜欢美人,咱们众姐妹里五姐已经嫁了人,余下的人里只有你长的最好,要不然他家的使臣怎么会选你呢……” 听了临川的话,清河公主直跺脚,几乎要被气哭了。 老九东阳公主是被拉赫曼选出的那个,见姐姐妹妹们因为几句玩笑话吵闹起来,皱了皱眉道:“如今要去吐蕃和亲的可是云彤,你们吵个什么劲?就算要死要活,该哭该闹,也轮不到你们吧?” 众人的眼光一起投向了在旁边端坐,沉默不语的李云彤。 第33章 请求 ?见众人看向自己,李云彤展颜一笑,并没有半点众女以为的愁闷或是强颜欢笑,“公主们不用为臣女担心,陛下都说唐蕃连姻能抵十万雄兵,臣女的作用这么大,说不定还能因此名垂青史,多少女子在历史的烟尘中,都是寂寂无名,臣女能有这样的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呢。” 新兴公主同情的说:“云彤姐,我们都不是外人,你就别强撑着了。这种大家都避之不及的事情,怎么能叫机会呢?吐蕃吃生肉饮冰雪住毡房,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听说那里人的寿命也特别短,平均就三四十岁,小孩特别难,婴儿夭折的特别多,母子一尸两命…… 没等新兴继续说下去,豫章公主就一把拉住了她,喝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你也搬出来,看吓坏了云彤妹妹。” 她歉意地对李云彤说:“你别听十五妹胡咧咧,我看那吐蕃的人,倒是彬彬有礼的,那位吐蕃大相不仅汉话说的很好,连咱们的典故都用的非常到位,若是吐蕃真像别人所说的那般苦寒荒凉,怎么可能出他那样的人物呢?妹妹不要过于忧心,你过去和亲,是做吐蕃的王后,吃穿用度纵然比不得咱们大唐这般应有尽有,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临川也连忙说:“就是,传言多半不实,我瞧那吐蕃不错,他们能献五千金和那许多珍宝,可见家底不错。再说了,有禄东赞那样聪明的臣子,他家的王应该也不会差,妹妹你只管放心去,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姐妹们做不到的,还有父皇呢。” 巴陵公主在后面小声嘀咕,“真不错,你当初怎么哭着闹着不肯去?推了别人出头,这会儿倒装起好人了。” 临川一听怒气满面,回首就要驳斥巴陵,东阳公主冷口冷面的制止她,“你们有这斗嘴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帮云彤争取补偿,她先前是咱们的堂姐妹,如今诏封公主和亲吐蕃,父皇说了就跟咱们亲姐妹是一样的,自己人面前怎么闹都无所谓,对外头,咱们姐妹可要齐心,别叫人看了笑话。” 巴陵和临川两个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头一次争吵了,东阳公主这话看似拉近了李云彤和她们的关系,其实是在提醒她们,李云彤毕竟是外人,要注意点分寸。 恰好李云彤也懒得听他们鼓噪,东阳公主这番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是替她解了围,毕竟两位公主若是因为她争执起来,被天子听到了,只会责怪她不体谅圣心,以为她不满意这次的安排故意挑事。 既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她就要笑着接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她笑吟吟的对着临川:“还别说,臣女真有两件事需要公主殿下们帮忙……”她没有把话说完,露出几分为难的情绪看了看诸位公主,“只是不知道这些事儿,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当说不当说……” 推了李云彤出去,临川在幸灾乐祸之余到底是有两分内疚的,一听她这么说,连忙道:“你尽管说是什么事情,我们做不到的也能去求母妃,求父皇,你要去那么远,咱们姐妹的情分也就这几个月了,能帮你的,我们一定忙。” 李云彤仍然没有开口,目光投向豫章公主她们。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企盼。 几个小了被她一看,立刻同情心大发,像临川一般满口答应。 东阳虽然没说什么,却露出了个你放心的笑容,朝她点了点头。 倒是豫章犹豫了片刻方道:“妹妹说来听听,若是我们能帮上的,自当义不容辞。你也别臣女、陛下的,父皇是你皇伯父,论血亲,我们都是你堂姐妹,如今你封了公主,咱们就和姐妹一般,不要那么客套。” “不是客套,天家礼仪,自然要先从咱们这些皇族血脉先遵守起。”李云彤有些歉然地说,“陛下隆恩,让臣女同各位公主们一道受教学习,但江夏郡王府毕竟是臣女生长的地方,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见父母,所以还望公主殿下们帮着给陛下说说,每旬让臣女回去住两天。” 都不用其他人开口,临川大包大揽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直接和母妃说了就是。放心吧,包在我身,还有一件什么事?” “臣女原为金城郡君,如今诏封文成公主,金城郡君享有的福祉朝廷自然是要收回的,希望公主们能向陛下进言,将金城郡君的封号转予臣女的妹妹妹,一来是皇恩浩荡,二来,这样一来,也不叫民间误会陛下拿宗室女去代替公主出嫁,除了咱们皇室的宗牒,外面人都会以为文成公主就是皇家女。” 听了李云彤的话,诸位公主脸上表情各异。 第34章 拦路 ?听了李云彤的第二个请求,众女都沉默了。 要知道郡君并不只是一个封号,它是朝廷要给俸禄的,郡王的嫡长女才能封为郡君,等同于正四品,朝廷的鸿胪寺卿,大理寺少卿,詹事府少詹事,也就是一个正四品,李云彤这一开口,就要一个正四品的封号,即使是皇家公主们,也不敢随口答应。 李云彤却并不多言,她说这番话,原没有指望公主们会给个答复,但今天的话一定会传到天子的耳朵里,由天子主动赐恩与江夏郡王府,和她求着来的意味又不相同。 天子圣明,自然明白江夏郡王府有一个金城郡君和没有的区别。 用一个正四品的封号堵天下悠悠之口,除了宗牒、史书上会记载,不管是各藩国还是其他百姓,都会认为天子是忍痛割爱,为了大唐的安宁平和,将自己的女儿嫁去苦寒边远之地,这对天子的名声,弘扬圣德,是极有益的。 算起来两边都有利的事情,公主们不懂,天子却一定会懂。 她从前也是不明白这些的,只是父亲被免官职削封邑再重新起复,其中的人情冷暖,令她迅速成长。 其中的辛酸,不足为外人所道,却令她明白了,只有自身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才能获得相应的收益。 无用之人,谁都会弃之如敝履,要学会在有用之时,多争取些利益。 说完这番话,李云彤没有再追问,只起身盈盈施礼拜别:“臣女原没有料到要在宫中常住,这就还家去告别父母亲,拿些随身用的物品,晚上宫宴前再回来。还望公主殿下们给下方便。” 不能够帮李云彤达成愿望,就连豫章公主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她这么说连忙道:“没事,你回去吧,晚上宫宴主要是他们外臣和使臣欢度。咱们身份也不可能到前面去助兴,不过在宫里头喝几杯果子酒,不用着急,晚些来我们等你。” 才出了内宫,往外宫走的甬道上,一位年轻、相貌英俊的禁卫军挡住了李云彤。 这些日子,他已经数次想跟李云彤说话,但都被她避开了。 李云彤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周公子有何见教?” 周道务凝神看了她小半晌,方才道:“听说你和亲吐蕃之事已经定下来了?” “是啊,周公子是来给我道喜的吗?”李云彤歪了歪脑袋,天真无邪地笑问道,只是在那无邪中,隐有一丝嘲讽。 “云彤,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心……只是形势逼人,我总不能……”周道务的神情痛苦而挣扎。 没等他说完,李云彤就打断了他,“既然不能就什么也别说,更不要提你的心。事已至此,我们就该祝彼此好运。你将来是要做驸马都尉的人,与不相干的女子说着许多话,会惹人嫌疑。就此别过,珍重不再见。” 周道务露出一抹受伤的神情,“你非得如此,往我心上扎刀吗?若是这能让你痛快些,你怎么说都好。” 李云彤用一种你真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着他:“周公子此言差矣,你我不过是准备要定亲,就是成了亲的人也能一别两宽,况且咱们这种,如今和亲吐蕃的人是我,怎么你倒如此婆婆妈妈?圣旨初下之时,就没有抗争,也不能抗争,何况是到了现在?我说的是实话,为免猜疑,周公子以后跟我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李云彤抬脚欲走,周道务再度拦住她,“我对你,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明白?” 李云彤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周公子请慎言,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问从前并未与公子私相授受过,何来明白不明白之说?你看着是个利落人,怎么说起来话来如此纠缠不清?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不觉得,我和你做陌生人才合适吗?” 这一次不管周道务还想说什么,李云彤直接踩着他的脚,然后一推,径自走了。 第35章 拎清 ?李云彤不管不顾的走了,倒是跟着她的冬雪,两次回头看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周道务,颇为同情。 她快步跟上李云彤说:“其实周公子也是可怜,他心里头是有郡君的,原先跟谯国公府的婚事,听说就是他亲自跟国公爷求的……” “这样的话休要再提,天下的可怜人多了,那些三餐不继,衣食无着落才叫可怜,不过是姻缘上有点挫折,算什么可怜?明知事已至此,就该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偏要做出这牵牵盼盼的模样,让人牵肠挂肚,这能叫好男子所为吗?” 李云彤唇边浮现一抹讥讽,“现如今他这样子,我若是那心里没成算的,少不得要感念他的深情,可这有什么用呢?只会令我今后的日子难过,难不成我嫁了别的男人,对他有所牵念是好事吗?像他这般看似多情的行为,其实害人害己,倒不如大家了断的干净,形同陌路来得好。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个拎不清的?” 被李云彤这一训斥,冬雪吓得闭口不言。 出了宫门,坐上江夏郡王府一直等在宫门外的马车,冬雪偷偷看了看李云彤的脸色,方才愤愤地说道:“说起来郡君如此,都是被那临川公主害得,她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装起好人来,郡君你就算不能给她点教训,也该反唇相讥一两句,免得她认为你好欺负。那怕在周公子面前说她两句……” 没等她说完,李云彤就一声断喝,“大胆,公主殿下岂是你可以非议的?” “我是一个人自然可以恣意妄为,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我去了吐蕃,父母亲、兄长妹妹还在此处,得罪了他们这些皇子凤女,给家人惹一身麻烦,能得什么好?若不能够痛快的还击,那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又有什么必要呢?倒不如这样,她心里头多少有些愧疚,能够帮我一把的时候,她也肯帮着些。” “在周公子面前说公主殿下的坏话,就算周公子厌恶了她,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来有何益处?不过是白白树敌罢了。有那样的精神折腾别人,倒不如想着如何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说着,李云彤皱皱眉道:“郡王爷丢官去职时就跟你们说过,不要争一些无谓的意气之争,别以为郡王爷官复原职了,就能由着性子来,这里是长安,是京城,随便一句话可能就得罪了贵人,连怎么死得都不知道。以后这样的话,你再不要说了,身边的人不想去吐蕃的,我都不会强迫你们去,你不用这般。” 知道李云彤这是嫌她在挑事了,冬雪连忙表忠心,“奴婢不是那个意思,郡君到哪里,奴婢当然要跟着的,只是她们那个样子,奴婢为郡君觉得委屈。” “以后叫我公主吧。”看了冬雪一眼,李云彤淡淡的道,“既然天子已经诏封我为文成公主,去吐蕃之事不可能更改,这公主的称号自是要接着,以后,你们就都按规矩叫我公主殿下吧。” 虽然李云彤脸上并无怒色,但做为大丫鬟,冬雪知道,她这是在敲打自己呢,忙不迭地答应:“是,奴婢明白,以后定当更加谨小慎微,不该说的话不说,绝不给郡……公主殿下惹事。” 李云彤没有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倚在车厢里的弹墨大迎枕上养神。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车子停了下来。 “嗯,到了吗?”眼睛还没睁开,李云彤问了一句。 “啊——” 没有听到冬雪的回答,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声。 “怎么了?”李云彤连忙睁开眼。 第36章 被劫 ?睁开了眼睛,李云彤看见的是,冬雪在剧烈的抽搐挣扎,眼睛瞪得溜圆,却已经没有了神,人慢慢地软了下来,斜躺在车厢的地板上,躺在她的脚下,手还伸着,像是努力想抓住她,抓住活命的机会。 冬雪的心口有一只铁箭头微微露着,血大量的涌出,染红了衣衫,再滴落在裙摆上,滴落在车厢里,血花四溅,溅在了李云彤的裙衫上。 李云彤下意识地往后缩,她捂住自己的嘴,吓得一瞬间连呼吸也消失了,但不过一瞬间,她就回过神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牙关在打颤,人也开始发抖。 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连话都说不齐整。 “秦,秦伯……”她一边喊赶车的车夫,一边连滚带爬的往车厢外走。 扯开车帘,她愣住了。 车辕上的车夫,已被一箭穿心,半挂在马车上,眼睛犹自睁着瞪向前方。 负责护送她出门的几个郡王府侍卫,也横七竖八地躺在道上,个个一箭穿心,一下子毙命,像是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也许有声音,但此前她迷糊着没有听见,只有近在咫尺的冬雪那声惊呼吵醒了她。 此时李云彤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她已经被吓得三魂六魄丢了一半,恍惚间她看见四周的景物,并不是平日熟悉的模样,这是一条陌生的土巷道,偏僻,狭小小,勉强可供马车通过。 零落的两家小店铺,以及巷道两边住家户的门都诡异地关着,整个巷道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没等她做进一步的反应,有一个黑衣人跃上了马车,将秦伯的尸身往旁边轻轻一推,驾马长驱。 李云彤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驶,烟尘四起,秦伯掉在地上的身体越来越远,渐渐看不清。 一切就像在梦里一般,她能够清晰的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脑海里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整个人不停的抖,牙齿不停的打颤。 即使是寒冬腊月的冷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冰凉。 不过只有片刻的功夫,她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她抓住车厢门辕,颤颤巍巍地半站起身,打算跳下去。 赶车的人却像身后有眼睛似的,冷冰冰的对她说:“你最好老老实实别动,车后跟着人呢,跳下去他们还会把你拎上来,不过是你自己多受一道罪。” 男子的汉话虽然流利,却说得有些别扭,像是异族人学的汉话。 李云彤看向车后,这才发现,马车后面跟着五六个骑马狂奔的黑衣人。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眼中不知何时吓出的泪,咬咬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掳了我,这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扬起马鞭,催马狂奔。 李云彤又惊又惧,她扭头看了看车厢里,冬雪一副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眼泪刷的又流了下来,伸手抹了一把后,李云彤咬了咬牙,转身将车帘放下,自己坐在了车辕上,黑衣人的身后。 她伸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拔了一根簪子下来,手抖个不停,对着黑衣人的后心,就要用力扎下去。 还没等她触到黑衣人的衣衫,那人就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劲,别说你根本碰不到,就算我死了,那几个人你怎么对付?万一马受了惊,然后拉着你乱跑,磕着碰着了,算谁的?” 李云彤索性将发簪准了自己的脖子,努力镇定的说:“你若是还不停下,将我放下去,我就死。” 那人仍不回头,不耐烦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乖乖的听话,完事之后自会放你回去,若是惹怒了我,你是死是活可就没个准了。” 李云彤这会儿因为过度惊惧,反倒多了几分勇气,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别讲这些哄三岁小孩的话,我此番被劫,纵然不被你们所害,也会名声受损断无活命之理,与其到时受辱而死,还不如现在死了落个清白。” 那人一声讥笑:“真想死,你还会这么多话吗?” 第37章 逃跑 ?李云彤当然不想死,她在一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一刹那有多久?《僧只律》上记载: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一刹那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一刹那间,她手中的金簪反向那人的右手胳膊扎了下去。 那人的两手都拉着马缰绳,李云彤又是临时起意,他虽然反应快躲了躲,却仍然被那只金发簪锐利的尖头刺了个正着。 而且李云彤在刺的同时是顺势往下拉,对他有衣服护着的胳膊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却刺中了他的右手腕。 也因为这一刺李云彤的身体向前倾,整体身体几乎扑到了右车辕的上面。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那人的脸。 长相虽然普普通通,但高鼻深目,绝对不是中原人。 那人也看见了李云彤。 宝蓝色的斗篷上一圈白狐狸毛,裹着她那张晶莹白皙的小脸,红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白,黑眸闪闪,令本是极淡的面孔,显露出极艳的风姿。 那人显然为美色所动,愣了愣神。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李云彤划到他手腕的金簪已经狠狠扎了下去。 虽然那人强忍着痛仍然拉着马缰绳,但因为力道的改变,拉车的马仍然偏离一下方向。 在他忙着拉马缰绳的同时,李云彤已经在车辕上一个倒挂金钩,扑向右边的一个窄巷。 江夏郡王毕竟是武将出生,李云彤的功夫在高手的眼中虽然只是花拳绣腿,但到底是练了些年的,她又是事先瞅好了路径,这一下竟然让她逃脱了。 这条巷道本就比之前的街道更窄,李云彤跳下去的这条窄巷仅能供一个人通过,后面骑马的几个人被马车挡着,驾马车的人手被刺中又顾着马车,她才得以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后,李云彤根本没有看身后,就是一路狂跑。 但是她仍然听到身后的人,追了上来。 就在绝望之时,转过弯,李云彤发现了有一家人的后门没关。 她看了看左右,拽下了一只珍珠耳坠,扔向对面的杂草,并把那堆草拨了拨,然后再迅速的走了回来,毫不犹豫把门打开闪进去,并将门扣紧。 那人没过多久就追了上来。 他看到的是另外一面墙上的狗洞,狗洞口的杂草被人拔拉过,还有一颗耳珠,草丛里闪闪发光。 那狗洞很小,以女子纤细的身体也只是勉强能钻进去,那人怎么钻也钻不进去。 转到门里头,李云彤还听到墙外那人在喊,“快,她钻狗洞进去了,你们两个,翻墙进去。你们几个,跟我走这边……” 墙很高,但这些人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李云彤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不在对面的院里,很可能会找到这边来。 听见外面脚步声离开,她连忙不管不顾的往里跑。 但这里人生地不熟,她还真不知道应该跑到什么地方才能安全。 她只能往院里主屋的方向跑,屋子多找起来麻烦,再盼着那些人不敢公然在别人家里头烧杀抢掠,或许能找个藏身之地。 一路上,不管是小厮还是仆妇她都没碰见一个,但这个大宅子干净整洁分明是有人在打扫,并不像荒芜废弃的。 不及细想,李云彤挑了一间偏房,在外面听一听没什么动静,便偷偷开了门,准备在里面藏起来躲一躲。 她推开门,就见屋子里有一张书案,书案旁端坐着一个男子拿着一卷书。 被她进来的动静惊扰,看书的男子抬起头来,很诧异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自己的房中为何多出来一个人。 那男子二十六七岁,古铜色的肌肤,也是高鼻深目,但因为他容貌俊朗,眼神深邃,比之前的那个异族男子看起来就夺目许多。 对于像李云彤这种看脸的人来说,眼前这男子看着似乎像个好人。 她露出笑容。 第38章 相助 ?从小被人夸到大,李云彤当然知道自己生得美,然而,再美的人也不会无端端对着镜子看自己笑,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 她这一笑,如同云开破晓而出的朝阳般迷人,令人移不开眼睛。 男子想起自己正在看的书中所说,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 自己在这屋子并无人知晓,大门紧闭,就连随侍的人都遣了下去,黄昏时分还末掌灯,门居然开了,进来一位婀娜的女子,长的还这般好看,还对自己笑。 因为正看着《搜神记》,就出现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他第一个念头是:这大唐还真是人杰地灵,连妖怪都能幻化人形。 虽然他们那儿是认为这世上有神灵,但是妖怪幻化人形的事情,毕竟还是只在书上见过,眼下,不管这女子是妖是怪还是人,都得搞清楚才行。 汉人的书上说美丽漂亮的妖怪出现是为了采阴补阳,若不是妖怪,就是有人看出了他的行踪,找这女子来打探的。 他可不能上当。 初时的迷惑之后,男子心里警惕起来。 他来长安城的事,万不能让人知晓的,这一向行事也十分小心,这女子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派来打探消息? 他沉默不语的看着李云彤。 李云彤哪晓得他转念之间竟然有这么多的念头,笑容又带些急切的对他说:“公子,有人追我,不知你可否救我一救?” 呵呵,这是要用英雄救美的把戏,触动他的怜惜心吗? 男子在沉默之间,眼神逐渐冰冷。 李云彤见他虽不说话,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有些冷,知道求救无望,便收了笑容施礼道:“本不该打搅公子,实在是性命攸关,若你不愿相救,我这就出去。” 她转身出了门,站在门外有些茫然。 心里头她倒也不怪里面那位男子,外面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这男子若是要救她,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虽然他还不知道追她的那些人是谁,但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素昧平生,她无端端的出现在人家的院子里,那人没有呵斥她,没有高喊把她当贼拿已经不错了,虽然她笑着表达了自己的善意,神情、言辞也足够恳切,但并不代表别人就一定该接受。 要她再去求那人,她也做不到。 打小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就算是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她也没求过人,刚才那样已经是最大限度了。 只是她该躲在哪里呢?出去也不可能,说不定一出去就会遇到那帮人,只能厚着脸皮另找这院里的其他屋子躲着。 李云彤出去时没有关门,那有些孤独落寞的背影,被男子瞧在眼里,男子原不是个怕事儿的,转念想万一这姑娘真是有事,被人逼着躲到自己这来,自己再不搭个手,岂不成了见死不救? 他站起身。 再抬眼,那道纤秀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你,留步。”极简洁,极拗口的汉话,却带着一种命令式。 李云彤此时如同溺水的人,听见了他的话便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根本没有去管他的语气,立刻转身,三步两步回到了门前。 “你肯救我了?”她惊喜地问。 听见李云彤欣喜的语气,看见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眼睛里的盈盈笑意,男子的心莫名愉悦起来,觉得自己留下她再正确不过。 他点点头道:“你,进屋,来人,有我。” 李云彤见他汉话说得不流利,便补充道:“你是说让我进屋去躲着,若是有人来,你会打发他们?” 男子点点头。 李云彤抬脚迈步进了门,走到男子跟前施了个礼,“敢问恩公姓名,以后也好有机会报答。” 男子犹豫了一下道:“弃宗弄。” 至于这只是小事,不用她报答之类的用汉话说起太费劲,他就省下了。 他的发音拗口,在李云彤听来,想当然的就认为他叫齐宗龙,她展颜一笑,“多谢齐公子相救,躲过此难,定当厚报。” 外面已经传来了喧哗声,男子看了李云彤一眼,抬脚迈步走了出去,并把门关好。 第39章 局势 ?几个黑衣人从墙上翻进院里,搜索了其他的偏院没有收获,便往正房而来,刚走进这一进院落,就看见有个身高约摸八尺的男人站在一间屋前看着他们。 那个时候七尺男儿都要被人夸耀一声好男儿,象弃宗弄这样高大魁梧的身体比较少见,几个黑衣人中最高的都足足比他矮了半头,被他这么一看,颇有压力。 大概是弃宗弄魁梧的身形站在那儿颇有气势,几个黑衣人没有一上去就动刀动枪,而是采取了先礼后兵。 弃宗弄心知他这院儿的大门从里锁着,没听叩门声,没见有人来禀告,显然这帮人是不请自入。 未经允许擅闯民宅,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至于刚才还有一个未经允许就进来的,因为好看的模样,又是弱质女流,就被他排除在外了。 看见那六七个黑衣男人,弃宗弄没发火也没装怂,就站在门前,听那些人在他的院子里乱串搜索,然后跑到了他的面前。 为首那人看了看弃宗弄的长相,就没用汉话,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见弃宗弄似乎没听懂,换了一种语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如此说了三四种,弃宗弄用生硬的汉话问:“你们,突厥人?” 用汉话问,当然是为了屋里的李云彤可以听懂。 他还记得之前小姑娘说起那帮追她的人时,眼睛中闪过的困惑和不解。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明明白白告诉了他,追她这些人的身份,她不知道。 所以他就帮她搞明白。 在屋里的李云彤听见外面的对话,十分诧异。 黑衣人没有说汉话,她自是听不懂的,只知道从音节辨认对方似乎换了好几种胡语,令她诧异的是弃宗弄的问话。 之前跟弃宗弄错身而过时,她诧异身材高挑的自己只能到他下巴;拿着放到桌上的书时,她诧异那个汉话说不流利的人,竟然能够看懂汉人的书;此刻,听见他在屋外的问话,她诧异对方竟然知道她想了解什么。 由这句问话,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被掳的原因。 由内宅祸及外院的事自古以来就不少,所以李道宗是一个认为儿女都不该养于妇人之手,免得见识浅薄的人,李道宗教儿子的时候不回避女儿,有时还会问上几句她们的见解,因此李云彤姐妹打小起受得教育就和哥哥差不多。 加之李云彤打小就是个爱听成人说话的,又有江夏郡王府的贬斥起复,她的政治敏感性远比一般女子要强得多,从弃宗弄这一句问话中她就想到了,为何那些黑衣男人要劫持她。 要说最不乐意见到唐蕃联姻的,就是周边那些藩国,要不然当初吐蕃第一次求婚,吐谷浑王也不会挑拨离间,而这一次,本来大唐都已经答应了吐蕃,天竺几个藩国听闻,就立马提出请婚搅局,也是意图搅乱这桩亲事。 各藩国虽然都对大唐俯首称臣,但一方面,他们暗地里争斗不断,都想占据更大的地盘获取更多的资源,另一方面,他们也并不甘心就此臣服,所以一有机会,就反戈相向。 大唐之所以会答应和吐蕃结亲,就是因为要对付薛延陀、西突厥以及和西突厥通婚后拒绝再向大唐进贡的焉耆等国,选择和仅次于大唐实力的吐蕃结亲,也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采取的怀柔政策。 其他的藩国当然不愿意两强联手,挤占他们的资源。 但要说最不希望这桩亲事成功的,还要属突厥人。 在吐蕃之前,大唐边境最严重的祸患是突厥,因为突厥的进攻和骚扰,大唐曾经一度考虑迁都,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再加上突厥的强势,唐高祖甚至不得不向突厥称臣,直到唐太宗上位,采取了铁手腕,才全面扩张,四面出击,铁马金戈的赢得一场场胜利,而那些清除边患的战争里,首当其冲的就是突厥。 当年东突厥的颉利可汗被唐军活捉到长安,其部众大多由投降的被俘突厥将领阿史那思摩统率,归顺了大唐,但仍有一些颉利可汗的死忠时不时搞点事,西突厥则一直贼心不死,借大唐征战东突厥之时休养生息,扩张自己的势力,咄陆可汗所率的部落日益强大,时不时就骚扰大唐的边界。 虽然知道了黑衣人的身份,但李云彤仍搞不清不知道他们是东突厥的死忠,还是西突厥的探子。 第40章 大刀 ?李云彤在屋里想这些的时候,屋外那帮人看弃宗弄的眼神已经带出了些狠意。 能够听懂突厥话,还偏生用不流利的汉话问他们,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弃宗弄这是在套他们的底细。 平白无故的,谁会套别人的底细?这人分明是敌非友。 打头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六七个男人一起亮起兵器朝弃宗弄冲了过来。 这男子虽然魁梧,要同时对付他们这几个却不可能,要不是为了速战速决,最多两个人就能解决了他。 六七把兵器一亮,长刀耀眼,长剑刺目,明晃晃的扎人眼睛。 弃宗弄皱了皱他那双浓黑的长眉。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他明白对方这是想要他的命,对一个陌生人下这般狠手,无非是做贼心虚,不愿暴露行踪出一点差子。 够狠的呀! 几个黑衣人武艺看来虽然不弱,但弃宗弄还没有长枪高的时候就在习武,又是千军万马、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所以看到眼前这些练家子心中不一点也不慌张。 最先一个人冲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侧身躲过了那一刀,右手朝那人的手腕儿一捏,那人手上的大刀就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他把大刀往第二个人的脖颈上一绕,那人就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全就送了命,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这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李云彤,她连忙跑到门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之前江夏郡王府的人就是被这些人杀了,李云彤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战斗力。 但他们在弃宗弄的面前就像面菜切瓜一样,几个人围着他一个打,只见刀光剑影光芒闪烁,冷冷寒光,那几个突厥人刀来剑往,却一个也近不了他的身。 倒是弃宗弄手中的大刀每每一扬,就总会有惨叫声起。 地上先是有星星点点的猩红鲜血,跟着有人惨叫,接着时不时有断臂断腿落下。 都不用看完,李云彤就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外面那位齐公子的对手。 实际上她也看不完,虽然会些花拳绣腿,李云彤可没跟人真刀真枪的厮杀过,更别说这样刀刀见血,招招要命的。 那道门缝已经被她关上,扶着门,她面上变色,手脚冰凉发软,心里一阵阵恶心,干呕不止。 虽然如此,她却不像先前那样害怕,或者说,如今她心头的这种害怕和先前的害怕截然不同。 先前是畏惧恐惧绝望,如今却只是初次看到杀人见血的不适应。 勉强像个软脚蟹似的,走到椅子前坐下,就猛然听到“砰”的一声响,门竟然被人从外面给撞开了。 一个人影飞了进来,离她两步远落下,李云彤吓了一跳,仔细一瞧,那人脖子上血糊拉茬的连着半个头,俨然已经断了气。 本来已经不吐了的李云彤再次狂吐起来。 待弃宗弄解决了外面的人进来时,就看见李云彤脸色惨白的坐在椅上,半边身体都伏在桌上。 本来围裹好的斗篷散开,露出一段细白柔嫩的脖颈,里面的衣裳是淡黄色的,领子上面还绣着淡粉色的花瓣,浅绿色的叶子,衬着她整个人就像一朵雪莲花似的晶莹美丽。 汉人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连呕吐都娇美可爱。 吐成这样,这小姑娘一看就吓得不轻。不过在弃宗弄看来,脚下躺着一具血肉横飞的尸体,李云彤竟然没被吓晕过去,已经算是颇有胆识。 他看了眼地下的尸体,说了两个字:“换屋。” 得,这位说话不利落,李云彤虽然有气无力,但还是点点头道:“嗯,这屋不能呆了,咱们换一间说话。那些人公子你都处置了,留活口没?” 活口当然留了,为首的黑衣人已经被他卸了下巴,让随从带了下去,但弃宗弄既然没想让李云彤看见他的随从,自然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个,他是打算审审突厥人为何要截这个小姑娘,可并不想让小姑娘知道他的身份,索性摇了摇头。 看到李云彤摇摇坠坠的起身,没等她说话,弃宗弄已经伸出手:“我,扶,你。” 第41章 愣神 ?李云彤听了诧异地望着弃宗弄,却见这位老兄一副风光霁月,心怀坦荡的模样。 得,敢情这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也是,看他这长相就不像是中原人,不明白这些也不足为奇。 “不用了,”李云彤用一只手撑住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屈膝向弃宗弄行了个礼,“齐公子,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铭记在心,容后再报。” “不用。” 弃宗弄生硬的回答令李云彤以为他生气了。她抬眼看看他的脸,一副神情如常并未恼怒的模样,显然这生硬只是因为他汉话说不好的缘故,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大个子看上去笑眯眯挺和气的,没想到动起刀来跟杀神一般,她可不敢惹。 或许是因为之前看弃宗弄和那些突厥人交手时招招狠辣,一出刀就是对着别人致命处的情形太血腥,面对他时,李云彤总是会不由自主的紧张。 不过还好,此事一了,等到她禀告父亲重谢于他,他们应该没有机会再见面。 一半因为腿软,一半因为紧张,从这个偏书房到正厅,距离虽然不长,李云彤走的时间却不短。 她走的慢,作为主人的弃宗弄当然也不可能走快,如果不是庭院里还有血腥气,两个人看起来倒像是在闲庭信步。 到正厅坐下,李云彤才想起除了屋里头的那个,走这一路竟然没看见那帮黑衣人的尸首,难不成竟然让他们跑了? 也难怪,毕竟那些人的武艺高超,他又是以一敌七,能够打败他们已经很厉害了。 怪不得之前问有没有留活口,他会摇头呢。 只是那帮子人跑了却有些令人担忧,万一自己出去再被他们围堵怎么办?原想着借一件男装,就不用劳烦这个人送自己回去,眼下,却只能重新打算。 到了正厅,她向弃宗弄行礼道:“贼人跑了,恐怕还得有劳齐公子送小女子回去,免得他们再次劫掠,我家住在北边宫城的洛阳道……” 虽然来长安城没有多久,弃宗弄还是知道宫城住着的都是皇亲国戚,非一般的达官贵人可比,原以为这小姑娘穿着比较精致,家里应该非富即贵,没想到,竟然是皇室中人。 不会是位公主吧? 不知道她认不认识自己要娶的那位? 如果自己要娶的那位,就像眼前这小姑娘似的,水灵灵娇滴滴,穿那么厚腰身都纤细的仿佛一折就要断,恐怕经不起自己的两下子揉搓。 高原上风大雪大,这模样的小姑娘能挺过去吗? 弃宗弄有点犯愁。 见弃宗弄没有回答,反倒怔怔地看着自己,李云彤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哪有男人会这样盯着女子看的?虽然这人的眼神里并无猥琐之意,可这样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嘛? 她叫道:“齐公子,齐公子……”同时伸手在弃宗弄的眼前晃了晃。 看着自己眼前晃过的那只白嫩嫩如同出生小羊羔毛般细软的手……嗯,虽然没摸,但看着就很细软。 弃宗弄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方便,你自己,回去,行吗?” 对方已经这么说,不行也得行了,李云彤犹豫地点点头:“这样,还望公子借我一套男装,出去行走也方便些,待我回去后,就请家人一起来谢谢公子的大恩。” 她看着弃宗弄,小声说:“公子这里有没有小一点的男装,我能穿下的?” 随从里倒是有身高和这位姑娘差不多的,但让她穿其他男子的衣服,总感觉不得劲儿,自己还有两身新的,剪短点就是了。 弃宗弄点了点头。 第42章 瞒着 ?充宗弄虽然不肯送李云彤回去,但他还是细心周到的安排了马车,还多安排了一个车夫,把黑衣人扔在巷道里的那辆江夏郡王府的马车也一并赶回去。 当然,后辕上搭着的秦师傅尸身也塞进了车厢里,还尽量把车帘捂了个严实,好在天色已经黄昏,就算露点小缝隙,还有染红的车辕,一路上的点点血迹,都看不仔细。 只是血腥气无法瞒人,已经换了男装的李云彤也不跟车夫们解释,只拿着弃宗弄给的两贯钱厚厚打赏,让两个车夫闲事莫管,闲话莫问,将车驱往江夏郡王府就是。 听她跟车夫们再三交待,弃宗弄笑眯眯地说:“哑巴,不识字。” 李云彤吃惊地看了看那两个中原人相貌的车夫,指指他们的耳朵,问充宗弄。 十聋九哑,这俩车夫要是又哑又聋,连话都听不懂,还怎么送她回去? 她虽然方向感很强,这一路七绕八拐的也不会走错,可要是耳朵不好使,就算她指路,他们也听不见啊。 “能听。” 见充宗弄这样说,李云彤放了心,她像男子般对站在大门前的弃宗弄一拱手,“兄台,小弟就此别过,大恩不言谢,有情后补。” 等回了江夏郡王府,李云彤将事情给父亲李道宗一说,李道宗又怒又怕。 怒在这长安城里,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劫掠他的女儿。怕要不是女儿机警、幸运,遇到了贵人,这当下说不定已经遇害。 听完李云彤所说,李道宗接连安排了五拨人同时做事。 一拨人拿了他的帖子去知会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点了人加紧巡逻,关闭内外城门,搜索在逃的贼人;一拨人去宫里头禀告李云彤遇刺无法参加当日晚宴的消息;一拨人收拢了冬雪和秦师傅的尸身,好好安葬,抚恤他们的家人;一拨人去陪着郡王妃和小姐们,避免她们听了传言受到惊吓;一拨人去开了内库,准备感谢恩人的黄金白银,珍奇异宝。 拉着李家近半个库房的好东西,由那两个哑巴车夫带路,李道宗亲自携了李云彤去上门拜谢。 前前后后两个时辰,李云彤离开之时近黄昏,再访已经半夜,然而,大门久扣不开。 就连对面都已经人去院空。 问起左邻右舍,只知道这两个院里的人是前后脚住进来的,主家什么模样大伙都没见过,请的那些仆从规矩很严,连话都没听他们说过,今个两院的人一起搬家走了,急匆匆的,很多家俱摆件都不要了,送了他们不少。 倒是有小孩子说,这两个院里住的是胡人,有个大个子胡人很和气,给他们吃糖,还和他们踢过球。 但那些邻居,谁都没见过这两院里住着的胡人,所以关于他们的长相、装扮一句也说不上来。 虽然走得匆忙,但李云彤仔细查看,偏书房地上那具尸首未见不说,就连架上摆的书,桌上那本《搜神记》都没了。 送出去的家俱、留下的物什里,找不到片字只痕,一点能够泄露主家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可见走得是忙而不乱,早有准备。 再看看那两个车夫,李云彤恍然大悟。 只怕那些能够外出的仆从不是规矩严,而是都和这两个车夫一样。 耳朵不聋的哑巴,又不识字,倒是不用担心会泄露主家半点秘密,难怪那位齐公子会雇这样的人在他院里做事。 他说不方便送自己,其实并非是有事不方便,而是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踪迹。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要将行迹这般小心的瞒着人呢? 第43章 还债 ?虽然派了人四处打探、寻找,直到快要离开长安城,李云彤也没有找见弃宗弄,她只能将对方这种施恩不图报的救命恩情深深埋在心底,希望他日有机会能够回报。 对于李云彤这种别人有点滴好就记在心里的人,救命之恩这样的人情债无异于一块重石压在心里,她时刻都希望看能够早日还清,两不相欠。 至于另一个恩人的人情,则几乎还得她都要怀疑人生,想当一个欠债不还的赖皮了。 这几个月里,禄东赞在长安城看到任何吐蕃没有的,可能用上的东西,都会想法设法带信给李云彤,提醒她记着自己的恩情,记着她自己当时如何信誓旦旦说了,要劝文成公主往吐蕃多带些好东西做为回报。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按公主的规格在嫁妆中必备的不用说,诗文经史,天文历法这些李云彤自己就很感兴趣的书籍也不用说,就连什么农事,医药,科技,律法,军事,建筑、民间故事等方面的书都让她收集了上百箱,至于五谷杂粮,各类蔬菜、果木的种子以及手工艺品和相应的技术工匠,更是禄东赞讨要的重点,甚至还有一支宫廷乐队。 还指明要会演奏佛乐的宫廷乐队。 当然啦,所有的这些准备都禀明了当今天子唐太宗允准,由礼部主要负责,也就是担任这次送亲正史的礼部尚书李道宗安排人手采购、入库。 所以当禄东赞那边传信来要见李云彤时,她的第一念头就是不见。 她实在怕了禄东赞的三寸不烂之舌,不知道他这次又想让自己陪嫁什么。 吐蕃这个大相,虽然话不是很多,却句句都能戳中人的心窝,能让人不由自主答应他的要求。 上回他要擅长种植的农技人员,李云彤没有答应,禄东赞就给她讲因为吐蕃人不擅长农作物管理,只种不收,导致粮食产量极低,遇到荒年,家家户户首先要保证主要劳动力的粮食,老人和小孩就成了第一被舍弃的对象,经常有人饿死…… 他用白描的手法给李云彤讲那些人临死前挣扎着、哭喊着的模样,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令她听着觉得仿佛是自己见死不救一般。 最后她泪流满面的主动提出不光要带农技人员,还要禀明天子给她陪嫁一些非常好的粮种,提高吐蕃的粮食产量。 这一次不知道禄东赞又会提什么要求? 可她是到吐蕃和亲,又不是去当救济队长,凭什么连蔬菜种子都要准备几十种啊? 但对方说的也没错,那些种子到了吐蕃能种活的话,别的人不说,她自个儿想吃米、吃菜就能更方便,那边是游牧民族,以肉奶为主,要是不带全这些,她要想吃了,就算派人快马加鞭到中原来拿,山长水阔,路途遥遥,恐怕送去也成了干草。 这一次不晓得禄东赞又要提什么要求,到时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好在她这一次也有“好消息”带给禄东赞,天子有意留他长居大唐,准备下诏将琅琊长公主的女儿嫁给他为妻。 琅琊长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四女,唐太宗的四姐,她初嫁长孙孝政,因夫妻口角,她一怒之下提出和离,后改嫁纪国公段纶。 这次要许配给禄东赞的女孩子叫段简璧,是琅琊长公主和纪国公段纶所出,因为长相性格肖似其母,甚得琅琊长公主欢心。 听说这桩亲事是因那日在殿中辨认公主而起,当时也在三百个女子中的段简壁对禄东赞的聪明机智、威武相貌印象十分深刻,对他一见钟情,回去就对母亲说了心事,因为家里人不肯答应,她用一哭二闹三绝食的方法磨了两个多月,这才得来了想要的亲事。 想起这消息,李云彤就幸灾乐祸的哈哈笑:琅琊长公主那一家子可不好相与,看他禄东赞这次如何应对。 她好想看到禄东赞焦头烂额的无奈模样。 第44章 随意 ?看着对面身着男装的李云彤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禄东赞淡淡的说:“我有妻子,大儿子也就比你们小个两三岁,你别开玩笑,那小姑娘眼瞎了吗?要嫁给我这个大叔。” 他似笑非笑地说:“上一次你不是还在抱怨,赞普比你年长十岁,那么大年纪的老男人,娶你这个小姑娘,是老牛啃嫩草吗?我可比他还要大五岁,像你一样的小姑娘肯嫁,她的眼神得有多不好使?你开我的玩笑也就算了,别败坏人家小姑娘的名声。” 见他不相信,李云彤急切地说:“真的真的,我没有骗你,这是千真万确,说不定下次你进宫,天子就会和你说这件事。” 她扬了扬眉,饶有兴趣的道:“说老实话,你打算怎么应对?是打算留在大唐感受一下娇妻美妾的温柔乡,还是回到吐蕃那个偏远苦寒的地方?” 这几个月她和禄东赞见了不下五次面,为了不惹人生疑,两人都不用敬称,加之上回还被他的故事感动哭得跟花猫似的,这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就随意了许多。 “当然是拒绝。”禄东赞向西抱拳拱手,正色道:“我们吐蕃有句话,没有夏天的雨水哪来冬天的储草?如果不是吐蕃的青稞和小麦养活了我,赞普父子对我的赏识,我哪有今天的成就?怎么可能因为大唐的富贵荣华,就只顾自己享受,舍弃赞普和我的孩子?” 李云彤探究地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的说:“可你没有提到你的妻子,难道你挂念的只有你家赞普和家中子女吗?你到大唐来这么久,就没想过你的妻子?” 提及妻子,禄东赞脑海中闪过家里那个身材滚圆,时常咆哮的女子,他回神敲了敲桌子,没好色的说:“你一个小姑娘,打听人家的家事做什么,害不害臊?” “啧啧啧,你看起来很心虚哦,竟然不顾尊卑礼仪,敢这样跟我这个赞蒙说话。”李云彤坏笑道,“你就告诉我吧,你到底有没有挂念她?我跟你说,段姑娘长得挺好看的,你要不答应将来别后悔哦。” 禄东赞瞟了李云彤一眼,“她好不好看与我何干?你们汉人也有句话,叫做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与内子少年夫妻,情分不比寻常,绝不可能停妻再娶。” “你们男人有三妻四妾不是很平常的事,”李云彤不以为然的说,“段姑娘是大唐的县主,又是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做妾当然不可能,你不想停妻再娶也可以两头大啊。” 禄东赞冷笑,“臣不知道公主竟然如此大度!且不说臣这里如何想,换成你是那位段姑娘,肯嫁给一位三十来岁,有妻有子的大叔做平妻?” 李云彤认认真真的看了禄东赞一眼,笑嘻嘻的说:“如果那位大叔相貌堂堂,机变善谋,文武双全,是高官有厚禄,还是可以考虑的。毕竟,宁为贵人妾,不做穷人妻,你们男人不就是这么骗女孩子的吗?” 禄东赞冷眼看着她:“我怎么从你的话语里听出了羡慕,是不是挺后悔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要不你怎么这么爱女扮男装,今个这茶楼里可是有不少的女子,我们又是要的雅间,你根本不需要避什么嫌。” 第45章 坚拒 ?见自己的想法被禄东赞揭破,李云彤露出怅怅然的表情,“可不是,当男子多好,可以四处游耍,可以走狗斗马,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建功立业……哪像我们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不得自主。” “那也未必,有心的话女子也同样能够建功立业,就像眼下您和亲吐蕃,边土因此宁晏,兵戈因此止息。唐蕃姻好,不仅加强咱们两国的友好往来,文化交流,彼此关系更加密切,帮助吐蕃人民改善生活,最重要的是两国的边境从此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这可是大功德,唐、蕃两国的史书上,都会为您重重写上一笔,您的功绩将永载史册,百世流芳。” “雄鹰爱往高处飞,骏马爱往远处奔,公主殿下是有大志向的人,自然比臣明白这个道理。”禄东赞站起身来,朝李云彤恭恭敬敬地施一个礼,“臣替吐蕃的百姓谢谢公主高义,您舍弃了大唐的舒适安逸,像那吉祥的鸟儿一般为我们吐蕃带去幸福和安定,吐蕃百姓将永远感谢您……” 见禄东赞对自己推崇备至,李云彤不好意思的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大相不必夸奖了,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 “不管怎么说,公主殿下肯答应嫁去吐蕃,就是我吐蕃百姓的福气,何况您知书达礼,博学多能,带去大唐那么多的好东西让我国子民学习、受益……百姓们若是知道他们将迎来您这样的好赞蒙,只怕连做梦都要笑醒。” 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禄东赞道:“倒是眼下,还有一件事要请公主帮忙,臣前些日子看到铁匠铺打造的各种农具,在我吐蕃从未见过,若是能每样带上两件过去,再有会锻造农具的工匠跟着,吐蕃的百姓,就能像大唐这般种出更多的庄稼,吃饱饭,不再流离失所……只怕,就连那牛羊,也会少些饿死冻死的。” 被禄东赞一番夸耀说得晕晕乎乎的,李云彤满口答应,“这个应该不是问题,天子仁厚,一向重视农耕,说百姓们只有吃饱了才能国泰民安,吐蕃那边粮草足了,荒季就不用四处打草食,骚扰邻边,于已于人都是件好事,天子应该会答应的。” 等回到府邸,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禄东赞忽悠了,明明她是去嘲笑对方的,结果话题却绕到了自己这边,让禄东赞再次达到了目的。 “哼,忽悠我有什么用,天子诏书一下,你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心里恨得牙痒痒,说出这一句,李云彤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果不其然,唐太宗很快就诏见了禄东赞。 许是因为这是场私下的诏见,禄东赞随着一身白衫的内侍进了内宫的大花厅。 待身穿吐蕃朝服的禄东赞施礼平身后,唐太宗在众宫女的围簇中,端坐辇上,目光炯炯地说:“禄爱卿啊,朕有意旨诏将琅邪长公主之女,朕的外甥女许与你为妻,你意如何?” 禄东赞连忙推辞:“马爱草原鹰爱山,人恋家乡羊爱圈。臣本国有妇,我与她是少小夫妻,天可汗的至尊殊恩臣本应接受,但臣不愿弃旧妇,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取?还望天可汗收回成命。” 唐太宗眼中露出一抹促狭之意,“你能够顾念旧人,可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是琅邪长公主是朕的四姐,她这个女儿任性的很,爱慕你的才学,说是非你不嫁,朕也无可奈何。若是她不肯改变主意,朕只能成全她的心意,要不然,可是要出人命的。” 禄东赞拱手道:“请天可汗放心,小女孩一时性起而已,过些天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自然就会忘了这件事。” 听见禄东赞说他会想办法让段简璧改变主意,唐太宗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可不是真想再嫁一个大唐贵女给吐蕃人,不过是借此事试探禄东赞是否依恋荣华之人,顺便让禄东赞出马,令段简璧死心。 毕竟,他们再怎么阻拦,都不如禄东赞自己的拒绝来得见效。 唐太宗笑着赞许道:“好,那朕就静候禄爱卿的佳音,若你能令朕的外甥女高高兴兴的改变主意,朕定有厚赏。” 第46章 调戏 ?拜李云彤所赐,禄东赞了解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私下里,他安排人打听到了段简璧的出入路线,制订相应的计划。 他甚至打听到已故的邳国公长孙顺德有个儿子叫长孙嘉庆,他和段简璧儿从小青梅竹马,一向爱慕于她,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多年戎马生涯,做为吐蕃的大相,松赞干布的头号军师,禄东赞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即使是面对一个小女子,他也不会掉以轻心。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成熟男人,禄东赞非常明白十八岁段简璧对他的那种感情并不真实,那种感情更多是因为新奇。 少女都喜欢英雄,见他闯过了六关所以刮目相看,再加上他相貌还算不错,和斯文儒雅的大唐人相比,多了些阳刚、威猛之气,所以难免因为新奇而喜欢。 这种喜欢就和女孩子们平常看见了一只长耳朵红眼睛的白兔,一件新奇样式的衣裳,便会兴奋地睁大眼睛惊叹没什么区别。 其实这种喜欢如果没有后续很容易变淡,偏生她的家人阻拦,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人家说东她往西,就算听话也是因为被礼教规矩压着,而那段简璧平日是个得宠任性的,这恐怕是生平头一回要什么没得到,反倒让她那点新奇变成了执念,非要得到手不可的执念。 要让她改变主意,打破她这种执念就是了。 当她发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并非良人的时候,这种执念,也就不攻自破了。 于是段简璧到天香楼吃饭的时候,就看见一群随从拥着锦衣华服的禄东赞走了进来。 被丫鬟扶着正准备上二楼的段简璧停下了脚步,准备下楼去跟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来个偶遇,就见禄东赞身边一个黑胖子大刺刺的走到柜台前面,语气嚣张地对掌柜说:“快点,给我们来一个最好的雅间,要推开窗子就能看山见水的。” 掌柜的还没搭话儿,黑胖子就敲着柜台不耐烦的说:“你快点儿,我家大相可是天可汉新封的右卫大将军,你要是慢待了,我们就把你这店给拆了。” 知道吐蕃人的彪悍,掌柜满脸堆笑解释道:“这位爷,今个着实不巧的很,雅间都被人定了,要不明个起早?小店一定给你家主人准备最好的雅间。” 那黑胖子瞪大眼睛,伸出一只大黑手,隔着柜台就扯着掌柜的前襟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大相可是得了天可汗夸奖的,说要让他在大唐宾至如归。他肯在你这小小的酒楼来吃饭,那是给你们脸,你现在就上楼,把人赶走,请我们上去坐,要是晚了,你这生意就别做了。” 转瞬他又猥亵的笑道:“要不你看看哪个雅间有漂亮的姑娘,我们跟她们挤一挤也可以。” 听到黑胖子的话,段简璧皱着眉看向禄东赞。 她觉得禄东赞对下人太纵容,竟然当着他的面也敢横行霸道,她认为禄东赞一定会处置那个黑胖子。 谁知竟然看到禄东赞正笑嘻嘻的看着刚进门的一位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穿着半旧的月白色撒花缎面斗篷,相貌颇为清丽,抱着一把琵琶,想来应该是来酒楼里弹唱的女子。 尽管不愿承认,段简璧还是看到了禄东赞眼睛里的色眯眯。 她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他的大义凛然,他的沉着冷静都上哪儿去了? 大殿之上,三百名美貌如花的女子都没有让他迷眼,天子说要送他大宅美婢他都没有答应,她赞他是位君子,恋慕他的机敏睿智,欣赏他的高风亮节,哪料到私下里他竟然是这般模样! 招呼也不想打了,段简璧跺了跺脚,转身往楼上走。 就这样,她还听见禄东赞调戏那位姑娘,“你唱一支曲才几个钱,不如跟着我,自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虽然声音依旧是那么低沉动听,但段简璧一点也不想听了,她握紧了手,面色发白。 第47章 艳诗 (推荐票满500加更) ?因为禄东赞的随从要强行将她带走,楼下唱曲的那个姑娘不停地哀求哭泣……声音传到了还没进二楼雅间门的段简璧耳朵里,她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丫鬟们的阻拦,咚咚咚走下楼,大声喝斥道:“这是大唐,不是你们吐蕃,休要在此放肆。” 看见段简璧,禄东赞挥了挥手,拉着那姑娘的两个随从也放开了手。 黑胖子也不管满口道歉的掌柜了,凑到禄东赞跟前嘿嘿笑道:“爷,这个比刚才那个还好看。” 段简璧皱起了眉。 她仍然不敢相信禄东赞是这样的人,竟然在大唐如此胆大妄为的强抢民女,这和她知道的那个人,那个理智冷静,遇到再难问题都能够保持镇定,抽茧拨丝的吐蕃大相完全不同。 他一定是不愿意留在长安,所以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天子对他厌弃,赶走他。 段简璧冷静下来,她的唇角浮现笑容。 禄东赞甩哒哒、晃悠悠地走到段简璧面前,眯起眼笑着对她说:“这位姑娘,看在你笑得这么美的份上,就不计较你阻拦我和小美人说话的事了,不过你得给我陪礼,就罚你陪我喝个酒,弹首……” 说话的同时,他就伸手去拉段简璧的手。 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着:“美人就是美人,不管脸长得好看,手也长得好看,这白白嫩嫩的就好像春天的云雾草……” 段简璧避开了他,脸色也冷了下来。 禄东赞这模样实在不像是假扮的,旁边那低着头哭泣,想走却被两个吐蕃人拦着的姑娘,也不像是假的。 就算这不是他的真面目,自己也不能陪他演这场戏,他不要名声的一门心思想离开长安,她可不行。 若是他能一心一意地待自个,设法陪他回吐蕃也不是不行……可万一他并不是在演戏,就是这么个人,她怎么办? 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炎人,前不久大理寺还拘了一个御史,平常慷慨陈词,官吏们一点点错误都会被他弹劾,可谁能想到私下里,他竟然藏好些幼童幼女…… 若不是那次丢得是柴家的小孙子,他还不知道会当多久的御史,祸害多少小孩子。 段简璧犹疑起来。 她前前后后的神情变化都被禄东赞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已经挡过来的丫鬟们,打了个响指说:“姑娘是个大美人,连你的丫鬟们一个个也都是水灵灵的。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 禄东赞话音一落,黑胖子和一干随从已经噼里啪啦鼓起掌来,黑胖子还献媚地捧道:“大相,您真是高明,竟然连汉人的诗词都如此精通。” 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段简璧听得胀红了脸。 不知道内情的人以为禄东赞汉话说的流利,连诗词也能够吟诵的这般好,可她知道,他说的这几句,出自一首著名的艳诗,要不是她有一个庶弟写了这诗给玉春阁的姑娘,后来因为花光了钱被人上门讨债,她也不会知道这首诗。 这样的艳诗就连青楼的姑娘们都不会轻易说唱,他竟然就这么大咧咧的讲出来调笑。 连艳诗都能背诵如流,可见这禄东赞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她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他。 段简璧芳心碎了一地。 偏偏禄东赞还在火上浇油,一把扯开她身边的丫鬟道:“小美人一边去,等我和你家主子温存够了,再和你们亲近亲近。” 段简璧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扇了过去,“滚开——” “美人儿,小心打疼了你的手,爷心疼。”禄东赞笑嘻嘻地松开丫鬟的袖子,顺势前伸,眼看就要抓住段简璧的手。 “滚开,不然小爷对你不客气。” 一把剑砍了过来。 禄东赞缩了手,往后一退。 段简璧看见来人,惊喜的喊道:“嘉庆哥哥。” 来人身穿墨蓝色竹叶纹的锦袍,相貌文雅俊美,他抿着唇,举着剑连连刺向禄东赞,神情甚为愤慨。 段简璧第一次觉得长孙嘉庆如此英俊潇洒。 没看酒楼的其他人都被杀气腾腾的吐蕃人吓得退避三尺,只有她的嘉庆哥哥不害怕恶势力,迎难而上。 “好哎,嘉庆哥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她欢欣鼓舞地拍起手来。 第48章 蚊子 ?如果让长孙嘉庆把禄东赞打趴下,这戏演的就太假了,就算当时段简璧相信,等她回过神来,也会觉得有问题。 毕竟,一个是安内攘外、运筹帷幄、纵横沙场的大相,一个是长安城里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公子哥。 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纵然长孙嘉庆家学渊源,从小苦练本领,和禄东赞这个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大相也没法比。 大相乃吐蕃百官之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制定法律,征收税赋,出使外邦,率领军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禄东赞这个大相得于乱世,他为人熟知的是计谋超群,但真正让他在吐蕃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却是军功。 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长孙嘉庆的那把剑放在眼里? 都不用他出手,黑胖子诺阿莫就把长孙嘉庆打得鼻青脸肿了。 看着步步紧逼过来的诺阿莫,段简璧慌了神,她见长孙嘉庆眼睛都被打肿了,却仍然咬着牙硬抗,心中钦佩油然而起,心疼也油然而起。 她在旁边急切地喊:“别打了,别打了,你别打了,你们要再敢打他,我就让皇舅舅杀了你们。” “黄舅舅?我还有红舅舅呢,谁怕谁。”诺阿莫说着,恶狠狠的举起拳头就往长孙嘉庆胸口捶过去。 他家大相可说了,要想戏演得真,就得跟真的一样。 真骂、真打,真嚣张。 他那手硬得跟石头似的,这要真捶过去,长孙嘉庆怕是当场就得吐血。 禄东赞从后面拎住诺阿莫的衣领,将他扯退两步,看向段简璧一脸审视地问,“你是谁?你所说的皇舅舅可是当今天子?” 见禄东赞前倨后恭,段简壁对他的好感已经完全转为了鄙视,她一扬下巴倨傲的说:“没错,我的皇舅舅就是当今天子……” 禄东赞立刻就变了脸,陪着笑道:“哎呀,原来是位贵人,冒犯冒犯!今天多喝了两杯,真是糊涂,竟然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我醉了,醉了,如今头疼的要回去歇歇,改日再向姑娘赔罪。” 没等段简璧再说话,他一挥手,诺尔莫等人就呼呼啦啦的拥着他,离开了。 段简璧目瞪口呆地看着禄东赞等人的背影,半天方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 她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禄东赞,官司打到了唐太宗的面前,唐太宗很是吃惊:“你说谁?禄东赞?他不是你哭着闹着要嫁的人嘛?朕正打算下旨,给你们赐婚。” “皇舅舅,你要是给我们赐婚,我就……我就死给你看。”段简璧一脸绝决地走到高大的金柱下,像是说唐太宗不答应她,她立刻就要去撞柱子。 唐太宗扶额:“上次你说要嫁给他,也用的这一招,那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当然不嫁。我死都不会嫁给他那样卑鄙无耻的家伙……”从前说起禄东赞一脸娇羞,崇拜神情的段简璧,如今提起他来就咬牙切齿。 “胡闹,如今人人都说朕要将外甥女许配给禄东赞,你如今不肯嫁了,别人岂不是说朕出尔反尔?” 看了看段简璧的神情,唐太宗沉脸继续道:“禄爱卿说他只是喝多了酒而已,并不是有心冒犯。朕听说他们吐蕃人就是那样,喝点酒连老婆都认不得,动刀杀人的都有,蛮邦不比咱们大唐文明,朕已经责罚了他,他也说保证不会再犯,你不要任性,朕让他给你赔罪,这事就算揭过。” 段简璧一听傻了眼,简直急得要哭了,看向她的公主娘。 琅琊长公主连忙说:“那不过是谣言,只要璧儿许了其他人,谣言就不攻自破。” 唐太宗沉吟道:“嗯,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眼下,上哪去找个合适人让她嫁?” 琅琊长公主看向段简璧。 段简璧哼哼唧唧、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半天方像蚊子似的说:“嘉庆哥哥,嘉庆哥哥说他要娶我。” 唐太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确定这次没看错人,不反悔了?” 段简璧捂住脸,“皇舅舅,您不许笑人家。” “嘉庆那孩子不错。”琅琊长公主在旁边道,“从小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第49章 邪门 ?“原来是因为段简璧嫌弃你这婚事才作罢的?”李云彤听禄东赞说了事情的起末,笑得捧着肚子直喊…… 她仔细打量禄东赞,笑得眉眼弯弯,“没想到大相还会演戏,别说,那长孙嘉庆也够拼命的,竟然肯配合你演这场戏,将来段简璧要知道他和着你一起骗她,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哎哟不行,一起到你扮色迷迷的样子,我就想笑……” 她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灵猫,鼻子皱成一团,贝齿洁白的散着光。 看着她开心大笑的模样,再多烦恼也消散了。 “注意礼仪,笑不露齿,笑不露齿。”见提醒无效,禄东赞索性默默地等李云彤笑完,方才解释道,“长孙嘉庆并不知情……” 见李云彤瞪大眼睛,他点点头道:“他的确不知情,那日只是碰巧罢了,他待段姑娘确实是一片赤诚,我这么做,令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是积了一段功德。” 李云彤怀疑地看着他,“那天,真不是你让人告知长孙嘉庆那个时候过去的?” 禄东赞坦率地点了点头,“真不是。” 他的确没有派人告诉长孙嘉庆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只是打听到了有段简璧的地方,长孙嘉庆总会“恰好”出现,很多时候,那位长孙公子都只是默默地看着佳人的背影、侧脸或者白眼,连上前搭腔的勇气都没有。 据说是有一次他向段简璧表白被拒绝,那位段姑娘嫌他太秀气说他娘娘腔,勒令他再别出现在自个的面前,连话都不肯再跟他说。 长孙嘉庆就成了默默尾随青梅的竹马。 所以,他会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段简璧不待见他,他还肯拼着性命相救……许是段简璧因此发现了长孙嘉庆的男子气概,对他的观感为之一变,其他的男子再看不进眼里。 他们的姻缘,也算是真情感动天地吧。 李云彤感叹道:“你倒是做了件好事。” 眼睛转了转,她又掩嘴笑起来,“婚事虽然算了,可我怎么听说,天子仍要留你在长安?十天后迎亲的人就要一道离开,你可想好了脱身的法子?” 禄东赞淡然道:“听公主殿下这意思,是不希望臣护送您回吐蕃了?” “没有,怎么会?大相你文武双全,有你护送当然最好不过。”李云彤说得半点诚意也没有,“时候不早,我还得回去让人再寻寻会织布的绣娘,就不和大相聊下去了,少陪。” 见她起身,禄东赞也站起身道:“臣也该走了,正好臣也要进宫去晋见天子,就陪公主殿下再走一程。” 走出云涧茶楼的雅间,一个吐蕃武士恭敬地捧了个锦盒递上前,“大相,有人给您送了样东西,说是要您亲手打开。” “谁送来的?”禄东赞随口问道,伸手准备接过锦盒,被李云彤拦住了。 “这是送我的。”禄东赞以为李云彤跟他开玩笑,故意板着脸申明道。 “这锦盒有问题。”李云彤一伸手接过锦盒,顺手就打开了。 锦盒里面放着一贯铜钱,一张画着乱七八糟字符的黄表纸,以及一把染着血迹的小剑。 之所以确定小剑上的红色是血迹而不是其他,是因为锦盒打开的同时,那血腥气就传入他们的鼻息。 “嗯?”禄东赞不以为然地笑,“这是什么玩意?有人打算用这些东西来威胁我?” 说着,他再次伸手,准备拿出锦盒里的这三样东西细看。 “你别碰,这里面的东西很邪门。”李云彤再次避开了他。 第50章 换命 ?因为之前见识过九星迷魂阵里面那张符纸的厉害,禄东赞一听连忙收回手,神色凝重的问,“这里头有什么名堂?怎么个邪门?” 李云彤将那张符纸打开,看了一眼道:“这个是换命符,里面那贯钱就是酬金,只要你打开,命就是对方的了。” “那你还也拿在手上,还不快扔掉?”禄东赞看着李云彤手里的符纸,咬了牙就准备上前抢夺。” 开什么玩笑,若是让她一个小姑娘替自己挡生死劫,他也就枉为吐蕃大相了。 李云彤避开他,警惕的说:“别碰,这东西我知道怎么处置,拿了没事儿,你可别沾,不然会很麻烦。” 看见李云彤一伸手,小厮模样打扮的春草翻翻荷包,从里面拿出短短的一支朱砂笔递给她,她用朱砂笔在那张符纸上画了几笔,方才撕碎交待春草拿去烧掉,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紧张过的禄东赞莫名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走出云涧茶楼,见李云彤又吩咐春草将那贯钱拆散了分给乞丐们,禄东赞忍不住问:“这种东西若是不知情打开了会怎么样?还有那把小剑是做什么用的?” 李云彤抬头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平常人若是捡到了这样的东西,就必须把里面的金、银或是铜钱捐往最近的寺庙,请庙里的得道高僧对着符纸念二十一遍心经帮助转运,然后再将符纸和凶器扔进庙里的香炉烧毁。还要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晒上一个时辰,才能将阴气驱赶干净。” “至于这把小剑,则是凶器,上面的血是将死之人的,布满了阴气,只要打开,就会被阴气缠绕……反正,你只要开了这个盒子,就是收了他的换命钱,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对方也能够凭血追踪,把你的命换给他。” 看了禄东赞一眼,她提醒道:“这种邪法一般都是将死之人用的给自己续命。大相,你是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通常别人用这个法子都是把铜钱扔到地上,骗了人去捡,达到换命的目的,像这种送上门来的,一般是仇家所为。要不查出是谁,只怕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禄东赞听得连连摇头,“用别人的命给自个续命,这法子也太歹毒。”他看了看天空的乌云,“若是这样的天气,或是傍晚、黄昏捡到,没法晒太阳,又怎么办?” 李云彤轻叹一口气,“寻常人捡到了,若是在太阳落山前,没能请到高僧念完二十一遍心经,必死无疑。念完了经却晒不上太阳,也会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月才能好。” 禄东赞担心地说:“这换命符也太可怕,要是用在沙场上,岂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幸亏他们与大唐和谈了,不然,大唐若是用这法子,岂不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云彤白了他一眼,“不可能,用这种法子夺人阳寿,本身就有损阴德,会非常耗费画符之人的心血,怎么可能大规模使用。” 诺阿莫伸过头来问,“难道就没有法子避免吗?寻常的人哪能知道捡点钱可能会要命!” 李云彤摊摊手道:“没有好办法,只能做到路不拾遗,不要随便从地上捡东西,不明来路的东西也不要收……就不会有事的。总之,平日里记住小便宜不能贪,不义之财莫贪,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是没有的,纵然有,也是有人想让你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 这话听得诺阿莫一身冷汗,吓得连连搓手,“天,以后我再也不捡掉在地上的东西,这要碰到一个坏心眼的,可真要命。” 李云彤没再理他,看着若有所思的禄东赞问道:“大相,可想出了谁会这般加害于你?” 第51章 抢命(11朵9.15钻石加更) ?禄东赞摇了摇头,“我的仇人倒是有几个,可他们都不在大唐,更没有谁到了要续命的地步……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谁这么想要我的命。” 李云彤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说:“不管怎么说,你近日一定要小心。” 刚翻身上马,她突然想起一事,勒马对禄东赞说:“我瞅着那道换命符应该是两个,也叫雌雄换命符,你拿到的是雄符,不知道谁那么倒霉,拿到了雌符,要你命的人应该是一对夫妻,按理说,应该要选一对夫妻才最易得手,可你的夫人远在吐蕃…… 没等他说完,禄东赞的脸色已经大变,“不好,只怕另外一道符,在段姑娘手上。” “啊——”李云彤闻之色变,连忙道,“没错,她是与你险些有姻缘的人,勉强也算。我们得赶紧到纪国公的府上去寻她,晚了只怕来不及。” 禄东赞听的心往下一沉。 他们从云涧茶楼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又说了几句话,眼看要不了两刻,就要到正午。 而且,一出来天空就是阴云密布,虽然不见落雨,可半点阳光也看不到,就算找到了段简璧,能来得及找高僧给她念经吗?又上哪里去找正午的太阳给她驱除阴气呢? 但李云彤只是说晚了来不及,并末说救不得,应该另有法子。 顾不上细问,他拉过随从牵来的马就翻身上去,一行人朝纪国公府狂奔而去。 禄东赞的马快,最先到达纪国公府,下马之后,他就立刻跳了下去喊门。 他和段简璧因一根险些牵错的姻缘线相识,并无情份,但不管怎么说,她会遭此死劫却是因他而起,若真是出了事,他就更别想离开长安了。 门子开了门,还没抬眼看就训斥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吵吵闹闹,一点规矩也没有,要见谁要先递帖子。” 禄东赞沉声说:“我是吐蕃大相禄东赞,快让我们进去,有急事寻你家县主。” 做为纪国公府的的门子,自然知道吐蕃大相是何等身份,但禄东赞和段简璧的情怨之事,门子也略知一二,当下陪着笑道:“贵客盈门,容小的前去通禀国公爷,请贵客稍候……” 至于寻县主一话,他就当没听见了,大唐风气再开化,也没有让一个外男与女眷相见的道理,这些蛮夷真是粗鲁,什么都不懂。 他朝另一个瘦门子使了个眼色,就准备抬步进去回禀。 随之赶到的李云彤一把将他扯开,推开门就往里走,边走还边喊:“简璧、间璧……” 见这个相貌俊秀的公子竟然不顾礼仪规矩,闯门不说还大喊他家县主的闺名,门子又惊又怒,连忙喝道:“什么人啊,这么没规矩?我家县主的名字也是你能叫得?” 瘦门子连忙去喊护院,胖门子拿手去扯李云彤的后衣襟,想拦住她,禄东赞却一劈手将他挡开,然后从他身边挤了进去,诺阿莫也随之跟了进去,边走边急匆匆拱了个手道:“人命关天,得罪,得罪。” 看着禄东赞的随从们和赶过来的护院们两两相觑,挽袖子抄家伙就要打起来,跑在最后面的春草连忙解释,“那是文成公主,她来救你家县主命的,快让开……” 听了她这解释,胖门子更生气了,“胡说什么,我家县主好生生的,刚刚才回来,要你们救什么命?” 春草也急了,“哎呀,跟你们说不清,总之是有急事……不和你们说了。公主,公主……等等我……” 胖门子刚才没拦住其他人,心里头已经窝着火,见春草也不管不顾的往里冲,气得抄了根棍子就要砸过去。 “快,去请大夫,县主昏过去了……”内门里急跑出来一个丫鬟,离大门还有老远,声音就传了过来。 第52章 离魂 ?段简璧的魂魄离了身体。 飘飘荡荡的,她感觉自己到了一处陌生的城,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场景。 又似乎非常熟悉,像是她记忆里早就埋着这些东西,而今不过是重走一遭而已。 她抬头看到:江宁城,楼家织坊。 楼氏陈娘子正埋头织着布,机杼穿梭,有些昏暗的老房子里,那架磨得有些发亮的木制织布机在她的的手下咿呀作响。 “陈娘子,我家夫人要的那匹衣裳料子织好了吗?”一个穿着酱色半臂褙子的妇人进来问道。 陈娘子抬起头歉意地说:“张嬷嬷,我这还有一会就好了,还有一会儿就好了。我记得你说是明天要的?这手头正抓紧织呢。” 妇人笑道:“不急,我就是出来买菜,早晨的菜新鲜,你知道,我家小姐爱挑三拣四的,就爱吃个新鲜。打你这儿过,顺便就来看看。没想到陈娘子你这么早就出来了。” 陈娘子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显露出来:“要干的活多,不起早怎么做得完?大闺女说了,夜里织布对眼睛不好,不让我夜里织,只能起早些做。织完你这个,明天就能休息半天,等天香回来。” 妇人眼睛转了转,好奇地问:“不是说你家大闺女嫁给了一个当官的,女儿都嫁到官家去了,你坐在家里享福就不行了吗?怎么还这么起早摸黑的辛苦啊?这么辛苦为什么呀?官家的丈母娘,还要做这些,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 陈娘子听了妇人的问话,微顿了顿,抬起头,她手里却一刻也没有停,笑呵呵地说:“别说这种话了,女婿家很照顾我们的,再说了,我不做事会生病的,就是这种劳碌命,得干着活才行。” 说话间,她停下了手里的织机,在机了那匹锦缎的尾端打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结,然后轻轻扯了下来,捧给妇人道:“你看看,都织好了。” 那匹锦缎虽是素纹的,印着光却流光溢彩,看上去十分华美。 妇人爱不释手地接过锦缎,啧啧连声赞叹道:“哇,太漂亮了,陈娘子,这江宁城里,怕是再没有比你们楼家织纺更好的手艺了!我家夫人听人说你家女婿就是因为拿了你闺女嫁妆里的云锦进献升了官,她还不信,回头我把这锦缎拿给她看,她一准就信了。” 陈娘子连忙摇头:“别听那些碎嘴的乱传,家和我们” 将锦缎细细查看后卷好,妇人掏出一贯钱递给陈娘子,笑咪咪地说:“这普通的锦缎都如此精美绝伦,你们楼家绝传,还不知道如何漂亮呢!可惜,那样的好东西,只有皇家才能见得着......你这手艺,难怪我家夫人一问这江宁的织坊,就有人给她介绍......我原还说,一匹锦缎要八贯钱,难道是金子织的吗?现在想想,你这用了近一个月才织这么一匹,实在是便宜了!” 陈娘子笑了起来,拿出一小截锦缎递给妇人:“这是一点织废的,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倒也相宜,送与嬷嬷,你别嫌弃,还望以后常来。” “一定,一定。就你这手艺,我家夫人怕是以后都要在你家订衣料了。”妇人接过那截锦缎,塞进自己的衣袖里,抱起那匹锦缎,笑咪咪地去了。 第53章 喊魂 ?妇人走了,陈娘子坐在哪儿愣了会神,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天香怎么样了?” 天香? 段简璧脑海里恍惚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她想上前问问陈娘子,却发现自个和陈娘子之间像隔着什么,那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天香到底是谁?在哪儿听过呢? 段简璧眼前的景致突然一换。 京城长安,少府监织染署主簿马文博的府邸。 楼天香正和两个仆妇正准备着早饭。 按理,她这个主簿夫人是不需要做这些事的,但自从她嫁到马家,婆婆就说他们马家的规矩,媳妇都要亲手做羹汤侍候公婆,百善孝为先,婆婆给她这个新媳妇立规矩,她只有服从的份。 ……好在,她的女红厨艺都是母亲陈娘子教导出来的,做这些是驾轻就熟,倒也不觉得慌张。 如果婆婆和小姑子不那么挑剔,就更好了。 此时,楼天香尚不知道,在忙忙碌碌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和婆婆商量如何将她休弃。 刚娶到楼天香这个媳妇进门时,马婆子还是很满意的,长得好不说,还织得一手好锦缎,有不少的嫁妆,而且不藏私,嫁妆都拿来贴补家用也无半点怨言。 当初,马文博只是一个管理织造的小吏,连品级都排不上,家里面穷得只有两亩薄田,一家子每月全靠他那点俸禄勉强维持,要不是一次到办差结识了楼天香,瞅她人长得好看,家里开着织纺,每天钱银进帐不少,便日日去献殷勤,终于将人娶回家来,马家的日子也不会蒸蒸日上。 男才女貌,马文博和楼天香倒也过了一段两情相悦、蜜里调油的好时光。 只是后来马文博用楼天香每月织锦的入息上下打点着,调到了京城做小吏,再用她嫁妆里的云锦进献升了官,做上了少府监织染署的主簿,正正经经的从七品,过往的恩情就有点束手束脚了。 有哪个男人愿意别人说他是靠老婆发达的? 恰巧少府监刘大人有个寡妇妹子,偶然看到长得一表人材的马文博,对他钟意的很,常常借看问锦缎之名请教他,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成奸了。 尽管马文博两头瞒,一再拖,但刘寡妇怀了孕,这事就瞒不下去了。 刘大人已经找马文博谈了话,若是不给他妹子一个交待,他这个主簿就别想要了,若是休妻再娶他妹子,就年末考评给他优秀,帮着打点提他做织造丞,由从七品变成从六品,连升两级,这诱惑可比刘寡妇大多了。 大到足以让他抛弃结发妻子。 虽然决定了休妻,但母子俩个明白,这恶人得马婆子来做,不然,传出去马文博是个忘恩负义之辈,面上不好看不说,说不定还会有人参他一本,丢了官职。 想来想去,他们决定挑楼天香的错,就从她进马府五年,一直无生过孩子着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是大过,这是在七出之条里的,凭此一条,就能将楼天香休了。 毕竟,七出的其他几条,像不顺父母,淫,妒,恶疾,多言,窃盗,楼天香没有一条符合的。 只有无子这条,是摆在面上的事情。 听母亲拿出这个理由,马文博点点头,又假惺惺地说:“可是父亲病逝,天香是守了三年的,为公婆守过孝,这属于三不去里的,而且孩儿娶她时贫贱,后来富贵了,这也属于三不去……” “病逝?”马婆子眼睛突然一亮,“对了,若是休妻,难免有人说我儿薄情,不如想个法子让她突发心疾,你再娶了新人过门,也不落人话柄。” 这话听得一旁的段简璧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而马家母子,也根本看不见她,意识不到有她存在。 之前,她在江宁时也是这般,她能看到李娘子,听他们说话,她就能知道楼家、马家的所有事情,可是,他们却看不见她。 她这是在做梦吗?梦里编了个故事? 段简璧挣扎着努力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的意识渐渐涣散……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不停地在喊:“简璧,简璧……” 第54章 招魂 ?一进纪国公府的大门,李云彤就感觉到不对劲,有一股透骨的寒气令她忍不住打个哆嗦。 虽然是隆冬季节,天气本来就很冷,但像这种在大门里外能够感觉到的温差,明显不是天气寒冷造成的。 这种怪异就连禄东赞他们也感觉到了,似乎一走入纪国公府,天色都暗了些。 按照血亲来算,李云彤的父亲也是琅琊长公主的堂兄,她和段简璧是没有出五服的表姐妹,因此,当李云彤感觉到冷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这寒气是因为段简璧的魂魄离体所致。 活人是有阳气的,气色好身体健康的人,阳气充沛,体弱之人阳气不足。 阴气盛的地方,就会令人觉得冷,像义庄那些停放尸体的地方,纵然是三伏天的时候进去,也会觉得阴冷。 李云彤咬破手指是为了不让段简璧的魂魄离开纪国公府。 滴血锁魂。 血浓于水,只有血亲的鲜血才能够将已经离开身体的魂魄锁在原处。 这种锁魂术用至亲的血效果最好,但李云彤担心等找到纪国公、琅琊长公主或是段简璧的兄弟姐妹,再说明缘由根本来不及,所以就用了自己的血。 好在她和段简璧还算是近表亲,再加上画符的时候她默念了绿度母心咒,勉强够用。 她用血在大门内画了一个锁魂符,防止段简璧的魂魄离体后再飘出纪国公府,然后便一路引魂回体,“简璧,简璧……” 这些动作她做得非常快,因此门子只看到李云彤这个面貌俊秀的“男子”推开他挤进门,然后大声急切地叫喊他家县主名字。 跟在其后的禄东赞倒是看见了她滴血画符的动作。 虽不大明白她在做什么,做那些有什么用,但禄东赞知道,此时,他要将所有的人都挡开,确保李云彤第一时间见到段简璧本人。 因为禄东赞和随从一路阻拦其他人,李云彤很顺利地到了段简璧的闺房。 禄东赞和随从们留在了外面,向赶过来的纪国公解释缘由,再由纪国公陪着去花厅喝茶等候结果。 李云彤进去后,拉开围在一旁的丫鬟们和焦急呼唤女儿的琅琊长公主,在昏迷于榻上的段简璧额头上画了同样的一个锁魂符后,在她耳边连唤:“简璧,简璧……” 她在招魂,将刚才引回来的生魂归位。 招魂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并非随随便便一个人喊几声就能够把已经离体的魂魄喊回来,喊得不对,不但唤不回丢失的魂魄,甚至分招来凶煞,招来灾祸。 招魂,要至亲至近之人,连呼连喊,声音要绵长气息不能断,还不能焦急恐慌,免得吓到了离开身体的生魂……若非至亲至近,则要深通佛理或道法高深之人,才能将生魂唤回。 好在李云彤跟师傅学占卜堪舆时,习得此术,她从小跟随母亲拜佛念经,招唤生魂的效果甚至比段简璧的父母叫她还要好。 琅琊长公主正惊疑,竟然有男子闯入女儿的闺房,等李云彤开口招魂,才认出了她来。 等床上的段简璧有了动静,李云彤方才松了一口气,向琅琊长公主解释自己闯入的原因。 “……表姑,简璧昏迷有多长时间了?” 看到床上的女儿虽然未完全舒醒,却发出声音,琅琊长公主心里略松,掩面而泣,“大约就在一刻之前,见她从外面回来,我便过来与她商谈婚事要准备的事宜,正说着话,她就突然仰面倒下昏了过去,怎么叫都不醒……云彤,你快帮我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李云彤抚了抚琅琊长公主的手,“表姑不要着急,待简璧醒了,问问情况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段简璧时,李云彤就发现她的魂魄已经丢了一半,纵然锁住这一半,但如果不将那一半找回,七日后,段简璧就会变成痴儿。 所以,她必须等段简璧清醒,搞清楚究竟是谁掳了她的生魂。 因为担心吓着琅琊长公主,李云彤并没有将这点挑明。 正说着,就听丫鬟惊喜地说:“县主,县主醒了!” 第55章 半魂 (狐狸9.18钻石加更 ?段简璧虽然睁开了眼,却仍是神志恍惚,李云彤再三追问,再加上丫鬟们在一旁帮衬着说早起出门的情况,才勉强搞清楚事情的经过。 原来,段简璧和长孙嘉庆的婚事定下来后,纪国公府就开始给她准备各种嫁妆,这一日她出门到传福银楼拿首饰,店里头交给她的首饰盒里,有一锭金元宝和符纸、小剑,虽然后来银楼说是搞错了,但那些东西段简璧都沾了手。 回来之后没多久,她就晕了过去,然后就有了离魂做梦的事情。 虽然段简璧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李云彤从她的讲述中基本知道了梦里头的情形。 等请的大夫来看过,说了些气亏神不宁之类的话后,琅琊长公主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让人煮了安神汤给段简璧喝下。 李云彤则问丫鬟们,“你们谁对楼天香这个名字有印象?” 丫鬟们面面相觑,先后摇了摇头,都说段简璧交往的女子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李云彤听了有些头痛,段简璧的这个梦,恰好是她离魂之时做的,显然不会是无缘无故,但她身边的人竟然无一人知道楼天香是谁,这就有些麻烦了。 琅琊长公主听到李云彤问话,又听她叹气,心知女儿这事只怕有些不好,连忙道:“云彤,从前我听大堂哥说你跟一位奇人学了些占卜堪舆的本事,还笑他什么事都纵着你,现如今看来,你这本事只怕不小。璧儿是不是中了邪祟?你不要瞒我,只管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心里头也好有个数……” 话虽如此,但李云彤见琅琊长公主脸色发青,手脚微抖,就知道她吓得不轻,忙扶住她轻笑道:“表姑,你即然看出我有些本事,只管将此事交给我就是,再不济,我就去寻师傅,总能保得简璧的平安……我们出去说话,让简璧好好休息,有些事,也得让国公爷知晓,他好安排人手去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对——”琅琊长公主站起身,“咱们毕竟是女子,在外行走不方便,让你表姑父安排人手去查,我就不信,找遍整个京城找不出那楼天香来,实在不行,就去江宁查。” 到了花厅,因纪国公已经听禄东赞说过事情的缘由,李云彤只简单说了下那几样东西可能造成的后果,又把之前段简璧梦里的事给纪国公和禄东赞讲了一遍,“……眼下,得让传福银楼的人过来回个话,究竟那东西是谁让他们给简璧的?还要搞清楚楼天香这个人究竟是简璧做的梦还是真有其人……这些少不得要请国公爷安排人手,去传福银楼经手过那首饰盒的人过来问问,还有马家那边的事,也要尽快让人去打听。” 虽然不知道段简璧的魂魄还有一半没归位,但女儿这无妄之灾因那银楼的首饰盒而起,纪国公本就不打算轻饶了他们,一听李云彤这话,连忙派了人去传银楼经手的伙计过来问话,又安排人手去查问少府监织染署主簿是不是叫马文博,其妻是不是楼天香,若是,直接唤了他们夫妻过来。 见丈夫安排了几拨人出去,虽说之前讲了不行就到江宁去查的话,但听到李云彤的话,琅琊长公主心里却大为紧张,她看着李云彤问道:“不过是璧儿做得一个梦,也值得这般查根问底吗?云彤,你们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纪国公不过是谨慎起见,并不知道李云彤为何要查段简璧梦里的事,便也把眼睛看向李云彤。 李云彤摇摇头道:“表姑,我真不是想瞒着你们什么,只是眼下我也不知道简璧梦里头的人和她昏迷之事有没有干系,总要都查一查,免得万一有事耽搁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看简璧虽然醒了,神志却还是有些不清,就想着最好是把这些都查一查,以免错过了线索。只是你们和侍候简璧的那些人都说不知道楼天香,只怕就算找到了马家,查清楚简璧所梦是真事,也搞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不管怎样,总得问一问才知道。” 一旁的禄东赞突然道:“我想起了,我头一回见段姑娘,就是在天香楼,只是不知道这个天香楼和那位名叫楼天香的女子,有没有什么关系?” 第56章 天香 ?听了禄东赞所说,本着不放过一点线索的想法,李云彤决定亲自前往天香楼探探虚实。 前两年在江夏时,她还经常穿了男装粘胡子装扮成算命先生,在街头给人占卜算卦玩,到长安城后,顶多就是用铜钱起卦帮着家里人找找丢失的东西,难得碰到这样能够一展身手的机会,自然有一点可能都想去看看。 因此,在纪国公府简单用了午饭后,便由禄东赞陪着,径直前往天香楼。 李云彤这样做,不光是为了帮段简璧,还因为她很好奇,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做下买命勾魂这样的恶局。 因为选址不在闹市区,加之开业才二年多,在众多老字号的长安城里,天香楼不算特别有名,但大多数讲究吃、爱吃的人都知道他家,在酒楼的生意里,属于闷声发大财型。 李道宗在贞观十一年六月被贬,两年后再度起用才回到长安,正好错过了天香楼的崛起,所以这家酒楼李云彤还是头一回来。 才走进天香楼所在的那条街道,她就在心里啧啧称赞。 人杰地灵,倚山傍水,聚宝生财的好地,这天香楼的老板可真会选地方,选址所在又正好是这条街道的钱眼,难怪短短两年多就能够在长安城站住脚,还赚得盆满钵满。 作为大唐的首府,长安居大不易,能够立住脚的外乡人多是有些本事的,但能够像天香居的老板这样立住脚,还富贵不为人知,就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不知道是哪位堪舆大师,帮他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这地方最适合开人来人往的酒楼客栈,只要后厨的手艺不差,生意就会细水长流,源源不断。 等看到天香楼大厅里养的那缸鱼时,李云彤不由惊讶的“咦”了一声。 一旁的禄东赞低声问道:“怎么,可是瞧出有什么不对?” “这家酒楼有古怪,”李云彤感叹道:“我原以为他们只是请了堪舆师选地址,没想到还养的风水鱼。” 见禄东赞一脸懵懂,李云彤低声解释道:“风水鱼看似只是普普通通的金鱼,其实并不简单,不仅要挑颜色相同大小相近,数目也要和东家五行相生的才好,最重要的是要经过风水阵法的蕴养,才能够让普通的鱼变成真正的风水鱼,适用于堪舆宝地,就更加能够助运。” 她指了指画着山水图的大鱼缸,“你看这九尾鱼看上去不仅大小一样,外形相同,颜色个个金红,黑晴发亮……像这种健康活泼的风水鱼能够更好的催金旺水,鱼游水动,财气随之加强,难怪这里财源滚滚了。” 禄东赞还没说话,跟他们一道来的诺阿莫就吃惊的问,“搁着您这意思只要布好了风水,就能够坐地生财?” 李云彤摇摇头,“风水可不只是选好地址,养几条风水鱼这么简单,像这种迎送客来客往的地方最重要就是人,你们瞧他家选的伙计,个个都是未语先笑,一团和气,观之可亲,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下连禄东赞都点了点头,“没错,那日我们在这里百般挑衅,他家从掌柜到伙计,都没有半点恼怒或不耐烦,一个个再三解释频频赔礼,的确像你们汉人所说的和气生财。” 第57章 嚣张(风风9.20日捧场加更)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圆圆脸的掌柜,笑眯眯的走过来招呼。 通常来的客人,伙计们直接上前招呼就是了,但禄东赞和诺阿莫的长相实在与众不同,再加上那天在这里大闹,掌柜对他们的印象很是深刻,再加上旁边还站着一个白净俊俏的李云彤,简直就像乌鸦与白鸽在一起的反差,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因为想尽快知道天香楼和楼天香究竟有没有关系,见掌柜的招呼,李云彤索性单刀直入的问道:“您的东家呢?请他出来见我们,有些事要问他。” 掌柜的愣了愣,陪着笑道:“不巧的很,我们东家不在。几位公子有什么事,不如告诉小老儿,我瞅瞅能不能办,若是办不了,等东家过来,一定转告给他。” 李云彤眼睛看了看缸里的鱼,倨傲地说:“若是你们不想店封了,或这几条鱼死掉,最好请你门东家尽快出来。” 听李云彤话说得比较嚣张,旁边一位熟客打抱不平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么仗势欺人?别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有人做官就高人一等。” 李云彤笑了,“有势不仗,岂不浪费?家里长辈辛辛苦苦才得来的高官厚禄,不就是为了我们如今能够高人一等,我干嘛还要像个普通人似的装怂?人一生下来就按家世分了三六九等,明明不是普通人,偏要和普通人论公平争长短,我是不是傻啊?” 斜了掌柜的一眼,李云彤道:“况且,我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他偏要欺瞒于我,当然要敬酒不吃就给他吃罚酒。” 她挑着眉,嘴角含着讥笑,声音压低,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那个熟客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拉扯着走了,还低声劝他,“这些人一看就不好惹,又不干你的事,何必强出头。” 禄东赞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云彤,这个文成公主,还真是会挑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不需要谦和的时候,半点都不肯装。 虽然摸不清李云彤几个的来着,但瞅她的穿着,显然不是一般人,再加上禄东赞和诺阿莫两个,掌柜的弯腰驼背陪笑道:“实在是东家不在……小老儿这就派人去请,几位公子楼上请,我们店里新近出了几道新菜……” 没等他说完,李云彤就伸手从缸里捞了条鱼出来高高举起。 正在招呼客人的伙计都围了过来,神情非常愤怒,却并无半点惊恐,从他们握拳磨掌的架势来看,显然只要掌柜的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围攻上来。 禄东赞瞅在眼里,心中暗道:连伙计都有两下子,只怕这家酒楼的东家,很不简单。 看着李云彤手中那条因为离水拼命挣扎的金红色大鲤鱼,掌柜的神情变幻,眼睛往楼上看了看,苦笑道:“公子……” 李云彤作势欲将那鱼摔到地上。 楼上传来一声轻咳,“请他们上来。” 李云彤轻轻一扔,张口呼吸的金红鲤鱼便进了水,稍稍停滞之后,便欢快地嬉戏追逐起来。 掌柜的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伙计们四散开,继续做他们的事,就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不曾出现过。 李云彤抬脚,禄东赞和诺阿莫两个随之移动,一前一后将她护在中间。 第58章 盛远 ?见到天香楼的东家时,李云彤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财源滚滚的天香楼,竟然是由一个年近三十其貌不扬的矮胖男人把持。她先前想着天香楼或许与楼天香有什么关联的念头,在见到这个名叫张盛远的男子后,打消了一半。 按段简璧梦中所说,楼天香温婉可人,属于第一眼看了第二眼还想看的美人。 眼前这普普通通的男子,怎么都不可能和楼天香是一家子,而且,男人的样貌,气质,也实在不像道门或佛门中的高人,买命符的事,不像是他这样的人会整出来的,只怕这一趟他们要空手而归了。 毕竟只是段简璧的一个梦,梦里头的事情,有几个会是真的呢! 也许只是她想得太多。 但很快,李云彤就发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她不仅没有想多,相反,是世上的事,远比她能想到的更出乎意料。 这个叫张盛远的男人很强,强在到他根本不屑于撒谎,当李云彤问他是否认识楼天香时,他干脆利落地承认道:“不仅认识,这天香楼就是为她建的,我来京城,也是因为她。我一早就知道马文博那男人靠不住,但她和陈娘子听不进去,所以我就搬来京城,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护着她。” 既然楼天香、马文博这两个人真实存在,那段简璧梦里的一切,恐怕也都是真的了,只是他们出来时,去查探马家的人还没有回来,究竟马文博母子有无设计让楼天香“病死”也就不得而知。 张盛远显然对楼天香有情,而且认识她比马文博更早,但为何他没娶楼天香呢? 虽然他相貌平平,但比起马文博的薄情寡义来,显然,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李云彤有些可惜楼天香没有嫁给他,不由好奇的问,“为什么你对她有情,还要任由她嫁给马文博呢?” 张盛远没有说话,倒是禄东赞挑破了他的心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起她?所以一直默默将自己的感情埋在心底?楼天香是不是出了事?” 沉默了良久,张盛远方才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那年我才十岁,爹死了,后娘将我赶出了门,霸占了我家的万贯家财,那是一个冬天,我不知道往那儿去,又冷又饿……” 好冷!好饿! 终于支撑不住了,张盛远望着满天的鹅毛大雪,在一家人的门口倒了下去。 很快,他就感觉不到冷和饿了。 他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苦涩的药汁流进嘴里……张盛远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睛。 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地怎么也睁不开,他努力想多用点劲抬起头,嘴里的药汁却呛进了肺里。 有张帕子在他嘴边印了印,擦去了流下的药汁。 张盛远想咳嗽,张开了嘴,更多的药汁喂了进来,顺喉而下。 喘不过气的难受,张盛远咳出了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前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动…… 张盛远试图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他抓住了那人的袖子,“救,救我——” 他以为自己还在大雪的夜晚行走,又冷又饿,饥寒交迫。 有人把他半扶起来,又用被子将他包起来,有个声音奶声奶气地安慰他:“小哥哥,已经没事了。来,听我娘的话,快喝药,把药喝完,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声音清脆,像银铃一般好听。 第59章 亲疏(花晓同9.21日钻石加更 ?张盛远听见小女孩动听的声音,流入嘴里的苦涩药汁似乎都淡了许多。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救了自己,眼皮却沉得睁不开。 有东西轻轻碰到他的嘴,小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哥哥,你一下子把药喝了,只苦一次,等你喝了,我就让娘给你吃蜜饯,可甜啦。” 张盛远听了将嘴张开,一口气把递到他嘴边的药全喝了下去。 立刻,有一颗蜜饯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感觉到有根细细小小的手指碰到自个的嘴,柔软的像从前他养得小猫。 喝完药,扶他起来的那人把他轻轻放下躺好,给他盖上被子,轻声道:“好好睡一觉,睡好了起来吃饭。” 听起来应该是个成年的女子,虽然不及小女孩的声音好听,但语意温柔,好像娘亲在和他说话一般,听得他心里头暖暖的。 说话时,她的的手,还一下一下摸着张盛远的头。 莫名地,张盛远就安心下来,他再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一双黑亮清澈的眸子。 看到他醒了,黑亮清澈的眸子里露出惊喜。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哥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娘给你熬粥去了,你饿不饿?”没等他回答,小女孩就懊恼地说,“哎呀,我忘了,娘说你一醒了,就让我叫她的……” 她转过身,咚咚咚朝外跑去,跑到门口,又转过身对张盛远说:“小哥哥,你等一等,一会就有粥喝了,我娘煮的粥可香啦,娘说你饿过了头,不能吃干的……”她挠挠头,显然记不起她娘还说了什么。 小女孩出去了,出去时还细心地将门掩好。 …… 张盛远的唇角浮现笑容,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头一回看见楼天香的情景。 从看到楼天香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那个眼睛黑亮,笑容干净的女孩子,在楼家的那两年,他把陈娘子当自个的娘,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处处护着她,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总是先想着她。 知晓男女之情后,再好看的女子他都熟视无睹,在他的心里头,只有楼天香,他想把自己最好的,自己拥有的,全部都给她,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倾尽所有再所不惜。 在外学艺十三年,回到江守的第一件事,他就想告诉她,他要娶她,一辈子待她好,一辈子呵护她。 那一日,大雨倾盆,他兴冲冲地回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地方,却看见她和一个眉目清朗,虽然身着普通的长袍,甚为俊秀儒雅的男子打着一把伞进了楼家。 男俊女俏,就连背影看着,都令人赏心悦目。 他手里的伞掉在地上,冷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彷佛被利刃刺穿。 他退缩了,从外表看,那男子和楼天香才是一对,他们是一对璧人。而他,只是一个矮胖子,一个像冬瓜般的普通男子。 冬瓜是配不上美玉的。 后来,他还是进了楼家的门,陈娘子待他有救命之恩,他要报恩。 在正面看到马文博时,他看出了这是一个豺狼般的男人,当即就告诉陈娘子和楼天香,让她们赶马文博走。 这十三年,他虽然学会了相人之面,却不懂人心。 在他的心里,楼家母女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而对于陈娘子和楼天香而言,他是已经离家十三年,熟悉的陌生人。 此时,马文博才是跟她们更亲近的人。 疏不间亲。 他的劝告没有起半点作用。 陈娘子怪责他出言不逊,楼天香看到情郎受委曲,气得让他走。 第60章 前因 ?刚下过雨的傍晚,天边有着绯红色的晚霞,看上去那么美那么暖。 夏日的傍晚,雨后的傍晚,空气清新、凉爽,简直是最惬意的时光。 张盛远的心里却冷得像冬天,彷徨而迷茫。 虽然陈娘子再三挽留,但看到楼天香厌恶的目光,马文博假惺惺的委屈,他还是走出来楼家的门。 走出门他就后悔了,哪怕厚脸皮,哪怕死缠烂打,哪怕楼天香讨厌他憎恶他,他都应该留下来,他不能看着楼天香掉进火海。 可走出了这个门就不能回头了,他知道再回去只会令楼天香鄙视。 他买下了楼家旁边的院子,住了下来。 每日里看见娄天香和马文博进进出出,欢声笑语,他心如刀绞。 他只能暂时做些其他的事儿,来转移自己的愤怒和心碎。 他要向后娘复仇,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这也是他十三年前跟着老道士进山学艺的初衷。 那十三年,他从老道士那学了天文、历法,五行、占卜、堪舆,甚至还有奇门遁甲之术。 如今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他轻轻巧巧的复了仇,拿回了后娘当日抢走的张家财产,重新成了富甲一方的张公子。 城里头多的是美貌的女子想嫁给他。 然而当日叫他小哥哥的那个小女孩并不稀罕,他穷,她不嫌弃,他富,她不在意。 如今的他,对于楼天香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她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他像对付后娘一样对付马文博,设下风水局,马文博几乎丧命,最后的关头却被楼天香搅乱。 他们像一对苦命鸳鸯,楼天香苦苦地求他放过他们,让他以昔日的恩情发誓,绝不干扰、阻拦他们相恋,否则她宁愿和马文博一道同赴黄泉,生死相依。 这是他愿意倾尽所有的女子,哪怕她要自个儿的命,张盛远都不会犹豫,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他只能答应。 他让马文博发了一个毒誓,若是将来有一日背弃楼天香,将遭天谴,挫骨扬灰死不足惜。 也许当日马文博对楼天香的感情是真的,也许是为了保命,他发了誓。 楼天香感动于情郎的情意,恨他从中作祟,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盛远沉默,转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阻止过他们相恋、成亲,只是仍然在楼天香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的守护她。 最好笑的是,马文博进京打点的时候,背着楼天香找到他,叫他大哥,从他这里拿了几千贯钱。 他为了让楼天香过得开心些,让马家的人对她好些,把挣得钱很爽快的给了马文博…… 在马文博升职举家迁往长安后,他也跟着来,凭着自己本事开了天香楼,凭着自己的本事,结识了长安的达官贵人,就连太史令都常跟他研讨天象。 可即使是这样,楼天香仍然死了,他们马家为了早些娶刘寡妇过门,竟然说楼天香得的是瘟疫,将其尸身放到义庄烧毁,张盛远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锁住她的魂魄。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和楼天香生辰八字相同的人,以命换命,借尸还魂为楼天香续命。 第61章 惊讶(阿琐9.25钻石加更) ?锁魂是倒行逆施之举,如果不在头七之前找到生辰八字相同的人给楼天香续命,楼天香的生魂就会变成孤魂,永世不能投胎。 张盛远四处打探和楼天香生辰八字相同,才死或者将要死去的女子,一连找寻了四天都没有找到合适人选。 正好,宫里曾有人让他算过禄东赞和段简璧的姻缘,他知道他俩的生辰八字,发现段简璧虽然跟楼天香出生的年份不同,可是生辰八字非常相似,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所以,他就安排了后面的事情。 至于银楼的伙计会照他的安排去做,不过是一种催眠的手法,段简壁看过首饰盒后,伙计就会清醒,忘记之前的所作所为。 听完他的所做所为,李云彤半是同情半是斥责:“你可知道借命还魂之事有违天道?你难道就不怕有报应吗?” 张盛远哈哈大笑,笑中带泪,“天道?这世上哪有天道?说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天他瞎了眼啊!香儿她被马文博害死,老天给他的报应在哪儿?在哪儿呢?既然天不报应,那就由我来做,我替苍天来惩罚他…… 禄东赞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买段简壁的命是为了给楼天香续命,又为何还要对付我?楼天香无辜,我和段姑娘又何尝不无辜?用无辜之人的命去为别人续命,这就是你所说的天道吗?” 张盛远垂下头,神情晦暗不明,“我也没有办法,找了几天,只有那位段姑娘的八字与香儿近似,我不能看着香儿魂飞魄散,变成孤魂野鬼……至于你,你是和段姑娘险些有姻缘的人,八字又与我相近,买了你的命,我才能在香儿还魂之后,和她结为连理。” 禄东赞气极反笑,“真按你这样说,那长孙嘉庆不是比我更合适?他才是和段姑娘真正有姻缘线的人,你既然敢承认这一切是你做的,为何不敢说出要我命的真实原因?是不是你认识的某个权贵,让你要我的命?你就借此机会,一并做下了这个局?” 张盛远没有回答。 但在禄东赞他们看来,他这就是默认了。 李云彤想了想,理了理这其中的关系,然后问道:“你要替楼天香续命,恰好又有人要买禄大相的命,于是你就借着他俩险些有姻缘之事,画下了鸳鸯换命符……可用了鸳鸯换命符,要真是还魂换命这事成了,还魂的这两个人是会结为夫妻的……所以,你也确实是要死了,所以才不顾禄大相与你八字并不相符,行强行借命之事?这样做会有多危险,你可知晓?” 张盛远惊讶地看着李云彤。 这也是自李云彤进来以后,他头一回认真的看她。 对于他而言,李云彤他们自从进了这间房,就是死人了,他之所以敢坦承一切,就是因为死人永远不会泄密。 而他,需要有人听他的心事,那些一直埋藏在心里,深深地,绝望地,不惜毁灭一切也要得到的感情。 再没有比死人更适合的倾听者。 所以,他讲述自己的故事,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之中,根本不曾正眼看过李云彤他们几个。 这一看,他看出了李云彤是一个女子,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不由更加惊讶。 “你也懂方术?” 第62章 歹毒 ?相对张盛远的惊讶,李云彤倒是镇定的很,她点了点头,“学过一些,略知一二。” 想想自己长安城里并未听过有哪个小姑娘擅长道法方术的,张盛远眯眼看着李云彤,“既然只是知道一二,你就没想过班门弄斧的危险吗?” “呵——”李云彤笑起来,像是笑张盛远可真会给自个脸上贴金,“遇到高人异士,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确实是不怎么够用,要是和张道兄你过过招的话,可能勉强还行。” 再次细瞧了李云彤两眼,张盛远冷哼了一声:“就凭你?小姑娘人不大,口气不小,看你年纪不过十五、六吧,就算你在娘胎里就开始学习法术,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想和我过招,再等十年吧。” 李云彤不羞不恼,笑眯眯地说:“张道兄你可真是托大,难道你没听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吗?若是只能以年龄的大小来评判学识的高低,哪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情呢?” 见张盛远不以为然,她又道:“你就不想想,我既然能一语道破你的鸳鸯夺命符,又能化解禄大相的死劫,还找到了这里,岂是一般人?” 她面色一整,将手背在身后,绕着张盛远走了两圈,然后走到他的面前说:“因楼天香病逝,张道兄伤心过度,乱了心神,被你的对手攻击,以至于死期将至,所以不惜行此逆天改命之术你二人续命……你自持道术高深,没有选择生辰八字完全吻合的人选,如今,你的鸳鸯夺命符皆为我所破,你还能有什么招术呢?” “是了,你将这屋子布下死局,想着我们上来就一个也逃不出去,想用我的命续给那楼天香,禄大相的命给你……” 诺阿莫一听,拔出随身带着的佩刀来,气愤地说:“听你先前所说,还怪同情你的,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歹毒之人,还想我们都死在这里,干脆我先杀了你,送你去阴曹地府,和你心爱之人在黄泉之下做一对鸳鸯……” 听李云彤将他所做所想一一道来,张盛远甚是吃惊,见诺阿莫扑来,他往左边一闪,手在旁边的十二扇木质花鸟屏风上按了一下,闪身进去,人便消失了。 诺阿莫扑了个空,恼恨地将刀向屏风上砍去,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待我劈了这屏风,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结果他的刀和那木质的屏风一碰,却发出金石相撞之声,根本砍不烂。他照张盛远的模样在屏风上左按右按,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再将那屏风细细查看,发现那屏风后直接贴着墙,显然刚才张盛远已经借墙逃离了这间屋子。 诺阿莫又去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气得他直跳脚,将刀连连砍向屋子里的器具。 见他劈烂了桌子还要劈椅子,禄东赞阻止他道:“别再劈了,再劈下去咱们连坐的椅子都没了。你手上的是刀,不是砍柴的斧头,省省劲。公主殿下既然敢说破他的安排,自有办法。” 李云彤正要开口,张盛远狂笑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哈哈哈哈……就算你会风水又如何,你们连这屋子都出不去,一个时辰之后,屋里的气息用尽,你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第63章 征兆(风风9.28日钻石加更) ?听了张盛远的话,一直找不到出去办法的诺阿莫慌张起来,“怎么办?他是骗我们还是来真的?难不成我们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他去拉禄东赞的袖子,“大相,你快想想办法,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异国他乡的不能天葬,灵魂如何升天,如何轮回……”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凄惶。 诺阿莫是个黑胖子,壮实如牛,李云彤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被张盛远的两句话吓成这样,见他拉着禄东赞衣袖,如同小孩般无助的神情,不由觉得好笑。 禄东赞看了她一眼,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解释道:“在我们吐蕃人的心里,死亡并不可怕,它如同新生,是回归,是下一次生命的轮回开始,我们为生欢庆,也为死欢歌,但如果不能够天葬,意味着今生罪孽深重,只有生前作过坏事的人,才会用土葬,在我们那儿,被埋在土里的人是永远不会转世的……” 没理会李云彤听得目瞪口呆的模样,他拍了拍诺阿莫的胳膊,安慰道:“毛驴嘴里吐不出金子,那人已经疯了,你别听他胡说,就算他说得是真的,公主殿下也有办法,你没见她半点也不惊慌,放心,咱们将来一定能上天葬台的。” 因为见识过大相的本事,诺阿莫一向对禄东赞的话深信不疑,听说自己肯定能上天葬台,他立刻裂开嘴大笑,冲着刚才传出张盛远声音的方向大喊道:“恶道士,你休要猖狂,快快放我们出去,不然,就拆了你这屋子,扒了你的皮……” 张盛远的声音阴沉沉传了进来,“原来你们吐蕃人怕土葬,放心,等你死了之后,我一定将你丢在荒山野岭去喂野狗,算是做点好事。至于那位大相和公主殿下,会好好‘活着’的,你就不用为他们操心了。” 听了禄东赞所说,李云彤非常震惊,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天葬”之事,虽然没有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显然,吐蕃人死后,是不会被埋在土里的,这和大唐的丧葬完全不同,她不由担心起自己嫁到吐蕃后,有一天若是死了…… 毕竟年轻,死亡对她来说还是一件非常久远的事情,所以当张盛远说话时,李云彤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冷冷一笑,扬声道:“张道兄,请问一个人阳寿将近时,有哪些征兆?” “阳寿将近的征兆?”张盛远冷哼了一声,“没错,你们是没有那些征兆,可别以为这样自个就阳寿未尽,你难道不知道突发性的死亡,往往不会有任何征兆吗?” “看来张道兄当年学艺不精啊。”李云彤嘲笑他道,“阳寿将近的征兆有十五:一、呵气到手掌心,可以感觉到气是凉的;二、在别人的眼睛瞳孔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三、四肢剧烈疼痛;四、大便变成白色;五、牙齿干燥,脸色变黑;六、耳朵失去血气,没有光泽;七、鼻子突然歪斜;八、大白天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九、迎目向日不觉得刺眼;十、小便有很大的酸气;十一、日月之下,均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十二、额头的纹路会肿胀起来……” “这十二点征兆,出现任何一样,大约还有半年的阳寿……” 李云彤朗声道,“可十三、十四两点同时出现的话,寿命却最多只有三天。我观张道兄面色,请问你丹田是不是有一个比较红的疙瘩?印堂和两个脚心的涌泉穴是不是时有针刺般的疼痛?张道兄应该知道,三天的阳寿,用我们的性命给你们续命,就得保证一刻不错,你来得及做好一切准备吗?” 第64章 七星 ?张盛远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丹田有……” 转念间,他便哼哼冷笑,“你诈我。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我放过你们,休想!即使香儿和我续命不成,你们破坏了我的计划,也休想活命。”他听似恶狠狠的声音里有些色厉内荏。 李云彤胸有成竹地说:“若是我有法子,给你和楼天香续命呢?” “你有法子?”张盛远有些惊喜,但很快他的声音就转成了冷厉,“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有法子?就是我师傅还在世,也不可能……你不过是想骗我放了你们,对,你一定是想骗我放了你们,我不会上当,你休想骗我。” 李云彤娓娓道来,“你身为道门中人,应该知道除了换命转病这种续命改命的风水秘法外,还有种生基和七星续命阵,其中,换命转病最容易,但因为害人性命有伤阴德,也最容易形成反噬,可以说是邪术。” “至于种生基属于享用非分之福,提前借福,如能积德行善偿还福报,也不为过,只是这种亦邪亦正的秘术会折损施术风水师自身的福寿,所以风水师就算会也甚少愿意为不相干的人实施……” 这些话对于门外汉的禄东赞和诺阿莫来说,无异于天书,但因为觉得很神秘,他俩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禄东赞更是若有所思。 张盛远却连连冷笑,“种生基不光是会折损施术风水师自身的福寿,还必须要寻好的山川之龙穴砂水,要找到真正的地灵旺气,可不是三天五天能寻得,再加上灵穴还要适合种生基者……你就算会,也来不及去寻灵穴。就算要骗人,你要搞清楚了再说。” 李云彤展颜一笑,“谁说我要用种生基来给你们续命改命?放着七星续命阵这种向天借命的正道秘术不用,我傻了吗?” “你会七星续命阵?”张盛远狂喜,但很快他就狐疑起来,“你该不是为了活命骗我吧?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懂这种佛门出来的道法?再一个,我听说七星续命阵得用七天才能将主命灯点燃续命,时间根本来不及……” 他咬牙切齿地说:“看不出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如此奸滑,一计不成就再施一计,想着法子骗我放你们出去……” “张盛远——”李云彤一声断喝,声音虽然不大,却如佛音对魔,震得张盛远心神为之一俱。 “我看你平日也算是行善积德之人,并不是命该断绝之辈,是有人折了你的生机,才会仅余下三天的阳寿,又念你一片痴情,故想救你一救,你却神思昏昏,错把好人当歹人……” 李云彤冷笑道:“你且想想,就算你准备的一切就绪,你那仇家就会任你行事吗?你杀了我们,不但续不了你自个的命,也续不了楼天香的命,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待大祸酿成才后悔吗?你放我们出去,只需七个时辰,我就能给催动七星续命阵向天借命,若七个时辰后楼天香未醒,你再杀我们也不迟。” 听她这样说,张盛远信了七成,但他仍在犹豫,“可眼下,上哪里去找适合香儿魂魄的身体?而且,若是七个时辰后香儿未醒,我就算杀了你们也来不及再行换命转病之术……岂不是两头都落了空?” 禄东赞摇头,声音不紧不慢,却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男儿大丈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这婆婆妈妈的性子,若是不改,才真是会两头落空。她既然说了能救你们,就一定能救,快开门,让我们出去,免得耽搁了正事。” 第65章 义庄(风风10.1日钻石加更) ?张盛远犹豫再三,到底抵不过心中所念,在要求李云彤他们发誓出来不会伤害他后,打开门将他们三人放出。 看了看天色,李云彤道:“日落之后,阴气渐盛,正好你可以将楼天香的魂魄放出还魂,不过,我们先说好,我帮你选择合适她的身体,在她还魂之后,你得把收了段姑娘的那一半魂魄给我,我好回去救她。然后,我再布七星续命阵,为你续命。” 张盛远满口答应,“我并非恶人,若不是为了香儿,也不愿施此倒行逆施之术,只要你能救她回来,哪怕给我续不了命也不打紧,但你们得答应我,若是我命该绝,你们要照拂香儿,不要让她再受那马文博的欺凌。” 李云彤点点头,“放心吧,这只是小事。我们答应你就是。” 下定决心之后,张盛远倒是雷厉风行,唤了伙计赶马车过来后,亲自驾了车,和李云彤他们前往城外的义庄。 诺阿莫兴奋地对禄东赞说:“大相,我要是把今日所见告诉贡山大师,他一定不会相信公主殿下竟然就是他一直想找的风水大师。我就知道,跟着大相您总有稀奇事……” “想当年咱们去泥婆罗(今日的尼泊尔)替赞普迎接赤尊公主,就曾为她熟知天文和占卜惊讶,没想到这位文成公主,竟然会占卜和堪舆……您说,若是她们两个对上了,谁更厉害一些?” 禄东赞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带你出来,是因为你嘴紧,今日之事,你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就算了,不许对其他人提起半句,若是让我知道从你这儿走漏了半点风声,你自个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诺阿莫被他这一眼看的心惊,知道他家大相语气虽然不重,这话里的意思却是半点玩笑没有,连忙在嘴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放心吧,大相,我谁都不说,回去了连我阿佳(藏语老婆)也不会讲。” 他们到达长安城外最大的义庄时,天色已经蒙蒙黑。 诺阿莫虽然黑胖壮实,胆子却很小,走到义庄的地界,就扯着禄东赞的衣袖东张西望:“大相,您有没有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我们?这里到处都阴森森的……你说,公主殿下年纪轻轻,怎么胆子这么大?她是不是常来这样的地方啊……” 只有不停地说话,他才能暂时忽略义庄散发出的静寂阴冷。 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张盛远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小半晌,沉重的木门方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驼背老头半个身子探出来,举着风灯,老眼昏花地问:“谁啊?” 随着木门打开,几个人都闻到一股子异样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李云彤早有准备,用手里的锦帕掩住了鼻息。 禄东赞皱了皱眉,虽然在沙场上没少见死人,但那时候更多是血腥气,不像这义庄里的气息,腐朽、臭不可闻,这幸好是冬天,若是天气热的时候来,还不知道要臭成什么样子。 诺阿莫一面用手捏着鼻子,一面同情地看着那驼背老头,心想若不是生活所迫,恐怕没人会愿意到义庄来做事。 张盛远显然和驼背老头有过接触,低声道:“大爷,是我。我请了几个朋友帮忙,麻烦你把那才死的女尸,相貌娟秀的,让我们看一看。”说话的同时,他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了过去。 驼背老头掂量了一下荷包,想是很满意里面的铜钱份量,嘴微微裂开,露出一口大黄牙,他将门再推开些,侧身道:“进来吧,老规矩,只看不许说话,免得惊扰了魂灵。这两天是有些好的,你们可以挑一挑。” 第66章 师傅 ?看到张盛远跟着驼背老头的后面进了门,诺阿莫凑到李云彤身边神秘兮兮的问,“公主殿下,听说义庄最容易闹鬼,是不是真的?” 李云彤看了他一眼,板起脸道:“请叫我李公子,谢谢。” 她那个小脸板得半点威慑力也没有,不过诺阿莫还是点点头,重新问了一遍,“李公子,义庄是不是最容易闹鬼?” 李云彤看着想进又不敢进的诺阿莫,有些好笑的回答,“”哪有那么多鬼?人死后魂魄都被黑白无常拘走了,逗留在人间的非常少。而且我师傅说根本就没有鬼,神鬼之说是因为从前的人见识少,把一些无法理解的现象说成鬼神的原因……” “没有神灵?没有鬼魂?”诺阿莫的眼睛像牛铃一般大,“那借命转运这些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魂魄离体?你师傅是个疯子吧,竟然说没有鬼?!” 他瞅了瞅李云彤,小声嘟囔道:“我看他一定是个疯子,要不然怎么会教出你这么胆大的女徒弟。” “哎,不许说我师傅。”李云彤瞪了他一眼,苦恼的说,“我也说不清楚,师傅没讲这些,还是在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说所谓神鬼是一种叫电磁波的能量,人们认为的神和鬼其实是因为意识被入侵而产生的幻觉,这种力量是好的善的就是神,恶的丑的就是鬼……” “可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佛经上明明说六道轮回,三善道:天人、阿修罗、人,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还有不在轮回之中的佛国净土,极乐世界……” “还有,若是没有鬼神怎么解释鬼迷心窍?神出鬼没?这些招魂、转命之术,若是没有神鬼,为什么会用这些法术来达成凡人的愿望,是谁在帮我们实现呢?” 诺阿莫愕然,“你师傅竟然敢说没有鬼神,大不敬啊,他是谁?是不是已经被烧死了?你以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这要在我们吐蕃,不敬鬼神,一定会被烧死。” “谁敢烧我师傅?他可是半人半仙,我们大唐的……”李云彤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也不说她师傅是什么人了,只道:“我师傅的方术可是连天子都推崇备至的,这天下间,能够胜过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哪有人能烧得了他。” 诺阿莫撇撇嘴道:“你师傅既然是半仙了,为什么他还要说没有鬼神?” 他其实想说李云彤的师傅恐怕是个江湖骗子,但见识了徒弟的本事,想那个师傅也不简单,所以这话到底说不出口。 “我也不知道。”李云彤困惑地说,“等我长大了再问师傅,他就说我记错了,说他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说我是做梦胡言乱语。可我明明记得,师傅当时叹了口气,说不同的世界见识很难相同,也没有再跟我解释,只是笑笑,就把话引开了……所以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跟我说过那些话了!” 禄东赞提醒她道:“李公子你的师傅,可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人异士,这样的人想法往往与众不同,但他的这个言语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说,免得引人误会,给自己和你师傅招来麻烦。” 第67章 月色(阿琐10.14钻石加更) ?想了想,禄东赞又道:“我们吐蕃人说‘虽然心中有怨恨,对敌也带三分笑’,就是讲不可轻易让人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免得被别人逮了你的短处来对付你。” 听了禄东赞的告诫,李云彤吐了吐舌头,懊恼地说:“师傅交代过我,说这些话不能跟别人讲。从前我也从来没给人说过,今晚,大概是月色太好……” 她笑嘻嘻地背手转身倒着走,面朝禄东赞说:“大相,我见你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是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啊?” 禄东赞一窘,旋即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哈,避而不答,“李公子小心看路,夜路难行。” 跟在他们后面的诺阿莫抬头看了看天上,小小的一轮弯月,照到地上连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他有点不大理解李云彤所说的月色太好是什么意思,正准备再问,已经走进门的禄东赞看了他一眼道:“还不跟上。” 隆冬的夜晚实在是太冷,再加上义庄的阴气,走在前面的李云彤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身后的禄东赞想了想,解下了自己的貂皮兜帽披风,递了过去低声道:“殿下披上吧,臣是习武之人,没有那么怕冷。” 不等李云彤推辞,他又道,若是将殿下冻着了,臣万死难辞。 李云彤确实冷得发抖,又见禄东赞说这些话时郑重其事的行君臣之礼,便没有再推辞,接过了披风,轻声道,多谢大相。 昏昏月光下,玄色貂皮冬帽披风李云彤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小的一张鹅蛋脸,皮肤雪白,眉目如画,禄东赞抬头时,正好看见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心神不由一震。 别的女孩子这个年纪这样的天气,应该是娇滴滴呆在家里抱着手炉,弹琴绘画做女红,偏她要像个男子似的,在外行走,学了些奇奇怪怪的本事。 哪怕之前曾身陷困境,只要走出来,转身就是笑嘻嘻的,浑然全忘。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为着一个故事就要成全这张盛远的情意,全然不顾对方之前想害死她。 这样的心肠,还真有佛祖当年舍身饲虎的大慈悲心。 可你说她有大慈悲心吧,那白达霍尔的拉赫曼王子却被她整得恶梦连连,精神萎靡。 不光是性格多面,连她的美貌也是多面的,日光之下穿上男装的她,英气勃勃,英姿飒爽,到了夜晚,就多了些柔弱和温婉,连眼波似乎都像盈盈秋水,多了些柔媚和情意…… 真是年轻啊,少女的脸上永远洋溢着新鲜,对什么都百无禁忌,好奇的什么都想看看。 不像自己,遇事永远是平安第一,利益为先。 这些想法不过是闪念之间,回神之后,禄东赞心头一凛,他当然不会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乱了心神,这义庄,真是有些古怪。 他的神色间慎重了许多,低声提醒李云彤道:“李公子,小心些,这个义庄有些不对劲。” 因为走得近了些,他的鼻端闻见一股似兰似麝的少女气息,禄东赞忙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轻吁一口气。 今晚,大概是月色太好了,百鬼夜行,以至于杂念纷起。 他的手握在了腰际的刀柄上。 第68章 交易 “当然不对劲了,这义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竟然种了这么多的槐树。”因为进了院子,李云彤的声音已经压到最低,要不是禄东赞耳力好,几乎听不清。 “槐树怎么了?”禄东赞看了看四周,月光下树影婆娑,看不出是什么树,但棵棵高大茂密,想来就是在夏日里,也是遮阴蔽日,难以看到天光。 李云彤看了看四周,声音几不可闻,“槐是木中之鬼,所以能够养魂,这世间阴阳总是平衡的,阴盛就阳衰,阳盛就阴衰,这里的槐树这么多,因此阴气大盛,最适合养魂。普通人到了这里,会觉得心慌,惶惶不安。” “虽然民间传统的说法,在门前种槐树,能够生财致富。《周礼·秋官》也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颗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后人将三槐比喻三公,认为庭院种槐能够富贵,但这是在阳气能够压住阴气时才行,须得家中男儿多,阳气旺……” “从堪舆的角度上来说,坟地和义庄边上种槐树是大忌,因为以阴兹阴,会导致鬼魂被吸附在槐树上面……”说话间,李云彤脚步已经迈到了义庄停灵的房间门口,她便闭口不再言。 跟在后面的诺阿莫隐隐约约听了几句,只觉得四周鬼影森森,树叶被风吹着的声响,如同鬼魅窃窃私语,低低偷笑。他心头一凛,连忙快走几步,寸步不离地跟在禄东赞后面。 推门进去后,一排排棺木整齐地摆放着,不知道屋子里放了什么东西,进来后,那种腐朽的尸臭气反倒淡了许多。 驼背老头正将几个他所说“好的”棺木盖打开,露出里面的女尸让张盛远查看。 放在义庄里的尸身,或是客死他乡,等待家人运回家乡安葬;或是穷得无法入殓,亲朋、四邻只能先移其送到义庄再作打算,还有一些是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便被家人暂时寄放于此。 未曾找到好地方安葬,当然是种托辞,这种和穷得无法入殓一样,基本上属于没人管了,过期之后,就会由义庄替其亲友就地下葬,安葬于义庄所属的义山或义地里。 既然是没人管,有时候这些没人理会的尸身,也就成了义庄守灵人的“生财之道”,或是卖去配了阴婚,或是被张盛远这类有需求的道士买去。 最惨的,是遇上有怪癖的富贵人家,买了去凌辱。 越是美貌的女尸,越容易遭此毒手,因此像楼天香那般生前貌美的女子,纵被家人弃了,也会托瘟疫之名,托义庄早早烧了,免得死后还受一道践踏。 当然,马文博当初将楼天香的尸身烧毁,可不是为了这个,他是要借此掩盖自己让妻子“久病不起”的真相。 因为这个原因,义庄里相貌娟秀的女尸并不多,价钱也格外的高,这也是张盛远未进门就塞钱的原因。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密密麻麻的棺木摆放整齐,约摸有上百具,看得人头皮发麻。 听师傅讲过义庄种种,看着那一具具棺木,李云彤心头不由浮现悲凉之情,她揣好掩住鼻息的锦帕,拿了屋里的香点燃,双手合掌,默默为屋子里的亡灵念了三遍往生咒。 往生咒用于超度亡灵,可以消灭亡灵生前所犯的杀生、偷盗、邪淫、妄语这四重罪,亦能消除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五逆罪,以及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爱、憎恨、愚痴这十种恶业。 听了往生咒,亡灵们在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愿以获,魂魄也不会被邪恶鬼神迷惑,能够安然进入六道轮回,下一世投个好胎。 本来应该早晚吟诵二十一遍才有这样的效果,但李云彤是在娘胎里就听诵佛经,牙牙学语时就背念佛经,是善业多福报大,诸事顺利趋吉避凶之人,加之她跟着师傅学习了道门法术,知道三生万物,因而她念三遍往生咒便有同样的功效。 待她默念完三遍往生咒后,就连诺阿莫都感觉到屋子里阴煞之气似乎少了许多。 驼背老头正在推开最里面的一具棺木盖,抬起头来朝李云彤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眼里的神色凝重了许多。 那边张盛远朝李云彤招了招手,让她过去选。 李云彤却并没有过去,只伸手探进衣襟,从荷包里取出随身带着的三枚铜钱。 六爻八卦占卜法,源自周易,和堪舆、奇门遁甲、大六壬、梅花易数一样,听闻的人很多,真正会的寥寥无几。 三枚铜钱,也正是《道德经》中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六爻起卦,是非常复杂的演算过程。 这种推算方式,需要记性极佳,一般的道门中人都不敢轻用,尤其这种在外面使用,不能看书查询的演算,就是在道门中也百中无一。 虽然之前被李云彤说得动了心,但心里其实一直有点半信半疑,见李云彤把铜钱抛至空中又用手接住,反覆再三做了六次,张盛远方才心定。 外行人不懂,他可是知道,三个铜钱抛掷一次为爻,铜钱的正反两面各代表阳及阴,三枚铜钱起卦,得出的结果看似只有四种:三个正面的老阳,三个反面的老阴,两正一反的少阳,一正两反的少阴,但共有六爻,还要结合天干地支……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人头疼。 即使他研习了十三年道门法术,若是不翻一翻易经,也不敢肯定自己就能记下所有卦象。 这个小姑娘都如此厉害了,那她的师傅,该是何等的高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替自己引见引见,她有那样的师傅,用七星阵帮自己借命还魂之说,应该不是一句空话…… 他看向李云彤的目光,不由热烈了许多。 李云彤当然不知道她手中的小小三枚铜钱竟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震动,她在心里头默数刚才的占卜结果。 五十卦,火风鼎,是个上中卦,下巽上离相叠。有燃木煮食,化生为熟,去旧立新的意思,可推断此次出门有益,交易可成,官事无妨,诸事安宁。 按这卦象,屋里的女尸,是愿意做这一项交易的。 李云彤松了一口气,虚虚一点,指了正中的第六具棺木。 鼎足三分,正立不倚,第六具棺木,正是屋子的中心所在。 张盛远走过去瞧了瞧,棺木里的女子年约二十来岁,面容虽然娟秀,却只能算中人之姿,跟楼天香那种美貌根本不能比,只是她闭目安祥的模样却自有一股子温和气,倒像是睡着了一般,心里便欢喜了三分。 他一向因为楼天香生得姣好心里自卑,即使她转魂再世为人,也怕她会嫌弃自己,再被那马文博说动心。瞧着棺木里这个女子的相貌,虽然比他还是强,但到底要更般配些,还魂之后也不怕会被其他俊俏郎君瞧上勾了走。 他心里头对将来的花好月圆、天长地久,就更期待了几分。 因着这种心思,张盛远也不嫌弃,他先是恭恭敬敬施了礼,再双手一伸,轻轻巧巧地将女子抱出棺木,半倚半抱,朝门外走去。 临走,他还不忘给驼背老头再塞了一大包铜钱,示意他多烧些纸钱和香火给屋里的亡灵。 这屋里的亡灵能够与这女子同居一处,也算是缘份,他做此举,也是做点善事,为自己和楼天香积德之意。 等大家都走出存放棺木的房间,李云彤方才道:“这里阴气太盛,不能放楼天香的魂魄出来,不然恐怕被人夺魂抢占了去,你扶她到马车上坐着,待回了你的院里,咱们再施法让她还魂。” 驾了马车来,是为了楼天香还魂之后好载她回去,这一来倒也便利,张盛远点点头,也不多言,将那女子抱在怀里,靠在肩头,走向门外的马车。 诺阿莫重重吐了一口气,走到禄东赞身边,“妈呀,这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里真是太吓人了。” 禄东赞看了他一眼,“心不会跳那是死人。咱们身后的那些才是。” 他虽然面带三分笑意,诺阿莫却被他这句话说得疑神疑鬼起来,连忙转过头朝后看。 就见一张堆满皱纹的脸,露出大黄牙朝他笑。 诺阿莫按按胸口,怪责道:“大爷,你站我身后做甚?吓我一跳,人吓人吓死人啊。” 其实他一个黑胖子,月色里露出森森白牙,吓人的效果不比驼背老头差。 驼背老头朝他伸手。 诺阿莫不解其意。 “把你身上的钱给我。”驼背老头嘴裂得大大,显然很高兴。 李云彤头也不回的说:“义庄出门不能回头,快把你身上的钱全给了他,他会帮着烧线给那些亡灵为你买命,不然,那些亡灵以为你回头是舍不得他们,就会追着你,让你下去陪他们玩。” “啊——”诺阿莫一声哀嚎,“我说殿……李公子,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破财免灾,快把钱掏了给他。”禄东赞站住脚,背对着诺阿莫说。 诺阿莫委屈地将自己怀里的荷包拿出来,驼背老头看着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包,眼睛都亮了。 接过那包钱,他犹嫌不足,又伸手指指诺阿莫的腰刀,“还有这个,凶器留下。” 那腰刀的刀柄上上镶嵌着宝石,在昏暗的月光下,都能看出熠熠闪光,显然价值不菲。 驼背老头眼睛里露出贪婪之色。 诺阿莫用手按住刀柄,拒绝道:“这个不行,这是我先前立了功,赞普亲自赐与我的,不能给你。” “不给,死。”驼背老头阴森森地说。 第69章 乌鸦(风风9.15皇冠加更1) 听了驼背老头威胁的话,之前胆小如鼠的诺阿莫却紧紧护着腰刀,瞪着他那双牛铃大眼说:“死也不给,这刀我将来要传给儿子的,绝不可能给你。” 驼背老头看了看他壮实如牛的身形,再瞧瞧顿下脚步的禄东赞和李云彤背影,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实力,没有硬抢,只是反复地说:“不给,死。不给,死……” 诺阿莫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抬起一脚踢了过去。 那晓得那驼背老头话语虽狠,身子却不中用,被他这一踢,竟然像滚地葫芦似的,从门前的台阶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禄东赞的身后。 他伸手去抓禄东赞的脚踝,像是想借力站起来。 禄东赞在感觉到身后有东西过来时,往前迈开了一步,正好错开驼背老头的手。 “年轻人,请扶小老儿起来。”驼背老头犹自伸着手。 前面这个男人若是要扶他,势必得回头。 偏禄东赞恍若未闻,径自朝前走去,嘴里还唤诺阿莫,“既然舍不得就快些走,免得被那些贪心鬼缠上了。” 驼背老头就眼睁睁地看着诺阿莫从他身边走过,还护住腰刀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能感觉到,若是他再强行索要,前面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就会有所举动。 虽然不知道自己再纠缠下去禄东赞要做什么,但驼背老头能够在义庄这样的地方活这么久,自有他的活命之道。 他就势往边上一滚,滚到一棵槐树下,叽叽嘎嘎地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 许是被他碰撞的缘故,槐树上飞出了几只鸟雀,其中两只朝禄东赞和诺阿莫俯冲下去。 禄东赞刀在鞘中,垂手而立。 诺阿莫也是刀在鞘中,但他的手握在刀鞘上,拔刀就要快一步。 但等诺阿莫的刀出鞘,禄东赞的刀已经斩了飞下来的鸟雀,收刀回鞘。 驼背老头喃喃道:“好快的刀,今个这买卖怕是不成了。” 他拖着步子,捡起掉在地上的风灯,往停尸的屋子走去。 诺阿莫斩了鸟雀之后,拿起来看了眼,愁眉苦脸地说:“大相,怎么办?我们杀了神鸟。” 禄东赞瞅了一眼他手里那只乌黑乌黑的鸟,想了想道:“没事,在中原乌鸦不是神鸟,他们视其为不吉,遇上了会觉得晦气。” 乌鸦嗅觉特别灵敏,久病垂危的病人临终前会释放腐败气味,人尚未死,乌鸦早已闻息而来,即使是隔得很远,它也能嗅到尸体分解出来的微弱气味,从而竞相飞至,因此被汉人视为报丧鸟,不祥之物。 但对吐蕃人来说,天葬是最高的丧礼,死后血肉能被秃鹫、乌鸦食尽是好事情,意味着最尊贵的布施,只有生前作恶的人,才会连鸟兽都不愿啄食,所以在他们看来,不食活物只吃尸肉的秃鹫和乌鸦都是神鸟。 因此,尽管听了禄东赞的安抚,诺阿莫还是闷闷不乐,他小心地将两只乌鸦放到一边,连连赔罪。 等他们出了院门,骑在马上的李云彤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你们怎么这么久?那老儿勒索你们了?” 诺阿莫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他说到驼背老头要他的腰刀时,李云彤冷哼了一声,“他的胃口可真大,也不怕撑着。那种不用理他,身上的钱全许了出去,就没事。” 等讲到他们斩落了两只乌鸦时,李云彤脸色大变,一挥马鞭,“快走,那些乌鸦只怕是有人豢养的,被你们杀掉,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她快马加鞭,朝着张盛远之前驾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禄东赞和诺阿莫对视一眼,也连忙解了栓在义庄门前树上的马匹,翻身上马,疾追而去。 此时,将义庄所有停尸房门都大大敞开的驼背老头,也走到了义庄的院门前,他朝着禄东赞等人消失的背影发出如同夜枭一般的笑声,“阴灵已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你们能往哪里跑。” 眼看快要进城之时,李云彤勒住了马,看看天空中一路追逐他们而来的几只乌鸦,眯了眯眼。 若非点点月光,有只乌鸦的影子落在了地上被她看到,只怕被追到家门,他们也发现不了有乌鸦一路跟着。 待禄东赞他们追上来,李云彤道:“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 那几只乌鸦看到李云彤勒马不前,也没有再追,在天空不断盘旋。 李云彤从怀里掏了一张符纸出来,画了个迷魂咒在上面,又用火石点燃,迎风一扬,方才驱马继续前行。 那几只乌鸦顿时失去了方向,如同没头苍蝇般乱飞,再没有一只跟着他们了。 李云彤这才舒了一口气,驱马追上禄东赞他们。 禄东赞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他的目力极佳,即使隔着老远,也将李云彤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和她并驾齐驱时,好奇地问:“不过是几只鸟雀,用得着那么小心?” “可别小看了乌鸦,我师傅说,他们有鸟中诸葛亮之称,如果有一只乌鸦在某个地点落入猎人的网中,即使猎人改用其他完全不同的圈套,也不能诱骗第二只乌鸦中计。它们抢狗吃的肉骨头时,往往会有几只去啄它的屁股,待狗反身攻击,另外几只就会迅速将它放下的骨头抢走……” “论起记忆力和追踪来,猎譍和鸽子都不是它们的对手,只是因为不祥,所以鲜有人用它们做事而已。但对于一些喜欢养尸用阴灵做恶的人来说,乌鸦是他们最好的工具,试想一下,谁会注意到天空中飞着的乌鸦呢?” 禄东赞听了沉默片刻,“殿下的师傅真是高人,连这些也会教您,他日有机会,可否帮臣引见引见?” 李云彤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快到亥时了,若是子时之前,不将楼天香和段简璧的魂魄归位,阴气大盛之时,恐怕会被其他的孤魂野鬼夺体,我们得快些走。” 她一扬马鞭,口中打了个呼哨,她的座骑便四蹄奋起,飞奔向前。 禄东赞摇了摇头,轻笑道:“真是一个小滑头。”扬鞭追了上去。 好在一切都像李云彤之前占卜的那样,很是顺利,待张盛远将楼天香的魂魄从他挂在颈上的小瓶中放出,她帮着念了引魂咒后便作揖告辞。 她还得去把段简璧的半魂帮着归体,这边的事情接下来就是等楼天香醒了,张盛远给他解释缘由,哭也好笑也好,她都不用留下细瞧了。 虽然之前让春草带话回去,但这么晚归家,她少不得要听父母训导,明日白天,她还要准备七星续命阵需要的东西,待太阳一落山,才能为张盛远布阵续命,那七个时辰可是片刻也不能中断,她得找个好借口才能解释明晚不回家的原因…… 等安顿了段简璧的魂魄归体,从纪国公府出来已经过了子时,禄东赞和诺阿莫自然是不放心,他们将李云彤护送到江夏郡王府门前,才打马回住处休息。 李云彤一进大门,看到院内灯火通明,心道不好,疾步朝内院的门走去。 看到门廊下的身影,她的脸上浮现笑容,两手提拽住披风就想往前跑—— 披风! 她突然想起刚才急匆匆的,没将禄东赞的披风还给他,这会儿自个披风外还披了一件呢。 而且禄东赞的披风明显长,因为有小半截拖在地上,行走不便,所以她才想着提拽起来……这下,她身着男装所以披了件男式披风的借口就没法用了。 身着其他男子的披风,这要让她娘亲看见,不知得怎么训她。 李云彤的脚步慢下来,她边走边解披风,禄东赞的、她的一并解下来,团成一团,交给了迎过来的冬晴。 此时,她暗暗庆幸自己今天穿得也是一件玄色的披风,两件裹成一团,一时倒也看不出来。 冬晴是冬雪遇到那场变故后新提起来的大丫鬟,和李云彤的默契不及其他几个,她抱着老大一砣的衣物,身子不由往下坠了坠,一时愣住了。 倒是一旁的夏雨机灵,连忙托了下她的手,低声道:“郡王妃要同公主殿下说话,你愣在这做什么?还不把这些抱回去,准备给公主殿下更换的衣裳。” 听了她的话,李云彤顿时有了主意,她在离江夏郡王妃两步的地方站住脚,笑盈盈地说:“娘亲,今个去表姑家里看简璧,虽然她没什么大事,但到底沾了些病气,我得换件衣裳再跟您说话,还有,我饿了,您得让人给我准备些吃的……” 郡王妃想说什么,见女儿一脸疲惫,明显是强撑着在跟自己说话,便温言细语地说:“你去换了衣裳,也不用过我那边去,娘安排了饭菜,摆你那儿,你用饭时,咱娘俩说说话……” 见李云彤施礼转身,她到底没忍住,哽咽着说:“我的儿啊,眼看你还有几日就要离京,咱们娘俩见面的日子一日少似一日,这好容易求得天子在你在家待嫁,你还尽天的往外跑,娘连见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李云彤只得转过身安抚她娘:“娘亲,我一见您,您就哭,我哪敢跟您说话啊!您别哭了,今个晚上我陪着您睡,好好听您说话成不成?” 第70章 夜谈 担心太晚吃多了不好消化反倒影响睡眠,因此郡王妃让人备下的夜宵不过是一碗清淡的小粥,两盘爽口的小菜。 等李云彤沐浴更衣出来,白粥的温度恰好可以入口。 行过礼后她坐在桌前准备喝粥,郡王妃则坐在一旁瞅着女儿。 屋里的炭盆烧得火热,李云彤只穿着一件石榴红的罗衫,颈上带着镶珠嵌宝的璎珞项圈,耳边两粒黄豆大小的明珠莹莹发光,衬得她越发明艳可人,就连眉间眼角的疲惫,都带着少女的清新和慵懒,看得郡王妃不由心里发酸。 强忍住哽咽,她望着李云彤笑道:“就是嘛,像这样好生做女儿家打扮多好看,偏生要扮个男子。你又做不了学问,考不了状元郎,有什么用呢?成日里往外跑,也不在家陪陪娘。” 郡王妃的语气虽然温柔,眼睛里却是一层蒙蒙的水雾,就连身体也微微发抖,她看着触手可及的女儿,舍不得眨眼,仿佛她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就要去那个苦寒之地,万里遥遥的吐蕃,这一生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郡王妃眼中的水雾渐渐浓起来,悬泪欲滴。 她若无其事地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道:“女孩子家外表还是要温柔些好,你去了那边不要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比家里头,父母事事都依着你。在外头要与人交好,但也不要全部说出自己的心意,你性子直,喜怒都挂在脸上,这样不好,万一遇到那心思阴狠的,吃亏的总是你……” 自从知道自己要去吐蕃和亲,面对母亲的絮叨,李云彤再不像从前那般不耐烦,她笑盈盈地听着,按照食不言寝不语规矩,将碗里的几口稀粥缓缓喝尽。 放下碗之后,李云彤走到郡王妃的身后,趴在她的肩上娇呢地说:“娘只管放心,从小到大,你见我几时吃过亏?倒是您性子太软了,姨娘们该敲打的就要敲打,别因为她们扮个可怜,装个恭敬,就哄骗了去。” 娘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话,郡王妃站起身,“你早些歇息吧,明个起,再不许出去乱跑。” 李云彤故作惊讶地说:“娘不是答应今晚和我一处睡吗?哦,我知道了,你舍不下父亲,他那么大的人,你还担心他一个人怕吗?” 她促狭地笑兮兮道:“对了,定是娘亲担心父亲被姨娘们趁机勾了去……” 郡王妃绯红了脸,“女孩子家家的,谁教你知道的这些?” 想了想,女儿临嫁在既,有些事该知道的也得教她,郡王妃便轻咳两下,拉李云彤坐下正色道:“男人都是图新鲜,若日日见的你,那股子新鲜劲过了,再好看也视若无睹,倒是隔三差五的,才能历久弥新。你去了那边,他既然是吐蕃的王,难免三妻四妾,你是大唐的公主过去,身份摆在那里定会尊你为王后,不要做那些捻酸吃醋的小妾模样。” “男人的爱恋如晨露,在晨露未散之前,你要尽情享受,但千万不要认为这爱恋会如日月恒长,还记得《金刚经》中说的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的感情也是如此,一定要活在当下,不要执着于过往,也不要担心未来。” 李云彤诧然,“娘亲何出此言?你跟父亲这么多年相敬如宾,恩爱白头,难不成是假的?” 郡王妃唇角露笑,那笑意里有些无奈,她拍了拍李云彤的手,“当然不是,但这种感情和你想的那种炙热专一,如火如荼的爱恋是不一样的。你父亲对我的感情,不仅是因为我是他的妻,礼法上他要敬之,更因为有你们所以才会如此。” 她的神色中露出一丝怅然,“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吗?你父亲宠爱一位姓金的女子……” 李云彤的回忆被郡王妃的一句话打开了闸门:那年她的父亲宠爱一位姓金的姬妾,母亲受了冷落,府里的下人有些攀高踩低的,便去讨好金姬,渐渐不把她们母女当回事,吃穿用度上有所拖欠,有回她见母亲流泪,气愤不过便去找父亲理论,父亲却呵斥了她不懂事,她跑了出去离家出走,差点被拐子卖了,幸好遇见了师傅…… 回来之后才知道,因为哥哥出面跪求,父亲将金姬发卖,家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姨娘敢挑衅母亲的权利。 她不知道哥哥跟父亲说了什么,但那件事令她明白,在男人的心里,子嗣远比宠姬重要。 她还记得哥哥当时给她讲了晋书:宣帝初辞魏武之命,托以风痹,尝暴书,遇暴雨,不觉自起收之。家惟有一婢见之,后乃恐事泄致祸,遂手杀之以灭口,而亲自执爨。帝由是重之…… 司马懿在魏武帝面前装中风,不肯出朝为官,结果有一天晒书时突然下雨,他忘记中风之人不能自行起居,跑去收院里的书,被一个婢女看见了,他的老婆害怕婢女泄密,亲自杀人灭口还将其煮来吃了,不留下任何证据,司马懿因此非常的看重他老婆,认为她是一个可以与之谋大事的人。 哥哥当时对她说,“你记得,史书上在此用词,不是爱之怜之惜之,而是重之。一个女人,只有让男人看重了,他才不会把你当玩物一般丢弃。” 她后来翻看了那段文字,知道司马懿后来嫌弃老婆年老色衰,宠爱年轻美丽的柏夫人,他生病时老婆前往探疾,希望能够唤起旧日恩爱,他竟然说出老东西面目可憎,干嘛出来吓人……气得他老婆羞惭的要绝食自尽,要不是她的两个孝顺儿子听了也陪着母亲一起不吃饭,逼得司马懿给她道歉,只怕她就要被司马懿的薄情给逼死…… 若不是有两个好儿子,母凭子贵,原来得男人看重的女人,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也一样会被弃之如敝履。 想到这些,李云彤仍然似懂非懂,但她点点头道:“母亲,我明白了。” 看见女儿眼中的懵懂,郡王妃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黑长发,“男人若是真正喜欢你,不用你做任何事,他都会把你想要的放在你面前。只是天可怜见,你得的是这般姻缘,那男子娶你并非是爱恋于你,而是为着娶大唐的公主……” “所以彤彤你要记住,他娶你是为了他吐蕃的利益,你可以敬重于他,却万万不可交付自己的一颗心。女子但凡动了心,就会失去自我,失去判断能力,不会保护自己的利益,在那么远的地方,父母兄长都无能为力,你只有自己。对于男子而言,他的国,他的野心都在你之上,他是你的全部,而你不过是他的一步棋……” 听到平日里柔弱的母亲,如此血淋淋的撕开真相,李云彤脸色不由带了些惊慌,“难道就没有例外吗?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生一世的爱恋?” “有的,但那只是普通男人,他们没有选择,所以只能守着一个老婆,日子久了,在外人的眼里就成了恩爱白头。对于帝王而言,固然有百炼金刚化为绕指柔肠的时候,但那并不会长久,女子的柔情不可能长久拴住一个男人的野心,他们天性喜欢追逐,追逐权势,追逐名利,对于拥有皇权的男人而言,女人如同皇冠上的宝石,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是他们绵延子嗣的必须。” 郡王妃叹了口气,“那位吐蕃的王不就是如此,娶了泥婆罗的公主尚嫌不够,听到吐谷浑王娶了一位大唐的公主,觉得自己文韬武略远胜吐谷浑王,所以定要娶一位大唐的公主,驾驭这样的男人,你还在想恩爱缱绻,你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郡王妃走后许久,李云彤虽然很困却就是睡不着觉。 男女之情真的像母亲所说,算不得什么吗? 她还没有见到那个人,就要权衡得失,计算利益吗? 翻来覆去到天亮她才睡着。 迷糊中她还在想:醒来之后要好生找了个理由出去,她得准备七星续命阵需要的东西,不管将来如何,活在当下,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好再说。 第二天清晨郡王妃过来时,李云彤刚醒来,整个人还缩在锦被里不肯起来,只露在外面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如同苹果般可爱。 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苹果脸,郡王妃柔声道:“今日起你在家里好生呆着,娘有些东西给你,你得点点数。” 李云彤抱着她娘的胳膊坐起身,“娘亲的那些,留给妹妹,皇家备了那么多东西,足够我用的。我今个还要出去办些事,您放心,有那吐蕃大相陪着,不会有事的。” 她起身间锦被滑落,露出欺霜胜雪的肌肤,夜里睡得不踏实,连白绫中衣都散开了半边,白皙圆润的肩膀,锁骨向下,那两处山峦浑圆如同牛乳般闪光。 郡王妃替她把被子扯上来围住,“彤彤,你已经长大了,你们虽是君臣,但毕竟男女有别,也得避嫌。” 第71章 葫芦(风风9.15皇冠加更2) 好说歹说,好容易把母亲敷衍过去,早饭之后,李云彤到底还是换好男装出了门。 在看到禄东赞时,她将他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觉得母亲所说君臣有别,男女大防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虽说比起自个的父亲来,禄东赞是年轻那么十来岁,可他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半,吐蕃人长得黑,看上去就更显得沧桑,两人站一起,基本就是两辈人的差别,再眼瞎的人,也不能认为他俩会有什么暧昧吧。 打量完了,李云彤一挥手,身后的春草抱着玄色披风走上前,递给禄东赞身后的诺阿莫。 诺阿莫苦个脸接过去。 他家大相今日另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披风,这件拿在手上该怎么办?若是他先送回去,也不知道回来还能不能看上稀奇。 公主殿下准备七星续命阵要用的物件,多难得的机会,他得从头到尾都跟着。 早知道,就不该为了保密一个随从都不带了。 看了看春草,他满脸堆笑地说:“春姑娘,咱们借一步说话……” 那边诺阿莫在央求春草将那玄色披风先拿回江夏郡王府寄放,这边禄东赞被李云彤一番打量瞧得莫名其妙,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微笑道:“为何公主殿下这般神情,莫不是臣的脸上生了花?” 李云彤自镶着白狐毛的宝蓝披风里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禄东赞,“大相,请叫我李公子。这件事情,已经提醒多次了,不用再说了吧?” 禄东赞不明白为何今日李云彤会这般模样,但他本是心机深沉之人,当下若无其事道:“是,在下失言了。李公子,咱们今个先去哪里?” “到集市上的老店子去,寻几样法器。” 两人先后策马扬鞭,因为禄东赞的马脚力快,很快追上去与李云彤并驾齐驱。 李云彤不知道,从他俩的身后望去,马上的两个人,深蓝色的身影高大威武,宝蓝色的身影苗条挺拔,随着马儿的步伐起伏一致,看上去竟然是份外的和谐。 李云彤带禄东赞他们去长安城里有名的珍玩街。 平时她按师傅所说,也养了一些法器,但今个摆七星续命阵要用的物件不少,她养得那些都是上好的东西,舍不得就这么用了,所以想先出来寻寻,实在不行了,再拿她养得抵上。 反正张盛远不缺钱,有钱帛,到哪都能买到好东西,要不是时间有些仓促,她都想买了古玩来自己养成法器。 因为这里面只能步行,李云彤他们便把几匹马放在珍玩街外寄存了。 毕竟是长安城,虽然还是早晨,街外头停放的马车,栓着的高头大马已经很多,走进去珍玩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川流不息,多是些穿绸着缎的公子哥,若是架着鸟笼怡然自得的富贵老爷,当然,也有不少布衣布袍的普通老百姓,但那种大多是为了生计,盼望着贵人老爷们需要帮闲时,靠抬、搬、扛挣点小钱的穷困人。 珍玩街不仅有装修豪华的店面,也有铺块布在地上,杂七杂八放些小玩意的地摊。 因为时间尚早,李云彤也没着急着去那些珍玩店面,而是直接逛起了地摊。 禄东赞虽然不懂什么是法器,却也知道那是方士道长们要用的东西,这地摊上卖的物品,想找几个真货出来都难,哪可能有什么法器? 他虽不明白李云彤为何要逛地摊,但本着别和女人讲道理的原则,还是陪着一处看。 地摊上的摊主一看他们这几个,穿着看上去不起眼,却隐隐透着奢华,而且显然以年纪最小,皮肤最白的那位公子哥为首,眼睛都亮了。 在珍玩街买东西,考得就是眼力,可没有假货一说,买得再贵,也不能说人骗了你,只能怪自己眼力不济。 这种年轻的小公子哥,家里不缺钱,任性妄为,只要看中了什么,不惜千金也要拿下,最好忽悠了。 离李云彤他们最近的一位摊主连忙热情地招呼:“小公子,在下于这珍玩街卖了十几年货了,一看您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见过好东西,有眼力,我这儿的摊位您别看小,尽是从那些失势落难人家淘来的好货,您想要什么说说看,我给您找找,说不定就有您想要的呢。” 禄东赞听了微微笑。 这摊主说他在这卖货十几年,无非是暗示李云彤他这儿是“老字号”,诚信可靠,夸她有眼力,讲述自己好货的来源,一层层的,看似诚恳,其实全是套。 李云彤裂嘴一笑,“大叔,我就随便看看,你要不忙,就把这些一样样都给我说说来历呗,什么汉代的灰陶马,越王勾践的兵器……我可爱听了。” 她这个年纪的男女,有些还没变声,雌雄莫辩,所以尽管李云彤声音脆生生的,但因为她举止间没有半点柔媚,摊主一点没怀疑她是个女孩子,只是听了她的话,笑容立刻不见一半。 合着这小公子是来听热闹的,珍玩街每天这样的人也不少,不花钱,听人讲珍玩的故事,能从早晨听到太阳落山,完了亲朋好友聚会时就有了吹牛的资本,被人夸见识高,图个虚荣。 这小公子怕也是如此。 摊主没了招呼李云彤的心情,但毕竟是生意人,还是笑着说:“不巧的很,我这正忙着,您先自己选选,看上什么再跟我说。” 然后,便让李云彤他们自己挑挑拣拣,他则热情地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李云彤看东西的方式与众不同,每一件东西她都要上手摸一摸,然后很快“看”完,就放下。 摊主就有些不高兴了:“小公子,这里的东西,只许看不许摸的,若是有相中的,才能拿了细瞧。” “嗯,我这是细瞧着看不上,才搁下的。” 摊主觉得李云彤就是来捣乱的,看看她后面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黑铁塔,忍着气道:“您这是想找什么?给我说说,兴许我这摊上没有,免得耽搁了您到其他地看。”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李云彤“看完”这个摊位的最后一样东西,放下之后,就直奔下一个摊位去了。 这位摊主松了口气,同情地看向他旁边的那位。 因为隔得近,旁边那个瘦小的男子将这边摊位上发生的事情看了个仔细,没等李云彤开口,他就连忙道:“小公子,您往别处看去吧,我这儿临时有点事,得准备收摊了,顾不上招呼您。” 如此再三,珍玩街的摊主或是找借口拒绝李云彤看他们的货品,或是赔礼说自个这没什么好东西,不劳她查看,走了一条街,她只看了三五家货。 到最后,就连禄东赞都忍不住了,低声问她,“公子,您究竟要找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也能帮着一道找,兴许能快一些。” 李云彤正要回答他,突然眼睛一亮,盯着左侧的一个摊子问,“把您摊上的玉葫芦拿给我看看。” 做生意的人眼睛多利,她走了一条街,东翻西找的一直说随便看看,这会儿突然指定了一样东西,分明是瞧中了,立马,那个摆摊的白胡子老头就把摊上的几个玉葫芦都捧给李云彤看。 他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这几个玉葫芦来历如何不凡,听得诺阿莫目瞪口呆。 “大相,他要有那些东西,还用在这里摆摊吗?”他困惑地问禄东赞。 老头当然不知道大相是何官职,只道是禄东赞的姓名,轻蔑地看了诺阿莫一眼说:“姜太公要不是遇到了周文王,谁会知道他并不是钓鱼翁?这世上的人长了眼睛的不少,有眼无珠的更多,小老儿的货,是等有缘人的,要不是这位小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我这些东西,看都不会给他看。” 还有这样卖东西的招数啊? 诺阿莫被老头这一说,摸摸头不知道该怎么对答了。 禄东赞自然不屑和老头做口舌之争,他只盯着李云彤手上的玉葫芦,这只最小的玉葫芦,她拿在手上的时间最长,难道,这就是她要找的法器? 还真被禄东赞猜中了,李云彤最早需要找的,就是一件适合给张盛远锁魂的法器。 葫芦圆润饱满,两球相接,大肚小口,蕴含着吉祥圆满,驱邪避灾,广纳财源。葫芦谐音“福禄”,福气与禄位两全,如果葫芦周围还攀爬着兽,兽谐音寿,则福禄寿三全,大圆满。 这个小小的白玉葫芦上,有几处褐黄色瑕疵,但那瑕疵看着就象一只褐色的豹子,正合了福禄寿。 最重要的是,这个玉葫芦不知道是哪个方士用过的,灵力四溢,她一走进珍玩街就感觉到了。 本可以直奔这儿来的,但想起母亲昨个说自己喜怒都在脸上,容易让人有机可趁,李云彤今早就决定改变。 一路上跟禄东赞他们说话都目无表情,之前在那些摊位上胡翻乱找,让这个摊主把玉葫芦都拿给她看,就是为了让人对她买这个小葫芦不起疑心。 眼下,她还要用最低的价钱买下这个小葫芦,让娘亲再说她没心眼。 李云彤不动声色,把那个小的玉葫芦和其他的一起还给摊主,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没有看中的。” 她转身欲走。 “站住,我这儿可不是别处,你翻了看了,一样都不买,想走,没门。”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突然变了脸。 第72章 得手 听了老头的话,一心想让母亲刮目相看的李云彤倨傲地抬着下巴道:“你这东西不好,我不想要,难不成还要强买强卖吗?” 诺阿莫瞪大眼睛,也不说话,往老头摊位前一站。 他这么黑黑壮壮的一个人,即使不说话,意思也非常明白了:你若是想强买强卖,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老头神情瑟缩了几分,却仍然梗着脖子道:“这一条街都被你翻过来了,你一样也不买,这不欺负人嘛?你们有钱人,不能这么欺负人。” 禄东赞打圆场,“算了算了,公子,看他是老人家,挣钱也不容易,你就随便买一个算了。” 李云彤赞赏地看看禄东赞,这个吐蕃大相真是个妙人,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句话对她来说接得真是瞌睡人送上枕头。 她就不情不愿地对老头说:“既然禄大叔这么说,好吧,你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多少钱?”她看似随意地点了点那些玉葫芦,其中当然包括那个最小的。 禄东赞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禄大叔!禄大叔!他怎么就成大叔了?之前公主殿下不是称呼他禄大相就是禄大哥,为什么一夜过去,他就成了大叔? 他的目光转向白胡子老头。 刻意被压住的气势稍稍释放,老头立刻感觉到了压力,他瞅瞅禄东赞,好吧,这位虽然没有那个黑胖子壮实,但看上去也是人高马大,他之前嚷着不许走的愤怒顿时弱了几分。 老头不情不愿意导报了价钱,果然是那个最小的玉葫芦最不值钱,毕竟,普普通通的白玉上面又有瑕疵,本就是次品。 老头虽然报价不高,但李云彤还不知足,两根指头拎起那个小葫芦,嫌弃地说:“这么小,也要十文钱?太贵了,五文吧。” “你,你——”老头气得直吹胡子,“这又不是菜市场,买大白菜呢?你看着也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怎么这般抠抠缩缩?” “我娘说了,挣钱不易,能省一文是一文。”李云彤回答地理直气壮。 “咳咳,”禄东赞示意诺阿莫打开钱袋,从里面捏了最小的一块银子出来,递给老头,“老人家,公子说多少就多少吧,别还价了,免得耽搁你的生意。” 李云彤玩得高兴,他可没兴趣奉赔了,要这样下去,买齐所需的全部法器,天都黑了。 他赌一文钱,这位千金大小姐根本不知道十文钱是多少。 老头拿了银子眉开眼笑,这块银子,怎么也得有一两,比起他之前的要价,那就是百倍的价格,他忙不迭地把那几个玉葫芦都塞给李云彤,“行行行,你们都拿去,都拿去。” 李云彤狐疑地看看老头,这人是不是疯了,十文钱的货,给他五文,还倒送一堆? 但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拿着那只最小的玉葫芦,她越看越喜欢,又担心老头看出来啥不肯卖给她了,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葫芦一把抓了塞进荷包里,“既然老人家盛情,却之不恭,便都收了吧。” 想了想她又对诺阿莫说:“再打赏他三文,毕竟拿了好几样。” 说完,她喜滋滋地揣着玉葫芦走了。 师傅可是说过,上好的法器,十贯钱、百贯钱都买不到一个,她用五文、不,八文钱就买上了,真是捡了一个大漏啊! 禄东赞朝诺阿莫使了个眼色,也跟在李云彤后面走了。 诺阿莫拿出三文钱,这次是正儿八经的三文,三个铜板递给了老头。 老头自然是眉开眼笑地接了。 春草急了,她家公主不知道十文钱是多少,可她知道啊,本该十个铜板搞定的事,禄大相给了一两银子,银子可是平常人家见不着的,也就是吐蕃人不懂行情随身带着银铤,她们都是用铜钱,一两银在黑市里,最高能换到一千二百文呢,这买卖亏大了。 人家还不得把他们这行人都当傻子啊。 她正想开口,诺阿莫一手掩住她的嘴,拖着她边走边说:“快走吧,别让公子他们等急了。” 春草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他跟了大相那么多年可是很明白,大相精着呢,绝对不会做亏本买卖,用一两银子省下的功夫,能办更多事。 别说大相了,要是他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要那个玉葫芦,掏五两银子早早买下也行啊。 起码不用逛这么久,看人那么多白眼了。 被诺阿莫这一掩嘴,春草又羞又恼,倒忘了银钱的事了,但她这会儿身着男装,也没法为这个跟诺阿莫翻脸,只往他脚上狠狠地踩了一下。 诺阿莫皮糙肉厚的,根本没感觉,拉她走得远了,方才松开手。 看他根本不在意的样子,把春草憋闷的理都没处说去,只能恨恨地嘀咕一声:“真是蛮子,什么礼数都不懂!” 接下来许是逛够了,李云彤买东西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很快诺阿莫和春草的手上就都提满了。 她买的什么都有,琉璃灯、绳子、铜戒、香炉、罗盘、海螺、干花……甚至还有一盒据说是干狗血粉。 看到李云彤要了两包糖炒粟子,连春草都忍不住问,“公子,这粟子也能当法器?” “当然不能。”李云彤把一包粟子塞给春草,另一包塞到手空着的禄东赞那儿,剥了一颗粟子,眉开眼笑地扔进嘴里,“这是咱们吃的,闻着多香啊,你不想吃吗?” 春草无语地看着她家主子,奴婢倒是想吃,也得有手剥啊! 于是,她就和诺阿莫怨念地看着前面的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的吃起粟子来。 等走到张盛远的府上,她和诺阿莫可以空出手来吃粟子时,粟子早就凉了。 而此时,张盛远和还魂的香娘子(楼天香说自己再世为人,不肯再用从前的姓名)已经听李云彤讲完昨个纪国公问询马文博的全部经过。 因为楼天香尸身已毁,死无对证,纪国文最后是从刘寡妇入手,诈出了楼天香被毒杀一事。 最后,马母见势不妙,认下了毒杀媳妇的全部罪名,推说是她见刘寡妇怀孕,偏生儿子情深意重,不肯体弃儿媳,说自己与那刘寡妇是酒后失德,并无情意……她怕马家无后,便起了狠心将多年不孕的儿媳毒杀。 通知官府来人将马母收了监,丧妻不久的马文博见母亲为了自己竟然如此,便急怒攻心晕了过去……找不到证据他参与了此事,纪国公也不能一直将人扣着,便只好请了大夫,将他弄醒后送了回去。 如果找不到新的证据,即使大家都知道马文博狼心狗肺,也拿他没有办法,可以预见此事一了,过些日子他将刘寡妇娶进门,升官发财生儿育女指日可待。 就连马母,那么大年纪了,又是为着马家的后代,恐怕舆论上她也不会送斩,很可能判个流放,到时马文博再花几贯钱,买个人替她受那道罪,她也就安然脱身了。 一场折腾下来,就只有楼天香白白送了命。 听完之后,张盛远气得咬牙切齿:“若我逃过此劫,定要取那马文博的狗命。” 香娘子则沉默良久,她做为楼天香那一世魂魄离体之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什么事都瞧得分明,马家母子背人说得那些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以为会恩爱白头的相公,她以为今生得遇的良人,竟然用砒霜一点点要了她的命。 亏得那些日子他总是给她递补汤,嘱咐她多喝些,说待她把身子养好些,好给他怀个孩子,说以前太忙,陪她太少亏欠了她……她听得万般甜蜜,哪里知道喝下的一碗碗补汤,都是穿肠的毒药! 幸亏她已经死了,不然活着要知道那样的真相,岂不如同万箭穿心? 即使如此,她连灵魂都觉得凉冰冰。 真是凄凉啊,巴心巴肝地为一个男人,结果在他看到更大富贵时,就恨你挡了他高升的道,决绝地、狠毒地要你性命! 从前欢娱千般愿,而今背弃负神明。 只是,她都看到了,再听一遍为什么还会伤心?为什么还会觉得凄凉?她已再世为人,为何还是看不破呢? 香娘子敛了敛心神,她不能一错再错了。 也是这从死到生走一遍,她才明白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 远哥已经为了她历尽生关死劫,倘若再为她替天行道,只怕又要损折他自身了。 她怎么能为了一个垃圾,断送这一世的幸福! 香娘子反手握住张盛远的手,眉眼温柔,“他自有他的报应,咱们有咱们缘法,那个人,我再不想了,远哥你也要放下,就按昨晚咱们商量好的,若是你能逃过这一劫,咱们就到吐蕃去,开始新的生活……” 她起身朝李云彤跪下,“公主殿下,听说这次去吐蕃,朝廷颁下谕令需要很多工匠,我们夫妇自请一同前往,请您带上我们。” 李云彤这次和亲吐蕃,为了避免强行征召,随行的宫女、护卫、工匠会因为远离故土心生不满,朝廷采取了征召的方式,钱给足了,自有穷困人家的来应召。 第73章 生机(风风9.15皇冠加更3) 长安城里的各行各业都自有规律,平常人家的不管是当兵做工,想要博个出身都很不容易,吐蕃虽然远,但比起永不出头的小兵来,能够成为公主的亲卫,待遇不是高了一点半点,工匠们也是如此,远离故土但成为皇家的御用,比起自己在市井中挣扎,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应召的人蛮多,也就会有所挑选,兵卫还罢了,本就是在卫所里面选拨,穷困人家出来的也不乏好手,所欠的只是一个上升的通道,而工匠能够有所成的,在宫里基本上都有一定地位,在外的多少都有些资产,所以真正称心如意的,并不多见。 前阵子李云彤还在为随行的人中织锦的高手,女红精湛的绣娘不足苦恼呢,听见香娘子的话,别说她高兴,就连禄东赞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吐蕃,实在是太缺这样技艺高超的匠人了,楼天香的劫数因织锦而起,可以想像,她的技艺必定是非常高超。 还有那张盛远,方术虽然比不上李云彤,却也是个中高手,到吐蕃去,也能压一压苯教那些人的气焰。 尽管高兴,但李云彤还是正色道:“你们当真愿意去吐蕃?要知道,去了哪边,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回来中原了。你们可别一时冲动,放心,无论你们去不去吐蕃,我都会尽全力为张道兄续命,这事,你们还是慎重考虑考虑。” 香娘子和张盛远互望一眼,他们若是去吐蕃,想必公主殿下续命时,会更尽心尽力些,毕竟,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她的手下了。 同样一件事,萍水相逢的人和自己人,哪怕是从感情上,也会有所不同。 哪怕能多尽一分心,张盛远也能多一分生机。 互望之后,香娘子点了点头道:“我们主意已定,不会改的。远哥他在中原有对头,这一次的死劫也是因那个而起,我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留在这里,倒是去了吐蕃,还能有个新开始。不仅是我们,早起同我娘还有我妹说了,她们也愿意随着一起去。还望公主殿下收留。” 听闻楼天香“病重”,陈娘子就带了二闺女,将江宁城里的家财变卖尽,打算来长安请良医给大闺女看病。 先前陈娘子和楼天香一样,以为马文博是真心实意待她的,到了后来,日久见人心,她到底上了年纪见识多些,就知道这个女婿不过是虚情假意,却不忍在女儿面前揭破。 马家那样的人,马婆子那样的吝啬鬼,怎么会舍得给女儿花钱诊治,只怕那病重,都是拖出来的。 所以陈娘子就卖了家财,带着有些痴傻的二闺女一道上京,想着楼天香病愈后,她们也在长安城安顿下来,离大闺女也近一些,彼此有个照应。 没想到,到了长安城,就听到楼天香已经因为瘟疫病逝,尸身送到义庄去了。 等她们娘俩赶到义庄,楼天香的尸身已经火化了。 陈娘子当即就晕了过去,恰好遇上张盛远,便将她们母女带回了家。 香娘子借尸还魂之事,他们怕吓着陈娘子,并没有给她们说明,只说是张盛远的妻室,说他们想去吐蕃,邀请身为义母的陈娘子一道前往。 陈娘子失了大闺女,二闺女又是个呆的,依靠着义子比自己母女俩孤苦伶仃总要强些,再看香娘子温和可亲,说话的语气、眉眼间的神情总给她亲切熟悉感,待她们母女的模样,就像是一家人,便答应考虑考虑。 再回江宁不可能,长安也留不得,若是没有二闺女,她就是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咬那马文博两口,如今,只能护着二闺女了。 这里已是伤心地,陈娘子想着离开了,换个地方,兴许对二闺女的病也有些好处。 再一个,张盛远重情,有他在,自己百年之后,二闺女也能有人照看。 犹豫之后,陈娘子就决定带着二闺女和他们一起去吐蕃。 见他们一家人心志坚定,李云彤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件事说定,用过中饭,李云彤和张盛远就开始布置晚上要用的七星续命阵。 三天寿阳将近,张盛远的精神,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个时辰萎靡过一个时辰,布阵到最后,他已经倒地不起。 如果不用七星续命阵,这最后一两天的寿命,他只能躺在床上,一点点看着生命从自己体内流逝。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李云彤才惊觉,张盛远的那个对头,恐怕比她想像的还要强些。 她把那个最小的白玉葫芦让香娘子给张盛远戴上,然后用引魂术帮他把魂魄锁在里面,免得阵法转动时,他魂魄离体,被别的孤魂野鬼抢占了身体。 别看李云彤一直表现的自信满满,其实七星续命阵,师傅带着她用过两回,她自个施展,还是头一回。 道门所用的七星续命阵,是每晚亥时到丑时由求寿之人点灯再走天罡步求神赐寿,灯旁按八卦摆设六十四枚旗帜,每枚旗帜上面画有不同的神仙,每日走完之后都要添油三分之二,走完灭灯晚上再点燃,若途中主灯灭了就说明天命如此,无法延寿,若是七天本命灯不灭,就能延寿一纪,再活十二年。 李云彤所用的七星续命阵就要更高深一些,用道法高深之人护法延寿,向天借命,因为天上的北斗七星呼应着人身的七魄,七星之气会结成一星,在人头顶上三尺,这也是民间“头上三尺有神明”的说法的来历。 李若彤回忆师傅教她的种种,将七盏琉璃灯放在张盛远身上七个关键的、能吸收和转换生命能量的穴位对应的位置。 膻中穴,贫狼星灯。 天目穴前方虚悬一穴,巨门星灯。 泥丸穴,禄存星灯。 夹脊穴,文曲星灯。 命门穴,廉贞星灯。 丹田炁(qi)穴,武曲星灯。 海底穴,天罡星灯。 七盏琉璃灯按着天象摆成了北斗七星的位置,站在张盛远的左侧看,就正好是一个斗口朝前下方的北斗七星图案。 待天黑之后,七盏琉璃灯点燃,看见最中间那盏张盛远的本命灯灼灼光芒,李云彤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本命灯光大而明代表善,光冥而暗则小,常为善者,多得其福,常主恶者,多得其灾。张盛远这一世做得善事不少,就像他的天香楼,财源滚滚,多被他用于布施了。 要不是他是个善人,自己也没法点七星灯,为他求七星降童子,以卫其身。 她没有师傅的本领,说是续命,其实是将张盛远被人强行折断的生机续上,就像树木因为被虫咬落叶干枯,在生机未完全了断前,把那些虫子捉掉,就能重新再长出绿叶,恢复如初。 倘若那棵树已经被虫完全咬死,她是没办法的。 香炉里放上引魂香,再将绳子、铜戒等布好,用黑狗血粉将七星阵圈起,隔断孤鬼野鬼的窥视,接下来,只要在七个时辰,这些灯要不断续油,保持不灭,尤其是本命灯不熄,张盛远的命就算续上了。 罗盘交给了守在外院的禄东赞,但凡有方士靠近,罗盘就会受到干扰动起来,提前告知他们讯息,海螺交给了诺阿曼,有什么不对劲,他就用力吹,这种法器海螺发出的声响,能够让方士暂时失去听觉,却能够通知内院里的李云彤,有敌来攻。 至于干花,李云彤交给了香娘子,告诉她什么时候看见干花突然绽放,就说明续魂已经成了。 李云彤则在最里面的屋子外,守着七星灯和灯阵里的张盛远。 这七个时辰里,每隔一个时辰,她都要给琉璃灯里添油,灯油须从灯窍加,半点不能落在外面,每一滴加进灯窍里的油,都意味着张盛远的生机。 香娘子和陈娘子则负责给他们几个供应饮水和吃食。 至于张家其他的仆众,都放了假,让归家或是玩去了,两日后才让回来。 毕竟,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让普通人知道的好。 …… 乌云慢慢遮住了暗淡的月光,然后又散去,慢慢的月亮隐了,天边露出一点星光…… 等天色大亮,已经过了六个时辰,添过最后一次灯油,李云彤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若非年轻,这一夜不睡,她还真有些熬不住。 只要守完这最后一个时辰,张盛远的命就续上了。 熬了一夜,李云彤已经有点迷瞪,她的眼睛微微合了一下。 就在这时,海螺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禄东赞的身影。 “那些乌鸦,找上门了。”他落在李云彤身边,神色凝重地说。 第74章 媚舞 还在迷糊中的李云彤被禄东赞所说的话一惊,神识未清脑海里却炸开了花,揉了揉眼睛,面露紧张。 乌鸦啊,它们还是找上来了。 一会儿功夫,诺阿莫拿着海螺也跑进来,他的神情兴奋多过害怕,“如公主殿下所料,对方来了不少人,不过都不中用,被我砍了几个,要不是您交待遇到了迅速回撤,我一个就能砍翻他们。” 李云彤和禄东赞对望一眼,神色更加凝重。 对方之所以会被诺阿莫砍倒,是因为来的人都是方士或者为方士所用的普通人,并无强大的武者。 李云彤护着布置了七星续命阵的屋门,再三交待,“一会儿,不管你们看到什么,都请保持神志清明,只要你不被对方布的阵所惑,咱们就能守得住。” 对于普通人而言,方士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能够迷人心志,同样,对于方士来说,真正有武力的兵将,只要在神志迷离前砍出去,就能要他们的命。 就像那只鸳鸯换命符,只要不捡,再高明的方士也不能强夺人性命。 他们能够施得法术,全赖于精神力强过对方。 这也是李云彤今日仍然只让禄东赞和诺阿莫前来的原因,若是其他的吐蕃武士都帮忙护法,神魂万一被对方所控,会反攻自己这边,反而麻烦。 以禄东赞的强大,只要提前让他警戒,很难有人能够控制到他的神魂。 而诺阿莫一切为禄东赞马首是瞻,别人要想控制他,得先过禄东赞这关。 因此,她今天只留了禄东赞和诺阿莫一道迎敌,连春草都赶去和香娘子她们一道,交待了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许过来。 诺阿莫正疑惑间,就见无风中门大开,跟着,便见四个身着灰色道袍的道士手持明亮的风灯,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中门鱼贯而入。 在他们的后面,有八个人抬着一把太师椅,椅上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女子,她的脸上蒙着面具,手里举着一把拂尘,看上去俨然是仙风道骨的模样。 天下的乌鸦飞了下来,站在两边,倒像是她的家雀。 之所以知道太师椅上坐着的人是女子,是因为那面具并没有挡住全脸,灯光下,可以看见她乌黑的眼,嫣红的唇。 她身上的道袍也不是裹着全身,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她身上的道袍却像夏日一般,露出上半肩膀,两条修长的腿。 那女道士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如冰雪一般,晶莹剔透。 黑袍、红唇,再加上冰肌玉骨,怎么看都令人觉得那面具之下会有一张绝美的面孔。 李云彤有些羡慕的看着那女道士,和她那种令人陶醉的成熟风韵相比,自己像一个刚刚发芽的嬾花苞。 禄东赞脸色平静,诺阿莫则诧异地看着那女道士,“她不冷吗?” 两个人完全就像不解风情的呆子。 女道士看了他们一眼,一抬手。 太师椅放下后,咚咚咚,鼓声起。 八个道士围着女道士,他们的手里各持一面手鼓,咚咚咚,敲击出乐声。 随着鼓点变动,女道士站起了身,由静如处子突然变得宛如游龙,脚步飘舞,那些道士围着她旋转,不时发出“赫,赫——”的喊声。 诺阿莫张大嘴:“跳大神啊?” 李云彤则轻笑道:“来了。” 当然可以在这场迷舞开始前杀死他们,但那样的话,方士的神魂就会直接攻入张盛远的魂魄,而这些人,只要为首的那个女子没事,甚至会在死后也成为傀儡,攻击他们。 从他们进入这道门,李云彤已经认出女道士这一派的手法。 只不知道张盛远怎么得罪了这位女道士。 不知道士们摇动了什么,有细细的铃声配着鼓声传出,铃声清脆,鼓声浑厚,听上去倒像是男子与女子间的细语。 李云彤只盯着为首的女道士看。 女道士的舞姿是在向上天祈祷、祭祀。 随着她的舞动,身上的道袍忽黑忽红。 原来,她的道袍两面颜色不同,在舞动间,那道袍竟然不停地被她换面,光是看着,就令人目眩神迷。 禄东赞的目光越发谨慎。 庭院中,女道士的舞姿时而阳刚,里面柔美,如同化身成两个人。 男子身着黑衣刚劲有力,女子则是红衣柔美翩然。 李云彤他们通过她的舞姿和道士们的配合,看出这是讲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相爱深,怨离别的故事。 自古多情空余恨,天若有情天亦老。 故事里的男子虽然不舍,但终于为了天下家国,与心爱的女子劳燕分飞。 女子天天盼日日等,等来的却是男子有了新欢。 女子跋山涉水去寻,却发现男子已经将她忘记。 她向男子射出了八箭,箭箭穿心,恩断义绝。 此时,女道士手里的拂尘就变成了利箭,朝道士们手中所持的小鼓飞了过去,拂尘每甩一下,就会有咚的一声撞击到了一面鼓上,紧接着是下一面鼓,一连八声,如同离弦利箭一般,连在一起加上道士们的配合,脚踏鼓声的步调,将女子伤心、孤寂,悲戚、绝望,以及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骄傲一一展现。 射箭之时,女子身上的黑色道袍不知何时解下,那旁边的四个道士将手持的风灯高举,这时才看见,那女道士的身体竟然只用一层薄薄的红纱掩着,灯光下,只见她的身体若隐若现,却在腾挪之间半点也看不到真相。 无论她做什么动作,无论从哪个什么角度去看,薄薄地红纱都如同游动的红霞,总是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身体的隐蔽之处。 这比什么都看得到还令人心痒难耐,就连李云彤也越发聚精会神,诺阿莫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企图离那太师椅更近些,离那女子更近些。 他们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院里飞旋的女子。 包括定力最好的禄东赞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投向场中,视线仿佛被定住一般,无法从那女子身上移开。 虽然那女子一个人分饰两人,却惟妙惟肖地刻画出男子的神勇阳刚,女子盼夫归的哀婉缠绵。 刚与柔,力与美,烈和媚,喜和悲都被那女道士完美的演绎。 即使心硬如铁的禄东赞,也觉得心里似被什么拨动。 当那女子两腿张开高高跃起,月光下仿佛如同嫦娥奔月飞向遥远的天际时,道士们的风灯旋转,乌鸦飞旋,更见红纱薄透,女子晶莹的肌肤如雪,天女下凡一般。 看的人目眩魂摇,却依旧无人看清那红纱下的身子究竟如何曼妙,能做出这种种姿态! 待鼓声由缓转急,敲得李云彤等人心头莫名地一震,禁不住生出些异样心思。 亦雄亦雌的舞步,亦刚亦柔的身躯,还有看不清容颜的美人儿,不仅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还勾动了他们的心魂。 风露月初晓,妖娆艳态绮,横波粉面低,摇曳红罗金。 月隐、灯暗、鸦静、鼓声止,一切停止下来,红纱将院落几乎铺满,红纱下那晶莹如玉的身体如同断气了一般,半天委地不起,看上去格外的楚楚可怜。 禄东赞朝院中走去,随着他的脚步,红绡下的人缓缓地抬起头来,面具已经没有挂在她的脸上,而随着那女子的头一点点抬起,就连李云彤也不由发出一声倒抽的凉气。 她在皇宫里进出,在那里见得最多的就是美人,即使有倾城之色的五公主李丽质、十二公主李丽贞,甚至被人称赞丽色无双的李云彤,也不敢说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毕竟,美在很多时候,是带着私人观感的,有人喜欢妩媚,有人喜欢娇美,有人独爱清丽,有人更爱婉约,一个女子要美到所有人都说她美的程度,是很难的。 富丽艳美的,也许遇上的人正好喜欢的是娇弱温婉海棠,或者妩媚清雅的百合。 就像梅兰竹菊,春花秋月,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美好,即使艳压群芳的牡丹,也有人讨厌。 然而,那女子一点点抬头,虽然还没露出面容,却令在场中人觉得她无一不觉得美,无一不觉得此女会是绝色。 而且,她有着一种奇异地引人堕落的诱惑之美! 天下至美! 女子之美,形三分,态七分,如果习得个中精髓,即使一个平常的女子,也能成为美貌佳人,如果本身就是美人的,更能令人惊为天人。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加上她的舞姿和这难描难画的姿态,令女道士还没有展露的容貌已经在众人心中变成了十二分的绝色。 禄东赞虽然走了几步,到底在女子附近就停了下来,而诺阿莫更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仿佛都被迷住了心魂,神情呆怔着看向那女子。 女子的脸全部露了出来待李云彤看清那女道士的相貌,愣了愣。 左边脸至美之人,右边脸竟如火烧雷劈一般,是罗刹相貌。 女子突然朝李云彤一笑。 李云彤禁不住有些心慌意乱,她之前认出女道士一派的手法,竟是只认了一半。 “罗刹舞,你跳得竟然是罗刹舞!” 女道士听见她所说,心头微凛,她在中土大唐,还没人能够认出。 她看看场中已经呆如木鸡的两个人,婉媚一笑,“你认出了又能如何?你们已经被我的罗刹舞定住了心神,你纵能语,却不能反抗,把门打开吧。” 几番挣扎,李云彤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她一样,她的手终于还是伸向了那道被关上的门。 门上有禁制,只有她能打开。 现在,她要亲手撕开那禁制。 第75章 纠葛 眼看李云彤要将门推开,女道士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就在李云彤指尖触到那扇门时,她感觉到了推着自己的那鼓子大力气有一丝松动。 她又有了一丁点可以挣扎的余地。 李云彤的指头缩回了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而此时,场中惊变乍起! 原本呆怔的禄东赞动了。 女道跳舞的全过程,他一直盯着,发现竟然找不到一丝可趁之机,他只能不动。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女道因为即将得手有一些得意,因那得意出现的一丁点松懈,他动了。 他整个人还有他腰间那把锋利的刀,一起扑向女道,比他身体更快的,还有那个之前因为呆怔,已经掉到他脚下的罗盘。 他在动的同时,脚尖就挑起了那个罗盘。 罗盘打住了呆怔的诺阿莫。 诺阿莫动了起来,他拦住了那些道士。 转瞬之间,他已经用手刀砍倒了距离最近的两个灰袍道士。 要不是李云彤之前交待过,最好不要伤及这些方士的性命,以免引来他们的宗室复仇,冤冤相报,诺阿莫就用真刀了。 道士们,真不经打啊,他一个对付十二个能够勉强应付,大相对付一个,应该拿下了。 而此时,禄东赞却险象环生。 女道的手里,竟然不是一把普通的拂尘! 在禄东赞扑向她的时候,她甩出了拂尘。 她的拂尖如同钢针般脱势而出,一根根直射向禄东赞的眼睛。 “大相小心——” “纳死吧——” 李云彤和女道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话音之间,因为女道要对付禄东赞,精神力已经不足,趁机恢复知觉的李云彤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黑豆朝那女道扔了过去。 那飞在半空的女道被这豆子一阻,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转了个方向落在了太师椅上,但拂尘去势未缓,她手中的拂尘仍然发着银白而锐利的光芒,继续刺向禄东赞。 只是她被那豆子一阻,豆子和拂尘有些碰在一起,竟然是丁丁当当的金石之声,被阻了阻,拂尘的势头到底没有先前那么快了,禄东赞也借此翻倒在大师椅的后面,躲过了她的拂尘。 不同方向,同一去处,此时,禄东赞和女道都以太师椅为点,女道坐其上,禄东赞在她身后。 他的手,横在她的喉咙上,她一动,他就能拧断她的头颅。 女道却恍然未觉,她的嘴里,发出了尖利的呼哨。 乌鸦飞了起来。 院里,本来已经被诺阿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道士们同时出手,与他再度缠斗起来。 乌鸦时不时俯冲下来啄他的头脸,道士们围攻。 和先前的打斗不同,此时他们竟像不知道疼,不顾生死似的,手折了,断肘挥出,腿断了,就爬过去抱着腿咬…… 诺阿莫渐渐觉得吃力,纵然他是武者,面对乌鸦和普通人不死不休的疯狂打法也觉得力有不逮,况且头上的乌鸦还时不时寻空飞下来啄他,有一回,险些就啄到他的眼睛。 就在一群乌鸦飞下来对付禄东赞时,那椅上的女道再度出手,却被赶过来的李云彤扯动红纱阻了阻,护住自己头脸的禄东赞趁机避开乌鸦,往女道背上猛地一击,女道脚下一个踉跄,从太师椅上滚落。 她身上的红纱飘拂,露出晶莹如玉的身体。 虽然仍然是半点真相也看不到,但这种露,已经令人要流鼻血。 道士们似乎神识已闭,无知无觉,诺阿莫却因为偶然一瞥,鼻血流下来,动作慢下来。 乌鸦趁机在他的额头啄了几下,啄得他鲜血流下来,痛得回过神。 就连同为女子的李云彤,动作也慢了下来。 禄东赞却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他举起腰刀,朝女道刺下,女道却一个翻滚,红纱一半裹上了身,一半如同索命绳般套向李云彤。 能够将一个院落几乎铺满的红纱,此时变成了女道的另一件利器。 就在女道翻滚之时,禄东赞已经扯住了红纱的一角,他猛力一扯,女道便被扯向了他。 “这么着急脱人家的衣服,未免也太急色了。”媚音喘喘,充满了诱惑,尾音长长,好像情人间的戏语。 随着声音,还有女道亦嗔亦喜的眼波。 她对着禄东赞的是那半边完好的右脸。 让人惊为绝色的右脸。 之前一直避着看她眼睛的禄东赞被那眼波扫到,动作慢了下来。 慢得就好像想拥女道入怀,却永远遥不可及。 而另一头,李云彤被女道的另一半红纱套着,呼吸渐渐困难。 女道手里的拂尘,以极慢的速度,慢得令人察觉不出来的速度朝禄东赞心口打了过去。 而她的眼睛,满是笑意和柔媚,一眨不眨的看着禄东赞。 这般近距离,天底下还没人能够躲得过她的媚眼。 “呱,呱——”,与此同时,诺阿莫打得乌鸦惊声尖叫,四处飞散,道士们人风灯、手鼓都被打落,和乌鸦羽毛飞舞、散落一地,满院狼籍。 他一转身,发现了禄东赞的不对劲。 他抓起了两个道士…… 此时,禄东赞心里正苦。 他明明看见女道手中的拂尘朝自己扫过来,可动作就是快不了。 眼睁睁地,那些钢针一般的拂尘,就要刺向他的心脏。 真不该听公主殿下的,留什么活口,就该第一时间斩立决,果然,妇人之仁误事啊! 正在危机时候,突然有两个身影,一左一右,两个灰袍同时飞起,向女道这边投掷过来,纵身挡在了禄东赞身前。 “扑哧——”刺破皮肉的声音传来,血花四溅,两个灰袍道士掉落在地,女道手里的拂尘刺中了他们的前胸。 “大相——”套着李云彤的红纱收紧,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以为是禄东赞被刺,脸色煞白,拼命拽着红纱往外扯的双手顿时失了力气。 她为了救张盛远,却害了禄大相。 不想树立强敌,想着给对方一些教训就收手,可对方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师傅说她理论很多,实战太少,很多事想当然,还真的是。 因为她的妇人之仁,禄大相被刺了! 她得为禄大相报仇。 李云彤本来已经没有力气的双手突然绷直,朝红纱划下…… 见刺中了自己人,那女道迅速将拂尘抽回,再度刺向回过神来的禄东赞,禄东赞却趁着她回抽的瞬间,一脚飞起,顺势把她踹倒在地。 女道手中的拂尘,也到了他的手里。 他用刀尖指着女道,淡然地说:“你败了。” 女道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你们却这般护着他……” 她哭得哀婉动人,一点也不像之前那般狠厉的模样。 此时的她,充满了委屈和哀怨,仿佛要将一生一世所受了苦都哭诉出来。 哭得令人不由要原谅她之前所作所为。 围过来的李云彤和诺阿莫脸上都有同情之意,唯独禄东赞不为所动,“休要再施你那迷惑人心之术,说,你是何人?” 此时,他们身后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不要伤她,她是我师娘。”张盛远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七个时辰安危度过,七星续命已成,他被折断的生机再度续上了。 “她是你师娘?”李云彤和诺阿莫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禄东赞虽然没有出声,却也收了腰刀。 …… 在那女道梳洗时,大家才从张盛远的口中知道了始末。 原来,女道跳得那支舞,讲述的竟然就是她和张盛远师傅——乐天的故事。 乐天原是前朝的一位将军,一日与敌军对阵时,误中对方的陷阱坠落悬崖,被女道闻樱所救,乐天坠崖时忘记前事,在山中与闻樱两人结为夫妻,与她一道研习道术,潜心修炼。 后来,乐天的旧将找了来,乐天渐渐想起他的戎马生涯,想起他护卫的君主和子民,虽然没和闻樱说什么,却闷闷不乐,再不像从前那般浑忘世事,快快乐乐。 闻樱虽然不舍,却知道他心事未了,便和他约定,让他下山去救国救民,天下太平他再回到山里陪她终老。 乐天下了山,杀敌无数,然而前朝气数已尽,大唐崛起,他于一场厮杀中险些丧失性命,虽获救,却再度失去记忆。 他醒来之时,躺在一处华丽的府邸,有一个女子温柔地看着他,床边还立着一个尚不会说话的孩童,那女子说是他的妻,孩童是他的子。 失去记忆的乐天,接受了他的新生活。 他的记忆里没有从前做大将军的英武,也没有在山中与娇妻的美好时光,他以为自己就是个有妻有子的富家翁,嗯,会道术的富家翁。 等闻樱找到他,她的质问、伤心和那射出的八箭有一点点触动他,但他并没有想起从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被闻樱的美貌所惑,被闻樱施展的道术所惑,才有了别的心思。 他的妻子为了留住他,永远的留住他,派人用他的名义给闻樱送信相约,等闻樱到了乐山家,被人引到一间房里,说乐山在那里等她,可房里空无一人,待她想走,门却关上了,大火烧起来。 那场火烧坏了闻樱的半张脸,险些将她烧死。 等她休养好再找到乐天家算帐时,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烁,而乐天不知所终。 第76章 善果 那个女子企图放火烧死闻樱,结果被昏迷中的闻樱施术令大火反噬,将自个的府邸连人带物烧了个干干净净。偏巧她那天将乐天支了出去,府里头根本无人能熄灭那样的火。 闻樱虽然逃了出去,可她却不知道自个在昏迷中改变火势之事,所以休养之后,只以为是乐天假借大火烧府逃避她,再加上容貌毁坏,性情大变,从前的爱恋全变成了愤恨,誓死要寻乐天报仇。 乐天因为妻、子俱亡,悲痛之下进山修道,偶遇张盛远,收其为徒,师徒在山中呆了十三年,直到乐天病故张盛远出山,闻樱才从张盛远的功法上发现乐天的影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子偿,闻樱就数次对张盛远展开了捕杀…… 说到这儿,张盛远看了看换好衣衫走出来的闻樱道:“其实每一次师娘都没有下狠手,不然,我也不会活到今日。” “可你的命相明明显示生机是被人为折断的,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另有其人对你下了狠手?”李云彤不解地问。 闻樱的脸上已经重新戴上面具,她冷哼一声道:“是我折断的,他命里该有此劫,必须续命才能再生。他师傅那般对我,我折腾折腾他的徒弟也不为过……原本,我是想着第三日再帮他续命的,哪想到他竟然机缘巧合,遇上了贵人。” 她斜睨了张盛远一眼,“你是不是恨我入骨,所以找了这些人来对付我?” “师娘,师傅于临终前已经想起了前因后果,说他负您良多,虽是无心却到底是他的过错,再三交待徒儿要侍您如母,您就是再折腾徒儿,徒儿也不会怨。更何况如今听您说是徒儿命里该有此劫,徒儿怎会怨您?” 他看了看李云彤几人道:“他们是为徒儿续命的,徒儿也没想到你们会打起来。” “哼——”闻樱看了看禄东赞和诺阿莫,没好气地说,“我是发现你的生机有再续的迹向,所以来看看,结果乌鸦告诉我,这两个大黑个子曾经斩杀它们,我当然要替它们报仇……” 李云彤抚额,“为什么您先前不告诉张道兄是令他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法子,白白生出这场误会来,害得你下面的人受伤不说,险些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他师傅当年那样对我……”闻樱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脾气火爆极了,她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他今天叫我师娘……” “我第一次见您,就叫您师娘……”张盛远小声地说。 闻樱一拍桌子,“你还说?没大没小,目无尊长,墙边立着去。” 张盛远乖乖站到墙边去了。 李云彤还想问,禄东赞扯一扯她,摇了摇头。 听完乐、闻两人的恩怨情仇,他已经明白,闻樱表面上恨乐天入骨,但实际上仍是念念不忘,不然也不会屡次杀张盛远都给他留有生机,更不会想着帮他断命再续,而张盛远帮她求情,更是打动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怨恨,接受了张盛远叫她师娘,认下他这个徒儿…… 虽然有一些波折,好在结局不错,李云彤就笑得眉眼弯弯,对闻樱说:“姐姐的风姿,真是世间罕有!今个虽然与姐姐打了一架,却是不打不相识,皆大欢喜,今个咱们要好好碰两杯。” 李云彤唤张盛远道兄,论年纪、论辈份,她该叫闻樱一声婶子,却唤她姐姐,显然是赞她年轻之意。 闻樱听后神情愉悦,笑着说:“错辈了,我和你师傅才是一辈人。小姑娘师从何人?本事很不错啊。” “哪里,哪里,今天要是没有禄大相帮忙,我根本不是姐姐的对手。”李云彤明知闻樱是在问她师承,只装作不知。 闻樱若有所思,看了看禄东赞他们,“如果没猜错,我与你师傅曾有过两面之缘,所以你才会猜出我的所长,先就做了些准备,可是这样?” 她这下问得含蓄,李云彤便点点头道:“是,我从张道兄被折的生机上猜到了几分,便做了些准备。但那罗刹舞,只是听师傅提及,却不知道你会。” “我是因缘际会,从天竺那边学的。”闻樱看着李云彤,眼露嘉许之色,“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心怀慈悲,处处留了余地,你可知,今日若是将我们斩杀在此,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见诺阿莫神色间似有不以为然,闻樱倨傲地说:“罗刹乃是恶鬼,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那舞名罗刹舞,就是说舞者若亡,便会化为罗刹,于百里之内,屠杀生灵,不死不休。” 诺阿莫大惊,“那你还跳那样的舞?你的心也太狠了。” “我若不死,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迷魂舞,只会迷乱人的心神而已。”闻樱冷笑道,“我若是死了,难道还善待害死我的人不成?当然是变成恶鬼,也不放过。” “可是,百里之内生灵涂炭,那么多无辜的人……”李云彤轻声道。 “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闻樱自失去至爱后性情大变,偏执顽固,她看着李云彤道,“所以我说你心怀慈悲,看似容人,其实是救了自己。” 李云彤凝望她道:“姐姐何尝不是心怀慈悲,虽被辜负,仍存道心。” 墙边立着的张盛远连忙插嘴道:“就是,师娘心很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屡次放过我,还有她手下的那些人,都是她收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教他们本领,平日还带着他们给富贵人家做道场,挣些钱养活自己……” 想到之前他们放过闻樱后,她并未顾及自己,倒是先给那些受伤的道士包扎伤口,接上断胳膊断腿……李云彤笑道,“种善因得善果,姐姐既然已经放下旧日恩怨,何不随你的徒儿一家,跟我前往吐蕃?这样你们平日里也能相互照应。” 闻樱的法术犹在她之上,若是能够招揽到这样的人,她此去吐蕃,就多了一大助力。 “不了,既然已经放下,就不必再纠葛下去。”闻樱断然拒绝,“我在此地,也有不少弟子,我若是走了,凭他们的本事,还不能立足于江湖。” “你可以带上他们一起去……” 闻樱早已经从香娘子和春草的口中套出李云彤的身份,她摆摆手拒绝,“算了,我这个人自由惯了,不喜欢你们皇家那套君君臣臣的,规矩太多,还是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好。不过,公主救了他,承您这份情,我送您个礼物。” 她指了指禄东赞和诺阿莫,“你们先出去,我和公主有话说。” 禄东赞看了看李云彤,见她点头示意,方才扯着不情不愿的诺阿莫出去了。 待禄东赞他们出去后,闻樱从怀中掏出个小册子扔给了张盛远,声音低不可闻地对他俩说:“御鸦术,公主让他学了帮您做事,吐蕃那边乌鸦最多,学了这法子,我们师徒可以音讯相传不说,你们在吐蕃也多了眼线。你们在那儿人生地不熟,吐蕃人狼子野心,未必会善待公主,你们自己要小心。” 御鸦啊,这要学会了,等于有了千百只眼线,李云彤抱拳连声道谢。 张盛远则把那小册子贴身收好,给闻樱跪下磕头,“师娘,您若是有事,就知会弟子一声,弟子纵千里万里,也一定赶回来。弟子不孝,不能长待您左右。” 闻樱抚了抚他的头顶,眉宇间现出慈爱之色,“公主对你有续命之恩,你的命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咱们师徒此一别,他年还有再见的机会,你别担心,师娘会照顾自己,有一天,兴许师娘会到吐蕃去看你,你早些开枝散叶,为你张家,也为乐家传个后……” 张盛远苦笑,“师娘,这事徒儿许是无能为力……” 见闻樱不明白,李云彤代他解释道:“香娘子先前与那人五年无出,道兄担心她有疾,不能生儿育女。” 闻樱笑了起来,“之前梳洗时,我看了你那娘子,放心,她是个好生养的,你们这一生,会有三儿两女。” 知道师娘的观相术犹在师傅之上,她说三儿两女就必然会如此,张盛远听了高兴地裂着嘴大笑,“太好了,我和香儿能有子女了!师娘您放心,我回头就和香儿说好,生下来第一个男孩姓张,第二个男孩姓乐,第三个男孩就姓闻……” 闻樱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再度摸了摸张盛远的头,“好孩子,不枉你师傅收你为徒,待你如同儿子一般……去吧,和你媳妇说我饿了,让她煮些好的来吃。” 回到江夏郡王府,李云彤还在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因为换命符的事情,禄大相对她的态度比从前好了许多,从前他的恭敬纯粹是装模作样,话语中带着疏离,如今却肯拼死相护于她,显然,是承她这份人情了。 算起来,他救过她,她也救过他,彼此之间也因此多了君臣之外的感情,有了这份亦兄亦友的感情,应该会帮她在吐蕃尽快立住脚。 还有张盛远一家,自己原只是想独自做一回七星续命,将以往所学融会贯通,提升技艺,没想到却得了几个能人,又因一念之仁得了闻樱的御鸦术…… 这还真是种善因得善果啊! 第77章 滕妾 正月十五的灯会过完,新年结束,已经到了李云彤动身去吐蕃的日子。 这已经是一推再推,原定在新年前起身,后来说最后一个和家人团聚的新年,就留了下来,这一留,就到了元宵节,再不可能推迟下去。 正月十八,就是动身之日了。 离情别意在江夏郡王府渐渐弥漫,至此,已经浓烈的令人心酸落泪。 今个,是李云彤在的最后一晚,明日,她就要进宫去,后天从宫门出城。 毕竟,她现在是文成公主,从江夏郡王府出嫁,于礼不合。 这两天,李云彤哪儿都没去,就陪着父母、兄弟姐妹在家里闲聊,一家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虽然都刻意回避她要走的话题,然而,心里头都明白,此一别,恐怕后会无期。父亲和兄长还好,领了这次送亲的差事,可以送她到吐蕃,母亲和姐妹们,就很难再相见了。 殷殷叮咛,依依话别,仿佛要将一生的挂念都在这一天说尽。因此,这一晚待李云彤回到自个的屋子,已经过了子夜。 以为会睡不着,结果这两日实在太困,倒下后连梦也没做一个,倒是半夜里醒来了有些恍惚,好像耳边还有母亲的细细低语,直到碰到了锦帐,触动上面挂着的玲珑香薰球,她方才完全清醒过来。 平日里总是表现出企盼憧憬的模样,似乎她已经安然接受了去吐蕃和亲的命运,但这一夜,摸着身上的细锦中衣,看着锦帐绣帷上绣着的云羽花开,才觉得心口有一股子郁气,梗在喉腔,吐也吐不出来。 帐外值夜的夏雨听见动静起身轻问,“公主可是口渴,奴婢为您沏杯茶过来?” “不用。”李云彤揉了揉眼睛,吁一口气道:“几更了?” 夏雨将灯挑亮些看了看,“才刚寅时,还能再睡一、两个时辰,公主殿下再睡会吧。” “月上中天,扶我起来看看,长安城的圆月,咱们怕是最后一回看了。”李云彤的声音虽然平平,但话里的意思,却听得人酸涩不已。 几个大丫鬟除了秋叶许了人家,都要跟着去,虽然主家想得周到,怕他们骨肉分离,此次陪嫁的人都是一家子全去,可到底要离了中原,又听说那吐蕃种种不好,夏雨心里头也是惴惴不安,这会儿再听李云彤所说,更是觉得凄凉,连劝一句更深露重还是别看了的话都没有说。 穿了锦袄棉裙,又捧了件樱桃红绣金线牡丹斗蓬将李云彤从头罩到脚,再套上狐皮手筒,夏雨将斗篷的丝绦了系了系,方才推开门陪着李云彤出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李云彤在露台上倚栏而望,只见高悬深蓝色夜空的月亮硕大明亮,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着江夏郡王府,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掩映在树木、假山、湖水之间,就连家里最高处的登月楼也隐隐可见。 主仆二人立了好一会,待那明月被云彩挡了,隐约听到更梆的声响,夏雨才劝了李云彤回去。 脱了衣服重新躺下,夏雨细心地锦帐放好,又将瑞金兽香炉里放了块安息香,方才在出去。 过了一会儿,李云彤闻着那股子幽甜绵绵的香气,眼里露出一抹怅然,这般软枕轻裘的日子,到了吐蕃怕是很难有了。 就连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禄大相,衣饰都称不上精美,可见吐蕃真是边远之地,没什么好东西。 可是,再不习惯,那儿也会是自己的另一个家,自己去了那边,不是为着享福的,天子既然说她一人能顶十万雄兵,她就要真正担起那个责任来。 也算是能够像男儿一般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了。 李云彤的目光渐渐坚毅。 等天色渐亮,夏雨便同大小丫鬟们一道忙碌起来,端茶递水,穿衣梳妆。 看到眼前这个黛眉长睫,眼如点漆,肤白如雪,一头乌发如丝如缎的女儿,郡王妃强忍心头的泪意,让人拿了一支镶了红宝石的金丝牡丹花来,亲自为她插在鬓角。 那牡丹花用金丝缕缕盘成枝叶花瓣,中间以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做蕊,逼真又精巧,就是宫里头也不多见。 知道母亲心里难过,李云彤更是半点情绪不露,她轻轻一笑看着镜中的宝石花,“母亲最疼我了,这样的好东西只给我,妹妹怕是要急了。” “她得了你的金城郡君,留在这长安城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哪里还会为这些着急。彤彤,娘跟你说得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郡王妃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娘您就放心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女儿过目不忘,况且那些话,您说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我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郡王妃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再讲,只拉住女儿道:“在家里吃了早饭再进宫去,娘昨晚就交待了让人给你煮鸡汤银丝面,用一根面做了一碗,吃了最是吉祥,你在路上定然能够安安顺顺的。” 面不断路不断,娘恨不得多留自己一刻是一刻啊。 李云彤点点头,“正好我还没抹香膏,吃碗面再进宫。” 鸡汤是昨晚就熬好的,又撇了油,加上雪白的面如头发一般细,好吃的叫人吞舌头。 平日里在家随便可以吃的东西,并不觉得,知道去了吐蕃,这样的面是吃不上的,吃起来就格外有滋味。 李云彤不仅吃完了那碗面,连汤也喝尽了。 该出门了,郡王妃还拉着她交待,“虽说路上有你父亲和兄长带兵护送,但毕竟那么远,天下间也不全是太平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总归是辛苦,你多忍一忍,到了吐蕃就好……” 想一想到了吐蕃兴许更不好,郡王妃的声音哽咽起来。 李云彤抱着她的肩:“娘不必忧心我,打小,您不就说我是个野小子,最爱四处疯跑,难不倒我的,再一个,我是大唐的公主去和亲,又不是那小门小户的出嫁,一路上州府官驿都会有安排,还有父亲和兄长护送,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过两年,妹妹也大了,你早早替她挑个好人家……” 等迈出门,醒来迟过来晚些的弟弟李景仁、妹妹李云卿又赶来,粘粘糊糊、哭哭啼啼了好一阵,方才正式拜别。 送到中门,忍了许久的泪到底落下来,郡王妃更是哭得泣不成声,李道宗、李景恒父子只得劝了她们回去,好容易才将李云彤送进宫里头。 在宫里的两日,虽然早有贺仪,临到出行,各宫还是又送了许多仪程来,连临川公主都送了几样东西,其中有两颗夜明珠甚是珍贵,就连春草都惊讶她的大方,倒是李云彤知道临川和周道务的亲事已经定了,知道她这是愧疚补偿之意,只笑着道谢叫人收下了她的礼物。 各宫送的礼物有药材有首饰有衣物,吃穿用度无一不足,倒是韦妃的仪程里还有两个美人,说是做为李云彤的滕妾,为她分忧,究竟真实目的为何,颇令人玩味。 见冬晴愤愤地看着那送礼过来的宫女,夏雨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李云彤却神色平静,淡淡一笑,“既然是娘娘送的,定是好的,让她们进来吧。” 随着一阵香风飘荡,两个丽人翩然入内。 还没有看到长相,但纤细柔美的身姿,乌发如云,莲步盈盈,还有一举一动间的姿态,已经令人觉得这是两个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女子。 她俩裹着大红羽毛的鹤氅,越发显得肤白发黑,红唇艳艳。 大红色啊,正妻才能穿的颜色,两个将来滕妾的女子,就这么招摇张扬地穿了来,还是鹤氅。 李云彤当然不认为这是韦妃的主意,至少送这两个人,不会是韦妃的主意,当然了,选人穿衣这些,就是韦妃揣摩圣意所得了。 夏雨是个机灵的,她看了看,便笑着对那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说:“上前来拜见公主殿下,把你们学到的本事让公主瞧瞧。” “奴婢缪锦绣拜见公主!” “奴婢陈琳琳拜见公主!” 两个女子都有一把好声线,如同黄鹂鸟般悦耳动听,宛转悠扬,尾音间还夹杂着丝丝婉约柔媚之意。 那带着媚音的语调像是有钩子,勾得人想入非非。 即使李云彤身为女子,听着她俩的声音,仍然觉得心神为之一荡,甚至,她要定一定神,神智才能恢复之前完全清醒的状态。 李云彤眼眸眯起,扫了旁边前来送礼的宫女一眼,“这就是韦妃娘娘说的那两个美人?” 两个女子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意,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不过因为是美人,即使瑟缩发抖,也不难看,反倒格外有种叫人怜惜的楚楚风姿。 李云彤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对那两个女子道:“你们抬起头来,让本公主仔细瞧瞧,你们是如何的丽质佳人。我听说这宫里头有些年没进新人了,得此美人韦妃娘娘没有想着献给天子,倒便宜了我,还真是盛情难却啊。” 这两个女子年龄约摸有十六七岁,生得粉面桃腮,唇红齿白。 虽然心里害怕,但见李云彤看向她们,两个的笑颜顿时如花绽开,再加上玉音婉转流畅,容色明艳光润,身姿婀娜窈窕,一看就都是上上之选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就是在宫里头做个妃子也不为过,倒送了她做滕妾,这是天子怕她到了吐蕃势单力薄,帮她固宠去吗? 可她堂堂一个大唐公主,用得着对那吐蕃赞普使美人计吗?吐蕃再强大,还不是屈居大唐之下,天子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李云彤更觉得肩上责任重大。 她再看两个美人,虽然缪锦绣较为秀美,陈琳琳更为艳丽,但她俩的眉宇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 不说像双生姐妹那般极像,但要说她俩是一家的,任谁都会相信。 看到抬起头来的女子形貌,李云彤微微一怔,眸色一亮。 第78章 启程 因为对尚未谋面的夫婿没有任何感情,而且也非常清楚此去吐蕃是一场政治联姻,所以李云彤并不像其他待嫁女子那般憧憬亲事,她对未来的期待,更多是因为有禄东赞这样的臣子,松赞干布定然不会差的考量,因此,她非常冷静地接受了缪锦绣和陈琳琳这两个滕妾。 不管她俩是来分宠还是固宠的,反正她去吐蕃缺人手,这两个大美人级的女子,不会没有用处。 甚至,在看到她俩相似的容貌,迥然不同的气质后,李云彤心里还有了一些想法,当然,要将那些想法付诸实施,是抵达吐蕃之后的事,眼下,她要为启程准备的事还多着呢。 三千护卫再加上随行的宫女、侍从、工匠和杂役,差不多近四千人,还有吐蕃来迎亲的一千武士,留在长安的禄东赞让其中的八百人护着她回去,再加上桑布扎和恭顿的随从,都超过五千人了。 这么庞大的队伍,光是一路上的吃喝拉撒,安排起来就要费一番功夫。 虽说一路上这些事情自有送婚使——她的父兄和随行的转运使去操心,但李云彤还是要了一份转运章程和行程书,这样她就能够了解一路的动态,而不是事事都由人安排,对前路一无所知。 借助转运章程和行程书,她也算是把从前那些地图志上的东西,第一次实践运用。 因为不能一起返回吐蕃,禄东赞也送了李云彤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在众多仪程中最令她满意。 “虽说为了令公主殿下宾至如归,赞普也在勤习大唐的语言,相信等公主殿下到了吐蕃,赞普在这方面已经小有所成,但臣以为,公主能够说我吐蕃的话,更能获得百姓的爱戴,也利于您更好的了解吐蕃,所以就擅自做主,给您寻了这么一个人。” “布赤虽是吐蕃人,但自幼和她父亲在唐蕃边境行商,所以她的汉语也很好,可以教公主学习吐蕃语,公主到了雪原上,就能够更好的和我吐蕃子民交流。” 看看那个肤色如同小麦般的女子,李云彤眉开眼笑,“太好了,我一直在找这样的人,可惜懂唐、蕃两国语言的男人不少,女子却很少见,到了要启程的时候都没寻着,大相你真是急时雨。” 见她开心的模样,禄东赞的唇角也翘得更高,他就知道,这位文成公主绝不会高高在上的认为,学习吐蕃语言是对她的大不敬。 “大相,你留在大唐,也不知何时能够回返吐蕃,可惜咱们不能同行,此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够再相见,还望珍重,我已经和家人还有表姑说好,在长安城里有什么事,你尽可去寻我父兄和纪国公帮忙。” 此时,李云彤对禄东赞留在大唐这件事有了一点遗憾的感觉,毕竟,如果这位文武双全的吐蕃大相能够同行,一路上也会更安全些。 当然了,这遗憾就是一点点,毕竟,李云彤对自己父兄的本领,还有大唐兵卫的能力,是很有信心的。 终于到了启程的时刻。 因为送嫁的仪程是在百官见证之下,所以李云彤如同真正的公主那般拜别唐太宗。 头戴珠冠,身穿大红色金银彩绣嫁衣的她,在两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唐太宗,端庄行礼,“父皇,儿臣去了!” 唐太宗轻轻扶起她,慈祥地说:“文成,不要怪父皇,也不要怪你的兄长们没有为你求情,能够一人抵十万雄兵,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使命,因为你姓李,李氏皇朝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都要为大唐的兴荣昌盛尽自己的力量!” 李云彤当然明白唐太宗话里的意思,她略略低了低头,微笑着说:“父皇,儿臣怎么会怪你们呢?能够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一份力,是云彤的荣幸,儿臣不敢,也不会有丝毫的委屈。” 见李云彤对答符合自己的心意,唐太宗目中露出几分欣慰,“你可知朕给你定封号‘文成’之意?” 李云彤摇了摇头。 唐太宗正色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不动一兵一卒,能够令两国友睦,这是文成你的功劳,因此朕给你这个封号,希望文成你到了吐蕃,能够用我大唐的文献、经文教化吐蕃民众,将我大唐的文明、文化、文德传到吐蕃,唐蕃一家亲,再也不起战火,不动兵戈。” 听了唐太宗的话,李云彤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点点头,坚毅地说:“父皇,儿臣记下了您的教诲,此去吐蕃,定会克服万难,令唐蕃一家亲,友睦太平。” 看着侄女如花的容颜,娇滴滴的模样,说出的言辞却这般铿锵,唐太宗终究心头一软,叹息道:“朕终究还是有愧于你的父……母亲,只是诸女之中,你最堪大用,所以朕就自私了一回,还望你莫要怪朕,此去,珍重……” 听到天子言语中的和暖,李云彤不觉心头一热,以往纵然有怨、有不甘,此刻都释然了,她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父皇言重了,为国分忧,替主担责,是为人臣子的本份,正如您所说,身为李氏皇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这是云彤的命运,也是云彤的责任!” “你明白就好,朕直到今日才见你送你,就是觉得于国,朕做出这样的选择,能够用你一人抵十万雄兵,息兵止戈,朕无愧天下,无愧子民”,唐太宗略顿了顿,方才缓缓说道,“但于你,朕却是一念之私,也请你理解做为父亲的自私……虽然放心不下,也不愿将你远嫁吐蕃,可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损失最小的选择……” “到了吐蕃,朕固然希望你能够以大唐为先,做事三思而后行,以国之利益行事……但也希望你同时考虑自己的安危,一生平安!” 李云彤明白,天子说这番话,是担心吐蕃人狼子野心,虽然娶了她,一旦有足够的实力,仍然会觊觎大唐的繁华,若有一天两国战火再起,她要在考虑大唐的利益时也保全自己。 能令一国天子说出这样关心的话语,无论这话中有几分真心,李云彤都觉得感动。 她躬身行礼,热泪盈眶地看着唐太宗:“陛下,臣谨记,臣谢恩。儿臣此去,会时刻牢记自己是大唐人,大唐生养了我,儿臣不会辜负生恩,不会辜负大唐和陛下的重托。云彤谢过父皇,以后云彤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还请父皇保重身体,若有什么事,念着云彤往日的好,多担待一些!” 唐太宗知道她这是请自己照看江夏郡王府的意思,便点点头道:“你放心,朕保证……一家平安。” “启禀陛下,吉时已到,公主殿下该出发了,吐蕃的使臣和李大人他们,都在宫门外恭候公主殿下启程!”宫门的长阶下,传来黄门令的声音。 闻言,李云彤跪于地上,向唐太宗磕了三个头,方才下了宫门门楼的长阶,朝外走去。 宫门外,她的兄长李景恒已经等候多时,见妹妹出来,他一个大步上前,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做为一个兄长,他是不称职的,他不能违抗皇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嫁去那苦寒之地,山长水迢,再也不能回到家乡。 他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妹妹,还有什么可说的! 唯有这一路,好生护着她,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到吐蕃,算是略尽了些心意。 李道宗倒是像一个普通的臣子般给李云彤行礼,“请公主启程。” 云彤深深望了父亲与兄长一眼,方才转身,由已经换成宫女打扮的夏雨和春草扶着登上马车。 上车前,她看了看林列在两旁的十里红妆队伍,深吸一口气,然后坐进了红纱装扮的华丽马车。 “父亲,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此去吐蕃,万里遥遥,就是出点什么事也很正常,咱们不如……”待走出长安城的地界,一直隐忍着的李景恒终于忍不住催马上前,和父亲李道宗并驾齐驱,说出了自己心里所想。 这些日子,虽然他都一直在极力说服自己,为了两国和睦,为了大唐的百姓,作为皇室宗亲,做为李氏皇朝的一份子,注定是要做出一些牺牲……可一想到牺牲的是他妹妹,他最欣赏最喜欢的妹妹,就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李道宗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慎言。不要失了做臣子的本份。” “难道父亲您就不为妹妹担心,不为她心痛吗?”李景恒抱怨道。 虽然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皇命之下他们家只有遵守的份,且唯有此,才能保住江夏郡王府的富贵,甚至因为这个原因,江夏郡王府会更加富贵,这些道理他非常明白,只是这样的决定对妹妹而言,是多么的残忍,他们享了荣华富贵,而她,却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更令他不敢深想的是:若是唐蕃两国今后再有战事纷争,他的妹妹将如何……吐蕃人会不会拿她开刀?她会不会因此成为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第79章 渭州 且不论唐、蕃两国会不会再起战火,就是吐蕃的环境,都足以要命。 了解的越多,李景恒越能体会为何将吐蕃称为苦寒之地。 长安之西八千里,盛夏气候也只有中原春天的气温,山谷常年冰封,且有寒疫,人受疠往往心闷气促,坐卧不安,中原人即使经商,也不敢往山上去,因为越往高走气息越难…… 据说那里的冰雪季长达半年,气温最高的七月天还像中原的春天要穿夹衣,雨季多夜雨,冬春多大风,冰雹大的能将牛羊砸死,衣带断了,弄点水就能粘结实了,衣服都是毡和皮制成……那样恶劣的环境,土生土长的吐蕃人能适应,他的妹妹,虽说平日也舞枪弄棒的,可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能适应吗? 这还不算,在吐蕃是没什么王法之说的,官吏治理,没有文字,靠结绳刻木为记,行刑不过是依上者的喜怒,虽小罪也会挖眼珠,或剁脚、割鼻,用皮鞭鞭打。其牢狱,就是挖个几丈深的坑,将囚犯放进去,就是偷个荷包的小罪,关进去两三年后才想起来放出的也不是没有。 吐蕃没有平民,除了各个阶层的贵族就是奴隶,奴隶们隶属奴隶主,一点没有人身自由,像货物一般买卖,可说是上者一怒,底下白骨累累……妹妹那性子和温婉柔顺是扯不上边的,万一得罪了吐蕃赞普…… 李景恒不敢深想李云彤此去吐蕃的命运,也因此,他力求了这份送亲的差事,希望能够和父亲一道护妹妹一路平安,甚至,找机会将她救出来,哪怕在乡野村镇隐性埋名,也比去吐蕃好啊。 大唐公主和亲吐蕃,说起来何等荣誉和文雅,其实,不就是用一个女子换取天下的太平吗? 李景恒深深为不能护住妹妹感到惭愧。 听到儿子的抱怨,李道宗的神色暗了暗,他扭头看了看队伍中间几乎看不见的那辆马车,看似平静地说:“子女于父母而言,如同十指连心,指上每痛一分,心上就痛上十分。彤彤自幼聪慧,冰雪可爱,为父有多疼她,你不是不知……” 李景恒当然知道父亲最疼这个妹妹,可以说百依百顺,幼年时她曾走失,父亲几乎一夜白头,当时之所以能够那么果断地遣走那个金姬,别人都以为是他和父亲谈判的结果,其实是父亲自觉伤到了妹妹…… “可是,为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还有你们,还有你娘,还有我们这一脉的族人亲眷,而且,我们这一脉,因李氏兴起而盛,身为皇室宗亲,我们有自己的责任,不能为了一已私欲废弃大义……” 他严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此事,你休要再提,万不可有那大逆不道的想法。咱们好好护着你妹妹前去,也仔细瞧一瞧那赞普……但愿上天眷顾,你妹妹此去,安泰康盛,事事如意!” 李景恒紧紧抿住嘴唇不发一语,但他的眼中,却有一抹不甘心。 从长安至咸阳经陇山过天水,走了近两个月,送亲的队伍才到渭州(今陇西)。 看到渭州府的城墙,大家都松了口气。 渭州府是他们此行西出长安后的第一个大军政、文化重镇,在这里可以休养几日不说,还能给队伍添些补给。 一路上,稍小一点的城镇根本接待不了他们这么多人,很多时候就是在野外风餐露宿,虽有行军用的帐篷,到底比不上躺在正经床榻上来得舒适。 光是想一想那热汤热水,就令人不由加快脚步。 连平日里沉闷的马蹄声,行军声听起来都多了几分愉快。 时至黄昏,渭州府还是春寒料峭,天边的残阳照着这座陇右道的城郭,颇有几分壮美。因为天冷,加之最近又没什么战事,守门的城兵直到他们大队人马临近,才提振精神盘问。 得知是长安城来的送亲队伍,此去吐蕃送公主和亲,吓得城兵里的小队长连忙派了一个人去府衙报信。 “郡王爷,刺史大人前些日得了邸报,说是你们要经过这里,原算着还有些日子才到,没料到你们竟然来得这般快,您快请,快请……”他亲自将城门大开,迎了队伍进去,又在前面带路,带着迎亲的队伍往府衙而去。 这么大队的人马,走在街道上势必会引人注意,越是往府衙而去,人越多,闻讯出来的渭州百姓好奇地指指点点,有人听说队伍里有公主,忙伏地而拜,连呼公主千岁,听到的人也跟着跪地,一时间,街道上拜倒在地的人此起彼伏。 李云彤问了父亲的意思,便将车厢的左右窗帘掀开,一路上向百姓们摇手示意。 “那么美丽的一个公主,去吐蕃蛮夷之地和亲,你看哪些吐蕃人,黑不溜秋的,哪里配得上咱们大唐的公主……真是作孽啊!”有长者捻须长叹。 “天哪,公主娘娘就像天上的仙女,看,她朝我笑了——”一个大婶如同怀春的少女般激动万分。 “本来就是仙女,天子之女,就是天女,天女下凡,才让咱们免了战乱啊!”一位老爷子热泪纵横,“我可听说了,公主是去吐蕃和亲的,为了大唐的百姓,公主宁愿自己去那虎狼之地啊!” 听到有人打听,老爷子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要不是公主娘娘,吐蕃人就要打到长安城去,我家的大儿子,就是在松州当兵,他说吐蕃人非常强悍,战死不退。要不是这次公主娘娘肯嫁过去,咱们就是把他们打败了,也是两败俱伤,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大唐立国不到二十年,很多人脑海里还有从前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听到了老爷子的话,越发觉得公主娘娘了不起,一传十十传百,竟然有许多百姓当街落泪,唤公主娘娘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虽然这一路行来,听了不少的赞誉之词,但在此时此刻,李云彤深刻感受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这些底层的老百姓哪里懂什么两国的政治、军事角力,他们就是朴实地认为若不是她,吐蕃人就会一路打到长安城去,战火一起,渭州势必不能幸免……是她救江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云彤一路扬手微笑示意,同时也打量这座陇右道的重城,虽比不上长安城繁华鼎盛,但放眼看去,偌长的街头上亮着灯光的屋邸星罗棋布,飞檐斗拱、雕梁画柱,极其古朴壮观,不管是街边林立的兵卫还是朝她叩拜的百姓,都井然有序,不愧为军事、文化重镇。 行至半路,渭州刺史李彦之已经闻讯赶来相迎。 虽然比预计的早到了些日子,好在渭州早有准备,李彦之专门安排了一处军营给迎亲的队伍暂居,又安顿了李云彤等人进驻渭州城的官邸。 晚上有渭州城的大小官吏负责接待,陪酒,自然是推杯换盏,好一番畅饮。 晚宴之后,李云彤便换了男装,找到李景恒,让他带自己去看看这渭州城。 “……白日里李刺史有安排出行不便,成日里呆在马车上,都要闷死了,哥哥带我四处看看嘛。”看见李景恒眼中的犹豫,李云彤忙轻声哀求,“再说了,这一路上你骑马我坐车,也就是落脚的时候咱们兄妹能说几句话,哥哥你就不想陪陪我吗?” 李景恒看看已经把眉毛画粗,皮肤抹黄的妹妹,略一沉吟,“出去可以,公主……”见李云彤嘟起嘴,他改口道,“二弟你要一切都听为兄的安排,不能莽撞,不得与人口角,不要滥发善心……” “好了,好了,我都依大哥,都听你的。”没等他把话说完,李云彤就拉了他的衣袖,欢喜地说。 李景恒换了身便装,因为初春的晚上还是很冷的,又叫人给李云彤披了斗蓬,方才出门。 为了不引人注意,兄妹俩也没有多带人,只点了四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换了常服跟着。 已经入夜,渭州城里仍然灯光通明,光亮如同白日。 李景恒的贴身侍卫之一忍不住笑说:“瞧这人来人往的,若不是知道这是渭州,还以为仍然在长安城。” 另一个侍卫正是渭州出身,他骄傲自毫地道:“那当然,陇右道可是块风水宝地,前有汉朝飞将军李广,李将军的十六世孙是西凉王李皓,他的七世孙就是先皇,龙子凤孙出陇西,陇西李氏贵不可言,说起来,就连刺史大人和咱们郡王爷都能扯上亲戚,我们这儿的百姓都称这儿为小长安呢!” “听说天子一脉出生陇西成纪,那儿才是龙脉起源,和渭州还隔了上百里地呢,你们还自称小长安,真不知羞。”有个待卫闷声闷气地说。 先前那个待卫就跳了起来,“陈豆子,你说谁不知羞呢,吃我一捶……” 那个陈豆子向他招了招手,“杜一松,今天上午比脚程,你可是俺的手下败将,你过来,还不知道谁捶谁呢。” 两人打闹起来。 李云彤在前面听了他们的对话,看着哥哥直笑。 第80章 天师 李云彤知道这几个侍卫和哥哥都是浴血奋战的过命交情,如同兄弟一般,那个杜一松所说当今皇室起源,显然是从李景恒那里得知的。 所以她朝哥哥笑,笑他平日里经常叮嘱她要沉住气,不要事事对人言,结果他自个倒好,连皇室秘闻都说了出去。 好吧,这也不算皇室秘闻,只是,一想到哥哥当时得意洋洋地向同伴吹嘘李氏的发迹史,她就想笑。 原来平日里沉稳内敛的哥哥,也有这般冲动的时候。 看李云彤笑得狡黠,李景恒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眉头一扬,他正要说话,忽然见街上人潮涌动,都往前方疯跑,而且个个神情激动,喜气洋洋,好像有什么好事等着一般。 李景恒扯住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男子问道:“这位兄台,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在跑?” “袁天师,今晚袁天师要开门算卦……你别拉我,晚了就来不及了。”男子边说边想跑,无奈李景恒拉着他纹丝不动,他只得再多说一句,“袁天师铁口神算,每季会免费算三个人,再晚,就赶不上了,要不是咱们渭州是龙脉发源之地,也请不来袁天师在此坐镇……” 边说他边拼命挣脱,挣脱之后,连衣袖被撕开都顾不上找李景恒算帐,径自往前快跑了去。 “师傅怎么会到渭州来?”李云彤喃喃自语,而后抬头李景恒道:“哥哥,我们也看看去。” 她说的声音虽小,李景恒却听见了,他顾不得先前听那人说话带来的惊讶,此时妹妹的话更令他震惊,“你一直不肯给我们说你师傅是谁,没想到,他竟然就是袁天师?” 袁天师,袁天罡,精通风水堪舆,天文,星象,预测未知,术数等,累验不爽,以相术闻名天下,是先皇和当今天子的座上宾。 传闻中,袁天罡曾在洛阳给杜淹、王珪、韦挺三人相面,预言杜淹将以文章显贵而名扬天下;王珪不出十年将官至五品;韦挺面相如虎,将出任武官。并预言三人为官后都要遭贬谴,将来大家还有机会见面…… 结果,在唐高祖武德年间,杜淹以侍御史入选天策学士;由太子李建成举荐王珪当上五品太子中允,韦挺出任武官左卫率。三人正当仕途一帆风顺时,没想到受宫廷政变牵连一起被贬隽州,并再次遇到了袁天罡。 袁天罡看见三人,再次为他们相面预测,说“公等终且贵”,后来杜、王、韦再人都再度起复,官至三品,他们的前程及结局完全与袁天罡预测的一致。 到了唐太宗当朝,袁天罡已经以相术预测名扬天下,成为了天子的座上宾,被称为天师。 这样一位高人,竟然是李云彤的师傅,难怪李景恒激动万分。 虽然猜到教妹妹学卜卦、风水堪舆之类本领的是一位高人,但李景恒万没想到竟然高成这样,妹妹的师傅竟然会是当朝最厉害的袁天师。 当下,他兴奋地说:“袁天师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地出没,快快,妹妹咱们也快些去,一会你替我引见引见你师傅,请他帮我算一算。你总说卜卦之人不算至亲,今个这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他一激动,都忘了应该称呼李云彤为二弟。 “我师傅才不会如此招摇……”李云彤嘟囔道,无奈李景恒兴奋的根本没听进去,拖着她就和人群一起往前而去。 好吧,哥哥平日的沉稳都是假象,这一遇到令他亢奋的事情,就原形毕露。 等他们跑到地方,已经人山人海。 好在几个都会武艺,将李云彤护在中间,三挤两挤,就挤到了前排。 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白长须,穿着青色的道袍,左右各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看上去道风道骨,如同仙人下凡般清雅。 不仅如此,随中年道士坐着的有一个身穿官服的小吏,两边还各有一队差役维持秩序。 这更应了他的身份,天子都看重的天师,可不就得有官府中的人照应。 李景恒拉着妹妹就欲上前,李云彤扯了扯他,轻声道:“不是我师傅。”怕哥哥拆人家的台,她又道,“咱们看看热闹,别生事。” 既然能够引得民众哄捧,这个人想必是有几分道行的,毕竟,装神弄鬼一次容易,次次都能说中,就不简单了。 虽然人很多,但显然大家都很敬畏这位“袁天师”,也不用差役怎么吆喝,就规规矩矩地站在画的那道白线之后。 有个小道童抱着一把竹签,给想卜卦算命的人每个发了一支。李云彤看了看自己的那支,见上面写的是一个号码,壹拾陆。 李景恒等人也各拿了一支标有号码的竹签。 她有些不明白,正准备问人,就听旁边有人跟伙伴眉飞色舞的解释,“这签子可要拿好了,只发一百个人,一会儿道童会点了人随便抽第一个号,抽到谁就给谁免费算卦,第一个被抽到的再抽第二个人……号筒是官府来人验过的,绝无作弊可能……要知道平日里请袁天师算卦,可是千金起价,今年春天错过了,就得等到夏季才有机会……” 明白了,这“袁天师”每季的免费卦,是为了造势,平日要想找他,就得用花钱。 每季他的免费卦,令他声名鹊起,自然平日里的卦金就水涨船高。 名利名利,果然有名就能得利啊! 若是这会儿哥哥喊出“他不是袁天师”的话,有没有人信姑且不说,却是断人财路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可是死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还是看看就好。 李云彤立刻扯了扯哥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 李景恒不说话,他的那些侍卫自然也不会开口,只站在四角,将他们兄妹围在当中。 李云彤想明白的这些道理,李景恒也想到了,不过他比妹妹想的更深。 一个道士,如果能够挟裹民意,用好了,是当地府衙的一把利刀,用坏了,很可能会引起民乱。 比如说,他要是讲此地三日后有洪水,信服他的万众,就能立刻收拾家当,搬迁他乡,造成十室九空的局面。 他要说谁有王者之气,就能引得那家族犯上作乱,行新桃换旧符之事。 想到这,李景恒的眼中就多了几分凝重。 当影响力足够大的时候,术士们的预言,就具备了刀兵的力量,能够令人心所向,也能令人心向背。 李氏王朝的崛起,据说就是曾经有一位书生拜会唐高祖李渊,称他是贵人之相,而且命中当有贵子。当时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刚刚四岁,书生看到他,说他的相貌如“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将来必定能够济世安民。 唐高祖虽将信将疑,但终究给自己这个次子取名李世民。 这也是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后,能够顺利当上太子,且被天下人称为好皇帝的一个重要原因。 毕竟,就算是为了自保,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流血政变,说出去还是不够光彩。 但既然早有相士预言唐太宗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那他登上帝位不过是拨乱反正,顺应天命罢了。 所以百姓们纷纷说当今天子圣明,承天命而起。 这就是人心,这就是相术影响力足够大时,可以颠覆人心的实证。 李景恒虽然没想到这么多,但他明白,像这么受人追捧的相士,在一定程度上是会影响到当地政令,这相士门一开,就能够客来云集,还能让官府出人验号筒以示公正,有差役帮着维持秩序,渭州刺史想必是知情的。 只不知道这渭州刺史李彦之只是顺应民意如此,还是另有所图。 他们此次送亲,天子还给了他们一项任务,让他们了解每到一处的民生政绩,将所见所闻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发生这样的事情,李景恒当然要好好看看。 所以,不用李云彤交待,他也会闭口不言,静静地看那道士卜卦算命。 “你来抽第一支卦。”小道童随手点了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把一个号筒递给了他。 人群激动起来,一个个都伸出手,高举自己的竹签道:“抽我,抽我……” 那干瘦男人被蒙了眼睛,也看不到号筒里的号,翻来捡去,终于将一个纸卷摸了出来,道童取下他的蒙眼长巾,示意他将纸卷递给官府那个负责验证的小吏。 “五十七。”小吏将那纸卷慢慢展开,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慢吞吞地念了出来,“五十七号是第一个,上来吧。” 一个白胖子跳了起来,“是我,是我……”他从人群中挤向前,他经过的人大多会和他碰了碰手,碰了手就一个个喜气洋洋,倒像抽中了自己一般。 “这是沾喜气,沾了他的喜气,就算中不了签,也能一季顺遂,事事平安……”有懂的人跟那不明白的解释,“你别不信,我家邻居马六,去年秋天那一季,就是和中签的人碰手得了好运,他媳妇本来难产的,结果他回去后,当晚就顺顺当当生了对双胞胎……” 听了这种说法,先前没和白胖子碰手的人,就发出遗憾的惋惜声。 第81章 铁口 与其他人的兴奋和喜气洋洋相比,白胖子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他在那中年道士的面前坐下,隔着一张长桌问道:“天师,我想问一下今年的生意如何?您帮我看看,我的橘子什么时候能够卖掉?帮我算一算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卖完?” 中年道士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问,“你是外地人吧?” 白胖子脸上多了些喜色,“天师真厉害,这都能猜到,对对,我是蜀州那边来的,运了一些橘子在渭州来卖。” 他眼巴巴的看着中年道士:“往年生意很好,谁知道今年怎么了,橘子卖不大动,眼看着天气一天天热了橘子快放不住。有些已经开始烂了,这样下去,怕是要血本无归……天师,您帮我算一算,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中年道士看了他一眼,然后示意道童,有个道童托着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纸、笔。 道童脆生生地对白胖子说:“你在心中一边默念所求一边写数,写两个数字,我师傅就能帮你算啦。” “只写两个数就能算,这也太神奇了,真的有那么准吗?”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有见识过的不屑的说:“袁天师一向都是这样算,到现在还没有一卦算不准,你以为天师是浪得虚名吗?” 李景恒低声问李云彤,“他这是什么算法?好像和你的不同。” 李云彤轻声回答道:“不同也同,他这是数占,最终指向的卦象,都是易经中的六十四卦。” 见那当中年道士似有所闻,往自己这边看过来,李云彤将声音压得更低,“回去再与你细说,此处不便。” 兄妹俩不再说话,都将目光转向了桌子。 白胖子已经将两个数写好交给了道童,道童向人群展示一下那张纸,便双手递给了自己的师傅。 因为离得近,李云彤眼神也比较好,就看见子上写着两个数:壹拾玖,一个捌拾捌。 中年道士根据白胖子写的那两个数算了一会,在纸上写写画画了画,便抬头道:“”你这个是火地晋,晋者进也,意思就是说现在到了进展的时刻。是一个中上卦,锄地锄去苗中草,谁想财帛将人找,一锄锄出银子来,这个运气也算好。” 他对着白胖子和蔼地说:“虽然眼下你遇到些困难,不要气馁,要迎难而上,只要你心怀善念,就可转危为安。我估算着明日日出之前,你的橘子就会全部卖掉。” 白胖子一听,张嘴喜滋滋的笑,“托天师吉言,那敢情好,要是卖了,我就能早些回到蜀中,不用在这里起早贪黑的叫卖了,倘若能赚一笔的话,还能给婆娘孩子买些东西收拾回去。太好了,多谢天师,多谢天师!” 待他千恩万谢的站起身,道童将号筒递给他,“你抽出下一位算卦的人吧。” 白胖子抽出了玖拾叁。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举着签走了上来,当然了,过来的途中也是不断的跟人碰拳击掌,甚至有些人摸了摸他的衣角都甚是高兴。 至于走出去的白胖子待遇就更高了,不停的有人摸他的手沾喜气,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卖橘子的吃了他的橘子会有好运,很快就有些人问白胖子在哪儿卖橘子,约好一会儿天师的卦摊散了就跟他去买橘子,有些怕买不上,甚至还先付了定金。 照那情形看,要不了明天天亮,白胖子的橘子就会全卖完。 显然,这一卦非常的灵验。 待书生坐下,斯斯艾艾半天才说话,大家都以为他要问功名,结果他问中年道士自己喜欢一个女子,想问问和她能不能共接连理,有没有姻缘线。 书生写的两个数字是陆拾陆和玖拾玖。 光是从这两个数字里都能看出,他有多么的渴望和那个女子结为连理。 中年道士算了一阵,在纸上画了一阵,抬起头第一句话便是,“那姑娘貌美如花,你非常喜欢她,但她的家人没有同意。” 书生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天师您说的太对了,就是如此。她生得非常美,可她父母不同意将她嫁给我。” 李云彤微微笑了。 相士都会察言观色,书生虽然戴了方巾,却是身穿布袍,显然只是一个穷秀才。 人知好色则慕少艾,能够让一个穷秀才不问功名问姻缘的女子,肯定长得不会差。 当然是姻缘未成所以他才会问,那两个数字也暴露了他希望此事顺利,能够和女子天长地久的想法,婚姻之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个未成可不就是对方的父母没有同意嘛。 中年道士的话,在外人眼里看上去神乎其神,在她们这些内行看来也就不过如此。 就像刚才那白胖子一口蜀中口音,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虽然父母没有同意,但此女子却与你两情相悦。”中年道士说的第二句话,令书生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连声说,“正是,正是,就像天师所说,我与她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可偏偏她的父母不肯同意我俩的亲事,天师可有破解之法?” 围着的人群里就有人说:“斯文败类,私相授受,我是她父母也不会同意。” 也有人说:“天师真是神啊,竟然能够算出他俩私下里要好的事情。” 连李景恒也看向妹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太匪夷所思了,竟然通过两个数就能算出这么多。 李云彤心里直想笑,若只是男子单相思那女子,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所问就应该是女子对他的心意如何,既然问到姻缘,显然是两个人已经好上了,还请了媒人上门提亲被女方的父母拒绝才会求助相士。 听中年道士说了两句,句句都准,书生觉得希望大增,他殷切地看着道士:“天师,那您说说,我能娶上她不?” 道士瞧了瞧纸上他排出的卦象,又掐指算数,嘴里念着,金木水火土,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之类,再次计算了一下方道:“这一卦兑上离下,是泽火革,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 书生的头顶犹如一瓢冷水浇下,脸色顿时暗了七分,喃喃道:“天师的意思,是这事不成吗?”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那位道士说的是什么,不过脸上却满是敬畏。 有懂一点的就在那沾沾自喜的炫耀道:“天师是说,水火在一起是不相容的,水多了会把火浇灭,火多了会把水烤干,两者相生亦相克,会出现变革,所以这一卦命名为革。” “还有那二女同居,就是说这秀才家已经有了老婆,嘿,他不知怎么哄骗了人家姑娘,我要是那女子的父母,他上门提亲,直接会大棒子打了去,谁家会把姑娘许给这样的人。” 有人哄笑,“男子三妻四妾也很平常。别他家是个河东狮吧,不许他再娶。” “那是富贵人家,你看他一副穷酸相,穷秀才还要妄想娶两个老婆,真是白日做梦。” “你看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说不定人家将来会中了个状元郎呢。到那个时候,别说娶一个,就是再多娶几个,也不是问题。” “这样的人得陇望蜀,就是中了状元郎,也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情形。如今不过是中了个秀才就想换老婆,等他当了状元郎,只怕要肖想公主做老婆呢。” 围观人群的对话也传了几句在书生的耳朵里,那书生的脸色由青转白,又有白转青,他也不与后面围观的人争辩,只低声问道士,“天师,这事儿是不成了吗?” 中年道士却说:“离为火,兑为泽,泽中有火,火性燥,泽性湿,正因为二者不相得,所以会有变动,在面临变革之时,要果断采取行动,切不可拖泥带水害人害己,只要你动机纯正,此事就会成。” 见那书生眼中露出喜色,他又道:“离有光明之意,兑又指喜悦,兑上离下意思是只要你消灭了旧的,就会带来新的光明,获得喜悦。” 书生的眼睛又暗了下去,“必须要如此吗?” 中年道士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如雷鸣,“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取新易去旧,方得两相宜。” 书生犹豫了半晌,便似下定了决心,“承天师吉言,我知道怎么做了。” 中年道士告诫道:“虽然你所求大有希望得偿所愿,但是中间会有诸多波折,按照卦象所显示,当是你更上层楼之时,与她的姻缘方才能成。” 李云彤又笑了,秀才更上层楼不就是举人嘛,一个举人老爷在这城里要娶一个女子,自然是要比秀才容易得多。若是不能更上层楼,自然姻缘会继续波折,大有希望得偿所愿和一定能得偿所愿中间的区别可大了,中年道士这话说的是可进可退。 即使他中了举人,所求未成,还可以推到前话上:动机纯正,这事就会成。 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人,当然算不上其心纯正。 难怪别人会说他百卦百种,诸事应验。 第82章 神算 道士算得看似很准,其实颇有玄机。 也可以说他对人心掐算的很准。 就像刚才那个白胖子卖橘子,恐怕他当时就已经料到,白胖子从他这算了卦出去,别人就会把他的橘子当成好运橘,纷纷求购,一扫而空。 李云彤双手抱在胸前,眼里多了几分玩味。 中年道士又对书生说,“总之,你这个是个上平卦,旱苗得雨,卦辞是苗逢旱天渐渐衰,幸得天恩降雨来,忧去喜来能变化,求谋诸事遂心怀。你且放宽心,记住东南为稳当,西北是深坑,早做决断为好,待天恩降雨,今日之问,便有结果。”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得了功名再上一层楼可不就是天恩降雨。 李云彤忍不住冷笑出声。 大约是她笑的模样实在引人注意,那中年道士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见书生从筒签里抽出了一个号码。 “壹拾陆号,谁是壹拾陆号?请上前来,天师为他免费算一卦。”随着道童清脆的声音,大家都纷纷看向自己的竹签。 其实号码早已记在心中,此时再看,不过是期望那个号出现在自己的竹签上罢了。 李云彤将自己的竹签换给了李景恒,笑着道:“哥哥,你不是一直想让天师帮你算算卦吗?正好,机会来了,可别错过。” 李景恒看着她,低声说:“你不是不能算自己的命运吗?这般好的机会,你应该去问问。” 李云彤笑盈盈道:“我的命运不是已经定了嘛?雪域高原就是我的落脚之处,哪还用问啊。倒是哥哥你,去问问我的嫂嫂是哪家女子,才是正事。” 兄妹俩对话之时,道童已经连问了三回,“壹拾陆是谁?再没人上来就重新抽了。” 李云彤推了哥哥一把。 李景恒上前,学着前两个人那般,和挨着他的人都碰了碰拳掌。 当然了,主要是他的四个待卫击掌。 见哥哥写好数字递上,问的却是,“我想问问家……我家二弟此次西去,会是怎样的情形。她能否一生平安,与她成亲之人恩恩爱爱……”李云彤眼中浮出了泪光。 她强忍鼻子里的酸意,看向李景恒所写的两个数字。 两个数字竟然也是陆拾陆和玖拾玖。 哥哥这是希望她一生顺风顺水,与那吐蕃赞普天长地久吧。 不等道士说话,围观的就有人说:“这还用算嘛,和刚才那书生的一样,什么破旧立新,更上层楼所求方能得成……小伙子,你就别浪费这个卦,把机会让给我算了。” “就是就是,和刚才的数字一模一样,肯定卦辞也是一样的,自个琢磨琢磨就行,何必在那儿劳烦天师。” 也有人说:“不懂就别瞎咧咧,易经只有六十四卦,照你这般说,就只有六十四种答案了?这一事一卦,千变万化,闭嘴吧你,听听天师怎么解……” “对,我听说有一回,也有人写了同样的数字,天师说得就完全不同。” “你说的不对,那回只有一个数字相同,还有一个是不同的,我还记得那两个数是……” 围观者七嘴八舌,乱哄哄的,对桌后的中年道士完全没有影响,他仍然像之前那般,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下解卦,又掐指算了算,方才道:“这是一个泽山咸,兑为上卦,艮为下卦。艮为山,兑为泽,山上有泽。泽性下流,以山感泽,为咸。说明你所问之人和其成亲者山重水复,离得非常远。” 长安和吐蕃,相距万里遥遥,可不就是山重水复,离得非常远嘛。 竟然这么准!李景恒睁大了眼睛。 刚才见那两个人算,他就觉得神乎其神,但心里头还是暗暗怀疑那两个人是道士的托,早就编好的上来唬人,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道士真的算出了妹妹此次是远嫁。 甚至,他都没说你家弟弟要娶的人离得很远,言辞含混不明说男女,说不定就是从卦象上看出了自己要问的人是女子。 真是太高明了! 见哥哥一脸惊讶地看着道士,李云彤泪光隐去笑容浮现:傻哥哥啊,你刚才都说了是西去,再看你形貌又不是当地人,显然你家妹妹要去的地方,距家乡非常的远。既然是去,那就不是娶了,你这身打扮,再加上有随从陪在一旁,一看就不像是弟弟会送给别人当上门女婿的家世,人家能猜到是女子远嫁,根本不足为奇。 她笑盈盈地看着那道士解卦。 “咸:亨。利贞,取女吉。取通娶,说明娶得此女甚是吉祥。艮为山,为刚;兑为泽,为柔。兑柔在上,艮刚在下,就像山上的水向下渗透,滋养山上生长的万物,反过来山承载着泽,这桩亲事利国利民,甚好。” “兑上艮下,也说明是男方主动求娶高门贵女,咸卦的卦画是三个阳交三个阴爻,意味着男方三次求娶,才得了这桩亲事。” 全都说对了!李景恒看向道士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崇拜。 李云彤神色一整:这道士的确不是浪得虚名,能够算出吐蕃三次求亲,也算是有些道行了。 中年道士的目光淡淡地扫了眼李云彤又看向李景恒,笑了笑道:“咸,是感的意思。兑卦为柔在上,艮卦为刚在下,这一柔一刚,相互感应,就可达到彼此相亲。上卦兑代表悦,下卦艮代表止,意味着男人跑到女人身边停下来主动求爱,从而感到喜悦。” “卦象上表明,这桩姻缘是亨通、吉祥之事,如同天和地相互感应,可以使万物产生变化。贤能之人以人心感化人心,就能使天下出现和平……” 听到这儿,李云彤笑自己也差点被蒙住。 迎亲队伍今天黄昏才从城中穿过,恐怕这渭州府里人人都知道文成公主到了,吐蕃赞普三次求娶大唐公主之事,不说是天下人尽皆知,也是口口相传,这道士能够说出这些话,根本不足为奇。 李景恒听着妹妹此嫁甚好的吉祥话,心头大石放了下来,他欢喜地站起身,朝那道士躬身行礼,“多谢天师,受教了。” 见李景恒起身,中年道士在灯光下端详了他一阵道:“尔父将来会遭人陷害,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卒于西南。尔会为国公,做一府长官。” 他说的声甚小,围观的人都没有听清,李云彤毕竟练过武,约摸听了些意思,不由大为震惊。 道士所说的话,竟然和师傅对她说得相差无几。 她因不能算至亲的命运,临行前专门求了又求师傅,方才得师傅说了几句“天机” 也因此,这一路上她再三跟父亲说平日为官要小心从事,不要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免得被奸人有机可趁。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立身为正,别人陷害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可听这道士的意思,竟像是断定那些事一定会发生,李云彤不由想上前问他化解之法。 李景恒听了却是由信转疑。 父亲圣恩正隆,而且经过父亲起复之事,一家人可谓小心翼翼,又有妹妹和亲吐蕃,再怎么着天子也会眷顾一二,再说天子圣明,父亲倘若遭人陷害,天子一定会察觉,再加上皇室宗亲帮着求情,只要天子发话去仔细查,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再一个,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显然是流放之意,父亲是天子的堂弟,上次的事也不过被免了官职,郡王称号还保留着,纵然真被人陷害,只要不是谋反的罪名,天子就是信了,也不可能判父亲流放。 父亲是当朝三大名将之一,深受天子信任,怎么可能卷进谋反之事,这相士说的显然不准。 再一个,父亲若真被流放了,自己怎么可能只是降为国公,甚至还能在朝为一府的长官呢?若真有那样一天,江夏郡王府不保,他们兄弟只怕也会和父亲一齐流放。 家族之事从来都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没有父罪子还为官的道理。 不准,真是胡说八道,先前他说准的那些,估计是听了今个文成公主到渭州,又见自己穿着打扮不比常人,所以连猜带蒙。 李景恒神情间的喜意淡了许多,向那道士点点头道:“多谢道长指点。” 中年道士看李景恒神色,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说多,只拱了拱手道:“等公子为一府长官之时,再与公子相见,就此别过。” 正等李云彤想上前说些什么,就听道童欢快的声音响起,“发糖喽,发米喽,小孩吃了岁岁平安,长者吃了健康长寿,夫妻同吃家庭和睦,读书郎吃了文采斐然……” 人潮一涌而上,要不是几个待卫拼命护着,险些就要挤到李云彤身上。 李云彤身不由己被待卫护着走向了旁边,离开了人潮。 等她和李景恒汇合,等人潮散去,她想再找那道士,已经找不见了。 “家师仙游去了,说是在这儿的三年已满,要去别处仙游,只留我们两个在此看门。”小道童有模有样地回答。 “你家师傅姓什么?” 小道童白了李云彤一眼,像是在说你真傻,“都说我家师傅是袁天师,家师当然姓袁啦。” 第83章 阴毒 小道童看了看李云彤,又看了看李景恒,递过一个锦囊:“我师傅说,若有和这位公子长相相似的人寻他,就把这锦囊交与,锦囊里有三张纸条,上面写了打开的日期,若是提前打开,就不灵了。” 见李云彤皱眉,小道童将锦囊往她手中一塞,“你要不信,扔了就是,我家师傅好心救你,别不知好歹。” 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道童见李云彤站在那儿不动,走过来冷言冷语地说:“我师傅可是说了,劝公子你们不要滞留渭州府,最好明日就动身,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难不成这渭州府里有什么贼人?”转身欲走的李景恒听了小道童所说,反倒站住了脚步。 那个小道童想说什么,另一个年长些的扯了扯他,然后笑嘻嘻地说:“渭州府太平的很,怎么会有贼人?我师傅的意思,你们滞留下去,会耽搁后面的行程,然后遇到祸事,若是明日就从渭州府动身,就什么灾事都没了。” “听天师的吧,天师所说,就没有不准的。”一个闲汉搭腔道李云彤没理会闲汉,不动声色地问道童,“你家师傅到何处仙游去了?” 之前她细瞧过那位“袁天师”的面相,在他眉尾对上的驿马位置有黑气,这意味着他近日不宜出游,不宜远行,不然很容易破财伤身,卜卦算命虽然不能算己身,但看相却可以看自个近期的运势,那位“袁天师”若果真有两下子,就不可能出游。 “都说了,我家师傅是去仙游,怎么可能告诉我们地点嘛?” 说完,大道童扯起小道童就要跑,旁边有个正在喜滋滋包糖的老者走过,听到他们的话,神色立刻担忧起来,“天师三日后不是要帮着求雨吗?怎么又仙游去了?他去仙游,咱渭州府的雨可怎么办?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小道童神色有些慌乱,大道童眼睛转了转,“我师傅说了求雨定然会求雨,他在外仙游也会帮着咱们渭州府求下雨来,老爷爷您不用担心。” 说完之后,两个道童便将最后一点东西收进屋里,将门从里面关上了。 老者显然很相信他们的话,看着自个手里的那一小包糖,珍而重之地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眉开眼笑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了天师求雨,今年又会是个丰收年。” 看着紧紧关上的道观门,李云彤若有所思,她看向老者,轻声问道:“请问老人家,渭州府每年都要天师帮着求雨吗?” “那倒不是,只有天旱或者春天的时候。”老者乐呵呵的回答。 天旱的时候需要求雨,可为什么春天也要求雨呢?李云彤露出不解的神色。 正准备再问,老者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一看公子就是没种过庄稼的,对于我们庄稼人来说,春雨一滴贵如油,很多庄稼,像小麦、玉米从播种到成苗,都需要充足的雨水,渭州不像南方,春天的雨少,有了天师求雨,今年的庄稼就不愁啦……” 走回府衙的路上,李景恒问妹妹:“你寻那道士做什么?难不成,连你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先前也是被他迷惑,甚是相信,可听他后来说父亲会……”他把自己怀疑的想法说了说,“……我看那道士虽有几分本事,可未必有旁人吹捧的那般好,他的话也不能尽信。” 李云彤没有把自己师傅曾为父兄卜算一事直接告诉哥哥,免得他为很久以后的事情烦忧,只有些担心地说:“大哥,我看那道士有几分本事,百姓对他十分信服,这样的人,若是心存善意倒还好,若是为恶,那可是会祸害一方百姓……” 李景恒不以为然,“不会吧,那道士顶多是骗些钱财,再一个你听他所说,都是劝人心向善,心思纯正的话,我看他长相也是温文尔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你不是说了嘛,相由心生,看着像坏人的,就不会是好人,他那长相,应该是个好人啊,” 李云彤摇摇头道:“哥哥你只知其一,那道士面相看似温正平和,但他眼下卧蚕处深陷者且颜色发青,这种长相的人必定是骨子里阴毒,心藏害人诡计,心术不正者之辈,还有那两个小童说话目光闪烁,里面只怕有什么名堂。” 看了看自个手上那个锦囊,李云彤道:“不如把里面的东西打开看看?说不定能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李景恒笑了,一把将那锦囊抢了过去,“妹妹糊涂了不成?你既然说他不是好人,怎么还敢看他的东西,就不怕他在里面下了药害你吗?” 这下李云彤的神色倒犹疑起来,“不会吧,我们与他无怨无仇的。” 李景恒责怪道:“是无怨无仇,可也非亲非故。凭白无故的,他为什么那么好心,送你锦囊妙计不说,还提醒咱们早早离开渭州?若他是真正良善之人倒不足为奇,可你说他面相是内里阴私狠毒之辈,既如此,他的东西怎么敢胡乱拆开看?你忘了父亲平日教导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哥哥说的对,既然如此,咱们就等上三日,看看三日后,那位‘仙游’的道长,是如何给渭州府求雨的。” 原本队伍就要在渭州停留几日休整的,李景恒也没把小道童们的话放在心上,便点点头道:“这一路走来辛苦,别说明日,就是三日后,咱们也不会立刻动身,我倒要看看,那道士说的杀身之祸是怎么回事。” 李云彤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看相不是她所长,但当时道士看她的那两眼,她却印象甚是深刻,看似仙风道骨的模样,目光中却隐有淫邪之色,要不然,她也不会在灯火迷离中,注意到道士的卧蚕深陷,还隐有青筋。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就更想知道,在那位道士的口中,父亲的劫难该如何化解。 像师傅那般大道正途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许歪门邪道有法子能够救父亲一命。 如果能够救父亲的命,李云彤不在意付出一些代价给那个道士。 金银她有的是,美色,买几个青楼的女子送过去就是。 可这会儿听了哥哥所说,她却觉得,收服民心,哄骗民众,甚至在民间都认为那位“袁天师”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只怕那道士所谋不小。 至于他所谋究竟是什么,三日后,兴许能见分晓。 第二天用过晚饭,李云彤刚回到官邸里她住的那个小院,就见冬晴和一个婢女正在院里指挥着四个婆子在推一个大木桶。 见李云彤进来,冬晴和那婢女忙站在一旁,也叫四个婆子住了手。 婢女和几个婆子跟着行了礼,低头站在一旁。 冬晴上前道:“公主,浴桶漏水,曹从事派了人来换了个桶。” 李云彤露出惊讶之色。 冬晴连忙道:“曹从事是渭州府这次派来专门负责咱们饮食起居的一个官吏。” “公主殿下当然知道曹从事,只是那浴桶昨个用都还好好的,怎么就坏了?”夏雨看了上前问道。 冬晴看了一眼那个婢女,“是她说那浴桶坏了。” 婢女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昨个听春草姑娘说公主殿下洗浴时似乎觉得咯脚,李妈妈就派了奴婢来检查,结果发现是有个接口处不大好,修理时,不小心把桶整的更破了,所以回了曹从事给公主殿下这边换一个桶。” 这些小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安排,李云彤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便往屋里继续走。 夏雨便对冬晴道:“既然如此,你让她们快快换好了出去,不要扰了公主。” 不管是李妈妈还是渭州府派来的婢女,都不能进李云彤所在的这个院子,近身侍候她的人,都是她从江夏郡王府带出来的,连宫里头派的女官和宫人,也只能在外面的院里听候使唤。 等换好了桶,冬晴打赏了那几个婆子,她们便要给李云彤道谢,冬晴看了看里屋,摆摆手道:“你们自去,公主殿下可不是随便能见的,” 婆子里有个方脸的,涎着脸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才能见到公主娘娘,眼下又蒙公主娘娘打赏了银两,怎么都该谢一谢的。” 冬晴知道她们这些人,平日里没见过贵人,眼下好容易逮着机会,不过是想回去跟人吹嘘,脸色便冷了三分,“做完事就走,扰了公主殿下,你们可吃罪不起。” 几个婆子便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婢女警告她们道:“刚才在院里不是见了嘛,做甚还要纠缠?这里可不是你们帮佣的那些人家,一步都不能行差踏借的。” 那个方脸的婆子嘟囔道:“都说公主娘娘长得跟天仙似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若是得她摸摸头,可以无病无灾,好容易跟人抢了这么个机会,结果连大气都不敢吭,头也不让抬,回去都没脸说。” 婆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还没出门,李云彤耳力又好,便听见了。 第84章 不妥 听了婆子的话,李云彤心念一动,低声对身边的夏雨说了一句。 夏雨便扬声道:“请她们几个进来,公主有话要问。” 婆子几个大喜过望,转身进来扑跪在地,隔着一道水晶帘给李云彤磕头,方脸的婆子更是大着胆子抬头道:“公主娘娘想问些什么?” 方脸婆子看到里屋里,隔着那道水晶帘,斜靠在榻上那个碧玉年华的女子。 一个瑞兽香炉袅袅青烟中,隐约可见宽大油亮的红木罗汉榻,那位文成公主正靠在绣金色祥云纹的大迎枕上,旁边放着一卷书,青丝如瀑垂了半边,水滑的青丝落在她的宝蓝色缎面小袄上,莹莹生辉,虽然看不清长相,却令人觉得她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叫人稀罕,即使那慵懒的神态,也让人觉得端庄。 娘哎,真像是画里头的人儿! 方脸婆子在心里暗暗感叹。 她正想再细看看,就听见冬晴轻声喝斥,“把头低下,不可窥视天颜,冒犯了公主,尔等可担当不起。” 外面春寒,屋里头却还烧着炭盆,烧得暖哄哄的,方脸婆子却被说出一身冷汗,她连忙把头低下,恭恭敬敬地说:“不知公主娘娘想问些什么,小的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您。” 听到方脸婆子的话,李云彤歪了歪头,娇俏地道:“刚才你们讲外面都说我摸了谁的头,谁就能无病无灾,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的声音里有一些好奇,有一些窃喜,又有些强装的淡然,令人听着就是一个娇生惯养在深闺之中,乍然听到外头百姓对自己的夸奖,努力用皇家风范掩饰内心欢喜的娇公主。 方脸婆子胆子又壮了些,虽然没抬头,声音里却多了些随意,“外头都这么传呢,说是袁天师说的,您没听说过袁天师吧?他可是大唐最厉害的方士,听说很得天子看重,封了天师之名……” “你们,也是这么听说的吗?” “就是,就是。公主娘娘,大家都这么传,所以听说今个要到公主娘娘的院里来,大家都抢破头的争……”那几个婆子忙纷纷附合。 果然和那个道士有关。 李云彤唇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冷意,她依旧那么半靠着,声音懒洋洋地道:“你们听谁说这位‘袁天师’就是父皇看重的那位袁天师了?这世上欺世盗名之辈多了去,他竟然敢假冒天师,李刺史知道吗?” “啊,不是袁天师?怎么可能,他那么厉害……”方脸婆子愣愣地说,公主娘娘当然是见过袁天师的,她说不是,那便肯定不是,可“袁天师”的本领,渭州府里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不是?难道还有比这位“袁天师”更厉害的?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小的,没见过刺史大人。”方脸婆子唯唯诺诺地说。 另有两个婆子也摇了摇头。 有个干干瘦瘦的婆子回道:“想来,应该是知道的,天师神通广大,这渭州府里的贵人们纷纷交接,就连刺史大人也奉他为座上宾呢。” 她的言语里多了几分揣测,“兴许,我们渭州府里的这位‘袁天师’同天子看重的那位有什么关系?毕竟,名字可以假冒,那本事可假冒不得。” 一听她这么说,那几个婆子连忙也道:“是啊,公主娘娘明查,袁天师真得很厉害,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不光神通广大,而且袁天师仁心仁术,这渭州城里人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前年府城大旱,就是袁天师设坛求雨,这两年春天蒙他求雨,庄稼长得可好……” “公主娘娘,您可别治袁天师的罪,他没假冒,都是别人那么传的,天师本领高强,哪用冒充别人的名头……” 李云彤的面色冷了三分,能够哄得渭州府最大的官员奉为座上宾,令渭州府里的百姓如此维护,那位“袁天师”还真是不简单啊! 婆子们退下去后,李云彤思量片刻道:“跟哥哥说,派个人去跟着那几个婆子,仔细些,别让她们瞧出来了。再去请了郡王爷和世子爷过来,我想和他们商量些事。” 见冬晴和春草退出去安排,夏雨担忧地问,“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那几个婆子不懂礼数,看似拘谨,实则眼睛转乱,方脸的那个甚至还敢抬头看我,你觉得哪家大户人家会教出这样的奴才?” 夏雨一听立刻明白过来,“对啊,按理说,曹从事就算给安排人过来,也应该是调教过的,不可能像她们这般没规矩。” 别说进到这院里做事的,就是派来扫外院的粗使婆子,见了公主,也是屏气敛息,头都不敢抬一下的。 公主这儿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刺史大人想必要交待曹从事,能进这官邸的,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人,怎么可能放那么几个只懂些明面上规矩的婆子进来办事? 的确有些古怪。 过了一会儿,春草进来,有些不安地道:“公主,我们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倒是有个侍卫来报信,说是郡王爷那边出了事,事关重大,世子爷想要叫您过去一趟……” “父亲出事了?”李云彤心中咯噔一声。她立刻坐直了身子,站起身撩了帘子出去,看着春草焦急地问道:“郡王爷出了什么事?” 春草也是被吓了一头汗,她细想了想那侍卫的话,回道:“好像是说,郡王爷今日和刺史大人去看军士演练,回来的时候马惊了,郡王爷的马神骏,别人拦不住,眼瞅着就跑到了山崖底下,到现在还没寻着,所以世子爷请公主前去一道商议。” 掉下山崖? 李云彤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脚下软得像棉花,站都站不住。 她扶住头,摇摇欲坠。 夏雨忙扶她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李云彤只觉得心头一阵天一阵地,脑子都不会转了似的,连夏雨她们担忧地连呼几声“公主”都恍恍惚惚,听不分明。 她挣扎着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仔细地把春草刚才所说的话细想了一遍,问道:“来送信的人是谁?世子爷可又加派了人手去寻?” “送信的那个没见过,”春草回道,“奴婢刚才听了也吓得心直跳,怕公主担心,就多问了两句,可来请的人说他也不知道情况,只说世子爷请公主前去府衙一道商议,因为事关郡王爷,渭州府的官吏们都不敢拿主意。” 听了春草的话,李云彤定了定神道:“你出去同那报信的人说,我听到这消息,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请世子爷先行定夺,等我醒了稍后就过去。” “再问问他们说郡王爷掉落山崖,是掉在那座山下了?”想了想,她又交待道,“记住,不要透露咱们这边半点消息。” 春草得了李云彤吩咐,行了个礼,连忙退了出去。 待春草出去,夏雨几个才回过神来,冬晴咬了咬唇,“公主,您可是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李云彤点点头,之前的恐慌消了大半,“哥哥那般谨慎的人,如何会派一个陌生的待卫来传信?就算是再紧急,他也不会等我去了再商议救父亲的事,必定自己头一个就带了人去寻父亲,这里头怕是有什么事,他们说这话是吓唬我的,我们不要自乱阵脚。” “用这一招,兴许是想骗我出去,从官邸到府衙有段距离,仓促之间又不可能带许多人……”李云彤安排道,“冬晴你悄悄出去瞅瞅,究竟有什么不妥。” 虽说猜测这里头有古怪,但李云彤心里头还是有几分担心。 她担心有人也使计去诈父兄。 出了冬雪的事,侍候李云彤的人都警醒不少,一听她讲了这里头的厉害关系,便以秋枫为首,都护在了李云彤左右。 她们虽然不像秋枫和冬晴会武,但到了紧急时刻,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主。 没多久,春草快步走了回来,面上颇为着急:“公主,奴婢出去传了话,那待卫没走多久,便又来了一个传信的人,说渭州府的春天夜冷,世子爷担心郡王爷掉到山崖下会冻坏身子,所以已经派了咱们的人手去寻……” “世子爷准备让渭州城的军士们一并去找,可刺史大人说非紧急军情不能擅自动兵,如今只能请公主去压他们一压。” “听奴婢说公主哭晕了过去,那侍卫就说快想法子,免得耽搁了救郡王爷,实在不行,他们抬了轿来把公主送过去,再让世子爷想法子令公主清醒……总之,是万不能耽搁救郡王爷的。” 李云彤点点头,“可问到郡王爷是掉在那座山崖下了?” 春草回道:“奴婢分开问的,先前那个侍卫说是仁寿山,后来那个侍卫说是凤凰山。” 李云彤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心头大石完全落定,“现在已经足以说明这是个骗局,不知道有人在打什么算盘,咱们万不能着了道。” 片刻之后,她有些担忧地说:“……只是,那两个侍卫一见面,只怕就会知道他俩说法不一,已经被我们猜出来了!” 第85章 起火 听了李云彤的担忧,春草笑着道:“公主放心,您刚才那样交待,奴婢觉得此事不对劲,问过后面那个侍卫,就请他到花厅稍等,说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兴许一会公主就能‘醒’了去世子爷那儿,他就留下了。” “……本打算回禀您看怎么处理的,正好冬晴查看了回来,奴婢就让她招呼了一下。” 经冬晴一“招呼”,那个人就算想到什么,也休想示警了。 听春草这样说,李云彤露出笑容:“办得不错。冬晴可查出了有什么不妥?” 正好冬晴进来,听到李云彤问话,连忙答道:“不细瞧,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院值守的人,换了些生面孔,不是前两天那些人,而且看上去比较彪悍,有股子匪气,那几个婆子和他们好像挺熟悉,出去嘻嘻哈哈,还说些荤话……” 她看了看李云彤又道:“奴婢回来招呼春草姐说的那个侍卫时,却发现他并非军中之人,他的身上,没有铭牌。” 每一个军士,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铭牌,这也是万一战死沙场时,区别他们身份的标志。 她哥哥的身边,可没有不是军士的侍卫。 显然,那个打着她哥哥名义过来的侍卫,很是可疑。 李云彤冷笑,“也许并非是没有铭牌,而是特意先取了下来,这样万一有什么事时,他们也能方便脱身。” 听到这,先前的猜测已经全成了事实,虽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要对付他们,但官匪勾结却是无疑,要不然也不会连外面守护官衙的军士都能换掉。 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守在官衙外的是渭州府的人,这官衙内可全是他们的人,父、兄都是谨慎的人,军中自有特定的联络方法,纵然全被围住,也能脱身,就算整个渭州府连刺史都反了,这次送亲的军士加上吐蕃迎亲的也有四千多人手,总能拼上一拼。 那些人没有硬闯,而是打着把她骗出去的主意,只怕也是不想动静太大。 况且,说不定刺史李彦之并不知情,要是那样,这一处离府衙并不远,时时都有差役四处巡街,真有什么,派几个人强行突围出去搬救兵,也应该来得及。 既然他们没那个胆量,只敢行这偷鸡摸狗的伎俩,她这边好生防备就是。 这已经入夜了,换成自己想逼一个人出去,会用什么法子? 放火? 李云彤想了想,对着冬晴嘱咐道:“你避着点人,从后门出去到哥哥和父亲那边,还有恭顿副相他们那里看看,把这边的情况给他们说一下……晚上不管发生什么事,让他们静观其变,务必要借此机会揪出那幕后之人。” 又扭头对春草道:“你去多安排些手脚利落的,备上水将内门这边浇上一圈,把人都集中到里头来。再把火折子备好,万一外头起了火,就把这院里浇了水的外圈都烧干净。” 春草一愣,惊讶地说:“公主这是做什么,怎么能放火烧自己呢?” 一向沉默寡言的秋枫听了却说:“等外头的火烧过来时,内院已经烧断,没东西可烧,再加上四周都用水淋湿,屋里就安全了。在草原或者森林着火时,为防止火势蔓延,常会将部分树木砍掉……” 春草想了想,恍然大悟,连忙跑出去安排人手。 夏雨对李云彤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已经司空见惯,倒是秋枫,因为之前的大丫鬟秋叶许了人,不能跟去吐蕃,她才顶了上来,见李云彤竟然知道这军中救火的方法,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明明看上去只是个娇娇女,却莫名的令人觉得坚韧,挺拔。 天蒙蒙黑了,那边等不急,又派了人来请,这次连马车都邀了来。 这次来的也不是普通侍卫,而是专门负责这个官衙的曹从事。 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径直朝二门里头进,边走边说:“公主殿下晕过去这么久,怎么也没拿个章程出来,请大夫了没有?这要耽搁了公主殿下的病情怎么办?世子爷一听就让下官过来看看。哎,眼下郡王爷出了事,公主殿下再有个什么不好,岂不让人急死!” 一面说,一面他的脚步就迈进了门里头。 他一只脚才迈进,一只脚还没落地,就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他后面跟着的人连忙进来扶。 进来一个绊一个,一连绊了三四个,将曹从事压在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唤。 好容易爬起来,曹从事的嘴已经磕出了血,牙也掉了两颗,膝盖隔着厚裤生痛,手心更是被蹭破了皮。 他抬头看,二门的风灯下,站着两个带刀的待卫,目光冷冷,手按在刀上,像是一言不合就会拔刀。 曹从事想发火,但他知道宰相门子七品官,这给公主看门的护院,说不准比他的品级还高,只得拱了拱手道:“两位大哥,世子爷交待,吩咐我来看看公主殿下。” 因为是二门,除了待卫外,还有负责往内院传话的两个婆子,听他这般说,一个婆子笑起来,“这位大人,公主殿下暂居此地,就连郡王爷和世子爷来了,也是非请勿入,这道理您难道不懂吗?按照律令,有擅闯者,可是要格杀勿论的。” 曹从事咬牙强装笑脸道:“这不是事急从权嘛?眼下出了大事,公主殿下又昏迷不醒,世子爷心里着急,特命下官来看看,还望给个方便!” 婆子好言好语地说:“大人又不是大夫,看了有什么用?有什么大事,世子爷安排就是,公主殿下一个姑娘家,就是醒了能担什么事?春草姑娘特意交待过,让我们把门看好了,要是放了闲杂人等进去,我们可要吃挂落。放您进去,您是方便了,我们这些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请曹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不管曹从事怎么说,婆子总有话挡着他,有心硬闯,看看那两个横眉竖目的带刀待卫,又没有底气。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最终,曹从事还是忍着气带着人走了。 是夜,星光黯淡,月影浅浅。 李云彤住的这个院里房前屋后有长廊,还有不少树木,若是夏日里着起火来,倒颇为难救,但此时还是初春,过了一个秋冬,旧叶子落了个干净,新叶刚刚发芽,再加上仆妇们已经用水浇透,二门里还安排了侍卫们埋伏在四周…… 火要烧到这里来,可不容易。 知道对方想哄她出去,李云彤自然要守在这儿,她不能出去,可别的人要想进来,却也不容易。 因为不知道对方几时动手,为了以逸代劳,李云彤便和衣躺在床上,只是此刻她半点睡意也无,只希望那暗中下手的人赶紧来,免得让人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 想到冬晴回来说郡王爷和世子爷确实都不在院里,据说是被刺史大人邀请出去,再派出去的人,还没把消息传回来……李云彤心里有些担心。 此时已是深夜,渭州城内应该宵禁,父、兄还没有回来吗?李云彤侧耳倾听,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听着听着,她有些迷糊了,眼睛渐渐闭上…… 突然间,她被惊醒了。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 她住的这重院落是最里面的,虽然耳力不错,但连这里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外边已经闹得很大。 这样晚了,城里有宵禁,又是她的住处,谁敢这么大胆在这边喧哗? 李云彤凝神听了片刻,还没等她开口,值夜的秋枫和冬晴都已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因为先前得了交待,两个人起来也不点灯,秋枫拿了剑护在李云彤身边,冬晴径直起身推门去看动静。 过了一会,她回来说:“公主殿下,正如您所料,外院着火了,火势还挺大的,曹从事叫安排人手救火呢,他还想往里闯进来救公主,被拦住了,暂时没进来!” 因为一切如早先预料的那样,冬晴的口气里带了几分兴奋。 过了一会儿,春草、夏雨还有十几个随待的宫女都赶了过来。 “公主,照您安排的,内门一圈都放了火,连放火边浇水,等下外头的火烧过来时,这边已经烧断了……侍卫大哥们都在外头暗处守着呢。” 李云彤淡淡地说:“等这边烧完了,就让二门的人放他们进来,关起门来打狗。” 春草等人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连连点头。 她们的手里或是拿着大棒子,或是持着菜刀,所有人都翘首而盼,因为早有准备,倒没有多少害怕。 许是用了火油的缘故,没多久,空气中已经能够闻见极重的烟火气息,连屋子里都似乎热了几分。 “把灯点上,按理,咱们也该被‘惊醒了’。”李云彤吩咐道。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急急敲门,守在外头的一个婆子道:“公主,院里走了火,东西不够用,二门那边传话来说,让把各屋里的水桶、浴桶都拿出去装水救火呢。” 第86章 风助 听到外面婆子所说,屋里的人都怔了怔。 夏雨皱了皱眉,“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们这是想借着救火的名义,趁乱掳走公主呢,公主,眼下要怎么办?” 想到晚上沐浴时用的那只硕大浴桶,李云彤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原来那浴桶竟然是这么个用途,他们也算走一步看三步,安排得宜了,咱们可不能扫兴,按先前说好的,配合他们行事吧。” 见李云彤点头,冬晴便去开了门。 一个媳妇子进来道:“因为知道这院里不能进外男,曹大人派了几个婆子来拿水桶、浴桶,说是火越烧越大,外头的器具不够用,得把里面的也借用一下,再一个,为了安全起见,请公主跟着她们一道往外避一避。” 李云彤嘴角露出笑,“既如此,让她们进来吧。” 婆子自去二门回话。除了秋枫、冬晴,其他人都藏在了里屋和耳房的帘幕后面,不细瞧,正房里看起来就她们三个人。 没过多久,便见方脸婆子带着五六个妇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行了礼后,那个干干瘦瘦的婆子见李云彤还端坐在桌前喝茶,一拍大腿道:“好公主哎,这火都要烧到眉毛了,您还坐着不动,快快,您快跟着小的们出去,晚了,等大火烧到这边来,可就没法出去了!” 说着话,她就要过来扯李云彤。 冬晴“啪”的一巴掌打了过去,“老货,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公主殿下岂是你能拉拉扯扯的?” 瘦婆子捂着脸,眼中露出愤恨的神色。 方脸婆子扯住她,赔罪道:“公主娘娘莫怪,这婆子不懂礼,要不是她的力气大,曹大人也不会派了她来……”她喝斥瘦婆子,“公主娘娘自有人护着往外走,咱们只管搬浴桶、水桶就是。” 说完,她又朝李云彤躬身道歉,“公主娘娘大人莫记小人过,眼看那火越烧越大,要不了多久就会烧到这边来,小的们也是担心您。您还是快些往外去吧,等火烧起来封了门,想走也走不了。” 那门早被处理过,想烧也烧不起来,李云彤心里有数,丝毫也不惧怕,只摆摆手道:“无妨,眼下救火要紧,你们赶紧把桶抬出去。已经有人去知会外边,一会儿自有侍卫来护着我出去。” 一听侍卫们要赶过来,方脸婆子几个人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等到了净室,看到浴桶里的那多半桶水,她们傻了眼。 原想着内院就是娇滴滴的公主和她那些弱不经风的丫头们,她们打晕丫头掳了公主装进浴桶直接抬出院里就是,到时候,谁也想不到救火用的浴桶里会有个人,不会有人想到拦她们,到了外院她们就能交差,这算怎么回事? 跟进去的冬晴笑盈盈地说:“正好今晚公主殿下沐浴后,那里面的水还没收拾,你们抬了去,还能用得上。” “先把这桶水抬出去救火。”领头的方脸婆子朝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万一抬不动,还能请姑娘们帮着搭把手,你们听我的,来,一起抬上,抱住了,一二三,起——” 下午四个人滚进来的大浴桶,如今又添了水在里面,更是死沉死沉,方脸婆子指挥着五六个妇人,抬着也是摇摇晃晃。 “小心些,别洒了,那桶水能灭不少火呢……”冬晴在一旁不停地说。 到了门外,几个婆子似乎力气用尽,再也抬不动了。 还要下几个台阶,才能搬到院里,到了院里就能挪着走。 “公主娘娘,劳烦您的人搭个手,这实在抬不下去了,她们只要帮着托一托就行。”方脸婆子喘着粗气说。 看见方脸婆子她们脸涨得通红,直喘粗气的夸张模样,李云彤莫名想笑。 但她还是做出担忧的样子,皱了皱眉道:“冬晴,你去搭把手,这再不把水运出去,火都要烧过来了。” 冬晴走出去,伸出手帮着托住了浴桶底。 方脸婆子又唤秋枫,“人手还是有些不够,请那位姑娘也过来帮一把。” 秋枫看了看李云彤,见她点头方才走出去,帮着扶着了木桶。 方脸婆子撒了手,快步往门里进,“刚才忘记拿水瓢了,一会得用那浇水呢。” 说着她便朝屋里的李云彤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冬晴正欲起身,她旁边的婆子一个扫堂腿冲她勾了过去。 见秋枫的手要离开木桶,瘦婆子手臂张开,连人带桶抱住。 别看她瘦,竟然力大无比,本来五六个人抬着都悠悠忽忽的水桶,她一个人竟然就稳稳地抱住了。 不仅抱住了,她还抱起大浴桶下台阶,往外走。 如果不是秋枫使了个千斤坠,她怕是连秋枫都要一并抱起往外走。 趁着下台阶时的空隙,从瘦婆子的胳肢窝底下挣出,秋枫就往屋里跑。 另一个婆子已经跟在方脸婆子后面跑进屋,见秋枫要进去,“哗”的把门关上了。 秋枫正想开门,抬水的另一个婆子从后面抱住她…… 此时,屋里的动静已经消停了。 方脸婆子原以为李云彤娇滴滴的,她冲过去一下就能打晕扛着走人,没想到却在一个箭步冲过去后,眼见只需要伸出手就能够着的那位娇公主,竟然抬起脚朝她踢了过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脚底就被绊了一下,等她踉跄两下想站稳时,娇公主竟然一个转身,第二腿又扫了过来,直接一个窝心脚将她踹成了狗啃泥。 跟着里屋就冲出来十几个女子,拿棒拿刀的,反倒将她敲晕了捆起来。至于跟在方脸身后的那个婆子,刚把门关上转身,就看见一把雪亮的菜刀迎面砍过来。 天哪,这是公主还是罗刹,身边的人怎么这么彪悍…… 没等婆子这个念头想完,她已经被春草用手上的菜刀背砍翻在地,立刻有人拿布塞了她的嘴,还有人用绳子将她捆了起来。 有几个宫里头派出的宫女虽然也跟着,却是脚软手软的,见识了春草她们的威风,连声恭维。 夏雨淡淡地说:“咱们郡王爷可是大唐有名的武将,府里头谁不会个三拳两招的?竟然以为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就能困住咱们,太小瞧人了。” 春草也是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公主爱武,她们这些随身侍候的人,当然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她其貌不扬,当年就是因为打赢了所有丫鬟,才被调到公主身边侍候,虽然遇到真正的高手,她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看,但对付普通的三五个兵士,却不在话下,放倒这些婆子们,自然是绰绰有余。 等开门出去,冬晴她们也已经结束了战斗。 “公主,这些人只会些粗浅的功夫,主要是力气大,若是平常的女子,估摸着七八个都对付不了她们一个。” 被堵了嘴的瘦婆子像鹌鹑似的低着头,心里欲哭无泪。她们这些人,要是碰到平常大户人家那些娇小姐,俏丫鬟们,就是几十个也不是她们对手啊,这公主身边的人,到底不一样。 要早知道是这样的差事,就不该答应。 没等她多想,耳边已经传来女子们惊慌的尖叫声:“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强抢公主啊……” 哎,他们的人来了?!瘦婆子高兴地抬起头。 只见那位娇公主倚着两个宫女,好生生地站在那儿,倒是有几个宫女站在院里,还有些已经跑到了二门那边,手掌支在嘴边像喇叭花似的惊叫唤,“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强抢公主啊……” 只是,她们的声音虽然惊慌,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显然这惊呼尖叫都是假的。 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不管怎么样,对她们来说肯定不是好事,和瘦婆子一伙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与此同时,二门那里已经聚了上百号人。 火是从外院的一个小角落烧过来的,火势刚起,曹从事就带着人要闯进来救公主。 二门的侍卫们自然是挡着不让进,火一起,二门的侍卫就不只两个,呼啦啦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上百人,曹从事衡量了一下,就算硬闯自己这边也未必有胜算,便说为了救火,派些婆子们进去拿桶,这个因为里面允了,侍卫们就没拦着。 但拦住了人拦不住火,眼看那火苗把外院的草木,房屋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虽然没看到烧伤什么人,但那火光冲天的模样,却也甚是吓人。 尤其是马棚里的那些马被火吓着了,虽然有马夫安抚,也嘶鸣不停,有些甚至吓得跃出了马棚,再加上院里院外那些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救火的人,简直乱成一团。 偏一阵风吹来,火势转了向,竟然朝院外呼啸而去,风助火旺,本来快要扑灭的火旺了许多,火星四处乱窜,令曹从事那些以救火为名想闯入内院的人自顾不睱。 再看到内院莫名其妙也着了火,曹从事更加心焦。 他们是以起火为名掳人的,可不是真想这把火着起来,要是照这样下去,火势不受控制,连他们都要葬身火场,岂不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87章 落网 “这火越来越大,里头也着了起来,你们再拦着,万一公主那边出了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带?快让开。”曹从事再次上前。 但守在二门的侍卫早得了吩咐,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白了他一眼道:“你派人救外面的火就是,里面自有人安排,内外有别,若是让宵小混进去冲撞了公主,你又有几个脑袋够砍?别添乱,有这功夫,多派人端些水灭火才是正事。” 等到外院的火完全着起来,内院的火已经在人为控制下烧出了一圈隔离带来,火从外院烧到内院,已经烧无可烧,便慢慢熄灭了下来,基本得到控制。 倒是外院的火光越来越多,曹从事带着的人,还有外院值守的那帮子兵卫已经顾不得往里冲,全赶去救火了。 毕竟,因为转了风向,那股子火开始窜到街上,连大门也着了火,再不救,他们就得全烧死在里面了。 好在官衙住所这块附近没有闲杂人家,要不然还真是不好收拾。 但火光冲天却引起了邻街人家的注意,很快便听到火鼓作响,巡城的兵丁们和邻街的人都赶过来救火了。 站在外面看,官衙迎街的这面已经是火光冲天,情势甚是吓人。 巡城的兵丁们应付这样的事情都是老手,带队的派了人或是去取灭火的器具,或是叫醒官衙附近的人家,或是向靠近的人家借了水井,整个救火工作已经有条不紊的开展起来。 听到大门里曹从事的人吱里哇啦乱叫,带队赶过来的马校尉心急如焚,喝问这条巡街的队头,“公主她们出来了没有?” 队头连忙说:“火势太大,其他几个院里的人都已经从角门疏散开,但公主的院在正中,必须从大门才能进去,我们赶过来的时候,大门已经着火,进不去了,正准备等火势小些了,就派人进去查看。” 马校尉看了看已经压下来的火势,“找些被褥浇上水,蒙在头上让人往里冲进去,再挑些身手好的,从旁边院的门架了云梯进去救……若是公主有事,咱们一个都别想活。” 此时,恭顿等人也已经走角门赶了过来,因为这些人里只有诺阿莫会说大唐话,冬晴传话也是传给了他,他便站出来问道:“火势一起,就已经安排人在救火、疏散了,四处都得了控制,怎么公主这边有曹从事带了人帮着救火,反倒越烧越厉害了?” 马校尉脸色一沉,正准备问话,就听里头传来女子们的尖叫声,“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强抢公主啊……” 听到里面传来呼救声,不等马校尉安排,诺阿莫抢过一个兵卫手上湿淋淋的被子,往头上一蒙,便带着十几个吐蕃勇士冲了进去。 临行前,大相再三交待,要他和大唐的人配合,务必将公主平安送往吐蕃,虽说先前得了交待,他也不敢大意轻心啊。 至于曹管事,本来盘算着就是自个冲不进去,等那些婆子抬了浴桶出来,自己也能鸣金收兵,哪料到里面突然传来呼救声,那一声声女子的惊声尖叫,听得他心惊肉跳。 不是借着送浴桶进去的时候查看过,内院里连杂洒的媳妇子,统共只有十来个人,派进去的二十几个婆子借着从各房借桶、到后院舀水等名目分头行事,制服那些娇娇弱弱的女子们,用了不多少功夫,而且先擒了公主,其他人纵然发现也得乖乖听令……再三交待要速战速决的,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连该怎么说,遇到什么情况要怎么应对都提前交待过,怎么还弄成这样? 真是一群蠢货! 他带着人就想往外退,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人已经和公主那边的侍卫打了起来。 听到内院的呼救声,二门里的侍卫有些冲进内门去查看,还有一些直接冲出二门,和曹从事的人撕打起来。 “里面只有你的人进去,强抢公主的,不是她们还有谁?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许跑了。”侍卫长直接发令。 “哎,哎,误会,肯定是误会,你们快进去看看,许是有贼人翻了墙进去呢……”被拎住后领的曹从事连连解释。 但侍卫长早就得令,根本不听他的托辞,只安排人手冲曹从事的人下手。 笑话,要不是因为公主说瓮中捉鳖,要拿这些人一个当场现形,他早带人冲出去了,就凭外院那些兵卫,可控制不住他的人。 冲进去后,诺阿莫一看情况,也不往里再冲,只叫了他的人朝曹从事的人袭击过去。 里外加攻,曹从事带来的那些人,很快就束手就擒。 此时,火势已经被完全控制了下来。 李云彤这边除了几个受了点轻伤的,没有一个出事,倒是曹从事带的人手,有被烧断的廊柱砸着的,有被火苗烧了半边脸的,有被烟火熏晕的……至于烧了衣服撩了头发的,身上溅了火星的,更是有十几个。 谁叫他们事先就没准备呢,等火烧起来,跑也跑不了,进也进不去,被火逼得团团转。 等马校尉进来问明原由,立刻明白曹从事肯定有问题,一挥手,便让兵卫将曹从事和他带来的人手全部绑起来,要押进府衙的大牢细细审问。 曹从事先前还一连声说是场误会,说自己只是带了人来救火,等从他的人身上搜出火折子,再找到点火用的桐油时,他立刻就无话可说了。 把进了内院那二十几个婆子往外押的时候,方脸婆子等人一脸垂头丧气,倒是瘦婆子在被人拉扯着往外的时候,嘴里塞的布掉了出来,她扯着嗓子说:“别动,我自个走,反正就算进了牢,过不了多久,也得把我们放出来。” 曹从事听了便喝斥她,“闭上你的嘴,这是你乱说话的地吗?” 其后,便不管怎么问,怎么敲打,不光是瘦婆子,其他人也一句都不再说。 等瘦婆子这话传到李云彤耳朵里,她冷笑道:“按照大唐律例,纵火烧毁官私房屋或财物的,要被关押三年;如果造成损失的价值达到绢五匹的,会被流放二千里,这婆子居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显然不是空穴来风。看来,指使曹从事的人,来头不小啊,难不成,李刺史还会包庇他们?” 消息传到渭州刺史李彦之的耳朵里,气得他怒吼,“查,给我好好的查,连夜查,究竟是谁指使他们,竟然敢劫掠公主殿下!还趁着郡王爷、世子爷他们同我到军营看演练的时候,这必是出了内贼,曹子文一个小小从事还够不着这些军机,一定要查出究竟谁是他们的后台,让他们胆子敢大成这样。” 但不管怎么用刑,曹子文始终咬定无人指使,他就是想着放把火再将公主救出,趁机立个大功升迁……不管怎么审,他只肯承认自己纵火,坚决不认劫掠公主的罪名。 而那些婆子和兵卫说是收了曹从事的钱财,至于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虽然瘦婆子像是知道点内情,但自从曹子文让她闭嘴,她就一字不说。 倒是查出来有些兵卫是山里的土匪,而那个方脸婆子和瘦婆子几个,就是土匪窝里下来的。 “其他人怕是真不知道内情,知道的又一字不吐,他们究竟在倚仗什么?为什么笃定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被放出去?”次日,听到审讯出来的结果,李云彤百思不得其解。 李景恒愤愤然,“管他们倚仗什么,等拿下那帮土匪,一并判了斩立决,看谁敢将他们放出去。” “哥哥,你说会不会与那李彦之有关?毕竟,那天就是他请父亲和你去军营看渭州兵士演练……就那么巧出了事,要说放了那些人,也就他有那么大的权利等咱们走了,转身能让人放出。这渭州府里,可不就是他说了算。” “不可能,纵然咱们走了,若是有心总能查探到结果,他李彦之要敢把人放出来,回头父亲参他一本,别说乌纱帽,他连脑袋都保不住,他图什么?除非有泼天的富贵,否则,他这么做可不值当。”李景恒断然否认。 李道宗也说:“你哥哥说的对,没有泼天的富贵,李彦之就算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能够做到刺史这个位置,就不会是笨人,赔本的买卖,他不会干的。眼下,只怕他比咱们更想揪出幕后主使,洗清自己的嫌疑。” “若是曹从事他们一直不认,这事难道查不出来了吗?”李云彤气恼地说,“若不是想查出幕后主使,昨个晚上我直接就叫人逮了他们,也不折腾那些个事,哪想到,费了这许多力,还是没揪出人来。” “当然不会,既然他们是冲着你来的,那在咱们动身之前,他们就一定还会有动作。”李道宗笑着安慰道,“别急,咱们就等等看,静观其变吧。” 李景恒突然道:“妹妹,你还记得不?那道士说,咱们若不在昨日动身离开渭州,就会引来杀身之祸……看样子,那道士的确有几分本事。” 第88章 道观 李云彤的脑海里闪过中年道士那双阴毒的眼睛,她若有所思的说:“本事他的确有,只不过是否出于好心,就很难讲。” 有关于中年化道士的话题,说了两句很快就被他们丢在一边,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揪出那个只是曹从事的人,但这个也没有好办法,审讯那些人没问不出什么,只能像李道宗所说的静观其变。 毕竟,他们着急,对方更着急,因为送亲的队伍在渭州府不过短短停留五日,此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只要他还想在渭州府动手,早晚都会露出马脚。 尽管父、兄都劝离李云彤这两日尽量在住处呆着少出门,免得遇上危险,但是路程上一直都坐在马车里,难得停留这几日可以出去散散心,李云彤是断不愿在屋里闷着的,所以她嘴上答应的好,转头还是带了人,去凤凰山上看风景。 她就不信,事先没有知会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还能遇上什么风险。 凤凰山在渭河之滨平地隆起,巍然屹立,有盘根错节的松林,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山庙、道观、鼓楼,像这种依山傍水,风景殊胜,前朝乌嘴,后应龙岗,右带塔山,左环汉水的地势,是风水师眼中的宝地,她来到渭州府势必要看一看。 因为昨夜那些事,早晨起的晚,用过饭,等到李云彤出门的时候已经快近中午。 也因此,她特意给父兄留言,这夜将在凤凰山上呆一晚。 因为不想惊动他人,所以出门时李云彤换了男装,带着冬晴和秋枫,还有十几个护卫骑马往凤凰山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到达凤凰山脚下。 “公子说了,咱们快些上山,在山上用午膳。”冬晴给护卫们传话。 骏马自然是无法上山的,便留了一个护卫在山下照料,反正山下有两家客栈,专门接待远道而来的香客。 “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难道山上要办什么法事吗?竟然人这般多。”看到凤凰山下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的人潮,李云彤便安排了一个护卫去打听。 “说是今日,紫阳道观要为渭州府祈雨,大家都来看天师祈雨,想顺便沾沾神仙的灵气。”护卫打探了消息回来说,“公子,要不咱们改日再来,今天人多,怕冲撞了您。” 人这么多,他们护卫起来也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真是很麻烦。 祈雨要有道观的人开坛作法,但那晚道童明明说,那个天师已经与仙游去了……李云彤心里十分好奇,她还没见过开坛祈雨的呢,难得碰上岂能错过。 “若是改日,恐怕就来不成了,也就今日能够闲一些,没事,我们也上去瞧瞧热闹,你们不用太过担心,无人知道我的身份,这里的少年公子,也不在少数,万一有什么不对,凭你们的身手或者我离开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都这么说,护卫们只好提起十二分精神,又将那个安排看马的护卫也调了回来,多给了几十文钱吩咐客栈的人照顾仔细些。 还请了三个挑夫帮着将随身的行李挑上山去,毕竟再怎么简装轻车,李云彤的身份摆在那里,很多用的物品都要用自己的才合意。 拾阶而上,有一处山路的平台还能看到有些道姑,道士们在卖东西。 有符纸、丹药,也有山里头的干货,木耳蘑菇之类,不管卖什么生意都很好,据说凤凰山上的东西都有灵性,紫阳道观之所以会香火鼎盛,也是因为这儿是风水宝地。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东西都卖的贵,一张符纸都要一百文钱,看得冬晴连连咋舌。 她悄悄跟秋枫嘀咕,“这价钱也太高了,照这么算,若是咱们四海云游,就凭公子画的符纸,也能够吃喝不愁。” 李云彤听到了,笑着回她一句,“他们卖的可不是普通符纸,而是这紫阳道观的名气。” 高个子挑夫嘿嘿笑,“公子说的是,这紫阳道观的符纸很灵的,贴在门上能够辟邪,这些符纸是天师弟子画的,所以才卖一百文,若是天师亲笔所画,两钱贯钱大家都抢着要。” 冬晴吐吐舌头,“这可真是无本生意。” 路上还碰到了一些书生,其中一个正是那晚被免费算卦的。 他和同伴侃侃而谈,“……天师那么灵,当然要来拜一拜,若是祈雨时靠的近些,灵雨沾身,肯定会运气非常好,此次必定高中。” 他的同伴里有一个人质疑,“那雨求下来的话,整个渭州府都会下雨,干嘛要到山上来?有什么区别吗?” 书生鄙夷道:“当然有区别,这区别可大了!凤凰山乃风水宝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灵,天师在这里供奉天地人三皇君,明五经观星纬,研习炼丹之术,能够驱鬼通神,这里的雨能与别处相同吗?” 另一个同伴也道:“就是就是。要不是凤凰山的有灵气,天师也不会在咱们渭府一呆三年,张兄你才到咱们渭州府,还不清楚,来来,听我们给你细细讲讲……” 看到走远的书生们,冬晴再度吐舌,“什么天师竟然这般神通,公子,咱们也快些上去拜拜,说不定这一路就能够平平安安了。” 李云彤笑了笑也不多说,一行人便随着香客们往紫阳道观去了。 等到了紫阳道观,那大殿门前祈雨求福的天坛之下,已经跪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山脚下还不断有人赶来,再想到有些人甚至在山门外就开始叩拜,像自己这般看热闹的只是极少数,李云彤脑海再次浮现那夜的念头:若是这天师想激起民变,只怕是一呼应者无数。 她的神情不由凝重了几分。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相比冬晴的活泼,秋枫一向沉默寡言,但她十分细致,立刻发现了李云彤的脸色有些不对。 李云彤摇了摇头,“没什么,小心些就是。” “方才那些人说这天师的符纸一贯钱一张还有人抢,看看这些人,只怕他赚的盆满钵满,难怪他说了几次仙游,到底舍不得离开。”有个青年在旁边嘟囔道。 他和李云彤他们一样都站着,因为大多数人都跪着,像他们这般站着的人就很是显眼。 将行李放下的挑夫们虽然没跪,却也是缩眉耷眼,身子都佝偻了几分。 先前那个搭话的挑夫对一个侍卫好心提醒道:“大哥你们还是拜拜,这群道士甚是嚣张,自从他们占了紫阳道观,这凤凰山几乎就成了他家的地盘,你们看着不是本地人,别惹出什么事。” 毕竟李云彤这一行人,看上去的精神气儿就与众不同,更别说他们还都站着,和一般的香客一眼就能分别出来。 李云彤也知道自己这帮人打眼,就低声交代侍卫们站远些,她也带着冬晴和秋枫走到一棵古松下。那里地势比较高,远远可以将天坛上的情况看清楚,又不像先前站在跪拜的人群中,那么显眼。 但就是这样也很快有两个一脸倨傲的道士过来冲她们道:“天师就要做法事,祈福求雨,你们要么回去改天再来,要么就是跟在这边跪下一起祈雨,今日凤凰山上不能够赏风景,道观里也不接待香客。” “祈雨?”李云彤看看晴空万里的天,故作不解地问,“今日这般晴朗,能下雨吗?” “当然,天师祈雨求福,一会儿雨就能下来。”瘦道士见李云彤等人衣着看似普通,但那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的,便多了几分耐心解释道,“每年我家天师祈雨天气都非常的好,但是法事一做,立刻就会大雨。要不怎么说天师有灵能通鬼神呢。” 胖的那个还说,“你们若是想进前跪拜,”他伸了伸手,暗示李云彤等人掏钱,“跟着我们就能够进前去,保证最好的位置,等灵雨一下天师手上的符纸都能给你。” 李云彤笑问道:“那样的好位置价钱应该不少吧?” 胖道士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贯钱?”李云彤给了一个她认为已经很离谱的价钱。 胖道士鄙夷的看了她一眼,“这位公子,看你也像一个有福的,怎么说出这般的话?那可是天师脚下的位置,二十贯——”他拖腔拿调地说,“一个人。” 听他说的价钱,冬晴忍不住跳脚说道:“二十贯,还一个人,你们怎么不去抢?” 一贯钱就是一千文铜钱,二十贯就是二万钱,一斗米才四文钱,普通人家一年都用不了这么多,胖道士真是狮子大张口。 胖道士生气了,大声道:“你们竟然敢污蔑天师?” 此言一出,近处的那些人纷纷围过来指责,“哎呀,你这年轻人怎么敢对大师不敬呢?真是不懂事,师傅们把他赶下山算了。” “什么赶?就应该把这些人打下山去,要不然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说天师的坏话,天师为了咱们渭州府容易吗。” “对对,把他们打下山去,看以后谁还敢对天师不敬。” 也有好心的提醒道:“年轻人,快去上些香油钱,补了自己的过错。免得天师怪罪下来,你们担待不起。” 护卫们围了过来。 第89章 祭品 “让开让开,离我家公子远些。”护卫们喝斥道。 结果道士并不畏惧,反倒指责他们,“你们怎么上来的?我们这做法事,带刀的人煞气重,会惊了天上的神仙。影响天师祈雨,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快解了你们的刀,我们放去道观的三清殿里,求元始天尊谅解。” 有个护卫没沉住气,拔出刀来怒喝道:“我看谁敢——” “来人啊,有人在这闹事,只怕今天的祈雨求福做不成了。” 一听这话,四周跪拜的人顿时起身涌了过来。 “打死他,打死她们,竟然敢阻拦天师祈福求雨。” “真是大胆,怎么敢对天师如此不敬?把他们扯去见天师。” “就是,竟然敢在天师祈福求雨的时候动刀,这是有血光之灾呀,我们大家都会有厄运的,应该把他们杀了向上天谢罪……” “对对,杀了他们……”四周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李云彤等人在惊涛骇浪的中心,随时都会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除了冬晴、秋枫,十几个护卫的刀都亮了出来。 瘦道士皱了皱眉,向前走了几步,用手示意人潮停下来,但任谁看了都知道,只要他做一个动作,那人潮就会继续涌上前。 胖道士则笑的十分得意,声音低低的说:“看,在这凤凰山,谁敢对天师不敬就是这样的下场。你若乖乖掏了钱,道爷就保你平安。” 李云彤看了他一眼,对冬晴道:“给他一百贯钱,让他带我们到天坛下面去。” 冬晴不满的捡了五张二十贯的飞钱(相当于后世的银票)递给胖道士,胖道士也不点,拿着飞钱在手上啪啪的甩响,一脸得瑟,“要不是道爷言而有信,这会儿坐地起价,你怕也是不得不给。” 李云彤淡淡的说:“收了钱就办事,若是这会儿坐地起价,你觉得是他们的手脚快,还是我的护卫刀快?到时候,就算我们出不去,你也会先掉脑袋。和气生财,为了点钱财不值得吧?” “哈哈,说笑说笑,”胖道士看了一眼,将飞钱揣进怀里,“来,叫你的人解了刀跟道爷走吧,只许去五个人哦。” “他们行武之人,人在刀在,若是非得解了刀,那今个就只好拉几个陪葬的了。” “算啦,算啦,你让他们把刀放起来,可别碰着人。”胖道士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说。 李云彤挥了下手,护卫们方才将刀放入刀鞘中。 冬晴和秋枫是肯定要跟着的,李云彤又点了两个武功最好的护卫,她外出当然带够了钱,之所以不让全部人前去,是要留个后手,其他的人留在外面,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时援手或者脱身去山下报信。 两个护卫和冬晴、秋枫小心的护在李云彤的左右。 胖、瘦道士一左一右在前引路,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虽然仍有人喊打喊杀,但声音低了许多。 李云彤看得暗自心惊,那个中年道士在渭州府已经有了如此的人气,恐怕连一府之尊的刺史李彦之说话也比不上他管用。 当他们走到天坛最近的位置时,那位“袁天师”也恰好在两位粉雕玉琢的道童侍奉下升台作法,他身穿紫色道袍,带着白玉的莲花冠,手持晶莹发亮的拂尘,面目清隽,被风一吹,颇有离尘脱俗飘飘欲仙之感。 “天师真是神通啊,前两天才仙游去,这么快就能回来! “这是天师从神仙那儿已经学会了缩地为寸……” 显然那晚不止李云彤听到了他去仙游的话,只不过听着言语,那些人非但没有质疑,反倒是满满的崇拜。 人群呼喊起来,叩拜在地,“天师天师……” 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难,呼风唤雨的活菩萨。 那位“袁天师”挥了挥手,人群的声音就噶然而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天师今日祈福求雨果真能成吗?”李云彤朗声问道。 四周的人窃窃私语。 “竟然敢质疑天师,刚才我就说应该把他们打下山去。” “打什么打,索性杀了才对。” “真是没见识,他肯定是外乡人,天师年年求雨都能成,今个当然也能成。” 也有怪声怪气笑的,“外乡人啊,外乡人好啊……” 好像外乡人是待宰的肥羊。 袁天师压了压手,人群再度安静。 他看着李云彤,笑得饶有深意,“本来未必能成,但有了你就一定能成。” “我?”李云彤诧异。 “对的,就是你,”袁天师看向她,脸上的神情严肃又颇为慈悲,“那晚我说了,让你第二日就离开渭州,不然就会有杀身之祸,看样子,你没有听进去。竟然主动来这凤凰山,这也是天意啊,天意!” “原来天师,都给过他机会的。”旁边有个人摇头叹息。 “这话怎么讲?” 李云彤正想问个仔细,就见袁天师的手指着她道:“今年选中的祭品就是她了,吉时已到,将祭品升台。” 看到人群兴奋又畏惧的模样,再看看走过来要抓住自己的两个道士,李云彤一下子明白过来。 竟然用人做祭品,这个道士也真是胆大包天了。 但底下的人显然对这件事并不陌生,他们一边叩拜一边说:“能够被天师选中,是莫大的荣幸,你快上去吧,快上去,为了大家的平安,为了祈福求雨能够成功,上去吧。这是修功德的好事,我们都会感谢你的。” 当所有的人潮出现一个声音,那声音就仿佛有一种蛊惑力,即使有个别犹豫的人都觉得李云彤应该为了万民高高兴兴当祭品。 两个强壮的道士手持拂尘朝李云彤走了过来。 没等他们触到李云彤的衣角,冬晴和秋枫以及两个护卫的刀就已经拔到了手上,将刀砍向一个伸向李云彤的手,冬晴怒喝,“我看谁敢碰我家公子,手来斩手,脚来断脚。” “果然是女子,公主殿下,你还打算身份隐瞒到什么时候?”台上的“袁天师”捻须微微笑道。 “公主?”那两个道士迟疑了一下,人群也仿佛被什么凝滞住了一般,先前狂热的声音停了下来。 “没错,将这位有着皇家身份尊贵无比的公主,献给上天,上天将会非常高兴,咱们渭州将能有百年平安,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再也不用每年献祭。”那位“袁天师”言辞铿锵地说。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四周的人群一阵喧闹,但多数是以兴奋为主,“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位公主?听见了没有,天师说了,只要将她做祭品,以后就再不用献祭,咱们渭州还会有百年平安。” “可那是公主啊,以公主为祭品,万一天子怪罪怎么办?” “天子心系天下苍生,岂会怪罪?再说了,天子能够为了天下平安,将公主许去吐蕃,当然也能够为了天下,为了我们渭州的百年大计,舍一个公主。” “就是,没错,咱们渭州可是龙脉的发源地,这里百年平安,大唐就能够百年平安,天子也听到这样的消息,兴许高兴都来不及……” …… 也有一些不赞成的声音,但因为势单力薄,被压了下去。 李云彤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她相信,这些希望她当祭品,希望她死的人,也有很多是那日她进城时唤她是菩萨,要为她点长明灯的人。 人心还真是善变,易改易迁。 前几日还恨不得将你供奉起来,点上长明灯为你祈福,转眼间就喊打喊杀。 民智未开,便被人翻云覆雨的愚弄。 虽然看到冬晴几人手上的刀闪闪发光,但两个道士却不畏不惧,仍然昂步朝李云彤走过来,后面的人群也一起涌了上来。 有个护卫刀光一扬砍向他们,虽然退的快,还是有一个道士受了伤。 但他们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再度抬脚向前。 “先退下。”袁天师抬了抬手,他们才往后再退了两步。 道士们和身后的人群眼中都闪出愤恨的光,仿佛嗜血的猛兽,随时都会再扑上来。 “天师还是劝他们退后吧,不然刀剑可不长眼睛”李云彤冷冷地说。 “袁天师”带着些怜悯看着她道:“除非你能杀光这里所有的人,不然,还是上来吧,舍身取义百姓们都会记得你的好,若是一味反抗,不过是白白多死些人,公主是大慈大悲之人,想必不会,也不愿看见生灵涂炭。” 李云彤看着他问道:“上去不难,但我有一事不明,你前日既然劝我走,为何今日又要我性命?” “生既是死,死既是生,听闻公主是礼佛之人,怎么会看不破呢?” 听了“袁天师”的话,李云彤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不管我是那日出城,还是今日不来凤凰山,其实还是逃不过,昨个夜里的那场火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袁天师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 “为什么?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就算要我做祭品,也该让我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吧?”李云彤露出不甘不愿的神情,愤声问道。 袁天师以为她只是想做垂死的挣扎,微微笑道:“自然是为了我大唐,为了渭州府的百姓。” 第90章 杀人 看着李云彤,顿了顿,“袁天师”又道:“因为公主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公主就该留在大唐,怎么能去那吐蕃呢?其实你去吐蕃也是九死一生,与其在那里受罪,不如舍了这副身躯为我大唐的子民做些好事。” 话说得冠冕堂皇,原来是不想她嫁去吐蕃,用这样的方式阻拦,利用民意掩盖真实的目的,事后还能利用民意脱身…… 想通了这一点,李云彤冷冷一笑道:“说的如此好听,不过是因为有人给了你好处吧?说,是哪个番国的人指使你这样做的,他们许了你什么?” “袁天师”脸色一变,“公主殿下莫要推托,为了咱大唐的百姓,您还是上来吧。不然,耽误了吉时可不好。” 底下的人也纷纷相劝,大有李云彤再不上去,他们就要将她拉上去的架势。 见中年道士挟裹民意,李云彤扬声问道:“让我上去也不是不行,只是想再问天师一句话,若是今日不用我做祭品,这雨就下不来吗?” “袁天师”脸上显露出悲悯之色,仿佛真是道法高深,心肠慈悲的高人一般。 他义正词严地说:“没错,若是今日公主不肯做祭品,雨就下不来,而且渭州将会有三年大旱,饿孚遍地。这样为万民祈福的事情,想来公主不会不愿吧?天意选定的是公主殿下,若选中的是贫道,为了渭州的百姓,为了大唐的百年基业,贫道定然万死不辞!” 听到他的话,下面的人议论纷起。 “还是天师好啊,为了咱们这些老百姓视死如归……” “就是,那些皇亲贵戚们只会享用万民朝奉,真到了用他们的时候,全成了缩头乌龟。” “也不能这么说,公主娘娘为了大唐和亲吐蕃……” “去吐蕃能跟天祭相比吗?那可是两边得利,这要供奉给上天,受益的可全是咱们大唐……” 说到后来,他们恨不得涌上前将李云彤绑到天坛去。 见李云彤仍然不动,“袁天师”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但他强忍心头不快,苦口婆心地说:“公主殿下,若再不肯上来,莫怪贫道动粗,真弄成那样,即使做了天祭,百姓们也念不了您的好啊,您又何必呢?人早晚有一死,能够舍生取义,为万民牺牲,是何等的荣光!” 毕竟,劝得公主自个主动上台为祭和强拉着她上台为祭,事后天子那边问起,罪责都不相同。 当然了,此事办成,他也未必需要在意天子的喜怒,但凡事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李云彤微微笑道:“天师果真要如此?” “袁天师”垂目:“果真!” 李云彤再次追问道:“天师当真不改主意吗?” “当真不改!”扬了扬拂尘,“袁天师”语句铿锵地说,“绝不更改,天意选定了公主为祭,贫道岂能不听从天意?若天子将来有责罚,由贫道一人承担,与渭州百姓无干。” “天师啊,天师——”有那泪窝子浅的,已经被他的话感动的痛哭流涕。 而此时,山脚下李景恒带着二十来个护卫和渭州刺史李彦之带来的兵卫已经汇合。 李景恒是收到李云彤要来凤凰山看看风景的口讯,也想瞅一瞅,所以办完了公事,就带了些人上来找她。 李彦之则是明查暗访,抽茧剥丝查到昨日曹从事纵火一案可能与“袁天师”有关,所以带兵前来……因为清楚“袁天师”在百姓心里头的地位,为了防备激起民变,出现哄闹,他特意多带了些人马。 两队人马刚到山脚下,便恰巧遇到了李云彤身边的一个护卫下来报信。 “世子爷,快些去救公主……”护卫喘着粗气将自己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这贼道真是胆大包天。”李彦之吓得脸都白了,又气又急,“我们快上去搭救公主。” 李景恒听说李云彤身边带着的人手,倒不是很着急,有那几个在,就算一时脱不了身,保得妹妹的平安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他还和李彦之开玩笑,“山上那么多百姓,刺史大人还是交待一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动刀动枪,不然伤及无辜,你这个父母官得心疼你管辖的子民们了。” 白脸长须的李彦之急得跳脚,“哎呀,世子爷莫要说笑,快快上去解救公主殿下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传令下去,让兵卫们莫要轻易动刀动枪,免得误伤百姓。 正午的阳光照亮了凤凰山,初春的山上还没有多少绿,尚且有些冬日未散去的萧瑟,但被这正午的阳光一照,便折射出大片碎金般的光芒,看上去甚是温暖,而静静耸立山巅的紫阳道观,在阳光的普照下更是显得巍峨森严。 随着袁天师铿锵有力的话语,天坛正南方的大殿门无风自开。 大殿门是暗黄色的,三清殿里供奉着暗金色的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天尊法身高达四丈开外,姿态凝重,头罩神光,看上去眉眼甚是生动,再被正午的阳光一照,双目流彩栩栩如生。 “看啊,天尊显灵了。” “天师一说,要以公主为天祭,他自己甘愿承担罪责,天尊就显灵了……” 到过三清殿的人都知道,那两扇门是实木制成,上面还有着铜制的铆钉,沉重的一个人都推不开,像这般连风都没起就自动推开,不是天尊显灵还是什么? 之前纵有个别怀疑的人,心中也再无疑虑。 就连冬晴都瞠目结舌道:“难道,真的有神仙吗?” 人群虔诚的五体投地,连连叩拜,就连之前要过来逮李云彤的道士也跪拜在地。 “杀了他!” 李云彤的唇间,冷冷地说出三个字。 再三追问之后,她知道今日绝不能善了,要想以最小的损失制止这场混乱,唯有先将首恶除去。 此时,“袁天师”静坐蒲团法座之上,人群叩拜在地,最好的时机已现。 秋枫没有丝毫犹豫,在跃身之际便拔出腰里的软剑,剑气如虹,身形如龙朝袁天师飞探而去。 她的脚如同蜻蜓点水般在跪拜的人群头上点过。 道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起身而立想要阻拦,却被李云彤身边的两个侍卫砍倒在地。 而转眼之间,秋枫已经到了袁天师的身边,她几乎脚都没落地,抬手一横,软剑便在“袁天师”的脖颈绕了一圈。 一击必中。 “袁天师”显然没想到,有人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他虽然会占卜,擅装神弄鬼,却一点也不会武功,所以听到杀音他惊诧,看到软剑刺来他惊恐,感觉到鲜血喷涌而出,他才想起来惊叫。 然而一切来的太快,从惊诧到惊恐再到惊叫不过瞬间,他的喉管被割断,那惊叫声被鲜血掩埋在喉咙里,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他的头颅便咕噜噜滚在地上,来不及闭上的圆睁双眸中满满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上面的道童,底下的道士,还有叩拜的人群如同被谁施了定身法般,个个张大嘴,好像那一瞬间连呼吸都不会了。 片刻之后,又如同鞭炮扔进了老鼠窝里一般,炸裂、尖叫、逃散、愤怒。 有些胆小的已经瘫软在地,还有一些妇人看着无头的尸首犹自挣扎、抽搐着,血流遍地,切落的头颅像滚地葫芦般在天坛上乱转,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李景恒等人赶到的时候,人群有四处逃散的,也有向中央围挤的,四周一片混乱,天坛底下更是拥挤不堪,他们就算是想过去也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云彤被淹没在人潮中。 除了李景恒和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以人头为地,飞奔向天坛的位置,李彦之只能带着兵卫们在四周维持秩序。 好在看见官兵们,逃散的人群觉得心安了不少,慢慢止住了慌乱,有些胆大的还向官兵们告起状来。 天坛底下除了害怕的惊恐的逃散的,更多是愤怒的,有些对袁天师甚是敬仰的人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一起,朝着李云彤他们冲了过来,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要把他们撕碎,五马分尸才能解恨一般。 看到不顾死活向他们冲过来的那些人,冬晴不由有些慌乱的说:“公主,这个道士颇有些本事,又甚得民心,是不是不该杀啊?” “有本事而无德的人,危害远胜过没有本事的,像他这样利用、撺掇民意的必须得死,不然渭州早晚会有大乱。” 说着,李云彤皱了皱眉道:“你想的太多,所以刚才动作才会没有秋枫快,也没有他们两个懂得配合,没有人教过你,主子的命令要无条件服从吗?若是今天只有你一个跟着我,怎么办?” 冬晴羞惭的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抽出自己的软剑和其他两个护卫一道,将李云彤护在中间。 只是和两个护卫的不畏不惧相比,她有些躲躲闪闪,看着那些冲过来的人潮,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人潮在离她们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91章 瑞雨 李云彤看向那些冲过来的人,虽然他们眼睛发红,嘴里骂骂咧咧,但是包括那些道士在内,并没有一个敢真正的扑向她。 他们害怕,害怕会成为下一个被杀的人。 李云彤笑了。 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纵身飞跃想如同秋枫刚才那般跳到天坛上。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要不是秋枫及时扶住了她,并且暗中使力将她托上天坛,估计她能摔倒在地上。 尽力站稳身躯,李云彤暗自吐了吐舌头:想装一下武林高手,结果差点摔个大马趴。 但表面上她还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 “你们个个喊打喊杀,可有想过以我的身份,别说你们杀我,就是冲撞了,都是死罪?” 人群有片刻的安静。 他们看着天坛上一身青袍女扮男装的少年,微微仰头,唇角含笑,日光笼在她的身周,有着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她俯视着人群,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 底下的人回过神来,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脸色微黄,眉目俊秀的少年,不是普通人,她是金枝玉叶,是龙子凤孙。 她随便说一句话,指一个人,就能要一条命。 “可是你竟然敢杀了师傅,哪怕你是公主也不能杀天师,天师是得了神通的,你这是冒犯神仙,冲撞神灵。”胖道士咬着牙道。 李云彤嘴角勾起讥讽的笑容,“他若是神仙会这么容易就死了?他根本就是个假神仙,招摇撞骗,若他真得了神通,这会儿就该自己接上断掉的头和身子,若他能死而复生,我二话不说。心甘情愿去做天祭。” 跟前听清楚的人群一阵喧哗。 “可你杀了天师,今年的春雨就求不下来,我渭州府大旱,庄稼收不好,如何得了?”另一个道士愤愤的说。 旁边的人纷纷附合。 其实袁天师怎么样他们倒不在乎,只是这几年袁天师在,有什么事情都能去找他,比衙门里断案还灵光,加之渭州府又风调雨顺的,他们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李云彤看了看天际淡然一笑,“一刻钟之后,将会有雨下来,我杀了他仍然会有雨,说明我才是那个得了神通的人。若你们听他的胡言乱语,将我祭给上天,那才会得到惩罚。” 她用手指着天,“你们看清楚,今日我杀了他,上天将降瑞雨以示嘉许,不信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瞧,我不念经不祈福不做法,瑞雨自落,午半云起,三刻发雷,末时落雨,申时一刻雨停,得水一尺三寸……” 她说什么? 后面的人群没有听到,着急的问前面到底是什么回事,等到李云彤说的话传到后面,一片哗然。 有表示怀疑的:她竟然敢说什么时辰起云,什么时候能打雷,甚至连雨水下多少都敢说,难不成她比天师还要厉害? 有啧啧赞叹的:到底是公主,就是不一样,难怪人家说皇命天授,要不皇帝老儿怎么会被称为天子,这天家的人到底不一般。连时辰和点数都说得这般明白。 也有对此抗议的:明明是天师之前在祈福,纵然有雨下来,也是天师的功劳…… 这种说辞的人立刻被人打断了:若是天师单凭祈福就能够会天降瑞雨,又何必要进行天祭? 这样的质问,即使那些道士也什么也反驳不了。 毕竟之前袁天师信誓旦旦地说必须要拿公主作为天祭,才会有瑞雨下降,那些话言犹在耳呢。 有道士看见李彦之带着兵卫们分散人群走到了天坛下,连忙上前告状,“刺史大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就算是公主也不能杀人吧,您可要管管啊。家师死得太惨了……呜呜呜……” 李彦之一拂衣袖,不快地说:“没听公主在上面说吗?那道士妖言惑众,招摇撞骗,竟然还想,以公主为天祭,早就该杀了。” 他心里还恼怒着呢,要早知道这道士如此胆大,自己万不敢将他奉为座上宾,还好眼下他死了,万一让他真煽动民众,令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道士毕竟没有在朝为官,想得简单,以为只要打着为民请命的由头就可以令天子不责罚,岂不知,上位者最恼怒像妖道这种能够一呼万应又居心叵测之人,今天他能够以天祭之名杀公主,赶明儿谁知道会不会借着天灾天怒去犯上作乱。 这样的人,当然在其气候未成之前杀了。 自己还是太安逸了,若非今天公主这么一闹,都未想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想到之前自己因为妖道算准了儿子丢失的地点方位,在找回儿子后将他奉为上宾……李彦之不由抹了一把冷汗。 “可是家师这一去,渭州大旱怎么办?是她,是她令咱们渭州生灵涂炭啊!刺史大人不能不查。”告状的道士和他的师兄弟们捶胸顿足,披头散发的大哭。 妖道已经死了,就你们这点道行可糊弄不了人,李彦之心里冷笑,嘴上却和声相劝,“公主都已经说了会有雨,且等等吧。” 看看那两个已经吓傻的道童,李彦之让人抱了他们下去,又叫了几个兵卫和瘦道士去道观里拿了白布,将袁天师的头和身体拼凑在一起盖了起来,免得看着那死不瞑目的模样碍眼。 听到有人说应该把那些血迹也洗洗干净时,他笑了不以为然地说:“没听公主讲吗?一会儿就会下雨,到时瑞雨自会将血迹冲刷干净的,不用费那力气。” 看见刺史大人都如此相信公主的话,民众们渐渐转了风向,原本是咬牙切齿看着李云彤,现在改看天边的云彩了。 毕竟,他们崇拜和敬畏的袁天师已经被斩杀,就算再愤慨,也不可能为了他去送死,更不可能因为他的徒子徒孙们的煽风点火,就奋不顾身、死而后已。 袁天师在世的时候,有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本事,他已经死了,又不是他的父母子女,谁肯赔上自己性命?! 事情刚发生那会呈血气之勇还有可能,这会儿冷静下来,再看见四周护卫和兵卫虎视眈眈的模样,心气就弱了几分。 再也不会审时度势的人,也知道袁天师一死,紫阳道观的其他人成不了气候。 当然也有不少人说,等一会雨下不来,看公主殿下如何交代的话。 李云彤听了再度朗朗扬声,“之前我所说你们都听见了,如果到了时辰,瑞雨没有落下,不用你们喊打喊杀,我自个就以死谢罪,以求渭州风调雨顺。大家只管安心等着就是。” 当然了,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也传不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但李景恒带着护卫们分散四周,把他妹妹的话传了个遍。 底下的人心就安了几分,除了袁天师那些徒子徒孙们,只有个别非常虔诚的人还在那儿说李云彤才是妖孽,什么降雨的话不过是脱身之辞。 因为李云彤一直站在天坛上未走,就连那样的话也越来越少。 然后,大家就惊奇,惊讶,惊恐,惊喜地看到,先前还十分晴朗的天空,一阵风吹过,渐渐的白云变成了灰色阴云,跟着雷声阵阵,没多久雨就下来了。 却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去避雨,瑞雨已下,今年的庄稼肯定能长得好,丰收在望,好年景啊。 这次很有眼色的冬睛早从行李里抽出了雨伞,准备给李云彤打上,李云彤摆摆手,笑着说,对底下的百姓说:“能够与民同甘,共淋瑞雨乃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把伞收起来吧。” 她又亲切地对百姓们说:“雨已经下来了,大家若是不想下山,就先行进道观里避避雨吧。” 突然有人跪了下来,“公主娘娘才是真正的活菩萨啊,先前我们错怪了您,把那妖道当好人……” 这一带动,呼啦啦的下面跪倒了一大片,千恩万谢的说着好听话。 也有人仰天大哭,“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 有人认出来,去年就是他的女儿做了祭品,供奉雨神。 此时细细查看天坛四周的秋枫来报:天坛上放祭品的方台之下有地道,通向了道观里的一间屋,她在里面找到了几个女子……还有一些高鼻深目的道士,同她过了两招,便匆匆忙忙逃散了,她一个人就没顾上追…… 原来这紫阳道观竟然是藏污纳垢之地,借着每年祈福求雨之类的事情,将年轻貌美的女子收入道观…… 李彦之听了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叫兵卫将所有的道士抓了起来,他要细细审将那袁天师的恶行公布于众。 此时他暗自庆幸,之前为了维持秩序将兵卫门安排在四周,又有李景恒的人配合,要不然那些道士们一看风云突变早跑了。 后来查出来袁天师给人算出血光之灾有些是他们自个做的手脚,为了提高他在渭州的声望,他指派徒子徒孙们做了不少贼喊捉贼的事情。 而这一次他胆大包天敢对李云彤下手的原因,是突厥那边许了他重金,并且答应他借此机会再次提升威望,甚至有机会让他成为渭州府的刺史。 从李云彤那日进城,他的人就盯上了她,那晚若是李云彤没有因为好奇前去看他算卦,也会被突厥人袭击,若是听了他的话动身出城,路上还有突厥人的死士等着伏击…… 第92章 山路 袁天师的尸身被抬了下去,紫阳道观除了那两个道童未满十岁,由他们的亲人领回家去以外,其余都被抓了起来,百姓们也陆陆续续下了山,凤凰山上雨过天晴。 云雾渐渐散去,碧蓝碧蓝的天空露了出来,走到山腰回望,云海、雾气,山峦,道观如同画卷一般展现,天空烟霭变幻莫测,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林木若隐若现,山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有了点点新绿,被洗涤过的树木,屋舍格外的清新爽朗,山川如同美人,秀色姿容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不过是初春,若是到了盛春初夏,凤凰山想必更会美得叫人惊叹。 见妹妹恋恋不舍的望着凤凰山的风景,李景恒有点心酸,他知道此去吐蕃,妹妹再也看不见这青山绿水,大唐的一草一木,长安的绣户绮罗,都走一步就远一步了,难怪妹妹会流连忘返,甚至昨夜才遇了危险,今日仍要出门,只因此城此景,再不复相见。 “要不就照你原来的计划,今晚在凤凰山上呆一夜吧,反正我们带的侍卫多,就算那些突厥人没有走远,也不怕的。” 李云彤却摇了摇头道:“父亲知道会担心的。原说只是上来看看风景,哪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只怕回去后连你都恨不得将我关在门里,免得再出什么风波。” 被她说中心里所想,李景恒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才着实惊险,我真怕到晚了,你会被那些人生吞活剥,没料到,妹妹平日里总叫我们不要杀生,关键时候倒颇为果决。” 李云彤笑了,“佛经中有一个故事,有五百位商人商量一同出海去博富贵,归家的时候,他们从海外带了大量的宝石香料,将会赚到十倍、百倍的利润,财帛动人心,其中一个商人就起了坏心眼,想寻机把其他的人杀害后抢走他们的财物,那些商人里有一个叫善御,是释迦牟尼佛的前身,当时他虽然没有得到菩萨果位,但他有心通,所以就看出了那个坏商人的想法。哥哥猜一猜,他会怎么做呢?” 李景宏思索片刻道,“他若是杀了那个商人,就会犯了杀戒,可是他若不杀死那个坏商人,就会导致其他的人被杀,这还真是有点左右为难?为救几百人杀一个人,佛祖应该会杀了那个商人吧?要不然,其他人可就要枉死了,可是,造了杀业,佛祖会入地狱的。” “对呀,若是他不杀那个坏商人,坏商人就会杀掉其他的人,那不仅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因为他的犹豫而死,还意味着坏商人也因造杀业堕入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他就杀了那个坏商人。虽然会入地狱,可是他却解救了其他的人,甚至包括坏商人也不用因为造杀业而堕入恶道,这就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见李景恒若有所思,李云彤又道:“连孔圣人都曾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佛法无边,普渡众生并不是连恶人都放过,以杀止杀,制止了恶人继续作恶,其实就是帮他修了来世功德。这样救人修功德,才是真正的慈悲。” 兄妹俩正说着话,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只见一块巨石从上面滚了下来。 “大家快闪开!”随着李景恒大喝的同时,沿着山路而下的人都分别朝路的两边闪避。 幸好他们已经是最后一批下山的人,再加上有些护卫的手脚快,甚至还想方设法将那块巨石拦了一拦,到了后来那块巨石就被推到了山路的旁边,撞翻了几棵树后停了下来。 因为这一闪避,李云彤和其他人分开,只有秋枫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 待她们避到路边时,树上突然跳下来几个人,其中两个直奔秋枫而去。 有一个恰好落在李云彤的旁边,他便身子一转,用左臂将她搂住,右手长刀横在了她的颈边。 那人落地时,李云彤已经看出他的模样,正是那个冬日,在长安城里劫持她的黑衣人头领。 高鼻深目,一脸络腮胡子,此时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显然也是秋枫之前所说,那些个逃走的突厥死士之一。 李云彤没想到他们竟然跟了送亲的队伍一路,选在这渭州府下手,想来是因为路途中,她的马车一直都在队伍的中央,没有找到机会的缘故。 李云彤抓住那只搂着自己的胳膊,使劲往外扯,死士头领便倒转了刀柄,在她的后脑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警告她不要乱挣扎。 此时冬晴和其他护卫已经从另外一边扑了过来,李景恒其他护卫也从山路的上面和下面聚了过来。 他们都抽出佩刀佩剑指突厥死士们,并且逐渐地将包围圈缩小,但因为顾忌着李云彤被挟持着,都没有敢直接动手。 而突厥死士显然也知道厉害,连和秋枫打斗的那两个都回撤到他们的头领旁边,七八个人紧紧将李云彤围在中间。 李景恒站在离那些死士几步之遥的地方,神情镇定地说:“山下的兵卫尚未离远,你们就算下了山也逃不走,东突厥早已灭国,你们又何必赔上自己的性命呢?” 死士头领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你们就在前面带路,带我们出了渭州府再说,不然,我就杀了他。” 李云彤看看自己的男装,朝哥哥使个眼色就惊声叫道:“世子爷、世子爷,你可要救我!小的虽然只是个小小护卫,可也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就放了他们吧。” 秋枫既然是在道观里碰上这帮子死士,兴许他们并未看到天坛上的事情,没有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姑且先赌上一赌。 李景恒会意,神情淡漠的说:“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护卫,就放你们过去吗?别说是他了,就是我本人落在你们的手里,也只能为国尽忠。你杀了他,也别想逃出去,想动手就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李云彤连忙哀声求救:“世子爷,你不能这样对小的,你这样会寒了兄弟们的心啊。” 李景恒呵斥他,“闭嘴,你若是贪生怕死,岂不辱没了我李家军的威名?放心好了,你好生去,你家的妻儿老小我自会帮你照顾。” 李云彤便抽抽噎噎的,想说又不敢再说。 那死士头领看了看他们兄妹两个,狐疑的说:“之前我不是听到你喊她妹妹,难道你真不在意她的生死?” 他们可是瞅着李景恒是这群人里衣着最为华贵的,显然是个贵公子,要不是山石无眼,他们原是想挟持李景恒的。 “哈哈,她是我妹妹?你看她那样子,像个女子吗?”李景恒哈哈大笑,试图转移突厥人的视线,他瞅了一眼身边的秋枫,在她肩在拍了一拍道:“看到没有,这个才是我的妹妹。” 之前秋枫一直护在李云彤身边,她俩的身形差不多,这次出门为了安全起见,她和冬晴专门穿了和李云彤一样的男装,单从衣饰上,是区别不了她们的身份的,这些突厥人没认清楚也未可知。 李云彤扮男装熟门熟路,不仅束了胸,还垫了肩,腰上也捆了布,粗重许多,比起秋枫和冬晴有些女气的扮像,她就是个俊秀的少年。 秋枫顺势将头上的发钗和头巾扯落,一头乌发垂在腰际,娇声笑道:“原来他们连人都认错了,真没见过他们这么笨的贼人,哥哥,不用理会他们,通通都杀了吧,这些人不知悔改,东突厥已经归顺朝廷,这些人却贼心不死,饶他们不得。” 死士头领的目光在她们脸上看来看去,秋枫相貌普通,但皮肤白皙,看上去确实更像个女子,手底下便下意识地松了松。 李景恒见机连忙说:“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何必做这营生,你们东突厥连可汗都归顺了大唐,你还是让他们都放下刀,兴许我能帮着说几句好话,饶你们不死。” 死士头领咬牙道:“我们如此,还不是你们逼的,大唐表面上让我们的部落首领为将军,实际上是让他们带领着手下的人去攻打西突厥汗国,我们就像你们的雇佣军一样,表面上打仗立战功领赏钱加工,加官进爵,实际上杀的都是我们突厥自己人…… 他看着李景恒气愤的说:“大唐人个个狡猾,我们可汉归顺之后,还受你们的百般折辱,你们没什么真本事,就会躲在人后面耍花招……” “废话少说,既然不肯丢下刀,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大唐兵卫的厉。”李景恒做了一个扬手的动作。” 那死士头领夹着李云彤往后退了两步,威胁道:“你要再敢上前,我就先砍了这小子的胳膊。” 李景恒笑嘻嘻地说:“砍吧,砍吧,等他殉职之后,我会为他上表请功,天子仁慈英明,定会推恩于他的家眷,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李云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啊,世子爷,小的还没活够呢。” 她边说边拧着身子,腿脚发软,像是吓坏了。 第93章 受伤 李景恒笑嘻嘻地说:“砍吧,砍吧,等他殉职之后,我会为他上表请功,天子仁慈英明,定会推恩于他的家眷,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李云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啊,大人。小的还没活够呢!”她边说边抬袖擦自个那挤出来的鼻涕眼泪,又腿脚发软往下缩,像是吓坏了。 将一个十几岁不经事的少年演得活灵活现。 其实也没那么像,但突厥人显然没看出来,那个死士头领嫌弃她将鼻涕眼泪抹在了自个身上,原先搂着她的左手松开,只有右手的刀还压在她的肩上,离脖颈远了几寸的距离。 李景恒见此,掩出自个内心的那点暗喜,不满地说,“小木你个窝囊废,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我李家军的。你把腰给我站直了,死也要死得有点精气神。” 听他这么说,死士头领咬着牙道:“好好,你既然不顾及他的性命,我就先杀了他,黄泉路上也多个人作伴。” 之前他本来将刀横在李云彤的颈上,因为这一番哭闹,那刀刃便离开了几寸,当他说到黄泉路上的时候,李云彤脚下更一软,直接往地上缩了下去。 死士头领下意识身子往下跟着一低,准备将李云彤拎起来,而李云彤在往地下缩的时候,脑袋同时往死士头领的膝盖上一撞,令他的身子往前踉跄,手里的刀险些没有拿稳。 但他反应很快,手中的刀仍然朝李云彤刺了过去。 李云彤扑倒在地。 她感觉到自己后肩被斜垂的刀刃划过,但她顾不得那痛得钻心刺骨的感觉,仍然就势就往往外滚,想逃离包围圈。 好在李景恒带的人见机已经杀过来,缠往了也阻拦住了突厥死士。 离得最近的两个突厥死士想拦她,却被秋枫和冬晴两个的剑刺来,不得不回身自救,其中一个在百忙之中踢了李云彤一脚,踢得她顺着台阶往下滚…… 此时李景恒的刀已经逼到了死士头领的眼前,他自顾不睱,顾不得再去追李云彤。 倒是秋枫和冬睛两个目光一直跟着李云彤,见她滚落下去,用剑逼退交手的突厥死士便连忙去追,那两个人很快被其他护卫围上,而她们两个则一路追赶往山下滚落的李云彤。 在十几个台阶后,秋枫一个纵身长扑抓住了李云彤的脚,又用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抠住台阶稳住身形,后面赶过来的冬晴,连忙将李云彤扶起。 看着包围圈里被哥哥和护卫们杀得手忙脚乱的突厥死士,李云彤强忍着痛扬声说起风凉话,“年初你还曾劫持过我,怎么这会我换身衣服你就认不得了?这么眼瞎还学人当死士,看来只有被逮的份。” 那死士头领听了她的话,这才明白自己上当受骗,气得哇哇大叫,“你们大唐人就是狡猾,你们看着都长得差不多,而且那日你皮肤雪白,今日皮肤黄,眉毛也粗了很多……我,我气死我了——”他的手一个倒转就朝自己的胸口刺过去。 李景恒手里的长剑往前一递,顺着他的刀柄抹下刺入骨肉,再往上一挑,将他的胳膊带着刀砍了下来,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好好交代你的其他同伙再说。” 立刻有护卫上前将他绑住,为防他流血身亡,还把他的伤口草草包了一下。 此时护卫们也将其余突厥死士拿下,除了一个当场毙命的,其他都伤得不轻。大唐这边,有两个护卫轻伤,一个擦破了点皮,伤得最重的,反倒是李云彤。 李云彤背上被刀划开的那个口,之前因为紧张还不觉得,这会儿放松下来,只痛得她钻心,整个后背都被血浸湿了。 因为初春穿的衣服厚颜色也暗,之前闪躲时也不显眼,谁都没发现她的背上不只是衣服划开了一道口,衣服下的肌肤也被剑刺得皮开肉绽,到了这会儿,她要靠着秋枫和冬晴才能站稳,血浸透了衣裳,滴滴哒哒的落在地上,慢慢浸润出一摊血渍,格外的触目惊心。 李景恒开始没发现,只交待护卫们把突厥死士绑好押着下山,见李云彤在那半天不动,以为她是遇到这种事儿吓坏了,便笑道:“你刚才胆子不是很大吗?被人刀压着脖子都敢使眼色叫我骗他,怎么这会儿,路都走不动了?” 李云彤裂裂嘴正想说话,背上的痛一阵传来,笑容变成了龇牙咧嘴。 秋枫在旁边架着李云彤,虽然感觉到她从两条腿到胳膊都在微微颤抖,原以为她是因为受了惊吓力气不足,这会儿才发现她们脚下竟然有血迹,检查后连忙沉声道:“世子爷,公主背上有伤,咱们得赶紧带她回城,找个郎中看看。” 冬晴看了惊呼,“天!公主背上的刀伤好重,得想法赶紧包上。” 这荒郊野岭的也没法疗伤,只能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件外衫,撕开做绷带,再加上随身带的金疮药洒几瓶子在刀口上,然后绑好,再用件披风挡着。 尽管李云彤一直咬着牙忍,但到了后来她还得痛得脸色惨白、眼泪汪汪,对着李景恒娇娇怯怯的说:“哥哥,我疼。” 李景恒一直背对着在树下正包扎伤口的李云彤,听到,这话他也只能头都不回的吼帮着包扎的秋枫,“你轻点,没听到公主喊疼吗?”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妹妹其实只有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龄,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仆妇们不听话,嫁的夫君喝醉了酒,小妾们总是找事……可他的妹妹,自从和亲的消息下来后,就总像活在刀尖上。 如今还只是外患,看不惯吐蕃的,想破坏唐蕃友好的,就已经处处都是危机,连在路途中,吐蕃迎亲的人都时不时与大唐送亲的队伍起小冲突,那个恭顿副相,显然是吐蕃那边不赞成和大唐联姻的…… 等到了吐蕃,妹妹她还要应付那个尼泊尔的公主,三位藏妃,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内忧外患,她能行吗? 想起从前那个念头……待李云彤包扎好,李景恒低声对她说:“妹妹,不如借此机会,你逃吧,不要去吐蕃和亲。就说你在山上遇袭,刀上有毒,毒发身亡……来个死遁。” 李云彤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且不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够保守住秘密,你和父亲作为送亲使臣,没能护我平安到达回去后该如何交代?” 李景恒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护卫不周,大不了罚些俸禄,降几级官职,和你的幸福相比,这些不算什么,就是父亲大人,想也是愿意的。” 李云彤感激地看着哥哥,“”我知道家人对我的好,正因如此我也应该有所回报,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幸福去连累你们。从前父亲犯点小错,都能够被人扯那么大挼了官职,何况是唐蕃联姻这样的大事,天子不会轻饶的。再加上有人乘机落井下石,踩上几脚,咱们家,甚至家族都完了。” 不待李景恒再劝,她就借着秋枫的搀扶站起身,“没事的,哥哥,咱们下山。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更小心的。” 李景恒抿住了嘴角,他蹲下身子,“来,哥哥背你下山。” 李云彤冷汗直冒,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下去几十步有个半山台,上山时我看到那里有许多挑夫,还有春凳,刚才已经让冬晴去叫几个来,哪里就需要哥哥费力气?等到吐蕃赞普接亲的时候,哥哥再背我上花轿就是。” 李景恒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神情不像说笑,便挑了挑眉道:“你先前一直怅然不能在这渭州府多停留几日,这下可好,你得养伤不想呆也得呆了。” “不妨事吗?”李云彤高兴地问,“真的能多停留几日吗?不是说,吐蕃那边希望咱们早点到吗?” 李景恒没好气的说,“你都伤成了这样,必然得好好休养,虽说皇命在身,可这是送亲,总不能让你就这样上路。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但他也知道,妹妹的喜色多半是为了让他安心,便又语气和缓地问,“还疼吗?” 李云彤摇摇头,“已经好多了,哥哥不用担心。” 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和冷汗连连的模样,李景恒情知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忧,看了看下面,“怎么还不来,小丁,你们也下去看看。” 正好冬琴和几个护卫抬了春凳上来,冬晴气喘吁吁的说:“那些挑夫听到上面的厮杀声早都跑得没影儿了,幸好找到了两张他们丢下的春凳,我挑了这张好的。张护卫他们说在军中也常抬受伤的人,可以抬了公主下山……” 尽管护卫们武功卓越,抬起春凳来也健步如飞,但后背部受伤的李云彤只能趴在春凳上,等到了山下,安顿到李彦之的那辆马车上,她已经脸白如金纸,说不上究竟是血还是汗湿漉漉的浸透了衣裳…… 第94章 探望 晨光中,春雨若有若无地飘着,轻盈地洒落下来,树上、油纸伞上,还有青砖碧瓦覆盖的屋顶,都有密密的薄雾,一层层堆积,然后再形成大的水滴落下。 渭州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刺史大人李彦之的别院在晨光中,雨雾里越发显得古朴典雅,幽雅宁静。 门楣前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雨雾中看上去影影绰绰,朱红兽头的正门紧闭,因天色尚早,还没有人进出,连旁边的偏门也未打开,青衣小帽的几个门房小厮在大门旁边的倒座房里,避着雨说着闲话。 “公主娘娘从山上下来有五日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动身,她在这儿住着,咱们连睡觉,都得提起十二分精神,就怕有个什么不对,全家上下都得跟着陪葬。” 门头喝斥他,“张二,贵人们的事情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仔细你这话被上都听了。打一顿都是轻的,说不准将你赶回去,差事都丢了。” 那个叫张二的一听,缩眉耷眼了,憋了半天方道:“说起来公主娘娘住在咱们这,也有不少好处,进进出出的人都会给几钱打赏,还有差爷换班值勤看夜,就是比以前要谨慎一些,没那么自由……”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砰砰的拍门响。 大家站起身,喜色涌上眉头:不知道又是哪位官员来探望公主娘娘,但愿是个手头阔绰的。 打开偏门的一条缝,看到一个高鼻深目身穿胡服的男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塞进一张烫金的帖子,他们接过帖子,上面的文字一个也不认识。 几个门房小厮拿着那帖子翻来覆去的看,为首的犹豫地说:“他讲什么咱们也听不懂,看他的衣服长相倒像是前两天那些过来探望公主娘娘的吐蕃人,这帖子瞅着也像是胡文,能递上去吗?公主娘娘住在这,咱们万事都得小心。 可不是小心嘛,以前有人来访,也没像这样,递帖子都得从门缝进,连偏门都不敢轻易打开。 因为之前遭了喝斥,张二自告奋勇,“我出去看看,瞅瞅里面有没有人会说大唐话的,问个清楚,大伙机灵点,把门看好,万一有什么不对,也好及时放我进来。若得了赏,少不得大家一块分了。” 他从偏门走了出去,看见大门的台阶下是一排整齐的马队,上面的人个个都穿着胡服,肤色酱红黝黑,看上去人高马大,风尘仆仆。 为首的那个骑着一匹红铜色的骏马,裹着件玄色氅衣,足蹬鹿皮长靴,用字型脸,高颧骨,突眉骨,薄唇看上去冷酷无情,脸型如刀切过一般,棱角分明。 “这位爷,敢问您怎么称呼?”张二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问道。 “你就说吐蕃大相禄东赞求见公主殿下。” 这一说话,一露笑容,那股子冷酷就没了,显得温和又可亲。 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大唐话,张二不由惊讶,但作为刺史大人家的门房,他还是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躬着身笑答道:“小人这就去通报,还清大相和军爷们稍候。” 待看到骏马上那位吐蕃大相扔到自己手上鼓鼓囊囊的荷包,张二的笑容越发真切,“大相见谅,原该请您直接进去的,只是公主娘娘前些日子遇刺还在病中,如今就是刺史大人想回这屋子,也得等通禀允准了才能进。小人们不敢擅自做主,还请您等一会。” “嗯。公主殿下这些日子恢复的怎么样了?”虽然知道门房不可能清楚太多的消息,但禄东赞还是忍不住打探了一句。 他从长安好容易脱身,一路上快马加鞭进了渭州府,听说送亲队伍没有动身原是件高兴的事,没想到他们滞留下来竟然是因为李云彤遇刺之事,都顾不上等渭州府安排人随行,急匆匆问了地址就赶了过来。 正欲转身的张二连忙回答,“听说是已经好了很多,昨日还由姐姐们扶着在院子里转了转。” 禄东赞的心稍安,点点头道,“我们等着,你去吧。” 张二乐颠颠地跑了回去。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中门大开,李景恒领了人出来拱手抱拳道:“大相远来辛苦了……” 禄东赞跳下马,两人一阵寒喧,并肩往大门门里走去。 自有门房和跟过来的护卫招呼马队的其他人。 在正厅里喝了茶,表达了对吐蕃大相探视自家妹子的谢意,李景恒就准备端茶送客,但听到禄东赞想见见公主的请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也罢。原想着大相而远道而来,定然辛苦,本想请您回去洗漱用饭,等过几日动身再见也不迟,既如此,在下便陪着您去见见公主,也省得您担忧。” 男女有别,渭州府的官吏还有吐蕃的使臣过来探望,都是由李景恒父子作陪,并没有进内院见到李云彤,但李景恒知道,禄东赞和妹妹有些交情,以他在吐蕃的地位,多结交结交没有坏处,想着妹妹这两日精神稍好,也能在厅堂坐一会儿,又有他相陪,见见也无妨。 等两人到绿苑时,雨已经下的有些大,春草出来见了,忙把伞撑开遮在李景恒的头上,笑嗔道:“世子爷看到下雨,怎么也不叫人伺候着撑把伞,偏顶着雨在这站着,一会儿公主殿下见了可不得责怪我们这些下人。” 她边说,还伸手招了另一个宫女给禄东赞撑着伞。 李景恒脚步轻快的往里边走边说:“刚才雨不大,又耽搁不了多久的工夫,所以就没让他们去拿伞,我陪大相去见见公主殿下就出来,不妨事。” 见李景恒和禄东赞进去,护卫们便退至内院垂花门外头的长廊下等着。 因为这处是别院,和官邸的恢宏气派大不相同,多的是曲径通幽,漏窗洞门,李云彤住的这处院落又是专门给闺阁小姐用的,一进门,粉墙碧瓦,水光柳影,都显得格外清雅细致,处处引人至胜。 就像如今住在这院的那个人。 待看到李云彤那张肌肤如雪,红唇皓齿,长眉清目的小脸时,禄东赞又觉得这别院,雅致是雅致,却有些配不上她的端庄秀丽。 嗯,毕竟是公主殿下,娴雅大气,得住那华美恢宏、富丽堂皇的屋子才更为相宜。 得飞鹰传书给赞普,告诉他自己很赞成修一座宫殿,迎公主殿下入住…… 见禄东赞问过病情就瞧着自己不说话,李云彤有些奇怪,但她没有直接问,只笑盈盈地说:“……劳大相探望,我已经没事儿了,劳休养两日就可动身。天子不是留大相在长安吗,你怎么能这么就赶上来?” 禄东赞回神,躬身回答道:“臣在长安坐卧难宁,时常惦记赞普委于臣的重任,担心公主经不起长途跋涉的劳累,又怕西行沿途荒凉萧条,令公主心灰意冷,半途折返,所以便请求天子放我归蕃,保公主一路平安……”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李云彤却知道,他们此次能赶上队伍定是费了不少的周折,毕竟天子刻意留他在长安,就是不想放他回去,他机敏过人,沉谋善变,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左膀右臂,留他在长安等于就削减了吐蕃的力量。 更别说还有天竺,大食等国并不希望唐蕃联姻,和睦友好。 她便关切的问道,“大相赶路途中想必也遇到了不少风险……” 禄东赞笑咪咪地回道:“还好,还好,不像公主这阵子惊险……” 虽不像李云彤这些天水里来火里去,但禄东赞这次能够离开长安,确实也花了不少的力气,费了不少的心思。 尽管他屡次三番向天子申请护卫公主返回雪域高原,但每日请他吃山珍海味,听歌看舞消磨时日的天子,一听听到他的请求,总是婉言回绝。他若是强行走了,辜负天子一番爱才重贤的好意,悄悄溜走,有失吐蕃的体面和自己的身份,考虑再三,他就病倒了…… 他病的很重,不管换了多少御医,用了多少灵丹妙方都不管用,眼看就要气绝身亡,他请求见天子最后一面,天子探望他时,就问他还有什么遗愿。 禄东赞说,因为他做了个梦,梦见吐蕃的护法神对他埋怨责怪,说他没有尽忠职守,说公主上路多日,而迎娶公主的使臣却还滞留在长安花天酒地。所以护法神加罪于他,让他患上了不能治愈的怪病…… 他唯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在最后的时光,离吐蕃近一些,哪怕是死在回吐蕃的归途中,也无憾。 天子拒绝他这个请求,但答应他到山上去祈神,遥祭吐蕃的护法神,请求神灵的宽恕。 禄东赞选了一处离长安最远的山,尽管天子派了兵马护卫,但他还是在途中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带着自己的人马一路狂奔,追上了送亲的队伍…… 想来天子见他去意坚决,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他都没有给李云彤细讲,只笑道:“不管怎么说,能够看到公主殿下平安,臣受再多的苦,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恨臣来得晚了些,没有替您挡住那些突厥恶贼的刀剑。” 第95章 西行 李景恒觉得他这话是变相在指责自己,红着脸道:“是在下护卫不周,让大相担心了。” 禄东赞连忙解释,“在下没有责怪世子的意思,只恨在下来得晚了,未能与世子并肩原护公主殿下周全。” 再次确认过李云彤的病情,知道她已经完全无恙,他整个人安心了不少,又问,“这一路上,恭顿副相他们护送公主还算稳妥吗?” 想到恭顿副相一路上都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的别扭模样,李景恒兄妹都皱了皱眉头。 但本着结仇不如结亲的想法,没等妹妹开口,李景恒就笑道:“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大的事,恭顿副相他们又不懂大唐话,公主吐蕃语也才刚刚学,彼此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也还好。倒是那位诺阿莫将军一路上甚是用心,听说是大相之前特意交代,在此还要多谢大相。” 禄东赞笑着回答:“咱们都是为了公主,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若有疏忽也是我的失职,照顾不周,这一路上有劳郡王爷和世子费心……” 寒暄了几句之后,禄东赞问,“臣见公主精神尚好,不知打算何时起身?” 李云彤当然巴不得一直就在这渭州府呆着,山高皇帝远,逍遥自在,但她也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明白禄东赞这是着急了,便道:“这两日准备准备就动身吧,毕竟这许多的人在此,吃穿用住无一不需要李刺史操心,人一多事情就乱,我们还是早些走,少给人家惹点事儿。” 贞观十五年四月初八,渭州府刺史李彦之别院的大门外,数十辆马车整装待发,他们将去城外与送亲的大部队汇合。 江夏郡王李道宗看着春草她们服侍李云彤上了马车,叮嘱道:“公主的伤还没有全好,你们要好生照顾。” 春草几个自然是恭敬地答应。 想到父亲之前见自己受伤,想训斥自己不听话乱跑,大约是见自己可怜又憔悴的模样,最终只说了一句:以后再不要这么草率,万事小心为上……再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为了她,还刻意过来交代春草她们,李云彤心里暖暖的。 她坐正身子,娇娇糯糯的说:“父亲放心,她们都是我身边得用的,照顾我一向很尽心。” 李道宗到底还是瞪了她一眼,“她们我都放心,只有你是个皮的,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大约觉得对女儿说的话太重了,他又道:“不过,我这次还真是让对公主刮目相看,原以为你自幼随着你母亲礼佛,蚂蚁都不肯轻踩,怕你去了吐蕃会被人欺负,没想到你还敢直接下令,斩了那妖道,有了这事也让我放几分心,知道你晓得轻重,不是一味宽容。” 李云彤笑盈盈的说:“父亲忘了菩萨心肠金刚怒目吗?若菩萨只会一味宽容宽和,何来惩恶扬善一说?对待那样的人,就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让他们明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父亲从前不是教过我,有的时候拳头比道理更管用,女儿时刻铭记在心呢。” 想到之前李彦之所说,这些日子从那些道士和突厥死士口中审出“袁天师”妄想推翻当朝,自己在渭州府当个土皇帝的打算,李道宗不由感叹:“一个小小的道士,因为就有了几分本事,便渐渐的膨胀了野心,不知道天高地厚,先是贪金,然后是贪色,后来想贪权,最后把自个的命都搭了进去,这可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说到这里,他告诫李云彤,“公主殿下,您此去吐蕃,万不可因为大相他们对你恭敬,吐蕃王对你的恩宠,就失了自己的分寸,忘记自己是大唐人,你要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你是大唐的公主,一个人失了本心,恐怕会大祸临头。这些天,因你受伤耽误了行程,吐蕃那边颇有怨言,下一次万不可再顽皮了。” 他用马鞭指着向西的路,“此去,一路通往吐蕃,其实,打离开长安那日起,你便没有机会再回头,这是一条不归路,既已走上了这条路,便不能后悔,也不要一味的追思从前,儿女情长。” 顿一顿,李道宗说:“你要做的,是将这条路走下去,走到最远,最高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归宿,让唐蕃世代友好,才不枉你不远万里离开父母。全大唐的人都在看着你,吐蕃的人还在等着你,不要再恋恋不舍,动身吧。” 那日遇刺,李云彤事后也觉得后悔,毕竟,若不是她任性执意要去凤凰山上看风景,也不会遇到那些事情,只要她呆在别院里,纵然突厥人有心暗算,在父兄的保护下,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外出时她带的人手少,下山时,又因为在山上多滞留了一会儿才没有和李彦之的大队人马一道,以至令突厥死士有机可趁……万一她将小命丢了,唐蕃结亲友好往来的事情泡汤不说,她的父母家人该多伤心! 疗伤的那几日,李云彤已经想明白,大唐再好,她也只能将这份惦念放在心里了,此次,她前去吐蕃的目的,就是为了国家的安宁,百姓的安居,两国人民的融合,为此,她必须要放下过往。 因此,面对父亲的责怪,李云彤没有半点恼怒,更没有自持如今身份不同驳斥,她郑重其事的回答,“父亲放心,您的教诲女儿会时刻谨记,再不会任意妄为了。” 李景恒在一旁听了心疼妹妹,便道:“是我没有护卫好公主,父亲要责罚就责罚我吧,若是妹妹在咱们的护卫下都不能随意去哪里,等她到了吐蕃,岂不是更是寸步难行?父亲放心,以后我会更加小心地看顾公主殿下,谁敢给她委屈,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看着儿子一改平日沉稳的模样,李道宗恼火地瞪着他道,“咱们是去送亲,你给我规规矩矩的,不要动不动就与人动手动脚,要是再惹是生非,我剥了你的皮。” 李景恒端然道:“父亲放心,我只是说会好好看公主殿下,在外头,我一向规矩着呢,不会轻易与人动手打架的。” 因为此事李道宗之前已经训斥过李景恒,这回在外面也不愿多说,只瞪了他一眼,“啰嗦什么,时辰已到,还不启程?” 巳时正,李云彤一行离开了渭州府。 看着官道上远远前行的人马,李彦之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 他的亲信马校尉笑道:“总算是走了,这些日子咱们连个囫囵觉也不敢睡,生怕有个万一,这下可以好好补几个觉了。” 李彦之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我巴不得公主殿下在渭州府多呆些日子,要不是她,就那突厥人混到了凤凰山上,还有那妖道的事,咱们可有得挂落吃,那些事捅出去,件件都会要命,若不是公主殿下当机立断斩了妖道,只怕渭州要大乱!” 一看上司动怒,马校尉连忙转了话风,赔笑道:“都是属下无能,没有查出那些魍魉之辈,带累公主殿下受伤,幸好世子爷英明,逮住了那些突厥人,帮着咱们在朝廷跟前立了功。” 李彦之叹道:“可不是嘛,若是当日叫他们走脱,别说我这刺史做不下去,这上上下下都得到大牢里脱层皮,好在这几日公主在渭州府风平浪静,如今能够安全上路,咱们也可以安心了……” 虽说这话讲得婉转,其实跟马校尉之前所说是一个意思,总之李云彤他们一行平安离开,渭州府可以松口气了。 其实不止渭州府上下松了口气,吐蕃人的迎亲队伍也有一种总算上路的轻松,相比大唐送亲队伍有种离家乡越来越远的怅然感,他们则是离吐蕃越近越高兴,归心似箭。 几千人风餐露宿,一路西行,等到了大唐边关时,吐蕃人几乎要手舞足蹈。也不顾禁令,晚上露营的时候,就有人偷偷拿出酒来喝。 一个吐蕃武士喝了两碗酒后,指着边关的另一边嘟囔,“想那吐谷浑给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连王城都保不住,就这样,那大唐的公主还要去探望他们,难不成还想与那吐谷浑交好?她马上就要嫁到我吐蕃去,做我吐蕃的赞蒙,心却向着外人,这怎么行?” 有些喝醉了的吐蕃人大声附和他,也有个别还清醒着的拉着,不许他再胡说,“咱们的营帐和大唐那边的离得不远,非议公主的话可不敢讲,免得话传的大唐那边去,你还不得挨军棍?少说几句,来来,咱们喝酒。” 那吐蕃武士酒是喝了,话却没停,甚至站起身对着大唐那边的营帐,扬声道:“怕他做甚?从前在大唐的地界里,咱们还要收敛几分,如今眼看就要离了大唐,距咱们吐蕃越来越近,这憋屈日子可总算到头了。” 他打着酒嗝,得意洋洋地说:“恭顿副相都讲了,赞普娶大唐的公主,是为了大唐的势力,等娶到手,怎么对待就是咱们的事。狗有主人管,铁有钳子夹,咱们敬她,她才是个公主,不敬,她也就和赞普牙帐里的达乌差不多。” 第96章 纷争 达乌是松赞干布牙帐里暖床的女奴,这个吐蕃武士的话已经是大不敬了。 没等别人劝他,另一个火堆正和同伴说笑的诺阿莫听了,站起身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一拳挥了过去打得他鼻子开花,“托塔,你胡说些什么,公主殿下也是你能够妄议的?” 托塔抹了脸上的一把血,只觉得眼前一片金花,他踉跄着起身,朝诺阿莫扑了过去,“该死的黑胖子,你竟然敢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学了几句唐话,得了大相青眼,才有了这趟差事,噶氏家族的黑奴,也敢欺到我的头上来吗?” 他俩个打了起来,旁边有跟着起哄的、帮忙的、跳着脚鼓着掌在那助威的,一时间,吐蕃营地鸡飞狗跳。 等到禄东赞和恭顿几个知道消息赶过来时,营地里已经打成了一片。 “放肆,”听明缘由后,恭顿率先开口,训斥已经被打成乌鸡眼,鼻血直流的托塔,“公主是我们吐蕃未来的赞蒙,岂是你能够随便议论的?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你竟然胆敢胡编乱造?还不滚下去,领五鞭子罚。” 托塔这会儿酒已经醒了一多半,再听恭顿这么说,诺诺不敢言,直捂着自己的鼻子哎哟叫唤着往外走。 禄东赞叫人拦住了他,对恭顿道:“五鞭子,恭顿副相不觉得少吗?” “五鞭不少了,再打多了只怕会影响他骑马。”恭顿对铁青着脸的禄东赞笑说,“况且他们不过是说了几句醉话,不必当真,走走,大相,咱们继续去吃咱们的。” “醉话?”禄东赞冷哼一声,“招惹扫帚的是风,招惹乌鸦的也是风,自己拉弓射箭却不知箭头飞往何处?妄议公主,破坏唐蕃友好,这是什么罪名?一句醉话,就算了?” “那依大相的意思呢?”恭顿羞恼地说:“他们随着大相来大唐迎娶公主,离家已经一年多了,公主娇气,路途中时不时就耽搁,我们来时四个来月就到了大唐,这回去走了九个多月才过鄯州(今青海的西宁),从一个冬天走到另一个冬天还没回到家。” 他撇撇嘴道:“照这样看,只怕一年都到不了逻些(今拉萨),他们心里焦急,说两句埋怨话也是难免。我知道大相重规矩,可规矩好似丝绸的结,该严禁也要放松些。” 禄东赞皱了皱眉头道,“国法犹如黄金的牛轭,该轻饶也该严惩。他们今日妄议公主,若是轻轻放过,他日里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岂是打五鞭子就能揭过的事情?” “唐蕃友好,公主以后就是吐蕃的赞蒙,是咱们吐蕃的王后,怎可如此轻待?”他指了指诺阿莫几个,“就连他们都知道的道理,副相不明白吗?若今日托塔议论的是赤尊朱蒙、芒妃她们几个,副相也会当成是醉话吗?” 恭顿担心要是处置了托塔几个,会降低自己的威信,他死活挡着不肯,到最后索性耍起赖来,“托塔是我的人,要处罚也该我处罚,今日他喝醉了,明日再说。” 禄东赞不依不饶,“我是迎亲的正使,又是吐蕃的大相,出门前,赞普当着你们的面亲口讲了,一应事由均有我定,今日托塔妄议公主之事必须严惩。” 桑布扎正好赶了过来,见他两个要起冲突,连忙低声劝恭顿道:“鸟儿若是与鹞斗,就会羽毛满天飞。今天这事是托塔不对,你纵然有心护他,也要分分轻重,赞普千方百计才求得大唐公主和亲咱们吐蕃,若是被这事搅黄了,看赞普怎么罚你。” 恭顿犹疑,“再高贵洁白的母羊她也是母羊,赞普难道会为了个女人,还是大唐的女人,寒了我这个老臣的心?” 桑布扎笑他,“咱们吐蕃人尊重健壮者,轻视孱弱者。母亲尊敬儿子,儿子傲视父亲。无论出入都是少者在前老者在后。赞普如今是太阳东升,年老的臣子则是日落西山,能够给你副相的位置,已经是赞普的善意,你好意思倚老卖老?” “为人臣子,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你看大唐那些臣子哪一个敢对后妃无理?赞普一向喜欢效仿大唐礼仪,巴桑那年不是就因为调笑朱蒙被鞭挞至死吗?这事儿要闹到开了,恐怕你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多打上托塔几鞭子,让大相消消气,也给大唐那边个交代。” “巴桑不过是个王庭侍卫,岂能与我相比?”话虽如此,恭顿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低了个头,对禄东赞施了个礼,“大相,今个我就听桑布扎的劝,卖你个人情,由你处置他们吧。” 禄东赞也知道托塔这个吐蕃武士,其实是恭顿的家奴,恭顿一向自持劳苦功高,和自个不对付,若他一力护着,这场官司只能打回吐蕃请赞普定夺,当下便按军规,让人抽了托塔二十鞭子,其余帮着他起哄的那些,各打了五鞭。 虽说同意禄东赞处置托塔,但恭顿心里并不服气,回到营帐里仍然气狠狠的,“噶尔东赞这个吃里爬外的,竟然向着那大唐的人。也不知道那文成公主给了他什么好,让他那般巴结着她。” 桑布扎劝他,“大唐的公主嫁到了咱吐蕃,就是吐蕃的人,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利于和睦,吐蕃有了文成公主,就和大唐亲如一家,以后咱们习唐礼,尊唐法,穿唐服,虽远在雪域高原,却犹如长安。” 恭顿不满的说:“那吐蕃还是吐蕃吗?岂不成了大唐的附属?就知道禄东赞那小儿不安好心,起先,赞普就是由他勾着对大唐起了向往,巴心巴肺的想娶大唐的公主,就为这,损耗了咱们多少人力物力,光宝石都献了几盒。赞普年轻,还不知道汉人的狡猾奸诈,以为他们嫁个公主过来,就是对咱们的好心。” 他坐在下来喝了口奶茶,脸色阴沉,“我不是舍不得个家奴,是担心文成公主去了雪域高原,赞普会忘记了前两次求娶时大唐对咱们的侮辱。像狐狸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不如像豹子带着花纹死去,你看看几次求亲,大唐趾高气扬的模样没有?说什么六难婚使,分明就是不把吐蕃放在眼里,依我说,就该跟他们打下去,打的他们怕了主动献上公主。” “可咱们这次不是打败了吗?大家都不想再打下去了,要不是昆吾几个以自杀相胁,要求赞普罢兵回,赞普也不会被迫撤兵并派咱们去大唐谢罪。”说着,桑布扎叹了口气。 “既然是咱们打败了,就别说那么多话,毕竟离家乡远,打下去粮草供应不上也不是个事,倒是眼下,要经过吐谷浑的境内,那弘化公主和文成公主同为姐妹,倘若哭诉几句,算起咱们前年攻打吐谷浑的帐来,为难咱们,这几千人马可不见得能出去。” “他敢?”恭顿拍案而起,诺曷钵那个手下败将他还敢为难咱们?他要是对咱们无礼,咱们就像前年那般烧了他们的帐篷,抢了他们的女人,杀了他们的男人,把他打的落荒而逃。” 桑布扎按着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说:“坐坐。兴许不会有什么事,但副相你比噶尔东赞和我都要年长,有些事情就该想在前头,那诺曷钵从前就曾阻拦过大唐与吐蕃结亲,要不是他,兴许咱们头一回就能将公主迎回来,如今要从他的境内过,怎么都得提防着点,他们搞破坏。”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奶茶喝了一口,“如今队中有什么大小事,都是噶尔东赞说了算,若是在此出了什么差错,虽说是由他担最大责任,可咱们毕竟是副使,只怕赞普也会责怪,所以还是得事事想在前头,谨慎从事才行。善于保护自己,才不会招来灾祸。” 恭顿哈哈大笑,若有所思,“没错,若是公主在吐谷浑内境内出了事,大唐必然责怪,我们就正好将那些家伙一并斩杀,让吐谷浑从此成为吐蕃的地盘。到那时,赞普心头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去管其他?万一真有什么事,也有高个子的噶尔东赞顶着,咱们就在火炭上烧盐巴,整他个噼里啪啦。” 桑布扎拿起一块酥油递给他,“你又不曾喝酒,说什么胡话?听懂了是耳的蜜饯,听不懂是耳边的风。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你自个的琢磨,我可没那个意思。公主来吐蕃能够宣扬佛法,我是极为敬重的,愿佛祖保佑她平平安安到咱们吐蕃。” “斑马身虽美,难当好坐骑。”恭顿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你十五岁时奉赞普之命前往天竺求学,历经七年努力学习梵文、语法、诗学、佛经……回来后又潜心研究三年,才创立了咱们的文字,难道你就不怕文成公主到了吐蕃,赞普受了她的引诱,让咱们都说汉语用汉文吗?” 桑布扎沉默许久方道:“赞普他不会的。” “哼——”恭顿拖腔拿调地说,“就怕是希望托给头上,头却被虫咬痒啊!” 第97章 测字 吐蕃人在营地里打架的事传到了李云彤的耳朵时,她正跟春草几个玩测字。 因为天冷,她在杏黄色带毛缎袄外又加了一件狐狸毛斗蓬,一头乌发用黑丝带束缚起来,在头顶部编盘成螺髻,鬓发已经有些松散,珍珠发饰在盘髻时就被巧妙的缠入髻中,光润的珍珠时隐时现在发间,显得温婉优雅。 看着婢女们在那儿争执,她斜倚在榻上的小几上,一手支颐,也不喝止,只听由她们说笑。 冬晴进来时,就看到帐中歪坐着的李云彤如同画卷上神女般美丽,只是更为秀色可餐,许是因为她着装浅淡,平日里艳丽的容貌,此时在灯下远远瞧去,倒有种人淡如菊的感觉。 和那些丰腴圆润的贵女相比,李云彤还是窈窕纤细了些,也正如此,显得她更加风姿楚楚,冬晴一时都看呆了。 直到秋枫发现招呼她时,冬晴才回过神来。 她走了几步上前,施礼后对李云彤道:“公主殿下,吐蕃营地那边出了点事……”她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唔,知道了。”因为禄东赞已经处置,李云彤并没有就此事再说些什么,只看着布赤问了一句:“在吐蕃,很看不起女人吗?” 布赤想了想谨慎的回答,“在我们那儿,父兄谈论事情,连阿妈都不能发言,若是得了人相救,就要以女儿作为酬谢,没有女儿就要把妹妹给别人,若是对方都不要,才会给十两银子。权力和财富都是男人的,女子和男子不能同桌吃饭。” “我们女子的一切都要依赖于父兄、丈夫和儿子,我要不是家中没有男孩,父亲也不会带我出来经商,更不会被大相看中,来公主您的身边陪侍。” 李云彤还没说话,一旁的冬晴惊呼,“嫡女也能随意送人?那岂不是连嫁妆也不归自己?” 布赤摇了摇头,瘦削的脸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凄苦之色,“出嫁以后嫁妆就归男方所有,女人是没有处置权的。在我们吐蕃,人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人又分上中下三级。上等上级的人如王子、古辛(相当于国师或法王),其命价为与其身等重的黄金;而下等下级的像妇女、屠夫、猎户、匠人等,其命价仅为草绳一根……” 她的声音里有种悲怆,“我随父亲卖货才知道,还是你们大唐好,女子可以穿男装外出,可以经商,可以自立女户。在我们吐蕃,哪怕是正妻,男方也是想送人就送人,想卖掉就卖掉。改嫁再嫁都要由家里的男人做主,女人就像货物一般,贵族女子虽然看着尊贵些,也只是对下而言,离开男人,女人就没有任何权势。” 冬晴同情地说:“真可怜,在我们大唐,虽然婚姻也是父母之言,媒妁之语,但是要合两姓之好,父母多少也会问子女的意思。连没有媒妁之言的私约婚和没有父母尊长主婚的自主婚,官府也会承认。嫁妆是归女子自己所有,男方没有权利过问,可以和离,寡居妇人只要条件符合,就能够依自己的意思改嫁或再嫁。” 她握了握拳头,“我将来一定要嫁给大唐的人,你们吐蕃太可怕……” “冬晴——”秋枫嗔怪的提醒她。 冬晴看了眼沉思的李云彤,惶恐地跪在地上,“公主殿下,奴婢随口一说,请您别放在心上。” 布赤也连忙道:“公主殿下不要担心,贵族女子的日子还是很悠闲自在的,大贵族家的女儿嫁到一般贵族家时,称谓都可以保持不变,仆众们对女主人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怠慢,您是大唐来的尊贵公主,没有人敢轻视您的。” “之前吐蕃营地里发生的事情还算不上轻视吗我?”李云彤讥讽地一笑,“其实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大唐,女子的荣辱何尝不是系在父兄,丈夫的身上?纵为嫡妻、嫡女不受宠,也一样备受冷落……那恭顿副相对我的态度,怕是与你们赞普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是倚仗着走到了这儿,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退不得。” 布赤连忙分辨,“不是的,公主,大相对您一向尊敬,他的所做所为,才是赞普的意思。我听说恭顿副相和王庭中有些贵族反对向大唐求亲,所以他们才会用这样的法子,让您与赞普还没相见就生了嫌隙,您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啊。” “嗯。”李云彤点点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你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也罢,已经走到这,总要看一看才知道你家赞普究竟如何。” “我家赞普自幼受良好教育,精进武功,为众人钦服。”瞅了一眼李云彤,生怕因为自己刚才那番话吓倒她的布赤连忙说起好话。 她形容松赞干布,“他体格雄伟像野牦牛一般强劲,他沉稳果敢又如同雪豹般迅捷,他的眼睛像老鹰一样锐利,他的相貌像骏马一般让人迷醉……按你们汉人的话说,赞普就是集天地之灵秀,丰神俊朗,我们那儿的姑娘,很多都想钻他的帐蓬呢。” 李云彤笑了起来,“你见过赞普吗?” 布赤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跟着,她又急切地说:“可我们吐蕃人都这么说啊,赞普好似雪域高原上的太阳,明亮耀目,光照大地。”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快些见到他,看看他是不是有你说得那么好了。”李云彤俏皮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从前我也是困守在小小的庭院之间,此次能够借着和亲吐蕃走过千山万水,已经比从前强了许多,赞普既然能够有远见卓识学习大唐的文化,想必不会是认为妇人之言不可听的愚人。你们不用为我担忧,虽说命运早已注定,但就目前来说,也都还不错。” 说着,她执笑看向小几上铺的宣纸,“来,布赤,你像她们刚才那样,随口说个字,我帮你看看。” 布赤茫然地摇了摇头,“可我不认识字啊!” “没事,不用你写,就说你想到的字。” 布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那就测我的名字?bu。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 李云彤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布”,轻笑道:“布为坤,说明你是一个女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布赤虽然肤色深褐,但光滑而细腻,虽然不胖,但看上去身段也是健康结实、弹性十足,那双单眼皮的眼睛更是明亮清澈,虽说称不上是美人,但一看就是个女子。 夏雨笑着道:“公主不要捉弄她了,快说说别的。” 春草也说:“公主这是报复布赤呢,谁叫她刚才说那么多吐蕃吓人的事情。” 李云彤不理会她们的调笑,继续道:“诗经中说,抱布贸丝,你家应该是做丝绸生意的。” “咦?”布赤诧异地问,“公主怎么知道?我家最早就是将大唐的丝绸贩卖给吐蕃起家的,现在虽也做些茶叶和瓷器,但还是以丝绸为主。” 李云彤笑了笑,并不解释,指着那个墨迹未干的布字说:“女有余布,你将来会招婿上门,承继你父亲的家业。” “真的吗?”布赤眼睛亮晶晶地说,“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嫁到别人家去,侍奉公婆,总比不了在自家自在。” 想到家里的那些事,她眼中的光又一点点黯然下去,“可我家只是商户,不过比匠人略高一等,按律,是不能招婿上门的。出来之前,我那两个叔父,就嚷着要把他们的儿子过继一个给我父亲……” 李云彤肯定地点了点头,“商祝免袒,执功布入,因你家经商会得好事,免除一些灾祸,而那些都是因为你立了功,得了庇护。阳春布德泽,那件让你立功之事,应该是在春天发生。” 布赤听得云里雾里的,只知道李云彤说得是好话,连连叩谢。 夏雨几个和她说笑,“看不出布赤将来也是要建功立业的人呢,我们可得好好巴结着你,将来得了富贵,你可别忘了我们。” 布赤涨红了脸,“姐姐们不要说笑,你们都是公主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比我强。我能有什么富贵?不过是家里从商,有点小钱罢了。” 一直沉默的秋枫却道:“从大相赏识你,将你送到公主殿下身边那日起,你就不再是一般的商户女子了,你好好教公主,教我们说吐蕃语,将来自有你的富贵。” 布赤瞪大了眼睛,“还能这么算?” 春草抱着肚子笑,“不然你以为测字怎么来的?公主殿下曾说测字本是半真半假的游戏,我觉得这字哪怕不是公主殿下给你测,但凡知道你在她身边侍候,也会说些好听的。 李云彤却一本正经地说:“影布石上,影和人,合二为一,你将来应该会嫁两个男人,而且,这两个男人还是同时娶了你,他们的身世或者姓名,也许是住处应该和石头有关……好了,这个布字就测完了,准不准的,将来你们总能看着。到那个时候,要记得付我卦金。” 这下,轮到春草几个瞪眼睛了,心直口快的冬晴直接问,“一妻双夫?公主,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会被沉塘的。” 第98章 雪山 一妻双夫的话,不光冬晴吓了一跳,春草几个也变了脸色,一脸惊吓地看着布赤。 倒是布赤很镇定,还问了李云彤一句,“我们那边倒是有一个女子嫁几个男人的,但没听说招女婿一个女儿能招两个的,公主殿下没看错吗?” 李云彤原只是从给她测字上看到这么说的,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事,不由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女子地位低下吗?为何还可以同时嫁几个男人?” 布赤看看冬晴、春草她们几个的脸色,明白过来,苦笑道:“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女子嫁几个丈夫,不是像男子三妻四妾那般风光,而是……” 原来,吐蕃女子同时嫁几个丈夫的,并非是像男子般享齐人之福,而是因为男方的需要,或是因为家贫所以几兄弟娶一个老婆,或是因为几兄弟娶一个老婆,有利于家庭财产不分散,门第不衰落,或是因为想发家致富,集群体之力比各顾各家更容易出头,或是兄弟决定不下来谁留在家中赡养父母,索性娶一个老婆,家财共有,或是兄弟间有人智力、才能差太远,只能依附着娶一个老婆,或是兄弟间有一个的老婆死了,无力再娶…… 总之就是,全是从对男方有利的条件出发,于那个女子而言,并无什么好处,所以布赤才觉得她不可能通过招婿嫁两个男人。 冬晴、春草纷纷表示这种一妻多夫实在是可怕。 倒是李云彤若有所思道:“既然是以利结姻,那只要许以相应的利益,自会有人愿意,你把自己想像成男子,有权有钱的男人,娶两个女子司空见惯嘛。既然你的父亲想让你承继家业,那做为女继承人,你为了家财不散,更进一步提升你家的门第,招两个得力的进门,也是很正常的事。” 布赤感觉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用了,她惊讶地问,“我?那样真的可以吗?” 李云彤笑了笑,“大唐没有一妻多夫的风俗,可不可以我也不知道,但女子凭什么不能像男子那般呢?我曾听师傅说过,在海外有些国家,女子的富贵荣华不在父、兄,夫、子,而在自身,她们可以像男子一般到学堂读书受教育,也能够像男子一般做事、当官,兴许,布赤你也可以做吐蕃的一个女当家呢。” 春草和夏雨是自幼就跟着李云彤的,听了她这些匪夷所思的言语还没什么,冬晴几个只觉得被雷轰过一般,炸得外焦里黑。 冬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女子不是应该贤良淑德、温婉贤惠在家相夫教子吗?怎么能出去做事呢?那岂不和我们这些贫苦人家差不多了?” 李云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比是不对的。你得同向比。我问你,你家人卖了你做奴婢,你的兄弟们呢?” “他们在家啊,用卖我的银子……娶了老婆……”冬晴回过神来。 “而我们这些做千金小姐的,则是许了能够助力父、兄的人家……”李云彤淡淡地笑了,“不管是达官贵人家的,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的命运从来都是由别人决定,男子们打小所学是如何挣前程,争功名利禄,他们学琴棋书画是为了晋升,我们学琴棋书画则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嫁一个男人讨好他……” 她的笑容里有怅然,“可惜,没有机会去师傅所说的那些海外国家看看……” 见春草几个呆呆怔怔地看着她,李云彤嫣然一笑,“不过比起很多只能在后院中呆一生的女子,我已经何其幸运,能够看到各地的风土不情,大江南北的风光,甚至,还和布赤学了吐蕃语,将我大唐的典籍礼仪带到雪域之上……” 她这一笑,笑容里再没有哀婉惆怅,而是满满的自信和对新生活的向往。 半天,冬晴才说了一句,“公主殿下笑得真好看。” 从边关到吐谷浑境内,要经过两百余里的险峻赤岭,才能进入吐谷浑境内,因为山势险峻,鄯州刺史杜凤举便提出派兵护送,以保李云彤一行平安抵达吐谷浑境内。 即使是阳光明亮的耀眼,天空澄澈如洗,还是觉得非常冷,路上的积雪将太阳的热量都吸收了,雪化成水,水又结成冰,即使是最骏的马,在这样的路上也是一步一滑。 看着越来越险峻的山势,冰面旁边就是悬崖,身经百战的李道宗也不敢托大,他跟禄东赞商量之后,将并行的人马全部改为单行,以免在外面的人马不小心掉了下去。 进山之后,阳光消失了,风雪交加,迷蒙着双眼,坐马车比乘马还不安全,会骑马的冬晴等人,都和李云彤一般,换了胡服裹着厚斗篷穿上马靴改成骑马前行。 不会骑马的索性就下了地,和绣娘等女工匠们一起走路。 队伍已经改为轻骑在前,辎重和步行的在后面慢行。 李景恒和两个副使,还有鄯州的一个副都尉萧远山在前带队,李道宗和桑布扎押队,禄东赞则带着诺阿莫和他的亲卫们,护在李云彤和十几个她的亲信婢女居中。 杜凤举派来护送的领队是果毅都尉席君买,他曾在年初精骑一百二十人袭击吐谷浑丞相宣王,在平定吐谷浑内乱中起了关键作用,有百骑敌万人的威名。因他的人骑术最好,则和恭顿的亲卫们一道,在队伍里前后照应。 由于这批送亲的大唐军卫很多没行过雪地山路,就将吐蕃人马打散,一带一或一带二和大唐的军卫一同前进。 骑兵除了自个骑的马外,军官还另配了匹马,马背上驮着食物和清水。 虽然清水已经结成了冰,但比起直接吃积雪的感觉还是要好一些。 山路行至赤岭的最狭窄处,两山间隔,如同一线天,中间勉强能过一人一马。 此时,虽近正午,但人马都被风雪吹得团团转,眼睛都睁不大开,有人就喊歇息一下。 席君买带着他的人正一路催促,此时见有人想坐下,就连忙道:“不能歇,这天气,不走就会陷到雪里,半晚上能冻死人,我们必须赶到前面山岰的避风处扎营,不然根本过不去。” 吐蕃人也说在雪风里坐着会冻死,大唐的军卫虽然觉得辛苦也能勉强跟上,但工匠们却不比士兵,他们走了半上午,已经累得气喘如牛,有些力弱的便怎么也不肯再走。 张盛远做为工匠们的一个管事,便去跟李云彤请求,“公主殿下,如果再走下去,只怕他们一个脚步不稳,就会掉落山崖,如今风雪太大,压根儿就看不见路,只能凭着感觉走,这样勉强前行,只怕我们这些人根本就走不出去,不如稍事歇息,吃点东西再走吧?” 春草和步行的婢女们也说,“公主,奴婢们也实在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歇歇,等风雪过了再走?” 裹在貂皮斗蓬里的李云彤只露个眼睛出来,她看看天上压在山尖的云层,问紧跟在她身后的禄东赞,“大相的意思呢?” 禄东赞看了看那些东倒西歪的工匠们,犹豫片刻,便道:“也好,歇息半刻,再走。” “不行,不能停。”席君买虽然武勇,却是个老实巴交的憨厚人,半点不知道变通,只一个劲地说,“绝不能停下来,一停就会死人的,往前走,哪怕慢一点,也不能停。” 他声音本来就打,此时再鼓着眼睛不愿意,倒像要打架一般。 禄东赞虽然涵养好,却也觉得席君买对自己有些不敬,微微皱起了眉,“他们如今这模样,已经是寸步难行,席都尉让他们怎么走?” 席君买梗着脖子道:“不管如何,都要前行。” 禄东赞冷笑,“只说要往前走,又不知说如何走,你倒是让他们一个拖一个,看谁愿意拖着他们走。” 席君买犹豫片刻便道:“让他们骑在马上,兵卫们牵着马往前走……” “放屁。”一个懂汉话的吐蕃人骂起来,“他们只是匠人,如何能骑我们的马?你们唐人把马让给他们骑吧。” 可就算这样,工匠们也不愿意,因为他们绝大部分都不会骑马,连爬上马都不敢,有些索性坐了下去,“再让我走,就砍了我的脑袋吧,反正我走不动了。” 一个坐下,两个就跟上,不一会儿功夫,大多数工匠都坐在了地上。 恭顿赶了上来,问明争执的原因后,建议道:“不如,你们带骑兵先行,在前面山岰避风处扎好营,我和桑布扎陪着郡王爷,押着步兵和辎重在后面慢慢赶过去,这样两不耽搁,也能让他们喘口气。” 禄东赞沉吟片刻,便道:“也只能如此,这些人恐怕就是这会儿杀了他们,也走不动,席都尉,咱们还是不要耽搁,赶到前面去,和李世子他们一道,把营地在天黑前整出来,这风雪,怕是没个两三天停不下来。” 席君买看着那些瘫坐在雪地里的匠人们,无奈地说:“让他们围在一起,地上多少垫点东西,不能歇息久了,最多半刻,一定得走,不然真会冻死人的。” 恭顿听不懂他说什么,只笑眯眯回答,“放心吧,你们快走,这里交给我了。” 第99章 雪崩 等李云彤经过那道一线天时,风雪已经大的不仅迷蒙了眼睛,连露在外面的头发、眉毛、眼睫,都被嘴巴呵出的白气结成了霜。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着一般疼。 她连自己前后有谁都看不清。 隐隐的,她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跟着就听见禄东赞大喊,“快躲开,雪崩了!” 她慌乱地拍马向前,没几步就感觉到马的身子一歪,自己也跟着要坠落。 一只手拉住了她。 虽然看不清,但她听见了自己坐骑掉下山崖时凄惨的嘶鸣。 若是没有那只手,她也会是同样的命运。 李云彤吓得心神俱裂,怕那只手拉不住自己,她也会掉下去。 但那只手用力一拉,将她从悬崖边扯了回来。 脚站在实地上,她才觉得活回来。 她被拉到了一个怀抱里,男子蓬勃的阳刚之气顿时席卷而来。 没等李云彤多想,禄东赞已经护着她向一处突出的岩层下避了过去。 岩层下是一个非常小的山坳,勉强能容一个多人藏身,两个人躲进去,只有紧紧相挨,才能不将身体露在外面。 禄东赞尽量早将自己的身体往外些,和李云彤拉开距离。 而此时山顶的雪,山体的雪如洪流般汹涌地滚滚而下。 排山倒海般直泻而下,呼啸着、声势凌厉的呼啸而下。 雪崩带来的巨大轰鸣令人头晕目眩,在狂怒的雪崩中,所有的物体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一般,而那小小的岩体就是他们的舟,庇护着他们不被那雪浪吞噬。 冷冽的风夹着雪块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听到那骇人的声音,李云彤下意识的将禄东赞往里头拉了拉。 禄东赞可以感觉到在他的后背,汹涌的冰雪淹没上来,像是汹涌的浪要把他们席卷、撕碎、吞没。 他闭上了眼睛,以自己为墙为盾,将李云彤紧紧地护在里面。 大雪迅速堆积,很快就到了他们的头顶,禄东赞可以感觉到雪在自己的身后堆积成一面雪墙。 从李云彤的角度看去,禄东赞身后的雪墙触手可及,他就像嵌在那堵雪墙里,只比那雪高半个头,要不是有岩顶撑着,雪墙就会将他压倒、吞没。 仔细辨认,禄东赞的头顶勉强有一个五指宽的缝,可以看见外面。 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白皑皑的雪和一点点灰蒙蒙的天。 漫无边际的雪墙,不知道有多长,有多厚。 天地之间只余她,和眼前这个几乎挨在一起的男人。 隔在他们中间的,是她的一个拳头。 虽然刚才没有看清前后都有谁,但是李云彤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已经在那瞬间被埋在了大雪之下。 里面是厚厚的大毛胡服,外面穿着到貂皮斗蓬,就连脚上的马靴里面也是厚厚的毡子,此时李云彤并没有觉得寒冷,然而惊惧令她瑟瑟发抖。 她的眼泪落下来,很快变成了冰霜凝在脸上。 教养令她不能放声痛哭,即使如此,她也哭得无助而可怜。 和平日里那个镇定从容,事事都能拿主意的她一点也不像。 此刻,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茫然无措,惊恐万状。 禄东赞感觉到李云彤在发抖,声音和缓地说了一句,“臣冒犯了!”便长臂前伸将她搂在怀里。 他轻声安抚道:“公主不要心慌,他们看见雪崩,一定会挖我们出去。只是,可能要多坚持些时辰,我们得尽量节省力气,听到有动静的时候,再大声呼救。” 因为离得太近,他连手掌都不能活动,只能用手指轻拍李云彤的后背,提醒她镇定,“哭泣不仅耗费力气,而且可能会引起另一场雪崩,请公主您克制自己,不要再哭了。” 李云彤的抽噎声渐渐小了下来。 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哭、笑都不能发出声音,若不是这次的雪崩对她的冲击太大,她也不会哭出声来。 虽然没有了声音,但是她的眼泪仍然止不住涌出来,隔着层层衣衫,禄东赞都能感觉到那湿意。 他无奈地说:“公主殿下,您再哭下去,耗费力气不说,还会觉得冷的。” 听到禄东赞冷静地说出他们所处的境地,李云彤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 “若是,若是他们没有挖到这里呢?又或者他们挖到这里来,我们已经死了呢?”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 她只到禄东赞的下巴,这一抬头,滑嫩的脸颊便从他的下巴蹭过。 禄东赞沉默片刻才道:“应该不会,刚才只是个小小的雪崩,动作快些的话,也许一个时辰他们就能找见我们。” 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经比山路高了几寸,即使如此山上滚落的雪都已经快到头顶,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雪崩? 李云彤觉得禄东赞只是在安慰自己,但她这是平生头一回看见大雪,看到雪崩,不管真假,她心里都希望父、兄带着人能很快找见他们。 因为要节省力气,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惊慌过后,便觉得两人此时的境地实在是尴尬。 如同这世间最亲密的人紧紧相拥,但他是吐蕃的大相有妻有子,她是大唐的公主,要嫁得人是他的君王。 若不是这场雪崩,他和她最近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尺。 空间狭窄,空气稀薄,四周围静悄悄的,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极为静寂的时候,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心跳格外强烈。 他们都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慢慢变大,如擂鼓,似轰鸣。 生死之间,咫尺天涯,有些东西在悄悄萌芽。 禄东赞闻见鼻息间那若有若无的清香,说不上是什么香气,却好闻的让他忍不住想闻,想再靠近些细闻。 他心中暗暗叫苦,微微偏开头,试图回避那股香气,又担心自己突然剧烈起来的心跳,会让李云彤心生疑虑。 若不是这场雪,若不是将她从悬崖边拉回,那种害怕她掉下去的惊惧和失而复得的惊喜,他根本不知道,怀中这个少女,他想护一生一世。 她的美貌,她的直率,她的任性,她的鲁莽,她的狡黠,她的坚强,她的柔弱……她的那么多面,他都见过。 他竟不知道,那些美、那些笑、那些泪……不经意的,就在他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是他给她讲那些饥寒交迫的故事,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时,她流下的热泪,滴在了他的心里吗? 是那一夜义庄的月光下,她裹着他厚厚的斗篷,长长地拖在地上,不经意的回头,那微微的俏皮和笑容撞进了他的心里吗? 亦或是更早,她像一个待宰的雪白小羊羔般恐慌,因为他的搭救而露出惊喜之色时? 禄东赞不知此情因何而起,又该往何处去。 明明此刻天色很暗,只有一点点光,通过身后头顶那个雪洞照进来,可眼前的这个人,是发着光的,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就连她的呼吸、都是有光的。 照见他的心,照透他的心。 他从未有过像这一刻的感情:原来女子并不只是婚姻,不只是意味着生儿育女,还可以比世上最易碎最名贵的的瓷器,更叫人珍惜。 在低头看她的那一刻,他看见了星,看见了月,看见了他这一生,珍而重之的使命。 原来,他想卫护的,不只是他的国,他的家,还有一个小小的她他想护着她,一生一世。 不是因为她是君他是臣,可是单纯的,像男人护着女人那般,想护着她。 珍重怜惜,爱护她一生一世。 即使是整个世界崩塌,即使要丢了自己的性命,还是想救下她,护她周全。 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偏开头,如同遇到了烫手的山药般躲避,僵硬地说一句,“公主莫要惊慌,郡王爷他们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李云彤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和一个男子挨的这般近,那喷薄的热气如同一股浪,将她卷在其中,迷失自己。 眼前的男子高大威武,如山如岳,可靠的让人想依靠。 想到他自悬崖边将恐惧万分的自己拉回,那怀抱如此温暖……也许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或许他们会死在这里。 李云彤的身子渐渐柔软,原本僵直的脊背放松了下来,轻轻依在禄东赞的胸前。 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战鼓般咚咚作响,响在她的耳朵里,响在她的心尖上……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似的,只有紧紧按住,才能阻止它跳出来。 她闭上眼睛。 在雪墙中,在这个小小的山坳里,在万籁俱静中,他们紧紧的拥在一起,是情非得已,也是心甘情愿。 听着彼此的心跳,感觉对方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禄东赞说话。 “公主莫要惊慌,郡王爷他们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声音在他的胸腔回荡,醇厚的声音低沉,略带着几分嘶哑,温柔的如同春波荡漾,落在她的耳中如同弦乐一般动听,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恋恋不舍的将头移开。 李云彤想镇定的说出一句无妨,然而到底比不上禄东赞那般能够控制自己,最终她只是脸红的,低低回了一个“嗯”字。 在李云彤的头离开禄东赞胸前的那刻,两人都茫然若失,又都松了一口气。 什么都没发生,又像是千帆过尽。 上一刻,他们的心中飓风过境,如同天崩地裂,如同烟花绽放,如同暗流汹涌,而这一刻,他们若无其事。 除了那咚咚咚的心跳,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就在两人都想说些什么掩饰、打破那尴尬时,他们感觉到雪墙的另一边有了动静。 “他们挖过来了,没想到这么快!”李云彤惊喜的喊,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那惊喜中,还带着几分可惜。 可惜不能与你,再多呆一会。 禄东赞的声音恭敬而疏离,“公主殿下把头脸护着些。” 他运了运气,身体向后撞了出去。 绝不能让人瞧见,他们避在这山坳里,紧紧相拥的模样。 哪怕是猜测,只要没有人看见,就没有人可以诋毁李云彤的清誉。 禄东赞这一撞非常用力,直接飞了出去。 第100章 怀疑 撞开雪墙飞出去落地后,禄东赞说的第一句话是,“公主呢?公主救出来了没有?” 听说还没找着李云彤时,他不动声色地引着挖雪开道的兵卫们朝岩顶那边挖。 好在没过多久,风雪就停了,而那雪墙已经被禄东赞撞开,所以大家很容易就发现了从岩顶下方往外走的李云彤。 禄东赞在诺阿莫大叫,“公主,公主在那边……”时,像才发现李云彤似的,和其他人一同惊喜地跑了过去,在离她三尺之遥的地方停住脚行礼,“请公主殿下恕罪,臣等救卫来迟。” 听了禄东赞的话,李云彤转念便明白他这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出之前他俩躲在一起,便垂下眼眸道:“我还好,大家都救出来了吗?原以为需要很久的,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了来,大伙辛苦了。” 除了不断微颤的眼睫,她半点心思也没有露出,依旧是平日里那个从容镇定,形容举止都符合皇家风范的公主。 夏雨拿了件鹤氅给李云彤裹住,抽泣道,“秋枫的腿伤着了,已经挖了十二个人出来,冬晴还没有找着……” 原来,雪崩发生的太快,跟在后面的秋枫原本可以逃出,但她想救李云彤,就拍马向前冲,要不是后边的席君买用套马索拽了她一把,她恐怕直接就被雪埋了。 在席君买拉着她向后狂奔逃生的过程中,她的腿被落下的一块山石砸中,虽然有跟队的大夫上了药包扎,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腿部受这样重的伤,很难保证能完全恢复。 “朱大夫说,秋枫的腿有可能会废掉……即使养好,恐怕她以后也不能行动自如。” 听了夏雨的话,看着前面仍然在挖雪开路的兵卫们,李云彤沉默片刻道:“能保住命,就算万幸了。你派两个人去照顾她,让朱大夫随时看着,务必要照看她平安抵达吐谷浑,再做打算,其他人怎么样了?” …… 禄东赞看着李云彤在喝过两碗姜汤后,顾不上休息,便温言细语地慰问那些兵卫们,又安抚受惊的众人,完全不像之前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只有他,见过她脆弱的一面。 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面。 李道宗走过来冲他匆匆拱手,便对李云彤拱手行礼,“公主殿下,请恕臣救卫来迟——” 李云丹轻声道:“郡王爷不必多礼,这一次若不是禄大相……让我避到山坳里,只怕我就见不到你们了,幸好,他也没事……” 她故意问立在一旁的禄东赞,“刚才也没顾得上问,大相救了我之后,去了哪里?” 依禄东赞的意思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曾救过李云彤,免得别人说闲话,但是李云彤这一开口,他知道,她是不愿意抹杀自己救他的功劳,便恭敬的答道:“禀公主,将您躲在岩顶之下后,臣就躲开了雪崩的正面,避到旁边顺势而上……” 看着李云彤晶晶亮看着自个的眼睛,他一时不知失神,片刻后垂下眼,方才继续说道:“公主殿下未曾见过大雪,所以不知道在雪崩中如何逃生,人在那时出于本能,会向山下奔跑,但大雪崩落的速度非常快,往下跑反而容易被冰雪掩住,只有向旁边避开雪崩的直接路线,跑到较高的地方,才有机会逃出险境。” 诺阿莫在旁边庆幸,“幸好雪崩时你们处于边缘,若是正中,就半点生机都没了。” 虽然禄东赞说得平辅直叙,但李云彤回想当时,却仍觉惊心,再一听诺阿莫所说,便得出当时禄东赞不救她,根本不会遇险,他是为了救她才陷入了困境。 她不敢想,若是当时再往前冲几步,又或是她随马坠下山崖,或是他没有抱着她及时躲在那岩顶之下…… 她看着禄东赞,情真意切的说:“还没有谢过大相的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唯有……以后再报。不知大相想要什么赏赐?大相在吐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能赏你的也只有金银、美人了。” 她的眼睛始终看着禄东赞,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禄东赞却一直不敢回望她,只恭恭敬敬地回道:“这是臣应该做的,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也都会如此,保卫公主是臣等职责所在,公主殿下不必言谢。倒是我刚才听他们说,是一个姓张的管事用了寻人符,他们才能够照直往这边挖,这么快找到公主,还有那些不顾辛苦一刻不停挖雪开道的兵卫们,公主若是奖赏,就好好奖赏他们吧。” 见禄东赞的目光始终不跟自己对视,李云彤失望地垂下眼眸,她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具体的大相和郡王爷商量着安排吧,除了来救我的人要奖赏,还有那些被埋在雪下的一定要厚葬,给他们家人足够的抚恤……” 雪道完全挖通后,李景恒从另一头冲过来…… 雪崩时,他担心被雪封住山路无法通行,便分了一部分人回来挖雪道,听说挖通了,便过来打听有没有人受伤,了解雪崩中损失的情况,结果却听到了李云彤才被救出的事情…… 李景恒急冲冲赶了过来,见李云彤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他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问,“你有没有受伤?” 李云彤摇了摇头,“哥哥放心,我没事,眼看着太阳快要下山,咱们快些走。” 见李云彤翻身上马,继续前行,恭顿走到禄东赞的身边,阴测测地说:“大相的身手就是高,竟然在雪崩中都能够保住性命,当时你怎么不跟公主殿下一起避到那山坳里?我看了一下,当时那可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贸然闪避,你就不怕那些雪落下来砸到你丢了性命吗?” 禄东赞淡然地回他:“当时没想那么多,那山坳太过狭窄,所以推了公主进去后,我就往旁边闪避,也算是侥幸吧,那上面正好有一块竖立的岩石,我抓住了稳住身形,努力爬在雪地上面,逆流而上,冰雪泻完,才慢慢滑了下来,留了一条命。” 他右手轻击左胸,告辞道:“我背上受了伤,刚才着急救援公主,没有顾及,这会儿感觉有些不舒服,要赶到前面营地去让大夫瞧瞧,这边收尾的事情就交给恭顿副相,有劳了。” 看见禄东赞在护卫的服侍下上马走远,恭顿仍然一脸狐疑,他甚至走到了那个山坳处,仔细地查看留下的脚印和痕迹。 若是别人,恐怕只想到了先前一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但禄东赞生性谨慎,在用背撞开雪墙之前,已用脚将自己所站的印迹抹平,再加上雪墙撞开听到人声,李云彤就从那处岩顶下走了出来,那个小山坳里就只有她的脚印。 恭顿还不死心,又在附近的上方寻找禄东赞的足迹,还问附近的兵卫当时的情形。 但当时的情况十分混乱,兵卫们也说不清楚禄东赞是从哪里下来的,只知道他们挖到附近时,雪堆里突然窜出个人来,然后没挖几锹,他们就看见了公主。 桑布扎过来奇怪地问他:“副相在看什么?公主已经平安,咱们得赶紧和郡王爷一道,护着这些辎重往前运,再晚可就赶不到前面的营地了。” 恭顿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那样危险的时刻,禄东赞还能想到避嫌,只让公主殿下一个人躲在小山坳里?” 桑布扎不以为然,“大相一向守礼,况且当时也许并没有那么紧急,不是说了嘛,他们恰好在雪崩的边缘,再说以他的身手,只要避开雪崩的正面方向,完全有机会逃脱。” 他正色道:“难不成副相你还希望他们俩发生点什么?这冰天雪地的,别说他们不在一处,就是在一处,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相一向都对赞普忠心耿耿,不会起什么坏心思,您别胡思乱想,咱们也赶紧收拾收拾上马,赶到前面去吧。” 恭顿尴尬的笑了两声,“我这不也是担心嘛,万一他俩在一起就算没啥,别人不也得说闲话?传了出去,对赞普,对公主,还有大相都不是件好事。” 因为心里头存了疑惑,接下来的路途中,恭顿就特别留心李云彤和禄东赞。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们两个人在这一路上都不曾私下相处,即使有公事需要商谈,也像从前那般,禄东赞不是叫上他就是叫上桑布扎,而李云彤那边除了伺候的婢女,也总有李景恒或者李道宗在一旁作陪。 就连他们的神情,让他瞧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倒是有一次他听李云彤说那日雪崩时似乎听见了哨声,又见禄东赞在事后问及那日从一线天活着回来的人,心头惊了一惊。 “怎么可能有鹰哨响?可能是公主她们听错了吧,谁敢那么大胆在这样的天气里捕猎?”恭顿听闻禄东赞查问的结果,干笑了几声。 “我怀疑那场雪崩是人为的。”禄东赞沉声道。 他浓眉轻扬,薄唇微勾,眼神如同剑锋一般锐利冷酷。 若是查出那场雪崩的幕后主使,他绝不会轻饶。 第101章 狡辩 别看恭顿平日里跟禄东赞不对付,但是他根本不敢跟禄东赞正面起冲突。 尤其是在正经事上,禄东赞可不像平日里那般好说话。 毕竟这位看似笑眯眯的很好说话,可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他实施外交的一个手段,要知道当年正是因为他的沉稳机智,才能及时洞察琼布.邦色苏孜的狼子野心,避免松赞干布像他父亲一样被毒杀的命运。 也正是那一次显露的才干,令他成为了松赞干布的左膀右臂。 吐蕃人都知道,禄东赞的平易近人之下,对周遭的事物那种深入思考和仔细观察的能力令人胆寒。 更何况这个人不光是有脑子,他还有卓越的军事才华,正是因为有他,松赞干布才能数年征战,兼并诸部,统一雪域高原,建立吐蕃王国。 一个文韬武略都极为出色的人,和这样一个对手正面冲突,简直是找死。 所以看到禄东赞收起笑容就显得冷酷无情的那张脸,恭顿不由心惊。 但他也是老奸巨猾之辈,当下便咳了两声,不动声色的惊讶地问:“人为?雪崩怎么可能人为呢?” 禄东赞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副相不知道吗?冬天的时候,在有雪的山顶上,不能随便扔石子,一枚不起眼的小孩子,很可能会撞动几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块,只要足够数量的石头翻滚起来,用不了多久,大块的岩石也会松动下滑,小小的石子就会引发一场雪崩。” 他定睛看着恭顿问道:“倘若有十几只驯养的猎鹰听到鹰哨,在山顶上同时扔下小石子,副相觉得会引起什么后果?” 恭顿的心中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既逝,他甚至来不及捕捉。 他哈哈笑了两声说:“大相真是敏锐,可是谁会花这么大的心思,制造一场雪崩?图什么?” 想到什么,他脱口而出,“难不成是有人看我们带着辎重太多,打算抢劫?” 禄东赞看着他,“副相认为什么样的山匪,敢对有军队护卫的财物下手?” 恭顿干笑两声,“那倒是,再不长眼,也没有山匪敢胆大包天对咱们下手。那会是谁呢?”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猜测道:“大相,会不会是吐谷浑?当年他们可就阻止了咱们跟大唐联姻,此时,见咱们求娶大唐公主回蕃,担心咱们强强联手,他夹在中间的日子更不好过,所以才会刻意破坏?” 见禄东赞看着他,恭顿耸耸肩道:“不然还能是谁呢?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其他可能了?” 禄东赞仍然看着他,“还有一个可能,咱们吐蕃也有许多人不赞成赞普求取大唐公主,未必不会从中破坏?” 恭顿心头一凛,面上却半分不显,故作沉思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他们怎么能够知道咱们恰好经过赤岭?一路上咱们的路线倒是提前规划好的,可这走走停停的,谁都无法预知恰好在昨日经过那里,逻些的那些人就更不可能提前知道,我还是觉得吐谷浑的可能性更大些。” 禄东赞笑了笑,“也有可能那个人就在我们中间,一路同行,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怀疑桑布扎?”恭顿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那个人对赞普一向忠心耿耿,为了吐蕃的强大,可以去天竺求学七年,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见禄东赞仍然看着自己,他沉下脸来生气地说:“你不会是连我也怀疑了吧?” 禄东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记得当初副相你也是反对吐蕃和大唐联姻的……” 恭顿一听勃然色变,“没错,当初我是反对,可是赞普决定下来,我仍然遵照执行,所以后来跟你一道去大唐为赞普求娶公主,我止.赛汝恭顿对赞普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你怎么能怀疑到我的头上?” 他愤愤地说道:“小子无礼,我和你父亲是一辈的人,说起来你还该叫我声叔叔,难怪人家说狐狸要是当上王,对其同类更凶残,你做了大相,就这样肆意污蔑长辈嘛?” 禄东赞将右手按在左胸前轻轻一碰,行了个吐蕃礼仪,微微致歉,“我这也只是说一种猜测,副相何必动怒?咱们此次出来,护卫带上兵卒也差不多有一千来人,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人恶意破坏?不管怎么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人为,总能查的出来。” 恭顿气鼓鼓地说:“查吧查吧,你好好的查一查,也好还我们这样的清白,省得成天疑神疑鬼的,若是你查不出来,我倒要跟你到赞普面前好好分辨分辨。” 禄东赞恢复了平日和蔼可亲的笑容,“我只不过是说一说,副相你何必如此生气?” “扶起毛驴不奖赏,反怨弄断驴尾巴。这离开了吐蕃一年多了,没落下好名声,还被人猜疑,换成是你,你不生气吗?”恭顿没好气的一甩手,离开了禄东赞的营帐。 禄东赞望着晃动的帐帘,若有所思。 很快,听到消息的桑布扎也对恭顿提出了质疑,“那日副相说,若是公主在吐谷浑境内出什么岔子?大唐必然责怪……雪崩之事,是不是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没等桑布扎说完,恭顿就打断了他,“我说的是在吐谷浑境内,赤岭还在大唐的境内,况且我的意思只是借机去吞并吐谷浑,并不是真的让文成公主出什么事。” 他没好气的说:“还有那雪崩,听噶尔东赞那小子说得像真的一样,你去控制一下,恰好能够在公主过一线天的时候,让山顶的大雪崩塌,那是能人为的事儿吗?” 桑布扎想了想赤岭的险峻,还有时机的巧妙掐算,也觉得不可能,便疑惑的说:“那大相为何觉得会是人为呢?还有那鹰哨又是哪里来的?” “兴许山上有人捕猎,碰巧了。我看他就是没事找事,想借机铲除几个跟他不对付的人吧。”恭顿冷笑一声,“出了这事我倒不好在吐谷浑境内设计什么了,免不得被他逮住痛脚,把事情都扣在我的头上。我虽一心为了咱们吐蕃,可也不想没吃着羊肉反惹一身骚。” “反正快要到吐蕃,什么事都由他说了算,我也不管他查些什么,但凡他要敢诬陷到我头上,我就回去让赞普评评理。” 桑布扎见此连忙劝他,“只要同心又协力,山岳也能搬个家,这一路上咱们几个配合都不错,才能将公主平平安安护卫到这里,你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撂挑子。” 恭顿无奈的叹口气,“罢了,行为相同之人,才会常常聚在一起,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那小子一般见识,好生生的把公主迎娶回吐蕃,交与赞普也算是了一桩心事,回去之后与他少打交道就是。” 过了赤岭,就是吐谷浑的边境,席君买带着他的人要告辞返回鄯州。 临行前,他求见了李云彤。 “请公主殿下将秋枫姑娘安置在吐谷浑境内疗伤,吐蕃地势更高,她的伤势若是强行上去,恐怕会有危险。” 见这个一路上都很木讷的老实人竟然为了秋枫主动和自己说话,李云彤想到了什么,她促狭地问席君买,“席都尉何以如此关心她?难不成与她早就相识?” 席君买摇摇头,“我与秋枫姑娘以前并不认识,只是一路上见她虽然沉默,却处处为公主安排妥贴,加之雪崩时,她奋不顾身想救公主,为她的高义打动……”说着,他有些扭捏,“总之,就是秋枫姑娘人很好,我不想她有事,还望公主答应属下这个请求。” 李云彤本想再逗逗他,看着说了这番话已经涨红脸的席君买,便有些不忍心,想了想道:“秋枫忠心为我,我定然会将她安顿好,她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人传信给席都尉,也不枉你救她的这番心思。将来,若是她愿意……我就让她返回大唐,届时,还要席都尉好生照应。” 席君买的脸更红了,半天方给李云彤行了个礼,斯斯艾艾道:“多谢公主殿下。” 虽然过了赤岭,但送亲的队伍又行了三日,才进到吐谷浑的王城。 吐谷浑(读作“吐玉魂”tuyuhun),原为鲜卑慕容部的一支,西晋末,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甘肃临夏)。后扩展,统治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建立国家。至其孙叶延,便以其祖名为族名、国号。 羌人血性,吐谷浑开疆拓土,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刻,但近年却如日暮西山,没落了。 先是唐贞观九年被大唐的军神李靖率人马攻打,牙帐掀了,可汗被杀,老婆被俘,直到他的儿子宣布投降愿为属国,李靖的人马才带着几十万牛羊马匹,浩浩荡荡的回到了长安。 还没休整好呢,结果被吐蕃人说吐谷浑可汗挑拨离间,害其赞普求娶大唐公主不成,在贞观十二年,松赞干布直接率军攻城掠地,吓得诺曷钵率众逃跑,最后还是借着大唐的手才收回了失地。 弘化公主嫁到吐谷浑后,因为不满羌人与大唐的密切关系,年初,独掌国政的丞相宣王和他的两个弟弟密谋在祭山活动中,劫持诺曷钵和弘化公主投奔吐蕃,虽然他两人率亲兵逃到了鄯州,并在鄯州刺史杜凤举的帮助下一举粉碎了宣王的阴谋,平定了内乱,但历经战火,就连王城也是满目疮痍。 第102章 姐妹 嫁给吐谷浑王诺曷钵的弘化公主,是淮阳王李道明的女儿,李道明和李道宗是同一个曾祖父,所以算起来,弘化公主李丹瑶和文成公主李云彤是没有出五服的堂姐妹。 虽然唐太宗几年前就答应了诺曷钵的请婚,但因为他当时尚未及冠,因此等李丹瑶嫁到吐谷浑时,已经是贞观十四年,也就是李云彤受封为文成公主,准备与吐蕃和亲的那一年。 他们到达吐谷浑时,已经是贞观十五年的腊月十七,离开家乡快两年的李丹瑶早早地就迎出了王城,迎接李云彤一行人的到来。 下了马车,李云彤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位远房的堂姐,李丹瑶的身高和她差不多,可能是因为长两岁的原因,厚厚的冬装也裹不住她这位堂姐的曲线玲珑身躯,青春洋溢的那股子精神气,而且李丹瑶长了张瓜子脸,明明要比她胖点,看着倒比她的鹅蛋脸更显瘦些,令李云彤很是羡慕。 李丹瑶没有穿唐服,头发编成了很多小辫子,戴着皮裘帽,帽上坠着珊瑚、玛瑙,辫子上也有丝带缠绕着缀了宝石,大毛的裘皮袍外还裹着御寒的毛毡,衣领和袖口都用宝石镶成了梅花形,手上的几个戒指上也镶嵌着玛瑙、玉石和珊瑚,看上去明媚娇艳,雍容华贵。 一旁的诺曷钵也是带着皮裘帽,帽上插着锦鸡翅,和李丹瑶同色的褐红色撒松绿地织锦皮袍,腰间颈上挂满了绿松石玛瑙和珊瑚串。 夫妻两个一走动,就像移动的宝石库,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相比之下,梳着双环望仙髻,戴着金步摇,穿着大红色宝瓶牡丹花绸面皮袄,围着雪狐斗蓬的李云彤,倒显得素雅清丽了。 李云彤在李丹瑶的手拉住她那一刻,眼睛就开始泛红,而李丹瑶也是,刚开始还只拉着她的手,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抱着她,眼泪更是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往下掉。 一看到李丹瑶掉眼泪,李云彤再也抑制不住,珠泪夺眶而出。 “丹瑶姐——”她几乎要失声哭出来,一瞬间,从前两人在一起谈天说地,逛街游玩的情形浮现在眼前,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上一次她们相见,还是李丹瑶出嫁前夕,她和其他姐妹们一起过去添妆。 原以为这一生可能都再不会相见,谁知道能在异国他乡再次重逢! 回想从前,和众姐妹在一起嬉戏玩闹,吵架拌嘴的日子就恍如隔世一般。 “想不到我们姐妹还有相见之日”!李丹瑶颤声说道,抱住李云彤,泣不成声。 喜极而泣,感慨万千,姐妹两个很快哭成了一团,被诺曷钵和李道宗他们劝了好一会儿,才收住眼泪,牵手同行进了吐谷浑的王城。 羌人以畜牧为主业,逐水而居,所谓王城,其实也是结庐而居,并不兴土木修建房屋,而是用牛毛帐篷做为住房,住处皆以营帐为主,就连王室中人也不例外,他们的王城,其实是数百顶大帐围居而成。 直到在牙帐中坐下,李丹瑶的手都不曾放开李云彤。 在长安的时候,她们和其他的堂姐妹们在一起说笑喝茶,谈诗作画,虽然两个人都喜欢佛法,也在一起辨过几回经,但毕竟不像亲姐妹能够时时相见,不会像现在这般亲热。 听到乡音,看见大唐的服饰,对李丹瑶来说,都格外亲切。 到了王城之后,诺曷钵就招呼李道宗等人去了处理外事的王帐,让她们姐妹呆在内帐里好好单独说话。 即使招呼众人,李丹瑶夫妻俩眉宇间也都是盈盈情意,望向对方的时候,总是会心一笑。 显然,李丹瑶和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吐谷浑王感情很好,她在感情上已经融入了吐谷浑。 看着李丹瑶一脸幸福的模样,李云彤对自己要嫁往吐蕃这件事又少了两分畏惧。 只是当脑海中浮过一个人的身影,她心头的盼望又减了几分。 虽然感觉李丹瑶过得挺好,但李云彤还是忍不住问她,“姐姐在这边怎么样,都还习惯吗?” 李丹瑶眉眼笑得弯弯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对李云彤说:“他们不像咱们大唐人,感情比较弯弯绕绕,总是那么热情、奔放、直白,初时会有些不习惯,久了,会觉得那浓烈的感情像是能够把人点着,很暖。” 热情,奔放,直白吗?李云彤想到冰雪中那个眉眼冷峻的男人,神情黯淡,也许是浓烈的,可那浓烈也隔着冰雪,点不着她,她能感觉到的暖也就是那短短的相拥。 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开始,初相识,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姻缘线。 李丹瑶看到了她的神情变化,以为她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便拍拍她的手道:“妹妹不用担心,吐蕃虽然苦寒,但是你嫁过去毕竟是他们的王后,衣食周全其实不用愁,而且,这里外头瞧着虽然冷,但屋里头都烧的有火塘,冬日里反倒比在长安城时还好过些。” 想到什么,她突然笑了起来,“不过啊,你要是头一回见他们烧的金蘑菇,可能会不习惯。” “金蘑菇?”李云彤不解的问。 李丹瑶捂着嘴吃吃地笑,“就是牦牛粪,这里的人说,一块牦牛粪,一朵金蘑菇,平常人家生火取暖,烧水煮茶,都是用它。” 见李云彤惊讶地睁大眼,捂着嘴准备呕吐的模样,她笑得乐不可支,“我刚开始来的时候知道也是你这个样子,还把茶喷了你姐夫一脸……”她大概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眼睛里闪出甜蜜。 见李云彤连连干呕,李丹瑶走过去抚抚她的背,歉意地说:“我是想着不要你将来遇上这样的事,像我当时那般狼狈,所以提前给你讲,还专门选你喝完了茶的时候说,没想到你反应还这么大。其实没事的,他们这里的金蘑菇和咱们平常看到的牛粪不同,因为高原地貌,风大苦寒,那些牛粪在短时间就会被风干,看上去就像一坨坨干草,闻着也没有什么臭味。” “天寒地冻的时候,牛羊和堆积起来的金蘑菇,就是这里牧民全部的家当。吐谷浑和吐蕃,每年的九月就开始下雪,牧民只能躲在屋里靠金蘑菇生火取暖过冬,烧出来的灰烬来年还可以当作草场的肥料。” “因为是居家必备之物,所以不管老少,只要到牧场上去,他们都会带个筐子,将遇到的金蘑菇捡了带回家里。据说还能将那个金蘑菇做成小碉堡,母羊产仔的时候在里面,非常的温暖,就不会冻死,平常还可以堆砌成围墙圈养牛羊……” 李云彤听得好奇,也忘记了呕吐,不由得说:“还真是金蘑菇,有这么多用处啊,你让我瞧瞧,这帐里的金蘑菇放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的眼睛四处看了起来。 李丹瑶捂着肚子笑,“哈哈,我骗你的,虽说牧民们家中是用金蘑菇烧火做饭,煮茶取暖,王亲贵族们家里还是用的是木炭,妹妹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真好骗。” 李云彤羞恼的去呵她的痒,姊妹两个笑成了一团。 当夜,吐谷浑王城里,为欢迎文成公主一行人的到来,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吐谷浑王城的营账内外都点燃了火把,烧起了火盆,热闹非凡。 在路上走了将近一年,没有几个时候能够消消停停的喝热酒,吃热汤,如今吐谷浑与吐蕃成了亲戚,可以放心吃喝,因此,这一夜在吐谷浑人的热情招待下,每一个帐篷里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握手言欢。 但托塔喝了几碗酒后,就有点抑制不住自己作为吐蕃人的骄傲,看着被他们曾经打得落花流水的吐谷浑人,用傲慢的口气说了句令人非常难堪的话,“你们看着一个个也挺强壮的,为什么那么不经打?” 距离他很近的一个吐谷浑人看着他那挑衅的眼神,酒碗都端不住了。 正好,诺阿莫也在这个帐篷里,他连忙打横抱着托塔,跟其他的吐谷浑人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醉了,这人一喝醉就乱说话。” 他用手掩着托塔的嘴,大声教训道:“他们的王后和我们的王后是姐妹,咱们两国亲如兄弟一般,从前的事休要再提,你忘了大相是怎么告诫的?难不成还想挨鞭子吗?” 他让两个吐蕃兵卫将托塔拖出去,在寒冷的夜里醒醒酒。 虽然有诺阿莫的这番行为,吐谷浑人没有立刻闹起来,但宴会之后,他们还是愤愤不平。 有人就嚷嚷着说:“吃着咱们的肉,喝着咱们的酒,还瞧不起咱们,就该给这些吐蕃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咱们吐谷浑人也不是吃素的,上一回他们不过是仗着人多,如今在咱们的地盘上,区区一千来个吐蕃人,就是全杀了也不过就像宰牛羊,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有那谨慎的就喝止他,“胡说什么,如今大唐,吐谷浑和吐蕃联了姻,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就该像兄弟一样,怎么还能打打杀杀?再说了,今个图痛快,把他们的人杀了,吐蕃能饶过咱们?大唐能袖手旁观?” 第103章 连问 话虽如此,可要忍下这口气……吐谷浑当时在场的兵卫们都捏紧了拳头。 “吐蕃人太趾高气扬,上一回也不过是占着他们兵多将广,要是一对一的,他们未必是我们对手。”有人不服气的说。 有少喝了几碗,理智点的就劝道:“吐蕃人和咱们羌人一样悍不畏死,他们让战败或者怯懦者在头上挂狐尾,以示羞辱;在沙场上当了逃兵,子孙都让人看不起,所以他们上了沙场,都是只往前不后退的……那场仗咱们也输得不冤,不光是人多,就那股子不畏死的凶悍气,咱们和他们一对一,也是胜负各半。” 有人红了眼去扯他的衣裳,掐着他的脖子质问,“玛西,你到底是吐蕃那边的,还是咱们吐谷浑的,怎么帮着他们说话?” 玛西扯开他的手,甩开跑到另一边,没好气地说:“我讲的是实情,一个个只会逞匹夫之勇往上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战死也比屈辱的受气强!”最生气的是摩西甲纳,他当时正在端酒和托塔畅饮,没想到拖塔转眼间就翻了脸,说出那般挑衅的话语,令他有一种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驴粪蛋的耻辱感,此时听了大家说的话,他更加义愤填膺。 玛西说:“我觉得倒不如把今天晚上的事情报上去,也正好让大伙瞧瞧,大唐的公主是向着他们,还是向着咱们。” 有人嘟囔着讲,“文成公主是吐蕃未来的王后,当然会向着他们。” 玛西却道:“可弘化公主咱们吐谷浑的王后,她应该向着咱们,这事禀报上去,若是处理不好,可汗就会与她起嫌隙,她在咱们吐谷浑,也就站不住脚了。” 有一个正在往火塘里添“金蘑菇”的摇了摇头说:“这法子不成,倘若他们商量下来,那托塔说的是醉话,赔个礼道个歉,咱们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就算王后偏向咱们,也无计可施。况且,她总得给那位文成公主几分面子。” 摩西甲纳恨恨地说:“来自外族的女子,哪有咱们本族的女子好,但可汗事事都听她的,倒像咱们吐谷浑真是尚了公主,连人带地都做了聘礼,如今自主的权利都没了。” 听到这话,众人都沉默了,他们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千户长格尔丹。 格尔丹的二姐美思是诺曷钵的一个妃子,他对诺曷钵和弘化公主感情甚笃,冷落了自己的姐姐非常不满,摩西甲纳之前说外族女子的话,就是希望他能够和他们这些兵卫同仇敌忾。 格尔丹笑了笑,用火钳把火拨得更旺些,“咱们宴请贵宾要驱赶牦牛,让客人亲自射杀后做成菜肴,才显得尊贵,三日后,可汗将要举行大宴欢迎文成公主一行,兄弟们若是有什么气有什么怨,就在牦牛群里使出本领吧。” 本来让客人射杀牦牛只是个形式,可若是中间动些手脚,就有可能会伤着人,一旦大唐或者吐蕃那边有人受伤,不仅报了今晚上被人轻视之仇,对诺曷钵和弘化公主的感情也是个考验。 真招呼客人就将牛绑在那,随便射一箭完事,但显然格尔丹他们要设计的是后者,一场在牦牛阵中真正的比试,生死由命的比试。 众人齐声喝彩,摩西甲纳最先赞成,“还是千户长有办法,这法子好,让他们说不出来话。” “那,那万一要是出了事儿,惹得大唐和吐蕃不高兴怎么办?”玛西想了想,唯唯诺诺的反对。 格尔丹冷笑道:“大家比试身手,射杀牦牛出了意外,难不成还要赖到咱们头上吗?只能怨他们命不好,本事太差。” 驱赶牦牛,贵客亲手射杀牦牛虽说是高原上宴请的尊贵礼节,但有时边疆藩国之间也将此视为彼此的一个角力。 毕竟,要在万牛奔腾中射杀一个牦牛,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那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过人的身手。 赢者能够获得喝彩和尊重,输的难免会失了底气,灰溜溜。 得知消息时,李云彤正在李丹瑶那儿了解吐谷浑和吐蕃的风土民俗,人物传奇或者是过往比较大的事件,为自己的吐蕃生活储备更多知识。 由于李丹瑶也才来一年多,所知有限,关于这方面的话题很快就讲完了,两个人就骑着马在草原上转悠起来,护卫和婢女们则骑着马远远的跟着。 “今年雪下的还挺好,明年草应该会长得不错吧?”看看四处白雪皑皑,李云彤用自己刚学到的知识,现学现卖地问道。 “嗯,等再下两场雪,雪水就足够了。到了夏天,牛羊啃的少,草长得好的地方可以没到腰,年景好,大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李丹瑶感叹道。 听到自己这个曾经食指不碰阳葱水的堂姐竟然关心起民生大事,李云彤不由笑着说:“看来做王后的日子也不好受啊!” 李丹瑶“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的确,现在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要考虑到吐谷浑人的利益,要为他们打算,让他们信赖我……感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虽然操心的事情多,但自由自在的这种生活还是比从前受诸多约束更好。” “也不知道我将来能不能像姐姐这般称心如意!”李云彤看着远处的巍峨雪山说。 李丹瑶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点羡慕和惆怅,她一时没有接话,片刻之后方道:“云彤,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多说,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如果得陇望蜀往往会两头落空……” “我相信你只要下定决心一定能够过得好好的,”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云彤的叮咛,轻声道,“咱们都要好好的。” 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人看破,李云彤有些尴尬,她声如蚊纳,“姐姐看出来了?” 李丹瑶点点头,“你们的眼神,也就能瞒过哪些粗心的男人们。我也不跟你说光面子话,咱们如今的处境根本没得选择,你趁早打消了那心思,不然若是让其他人看出来,自己的小命会丢了,恐怕还会连累你的父兄。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纯粹是用石灰点眼睛,自找难受。” 李云彤苦涩一笑,“我也知道这道理,只是感情的事,哪里是由自己控制,说收就能收的!” 看了她一眼,李丹瑶说:“姐姐虚长你两岁,就在这里托大劝你两句,石子打到万丈高,总有一落,与其拖延下去害人害己,不如早早回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你跟周道务都要定亲了,不也说散就散了……这还没影儿的事,什么就栽了进去呢?” 李云彤的眼里露出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远离家乡,想念母亲妹妹她们,或许是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总觉得自己想找点什么依靠,抓住什么……而在生死的关头,他抓住了我,就像救苦救难的普陀,一下子光芒万丈,令我臣服。” 李丹瑶正色道,“可你想过没有,以前在闺阁之中,外有父兄帮衬,门内有娘亲姐妹点拨,你想靠就靠,沉溺于感情还不是什么大事。这出了门离家万里之遥,一时的虚弱可能就会你的性命,要记住,咱们女子示弱是为了获取更多,而不是真的弱。” “遇事之前你先扪心自问,男人们会如此吗?列土封疆是要有功劳的,功劳不是唧唧歪歪,哭哭啼啼求来的、依靠来的,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拼死拼活才能得到手,守得住。除非你想做一个内宅里对男人言听计从,默默死在吐蕃的女子,否则……李云彤你不能弱,也不能想着去依靠谁。” 李云彤沉默半响道:“谢谢姐姐。其实我也想过,连家父那样的好男人,内院里也一样进过许多新人,那些旧人们当初何尝不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如今他和我母亲相敬如宾,两个人在一起,却也只能说说关于我们这些子女的话题,再不复昔日的浓情蜜意。那样的相敬,也可以说是冰雪的冰……” “所以你要做的,是趁你家世昌隆,吐蕃对你有所求时;趁你年轻貌美,他家赞普对你新鲜之时,建立自己的势力,在吐蕃扎下根,而不是随随便便一场变动,就可以要你的性命。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真是少女啊,爱慕大过天!” 她有些严厉地说:“别光惦记着那些没影的事了,想一想,你这一路上做过什么?除了学了几句吐蕃话,你从吐蕃人那边能探出一点消息吗?你知道他们那些人,谁是赞成唐蕃联姻,谁是反对的吗?你要知道,那个吐蕃大相,他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保护你,等你的父兄走了,你有自保的能力吗?到了吐蕃,你有把握赢得松赞干布的心,而不是让他把你当个美丽的摆设,华丽的装饰在后院里吗……” 她一句接一句的发问,李云彤张口结舌,发现自己一个也答不上来。 是啊,她总觉得去吐蕃也没那么坏,她认为自己能在吐蕃过得好,可是,她哪里来得这样的底气呢? 她不知道。 第104章 牦牛 推荐票满1000补更 难道因为自己生得美貌,就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可历史上比她美貌的女子,那些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那些能够一笑颠倒众生,烽火戏诸侯的女子,也并没有所向披靡。 甚至,越是美貌的女子,没有自保的能力,就越是颠沛流离,她们从一个男人的手中转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她们成为了男人的战利品,她们的命运和结局凄凉而凄惨。 自己占着这个公主的名头,还真是生出公主的自骄自持了。 李云彤自嘲的想。 想到前途叵测,她的眉头拧成了麻花。 看了看李云彤拧在一起的眉头,李丹瑶有些不忍,但她仍然告诫道:“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吐谷浑的丞相宣王闹了场内乱,险些就要了我和诺曷钵的性命,若非我到此收买了一些人心,他身边有一个人及时通风报信,只怕今日你只能够见到姐姐的尸骨。吐谷浑的很多人排斥我,将来你恐怕也会一样,你得早做准备。” “妹妹,你要记住自己来这里的责任,你不是来卿卿我我,来风花雪月的,你没有后退的路,只能变强。这世间没有你伸手让人供你衣食,人家还对你客客气气让你当家作主,江山拱手相让的好事,那种故事不是女人自己骗自己,就是穷书生们写来哄女孩子的。” 李丹瑶的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令李云彤久久回不过神。 反复想了想李丹瑶的这些话,她方才真诚地说:“谢谢姐姐,我明白了,哪怕做不到,我也要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死死的压在心底。我要嫁的人是松赞干布,我会在好吐蕃好好的过下去,我会成为一个好王后,像姐姐一样,为大唐和吐蕃的友好和睦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而且,我要做好这一切的前提是先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变强,不去依赖任何人。” 李丹瑶正想说什么,就见她贴身的一个婢女打马跑了过来。 “王后,后日里的牦牛宴,要在明日射杀牦牛,格尔丹千户他们想跟吐蕃和大唐的客人们比比身手,可汗已经答应了,还问您和文成公主要不要参加?说美思妃和吐谷浑的贵女们,也想和你们比一比呢。” 李丹瑶没有回答婢女,笑着对李云彤道:“看见没有,你只要有一个时间没盯住男人,他就可能会被别的女人撺掇着来对付你,偏生他还不知不觉,以为他是为了你好,对你已经足够尊重。” 李云彤惊讶了,“姐姐,可我明明见你跟可汗的感情很好。” 李丹瑶耸耸肩,“没错啊,是很好,他比我小一岁,很多事情都会依赖我,跟我商量,我也很喜欢他那种赤诚,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别的女人停下脚步。” 她不以为然地说:“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只是他们世界很小的一部分,千万不要矫情的认为他离开你会要死要活,他一生会只爱你一个人……你要想变得强大,就去向男人们学习,看他们是怎样对待感情,怎样对待前程的。” 李云彤若有所思,“这一点,哥哥也告诉过我,他说女人只有让男人看重了,他才不会,也不能把你当玩物一般丢弃。” 李丹瑶点点头道:“是的,只有不依附一个人,才不会畏惧他的离开,感情越谦卑,越是低到尘埃,就越容易被抛弃,弱者固然能够获得男人的一时怜惜,但决不会是尊重,就像咱们不会尊重养的小狗小猫。” 她嘴角勾起有些悲凉的笑容,有种远超过她年龄的通透,“权力、财富和美貌是不对等的,前者不会随着岁月流逝,甚至还会增长,而美貌却是逐渐衰减,因此以色侍人,色衰爱驰,缔结姻缘是为了保证子嗣、权力和财富的延续,跟两情相悦关系不大……” 她看向李云彤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的好妹妹,你可以喜欢那个男人,将他放在心底,但不要妄想着更进一步,不然,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李丹瑶警告她说:“不管是大唐还是吐蕃,男人才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女子的命运由他们主宰,你若是违反了他们的规则,背叛了那个掌权者,可想而知会落得什么命运……好妹妹,收拾起你那些少女情肠,做你该做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既然出来了,就别亏待自个,做出一番成就,像男人一样青史留名。” 李云彤点了点头,正色道:“放心吧,丹瑶姐,我不会做傻事的。” 李丹瑶听了她这话,冲她挤了挤眼睛道:“那么眼下,咱们姐妹就携手一回,给那些只知道在后宅里争些蝇头小利的女子,也给那些只会为些鸡毛蒜皮小事争夺的男子们瞧瞧,什么叫大唐公主的风范。” 腊月二十一,离王城最近的草场边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听说大唐、吐蕃和吐谷浑的勇士们要和牦牛们对阵里比试,周围的人都跑了来看,人流穿梭不息,好像过节一般。 小商小贩们趁机做起了生意,卖毛毡、绢布、食盐、茶叶,针头线脑,小首饰的不一而足,就连煮羊肉汤大锅都搬了来。 生意当然很好,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喝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哪怕是配着发黑的荞麦面馍,也是极妙的滋味。 小孩子们好像过大年一般兴奋地到处乱串,女孩子们穿着艳丽的羌族服饰,有的和姐妹们闲谈闲逛,有的因为钟情的少年郎看过来羞红了脸,躲在人后暗送秋波。 关心赛事的大多是男人,小孩和女孩子们不过是趁这个机会玩耍,妇人们则忙着聊东家长西家短。 不过男人们关注赛事的点也不同,有些是为了押注赚几个酒钱,有些事趁此机会与达官贵人们攀谈,搏个好些的前程,至于那些皇亲贵胄们,则说起了天下大事,一个个都能指点江山。 当然也有个别的在讲谁家娶了个美貌的小妾,谁家升官发财了。 当然了,上不得台面的话都是私下里悄悄说,更多时候是一个会心的眼神,一句隐晦含糊其辞的暗示。 也有关心赛事的女孩子,不过她们看的则是那些勇士,谁长得比较英俊,谁高大威武的叫人心跳。 不管在干什么,看到那些出场的牦牛,所有人的声音都小了下来。 牦牛们看上去吓人极了,个个身长九尺,躯体强健,有着长长的毛,尖尖的角,移动起来好像巨大的猛兽,看着都令人胆寒。 牦牛非常擅长走险路和沼泽地,能够避开陷阱,择路而行,还有老牛识途的本领。 不仅如此,因为生长在地势险峻,冰冷潮湿的高寒地带,牦牛的皮极厚,坚硬厚实到可以当菜板用,一张上好的牦牛皮,哪怕是用来砍骨剁肉,都可以用个三五十年,它们的皮是最好的战甲,百贯难求。 有着这样结实的牛皮,一般的弓箭根本射不穿,即使是特制的铁弩,也只有射穿牦牛的眼睛,或者是喉咙最薄弱的地方,才可能令它们毙命。 牦牛的舌头上长了一层肉刺,可以轻松舔食非常硬的植物,那舌头晾干可以当梳子用,将女人的一头青丝梳到满头白发肉,肉梳子也不会变形,不会断齿。 和它们相比,人类无疑是脆弱、渺小,不堪一击的。 每年都有射杀牦牛的人死在牦牛的铁蹄之下,或者被牦牛舌头舔的遍体鳞伤,要不就是被牦牛的尖角挑住,开肠破肚。 即使最英勇的勇士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在牦牛阵里全身而退。 可以说,与牦牛对阵是一场力与健,生与死的较量。 和牦牛较量,是智慧、胆识、技巧和意志的全面体现,胜利者将会成为英雄受万众崇拜,而失败者,很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因此当大唐、吐蕃和吐谷浑的三支队伍九个勇士和牦牛队依次上场时,大家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虽然知道他们此时只是绕场一周,让大家看个清楚,但是即将到来的血腥和惨烈,还是让大家心有戚戚,看着那些勇士,仿佛看见了他们即将面对的残酷厮杀。 因为并不想死伤惨烈,所以这一日的驱赶牦牛、射杀牦牛,是个勇士对三头牦牛,以哪队用箭少死伤的牦牛多为胜。 三队比试的次序以抽签决定。 大唐抽到了第一,吐谷浑第二,吐蕃是第三个出场的。 当然了,三队选出的都是箭术精进,胆识过人的勇士。 他们个个如雄狮般勇猛,如猎豹般迅捷。 说起来,大唐在这三队里是最弱的,因为他们从未有过与牦牛对阵的经验。 他们对于牦牛的了解,只限于上阵前获得的那些零星知识,他们知道的就是必须尽快射中牦牛的眼睛或者喉咙,在它们没有被激怒之前,速战速决。 这场比试,他们赢的概率很小,送命的可能很大。 因此,当大唐的三位勇士上场时,李云彤不由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第105章 疯牛 饲养的人一撒开手,三只强壮的牦牛就从圈栏里跑了出来,在围着的草场中狂跑,它们就像被困了很久的囚徒,好容易等到了放风的时候,就可着劲儿的撒欢。 它们跑起来也不像之前大唐勇士知道的移动速度很慢,实际上它们跑起来很快,虽然比不上骏马,但是仍然在草场里掀起了阵阵泥水。 原本被白雪覆盖的草场,很快就被它们跑得一片泥泞。 光是看着它们跑,就能够感觉到那可怕的活力,它们仿佛有用不完的劲似的,要是不管它们,恐怕可以一直跑到天荒地老。 每当它们转弯时靠近石栏,跟前的人就会一阵惊叫,生怕牦牛会冲破了石栏,将自己撞翻。 人群的叫声显然也刺激了牦牛,它们跑得更加疯狂,而且哞哞的叫着,看上去凶悍又有些憨厚。 三位大唐勇士手持铁弩,箭在弦上,紧张地看着牦牛寻找攻击它们的角度,因为必须一击毙命,不然受伤的牦牛将会爆发出强大的攻击力。 关锋的眼睛紧紧盯着其中一只牦牛,他在等着这只看上去最弱的牦牛,跑得失去力气,在它新力未生旧力将竭之时,射出手中的铁箭。 在转弯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关锋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但就在他将箭射出的同时,他感觉那铁驽的准头有点不对。 应该再往左移十分之一寸,不然,恐怕射不中。 他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 果然,箭射歪了,从牦牛左侧的眼睛刺过,给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那只牦牛的眼睛被血染红,它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被锋利铁箭猛的刺过,痛不可挡,牦牛“哞”的狂叫,愤怒地转过身,朝射了他一箭的关峰冲了过去。 显然关峰那一箭刺伤了它的眼晴,可是刺得不够深,不足以毙命,倒激起了它的狂暴。 一路狂咆哮,四蹄不断飞起,牦牛整个身体如同移动的小山冲向关峰。 感觉到牦牛那股锐不可挡的狂怒,关峰心中觉得不妙,来不及多想,他又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射在了牦牛的身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没有丝毫力道。 牦牛已经近在咫尺。 离他左边不远的地方,杜一松也射出了一箭。 杜一松射出的铁箭直接穿透了牦牛的右眼,再飞射出去。 而此时牦牛的前蹄已经距离关峰不到十寸,它感觉到更剧烈的痛,也更加愤怒,身躯扑向前,牛角挑住了关峰。 然后带着关峰一同摔在了地上。 同时,它的牛角也挑伤了关峰,尽管射出第二箭后关峰就一路后退,可是牦牛的速度极快,那牛角仍然挑中了他的胸膛,要不是当时它已经力竭,恐怕那牛角就会将关峰刺穿。 关峰捂着胸口,倒在牦牛的身边,他滚向一旁,有两个人从石栏外跳进来,轻手轻脚地将半抱半抬救了出去。 此时场中余两牛、两人。 那两头牦牛看到它们的同伴冲过来时,眼睛开始变红,也跟着往这边冲。 幸好它们两个在后面,距离较远,所以当冲在最前、体力最弱的那头牦牛倒下,关峰被抬出去,它们刚刚冲到跟前。 此时距离太近,射箭已经来不及。 杜一松和陈豆子对视了一眼。 然后迅速往对方那边的牦牛扑过去。 因为他们不退反进,而且换了位置,两头牦牛冲了个空。 扑过去的时候,杜一松做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他突然跪在了地上。 牦牛的四蹄朝他的头顶踩下去。 杜一松手中的铁箭早已准备好,往前一递。 箭头自下而上穿透了牦牛的喉咙。 牦牛保持原来的姿势继续前奔,而杜一松从它的蹄下滚过,也往前冲,顿时和牦牛分开了几十尺。 牦牛因为奔得太快,来不及转身,仍然直直地往前冲。 鲜血流了一路。 等看到前面的石头围栏要转弯之时,牦牛的血差不多流干了了,它用仅余的所有力气冲向了石栏。 坚固的石栏被它冲出了一个口,围栏边的人惊呼大叫,连忙逃奔。 在蹅伤了两个人之后,这头牦牛也倒下了。 在杜一松与那头牦牛缠斗之时,这边的陈豆子也扑向了最后一头牦牛。 这头牦牛也是最强壮的。 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让牦牛一击毙命,陈豆子丢下铁驽,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锋利短剑。 他左手持剑,右手持箭,跳在了那头牦牛的背上。 他双脚紧紧地夹住牦牛的两腹,保持自己不被狂怒的牦牛甩在地上,同时左右手对着牦牛的眼睛就是一顿狂扎乱刺。 然而在那样有时候很难保持身体稳定,大多数时候都刺空了,有几下甚至刺到了牛角上。 牦牛皮糙肉厚,只要不彻底刺中它的脆弱部位,陈豆子的动作就像给它在挠痒痒。 但是那些动作显然激怒了这头牦牛,它喘着粗气,四蹄奋扬,想把在它身上的这个人摔下来,再狠狠地教训。 因为有两个人被牦牛踩伤,石栏边围观者除了一些个别胆大的,其他已经远远跑开,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遭殃的人。 不知道是哪一下刺中了,牦牛的右眼睛流了血,它因为受了伤,更加疯狂,拼命的奔跑,摇晃,想把身上的陈豆子甩下去。 牛背上的陈豆子开始还能保持身形不动,但等牦牛前蹄高高扬起,后蹄顿地,保持直立时,他的左腿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再也保持不住平衡,掉在了地上。 没等他起身或者是滚开,掉过头来的野牛已经用牛角将他高高的挑起,然后死命地甩出去,抛落在地上。 野牛又冲向他,显然,它想用蹄子把这个扎自己眼睛的男人一脚踩死。 看见血眼模糊的牦牛冲过来,陈豆子忙一个翻滚,躲过了牦牛的攻击。 他开始打起游击战,一有机会就刺牦牛一下,试图将牦牛的力气耗尽。 然而这牦牛太过强壮,眼睛上被扎的那一下虽然疼,流了血,但是不足以要它的命,刺在身上的那些根本伤不了它,结果耗下去反倒是陈豆子的力气渐渐有些不支。 而之前被牦牛狠狠摔的那一下,也令他的肋骨,腰背都感到很是疼痛,草场中的积雪被跑得泥泞不堪,也限制了他的速度,他腾挪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慢就意味着伤,意味着死。 牦牛几次都没有踢中陈豆子,它因为急躁,更加愤怒,也更加疯狂。 每扬一下牛蹄,都会泥水四溅,每一次翻滚,也都会沾上泥水。 此时陈豆子,已经如同一个泥人,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出原来的模样。 眼看锋利的牦牛角又挑了过来,陈豆子侧身一个翻滚,勉强躲过这一次攻击,但很快那只牦牛就前蹄高抬踩向了他,这要是被踩着,肯定是非死即伤。 此时牦牛感觉到屁股后面一阵刺痛。 赶过来的杜一松将铁箭射进了它的屁眼。 虽然他们之前没有听说屁眼也是牦牛的弱点,但是牦牛毕竟也是牛,大约这个地方并不会长着厚皮遮挡,赶过来的杜一松顾不得多想,就将箭射了进去。 这一箭射的极准,牦牛“哞”的一声长啸,停下攻击陈豆子,四脚猛踏转过身来。 杜一松已经换了位置,他左右腾挪,引得牦牛团团转,然后瞅准机会故伎重施,以手为驽,将铁箭刺进了牦牛那只受伤的右眼。 已经受伤的牦牛,必须要把它刺死,不然的话,它疯狂地跑出石栏,周围的人可受不了。 而就在此时,跟杜一松配合默契的陈豆子挣扎起身,将手中的短剑刺进牦牛左眼。 但他之前受了伤,这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短剑刺进了牦牛的眼中后,疼痛令牦牛一甩头,陈豆子就被甩得掉在了地上,就掉在牦牛的脚前面,要不是杜一松眼明手快将他拉开,狂野的牦牛就会将他踩到脚下。 两眼都瞎了的牦牛,已经什么也不看不清,它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眼看就要冲出他前方的石栏。 这个方向恰好对着贵宾席,之前那头牦牛冲出石栏时,普通的看客早就作鸟兽散开,但观赏的贵人们见四周都是吐蕃、大唐和吐谷浑的兵卫们,又看诺曷钵没动弹,就都没有走,见牦牛往这边冲,女子们已经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贵人老爷们则有些乱跑,有些护在诺曷钵身边,保护王驾,美思妃则扑到了诺曷钵的前面,仿佛要用她的身体挡住牦牛的来袭。 李云彤看李丹瑶稳坐不动,便也没有起身。 反正,离她们不远就是父、兄,还有那么多兵卫,她不相信这么人,会挡不住一头牦牛。 但明眼人都知道,要是让疯牦牛冲过来,纵然都是兵卫,也难以抵抗分它的狂怒,再怎么着都会有几个人受伤。 所以当牦牛冲到这边的时候,李景恒等人已经问兵卫要了铁驽,铁剑。 等牦牛冲向石栏,几乎是同时,格尔丹、李景恒和禄东赞一起张弓搭箭。 第106章 质疑 他们三人的三支箭几乎齐飞出去,如同利刃,狠狠地射进了牦牛的头脸。 两箭射中了牦牛的左右眼,令它的瞎眼再受重击,还有一箭射中了牦牛的印堂。 因为箭太快,除了禄东赞他们几个本人,谁都不知道哪去箭射中了眼,哪去箭射中了印堂。 要害部位中了三箭的牦牛又往前狂奔了几步,撞垮了一大片石栏,方才轰然倒地。 见它死翘翘了,四周响起一片欢呼。 负责裁判的有恭顿,吐谷浑的另一个千户长玛尔利,以及大唐的一个都尉林海波。 在经过检查之后,玛尔利说:“最后这头牛是被大唐、吐蕃和吐谷浑的三箭同时致命,不能列在大唐的比试成绩里。” 听了译者的话,林海波沉下脸不服气,“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将这牛重伤,就算有后面的三箭,这牛也死不了,况且。这牛不过中了吐蕃和吐谷浑各一箭,怎么就不能算大唐的?” 恭顿在一旁笑眯眯的听完,和起稀泥来,“大唐天子把女儿嫁给了我们的赞普,我们就像一家人,吐蕃愿意将这一箭算在大唐的头上,这头牛应该要算他们射死的。” 玛尔利冷笑,“要是这样还比什么比?咱们的功劳都算在大唐这边就好了,不光是吐蕃的赞普娶了公主,我们的可汉也娶了大唐天子的女儿。” 走过来的李景恒听到这话,沉声道:“这只牛就不用算了,客随主便。” 他这么说,林海波自然不好再争,只愤愤地看了玛尔利道:“你们定得规矩,自然按你们说的来。” 玛尔利脸皮再厚,听了译者的话也有些赫然,这是吐谷浑的地盘,人家说这话,就差没讲他们是赖皮了。 毕竟,严格说起来,这牛即使没有后面那三箭,早晚也是要死的。 李景恒不想争的原因是玛尔利也没说错,若没有那三箭,牦牛多半会撞坏石栏跑到围场外力竭而死,那就出了地界,虽然之前的规则上没有明说,但比试是在围场中,自然牦牛也应该在围场中倒地才算。 要是硬咬这一点,第二只血尽而亡,死在围场外的那只,都可以不算。 玛尔利虽然有点小算盘,但并没有太过份,李景恒便不愿伤了和气。 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唐用七箭和一支短剑杀了两头牦牛,重伤一只。 石栏已坏,得重新垒好之后才能比试,吐蕃和吐谷浑勇士和牦牛对阵之事,就延到了下午。 用过午饭,等吐谷浑上场时,原以为观看者因为之前的惨烈会少许多,结果,人比上午还多。 见李云彤愕然,李丹瑶笑道:“这毕竟是在吐谷浑,喜欢这三个勇士的女孩子很多,她们一来看,女孩子多的地方,总是有少年,这再加上他们的家人……还有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人自然就多了,但你瞧瞧,小孩子少了许多,说明上午受伤的虽然是兵卫,大伙还是有所顾忌了。” 姐妹俩个正在闲谈,场中对阵已经开始。 大约是吐谷浑人熟知牦牛习性的缘故,虽然这一场也很激烈,但用时不长,也没什么人员伤亡。 总之,就是吐谷浑的勇士们杀死了三头牦牛,还威风凛凛的绕场一周,接受大家的欢呼。 他们杀死三头牦牛,用了六支箭。 和他们相比,大唐那边一个轻伤,一个重伤,没伤的那个也是浑身泥点……看起来就要狼狈的多。 因天色尚早,稍事休息后,吐蕃的勇士们上场了。 因托塔好吹嘘,被吐谷浑那边的人一激,他也在三勇士之一。 三个人里,他算最弱的,当然并不是真弱,毕竟他能够能奴隶出身得到恭顿的赏识,成为武士,就是因为他足够彪悍和不畏死。 身经数战,每战都能够平安无事,托塔自是有几分真本事和运气的。 然而,命运之神并不总是眷顾他…… 上场没多久,他就像关峰一样被抬了下去。 但他的伤比关峰可严重多了,牦牛像疯了一样追着他,他的肋骨被踩断了几根,口中不断往外吐血,眼见活不成了。 虽然吐蕃人也杀了三头牦牛,但他们有两个重伤,一个轻伤,其中一个重伤还未必能活到明天。 杀死三头牦牛,他们用了八支箭和一把腰刀。 不管大唐和吐蕃怎么排名,此次比试,吐谷浑完胜。 宣布结果之前,恭顿阴沉着脸,眼珠子一转,突然道:“我怎么看着大唐的勇士,还有我们的勇士,箭都不大好?”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这次比试的武器,都是吐谷浑人提供的,恭顿这话,分明是指责吐谷浑人利用自己是主人的便利,给大唐和吐蕃使坏。 这样的指责,如果不能证明是假话,吐谷浑少不得会被人鄙视。 吐蕃的三个勇士眼睛齐齐一亮,就连托塔也撑着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大唐那边几个人不放。 对啊,肯定是吐谷浑人作弊,不然,他们怎么会输给吐谷浑呢?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托塔甚至无视自己肋骨的疼痛,往外汩汩冒的鲜血,指着玛尔利道:“没错,要不是那箭,那箭准头不对,我也不会射偏,不会,不会……”他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话没说完,头就一偏,停止了呼吸。 他这一死,再加上死前的指证,吐谷浑人已经百口莫辩。 林海波等人的笑脸渐渐淡了下来。 为了公平起见,宣布结果之前,他们不仅要盘问各个点安排的小兵汇报所看到的一点一滴,还要将那些武器都收回来,一一核对究竟用了多少武器才将牦牛致死。 如果恭顿所问属实,也不用将全部铁箭做手脚,只需动上一两支,他们的实力就会大减,吐谷浑人完胜就不足为奇。 不管玛尔利的回答是哪一种,对吐谷浑来说都不利,毕竟,武器是统一的,到这会儿根本没法证实哪支是大唐用的,哪支是吐蕃用的。 可这事如果不解释的话,他们就会争执不下,最后一番闹腾之后,败坏的终究是吐谷浑的名声。 恭顿这一问,托塔这一指证,可谓狠辣,竟然让他们连自辩的余地都没有。 偏关峰听了,也说他的箭有些问题,平日里,他这个神箭手是不可能射偏的。 一听自己这边的武器可能有问题,大唐、吐蕃和吐谷浑的人差点打起来。 玛尔利几个再三弹压,才暂时平息了这事。 但发生这样的情况,本来友睦,能够坐一起把酒言欢的三国兵卫已经如斗鸡一般,随时都可以爆发打架斗殴。 托塔的身体自有人去处置,比试的结果却搁了下来,相关的情况报到了诺曷钵、禄东赞和李云彤的面前。 事关吐谷浑的声誉,底下的人可做不了主。 听了前因后果,李云彤眼皮一垂,将眼中的一缕疑虑不着痕迹的收了起来。 吐谷浑真要动手脚,也不该这么明显,在箭上使坏,毕竟,上场之前,所有的武器那些勇士都会再检查的,之前没有说有问题,怎么可能到了场上就不对呢? 至于射偏,她也是练过箭的,所处的环境,不同的心态,都可能会导致偏差。 关峰应该是没说谎的,但也可能只是他过于紧张所致。 至于托搭,一个人在临死前固然说假话的可能性很小,可他都要死了,未必不会因为愤恨胡说。 李道宗听完,沉默片刻说:“所有的武器,用之前都要检查,怎么会被做手脚,你们检查过后,那些武器可有再经过别人的手?” 陈豆子等人都摇了摇头。 吐蕃那个受了些轻伤的勇士多嘎想了想说:“纵然那些武器我们都检查过,但若是只将箭头偏个一两分,不到用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听了他的话,陈豆子等人也点头附合。 听了这话,李云彤也皱起了眉,这样一来,吐谷浑人可很难自证清白了。 这事若是不处置妥当,她和丹瑶姐和亲两个蕃国,让边疆战火消停的目的别说达不到,结仇结怨都有可能。 看来,她得用些非常手段解决这事。 看着在坐几人都一筹莫展的样子,李云彤轻声道:“若是可汗和大相肯相信,我倒有一个主意,可以查出此事的真假。” 禄东赞自然是信她的,当下便道:“吐蕃这边听凭公主殿下做主。” 恭顿在一旁冷笑,“就算能做吐蕃的主,可公主已经是待嫁之女,还能做大唐的主吗?也不问问郡王爷的意思。” 李道宗恭敬的朝李云彤行礼道:“出发前,天子交待,万事以公主殿下为重,臣自然也是听从公主殿下的安排。” 当年淮阳王李道明就是因为说漏了弘化公主并非帝女,送亲之后就被夺了王位,贬为郓州刺史。 有这个前车之鉴在,别说人前,就是人后李云彤和李道宗也极少以父女相称,以至于恭顿至今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见挑拨不成,恭顿扯着嘴角,一阵无语。 等了半天,见众人都不问,他到底没忍住,开口道:“不知道公主有什么主意查出此事的真假?” 第107章 相面 “等查出来就知道了。”虽然有恭顿的追问,李云彤也没有直接回答,她对诺曷钵道,“请可汗让我到兵器库里看看,那批武器,最早应该都是放在库里的吧?若有人动手脚,应该在哪儿有些线索。” 译者把她的这句话一转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大部分人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 就算你是大唐的公主,也不能看人家的兵器库吧?这可是军事机密。 “不行!”格尔丹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您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虽然您是大唐公主,也不能这样随心所欲。我们吐谷浑比不上大唐兵多将广,可您要是这么轻视我们,誓死也是要一战的。就算是吐谷浑的军士,也不是谁都能去兵器库,兵器库,是我国的重地,闲杂人等,概不能进。”格尔丹厉声反驳道,满眼戒备地看着李云彤。 “格尔丹,她虽然是大唐的公主,可她也是王后的堂妹。是我们吐谷浑尊贵的客人,你怎么能如此对她说话?”诺曷钵不满地警告他。 “可汗——”格尔丹努力压抑怒火,低下了头。 虽然训斥了格尔丹,但诺曷钵并没有打算答应李云彤,他对译者说,“你告诉文成公主,兵器库乃是我国……” “可汗,”李丹瑶拉住了他,娇声道,“妹妹的意思,只是想去兵器库中找些线索,并无打探吐谷浑机密的意思,你不让她去看看,又如何让大唐和吐蕃相信咱们的人没有在箭上动手脚呢?” 诺曷钵犹豫起来。 格尔丹怒火中烧,抬头看了眼李丹瑶,嘴中无声地说了一句,“妖后!” 李丹瑶冷冷地看向他,“怎么,格尔丹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或者,你有其他办法让大唐和吐蕃相信咱们?” 格尔丹咬牙切齿,半响方才悻悻地说:“若是看了兵器库,还查不出来呢?” “若还是看不出来,我大唐这件事就认栽了。”李云彤端起桌上的奶茶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 “吐蕃呢?难不成吐蕃的人也要去看看?”格尔丹冷笑着说,“文成公主乃女流之辈,不懂军事,看看倒也无妨,若是让吐蕃的人进去了,我吐谷浑的实力就一览无遗,以后还怎么防御?若是王后要执意如此,就当属下没说,反正将来背负千秋骂名的,不会是我格尔丹。” 李丹瑶有些为难地看着李云彤…… “吐蕃那边不用派人去,我不光是大唐的公主,还是吐蕃未来的赞蒙,想来,这点家还是能当得起。” 李云彤这一句话当真是惊吓了屋子里的一群人。 要知道,在众人心中,和亲的公主就是个摆设,番国求娶是为了引进大唐的经济、文化,借此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寻找最大的同盟做靠山,并不是真的像其他尚公主的驸马一般,以公主为尊,事事听从公主的指令。 这还没进吐蕃呢,就发号起司令来,这位文成公主,可够飞扬跋扈的。 吐谷浑人看向吐蕃人的神情,就有些幸灾乐祸。 李云彤的一句话,令禄东赞也愣住了,但他并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道:“此事,吐蕃也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若公主殿下说认可这次的比试结果,吐蕃绝无异议。” 恭顿见禄东赞已经这么说,当然只能附议,毕竟在吐谷浑人面前,他们可不能起内哄。 他们两个一同意,桑布扎自然也就点了点头。 大唐这次送亲的副使之一,都尉林海波有些担心,低声问李景恒,“世子,公主殿下年纪小,会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到兵器库去,能看出什么来?这事得找专门查案的老手才行。” “可咱们这次的人手里,谁能查出这样的案子?就连仵作都说了,他们的伤口没什么问题……”李景恒也有些担心,但他看着端坐在那儿,像是胸有成竹的李云彤,又莫名有了信心,“放心吧,公主殿下不是鲁莽之人,她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格尔丹瞅着这情形,自家反驳肯定是没用了,就拿眼睛看了看玛尔利。 不管眼前这位文成公主的话是真是假,有几斤几两,万一真让她去看,她记下了哪些兵器的数量,用途,回头跟吐蕃一说,吐谷浑还能抵御吐蕃的下一次来范吗? 他们的可汗被妖后迷了心神,言听计从,他们可不能听之任之,置吐谷浑于危险境地。 在这一瞬间,玛尔利和格尔矾用眼神做了交流,他的心中立刻作出了决定,不管眼前这位文成公主冲着什么想看兵器库,吐谷浑都不能答应她的要求,自己冒死都要劝阻可汗,哪怕以血捍卫。 “可汗,臣有事要禀——” 玛尔利正准备阻止诺曷钵,便听见李云彤似笑非笑地说:“你也是千户长,和那位应该是同级,为何事事都要听他的意思?”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了译者所说,玛尔利高声反驳。 “不如这样,我说说你家中之事,若是说对了,你就不要再行阻拦,若是说错了,再将你想讲的话,告诉你家可汗,可好?” 没等玛尔利开口,李云彤就道:“你有两女,有一个儿子,虽然相貌和你相似,与你也有关系,但其实并非你所生。” 玛尔神神色大变,虽然他没开口,但看他那副见鬼了的样子,谁都知道李云彤说对了。 听了译者的话,就连格尔丹都有些意外,他与玛尔利交好,见过他那小儿多次,两人一望就是父子,国字脸单眼皮还有棕黑色的瞳仁,厚唇,要不是那孩子的鼻梁比他父亲还挺直些,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那般。 甚至,他比龙凤胎中的另一个女孩长得还要像玛尔利,就那长相,绝不会有人怀疑那孩子不是玛尔利的亲生。 玛尔利心中甚是震惊,那孩子是他哥哥在外面女人所生,他的嫂嫂是个贵女,根本容不下他哥沾染别的女人,若是知道,那母子两个都保不住,正好他一直没有男孩,就抱了来,因为当时他妻子正好生产,便对外称生了一对龙凤胎……这件事,外人是完全不知道内情的。 王后是肯定不知道这事的,那也就没法告诉这位文成公主,她也肯定不会认识他哥、他妻子,不可能事先从他们那儿得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天子之女,果真不同凡响,这是能通神鬼之人啊! 对于这种事情,吐谷浑人也是非常相信的,见李云彤露了这一手,玛尔利的眼中多了崇敬之色。 “哎,好好好。那公主现在就去吗?用不用挑个好时辰?”他躬身问道,完全没有了之前对抗的打算。 格尔丹眯起了眼。 “无妨,之前你们的巫师不是算过今日诸事皆宜嘛?走吧。”李云彤站起身。 吐谷浑和吐蕃一样重鬼尊巫,但凡有大事,都会让大巫算好日子,参与决断。 李云彤这一句话,大家才想起来,对啊,今日明明是算好的吉日,怎么会出这档子事?死了一个吐蕃勇士,多晦气啊,怎么看都不是诸事皆宜。 且不说他们对大巫的神通有了疑虑,李云彤这一起身,其他人也站了起来,谒曷钵道:“就由格尔丹和玛尔利你们两个陪文成公主去兵器库,一定要将公主保护好,不要让她被那些兵器碰着,不然,可饶不了你们。” 格尔丹和玛尔利齐声答应。 因为李云彤的身份,其他人虽然不能同去,便也恭送她到了门口。 虽说在一起玩时,李云彤也给她们测过字玩,但像这种断案之能,却是从未有过的,李丹瑶表面上虽然促成此事,心里却着实有些担忧,她趁众人不注意,低声问李道宗,“妹妹真的有把握吗?” 李道宗有些无奈,想了想方道:“臣不知,公主殿下顽皮,臣只听闻她算卦帮家中姐妹找过东西,没见过她断案子。” “啊?”李彤瑶掩口,“那郡王爷刚才为何不拦住她?” 李道宗苦笑,“公主未曾与臣等商量,就应承了下来,臣就算拦也拦不及。想来,她应该是有几分把握的。” 相比他们的忧心忡忡,禄东赞倒是气定神闲,甚至同吐谷浑的新任丞相聊起天来。 出门骑上马以后,鹦鹉紧张兮兮地问冬晴,“公主真会断案啊?” 因为秋枫的腿不便,春草便提了鹦鹉这个宫里赏下,会拳脚的二等宫女近身侍候李云彤。 “我也没见过,但公主既然说行,就一定行。”冬晴一脸笃定。 自从上回在赤岭雪崩时,李云彤掐指算出她走失的方向,派人寻回她后,冬晴就对李云彤有了十二万分的信心,和春草、夏雨她们一样,认为她家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见识过李云彤神算的能力,在冬晴看来,断案算什么,她家公主只怕瞧一瞧,就能瞧出谁使的坏。 相比冬晴的迷之信任,李云彤自个其实没有多少把握。 之前在吐谷浑的议事王厅里,她就仔细看过在座吐谷浑众人的面相,一点端倪也不曾看出。 显然,若是那铁箭真有问题,也不在那些人里,甚至破坏铁箭的事,他们也并不知晓。 究竟是谁动了手脚,刻意挑起唐、番、吐三国的矛盾呢? 第108章 诡异 忍了又忍,玛尔利到底还是好奇,在他们一行人到达兵器库外边时,对译者说:“你帮我给公主殿下问问,她是怎么知道我家那小儿……她是不是能通鬼神,像咱们的大巫一样?” 进了兵器库,就连译者也不能跟着,他到时想问也问不着,虽然出来了也能问,可他不是心里着急嘛,实在想知道。 听了译者的话,再看看玛尔利有些畏惧自己的模样,李云彤摇摇头,“这倒不是什么神鬼之论,是源于中原的相学。”她抬手指了指自己人中的位置,“我看你这里平满,且下端呈弧形,在相学中,这就是宜女不宜男的长相。” 玛尔利瞧不见自己的人中,便看向格尔丹,格尔丹细瞧了一会,点了点头,“确实比较平满。” “仅凭这一点,您就能断定我命中无子?”玛尔利还是难以置信。 “当然也不仅是这一点,”李云彤笑了笑,问玛尔利:“在你家中,应该都是尊夫人说了算吧,你对她很是惧怕?” 虽说是问,但她的语气却很肯定,显然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 果然,不仅玛尔利连连点头,就是格尔丹听了都有些好奇。 在吐谷浑,玛尔利和他哥害怕老婆是出了名的,毕竟,他们家是小贵族,和大贵族联姻,得仗着女方的资源晋升,自然是对老婆言听计从。 要不是玛尔利的老婆想要那个男孩,他也不敢抱回家去。 虽然点头承认,但玛尔利还是不服气地说:“我大哥也很怕老婆,为什么他生了儿子?” “不是因为怕老婆生不出来儿子,而是你的面相决定了你会生女儿,这是因,至于你对尊夫人畏惧,家中事事由她做主,是另一个果。还有你大哥,我没看他的长相,只能推测他对你嫂嫂应该只是表面的畏惧,你对尊夫人却是因畏生爱,又因爱生惧,打心底里不愿意她不高兴。”李云彤耐心地解释道。 她看了看玛尔利的鞋拔子脸,指了指他的眼角,“你这儿,两只眉尾与眼尾皆下垂,说明你为人阴柔和细心,但却阳气不够,还有你的整个脸型内凹,下巴前伸,弯弯如月,中停势弱,也是阳气不足之相,因此你命中只会有女,不会有儿子。” “那公主殿下又怎么知道,我有两女一儿呢?”玛尔利不死心的问。 “这个啊……前两天宴请时,有许多你们吐谷浑的贵妇做陪,那娄氏乃你国的大贵族,自然也在其中。”李云彤狡黠地笑了笑,“女子在一起,不是说妆扮衣物,就是讲子女夫婿,我多问了几句,所以知道你家有两女一儿,小的那两个据说是‘龙凤胎’。” 虽然李云彤用丝巾遮着脸,但玛尔利和格尔丹还是从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看出了促狭之意。 竟然是这样,并非是能通鬼神。格尔丹放下了心,做了个请的姿势,“公主殿下,请吧。” 李云彤看了看兵器库的石头大门,有些震撼。 对于一个连可汗都住在帐蓬里的番国,竟然会修建这样一所看上去很紧坚固的地方藏放兵器,确实令人费解。 “这是王后来了吐谷浑后,让人修建的。我们的王城,也在修筑,只是没有建好,所以暂时还住在大帐里。”虽然因为自己姐姐的缘故,格尔丹很不喜欢弘化公主,但做为一名军人,他还是就是论事地说出了真相。 李云彤明白了,毕竟弘化公主远嫁吐谷浑,就算不像她似的带了那么多工匠,陪嫁的人也不会少,里面难免也有个中高手,她既然嫁到了这里,自然也是要为吐谷浑着想。 想必,也正是这个原因,令诺曷钵很快接受了她。 毕竟,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李云彤看着被军士们缓缓推开的大门,抬脚走了进去。 鹦鹉和冬晴想跟上,却被格尔丹拦住了,“兵器重地,闲人免进。” 没等译者翻译,冬晴和鹦鹉也明白这是不让她俩进的意思,便大声说:“我们是侍候公主殿下的,难不成,你想让公主一个人去兵器库吗?” 李云彤回头,格尔丹固执地拦住冬晴她们,“可汗说让公主殿下进兵器库查看,可不包括她们。” 争执起来,这位执意不肯,就势必得回去,若真回头去问诺曷钵,想必让两个婢女跟进来也不是难事,但这一来一回……李云彤懒得跟格尔丹就这件事争个高低,便吩咐冬晴两个,“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查看完就出来,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算这两个千户长不喜欢她们大唐人,也没胆子对她怎么样,毕竟,她有个什么闪失,就意味着大唐丢了面子,势必会引起两国之间再起战火。 至于叛乱,有前阵子吐谷浑的丞相宣王作乱,被诛三族,家人亲眷全数陪葬的例子摆在那儿,想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叛乱这种事情,就算有胆子,还得提前准备,她来兵器库是临时起意,他们就算有心做点什么,也不可能早早安排。 因为这个原因,李云彤就很放心地由格尔丹和玛尔利陪着进了兵器库。 余下冬晴和鹦鹉两个,打李云彤进去后就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在门口站了片刻,便去交待护卫她们过来的一队兵卫,万一有什么不妥,哪些人负责报信,哪些人拼死也得闯进去救出公主。 倒是进到兵器库的李云彤,即使看到那些雪亮锋利的兵器,也容色不改,令格尔丹和玛尔利刮目相看。 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文成公主,没想到颇有胆识,再联想到那弘化公主刚来吐谷浑不久,就敢在宣王叛乱时,果断让忠心的兵卫们护着可汗和她骑马逃往鄯州……他们不由暗叹大唐不愧是兵强马壮的大国,就连公主们也是一个个胆量过人。 有心试试李云彤,走在前面的格尔丹突然从武器架上拿了一把刀,转身朝她的头上砍了过去。 刀在李云彤头上仅一寸的地方停住。 她却连眼睛都不眨,望着格尔丹笑道:“将军你的刀势还不够狠,虽有速度却无刀气。” 格尔丹自然是听不懂的,但他看看李云彤,便将刀放回原位,竖起了自个的大拇指。 李云彤笑了笑,她虽然练得只是花拳绣腿,父亲却是武艺出众,大唐最杰出的三大名将之一,打小起,哥哥、弟弟就由父亲和诸多名师调教,她跟着看了不少,还是知道杀人的刀势和比划的刀势区别在哪里。 再加上被封为公主之后,宫廷礼义教习,讲究的是气定神闲,波澜不惊,格尔丹这一刀,又怎么会吓得倒她。 虽然进了兵器库,格尔丹本着让李云彤看得越少越好的原则,除了道中摆放的那些,其他分库里的哪个也没让她看,径自将她带往箭库。 看到那些摆放整齐的铁箭,李云彤皱了皱眉。 从大门在这个箭库,他们经过了三道门,每道门都有人把守着,每道门都要有令牌才能进入,还要在登记薄上记录,显然,除了吐谷浑的军将,外人根本不可能进来。 可偏偏在议事王厅里,她在那些吐谷浑的军将们脸上,都没有看出端倪。 她掐指在心中算卦,也算得是托塔之死和那些人无关,问题出在兵器库。 掐指算卦虽然不及铜钱起卦来得精确,但也是大差不差,究竟是谁进了这兵器库动了手脚呢? 亦若是,卦象是显示的兵,并不是指兵器库?或者是托塔之死根本是运气不好,与铁箭无关? 可她当时看托塔的面相,确实有冤死之相。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会死的确是有人暗算所致。 这事有点诡异。 看着箭库里密密麻麻摆放的铁箭,李云彤若有所思。 格尔丹震惊不已。 他明明记得自个让底下人趁乱吹驽,用牦牛细针射那些比试的勇士,令他们落败,事后,牦牛针掉到地上,根本无迹可查,大唐和吐蕃人就算有怀疑,也没法找到他的头上。 所以托塔和关峰先后说铁箭有问题时,他心里还笑话他们蠢,竟然怎么伤得都不知道。 可这三道门的登记簿,都有他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写着他曾在昨天晚上,来过兵器库。 他爱武厌文,不认得几个大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这样的字,绝对不可能有人能够模仿,也就是说昨个晚上,他确实来了兵器库。 他为什么会来兵器库呢? 格尔丹毫无头绪。 他做了的事情被逮住了无话可说,没做的事情,他可不想背黑锅。再说了,要是不逮住那个扮成他来兵器库,还模仿他签名的人,岂不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刀,什么时候被砍死他都不知道。 不行,他一定要查出来那个人是谁。 格尔丹忍不住问守箭库门的那两个兵卫,“昨个晚上,你们谁看见我过来了?” 两个兵卫被他问得傻了眼,什么意思?格尔千户为何如此发问,是想看他们有没有偷懒吗? 第109章 神魂 推荐票满1500加更 见格尔丹指着那登记簿上的名字,那两个兵卫才明白过来,个高些的连忙答,“昨晚不是我们当值,小的们不知道千户长几时过来的,看这上面的时辰,是子夜。” 个矮转了转眼睛,捧着本子献殷勤,“千户长是想让我们把这上面的记录勾了吗?” 两位千户长带进来的这位姑娘,虽然带着面巾,但身材苗条,柳眉下一对弯月似的眼睛,行走间香风阵阵,一看就是个美人,带她来这兵器库,估计是不好让外人知道,所以才会问这簿上记录之事…… 因为不方便让别人知道李云彤的身份,所以没做介绍,没想到这兵卫自做聪明,竟然以为自己是不想记录在薄…… 气得格尔丹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把昨晚当值的人叫来。还有,你以后不必在兵器库当值了,去做杂役。竟然敢随意勾了记录,好大的胆子。这要出了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个矮的那个兵卫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李云彤见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有些好奇,但因为语言不通,没法交流,只好作罢。 再仔细查看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她就准备叫格尔丹他们离开了。 结果查看到一半时,却看到又进来了几个兵卫,捧着三个登记簿跟格尔丹不知在说什么,而格尔彤的神情越来越难看。 李云彤伸手示意,让格尔丹将那登记薄拿给她。 格尔丹自然是不愿意的,玛尔利劝他,“这是咱们的文字,那个公主肯定是看不懂,她不过是好奇,觉得进来了总要找点什么证据,拿给她看看也就完事了。你要不给,她回去说咱们不敢给她看,是有猫腻,岂不冤枉?” 见格尔丹沉默,玛尔利又劝道:“再说了,你不是也奇怪为何昨晚他们都见了你,这薄上也有记录,可你半点印象没有吗?如果她能看出来,说不定还能帮你查出什么来,私进兵器库,可是大罪。万一那人以后再冒充你把兵器库搬空了,你岂不冤枉?” 格尔丹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便不情不愿将那登记簿递了过去。 李云彤翻了翻,上面的字一个个都像小蝌蚪,弯弯曲曲的,和大唐文字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她是半点也看不懂,正想还回去,又拿在手上,从后往前翻,这一细细对照,就瞧出一点端倪来。 三道门的记录上,最近都有一样的记录,最末的那行,应该就是刚才格尔丹签的字,可上面没隔几行,又有同样的签字,也就是说,格尔丹近日也是进过兵器库的。 中间隔着的那几笔记录,前面登记的行文都和格尔丹姓名前的相同,也就是他们也是今天来的,那么,格尔丹上一次进入兵器库的日期,会不会就是昨天呢? 李云彤指着三本登记薄上,她猜测可能是昨晚的日期问,“这个,是什么时候?” 谁都听不懂她说话的内容,但格尔丹猜她是在问那写得什么,便没好气的回答道:“时辰,谁进兵器库都会记录上当时的时辰,是在宣王作乱之后,您那位姐姐要求的,若是有人要来拿大量的兵器,必须奉王令。其他时候,谁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因何事都能一查便知……” 看到李云彤扑闪着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懵懂,他无奈地说:“我就一傻子,明知道你听不懂,还解释这么多干嘛!” 李云彤当然没听懂,她见格尔丹闭上嘴,便合起那几本登记薄说:“咱们出去吧,拿上这个,出去再说。” 虽然没听懂她说什么,但看见李云彤抬脚,格尔丹他们就明白了,紧紧跟了上去。 个矮的那个兵卫刚才因为失职挨骂,为了挽回自己的差事,连忙伸手阻拦,“这些不能带出去。” 格尔丹要气晕了,再度踹了那个兵卫一脚,“滚,不是让你做杂役去,怎么还在这儿碍事?” 他点了下看守兵器库的头领,“你跟我们出去,她在门口看看就拿回来。” 出了兵器库,李云彤翻开登记薄,点到她有疑虑的那两行问译者,“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译者看了以后,老老实实地指着回答道:“公主殿下,这两处都是写的日期,后面是人名,还有带了几个人,做什么,有没有拿兵器,都拿了哪些兵器……昨晚这一处写得是两个人,今日这一处写的是三人,但这人名,属下辩认不出来。” 李云彤便指了指格尔丹,“你问问,这是不是他的名字。” 译者一问,格尔丹便瓮声瓮气回答道:“没错,这是我的名字,但昨晚,我根本没来过兵器库,可他们几个也都说见过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还希望大唐的公主能够帮着解惑。” 说这番话,他是没指望李云彤相信的,毕竟,这话搁着谁听都像是在耍赖,有你的签名,还有这么多人看见你,你说自个没来过,哄小孩呢? 结果,李云彤却并没有质疑他,反倒让译者再问那几个跟出来的兵卫,“问问他们,昨晚跟格尔丹千户长进去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格尔丹听得眼睛一亮,没错啊,昨晚登记了两个人,究竟他带着谁进了兵器库,找出那个人,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结果,那几个兵卫都摇了摇头,说昨晚那个人穿着有兜帽的黑色长斗蓬,那兜帽就没摘下来过,大多数时间他都低着头,长得什么模样,他们谁都没有看清楚。 倒是有两个兵卫说那人很高,比格尔丹还要高半个头。 线索再次中断。 格尔丹沮丧不已,李云彤却并没有放弃,又让译者问那些兵卫,“昨个晚上,格尔丹千户进兵器库时,是什么神情,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 这一问就问出些事情来。 原来,格尔丹昨夜是接近子夜来的,穿着打扮上倒与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但脚上只穿了一双睡觉时的软鞋,也没袜子,就好像是临时有事披了外袍就急匆匆赶过来。 平日里,他到兵器库来,总要每个库都检查一下,有时还会试试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但昨个晚上,他带着那个高个子男人,却是直奔箭库,而且好半天才出来,手上倒是什么都没有拿。 有个兵卫还说:“昨个晚上,我同千户大人说话,他总好像神不守舍似的,都没什么反应。” 听他这么一讲,其他兵卫也纷纷附合,“没错,我昨晚同千户大人说话,他也没反应,而且他说话时还特别僵硬,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背书一样……” 兵卫长说:“他们这一讲,我倒想起来了,因为格尔丹千户很少那么晚来查夜,所以我当时还同他说了几句,他是不怎么理人,好像只有在那个穿黑袍的男人站在他对面的时候,他才会回答我们……” 格尔丹越听越是心惊,怎么听着他们像在说另一个人。 但几个人都见了他,亲眼看着他在登记薄上签字,这不可能作伪,他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兵器库的安全,这里的每个兵卫都很熟悉他,不可能将他认错…… 听到这里,李云彤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因为此处人多嘴杂,她并没有多说,只将登记薄交了回去,对格尔丹和玛尔利说:“我们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等骑上马,远远离开兵器库后,李云彤示意译者与她和格尔丹并驾齐驱,她对译者说,“我怀疑昨晚格尔丹千户是被人控制了神魂,你跟他说说,问他近日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格尔丹听后,大惊失色,“什么?有人控制我的神魂?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巫术?不,怎么可能……” 李云彤皱眉道:“我不知道你们这边巫师的神通有多大,但在中原,确实有人能够使出驱使别人做事的法术,通过眼神催眠对方,让对方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并且在清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她见格尔丹仍然是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便轻声喝道:“现在不是你相不相信,而是得找出那个人来才能证明你的清白,不然,昨晚的事情,我就视为是你动了手脚,令吐蕃勇士枉死,害得那些人受伤,那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格尔丹做了手脚的事都不肯认,哪里肯为这桩他没做的事承担罪名,当下,便仔细回想这几日自己的行踪,“除了前两日,奉王命和大巫师在一起商量大宴你们的日子,除此之外,就没同其他相关的人接触过。其他的那些,就是同僚、下属还有家人,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位大巫师是不是比你高半个头?” 格尔丹哑然失笑,“公主殿下怀疑他?不,他长得又瘦又小,还没有我的肩膀高,就算有人控制了我的神魂,也决不可能是他。” “你回去之后,找个借口,把那位大巫师唤到跟前来,我瞅瞅是怎么回事。”想了想,李云彤又问,“对了,那位大巫师可有交什么东西给你?” “没有。”格尔丹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倒是吐蕃的那位恭顿副相,在你们到的那晚一起喝酒时,送我了这个。” 他拍了拍腰间的弯刀,“这刀锋利无比,据说是吐蕃最好的铁匠打造出来的,能够吹毛断发。” 第110章 催眠 回到议事厅以后,诺曷钵和李彤瑶他们可能是因为等得时辰太久,都已经离开,只有禄东赞还在那儿悠闲自得的喝着茶。 李云彤顾不得其他,先问格尔丹要了那把腰刀细看。 在那腰刀上,她感觉到了一股子阴煞之气。 李云彤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那把腰刀。腰刀的刀柄上有两颗黑曜石,如同人的眼睛。 刚开始时,她看着那两颗黑曜石,连眼都不眨一下。 慢慢的,她的眼睛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前出现幻觉。 没过多久,她的脸上便汗珠直冒,脸色苍白,显然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禄东赞之前见李云彤看那腰刀,知道是要紧事,便没有打扰,只和格尔丹、玛尔利问及之前的事情。 虽然在和他俩说话,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注意着李云彤那边的动静,发现她不对劲时,便第一个冲了过去。 李云彤那模样,竟然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 “公主,公主殿下,您还好吧?”虽然言语恭敬,但禄东赞的声音里却多了几分焦灼,唤李云彤的那句话,甚至用了些内力。 也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务必要将她唤醒。 禄东赞的声音如同狮子吼,令李云彤从幻觉中醒来。 想到自己刚才好像又回到赤岭雪崩,骑在马上,将要坠落悬崖时,李云彤有些后怕。 她定了定心神,方道:“大相,我没事。这次……又要谢谢你。” 虽然只是幻觉,但在其中她感觉的非常清楚,若不是突然听到禄东赞的声音,她真的会坠下悬崖。 真的会死。 再看一眼那腰刀,李云彤已经可以断定,问题出来那两颗黑曜石上。 黑曜石,又称龙晶,是一种可以辟邪物,当护身符使用宝石,但如果有法术强大的人,用它来做阴煞之物,它会比普通的法器功效更大。 这两颗黑曜石,可以迷人神魂。 连她都险些着道,可想而知格尔丹拿到这把能够吹毛断发的腰刀时,肯定是爱不释手,细细查看。 以至于着了道。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李云彤对格尔丹道:“我有办法知道你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就按我说的去做。” 格尔丹犹豫,刚才李云彤的不适,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有些怀疑这位文成公主是像大巫师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是通了神鬼的,得罪不起。 李云彤见他犹豫,淡淡地说:“若是你不想知道,也无妨,只消将兵器库中发生的那事告知你们可汗,承认吐谷浑技不如人,暗中使绊即可。” 格尔丹一听连忙点了点头,他指了指玛尔利:“我答应你的要求,只是不管你干什么,我都希望他在旁边。” 李云彤知道格尔丹这是防着自己对他不利,爽快地点了点头。 看了看禄东赞,想到他之前唤醒李云彤之事,格尔丹又说:“还有吐蕃大相,我希望他也在场。万一公主殿下您有什么失误,他也能做个见证。” “你不说,我也会请大相在场,毕竟,接下来的事情,多一个人见证更好。” 几个人到了议事王厅北边的一顶小帐里,屋子里已经按李云彤的要求布置好,窗幔全部垂了下来,只在用做卧榻的毡毯旁边点亮一盏小小的风灯,那暗沉柔和的光线,是屋子里唯一可见的光明。 格尔丹按李云彤所说,合衣躺到了毡毯上。 “这会儿可是白日,就算你布置成这般模样,我也睡不着。”他嘟囔着。 听了译者的转述,李云彤微微一笑,“你尽管躺下,心里放轻松,很快你就会想睡了,当听到我说醒来的时候,你再醒来。” “睡吧,你的眼皮已经很重了……” 当她说完这句时,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符,跟着,格尔丹就觉得自己的眼皮沉重起来,他努力想睁着眼,却觉得越来越沉重。 打了个哈欠,格尔丹闭上眼。 见格尔丹闭上眼睛,李云彤开始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安眠效果,一遍心经还没有念完,格尔丹已经扯起呼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有人叫他“起来,起来……” 陡然,格尔丹睁开眼。他双目圆睁、虽然醒着却又不像是醒来的模样。 他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众人,看上去阴森无比。 他的目光正与玛尔利对上。 见那眼神完全不像平日的格尔丹,仿佛看着自己,又似乎视自己为无物,玛尔利不由被吓了一跳,险些没有站稳。 但格尔丹只是定定地睁着眼,并不曾有进一步动作。 待回过神后,玛尔利连忙偏头看了一眼李云彤,见对方仍专心致志地念着心经,不由得放下心,继续看着格尔丹。 格尔丹坐在那儿一会,就像梦游的人一般起了身,像是跟什么人在说话,“好的,我这就来。” 之前他躺在毡榻时,只脱了靴子,这会儿,径自穿着榻边的软面睡鞋,就往前走。 想到之前兵卫说格尔丹那晚也是穿着睡鞋,玛尔利不由心中一凛。 他伸出手在格尔丹眼前晃了晃。 睁着双眼的格尔丹毫无反应。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游走,时不时答应什么人,“好,我记下了。嗯,我知道……”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只能从格尔丹的自言自语中推断。他带着什么人到了兵器库,吩咐兵卫们打开库门,在登记薄上记录,进了箭库…… 就像在看一个人演独角戏,偏那个人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同提线木偶般,说话像在背书,一字一顿,动作也比平日里慢一点,总好像是有人在提点之后,格尔丹才那么做的。 玛尔利看得紧张,不自主舔唇,眼睛微眯,想要靠近。 禄东赞不动声色地将他扯到一边,免得他干扰格尔丹。 从格尔丹像背书一般的回述中,李云彤将昨晚的情况拼了个大概出来。 有人利用那两颗黑曜石控制了格尔丹的神魂,令他言听计从,在子夜时分去了兵器库,打开了箭库,将第二天要比试的铁箭,有两三根磨了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神箭手关峰他们才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见格尔丹已经演到出了兵器库,和他昨晚一道的“那人”告别,李云彤停止了念心经,而是轻柔地说:“现在,你可以继续睡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这些事情都记住。” 她可以肯定,昨晚的格尔丹听见的一定是: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 这也就是为何今天格尔丹什么都不记得的原因。 可她偏要格尔丹想起来,说不定,格尔丹还能想起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格尔丹呼出一口气,慢吞吞地回到毡榻上,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放松之色,他甚至还脱了外衣,像平日里入睡那般,把衣服叠放在一旁,把睡鞋脱了…… 等做完了这些,他才一脸轻松地继续躺下。 见格尔丹重新躺回去,闭上双眼,继续沉睡,玛尔利一脸不解。 他完全不理解格尔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他会梦游,还对着根本看不见的人说话,却对他们几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李云彤对格尔丹做了什么。 但他知道,格尔丹昨晚上的确去过兵器库,那些铁箭也的确是他动的手脚。 这可是会破坏吐谷浑和大唐、吐蕃友好的大罪。 玛尔利神色大变。 他看向李云彤和禄东赞,为格尔丹辩解道:“他应该是中了邪,你们看他那模样,可不就是中了邪嘛?他自个都不知道自个在做什么……这件事,你们可别给我们的可汗说,不然,格尔丹恐怕吃罪不起……” 他说不下去了,就算格尔丹是被人陷害,可吐蕃的勇士死了,大唐的勇士也有受了伤的,凭什么叫对方不怪罪,除非……能找出哪个幕后黑手。 玛尔利连忙说:“等他醒了,我一定让他好好想想,究竟是谁指使他做了这事,给大唐和吐蕃一个交待。” 禄东赞却好奇另一件事,“为何你要对他念《心经》?有什么作用吗?” 李云彤点点头,“控制他神魂的人非常厉害,为了防止他记起昨晚的事,下了降头,如果让他强行想起,他就会头痛欲裂,我用《心经》护住他的神魂,不让那些阴煞入侵,这样即使他想起那些事,顶多就是精神不济一两天,不会有大的影响。” 想了想,她又道:“即使普通人,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念几遍《心经》也有安神的作用。别看这经文只有短短的二百多字,却蕴含着观世音菩萨的大慈大悲,常念心经,抄写心经,能够消除灾难、增长福报。” 禄东赞含笑看着她,“得公主点化,东赞以后一定常念、常抄《心经》。” 被他眼神看得有些心慌意乱,李云彤看向已经睡了一柱香功夫的格尔丹,轻声说:“你该醒来了,醒吧。” 注:历史上记载,文成公主善占卜通堪舆精通佛法,她在吐蕃留下很多斗法的典籍记载与民间传说,本书就是写那些传说可能是——真的:)所以这文又名《公主是个风水师》。 第111章 质问 看着醒过来的格尔彤,李云彤精神有些疲惫,一时间,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按理说,知道格尔丹昨晚确实去过兵器库,原来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原本半点线索也没有的事情,现在已经好办得多。 如今只需要问格尔丹跟着他一道的那个男人是谁。 可那个男人既然能够控制格尔丹的神魂,显然是很强大的,就算让格尔丹重新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能不能顺利的解决这件事还是未可知。 想到这儿,她有些烦燥。 一种事情不在她掌控之中,甚至可能会很棘手引起的烦燥。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揉搓起衣角。 禄东赞看了看她,温言细语地提醒道:“公主殿下,他已经醒了。” 李云彤揉衣角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一脸惊骇的格尔丹,终于开口道:“你想起来了?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自从醒过来,格尔丹视线始终落在虚空,一脸的惊骇,甚至连玛尔利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待听到李云彤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拿起桌子上不知道谁的茶碗喝了几大口已经凉掉的奶茶,然后一抹嘴巴,问译者,“公主殿下说什么?” 译者转述了李云彤的话。 格尔丹放下杯子,背靠桌子找到支撑,看着她,神色平静了许多,“不知道公主殿下想问什么?” 见格尔丹能够迅速的稳定心神,李云彤更觉得事情比她想像的要难,像格尔丹这么心志坚定的人,竟然会被对方控制神魂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显然对方的控力远比她之前想的要强大。 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她有几分胜算? 她抿了抿红唇,“当然是关于你昨晚带人去兵器库的事,他长得什么模样?” 因为被催眠之前听李云彤说过他可能是被人控制了神魂,再加上醒来之后,那“梦中”场景历历在目,格尔丹自然明白李云彤问的是谁。 他努力回忆,甚至皱起了眉,半晌方道,“他是个男人,嗯,听声音大约四十多岁,他说的话我都能听明白,但又不大像我们吐谷浑人说话……至于他的模样,我看不清,只记得他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就能想起之前他交待的那些话,他的眼睛应该是黑色的,就像,就像……” 他把眼睛看向放在桌上的那把腰刀,“就像这上面的黑宝石。” “对,就像这上面的黑宝石。”不顾李云彤大变的脸色,格尔丹继续道,“这眼睛真黑真亮……” 看着看着,他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快阻止他。”李云彤着急地说。 禄东赞劈手为刀,砍在格尔丹的后颈上。 格尔丹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玛尔利扶住了他,冲禄东赞大喊,“你干什么?” 禄东赞用吐蕃话说:“再不阻止他,他会发疯的。” 玛尔利明白过来,刚才格尔丹是看那黑曜石入了邪。 他一边说谢谢,一边将格尔丹半抱着放到椅子上。 李云彤因为学了一年多的吐蕃话,不是特别复杂的已经完全能够听懂。 她眼睛一亮,急切地问禄东赞和玛尔利,“你们互相能够听懂对方的话?” 这句话她是用吐蕃语说的。 玛尔利点点头又摇摇头,呜哩哇啦说了一通。 禄东赞用吐蕃语说:“我们两国的语言有相似之处,所以简单的交流是没有问题的,学习对方的语言,应该也比大唐人学要容易的多。” 想了想他又道,“实际上,你们所指的胡人,不仅指吐蕃,吐谷浑,还有突厥、白达霍尔、格萨……我们的语言都有相似之处。” 李云彤若有所思,用吐蕃语反问,“也就是说,不仅吐蕃人可能是格尔丹所指的那个男人,还有可能是其他番国的人?” 禄东赞点点头。 玛尔利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虽然他俩所说,他能听懂大部分,但为什么就不明白意思呢? 禄东赞见他一脸困惑,便解释道:“公主殿下之前见咱们能听懂对方说话,便怀疑格尔丹说的那个高个男人是吐蕃的,后来听我说,突厥他们也是胡人,也能够这般交流时,便无法决定那男人究竟是谁了。” 李云彤把目光投向那把腰刀,眼睛刻意避开那两颗黑曜石,咬了咬牙,“如此,只能去问恭顿副相了。这把刀是他送给格尔丹的,只能从他那里找找线索。” 她实在不愿这件事跟恭顿有关,虽然之前对方已经表现出对她不喜,但这样的所做所为,是会挑起大唐、吐蕃和吐谷浑三国的不和,恭顿身为吐蕃副相,不应该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若果真是恭顿所为,只怕非吐蕃之福。 禄东赞拿起那把刀,“我去问他。” 李云彤还没说话,玛尔利就愤愤然地说:“只怕你们蛇鼠一窝。” 禄东赞淡淡地说:“你们去问,若真是他,只怕会打草惊蛇。再一个,真是他所为,那就意味着他身边有高人,万一要是那人也像对格尔丹那般,你们怎么办,能抵得住吗?你自问比格尔丹如何?” 玛尔利不服气地说:“我不行,还有公主殿下呢。” 禄东赞看了李云彤一眼,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她也不行,她之前险些被那黑曜石所迷。” “我们都不成,难道你就行吗?”玛尔利仍然不服气。 “至少,在定力方面,比你们应该都强些。”禄东赞自信地说。 他看向手中的腰刀,盯着那黑曜石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方才收回目光道:“怎么样,我可以去了吧?” 他俩所说,译者全部转述给了李云彤,实际上,禄东赞说的话,她基本都听懂了,听到禄东赞所讲,便点点头道:“大相,你自个……千万要小心些。” 听见李云彤关切的话语,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担忧,禄东赞的一颗心如同栗子丟到火堆里那般噼里啪啦地乱爆。 爆得欢欣雀跃。 他看着李云彤,凝视片刻方道:“公主殿下,放心——” 施个礼,他拿起腰刀,退了出去。 看着禄东赞走出门,李云彤揉了揉眉心说:“等会格尔丹千户长醒了,你们就先去吃饭、休息。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等大相回来,再论其他。” 她站起身,“我累了,先回去歇息一下,有什么事,务必要等大相回来,咱们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听完译者所说,玛尔利犹豫一下,问道:“连可汗那边也要瞒着吗?” “嗯,先瞒着。相信你也不愿彼此之间再起战火,若真是恭顿副相所为,那也是他个人的意思,决非吐蕃赞普之意。” …… 遮遮掩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清楚,见到恭顿,让他身边侍候的人都出去后,禄东赞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这把刀是你给格尔丹的,有什么意图?” 恭顿看着那刀,脸上露出些许复杂之色,“这把刀怎么在你手里?” “别管这把刀怎么在我这里,你就明说吧,你有什么意图?为何要陷害吐谷浑的人,挑起咱们几国的不和?”禄东赞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大相这话从何说起?我送一把宝刀给格尔丹,当然是为了表现友好。”恭顿不紧不慢地说。 “别说你不知道这刀的古怪。”禄东赞冷哼了一声。 他指着那腰刀道:“从这把刀放在你面前开始,你的眼光就避开那两颗黑曜石,甚至,只扫了这把刀一眼你就不敢再看,显然,你心里头很明白它们有什么作用。” 恭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片刻之后,他耸耸肩道:“大相说什么,我完全不懂,这把刀既然是我送给格尔丹的,自然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哪还用仔细看。”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禄东赞索性拿起那刀,放在恭顿的眼皮子底下,“既然与你无关,那你就好好看着这么刀,看着那两颗黑曜石,只要你能看上一柱香那么久,我就信你。” 恭顿扭开头。 禄东赞大手一伸,直接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固定在直视腰刀的位置。 恭顿开始拼命挣扎,后来索性闭上了眼睛。 见禄东赞还不松手,他气冲冲地大喊,“噶尔·东赞,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情绪激动下,他直呼禄东赞的姓名。 “放开你可以,但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禄东赞松开手,冷冷地说。 恭顿捂着后脖颈,左右转了转,又喝了一口水,心情勉强平复,撇撇嘴道:“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为了咱们吐蕃。” 禄东赞瞧着他一脸镇定,不由冷笑连连,“合着,你还是吐蕃的功臣了?” “那当然,吐谷浑和大唐友好,对咱们吐蕃有什么好处?别说你不知道,他们越是乱,越是相互不信任,对咱们吐蕃才越有利。”恭顿大言不惭地说。 看了禄东赞一眼,他讽刺道,“别是帮赞普娶了大唐的公主,你也险些做了大唐的女婿,心里头你就向着大唐了吧?” 第112章 晦气 禄东赞看着他,“没错,大唐和吐谷浑交恶是对咱们是有利,若有机会,当然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不该是现在,如今咱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吃好喝,岂能转眼就做出这般翻脸无情之事?” “而且,如今吐蕃刚与大唐结亲,正是两国休养生息之时,你这样从中破坏,只会令两国,不,三国交恶,对咱们吐蕃一点好处也没有。” 恭顿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怎么没有好处?吐谷浑做出这样的事,大唐一定不快,等李道宗他们回去告诉天可汗,天可汗一定会厌憎吐谷浑,咱们再借今日之事讨伐吐谷浑,将他们的地盘并拢在吐蕃的疆土里,这一举三得的事情,岂不正好?你不也朝思暮想着把吐谷浑吞下吗?” 这话说完后,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禄东赞看向恭顿的眼神都变了,像是震惊于他的说辞,又像是赞同他说的有道理。 恭顿见他不语,得意洋洋道:“你也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吧?眼下,咱们在他们的地盘上,正好搞破坏,等回到吐蕃,再有什么举动,他们定然会起防范之心,所谓兵不厌诈,如果顾忌太多,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能成大事?” “没有不狡猾的狐狸,没有不吃肉的老虎。就今个这事,相信赞普若是知道,也定然会赞同。” 他认为禄东赞就算没想到,但听他把道理说通,还是会赞同这事。毕竟,他不是出于私心,是为了吐蕃开疆扩土的百年大计考虑,噶尔·东赞一向自视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反对他。 至于之前禄东赞的质问,恭顿半点也不放在心上,要真是想向他问罪,就不会私下和他单独谈了。 他甚至没有问禄东赞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他的心里门清。 只要禄东赞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就算有什么事,也有人帮他兜底。 虽然很多政见不同,但恭顿对禄东赞的能力还是很钦佩,甚至忌妒的。 这也是他敢在吐谷浑地盘上搞事的一个原因,有禄东赞在,就算事情败露被吐谷浑的人追杀,他们也能全身而退。 禄东赞瞧着恭顿半天也不说话,直到看得恭顿心里发毛,脸色变了变问他,“大相?” 禄东赞放下腰刀,心里头有些恼火,但他仍然脸色不变地看向恭顿,“自己的财产说成牦牛,别人的财产说成虱子,在你的嘴里,真是黑的都能变成白的,你可知薄纸里包不住火,沙步里盛不了水?这事文成公主已经知道了,难道你指望她帮着隐瞒吗?” 恭顿却无所谓地说:“她不替咱们瞒着,就是不和咱们一条心。已经到吐蕃跟前了,我倒不信,她一个女人家还能翻出大浪来?” 禄东赞冷笑,“你当李道宗他们是吃白饭的?他是大唐最有名的将领之一,若是两军对垒,我恐怕都要败给他,惹火了,他们护着文成公主回大唐,你当如何?更别说如今还没进吐蕃的地界,就是到了,把人逼急了真撕破了脸,你上哪儿再去变个大唐公主赔给赞普?” 恭顿有些慌神,“那眼下怎么办?你总不能把我卖给他们问罪吧?再怎么着,你我同为吐蕃的臣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这事你得帮帮我。” 禄东赞冷哼一声,“如今知道怕了?” 恭顿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兔子胆哪里就怕了?只是像你所说,万一因为这事惹火了文成公主,她就此撒手回长安,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要不肯帮我,横竖事情已经这样了,拿我出去交待,我只说是你指使的。” “敢情,你还赖上我了?” 恭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反正事情就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第一,你就推说这腰刀是别人所赠,你完全不知情。” 听了禄东赞的话,恭顿连连点头,“本来就是如此。”见禄东赞瞪他,他呵呵笑道,“咱们自己人,我当然不瞒你,其他人问起,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第二,你私下去向文成公主认错,说这事是你考虑不周,只想着为托塔讨个公道,却忘记了恐怕会伤及彼此的和气,反倒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禄东赞严肃地说:“眼下这事,只能推到突厥或者薛延陀那些国家的头上,总之是半点也不能承认跟咱们有关。不然,大好局面就要毁于一旦。还好你算聪明,没有让贡山以真面目出现,你是让他在靴子里加了东西吧?以后让他避着点,别让人晓出破绽来。” 他盯着恭顿,“今个之事先记下,回去之后,你自去向赞普领罪。以后再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定不饶你。” 恭顿耸耸肩说:“我也不想欠你这份人情,要不是为了咱吐蕃,我也不操这份闲心。” “这些事以后再说,眼下,你同我去跟他们解释,路上你好好想想要怎么说,别令他们生疑。” 恭顿摸了摸自个的胡子,“放心吧,也就是你我彼此熟悉,其他人,还不至于能看出破绽来。如今再有人拿那黑曜石说事,你就说我刚才险些入邪,幸亏得你打了我……” 他话没说完,禄东赞就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可是这样把你叫醒了?” 恭顿捂着脸,恨恨地看着他,“好你个禄东赞,你公报私仇。” 禄东赞淡淡地说:“戏要演全套,总得做得像才能有人信。” …… 待恭顿回来后,恭顿的亲信那木进来问他,“老爷,是那事被他们知道了?”见恭顿点头,那木道,“老爷,如今大相帮了您这么大的忙,等于是握了您一个把柄,可如何是好?” 恭顿没好气地说:“屁,他帮我的忙?他才不是帮我,他不过是为了吐蕃的利益着想。你以为他不想现在处置我?不过是眼下和我撕破脸,等于给了吐谷浑和大唐的人把柄……他就算丢了我出去抵罪,吐谷浑和大唐的人也不会相信,还不如瞒着,再推给其他国家,搅浑这盆水。” 他有些得意地说:“做这事之前,我就想过了,就冲着我做这些都是为着咱吐蕃的着想,他就得替我善后。” 那木有些担心,“回去之后,大相若是向赞普告状呢?” 恭顿小眼一眯,“又不是只有他长着嘴,告状?我也会啊。” 铁箭之事,就在恭顿装疯卖傻,坚持不承认他知道腰刀上的黑曜石会控人神魂中告一段落,为了自证清白,他甚至让格尔丹一一辩认自个的亲信中,有谁像那晚上的男人。 由于贡山在吐蕃队伍里的存在感很低,李云彤并不知道上千人的吐蕃军卫中,竟然有一个苯教的僧人在,自然也就完全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禄东赞和恭顿合计后瞒着她的。 事后,恭顿又向李云彤表示为了三国的和气,他也不再追究托塔中箭身故之事,只让吐谷浑拿出些银两来补偿。 而格尔丹因为心里有鬼,也极力撮合这事,至于那晚上的男人,大家都认为是突厥或者薛延陀那几个一直兴风作浪的番国在惹事。 倒是李云彤那日见恭顿时,看他脸上隐隐有些晦气,加之印堂上有横纹,提醒他要小心些。 恭顿自然是不相信的,他身边可就隐藏着一个大师,哪里会担心这些。 所以他当场就发了火,认为李云彤在咒他,说要不是看着李云彤是大唐公主的份上,单凭她这番话,就该给他道歉。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气得李云彤在后面连连冷笑。 因为他们到吐谷浑时已经临近过年,诺曷钵和李丹瑶就极力邀请李云彤他们过了年再动身,和父亲等人商量之后,他们就决定像从长安启程那般,等过了正月十五再从吐谷浑王城出发。 毕竟,走了这么久,人乏马困,也需要多休养些时间调整。 从攻打松洲开始算,吐蕃人因为离开家乡已经近两年,非常想早些回去,便闹着要先走。 恭顿就打算他和桑布扎带着大部分人先行。 由禄东赞带着他的亲卫们护送李云彤,反正到了这个地界,已经不会有什么危险,再加上还有李道宗父子带的人马,李云彤也烦吐蕃和大唐兵卫之间小矛盾不断,便同意了这个提议。 结果,在动身的前两天,恭顿就被火盆给烫了。 也不知道他撞了什么邪,下人晚上给火盆换碳的时候,他正好走过去,一脚踩在火盆上,虽然拔脚及时,但那一下仍然痛得他嗷嗷直叫。 大唐和吐蕃,还有吐谷浑七八个擅长外伤的大夫给他看,又是给抹药膏又是给开药汤的,还请了吐谷浑的大巫师给念了咒,他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只好由桑布扎带了一批人马先走。 原以为他安心静养几天就能追上去,可到了再次动身的那天,他上马时,马不知道怎么发了脾气,一个撂蹶子,把他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刚养好些的脚又摔伤了。 他想起李云彤的话,想让贡山瞧瞧怎么回事,转念才想起因为担心被人撞见,他已经让贡山混在桑布扎那队先走了。 比起吐谷浑的大巫师,他当然觉得李云彤更可靠些,便求着禄东赞给他说情。 可这次禄东赞说什么也不肯再帮他。 第113章 巫祝 “大相,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汉话说的最好,你不帮我谁帮我?”虽然是求人,恭顿仍然说得理直气壮。 禄东赞能够先后帮松赞干布自尼泊尔求娶到赤尊公主,自大唐求娶到文成公主,外交手段不是一般的高,自然也是个轻易不得罪人的,他斟酌了一番措辞、才开口道:“副相,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上回的事情,好容易帮你圆了过去,结果你呢?” “文成公主好心提醒你,你反倒怼她,就算你不赞成唐蕃联姻,咱们把人都接回来了,你就该像尊重末蒙她们那般,守一个臣子的本份才对。前个那事,是公主殿下心胸宽广,敬你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才不和你计较,但你长此以往,只怕……” 禄东赞语气平和,话说得又极为婉转,但恭顿还是从他说“德高望重”几个字中听出了一丝讽刺意味,老脸有些挂不住。 但想到自己这两天屡次求见文成公主都被拒了回来,如今必须得求助禄东赞,他就当没听见话里的讽刺,满脸笑容道:“我这人是直性子,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当时也是因为公主殿下说得不好听有些恼火,并不是真的对她不敬,大相你就帮我美言几句,我也好当面给她道歉。” “上次你和公主殿下不欢而散,如今想再见她一面恐怕不易。事情已经这样,如今就算我帮你开口相求,只怕公主不但不会同意,反而会连我也一并恼怒在内……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禄东赞仍然不肯松口。 恭顿急了。 难不成让他去找吐谷浑的大巫师吗?可那位连牦牛宴的好日子都没算准,可见不怎么靠谱,他还是觉得文成公主道行更高些。 当然了,以后他会对未来的赞蒙多些尊敬的,毕竟,身为吐蕃的副相,他还是很明白不能得罪相师、堪舆师这类人的。 连国事都要大法师占卜了才能决议,他可没那胆子得罪这种人。 此刻他恨不得把自个先前说得话都吞回去,干嘛要怒怼文成公主,当时假模假样的说些感谢话,如今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哎,他一定是离乡太久,晕了头。 “大相,只要你愿意再帮我一回,先前咱俩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以后你说什么我第一个附议,你看怎么样?” 恭顿唉声叹气,“那日之事的确怪我,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怪我出言无状冒犯了公主殿下,嘴多是吵架的根源,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你就帮帮我,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行吗?” 禄东赞冷笑,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恭顿这意思,倒像自个帮他是理所应当的一般。 看来是他平日笑得太多,令人觉得太好说话了。 他再次声音平和,态度坚决地拒绝,“副相,这件事情我是真的帮不了忙。要织白柔的氆氇(pulu),需要好的经纬线,跟人道歉,还是要亲自上门才有诚意。至于我们俩之意的恩怨,不过都是因国事政见不同,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就算副相你暂时不理解,我想以后也一定会明白的。” 他下起了逐客令,“你看我这里还有点事情要忙,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去吐谷浑的可汗那里,说说年后动身的事情了。” 被禄东赞拒绝后,恭顿就想起了别的办法。 你文成公主不是不肯见我嘛,好,你总不能不出门,等你出门,我拦着你的马,低声下气道歉,好言好语相敬,当着吐谷浑人的面,你总不能不理我。 这么想着,恭顿的心头轻松了几分。 …… 而此时,李云彤正与恭顿看不上的吐谷浑大巫师闵坚交流。 由于重鬼尊巫,边疆塞外的那些番国,比中原还要重视法术、巫术,不仅平日里要请巫师、僧人们念经说咒,就连国家政事也要请巫祝、法师们参与决断。 做为吐谷浑最好的巫祝,闵坚居住的牙帐奢华之处堪比王帐。 除了比王帐稍微小一点外,铺设的地毯,挂毯精美华丽,随处摆放的珍玩、宝石熠熠生辉,如果不是帐壁上挂着的羊头骷髅,还有墙角铜锅里煮着的奇怪药物,根本看不出这位大巫师和其他王公贵族有什么区别。 就连他的装扮,看上去也和吐谷浑的其他老年人没什么不同,噢,如果忽略掉他那双有点像猫的眼睛。 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夜空里的猫头鹰,令闵坚看上去不像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者。 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令人有一种非常想倾诉的欲望。 李云彤当然不会对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倾吐心声,她只是慢慢地喝着闵坚叫人奉上的奶茶。 “初时喝一口,就觉得想吐,没想到这一路喝着喝着,倒觉出它的好来。尤其是大巫您这儿的奶茶,格外香浓。”李云彤赞道。 “因为今天公主您要过来,我在煮奶茶的时候,特意念了奶和茶的真名,听了赞美的它们,比较欢欣鼓舞,所以才会如此好喝。”闵坚笑眯眯地说。 身为大巫,他不仅会本国言语,还会大唐、吐蕃等十几国的话语,也正因如此,才在七十多岁的高龄,仍未从吐谷浑第一巫祝的位置上退下来。 他身上没有巫师们常见的那种脏暗和神秘,身着一般锦袍,墨玉腰带,白须白发,如果不是胡人的长相,看着倒像中原神话中的太白金星。 见李云彤一脸的好奇,他解释道:“在我们巫祝这里,语言是有魔力的,能够通鬼神,摄魂魄,掌握了一样事物的真名,就掌握了它的神魂,能够令它诸事听从。” 李云彤若有所思,“就是像我们所说的叫魂?” “差不多吧。你们中原人也有不能随意将名字告诉别人的说法,至于生辰八字,更是只能父母知道……就是为了防止有鬼祟利用这些。我们巫祝知晓山川鬼神,鸟兽草木的真名,所以就拥有了神力,支配这些东西的力量。” 李云彤一怔,“当真有这么神奇吗?” 闵坚微微一笑,捻着他的白胡子,并不做答。 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各人有各人的章法。 自个这么问,就是不相信大巫师的意思,对方若不是一把年纪,涵养好,只怕要生气的。 李云彤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道:“请问大巫,有没有一种术法可以控制人的一举一动,但被控制那人醒来之后却什么都想不起?” 见闵紧的视线中有些了然,李云彤点点头道,“就是前些日子发生在格尔丹千户长身上之事,我虽然知道他被人控制神魂,做出那些他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他们也说可能是突厥或是薛延陀为了破坏我们几国的友好,可对于这种术法,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闵坚问她,“你是怕自己不知不觉被人施了这种术法?” “是的。不光是我,如果这种术法这般厉害,有人对你们的可汗或者大唐的天子、吐蕃的赞普施展的话,岂不是要令国之大乱嘛?” “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是哪一种术法,都需要知道对方的生辰八字,五行命理甚至要接触到身体发肤,拿到对方的肌肤毛发才能施术,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 李云彤若有所思,“也就是说,那人必定从格尔彤千户最亲近的人那儿,知道了他的生辰八字,拿到他的头发或者血肉之类?” “没错。你往这上面查查,应该就能知道结果。”闵坚笑起来,“我看公主殿下的情形,你是修了道术,然后结合佛法吧?一般来说,能够施法的除开佛、道之外,还有巫、蛊、以及降头术,要达到那种情况,不管修习哪一种,都不是普普通通的术。” 李云彤诚心请教道,“这几种术法,有什么区别呢?” “简单来说,巫术是影响神、鬼、人和世间万物所使用的手段,祝由之术可用符咒禁禳(ráng),用符咒治病,可愈疾活人,包括寻人觅物、卜凶问吉、通神驱鬼都是巫术。” “一般来说,我们是以言通灵、以舞降神去和世间万物沟通,像符咒这方面,倒是和中原的道术颇有相通之处。” “虽然巫盅经常被人们放在一起说,但其实区别很大,盅是通过控制蛊虫去控制对方,不像我们是通过咒语……”说到这儿,闵坚顿了顿道,“有人来了,应该是来找你的。” 李云彤诧异地问,“大巫何以知道?难道您听见人走路的声音,就能够判断对方是谁?” 闵坚笑站摇摇头,指了指小炉上煮茶蒸发出来的水汽,“我们巫术,能够通过万事万物占卜。” 正说着,便有他的仆人进来禀告,“吐蕃副相恭顿大人求见文成公主。” 进来之后,恭顿一改平日的倨傲,立刻跪拜在地,痛哭流涕地说:“公主殿下,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救救臣的性命吧。” 李云彤瞧见恭顿那模样,知道他在作戏,淡淡一笑问道,“副相,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并没有因为有闵坚在,就一口答应他的请求。 第114章 数咒 见李云彤没有答应他,恭顿只觉得那只伤脚越发隐隐作痛。 自从那天从马上摔下,他的伤口就裂了,已经溃烂的脚穿上靴袜,那疼痛的滋味……这么冷的天,他都疼得出了一头汗,此时恨不得抓住李云彤立刻想个法子。不然,他怕晦气缠身,纵然救治好了还得再坏。 虽然心头着急,但恭顿还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回答道:“我刚刚去您的牙帐那边,他们说您到了大巫这里。” “公主殿下,你们汉人有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帮帮我吧。”说完这句话时,恭顿才意识到,李云彤之前和他说的那句话,竟然是用吐蕃语讲的,而且,她还貌似听懂了自个说的话,并不用译者…… 刚才情急,他根本没注意到,牙帐里并没有译者,除了那位吐谷浑的大巫外,只有一个烧茶递水的仆人。 这一来,恭顿对李云彤多了两分忌惮。 这位文成公主竟然私下学了他们吐蕃话,还学得如此好,这显然是要安心扎根吐蕃了。 一个只需要在内帐里的公主,是不需要学吐蕃话的,就算学,会两句问安之类的就行了,能学到日常交流的程度,这显然是个有毅力,有野心的女子。 见李云彤仍然不说话,恭顿便有些急了,再度拱手作揖开口道,“公主殿下,您之前预言了我会遇到些事情,如今都应了,您一定得想办法救救我。我为上次的态度诚挚地向您表示歉意,石头虽干难燃火,木柴虽湿能烧火,您就看在老臣多少还有些用的份上,帮帮我吧!” 见恭顿学着唐人用“老臣”这样的自称,李云彤就知道,他是真急了。 她唇角微挑,望着恭顿道:“吐蕃有句俗话,叫‘平安时不上供,危难时急呼神’,我们汉人呢也常说‘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您觉得,这样有用吗?” 恭顿眼睛都瞪圆了。 他这般卑躬屈膝地求文成公主,她竟然还奚落他? 可偏偏,他得求她。 他强压着心着的不快,仍然低声下气地说:“老臣知错了,还望公主殿下指条明路。” 李云彤唇角含笑轻咳一声,示意他去求闵坚。 “放着大巫你不求,却要央我帮忙?我可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她笑意盈盈地说,当即对恭顿再次提醒道,“我之前正在和闵大巫交流,受益匪浅,自愧不如。” 李云彤真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结果恭顿却以为她变着法的推辞自己,心内着实有些懊恼,要不是伤脚的疼痛他真想拂袖而去。 当下,他有些敷衍了事地给闵坚行了个礼,“大巫好,刚刚有些情急,没有招呼您,还望见谅。” 闵坚却不像对李云彤刚才那般和善,只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李云彤看出恭顿的不在意,便认真提醒他道:“说老实话,恭顿副相我虽然看出你染了晦气,流年不利,但道行不够,确实无法与你化解,正好大巫在此,你不如诚心向他求助,化解你的这次厄疾。我见你面上黑色较前些天更浓,若是再不注意,只怕很是要躺些日子。” 见她一脸严肃,恭顿有些懵。 但他前些日子才吃了亏,这会儿立刻八面玲珑,低头朝闵坚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再次打招呼道:“闵大巫,还望您救救我。” 闵坚开口了,却不是对他说。 他看了恭顿一眼,用大唐话对李云彤道:“小友不用妄自菲薄,这事你自个处理就好,也正好借此机会化解你们之间的一些误会。至于我吐谷浑,不管怎么做,和吐蕃都不可能永远为友,兴许,要不了多少年……这个善缘,结不结都一样。” 李云彤原想着借此化解吐蕃和吐谷浑的陈年积怨,见闵坚并不愿意,又瞧着恭顿投来的哀求眼神,垂眉低目,久久沉吟。 就在恭顿都以为李云彤要再度拒绝自个时,听见她开口道:“一直站着算什么,副相腿脚不好,还不快坐下。” 恭顿大喜,知道这是李云彤不计前嫌的意思,连声道谢后,才忍着伤脚的疼痛坐了下去。。 端坐之后,李云彤细瞧恭顿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她那神色看得恭顿心里毛毛的,有些惊怕。 他面露恭敬之色问道:“不管有什么,都请公主殿下直言,当日我因为您年纪尚轻没把您的话放在心上,对您有所轻视,实在是不应该,现如今再不敢了,还请您不管好坏,只管直说就是。” “也实在是这些日子,这脚连着伤了两回,才让我生了警惕,为此多次求见公主殿下,甚至不惜此身亲自找上门来,还望公主殿下务必明示。” “虽然凶险,其实也不是很难化解。”李云彤思忖片刻,轻声道。 一听这话,恭顿的背微微挺直,目不转睛地看向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公主殿下,你只管明说,没事,无论是个什么结果,我都受得起。” 反正都有化解之法,就算再凶险也没关系了。 几天以来,恭顿头一回觉得心里一松。 李云彤的手指在矮几上扣了扣,轻声道:“我观你驿马昏暗,福堂赤红,说明你最近运势很差,会有意外的灾祸降临。驿马是代表在外,因副相你这会儿还恰巧在外,所以要特别注意出行的安全,还有饮食上也得注意……” 先前就是要动身时两次伤脚,这还有饮食上的问题……恭顿听了大吃一惊,“公主殿下,听您言下之意,我还会因为饮食上的事倒霉?” 他不由苦了脸,“其他事情还能防,这饮食怎么防?我总不能不吃不喝吧?” “你多留心一下供奉你日常饮食的人。”李云彤指点他。 恭顿此时对李云彤已经深信不疑,闻言道:“最近的日常饮食,都是由吐谷浑人所奉……”他突然明白过来,“您是指上路之后?我身边的厨子有问题?” “有可能。”李云彤想了想又道,“也有可能是给你提食盒的仆人或者摆放食盒之人,甚至烧火的,凡是可能碰到你饮食的人都有可能。” 恭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真是他身边的人所为,那岂不等于对方随时都能要他的性命,什么时候,他身边的人竟然有了外心? 他实在是对那些奴仆太好了,竟然让他们敢生出其他的心思来。 假如真像文成公主所说,有人起了坏心思要整他—— 恭顿不敢想象。 一直开口听他们交谈的闵坚补了一句,“你回去之时,要好好查一查你身边的人,要做到人赃并获,不然,打草惊蛇之后,只怕你要再想出找也那个人来,就很难了。” 听到闵坚连这一步都看了出来,李云彤长睫微颤,“大巫的话,你要牢记在心,切忌不可操之过急,让对方起了防备之心。” 得知是自己身边人所为后,恭顿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如何不着急,但闵坚和李云彤都如此说,他再着急也只能强定心神。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扯开袋口,露出里面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公主殿下,这是老臣的一点意思,还望您收下,我听说过你们这一行不走空卦,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待这里事情一了,回到吐蕃后,老臣再重谢您。” 见恭顿挺上道的,李云彤便点了点头,收下了那袋子宝石。 恭顿又客气地和闵坚说:“出来的急,没有准备给大巫的见礼,回去后一定奉上。” 闵坚望着他,“把你的脚伸出来。” “啊?”恭顿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云彤提醒他道:“大巫要为你治疗伤脚,还不谢谢大巫。” 恭顿喜出望外,虽然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本来他来就是指望着能找出自个最近倒霉的原因,倒没想着其他,毕竟文成公主并不通医药,不可能救治他的伤脚。 如今这大巫师说要帮他看看,显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就算看不好,也没事,反正有大夫在,他总能慢慢将养着。 当然,能治好就更好了。 他忙不迭地将伤脚伸了过去,恭敬中多了几分真心,“还请大巫帮着瞧瞧,我这伤脚能快些好不?” 闵坚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放了块帕子他的脚上后,手掌覆在上面,翻来覆去地念一堆数字:“0004000……” 这几个数字,他反反复复用好些种语言各念了三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闵坚念完之后,恭顿觉得自己脚上伤痛好了许多。 闵坚又递给他了一个小瓷瓶,“副相拿去,一日三次抹在伤脚上,抹完三天之后,应该就能行走如常了,但平日里还是不要太用力,避免因为用劲过度再次扭伤。” 恭顿连声称谢,并再三表示自己稍后一定重金酬谢。 待恭顿走后,李云彤强按心头的好奇,端起了仆人煮的奶茶。 嗯,确实没有之前那碗好喝。 不过,也许是喝多的缘故。 闵坚看向她,“小友既然心里觉得疑惑纳闷,为何闷声不言?你想不想跟我学?” 李云彤抬起头,雀跃地问,“您刚才所说可是那种数字咒?您真肯教我?” 第115章 病来 李云彤没有想到她从闵坚那儿学到的数字咒,第一次竟然是用在她自个身上。 离开吐谷浑不久她就病了,等到达玉树行宫的第二天,本来只是有些气虚的小病,就来势汹汹,变成了一病不起,到后来甚至药石无灵。 虽然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上,不断有人因为环境变化,水土不服病倒,甚至有几个一病不起,撒手归西的…… 好在李云彤自幼喜欢舞刀弄棒,虽然没练成什么高手,但身体底子比较好,就连在赤岭雪崩那次,在雪地里站那么久,她也不过喝了两碗姜汤,发了发汗,第二天就继续活蹦乱跳。 所以初时她感觉有些头疼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加之此行吐蕃,不光带有大量的佛像、药材、书籍、骡马、工具、种子等,还辎重庞大、随行人数众多,为了不耽搁行程,她也没往外说,就找了随行的大夫开点药,熬煮了喝下。 越入西走,地势越高,她的头痛、失眠、食欲减退、疲倦、呼吸困难等症状就越发严重,等这么一路撑到玉树,再也撑不住,到达的当天就病倒了。 因为李云彤要在玉树行宫等着松赞干布亲来迎娶,所以除了禄东赞和他的亲随们,其他吐蕃迎亲使已经带着兵卫赶回逻些。 在大唐的大夫们束手无策后,禄东赞带着留守行宫的一个郎中过来帮着医治。 呆在行宫大多是没什么门路的,这个吐蕃郎中也不例外,平日里,也就是给留守行宫的军士、仆众和周围的百姓看看小毛病,大病他也治不了。 “公主这是高原病……很是严重的高原病……”诊了半天,吐蕃郎中才犹疑地说。 他犹疑不是因为判断不了李云彤的病,而是一般到了这种地步的高原病,都已经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救治。 禄东赞听了,心中也是一凛。 他可是亲眼见过有人因为高原病就那么睡着睡着没了气,闭上眼睛再没睁开的。 玉树是青海地势最高的地方,若是李云彤连这儿的气候都不能适应,根本不可能上去到逻些。 他沉声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将公主唤醒,让她把药服下去。” 李云彤昏昏沉沉,她像是什么都清楚,又像是什么都和她隔了一层。 行宫的内外,兵卫们、匠人们抬着、搬着、扛着一个个箱子、各式农具、工具……宫女和小黄门则抱着轻省些的物品,按照军将、官吏和女官们的安排依次按顺序的进去,放进行宫里放置家伙、物什的相应屋子。 外头人声、马嘶、驴叫、牛哞响成一片,让这座冷寂的行宫热闹非凡,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而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就像一个冷眼旁观的人,看着他们的喧闹,看着他们说笑,看着欢飞狗跳。 她觉得好累,累得想就此睡去,想再也不醒。 这样,她就不用再担负起身上的责任,也不用去嫁给那个陌生的松赞干布。 以前她还憧憬过有禄东赞这样聪明绝顶臣子的君王会是什么模样,在一路上,从吐蕃人嘴里点点滴滴获取了他们赞普的一些事情后,那点点少女对未来夫君的想像就完全灰飞烟灭。 更别说她心里如今有了一个人的影子。 虽然说不上多么热烈,但那淡淡的影子却烙在脑海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敢略为想一想。 她不想这样心里头有一个人,却要嫁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 她想忘了,忘不了之前她不想醒,不想去嫁给那个什么松赞干布。 再说了,松赞干布比她大十岁,有三个蕃妃,一位尼泊尔公主的末蒙,听说还有两个贵女嫁给他做小妾,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两个女儿…… 人家那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她去了,算什么? 早有人在她的前面做了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她去,就是个要跟人抢夫君,分点残羹冷炙的女子,就算她有大唐公主身份,可这山高天子远的地方,她这公主身份能有多好用呢? 一路上,那些吐蕃人不就对她阳奉阴违嘛。 就连副使恭顿,都是得她指点找出他身边那个要谋害他的仆人后,才对她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 这一病倒,李云彤平日里那股子不服输,不气馁,什么事都往好里想的心劲就泄了。 什么责任,什么唐蕃友好,什么和平和睦,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连喘口气都觉得胸口疼。 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用想。 …… 松赞干布的随侍巴吉进了王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之后,有些兴奋地说:“赞普,桑布扎大人回来了,还带来了大唐公主给您的礼物。” 正在与人对奕的松赞干布抬起了头,却并没有理会巴吉,眼睛仍然落在面前那块长方形的石头棋盘上。 那块石盘的两端有两个石槽,分别放着黑白玉石的棋子,石头中央刻有一个一个的小格,两边还刻有类似“卍”之类的各种图案做装饰。 坐在松赞干布对面的,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道:“赞普真是天资聪慧,不过学了半载,这棋力就越发精进了,诡谲多变,令下官防不胜防,如此下去,只怕下官一子都不能让了。” 松赞干布笑了笑,“主要是这唐棋与咱们的颇有相通之处,会了之后,也就一通百通。” 他仿佛才看到巴吉立在一旁,点点道:“让桑布扎进来。” 桑布扎早在偏帐里候着,听人传唤后,快步而入施礼道:“……臣等幸不辱命,此次去大唐迎娶公主,已经顺利回还。” 松赞干布关切地问,“大唐离吐蕃山高路远,你们辛苦了。怎么样,回来后有没有稍作休息?晚上本王让底下准备好酒好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听了松赞干布的问候,桑布扎之前等候时那点心中忐忑不安一扫而空,他有些感动地说:“这是臣等应该做的。因为想着赞普怕是盼着消息,所以只是稍稍梳洗,换了身衣服就过来。” 想了想,他看着自家年轻英俊、身材高大挺拔、气质硬朗刚毅的赞普道:“臣这次回来,还给赞普带来了大唐公主的礼物。” “噢,是什么?拿给本王看看。”松赞干布饶有兴趣地问。 桑布扎拍拍掌,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仆人将手中抱的长盒奉了上来。 打开长盒,里面是一幅画轴。 将画轴舒展开后,画里的人物景致一一露了出来。 “这是当日大相与天可汗见面的情景,大相六胜其他五国的迎婚使,终于赢得了比试,蒙天可汗将公主下嫁吐蕃,单独召见了他……这画原为大唐中书令阎立本大人所做,原画收在大唐珍藏,公主临摹了这幅送与赞普,说是您一定想瞧瞧……” 松赞干布细瞧着那副画,画卷上,端坐在由六名宫女抬着的步辇上那位,显然是大唐的天可汗,看上去眉宇舒朗、目光睿智,自信而有威严,在步辇之下,另有几名宫女左右簇拥,或掌华盖或持扇,衣带舒卷,神情自若。 画上身着吐蕃联珠纹袍的那位就是禄东赞,只是把他画得有些矮小,大概是为了衬托天子的威仪,他正拱手向天可汗致敬,其他两位男子则规矩的略显拘谨…… 整副画衣纹器物勾勒明析,上面的人物神情举止栩栩如生,颇具神韵,全卷用色浓重淳净,交错鲜明……他不知道原画是怎么样的好,但这一幅,已经很好很好。 没想到,她竟然送给自个这么一样礼物。 松赞干布大笑,“这礼物好,这礼物好,大唐的公主就是非同凡响,这位文成公主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才情……” …… 文成公主快要到吐蕃,赞普很喜欢她的礼物,对她赞不绝口……这些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半日功夫,吐蕃后宫的上上下下便都传了个遍。 松赞干布的女人们便对此事议论纷纷。 “姐姐,那文成公主怎么这个样子啊?人还没来就勾得赞普神魂颠倒的,我瞧以后这王城里头,以后人人都要以她为尊了。”最小的阿木尔今年不过十七岁,家里头是贵族出身,嫁给松赞干布还不到两年,甚得他喜爱,不免飞扬跋扈,第一个开口抱怨道。 “就算她是大唐的公主,嫁到咱们吐蕃来,就得守吐蕃的规矩,再怎么着,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就算不给我们礼物,也该给姐姐您准备一份,她这般作派,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等她人来了,您可得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阿木尔喊的姐姐,正是吐蕃的末蒙赤尊公主,在松赞干布的这一堆女人中,赤尊因身份最为尊贵,众女就有意无意地围着她转。 “人家是大唐公主,当然只惦记着给赞普准备礼物,哪里会惦记着我们这些人!”羊同萨(象雄,古称羊同,萨是妃的意思)勒托曼则酸溜溜地说。 第116章 众女 勒托曼是阿里羊同王李迷夏的妹妹,其实也算是一位公主。 当年,父亲朗日松赞被毒弑后,新征服的小邦部落纷纷叛离,本是盟友的羊同国在西部燃起战火……年仅十三岁的松赞干布刚一亲政就面临着各个部落一盘散沙,大贵族们蠢蠢欲动等诸多烦心的麻烦事。 在禄东赞等人的建议下,年轻的君王松赞干布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以强势兵力震慑的同时,提出和亲联姻。 他不仅许诺将自个的妹妹赛玛噶在成年以后嫁给羊同王做王妃,还用政治联姻的手段,先后迎娶实力雄厚的堆龙芒地尚伦之女赤嘉、木雅王之女嘉姆措、羊同王之妹勒托曼为妃。 如此一来,松赞干布不仅获得了本蕃大贵族支持,还得到了外邦强国的援手,为其统一大业增添了诸多助力。 做为友邦的羊同国,不仅国力强大,还是苯教的发源地,而苯教做为吐蕃的国教,其大法师的势力堪比君王,随着吐蕃的强大苯教也日益强盛,用羊同文缮写苯教经文在吐蕃的国土上四处传播,就连当年派禄东赞带书信到尼泊尔求娶赤尊公主,都是用的羊同文字。 在吐蕃,会医术的基本都是苯教的僧人,吐蕃的医学也源自于古羊同文明。 即使松赞干布这些年有心压制苯教的势力,也只能徐徐图之,直到两年前桑布扎从天竺求学回来,吐蕃才创立了自己的文字,但因为用时尚短人们没有熟悉,至今雪域高原上还是羊同文和吐蕃文混用的局面。 基于这样雄厚的势力,勒托曼并不把末蒙赤尊放在眼里,眼下说这话,不过是希望挑起赤尊与那位还没来的文成公主不合。 至于她,春播田里喜鹊飞,成群结队找虫吃,青稞豌豆得丰收……有别人当喜鹊去吃虫,她就等着捡青稞豌豆好了。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有这想法,木雅茹萨嘉姆增也替赤尊打抱不平道:“就算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该对末蒙敬重一二。末蒙年纪虽小,到咱们吐蕃这两年,不管是待人接物哪一样不是妥妥帖帖的?就算赞普要她当咱们后宫的头一人,蔡邦萨(松赞干布的母亲止玛托迦)也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可是最喜欢末蒙了。” 勒托曼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又捋捋鬓角的碎发,笑了起来,“父母哪里能拧得过儿女?赞普虽然孝顺,可真有什么事,他的主意正着呢,蔡邦萨也不一定能有办法。” 说着,她看看赤尊,收起笑容担忧地说:“倒是她还没来就被封赞蒙,这事末蒙得想想办法,这明显是要压你一头啊。” 阿木尔不解地问,“末蒙和赞蒙都是王后,怎么听你们说,倒像是赞蒙要大些似的?” 勒托曼拧了拧阿木尔的脸蛋,“你这个糊涂虫,白张了一脸漂亮的脸蛋,虽说都是王后,可咱们吐蕃俗谓强雄曰赞,要不君王也不会被称为赞普。连赞普的尊号都是松赞干布,你说哪个更尊贵些?”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木尔,“听说那文成公主貌似天仙,等她嫁了进来,只怕你这张小脸就要失宠,也别为礼物的事情替末蒙抱不平了,还是替自个发愁吧。” 阿木尔躲开她,小脸一板道:“赛玛噶说了,就算大唐公主再尊贵,可到了咱们吐蕃,她就得入乡随俗,等她嫁进来,自有蔡邦萨管着她,蔡邦萨最讨厌狐媚的女子,恐怕她连赞普跟前都靠近不了呢。” 勒托曼笑了,有些妒忌地看着阿木尔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那你当初是怎么靠近赞普的?” 听见这话,阿木尔抿嘴一笑,“我虽然生得好,却不是狐媚,那像她似的,人还没来,赞普就学唐文,下唐棋的,不是狐狸是什么?” 嘉姆增叹了口气,“只是咱们赞普惯来贪新鲜好美色,那文成公主既然相貌像天仙似的,就算有蔡邦萨管着,咱们防着,他也难免会自己寻过去。” “就是,就是,赞普他可是哪个晚上都不能离人的……”阿木尔连连点头,不由想起了打自个儿嫁进王庭,赞普就是日日掀江翻浪,夜夜风流爽快,就这样还不管轮到谁侍候,第二天都是起不了身,偏赞普还能够早早去骑马练枪。 那般的龙精虎猛,那般的英武俊朗,只怕文成公主沾了,也会爱死的。 她的一张俏脸不由羞红,幸好不是白皮肤,小麦色的肌肤纵然红了,也不大看得出来。 勒托曼几个说话的时候,阿木尔还在胡思乱想:文成公主爱上赞普倒不打紧,只怕赞普也爱上她,若是像自个才来时那般新鲜喜欢,岂不是害得她也要和其他人一般守三个月的空房? 她突然有些懂了当初几个姐姐对她都有些冷言冷语的原因。 想到赞普的龙腾虎跃恐怕有些日子要归那位文成公主独享,阿木尔羞红的俏脸沉了下来,她去扯赤尊的衣袖,“好姐姐,那您可要想个办法,那文成公主来了不是小事,她人还没到,赞普就说要让她当赞蒙,她是唐女,和我们哪里会一条心?” “还有,原本那布达拉宫是为姐姐修建的,现在倒好,个个都传是为了迎娶她赞普才建了新宫殿,这人还没到呢就如此张扬,真等她来了,哪里还有你我姐妹的立足之地?” 见阿木尔气呼呼的模样,勒托曼笑了起来,“阿木尔妹妹从哪里听来的闲话?你不知道,修建布达拉宫的确是赞普派人到大唐请婚后才有的想法,至于修给谁,也没什么打紧的,反正咱们都要住进去。让眼睛看到红糖,不如让嘴里喝到酸奶水,末蒙通晓佛法,才不会在乎哪些个虚名。” 嘉姆增轻声细语地对赤尊说:“阿木尔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年我们几个虽然嫁给赞普,却一直没有得封赐,还是公主被封为末蒙之后我们才正式得了封号,却都在你之下……倒是那文成公主还没来,就被封为赞蒙,别说阿木尔焦心,就是我们几个,何尝不愤慨!” 可不管勒托曼几个如何煽风点火,斜倚着靠枕坐着的赤尊就是不搭腔,只在女仆给她编辫子时,轻声喝斥了一句,“轻些,把我头发都弄掉了。” 女仆的动作越发轻柔,勒托曼几个人也一滞,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要说近,我和那文成公主可比你们几个都近。我和她都是佛教徒,你们几个信仰的都是苯教,再说当初我来的时候,你们不也很愤慨嘛,如今不是一样亲亲热热的?说不定将来和文成公主,也一样能够相处的很好。”虽然语气淡淡,但赤尊的唇角却有一抹讥讽之色。 看了看不吭气的几个,她淡淡一笑,“昨个晚上赞普又去了麦朵那儿,与其担心那位还没来的文成公主,你们不如想想麦朵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麦朵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若再生下个男孩,岂不把贡松贡赞都比了下去?你们该替芒萨姐姐忧心这个。” 几个女人里,年纪最大的芒萨赤嘉和松赞干布同岁,也只有她生了一个儿子,闻言不由秀眉微颦,“赞普的子女少,不管谁生,他都会很高兴,若真是个有出息的男孩子,就算把贡松贡赞比下去了,我也感到很高兴。倒是麦朵怀相有些不好,叫人担忧。” 勒托曼撇撇嘴又挑了挑眉,“麦朵家世一般,就算生了男孩,也轮不到她上位,芒萨姐姐自然是不用担忧。” “我说的担忧,不是你那个意思……”芒萨赤嘉分辨道。 “好了,好了,不管什么意思,总之咱们姐妹都要争取早生多生,听说那文成公主带了好几个大夫,还有好些药材,说不定啊,还能帮咱们看看。”嘉姆增有些乐观地说。 反正论相貌,她不是最漂亮的;论家世,她不是最雄厚的;论情份,她也不是最深的,论子嗣,大家都差不多……就算再来一个女子,她的日子怕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想通了这一点,嘉姆增就觉得,自个也不用再替赤尊抱不平,专心怀上个小孩才是正经。 吐蕃苦寒,怀小孩是件很困难的事,勒托曼几个不是一直没怀孕就是怀了没多久落了胎,如今只有赤嘉有个儿子,麦朵和赤尊各有一个女儿,她们个个都盼着能有一儿半女的养在膝下。 赤尊瞧了瞧自个手上的佛珠,就像要从那上面获得什么惊人的佛理一般,半天方道:“既然如此,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多来一个文成公主,就多一个人替赞普开枝散叶,你我姐妹,都应该高兴才对。” 勒托曼的嘴角微扯,有些阴阳怪气地笑说:“末蒙真不愧是学佛的,冷静、淡定、平和,我们自愧不如。” 赤尊仍是淡淡一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 昏睡中的李云彤,丝毫不知她将要到达雪域高原的消息,已经引起了吐蕃宫廷中的波涛暗涌。 第117章 苏醒 用锦帕沾了水,轻轻地给李云彤擦拭脸,擦着擦着,夏雨就捏着帕子捂住了眼。 旁边的春草几个也红了眼,秋枫见她们那般模样,想劝慰两句,嘴角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她心里头也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公主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药喂不进,来得大夫个个都摇摇头,说是病势汹汹,无能为力。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风箱,呼啦呼啦的,每一次咳嗽都声嘶力竭,唇角有血往外涌,需要她们不停地擦,可就是这样眼睛都不曾睁开……眼瞅着李云彤的鼻息越来越弱,侍候的人个个都悬了心。 见那几个越发伤心,眼看那小声哽咽就要变成大声抽泣,秋枫木无表情地走上前,轻轻地将夏雨扯开,重新拧了一张帕子给李云彤洗脸,嘴上道:“公主若是醒了,瞧见你们这般模样,怕是不会高兴。” 夏雨拿开蒙着脸的帕子,眼中仍然泛红了一片,她嘴角努力向上翘着笑道:“平日里,你最是个冷面冷肠了,如今倒笑起我们来……等公主醒了,要叫她好好评评理。” 众人心里俱是一沉,能醒吗?还能醒吗? 换了帕子,再帮着李云彤清洁一遍口腔,夏雨将帷帐放下,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然大家都熬着,明天公主醒了,咱们侍候的人倒都困了,像什么样?” 春草听了,便点点头带着宫婢们退下,走到门口时,她不由扭头瞧了瞧床上睡着的李云彤,只觉得主心骨被抽了一般。 万一……坏念头在心里盘旋不去,心里头越发沉重。 她们刚准备掀帘出屋,就见门帘从外面被掀开了。 见了来人,大家都眼睛一亮,立在两旁行礼。 “请张道兄给公主殿下好好看看。”因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禄东赞索性请了张盛远过来,让他瞅瞅有没有什么法子。 上一回在赤岭,要不是张盛远的寻人符,他们早晚会被埋在大雪里,就算不死,也会冻伤。 如今的情况,禄东赞就死马当活马医那般,寄希望于张盛远。 听闻到消息的李道宗和李景恒也先后赶了过来。 “张道长当真能有法子吗?”李景恒有些激动地问。 “哪怕没法子,让公主能够舒服些也行。”李道宗瞅着喜鹊登枝帷帐里那个躺在床上的隐约人影,沉声道,“不要让她这般受罪。” 那呼吸、那咳嗽,听得人都觉得难受,何况是她还得生受着的。 活得这般痛苦,不如早些让她去了…… 李景恒听得大惊失色,连声喊,“父亲,使不得,哪里就到了那般地步?妹……” “你忍心让公主这般受折磨吗?”不等他说完,李道宗就喝斥道。 张盛远拱手鞠躬,“郡王爷,先容贫道看看再说,与公主初识之时,我看过她的命脉,并非寿夭之相……” “真的?道长所说可是真的?”李道宗眼睛一亮,忍不住抓住张盛远的手。 “快快掀了那帐子让张道长查看……”李景恒说着,三步并做两步上着,自个儿就把帷帐撩开。 张盛远端看了半响,摇了摇头叹道:“贫道也不晓得为何会这样,公主殿下的生机明明未断,可偏偏不醒……若是她醒着就好了,她的道法在我之上,兴许能够自救。” 一直不曾开口的禄东赞问,“道长可有法子唤醒公主殿下,问她一问?” 张盛远有些犹豫。 他这丝犹豫被禄东赞捕捉到了,他径自说:“没事,不管什么法子,你尽管说出来,但凡是有一分的可能,都试试。” “倒是有一个咒,可能有些作用……”张盛远仍然有些犹豫,面对一屋子期盼的目光,他实在怕自己这法子不能实施。 李道宗几人同时开口催促他,“那还不快用?” “恐怕会伤损公主殿下的身体。”张盛远想了想,还是直言相告。 李景恒红了眼,“命都没了,还管其他做什么?只要能保住公主殿下的命,不拘什么法子,你都试试。” 见李道宗和禄东赞都肯定地对他点点头,张盛远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黄裱纸,又用笔沾了朱砂,画了个奇奇怪怪的符号在上面,嘴里念念有词。 那道符纸随着他的唱念,突然就着了起来,张盛远往空中一抛,随着纸灰落地,床上传来李云彤的嘤咛声。 “妹……公主殿下,您感觉怎么样了?”李景恒抢步上前,看见李云彤微微睁开眼,狂喜道。 “能说话吗?”李道宗也抢步走到了帐前,眼眶湿润地看着女儿。 “不知道公主殿下能醒多久,让张道长先说。”禄东赞沉声提醒他们。 李家父子让开了床榻前的位置,望着张盛远,再不多说一个字,免得耽搁了时间。 “公主殿下,您如今的情形是……有意识,却昏迷不醒……贫道才学浅薄,还望公主殿下想个法子。”张盛远简单明了地讲完李云彤沉睡之时咳嗽、呼吸以及自个强行唤醒她的情况。 李云彤想揉揉自个的头,却发现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转了转眼睛,片刻后道:“数字咒,820,40。松、慢、静……”就这么几个字,她说得无比艰难。 张盛远还想问仔细些,却见李云彤又昏睡了过去。 想了想李云彤之前的话,张盛远招手让李道宗等人随自己离开床边,走到一旁轻声道:“之前,公主殿下曾跟贫道提过她学习数字咒的事情,说是在人体放松的情况下,慢慢地念咒语,每个音拉长,轻声地念,如同寺院的僧人唱经般那样去念,尽量集中精力去念……就会起到相应的治疗作用。” “公主殿下之前说820,40,是这两个数字间的间隔要更长一些。而且……”他看了看李道宗几个道:“最好是你们跟贫道一起念,以阳刚之气驱赶病气,这样公主殿下会好得快一些。” 李道宗说:“道长尽管讲,要如何念这两个数字?” 张盛远细细讲解了一遍。 李景恒兴冲冲就要过去念。 禄东赞挡住他,“我们先一起来练习一下,保证所有人的节奏都相同。”他看了看因为他们到来留在屋里的春草等人,还有在帐边一直侍候的秋枫和夏雨,“你们都先出去,我们没走出屋子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春草、秋枫和夏雨等人看向李道宗,见他点头后,方才施了个礼,默默地退出去守在门口。 屋里的四个大男人练习了几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方才重新到床边围拢。 “绝对不能念错,要全神贯注,至少需要半个时辰以上……”张盛远叮嘱道。 “若是半个时辰过去,公主殿下还没醒,我们也别放弃,尽量多念几遍,直到她醒来或者我们念不出来,实在不行,就再找一批人来……”禄东赞加了一句。 张盛远点点头,“大相说得没错,公主殿下既然认为这法子管用,万一她没醒,我们也需多念些时辰,不要轻言放弃。” “倘若有人感觉自己精神不济,就自动停下来,这样其他人仍然可以坚持下去,只要没念错,纵然少一两个人,也是有效果的。对吧,道长?”禄东赞心思慎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没错,若是念错了,就前功尽弃,但少一两个人,顶多就是念力差一些。我们就按大相所说,觉得自己念不成了,就自动停下来,喝些水,待恢复后再加入,这样反复轮转,也能多坚持些时辰。” 李家父子闻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他们没想到,竟然需要坚持那么久。 虽然几个人轮换着喝水上净房,但还是念得口干舌燥,三个时辰过去,不会武艺的张盛远最先退出,半个时辰后,李景恒也坚持不住,李道宗和禄东赞最厉害,勉力支撑到近五个时辰,正当觉得自己略有恢复,张盛远和李景恒两人准备再度加入时,李云彤睁开了眼睛。 “公主醒了,公主殿下醒了……” 李云彤苏醒的消息传遍了玉树行宫。 醒来的第一眼,李云彤就看见禄东赞那两条浓黑的剑眉在额间皱成一团,薄唇干裂,眼宇间满是疲惫,眼神却一如往日刚毅,目光深邃而锐利,见她看过去,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令她感到他如释重负的心情。 她回之一笑,轻声说:“郡王爷、世子爷,还有大相,张道兄,辛苦你们了。”。 如果不是还有些虚弱,脸色也有些苍白,单听这口齿清晰的问候,就像她没得那场病似的。 …… “按说,赞普早该来迎亲了,怎么这许久,还不见人来?” “是这位文成公主不得宠吧?听说赞普身边有好几位公主,个个都是貌美如花,家世也好……” “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比这位更好看的人,要论家世,大唐的公主谁能比得上?” “也许,就是家世太好了,要压上她一压?”有人分析道,“毕竟咱们吐蕃的赞普,怎么能让女人骑在头上,我可听说他们大唐,娶了公主的人,都是要听公主的……” “哟,哪怎么能行,这可是在咱们吐蕃,凭什么要听大唐的啊?男儿有勇气,石头也是武器,要是耳根子软,怕了媳妇丢了勇气,哪还能叫什么男人?” “就是,买的良马,娶的媳妇,咱们的赞普可不能服软……” 李云彤醒了之后,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只是松赞干布却没有像禄东赞他们预计的时间赶来,慢慢地,流言蜚语便在玉树行宫传开。 第118章 问情 乌云密布,傍晚时大雨噼里啪啦地下来,虽然是雪域高原最热的六月,但这一场雨下来,气温就骤降许多,不只是冷,不管走到哪里都被潮湿、阴寒的雨雾笼罩着,厚重的雨云下,连人都是湿哒哒的,象浸了水的棉被,重了许多。 听了达美请她用膳的话语,跪坐在白玉菩萨相下的赤尊头也没回,轻声道:“没什么胃口,就把那奶茶盛一碗,凉拌的脆胡瓜留着,其他都撤了吧。” “可是末蒙,您已经三顿没吃主食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达美犹豫片刻,开口劝道。 三顿没用主食了嘛?自己食不知味已经麻木到这种程度!赤尊抬眼看着几案上的菩萨,如果能够像菩萨那般无喜无悲,该多好! 想了一想,她还是拿不定主意吃什么,实际上,吃什么她都没有胃口,“那你看着给加两样吧,清淡点。”犹豫一下,赤尊又说,“不要太油的,包子、糍粑那些都不要,最近实在没什么胃口。” 达美吩咐了几句,有个使女退了出去。 “公主,您是吐蕃的末蒙,何必这般委屈自己?有什么话,您直接同赞普说就是,为何要自个在后面这般忍着呢?”达美是赤尊从尼泊罗带来的使女,和她名为主仆,情份却像姐妹,见她呆坐在桌前,半天都没有吃东西,忍不住开口相劝。 赤尊顿时红了眼。这话,她刚到吐蕃时,赞普也对她说过:小赤尊,你到我吐蕃来,是做我吐蕃末蒙的,你不必要哄别人喜欢让自己委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同在你尼泊罗的宫殿里。 赞普,她的夫,她的天,她那个英俊的赞普,永远言简意赅的赞普,对她格外啰嗦,像对一个小孩,怕她伤着跌着,气她不懂保护自己,就连教训她的话,也如同像她最爱吃的糖果,外面是甜的,再配以芬香四溢的美酒。 只有对她的赞普,她会拒绝,会说不,会无理取闹,人们能够恣意妄为的,无非是在爱她宠她的人面前。 可是,他会如此待她,也如此待其他人。 当然,她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她才是他的末蒙,他是吐蕃的王,她是王后,其他,不过是萨,是妾,都不及她尊贵。 可是,现在有一个女子要来了,还要当赞蒙,虽然他给她解释过,因为那位文成也是尊贵的公主,还是强盛的大唐公主,他只能也娶那个女子当王后。 他还说末蒙、赞蒙都是王后,她们是一样的,不分高低。 可是,他骗了她。 吐蕃以强雄为赞,他是松赞干布,是赞普,那个女子是赞蒙,而她,只是末蒙。 那位文成公主还没来,高下已经分出。 赤尊想大喊大叫,想把碗摔在地上,想骂人……可那样,就不是体贴、乖巧、善解人意的她了,佛祖不会喜欢的,他也不会喜欢。赤尊苦恼地咬咬嘴唇又揉揉自己的头发。 肯定是因为她太贪心了,她不该贪心的,不该做了末蒙,还贪恋他的情爱,像佛陀所说:所有的欲望,只有小小的甜味,却都隐藏著相当多的苦恼。 她从娘胎里就礼佛,出生后一天荤都没吃,她的心本来平静又安宁,全都被他搅坏了。 男子的诺言就像系鞍的皮带一样,需要的时候安上了,不需要的时候就丢在了一边。 而她的心,却像那吃过蜜糖的蚂蚁,总惦记着那一点儿甜。 被使女请来的松赞干布,看到那摆在几案上动都没动的奶茶和白玉粥,笑嘻嘻地坐下,搂着赤尊的肩道:“我的末蒙,今天为什么阴云密布?你的笑容就像格桑花一样美,这样皱着眉头可不好。” 赤尊勉强笑了笑。 “你这么瘦,应该多吃些。松赞干布拿起银汤匙,舀了一口白玉粥,放在自己嘴边试了试温度,再递到赤尊的嘴边,直到赤尊推辞不过吃进嘴里,他的眼睛里才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又去舀第二匙,还扭过头对达美说:“把那秋尔退(奶酪糕)上一盘来,我喂你家末蒙吃两块。” 看到赤尊准备反对,他压低声音说:“别为难达美了,要是她一会端不上来,我会训她的。” 赤尊伸出右手食指,“我只吃一块。” 松赞干布笑起来,将第二口白玉粥喂进她的嘴里,“咱们雪域高原可种不成稻子,这粥还是用桑布扎带回来的米,也不多,我那份都让她们送到你这儿来,你要不吃,多可惜。” 赤尊的脸上飞起红晕,她摆出端庄的模样,但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瞄身边这个英俊的男人,一时又是心酸又忍不住眉开眼笑。 看到达美还站在那儿不动,赤尊有些奇怪,以为她是要听自己的吩咐,忙摆摆手,“你下去吧,按赞普说的,拿盘秋尔退来。” 达美如梦初醒,应了一声,连忙退下去。 赤尊恍然大悟,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松赞干布,拧了拧她的手,恨恨地说:“以后不要随便对着女孩子乱笑,没看见人家脸都红了。” “脸红?你这样红着脸很好看。”松赞干布笑着摸了摸赤尊的脸,又喂了她两口粥,才把汤匙递到她手里,温柔地说,“乖,自己吃。” “不是我啦。”赤尊朝达美离开的方向呶呶嘴,”你别乱对人笑,见女孩子就笑,尤其那种笑容,笑得达美都看呆了。” “哪种笑容?她又不是第一天见我。”松赞干布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叉了一块胡瓜塞进给赤尊嘴里。 嘴被堵上,赤尊便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那模样就像乖巧的小松鼠正在吃松子。 松赞干布一只手拨弄着她的发辫,心不在焉地说,“听说你这几天吃饭都不好?要不要让大夫来看看?” “不用。我好着呢,只要你以后别对其他女人乱笑。”赤尊吐露了一点自个的心事。 “哪种是乱笑?我可是到你这儿来才笑,你也知道,那些王公贵族他们都怕我,说我一天到晚黑着脸。”虽然心思不在这,但松赞干布仍然是笑嘻嘻的,语气也很柔和。 “你才不是只对我笑,您是见了美丽的姑娘都笑。”赤尊忍不住在心里白了他一眼,但面上仍然是乖巧可人的,就连那小脾气也带着股娇嗔劲,“反正就是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笑容以后不许有,你没看到,达美都舍不得走,一直在旁边看你。” “怎么会,我又不是对她笑,是对你笑。这种笑……嗯,你有没有脸红心跳?”松赞干布唇角的笑容越发浓了,他在赤尊的唇边亲了亲,漫不经心地问。 赤尊只觉得打在帐蓬上的雨像落在她的心上,夜雨来势汹汹,松赞干布的问也来势汹汹。 虽然他问得那么轻描淡写,她的脸却绯红如晚霞满天。 她推了推松赞干布环在腰间的手,“什么和什么呀,赞普又说笑了。” “我的末蒙。”松赞干布的手将她的腰扣得更紧,“你是不是吃醋了?以前你从来没在意过这些。” 那是因为以前没有其他女子也像我一般成为你的王后。 赤尊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拿达美当个借口,她试了几次,都没法将心里的话明明白白讲出来。 “赞普——”她唤松赞干布,娇弱的声音里有种格外的郑重。 “嗯?”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松赞干布敲敲桌子,笑着看了看依偎着自个的赤尊,笑容未达眼底,“每个男人都喜欢美丽的姑娘,我当然也是,我喜欢的姑娘要有一双大眼睛,蜜糖一样的皮肤,长腿蜂腰,波涛汹涌,还要……” 他顿了下,嘴角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还要能够叫我神魂颠倒。” “啊?波涛汹涌,神魂颠倒……”这两个词联在一起,露骨的叫人乍舌,赤尊像是有些不明白似地扭头看着松赞干布,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什么叫波涛汹涌,神魂颠倒?” “很简单,”松赞干布笑得很得意,“像你这样的胸,热情似火的红唇。如果到了床上你再主动些,积极点,就是我最喜欢的模样了。” “啊,啊,赞普,你好坏!”赤尊羞红了脸。 幸好每次赞普一来,使女们就主动退出去了,不然,这样的话听着……真是羞死人了。 她想起自己高挺的胸,长长的腿细细的腰身,还有那蜜蜂糖一般的肌肤,大眼长睫……怎么听都觉得松赞干布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就是她。 心里欢喜,赤尊的笑容越发明媚。 “可是,你如今最喜欢的,不是阿木尔吗?她比我年轻,比我皮肤要白些,还比我……”赤尊说不出来阿木尔比她还好在哪里,实际上,除了比她小一岁,小麦色皮肤的阿木尔,未必有她好看吧? 但阿木尔眉目中那种天生的媚态,她确实比不上。 所以大家都说,阿木尔最好看,阿木尔最得赞普欢心。 可她是末蒙啊,她得端庄些,大气些,不能像阿木尔那般叫起来像小绵羊似的娇吟…… 她没法主动些,积极些。 佛祖说,贪淫念欲必落魔道,她不能像阿木尔那般入魔道。 看着赤尊有些受挫的表情,松赞干布的眼里掠过一丝不耐,但他的语气越发温柔,“阿木尔怎么能和你相比?你管她们,我只管你。” 第119章 晨昏 等达美端了秋尔退(奶酪糕)进来,赤尊已经吃了八分饱,看着那碟奶糕,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笑着看赤尊,拣着一块奶糕给她喂到嘴边,等她吃完,还顺手接过达美手里的锦帕,给她擦了擦嘴。 赤尊眼中带着的一丝喜意,她摆手让达美下去后,看着松赞干布道:“赞普,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通常有犹豫的话……都是不当讲的。不过你还是讲吧,我猜那句话你应该憋在心里头有些日子,再不说,只怕会憋坏了,那我可是会心疼的。”松赞干布唇角勾起笑容。 听了他这话,赤尊心头一阵泛甜,自然也就没发现松赞干布的笑容其实有些敷衍。 “那大唐的文成公主到了吐蕃,我和她谁先谁后,谁大谁小?”赤尊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说话时,她扭头紧张地看着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摸了摸她右耳垂上的红宝石,抵在她的颈边,低声轻笑,“末蒙糊涂了,你三年前嫁给我,她今年才到雪山脚下,自然是你先她后。嫁给我那年,你妙龄二八,花容月貌,前不久,不是才给你过了十九岁的生辰嘛?听说文成小你两岁,当然是你大她小……” 赤尊听得心里头一阵酸涩,耳边的热气又令她一阵心慌意乱,她不由往松赞干布怀里靠了靠,像是想弥散莫名来的冷意,“赞普知道,我不是哪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松赞干布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淡淡的冷意,他的唇离开了赤尊的耳朵,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赤尊顿时感觉到心里空空落落,但她仍然倔强地抬头看着松赞干布,“当年噶尔·东赞和吞弥桑布扎到泥泊罗替赞普求娶我时,曾说我到了吐蕃,就是你的王后。赞普当年也许了我,这一生,不会让我在其他女子面前行礼。” “你现在不是我吐蕃的王后吗?你俩见了面,总要行个平礼吧?我的末蒙可不是那般无礼之人。”松赞干布用手抬起赤尊的下巴,笑道。 只是他这会儿的笑容,一点也不令赤尊感觉到甜蜜了。 “可是——她们都说赞蒙比末蒙要大……” “好了,我的小赤尊如今已经长大了,不要听信别人的风言风语,你是末蒙,要有自己的判断,文成和你一样,研习佛法擅长佛理,你们俩个要戮力同心,把佛教在我吐蕃发扬光大,让苯教那些僧人们,慢慢退出我的王庭……别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争风吃醋。” 松赞干布把头歪在赤尊的肩上,微微闭上眼,有些疲倦地说:“赤尊,我很累!打我要去玉树迎接文成起,你病了蔡邦萨病,你俩都好了,麦朵那儿又闹肚子疼……还有那些个主战的王公贵族频频找事,前个苯教的大法师还以此行不利为名阻止本王…… “大相传信回来都一个多月了,文成公主和大唐的送亲使们还在玉树行宫等。赤尊,你别跟着他们一道闹了,好容易才让大唐的天可汗松口把她嫁到吐蕃来,若是这事黄了,咱们谁能担得起?不管谁挡着我都要娶她,不是为别的,是为了我吐蕃,为了吐蕃。”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如今是吐蕃的末蒙,你要懂事些,凡事站在你这个身份上多考虑考虑,别再像小孩子似的任性,难道你们要看着吐蕃陷入薛延陀那般的局面,才消停吗?” 赤尊做为吐蕃末蒙,当然知道邻邦薛延陀之事。 薛延陀的可汗夷男本来求娶了新兴公主,有机会与大唐修好,结果却因疑心大唐要扣押他当人质,迟迟未到指定的地点迎接公主的凤驾,令天可汗震怒宣布那桩亲事作废。 因为那次和亲失败,归附薛延陀的诸各小部落一看他们没有与大唐和好,便生出了二心,君臣互相猜疑,夷男的两个儿子不和,互相争国,造成内叛外侵的局面,以至于一盘散沙。 到现在,薛延陀还被大唐的打的东躲西藏,眼看就要国将不国。 听了松赞干布的话,赤尊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反应过来,连忙道,“赞普放心,我当然是和你一条心的,你明个就去接文成妹妹吧,不管他们谁来拦您,都有我挡着呢。万一文成妹妹生气跑回大唐,天可汗必然动怒,像对付薛延陀似的对咱们,那可真是好事变坏事了!” 她委屈地说:“我那两天是真病了,并不是为难赞普,原吩咐了她们别去找赞普的,谁知道下人们见我病的重,慌得去找你……” 松赞干布将赤尊搂了搂,“还是你最乖,最懂我。蔡邦萨若让人来寻我,你就说我喝了些酒已经歇息了,等明天早晨再告诉她我去了玉树……” 赤尊一下子明白过来,松赞干布到她这儿来,一半可能是听了使女说她胃口不好,另一半其实是在躲他母亲。 毕竟,他对其他人可以发怒,可以命令,唯独对于老王后无可奈何。 她甚至想问问,他今晚来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让自个做他的挡箭牌? 可她只是乖巧地笑了笑,“赞普放心,我一定会办好的。只是这夜雨下得这般大,你还要动身吗?要不等到明天……” “不等了,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松赞干布在她脸上随意亲吻了一下,站起身道,“已经拖得太久,我这就让人备马起程。” “赞普,你多带些人手……”等赤尊回过神,扑到帐门外时,松赞干布一行人马已经消失在重重雨雾之中。 …… 松赞干布带着人赶到玉树行宫时,已经是十日后的凌晨,他阻止了行宫兵卫的通报,让随从们先行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往内宫去了。 玉树行宫的主建筑是石木结构的三层雕楼,李云彤和她的宫婢们,就住在这一处雕楼里。 雕楼的底层一般用于堆放杂物用,通常不开窗。二层为活动区域,包括会客室、贮藏室、经堂、楼梯间还有下人们的住处等。 三层的耳房有值夜下人的临时住处,中间的十几间做为主人房,最大的那间前有晒台,后有一间平顶屋,窗户开的很大,窗格里镶嵌着一块块透明的琉璃,白日里不掌灯坐在此屋也能看书。 晒台上养了各式的花还搭了凉棚,在夏日里,屋子里闷,这个地方便成了休憩的好去处。 还在楼下,松赞干布便远远看见有个美丽的少女身着淡黄色衣衫,身后围了一群婢女,或是打着团扇,或是捧着茶,或是在低声娇语,或是在拿了薄衫给她披上。 在清晨的的夏日下,她慵懒地坐在晒台的藤椅上,眼睛微微闭着,朝向东方,像是在等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只看那么一眼,便觉得这个夏日的清晨,因为她而无比美好。 松赞干布看了第二眼,便觉得熟悉,他又站在那儿细瞧了一会,突然发现上面那个人竟然是自己见过的。 转念想了想,他在晒台上的人发现自个之前,闪身隐到了底层的一间杂物室里。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秋枫从屋里拿了本《金刚经》出来,恍眼看见了一个人影,便指着雕楼下的空处问冬晴几个。 “院里能有什么人?怕是洒扫的婆子们吧。”冬晴瞅了两眼,没看到什么人,随口道。 秋枫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辰,应该早扫完了吧?公主殿下起来她们再洒扫,扬了灰怎么行?通常这个时辰,没人在院里晃的。” 冬晴不以为然,“可能是放工具什么的。” “我总觉得这内宫的防卫全交给吐蕃人不好。”秋枫嘀咕道,“可公主殿下说这玉树行宫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安排,让咱们也好好休息,全是他们的人,万一有外人闯进来……” “有外人,也是吐蕃的人。再说了,有吐蕃的大相在此,谁敢随随便便往里闯?”李云彤睁开眼睛,伸手拿过秋枫拿着的《金刚经》翻开一页,指道:“昨天是念到这里吧?今个我接着往下念,你们可得听仔细了,下午我要抽背的。” “啊,那公主您要多读几遍我们才能记住。”冬晴苦着脸,吐吐舌。 “就读三遍,记不住的自己去挨板子。”李云彤展卷对着清晨的阳光,声音清脆地念了起来,“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 “甚多,世尊! “何以故?若是微尘众实有者,佛则不说是微尘众,所以者何?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 少女的朗朗读书声,在夏日的清晨传开,听上去轻快明丽,充满了活力。 合上经书,李云彤看看听得云里雾里的婢女们,“这几句的意思是佛说那个东西是什么,只是佛赋予它的说法,并不是这个东西就真的是那样。就像咱们看见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说那是微尘,只是单纯看见了微尘众多的表面现象,以为它是实有的,其实它可以叫微尘,也可以叫其他的名字……” 第120章 柏海 见秋枫等人仍然一脸没明白的模样,李云彤掩卷笑道:“经文中的这段,其实是指这世间所有都是奇妙不可言喻的聚合,就像一朵花开,本身就很美妙,但凡夫俗子却偏要贪恋执着有个真实的形象,非要问那朵花是为何而开,问那朵花叫什么名字,这就像非要问微尘有多少一样,却不知白马非马,……” 听到李云彤如此说,宫婢们有些似有所悟,有些却仍然如懵懵懂懂,还有一些,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听。 “公主殿下,您就别每天都给我们讲佛经了,不如您告诉嫔妾们,那吐蕃赞普久久不来,您要不要回大唐?嫔妾们也好早做准备。”陈琳琳是个胆子大的滕妾,见李云彤心情似乎不错,开口问道。 因大唐佛、道盛行,但凡有些家世的女子,多少都听过几句佛法、道理,但陈琳琳只是贫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要不是生得貌美,被宫妃们妒忌,这回当滕妾陪嫁的差事也轮不着她,近日里李云彤在每日清晨以佛经为早课的行为,其他滕妾和宫婢们听得津津有味,她却是苦不堪言。 陈琳琳这一开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插言。 “对啊,对啊,公主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奴婢瞧吐蕃人有些不稳当,咱们来了都快两个月,怎么他们的赞普还不曾来?吐蕃大相成天说他家赞普一定会来,可是哪天能来啊?” “可不是嘛,这样困下去,真不是个事,郡王爷他们也不能回去交差,眼看咱们离开长安都快两年了,公主殿下还是该早做打算的好。” “哎,这里好冷!一年里最热的天气,还得穿春衫,我那些纱裙都白装了……听说那逻些还要冷些,还不如寻这个由头,像新兴公主那般就此回去大唐,好吃好喝的,哪儿都比这强。这些天,我一看那酥油奶酪就想吐……”与陈琳琳相貌有些相似的缪锦绣娇声抱怨道。 缪锦绣不像陈琳琳出身贫苦,她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被选进宫原是想着能够做个才人、妃子的,结果因为相貌生得好,被宫妃们打压,冷藏在偏宫里做事,想见天子一面也不可能。 她原以为攀上韦妃能够时来运转,却被送给李云彤做滕妾,一路上病了几回,深觉这是个苦差事。 虽说佛经她听得进也爱听,可回到大唐去听,她觉得更喜欢些。 若是回了大唐,兴许她能够进郡王府,说不定还能给世子爷做妾呢……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好过在这吐蕃苦捱。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都不说了,还险些丢了性命,赤岭那场大雪,都以为出不来了。公主殿下您前些日子又一病不起……可见这吐蕃非咱们的福地,如今咱们已经到了这里,还等了这许久,就算说出去,也不是大唐的过错。” “而且,若是再待下去,吐蕃人怕是要看轻咱们,还以为咱们非要赖在这里呢。还是早做打算吧,公主——”缪锦绣看李云彤脸上并无不快,又加了一句。 “公主殿下,再这么下去,底下人心浮动怕是有些不妥,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让奴婢们也好有个准备。”见李云彤若有所思,夏雨也轻声相劝。 李云彤去翻开了《金刚经》,将刚才的那段又念了一遍,道:“……微尘众即非微尘众,你们看,须菩提早就告诉我们了,万相都能够被消解,都是不牢靠的存在,这世界是由许多的微尘组成,但这并非最终的分解,微尘之中还有微尘,还有世界。” “无论微尘还是大千世界,都是五蕴假合,关百实有,世人总爱执着,却不知时过境迁,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执着无常的事物只会徒僧烦恼,如同夸父追日,会累死自己。还不如顺其自然,听从佛祖的安排。” 陈琳琳没听懂,不由问,“佛祖的安排是什么?” “佛祖既然让咱们平安到达吐蕃,这已说明了一切,我们安心等着就是,赞普他一定会来。” 顿了顿,李云彤微微笑着继续说:“赞普他千辛万苦去大唐求娶才得天子允准和亲,怎么可能不来?为了这门亲事,他甚至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人,噶尔·东赞、止·塞汝恭顿还有吞弥·桑布札,那几位大人都是他的肱骨之臣,他却同时派往大唐,可见对此事的重视。这般千方百计才求得的亲事,他怎么可能不来?” “至于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来,想来就如大相所说,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一时来不了。我想,只要能够脱身,他一定会赶过来的。” “可是赞普一直不来,难道咱们就一直等下去吗?”缪锦绣嘟起嘴,“他一个月不来公主等他一个月,他一年不来,公主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来,公主也等他十年不成?那还真是,在吐蕃都站成一块望夫石了。” “倘若下个月赞普还不曾来,郡王爷会亲上逻些,问问是怎么回事……若赞普心意已改,咱们自是要回大唐,若他初心不变,郡王爷会设法帮他过来的。我想,赞普他的心意不会改。” 李云彤扬声轻笑,“况且他不来,咱们不也是一样的自在?走吧,咱们去用早膳,然后骑马去柏海(今称扎陵湖),听说今个那里有歌舞呢,还有男子跳舞,要是在长安,可没这般快活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病了一场,倒叫李云彤想明白许多事,生死不过那样,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得留下些回音在这世上,她一个女子,若不是这番和亲的机缘,恐怕寂寂无名过此一生,史书上不会留下关于她的零星半点,如今这样也算立名。 若能在吐蕃将佛法弘扬,更是她的一世功德。 她要像男子们学习,绝不为情所困,该干什么干什么。 至于那一点点萌发的春芽,没长成大树就那么搁在心里吧。瞧禄东赞那模样,那场雪崩之后见了她,不仍然像从前那般坦坦荡荡嘛?他能做到的,她一定也能。 缪锦绣高兴起来,“哎,那我一会要换套漂亮的衣衫。” “哎,你不是不喜欢吐蕃吗?干嘛还要换漂亮的衣衫?” “我是不喜欢吐蕃,可他们吐蕃人喜欢咱们啊,每次出去,他们看咱们的眼神都呆了,上回有个康巴老大妈,还问我是不是仙女下凡……” “咱们是仙女,那公主殿下岂不成了王母娘娘?” “你见过这么年轻的王母娘娘吗?要我说,公主是嫦娥仙子才对……” “哎呀,我要戴帷帽,不然看了回来一准会晒黑。小秀,你快去帮我把那套粉色的……” …… 随着女子们叽叽喳喳的清脆笑声,原本只是朝霞绯红的天空忽然一片光明。 在那满天朝霞中,太阳升起来了。 明亮而又绚丽,世间万物的光源所在。 如同她的声音传送到他的耳朵里。 雕楼底层的暗处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这一刻,他站在楼下,隐没在暮与晨的明暗之间,听见出谷黄莺的脆声,一句句地从楼上飘下来,仿佛佛音。 正是佛音。 清脆的,仿佛山中泉水一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吟唱而出,那佛经配着她的声音,明明还隔了好远,却仿佛贴耳呢喃。 底层因为没有开窗,虽然太阳升起,周围仍然是黑暗,有光从窗棂的缝隙中透进来,如同那佛音穿透尘垢。 照在他的心底。 她还没有“见过”他这位吐蕃的赞普,就这么信任他。 相信他一定会来,还用佛经去劝慰其他人。 原来,佛经还能这样讲,这个女孩子,真是狐仙。 想到自己头一回见她,把她当成是狐仙妖怪的事情,松赞干布微微一笑。 柏海?她今天要去柏海,那么,就在那儿见吧…… 踏出黑暗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回过头看了眼,女子们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从屋子里传出来,而晒台上,却是只余花花草草和几把藤椅。 只是之前,那个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明媚如同夏日,好像还坐在椅上。 然后他便抬起脚,含笑离开。 柏海东西长,南北窄,湖心偏南是黄河的主流线,远远望去如同一条乳黄色的宽带子,将湖面分成两半,北边的湖水清澈碧绿,南边的那一半微微发白。 白黄蓝三种颜色,组成了璀璨美丽的湖水,就像一只美丽的三色大贝壳,镶嵌在黄河源头之上。 虽然地势高寒、潮湿,但地域辽阔,牧草丰美的柏海可是高源上难得的淡水湖泊,所以每到春夏之时,牧草疯长,这里就成了放牧的好去处。 当地人都有一把好嗓子,因为隔得远,就连打招呼唤家人也是扬声放歌,每当清晨或黄昏,湖水闪耀着金光,歌声随风远远传开,犹如天籁,动人心弦。 闲来无事,牧民们也喜欢唱一曲舞一段,久而久之,这里的歌舞就成了当地一景,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附近的人家就会闻讯赶来,倚山傍水,一道歌舞欢庆。 当然,也成就了一对对的情侣。 第121章 耀眼 盛夏时节,各种颜色的高原花朵盛开在茂盛的牧草中,将草原铺成了一张无边无限的大花毯。 花毯上,毛茛、黄堇那些黄色花朵是主色调,白边红心的狼毒、深紫的鸢尾、浅紫的龙胆点缀其中,白色的银莲花和蒲公英勾勒锦蔟。 碧空如洗,朵朵白云如同地上的羊群,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蓝天白云之下,起伏连绵的青山和湖水澄澈的碧波交相掩映,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庄严肃穆、苍劲有力的音乐中,头戴高筒红穗帽,左手握弓,右手持剑,颈挂珠宝玉石,身佩锦绸彩带的两排舞者走到了湖畔边。 他们如扇形散开,一手持剑,一手握圆形狮头盾牌的领舞者上前,虽然他的脸被盾牌挡着,但那身形,看上去比其他舞者更高大雄伟。 “锅哇(持兵器的舞者)的舞者全是男性,这种舞一般只有在宗教仪式和盛大场面中才能见到。没想到咱们今个还怪有眼福的,一定是听说公主殿下过来,他们给特意安排的。”布赤小声给大家解释道。 旌旗前引,长号开道,旁边有人击钹。随着钹声,舞者们抬手、伸腿、旋转、嘶吼,他们的动作徐缓肃穆、端沉凝重,格外有一种雄浑的美,令人看着不知不觉就屏住了呼吸,觉得山水都多了几分庄重。 击节而舞,领舞的那人终于转身,阳光照在湖心的一刻,这个一直隐藏在盾牌后的男人露出了他的真容。 那是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几乎可以用完美形容。 古铜色的肌肤,浓黑的发色、眉毛,和发色眉毛一样幽深的瞳孔,笔挺的鼻梁高而直,薄唇紧抿,整个人看上去锐利如锋利的刀刃、冷酷似冰寒的剑气。 看见李云彤,他突然一笑。 那笑容中和了他的冷厉,令他整个人明亮耀眼。 这种笑容,李云彤在禄东赞的脸上经常看到。 虽然他们都很高大英武,但他们的面孔并无相似之处,若是两个人站一起,也绝不会有人把他们认做兄弟。 但这种笑容令他们有了相似之处,这种笑容看了会令人忽略他们本身的冷厉和残忍。 只是禄东赞大多数时候都在笑,所以令人感觉他是温和无害,平易近人的,而这人笑的时候很少,突然出现的笑容就让人觉得耀眼夺目,不能直视。 就像太阳的光芒,可以很温暖,也可以灼热的叫人发烫。 一个笑得像冬日阳光,暖洋洋的,一个是盛夏阳光,热得人想躲避。 李云彤愣住了。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他,那位齐……公子,她的救命恩人,之一。 直到锅哇跳完,她还有些神不守舍。 见那些舞者们下去,她连忙招招手,对布赤说:“你给他们讲一下,把刚才那个领舞的男子请过来。” 布赤正想下去,李云彤又叫住她,“算了,让她们继续看下面的歌舞,你陪我悄悄出去,寻寻刚才那个男子。” 今日为了不扰民,她和随从、婢女们都换了当地人的衣袍来看歌舞,滕妾宫婢们围着她,侍卫们也是散在四周暗中保护,还有禄东赞安排的当地兵卫相护,但毕竟长相不同,这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看着她们指指点点,若是她叫了齐宗龙过来,只怕太引人注目。 再一个,那齐宗龙看上去就是个很骄傲的人,他救过自己,自己不去见他,反倒让人传唤他过来,可能会引起他的误会,反倒不好。 所以她转念一想,决定自个去寻齐宗龙。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布赤之前得过禄东赞的交待,叫她跟着李云彤时,不要多话,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布赤便点点头,趁大家看得高兴,同李云彤一道,偷偷溜出了人群。 秋枫和冬晴主要是保护李云彤,见她和布赤挤出人群,便也跟了出去,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 因为急着寻人,李云彤没有注意到随着她的走动,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她,越来越多的眼睛聚集到她身上。 等发现那些人的目光不对时,她才想起来,因为着急自个出来时没有戴帷帽。 且不说她和当地人完全不同的长相,就她这白皮肤,在这些不是黝黑就是小麦色的吐蕃人里,简直像月光、雪山一般的存在,确实太扎眼了。 不行,得找个什么遮一遮,再这么下去,就算没人注意她,也会被晒坏的。李云彤身上那块大披帛取下来盖在头发上,又用手往中间拢了拢,努力想隔耀眼的阳光和那些注视的目光。 拥挤的人群突然散开,有人自旁边递出一把伞,撑在李云彤的头顶上,为她挡住了烈日。 李云彤扭头,就看见伞的另一边是齐宗龙。 “嗨,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松赞干布笑容满面,一点也不解释他其实叫弃宗弄,他就是吐蕃的赞普。 他觉得,这样认识她,和她一步步接近挺好的,比他们因为大唐和吐蕃联姻而认识来得好。 没想到当日救的她,竟然是大唐的文成公主,是他的妻,嗯,这样真是很好。 比起政治联姻,她不得不嫁,他更喜欢她爱上他,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 就像他其他的女人那样。 为他悲,为他喜,以他的意志为天地。 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况且,她真的很美。 日光那样浓烈,她的面孔却是月色,皎洁如白雪莲,清淡的妆容,黛眉红唇,长发梳成许多小辫子,用红、黄色的彩石串装饰着,头发上披盖着一大块锦缎,上面缝满了银钱和贝壳,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 他已经看了她好一阵,她就这么丁丁当当走在草原上,却令人莫名觉得她轻盈无声,如同画中人走出恍惚的梦境。 走到他的面前。 就像那些书里的狐妖。 好在,他不是没用的书生,不会被勾去心魂。 松赞干布看着李云彤,笑容越发炽热。 李云彤也露出笑容,虽然有惊喜,却是礼貌而疏离的,恰如其份。 “齐公子,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一直想感谢您的救命之恩,那日,我随家父前去谢您,谁知道已经人去屋空……” “噢,有点急事,所以先走了。没来得及告别,还望姑娘见谅。”松赞干布一本正经的解释。 李云彤的惊喜加重了些,“公子您的汉话,说得流利了许多。” “那日与姑娘一别甚是怅怅,想着多学一些或许他日有机会相见,能够与你把手言欢。”松赞干布把这戏话说得严肃无比,好像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看上去好模好样的,说出来的话,怎么那么不像好人呢?这话他若是对男子说还没什么,可她是女子,就多了几分调笑之意。 要不是他的神色看上去太不像纨绔,光这话说出来,李云彤对他的印象就要打折。 她可不会误会他是对自个有意。 他的眼睛里,有惊艳有赞赏,唯独没有情意。 李云彤也不希望他对自个有什么情意,他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没兴趣以身相许,不管她是不是许了人,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他太炽目了,会把靠近的人烧成灰。 本能的,李云彤觉得松赞干布很危险。 她笑了笑,认真地解释道:“把手言欢这个词,在我们汉人是指是从前发生过不和,以后又和好了,不能这么用。而且,你是男子我是女子,我们不能握手的,那与礼不合……嗯,说方便交谈就可以了。” 松赞干布笑了,露出他珍珠般灿白的牙齿,耀人眼目。 “你那日曾说要谢我,这么久,可打算好怎么谢我?” 李云彤施了个礼,“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任君挑选。” “噢,你可是汉人,怎么让我在吐蕃当官?”松赞干布玩味地问道。 “我的夫君在吐蕃颇有些权势,您的要求想来他能够满足。”李云彤扬头郑重其事地说。 “你竟然嫁人了?为何还是女孩子的打扮?”松赞干布扯了扯李云彤的发辫,调笑道:“若我想做吐蕃的赞普,你也能办到?” 若不是念着他是自个的救命恩人,李云彤简直想一巴掌呼过去。 即使如此,她还是避开,脸色沉了沉,“齐公子此举不妥,我们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乱扯人头发,实在是失礼。” 松赞干布立刻正色相对,“对不起,我们吐蕃人看见自己喜欢的姑娘,会忍不住亲近,在下无礼,还望姑娘见谅。不过我着实想做吐蕃的赞普,不知道姑娘你那位有权有势的夫君能不能办到?” “这个不能。”李云彤为难地说,“您能不能换个其他的要求?” “那便把你自个赔给我吧。” 李云彤怔住,不及回神,松赞干布已经腾然跃上随从牵过来的骏马,长臂一伸,就将她捞上了马。 布赤、秋枫和冬晴起先见李云彤与他谈笑晏晏,便没在意,此时便疾奔而来,却被几个吐蕃男子挡住,过起拳脚来。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李云彤气得吐血,坐在马上拼命反抗,但她根本不是松赞干布的对手,被他三拳两脚便打压住。 第122章 谢礼 松赞干布将缰绳塞到李云彤手上,用两只长臂把她圈住,“逗你玩的。只要姑娘陪着我骑一圈马就行了。你说我对你是救命之恩,我就要这么个谢礼,不过份吧?” 李云彤仍然挣扎,怒气冲冲地说:“放开我,放我下去,你这个登徒子……你这般挟恩图报,分明是个坏蛋。” “呵呵,你连骂人都这般好听,”松赞干布在她耳边轻笑:“难不成怕你的夫婿知道?放心吧,在这片地界上,我还是能管得住人,半点风声也不会传到外面去。” 见李云彤仍然拼命挣扎,松赞干布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旁道:“有一个大仇家要对付我,所以请姑娘暂时扮演我的心上人,避人耳目,陪我躲过眼前这场麻烦,对不住了。” “你,真是遇到了麻烦?”李云彤停止了挣扎,怀疑地问。 “我骗你做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回见我,难道我是这种人吗?情非得已,还望姑娘见谅。”松赞干布一本正经地回答,语气里还有丝丝委屈。 想一想上回见面时他正人君子的行为,李云彤觉得似乎是自己误会了他,喃喃道歉,“不好意思,我以为,以为您……” 听到她换回了敬称,松赞干布唇角微微上翘,嘴里却道:“没事,也是我没说清楚,不过这种情形,你也知道解释的多了会惹人生疑,只好让姑娘你误会在下。” “快,我们走。”没等李云彤细问,松赞干布像是发现了什么,扬声道,还对着手下吼了一句,“把她们几个都带上,”方才一扬鞭,从人群的空隙腾跃而出。 松赞干布长臂再伸拉住缰绳,因为这个动作,他离李云彤更近,几乎是将她环在怀里。 下意识的李云彤就要推开他,却被他一句,“还请姑娘别动,有人盯着呢,别让他们瞧出马脚来。”吓得不敢再挣扎了。 松赞干布抹了一把汗,血气方刚,美人在怀,之前还不停地拧来扭去……这种血气上涌又不得不克制的滋味,还真是平生头一回体验。 随着他们策马远去,湖畔旁掌声如雷动,想是又有一场歌舞结束。 几十骑一路狂奔,风尘仆仆,倒真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着一般。 待李云彤回过神,才发现他们竟然是往山顶去的,便有些疑惑,“齐公子到这边来,不怕被人截了下山的路吗?” 松赞干布眼神转了转,瞅了瞅周边的景色,言辞恳切地说:“山下人多,若是与他们交手,恐伤及不相干的人,这儿尽是险峰奇石,易守难攻,纵然他们追上来也不怕,” 说着,他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不正经,笑嘻嘻地说:“若是截了咱们下山的路,正好,我就留在这山上与姑娘风餐玉露,尝尝当神仙的滋味。” “而且,我不是齐公子,我的名字是弃宗弄,这几个字我不知道用你们大唐的文字怎么写,总之不是齐,是弃……你要嫌麻烦,可以叫我的小名阿宗,小时候阿玛拉(藏语:姆妈)就这么叫我。” 竟然连小名都告诉自己!李云彤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看松赞干布一脸严肃的模样,又觉得他并非有意调笑于她,只是汉话说得不好才造成这种误会。 嗯,肯定是这样,虽然他的汉话说得比从前流利许多,但显然并不精准,不是用错词就是表错意。 她在心里这样帮松赞干布解释。 但李云彤还是有些尴尬,与一个可以说陌生的男子共骑,以这般亲密的姿态,纵然是为了还救命之恩,她也觉得太难受,坐在马上她几乎一动都不敢动,背都挺直地僵硬了。 他在她的后面,阳刚之气喷薄袭来,令这夏日愈发的热。 这么一路下来,她的背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汗。 “既然公子觉得在这山上没事,那等会他们上来,我就带着我的人下山去。”说着,李云彤便想推开松赞干布跳下马。 但她被松赞干布环得紧紧,见对方好像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李云彤红着脸说:“我虽然愿意帮公子躲过这一劫,可若是久不回去,只怕家人会担心,还望公子见谅。您的救命之恩,以后有机会再补上。” 见松赞干布还不放手,她的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嗔意,“难不成公子还打算挟持我为质子,要挟那些歹人不曾?” “是我唐突了。”松赞干布松开手跳下马,长舒一口气,软玉温香在怀又不能靠近的滋味还真是考验人。 见李云彤要下马,他又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举了下来。 这腰肢,真像杨柳一般,好细。 不待李云彤生气,他就摸摸头做错事一般的说:“我这马高,怕你摔下来。” 他歉意地向李云彤解释,“实在是事出有因,还望姑娘原谅在下的冒犯。只是那帮人盯着我们,倒不好送姑娘你们下山去,若是你们自己走,这深山老林的,又怕不安全,最好你留下来避一避,等那些人走了再和我们一道下山去。” “倘若姑娘放心我这个救命恩人,就留下和我们一道走。”说着他又嘀咕两句,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之类,还顺手扯开衣服来扇了几下风。 他穿得是露了半边的蕃袍,本来就露了一个胳膊在外面,这一扯,便露出了上半身精壮的身体。 李云彤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般的举动,冷不防便瞧见他结实的腹肌,清晰的肌肉线条…… 露出来的身形如同像他那张脸,堪称完美。 李云彤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转过身,慌乱地说:“快把衣服穿上。” 松赞干布棱角分明的脸上眸光一亮,笑的恣意,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不明白,“我穿着衣服的啊。” “您——”李云彤眼睛看向地上,自是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只慌乱地说,“您快把衣服穿好。” 听见她的话,松赞干布方才如梦初醒,将撩起的衣衫放下,讪讪道:“不好意思,军中人粗鲁,一时忘形。” 李云彤感觉到头疼,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男人,说话不知收敛,行为更是大胆,偏你想说他行为不端时,他一脸坦荡荡,倒像是自个多想了。 “公子自重些,我不知道你们吐蕃是个什么情形,但你这样对着女子,实在是失礼之至。”她拨开草丛,迎向已经赶过来,跳下马的秋枫几个,低声问道,“他们,不曾怎么样吧?” 秋枫她们摇了摇头,冬晴急切地问,“公……他们说他家主人与小姐您是旧识,让我们别轻举妄动……这一路,他可有对您不敬之处?” 不敬吗?那可真是大不敬。 李云彤的太阳穴跳了两下,话未出口咽进肚里。 她摇摇头,不想就此事多说,反问道:“那些人也会说汉话吗?” 秋枫回答道:“只会简单的几句,好在有布赤在,她给翻译的。” 李云彤注意到当她和秋枫、冬晴几个说话时,那人站开了些,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见自个看过去,他便展颜一笑。 他的笑容实在是灿烂了些,就好像阳光碎成了金子,落在了他的唇角,令人忍不住想回他一笑。 可他不笑的时候,又显得那般冷厉和无情,真是很奇怪的反差。 “他说为了躲避仇家,要暂时在山上避一避……若是我们自个下去,怕会遇到野兽。”李云彤扭过头,对着秋枫她们把松赞干布之前说的话讲了一遍。 秋枫若有所思,“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虽然这一路骑马疾奔而来,但奴婢还是留心看了看,确实是山路险峻,下山的话,确实不大好走。可留下来,安全吗?” 她压低了声音,“公主,我觉得他们不是普通人,看那模样倒像是军中之人。” 顿了顿,她的声音更低了些,“而且,他们还不是一般的军卫,尤其那个大高子……”她的大拇指暗中朝松赞干布的方向比了比,“那个人的身份很不一般,只怕是个贵人。” 贵人?李云彤眼睛往松赞干布那边溜了一圈,那般气宇轩昂的模样,还真不是个简单的,甚至他站在那儿的气势,不笑的时候令人感觉到他是一位君王。 还有他的随从们,个个身姿挺拔气势不凡,能够有这样一队骑士,最少也是哪个部落的首领。 再联想他说只想做吐蕃的赞普,还有个大仇家,李云彤心下便了然了几分。 “就是,公主若不下山去,缪贵人她们等得只怕会心焦,若是久等不至肯定以为咱们出了事,回去告知郡王爷他们知道,怕是要出乱子……”冬晴担心地说。 “哎,偏生今个一早大相就邀了郡王爷、世子爷他们出去打猎,没有陪着公主殿下同来,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样的差子……奴婢们还跟郡王爷保证,说决不会让您有半点闪失,哪想到……”秋枫又是着急又是自责。 李云彤摇摇头,“和你们无关,有那么些吐蕃兵卫,还有你们这些高手陪从,本不该有事。怪我之前不让他们跟着,想着这是吐蕃的地盘,来这儿的又都是百姓,不可能有什么事……谁想到遇上这么档事。” “那眼下公主有何打算?” 第123章 变脸 李云彤思忖片刻,“这样吧,一会我跟他说一声,让冬晴想法子溜下山去,给缪美人她们说一声。” 她交待冬睛,“你陪她们回去行宫后,等郡王爷他们回来调了人马到山上来,不管我这救命恩人若了什么仇家,到时都能平安下山。” 李云彤曾听禄东赞说过,吐蕃由多个部落组成,松赞干布虽然是雪域高原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赞普,但和大唐天子集皇权一身略有不同,各个部落的首领就像一个个有着领地的诸侯,领地上的事务,由他们自行管理。 做为赞普,松赞干布有直接控制权,并且有直接隶属关系,军事、行政等权利都在他手中的主要是逻些,及逻些附近的城镇,而对于其他地方,王城的控制权就要弱些,那些部落给逻些进贡,吐蕃也对他们收税,还有就是在松赞干布需要的时候,差遣各部落的首领调兵配合他的行动。 但这种控制是松散的,并不是绝对统治权,以至于在很多事务上,都得权衡利弊,各方安抚才能达成。 可以说,这些部落的首领和吐蕃的赞普并不是绝对的君臣关系,有的时候为了利益,松赞干布必须得和他们结为姻亲,他之前的几个老婆,就是这么来的。 这也是松赞干布虽然听闻她已经到了玉树行宫,却迟迟不能脱身亲迎的一个重要原因。 松洲之战失败后,有些部落主张和大唐抗争到底,有些是非常反对与大唐联姻的,之所以当初禄东赞他们几个能顺利地前往大唐请婚,是因为松赞干布说服了几个大部落首领,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正因为这种松散的隶属关系,各部落首领间时有矛盾,为抢夺领地和人口,甚至是寻机抢劫对方一把就走的情况非常普遍,通常,只有在他们矛盾冲突很厉害的时候,才会请松赞干布出头。 即使告了状,战败者也不一定能够讨回公道,毕竟吐蕃是一个崇强鄙弱的国家,就连亲生父子都以强弱来论,如果父亲年迈,就必须听从年富力强的儿子安排,出门都要走在儿子的后面。 想到这些,李云彤轻声道:“他可能是某个部落的头领。吐蕃虽然统一,但各部落并不心齐,朝中局势也是动荡不安,只怕咱们这次是卷进了部落之争……可偏偏这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也不好不理会。” “那公主打算怎么帮他?” “向他坦陈直言,我未来的夫君是他们吐蕃的赞普,他与别人不管有什么恩怨,赞普总能帮他解决,让他派了人和冬睛一道下去报信,这样咱们也能早些脱身。” 许是李云彤这句话说得声音大了些,松赞干布看了过来,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你刚才说,你未来的夫君是吐蕃的赞普?” 见李云彤点点头,松赞干布眯着眼对她一笑,“我听说赞普要娶一位大唐的文成公主,莫非就是你?” 本来就打算坦陈相告,见他如此问,李云彤便又点了点头。 松赞干布望着她笑起来,仿佛刚才那阴晴不定的脸色根本不曾存在,“你一位公主就带这么两三个人跑出来,难道你不害怕?” 李云彤眨眨眼睛,“如果不是帮公子你躲避仇家,我身边应该不只两三个人。” “呵,”松赞干布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容越发明显,“你的确胆子够大,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将你和其他人隔开,引你到这山里来才下手?” 听他这么一说,秋枫和冬晴下意识地往李云彤左右靠过去,将她护在当中。就连不会武功的布赤,也背靠背站在李云彤身后,眼睛警惕地盯着松赞干布的随从们。 经他这一提醒,李云彤觉得有些不妙,不由喉头发紧,暗叹自己还是太鲁莽了,一看见救命恩人根本没有多想就跟了来,若对方有歹意,还真是送上门来给老虎吃…… 虽然心里担忧,但她脸上仍然笑盈盈地说:“公子是正人君子,又曾救过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松赞干布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笑眯眯地道:“本来是不会的,只是听说你那夫君是吐蕃的赞普,我就改主意了。” 他的手一挥,动作迅捷,几个起跃,便到了李云彤的身边,甚至在秋枫和冬晴进一步反应前,手就扣在了她的脖颈上。 “全部拿下——”跟着,他用吐蕃语一声冷喝。 在他挥手时,随从们便围了上去和秋枫和冬晴交起手来,倒是没什么武艺的布赤被人推在草丛里,半天爬不起来。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将她的脖子拧断。”松赞干布笑嘻嘻地说,他的手在李云彤的脖子上来回移动,仿佛在寻找最佳的下手点。 他的笑容虽然很灿烂,声音却听得令人发寒,再加上那下按的手指,秋枫她们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就连李云彤也觉得他会说到做到,因为他虽然笑容满面,声音里却是杀气横生,半点不似作伪,听得人心头不由一惊,因为恐慌,李云彤甚至忽略了松赞干布拿住她脖子的那只手,并不像是要拧或者掐…… 如果再细心些,她就能够感觉出松赞干布的动作更像是在抚摸、感受她肌肤的嫩滑。 但此时她心里满是后悔和惊心,就连松赞干布灿烂的笑容,看着都觉得刺眼。 她暗自后悔自己之前不够机敏,没有防人之心,竟然在对方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就冒然透露自己的来历……只是如今话已经说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只能在心头埋怨自己机变不足。 李云彤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她板着脸道:“我当公子是正人君子,才什么都告诉你,哪想到你却是这般的宵小之辈!” 她冷哼一声,“反正我这条命当初也是你救的,你要收回去也没什么,只当多活这两年是赚来的。还望公子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不要折辱人,要动手就快些。” 说话间,她把头狠命地扭了扭,试图摆脱松赞干布的“魔爪”。 恋恋不舍地将手从那滑嫩的肌肤上挪开,松赞干布淡淡一笑,“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说得我都有些想放了你。” 李云彤扭头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不放?” 此时,她的心里气愤和后悔大过害怕,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怯意。 “我是个武人,不过就随口那么一说。好容易有这个机会碰到大唐的公主,怎么可能就这么放了?你就当我没提过。”说罢,松赞干布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将李云彤一拎,然后往随从牵来的马上一扔。 李云彤就像乌龟一般趴在了马背上。 松赞干布往她屁股上轻拍了两巴掌,感觉到触手的弹性,他笑道:“我在这山里有座别院,就委屈你在那儿呆上几日,待谈妥了条件再放你。” 李云彤又羞又怒,咬牙切齿地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定不要你好死。” “哈哈哈……”松赞干布扬声大笑,俯身到李云彤耳边轻声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真死在你手里,也算美事一桩。” 因为被他一只手按在腰际,李云彤就算挣扎也只是四肢晃动,发现自个这么做只是徒劳以后,她便停了下来,只是用眼睛凶狠地盯着松赞干布。 “你这模样真像一只小母狼,有意思。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喜欢,都舍不得谈条件将你还回去了……”松赞干布低声坏笑道。 说着他一跃上马,将李云彤翻转坐好,搂在自己的怀里。 “把她俩带上。”松赞干布眼睛瞅了一眼好容易站起来,不知失措的布赤,指了一下她,说:“给她一匹马。” 他用吐蕃语对布赤说:“你快些下山去报信,给噶尔·东赞讲,就说我弃宗弄要请公主在这山里住几日,让他们不要惊慌,也不要来打扰,过几日,我自会送公主下山。” 布赤见真有人跟她牵了匹马来,便看向李云彤,颤声问,“公主殿下,要奴婢下山去报信吗?” 李云彤此时不管真假,抱着能活一个是一个的想法,连忙点头,“你快下山去,叫郡王爷他们来救我……” 话未说完,便被松赞干布打断,“你忘了?我如今会说大唐话,让他们来,你就别想回去了。” 他看了布赤一眼,冷声道:“好了,快下山去。记住,先去见噶尔·东赞,若有闪失,你家公主会如何……哼哼,后果自负。” 被他这一威胁,布赤连忙骑上马,咬咬牙,朝李云彤行了个礼道:“公主殿下,奴婢下山报信去了。” 等布赤下山,回头见秋枫和冬晴两人在那边仍和他的护卫们厮打,虽然有所顾忌,双方都没有下狠手,但那情形分明是不肯束手就擒,松赞干布便温声笑道:“再这么下去,我就让人杀了她俩,到时没有人侍候你,少不得要我亲自动手,还望到时公主别嫌我笨手笨脚。” 第124章 试探 李云彤被松赞干布气得没办法,又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自己,只得叫秋枫和冬晴住手。 松赞干布还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附在李云彤耳边道:“有劳。” 他含笑对着李云彤耳边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说:“日后总要寻个机会侍候一番公主殿下,弥补今日的遗憾。” 李云彤脸上红热,知道这人说不出好话来,只扭过头去,恨恨地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是自然。”松赞干布笑着说:“只有大象才会长象牙。说起来,我那儿有几样象牙雕的小玩艺,你若是喜欢,到时送给你算是赔罪。” 李云彤见他谈笑晏晏,仿佛刚才根本不曾对自己动手动脚,心中暗暗思量:这人喜怒无常,如今落在他的手里,也不知会是什么情形,眼下为了脱身,少不得要假模假样地跟他周旋…… 又在心里祈愿:希望大相听闻消息和父兄他们好生安排,能够早些救自己逃出魔爪。 等马儿得得向前走,松赞干布又一本正经地同李云彤道:“公主殿下,虽然我得罪了你,但好歹曾救过你一回,你就算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也不该对我这般冷淡。” 李云彤冷哼了一声,“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再有什么情份也抵销了。”说罢挺直脊背,努力和松赞干布保持距离,不再搭理他。 大约骑马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下面的山谷里,有一处绿荫芳草掩映的院落,也是雕楼为主的建筑群,却是用木石为基材,楼也不高,大多是小二楼,正中的那栋,有三层高,比玉树行宫的规模小些,但规制却一般无二。 李云彤心里更加确定松赞干布的身份只怕不低,不由更加警惕。 下了马,她故意落后几步,对秋枫、冬晴低声道:“进去了,你们且找个机会四处看看,留意一下,说不准能看出他的底细来,不管有无作用总要试试才是。” 秋枫、冬晴点点头,“公主殿下您自个也要小心。” 冬晴还加了一句,“那人看着好模好样的,没想到竟然不是个好人,我们总得留一个在您身边,免得……” 李云彤苦笑:“他真要对付我,你们就是都留在我身边也没用,还不如趁着才过来他要安排的事情烦多,看有没有机会逃一个出去,全寄望在布赤的身上,万一她下去时,被人拦了怎么办?你们寻机走一个,还多些胜算。” 她的目光从松赞干布背影扫过,恨恨地道:“我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像要把我怎么样,估计只是想以我为质和赞普谈条件,以后若有机会,总要叫他尝尝厉害。” 秋枫声音压得越发低,“公主殿下常用的黄裱纸、朱砂笔奴婢都带着呢,您现在要用吗?。” “不急,没有他的生辰八字,那些没有用处,我另想想其他办法。”李云彤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们少安毋躁。 松赞干布见李云彤越走越慢,便停步等着她道:“公主殿下走那么慢做什么?这眼见都要正午了,你还没饿吗?” 李云彤朝秋枫她们使了个眼色,快步赶上松赞干布,“公子走得那么快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该不会真要用我这个小女子去要挟赞普吧?别说我还不曾过门,就算真嫁给了他,他也未必会因为我答应你的要求。毕竟,你也知道,他有好几位妻妾,不差我一个。” 她虽然仍没有笑容,但比起先前对松赞干布的不理不睬,态度已经和缓了许多。 要想冬晴和秋枫有机会四下打探,她必须先稳住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随着她脚步慢慢走,淡淡一笑道:“公主开玩笑了,你是大唐的公主,身份贵重,岂是其他妻妾能比?我相信不管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 “估计要叫你失望了。”李云彤眨眨眼,语重心长地道:“我虽是天家贵胄,但与他并无情份,他怎么可能为了我什么都答应?其他不说,你要想做吐蕃的赞普,他就万不能应。你若信我,且听我一言。” 松赞干布举拳在唇边,忍住笑意道:“你如今成了我的人质,我凭什么相信你是为我打算?” 李云彤声音里便多了几分柔软,怅然道:“说起来,我也不想到吐蕃这苦寒之地来,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寻机逃回长安,又让他说不出来话,想来你也知道,我自是愿意的。” 她瞅了一眼松赞干布,多了几分诚意,“左右你也救过我,比起他来咱俩还熟悉些,你虽言语凶恨,但举止还颇为有礼,也并未真正为难于我。我为你打算,也就是为自己打算,你可信我?” 松赞干布哈哈大笑,“他是你的未来夫君,疏不间亲,我看上去像个傻子还是会被美人所惑的昏庸之辈?你这般哄骗我,究竟想干什么?若是打算逃出去,我劝你趁早打消主意。” 他看了眼后面的秋枫和冬晴,淡淡地说:“你们在这院里,自是没人拘着,但想要出去,恐怕千难万难,我知道你那两个使女有武功,反正她们若是逃了,我只为难你。” 李云彤听他声音虽然平淡,眉眼间却自有一股子冷厉,心头不由一惊,本不想再说,但想到自个如今的处境,少不得要再使一把力寻寻机会,便好声好气地道:“那你要跟他提什么条件?要怎么才肯放了我?” 松赞干布笑了一笑,侧头看向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李云彤等了片刻没见他回答,倒被他盯出几分不自在来,正想找个由头把话扯回去,却听松赞干布笑眯眯地说:“公主殿下,你还未嫁他,就这般肯为他出力,莫非你早就心仪他了?” 李云彤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但见他表现反常,也不知是否对自个有了别样心思,索性试探道:“女子嫁了人,总是期望能够相守白头的,纵然我还没有与他成亲,但他在名份上已经是我夫君,心不心仪的,有什么关系?” “呵……”松赞干布冷笑道:“刚才还说想借机逃回长安,如今又说相守白头,你究竟哪句话才是真的?难怪人家说你们汉人女子的心是海底针。”言罢抿唇转眸看着前方,再不发一言。 李云彤喂了两声,见他不搭理自己,又从他脸上看不出他为何生气,只当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有些气恼地说:“我没有一句真话,你何尝有真话?真心才能换回真心,你逮了我到这里来,又什么都不肯说,凭什么认为我该对你说真心话?” 松赞干布突然停住脚,回眸盯紧了她,他那双墨黑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冷峻,倒像随时都可能对她下狠手拧断脖子一般。 “我又没怎么害你,不过是让你在这暂留几日,你却言语哄骗于我,真是可恶。” 李云彤如同对上一只凶猛的鹰,心中微凛,可她经过几回生死,胆识早非从前可比,当下看着松赞干布的眼睛,半点也不退让,缓缓道:“我没说错,真心才能换回真心,你虽救过我,如今却在害我。纵然吐蕃不像我们大唐那般重视女子名节,可我被你劫了来,赞普再大度,只怕心里也会起芥蒂。” “就算他碍于我的身份,不想与大唐交恶,留我下来,以后只怕也是孤灯冷院当个摆设而已,你这般害我,还期望我将你当救命恩人那般敬重,怎么可能?” “说起来,我本该恨你入骨,恨不能吃你肉喝你血,以报今日羞辱之事。可如今我却站在这里同你说话,也是看你并无害我之意,但这纵是你的无心之错,却成了我的无妄之灾,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单只是哄骗算什么,我若有本事,早捅你一刀了。” 这些话她说得虽然语调平平,却硬是说出了一般子咬牙切齿的恨意。 “你不该恨我,你应该嫁给我。”松赞干布听了盯着李云彤,脸上浮现出不明的意味,“我先救了你,又同你这般……不是都说唐人女子最重名节,他为此事对你不好,你就该舍了他跟着我。放心,我的身份家世,也能般配于你。” 他那双墨黑的眸子看人久了,倒仿佛深情如潭,要叫人吸了进去。 李云彤被他看得有些发蒙,便闭了闭眼,后退一步,低声道:“若他将来待我不好,也是我命该如此,怨不得人。但要我跟着你,却是万万不能,你这般待我,就算从前救过我,也一笔勾销了。” 松赞干布仍然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见她垂下眼眸,长密的睫毛垂下来将一双碧澄清澈的眼眸盖得严严实实,半点也瞧不见她眼里的真实情绪。 饶是如此,他仍看了半晌。 “你说得对,一笔勾销了。不过,总有一日,会叫你知道我的好。”看了许久之后,松赞干布方才轻飘飘地扔了这句话,转身自行离去。 李云彤在原地站了片刻,五味杂陈地看着松赞干布的背影叹了口气。 …… 第125章 言灵 坐在堂屋,待糌粑、大碗的牛羊肉、酥油、血肠、奶渣、风干肉、青稞酒等满满当当摆上来时,李云彤皱了皱眉。 “这里的食物是不如大唐的丰富,但你既然要嫁到吐蕃,自然该适应这里的吃食,不然怎么活下去?”知道她是吃不惯,松赞干布淡淡地说。 说着话,他就手扯了一块手抓羊肉,塞进嘴里。 “我只是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你能让他们都下去吗?”李云彤抬头看了眼四周侍候的人,柔声道。 “你们都出去,我不叫别进来,免得打扰我和公主殿下。”松赞干布摆摆手,让人都下去了。 和松赞干布的大吃大喝不同,李云彤吃得极慢,风干肉被她撕成了肉丝,再断成一截才送进嘴里。 松赞干布像看绣花一样欣赏她的慢条斯理。 “弃宗弄,这是你的真名字吗?”李云彤吃了两口后,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松赞干布被她笑得心情大好,虽然她这句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李云彤笑容更浓,笑得明媚而得意,笑得松赞干布有些心慌意乱。 “弃宗弄,弃宗弄,弃宗弄……”她用吐蕃语叫松赞干布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古怪。 念到后面,她的声音缓慢到几乎要停滞的地步,“弃……宗……弄……你……睡……吧……” 看到松赞干布眼睛慢慢闭上,手松开,拿着的一块肉骨碌碌滚落在地上,侧身朝一边倒去时,李云彤拍拍手,轻轻一笑道:“你实在不该得罪一个堪舆师,更不该告诉她你的真实姓名。” 李云彤迅速地站起身,虽然松赞干布这会儿被她从闵坚那儿学来的“言灵术”催眠睡着,但她不知道他会睡多久,毕竟“言灵术”因为意志力的不同,对每个人的效果都不一样。 催眠弃宗弄和当初催眠格尔丹并不是一回事,格尔丹当时同意了她施术,心里是接受并且放松,所以她可以用昏暗的灯光、单调的语句等就能达到效果,而弃宗弄根本不会接受她施术,所以她只好用“言灵”,唤他“真名”的方式,在短时间内迅速控制他的心神。 据闵坚当时讲,语言可以作为一种“咒”来控制草木万物,据说能够唤出山川鸟兽真正名字的高级言灵师,甚至能够有奴役对方的能力。用言灵来控制人虽然道理相同,但很少有人会把“真名”告诉别人,而且,言灵必须施术的人有强大意志力,所以鲜少有人能够通过这个控制其他人。 这一次,能将弃宗弄催眠只能说是侥幸,若不是他告诉自个的是真名,她还真不知应该怎么办。 但这院落里全是他的人,出去是出不去的,只能躲藏,她得在他醒来之前藏好,等他们以为她逃出去后,再找机会逃跑。 也不知道需要躲多久,李云彤匆匆捡了几块糍粑、风干肉之类的食物,用帕子包好,拢在衣袖里,便急急走了出去。 但愿那些吐蕃人足够听他的话,不会为难于她。 好在当她走出门后,那些吐蕃武士没有一个阻拦,甚至也没人问她话,更没有进屋子去查看。 李云彤当然不知道这些吐蕃武士很清楚她是谁,所以在他们没有听见任何打斗声的情况下,就默认没什么危险,仍然照常执行着松赞干布的吩咐,礼待于她。 见吐蕃武士对自个恭恭敬敬的模样,李云彤便扬声高喊秋枫和冬晴的名字,见有两个吐蕃武士看她,她便笑着用吐蕃语解释,“我得找到她们,有些事你们侍候着不方便。” 那几个候在门口的吐蕃武士便点点头,低头站到一边,态度仍然很恭敬,连眼睛都不敢多看她。 他们可都知道,这个女子是大唐公主,虽然不明白赞普为何要这般行事,但这个女子是吐蕃未来的赞蒙,他们此行是来接她回吐蕃的……因此,除了不能让李云彤和秋枫她们走出这院落外,谁也没胆子招惹她。 两个婢女来得很快。 “你们可看好了这院里的布局?”李云彤低声问。 秋枫和冬晴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冬晴道:“和玉树那边的的院落一样,最好、最黑的地方,就是底层的屋子,这栋楼离得近,但最北边的那栋会更黑一些。” 李云彤略一思忖,“去北边可能来不及,就这栋吧,你们随我下去。” 她对那几个吐蕃武士道:“我吃得多了些,需要下去走一走消食,你家赞普一会吃好了叫我的话,你们就说我随便转转,不会出去的。” 吐蕃武士听她说得蕃语虽然还不够流利,意思却很明白,不由露出钦佩之意,有个胆子大些的甚至讨好地说:“赞蒙真是冰雪聪明,将我吐蕃语说得这般好,难怪赞普……” 旁边一个人发觉他说错了话,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 李云彤虽然觉得古怪,却来不及多想,便领着秋枫和冬晴从楼梯走了下去。 松赞干布觉得自己没睡多久,甚至他刚醒来时,都没意识到自己睡了,只是认为自己侧身躺在地毯上有些奇怪。 等他坐起身,再看看案几上已经没有热气的羊肉汤,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抬头看对面的人不见了,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难道自己吃饱喝足所以打了个盹?可为什么感觉还很饿?松赞干布皱眉,就算自己吃饱了打个瞌睡,也不至于连她什么时候出去都不知道。 没道理他会对她这般不防备,要知道平日里在外头,自个就算是睡了,也十分警醒。 “来人——”? 外面的吐蕃武士进来了两个。 “赞蒙呢?”松赞干布直接开口问道。 “赞蒙说她吃得太多,要在下面走走。” 松赞干布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阴着脸问,“巴吉,赞蒙究竟到哪里去了?不是交待过,不许她们出去吗?” 赞普阴着脸的样子太可怕了,巴吉低下头,低声回答,“没有出去,就是在楼下,属下一直看着,她们就在院里慢慢转圈呢。” 松赞干布的心略松,他喝了口茶:“她们都在院里?” 巴吉点点头,“没错,属下一直盯着,都走了有二、三十圈了,还用布裹着头脸,汉人的女子又怕胖又怕黑,爱美的不行。” “哎?”松赞干布再度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应该没睡多久,她怎么可能已经在院里走了二、三十圈? “头脸都裹着,你怎么能肯定是她?” 听了松赞干布的追问,巴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赞蒙穿的衣服还是那件。” 松赞干布仍然觉得疑惑,想了想又问,“巴吉,我刚才睡着了?” 巴吉奇怪地看了看他,道:“赞普睡着了吗?赞蒙说您还要再吃些,叫我们别打扰。” “你几时见我用饭这么久的?”松赞干布不满地说,“我睡了一会。” 另一个武士多吉奇怪地问,“可是,还不到半个时辰,赞普您和末蒙她们一道吃饭的时候,花的功夫比这可多。” 言下之意,松赞干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吃饭又睡觉。 松赞干布悚然一惊。 他们和他的感觉,好像是不一样的。 “赞蒙到底出去了多久?”松赞干布沉声问道。 “不到半个时辰。”多吉说。 “顶多半个时辰。”巴吉加了一句。 松赞干布的脸沉了下来,他看向巴吉,“半个时辰,慢慢地走,能把这院子走二、三十圈?” “啊——”巴吉回过神来,语滞。 “可是,属下一直盯着,还特意数了数,桑布扎大人教得数数法,没错呀。”巴吉扳着手指数起数来,“一、二、三……” “好了,我们出去看看,太阳走到哪里了。”松赞干布眼底一片冰寒,站起了身。 走出去后,几个人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西斜。显然,李云彤她们下去已经很久了。 至于巴吉说院里慢慢散步的那三个人,一个也没影子。 问了守门的护卫,都说没有让人出去过。 “既然是之前还在下面,那就不可能走远。 “除了守门的那些,全部人都调过来,一间房一间房的搜,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们找出来。” 松赞干布下达命令。 “赞普,她是不是妖女,为何我盯着看,竟然会觉得没过多久?” “就是,要不是觉得她们才下去一会儿,我们也不会这般大意……”巴吉、多吉毕竟平日里近身侍护卫松赞干布,比其他人胆子要大些,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也就他们吐蕃的大法师能办到了。 “胡说。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小心你们的狗命。”松赞干布气得踹了巴吉一脚,“她是天子之女,有些神通不足为奇。” 巴吉等人一听,惧怕立马变成了敬畏。 “是啊是啊,赞普是神之子,赞蒙是天子之女,这是天神的旨意,让她来辅佐您……”年长些的莫里坤高兴地说。 第126章 头疼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松赞干布听了他这句话,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莫里坤,你也觉得我们是天作之合?” 莫里坤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地回答,“当然,这是天神的旨意。” “那为什么她要躲着我呢?”松赞干布有些苦恼地问。 当然是因为您没事找事,本来好生生的可以把人娶回去,您偏要来这么一番折腾,还希望您不是赞普,她也会爱上……可要是人家真爱上了,您又一准会嫌弃她水性扬花,竟然背叛自个的夫君。 想到之前羊同萨勒托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松赞干布不喜,莫里坤不由替那位美丽的大唐公主掬一把同情泪。 遇上这么个外表强壮像狮子,内心想法奇多的君王,可有得受了。 看看末蒙和那几位蕃萨就知道,她们被这位折腾的够呛,简直一颗心为了吐蕃死而后已。 噢,别说她们,就是这些年轻臣子、护卫,又有哪一个不是觉得这位年轻的君王冷厉无情,变幻莫测。 偏偏他们个个都吃他这一套,不是怕得要死就是迷得要死。 也只有他们这些老狐狸,见多识广才能看明白。 他们怕的是王权,是他的武治,至于那神秘莫测,不过是因为赞普太爱玩,想一出是一出,没人跟得上他的想法。 ……莫里坤心里虽然在嘲笑他年轻的君王,但嘴上却恭敬地说:“这是公主殿下给您的考验,您也知道,女人最喜欢考验男人对她们是否真心。她要真想躲着您,就会想法子出去,而不是只躲在这院里了。” 松赞干布摸了摸他唇上的小胡子,“有道理,她这么厉害,真要想出去也不是不可能,既然没出去,那就是对我其实有意……。” 被松赞干布认为对他有意的李云彤,此时正躲在楼下最底的那一层里吃着风干肉。 和之前在桌上慢条斯理的模样不同,这会儿,她吃起东西来简直是大块朵颐。 先前慢,是为了让他跟着她的节奏,慢慢的放松警惕。 这会儿,她可是真饿了。 这间屋子的门上,已经贴上了她用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的迷路符,就算搜到跟前,那些人也会视而不见。 用了言灵术,再用迷魂术让巴吉他们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还画了两张符纸,李云彤急需补充消耗的体能。 她为自己在佛法、道术上的精进感到高兴,要不是和闵坚那段时间的交谈、学习,她将师傅所授的本领融会贯通还要有些时日。 果然像师傅所说,在实践中提高是最快的。 也不知道弃宗弄什么时候才会带着人离开。 想到自己才到弃宗弄的下巴,对于自己而言,高大强健的他简直就像一座山,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冷厉寒冽气息,就连华贵的衣衫也无法遮掩他内里的原始野性与强劲。 哪怕他悠闲自得的模样,也像一头豹子,可再懒洋洋的豹子,也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撕碎猎物。 那双墨墨潭的眼睛,犀利如鹰。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竟然用言灵术把他放倒了,李云彤着实高兴。 高兴之余她还有几分忐忑不安。 毕竟,要是万一再被弃宗弄逮着,她担心自个会承受不住他的怒火。 那人就连笑容,都令人感觉会被灼烧,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也不知道父、兄和禄东赞他们有没有接到消息赶过来,希望在食物吃完之前,她们能够逃出去或者是获救。 …… 禄东赞听到布赤的所说,惊讶地再次确认,“你听那个男人说他是弃宗弄?” 布赤点了点头。 “他长得什么样子?”禄东赞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想了想又问。 “他和您差不多高,嗯,比您可能还要高一点点,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鼻子高高的,嘴唇薄薄的,皮肤比您稍白一些,也黑,比我要黑一些吧……看上去很凶,很吓人,但他笑起来又很好看……”布赤不知道怎么形容,努力找词。 听了她的话,禄东赞确信无疑,没错,这肯定是他家的赞普。 当年爸啦(吐蕃语:父亲)教他俩,不管心里头想什么,一定要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这样才能让别人放松警惕,能够更容易的达成自个的愿望…… 他们俩都学会了,学得很好。 可能是因为他更年长些,所以比较韬光养晦,露出来的笑容就多了几分温和,而赞普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令年轻的姑娘们目眩神迷。 就像布赤这会儿,明明说得都是对赞普的不满,可提到他的长相,他的人,语气就不知不觉温柔了许多。 那样一个人,还真是让人气不起来,恨不起来。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迷上他…… 这念头一起,禄东赞立刻自嘲:他有什么立场去想这个,她迷上他,才是天经地意的,毕竟,他们有名有份。 情深意重抵不过名正言顺!更何况他们之间连窗户纸都没有捅破,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是他觉得这世间纵然再多狂风暴雨,再多勾心斗角,看见她,就觉得幸运和喜悦。 看着她,自个就会连眉眼都忍不住柔和起来,她的一颦一笑,都在心上。 可这注定是错,甚至不能开始就得结束的错。 就这么放在心里吧,看着他们成亲,看着他们白头,看着他们一生一世。 这是他为人臣子的本份。 布赤说着话,突然看见上首的禄东赞似乎精神有些恍惚,唇角的微微笑意,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就像暖暖的春风。 她不由地想:还是大相更让人舒服,一点也不令人紧张,和他谈话忍不住让人想告诉他更多…… 布赤当然不知道,松赞干布会选禄东赞做为请婚主使,先后去泥泊罗和大唐去求娶两位公主,不仅是因为他文武双全,更主要是他太适合当使臣。 一个好的外交使臣,首先是忠君爱国,凡事以本国利益为重。 其次,出使之前会充分学习、了解对方的文化和需求,找到双方利益的交汇点,擅长交流,虚与委蛇,绝不会因为一次次的谈判改变立场或者烦躁不安。 第三,做为使臣,要会斗智斗勇,要在两国利益的平衡点这就要求他是个通才,是杂家,学识渊博,常识通达。 正是因为这几点禄东赞都具备,他才能够在泥泊罗请婚求娶赤尊公主时三战三胜,在大唐请婚求娶文成公主时,连过六关。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让布赤下去之后,禄东赞有些头疼。 一大早,玉树的大孜巴(相当于大唐的刺史)就来请他和郡王爷、世子爷去打猎,现在想想,只怕是得了赞普的授意,这明显是赞普要和文成公主做戏,自个也大致能够猜到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无非是他家赞普希望文成公主喜欢上他本人,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他们的婚约。 只是这场戏里,文成公主何其无辜,路上风餐露宿的走了一年多,到达后又等了赞普两个月,结果还要面临这样的考验。 有时候赞普的心血来潮和突发奇想,还真是让人头疼。 当年要不是自个苦劝他别和羊同翻脸,说那样做对吐蕃无益,说不管如何都要和羊同联姻,只有那样才会减少外邦的虎视眈眈,避免内外受敌……只怕他都不会娶勒托曼了。 如今整这么一出,将来要如何收场? 难道也让文成公主像勒托曼一般受冷遇,遭冷落吗? 想到此,禄东赞胸口一疼。 她那么美好,应该是让人捧在心尖上呵护的,连一点尘埃都不该让她沾上。 想了想,禄东赞起身对立在一旁的诺阿莫道:“跟我到郡王爷那边去,这事得让他知道,至于如何说,你得和我配合好。” 诺阿莫嘿嘿笑,“大相,赞普是叫您别去打搅他,你要给郡王爷他们说了,他们能坐得住吗?” 禄东赞笑了笑,“赞普要在柏海迎娶公主,从玉树行宫到柏海,十里红妆送嫁,正好让吐蕃的百姓看看大唐公主的风姿。如此一来礼成之后,等公主到了逻些,就已经是我吐蕃的赞蒙,再有宵小之辈使诡计也不怕了。” “我得把事情给郡王爷说说,早点做些准备,这些事足够忙几天的了。等过几天准备好了过去,赞普那边应该也忙完了。” 诺阿莫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大相,您这招高啊,两边都稳住了,还给赞普准备了梯子……” 禄东赞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嘴多是吵架的根源,一会儿你的话可别这么多。” 诺阿莫裂开大嘴,嘿嘿直笑,“放心吧,大相,属下什么时候扯过后腿,不该说得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讲。到时候我这嘴就跟石头似的,找不到一个口子。” …… 安顿了李道宗他们准备娶亲的相关事宜,禄东赞并没有放心,若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因为这事闹了起来,把亲事变成了仇事,反倒不美,他得在事情恶化之前,就阻拦住。 心里头不由有些埋怨他的君王,多大的人了,还要玩这样的游戏。 不过,禄东赞也很理解松赞干布这种心理。 毕竟,他从小是一个不被人疼的孩子,甚至最先开始,他并不是这任吐蕃赞普的第一人选。 第127章 相残 看着眼前的半块糍粑,十三岁的弃宗弄强忍着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子,看着他嘴角露出得意而残忍的笑容,感觉到自己嘴里涌出的鲜血又腥又咸。 他的坚普(哥哥)说让他去死。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他有些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坚普给他吃了块糍粑,他就会肚子疼,不明白为什么坚普看到他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会高兴地大笑,不明白坚普说让他去死吧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个玩笑。 看着男子的笑容,他大概明白了,坚普知道那糍粑有问题,故意让他吃,让他不舒服,甚至让他死。 “坚普,为什么?”弃宗弄忍着痛问,“为什么你要这样?我是你弟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不,你才不是我弟弟。”弃郎泽仁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友爱,他看弃宗弄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你是珠玛脱嘎那个女人生得贱种,我的母亲是末蒙,我和你才不是兄弟。像你这样的贱种,就不该活在世上,你这个讨人嫌的,珠玛脱嘎抢了我阿妈啦的男人,你又来抢我的爸啦……” “你们都该死!”他恶狠狠地说,“我这是奉了天神的意思,让你早些死。” “可我们是同一个爸啦。”弃宗弄下意识地反驳。 “只有同父同母的才叫兄弟,女奴的儿子,就只是贱种。”弃郎泽仁的语气轻蔑不屑,“有你这样的兄弟,是我的耻辱。” “我阿妈啦不是女奴,她是蔡邦家的小姐,是被党查那族侵占了土地……”弃宗弄激动地说,他甚至忘记了腹部的疼痛,但看见弃郎泽仁那恶毒的眼神,他明白了,自己的母亲是什么家世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在他这位坚普的眼睛里都差不多。 坚普就是要他死,坚普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不是兄弟。 可他们明明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可是为什么?”弃宗弄眼中一片茫然,“你从前……” 你从前对我不是很好吗?会带着我去打猎,会送我好看的镶着宝石的小刀,会给我吃好吃的东西…… 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看到坚普眼里那满满的恶意,弃宗弄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他十五岁的坚普,父王的第一个儿子,赞蒙所生,很早以前就被视为吐蕃下一代赞普的不二人选,对他来说像大树一样可靠的坚普,竟然这么讨厌他吗? 相比这讨厌,腹部的疼痛好像都不算什么。 在这一瞬间,弃宗弄突然想起自己的师傅——噶尔·芒相松囊曾提醒过他,让他小心自己这位坚普,让他别和弃郎泽仁走得太近。 他怎么就没听呢! “你以为我从前喜欢你?你做梦呢,小傻子。”弃郎泽仁脸上露出一丝像沾过什么脏东西迫不及待要甩掉的不快,他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珠玛脱嘎那个女人被封为蔡邦萨,要不是你舅舅得了器重,我阿妈啦说要对你们多拉拢,我才不会理你。” “你就像个小狗似的爱跟在我后面,看得人想踢你。我跟你说实话吧,从你和珠玛脱嘎那个女人搬回王城起,从父王开始夸赞你比我强的头一天起,我就盼着你死了。” 大概是因为得手的缘故,弃郎泽仁狰狞地笑了起来,“要不是你和你们那一族还有用,我阿妈啦也不会留你活到现在。现在父王遇害快要去见天神,可他竟然想把玉树还有林芝那些地都封给你……那些都是我的,你休想抢走。” “我没有想抢……”弃宗弄话没说完,就默然地慢慢低下了头。 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搞了半天,一直以来坚普对他的好,都是因为利益。 芒相松囊说得对,有些东西不是他不想要别人就会以为他不要的,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只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 权势、王位这些对他们来说,远比什么夫妻、兄弟情更重要。 “你就好好上路吧,现在死还不会连累你的阿妈啦,等我当了吐蕃的赞普,自会把你天葬,总比你们蔡邦氏都受你牵连灭族的好。”弃郎泽仁走近他说,“差不多了,你就安心上路吧!” 眼见自己一直嫉恨的贱种落得如此下场,他心中有些快意,又有那么一丝丝失落,不能在当了赞普以后高高在上的俯视这个贱种,看他跪在自个的脚下,真是有些令人遗憾。 可是阿妈啦已经说了,父王只余一口气,竟然想起他和珠玛脱嘎那个女人的从前,说要是弃宗弄再大一些,他就把赞普之位传给他,说弃宗弄敏而好学,文武双全又有仁爱之心,这样的人为王,吐蕃王朝才能强大富饶…… 那他算什么? 他算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父王的长子,嫡子,他才该是将来做吐蕃赞普的人。 他必须得杀了这个贱种,免得那话传开,将来有人拥护贱种抢夺他的王位。 阿妈啦说得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没有功德的国王,虽坐上宝座也无意义……”弃宗弄抬起了头,五官分明的一张脸因为痛苦已经有些扭曲,“弃郎泽仁,若是你有一点悔意,我会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弃郎泽仁愕然,片刻之后大笑起来,看见已经躺在地上蜷缩在一团的弃宗弄,他就像听到了绵羊说它要吃掉狮子的大话一般大笑,笑了之后他气得一脚踢过去,“到了这会儿,你还有力气伸爪子?弃宗弄,你真是个让人讨厌的贱种,自以为是的贱种。” 听了弃宗弄的话,弃郎泽仁又想起了自从他回了王城,无论是文治武功都胜过自己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想起每每父王夸奖了他,自己还要跟着表现出为他高兴的憋屈…… 他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想要他人性命,要有铁的手腕……而且,不要说太多话。”弃宗弄猛地伸手一击,弃郎泽仁便感觉到一股大力涌来,他好像被巨石击中一般,连退了好几步,一口血吐了出来。 弃宗弄天生神力,十岁回王城那年,就能够力劈牦牛,自个真是大意了,若不是他已经中了毒,这一掌击过来,只怕会要自个的性命……弃郎泽仁吓了一跳,连忙退后,离弃宗弄远远的。 他害怕弃宗弄扑过来再给他一掌。 等了好一会,却看见弃宗弄倒在地上,半天都没动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弃郎泽仁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查看。 “大王子,不好了不好了……”从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他的贴身随从,满脸惊恐,“大王子,芒相松囊带了人来拿您,说是,说是母后三臣和叛臣勾结,以至于让赞普染恙,被毒杀身亡,如今事情已经查明,他们带了大队军卫,来拿您了……” 院里,已经传来了金戈之声,兵器的相撞声,家奴随从们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母后三臣叛乱?弃郎泽仁如遭雷击。 在吐蕃,六部酋豪被称为父王六臣,另外又有三个通婚姻的部落,被称为母后三臣。 当年唐旄内乱,一些贵族不服,密谋叛变,上一代吐蕃赞普,也就是弃宗弄的父亲郎日论赞继位后,与唐旄谋叛的贵族盟誓,攻破儒那堡寨,将唐旄领土占为吐蕃所有。 拿下唐旄后,郎日论赞论功行赏,提拔、重用那些对吐蕃有功的新臣,这就引起了吐蕃旧臣(父王六臣与母后三臣)的不满,在前些年里,父王之臣渐渐离心叛乱,羊同、苏毗、达布、工布、娘波等四面起兵攻击吐蕃,朗日论赞被叛臣下毒…… 弃郎泽仁没想到这里面竟然有母后三臣的影子,更没想到的是,自个的阿妈啦也牵涉其中。 他突然明白为何阿妈啦让他一定要尽快杀了弃宗弄…… 怎么办?如今该怎么办? 弃郎泽仁慌乱之中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弃宗弄,他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是了,这小子是噶尔·芒相松囊的爱徒,他一定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所以他才会说若是自己有一点悔意,就给自己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个贱种,死了还要拖着自己一起! 看着弃宗弄一动不动的身体,弃郎泽仁真恨不得将他拖起来狠狠地打一顿,将他碎尸万段。 他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了,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就朝弃宗弄冲了过去。 “住手——” 听到这声音,弃郎泽仁腿下一软,瘫坐在地。 芒相松囊和他的儿子来了,他们带着军卫进来了,自己没有一点点机会。 若是父王没死,若是弃宗弄没死,他们或许还能饶了自己,如今,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弃郎泽仁瘫软在地上,突然疯了一般地大哭大笑,有一滩水渍,从他的屁股下面慢慢泅开。 一股子尿骚气在牙帐里弥漫开。 “把他押下去,关进地牢。”芒相松囊沉声道。 东赞大步走到弃宗弄的身边,半跪下去摸了摸他的脉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抬头道:“爸啦,小王子还有一点气息。” 第128章 咄咄 等李云彤发现外面的人都走了,才敢走出来,而她一走出来就被禄东赞找到了。 她和秋枫、冬晴已经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两天。 如果不是禄东赞一直找不着人,让人全部都离开那院落,她们还不知道会呆多久。 拿的那点吃食分成三份,纵然秋枫和冬晴尽量都让她多吃,但仍然是每顿都食不果腹。 更别说还要偷偷解决上净房的事情,每一回都是忍到不能再忍,避着搜查的那些人…… 可以说这两天她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因为救命之恩生出来对松赞干布的好感,早就变成了讨厌。 要不是她还算有点自制力,怕是听见禄东赞拉着松赞干布来跟她解释时就会翻脸。 就算他小时候差点被兄长所杀,就算他被人背叛过又怎么样?害他的人已经自食其果,他凭什么因为少年时的阴影就怀疑她?他凭什么在一桩政治婚姻里去索要她的真情? 还要让她通过考验,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因为太生气了,李云彤反倒气极而笑。 她看着松赞干布,笑得云淡风轻,“您是赞普,到了吐蕃,这就是您的天下,当然是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我不生气,赞普的这些想法我能理解,这就和好容易得了一堆钱的老财主,看谁都像是要抢他银子的人,您的性命得来不易,您这王位得来不易,你这江山得来不易,当然要守好了,可一定得守好了……” “您不仅该防着我,也该防着大相他们,万一呢,万一他们也像那个什么父王六臣、母后三臣似的叛乱呢?您晚上睡觉,都该在枕下放把刀,免得被人害了。” 听她骂人都不带脏字,松赞干布不由急了。 “东赞如我兄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信谁也不可能不信他。” 李云彤讥讽地一笑,“话虽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孤家寡人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当了君王,哪里还有什么真情?哪里还能信什么真情?坐在您那个位置上,就是孤。” “对了,您汉人书看的少,恐怕不知道吧?在我们汉人的历史中,天子都是自称‘朕’称‘寡人’,王爷自称‘孤’,就说明他们都知道,世上没有两全事,坐到万人之上的位置,就不能什么都占全。” “像您这样,不付出真心,倒要去考验女子的真情,还真真是可笑,您就抱着王权,坐在您的王座上就好,干嘛要这么天真……” 禄东赞打断了她,“公主殿下也说赞普天真,臣一直认为,赞普能够拥有这份天真如同稚子之心,是他最为宝贵的一点。纵然被自个信任和依赖的人背叛、伤害,他仍然能够保持这份天真,希望能得到真心,这何其可贵?公主殿下试想一想,若您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您能做到吗?” 李云彤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她是做不到的,至少这会儿,她就被松赞干布气得要死。 这个愚蠢的君王,竟然想用这样的法子让她爱上他,竟然认为只要如此,她爱上的就是他本人,而不是因为他赞普这个身份。 “我说过了,想要真心就得用真心去换,他这样做只会令人反感,不管是谁被饿了两天,都不会喜欢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虽然知道禄东赞是为松赞干布解释,为他扭转自个的印象,为了让唐蕃的友好不因为这场变故起什么风波,但李云彤还是很生气。 她能够坐在这儿听他们解释,不过是因为她刚刚吃饱了饭,有些困,哪里也不想去。 他们凭什么认为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会留下来成亲,嫁到吐蕃?真当她是泥人,随便捏圆搓扁嘛? 松赞干布冷着脸扯禄东赞,“我就说不该给她解释,等我抓住她,成了亲,她自然就会爱上我了。” 李云彤一听来了兴趣,“噢?您凭什么这么自信认为我一定会爱上您?” 松赞干布倨傲地说:“她们都是这样的。” 李云彤抚额长叹,“这天底下,不只是你们男人才会撒谎,您凭什么认为她们不是因为您的身份爱上您?”她看了松赞干布一眼,呵呵冷笑,“明白了,想必您之前也这般试炼过她们……” 她站起身,转着松赞干布上下左右的打量,“别说,就凭您这副皮囊,长得好模好样的,就是没有好家世,当不了吐蕃的赞普,也会有很多姑娘喜欢您,还真不用试炼。” 见松赞干布露出喜色,李云彤又慢悠悠地道:“没揭露身份前,爱上您才叫爱您的本人,可她们最后不还是嫁给了赞普吗?我倒很想知道,您怎么算这笔帐呢?她们喜欢您,却嫁给了赞普,这算什么?她们爱上的,喜欢的,究竟是您还是您的身份?” 看到松赞干布发愣,李云彤又道:“这就像高大英俊是您的优点,身份家世也一样是您的优点一样,凭什么喜欢高大英俊就是你本人,喜欢您的身份家世就成了爱慕权势,贪恋名利?” “您怕我们只是爱上您的身份地位,那就保持下去喽,只要您一日是吐蕃的赞普,是这雪域之王,就会有无数的姑娘前赴后继扑上来,想钻进您的帐蓬,您怕什么呢?” 看到松赞干布脸色一变,李云彤仍然冷笑着说:“您就没想过,高大英俊有一天也会垂垂老矣?甚至说不定会有天灾人祸把这副臭皮囊变丑变废,到那个时候,爱慕外表的也一样可能会变?要照您这么想,只能化为神魂还让人惦着想着的,才叫真爱了?” “您会去爱虚空,去喜欢画中人吗?就算是喜欢画中人,不还得有个实体,有个美丽的眉眼吗?什么叫真心真意,您都没搞明白,还去考验人呢,真真是可笑之极!” 松赞干布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却什么也答不出来。 “不是喜欢丑的才叫爱,不是喜欢上穷小子才叫爱,不是你一无所有她都陪着你才叫爱……您的外表,您的身份,您的财富,您的文治武功都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都是您的优点,您要放弃这些优点去和不具备这些的人一较长短,是不是很愚蠢?” “若您觉得,这些别人也可能有,唯有爱上您的独上无二才叫真心,那么我告诉您,正是因为众多的优点组成了独一无二的您,当您丢掉这些,您就和其他人并无分别,爱上这些和爱您本人本就是一回事。” “您渴望一段贫贱不能移,不会有背叛的感情,用假设去考验一个女子,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不自信,没有看到自个的优点……” “胡说——”松赞干布羞恼地打断了她,“我是赞普,是雪域之王,怎么会不自信?” 禄东赞也帮着他解释,“赞普只是在感情上有些糊涂,其他事情上可说是举一反三,过目不忘,不仅精通骑射、角力、击剑,而且能歌善舞、善于吟诗,是文武全才的赞普。” 李云彤看了松赞干布一眼,“那只是表面,在他强大的外表下,有一颗虚弱的内心。” “自信的人才不会去考验,去试炼。因为他深信凭自己的优秀,纵然失去一切,也仍然会东山再起。你恐怕童年过得不大好,屡受打击,很少被人赞美夸奖,所以才会在当了赞普之后,也如此色厉内荏。”因为抱着反正已经这样,李云彤索性痛快说出自个想法的念头,一句都不婉转的说。 松赞干布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禄东赞捂住了他的嘴,对李云彤歉意地说:“赞普有些小孩子心性,您别放在心上,这两天您也累了饿了,先好好休息一下,等平静下来我们再说……” 他连拉带拽的将松赞干布拉了出去。 等他们走了,李云彤也有些茫然。 已经到了吐蕃,为这事翻脸回大唐,若她执意回去,父、兄肯定是会依着她的,可是回去之后要如何跟天子交待,说因为松赞干布小孩心性,考验她试炼她,所以惹怒了她,她不想嫁给这样的男人? 呵,本就是一桩政治婚姻,本就没有考虑过她的喜好,这段婚姻,谈得就是利益,哪里有什么感情。 别说松赞干布一表人才,就是他现在已经七老八十,她也得嫁。历史上,这样的和亲例子又不是没有过。 纵然大唐强盛,可牺牲她一个女子,就能换来边疆长治久安,不用动一兵一戈就让双国和睦友好,这买卖别说是天子,换成是她也觉得很划算。 只不过她是局中人,所以会为自己哀叹两声而已。 今个凭一时气愤说了真心话,还不知道松赞干布会是什么反应。 若他多少有些内疚,自个就有余地讨价还价,为大唐多争取一些利益吧。 实际上,要不是禄东赞扯了他来解释,这事情拖下去,她嫁都嫁了,纵有一天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 恐怕也就和他从前的那些女子一样,气一场恼一场,仍然视他为天,窝在那后帐之中,为争宠夺爱费尽心计吧? 李云彤唇角微微勾起,冷笑:不,那不是她。 她,李鸿,江夏郡王的嫡长女,大唐的文成公主,绝不是在宅院里寂寂而生、争风吃醋的女子。 她若留在吐蕃,就要在吐蕃的史书上留下声名。 如同男人一般,在青史留下自个的名字。 她到了这里,就要为大唐,为吐蕃做些事情。 如此,才不枉她来人世一遭,不枉她万里遥遥受尽折磨,甚至不能任由自己的感情去喜欢一个人…… 第129章 商议 被禄东赞拉走之后,又被他劝说了一番,松赞干布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吃午饭,可现在……他第一次发现饿着肚子情绪是那么难以控制。 饥饿令他更愤怒了。 那个文成公主真是太胆大了,到了他的地盘上,竟然还敢说出那么一番咄咄逼人的话来。 更气人的是,松赞干布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也因此他很纠结,究竟要不要留下她。 这样一个大胆,又不喜欢他的女子,留下来他明显不情愿,但从利益的角度上讲,留下她才对吐蕃最有利,就像他当初同意禄东赞所说,唐蕃联姻比泥蕃联姻更利于吐蕃的发展,能够令吐蕃强大富饶,长治久安。 大不了,他娶了她,冷落在王城就是了,就像对待勒托曼那样,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的跟自己献殷勤。 只是他心里头还是很气,竟然不能给这个大胆的女子任何惩治。 还要忍着这口恶气在人前和她举案齐眉,让别人看到唐蕃联姻,和睦友好。 所以不管禄东赞怎么劝他,松赞干布都是嗯嗯啊啊,不置可否。 就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中,松赞干布终于等到了他的午饭。 一盘白灼羊肉,一盆白切鸡丝,一小盘风干鸭,还有几样绿油油的素菜和一碗酥油茶,分量很足,却和他平日吃得有些不同。 看到松赞干布瞪着那些菜怔神,禄东赞笑道:“这是文成公主招待臣吃过的,虽然也是咱们吐蕃常见的吃食,作法却不同,再配上几样小菜,味道还真是很不错,而且荤素搭配,对身体也好。这酥油茶里用的茶,还是公主殿下专门从大唐带来的,赞普尝尝。” “她拿来的,我才不要吃。”松赞干布赌气道。 “赞普今年多大了?”禄东赞没理会他这句话,端了一碗酥油茶放自个这边,又将筷子递了一双在他手里。 松赞干布有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下意识地接过了筷子,“我比你小五岁,今年二十七,怎么,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汉人有句话叫‘三十而立”赞普可听说过?”禄东赞并没有因为他和松赞干布的关系亲厚,就失了礼仪,见松赞干布不动筷子,他也没有先吃,仍然保持端坐。 松赞干布点点头。 禄东赞整色道:“不知礼,无以立,也就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做事要合于礼,言行要很得当。赞普这一次,的确失礼了。现如今,您不想着如何与公主殿下和好,令她回心转意,反倒在意这些,岂不是本末倒置?” “咱们去大唐请婚,不就是为了将大唐的好东西引到吐蕃来吗?为何公主来了,她带着的好东西也来了,您反倒拒绝呢?” “好,本王不拒绝,吃。”松赞干布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鸡丝,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平日里爱吃肉,不爱吃蔬菜,但今日里,不仅吃了肉,还把他跟前的菜都吃完了,连那个味道和平日大不相同的酥油茶也喝完了。 还蛮好吃、蛮好喝的。 禄东赞只每样吃了几口,喝了那碗酥油茶。 “赞普……”等松赞干布吃完,禄东赞开口道,有些探究地问,“今个这事,您究竟想如何处理?” 赞普竟然没说什么,一口气吃了这么多素菜……虽然他表现的很冷静,但之前的口气,他分明是非常不高兴的。 尽管他们名为君臣,情同兄弟,禄东赞也不认为松赞干布真会对他言听计从。 兴许还会怪他言之过重。 只是若是他都不劝,就没人能劝得了赞普了,这几年里,赞普对蔡邦萨都是嘴上答应的好,实际上并不听从。 如今赞普主意大着呢,要不然,也不会整这么一出来。 禄东赞内心有一种君王有主见,为臣者很欣慰,君王太刚愎自用,为臣者很苦恼的纠结。 松赞干布并不知道禄东赞的想法,吃饱喝足之后,他理智冷静了许多。 放下筷子后,他道:“大相说得言之有理,本王都听你的。噢,对了,她刚才说汉人的王自称什么?孤。对,孤觉得是这个理,你从前也说过,管她什么性子,相貌如何,反正咱们是为了和大唐联姻,她不过是个棋子。” “谁要理会一枚棋子想什么。根本不需要在意她是不是喜欢本王,反正喜欢不喜欢她都得嫁给本王。”松赞干布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劲,唇角微勾道,“况且,她还长得很好看,比本王的那些个女人都好看,” “但是,她很危险,本王和她一起吃饭,竟然就会睡过去,如果她那会儿杀了本王……”松赞干布心有余悸,“等大唐的送婚使走了以后,本王要将她软禁起来,免得她趁机要了本王的性命。” 禄东赞连忙解释,“公主殿下不会的,她如果想那么做,上回您睡过去就已经做了,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绝不会……” “好了,”松赞干布一挥手,“大相不用帮她辩解,本王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吐蕃好,觉得让她心向着吐蕃,比她受冷落心怀怨气更有利,别担心这个,等她怀胎育子,自然就向着吐蕃了。” 禄东赞还想说什么,松赞干布道:“大相回去休息吧,这两天你也累了,等你休息好,我们明早再商讨迎娶文成公主一事。” 虽然在禄东赞面前表现的不在乎,甚至说出要将李云彤软禁的话,但这个晚上,松赞干布几乎一夜辗转反侧。 “像您这样,不付出真心,倒要去考验女子的真情,还真真是可笑,您就抱着王权,坐在您的王座上就好,干嘛要这么天真……” “不是喜欢丑的才叫爱,不是喜欢上穷小子才叫爱,不是你一无所有她都陪着你才叫爱……您的外表,您的身份,您的财富,您的文治武功都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都是您的优点,您要放弃这些优点去和不具备这些的人一较长短,是不是很愚蠢?” …… 李云彤的话总是反反复复在他耳边响起,她清脆的声音如同击落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个肌肤雪白,大眼长睫的女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不过,她太瘦了些,看上去弱不经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生出孩子来。 不,他才不想和她生孩子,就把她冷着,让她老老实实呆在王帐里,孤独寂寞地过完一生。她竟然讥笑他是“孤”,就让她好好地尝尝孤独的滋味。 赛玛噶已经十六,嫁去羊同的事不能再拖,若是他的妹妹被人这般对待…… 他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子计较这些,未免心胸太小,算了,还是不和她计较,这次的事是有些不妥当,找个机会,哄一哄她,也就揭过去了。 最近政局有些不稳,苏毗、娘波也有异动,一些反对唐蕃联姻的臣子若是知道他们起了嫌隙,难保不会利用此事……东赞说得对,他在感情上应该如同政事一般冷静,不能任意妄为…… 这些事情松赞干布翻来覆去的想,以至于根本就无法入眠,半夜的时候,他竟然又饿了,等吃了些再东西躺下时,他想到李云彤躲在底屋里的那两天,饥肠辘辘、又惊又怕,便升起一些内疚。 直到凌晨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的睡下。 心里有事,虽然睡得晚,却并不比平日里起得晚多少,醒来后,他还找人叫了禄东赞过来,两人比了回拳脚,商量了迎娶之事,方才一道去用早饭。 “……虽然文成公主在宗牒上是天子之女,但实际上她的父亲是江夏郡王,若赞普能够哄得郡王爷高兴,想来公主殿下也会气平的。”禄东赞把自个知道的消息都告诉松赞干布,给他分析利弊。 “原来,她并非天子之女,就这样还那么嚣张……”松赞干布虽然如此说,但并不在意这事,毕竟他向大唐请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哪个女子,而是凭此获得的利益,反正大唐是以嫁公主的礼仪送她来的,那些个嫁妆就是比真公主也一点不差,已经达到了当日请婚的目的。 “依臣平日所见,文成公主聪慧美丽,知书达理,深通佛理,有她和末蒙一道,弘扬佛法,定能达到赞普想抑止苯教的想法,赞普对她应敬之重之,才更有利于唐蕃友睦……” “江夏郡王对他的这位嫡长女颇有爱护之心,他是大唐三大名将之一,在破刘武周,破王世充,灭东突厥、等诸多战役中都获得了胜利,为唐王朝的统一和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赞普正好借此机会,跟他多亲近亲近……” 压下心头的苦涩,禄东赞尽职尽责地守着一个臣子的本份,向他的君王献计献策。 “臣来之前,已经安排扎西多吉和郡王爷他们一道准备迎娶事宜,届时,您就去玉树那边将公主殿下娶过来,把柏海这里做为成亲之地,除了一些必须留守的人,臣已经调了群臣过来和您一道迎亲,以示对文成公主的尊祟……” 待想通了其中的利害,松赞干布此时倒是一一都应了,道:“大相安排甚妥,只是本王瞧那文成公主昨日的态度,甚是对本王不满,她能回心转意吗?”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不会拘泥于这些小情小爱,臣相信,她一定会以大局为重。若赞普同意臣的安排,文成公主那边,咱们再去赔罪就是。” 第130章 迎亲 在松赞干布的再三赔礼下,李云彤顺水推舟将这件事情揭过。 同时,她对松赞干布也有了新的认识。 只不过十几个时辰,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管她怎么讥讽、嘲笑、挖苦,他都好脾气地笑,笑得像六月的艳阳,没心没肺,灿烂炽热。 面对这样一张笑脸,本来有心为难为难松赞干布的李云彤败下阵来。 到最后,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行了,照您的意思去准备婚事吧,唐蕃联姻势在必行,也别因为你我的嫌隙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松赞干布自是喜洋洋地答应。 “但是——”李云彤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坚持,她垂下眼,避开松赞干布那令人灼伤的笑脸,“在我没有接受你这个人之前,即使成亲,你不能碰我一根头发,必须和我保持三尺的距离。” “啊?这算个……什么事?”松赞干布差点骂粗话,憋了憋,他还是笑道,“哪有人做了夫妻,还站那么远的?搁着外人看来,岂不是以为咱俩不和?这可不利于唐蕃友睦,不妥不妥。” 松赞干布强忍着气,闷声道:“你真这样讨厌吐蕃,不愿看见我,那当初又何必答应这亲事?” 抬眼看了看他,李云彤淡淡地道:“我并没有讨厌吐蕃,也没有不愿见您,只是任谁才受了气,都不可能笑脸迎人。” 松赞干布沉默下来,许久方道:“不管如何,你我既然要结为夫妻,两个人哪怕不能恩恩爱爱,也别冷冷淡淡的好。” 李云彤笑了笑,柔声道:“若是没有赞普闹得这一出,咱们就算不能情投意合,也不会冷冷淡淡,毕竟,您曾救过我的命,小女子末齿难忘。” 女人就是小气,表面答应了你的道歉,实际上就一直扭着不放……松赞干布郁闷地把头扭开,好半天才低低出了一口气,闷声道:“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李云彤继续笑,笑得毫无诚意,“哦。知道了。” “那先前你说别碰你的事……” 李云彤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您又不只我一个王后,碰不碰的,对您也并无损失。可我这边不同,如今虽然应了婚事,瞧见赞普我这心里却是满心的不畅快,您若强要离我近些,只怕我会吐出来,赞普不嫌腌渍嘛?” 话说到这份上,松赞干布明白,李云彤只差没指着他的鼻子说她讨厌他了。 他再装作好性子,这会儿也快忍不下去,但想到大局为重,他还是僵硬地笑了一脸,“人后罢了,若是人前还是得亲近些,免得让人误会。” 李云彤微笑着垂眸不语。 松赞干布便有些恼怒,“你若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只管回你大唐就是,两姓结亲,结得是个好字,这般急赤白眼的,有什么意思?” 李云彤抬起头来望着他甜甜一笑,“您既然知道,先前为何还要那样考验我?我饿了两天,您不过听几句话就这般,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就因为我不远万里过来嫁您,就该受这气嘛?” 松赞干布一听又觉得有些内疚,看了眼李云彤那张还不及他巴掌大的美丽面孔,轻声道:“那事确实是我错了,还望公主你莫要放在心上。若是你愿意将这事揭过,咱们就都不再提,若你觉得搁不下,这辈子也搁不下,你就回大唐,我自会向天子请罪,说是因为我的原因导致婚事生出变故。” “您这会儿倒能担当了?”李云彤噗嗤一笑,坦然地看着他,“我不高兴,女人不高兴总是要使使性子的。不会一辈子搁不下,但在我不高兴的时候,不可能委屈自个迁就您。” 松赞干布看见李云彤这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那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对他的不待见,深觉这次的事情是搬石头砸自个的脚,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油盐不进,不好哄不好骗的主。 他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脸上倒还维持着笑容,“公主不高兴也情有可原,咱们只在人前作作戏,毕竟你我代表着唐蕃,人后都依你的意思。” 李云彤沉默了一瞬,接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就依赞普所说。” 言罢她端茶做了个送客的姿势,“赞普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请回吧,我这便动身回玉树,等着您来迎娶。” “你……不用你赶,我自会走。”松赞干布瞪着她,她仍然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松赞干布站起身,恍若不在意地说:“我走了……待那日,我会亲去迎娶公主,一切按大唐礼仪。” 六月廿八,宜入宅、嫁娶、祈福、求嗣、开光。 天色未明,李云彤便被唤醒。 沐浴、更衣、绞脸、梳妆…… 虽然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嫁人,故而仍有些忐忑,夜里也没睡好。 看着菱花镜中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孔,她觉得自个有几分陌生,唇角的笑容都像平日,穿上大红的嫁衣,一块绣金缀珠的红盖头罩上,更是连走起路来都有些不自在了。 鞭炮、喜乐响起的时候,她还有些怔怔:这就要出嫁了? 拜别父亲李道宗时,李云彤因为激动,差点踩着自个的裙子,幸好平日里训练有素,倒没叫旁人瞧出什么马脚来。 李道宗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女儿这一嫁,他们虽然还会跟着去逻些,结缔唐蕃友好盟约,但基本不可能私下见面了,更不可能再以父女相称。 但他毕竟是男人,心里再难受,脸上也不可能露出来,只将交待的话反复说,再三叮嘱李云彤凡事在唐蕃友睦为重,照顾好自个…… 李云彤当然知道,前面的话是官面话,说给别人听得,父亲要她记住的,就是不管任何时候,都要保全自个,好好活着,免得他们担心。 要不是四周都是观礼的人,她真想扑到父亲怀里痛哭一场,说自个不嫁了。 可如今,她是君,父亲是臣,李云彤只能矜持地点点头,低声道:“郡王爷代父皇所说得教导,文成字字句句都谨记在心,还望郡王父回去告诉父皇,文成在吐蕃,一定会好好的,不负皇恩,以唐蕃友好为重,患难相恤,暴掠不作……” 一番珍重契阔之后,等到李景恒背她上轿时,李云彤还泪水涟涟。 注意到自家妹子的低落情绪,待李云彤爬在自个背上,李景恒便轻声宽慰道:“不要怕,为兄看他很不错,送聘礼迎亲都按着唐礼来走不说,还对父王行子婿之礼,言辞恳切。听说他还为您特意学了咱们大唐话,修习唐礼,也算是很诚心了……” 李云彤不愿父、兄担忧,自然是什么都不说的,从柏海回来,还在他们面前圆了一回自己几天未归的事情,这会儿更不可能讲什么,只轻笑道:“我还没嫁,哥哥便向着他了吗?” 李景恒背着她,闷声道:“我是在说大实话,妹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婚事得男方看重和不看重,可是大不一样。再说了,我们走后,就是你孤身一人在此,他怜惜你些,把你放在心上,我们也能放心。” “你性子要强,但男人多喜欢那种柔弱的女子,所以有些时候,你也要和软些。当然了,也不能由他欺负,不然,他又不把你放眼里了……父王也告诫他了,说把掌上明珠交给他,他务必要待你好……” 这些话先前就说过,这会儿又反复讲,不过是因为他们担心。 李云彤知道这是家里人心疼她爱惜她担心她,不由的有些想哭,强忍着泪哽咽道:“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的。你们还不知道我嘛,打小就不吃亏,断没有让人欺负的道理。” “也不要太掐尖要强,夫妻之间,又不是仇人,哪里就要争个你死我活的,男人其实也很好骗,你多说些好听的,和软些,多撒撒娇,实在不行就哭几声,他自然心软就依着你了……” 听哥哥说得夸张,李云彤想笑,眼泪却越流越凶,引得李景恒连声安慰她。 兄妹俩说着话,倒把不远的一段路走得山长水遥,好半天才到玉树行宫的大门前。 他们兄妹刚一迈出门,鞭炮声便再次噼里啪啦的作响,吵杂声、喜乐声一声高似一声。 喜乐声中,喜婆扬声笑道:“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花轿啦!” 因为玉树离柏海颇有些距离,安排的是车轿,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花轿,上去便有些困难,李景恒正欲转身将妹妹背过去,一双大手伸过来,轻巧地将李云彤接过抱起。 “兄长辛苦,我抱她上去就是。”松赞干布笑得一脸阳光。 他人本来就长得俊,如今穿着大红的喜袍,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就非常的亮眼。 李景恒见他看重妹妹,心里只有高兴,便松了手,低声交待,“好生待她。” 不过两步路,松赞干布走得奇慢无比,便像是要一直抱下去似的。 李云彤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热气围着自个,连脸都热红了,便伸手偷偷拧他胳膊,想他走快些,可那胳膊就像铁似的硬,她拧的手指都疼了,他还无动于衷。 第131章 成亲 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以及诸色玩器自不消说,光是那打头的家具就有上百抬,再加上书籍佛典、瓷器、谷物种子、农具,最引人瞩目的是金灿灿的释迦摩尼等身佛像…… 几百抬的嫁妆浩浩荡荡,打头的那抬已经到了柏海,结尾的那头才从玉树出发。 一路上,引得当地无数吐蕃百姓竞相观看,啧啧称奇。 到了柏海,吐蕃群臣贺喜,新娘下轿,有十二个兵卫同时抱着箩筐,把里面装着的铜钱四处抛撒,围观的人高兴地捡钱道喜更是沸反盈天。 下花轿时,有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妇,手里拿着装有谷子和豆子的簸箕到处挥撒,嘴里还说着吉祥话,这是取避邪和早生贵子之意。 虽然上轿时也这般撒了一遍,但那会儿有人背着、抱着,这会儿得自个踏在地上走进宅院,蒙着盖头,脚下踩着谷豆,李云彤就险些滑倒。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 胳膊硬得跟石头一样,手大得和蒲扇一般。 这自然不会是喜娘。 李云彤有心避开,但谷豆圆鼓鼓的,脚下一步一滑,走了两三步,她不但没避开反而半个身子都倚在松赞干布的胳膊上。 自己这就要与他成亲拜堂了?! 过火盆,步红毡、上香、拜堂……直到步入洞房,李云彤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等坐在满是金银钱和花生红枣桂圆等物的喜床上,李云彤的心才渐渐安宁下来。 红烛高照,松赞干布偷偷看了看端坐在喜床上的李云彤一眼,唇角微微勾笑:这下可好,她终究嫁了他,落到了他的手里,这日子还长着呢,他总有办法让她知道自个的好。 新婚三天无大小,平日里惧于松赞干布的身份,这会儿却是怎么热闹怎么来,毕竟,热闹才是好兆头,所以自有人在一旁哄笑。 “赞普,快些挑开盖头,让臣等也瞧瞧大唐公主生得是什么模样?” 有人开了头,四周哄笑声更盛。 松赞干布接过的金杆子,挑开了红盖头。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乖乖,这大唐的公主莫不是天仙?你看她那皮肤,比那羊奶还要白,还要细……” “天可汗的女儿,可不就是天仙……” “赞普真是有福气,娶得女人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赞蒙真是好颜色,和赞普很相配。两个人一白一黑,倒是好看的很。” 松赞干布瞧瞧坐在喜床上,垂着头的李云彤,也觉得她千娇百媚,就那么不言不语的,都似有倾城之色。 听着得意,他却不想那些人再看李云彤了,再听到有人调笑他们一白一黑,便笑着摆摆手,轰了人往外走,“好了,你们快到前院去喝酒,多喝两杯,多吃些,堵上你们的嘴。” 他是赞普他说了算,观礼的人先还嬉闹着不肯走,等见他脸色不对,便一个个都行礼告辞了。 有几个胆大的还唤他,“赞普别光顾着新娘子,也过去和臣等一起开怀畅饮……” 等关上门,喜娘按程序走了合卺礼,结发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松赞干布自去前院和臣子们喝酒。 等他走了,夏雨和春草方才服侍着李云彤脱去沉重繁琐的凤冠霞帔,洗去她脸上厚重的脂粉。 等她们整好,几个吐蕃的仆妇丫鬟便提着食盒鱼贯而入,拿出些食物摆放在桌上。 “赞普说怕赞蒙饿了,让您随意选两样喜欢的,垫垫肚子。” 听了一个仆妇的转述,李云彤微微有些惊奇,没想到松赞干布看似粗野,倒是粗中有细。 从早晨一直饿到现在,中间因为怕花了妆,怕要上净房不方便,一直没吃没喝,这会儿确实腹中空空…… 李云彤便让人盛了银丝面跟她,慢慢吃了。 等她吃最后两口的时候,松赞干布便被人扶了进来,浑身酒气熏人,走路踉踉跄跄,倒像是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李云彤当然不高兴的,虽说新郎被灌醉很常见,但以松赞干布的身份,底下的人顶多说笑几句,谁又敢真去灌他,这分明就是他自个故意喝多了,给她难堪。 转念想他喝醉了,也就不用担心一会儿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过,心里又有几分庆幸,便用眼神示意秋枫和冬晴上前扶了松赞干布过来。 等秋枫她们从护卫手里接过人,扶到李云彤身边刚坐下,手还没完全松开,松赞干布便往后一倒,醉嘛咕咚地躺在了床上,不过片刻功夫,便鼾声大作。 李云彤细瞧了瞧他的模样,见他虽然打着鼾,眼睫却在轻颤,便笑着轻声对夏雨道:“赞普只怕醉得不轻,你们去打盆水来,要冷些的,冰一冰他会舒服些。” 又对秋枫道:“你去找两个这院里服侍的人,让她们煮了醒酒汤来,要多加姜蒜,越辛辣效果越好……” 这哪里是给赞普醒酒,只怕是要捉弄他,喜娘和几个宫婢想笑又不敢笑,有个年长持重的喜娘低咳了一声,忍着笑说:“良辰吉时,赞普这般睡下去确实不妥,公主殿下说得对,多加些姜蒜,赞普也能早些醒,免得误了吉时。” 她们都是跟着李云彤从大唐来的,福祸与共,自然是她说什么都会照做。 松赞干布在床上听得牙痒痒,又不敢动,毕竟这会儿要是醒了,谁都知道他在装醉酒,只好装着酒醉的人,翻了个身又鼾声大起。 我不把脸朝上面,看你怎么折腾。 李云彤瞅了瞅趴在床上的松赞干布,微笑着:“先把水拿过来。” 等夏雨将找来的井水端上来,李云彤便挽了袖子亲自拧了帕子。 虽说是三伏天,可这冰凉凉湿沓沓的帕子覆上松赞干布的后脖颈,他一点也没感觉到舒服。 更别说除了那湿帕子,还有只小手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使劲掐,他运着气肌肉硬鼓着,结果那只小手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针,径自往他腰上扎。 松赞干布大吼一声,翻身坐起,抓过帕子砸在地上,怒目圆睁瞪着李云彤,指着她道:“你想谋杀亲夫吗!” 李云彤一脸无辜,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一双妙目滴溜溜地转,像是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夏雨旁着解围:“果然还是公主殿下有办法,赞普都不用喝醒酒汤,就已经酒醒了。” 松赞干布瞪了她一眼: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主仆都不是好人。 李云彤怕他责怪夏雨,连忙挡在面前,娇声道:“赞普酒醒了?先前只怕光顾着喝酒,饭也没顾上吃,我叫她们给您盛一碗鸡汤银丝面吧?我刚才吃了,那面味道很不错,赞普哪里请来这样的师傅?就是在我们大唐,能拉这么一手银丝面的师傅,也不是很多。” 被她这一打岔,松赞干布虽然生气,却也不再看夏雨,只瞪着眼气哼哼地对她说:“我要你亲手盛了给我。” 李云彤一笑,亲手盛了碗鸡汤银丝面递给他。 松赞干布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面,喝尽了汤,肚里有货,他的口气便和软了几分,道:“那个师傅,还是我上回到上安,请了来的。” 又盯着李云彤警告,“你如今已经嫁给了我,当以夫为天,敬之重之,岳父大人今早可是这么交待你的,你不会转眼就忘了吧?” 李云彤无比坦陈地看着他道:“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猴子满山走,我自然是处处以赞普为重,以赞普为天的。” 话说得好听,但行为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松赞干布便觉得刚才吃下的面顶在胃里,颇有些不舒服,看着她道:“时辰不早,让她们都下去,别误了你我的吉时。” 因先前两人说过当着人前要扮恩爱,这会儿虽然只有自己的贴身宫婢和喜娘,李云彤仍娇羞满面的说:“总要让她们侍候赞普洗漱。” 没等松赞干布说话,她便娇俏地笑道:“您可别指望我,打小我就是别人侍候着长大的,连衣服都不用自个穿,您要让我侍候着,只怕到明个天亮也不齐整。我还记得你曾当着郡王爷的面说要好生待我,莫非都是哄人开心,做不了数的话?” 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幽怨。 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嗔似喜的看着,松赞干布不由全身都不得劲,咬着牙道:“我说话当然算话,你待我有心,我定然要待你诚心。” 原来还是想着交换,李云彤的笑容便淡了几分,抬手掩着口轻轻打了个呵欠,“赞普若是不急,我便让她们先侍候着更衣就寝,累了一天,好困。” 她脱了凤冠霞帔,换的这身衣服是锦缎的,露出颈下一片雪白肌肤耀眼不说,这会儿一掩嘴,那大红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胳膊,再加上睡眼惺忪,当真是人比花娇,慵懒迷人的要命。 纵然松赞干布这般百花丛中过的男人,也看得呆怔,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轮到他从净房洗漱一番再出来,李云彤已经脱掉外衣盖好锦被侧躺在床上,长睫安静地睡着了。 第132章 喜烛 香薰球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缭绕,喜烛跳跃着蒙蒙火光,红罗喜帐里,佳人乌发如云似瀑,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身形纤柔纤细,起伏如曼妙的山峦…… 松赞干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掀开了红罗喜帐。 龙凤喜床上撒的红枣、栗子、花生等喜果推在四角,李云彤睡在正中,外面根本没有留多少位置。 显然是不想他在这里的意思。 可这,也是他的喜床,就算答应过不碰她,可凭什么不让他在这里? 松赞干布气恼地脱了鞋,合衣就着那点位置侧躺上去。 他已经尽量不碰着李云彤,但那点位置实在避无可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可能比一根针还要近些。 他顿时感觉到李云彤的温软,她的香气从轻薄的衣料传到他的这儿,如同雨水渗入干渴的大地般,四处浸开,等他想退后时,已经来不及了。 自从成年,除开沙场征伐,他一向是无女不欢的,睡下后不过片刻的时间,他便觉得有熊熊火焰烧了起来。 李云彤本来迷迷糊糊已经睡着,早晨起得早,这一日又是哭了几回,还饿了许久,之前吃银丝面时因为天色已晚也不敢多吃……这一天下来,她累极困极,刚躺在床上时还有些警惕,等躺下去想歇息下时,倦意就袭来,将她带进了黑甜香。 睡梦中,她感觉到一个热腾腾的人靠近自己,宽敞舒适的喜床,一瞬间变得狭窄起来,成熟男人散发的浓郁阳刚之气,无声无息将她席卷…… 李云彤立刻醒了一半。 她的听觉、触觉都前所未有的灵敏。 而寂静的夜里,一切都清晰可闻。 外面院里走动的声,喝着酒划拳的声音,甚至连花烛的细微爆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如同火炉,热力也一点一点地席卷、包裹着她,侵袭入鼻,让人猝不及防。 李云彤完全清醒过来,身体本能的抗拒,向后翻身想推开松赞干布。 但她忘记自个本是背对着外头的,这一转身,好巧不巧地,就与松赞干布来了个面对面,唇对唇。 软玉温香在怀,松赞干布下意识地便揽住了她,回吻过去。 原本暖暖的热意,一点一点蔓延成火。 “唔!”李云彤挣脱不开,狠狠咬了一口,同时手用力推松赞干布的肩胛骨,试图将他与交缠的自己分开。 “弃宗弄,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先前说过,说好的……你不碰我……”因为嘴被堵住,她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半点也没有威慑力。 先前说好的……这句话,令松赞干布一阵郁闷,她的唇就像玫瑰的花瓣,淡淡的甜香,吃一口只想吃更多,哪里舍得停下来。 可怀里的玉人儿抗拒的这般厉害,还咬了他一口,非常狠心咬,他都能感觉到血腥气在唇齿间。 “别动……”松赞干布闷闷地,停止继续吻下去的冲动,头低下来,用额头轻轻抵着李云彤的额头,低声道:“我不碰你,就挨一挨,你是我的妻子,就这么一点妻子应有的本分,也不肯?” 他刻意将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充满了威胁的暗示。 李云彤僵住,她能感觉到松赞干布的怒火,不知道自己若是执意顽抗,会惹来什么后果。 毕竟,两个人在体力上相差太大,他若是真要用强,她也只有受着的份。 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洞房花烛夜,又是在吐蕃的地盘上,今个晚上,就算她把嗓子喊破,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唯有采取怀柔的手段,让他慢慢平息下来。 李云彤往后退了退,但她修长的腿微微一动,就被松赞干布反手一托,反倒攀爬在他的腰上,更加紧密地贴上了他坚实的身体。 她无处可逃,无地可退。 “我难道没说过,叫你不要动?”他哑声警告道。 “赞普……”李云彤的手无处可放,只好举在空中哀求。 这可怜兮兮的一声呼唤,令松赞干布浑身一震。 就是这么柔柔软软的一声,带着企求、哀怨、埋怨、气愤,却轻而易举地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松开了托着她后腰的那只手,动作停下来,“这个时候抗拒,只会更加激起男人的欲念,下次乖一点。” 乖你个头—— 李云彤想破口大骂,但理智提醒她,不要激怒这个男人。 于是,她的声音更为轻柔地说:“赞普是男儿,男儿一言九鼎,您说过,在我没有接受之前,不碰我的。” “嗯——”松赞干布低声相应,“但这也是我的喜床,让我睡到其他地方去,你休想。” 虽然他的声音很低,听上去也很温柔,但李云彤毫不怀疑他话里的坚决。 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令自己和松赞干布离远些,离危险远些。 “您非要在这里的话,我换个地方好了。”李云彤坐起来,又弯腰躬身,试图跨过松赞干布下床。 因为她的离开,松赞干布觉得身体的间隙令自个一阵空虚,再抬头看到上面那个弯腰的人…… 这个角度看着,美好的若隐若现…… 松赞干布再也忍不住,手上一用力,将李云彤扯了下来,扯在自个的上面,贴近自己的胸膛,恨不得能将她嵌进去,严丝合缝。 一个翻身,两个人的位置对调。 他的唇轻轻对上她的,亲吻着她漂亮的唇瓣。 “嘶……”李云彤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对着身上的松赞干布又打又踢。 却发现如同打在铁板上,像是给他挠痒痒,他根本不在意。 倒把她的手脚都打疼、踢疼了。 不管李云彤怎么抗拒,松赞干布仍然堵着她的唇,深深地用力吻了好一会,直到无法呼吸,才彻底松开她。 “弃宗弄,你混蛋!”李云彤终于恢复了自由,她一边骂,一边伸手推开他。 随着这句咒骂,她隐忍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是说了不碰她,说好以礼相待的,他还这样? 真是相信男人的话,母猪都会上树。 她打了个哆嗦,泪水涌上眼睫。 “你哭了?”松赞干布很快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他松开手翻转身,躺在她的身边,喘着粗气。 “对不住,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自己。” 李云彤听见了,泪水更加汹涌,她在喜烛透过红罗帐的微光中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脸,试图挡住那些泪水。 松赞干布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想侧身吻那些晶莹的泪珠,却因李云彤惊慌失措地后退停了下来。 “睡吧,我保证不再碰你。”他闷闷地扯过喜被裹住她。 听了好一会,感觉到松赞干布那边没有动静了,李云彤方才裹着被子往床里头一滚,能离他多远离多远。 过了一会儿,她还扯了条被子,扔给松赞干布。 虽然是最热的天气,可这是吐蕃的夏天,夜凉如水。 将被子盖在身上,松赞干布无声地笑了起来,她还真是善良。 不够狠心的女子,小绵羊一样的人,怎么跟神鹰斗啊! 他侧过头,看见缩在帐角里的李云彤,如瀑的青丝垂在胸前,发黑如墨,肤白如玉,唇红似花蕾。 窗外弯月如钩,月光和着烛光,映照着她几乎红成了晚霞色的脸庞。 修长而白皙的秀颈微微露着,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 真美!好美! 刚才忘了把那里也亲上一亲。 这般的诱惑,却一点也碰不得……松赞干布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便翻了个身,轻轻将头偏向了另外一侧,不再看李云彤。 半天都不再有任何动静,李云彤方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也不敢再下床去,免得再惹得那个混世魔王做出什么事来。 今晚应该安全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过了今晚,明晚呢?后晚呢? 李云彤有些犯愁了。 迷迷糊糊地,她都不知道自己几时睡了过去。 待她睡熟,松赞干布方才自己抒弄了一番,解了那压抑不住的火气。 看着床上安睡的玉人儿,他也犯愁:这一晚晚的看着不能吃,岂不是要他的命? 他换了干净的衣裤,将被子搭了一角在身上,沉沉睡去。 天还蒙蒙亮,李云彤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 晨光中,未燃尽的烛光中,她看见立在床下的松赞干布。 笔挺而宽阔的背,强劲有力的腰身,修长的腿显得整个人高硕健美。 再不喜欢松赞干布,她也不由要赞叹一声,他这身体着实好看。 像是感觉到她在看自个,松赞干布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灿烂迷人的笑容:“公主,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这样子很入眼?” 他在床前站定,向前倾倾身子,身无寸缕地在李云彤的眼前晃来晃去。 李云彤羞地闭上眼,缩进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松赞干布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径自取了衣服穿上出去。 听到他的脚步离开,门被拉开又关上,李云彤才从被窝里钻出来。 她闻见空气中有股子不属于薰香的清气,也不是瓜果的甜香,那种气息如同麝香,又带着点咸腥气。 好像石竹花的味道。 第133章 曙光 李云彤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顶的石榴花。 红罗纱帐,红得艳丽,再加上水红掺了金丝成的石榴花,浓郁得像要把这世间的喜庆都织进帐里,那流光溢彩的红看着就是富贵满堂,榴绽百子的意味。 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却像个讽刺。 李云彤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艳丽花朵,不由想起好几年前她刚及笄之时,周道务送她的一幅画,画中有一群游水的金红鲤鱼……那鲤鱼极传神,像映照着日光金灿夺目。 看上去也是这么喜庆。 李云彤并不是个念旧的人,在宫中圣旨下封她为文成公主的那天起,她知道自个和周道务的姻缘不成了,先前因两人定亲生出的一点憧憬,便灰飞烟散。 那个时候,周道务说她无情,她还说各有姻缘再念念不忘从前,那种多情比无情还可恨。 因为搁下了,所以路上接到段简璧的书信讲她和长孙嘉庆成亲之事,李云彤感到高兴,信中提到周道务和临川公主成亲了,她就不过一笑丢开。 她切切实实地知道,自个对周道务并无情愫。 可昨夜里…… 李云彤有些恍惚。 她心里头,明明对禄东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对松赞干布不说十分憎恶,也是很讨厌的,昨个对他的亲近,也确实很抗拒,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竟然令她心慌意乱。 先前她以为只要他不碰自个,只在人前装装恩爱,不是什么难事,昨晚才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加上两个人还有夫妻名份,要保持彼此水火不相容的关系,着实有些不易。 有心让松赞干布再不进这屋子,但根本没有立得住脚的理由,除非,她无所谓唐蕃交恶。 可令唐蕃友好是她的使命,甚至,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得吐蕃,怎么可能为了个人私欲置国事于不顾。 她向来提得起放得下,这是头一回觉得进退两难。 她不认为这是因为自个心头有禄东赞身影的缘故。 毕竟,在她知道不可能做出什么举动的时候,她已经决心像当初放下周道务那般,放下与禄东赞那朦朦胧胧的感情。 就算此刻没有全放下,她也不认为这是阻碍她与松赞干布亲近的原因。 她不愿松赞干布碰她,因为他的所做所为伤及了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当然不愿意理会他。 可她以后应该怎么办? 李云彤在心里想:和他亲近是万万不能的,至少,在自个没有接受他之前,不能够如同其他夫妻般亲密。离开吐蕃更是不可能。这桩婚事,要如何继续才能不让父、兄担心,不连累到唐蕃的关系? 沉吟良久,李云彤知道她得想出一个法子,令松赞干布也认同这只是一桩缔结的盟约,和真实的姻缘不一样。 经过昨夜的事,她也明白,反抗要讲方式方法,不能鸡蛋碰石头,不能惹怒他。 因为昨晚的事,李云彤深感做为女儿身有多么身不由己。 她来吐蕃,是想要更多的自由,是想如同男儿一般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而她和松赞干布的关系如何,将直接决定她的愿望能否成真。 这是一个男人说了算的世界,这是一个王权的世界,雪域高原之上,没有松赞干布的肯定和支持,她将寸步难行。 考虑到他们才成亲,她刚刚成为吐蕃的赞蒙,目前倒也不是太着急,毕竟,这个身份会给她一些便利,等到逻些,进了吐蕃的王城,她还有很多的时间筹划此事。 不管如何,不能让父亲和哥哥知道我们并未洞房。 她心里存下了这件事,便去找床上铺的白绫。 掀开红色的锦被,再再掀开红色的喜褥,反正哪哪都翻遍了,也没看见一点白色。 用来做元帕的那块白绫哪里去了? 李云彤有些心慌。 门被推开,晨练了一半的松赞干布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说:“你醒了?那我让人进来侍候。” 先前李云彤躲进被子里,又一直没见起,松赞干布还以为她又睡着了,特意交待仆妇们别进来打扰,自行先去晨练。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朝霞从窗棂照进来,将石榴花的红罗帐子染成了明灿灿,她还躺在床上没起。 见李云彤不理他,还在床上东翻西翻,松赞干布明白过来,闷声笑道:“那帕子我已经交给了高嬷嬷。” 高嬷嬷是李云彤从宫里带出的四位教养嬷嬷之一,那元帕由她留着,到了吐蕃交给松赞干布的母亲,以视她儿子娶了个清清白白的媳妇。 虽然事后可以找高嬷嬷做个假,但这事让第三个人知道,还是有点麻烦。 说不定高嬷嬷会误会她先前失了清白,那以后松赞干布因此对她不好,大唐这边也没人有底气说话。 虽然大唐开化,但女子婚前失贞,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和亲公主,还是一个不小的罪名。 普通女子若新婚之夜元帕未见红,被浸猪笼娘家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这就是故意的! 见李云彤气鼓鼓地看着自己,松赞干布收起逗她的心思,拳头抵着唇轻咳一声,“嗯,我在上面滴了些血。” “什么血?” 松赞干布不想告诉李云彤自个划破了手指,就唇角一勾道:“当然是鸡血。本来想把你的手割破滴点血上去,你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只好做罢。” 鸡血?竟然是鸡血…… 李云彤无语地看着他。 但愿那鸡血和……颜色什么的差不多吧。 没见过杀鸡,平常吃的鸡血块都是黑红色,李云彤也不肯定两种血的颜色是不是一样,只在心里头暗暗祈祷不要穿帮。 起床后见高嬷嬷欢天喜地的恭喜,她才放下心。 因为没有公婆在这里也不需要敬茶,用过早饭后,李云彤就直接去了后院。 松赞干布在后院继续晨练,正拿着一把长刀在那儿练。 因为怕李云彤不自在,他起来并没有等到她一起用早饭,之前回去一趟,也是看看她起了没有。 松柏苍翠,绣球藤柔靡,他穿着一身薄薄劲装,头脸已经练得出汗,薄薄的衣衫半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极精壮的身段。 长刀锋利,舞起来风声呼啸,在树影中穿梭而过,离很远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他的这身装扮,再加上那舞得密不透风的刀影,看上去当真是铁骨铮铮,威风凛凛。 李云彤一时不由看呆了。 她打小爱武,虽然自个只练就了花拳绣腿,却十分喜欢看别人舞刀弄枪。 习武之人最是警惕,从李云彤踏进院里的第一刻起,松赞干布就用眼角的余光睢见了她,待看到她的神情,他心头不由得意一笑,略一沉吟,他的长刀便挽了个刀花,直直冲她而去。 李云彤眼睁睁看着松赞干布手里一人高的长刀如同利箭,带着凛冽风声,朝着自己扎过来。 虽然一时间脸色发白,但李云彤却一动也没动,任由那刀朝自己飞过来。 她就不信,松赞干布会要她的命。 长刀贴着她肩部的衣衫而过,穿过她身后的绣球藤,再穿过两棵松柏,方才深深地扎到地上。 被长刀一碰,粉红的绣球花瓣如同一场急雨四处飘散,落了李云彤满身。 新婚的第一天,她穿的是红色锦缎罗衣,被粉色的花瓣一点缀,脸色苍白,神情又有些茫然,如同误落凡间的仙子,紧张地不知身在何处。 虽然神色暴露了她的心思,但就凭她敢站在原地不动,松赞干布也不由赞叹,“胆量不错,竟然敢不躲开。” 他走过来,拈起李云彤肩头的花瓣在自己鼻下闻了闻。 这个动作真是暧昧,李云彤皱皱眉,眼神避开他的凝视,有些不自在地说:“赞普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要了我的性命,当然不用躲。” “喜欢,我当然喜欢你。”松赞干布哈哈大笑,勾起李云彤的下巴,轻声道:“凭谁见了你这个人,都会喜欢。” 看了眼地上的那把长刀,李云彤装作没有听见他这句话,避开他的手,淡淡地说:“赞普继续练吧,我到院里四处随意转转。” 走两步,离他远些了,她方才回道道:“对了,咱们何时动身去逻些?” “怎么?这么急着跟我回去吗?”松赞干布玩味地问。 李云彤像是没听懂他话语里的暗示,看着他的鼻尖道:“若是不着急,我想在这儿多呆一阵,带来的工匠先前正在教当地的百姓纺织和耕种,还需要有些时日才能完全掌握,若是就此离开,恐怕前功尽弃。” “你,竟然肯让他们教我吐蕃百姓……”松赞干布有些百感交集。 他虽然知道李云彤带来的那些工匠早晚会为吐蕃所用,但没有想到在他们还没有成亲之前,她已经着手让吐蕃百姓在学习大唐先进的纺织和耕种技术,还一点不藏私。 “当然,唐蕃友好并不是嘴上的一句空话,我离开长安之时,父皇曾说过,吐蕃的子民就如同大唐的子民,让我来了之后,务必要将大唐那边的雨露阳光遍撒吐蕃。来了之后,我见这里的百姓耕种还不知道使用工具,连用耕牛都很少,天种天收,这样收成怎么能好……” 看见李云彤认真地说起她到玉树后的所见所闻,松赞干布一时忘形,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云彤,你真是我吐蕃的福音,天可汉将你嫁到吐蕃来,真是嫁对了!” 李云彤挣了两回,都无法将自个的手从松赞干布的大掌里抽回,只好轻声道:“赞普,你弄疼我了。” 听到她这会儿没有用敬称,松赞干布却打心眼里高兴,他知道,这和之前他们争执时的不敬有区别,经过昨夜,她这是已经不知不觉对他滋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嗯,曙光在前,他要再接再厉。 第134章 拉姆 马车里,昏暗的光线,一个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说:“拉姆,明天就要到玉树了,你尽管放心,吞弥·帕加老爷是老爷知交好友,他定然会好生待你,给你找个安生之处,你到了那儿安定下来,奶娘也就能放心回去守着老爷留下的老宅了。” “奶娘!”少女凄然地一笑,抓住老妇人的手,“您这是要把我一个人,送到帕加叔叔那儿?您就不怕……”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话中的意思,却令老妇人感到心酸。 看着少女秀美的面孔,老妇人黯然神伤:拉姆长得实在是太好,即使是在马车厢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面孔仍然如同夜明珠般的熠熠发光,这样的女孩子,若是没有权势护着她,就如同黄毛小孩捧着巨富,行走于街市,在如此乱世,不知会有怎样的飘零…… 帕加如今是玉树的大孜巴,是如今能够庇护拉姆儿的最好人选,这也是老爷和夫人临终前的托付,自己务必要完成。 想到此,老妇人拍了拍少女的手:“你放心,帕加老爷是好人,不会亏待你,帕加夫人也是良善之人,他们定会将你如亲女儿般对待。将你交给吞弥家,奶娘也就能放心了。” 听了老妇人的话,少女低声回答:“奶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如今我的父母已经不在,只有咱俩相依为命,你走了留下我在吞弥家怎么办?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老妇人默然,她知道拉姆儿的顾虑不无道理。 毕竟,吞弥家再好,帕加老爷和夫人也不是拉姆儿的父母,他们会不会有所顾虑?他们会怎样待她,都是未知数,让拉姆儿留在吞弥家,她自己其实并不是很放心,可是家里的情况…… 想到自家的情况,老妇人皱了皱眉。若是她也随之留在吞弥家,那老爷夫人的灵位就无人照看,万没有到别人家去投奔,还带着灵位的道理。 少女也知道老妇人的顾虑,并没有再说话,她伸手握住了老妇人枯瘦的手,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有些惶恐的眼神渐渐平静:“奶娘,您放心,我在帕加叔叔家会好好的,您只管放心回去,看好家,待我常在父亲母亲的牌位前上几柱香……” 一声长叹之后,车厢里,老妇人和少女没有再说话。随着车厢的摇晃,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听着老妇人微微的鼾声,少女的眼中掠过一片迷茫,她知道父母托奶娘将她护送到玉树的心思,让她去帕加家,是为了她有个依托,有个安身立命之地,也减少她以后婚嫁的阻碍,毕竟,她是丧父丧母之女,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会考虑,娶她这样的女子过门。 到了帕加家则不同,有帕加夫人亲自教养,将来她总能谋一个好前程。 此去会有怎样一番光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拉姆走进屋子,吞弥家的人眼前俱是一亮,少女穿着月白色夹衣,领口袖口均绣了缠枝暗绣的花纹,轻盈飘逸的葱青色长裙倾泻而下,遮住了她精致的绣鞋。 一把乌润黑亮的青丝挽成了两根辫子放在左右,一朵栩栩如生的白玉髓芙蓉花站在左侧,修长的脖子上套着雕花银项圈,腕上带着一对碧绿的翡翠镯,白嫩光滑的皮肤宛若凝脂般细腻。 再看她那张脸,两道弯弯的眉毛像是柳叶般舒展,乌黑圆溜的眼睛如同宝石流光溢彩,优美的红唇微微抿起,淡金色的脸颊上显出浅浅的两个梨涡,在这张笔墨难描的容颜上,一双明眸神采奕奕,明艳动人。 更别提她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的秀美。 她是吐蕃人,但看上去更像个汉人那边的女子。 这般美丽的女子,纵然是才看过大唐公主和她带着一干美人的帕加家,也不禁看呆了眼。 介绍之后,帕加夫人几乎第一时间就将拉姆抱在了怀里,又哭又笑,如同看到自个远归的女儿。 几乎是在见到拉姆的第一眼,吞弥·帕加的二女儿,吞弥·梅朵就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叫拉姆的姑娘。 且不说她那张让人妒忌的脸蛋,单是她身上的那股子劲,她就不喜欢。 拉姆明明是在弯腰行礼问好,但梅朵却感到自个有一种抬头看她的仰视感,就好像拉姆在冷冷俯视她们,令她感到到自己微不足道。 这种感觉,太像她面对的大唐公主那些贵人,那些高高在上、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贵人。 可自个明明是玉树大孜巴的女儿,就算是吐蕃的赞普,也会给她父亲几分薄面。 或许是为了挥去这种感觉,梅朵下意识就将不悦表现了出来…… “你就是拉姆?” 听起来平平常常的一句问话,如果是带着几分好奇,就像是对初相识之人的打量,但梅朵的语调里却是带些质问,听上去颇具深意,就好像她早知道拉姆,并且还对拉姆有着几分不屑。 她的话语让人听了,不是好奇,而是带着几分探究的恶意。 对于这种带有探究的恶意,拉姆并不在意,自父母过世之后,她被族人欺凌夺财,要不是舍了些钱财出去,恐怕人都逃不出来,相较之下,梅朵这种已经算最浅的讨厌了。 因为不在意,所以她便轻轻点点头,微笑着回答,“是啊,我就是拉姆。” 但她这种毫不在意的姿态,落在有些人的眼中,就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是明晃晃的藐视。 梅朵的感受就是如此,以致她抓紧了衣衫,连装出来的笑容都收敛了。 帕加夫人有些不高兴,梅朵虽是小妾所生,却记在了她的名下,这样的行为叫别人看了,会以为是她这个嫡母教养不当。 她皱了皱眉。 梅朵的姐姐兰朵见了,连忙扯扯她的袖子,笑盈盈打岔,“拉姆妹妹果然人如其名,真像仙女似的。” 被兰朵一暗示,梅朵方才又扯出了点笑容,勉强笑道:“拉姆妹妹真是漂亮,我瞅着,比那大唐的文成公主,也差不多了。” 不等拉姆问文成公主是谁,帕加夫人就轻喝道:“糊涂,赞蒙也是你能议论的?好了,别扰着拉姆,她远道而来,得先去洗漱更衣,等吃饭的时候,你们再慢慢聊。” …… 夏天的风,都带着热浪,只有傍晚的那一点点清凉,令人沉醉。 拉姆身上搭着薄薄的丝被,蜷缩在羊毛地毯上的大迎枕中,似睡非睡。 她长长的睫毛如扇子般投下阴影,在她淡金色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的确,就像兰朵所说,拉姆,人如其名,秀美如同小仙女,奇葩逸丽,淑质艳光。 随着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屋里的安静宁沁被打破了。 “拉姆小姐,梅朵小姐身边的使女过来传话,说请您后日参加她的成人礼,听说,赞普和赞蒙也会来呢。”拉姆的大使女普布一脸喜气地说。 从两天前她来这儿,吞弥家的姑娘就表现出对她的不喜,怎么会专门让使女来传话邀请?拉姆怔了怔,并没有接话,依旧微闭着眼睛,懒洋洋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为受过凉,每到经期她就腹疼发绞,能躺着的时候,绝不会站着。 虽然这一次小日子已经来了二天,腹疼如今只余微微一点,可她还是不想动弹。 普布轻咳了一声,问道:“拉姆小姐,您可是还不舒服?那奴婢去回了她?可达娃刚才说梅朵小姐讲您如今是夫人的义女,就是吞弥家正经的姑娘,是她的好姐妹,后天的成人礼是她的喜事,也是吞弥·帕加家里的喜事,请您务必参加。” 按理,她做为帕加家的义女,即使梅朵不让人来请,自个也该露面的,为何要这般巴巴的叫人来请? 拉姆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睛,依然是懒洋洋的神情,“我知道了,你去回了达娃,就说后日里,我一定会参加二姐的成人之宴。” 听完达娃的回禀,梅朵站在窗前,看着院里已经含苞的花树,轻轻摸了摸她修整好的指甲,绯红的樱桃小嘴里冒出冰凉的一声冷哼:“算她识相。” 兰朵捧着一碗茶站在她的旁边,直到达娃走了出去,才有些担忧地摇摇头道:“二妹,你真的要这样?如今她毕竟也算是我们家的人,这样对她,不大好吧?” “不太好,还要怎么样对她才叫好?”梅朵连声冷笑,带着些恶狠狠的说,“大姐,你不会这么好心吧?你忘了,在她进的咱们家之前,你我姐妹,可是嫡母心中的头一份,可是她刚进门,嫡母就给我脸色看,这若是时日长了,哪里还有你我站的地?” “她拉姆凭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孤女而已,还是克父克母的煞星,凭什么就能得到母亲的欢心,还想将她送与赞普?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欢赞普,只等他这次回逻些,父亲提出联姻,将我送与他,就能跟着他走……” “若是不趁早将她处置了,那等过些日子赞普他们走了,岂不是要带走的人就是她了?” 第135章 陷害 听了梅朵的话,兰朵将茶杯放在窗边的高几上,拉着梅朵的手说:“好了好了,说到这事我也和你一样心有不甘,可是你我毕竟不是阿妈啦所生,她为了压着庶母偏爱拉姆而已,哪里有什么真心?” 她轻声劝梅朵,“你何必为此呕气?再一个,拉姆她虽说父母双亡,但毕竟是父亲故人的女儿,父亲受故人所托收留了她,还收她为义女,如今她只能靠着家里的一些薄产,在我们吞弥家讨生活,跟你我都不能比的,你就当可怜可怜她,让一让她好了。” “让?我为什么要让她?从她进了咱们家起,嫡母就说她年纪小,无父无母的可怜,事事都让你我姐妹忍让于她。别的事让她也就罢了,这件事我绝对不能让,任由父亲把她送给赞普。”梅朵的声音极低,却充满了狰狞之意。 她伸出手,从腰间所系的荷包里拿出一个纸包,脸上泛起神秘而自得的笑意:“看,这是我从让人从外面弄到的,到那一天只要往她的杯子里放一点,她就不会再是小拉姆(拉姆在藏语中是仙女的意思)了,她将是庵摩罗(妓女),成为嫡母的耻辱。” 因为知道自己说的事情要紧,她的声音越发隐晦,还带着些兴奋,“这里面的东西,只需一点,她就会变得像那种姑娘……十四岁就和男人有了首尾,赞普是绝对不会要她的,看她还拿什么和我争?” “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荤话?我们女儿家怎么能说这些?若是让嫡母听见,又该说我们姐妹被庶母影响,没有规矩了!”兰朵听得脸红到了耳尖上,她杏目圆睁,伸手去抢梅朵手中的纸包。 梅朵身子一闪,避开了她。 兰朵压低声,严肃地说:“你怎么会弄来这样的东西?你难道不曾想过,她出了这样的差错,人家非议的可是我们吞弥·帕加家所有的女孩子?不行,二妹,你把东西给我,不能这么做。” 梅朵鼻腔里冷哼一声,“她算什么吞弥家的女孩子?她不过是我们吞弥家收留的一条狗而已。” 她躲开兰朵的抢夺,将纸包小心地放回了自己的荷包。 然后,梅朵拍拍手朝着兰朵扬了扬下巴道:“我还做了安排,让那天来咱家观礼的人都去看一看,看一看她这位表现冰清玉洁的姑娘是如何对男人投怀送抱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得意和恶毒,还有对兰朵的警告,“呵呵,让大家都看一看,扎氏忠烈,却养出了她这么的一个小贱人;让嫡母瞧瞧,她成天夸奖端庄聪慧的义女,是个什么东西!大姐,我可什么都说给你听了,你若是拦着我护着她,你就不是我的好姐姐。” 兰朵知道这个不同母的妹妹虽然和自己一样养在嫡母的名下,但因其生母李庶母受宠,加之嫡母没有生养女孩,帕加府的几个庶女里,她打小就是头一份,娇生惯养不说,还固执己见,拿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什么事不依着她,她立马就能翻脸。 想到拉姆到帕加府之后,嫡母对她们的日渐冷淡,让梅朵这一闹,自己说不定也能得些好处。毕竟,没有姐姐没嫁,妹妹倒先嫁的道理,赞普若是答应和吞弥家联姻,自己这个大姑娘,多半会排在梅朵之前的。 一念至此,兰朵收回劝阻梅朵的手,按按自己的额角,状似担心地劝说道:“我是你的姐姐,要护自然也是护着你。可是二妹,你别玩太大了,万一这事传扬开,对咱们家也没什么好处,那天可是你的成人礼,出了那样的荒唐事,岂不对你名声有碍?你何苦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 “正因为是我的成人礼,所以她出了事,绝不会有人疑心到我们身上来。”梅朵得意地说。 她指了指自己的荷包,神秘地说:“好姐姐,你可知道,就这么一小包东西就花了我十两银子,这可是那些人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女孩子的,管她什么贞节烈女用了都抵挡不住……我还精挑细选了一个人成全她这头一次呢,也不枉她和我们做了姐妹,说不定,以后她还要感谢我呢。” 说着,梅朵哈哈哈大笑:“我都有些迫不及待等着看她春心荡漾的模样了。” 兰朵踌躇了半天,还是温温婉婉的劝道:“二妹,我觉得让她得到教训就行了,不用太过分,万一这事要是宣扬出去,别人知道了她是中了迷药,查出这东西是你买来的,你岂能脱了干系?” 梅朵不以为然道:“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帮我买这药的婆子早就服了哑药,她又不识字。好了,大姐,你也知道赞普难得过来,他又才娶了赞蒙,需要有贵族的女儿去侍候,要不是这个机会,就是给他当小妾也轮不到咱们家。” “赞普要想获得吞弥家的支持,最好的法子就是和咱们吞弥·帕加联姻,这桩亲事自然就该落在你我姐妹身上,可嫡母偏心,说她现在也是我们吞弥·帕加家的女儿,竟然有意将她许配给赞普,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描画精致的小脸上露出几分狰狞之色,“再说了,只要她沾了男人,这东西的效力也就没了,她喝的茶早被倒了,什么都查不到,她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能知道?” 她转眼换了笑脸,拉着兰朵的手说:“好姐姐,你这回帮帮我,将来你有什么事,妹妹自然也是帮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嘛?” 兰朵无奈地戳戳梅朵的额头道:“你是我妹妹,我不帮你帮谁?但你得听我一言,事关女孩子家的名节,你可不能安排那些个外人去看,只嫡母和赞蒙知道也就是了,多少给她留几分颜面,不然,我断不依你的。” 梅朵抱着她的胳膊,笑面如花:“我都听姐姐的。” 转眼就到了吞弥·帕加的二姑娘,梅朵十五岁的成人礼。 吞弥·帕加家用于宴客的大帐内外摆着几十张大圆桌,桌上都放着精心准备的佳肴美馔。 大帐分为两部分,内帐坐着女眷,外帐都是男客,中间用帐幔隔开,不管那边有表演六艺的,内外均可听闻,闲适中带着优雅,隔而不离,整个场所布置的喜气洋洋,以红色调为主,贴金描彩,一片喜气。 贴金描彩的杯盘碗碟,被帐外窗格里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往来的宾客们,尤其是女眷,个个都是浓装艳裹,花团锦簇,一眼望去,大帐里绣裙朱履,衣香鬓影,简直像是百花盛开般繁华喧闹。 这一日,整个玉树有头有脸的人大概一半都在场了,毕竟,吞弥·帕加虽是新贵,但在吐蕃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家,群雄逐鹿能者居上,几次争战下来,吞弥·帕加在当地已是声名显赫,除开一些老牌的世家不屑与之为伍外,巴结的人多了去。 更何况,这两年吞弥·帕加还和副相吞弥·桑布扎攀上了本家,要不然,玉树的大孜巴也不会轮到他来做。 拉姆本来换好了衣服一早过来,却在路上被兰朵拦住,说是她那身海棠红的衣裳和梅朵在及笄礼上的衣衫撞色了,婉言相劝请她换一身。 一身衣裳而已,拉姆从来不爱争这样的长短,只是等她再换好衣裳过去,宾客已经到了大半。 她轻提裙角走进去时,大帐的喧闹声突然小了下来。 先是面对着她的,接着,背对她的人也转过身,齐齐齐往水晶珠帘看去。 一个梳着双辫,穿着月白色的纱衫,靓蓝色纱裙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明眸善睐,一双杏眼清澈澄净,黑白分明,一双如远黛般的秀眉,鼻梁又挺又直。 她的整个人柔美、清丽,令人见之忘俗。 还梳着姑娘家的双辫就这般好看,可以想像,待她长成之时,只怕会美的惊人。 见过的美人里,只怕也就那位大唐的文成公主,吐蕃的赞蒙,能和她一较高下了。 不过,待众人知道拉姆是丧父丧母之女时,十有八九都暗叹一声:可惜了! 大帐里众人原本惊艳的神情变成了惋惜、轻视和不屑。 再美貌也只是个孤女,没有家势可依,顶多就是做个侍妾,十分姿色也当不了嫡妻。 大帐里众人惊艳的神情被正立在帐幔旁的梅朵看在眼里,她不由嫉恨满腔,咬牙切齿,俏美的小脸都为之有些变形,她紧紧抓着身边正为她整妆的兰朵,力气大的令兰朵雪雪呼痛。 兰朵推了推她,压低声音道:行了,如今大家都已经知道她是丧父丧母之人,纵有人想娶她回家做正妻,那些夫人也不会答应。更别说赞普那样的,就是做侍妾她也不够格,这不正合你的意吗?” 轻推了推梅朵,她笑道:“快去吧,今个儿,她可是我们的好妹妹,别叫人看见帕加家的人起内哄,看轻了咱们。” 第136章 获救 梅朵端起了桌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杯酒,换了个笑脸,笑盈盈地走向拉姆,声音甜美而喜悦。 她娇俏地歪歪头,笑盈盈地说:“好拉姆妹妹,你怎么才来?我可都等了你半天了。”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拉姆一番道,“没想到拉姆妹妹穿件简单的月白张纱衫也这般好看,不愧是我们吞弥家的一枝花,难怪我表哥见过你一面,就念在心里,得了相思病呢!” 拉姆一听梅朵提起的男子,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张油头黑面,肥头大耳的脸,心头一阵恶心。 她压下那种不适感,看着梅朵轻声赞叹道:“梅朵姐姐谬赞,你今个才是美极了,梅朵姐姐皮肤白,这红衫子衬得你愈发眉目如画,连妹妹我都看得移不开眼呢!” 说话间,她将一个荷包从袖中拿出递了过去:“今天是梅朵姐姐你及笄的好日子,我也没有准备什么,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你,也算是妹妹我的一番心意。” “你我姐妹,来了就是,还送什么礼啊?真是客套。”梅朵随手接过荷包,交到身后使女的手中,然后左手拉住拉姆的手,亲热地将右手中的酒递给拉姆,笑容满面地说:“你也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为何还要晚来?既然晚了,就该罚酒三杯。” 拉姆再三推辞不过,到底被梅朵灌了一杯酒下去。 “算了,你既不胜酒力,我就罚你这一杯吧。不过,你还欠我两杯酒,一会可得多敬我两回,多说些讨喜的话来贺我。”梅朵看着拉姆脸上升起的红晕,放下酒杯,笑嘻嘻地说。 拉姆苦笑道:“梅朵姐姐,你就饶了我吧,就这一杯,我都有些头疼,哪里还敢再喝!” 梅朵看着她的一脸,故作疑惑:“真不能喝?就这么一杯酒……算了,你先到偏帐去喝碗醒酒汤,免得一会醉了叫人笑话。普布,快去端碗醒酒汤来给你们小姐。” 普布看了看拉姆,待她点头后,方才施了个礼匆匆走出花厅。 待普布走出去,梅朵又叫自个的大使女:“达娃,你扶拉姆小姐到偏帐去歇息片刻。” “不用了,我就在这坐着喝醒酒汤好了。”拉姆歉意地说:“客人们都来了,我本已经晚到,该帮着义母和你们招呼客人的,再这么走了,不大好……” 梅朵笑道:“你若被人看出醉酒了,才不好呢。等下赞蒙过来了,咱们少不得要敬她两杯。眼下趁着贵人还没到,你快去歇息一会吧,家中你最小,阿妈啦早就说过,让我们多护着你些。” 看着拉姆犹豫,她又强调道:“没事,你歇会吧,这儿有我们呢。” 旁边正在招呼人的兰朵笑道:“就是,拉姆你都脸上红霞飞了,快去歇息下,一会酒散了再过来。”她冲拉姆挤挤眼睛,“本是梅朵强灌了你的酒,你就不替她招呼人,她也没有话说。” 难得吞弥家姐妹待自己这般亲热,拉姆不想拂了她们的好意,而且确实也很头晕,她抚了抚自己的头,歉意地说:“好吧,我先去坐着歇一歇,待喝了醒酒汤再过来。你们和义母说一声。” 梅朵热情的说:“没事没事,阿妈啦在前面招呼人,准备迎接赞普和赞蒙呢,说不定等你回来她还没有过来呢,只管去歇着。” 说着还吩咐她的使女达娃道:“你可要把拉姆小姐服侍好了,不然,仔细你的皮。” 达娃连忙应了一声,扶着拉姆道:“拉姆小姐,奴婢先扶您去偏帐吧,一会客人更多了,看挤着您。” 还没有走进偏帐,拉姆就觉自己小腹下一股热流直升而上。 这种感觉就像要来小日子了一般,可她的小日子昨个才完了,怎么会…… 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小日子回潮? 拉姆觉得自己心里一阵发慌,口干舌燥。 她连忙对达娃说:我身子有些不适,还是回去躺一躺再过来。” 您要是回去再过来恐怕就赶不上梅朵小姐的及笄礼了,拉姆小姐不如在偏帐里坐一坐,奴婢给您沏杯茶来醒醒酒。达娃殷勤地扶着她,往偏帐走。 正在犹豫间,偏帐的门吱吱呀呀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宝蓝缎团花胡袍,油头粉面,形容猥琐的男子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 正是梅朵先前提过的那个表哥,是她生母哥哥家的侄儿,斯郎降措。 拉姆初到帕加家的那天,正好碰到斯郎降措过来给他婶婶送东西出门,就巧不巧的见了一面,行了个礼。 等进了门,拉姆还感觉到他的眼睛粘到自个脸上,心里恶心不已。 “哟,是拉姆妹妹,先前我还想着不知道今个能不能碰上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咱俩还真是有缘。”斯郎降措涎皮涎脸地说,说话间,他还过来拉扯。 若是搁着平日里,拉姆对这样的人,不说直接给一巴掌,也肯定是要避开的,但此时她却觉得自个像闻见花蜜的蜜蜂,仿佛斯郎降措身上有着什么她无法抗拒的魔力,她有一股要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扑到这样的人怀里……咦,那可真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你走开——”拉姆想断然拒绝,严声警告。 可她的身子发软,眼波浮出层层涟漪,一片春意,说出的话连她自个听着都是娇滴滴,软绵绵,不像拒绝,倒像勾搭。 她这是怎么了? 拉姆心中一凛,用指甲狠狠戳自个的掌心,甚至把手举到唇前,狠狠地咬了一下食指尖十指连心,疼痛令到稍稍清醒。 她咬指尖的模样,看上去娇怯爱怜,更令斯郎降措心头火热。 他再次上前,要抓住拉姆的手。 他的靠近,令拉姆再度迷茫。 这一次,她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唇,趁着仅余的清醒,甩开达娃,往后退了几步,笑着道:“我还是去陪着义母迎接赞普他们吧,不然实在是失礼。” 说着,她便拎着裙摆,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帐跑去。 听说她要去前头,斯郎降措傻了眼。 他是追还是不追呢? 达娃也不敢去追,这种时候,仆妇、使女们都要各司其职,要是让帕加夫人看着她跑前面去,只怕她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只能跳脚,“表少爷,您还不上去拦住她。” 斯郎降措赶紧追了上去,可他肥头大耳的,哪有拼命跑的拉姆快,眼见着看不见拉姆的身影,他只好气喘吁吁地跑去找梅朵,“不好了,拉姆跑掉了,她说要到前帐去陪你嫡母待客……” “她跑了?”梅朵恨不得把手中拿着的簪子戳进斯郎降措眼睛里,“你怎么能让她跑了,不是你说的那东西吃了,贞节烈女都抗不住吗?还要了我那么多银子,十贯钱啊!” 兰朵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若那东西真那么厉害,她到了前帐,见了其他的男人,让赞普亲眼看见她放浪形骸的模样,绝不会要她的……” 她似笑非笑地对斯郎降措道:“只是,表哥要去晚了,她投了别的男人怀里,可没你什么事了……” “对,让别人看着是她主动投我怀里,我就英雄救美,抱着她找个避人的地当场成就好事,完了她不跟也得跟着我了。不行,我得快些去,免得被人抢了先……”斯郎降措眼前一亮,立马追了出去。 …… 拉姆一路往前帐跑,却尽量避开那些来的男宾不管是老少,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引得她一阵冲动,想扑上去,这种饥渴和燥热,她已经明显知道不对劲。 帕加家里,只有义母才能救她,哪怕她事后会嫌弃自个,但她为了帕加家的名声,也一定会救她。 但跑到前帐,她去没有看见帕加夫人的身影,而且,有几个男客走过来,她险些就要支持不住。 她一咬牙,朝贵妇们簇拥的一个女子扑了过去。 拉姆一把抱住李云彤。 她用汉话说:“您是大唐的公主吗?你能不能救救我?我浑身发热,想……男人,我怕是吃了什么药……好不舒服……” 拉姆说话的时候,努力咬着舌头让自个保持清醒,但尽管如此,话说到后面,她已经在开始拉扯自己的衣服。 看见扑在自个怀里这个秀美的女孩,李云彤有些惊讶,听了她柔媚娇软的声音,再看到她的举动,她顿时明白过来。 她用手刀狠狠劈向拉姆的后颈,将她砍晕过去,对秋枫示意,“她怕是有些醉了,你把她带到帕加夫人为我准备的,那个小息的帐里去。我一会过去看看。” 待秋枫半抱着拉姆走后,望着四周惊讶的眼光,李云彤淡淡地说:“这四周的风景也看得差不多了,你们人我也都认下来,差不多该入席,你们先进去,我换身衣服再过来。” 尽管很好奇,很希望李云彤能说一下刚才那女子是怎么回事,但见她无意说明,又碍于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众人再好奇也不能打听,便再寒暄几句,行礼目视她带着宫婢离开。 第137章 假山 看着服了药沉沉睡去的女孩,李云彤眼底一片冰寒。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借口帕加家的一个女儿成人礼,邀请他们过来,却突然出现一个服了药的美丽女孩子…… 怎么看都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是想扫她这个吐蕃赞蒙的脸,还是给大唐公主一个下马威? 不管哪一种,她都不能忍。 事情的真相虽然要等这个女孩醒了才能知道,但谁知道帕加家的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后手。 她得去找松赞干布,提醒他一声。 毕竟他们现在是夫妻,荣辱一体。 “冬晴过去给帕加夫人说一声,就说我有点不舒服,晚些再过去……再安排个人去瞅瞅赞普在哪里,请他回帐,说我有事相商……” 交待完之后,李云彤便带着秋枫,由其他宫婢们们跟随着,往帕加家为松赞干布准备的王帐那边去。 因为男女分开招待,所以王帐距离这边距离颇远,得穿过一个花园。 做为玉树的大孜巴,帕加家的花园还是有不少景致,甚至还学汉人的园子,用高大的山石做成曲径通幽的假山。 为了图快,李云彤带着人准备从假山洞里穿过去。 结果还没有走进去,她就被一只手伸出来,拉拽着进了假山。 “谁?”李云彤的厉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就立刻被人捂住了嘴。 她的那声喝问刚刚出声便淹没在喉咙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别喊!” 是松赞干布! “你们都在外面呆着,谁都不许进来,本王和赞蒙有话说。”听到秋枫等人跟进来的急切呼叫和脚步声,松赞干布警告道。 除了秋枫,其他人都没有再往里进来,甚至还往外退了几步。 “没事,你别进来了,我和赞普在里面,很安全。”觉得到松赞干布有些不对劲,李云彤对着迈步进来的秋枫道。 秋枫也转身退了出去。 虽然假山洞里漆黑一片,但她是习武之人,目力远较一般人强,只是刚才那轻轻一瞥间,她就看见了赞普将赞蒙压在假山的石壁上。 那距离之近,实在不适宜被人看见。 听到秋枫退出去的脚步声,再听见她吩咐其他宫婢们离远些,李云彤僵硬的身体松驰下来。 这一放松,她能感觉到松赞干布贴着她,还有那只抚在她唇上那只手,温热干燥。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心里有些习武落下的老茧,摩擦着她的唇;能感觉到捂着她嘴的这只手,慢慢松开,然后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唇瓣,意犹未尽的顺着她的脸颊往下…… 李云彤只觉得脸上腾地火辣辣烧起来。 这人想干什么?难不成他也服了药嘛! 想到松赞干布出现在这儿,说不定他的随从就在假山的另一头,还有这边假山外的秋枫等人,李云彤忍住没有喝斥,只将松赞干布推开些。 她抬起头。 因为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她已经能够隐隐约约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一双幽深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她,或者那眸子中,还带着些她说不清的炽热。 仅仅只是对视一眼,都令她心跳加快。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人。 李云彤故作镇静,冷淡地低声问道:“赞普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松赞干布本来是很难受的,此时却觉得舒坦了许多。 看着蛮瘦弱的人,这样挨着倒感觉到玲珑有致,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和那天晚上的感觉一样……说起来,这几日被她用各种借口拒绝,自个这才娶了新娇妻的人,可是空旷了好些天。 这一想,,越发觉得怀里这发育良好的少女身子柔软馨香,糯糯甜甜的,不由想得到更多。 李云彤不大爱用脂粉,她的衣物都是用青水香薰了,闻上去就有股子清新,再混上她少女独有的香气,松赞干布每每靠近,都觉得好闻之极,这会儿更是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这一念起,他的心跳就如擂鼓般咚咚作响。 他将李云彤再次压向山壁,左手环着她的腰,右手顺着她的脸颊向下…… 他猛地含住了李云彤的唇,右手顺势而下。 李云彤傻了。 这可是白天,他怎么能对自己这样? 不对,就是夜里也不能这样…… 可若是她此时喊叫,别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想,他们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李云彤只觉得松赞干布那只手掌火热,仿佛烧着了般,摸到哪里火就烧到那里……不能叫也咬他也不停,只能生受着……这种感觉,让她羞得恨不得昏死过去…… 可要是那样,这混蛋岂不是更要肆意妄为? 她想推开松赞干布,却引来他更大力的探索。 粉嫩的唇,如花瓣般的细腻芬芳、柔软娇美的身体,似山峦般连绵起伏、幽香诱人。 原本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却令松赞干布不能自拔地沉溺其中,想要更多。 “别,赞普,这儿是什么地方,岂能……您且忍一忍。”李云彤以为他也像刚才那女孩子那般中了药,抓住他想进一步往下的手,严肃地警告道。 见松赞干布没有停止的意思,李云彤冷声说:“万一要是有人听见,赞普这是让我别活了吗?” 一方面担心松赞干布吃了药,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反抗会激得他一时性起,不管不顾的在这就把她办了,所以李云彤声音虽冷,却并没有再继续挣扎。 也幸亏她如此,松赞干布才慢慢冷静下来。 虽说已经成亲,但在这儿发生什么事,确实于她名声有碍。 他松了手。 将下巴搁在李云彤头上,闷闷不乐地问:“这些日子,你干嘛晚上都让我睡其他地方?” 这样的你,我可不敢让你睡身边。 李云彤在心里暗自腹诽一句,稍微动了动身子,与松赞干布拉开些距离,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我这几天的确小日子来了,夜里爱翻身,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当真不是怕我碰你,故意避着?” 松赞干布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李云彤。 正好李云彤也仰起头在看他。 两扇睫毛那么忽上忽下的扑扇,扇着他的心痒痒,睫毛下那双星瞳亮的仿佛像黑曜石,纯净的好像是一泓清澈山泉,让他想走进去沐浴一番,还有那高挺的鼻子,那娇嫩的嘴…… 他刚刚尝过这张嘴带来的美好滋味……只觉身下一热,松赞干布立刻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跟我走。” 松赞干布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牵住了李云彤的手,想将她从假山的另一头带出去。 “啊?”李云彤被松赞干布拉着走了两步,方才反应过来。 她立刻止住了脚步,连连摇头,说道:“不不,我不能跟你走。” 他刚才那样子,分明是吃了药,这回虽然暂时控制住,但她若是跟他走了,搞不好一会就有麻烦,若是被人看见他们拉扯,那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说他的顶多是男人嘛,对着娇妻一时意起,说到自个的词,恐怕就不会那么好听。 别说其他,只怕整个大唐的女子,都会因为自个带累的名声不好听。 才不会有人管是不是他服了药,用了强。 这种事情,不论是什么造成的,受侮辱受罪的最后还是女子。 哪怕是碍于自个的身份不会明说,也会在背后议论纷纷。 听到李云彤断然拒绝,松赞干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是有正事要和你说。” 李云彤声若蚊呐:“秋枫她们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这么说,你并不是怕我对你……怎么样了?”松赞干布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喜不喜欢?” 这样的事,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出来问自个。 显然是药力发作,又开始神智不清了。 李云彤涨红了脸,扭转身子,冷声道:“赞普请自重。” 松赞干布将她拦住,一把紧紧地环在自己怀里,下巴在她额头蹭了蹭,低声道:“可我想和你说,我很喜欢。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看着你,喜欢闻你身上的香气,只是和你,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般高大英俊的一个人,这样的表白,这样被温柔的呵护着,要换个人,恐怕就会心软了下来。 李云彤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赞普是说你先前娶的那几个,都没动过情吗?那你和她们算什么,像动物一样到了发情期就繁衍后代的需要?” 松赞干布说不下去了,皱起眉,“你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些荤话?” 见他板起了脸,李云彤心里一笑。 从宫里的那两三个月,她不仅要学习礼仪,还要学习闺中术,那些画着妖精打架的图册翻了很多遍,还有专人给她讲解,做王后可不光是端庄雍容就行的,闺房之中,还得将赞普的身心一举擒获…… 经过高人调教那些手段,她有什么不懂? 既然他不喜欢这样粗鲁的言辞,那她以后就得多用用,看他还会不会离她这么近。 第138章 误会 想到这儿,李云彤无视自己已经红了的脸,若无其事道:“我这人就这样,有什么说什么,赞普听久了,自然就惯了。” 看着少女强做镇定的模样,再想到自个其他女人刚开始的羞怯……松赞干布笑了。 他用手勾起李云彤的下巴,唇角扬起,“不,我很喜欢。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松赞干布不笑的时候,因为高鼻深目,剑眉加上微挑向上的狭长凤眼,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就有种冰冷桀骜、令人望而生畏的无情和漠然,但他笑起来,那些冷和吓人的感觉就全都消失了。 此时他唇角勾起,眉眼微弯,笑得灿烂不说,还有种不正经的邪气。 要是假山洞里没那么黑,李云彤就算不喜欢他,或许也会被他这样的神情吸引。 毕竟,少女嘛,都喜欢那种有点坏的男性,对循规蹈矩的乖孩子没兴趣。 因为没看清松赞干布的神色,所以李云彤只听到了他的话,虽然说得深情款款,但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真正的喜欢,根本不用说对方也能感受到,像松赞干布这样把情话说得如此溜的,显然是在哄自个。 和自个对感情的懵懂相比起来,他是万花丛中过的老手,连儿女都有了,还说这样的话来哄自个。 真是个坏人。 知道这是自个的弱项,李云彤决定不再说此类话题,只偏了偏头,避开松赞干布的眼神,轻声说:“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赞普说一说……因为她晕过去,我就让人给她吃了些药,她睡了,具体情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 她将拉姆的事情讲了一遍,有些担忧地说:“虽然不知道那女孩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在帕加的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总归有些不对,所以过来给赞普说一声。” “你是担心我,所以亲自来说?”松赞干布弯了弯嘴角,紧紧地握住了李云彤的手。 狠劲往回抽了两次,也挣不脱,李云彤只好无视,当自己被木头拖着,淡然地说:“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方便让别人带话,毕竟事关赞普的清誉,传扬开,对那个女孩子也不好。”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回去再讲。”松赞干布皱了皱眉,仍然将李云彤拉向假山洞的另一头,带了出去。 李云彤不想别人认为她跟松赞干布有别扭,毕竟那些宫婢,有些是天子借贵妃安排的,平日里虽然看上去安分守己,但她在吐蕃这边真有什么事情,只怕很快会传回大唐。 若是她在吐蕃无用了,还不知道天子会怎么看她的父兄……因为这些原因,李云彤没有太挣扎,只便扬声交待秋枫她们,“我和赞普从那头出去了,你们跟在后面。” 假山的那一头,果然是松赞干布的随从们,交待了几句,他便带着李云彤如入无人之境,穿林过柳,就好像帕加家是他自个的园子一般,熟门熟路,根本不需要别人带路。 李云彤惊愕不已。 这帕加家雄倨玉树,大而广博,院落重重幢幢,屋子星罗棋布,就算有人带她走两回,单独的时候恐怕也会迷路,松赞干布竟然能带着她顺顺当当避开那些当值的仆妇,游耍的众人,实在叫人惊奇。 等到了帕加家的一处偏院,进了屋子,李云彤还没来得及问松赞干布怎么会那么熟悉帕加家的地形,就被他的一句话,引开了心神。 “我接到消息,帕加可能和我三叔有些联系,今个打算在宴席上对付我,然后推我那个三叔做吐蕃的赞普。我到玉树来,只带了些随从,帕加是玉树的大孜巴,手头有兵,若他真和我三叔勾结,这事就有些麻烦,所以知会你一声。” 这是谋反啊,成则王侯败则寇,不得不说,趁这个时机伏击他们,成事的可能性很大。 就算逮不住松赞干布,把她扣下了,也能破坏吐蕃和大唐的关系,斩断他的外援。 李云彤略一沉吟,便知道了这其中的厉害。 想到松赞干布之前的反应,她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着了道。 “要是郡王爷他们在就好了,他们手头的兵力,足以和帕加手头的一战,可今个他们并没有来赴宴,咱们如今怎么才能和他们联系上?”李云彤想到自个父兄手头的那支送婚的兵力,却发愁怎么能出去。 显然,若是帕加试图谋反,肯定不会让他们出去的,只怕在院落里的行踪,都有人去汇报,要不然,松赞干布也不会在假山洞里和她“私会” 说完之后,她犹犹豫豫地说:“您这会儿……还好吧?有没有像先前那般……能抵得住吗?” “什么?”松赞干布初时没听明白,想了想,再看看李云彤脸上飞过的红霞,恍然大悟,“你以为我先前那样,也是被下了药?” 看着松赞干布朗笑如日月入怀,春山峻峭,李云彤红着脸生气地说:“赞普没有被下药,却那般对我?你,你实在是无礼!” 她跺了跺脚。 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责怪看上去倒像是在呕气撒娇。 松赞干布看着眼前这张变嗔亦喜的脸,收到调笑,郑重其事地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说来也是我今个的确感觉有些怪,莫不是先前他们递的那两杯酒有些问题?心头是有些不对,但应该不像你说得那个女子那般,估计是他们怕我察觉出来,只用了一点,令我神智和身手都比不得平时……” 他撑了撑头,似乎有些坐不稳,往李云彤那边靠了过去,“这会儿,我都觉得心头发慌,浑身有点无力。” 李云彤却再不肯上他的当了,若不是先前她以为松赞干布被人下了药,也不会放松警惕,任由他动手动脚,眼下他这模样,只怕是听了自个所说,装出来的。 眼下要紧的事情,是怎么破帕加的阴谋,他倒好,跟自个装这些。 是不是连帕加谋反之事,也是假的? 他别是因为那几晚自个不让他进屋,故意报复自个吧? 李云彤想到一种可能,连忙推开松赞干布,起身往房门走去。 拉了两下门,她才发现自己和松赞干布进来的时候,他把门关上了。 正准备拉开门,一只手按住了她。 有了那些念头,再看见松赞干布阻止自个出去,李云彤看松赞干布,就越发像小白兔看见了大灰狼,畏惧不安。 她警惕地看着松赞干布,警告道:“你走开,别拦着我。” 松赞干布初时不明白李云彤为何想出去,看见她如扇的睫毛在门缝透过的光影下,像两只带着金光的黑翅蝶般,上下扑闪,显然内心紧张之极,再听见她对自己的警告,顿时想通了她为何会如此,不由啼笑皆非。 他在她的心目里,就这么急色? 他冷着面孔,沉声道:“过来。” 冷声如冰,戳在了李云彤的耳朵里,更觉危险,她一个激棱转身埋着头就想往外走,可是那门根本就打不开。 正在慌张之际,她的右胳膊被猛地抓住,李云彤惊慌地扭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的松赞干布,只见他盯着她,虽然看不去没什么表情,却隐约有股子怒气。 李云彤咽了下口水,暗暗叫苦,前几晚她没让松赞干布进门,就是怕与他共处一室,今个因为到帕加家里的事透出古怪要与他相商,没有防备,却不料如此一来,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处儿,岂不是太危险了? 他刚才还推口可能被下了药,那做出什么来都是情理之中了…… 李云彤看着松赞干布都急哭了,一颗心简直要从咽喉跳出来了,她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看松赞干布,用力回抽胳膊,却见他沉着脸看着自己,纹丝不动。 试了两回,不但没抽出胳膊,倒被这一拉一扯拽的生疼,李云彤索性放弃,就那么任由他抓着。 尽管有些担心自己的胳膊会被他拽断,却因为害怕会激起他更大的怒气,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两人就那么站着,对视着,约摸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李云彤见松赞干布看自个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估摸着他的气或许消了,连忙讨好地说了一句:“赞普,我……我……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拦腰抱起,而后,没等她惊呼出声,就被放在房间里靠南窗的那张软榻上,还没等她进一步反应过来,松赞干布就欺身而上。 她的两条胳膊都压住了,松赞干布居高临下地在上方,虽然身体并没有接触到她,但那浓烈的男子气息传来,让李云彤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要干什么?”半晌,李云彤方才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气势太低,起不到威胁的效果,连忙又道:“你别乱来,秋枫她们就在外头呢,要是我喊出来……” 看见松赞干布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李云彤顿时醒觉,对于他而言恐怕真不会在乎被底下的人听见什么,而且,秋枫她们也肯定不敢进来。 她咽了口水,扮可怜道:“赞普刚才不是说,帕加可能有异动吗?咱们眼下得商量商量如何应对,赞普——” 第139章 鸡汤 “知道要商量这事你还要跑出门?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分不清轻重,嗯?”松赞干布用一个胳膊撑住身体,伸出一只手,在李云彤的唇间轻抹一下,板着脸道。 他看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大唐女子,百鸟朝风的襦裙,大红半臂,红纱披帛,花髻上钗簪步摇,步摇是碧绿的翡翠和镂空金丝精雕镶嵌的碧凤,凤嘴上还含着七颗滢润的明珠,绿油油的翡翠碧凤在锦岚的发间,越发显得她的头发乌黑柔亮,光滑如缎。 而她那一张脸比银莲花还白,耳垂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美得耀目。 她的整个人像妆容一般妥帖,可偏偏对着他,就如小兔似的惊慌,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跑开。 他还是吓着她了。 松赞干布的脸柔和下来,放开李云彤,起身坐在一边道:“我已经安排了人出去报信,帕加这院子虽然禁卫森严,要困住我却也不易,留下来只不过是想看看那情报是否属实,免得错怪了他。” 李云彤怔了怔,竟然是真得叫自己来商量事? “那你,你刚才为何还说些其他?”李云彤有些埋怨地说。 若不是他先前那不正经的模样误导了她,她也不至于会误会。 松赞干布哑口无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鬼使神差,就想逗她一逗,正事都丢在脑后。 想了想,他解释道:“因为已经做了安排,所以没有觉得情况紧急到不能说两句闲话的地步,你我既然已经成了夫妻,以后你自会知道,除非天塌下来,不然我总是这般的。” 当然他不是总这般,只是对着女人们,他的耐心要格外好些。 或许是因为年幼的时候,看过他自个阿妈啦那寂寞等待的神情吧。很多时候,他都愿意哄着女人些,让她们高兴些。 女人们总是很吃这一套,她们天生孱弱,像是缠着树身的藤蔓,要依附着男人才能活。 男人的甜言蜜语,关怀体贴,都令她们欢喜,幸福。 她们说有事的时候,往往是希望他多陪她们一会儿,多看她们一会儿。 象李云彤这样单纯就事论事的作派,对于松赞干布来说是陌生的。 也不能说陌生,他们男人谈事就是如此,但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对他而言,还是头一回。 松赞干布轻咳了两声,觉得这事也解释不清楚,便岔开话题道:“眼下,还得你去帕加家女儿的成人礼上露一面,不管怎么说,那些贵妇们,对她们的夫君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倘若帕加真背叛了我,也得让玉树其他的官员尽量别掺和进去。” 李云彤点点头,“的确,若是玉树这一地都反叛了,赞普确实被动,就算顺利脱身,只怕也会血流成河。” 见李云彤如此便明白了自个的意思,松赞干布赞赏地看着她,“和你说这事,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小心些。” 李云彤点点头,站起了身,“我明白,赞普只管放心,其他不说,自保的能力我应该是有的,你只管按计划行事,不用顾虑我这边。” 说完,她便整了整衣衫,走到门边,打开门栓走了过去。 等到了宴客的内帐,梅朵的成人礼已经完成,李云彤便让人送上事先准备的牡丹初绽金步摇,为梅朵插上。 待梅朵上前谢恩之后,李云彤笑着用吐蕃语对帕加夫人道:“先前有些不舒服,过来晚了些,没有赶上看你家二小姐的成人礼全程,夫人不要见怪。” 帕加夫人哪里敢怪她,毕竟请了赞普和赞蒙夫妇来,只是让其他人看看自家的地位,这个成人礼不过是个幌子,一开始他们就没肖想过李云彤会观礼。 能够坐一下,说笑两句话,已经是对他们无上的恩宠。 所以此时听了李云彤的客气话,帕加夫人受宠若惊,连忙道:“哪里,哪里。赞蒙今日能来,已经是那丫头的荣幸,只怕她今后出去说嘴,都能显摆上一年,更别提您赏赐的那支金步摇,在吐蕃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她看着高髻云鬓,盛装华服的李云彤,心道这位赞蒙眉目楚楚,不仅有着十八九岁少女特有的风致,而且还比旁人多了份端丽贵气,没想到竟然还会说吐蕃话,看上去倒像是天生就该做王后的人。 帕加夫人由衷夸奖道:“赞蒙生得真好,先前还觉得我家这几个相貌生得好,哪想到跟您一比,简直如同乌鸦遇到了凤凰。” 瞅了瞅李云彤的神色,她又小心翼翼地说:“倒是我有个义女,长得还算不错,可以在您身边侍奉一二,只是她今个有些不适……” 没等帕加夫人说完,一旁立着侍候的兰朵就笑道:“阿妈啦这是有了妹妹,就忘了我们这几个姑娘了。” 见李云彤的眼风扫向她,兰朵连忙行礼道:“臣女是吞弥·帕加家里的大女儿,先前赞蒙从大唐过来时,曾和爸啦、阿妈啦他们一道迎接过您,自那日见过公主的风仪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先前听阿妈啦说您今个会来,臣女一晚上都没睡好……” 李云彤听了,抿嘴微微一笑道:“本宫记得,你是那个叫……兰朵的吧?起来说话。本宫会说得吐蕃话不多,很多还不大明白,你慢慢说,或许还能多明白几分。” 言下之意,兰朵刚才的话,除了表明她身份的那句以外,她一句也没听懂。 兰朵见自己拍马屁竟然拍在了马蹄表上,自是有些懊恼,而且,那样的话说一次可以,再说一次就未免显得刻意,所以她只能起身仰着脸笑道:“如果赞蒙不嫌弃,臣女倒希望能够随侍在您身边,多与您说说吐蕃的风土人情。” 她没敢说自个教李云彤说吐蕃话,但言下之意却已经很明白了。 李云彤淡淡一笑,“你倒是有心了。只是本宫身边有个会说吐蕃和汉话的姑娘,多得她,要不然这些日子本宫的吐蕃话也说不了这么多。” 被婉拒之后,兰朵仍不死心,正想开口,帕加夫人暗暗地瞪了她一眼,她起身去扶李云彤,满脸堆笑道:“赞蒙今个贵人踏贱地,当真是三生荣幸,还请您吃些东西再回去。” 依李云彤的身份,平日里到下属家里去恭贺,到此,就该打道回府了,但因为先前得了交待,便点点头道:“也好。” 帕加夫人不过是循礼说的话,没想到李云彤会一口适应,一时间倒怔了怔,片刻之后,她喜孜孜地说:“那可真是帕加家里的荣幸了,老爷若是知道,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说完,她脸上挂着笑对座上的其他人说:“时候不早,为了答应今天来观礼的亲朋好友,敝府特意备下了薄宴答谢,还请大家入席。” 入席之后,李云彤当仁不让地坐了主席主位。 帕加家的几个女儿,就连梅朵都没有入席,全都分派到各桌帮着招呼客人。 兰朵便一直随侍李云彤左右。 “赞蒙,今个这羊血汤不错,您用上一些吧?”兰朵将汤盛好,奉至李云彤眼前。 李云彤抬眼瞧了她一眼,道:“本宫不太爱喝这个,先放着罢。” 先前打听的消息,她明明是喜欢喝羊血汤的……兰朵微微一愣,敛眉道:“是,赞蒙。” 李云彤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兰朵刚将羊血汤放下,便听得旁边的冬晴笑道:“赞蒙,这罐虫草鸡汤甚是新鲜,您要不要尝一尝?” 有位贵妇听了,奉承道:“这虫草可是难得,冬天是虫子,夏天便从虫子里长出草来,最是滋补肺肾、补虚扶弱,要不是借赞蒙的光,只怕大孜巴都舍不得将这年头久远的大虫草上席呢。” “既是好东西,那你们今个就都多吃些。”李云彤微挑了下眉,笑的温和亲切:“也给本宫盛一点。” “是,赞蒙。”冬晴福了福身,盛了半碗,端着要递给李云彤。 没等她递到李云彤手里,兰朵已经抢先一步接过去,对着李云彤讨好地笑道:“赞蒙,臣女侍候您用膳。” 讨好赞蒙,也不能这么不守规矩。 冬晴皱了皱眉头。 她刚要开口说鸡汤还有些烫,却见李云彤已经伸手接过了那碗。 紧接着,就听得李云彤惊呼一声撒了手,那碗鸡汤就连汤带水地洒了开来。 “嘶——”冬晴不由呼吸一窒,倒吸口冷气,眼看着倾倒的汤就要淋得李云彤满身都是,她也救护不及。却听得一个女子大呼一声:“赞蒙小心!” 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恰好走过来的梅朵伸出手,情急之下,她用自个的手去承接了那倾倒的鸡汤! 一碗还有些滚烫的汤,全部被梅朵接了下来,一时间,只见那汤和鸡块、虫草透过梅朵的手掉落地,碗也摔破,虽还有些溅到李云彤身上,却没有多少,只是弄脏了她的衣衫,并没有烫着她。 冬晴看直了眼,帕加夫人更是惊慌失措,连动也不知道动一下。 李云彤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 “啊——” 那滚烫的汤多半都浇在了梅朵的手上胳膊上,她只觉被烫到的地方钻心地疼,疼得她禁不住痛呼出声。 第140章 吓唬 过了一会儿,帕加夫人才仿似回过神来般,一巴掌打在兰朵的脸上,怒冲冲的大喝:“没用的东西,你想烫着赞蒙吗?来人,快去请大夫过来,赶紧赞蒙查看伤情!” 兰朵惊讶地看着帕加夫人,像是没有想到她竟然这般不客气,又像是被打得脑袋发懵了,捂着脸站了一会儿,方才哆嗦着朝李云彤跪下:“臣女该死,臣女该死,请赞蒙恕罪,臣女不是故意的,臣女真不是故意的啊……” 在帕加夫人唤人去请大夫的同时,秋枫已经叫了个随侍的小宫婢去和今日跟着的陈太医说一声,还让人用冷水给梅朵冲洗烫到的部位,半点也没有耽搁。 而帕加夫人在训斥了兰朵之后,就顾着给李云彤连连陪礼,和众多贵妇一道纷纷围着她嘘寒问暖,表示关心,连眼风都没给梅朵一下。 仆妇们迅速将地上打扫干净。 李云彤的唇角浮现一丝玩味。 兰朵刚才抢着献殷勤,若是先前没有松赞干布的叮嘱,恐怕自个也会单纯地当她是在献殷勤…… 如今嘛,那汤有没有问题有待查看,倒是帕加家的另一个女儿,今个行成人礼的那个梅朵,恰好帮自个挡了那碗汤,颇为有趣。 她为什么那么做?是故意凑到跟前挣个脸面还是知道些什么,用这个法子保全她自个? 淡淡一笑,李云彤对着四周的关怀微微点头,而后若无其事道:“没关系,一点小差子,我去换件衣服,你们继续吃,继续喝,今个是梅朵小姐的大日子,大家别扫兴,都要吃好玩好。” 贵妇们又关怀寒暄了一番,方才坐回自己的位置,但气氛和先前相比,已经沉闷了不少。 在李云彤起身之际,帕加夫人忧心忡忡地低声再次赔罪道:“赞蒙,都是臣妾教女无方,险些伤到了您。” 李云彤似笑非笑地说:“没事,你的两个女儿,一个鲁莽一个勇敢,说教女无方就太谦虚了。本宫要去换身衣服,梅朵看似伤得不清,让她和本宫一道过去让陈太医看看吧。” “臣妾也请了大夫,怎么叨扰赞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敢用您的太医?等一会臣妾陪您过去,不然臣妾这心里……”帕加夫人诚惶诚恐地说。 “不用,梅朵受了伤得及时治疗,你又不懂医术没必要跟着,再说了,你过去岂不慢待了这满屋子的宾客?”李云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梅朵她是为本宫挡着才受了伤,让太医给她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帕加夫人还想说什么,李云彤却瞅了旁边的兰朵一眼,“既然夫人不放心,就让她姐姐陪着一道吧,也算替你招呼本宫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帕加夫人就不敢拦了,只在兰朵和梅朵跟着出去之际,低声吩咐道:“留意着点,别再冲撞了赞蒙。” 兰朵点点头,“阿妈啦放心,我知道轻重。” 帕加夫人轻吁一口气,转身去招呼其他人了。 梅朵忍着痛和兰朵等人一道,陪着李云彤回到大帐。 进了大帐,李云彤并没有着急换衣服,倒是拉过梅朵的手,拿了块帕子给她把残余的汤渍擦干净,而后拉过她的手查看起来。 虽然已经被凉水冲过,但梅朵原本纤细白皙的皮肤明显被烫得红肿,连手臂上都有几处红色烫伤,只是看看,就知道刚才那碗鸡汤就算不是滚烫,也断不能直接入口。 自己之前接碗的时候,就发现那碗汤颇烫,要不是兰朵抢着递给她,应该是冬晴直接放在桌上的,也正是因为兰朵抢着给她递汤,她才撒了手。 先是羊血汤,后来又上赶着给自个递鸡汤…… 因为不明白为何兰朵要献那样的殷勤,仿佛生怕她不喝汤似的,所以李云彤当时才撒了手,由那汤跌落在地上,她是看好了角度的不会被伤着,只是没想到会被梅朵冲上来挡着…… 这一家子,忠奸难辩! 李云彤抿了抿嘴角,眼中闪过疑惑。 她看着梅朵亲切地说:“今个多亏了你。” “尊贵的赞蒙,这是臣女应该做的。”梅朵恭谨地笑道。 李云彤看了看她娇俏可怜的模样,轻叹一声,“陈太医,本宫无碍,你先给梅朵小姐瞧瞧。” 她由人服侍着进了后帐去换衣裳,等换完了出来,陈太医已经给梅朵看完,拿了药膏给她。 “应该是那汤不算太烫,加之这位小姑娘恰好穿了大袖的衣裳,又及时冲了凉水,伤势不算太要紧,用这药膏抹个两三天就能缓解,后面注意不要吃发物,不要见阳光,不要用豆油……” 等陈太医交待完,梅朵福身行礼道:“还请赞蒙允臣女回房上药。” 李云彤望她一眼,笑着道:“今个是你的大日子,带累你受了伤,本宫心头过意不去,你去后面,让本宫这儿的人给你把药抹上,换件衣裳,等一会,本宫还得好好赏你呢。” 李云彤朝秋枫使了个眼色。 秋枫走到梅朵跟前,行个礼笑道:“奴婢侍候梅朵小姐到后面去上药。” “谢赞蒙恩典。”梅朵行礼道谢,跟着秋枫和小宫婢朝后帐走了出去。 她甚至没有看兰朵一眼,自然也就没发现兰朵的欲言又止。 望着梅朵的背景,兰朵收回眼神,正想开口跟李云彤说她也告退,抬头却发现李云彤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 兰朵低下头,屈膝行礼,“今个这事,全是臣女鲁莽所致,请赞蒙责罚。” 李云彤轻轻一笑,“噢,你也是好意,本宫怎么会责罚你?若说要责罚,该罚的是本宫身边这个丫头,那么烫的汤,她就不该奉上来。” 冬晴连忙跪下,“平日里汤盛上来,总要放在赞蒙手边凉一凉,奴婢没想到兰朵小姐会来接……全是奴婢的错。” 李云彤没有吭声。 兰朵看了眼跪在那里的冬晴,低声对李云彤道:“赞蒙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不如臣女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些吃的?” “兰朵小姐觉得,本宫该吃点东西吗?”李云彤看着她,笑盈盈地说。 兰朵被李云彤笑得有些心慌,强笑道:“赞蒙进了府来一直没有吃东西,当然应该吃一些了,臣女这就叫人去安排?” 瞟了眼战战兢兢的兰朵,李云彤并没有回答,反倒笑问道:“你可知本宫方才为何要故意将那汤打翻?” “啊?”兰朵她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认错,“赞蒙恕罪,是臣女不该给您递那碗热汤。” 她委屈地说:“臣女本来是打算给您搁在桌上的,没想到您伸手接得那般快。” 李云彤弯起嘴角,浅浅笑道:“你说的对,本宫今个的手实在太快了些。” 她的神色间浮起一抹思量,“那汤若不是你递过来,本宫其他不会接的,因为冬晴肯定会给搁在桌上。瞧瞧,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呢!” 兰朵想到刚才那一幕,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是臣女的错,臣女不该抢这位姐姐的差事,原想着在赞蒙跟前露个脸,却险些伤了您,臣女该死。” “你觉得,你妹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故意来替本宫挡住那汤?”李云彤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解释,仍然追问。 “尊贵的赞蒙,臣女驽钝,不明白您的意思……”兰朵想到了什么,她诧异地抬头,却不敢多说什么,只一个劲地赔罪,“今个都是臣女的错,若非梅朵妹妹挡一挡,那汤要都落在您的身上,臣女就是赔了性命也不够……” “你也只是好心罢了。”李云彤见兰朵始终不说出真相,便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柔声伸手拉起她,略带歉意道:“可怜的,先起来吧,看看你这张小脸都吓白了。没事,本宫知道你原是好意,不会责怪你的。” 等兰朵起身,李云彤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刚才事发突然,本宫也没多想,这会儿才想起,之前你还想给我盛那羊血汤来着,你从哪里听说,我喜欢喝羊血汤的?” 怎么问这个?兰朵愕然,但只是一闪之间,她便回答道:“不知道中原那边是什么规矩,我们这儿宴客之前,都要探听客人的喜好和避讳,免得怠慢,若是有什么不当,还请您谅解。” 话是没错,可她才到玉树不过几个月,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喜好,而且羊血汤并非大唐的食物,能够知道她喜欢这个的,一定是从她跟前侍候的人那儿打听的,她的人可不是那么好买通的,花这般大的价钱…… 李云彤越发觉得松赞干布说帕加家的事并非捕风捉影。 她笑起来,摸了措兰朵脸上被打的地方,“瞧这么漂亮的小脸都打红了,让人看着真是心疼,你的阿妈啦,也真下得去手啊!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怎么能下得去手,还下这么狠的手?你是她嫡亲的女儿吗?” 兰朵只觉得脸上被李云彤手摸过的地方,像被一条冰凉的蛇爬过一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第141章 抵赖 看见兰朵那模样,李云彤挪开手,笑着道:“想来你阿妈拉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打了你。不管怎么说,你这一巴掌挨得有些冤枉,喏,这串青玉佛珠质地细腻,油润爽滑,今个就赏于你,算是给你压惊。” 说着,她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塞到兰朵手中。 “臣女不敢当!”兰朵不知道李云彤在唱哪一出,惊得跪了下去,颤着手不敢收那佛珠。 “叫你收着,你便收着!”一改方才的温声轻语,李云彤板着脸道。 李云彤把佛珠塞到兰朵手里,长长的小指似无意地划过她的掌心,扎得兰朵手心一疼。 兰朵颤了颤,忙把佛珠收了,福身行礼,“臣女谢谢赞蒙的赏赐!” 李云彤轻笑了一声:“去看看梅朵小姐的药抹好了没?让她到本宫跟前来,本宫想,她应该和兰朵小姐有很多话说。” 此时,梅朵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后帐中舒醒不久,见到她就一脸敌视的拉姆,“拉姆妹妹怎么在这儿?” 她搞不清拉姆怎么搭上了文成公主,唯有装作一无所知,假惺惺地关切道:“之前我还找了你好一会,真是可惜,礼成那会儿你也不在,今天来得宾客很多呢,赞普和赞蒙也来了。对了,你知道吗?这里就是阿妈啦给赞蒙备下,让她休息的地方……” 看着拉姆越来越冷的眼神,她说不下去了。 正当梅朵心里寻莫要怎么把自个和先前的事情撇开时,拉姆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认定我没法子翻身?” 问完这句,她便用大唐话笑着对秋枫道:“烦劳这位姐姐让人拿两杯茶来,我渴了,估计梅朵姐姐也渴了。” 秋枫点点头,吩咐小宫婢下去备茶。 听了拉姆的问话,梅朵愕然抬头,像是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模样。 但她心里头,却为拉姆话中透出的意思惊惧不已。 一个孤女,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偏生这个孤女好像和大唐的公主有什么关系似的。 再听到拉姆和秋枫之间的对话,虽然没听懂,但显然是拉姆吩咐了什么,秋枫便照着安排人去做了。 拉姆和文成公主是旧识? 梅朵摇了摇头,强笑道:“不知道拉姆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梅朵姐姐当真听不明白?”拉姆对她却是冷着脸,意味深长地说。 “当真没明白,妹妹这话没头没脑的,谁能听明白啊?”梅朵一个劲地装糊涂,撒娇装憨地说。 “果真没有?”拉姆的声音愈发低微起来,听着却有股子咬牙切齿的狠劲。 在梅朵进来前不久,她才醒过来,听宫婢说是那位大唐公主让人给她服了药,已经没事,让她稍事休息,想留想走都随意。 她自然是想等公主回来答谢一声的,没想到却等来了梅朵。 醒来之后她略想一想,就明白之前那酒,还有斯郎降措的出现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没明白无冤无仇的,梅朵怎么就能对她下那样的毒手? 所以一看见梅朵,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梅朵咬了咬牙,轻声道:“我不知道拉姆妹妹在说什么,你这话当真是没头没脑的。” “噢?”拉姆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单字音。 正当梅朵以为拉姆信了她,松了口气,就听到拉姆冷笑着说:“那斯郎降措呢?斯郎降措你总认识吧?” 梅朵咬着唇,用力笑道:“瞧拉姆妹妹说的,他是我的表哥,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啊?不过拉姆妹妹你也知道,我那个表哥不争气,平日里,我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的。” “是吗?”拉姆气极反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呢?” 梅朵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一说,愣了愣,笑道:“拉姆妹妹才来,误会了我也情有可原,但我和他真不是一路人,要不是因为李庶母生了我,不得不叫他一声表哥,我根本不会理他的……” 没等她说完,拉姆就打断了她:“听这意思,今个他也没来参加你的成人礼,你也不曾见他了?” 梅朵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安:“瞧妹妹说的,我再不喜欢他,他也是我表哥,今个这样的大日子,他自是要来的,但男女有别,咱们吐蕃虽然不像她们……”她看了秋枫一眼,“不像大唐那边男女之间分得那样清楚,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私下相见。” “是吗?对,你说的都很对,可偏偏我今天喝了你的那杯酒,就遇到了你那位猪头表哥,而且你的大使女就在一旁,没拦着他,倒拦着我了……你怎么解释?”拉姆见梅朵还一个劲地装糊涂,懒得跟她兜圈子,直接把话说破了。 “啊?你说达娃帮着表哥拦住你?”梅朵已经想好了对策,做出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恨恨地说,“先前那酒也是她帮着一道准备的,定是表哥,不,斯郎降措那个猪头垂涎你的美色,给了她好处……想趁着今天人多对你下手……真是太可恨了!” “哎,拉姆妹妹,这事真和我无关。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绝不可能轻饶了他们,一定会给你出气。”她瞅了瞅拉姆,担忧地说:“你……没有让斯郎降措那个猪头得手吧?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 看着梅朵忽忧忽喜的模样,好像真得什么都不知道,拉姆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好人。 毕竟,梅朵所说的那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梅朵看拉姆的神情有所松动,便知道自个的话她听进去了几分,连忙趁热打铁,为自己再次辨别道:“拉姆妹妹你想想,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害你?你放心好了,斯郎降措虽然是我的表哥,但帮理不帮亲,这事我会告诉爸啦和阿妈啦,定要他好看……” 拉姆正想再说什么,端茶的宫婢回来了,秋枫亲自沏了茶,给她们奉上。 见李云彤身边的人对拉姆颇为恭敬的模样,梅朵眼睛闪了闪,似乎无意地问,“拉姆妹妹,你怎么认得赞蒙的?” 拉姆正想说明原因,却见秋枫对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便转口道:“说来话长……对了,梅朵姐姐你怎么到这来了?” 梅朵举举手中的小瓶,有些小得意地说:“……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我当时也就是看到那汤碗落下来,怕烫着赞蒙,就挡了挡,只是些许小伤而已,赞蒙仁厚,非要我过来给太医看看,还给了药,我进来就是抹药的。” “啊?那岂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梅朵姐姐抹药?”拉姆内疚了,梅朵既然是为了一个陌生人都肯自个负伤的性情,又怎么会那般对她这个义妹? 她为自个错怪了好人自责,满怀歉意地说:“我来帮梅朵姐姐上药吧……” “下人们做的事,哪里用劳烦妹妹?不用,不用,劳烦那位姐姐指个人给我抹上就行。”梅朵其实很想享受下被拉姆“侍候”的滋味,但她知道,自个这个好人要装就得装到底,回去之后,她还得处置好斯郎降措和达娃,免得他们露了口风。 她把药瓶递给秋枫,充满歉意地说:“劳烦姐姐。” 秋枫目无表情地接过那瓷瓶,点了个跟前的小宫婢,“你帮梅朵小姐把药抹上。” 药快抹好时,就见前头来了个宫婢,“赞蒙说如果梅朵小姐的药抹好了,就请到前面去和兰朵小姐说说,那汤里究竟有什么古怪。” 梅朵心头一突,她也不知道兰朵讲了多少,心里百转千回,盘算了许久,也没个章程。 抹好了药,磨磨蹭蹭换了衣服,她看着拉姆,眨眨眼睛道:“拉姆妹妹也一道前去吧,妹妹和赞蒙看来颇有交情,若是有什么事情,妹妹也能帮着求个情。” 拉姆正在想如何推辞,就听秋枫说:“拉姆小姐一起去吧,看看她们姐妹说些什么。” 听了秋枫的话,拉姆愕然抬头,能够唤出她的名字,显然这位不说精通吐蕃语,至少能够听懂一二,要不然也不会叫出她的名字,毕竟,之前她可不曾有机会解释自己的来历。 梅朵只听懂了拉姆二字的发音,心头暗喜,自个这步棋走对了,拉姆果然和文成公主有些交情。 待她们几个走到前帐,李云彤瞧了瞧秋枫的神色,便对兰朵道:“从现在开始,本宫没有叫你说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讲。” 又望向梅朵,轻笑道:“刚才你为何救本宫?别跟本宫说护主心切之类的话,按理说,你应该招呼其他人,根本不该出现在本宫的桌前,我已经从她那儿知道了真相,也给你个机会。” 梅朵看向兰朵,兰朵拼命的朝她眨眼睛。 “看来兰朵小姐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你们把她带一边去坐着休息会。”秋枫见了,便吩咐立在一旁的两个宫婢。 “臣女当时确实在招呼其他桌上的客人,是见了阿妈啦招手,才过去的,哪想到正好看见赞蒙您端着那碗汤……也没顾得多想,就扑了过去……”梅朵仍然含糊其辞。 “既然你不想说真话,不如这样,我们来玩个游戏,我给你算上一卦如何?这里有三个铜钱,你摇上六回,我来算一算。”李云彤接过秋枫递上的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再接回手里,一枚一枚放在梅朵手中,笑盈盈地说。 莫名地,梅朵就觉得手心里的那三枚铜钱,凉嗖嗖的,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142章 搅浑 梅朵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是个心思极重的女孩子。 尽管手里的铜钱冰凉如蛇,刺激的她想扔掉想大叫,表面上,她却仍然强撑着,抬起头露出些坚毅的神情,“赞蒙这意思,是要逼着我说谎吗?” 李云彤原以为梅朵当时替自个挡那碗汤,自然是倒向自个这边的,这会儿见她这般沉得住气,还以为当真是自个想错了:难道梅朵当时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讨好而已? 但李云彤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试炼梅朵,自然不容她逃脱,她伸手指了指立在远处的兰朵,低声道:“瞧见没有?你姐姐手上那串佛珠,就是因为她说了真话,本宫奖赏给她的,你若是说了,本宫也赏你好东西。” 梅朵远远地看了兰朵手腕上那串碧青色的佛珠,神色间浮现了一丝疑惑,但片刻之后,她便狡黠地说:“先前赞蒙说要给臣女的赏赐,还不曾给呢。” 李云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眼前这个比自个小三岁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看法。 她伸了伸手。 冬晴抱上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放在梅朵面前。 “这里面的首饰,都是本宫今天带来换的,你可以任意选两样,一样算做你为本宫挡那碗汤的答谢,一样奖励你说出实情。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自个脚下的船要沉的时候,要怎么选择。” 李云彤看了看梅朵,淡淡地说:“把那三枚铜钱摇六回丢在桌上,或者说出真相,两个你总要选一个来做。就算你们帕加家里做了万全准备,本宫若是在这儿要了你,或者你们俩个的性命,相信他们不会舍不得。” 梅朵没有说话,她抬眼看向那匣首饰,璀璨瑰丽,每一样都是她做梦都想拥有的灿艳。 大唐公主的首饰啊,随便一样,都够她炫耀一辈子了。 她咽了咽口水,抬眼看了看四周。 明明是她家准备给贵客休息的大帐,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可这会儿看上去,却有些不同了。 帷幕、水晶帘轻轻晃动,地毯上摆了香炉,配着金丝织成的弹墨迎枕。 奢靡里多了几分日常的随意。 几案前香烟袅袅,李云彤端了杯茶在那里轻抿。 在她们的家里,这位文成公主却神态轻松,坐姿懒懒洋洋,似乎根本不害怕有什么危险。 可她话里的意思,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赞蒙,臣女若是对您说了真相……”想通了之后,什么委婉、暗示啥的,梅朵通通不用,直接单刀直入。 她伸手拿起了匣子里的一枝牡丹富贵金步摇,眼中露出贪婪、羡慕之色,“要这个东西,您肯给吗?” 冬晴低喝,“那枝步摇是天子所赐,价值何止千金,你也敢——” 李云彤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冬晴,看都不看那枝金步摇,笑着对梅朵道:“当然,本宫一诺千金。” “……之前,我听到大姐吩咐人,在今天要上的几种汤里都加上一样东西……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又不会做菜,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在哪儿专门盯嘱?臣女寻思着,只怕那些东西另有用途,因为担心她的所做所为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才拦下了。” 梅朵回答的干净利落,却与李云彤所想颇有出入。 照梅朵这个说法,纵然那汤有问题,也只是兰朵的个人行为,和帕加那位大孜巴一点关系没有。 哪怕他们真在后头有什么动作,也无法拿这件事要说法了。 想了想,李云彤招手叫了兰朵过来,让拉姆将梅朵选前所言学了一遍,看着兰朵冷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兰朵朝李云彤行礼,“尊贵的赞蒙,臣女不知道二妹她胡言乱语这些是为了什么,但她所说纯属无中生有,还望赞蒙明查。”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梅朵,“二妹你中了什么邪祟,要如此诬陷于我?那汤里有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奉给赞蒙喝。再说了,害了赞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是嫌命长了不曾,竟然去暗害赞蒙?” “呵呵,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该信谁呢?”李云彤轻轻一笑,眼睛在兰朵和梅朵间来回扫视。 初时,兰朵和梅朵还挺直后背与李云彤对视,以示自个清白无辜,后来便慢慢低下头去,但那姿势并不是心虚,倒像是畏惧于她身份的威压。 唯有拉姆一头雾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见秀美的拉姆一脸懵懂,李云彤心情好了许多,她招招手,待拉姆过来,示意她坐在自个身边,抚了抚她长长的秀发,如同待自个的妹妹一般亲切地问,“你想不想知道之前那事,是不是和她们有关?” 拉姆点点头,想了想又娇怯地问,“她们会说吗?” “不用她们说,这三枚铜钱就会告诉咱们……你这样每掷出三枚铜钱一次,即得到一爻,掷六次,得到六爻,排成卦象,便可以用来占卜你心中所想所问之事。”李云彤教拉姆学自个的样子,心头想着某事,再将铜钱摇六次。 拉姆好奇地学着她的样子,六爻起卦。 梅朵和兰朵既有些忐忑不安,又觉得李云彤是在装神弄鬼,她们在一旁瞧着拉姆把那三枚铜钱抛起又合掌盖在几案上……心也跟着上上下下,飘忽不定。 默算着拉姆摇出的卦相,李云彤神色越来越冷。 “赞蒙,可是有什么不对?”拉姆急切地问。 “你会说大唐话,你父母中有一个原是我唐人,从卦相上看,是你母亲?”李云彤用汉话反问拉姆。 拉姆连连点头,欣喜地说:“连这都能从卦相上看出?” 李云彤问拉姆,只是证实自个所测的真假,听到她的回答后,便轻叹一声,“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和你的母亲,都是因美色动人,引来了无妄之灾!” 拉姆惊讶地看着李云彤,急切地问道:“赞蒙算出来什么?我一直也觉得父母之事有些古怪,可始终找不到证据,若赞蒙您看出些什么,还望告知。” 李云彤轻声道:“从卦象上看,你父母并非正常亡故,而是受人陷害,而且害他们的还是他们信任之人……包括你自个,也是如此。” 她的神色里充满了同情,“显然,你和你的父母一样,善良而真诚,却没有什么防人之心,这样的性子遇到了豺狼,怎么能够逃脱?今个若不是你聪明,知道跑来向本宫求助,只怕,你已经遭了毒手……” 拉姆想到先前之事,一阵后怕,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李云彤,咬唇道:“赞蒙的意思,害我父母和我的人,是我们最信任的人?” 李云彤轻轻点头,“此卦下坤上艮相叠。五阴在下,一阳在上,意味着阴盛而阳孤,高山附于地喻小人得势,君子困顿,如同过薄冰,一步错就会落入水中。也可以解释为害你的是女子……” 拉姆想到先前梅朵所说,自个之所以会那样,都是达娃递的酒所致,不由道:“这样说也没错,的确是女子,可她也算不得是我信任之人,我信她乃是因为梅朵姐姐……” 她想到了什么,杏眼圆睁看向梅朵,怒不可遏地扑向梅朵,“你骗我?分明是你勾了你那猪头表哥来害我……” 梅朵听她俩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名堂来,转眼之间,就见拉姆朝扑向自个痛骂,有些心慌又有些莫名其妙地护着头脸,“拉姆你干什么?好端端地说什么我勾着表哥害你?先前我不是给你解释过了吗?” “是了,原来害她的人竟是你,这就解释的通了。拉姆一家对你们帕加家里信任有加,可是,你们却辜负了他们的这份信任,而且,还生出害人之心……若是把这事宣扬出去,谁敢与你们帕加家里交好?你们还想欺瞒本宫吗?冬晴,把她们两个一齐拿下。”李云彤越说声音越冷。 听着李云彤流利的吐蕃语,兰朵一阵心慌,一边挣扎一边辩解道:“赞蒙莫要听了拉姆的片面之词,冤枉好人。” “你们以为是拉姆朝本宫告状,本宫才会迁怒于你们?”李云彤似笑非笑道,“你们可知,本宫不仅是大唐的公主,还是一位相士,能够占卜生死,窥破隐私?” 看见兰朵和梅朵神情中的不置信,李云彤淡淡地说:“不信?来,随便说个字问件事,本宫免费帮你们测一测。” 梅朵一边闪躲着拉姆的扑打,一边大声道:“拉姆,你住手,我就不信她凭着几枚铜钱就能瞧出什么来,她分明是离间咱们的感情,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但这一定有阴谋,兴许,兴许……” “她兴许是怕咱们帮着末蒙,对,一定是这样,我们帕加家里,一向是奉泥泊罗那位公主为尊的……”兰朵在旁边补了一句,“文成公主,你不能仗势欺人,若是让赞普知道,他绝不会高兴的。” 听见兰朵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李云彤如同猫看老鼠,“噢,原来你们是为了末蒙出气?可惜,本宫一个字也不信。你们休要以为胡说八道就能搅浑这池水,要知道,你们刚才说出的字里,已经告诉了本宫一切。” “啊?”兰朵和梅朵齐声问,“我说了什么?” 第143章 倚靠 兰朵、梅朵离开之后,脑子里还一片昏昏沉沉,她们怎么也想不通,李云彤究竟是如何看出她俩合谋对拉姆下手的。 就凭兴许两个字? 说什么兴有同利共举,会意协同的意思,表明陷害拉姆对她两个都有好处,什么将兴字首尾分解为小八,意思就是小人和八婆,验证了害拉姆的是女人,正好和她俩相符…… 许,则意味着允诺、答应、许婚、许配,说明她们陷害拉姆这件事与她们的婚事相关,同时她们想借此事将拉姆许配他人,所以用那个人来败坏拉姆的名声…… 虽然不能说全部猜中,但仅凭测字就能够猜个七七八八,这也令兰朵和梅朵震惊不已。 再加上李云彤说如果她们肯配合自己将功赎罪,在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就消弭于无形,不管事情如何,她们都不会受到惩罚,还会成为帕加家的功臣……正是因为这番话,兰朵和梅朵再也扛不住,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道的竹筒倒豆子般全部都讲了出来。 帕加家反叛是真的,倒是没打算在这一场宴会上动手,只是计划宴会之后将松赞干布和李云彤软禁起来,然后威胁赞干布传位于他的三叔吉利格朗。 汤里头下的东西不会致人性命,就是让人手脚酥软,没什么力气,这样他们才好借口李云彤身体不适,将他们留下。 出门之后,梅朵有些担忧地对兰朵说:“我们真的能够劝转爸拉和阿妈拉他们吗?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赞蒙这般厉害,赞普的确是天命所归之人,才能够娶到这样的妻子?” 兰朵看了她一眼,“难道我们不是应该担心事成之后,赞蒙能不能够兑现她的诺言吗?你看拉姆当时恨恨的神情,你觉得将来她会放过你吗?” 梅朵拉著兰朵的胳膊笑嘻嘻的说:“她又没真出什么事,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了,就算她不放过我,也不会放过姐姐你啊,当时可是说咱俩是协同合作,其实也没错了,那事你的确没有挡着我,还从中推波助澜来着。” “至于赞蒙那边,她是贵人,一诺千金,若是说话不算话,谁以后还会信她?” “你个小无赖,”兰朵恨恨地戳了梅朵的额头一下,“你就算想拖我下水,也得先保着自己。我瞧赞蒙不是个简单的人,话里头指不定给咱们下了什么套呢!之前她说的话里头,口口声声可只说咱家的这件事不会追究,并没有说拉姆的事情不会追究,这中间的区别可大了。” “若是事后她帮着拉姆问罪于咱们,你我怎么办?” “不会吧,”梅朵犹疑的说,“那怎么办?早知道刚才我们就不该讲那么多,更不该答应她去劝说爸啦。哎,你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拦着我?自己还说那些话。” 兰朵冷笑一声,“那个时候你以为不说出是真相,咱们俩能脱身吗?赞蒙能够凭着测字就得出那么多,可见还是有些道行,当然不能硬碰。你看她那样子是是好糊弄的吗?” “之前的情形你也见了,就算是在咱们家里,她要把咱俩扣下或者一刀杀了,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当然是先走了再说。” 梅朵皱起了眉头,“那眼下怎么办?我们当真去劝爸啦和阿妈啦吗?” “劝啊,劝了听不听就是他们的事了,咱们只需将知道的、听见的、看见的告知他们,让他们自去斟酌。这样一来,咱们手中等于有了两张牌,就算是事情败露不成,赞蒙也会保咱们平安。” 梅朵露出钦佩之意,“大姐就是大姐,难怪刚才我说七分你才讲三分。哎,也是我太沉不住气。” 兰朵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倒觉得妹妹你的心思更巧,要不然也不会事先就献殷勤,竟然想着拦下那碗汤,你不就是想凭着那个,事后有个救驾之功不连累你吗?” 梅朵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姐姐放心,有妹妹的一分好,就会分你一半。我是觉得就算咱家能够更上层楼,得了泼天的富贵也和咱们关系不大,毕竟继承家财可没咱俩的份。” “咱们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那个吉利格朗,当然是年轻英俊的赞普更合心意。咱俩不是说好了吗?不管跟谁,咱们姐妹都要在一处。” 兰朵冷笑了两声,“但愿你能一直记得咱们的约定。” 梅朵搂住她,娇嗔地说:“我当然记得,姐姐你也别忘了,咱们可是对天盟过誓的。” …… 之前李云彤跟兰朵、梅朵说话,拉姆一直忍着没有吭气,她也知道若是李云彤不管这件事,她心里再怨再恨,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声讨兰朵和梅朵,更别谈报复回去。 看见梅朵和兰朵走出大帐,脚步声越来越远,拉姆望着落下来的帐帘,眼泪掉了下来,她就是一个福薄的人,一个人孤苦伶仃,丧父丧母,不像人家姐姐妹妹的能够互相帮衬。 她这个样子,连自个都护不住,还怎么将弟弟养大?她要如何做,才能有一天返回去向族人们讨回公道,拿回属于自家的一切? “别担心。”李云彤在她耳边说,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两件事儿一码归一码,本宫是不会对她们怎么样,但并没有说不允许你报复回去。” “真的?”拉姆破涕为笑,转念一想,她看着李云彤又一脸沮丧的道,“可是,我如今连吃穿用度都在他们家,想那帕家夫人知道了只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今个儿他们针对赞普赞蒙之事,我就完全不知情,人家并没有把我当一家人。” 李云彤安慰她道:“你初来乍到,他们也不可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你。至于报复之事你要想你过得好,过得越来越好,就是对她们最大的报复。” “你只要过得好了,一天不报复回去,她们就像头顶上悬了一把剑似的,时时刻刻都担心你会反击,只怕连睡觉也不安生,至于要何时落下那把剑,全凭你自己。” 拉姆听了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李云彤,叩首下拜道:“赞蒙,奴婢有一个不请之情,希望能够跟在您的身边侍奉……一来,报您的相救之恩,二来,也借您的势,避开那些个宵小。” “哦,我身边的人可都是有些本事的,你凭什么留下来呢?”李云彤跟她开玩笑道。 拉姆赫然道:“我会讲大唐和吐蕃的语言。” 李云彤轻笑着摇头,“这个可用不着,我身边有布赤,她两种话也都说得非常好。” “奴婢的针织女红很不错,还会弹琴,这些都是跟奴婢的母亲所学……”拉姆急切的说。 李云彤仍然笑着说:“不用这样自称,你不是本官的奴婢。” 拉姆以为李云彤拒绝了她,眼泪险些又要落下来。 李云彤拿了块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扶她起身轻声笑道:“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我可舍不得你做奴婢,瞧你的年龄也就和我妹妹差不多,以后你我就姐妹相称。你若是再自称奴婢,我可就不管你了。” 她看出来拉姆原本也是贵女,要不是为了自保,也不至于要为奴为婢的。 拉姆怔怔,“这如何使得?赞蒙的身份何其高贵,我只是一个孤女……” “之前给你算卦,你应该还有一个弟弟,这可不能叫做孤女。” 拉姆惊讶的说:“是,赞蒙连这都可以算得出来? 李云彤轻轻点点头,“只是之前看你的模样,应该是不想让他家的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揭破。” 拉姆轻叹,“原不是刻意想瞒着他们,实在是之前被族人迫害太害怕了。” 她告诉了李云彤。自父母逝后,留下她和七岁的弟弟守着诺大的家财,由于族人觊觎谋夺家产,有一晚派了人怀揣利刃,打算将她弟弟杀死,然后以她家绝后为名将家财收归族里。 拉姆当时苦苦哀求,又将自个的首饰和身边的金银都给了那名刺客,说尽了好话,刺客才留了她弟弟一命,说三天后再来。 她和忠心的仆人将弟弟连夜送走,让平日里给他家送货的商队将弟弟带往鄯州,想着等到她有能力之后再将弟弟接回。 即使是这样,那些族人也仍然不肯放过她,还找了帮闲无赖意图毁她的清白,她在忠心的仆人和一些同情怜悯他们的族人帮助下,又许了些钱财出去,才带着奶娘得以脱身到了玉树。 李云彤听得越来越气,“竟然是这样的世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对族人甚是优厚,可他们竟然对你们弱女幼儿图财害命,真是狼心狗肺。你不用担心,这边的事了了之后,我会将你的事告知给赞普,由他去处置你那些可恶的族人。” “倒是你的弟弟,托给商队的人带回你母亲的娘家,能靠得住吗?” 拉姆点点头,“商队的那个领事,是我母亲的远方表哥,为人忠厚可靠,他们将弟弟带往鄯州之后,带了信回来,说是一切平安。” 李云彤吩咐冬晴她们拿了纸墨过来,对拉姆道:“”把你弟弟在的那户人家住址写下,我会托人带信给鄯州刺史杜凤举帮着照看一二,待你这边安顿好后,再将他接回。” 第144章 有情 如果是松赞干布安排兰朵和梅朵回去劝她们的父母,还会做相应的准备,但李云彤的政治经验不足,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帕加夫妇知道这边已经识破他们的阴谋,并且有足够的实力防御时应该就缴械投降。 她认为帕加夫妇在知道了目前的处境后,会为了保全其身家、地位,做有利于减少损失的选择,然而她低估了帕加的野心,忽视了准备谋反的人,心里头早就把那些盘算做了千遍万遍。 对于帕加夫妇来说,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怎么可能因为被人发现或者劝说就改变主意? 兰朵和梅朵的劝说不但没有起到作用,反倒令帕加更早地发动了叛乱。 因为知道松赞干布神勇,身边的人都是以一挡百的武士,帕加就想利用李云彤来达到让他落单的目的。 他们夫妇想到了一个法子。 …… 禄东赞得了音讯赶往帕加的府邸。 高原风寒,加上帕加家在玉树家的府邸是座老宅,松柏参天,遮云蔽日,纵然是酷暑的天气,走在其中仍然觉得有种透骨的凉意。 这些凉意对于禄东赞来说当然是不惧的,但他却微微皱起了眉,想着那个人在这样的地方,会不会冷? 从她成亲,他们就再未见过面。 君臣名份已定,内外有别,他和她自然是不见为好。 但听到她在帕加家失踪的事情,哪怕知道这也许是个陷阱,他还是赶了来。 可是到了帕加家里,却无人听闻他知道的那个消息,帕加径直说是不是有人给他开玩笑,还说赞普他们好生生的在后院里赏花喝酒,让他自己去看。 他虽然疑惑,却到底得自个看看才放心,因为是进后院,他带的人自是不能跟着进去,他便随一个使女进了门,谁知里面的园子大,三绕两绕的,那个使女竟不知去向,他只得自个按先前问明的方位去寻。 等他找到李云彤所在的大帐,便听到里面有动静传出。 “你干什么?”那喝斥的话音听起来甚是羞恼,且有些娇喘,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随着这句话音,还有衣裳摩擦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砸碎、有人倒地的失声惊呼。 “赞蒙——”禄东赞飞身跃起,扑进了大帐。 结果眼前的一幕令他心神迷乱,一时间竟忘了进退,他人虽已经进了帐里,却仿佛神魂俱飞。 兰朵回来,说是有事情要告知李云彤,还让她屏退左右,说要让她换掉衣衫,带她离开这里。 因为先前已经试了几次离开,均被人或软或硬的劝回,李云彤便信了她。 不想换衣服的时候,兰朵却将李云彤的衣衫扯落,甚至还趁她不备,用自个的手去摸她,在她的胸前狠啜了一口…… 李云彤喝斥兰朵,却被她掐了脖子,一阵娇喘,然后两人在打斗中,兰朵突然拿了个花瓶砸在自个的头上,便倒了下去,还发出一声惊呼。 禄东赞进去后,看到的就是外衫被扯落一半,露出浑圆香肩和前面一片春光的李云彤诧异地看着地上的兰朵。 听见有人进来,她抬头看了过来,恰好与禄东赞的目光对上。 恍惚之中,两人都忘了说话,禄东赞更是觉得有热风推着浪潮涌上,四周的杂乱声响全都退了去,只有眼前这人将他淹没。 美人如玉,牡丹微绽珍珠露。 禄东赞一时水火交煎。 但他毕竟定力好,片刻便垂下眼,转身往外退。 却与松赞干布撞了个头对头。 禄东赞定了定神,连忙行礼道:“臣参见赞普。” 松赞干布看了眼禄东赞,眼睛又扫向帐内正在掩好衣衫的李云彤,也不搭腔,径直走到几案边坐下,端起上面的一杯茶,也不管是冷热,径自喝了个干净。 李云彤正想开口,却听松赞干布问,“东赞为何来此?” 禄东赞再次行礼,“臣来寻赞普。” 松赞干布听他回答,冷冷一笑,“你寻本王,怎么寻到赞蒙这儿来了?” 禄东赞解释道:“帕加说您在这边,唤了使女带我过来……” 此时躺在地上的兰朵悠悠醒转,醒了之后,第一个举动就是畏惧地往后蜷缩李云彤,怯生生地说:“赞蒙,臣女断不敢多嘴的,您……” 然后,她像是才发现了松赞干布,连忙往他那边爬过去,连声说:“赞普救救臣女,赞普救救臣女……” 到了这会儿,李云彤还有些不明白情形,禄东赞却是已经知道,他们中了别人的陷阱。 “赞普,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 “不是哪样?她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要辩解了?”片刻的安静之后,松赞干布双眸微微眯起,盯着禄东赞,半晌,举手将杯子放回几案上。 他看了衣衫仍有些乱的李云彤,似笑非笑道:“你只怕也有解释,不过本王这会不想听,你还是到后面去,换身衣服再出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云彤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自己的胸前的红印,想到之前的情形,有些明白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松赞干布冰凉的目光中气恼地转过身,朝后帐走去。 “赞普一定要相信臣的为人。”禄东赞跪坐下去,与松赞干布目光对视。 兰朵在一旁嘤嘤低泣。 松赞干布盯着他道:“不知,东赞要本王如何信你?今日之事,你可愿意为本王细说?” 禄东赞与松赞干布四目相对,见他虽然是含笑相问,但那语气中却有森森寒意,而双眸之中,更是透出一股锐利杀气。 叹了一口气,禄东赞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解释道:“……情况就是这样,臣不敢欺瞒赞普。” “赞蒙若有事,你来寻本王是没错,可本王怎么觉得,你更应该先通知江夏郡王和李世子呢?”松赞干布眼底的锐利之色越发浓了,他探身向前,几乎跟禄东赞要头挨着头。 “报信的人说,另有人知道郡王爷他们。” 松赞干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大相便乱了分寸……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看向一旁低泣的兰朵,“你说,是怎么回事?” “臣女来寻赞蒙,因见帐外没人,就直接掀了帘进来,却看见大相……大相与赞蒙抱着……臣女惊呼,然后便被什么砸中了头,晕了过去……”兰朵摸了摸脑后的微微血迹,心有余悸道。 禄东赞沉脸:“谁教你说了这话?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诬陷赞蒙的清白。” 他看向神色越来越冷的松赞干布,苦笑着说:“臣岂敢擅自见赞蒙?此事真的是误打误撞。” 松赞干布闻完,扬声大笑。 但他的笑声里,却是半点暖意也没有,禄东赞无奈地说:“臣所说句句属实,赞普应该知道臣的为人。” 松赞干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王是知道你的为人,你先前从未为谁乱过分寸,我还记得,那年你的长子出生,你的夫人大出血险些送命……当时我们正在和格萨交战,本王让你回去,你却道先国后家……”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李云彤从里面走出来,平静地说:“赞普,你可要听听我的解释?” 顿了顿,她又道:“赞普,这里一个是你的重臣,一个是你的妻子,你不信我们,却去信一个不相干女子的胡言乱语吗?” 李云彤的声音恬和平静,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力量。 “不,臣女所说句句属实,臣女有什么必要诬陷他们?”兰朵急急解释,她指了指地毯上的碎花瓶道,“因为臣女撞破了他们的丑事,他们才将臣女砸晕……” “那是你自个砸的……”李云彤生气地说。 “你这里那个红印,也是她亲的?”松赞干布“噗嗤”一笑,鄙夷地说,“编谎也说得头尾相顾些。” “本来就是。”李云彤冷声道,“没想到吐蕃的赞普这般有勇无谋,真不知道你从前那些仗怎么打赢的!” 松赞干布虚虚一指,“因为本王有一位好大相,他为本王出谋划策,为本王迎娶公主,没想到,他还替本王赢得了你的芳心……”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大相清清白白,大相才不是那种人。”李云彤跺脚气恼地说。 松赞干布长笑,“哈哈,大相,你瞧,她对你还真是有情……到了这会儿还为你着想、辩解。啧啧,连你不是那种人她都知道。” 禄东赞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默然。 松赞干布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今个这事,本王……只有杀人灭口了。” 他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一下子刺进了兰朵的心窝。 兰朵完全没有防备,被刺了个正中,她用手捂住心口,想挡住那儿汩汩外涌的鲜血,睁大双眼,似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松赞干布。 出了这样的事,难道不该是像阿妈啦所说,赞普将她收为已用,把她变成“自己人”吗? 为何他要杀了她? “蠢——”松赞干布不屑地说,“你看到了这样的事情,本王岂能留着你出去乱说?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第145章 离间 无视兰朵歪倒在地,死不瞑目的模样,也无视一旁的李云彤不断干呕,松赞干布将匕首在兰朵的衣服上擦干净。 他将匕首拿在手里看了看,塞回靴子里,看着禄东赞道:“其实,本王最该杀的人是你们,你是本王的重臣,眼下吐蕃还用得着你,自是不能杀了……” 禄东赞平静地说:“赞普,赞蒙她真是无辜的。” “你们还真是两情相悦,她为你开脱,你为她辩解。”松赞干布望着禄东赞,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本王生平最恨人家欺瞒于我,倘若在我与她成亲之前,你坦然承认,本王未必不会成全你,可你却如此……真是令本王失望啊!” 禄东赞连连摇头,涩声道:“赞普,此事真的只是一场误会,臣和赞蒙清清白白,就算您不再相信臣,但赞蒙是您的妻子,是大唐的公主,您想一想,以她的品行,又岂会是肯与人苟且的性子?” “一路相伴,你还真是了解她的性情啊!”松赞干布冷冷一笑,“若一路上你们规规矩矩,你和她连面都见不上几回,你从哪里了解她的品行为人?她若不是心头有人,又岂会抗拒本王?!” 跟着,他也不理禄东赞是何反应,扬声叫人进来,把兰朵的尸首抬出去,将帐内收拾干净。 在松赞干布所安排这些事时,禄东赞关切地看向李云彤。 帐内的血腥被清洗干净,李云彤终于止住了干呕,只是因为刚才那一阵的反应,她的发鬓还有些微微散乱,脸颊也有些潮红,衬着她那身着浅黄的衣衫,越发显得眉青目秀,小脸莹白。 除此之外,她的神情倒是显得从容沉静,甚至,比先前还要沉静。 只在松赞干布的眼神看向她时,翻了个白眼。 禄东赞在心里叹口气,赞普为人一向强势,喜欢柔顺的女子,偏生赞蒙不同一般的女子以夫为天,两个人一再误会,这个结只怕一时半会解不开,今日之事,更添一层,自个夹缠在他们之间,只会令事情变得更坏。 松赞干布的眼睛扫过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他啧啧怪叫,“还说你们俩个什么事也没有,当着我的面都眉来眼去的。” 李云彤并未看禄东赞,只皱了皱眉对松赞干布道:“从没见过赞普这样强给自家扣帽子的?难道非得我俩有什么你才高兴不成?那兰朵已经死了,你又不用做戏给人,还胡说些什么?赞普真想要冤枉我俩,我可以编个故事给你听。” 松赞干布见她猜透自己之前的举动,冷笑道:“我是不想那个女子听到什么才杀了她,但不代表我相信你,你胸前那红印,分明是有人所为,照你说是那女子为了陷害你们做的?这样可笑的话谁会相信?倘若不是他,又是谁?” 李云彤微微抬起下巴,有些倨傲地说:“就是刚才那个女子所为,赞普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是这个答复。” 松赞干布疑惑地看着她道:“当真不是……她为何要那样做?” 李云彤微叹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赞普此时的行为,不就证明他们奸计得逞?” 松赞干布正欲说话,却见帐帘掀开,帕加带着人走了进来,行礼后强压怒气问道:“小女犯了什么过错?为何将她杀死?” 松赞干布冷哼一声,“人是本王杀的,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怎么,你是要找本王算账吗?” 帕加双眸现出怒意,他索性撇开松赞干布,转身望着禄东赞道:“你们做的好事被她撞破了是不是?所以你们就杀了她?” 禄东赞听到“好事”两个字,眉头微微皱蹙,回头看了松赞干布一眼,眼底露出些“原来如此”的了然之意。 帕加朝松赞干布行礼道:“臣的女儿死得冤枉,还望赞普给个公道……” 松赞干布冷冷地看着他道:“听你的意思,若是本王不给你个交待,你就不肯善罢甘休?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可本王却有些好奇了——你女儿并未出去,你如何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还是……你让本王过来,就是知道这儿有事?” 帕加讥笑道:“他俩的事,这玉树谁人不知?狐狸虽善跑,苦于尾长;兔儿虽善蹲,竖耳难藏。大相送了人到吐蕃,却滞留不走,名义上是要在此保护赞蒙,实际上还不是想多亲近些时日,只赞普您被蒙在鼓里。” “今个不过是送条假消息出去,他就赶了过来,臣不忍您蒙在鼓里,所以将此事揭破。”他叹了口气,“臣一心为主,不想却牺牲了小女的性命!” 听他说了这一昔话,禄东赞不动声色,李云彤却不像他那般沉得住气,脸色沉了下来。 但她也不屑和一个臣子解释,只轻喝道:“帕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颠倒黑白?” 帕加看了她一眼,似是因为痛失爱女什么也顾不得了,“你们敢做,还怕别人说吗?赞普,您若不信,只管找人来问,多问几个总有结果。您若是怕事情外泄,要杀人,也该杀了他们,是他们带给您这耻辱!” 他猛地抬手,手指如同剑一般指向禄东赞和李云彤,恨恨地说。 李云彤的脸色越来越冷,只对松赞干布道:“赞普,您别信了这人的话,今日之事,分明是他有意陷害,要您和大相臣离义,让你我夫妻离心。” 松赞干布的眼神有些阴鸷,“若你们当真清白,为何连他都知道了?还有其他人。” “哪有其他人?一切不过都是他为了冤枉我们编出来的谎言,您不会连这也识不破吧?”李云彤轻蹙眉尖,眼睛望着松赞干布,似在责怪他竟然如此轻信于人,真是愚蠢。 她的一双妙清双目如同会说话般,虽然那话并未说出口,但松赞干布却看得明明白白,当下气道:“无风不起浪,你倒是跟本王说,今日你这般护着大相,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成是为了本王吧?” 帕加心头暗喜,觉得以松赞干布的脾性,恐怕是已经对这事起了疑。 只要他们君臣闹翻,他举事的成功性就大了许多。 别人或许不知,帕加却是清楚记得——当初松赞干布初初登上吐蕃赞普之位,在朝中根基不稳,是禄东赞鼓励他亲自斩杀了一名潜逃的叛军,并将涉嫌举那事的叛军全数斩杀,连他们的家人也全部杀尽,谓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也正是那场杀戮,令松赞干布心性坚定,从此杀伐果断,冷厉冰寒。 仅仅是困住松赞干布,不除去禄东赞,如同困兽在笼,早晚会给自个惹来大祸。 如果同时对上他们二人,纵使这会儿没有其他随从在,帕加也不知道自个会失掉多少精锐。 而且,真杀了他们两个,自己就没有和吉利格朗谈判的资本,反倒白白耗损了自个的实力。 所以,最好的就是让他们君臣相残,自个只控制其中一个,就容易多了。 帕加在心头暗暗盘算。 以至于松赞干布说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清。 只听见禄东赞道:“事到如今,赞普既然不信臣……臣也只好认了。” 李云彤却是听见松赞干布之前那句,“你既然不是为了本王,就是为了他。不然,你就该一死以自证清白。”她正为之一震,想着应该如何回复时,却听见禄东赞说了那样一句。 她转头看向禄东赞,而松赞干布亦望向他,在场的人都听到禄东赞大笑道:“赞普曾说过,这雪域之上,不管得了什么,都会与臣同享,臣一向忠心,未越雷池半步,却不想仍有今日之祸。” 他仰天长叹,“早知赞普今日会怀疑臣,臣就该把事情做实,也免得白白背了这个名声。一腔心思,空付流水。” 李云彤听之色变,喝道:“大相——” 听到这说法,松赞干布却勃然大怒:“你果真对赞蒙有不轨之心?” 禄东赞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臣说没有您不信,臣说自个有这个心思你还是不信……您究竟是希望这事是真还是假?” 李云彤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坦陈心事,不由娇喝阻止,“大相,你休要在此胡说!” 禄东赞听着她呵斥之声,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他闭了闭双眼,那雪崩时的种种,一路同行的点点滴滴,都清晰地浮现在自个眼前,他轻声道:“正如赞普所猜,臣对赞蒙暗怀恋慕之心,所以才会如此关切……” “但臣这一路从未因这份心思忘情失了君臣间的分寸……这事更与赞蒙全不相干,只是臣的一点龌龊心思。至于帕加所言,更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李云彤不待他说完,便怒道:“禄东赞,你胡说什么?!” 松赞干布却指着禄东赞,气极败坏道:“你……果然……你竟然敢……本王,本王杀了你——” 他抽了靴子里的那把匕首出来,朝禄东赞刺去。 第146章 匕首 禄东赞按住匕首,眉头皱起,神色似是难以置信。 帕加也是惊骇,他虽然打了主意要叫这君臣离心,却万没想到松赞干布竟然会下此狠手,而且说杀就杀,干脆利落,半点犹豫都没有。 真是君王无情,寡恩而薄义啊! 太危险了,自个一定得离他远些,绝不能站在他伸手能够着的地方。 帕加暗暗地朝后退了两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不想死在这儿,请赞普给臣留最后的体面。”禄东赞捂住心口,也不敢将匕首拔出,哑声道。 谁都知道,那匕首一旦拔出,血大量涌出,他就必死无疑。 听了禄东赞的话,松赞干布沉着脸,终究还是扬了扬手。 帕加叫人想拦,松赞干布大吼,“让他走——” 他挥拳打倒了两个想拦住禄东赞的侍卫,将一个靠近的踢飞。 禄东赞急退,退出前,他抬眼看了看李云彤。 李云彤一张脸煞白,若不是松赞干布紧紧将她拉住,只怕她就要扑了上来,那般伤心欲绝的脸色……是为了他。 这一路,这两年,见她哭过,笑过,惧怕过……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神情,原来……她的心里也有他……禄东赞只觉得寂然欢喜,而那欢喜中又带着痛楚和微酸。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他默默垂眼,疾退而出。 一路上,帕加的人探问,禄东赞皆不答,只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走,那些人有心围截,但因为帕加没有出来下令,他们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禄东赞,在被禄东赞打翻几个人后,最终,还是让他出了府。 出了府,禄东赞就上了马,一路轻骑飞尘,竟是往逻些方向而去。 李云彤浑身发抖,她拼命的掐松赞干布,松赞干布也不还手,只紧紧地拽住她,不肯松开。 因为太用力,李云彤发上的金步摇摔落在地,碎裂散开,上面的珠花散落,有一朵落在了松赞干布的脚前。 那朵珠花沾着一抹刺眼的红色。 那红色,是禄东赞被刺中心口时落下的血。 李云彤弯腰探身,手抖得不成样子,但终究还是将那沾血的珠花拿在了手里。 她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松赞干布看了看,把她拽的离自个更近些,用半个身子将她挡住,斜睨了一眼在旁边打量他们的帕加,冷喝道:“还不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帕加看了眼侧身低头的李云彤,脸上堆起笑,“臣就是想留赞普和赞蒙在府中住几日,也好破一破那些谣言,只要你们在臣这儿住几日,他们自然就知道赞普对臣恩宠仍在,臣管辖起这玉树来,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松赞干布冷哼,“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想困本王在此,然后等着和本王的三叔讨要好处。” 帕加没想到会被松赞干布一句话揭破,老脸有些挂不住,但仍然笑着说:“臣是吐蕃的臣子,自当尽忠。赞普说笑了,只是臣的儿子在他手里,少不得要留赞普一留。” 松赞干布冷冷一笑,“墙头草两边倒,你到现在都还这般假惺惺的,无非是想着如何得到最大的好处,脚踩两只船小心两边都踏空。你既然不肯让我们走,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将我们捆了去见本王的那好三叔?” “不敢,不敢,臣不敢。”帕加虚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躬身苦着脸道,“臣是为了小儿的性命,才出此下策,还望赞普体谅臣的苦衷。” “哼,你不是不敢,是不能。你也知道,若真是拼个鱼死网破,纵然本王出不了这门,你也休想活命,那样的话,纵有天大的富贵,你也无福消受。你在这儿,是为了等吉利格朗的人来,把本王夫妇交给他,然后全身而退吧?” 被松赞干布说中自个的打算,帕加尴尬地笑了两声,“哪里,您是赞普,你们叔侄有什么恩怨,您都是吐蕃的赞普,臣虽然要用您换臣的儿子,却不能失礼于您。” 松赞干布冷厉地扫了他一眼,“你留本王在此也罢了,留赞蒙干什么?让她回去,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些打打杀杀的,也没必要掺和这些事,若是本王有个什么,就让她和郡王爷他们回大唐。” “赞普的意思臣明白,”帕加虽然满脸堆笑,却不肯松口,“只是有赞蒙陪着,赞普想必也能呆得更安心些。” 松赞干布知道帕加这是用李云彤牵制自己的意思,毕竟,以他的身手他的人马,虽然寡不敌众,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但李云彤一个纤弱女子,是绝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他若想带她出去,就很难保住两人都平安……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松赞干布不再看帕加,“滚吧,本王不想看见你,带着你的人滚出这个院子,让本王的人都到这边来侍候,本王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吉利格朗还不来,你也别拦着本王了,不然,本王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帕加带着他的人,仍然恭恭敬敬行了礼,方才退出去。 出去之后,帕加的脸方才阴沉下来。 要不是为了维持这表面的和气,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他刚才就会拼个撕破脸也要看着禄东赞死在自个跟前。 虽然那家伙心口中了一刀,但没亲眼看着他死,总是有些不放心。 但这一地向外的血迹,还有屋里那两人的神情反应,都不像是作伪,兴许那家伙没出去多远,就倒地自毙了。 纵然不死,禄东赞这两年都在外头,手里没有兵权,也翻不起大浪来。 待找了人来问明禄东赞的去向后,帕加放下心来,还在心头嗤笑一声:若是禄东赞去行宫那边,寻了大唐那位送婚史,请他带了人马来,或许他们还能增加两分胜算。这番举动,分明对松赞干布失望之至,不再管那位的死活了。 待帕加带了人走后,松赞干布松开了李云彤的手,长叹道:“你果然对大相有情!” 李云彤双目圆睁,怒声道:“他人已经去了,你还要往他头上泼脏水吗?大相对我而言,亦师亦兄,我和他清清白白,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 松赞干布唇角勾笑,“可你为了他,都有杀夫之意了。” “我虽在大唐,却也听过不少大相对吐蕃的功绩,对你的忠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做君王的惯是无情无义,不过是眼下见他已经将我迎回,怕他功高震主,所以故意用些污名来处置他罢了,别说得好像是因为拈酸吃醋激愤所致才杀了他。” 听见李云彤恨恨的指责,松赞干布却笑得越发欢乐。 李云彤被他笑得发毛,警惕地说:“下一个,你想处置的人就是我了吧?” “不急——”松赞干布收起笑脸,抬手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你生得如此貌美,本王却连沾都不曾沾过,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可惜?” 听了他的话,李云彤羞愤不已,从地上捡起那支金步摇,将尖利的簪头对准自个的脖子,冷声道:“你休想,你若要强迫我,只能得到一具尸身。” “你是话本子看多了。”松赞干布裂嘴笑了笑,“你这招,也只能对付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对本王没什么用的……” 他向前伸出手,李云彤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那支金步摇已经到了松赞干布的手中。 他两指一搓,手一握,那金步摇便成了一砣金疙瘩。 “拿好了,兴许将来跑路的时候,还能换点吃的。”将金疙瘩塞到李云彤手里,松赞干布往帐后走去,“本王累了,要歇息歇息,你要是无事,就帮本王捶捶腿,要不然,就派你这里那个美貌的小姑娘来。” 听到松赞干布说拉姆,李云彤跺脚,“你这个色中恶鬼……”望着松赞干布向帐后走去的身影,她咬咬牙跟了上去,终究还是在他的耳边低不可闻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把大相怎么了?” 松赞干布停住脚步侧过身,揽住李云彤的纤腰,兴味十足地看着她,唇在她的耳边滑边,如同情人的呢喃般低语,“噢,你刚才不是看见本王把他杀了吗?” 李云彤偏偏头,避开他一些,摊开手举起那块金疙瘩,“你有这般的气力,若真是有心杀他,他绝不可能还能走得出去。” “噢,不算笨嘛,这么点事就能想过来。”松赞干布懒洋洋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些话要等夜里睡下才能说。” 他似无意在李云彤的耳边吹了口气,坏坏地笑道:“你若是让为夫高兴了,为夫一准什么都告诉你。” 李云彤被他吹得酥痒,羞恼地一把将他推开,“你爱说不说,我不听了。” 她一拧身,出了大帐,安排人来清洗地上的血迹。 松赞干布摸了摸下巴,唇角微微勾起。 他的小姑娘,好像有些害羞了呢。 她的耳朵,似乎很敏感,下次可以多试试。 第147章 叛臣 赤尊随着使女转来转去,穿过走廊房舍,疑惑看向四周:“好像平日走的不是这条路?” 虽然每次都有奴仆们相随,她并不需要记路,但今个这条路,明显看着陌生。 甚至感觉有些荒凉,就像是已经出了皇城似的。 使女低声秉道:“芒萨让奴婢把末蒙带到甘丹寺去,说是有些事不方便在宫里头讲,她在这儿等着您。” 从松赞干布离开逻些,这边的局势就有些微妙,因为之前得过交待,所以尽管是芒萨赤嘉有事相求,赤尊还是很谨慎,她停下脚步道:“有何信物?” 使女轻轻一笑,奉上一枚翡翠指环,“芒萨说,末蒙见了此物,就会相信奴婢。” 赤尊一看,那翡翠指环正是给赤嘉从不离身之物。 据说,这翡翠指环是赤嘉嫁给松赞干布时,他给她的定情之物,也是那一晚,她怀上了贡松贡赞,所以她将那枚指环时刻都戴在指上。 见了指环,赤尊加快脚步,又将披风上的兜帽拉了拉,“既如此,我们快些走。” 因为事情隐秘,她只带了两个人跟着,加上使女,一行四人行迹匆匆,专捡避人的小巷走。 到了甘丹寺,看见赤嘉之后,赤尊急切地问,“究竟是何事,你要约我到这儿来?” 赤嘉屏退左右,慎重地说:“贡松有些不对,末蒙可知道?” 贡松贡赞是赤嘉所生,也是松赞干布目前唯一的儿子,平日里宝贝的就跟眼睛珠子似的,他会有什么事? 赤尊闻之,脸上不由露出了些焦急来,“他怎么了?” “末蒙请随我来。” 两人联袂到了甘丹寺大殿里内室,有个随从守在门口轻声道:“请末蒙和芒萨快些,一会儿三王叔就要过来。” 进了内室,只见贡松贡赞躺在做为床榻的毡毯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赤嘉对赤尊小声道:“他这般模样已经一天了,所以我借着请大法师帮着看看的名目,把他带出了王城。可大法师和三王叔交往过密,我不放心,所以请您带个可靠的大夫给他看看。若是直接在王城与您见面,只怕三王叔就会有防备。” 赤尊心头一惊,“难道说三王叔真有不轨之心与,他还打算利用贡松?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觉得有些可能。大法师给贡松看了以后,他好像昏睡的更沉了。”赤嘉担忧地说。 看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贡松贡赞,赤尊心头火起:吉利格朗竟然为了赞普之位,用这种方式对待一直当他如祖父般的贡松…… 可惜吉利格朗一直很得蔡邦萨看重,而他在治理国家方面,也一直颇具才干。 正因如此,松赞干布虽然知道他这个三叔有些小动作,却也没有理会他。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趁松赞干布离开逻些,网罗旧臣,而那些父王六臣和母后三臣中的酋豪,也觉得松赞干布像他父亲一般任用、重用新臣,剥夺了他们的利益,因此勾结在了一起。 走之前,松赞干布给赤尊交待过此事,也给她说过万一吉利格朗真有什么不轨之心,也任由他发展,让他先疯狂,再给他迎头痛击。 但赤尊没想到吉利格朗丧心病狂到对贡松贡赞下手。 贡松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啊,平日里叫更是三爷爷前三爷爷后的叫吉利格朗…… 他怎么下得去手? 只是目前王城的守卫有两支队伍,都是由吉利格朗掌管着,若无人调动王城的兵马,根本对抗不了他,赞普安排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赤尊有些烦燥地抓了抓颈上挂着的那串松绿石珠子。 “得想法子让人把贡松送走,不然三王叔要是以他为质,赞普会很被动。” 因为事态紧急,她没有多说其他的话,只是迅速让她带来的大夫扎西给一直昏睡的贡松摸了脉,将其他大夫开的方子看了一遍,便对赤嘉点点头,示意她离自己近些。 “不仅王子不对劲,那药方,还有他戴的这只荷包都不对劲。” 扎西开门见山的一句话顿时让赤嘉勃然色变,她连忙扯下贡松贡赞身上的荷包,丢在了一边。 “怪不得,三王叔怎么都不肯让我带他出来,还借口外头风大拦着我们,要不是蔡邦萨发话,我们也出不来,果然,这里头果然不对……” 她看着赤尊苦笑道:“要不是麦朵提醒我,说三王叔有异心,我还不敢往这上面想,不会设法叫末蒙您出宫。” “麦朵也快要临产了,她那边安排了妥当人没有?”赤尊担心地说。 赤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是安排了,可如今看来,连贡松身边的人都靠不住,谁知道那些人能不能尽心。” 但愿别出事……这念头在赤尊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她看着扎西道:“王子的病,你看看怎么医治比较好?最好能让他醒来,我好带他走。” 扎西道:“王子的脉案和方子臣都一一看过了,其中药物多为宁神安眠的作用,所以才会令王子一直都睡着。虽说多睡有利于休养,但睡太多却会导致筋骨肌肉无力……” “还有王子身上戴的荷包,里面也有安神静心的药草,和那些药汤一块用,效果自然更见显著。为臣试试,将王子唤醒,但恐怕他醒了也是力弱,得有人背着他走。” 赤尊当机立断,“等他醒了,你和辛格,还有芒萨的人护着他先走,你们从后山走,换上僧袍,免得大法师生疑……” 赤嘉惊呼,“末蒙——” 赤尊按了按她的手,“必须要保住贡松,我留在这儿,还能拖上一拖。” …… 待贡松他们走后,赤嘉厉声道:“三王叔真是好大的胆子,既然这样,我立时拿了贡松身边的那些狗东西狠狠拷问,然后召开朝会,请蔡邦萨定夺废了他的职权!” 见平日里最是温婉的赤嘉此时如同母兽般,赤尊轻声道:“只是宁神安眠的药而已,万一三王叔说他并不知道大夫们开药的用意呢?那些大夫若是得了他的指令,什么话编不出来?” “眼下咱们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恐怕三王叔会把咱们都扣起来,贡松送不出去不说,赞普纵是回来相救,也太被动。”赤尊轻声道。 赤嘉先是怔忡,随即颓然坐了下来,苦笑道:“没错,虽说王城后宫如今都由末蒙打理,但蔡邦萨的话没有人敢不听,她又最信任三王叔,外头的兵马,又是在三王叔的手里,真要撕破脸,三王叔只要动根手指头,咱们就得死!” 赤尊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除了他直接管辖的那两支队伍,其他的,他暂时号令不了,除非……”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赤嘉明白,若是吉利格朗掌握了逻些,其他的兵马要么归顺要么就会被当成逆党处置了。 除非,有人拿了赞普的兵符来。 她想起什么,抓住赤尊的手道:“末蒙,您快些走,快快回宫去,和蔡邦萨商量此事,尽快拿下那大逆不道之人……” “只怕来不及了——”赤尊听到什么声音,叹了口气道。 有人走了过来,显然被门口的使女拦住了。 “三王叔,芒萨……”然而,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嘎然止住。 外面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人带领穿着精铁盔甲的将士们,一步步走了过来! 赤嘉和赤尊对视一眼,站起身来。 一个踉跄,赤嘉险些跌坐在地。 “芒萨……”赤嘉身边的大使女连忙扶她坐下。 赤嘉身上止不住的发抖,她拉着赤尊的手,无措地说:“末蒙,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听外头的声音,吉利格朗分明是带着兵卒来的,他这是想谋反啊!” “砰----!”内室的大门被人狠狠撞开。 吉利格朗身穿着金盔银甲迈步而入,他一脸的得意,在他的身后,一大群穿着铁衣盔甲,持刀拿剑的卫军迅速涌入。 进去之后,他们将赤尊和赤嘉团团围住,一副严阵以待的气势! “三王叔好大的阵势!”赤尊淡淡一笑,“怎么会是你,你不好好的护卫王城,怎么跑到这甘丹寺来了?为何还带着军士……难不成要请大法师给你们都加持一下?” 赤嘉见她神色镇定,虽然脸色大变,也强自镇定下来。 吉利格朗走到了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施施然站定,摸了摸唇边的两抹胡子,得意地一笑,“末蒙不是该在王城陪着蔡邦萨看戏吗?您能来甘丹寺上香,我自然也能来……哎,看你们这神情,怎么好像不愿意看到我这个王叔似的?” “还有贡松,他连路都走不稳了,你们还让他去后山,也不怕他被野兽吃了,到时怎么给宗弄交待?” 赤尊捂住了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吉利格朗竟然对贡松的行踪这么快就发现了……贡松如今怎么样了? 不,不会的,他一定会平安无事,自个身边的人,保他出去应该没问题,况且,自己还安排了障眼法。 赤嘉已经扑到吉利格朗跟前,急红了眼道:“贡松,你把贡松怎么了?” 吉利格朗用力一挥手,赤嘉就被他打昏向地上倒去,她的大使女连忙抱扶住了她。 第148章 螳螂 赤尊往前一步,挡住了赤嘉,“三王叔好大的胆子,不但敢直呼赞普的姓名,还打晕了芒萨。” “我的胆子一向都很大。”吉利格朗色迷迷地看着赤尊笑道:“我的好侄媳,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宗弄啊?我告诉你,他这会儿在玉树,娇妻美人在怀,早就把你忘了。” 他嘿嘿一笑,“你倒不如跟着我,我保证不像那小子无情,等我做了赞普,我让你做赞蒙……” “哈哈,你还嘴硬?等我把那些逆着我的人一网打尽,你再看看。”吉利格朗猖狂大笑起来。 听他这样说,赤尊放下心来:赞普暂时还没有事。 她看着吉利格朗,一脸怒火道:“赞普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他?” “不薄?哈哈,那是你们认为的。” 吉利格朗面色一改,露出几分阴毒之意,“他的父亲若不是比我年长许多,论才干,论身份赞普之位都该是我的,好容易他父亲死了,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却上了位,都没想到我这位王叔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叫什么好?” “就是当了赞普之后,他又何尝真当我是他的王叔?王城的卫军首领,竟然不让我当,只让我领了两支最弱的兵将,他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防着我?!” 说着,吉利格朗一阵狂笑,然后阴着脸道:“就是我坐上这个位置,他也是从来都没有褒奖,只会责备,只会说身为王族,我们做得再好都是应当的,做错一点事都要面对最严厉的责备甚至冷遇,连我娶了个小妾也要过问,这也叫好?” “赞普是为了你好,他说你不乏才干,但太急功近利,你那个小妾,是强抢的民女,他对你严厉也是希望你能够改了——” “行了,别再试图说服我——” 吉利格朗把手里的剑凌空劈下,打断赤尊的劝说:“我看在你这张漂亮脸蛋的份上,和你多说两句,你当我的耐心真那么好吗?本王是末蒙所出,是嫡子,出身高贵,比他这个蔡邦萨之子更适合当雪域高源上最尊贵的赞普。” “等抓住他,我会留着他的性命,挑断他的筋骨,让他在王府里头锦衣玉食一辈子……他对我好,我对他也不差啊,你说是不是,我的好末蒙?”说着,吉利格朗就伸手准备摸赤尊的脸。 赤尊向后退了两步,冷声道:“我敬你是王叔,还请你自重,若是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气。别忘了,我毕竟是泥泊罗的公主,怎么可能没些自保的手段?”她抬了抬右手,从她的袖笼里,穿出一条碧绿的小蛇,吐着红色的蛇芯,看上去甚是吓人。 “一条小拇指大的蛇,也想吓倒我?”吉利格朗还想往前。 赤尊看着他,淡然一笑,“我劝你最好别过来,这条蛇咬了人,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气绝身亡。我虽然不想两败俱伤,但王叔真要不顾廉耻,我也只好先让它咬死你了。” 吉利格朗看向赤尊。 浅金色翻领束胸长裙,鸦青色窄袖外衫衬得她越发胸大腰细,黑色的长发结成小辫,头上戴着顶金花冠,小麦色的肌肤泛着宝石般的光泽,一双眼睛水光盈盈。 真不愧为泥泊罗最美丽的公主。 如果不是那神色太过严厉,那小蛇的模样有些古怪,把她扯到自个怀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不急,早晚也是自个的。 贪婪地看了看赤尊,吉利格朗大手一挥,吩咐身边的副将,“把甘丹寺里所有的人都看起来,全寺封锁,不准任何人踏出寺门半步!” 他看着赤尊道:“你也别指望其他人了,王城已经被我控制住,等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我再来找你。” 他看了看虽然脸色微变,却仍然保持平静的赤尊,心头突然一动。 吉利格朗挑眉笑道:“末蒙,你还记得你那个好姐妹央金吗?她本来还蛮会讨我的欢心,相貌生得也不错,我本有意将来当了赞普,封她个泥萨,谁知,她竟然背叛我,我就把她杀了。” 赤尊闻言目光一跳。 央金,被杀了?! 央金是她从泥泊罗带来的使女,因为喜欢吉利格朗,被赐给他为妾,没想到竟然会被他杀了。 她看向吉利格朗。 因为是叔侄,吉利格朗和松赞干布的相貌其实有几分相像,加之两人年龄相差不大,看不去倒像哥俩,但他这会儿的神情,令赤尊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 她甚至都没有问,央金因何被杀,因为赤尊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想必是因为央金知道了吉利格朗对她不利的打算,想给她通风报信,结果被发现了…… 她的眼中多了几分恐慌。 平日还只当吉利格朗顶多是好色贪杯,如今看来,他显然是个没有人性的。 见赤尊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吉利格朗看向她的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他一脸邪魅地笑道:“等外面大事安定,我就回头来接你,让你替央金服侍我,如果我高兴了,说不定还能给你个赞蒙当当,感谢你当年把央金给了我!” 赤尊忍无可忍,抓起几案上的茶盏就要砸过去:“你,卑鄙无耻……” 赤嘉的另一个大使女赶紧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低声劝道:“末蒙,别冲动。” 她悄声道:“末蒙,此时逞一时意气惹火了他,只怕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忍一忍,赞普会来救咱们的。” 赤尊气得浑身颤抖,心下却也明白眼前的危险,此刻和吉利格朗争吵肯定是极其不明智的。 她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将那茶盏松开了,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还示意内室里的其他人也别动。 她们这几个人,就算武功高强也不可能敌得过吉利格朗带着的这么多精甲铁卫。 此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吉利格朗看她气得发抖却没有其他举动,得意地笑道:“哈哈,看来末蒙还是很识实务嘛。” 他挥手喝道:“给我封寺,走!” 殿内的精甲军士们纷纷出去,没过多久,便听到“轰”的一声,外殿的大门给锁住了。 外面人影晃动,留了些军士士在此把守,别说她们,就是整个甘丹寺的人都无路可逃。 大殿外,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整个甘丹寺被封锁起来,天黑了,也没有人过来,没有任何动静。 除了她们所在奉天殿外那些寺僧、香客们的惊呼、哀泣声,什么也听不见。 虽然没什么胃口,等赤嘉醒来,赤尊还是劝着她吃了些使女们找来的点心,喝了些茶水。 在她们的担心和恐慌中,天色越来越黑。 这一夜,令赤尊想起她在泥泊罗学习佛法时,在冷寺里度过的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 不,甚至比那还要难受,那个时候,她是担心姆妈的安危,但一直坚信着只要自个学好佛法就能回到王城,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后来,事情也果然如她所料,一切都好起来了,甚至因为她佛法在众姐妹中出众,得了父王的另眼相看,成为泥泊罗的大公主。 而如今,她惦记着松赞干布,惦记着蔡邦萨,惦记着她的那些个佛经宝卷,她害怕自个再也见不到了。 她怕得连觉都不敢睡,只怕睡过去,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就会听到噩耗。 再加上殿外僧人、香客们的哀哀叫唤,低声哭泣,在夜里听来,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遍地都是冤魂野鬼们的哭声。 三天后,几乎要将奉香殿里可以找到能吃的食物和水都用尽的时候,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跟着有人在外面道:“末蒙就在里面。” “嗯。”随着一记低沉男声,门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吉利格朗,而是松赞干布的异母弟弟弃仁拉索。 弃仁拉索一手按在腰刀上,容色疲惫地走了进来,对赤尊和赤嘉施礼道:“臣弟救护来迟,还望两位嫂嫂恕罪。” 赤嘉惊喜:“那吉利格朗……还有你兄长呢?” “三王叔犯上作乱,如今已经困住王城,我是带了人马杀出重围,听闻嫂嫂们在此,故而来救。王兄那边暂时没有消息,当务之急,还要有劳嫂嫂们想一想,王兄留下的兵符在哪里?”弃仁拉索恭恭敬敬地说。 他和随从们的衣衫上尽是血迹,显然才经过一番恶斗。 看到赤嘉茫然的模样,赤尊也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妇人,赞普如何会将兵符交给我们,你还是快些派了人去寻你王兄,拿到兵符派大兵解救王城啊。” 弃仁拉索焦急地说:“那怎么办?没有那兵符,臣弟名不正言不顺的,朝堂之上的事没法做主,就是在这甘丹寺之中,有大法师坐镇,也不好随意乱搜,还望嫂嫂仔细想想王兄出门时的交待,臣弟也好拿了兵符去解救王兄。” 一直压着冲动没有追问松赞干布情况的赤尊听得心中一动。 “你王兄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不然,他为何迟迟都不回来?” 第149章 捕蝉 “有说是他被玉树的大孜巴软禁了,也有说是他因为新娶了娇妻,在那儿玩得高兴,还要多待些时日……嫂嫂莫怪,这也是人之常情。倒是那兵符的下落,您得好好想想,没有兵符,我调不动兵马,只能看着三王叔把持王城。” 见弃仁拉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个劲地追问她们知不知道兵符的下落,赤尊起了疑心。 什么没有兵符调不动兵马的话,也就是哄骗无知妇儒还差不多,她出身皇室,本就见惯了兄弟倾轧,到吐蕃这些年来,也是恰逢动荡,更是修练成精。 往好里想,弃仁拉索确实是为了救人,为了他的兄长才如此急切,往坏里想,万一不是呢?万一他和吉利格朗有着同样的心思呢? 赤尊这会儿不敢轻信于人。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弃仁拉索,“五王弟这话说得古怪,我们两个妇人,如何能知道那兵符的下落?五王弟还是快些去找赞普,那兵符除了他知道,只怕也只有他身边的巴吉能略知一二,有巴吉的下落吗?” 弃仁拉索有些烦躁:“王兄和巴吉他们都困在玉树回不来,所以臣弟才来这儿问您。王兄走之前,总不会一点没给您留后手吧?” “那你知不知道贡松的下落?”赤嘉连忙追问,“他是不是被三王叔的人逮住了。” 弃仁拉索摇了摇头,“没有,我听说三王叔为此还很是发了一通火。”瞅了赤嘉和赤尊的神情,他道,“三王叔这几日,还在让人寻找贡松,我以为他会来找你们的麻烦,所以先过来了。” 赤嘉在旁边听得心中一动,想起这几日末蒙劝她,说贡松一定没被逮住,吉利格朗不来找她们,无非是想让她们挺不住了去求他,让她们以为贡松在他的手中。 末蒙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 她记得赞普在建布达拉宫时,曾亲自过问王城里头的密道,还画过图纸,密道的修建都是分人分段的,那些工匠知道自己所做,却不了解别人的。当时赞普还得意在跟她说:即使那些工匠被人全凑一起,也不可能搞清楚秘道的走向。 做为皇寺,会不会甘丹寺也有大法师都不知道的一些秘密通道? 末蒙安排人带走贡松,现在其他人都不知他的去向,最大可能就是被末蒙安排在外面的人偷偷接走了。 可惜,末蒙当时为了掩人耳目,只让贡松走了,要不然也不会和自个一起陷在这儿。 赤嘉她眼中的那点闪烁,落在弃仁拉索的眼里。 他不再直接追问兵符的下落,关切地问道:“两位嫂嫂,这几天过得可还安好?” 赤尊微微点了点头,“还好,多谢五王弟前来相救。” 弃仁拉索也不介意她的冷淡,仍然温和地笑道:“嫂嫂一定是在惦记王兄吧?哎,这两天混乱,王城里头外头都死了许多人,我这边也派不出人手打听王兄那边的消息。不过嫂嫂们放心,有臣弟在,定然能够保住你们的平安。” 赤尊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这么有把握?” 弃仁拉索慷慨激昂地说:“象狐狸夹着尾巴逃走,不如象豹子带着花纹死去。臣弟哪怕舍了自个这项上人头,也要保嫂嫂们的平安。” 看了看赤尊二人,他有些苦恼地说:“就是臣弟手头的兵力有限,若是能够拿到兵符,我就能调动人手,杀回王城,也能派人去救王兄了。就是贡松,我也怕他在外面久了,会不安全。可是臣弟能力有限,眼下,只能暂时守住甘丹寺,我来的时候,大法师都跑了。也不知道这寺里的粮食,还够吃多久。” 赤嘉眼中流露出哀求之色看向赤尊,“末蒙,赞普他走的时候,真没有将东西留给您吗?” 赤尊仍然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也希望手头有赞普给的兵符来力挽狂澜,可我一个妇道人家,他就算交了兵符给我能有什么用呢?赞普也不可能未卜先知,自是没想到这些的。五王弟,我们的身家性命只能偏劳你了。” 弃仁拉索正想说什么,外头急冲冲地跑来一个兵卫,喘着气道:“都护,论相带着人过来,据说是玉树那边传来消息,赞普出事了。” “嫂嫂们躲好,我带人到前面去抵挡着。”匆匆抱了个拳,充仁拉索便带着他的人马出去了。 赤嘉一听吉利格朗又杀了回来,还带来这么个坏消息,惊恐地说:“怎么办?末蒙,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万一,万一赞普要是出了事,咱们怎么办?” 赤尊恼道:“你胡说,赞普他好生生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们就是故意说这些,来乱咱们心神的,你别信那些。” 赤嘉虽然没再说话,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显露了心头的不安。 “哈哈哈……已经让你考虑了三天,你考虑的怎么样了?”随着一阵大笑,吉利格朗带着人再度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是被人捆个结实,一脸担忧的弃仁拉索。 “连你的救兵,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你还有指望什么?” “我指望的,自然是吐蕃的赞普,我的夫君,这雪域高原上的神鹰。”赤尊微微抬起下巴,并没有因为吉利格朗的威胁就露出多少惊恐之意。 “你的夫君已经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来救你?他要没事,怎么不来接你呢?”吉利格朗提了刀进来,勾起嘴角,露出几分平日隐藏着的邪意。 他转到赤尊面前,忌惮地看着她袖里钻出的小蛇,“你看清楚,比起他来,我更为成熟稳重,相貌比他也是不相上下,眼下本王已经是众望所归,很快就能成为吐蕃的新一代赞普,也不算委屈了你吧?乖乖的,不要再惦记他了,节哀顺变。” 赤尊看都不看他,眼睛瞥向一边,一脸鄙夷,“胡说,赞普不会有事的。” 吉利格朗不以为然道:“你不肯顺从我,无非是因为到现在你还觉得弃宗弄那小子还活着,你们还有希望翻盘,可你仔细想想,若是他活着,这么多天,为何他没有来找你?我到底有没有胡说,你难道不清楚?” 他指了指殿里殿外的铁甲禁卫们:“就是没死,他也不敢来,如今王城内外,连这甘丹寺都是我的人,他来,也是送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要再不依我,我就先杀了这个给你看看。” 他的手指转向了弃仁拉索。 弃仁拉索大惊:“三王叔,你之前说过,只要我束手就擒,你就保我平安,保嫂嫂们平安的。” 吉利格朗冷哼一声,“兵不讨诈,你信了只能说明你蠢,如今你们还在本王手上,要怎么样还不是本王说了算。”他不仅改了自称,还朝赤尊伸出手去,“若是你肯顺从本王,本王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还没等他碰上赤尊,赤嘉就上前两步,“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滚!滚出去!”赤嘉怒不可遏,“就算叛乱,末蒙是你的侄儿媳妇,你怎么能如此不知廉耻?!” “呵,给你们脸还瞪鼻子上眼了?”吉利格朗被激怒了,摸了把脸上火辣辣之处,朝着赤尊逼近,“今儿本王就是在这里把你们都办了,又能怎样?弃宗弄他能跳出来把本王怎么样嘛?” 他左右开弓,将两个想护主的使女打翻在地。 又一把将赤嘉拉在怀里,就要亲吻下去。 赤尊将袖口的蛇头对准吉利格朗的脖子,正色道:“放开她,再不放开,我也不客气了!” 眼角余光扫到吐着红色蛇信的碧绿小蛇,吉利格朗到底松开了赤尊,他恼羞成怒道:“行,你行,等会本王让侍卫们群起而攻,看你这一个人,怎么护住你们?” “哈哈——”赤尊笑了起来,“它自然是护不住我们的,但杀了我们应该还做得到。” 她将蛇头对准自个的脖子:“若是你定要用强,我就让它先咬死我们,再咬死你,我这小蛇是得菩萨点化的,灵性异常,除非你能叫那些侍卫一剑杀了它,不然,它一定会咬死你。” 她朝着赤嘉歉意地一笑,“对不住姐姐,咱俩要死在一处了。” 赤嘉也是个硬气的,虽然害怕,仍然咬唇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贡松会替我们报仇的。” 她冲着赤尊笑笑,“我还要谢谢末蒙,听说你这蛇儿咬了人,不疼不痒的,药石无救,那种死法,怎么也比刀斧加身的好。” 赤尊淡淡一笑,低垂眼眸。 吉利格朗盯着赤尊恶狠狠地看,见她神色冷静,目光中看不出半点闪烁,显然已抱了必死之心。 他就算舍了好色之意,也不能这会儿让赤尊和赤嘉这会儿死----贡松贡赞一天没找到,他就一天不能安心,就算松赞干布已经被拿住,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拥护贡松贡赞跟他对着干。 有这两个人在手里,他的手头也算多了张牌,只要贡松贡赞敢露头,拿着她们,就是贡松贡赞的威胁。 就算松赞干布回来,他手头有人谈判,也更主动些。 所以这会儿,他只能恐吓恐吓赤尊她们,见这恐吓没什么效果,吉利格朗索性退了一步,退出殿外,甩袖出了门。 第150章 犯愁 听得吉利格朗一行人脚步声远去,赤尊苦撑着的力气顿时卸了劲,她不由脚下一软。 赤嘉连忙扶住了她。 被赤嘉扶着,赤尊软瘫在椅子里,才觉得后怕,感觉到后脊背上冒出湿哒哒的汗水,沾透了里面的衣服。 她的这条小蛇其实只是个玩物,并没有毒,就算能够吓倒吉利格朗一时半会,只怕拖得久了,他还是能够猜到。 也不知道能拖多久。 想到松赞干布一直没有消息,赤尊的心里更是如同百蚁钻心一般,痛不可挡。 还有贡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只能安慰自己: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她在心里头默默求告:赞普,你快回来,我真的好怕……我怕会撑不住,怕不能见到你。 好在这一回,大约是吉利格朗想采取怀柔政策,他没有让人再锁着殿门,只是不许人出寺,寺里的其他人,都能进殿来侍候了,需要的吃穿用度也有人送进来,缓解了之前的危机。 吃过晚饭后,赤尊她们所在奉天殿的门外有了动静。 “……你们都还好吧?”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焦急,“嫂嫂,赶紧开门。是我,弃仁拉索,我有要事和你们商量。” 弃仁拉索?!赤尊心头一跳,连忙叫人把门打开。 门开了一条缝,弃仁拉索在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闪身进来。 虽然不过短短半天,弃仁拉索看起来和先前已经有些不一样,不是他换了衣衫,也不是他的长相有什么变化,而是那股子气韵----仿佛被打到泥里的野狗,原先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气韵,有了亡命天涯的落魄感。 也不知道吉利格朗怎么对付他了,王室子弟那种尊贵劲看着全没了。 连他先前带着人马来见赤尊和赤嘉时,那股子慷慨激昂,舍身取义的热血劲头,也没了。 缩着肩、塌着腰,连身形都看上去比平日里要矮小几分。 倒是没忘行礼,恭恭敬敬地对赤尊她们道:“臣弟给嫂嫂们问安。” 不等赤尊说话,他就站起身道:“三王叔这会不在,我贿赂了看守的人,偷跑着出来跟两位嫂嫂告个别,我得出去搬救兵来救你们。” 说着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赤尊,恳切地道:“嫂嫂们有什么法子,这会快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见他如此,赤尊的目光有一瞬间怔忪。 弃仁拉索这会儿的眼神和吉利格朗威胁她们的时候何其相像!都是如此带着急切,带着想从她这儿套点什么走的渴切。 尽管弃仁拉索和她们是一伙的,赤尊还是暗生警惕。 眼下是非常时刻,吉利格朗把持了王城内外诸事,外面是个什么情形她又不清楚,无论弃仁拉索这会儿说得是真话假话,她都无法分辨,完全信任他显然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但不信任他又恐机会溜走,故而,她只是沉默不语。 赤尊不说话,弃仁拉索心头却是心急火燎,他索性挑开来说:“好嫂嫂,您今个可是得罪了三王叔,要我说,这就是不死不休的仇,也不怕得罪他,但他那个人丧心病狂,如今又打着拨乱反正的名目,朝中被他蛊惑的人不少。” “如今要扳倒他,就得出奇谋,有奇兵,要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说句直白的,过不了两日,局势稳下来,他坐上了赞普之位,咱们就算找到了相助的人马,只怕也来不及。” 见赤尊低头不语,弃仁拉索用手按着嘴角,轻咳两声道:“这种时候,咱们手头不管有什么法子,都得拿出来,真等到大势已去,是半点机会也没有的。嫂嫂,您帮臣弟想想,我出去之后,向谁求援比较合适,谁是站咱们这头的人?” “若是我出去找着了人,别说救出嫂嫂们,兴许连王城也能夺回来……” 听着弃仁拉索喋喋不休,不停张开合上的嘴巴,赤尊渐渐神游方外。 几天都绷着弦没有休息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看着弃仁拉索那张和松赞干布略有相似的脸,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个陌生人。 “弃仁拉索,你好容易找机会逃出来,就赶紧出去吧,别再婆婆妈妈地说些告别的话。万一被吉利格朗的人看见,岂不是又会被捉住暴打?如今能逃一个是一个,你先赶快逃吧。我们如今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等着赞普那边,他只要没事,吉利格朗就不敢动我们。” 被赤尊这么一说,弃仁拉索其他的话就噎在了嘴里,片刻之后方道:“那贡松贡赞呢?我出去怎么和他汇合?王兄真有个什么事,我得保住他,三王叔纵然夺了位,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你到现在还叫他三王叔?”一旁的赤嘉惊讶地看着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也别想着保贡松了,把自个管好就行。” “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口而已,嫂嫂如今说这个,是重点吗?”弃仁拉索气得转身,然后又忍着气回头,“我今儿舍了命还过来,是念在王兄的情分上,嫂嫂们嫌我年轻不经事我也能理解,可到这会儿了,惦记着你们安危的也只有我。” 他委屈地说:“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到现在还防着我有什么意思?到了这会儿,大家还一团散沙,不抱成团,等着别人把咱们一个个灭了吗?难怪汉人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和女人商量事情真是没劲,疑心这个疑心哪个的。” “弃仁拉索!”赤尊本来担心他罗哩巴嗦的耽搁误了事,不想多说的,听了这里,实在忍不住冷笑,“你昏头了吗?我们说手头没有兵符,没有人马,你就说我们疑心,是一团散沙?劝你先顾着自个,是因为现在你实力有限,能顾好自个就不错了。我这个妇人给你说句良言,你要是没跑出去,就是话太多造成的。” “这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你堂堂的一个王室子弟,分不清轻重吗?你得快些逃出去,找你哥哥,找他去想法子,而不是跟我们这里絮絮叨哪!先前你要不是跟我们问东问西,也不会被吉利格朗截个正着,吃了亏你还没学乖嘛?” 弃仁拉索气得跳脚,“好,好,你们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我不管你们了,我去找王兄。反正要死大家一齐死,你们都不想办法,凭我一个人力气再大,也挽不回局面。” “嫂嫂们……等着!”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头的不快,弃仁拉索放弃了追问,出门前还是勉强说了一句,“臣弟先逃出去,和外头的千户长们联系上了,再来救你们。” 见弃仁拉索虽然忍着气,但那摔门而出的声音分明是带着怒意,赤嘉有些担忧地说:“末蒙,万一真像他所说,吉利格朗拿下王城,赞普那边又没赶回来,咱们这完全没有作为,会不会耽搁大事啊?” 赤尊平静地,淡然道:“只要赞普没事,逻些就算被吉利格朗占了,也能夺回来,若是赞普有事,咱们躲在哪儿都没用的。他如果不是咱们一道的,没套什么东西走咱们没损失,若他和咱们是一路子,赞普出了事,我这样是保全他,他不带着咱们,也容易逃些” 赤嘉忧心仲仲地说:“可……赞普若是平安归来,他岂不是对咱们寒心?” 赤尊无所谓地说:“若是没事,到那时什么都能解开,不过几句话而已,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承不住了?” 弃仁拉索走后,想到先前吉利格朗的威胁,赤嘉皱眉叹了口气道:“末蒙,您何苦争那一时口角?吉利格朗那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儿,您此时得罪了他,只怕他逮着机会,会给您苦头吃的。” “咱们和他已经是水火不相容了,得不得罪也就那样,若是赞普真倒了台,你以为他能容下咱们?”见赤嘉还想说什么,赤尊摆了摆手,附耳对她低语道,“眼下,得寻可靠的人把我手头这半边兵符送出去,或者等救咱们的人来。” 赤嘉一听,居然真有兵符在赤尊的手里,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她心中暗道好险,只怕以吉利格朗的多疑寡恩根本想不到,赞普会如此信任末蒙,要不然,他先前就会强搜了。 恐怕连弃仁拉索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试探,并没有真认为末蒙手头有兵符。 再听还有另一半兵符在外头,她又有些担忧,“可我们连这寺里都出不去,就是有兵符又该怎么送出去?” 赤嘉出身贵族,虽然性子柔婉,却并无没有见识的人,先前的事情也让她瞅出几分:兴许眼下吉利格朗还没有真正攻下王城,没有全面掌握局势,所以才会一时顾不得她们。 只是纵然如此,等大局一定,保不齐他就会再次过来逼她们。 倒是如何要将兵符送出去?赤嘉把跟着自个到甘丹寺的人手反复想了几遍,也没寻出合适的。 得力的,先前都和扎西、辛格他们一起保着贡松逃走了,留在身边的,虽然忠心,却不会什么武,没一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兵符送出甘丹寺…… 赤嘉犯愁了。 第151章 黄雀 听了赤嘉的担忧,赤尊安慰她道:“送不出——我们就等,赞普英明果决,定然会有安排。只要兵符不落在吉利格朗的手里,他就不能调动外城的兵马,像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在完全没胜算的时候就露出风声?所以我估摸着,他如今在虚张声势。” “王城那边,他有可能控制着蔡邦萨,想让她吐口让他做个摄政王什么的,再一个是以咱们为人质要胁赞普,还想着逮住贡松,等除掉赞普他手里有个傀儡,可以名正言顺的上位……” 说着,赤尊目光一闪,“别看他嚷得凶,如今恐怕真正在他掌握中的并不是那么多,只是这甘丹寺都是他的人,咱们跟前又没有武艺高强的,想将手头的这半边兵符送出,倒确实有些为难。” 赤嘉有些可惜,“刚才应该让弃仁拉索……” 赤尊摇了摇头,“你别忘了,他是王弟,如果觊觎那个位置,也有争的名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又有上好的机会,就算他本无心,也未必能够守得住本心,这个时候,宁可错过也不能信错。” 赤嘉不由又问,“那如今咱们怎么办呢?” “等。等赞普安排的人手来找咱们。”赤尊再次说。 赤嘉忧心忡忡,“若是赞普那边出了变故,来不了人呢?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 赤尊眼中露出一抹坚毅之色,“不会,赞普既然留半个兵符给我,说明他事先已经料到了朝中会有异动,他定然有安排,咱们就静观其变好了。” …… 虽然控制了玉树那边往来的消息,令朝臣人心惶惶,又挟制蔡邦萨逼她允准自个监国,但在松赞干布未被除掉之前,吉利格朗还得装模作样,只能以暂时督办政务的名义上朝而不敢立刻上位称王,以免明目张胆的篡位会引得其余各部蕃趁机作乱。 只是蔡邦萨也不是省油的灯,虽说给他整了个监国名头,却同时指定了恭顿几个老臣一道处理政事,整得吉利格朗每天只能在王城的偏殿召见官员处理政务不说,所有的朝令,都要恭顿几位大臣合议之后,方能下发。 这意味着吉利格朗虽然看似大权在握,却要受到老臣们的制约,但眼下他羽翼未丰,根基不稳,自然不得不做出虚心求教的模样。 真正接触到政务之后,他才发现那个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做。 要不是恭顿那几个老臣,不说个个精明能干,至少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光是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就够他愁的了。 更别说还要稳住玉树那边,找兵符好将兵权握在自个手里,以控制住动荡的朝局。 在这种情况下,玉树大孜巴帕加只肯软禁松赞干布,不肯一举击杀的行为令他十分恼火和被动。 当然,他也猜测帕加可能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将松赞干布除掉,所以给自个留了后手。 但眼下他抽不出身去前往玉树,不然他前脚一走,后脚,好容易拿到手头的那点权利就可能易主。 因此,对外面,他当然不敢说松赞干布在玉树回不来了,只一直推说因为赞普在玉树生着病,暂不能返回不能上朝,所以蔡邦萨才派了他监国。 顺便还黑了一把文成公主,说因为她的到来,祸国媚主,才使得松赞干布大病不起。 这也令朝中原本就反对吐蕃和大唐联姻的那些声音更加有了理由。 因为有松赞干布的亲娘蔡邦萨下旨,大家对吉利格朗的上位初时是信服的,等局势渐渐安定下来,朝臣们的议论就多了起来。 毕竟,赞普一直不回,唯一的王子贡松贡赞不知去向,再加上贵妇们久不见末蒙赤尊露面,时间一久,不得不让人疑心,这是不是吉利格朗为了独揽大权,故意布出的局…… 只要一个人有了这么个想法,就挡不住十个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流言就在逻些暗暗流传开,等吉利格朗发现,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再找不到贡松贡赞和兵符,只怕光是天下人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要想安安稳稳坐上王位,是很困难的事情。 没有兵符,他就不能将兵权握在手里,指挥不动那些只认赞普和兵符的将军们,找不到贡松贡赞,他就不能让宣称松赞干布“病故”,只能监国,而不是立个傀儡真正的掌握实权,待时机成熟再让贡松贡赞禅位给他。 繁重的政务加上繁心的事,让吉利格朗嘴上熬出了一圈水泡,就连心火也比平日里旺了很多。 因而,当看到六部属官以及言官们,说他明敏勤恳,才德兼备,为天下安稳计,请蔡邦萨以赞普之名封他做摄政王,以便令他这个论相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的监国时,吉利格朗心里甚是恼火。 不管写奏折的人是为了表示效忠,还是为了邀宠,亦或是别有用心,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把他推在了风口浪尖。 有了这些奏折,不管蔡邦萨封不封他做摄政王,都得给个说法。 摄政王和帮着监国还有不同,没有松赞干布的手谕,就必须要蔡邦萨露面或者是贡松贡赞代父上朝,他这个王叔做摄政王才来得名正言顺。 不管如何,松赞干布软禁玉树、贡松贡赞失踪,甚至他以蔡邦萨、末蒙等人为质之事,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倘若那些人发现松赞干布竟然不是生病而是被软禁在帕加的府中,他手头又没有兵权,那些人给他扣一个谋夺王位的帽子,就能行不轨之事。 他已经挡了好几波人打算到玉树探望松赞干布,也以有瘟疫的名目封锁了通往玉树的路,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苦苦经营这么多年,吉利格朗当然希望自己能够顺利登位,那怕是先当摄政王,将来也更容易再上层楼,可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局面,他心知肚明不能操之过急。 于是,在西偏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王室宗亲们的面,吉利格朗只能掷地有声地说自己只是暂代监国,赞普尚在病中,蔡邦萨和末蒙是妇人不能干政,贡松贡赞年纪尚轻,此等大事还得等疫情过去,赞普的身体好些再行决断…… 就在他琢磨着如何让全境四个军事行政区,拉如、叶如、伍如、云如的几个将军站在自己这边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没过多久,就见侍从紧跟着一个武官打扮的官员匆匆跑了进来。 “臣次仁曲批见过论相,见过各位大人。”那官员用最快速度行了礼,抬起头气急败坏地说道,“论相,王城的兵器库出了事……里面的兵器竟然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什么?”吉利格朗扶着椅子猛地站起身,一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被几个侍从扶着,吉利格朗看见殿里一众大臣的神情,突然觉得喉咙口一阵腥甜,紧跟着就是一阵干咳。 他连忙用帕子掩了嘴,拿开之后,只见雪白的锦帕上赫然鲜红点点。 正当吉利格朗为自己吐血惊恐之际,忽然听到朝臣中有人发问:“敢问论相,如今赞普可安好?” 发问的人是拉如军事行政区的行政长官,也是领兵将军,扎西罗布。 四大军事行政区的长官是轮流到逻些述职,这一日正好轮到了他。 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新旧更替,别说左右副相,就是整事们也都三缄其口。 毕竟对于朝官们而言,跟对了主子,这是他们人生中最要紧的一关,每到这样的剧变时期,历来人人都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站错队,轻则丢官丢爵,重则,就是杀头灭门啊! 所以这些日子,纵有人私下议论松赞干布长久不出现之事,但表面上却都是个个拥戴吉利格朗的,相信他所说松赞干布在玉树养病,像扎西罗布这样突然出列大声嚷嚷,直接质问的还是头一例。 一时之间,从上到下,连带着侍立两侧的文武百官全都呆住了,吉利格朗亦是为之一愣。 他收起了手里的锦帕,暗自捏紧,不发一言看着扎西罗布。 要是寻常人,被他这眼神一迫,只怕话都说不下去了,偏这扎西罗布是武将出身,掌着四个军事行政区之一的兵权,他的军功是真刀实枪打拼出来的,是铁板钉钉的将军,别说吉利格朗,就是蔡邦萨坐在上面,也不能将他逼退。 他看似恭敬,实则咄咄逼人地说:“数日前玉树疫情泛滥,全凭论相一面之辞,调动了王城兵马司的人截断通往玉树的路径,大王子不曾出面,就连蔡邦萨和末蒙事后也没有一个字解释,如今过去了将近十天,大王子还不曾出现,算来,从赞普去玉树已经一月有余,臣等实在担忧!” “如今,一年一次的官员述职轮换在即,论相也无意延迟,可若是赞普身体欠佳,这事如何进行?难道论相打算自个做这件事情?敢问论相可有拿到赞普的手谕?疫情再严重,也得有人给赞普诊治,既然能派人去,自然能派人将赞普的手谕拿回。” 扎西罗布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还请论相给我们一个解释。” 吉利格朗当然知道官员述职在即,但他不想延迟,为的就是选一批臣服他的人派往各地,毕竟老一代的朝臣,盘根错节,纵然一时间被他用武力弹压下去,到底不如自己提拔的人用着称手。 被扎西罗布这一揭破,当堂指责,吉利格朗一时又惊又怒。 第152章 在后 吉利格朗很快就从扎西罗布的质问中清醒过来。 他已经以疫情之名,在一些朝臣府邸的附近安排了兵卫把守,像四大军事行政区长官驻逻些的家眷,都是重点的把持对象,他根本不用畏惧。 纵然扎西罗布凭一时之勇发问,敢当着朝臣们的面不管不顾地指责,但他监国是借了蔡邦萨的旨意,又基本控制了王城的局势,完全可以放心行事。 “来人,把扎西罗布这犯上作乱,离间我与赞普的狂徒拿下!” 吉利格朗尽力保持着威严平静的坐姿,但他声色俱厉的命令,透露出了他内心的些许恐慌。 然而还没等到西偏殿的侍卫们有所动作,就听见扎西罗布冷笑着大声说道:“论相,你这是怕了吗?若你名正言顺,即使赞普需要静养,也可请赞普下一道手谕以正视听。如今距离你监国已经十天有余,却迟迟不见赞普也不见他的手谕,这很让我等怀疑,赞普是否安好?” 吉利格朗阴沉沉地说:“虽然因为疫情我没有拿到赞普的手谕,但我监国行事,是奉了蔡邦萨的手谕的。” 扎西罗布一边与上前拿他的待卫交手,一边声音哄亮地指责,“论相掌管着王城的两支禁军,若你别有用心控制住蔡邦萨,那手谕未必是她的本意,要不然,为何一次也不见蔡邦萨本人露面?论相这般做,又如何令我等信服?如何让我们相信你不是挟持了蔡邦萨和王子他们?” 这一番指责比先前所说更严重了三分,就连有些认为扎西罗布无事生非的朝官,听了也悚然而惊。 他们一直缄口不言,一来是畏于吉利格朗的武力,二来也是想着保持中立看看局势,毕竟赞普若真是病危,王子还太年幼,未必是年富力强的吉利格朗对手,甚至有些还想着是不是能够趁着吉利格朗监国,壮大一下自己的势力。 如今听了扎西罗布所说,他们就开始担心,吉利格朗万一是犯上作乱,却没有搞定军事行政区的将军,这鹿死谁手就未可知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吉利格朗当上了赞普,也会被骂是谋权篡位,他们要跟着这样一位赞普,就成了乱臣贼子。 有那爱惜名声胜过性命的,就犹豫起来。 本来观望的,心里就更往后退了几步。 只有和吉利格朗栓在一根绳上的,像他手下的一个千户长贡嘎,就亲自和侍卫一道想逮住扎西罗布,还训斥道:“扎西罗布,你不要胡言乱语,论相一向仁孝宽厚,光凭你这样的诬蔑之语,就该被拉下去打死。” “打死我?好啊,只要赞普一声令下,扎布我自当奉上大好头颅。至于论相嘛?他还不够资格。”扎西罗布圆睁虎目,冷笑道,“你们若再这般行事,惧怕我问话,那我可真当你们是犯上作乱,要和你们拼了。” 他出拳如风。 殿内随风起浪。 围攻他的待卫们顿时前仰后合,站立不稳。 贡噶迎向他,扎西罗布如同巨石对向他的拳,两拳相击好似硬石相撞,“砰”的一声响,贡噶被扔出去,又撞在了几个冲上来的侍卫,待卫们如同被飓风吹过的树枝,随之向后直飞…… 四周的官员们神情骇然。 四大军事行政区的将军果然不同凡响! 吉利格朗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让他说。” 要拿下扎西罗布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就要动用重弩,在这殿里实在施展不开。 “历朝历代,赞普重病王子临朝监国的屡见不鲜,却从未见过王叔监国的前例,你若是摄政王也就罢了,可你并不是。而且这么久,都不曾见赞普给个说法,论相这监国可真是当得有些不清不楚。我吐蕃虽然是以武治国,但也并非不守礼法的蛮人,论相如此,是想一手遮天吗?” 随着扎西罗布的话落,就见有几个朝臣跟在了扎西罗布的身后躬身道:“我等附议,请论相速请赞普手谕或者请贡松贡赞王子出来,与我们见面,以安民心。” 这些朝臣中,有掌握着一队王城守卫的整事丁钦。 吉利格朗这次能够顺手控制住王城,除了他手头的兵马外,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掌事丁钦也支持他。 京城里,朝臣勋贵大员的家门前都有禁军的人看守,那些禁军,大都是丁钦的手下,有丁钦大力支持,也是这些天来,他能够稳稳坐在监国位置上的原因。 原本已经商定待这事过去,他坐稳了位置,就将丁钦的小女儿接进宫来封为贵萨,却没想到朝中生变,丁钦这个老狐狸竟然见风使舵,不肯和他站在一起了,吉利格朗心里头不由又怒又惊。 他低声安排身边的待从,去通知他手下的那些兵马,准备刀枪、重弩。 看着侍从悄无声息的走出大殿,吉利格朗强吸一口气,看着朝臣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一直念着如今是多事之秋,许多事不便让大家知道,却没想到被那杀良冒功居心叵测的人来利用……” 语气略顿,他痛心疾首地说:“大家都知道赞普病重,所以蔡邦萨让我监国,为什么没有让王子露面,是因为……王子和末蒙以及芒萨都不知所终,我已经查明,有人趁着赞普病中,趁机做乱,而那个人就是大相噶尔·东赞……” 看见朝臣们惊讶又有些怀疑的眼神,吉利格朗知道,自己把事情都推到禄东赞这步棋,走对了。 兵器库的人不奉令是不可能随便开库的,能够让人将兵器一夜搬光,除了拿着赞普的手谕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相,除了他,朝中再不可能有人做到这点。 虽然禄东赞去大唐请婚时将他手头的政务交给了副相、内相、小相们分担,但底下的人见了他,定是会听命的。 而朝臣们对吉利格朗的话半信半疑。 因为他们都知道,噶尔·东赞身为大相,不仅可以主持盟会、出使外邦还能统领军队等事,可谓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连四大军事行政区的将军有两个都是他一手带出,另外两个,包括扎西罗布也是他一力举荐,如果他要反叛,雪域高原简直无人能挡。 关键是禄东赞去大唐帮着赞普迎亲,这都两年了,还没见个人影,听闻他早就到了玉树,却迟迟不带着大唐公主一道上逻些,还说什么要按大唐礼仪让赞普亲自去迎婚,才能完成三媒六礼…… 搞不好他就是利用那个理由骗赞普前去,谁知道赞普如今是病了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除了禄东赞一派的臣子坚信他不是那种人外,其他人已经开始低声议论,尤其是恭顿模棱两可的态度,更令大家起了疑心。 看到下面的情形,吉利格朗心情愉快地轻咳一声,又压了压声,尽量语气凝重地说:“……不止王子和末蒙她们,就连赞普我怀疑也被大相挟持,因为我送去玉树给赞普诊治的大夫,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痛心疾首地道:“因为情况一直不明,我不敢将此事告诉你们,就是怕大家担忧,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所以隐忍不发,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在众人怔忡之时,吉利格朗下令,“来人,传我口谕,全城搜查禄东赞的下落,张榜宣告若三日内他不主动露面投案自守,我就问斩他府中的人,一天杀一个,直到他露面为止。” 他安抚众人道:“诸位大人不用担心,禄东赞的家人如今在我掌握之中,他不将王子和末蒙他们放回,我就先杀了他的夫人,看他颜面何存!” 就在他说话之际,一个穿着朝服,一直低头在末首的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论相,我人就在这里,不知道这挟持王子,扣压末蒙、芒萨的话从何说起?” 语声朗朗,不急不缓,赫然正是禄东赞。 座上端坐着的吉利格朗骇然失色,接到玉树那边传来禄东赞被松赞干布刺伤后往逻些方向来的消息,他虽然和帕加一样认为禄东赞是想回来看家人最后一眼,却仍然暗中防备着。 这些天来明里暗里,他已经派人搜遍了逻些,却始终没有禄东赞的下落,这会儿看见自个找的人竟然出现在大殿之内,不由胆寒。 如此神出鬼没,真是令人惧怕。 听见禄东赞说话,文武百官也是大多数瞠目结舌。 扎西罗布等人却与禄东赞相视一笑。 注意到他们的神情有些群臣就想:虽说禄东赞还没有回来接管军政之事,但拉如那四个军事行政区的将军一向都是归他直管,那四支闻名雪域的强军,见了兵符,定然是会重新听命于他的。 一股深深的担忧和恐惧刹那间传遍吉利格朗全身,群臣能够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等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自己派去的侍从被人挡在门前进不来,那内侍正声色俱厉地争辩着什么,可挡他的那些人却不为所动,半点也不肯让开……更是连坐都坐不稳了。 第153章 收网 禄东赞竟然连西偏殿的侍卫也收买了?! 吉利格朗在震怒之余不禁感到背后冒出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但愿他手头的那些人能够得到消息,尽快调动人手过来。 尽管心中已然是惊涛骇浪,但吉利格朗深知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再加上这段时间对王城的梳理,再加上蔡邦萨等人还在他的手中,即便被禄东赞一时占据上风,但局势仍然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只需要拖延些时间,等他的兵马抵达就行了,毕竟,王城已经被他掌握,只要他的人不反水,就不会有大的问题,扎西罗布等人手头的兵都在外头,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且,他还买通了几个副将,许了他们只要自己行事顺利,将来四大军事行政区的将军就会易位。 那些人当初可是信誓旦旦要效忠于他的,就算拉如等地的兵马过来,他也能最快得到消息。 再加上他手头两支兵马司的人马,这王城,这逻些的局势,还是他说了算。 吉利格朗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阴沉内敛:“大相,你如果没有反叛,为何这些天来迟迟不露面?还有末蒙和芒萨,你把她们弄到哪里去了?王子呢?大家都知道,军政两界都有你的人手,若不是你挟持了赞普,怎么会这么久,赞普那边都传不回消息?” 他盯着禄东赞冷笑道:“我可是听说,赞普对你不满,恨不得杀了你,甚至用随身的匕首刺进你的心口,你侥幸活过来,竟然还敢胡说八道。” “论相真是好一张利口,三言两语就能指鹿为马。”禄东赞淡淡一笑。 他镇定自若地向朝臣们拱了拱手,“玉树大孜巴帕加和论相勾结,打算软禁赞普和大唐公主,因事情紧急,加之赞普打算通过此事将叛贼一举拿下,才设计让他们以为我们君臣反目,实际上赞普将兵符交给了我,让我回逻些见机行事,他在玉树那边拖住叛贼的注意力。” 他看着吉利格朗,“这些天来,论相你先是以疫情为由,说赞普重病回不来,许多人都想去玉树探视,却被你用各种理由阻止,以至于大家都见不到赞普,这一点诸位大人应该心里有数吧?” 说着,禄东赞略顿了顿,依旧不急不缓地道:“所谓疫情根本是个幌子,玉树那边并未爆发疫情,这一切都是你——赞普的好皇叔在里面捣的鬼。” 听了指责吉利格朗冷笑道:“大家别听他胡说,赞普重病缠身,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我是为了大家的安危才不让去的,毕竟,我派去的人手一个都没有回来,不可能让各位国之栋梁去冒那个险。” “而且,我还查明了,赞普的疫病,禄东赞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要不是他从大唐带回来那个瘟神,赞普也不至于一病不起。” 他义正词严地说:“正因如此,我才要肃乱理正,将狼子野心的禄东赞拿下!” “究竟谁是狼子野心?”禄东赞目光冷冷的和吉利格朗对视,一字一顿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末蒙和论萨根本不在我的手里,她们明明被论相你扣押在甘丹寺,这事是真是假,大家前去一看便知,你敢带着大家去对质吗?” 禄东赞这话太振聋启聩,一时间,西偏殿里鸦雀无声。 面对禄东赞的指责,吉利格朗却微眯起双眼,一如平日温文儒雅地说道:“大相,你为何要污蔑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将我骗过去,是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想趁机也将我拿下啊?” “是不是污蔑,论相心中当有数。你敢不敢让大家去玉树探望赞普?你敢不敢让诸位大人一道去甘丹寺接回末蒙她们?那两处你嫌远,那你敢不敢让蔡邦萨从后宫走到前朝来和大家见上一见,你敢吗?”禄东赞语调未改,仍然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说得话却是步步紧逼,别说吉利格朗,其他听得人都出一头汗。 “笑话,蔡邦萨如今根本不在宫里,她明明已经被你挟持……”吉利格朗索性倒打一耙。 “先是说我挟持末蒙她们,现在又说我挟持蔡邦萨,论相有何证据?”禄东赞冷冷地打断了吉利格朗的话,“蔡邦萨在不在后宫,诸位大人一看就知,你又何必苦苦隐瞒?你这个样子分明是有什么问题,不敢让诸位大人知晓吧?” “胡说,蔡邦萨明明不在后宫,我如何让他们去探视?”吉利格朗断然拒绝。 一个说这样说,一个那样说,互相指责,听着似乎都各有理由,真假难辩,朝臣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以扎西罗布为首的朝臣齐声道:“论相,既然大相说蔡邦萨在宫中,您说不在,不如让我们前去看看,究竟有什么蹊跷?” 话已至此,吉利格朗再想推托也不能了,他只得沉着脸道:“我也很想知道,明明是大相挟持了蔡邦萨,为何此时又笃定蔡邦萨就在宫里?难不成,是你和她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将她又送了回来?” 禄东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论相说笑了,如果我真挟持了蔡邦萨,又怎么会把她送回来?难道不是该像你所说的,以她去威胁赞普嘛?我要真有反叛之心,又把赞普的妻儿老小都拿在手上了,当然是去威胁赞普禅位于我,怎么会将她再送回宫里?” “况且,这王城内外如今都是论相的人,禁卫森严,岂能容我大变活人,来去自如?” 吉利格朗一时语塞。 扎西罗布冷哼一声道:“论相一再推托,倒叫我等疑心是不是赞普病危,是不是蔡邦萨受了你的威胁,你担心自己软禁蔡邦萨的事情败露,才故意说蔡邦萨不在宫里,意图瞒天过海。” “胡说,我怎么可能软禁蔡邦萨,你诬蔑皇叔,该当何罪?”吉利格朗大怒。 “是不是诬蔑,到后宫看看就知道了。若是蔡邦萨无恙,证明赞普的病情与论相无关,不用你开口,我就给你赔罪。”扎西罗布步步紧逼。 就连丁钦都说:“论相,如今之计,唯有让他们看看方能死心,不然,谣言四起,怕对论相不利啊!” 无奈之下,吉利格朗只好带着人浩浩荡荡往后宫去了。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朝臣都去探视蔡邦萨,就选了禄东赞、扎西罗布、恭顿、丁钦、贡噶及内相,次内相、整事,小整事等十余人前往。 然而就是众人迈出西偏殿的那一刹那,吉利格朗突然翻了脸:“来人,将这些欺君罔上,胆敢污蔑我的逆贼全部拿下!” 跟着,就看见西偏殿外的侍卫在他一声令下后齐刷刷围了上来。 除了有些死心塌地跟着吉利格朗的,恭顿等人纷纷向后跑。 禄东赞不禁面色一凝,当即和扎西罗布护着人疾步后退,恭顿等人都躲在了他们的身后急退。 而在最前头的禄东赞眼见为首军官领着人,拿着刀剑直冲而来,就停下了脚步,不退反进。 他朝着领头的那人当胸就是一记下勾拳,趁着那人猝不及防,夺下了其腰侧的佩刀,朝围上来的侍卫杀了过去。 有个身穿黑色铠甲,手持长刀的侍卫,在禄东赞转身杀敌的刹那,猛地挥起长刀向他砍来。 禄东赞躲闪不及险些被伤到,刀锋擦过身侧的一刹那,寒气逼人。 被那剑气一逼,禄东赞后头的恭顿几乎透不过气来,在他转身躲闪的刹那,那人的刀锋落在了坚硬的青石地上,竟然生生敲碎他脚下的地面。 恭顿有一瞬间的呆愣,不等他回神,那黑衣盔甲的侍卫又猛地挥刀砍来。 就在刀锋迎面而落的刹那,禄东赞忽然从后面闪了出来,他不知从哪里抽了把剑,迎面就对上了那侍卫的长刀。 而扎西罗布也在这时一个撩阴腿,朝围在他跟前的人冲杀过去。 有些倾向禄东赞的武官,也出来加入了战局,文官们则躲进西偏殿里,寻找藏身之处。 吉利格朗见一时拿不下禄东赞等人,为之气结,这些侍卫是他在暗中养的亲卫,这次被陆陆续续地调入宫城之中,平日都在他的附近隐藏以便于调动。 本是用来防患未然的手段,没想到今天就突然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样拖延下去,对他却是不利的,万一禄东赞那边留有后手,援军一到,他这些人就会吃瘪。 也不知道他让准备的重弩怎么还没有到。 吉利格朗强压下心头烦燥,当即怒喝道:“你们不管是谁,只要杀了这些欺君罔上的逆贼,我按人头论赏,赐白银千两,若是杀了禄东赞,则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 他已经看出来了,那些人都是隐隐以禄东赞为首,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禄东赞,那些人就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一战胜了,他的实力还能大增。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吉利格朗所说,那些侍卫们更是将长刀长枪舞的风快,不要命地厮杀起来。 第154章 溃败 禄东赞在喊杀声中大声说道:“诸位大人,赞普安然无恙,只要能够抵抗一时,等城外的援兵到来,逆党必然全无幸理,诸位便是拨乱反正的功臣,切不可畏缩不前,让吉利格朗那逆贼占了上风!” 听到这消息,人心一时振奋。 只是上朝进宫不能携带兵器,再加上无人料到今日会出现如此局面,因而即便想与那些羽林军对抗也力有不逮。 扎西罗布大呼:“护住大相,护住大相。” 他抢了一把长刀过来,舞得水泄不通,将禄东赞团团保护在当中,那些后头赶过来想斩杀禄东赞领功的侍卫只能徒呼奈何。 而禄东赞在一众侍卫的围困之下依旧动如脱兔,身影矫健至极。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毕竟他们这边大部分人都没有抢到武器,面对一帮穷凶极恶,手持利器的人,渐渐左右两难。 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不断有人倒下,连扎西罗布的肩头都冲了一刀,要不是禄东赞回护的及时,他那条胳膊都要保不住了。 正在危急之时,忽然听到有人扬声喊:“蔡邦萨到——” 吉利格朗闻听大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乘肩舆在众多人的簇拥下缓缓朝这边而来。 那锦绣灿烂的锦褥盖毯,还有侍立在肩舆旁的羊同萨勒托曼、木雅茹萨嘉姆增、王子贡松贡赞等,无不揭示着肩舆中那人的身份。 在那肩舆的后面,跟着四大军事行政区的另外三位将军、守卫王城的兵马总指挥、千户长……等,以及密密麻麻的兵卫。 吉利格朗看到那几位将军,看到那排场,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蔡邦萨困在后宫,显然不可能联络到那些人手,那一切,分明都是禄东赞所为。 “放下你们手头的兵器,哀家便既往不咎。”肩舆上的老妇人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威严。 不等吉利格朗多想,听到蔡邦萨止玛托迦所说后,随着禄东赞等人躬身下拜,在他的身边、身后的那些人,已经呼拉拉倒戈了一大片。 “臣等恭迎蔡邦萨——” 就连有些犹疑不决侍卫们,在扎西罗布暴喝:“蔡邦萨在此,尔等还不迎接?”之后,也放下了兵器。 此刻,人人的额头都是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地面,孤零零在站那儿的吉利格朗,就显得非常突兀。 最后,吉利格朗也跪了下去,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毕恭毕敬的伏地而拜:“臣弟恭迎皇嫂,臣与诸位大人一直盼着您康健后上朝主持大局,如今能够再见到皇嫂,臣弟喜不自胜!” 他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兴许蔡邦萨能够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网开一面,毕竟,他从前可是很会讨这个皇嫂的欢心,甚至听她说过,自个比她的儿子还要明白她的心意。 然而,蔡邦萨对吉利格朗并不理会,这种无视的神情打破了他最后一点幻想。 随着肩舆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微微抬起,蔡邦萨微带笑意道:“大家都起来吧,赞普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都辛苦了,哀家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被奸臣所惑,只要肯回头,哀家保证不会追究。” 蔡邦萨的话语让此前跟着吉利格朗叛乱,此时虽然见机倒戈相向,但心中还有些许疑虑的大臣、兵卫们,忐忑不安尽消。 丁钦更是情不自禁,不顾礼制抬头看着肩舆里盖着厚厚毯子在身上的蔡邦萨。 看到蔡邦萨头发花白,老态毕现,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丁钦在庆幸之余,情不自禁的生出些担忧来。 高高在上的蔡邦萨,被他们软禁在后宫里,虽然平日的衣食周全,但心里的屈辱却抹杀不去,她当真能够放过自个这些人吗? 蔡邦萨的话语令有些人高兴,也令有些人慌张,更是令吉利格朗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神情恍惚中,他正欲随其他人一起站起来,却听见蔡邦萨略带讥讽地问:“我们吐蕃的论相,哀家的小叔子,赞普的好皇叔,你可知罪?你安排人在哀家的香料里加上安神宁和软筋散时,可有想过今天?” 吉利格朗缓缓抬头,见肩舆上的蔡邦萨虽是虚弱地倚靠着大迎枕,面上皱纹密布,眼眸黯淡无神,却仍然如同往日,有股子不怒而威的气概,那威严压得他不由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努力定定心神回答道:“如能带上金戒指,划破指头也甘愿。皇嫂如今大获全胜,臣弟无话可说,只是臣弟有些好奇,皇嫂困在深宫之中,如何与禄东赞联系上的?您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怎么倒能相信禄东赞那个外人?” 他想起到了最后一刻,自己前功尽弃全拜禄东赞所赐,不由语带恨意地说道:“今天的结果臣弟不是没有想过,臣弟甚至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会死在兵戈乱战之中,如今这个结局,已经很好了。” “其实,臣弟从不曾想加害皇嫂,也不曾想加害宗弄,怪只怪兄长宁可将赞普之位传给一个黄口小儿也不肯传与我,纵然天下人都觉得臣弟比他更合适,他还是一意孤行,想一想,当初要不是臣弟厉兵秣马,一路力保,宗弄能坐稳那赞普之位吗?” “可他怎么对我的?江山打下来之后,就任用禄东赞做了大相,将军权、政权交付他一个人统管,全然忘记我这个皇叔,才是他更亲近的人,忘记我这个皇叔,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为他挡得刀枪。” “其实,令您困在后宫的不是臣弟,正是你心心念念,一直器重的好儿子,自从他坐稳赞普之位,有哪回把您的意见放在心上?臣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皇嫂,臣弟是嫡子,比起你那个庶子的儿子来,血统更高贵,更适合做赞普。” 蔡邦萨看着他,并没有多加解释,只冷冷地道:“身患溃疡,死期不远,与王作对,刑期不远。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悔改之意嘛?” 吉利格朗大笑,“后悔?不,我不后悔,不拼死一搏,我所过的只是碌碌无为的一生,那比让我死了还要难受!” “今天的结局,甚至更加悲惨、更糟糕的结局,我都想过了。谋而后定,举手无悔,皇嫂您可是教过臣弟的,春鱼连国王都难得,秋鱼连狗儿也不吃,从古至今不外如是,臣弟只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有什么好后悔的?!” 见吉利格朗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蔡邦萨不由叹息。 她那高颧骨的瘦削脸庞上满是失望:“化了阳光下的雪,难化阴暗处的霜。你到这会儿,还以为是运气不济?孰不知,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民心……” 蔡邦萨咳了一阵,看到下面那些各种情绪的目光,想到禄东赞安排的人去救她们时,后宫里那些女子们痛哭流涕,如获重生的样子,想到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这些天来对自己的营救和诊治……突然失去了再和吉利格朗讲道理的兴趣。 她对着阳光微眯了眯眼,倏然睁开,看着吉利格朗而无表情地说:“传哀家旨意,将论相贬为庶民囚于天牢,待赞普回来之后,再行定夺!” …… 帕加府中,心绪不宁的梅朵正在她的院里走来走去,一连多日她都静不下心来,兰朵死了,虽然嫡母说是被赞普杀掉的,说赞普他们已经被软禁,等逻些那边安顿好,吉利格朗把嫡兄送回来,到那时就能除掉赞普…… 但她还是很害怕,害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兰朵。 她夜夜做梦都梦见兰朵对她说:“妹妹可别忘了,我们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说着就将她心口的那把匕首拔出来,恶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口上。 “不行……又不是我害得她,她为何一直引我入梦,这般下去,我只怕要死在梦里头了,得想个法子,将她超度了……”思虑了许久,梅朵觉得都是兰朵死后,她没有见兰朵最后一面,没有帮她天葬灵魂升天的缘故。 “小姐……小姐主……”就在此时,她的贴身使女达娃急匆匆跑了进来。 “出了何事?”梅朵面色一变,她脆弱的心可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了。 “启禀小姐,表少爷又来了。”达娃皱着眉说道,“他还说,您要是这回再不见他,他就把您让他做的事嚷嚷出去,让夫人知道。” 梅朵闻言浑身一寒,想到斯郎降措那张猥琐的脸,王八一样的小绿豆眼,心中升起了深深的厌恶感,但考虑到可能有的威胁,她只能强压下心头不快,硬着头皮说:“让他进来吧。” 嫡母如今更是看重拉姆,一方面想用她跟大唐的公主周旋,想着给自个留条后路,一方面又想着将来将她献给论相,可以让自家的富贵更上一层楼……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知道她曾陷害拉姆,只怕为了安抚拉姆,都要剥了她的皮。 看着拉姆平安无事,时不时在她面前露面,梅朵心中是无比害怕的,深怕自个的所做所为会败露,她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再加大些药力,让拉姆根本逃不出那么远。 要是斯郎降措当日得了手……她不只一次这样幻想过。 真是可惜,怎么他就没有得手呢! 第155章 处置 斯郎降措不但要见梅朵,而且还要她屏退左右,说是有话单独跟她说。 梅朵虽然不情愿,但因为有把柄握在他的手上,仍然让达娃等人退到门外,还特意交待她们不要走远。 她心里头还是防着这个不着调的表哥,这样的安排,就算斯郎降措真有什么不轨之举,达娃等人也能很快进来。 但梅朵还是低估了斯郎降措的不着调,等喝了碗里的茶,感觉到眼前一阵晕眩时,她才感觉到害怕。 “达娃……”她发现自个的声音沉闷而低哑,说出的话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斯郎降措看着她色迷迷地笑,“别叫了,就是她听见也不会进来,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她帮忙,我怎么给你茶里下东西?” 梅朵又惊又怒,“贱婢……好大胆。” 她说话的尾音带着媚气。 斯郎降措一挑眉笑着说:“你的胆子比她还大,竟然敢敷衍我?从我手头拿了东西,还敢避着我,真当表哥我是吃素的?她可比你机灵多了,知道谁才是不能得罪的。” 梅朵心中暗凛,从前只当自个这表哥是个纨绔好色的,如今看来,他下三滥到自己家里的人都要下手。 “表哥,我不敢……你放过我这回,我让人拿银子给你,我这些年积了二千多贯钱,还有首饰都给你,达娃也送给你……还有拉姆,我一定想法子让你达成心愿……”看到斯郎降措的眼神,梅朵瞬间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脸色刷地煞白一片,连忙服软哀求。 “她我当然要,你呢,我也要。”斯郎降措用手勾勾梅朵的下巴,指腹在她脸上摸了摸。 梅朵心头一阵恶心,险些忍不住要吐。 她的眼神和举动令斯郎降措非常不快,他眯些本来就小的眼睛,伸出舌头,向梅朵的脸上舔去。 梅朵到底没忍住,举手想打,却发现自个的手脚都软绵绵提不上劲,而且,还有股子冲动,想抱住斯郎降措,或者让他抱住自己。 想到自个当初找斯郎降措拿来给拉姆吃的药,她不由惊恐地问,“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好表妹,我今个就让你痛快痛快……” 斯郎降措拉住梅朵的衣服一扯,然后用他火热的唇含住了她……随着他的呼吸越来急促,梅朵既感觉到油腻的厌恶,又有种不由自主的渴望。 尤其是斯郎降措的吻湿热而灼烫,舌头强行挤破她的牙齿,侵入她的樱唇中,他的手四处游走,刺激着她的肌肤一阵颤栗…… 梅朵绝望了,她这是自食其果,此刻,她恨斯郎降措,也恨拉姆,恨达娃,恨不得毁天灭地。 但她的身体却完全不由自个控制地迎了上去…… …… 等梅朵听说要将她许配给斯郎降措要成亲时,咬牙切齿道:“阿妈啦,我不嫁他,我死都不嫁他。” 帕加夫人皱了皱眉,她把府里头长相好的庶女记在自己名下,就是打算将来用她们和其他贵族联姻,壮大自己的势力,哪想到最漂亮的梅朵竟然和其表兄私下苟且,那边是个破落户,别说助力了,少不得还要占他们的便宜。 只是那一日斯郎降措就那么大大咧咧拿了梅朵的肚兜来,说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若是不允了他们的婚事,他就拿到外面去说,还说若是帕加家想杀人灭口,他也是留了后手的,到时候难看的还是帕加家。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眼下又是赞普在帕加府上“养病”的敏感时期,在逻些那边没有肯定消息传来的时候,帕加府上不敢有一点变数。 虽然没把斯郎降措放在眼里,但为了安抚他,帕加夫妇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借口两家需要商定日子,将斯郎降措打发出去。 可转头告诉梅朵这桩亲事时,她却是这般姿态,怎么看都不像和斯郎降措有了私情的模样。 但帕加夫人是过来人,看梅朵的眉宇、身姿,却分明不再是处子模样,再看她这般神情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便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是达娃那个贱婢,勾搭了斯郎降措……他欺负我,阿妈啦可千万要为女儿做主,不然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府上,连自己家的女儿也护不住。”梅朵恨得牙痒痒,但在帕加夫人面前,她却哭得如同凄风冷雨后的花。 “狗贼,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欺负到咱们的门上。”帕加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也怪你自己,要不是你平日里和你那表哥来往,咱们府上的内院,他如何进的来?是你给了他可趁之机啊。如今,你清白已失,不嫁他,只有去庙里……” 梅朵只要一想到斯郎降措那猪头一样的大脸小眼,就觉得生不如死,她咬紧牙道:“哪怕到庙里,哪怕磕一万个长头,女儿也不嫁他。阿妈啦,这口气我忍不下,这件事,只有他和达娃知道,只要把他们俩个……” 她做了个灭口的姿势,然后伏地而拜,“我听说楼里头有法子让那些妓子宛若处子的法子……阿妈啦救了女儿这回,以后刀山火海,女儿都会听你的……” 帕加夫人眼睛一亮,梅朵经了这一回,若能看得开,倒比从前还要好用些,她微微点头,露出几分慈爱,抚了抚梅朵的头发,“我苦命的女儿,阿妈啦自然是要护住你的……只你父亲那边,先前说将你送给论相,你嫌他年纪太大……” “女儿现在愿意了,论相虽然和阿爸啦年纪差不多,但听说长得还不错……只要能杀了斯郎降措和达娃那个贱婢,女儿听凭你们安排。”梅朵此时根本顾不上其他,她只想复仇,哪怕把自个烧成灰烬也再所不惜。 这些天,她洗澡都快把皮搓破了,要她嫁给斯郎降措,还真不如去死。 都怪拉姆,要不是她当日逃脱了,这罪也不会自个来受。 …… 帕加准备找人处置斯郎降措的时候,逻些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吉利格朗兵败,禄东赞已经重掌军、政大权,王子贡松贡赞替父监国…… 也就是说纵然他现在杀了松赞干布也于事无补,反倒坐实了他和吉利格朗勾结之事,将他钉实在叛党一派,若是兵败,就连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帕加夫人小心翼翼地问,“如今,咱们要如何做?” 帕加沉默良久,苦笑道:“我手下的人给了两个法子,一、咱们占着玉树,自立为王,与逻些分而自治;二、认输认罪,让出玉树的统治,彻底归顺松赞干布。” 帕加夫人明白,这个归顺和先前的可不同,先前吞弥·帕加家如同那些部番,明面上尊松赞干布为赞普,但玉树的军、政要事,都是自己做主的,给逻些那边顶多是上点税进点贡,在赞普对外用兵时,派些人相助。 这一归顺,就是要彻底交出玉树的实权了,连大孜巴的位置都不一定能保住。 好处则是,不用担心兵败后抄家灭族。 如果采取一,以逻些的兵力,玉树这边并无胜算。 他们所以倚仗的,不过是手头握了着赞普和大唐的公主,可要是逻些那边不在乎呢?要是禄东赞破釜沉舟,甚至想借他们的手杀人呢? 夫妻两个对视片刻,达成了一致。 沉吟良久,帕加夫人和丈夫商量道:“……如此,把梅朵送到逻些吧,我瞧她那模样,经过这事倒还有了些狠劲,再调教个一年半载,应该能用的上。” 帕加想了想,“赞普那边就算了,我看那个文成公主对梅朵颇为不喜,有了兰朵之事,只怕他们也会起防范之心,我叫人安排她到逻些,看看弃仁拉索,那个人颇有忍耐之心,或许有一日,咱们还能卷土重来。” 见帕加夫人点点头,他又道:“还有拉姆那边,别叫她起了嫌隙,一定要好生对她,也别提让她到赞普身边的事了,如今不是好时机。我听她自个的意思和文成公主颇为投缘,那位虽然成了吐蕃的赞蒙,但此时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让拉姆随她去,倒还能留几分香火情……” 帕加夫人一一答应了,“我看赞普对那文成公主也是个面子情,看她那模样,两人应该还没有圆房,未必像咱们看到的那般恩爱……以拉姆的美貌,过两年再长开些,又经常能见到赞普的面,将来兴许还能成事……” 想了想,她又说:“拉姆家的封地、家财,都帮着收回来了,先前您说过将事情办成之后交还给她,还有安排人将她弟弟接回来的事,也差不多妥了,原先想着卖她这个好,让她更加死心塌地听咱们的,如今……” 帕加果断地说:“一切照旧,这个好咱们必须卖给拉姆,而且还要趁早给,不然她去了逻些,早晚出了头也能办成那些事,到那个时候咱们对她可就没什么恩情。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个斯郎降措和达娃除掉,一点风声都不能走露。” 当天夜里,斯郎降措家的宅子就因为天干物燥起了火,一家人除了他二嫂正好带着小孩回娘家外,包括他新娶的小妾达娃,全部被烧死。 第156章 幻阵 在松赞干布那儿,帕加则率着亲众伏地求饶,又将玉树的军务、政事干干净净交了出来,企求赦免亲眷族人的罪过,并表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嫡子的性命受吉利格朗威胁,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妻儿老小和手下无关,希望松赞干布既往不咎。 “当初选择软禁我们且处处礼待,显然他早就想到了万一事情败露要如何收场,待事发之后,又有这般壮士断腕的利落劲,这个帕加也算是枭雄。”听闻此事后,李云彤若有所思。 “而且外人并不知道他背叛了赞普,只当赞普滞留于此是在养病,若是执意要问他的罪,倒显得过于残暴,甚至会让人以为赞普想夺玉树的军政才故意诬陷他。用这招负荆请罪,赞普若是不原谅他,就是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若是原谅了他,只怕会养虎为患。” 她轻轻敲了敲案几,“这个人走一步算三步,什么都算好了,真是个老狐狸。” 嘴角轻轻浮现一丝讥讽之意,“可纵然赞普能忍下这个气,我却不肯忍,若不是为了赞普的大计,我连这些日子都不会忍。” 虽说兰朵之死主要是因为她自个的父亲犯上作乱,她做了牺牲品,可一个鲜花般的生命就倒在自个眼前,倒在自个脚下,李云彤这些天来只要一入睡就满眼都是血淋淋的噩梦。 更别说禄东赞心口那一刀,看上去那般真实,触目惊心。 虽然事后知道那匕首内有机关,若是不按刀柄上的蓝宝石,那就是一把吹毛断发的真正匕首,所以兰朵中了一刀会死:而按了蓝宝石,前面的刀尖会缩回刀把里,而禄东赞怀中又有早就准备好的血包…… 可那一幕实在太真实,她不止一次想过万一禄东赞死了……虽然他们有缘无份,李云彤也早就打定主意守着礼法不越雷池一步,但在她的心里,禄东赞亦师亦兄,还是不同的。 那一幕若真的发生,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松赞干布相处。若无其事太凉薄,也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为一个男人和她的夫君反目,似乎也不对劲。 所以这些天她都刻意回避着松赞干布,想理一理自个的头绪,知道禄东赞那边进行顺利,吉利格朗兵败,她才放下心来。 想到自个被困这些天,经历的种种惊骇全是帕加造成的,她自然不想忍下这个气。 …… 帕加将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恭恭敬敬送出府之后,正准备回书房和谋士们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以退为进,他不但保得了家族的身家性命,赞普还为了表示宽宏大量仍然保留了他玉树大孜巴之位——虽然如今这个官职只是一个虚衔,军政大权已经照排逻些,交到了松赞干布的手里。 但他在此地根深叶茂,那些部曲又大多是吞弥家族的家奴,就算交出去,对他这个主人也有天生的敬畏,只要蛰伏几年,有了合适的机会未必不能夺回交出去的一切。 听到下人来说文成公主给他们夫妇留了些赏赐在院里,请他们过去时,他不由摸了摸自个的胡子,露出些得意之色,“看来先前夫人甚是得赞蒙的看重,也不知道会得些什么赏赐,你们且随我一起过去看看。” “赞普这次能够病愈,全是大孜巴和夫人照看的好,难怪赞蒙会赐下封赏……”虽然心里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那些谋士也都是看破不说破,一个个把好听话使劲地说出来奉承着。 倒是有个年轻些的谋士没有吭气,但他在里面的地位本来就不显,也没人搭理他。 等靠近李云彤所居院落里那个大帐后,那位年轻的谋士忽然停住脚步。 走在他后面的人正在说话,他这一停脚,险些撞上去,便没好气地说:“次仁木,你干嘛停下不走?” 那位叫次仁木的谋士愣了愣,方才回答道:“这院里有些古怪。” “你的天眼又开了?”有人哄笑道。 次仁木是个孤儿,自幼在庙里长大,据说是跟一个游方的法师学了些东西,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本领如何,甚至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混进帕加府上做谋士的,只知道帕加出行什么的,会让他算日子,倒是回回都撞上了风和日丽,没扫过兴。 但除此之外,也没见他做过其他事情,加之他平日又沉默寡言,所以大家这会儿只当他在说笑。 连帕加也跟着笑,“你看出了什么古怪?” 帕加说话亲和有礼,对下属又肯用钱,哪怕没什么真本领,他也愿意花少许钱养着,落了个礼贤下士的名头,手下对他也很是感激。 当然了,该狠的时候,他的手段一样也不少,所以即使他如今看似大势已去,这些个谋士仍然留在他的府上,为他出谋划策。 这会儿听见他问次仁木,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跟着笑,“就是,快把你看见的说出来,摸不准就立了大功。” 次仁木又愣愣地四处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方道:“说不好,但我觉得最好别进这院子。” 大家看看院里正在收拾的仆妇,面面相觑,院里看上去再正常不过,有什么不能进的? 帕加想必也是如此看法,看到手下已经迈步进去,便置之一笑,抬脚进了门。 一只脚进门,他就觉得不对,像是有什么扯着他往里面拉似的,正想后退,却不由自主地抬了另一只脚迈进去。 突然,一只吊睛白虎嗖地扑向他的面门。 帕加大惊,下意识地就要闪身。 侧头却看见他的嫡子,一直在逻些,在吉利格朗手里的泽旺就在自个身边,他要闪身,那老虎势必要咬到他的儿子。 泽旺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怎么在这儿? 犹豫这一瞬间,帕加便被那只老虎一口咬到了肩头。 “快来,你们快来杀了它!”帕加疼得大喊大叫。 然而那些和他一门之隔的人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脸上一个个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像是被什么吓住了似的。 “真是没用的东西,一只老虎也怕成这样,你们快进来,大家一起上一人一拳也把他打死了。”帕加一边抓住虎颈,试图将老虎的嘴从自个肩头拉开,一边怒喝那些呆在院外的谋士和随从。 而谋士和随从们在外面看到的则和帕加完全不同,他们只看见帕加自迈进院落后,就形如疯颠,像是被什么咬着了一般,在那儿拼命的挣扎。 偏生他们想进去,那大敞着的院门却如同被透明的铜墙铁壁围住一般,虽然能看见里面的情形,却根本进不去。 这时,次仁木神色凝重地从怀里摸出一叠黄裱纸,在上面画了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后,甩了进去。 帕加感觉到肩头一轻,咬自个的那只老虎不见了。 再转头一看,老虎咬上了泽旺,已经将他的一只手扯落,泽旺在那儿连哭带喊:“阿爸啦救我,阿爸啦救我……” 然后帕加去打老虎,拽老虎的尾巴,却仍然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将泽旺一口叼住,慢慢地吞进肚子……他又去扯泽旺的腿,却感觉到一股子大力,老虎就像蛇一般将泽旺的身体从他手里拉开,吞进了肚子里。 次仁木又甩了张符进去。 帕加看到了一把剑,连忙拿起那把剑和考虑搏斗起来,甚至将老虎的肚子刺破,将泽旺救了出来。 从老虎肚子里滚出的泽旺虽然血糊拉碴的,却显然还活着。 帕加这才放下心来,也顾不得查看被他开膛破肚的老虎还有没有气,连忙半跪下去抱泽旺。 帕加的眼前升腾起一团白雾,然后他就看着手里的泽旺不见了,他抱着的分明是很多年前就夭折的幼儿。 幼儿翻着眼睛,眼睛里竟然是只看见黑瞳仁,还奶声奶气地问他:“阿爸啦为什么不要我?阿爸啦为什么要杀了我?” 他那个早夭的幼儿生下来是两个头一个身体,如果让人知道他帕加家里生了个妖怪,他就保不住家主之位了,为了事情不外泄,幼儿生下来就被他狠心地亲手处置掉,接生的稳婆也无一幸免,那事连他夫人都不知晓,还以为自个的幼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连面都没见着。 ……才出生的婴儿当然不会说话,现在两个脑袋一起开口,如同回声一般,险些没把帕加的魂吓掉,他手一丢,就将手头的幼儿丢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幼儿哇哇大哭,“阿爸啦为什么丢了我们?你是个坏阿爸啦……” 次仁木又丢了张符纸进去。 帕加看到地上的幼儿也消失不见了。 他的神智略略有些清醒,知道自己必然是中了陷阱,当即就往院门跑,才跑了没几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腿。 转头一看,他看见院里的地下爬出无数个人头,一个个都朝他伸着手,“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那些面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显然都是从前死在他手底下的屈死亡魂。 帕加拿起剑一阵狂砍乱劈,“滚开,都给我滚开,你们生前我都不怕,更别说死了,都给我去死。” 然而纵然砍掉了那些人的脑袋,仍然可以听见那些声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第157章 同游 “你们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次仁木,次仁木救我。”帕加想起之前次仁木劝他别进这院子的事,一边拿剑去吹那些滚在他身边的头,一边狂喊。 可外面的次仁木什么也没听见,而那些被大卸八块的身体仿佛都有了生命,一块块从四面八方向他爬过来,爬到他身上嘶咬。 帕加如同被万蚁噬咬。 “走开——你们走开!”帕加的剑朝自个身上挑去,试图将那些残肢肉块从身体上挑下去。 但那些肉块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纷纷避开他的剑,他反倒因为拿剑的力度没掌握好,戳了自己好几下,鲜血直流。 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恐惧,帕加不停地跳脚大叫大喊,他杀不死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他根本拿它们没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在他身上乱爬,抠他的鼻子,挖他的眼睛…… 他拼命地往下撕扯,也把它们撕扯不下来。 院墙外的谋士和随从们就看见帕加一个人在里面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既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那般模样。 次仁木扔进几张符后,像做了什么重活跑了几十公里似的,累得脸色惨白。 里面的帕加开始用手在挖自个的眼睛,拽自个的耳朵……他的神情看上去惊惧而绝望。 外头的人纷纷惊喊,“大孜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为表忠心,他们纷纷往里冲,想把帕加从那种疯颠状态中拯救出来。 然而那敞开的院门就像还有道无形的门紧闭着,根本推不开。 帕加夫人也被人唤了来,急得在门前团团转,“要如何才能让老爷脱困?” 大家都看向次仁木。 次仁木已经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头的汗,像是刚用了九牛二虎之力。 有一个谋士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孜巴似乎陷入了心魔,而我们在外面怎么喊,他都听不见。” “那这个呢?这个院为何进不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帕加夫人已经几次试图迈步进院,但那道“门”总是将她弹回来,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却也令她头痛不已。 “我再试试。大孜巴这是被幻阵困住了。”次仁木咬破自个的指尖,用鲜血画了一张符往那不存在的“门”上一贴。 “门”开,众人跌了进去。 此时,帕加已经因为筋疲力尽正向地上摔去…… 帕加夫人拔腿就走向帕加先生,冲过去,抱住他…… 夫妇俩一起摔在了地上,帕加夫人垫在底下,痛得真“哎哟”。 帕加像是卸了力,放松下来,昏迷过去。虽然表面没有任何伤口,但他的模样,看上去竟然像是失血过多,就算没死,也不过只余一口气。 有反应快的连忙将他们夫妇扶起。 有人问次仁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次仁木喘着粗气,“这院子有古怪,像是被人布了阵,但我找不到对方用什么布的阵,我的修为不及……” 他皱了皱眉,“身处幻阵的人,若是不及时救出来,会被自己脑海里的东西吓死,他会把自个想出来的东西当成是真实的,比如他看到万箭穿心,那么事后虽然看不到伤口,却真的会像万箭穿心那般……” 他没有说的是,若是一个心中无鬼的人进了幻阵,根本就不会受其影响,幻阵的伤害力,固然和施为者有关,更和进入它的人有关,越是内心阴暗,心头存了恐惧的人,进了幻阵越容易被激发出来,被自个心头的恐惧所伤。 也就是汉人所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是谁用这样的手段对大孜巴?”帕加夫人大怒。 “这个院子,先前是赞蒙住的……”说得人微微一顿,连他自个也不相信,那位美丽的文成公主,会使出如此辛辣的手段。 帕加夫人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来人,将大孜巴扶回屋里,派了人去请大夫,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传,若是让我知道谁传了出去,我就拔了他的舌头……” 看到平日温婉和善的帕加夫人说出如此狠厉的话来,在场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齐声答应。 他们也知道厉害,看大孜巴的情形只怕是不好,若是传了出去,上头在关怀慰问之后,恐怕就是换人了。 换个新的人来执掌玉树,人家自然要用他自个的班子,他们这些旧部属,也没什么用了。 就共同的利益而言,他们并不比帕加夫人的担忧小。 当然,也有人在心里盘算着另起炉灶,改投新主。 布下这个阵的李云彤,只是想给帕加一个教训,她也没想到那个幻阵竟然会令帕加疯颠,即使在几个月后那些看不见的伤复原了,他的神识仍然混乱,根本无法再管理玉树的日常事务。 这也给松赞干布派人以副职之名辅助帕加,从而接管玉树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 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的李云彤,正在为要不要答应松赞干布的约请犯愁。 “怎么了?公主不想去看看草原上的百姓如何生活吗?”松赞干布见她久久不回话,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还是笑着追问了一句。 “赶了一天的路,赞普不觉得累吗?”李云彤推脱道,“我先前也看过吐蕃的百姓,不用再劳烦了,赞普还是早些休息吧。” “公主虽然在玉树呆了几个月,但想来他们为了你安全,并不敢带你到平常人家去,你既不了解草原神奇的魅力,也不了解在这里生活的牧民们的乐趣,很快就要上逻些了,进了王城,你可就没有这么自由,当真不想出去转转?哪怕只是骑骑马?” 看出李云彤的犹豫,松赞干布趁热打铁道:“你只知道我们雪原上的人穿的是毛皮,住的是毡帐,常年冰雪崇山峻岭,却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有高山一样雄浑的歌喉,草原一般宽阔的心胸,烈酒一样豪爽的性情,你就不想看看草原上平常人家是如何生活的吗?” 见李云彤点了点头,松赞干布大笑道,“不过你穿这身衣衫可不行,你得穿我们吐蕃的衣服。” 等李云彤换了衣裳出来,松赞干布如同那些年轻小伙子见到美丽的姑娘,吹起口哨赞叹。 同样的动作,如果换个人做可能就会显得轻浮,但换了眉目英挺,气度雍容的松赞干布来做,就令人觉得赏心悦目,想和她一起吹个口哨,表示对美人的欣赏。 李云彤换了件樱桃红折枝纹的窄袖胡服,头发编成了小辫,菱形的织金腰带把她纤腰束紧,越发显得高挑挺拔。 她假装自己没有听见松赞干布的口哨,目不斜视,只是微微发红的耳朵暴露了她有些羞涩。 见只有一匹马在跟前,李云彤便问自己的婢女,“我的马呢?” 松赞干布已经伸出长臂,将她的纤腰一搂,双手一托把她举上马背,然后跟着翻身上马,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不用别人也没有其他的马,咱俩共一骑,这样比较安全。” 他一扬马鞭,催马奋蹄。 侍卫长巴吉连忙唤了人,远远的跟着,已经换好胡服的秋枫和冬晴也一并骑了马跟在后面。 虽然当着众人的面,李云彤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扭捏作态,但他们的马将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时,她仍然皱了皱眉轻声道:“赞普请自重。” 此时软玉温香抱满怀,松赞干布的神情有些微妙,他沉默了一会,方有些委屈的说:“你这段时间总是离我八丈远,再这么自重下去,我怕会憋死,你总不会希望我跟别的女子亲近?嗯?” 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冷酷,冷厉,偏生在女人面前使出这一套,倒好像是那种刚出生的小奶狗,因为主人不肯抱,有说不出委屈似的…… 李云彤在心中暗暗腹诽。 她淡淡一笑,语气中带了一些讥讽:“赞普又不是没有其他女子,说得这般可怜倒好像你在为我守身如玉。” 松赞干布在她的耳边闷闷的说了一句,“她们都不在这,我如今可不是就在为你守身如玉嘛……再这般下去,只怕都要废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见了你就是不安分……”说着话,他还往李云彤跟前靠了靠,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化。 李云彤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这个人真是什么荤话都乱说,什么事都敢做,她努力挺直腰板保持距离,试图不理会后面的人,还有他的“武器”。 心头暗暗后悔,她就不该答应松赞干布出来的,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李云彤心里忐忑不安,松赞干布却若无其事地一扬马鞭,指着天边的落霞对她说:“你看这草原,像不像一幅美丽无比的画?公主会画不如将它画下来,等岳父大人回去,带给你的母亲,让她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说着他低低笑道:“别忘了还要画上我,让岳母大人看一看她的女婿多么高大威武,也能够放心她的宝贝女儿在这里。” 李云彤软弱的抗议,“我不画,父亲回去说给她听说是了,何况,哪有人像你这么自个夸自个的?” “我想就算是岳父大人回去讲给他听,也不如看到画来得直观,让岳母大人看了,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平日当着人面,彼此都当她是唐太宗的女儿,私下里,听松赞干布这样提及自己的父母,言语甚是尊重,李云彤听了甚是开心。 因为心情愉快了,她对松赞干布说话的语气就软和了几分。 第158章 情起 听到李云彤声音里透出来的软和,松赞干布心头暗喜,离她越发近了些,几乎是将她的耳朵要含在嘴里低语,“将来,我陪你一道上长安,拜见岳母大人可好?” 这番话他说得情深意重,半点也不像平日的调笑,像是他心头最郑重的承诺。 李云彤却觉得心头一颤,只觉得身上寒毛都直竖起来,后心里冷一阵热一阵,汗涔涔地一阵后怕。 她可是知道松赞干布有多大胆,在帕加府里那么多眼睛,他都敢将她扯进假山里头轻薄,这会儿两人共一骑,自个不过是声音稍温和些,他就如此…… 之前一直回避,不愿去回想的事情涌上来,那日在假山里被他强吻时的空白,今个他在她耳边说话时的暧昧,在脑中来回交错,一时间竟令她神思迷离,手脚似乎都推动了力气,耳中只剩松赞干布的喃喃低语。 她甚至忘记了将头扭开,离松赞干布远些。 松赞干布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声音里带了些关切,“是不是这晚上有些凉?你的身子还是有些弱了,以后得好好养养,不然怎么给我生儿子?” 他将自个身上的斗蓬朝李云彤身上围了围,将她完全环在自个的怀里。 这一来更加亲近了,李云彤羞恼得满脸通红。 只要她让一点点,这个人就能进一大步,像是完全不懂发乎情止乎礼。 她试图离松赞干布远一些,在马上挣扎起来。 松赞干布对李云彤这些心思半点也不知晓,只觉得怀里拥着这么个玉人儿,自己的气血上涌,完全感觉不到草原上傍晚的寒意。 他一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将李云彤的双手握在手里,还低声说:“别挣扎了,你再这么不安份的扭下去,我可受不了,要不就是咱俩都摔下马,要不就是我们现在回去就圆房……” 他温热的大手将李云彤身上的寒意驱走了不少,话里的意思又令她更加羞恼。 但她却不敢再动。 松赞干布在后面顺势一扯。 李云彤就更深地跌进他怀里,甚至比先前更亲近,她都能感觉到松赞干布挨的身体如同猎豹,伺机待发。 她有些委屈,他们虽是夫妻,可他先前说过要尊重她的意愿,可看他这些行为,做得何尝有半点尊重? 松赞干布要是知道李云彤心中所想,也会觉得委屈,他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和自个的妻子在一起,软玉温香在怀,若是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心中没有半点绮念,那才是不正常,不尊重呢。 他能够忍这么多天,没把她生吞活剥了,已经是最大的尊重。 私下里,他都不止怀疑一回了,为什么自个当初会答应李云彤那个先不圆房的要求,肯定是她给自个下了降头,那样要求,是个男人就不可能答应。 他答应了先不圆房,可她也答应了要跟他在人前好好做一对恩爱夫妻,这会儿他当然要逮着机会和她好好亲近…… 李云彤用力直起身子,保持和松赞干布的距离,冷冷地说:“赞普不是要带我去看草原人家的生活吗?你这样漫无目的的溜哒,是何目的?” 松赞干布像是没感觉到她的冷淡,仍然低头在她的耳边轻笑着说,“你身上这般香,我想多闻一会儿,难道也不成吗?” 见李云彤不回应自个,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肃,“我们先前明明说得很清楚,人后我依着你的意思,暂时不碰你,可在人前,你得和我扮恩爱夫妻,让其他人觉得吐蕃和大唐和亲是件好事,可你倒好,避我跟避瘟疫似的,这些天见了我就躲,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流言纷纷?” “你若是不守诺言,也就休怪我不尊重了。” 担心松赞干布真做出些什么,李云彤连忙摇了摇头,尽量让他感觉到自个的诚意,“赞普这怪罪未免来得太想当然了,不知您想过没有,那是在帕加府里头,你我当时被人软禁,死活不知,我怎么敢在在您身边多呆?咱们分开了,起码活着的机会要多一半吧?不然,他们想干个什么,岂不把你我一锅端了?” 见松赞干布不语,她又道:“赞普千万别怪罪我,我这人胆小,您又当着我的面就杀了人,那会儿感觉时时刻刻都像提着脑袋走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我害怕不敢挨着你,也是人之常理,您别怪我。” 感觉到松赞干布身上的热力,李云彤身子越发挺直,只恨两人共骑,她就是想离他八丈远,也没地避开。 松赞干布脸色骤冷,眼里雾霭渐深,半晌哼了声,“害怕?我看你胆子大的很,夫妻一体,我难不成还会杀你不成?那些事情后来我也跟你解释了,就是为了给帕加一个下马威,我和东赞那样是为了让他们不疑心,你怎么还不放心?” “那会儿也算了,你到这会儿还离我这般远?你是不是对我无心,当时答应赐婚,也是被逼无奈?你若真是万般不喜于我,索性和你父兄一道回去,也省得你见了我就不喜。” 这话明明是说来堵李云彤的,可说到最后,松赞干布心头涌起不快,对她会说出打道回长安的话非常气恼的不快他心里头也不明白自个是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想到她若回了长安会影响吐蕃和大唐的关系,前功尽弃的那种不高兴,还是单纯对她这个人对自个全无留恋的不快。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明白,李云彤这会儿,对他还真没有心,那天在假山里,她虽然被他强吻的有些意乱神迷,但那不过是因为她没被人吻过,那不过是身体的正常反应,包括这会儿,她对他始终是抗拒敷衍的。 想到禄东赞被自个的匕首所“刺”时,她的神情,松赞干布心头的不快就更浓了些,不管哪个男人,老婆心头可能有另一个人,都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虽然他很肯定那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失礼的行为。 他也不想问个明白,不管她的心头有谁,到了最终,都只会有他。 就像他其他的妻妾那般,以他为天,以他为喜乐的根源。 想到这些,松赞干布的手,将李云彤环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这边李云彤完全不知道松赞干布的心思,只道他是因自己拒绝不满,所以说出气话来。 “既然赞普有这意思,为何还将我搂得这般紧?”她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人都到了吐蕃,咱俩已经成了亲,赞普再说出让我回去的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你我的亲事,可不是普通的两家联姻,也不是小儿女的情爱,事关两国友睦,赞普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让外头怎么看我?” “暂时不和赞普亲近,是为了爱惜赞普的身子,也是因为咱俩虽已成亲,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尚且不到琴瑟相合的程度,想着与赞普互相多了解些,水到渠成比较好,不想却让赞普生出这样的误会,倒显得我故意在拿乔似的……” 其实在心里头,李云彤也暗嘲自个矫情,大唐虽然开化,又有多少夫妻在成亲之前琴瑟相合的?还不是到了成亲之时才相见,然后就被子一盖做了夫妻相敬如宾,也许终其一生就是那样,她从前说周道务那些话,怎么轮到自个就做不到了? 她甚至想,由着松赞干布算了,不就那么回事嘛,她来吐蕃就是联姻的,两个人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也许初时松赞干布图新鲜还会随她胡闹,日子久了,或是等他回了逻些,自个不理他,有得是女子肯亲近他,到那个时候,她又怎么让他看重,让他上心? 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恰到好处时能够增益感情,用过了,就会适得其反。 也许迈过那个坎,她也就全放下了。 松赞干布似笑非笑,“敢情,你不是在故意拿乔?” 李云彤不知道他的意思,没敢答,怕说错了话令他更加火起。 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不为什么,就是没来由的委屈,觉得自己千山万水的从长安过来,抱着为国为民牺牲自个的想法,可她的心起了一点点波澜,她并没有做什么失礼的事,只是心头那一点点念想,甚至自个都按着没敢萌芽,就成了这样…… 山重水复,她能管着自个的理智,她能管住自个的心吗? 这一切,还不都是松赞干布造成的?若是没有这桩婚事,若是他亲自去长安迎她…… 李云彤莫名有些想哭。 松赞干布见她久久不说话,便扳过她的身子,而对着她。 正好看见她咬着嘴唇,悬泪欲滴的模样。 本来就粉嫩的嘴唇,被她这一咬,越发嫣红,看着人没来由的心头一颤。 恨不得那几颗贝齿,咬到自己的身上。 那双秋水盈盈的双眸,此刻更是涌起了雾霭,泪汪汪的要滚落下来。 见松赞干布看着自己,李云彤眼中的泪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 暮色里,晚霞中,那泪一滴滴落在松赞干布的心底。 第159章 靠近 因着心里起了变化,到了牧民家里头喝茶寒暄,松赞干布都有些神不守舍,频频看着李云彤出神,等回去之后,无论李云彤说什么,甚至以自个小日子来了推脱,他都不理会。 等夜里歇息的时候,两个人到底住进了同一顶大帐。 夜深,洗漱后屏退下人,却见李云彤披着一头秀发端坐在灯下看书,像是他不走,她就要看一夜书似的。松赞干布忍了忍,还是皱着眉说:“这桩婚姻难道让你这般难受?你我要如此下去过一辈子吗?” 语气里的无奈大过懊恼,声音也很小,如同心里的一个叹息,低不可闻。 李云彤却听清楚了。 她吓了一跳。 回头看到松赞干布拧着眉的模样,她纷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他这个模样,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冷面的赞普,倒像是情肠初动的少年。 是啊,难道要如此过一辈子吗?她已经嫁给了他,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原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因为自个的任性一忍再忍,这对于一个统治着雪域的君王来说,也算是难得了。 李云彤放下了书,走到松赞干布身边,挨着他坐下轻笑道:“赞普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应该知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初来异国他乡,又被赞普给了下马威,还那般对我,任谁也不可能一下子转过这个圈来……” 说到这里,李云彤想起脑海里那个待她情深意重的人……她摇摇头,将那人的影子赶走。 她不能嫁了一个人还想着另一个,这样不会幸福的。她对周道务说过的那些话,最该说给自个听。 多情的人其实最无情。 她啊,就是那个无情的人。 何必把情爱看得那般重要呢,父兄都对她说过,在婚姻中,情爱是最无足轻重的,她的这桩婚姻是利益权衡的结果,她该在婚姻中争取的,是自个最大的利益,若是一味想着自个的心,倒像是要在松树上找凤凰花了。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李云彤怅然一笑。 她只须将松赞干布视为合作伙伴,为了大唐和吐蕃的和睦合作,就算之前做搭档这事,她的心里为此斗争了一番,但如今看来他待自个还不坏,她就更该笃定要和他合作的念头。 他们之间是最紧密的合作方式,婚姻是结两性之好。 既然成了夫妻,两人亲密些也无可非议。 她这一靠近,松赞干布顿时觉得挨着她的那半边身体如同火一般滚烫。 李云彤身上那股如兰的清香,在靠近之后,越发沁人心脾。 即便隔着重重衣服,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腰肢,柔软的身体,而平日里她那刚强执拗的性子,因为这一靠近便添了三分柔弱。 松赞干布心乱的一塌糊涂。 明明先前两个人还曾经吻过,先前对她就像其他人那般,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掌握着主动权,被她那一脸泪整得反倒小心翼翼起来,这会儿越发觉得手脚无措,越是靠近他越是心慌。 他想起自个这些天一直素着受的煎熬,不由伸手搂住李云彤,让她靠在自个的肩头,抱着她喃喃道:“阿鸿,别再跟我呕气了——” 阿鸿—— 自个名李鸿,字云彤,长辈通常直呼其名,平辈多叫字以示尊重,喊她阿鸿的,他还是头一个。 但听着好像还不错。 李云彤侧过身看着松赞干布轻声问道:“赞普怎么想着这么唤我?” 沉默半晌,松赞干布闷声道:“……我不想和别人一样唤你……这个称呼只许我喊,别人不可以。” “多大的人了,竟然还争这个……”李云彤愕然,再想不到松赞干布会给她这么个回答,片刻之后,她转过脸去,笑比花娇。 真是个霸道的赞普,连名字这样的小事,都不肯和别人一样。 她这一笑,松赞干布的执念越深,连声低唤,“阿鸿——” 阿鸿—— 这个名字只能他叫,他决不让其他男子有这样的机会。 还有她的笑,他也不想别人看见。 李云彤虽然觉得松赞干布这种执意有些可笑,但看他比平日里温柔许多的眼眸,也不愿打破这种宁静,便再度靠回他的肩头,惆怅地说:“我还以为赞普会一直唤我公主,或者就你你你的称呼……” “除了在人前外,我都这么叫你,只能我这么叫你。”明明是很温柔的话语,松赞干布却说得有些生硬,像是生怕李云彤不答应。 “嗯。”李云彤却应了一声。 她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添了句,“这样的名,也不可能让其他人叫。” 声如蚊呐,松赞干布却听的明明白白。 “阿鸿——”他低下头,亲了亲李云彤的发梢,满心欢喜。 这一回,他唤得越发温柔缱绻,令人听着只觉得他柔肠百转,李云彤莫名地脸红得仿佛火烧云般,眼角再不敢偷瞟松赞干布一下。 她再想不到平日里在人前不苟言笑的松赞干布竟然有这样温存体贴的时候,连笑容也和平日里那种有分寸的不同,仿佛暖阳照着她似的,四肢百骸都妥贴温暖,心头十分欢喜。 这人也太好看了,连笑容都这般灿烂,当他看着你时,仿佛有阵阵暖流流过心里,之前被北风吹得那些个寒意,消散的干干净净。 这笑容能令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心里头有她,把她放在很重要的地方。 也许,她应该试一试,接纳他。 心里有了变化,李云彤靠在松赞干布肩头的脑袋,就不像先前那般僵硬。 松赞干布显然感受到她细微的变化,他调换了下身形,让她靠得更舒服。 他声音越发柔缓,“阿鸿,你以后有什么心思都和我说,再别像先前那样,当着人前明明好好的,只要在人后就不理我,甚至害怕我护不住你……在这雪域之上你别担心,万事有我,你要相信我!” 李云彤抿了嘴笑,“万事有你?在帕加府里你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又不跟我事先说明,我怎么信你?” “只是怕事先说了,你会露出马脚被他看出来,事后我不是什么都跟你说了……”看着她放松了许多,松赞干布情不自禁离她更近,想到明个就要到逻些了,他不放心地叮嘱李云彤,“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别信,只信我说的。” “我为什么要信你?你这样子,分明是登徒子!”李云彤心里有了打算,就连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亲近,几分随意。 松赞干布被李云彤这一眼斜睨的风情醉倒,不由分说朝她挨在自己这半边的脸颊吻下去。 刚才还和他你侬我侬的李云彤立马像炸了毛的鸡一般避开,整个人也如坐针毡般地不自在。 松赞干布一冷。 “……你,还是讨厌,我?”他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李云彤慌乱地摇了摇头。 想到什么,她解释道:“赞普很好,我怎么会讨厌你?只是,只是……” 横了横心,李云彤冲口说道:“只是我心里头还不习惯……我们在一起,就好好说说话,成吗?” 还说不是讨厌自己?松赞干布心里头一阵烦燥。 他经过的那些女子们都是嘴里说不要,其实是还要,还想要更多,可瞧李云彤的神情,的确对他还是抗拒的。 就算比先前好些,总算肯和他搂搂抱抱了,但她的内心,还是抗拒他的。 只是她再对他无心,他也不会丢开。不管她为什么答应了这门亲事,她已经是他的赞蒙了,来了这雪域高源,他不会允许她逃开。 老话都说:女人若是把身子给了你,心就不会走了。 松赞干布转念之下,如同梦游般,手指不由自主朝李云彤衣襟上的盘扣伸了过去。 直到松赞干布的手指解开自己的一颗扣子,李云彤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啊——”她惊叫起来。 松赞干布醒过神,捂着她的嘴,并没有让声音传开。 他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狼狈不堪地说:“不是,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 吱唔半天,他到底把自己所想告诉了李云彤,虽然说得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李云彤却听明白了。 松赞干布这样分明是因为患得患失,他担心她有一日会离开吐蕃回长安去。 从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甚至还说她要想回去,他就放了她。 这才多久,他就换了个心思,说自个舍不得她…… 为了松赞干布这句舍不得,李云彤立马原谅了他的孟浪。 她一边低头系好自己的衣扣,一边轻声道:“赞普放心,我既然已经嫁给你,早晚都是你的人……只是,我今个正好在小日子,等过几日,到了逻些,我一定……” 一定怎么样她没有说出来,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 看见松赞干布着急恼火的模样,她柔声解释道:“赞普想想,有哪个女子会随便拒绝自己的夫君?我真是小日子来了,并不是故意推脱。” 她正了正身子,清泓般的眸子里浮起一丝坚定,“赞普只管放心,我既然嫁给了你,就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第160章 母子 松赞干布回过神来,也不再解释自己刚才的行径,做都做了,再解释反倒显得苍白。 他只将李云彤的身子扳回,靠在自己的肩头,“你放心,我绝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只是担心到了逻些,有人看出咱们没圆房,为难你——” 他自嘲地笑道:“别看我已经统一雪域十余载,但这吐蕃部番的纷争,还有我那些叔叔和兄弟们,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母萨更喜欢我弟弟,一直觉得要不是当年他年纪太小了,等他再大些,这个赞普位置应该是他来坐……” 李云彤惊讶地看向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所说的事太秘辛所以惊讶,便笑了笑道:“当初要不是东赞支持我,兴许这吐蕃的赞普就不是我了,所以他们说这天下有噶尔家的一半,也没说错。你若是真对他有意,其实……我也是可以设法成全的……” 话虽如此,但他紧张不安地看着李云彤,显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是个正常人,听见他这么说,都肯定会拒绝的,免得两个以后起了嫌隙。 李云彤却想了想,然后郑重的摇头道:“我对大相的是亦师亦友之情,并没有赞普所想的男女之情,你不用多虑,也不用为此再想什么。只是诧异你的母萨会更看重你的弟弟,像赞普这么优秀的儿子,她早晚会明白你才是真正的雪域之鹰。” 她这句话,不仅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还夸奖了松赞干布,并且为他们母子未来的和睦画下了大饼…… 无疑,李云彤的话令松赞干布有些高兴。 只是这高兴里,还夹杂了些其他的情绪。 直到和李云彤分开,回到自个的王帐里头,松赞干布还有些道不明自个心里的滋味。 从前只当是个女人罢了,没想到越是靠近越是惊喜。 只是他并没有完全放下疑虑,因为他不知道李云彤的心在什么地方。 不像对其他女子,她们发亮的眼眸,她们温柔的话语,连她们的衣衫,都是他喜欢的样式。 对于李云彤,即使拥她在怀里,隔着重重衣衫,松赞干布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清香、她的柔软,可他知道人在自个怀里,心却远着。 即便那样亲密的相拥,她仍然尽量正襟危坐,规矩得像个上了嘴的闷葫芦。 他的话少,她就更少,几乎是问三句才能答一句。 要说她有错,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言谈举止简直是世家贵女的典范,毕恭毕敬,进退有度。 可他们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啊,他不想和她这么相敬如宾的过下去。 她就像他年少时的梦中人突然走到了现实里,可不能这么咫尺天涯,云隔关山外的远着。 而且,就是她这般矜持不苟的样子,还是令他的心头砰砰直跳。 做为吐蕃的赞普,松赞干布身边并不缺少貌美的女子,别说他娶的那些妻妾,就是在外头,也时不时有女子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对他主动投怀送抱,所以他从来都是要求女子对他忠贞不二,却从未有过真正付出心意的时候。 别说动心,就是连身体的反应也不曾半点走到心上,完全是凭他的喜好,他的需求。 当然了,他会给那些女子相应的地位,尊重,或者她们需要的其他东西。 他从不吝啬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金银美酒……她们对他而言,就是政治的需要,身体的需要,没有其他更多的情感。 他欣赏她们,赞美她们,如同对一只美丽的鸟,一朵好看的花,喜欢固然是喜欢的,却从来没有放在心尖上。 开始时,他想让李云彤也和其他妻妾那般,视他为天,对他顶礼膜拜,后来发现自个有力无处使,便更想征服,渐渐的那种征服欲中夹杂了其他的东西,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滋味…… 哎,真是说不出的心塞! …… 等松赞干布和李云彤到达逻些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稍事修整,还没有安顿好,就有侍从立刻上前赔着笑道:“赞普,蔡邦萨要见您。” 看见松赞干布探询的目光,那侍从便无声地摊了摊手道:“小的也不知为什么,只说让您回来就过去一趟。” 回到王城,松赞干布当然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母萨的掌握之中,但他才刚回来,先前也说了等休息好明早再给母萨去问安……竟是一刻也不肯等嘛? 这会急着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 松赞干布索性晚饭也不吃,直接就往蔡邦萨的宫宇里去了。 此时天色将暮,天际有浅浅淡淡的云霞,把平日里肃穆庄严的王城衬出几分灵动之美。 看着层层叠叠的宫墙、殿宇,松赞干布心里头一片落寞。 他那个好弟弟跟着皇叔上窜下跳的事,只怕母萨这会儿已经知道了。 叫他去,无非是让他念着兄弟情,不要追究罢了。 虽然这回来的路上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但他一落脚母萨就得了消息,显然他还是小瞧了她对整个王城的掌控。 先前他把后宫的事交给赤尊,希望她能从自个母萨手里接管,但赤尊初来吐蕃急于站住脚,不但没做成事,反倒依附于他的母萨,希望能够成为他心头的第一人,以至于站稳脚后,这后宫还尽是母萨的耳目。 现在他又有了一位王后,希望她能够在母萨的掌控中,找出自个生存之道吧。 带着这层想法,松赞干布一进到蔡邦萨的朗月宫,就笑容满面给她行礼。 “这是在内宫,不是朝堂,虽说你是赞普,但咱们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止玛托迦看着他行完礼,方才淡淡地阻拦了一句。 她正坐在那里穿针引线绣一件袍子,即便和松赞干布说话,仍然是针飞线舞,不曾停滞半分。 坐在止玛托迦身旁那张华丽的羊毛毡垫上,松赞干布垂首道:“虽是一家人,但身为赞普,儿子当然要更守规矩。” “听说你在玉树染了疫症,有无大碍?那帕加算什么东西,岂能困住你,怎么就耽搁到现在?耽搁了正事怎么成?”止玛托迦抬起头,有几分冷意地问道。 松赞干布知道,这是绕着弯让他自个说出饶了弟弟的意思,头更低了几分,神情晦暗不明地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母萨,我是想借此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想了想,露出笑容道:“您是才知道王叔对儿子不满,但他早就对儿子有取而代之的心,只是一直没有实据,拿他不得,正好趁着这次出行,让那些暗中上窜下跳的人都露出真面目,也让咱吐蕃安生些时日。” “胡说。”止玛托迦将手中针线和外袍都放在一边,喝斥松赞干布,“你是吐蕃的赞普,如何能将自个当成诱饵?你若有个长短,让哀家和你弟弟,还有你的儿子,你的妻妾们怎么办?” “一切都在儿子的计划之中,母萨不用担忧。”松赞干布端着奶茶碗,又喝了两口。 瞧着他专心致志喝茶的模样,止玛托迦皱了皱眉,尽量温和地说:“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哀家被困后宫,你的甲金萨和芒萨被困甘丹寺,贡松被逼得东躲西藏,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松赞干布默然片刻,“儿子安排的有人,定能保你们平安……” 止玛托迦好容易放平展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声音多了几分冷厉,“噢?你在哀家身边也放了人?你这是保护哀家,还是想把哀家监视起来?” 松赞干布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母萨想的那样,影卫只是为了护你们平安,儿子回头就撤回他们……不过母萨身边总得有些得力的人,不然遇到什么问题,尽是些不顶事的……” “就是你不派人,哀家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止玛托迦傲然地看了看松赞干布,“你也别光把话说的好听,你要真孝顺哀家,就别问再找吉利格朗的同党,听哀家的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逼得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她放缓了口气若有所指道:“你王叔虽然犯了那样的事,可咱们家里头,本来就人丁凋落,你如今也就两个王叔,一个姑姑,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满打满算还不到十个至亲之人。咱们吐蕃有句俗话,敌人一旦被制伏,就象子女一样护养他……何况他是你的王叔。” 松赞干布掩去内心的情绪,眼中升起一抹冷意,“母萨这是让儿子留着王叔的性命,养虎留患吗?” “他现在牙都没了,还能当什么老虎?”止玛托迦不高兴地说:“大不了你打发他去守天祭台,让祖宗们魂灵去洗涤他的罪恶。要是把他杀了,人家会认为你没有容人之量,你父王就那么两个兄弟还在人世,他又是陪你打过江山的。哀家已经将他贬为庶民,没兵没权,他翻不起浪来。” 松赞干布知道止玛托迦这样做,是因为首犯若是不追究了,其他人就更要放过。 想到母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都是为了弟弟弃真伦,甚至在她言语中,半点都不提及弟弟的所做所为…… 她做这些,显然是想干干净净地将弃真伦从这事里摘出来,只让吉利格朗认下那些明面上的罪名…… 松赞干布不由有些心凉。 第161章 奉茶 见松赞干布沉默不语,止玛托迦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没有发作,只看了他一眼,带了几分伤感道:“不说其他,你就念在他当年扶你坐稳赞普位置的功劳,哀家记得有一回,你王叔为了帮你抵挡追兵,自个差点丢了性命……” 松赞干布心头一阵烦燥,就是因为有护主的功劳,吉利格朗才能由一个吃闲禄的宗室当上了握有实权的论相,还掌了部分的兵权,上一回他醉酒调戏阿木尔,也是因为这件事轻轻揭过了。 他强压着气道:“王叔犯得是叛乱的大罪,他险些要儿子的性命。” 见自个的母萨不为所动,松赞干布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至少得圈禁着他,即使去守天祭台,也只能做个小兵,不能以宗室的身份去守。” 止玛托迦听了,连声道:“那是自然。不过他做为首犯都如此,其他人就不要深究了,免得动摇了国之根本。来,看看哀家给你做的袍子,这颜色你喜不喜欢?” 这是止玛托迦头一回亲手给松赞干布缝制袍子,从前,她只给小儿子弃真伦做过衣衫。 看着那件他从小盼到大,在他完全没有盼望后,母萨为了弃真伦才给他缝制的外袍,松赞干布到底没忍住,冷哼一声,“母萨说的那个其他人,是指弃真伦吧?” “和他有什么关系?”止玛托迦一脸惊讶,“你弟弟打你去玉树后,每天都来给哀家请安,什么事也没做,你别听了别人的谗言,坏了你们兄弟情份。” “噢?”松赞干布淡淡地说,“不是说王叔那会儿将您软禁起来,怎么他还能每日给您请安?既然能每日给您请安,显然他没受什么人控制,那就是在宫里还能说上话,为何不将您救出去,要一直拖到大相调兵遣将?” “这——”止玛托迦哑口无言,吱唔了半天,索性道,“反正叛乱一事跟他没有关系,不许你将污水泼在他的身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可千万别听了外人的挑拨,害了自个的兄弟。” 松赞干布知道再扯下去,他的母萨只怕要哭哭啼啼,甚至让他先要她的命再说其他了,便也不再多说,站起身道:“随母萨的意思吧。对了,大唐公主已经随儿子来到逻些,她是儿子的妻,也是吐蕃尊贵的赞蒙,以后这宫里的事就让她多操劳操劳,母萨也能省省力,少操些闲心,多盯着些六弟。” 说完,不待止玛托迦说什么,他便走出了朗月宫。 气得止玛托迦愣了半响,将放在一旁缝了半天的外袍几剪子剪烂,气道:“儿大不由娘,他这是要让哀家看媳妇的脸色吗?” 旁边侍候的使女都静悄悄地不敢说话,只有她的贴身使女之一米玛犹豫片刻劝慰道:“赞普是怕您太辛苦了。再说了,当初是末蒙自个管不过来,才让您继续帮衬着,赞蒙初来乍到,只怕连这宫里有多少门都搞不清楚,怎么管得过来?早晚还是得您出马,您就别生气了。” 止玛托迦冷哼一声,“他是忘了,当初到处乱糟糟的,要不是哀家替他管好后面,他哪有那么容易坐稳赞普的位置?如今翅膀硬了,就嫌弃哀家对他管头管脚来,他是哀家十月怀胎生的,难不成哀家还能害他不曾?” “倒是那大唐来的女人,谁知道是不是心向母国?等他吃了亏,才知道厉害。” …… “那边就是母萨的朗月宫。”松赞干布指了指前方一处宫院。 站在四层楼高的铜铁铸空中廊桥上,李云彤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有些惊讶。 吐蕃王城和长安皇城建筑风格不同,这边多是木石建筑,王城里有些房屋还是帐篷,虽然较一般的帐篷大且华美,但和雕梁画栋的建筑还是不同,而朗月宫这边则是花岗石的墙身,木制屋顶刷了上好的油,看上去华美雄浑,连上翘的屋檐都用铜瓦鎏金装饰…… 相较之下,松赞干布所居的日光殿都略有不及。 等进了门,看见朗月宫院落里枝干虬劲、郁郁葱葱的松柏,李云彤更是震惊。 按松赞干布的说法,整座布达拉宫是从吐蕃向大唐请婚时开始修建的,是专门为迎娶她准备的,可曲指算来,即使从贞观八年他第一次向大唐请婚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九年,而那高耸入云的松柏,没个几十年根本长不成。 也就是说,这些松柏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显然,做为吐蕃赞普的母萨,蔡邦萨止玛托迦在这座王城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这和之前她了解的,吐蕃以男子为尊,妇人哪怕贵为赞蒙,也不能涉政的禁令显然有出入。 再联系到先前松赞干布所说,蔡邦萨更喜欢他弟弟之事,李云彤已经约摸勾勒出自己这位婆婆的模样……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虽然心里有了思量,但李云彤表面上一点没露,跟着松赞干布的身后,行止有度的走进了朗月宫。 一迈进门,就见一位容长脸儿,高颧骨,蜜金肤色,长挑身材,长相颇为艳丽的女子迎上前来,行礼后笑容满面地说:“一大早母萨就盼着你们过来,这可来了。早就听闻大唐的文成公主是个天仙似的人儿,我还不信,这见了真人才知道,天底下竟然真有这么美的女子,瞧着皮肤,就跟羊奶子一样白……”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李云彤的吐蕃话虽然已经说得不错,但像她说得这般快,就有些跟不上,只保持着微笑脸做倾听状,等她说完后微微躬身,以示还礼。 “羊同萨勒托曼。”松赞干布给李云彤介绍道,“勒托曼是最早入宫的,对这上上下下都熟悉,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就直接吩咐她就是,相信她肯定能给你办好。” 李云彤点点头,用吐蕃语给勒托曼打招呼。 勒托曼有点意外,她没想到李云彤竟然会说吐蕃话,而且听上去字正腔圆,像是下了功夫的,但她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拉着李云彤的手,妹妹长妹妹短的,恭敬又不失亲热。 等走上前去,还指着座上的人给李云彤介绍:“……母萨在上首座,左边的是末蒙赤尊妹妹,下头人也叫她甲金萨,那边温温柔柔的是芒萨赤嘉,她和我,还有她旁边的那位木雅茹萨嘉姆增,是前后脚进宫侍候赞普的……那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穿红衣裳的是阿木尔,麦朵快要生了,今个就没来…… 李云彤笑着答应,等她走到跟前,除了止玛托迦仍然端坐在位上外,连赤尊在内,七八个女子都站了起来给她行礼打招呼。 一一还礼之后,李云彤照规矩给自个的婆婆行礼,奉茶。 止玛托迦看着她端着的茶并没有接过去,只是叹道:“九年前我儿就想娶一位大唐公主回来,让我吐蕃更加强盛,不曾想竟然等了这么多年,要是早几年娶了公主回来,这会子只怕哀家都能再抱两个王孙了……” 说着说着,她就掉下眼泪来,像是替松赞干布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而不平。 李云彤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所受的教养中,贵女们的伤心都是克制隐忍的,从来不曾见过像止玛托迦这般在人前就痛哭流涕的,她根本没有安抚的经验。 看着止玛托迦花白的头发和瘦削的脸庞,她想想自个袖笼里的帕子,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茶放下,递帕子上去。 还好赤尊将帕子递了过去,低声相劝道:“母萨这是怎么了?这下子大唐公主来了咱们吐蕃,唐蕃一家亲,母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倒掉起眼泪来?您这个样子,岂不是让文成公主误会?” 止玛托迦点头,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用帕子抹了抹泪,看着李云彤道:“让公主看笑话了,哀家一时没有忍住,只是一想起我儿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大唐的公主,哀家心头实在是……” 实在怎么样她没说,话语里倒是又有了些哽噎之意。 李云彤望着止玛托迦红肿的眼睛,强露出的笑容,心头的震惊又多了几分。 她知道的消息,松赞干布出生在甲玛赤岗的降巴明久林宫,那里可是吐蕃的冷宫,一个女子在冷宫生下长子,还能再复得宠,再生下幼儿……也是颇为传奇了。 先前她想着止玛托迦有那样的故事,又能够在妇人不得涉政的禁令中有如此作为,定然是那种傲然挺立的强势女子,这会儿见了,她瘦弱的像是经不起风吹雨打,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却有一种楚楚可怜风姿。 再看她的五官轮廓,年轻时定然是秀美如花,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会怜惜她,爱护她…… 也许这就是松赞干布的父亲虽然将她贬到冷宫,最终还是将她接出,封为蔡邦萨的原因?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在止玛托迦看向她的时候,将自个手里的茶再度举高奉上。 止玛托迦仍然没有接,用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又抽泣了几声,方才接过李云彤奉上的茶。 第162章 兄弟 喝完茶,止玛托迦拍了拍身边的朱红色宝相花织金蒲团,慈祥地说:“来,你坐在这儿。” 赤尊虽然坐在止玛托迦左首的位置,却是稍稍偏后了些,而这个蒲团,却是和止玛托迦的位置并排着的。 如此一来,李云彤只上去坐下,就是和止玛托迦并肩而坐,隐隐就比赤尊高了半个身位。 虽说有那么种说法,赞蒙比末蒙身份更为尊贵些,但在名义上,李云彤和赤尊都是王后,是平起平坐的。 要论先来后到,李云彤还得叫赤尊一声姐姐。 止玛托迦这个行为是想抬高她还是另有他意? 李云彤低目垂首答应着,上前按着止玛托迦的要求坐了下去,但在坐下前,她将蒲团轻轻挪了挪,就像赤尊一般,跪坐在止玛托迦身后,形成了和赤尊拱卫,且以止玛托迦为中心的格局。 松赞干布自行过礼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坐在正厅的另一面,和自个的母萨、妻妾遥遥相望,自顾自的喝着茶,连阿木尔扑闪着大眼睛看他几回也浑然未觉。 看着儿子的模样,止玛托迦的眼里闪过一抹不明意味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温和可亲,连声音都是温温柔柔的,听上去甚是慈爱,“昨个赞普特意过来给哀家说,大唐的公主极为能干,让把这宫里的事以后都交给你,这几日哀家让下面的人准备下,你休息好了就接过去。” 不等李云彤说话,她又道:“我们吐蕃不像大唐,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除了在座的这些,有位份的就是麦朵没来,再加上几个身份不够没让她们过来的侍妾,全都算上也不过十二三人,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哀家相信你能够像赞普说的那般,把这后宫打理好。” 就算不想让自个的母萨管了,不还有一个先来的赤尊嘛,往自个身上推算怎么回事?李云彤心头暗自腹诽松赞干布,想到刚才奉茶时止玛托迦的失声痛哭,她有些头疼,夹在这母子中间,还有那些各有心思的妃嫔,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好差事。 但管着后宫就意味着握有实权,对她在吐蕃扎下根,从容行事会更有利…… 不过她初来乍到,什么都摸不清,这种争权夺利的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李云彤恭顺地道谢,然后婉言谢绝道:“还是先照旧吧,我才刚进宫,什么都不熟悉,两眼一摸瞎,只怕会越管越乱,还请母萨和赤尊姐姐再担待些日子。” 虽然拒绝了,却也留有余地,并没有说由着她们一直管下去。 止玛托迦脸上一冷,笑容淡了几分道:“哀家知道你是新妇,什么都不熟悉,不过谁都是从新妇走过来的,世家贵女在闺阁里就要学习主持中馈,公主虽然出身皇家,想必这方面的教养也是一点不会少的,你也别担心,不是让你现在就接了过去,只是提前说一声,你心头也好有个准备。” 见李云彤笑着应下,松赞干布那边还是没什么话,止玛托迦扬声道:“去,把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都叫进来,让大唐的文成公主认一认,免得以后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哀家的儿媳妇。” 听了止玛托迦的吩咐,立刻有人应答疾步退了出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领着七八个人进来了。 那些人一一上前给李云彤她们行礼,还按止玛托迦的要求,给李云彤报上自个的姓名,所管辖的事务。 李云彤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人的模样,管事范围记在心里。 等那些人下去,止玛托迦微侧过身,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她们只是负责内宫侍候的,还有些在外宫侍候的,以后再慢慢吧,赤尊刚嫁进来的时候,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她们记下来。你也别着急,慢慢来,凡事有哀家给你撑腰,谅她们也不敢作妖。” 自个是吐蕃的赞蒙,那些仆妇们就算是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在她跟前作什么妖,除非有人在后头指使着…… 无视脑海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李云彤笑着垂首应道:“是,万事有母萨跟赤尊姐姐顶着,我只管在后头享福了。” 话说得娇憨得体,让人觉得她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图享受的公主,并不会也不愿理什么庶务。 大家在一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阵子,看到松赞干布放下碗,李云彤也准备起身告辞。 还没等她完全起来,就看见外面走来个使女禀报道:“拉索王子和真伦王子来了。” 李云彤早在来之前就做了准备功课,知道弃仁拉索是松赞干布的异母弟弟,排行老五,弃真伦是他的同母弟弟,排行老六,这两个弟弟的年纪相差不过半岁。 他们这一来,显然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李云彤便又重新坐了回去,打量起进来的两个王子。 弃仁拉索要高些,不过比起松赞干布来,还是要矮小半个头,弃真伦比他这个五哥矮一点点。 虽说两个人年纪相仿,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但弃真伦显得要小两三岁似的,进来后还没说话就眉目飞扬,一看便是自小得宠爱长大的。 他穿了件豆沙绿的素缎窄袖胡袍,腰带上镶着七彩宝石,十分华丽,皮肤比松赞干布要白些,五官也不像他那般刀刻似的分明,看上去是那种很温和的英俊,从相貌上讲,他比松赞干布更肖似其母。 比起弃真伦来,弃仁拉索的五官脸庞更像松赞干布的亲弟弟,只是略显得有些阴郁,不像松赞干布笑时阳光灿烂,不笑时冷峻如山。 显然他俩的长相更像其父。 弃仁拉索恭敬地和众人见礼,既无失礼之处,也没有太过亲近。 弃真伦行过礼后,便笑着对止玛托迦道:“听说母萨这两天胃口不开,儿子就让人特意找了清脆爽口的萝卜给您腌制好,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下饭菜,一会儿午饭的时候,您可得多吃两碗……” 和松赞干布对止玛托迦的恭谦冷淡相比,弃真伦说话时的随意和脸上的表情,都表露出他们母子的关系非常亲厚。 和止玛托迦说完话,弃真伦立刻就和李云彤搭起话来。 “嫂嫂自大唐来,真是我吐蕃的幸事。”他亲热又不失恭敬地说,“也不知道大唐的女子是不是都像嫂嫂般端庄娴雅,高贵大方,嫂嫂若有相熟的贵女如您这般的,千万记得给我介绍一下。” 没等李云彤回应,勒托曼就笑着打趣道:“甲木萨可别听他那张嘴哄人了,别人兴许忘了,我可记得呢,当初甲金萨自泥泊罗过来,他也这么说的,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没娶,不知道碎了逻些城里多少姑娘的心。不信你问甲金萨,看我说得是不是实情?” 被点到名的赤尊笑着点头,嘉姆增也笑着附和,弃真伦怪叫道:“嫂嫂们不疼我了,竟然这么说我?我真是冤枉死了,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我对女子们一向是呵护爱惜,你们说得怕是我那冰山哥哥吧?” 任他们嬉笑,松赞干布都像没事人似的,坐在那儿不动如山,脸上也没笑意,看着还真像是冰山。 李云彤正想着要不要说几句缓和一下他们母子、兄弟间的气氛,止玛托迦侧身笑眯眯地对她说:“你这个六弟为人实诚,有一句说一句,他那是夸你呢,哀家瞧着他说得对,你们大唐真有合适他的贵女,你这个嫂嫂就帮他留个心,他们兄弟俩要是都尚了公主,哀家做梦也要笑醒。” 她有些怅然地说:“若不是泥泊罗那边没有合适的公主,他早就该成亲了,他两个哥哥的孩子都那么高了,只他还是一个人,都是哀家害得他……” 李云彤不知道怎样接这句话,便求援似的看向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眼中明显地闪过一丝讥诮之色,扬声道:“母萨害他什么了?要说害,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害了他,他为了吐蕃的万年基业,兢兢业业,比我这个赞普还要辛苦,连成家都顾不上。” 听了大儿子含讽带讥的话,止玛托迦眉宇间看着小儿子的高兴顿时收敛。 “既然知道你弟弟辛苦,你这个做大哥的就该多操些心,为他选个合心意的!”她对松赞干布道,表情有点冷。 “他若是还非得娶一位公主,恐怕我再操心,也办不到。”松赞干布淡淡地说。 李云彤恍然大悟,难怪蔡邦萨先前会说若是兄弟俩都尚了公主……只怕非公主不娶这个想法,不光弃真伦有,这母子俩,是比着松赞干布的妻室在找人呢。 明明都是亲生的,为何止玛托迦会有这样的念头?她知不知道这种想法会令兄弟两个起嫌隙不说,还会让弃真伦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眼见母子两个就要吵起来,赤尊连忙笑道:“母萨也知道,前前后后我们帮六弟瞅了不少人,只是他眼光高一直都瞧不上,这才耽搁了。您别光怪赞普,得多劝劝六弟,让他别光想着仙女下凡,城里那么多好女子,挑一个贤淑温柔的早些成家才是正理。” 第163章 争吵 听了赤尊的劝,弃真伦抬着头笑道:“寻常女子就算了,我若是挑不到合意的,一直不娶正妃就是。反正不能比几位嫂嫂差了,就算不及你们的家世,也总该有你们的相貌,哎,看惯了各位嫂嫂,这世间的女子都成了尘土……” 这话虽然是夸奖,但由一个小叔子对自个的嫂嫂们说来,总有些怪怪的。 偏弃真伦一脸坦荡,连语气也是坦然从容,倒令人不好说他什么。 只有松赞干布冷哼一声,喝斥着弃真伦道:“长嫂如母,好好跟你嫂嫂们说话,别涎皮涎脸的,当你还小?” 止玛托迦变了变脸色,弃真伦却不以为然,对着兄长嘻嘻一笑,从案几上拿了把松子剥起来,剥几个就递给止玛托迦,一派母慈子孝。 李云彤垂首端坐在止玛托迦身后,看不见她的神情,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 她看到松赞干布喝斥弃真伦的时候,止玛托迦放在膝头的手攥紧衣衫又松开。 很显然,止玛托迦不愿意松赞干布喝斥弃真伦,却由于众人都在强压了下。 那松赞干布和他的母萨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呢?让人去看松赞干布和弃真伦都在干什么? “今天哀家累了,你们都散了吧,回去了好好歇息。”虽然没有说松赞干布什么,但止玛托迦的脸色和她的语气,都显示出她不高兴。 松赞干布当没有看见她的不快,站起身道:“三天后要在朝堂上为甲木萨行礼,宣告天下她是我吐蕃的赞蒙,这几天的事情,就偏劳甲金萨和芒萨、羊同萨、木雅茹萨你们几个费费心。” 他给止玛托迦行礼道:“木雅茹萨儿子还要去处理政务,先走一步。” 说着,他又招呼李云彤:“甲木萨和本王一起走吧,有些事情本王还要给你交待一下。” 止玛托迦却不肯让他们走了,温声道:“既然三天后要行朝礼,届时要祭天地、太庙和社稷,还有献花、献食、献文、献乐、献香等环节,怎么个做法,赞普总该给她们个章程,不然光是让她们费心,错了、漏了算谁的?” “呵,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松赞干布淡淡一笑,“照礼法照规矩办就是。就算本朝没有迎娶过赞蒙,前朝也有依例就是。下面有的是人,只要她们盯一盯,难道也困难吗?” 他看向赤尊,“本王的末蒙一向贤惠,这些许小事,根本难不倒她,是吧?” 赤尊既不能得罪婆婆,也不愿丈夫不高兴,便端庄地微微一笑,“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若是有不懂的,不还有母萨在嘛,不会出什么差子的,赞普放心。” “……封赞蒙是喜事,本该大祭,但今年刀光血影的不太平,哀家觉得还是用小三牲算了,少一些杀孽,也是为大唐为吐蕃祈福。你们说呢?”止玛托迦淡淡地说,虽是商量的话语,但她的语气非明毋庸置疑。 三牲,亦称太牢,是祭祀时用的供品,三牲有大小之分,大三牲指羊头、猪头和牛头;小三牲指鸡头、鸭头和鱼头,平常年节,都是用小三牲,但像立王后这样的大事,按规矩是要好好的祭告天地、祖先,都是能有多隆重就多隆重的。 止玛托迦的话说得漂亮,少造杀孽,其实就是想借此说立李云彤为赞蒙一事没什么可宣扬的,简单从事就好。 听了止玛托迦的话,赤尊有一丝的不自在,她被封末蒙的时候,用得是大三牲。 “赞普的意思呢?”她把球给了松赞干布。 赤尊知道的礼义,做为宗室出身,又专门受了皇家教养培训的李云彤自然是烂熟在心,她唇角含笑,望向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回她一个无奈的笑容,然后看向自个的母萨。 他面色如常,只嘴角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令人感觉到一丝冷意,“若这是儿子娶妾倒无妨,只这是大唐公主下降,虽说在这雪域之上儿子是赞普,但到了大唐,天可汗是君,儿子就是臣了。母萨原是善意,不想多杀生,可娶天可汗的女儿用小三牲,只怕会引人误会,说不定还会因此让天可汗心生嫌隙,岂不是因小失大?” 李松赞干布这昔话说得笑里藏刀,甚至,他看止玛托迦的目光都有些冷。 止玛托迦却视若无睹,仍然笑着坚持自个的主意,“朝中刚刚压下去一番叛乱,诸事纷繁,哀家觉得此时还是不要那么张扬的好。” 松赞干布半点不肯退让,“正因为才压下去叛乱,更要正本清源,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这雪域之王。如今儿子娶了大唐公主,是何等的荣耀,难道这不是幸事,不值得好好向天地、祖先祭告吗?” 止玛托迦端了一碗茶,慢慢地喝了两口道:“不过是你又娶了一个老婆而已,有什么好宣告天下的?我吐蕃向来是一王一后,你已经有了一位王后,还要再娶一位,还要向天下宣告,犯得着嘛?” 李云彤听着心头发凉。 自己这个弱不胜衣,像白莲花一样美丽的婆婆,怼起人来可是像毒舌一般要命啊。 若是松赞干布因此退让,得,她在吐蕃的日子,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这位婆婆并非针对她,就是想跟自个的儿子做对,先前对她还和言细语的,看见松赞干布让她一道先走才变了脸。 估计就是她儿子喜欢谁,她就针对谁。 难怪从进来以后,赤尊她们几个,连眼风都没跟松赞干布对一下,全是围着止玛托迦在说笑。 敢情,她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战斗经验丰富着呢。 松赞干布唇角的笑意越发勉强,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浓,看着止玛托迦,他一字一顿地道:“儿子能够娶到大唐的公主,成为大唐的驸马,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可谓前无古人,为何不值得大祭?封后典礼,必须用大三牲。” 止玛托迦却讥笑他道:“自古以来都是妻以夫贵,偏你娶一个老婆又一个老婆都是夫以妻荣,也不知道你父王当初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要立你做赞普。” 这话说得……听得人全都变了色,只弃真伦在一旁充耳不闻,仍然一颗颗剥他的松子。 松赞干布面色发青,连连冷笑,“母萨这是嫌父王择人不当,想选个自己看中的人吗?可惜,当初您不是赞普,没有这个机会了。还有,女子不得干涉政令,母萨忘了吗?” 这话说得着实扎心,就差没直接让止玛托迦闭嘴了。 李云彤讶然地看向松赞干布,虽然他说这番话不光是给了她,也是为了维护他自个的尊严,但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着实不易。 做为一个赞普,他的王权不容挑衅,但做为一个儿子,他这般气极败坏地对自个母萨出言无状,都可以被言官们参一本了。 止玛托迦“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碗摔落在地,气得浑身发抖道:“你竟然对哀家说这样的话?哀家十月怀胎将你生下,吃尽了苦头,就是为了让你今日这般羞辱吗?好,好,你是吐蕃的赞普,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哀家老了,不该对你指手划脚,哀家什么也不说,行了吧?” 松赞干并没有被止玛托迦的发怒吓倒,淡淡地说:“希望母萨说到做到,不要出尔反尔。” 眼看再吵下去两母子就要成仇人了,李云彤正想着要如何相劝才能保证自个的利益,就见赤尊拉住公赞干布道:“赞普息怒,赞普息怒,母萨也是为了你好,觉得你因为我们受委屈了。” 赤嘉也温声细语地说:“至亲至近的母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像斗鸡眼似的?你这样子,如何给贡松贡赞做表率?” 一旁的止玛托迦已经哀哀哭泣起来,什么哀家不想活了,哀家早该在二十多年前就死掉,不该生下逆子受这份气之类……勒托曼几个连声安慰,弃仁拉索在一旁说二哥不是那个意思,弃真伦则放下了松子,一只手掌在她背后从上到下的捋,帮她顺气。 松赞干布的妹妹赛玛噶不安地看看自个的母亲,又看看哥哥,不知道该站在谁一边好。 赤尊劝了松赞干布,又安排人重新上茶,目光看向李云彤,低声道:“此事因妹妹而起,要不,你劝上几句?” 李云彤心头冷笑,这是要把锅扔给自个背吗?她来劝,怎么劝?最好就是她主动退让讨止玛托迦的欢心,可那样的话,她就和松赞干布离了心,而且一个用小三牲祭告祖先的赞蒙,以后她就别想抬起头了。 要是她跟松赞干布一般坚持不退让,止玛托迦就会不高兴,做为儿媳妇得罪了婆婆,她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可照着眼下这么吵下去,她不说话也是过错。 人家母子争吵,你这个儿媳妇若无其事的做壁上观,是想看笑话吗? 劝是要劝的,怎么劝,这中间的分寸可得把握好。 李云彤有点头疼。 第164章 敲定 想了想,李云彤含笑轻声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家和万事兴,家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事说起来,母萨和赞普都是为着对方好,只是话赶话的就说急了,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好。” 她看向松赞干布,“赞普,您要理解母萨的一片苦心,她以您为傲,所以觉得这天下间,您是最优秀最好的,不管我和赤尊姐姐的家世如何高贵,她都不会觉得您有半点逊色,我看啊,就是天神的女儿嫁给赞普,母萨只怕也会觉得委屈了您。您要明白,这天下间做母亲的心情,想一想你幼时嗷嗷待哺,是谁将您拉扯成人?” 说完,她朝松赞干布挤了挤眼睛,见他脸色稍缓,方才又劝止玛托迦,“母萨这些年不容易其实您这些子女都看在眼里的,都是您亲自教导出来的,人品如何您心头自然有数,只是赞普如今是一国之君,再不是从前的黄毛小儿,当着我们这些媳妇,他的弟弟、妹妹,您怎么都得给他留些面子,若是在人后,哪怕您把他打一顿骂一顿,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这些事,咱们听听就行了,若是传到外头让言官,吐蕃有做这个事的官员吗?就是专门监督天子和百官的官员,从上到下不管是谁有失礼的地方,他们都会直言上谏,若是天子怪罪,他们就以死相谏,留个忠君爱国的美名……” 暗示止玛托迦再闹下去就是失礼后,李云彤又笑着和赤尊商量道:“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小三牲大三牲都无所谓,可这关系到大唐的体面,我倒不好那么谦让了,要不这样吧,若是定不下来,就暂缓行礼,只是怕大唐的江夏郡王爷赶着回去交差,拖久了怕不妥当。” 言下之意:没关系,只要你们不怕大唐天子发怒,我无所谓的,反正不按规矩进行,就别行礼了,我没面子,你们也得不了里子。 止玛托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李云彤天真无邪地回她一笑。 反正她身份尊贵,年纪还小,不知道事情的深浅也很正常。蔡邦萨可以骂儿子,总不能骂她这个媳妇吧,还是个没行礼的新媳妇。 别说这事有关她的身份,就是毫不相干,她也要站在松赞干布这边,毕竟他们如今是夫妻,是天然的盟友,私下里不管如何,当着其他人,势必要一致对外,维护他们之间的关系。 因此,不管松赞干布说的是对是错,当着人前,她就得表示支持,当着外人的面却始终要和他站在一起。 同理,松赞干布对她也是一样。 若他为了自个母亲高兴,把她就推出去挡箭,就意味着没理顺内外关系,这对他们的结盟,他们的夫妻关系势必形成破坏。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这世上,再没有比夫妻这种结盟更应同心的关系了。 父母和子女,在子女成年之前,是天然的引导和依附,是同荣共辱,但在子女成年之后,尤其是女子成家立业了,就应该放手,这样才能够让子女更好的前行。 在李云彤看来,蔡邦萨就是那种掌控欲比较强的人,即使松赞干布身为一国之君多年,她仍然试图用孝道控制儿子,不愿意自个的地位受到一点挑衅和质疑,这样下去,只会将松赞干布越推越远,母子离心。 她并不想当破坏他们母子关系的恶人,但不管他们怎么争斗,不能拿她当牺牲品,该她的,一样都不能少。 毕竟,她可是有着丰厚嫁妆的大唐公主,娘家威名赫赫,怎么可能由着蔡邦萨欺负到头上来。 就算蔡邦萨是她的婆婆,也不可以。 赤尊皱眉,看了李云彤一眼,眼睛扑闪扑闪,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见大家都不说话,李云彤带了两分倨傲笑着说:“之前母萨说赞普为了迎娶大唐的公主,费了很多的心思,如今娶了我回来,不就该大肆宣扬,三牲六礼告慰先王吗?不说其他的,若是六弟真想娶一位公主,太简薄了,恐怕也没有哪位公主愿意嫁吧?” 她看向赤尊,“姐姐是甲金萨,对那些礼仪应该再清楚不过,您说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赤尊听到她提及自个,抬头朝李云彤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赤尊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将眼睛看向止玛托迦,轻声道:“母萨,甲木萨说得有道理,再说我当年都是用的大三牲,如今再用小三牲不合适,恐会引起唐天子震怒。” 止玛托迦张嘴欲说,弃真伦拉住她的胳膊,“母萨,您是为了他们好,可也得考虑哥哥和嫂嫂的心思,若一味强加给他们,好心就办了坏事,何苦呢?行了,就依哥哥的意思吧。” 止玛托迦便自嘲地笑道:“好了好了,哀家老了,说话也不中用,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打算,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哀家也就是提议一下,这雪域都是你的,自然是你说了算。” 李云彤走了几步,站在松赞干布身边,拉着他一道行礼道:“谢谢母萨款待,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弃仁拉索也起身告辞,赤尊几个本来想走,却被止玛托迦叫住:“你们几个留下吧,还得商量商量三天后的大典,既然要大办,就得办好了。阿伦也留下来,哀家还有事要问你。” 除了阿木尔几个不管事的跟着松赞干布他们一道走了,位份高的赤尊等人都留了下来。 看到李云彤他们走出殿门的背影,众人神色各异。 勒托曼长出一口气,“哎呀,这大唐的公主还真是骄纵,当着母萨的面都敢这般说话,吓得我啊,气都不敢吭。我看以后得离她远着点,免得不小心得罪了她,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呢。” 赤尊的眼睛横了她一眼,皱皱眉,没有吭气。 赤嘉忙打圆场,“母萨别生气,甲木萨年纪小,初来咱们吐蕃,不懂规矩也是有的,再一个,赞普已经那么说了,她总不好反对的。” “那你们呢?”止玛托迦凉凉地说,“你们是不是也一般心思,都觉得你们的夫君说得对?” 赤嘉几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赤尊笑着和稀泥道:“瞧母萨这话说的,赞普虽是我们的夫君,不也是您的儿子嘛?咱们都是一家人,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哪有什么谁对谁错?母萨何苦跟自个的儿子计较?不过一桩小事罢了。” “反正儿大不由娘,哀家不管这事了,由着你们去整吧。”虽然将人留下来,但止玛托迦显然心思并不在此,微微闭上眼,顺着手里的佛珠道。 “那——母萨先前说要大办,办好……”勒托曼试探地问道。 “事关我们吐蕃的国体,当然不能出差子。”弃真伦笑嘻嘻地替止玛托迦回答,“母萨当然是希望什么事都顺顺当当的,你们也要尽力。” “哎,这个可不好说,虽说都有规矩,但毕竟千头万绪的,哪儿能一点差子不出啊?”勒托曼有些苦恼地说。 反正这些年她一直不得赞普欢心,还是抱紧婆婆的大腿吧。 “该你们做的,一点差子都不许出,这事关咱吐蕃的颜面,不能叫大唐的人看了笑话。”止玛托迦板起脸道。 不仅勒托曼,其他几个都心领神会,这是让她们给甲木萨应做的部分找点事了,到时候那位文成公主出丑,丢得可是大唐的脸。 赤嘉犹犹豫地道:“甲木萨那边也要多提醒着她吧,万一有什么不妥,会让甲木萨和赞普离心,不将心思放在咱们吐蕃的。” 赤尊正色道:“母萨就是这个意思,让咱们照规矩来,一点不能出差子,是不是,母萨?” 止玛托迦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勒托曼和嘉姆增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因有人跟着,一路上李云彤并没有和松赞干布交流之前发生的事,只对他道:“赞普是雪域之王,这些内宅的事情就让我们自个处置吧,您就别掺和了。”松赞干布一个大男人,原也不愿,甚至也不可能掺和到后宫的事情上去,要不然他的后宫,也不会被蔡邦萨一直把持着,今个这事要不是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也不会动怒坚持。 听到李云彤如此说,他沉默一了会儿道:“有什么事你就给我说,底下的人怠慢了,尽管去处罚,别委屈了自己。” 李云彤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屋里思忖了半晌,她叫自个的教养嬷嬷和秋枫几个来商量,“……我们初来乍到,对这宫里头的事都是一抹黑,这样不行。” “就今个的事看来,这吐蕃后宫还挺复杂的,得想办法打听打听赞普的家人,查一查他们之间的远近亲疏,特别是蔡邦萨为和与赞普闹得这么僵?还有真伦王子在到底做过什么,令他们兄弟俩如今这般的不友睦。” 第165章 妖孽 秋枫几个听得有些担忧,冬晴犹豫地说:“能在宫里头服侍的,都是千挑万选的人,蔡邦萨他们身边的人,更是心腹,只怕一时间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况且,咱们又同他们语言不通,咱们身边,也就布赤和拉姆能用,可她俩,毕竟是吐蕃人,能向着咱们吗?” 马嬷嬷也道:“宫里头的那些个隐私手段,相来这边也差不多,只是言语不通,我们这些日子虽然也跟着学了几句,却抵不了事,公主所说,确实有些不好办。” 李云彤笑道:“尽量问吧,别让她们看出来就行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至于布赤和拉姆那边,秋枫去跟她俩说,先探探她们的意思。” 秋枫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午后,李云彤刚小憩了一会,就听冬晴进来笑着说:“那若木上师今天来给蔡邦萨送福,蔡邦萨说正好是十五,后宫的女子可以都去祈福,奴婢瞅着,这是个打听消息的机会,赞蒙要不要去看看?” “那若木上师?” “嗯,他是我们吐蕃苯教大法帅的三大弟子,法术很高深,也就是蔡邦萨这边,他才会亲自来。”布赤把自个知道的消息说出来。 吐蕃这些年已经在抑苯尊佛,那若木竟然还能公然在内宫里出没,可见深得蔡邦萨的信任,想到松赞干布为佛法不畅烦恼之事,李云彤便道:“苯教的上师?那去看看吧。” 祈福之处是布达拉宫的持明殿,这座宫殿专门用于宫里的法事,是一座岩洞式的殿堂,虽然比其他的宫殿要小些,却修建的十分古朴,颇有些沧桑岁月的厚重。 但整个布达拉宫也不过才建成九年,这种古朴显然是有意为之。 李云彤信的是佛教,自然不可能敬苯教的香火,只在持明殿的内外转了转。 宫里来祈福的人很多,她带着布赤、拉姆几个,换了普通的胡袍又带着面纱,除了皮肤较一般人更白净些以外,恍眼之间,倒没有被人立刻识破她的身份。 走到前殿侧室时,有一个宝相庄严的法师正在给人解签,布赤悄悄说:“他就是那若木上师,能够蒙他解签的人,听说都是天生好命。” 李云彤便站在其他女子的后面,和她们一起听那个僧人说些什么。 她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若木刚看完自个手中的那支签,眯着眼瞧着抽签人:“这签文显示,您原本是贵不可及的命,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度劫,您额中的红痣就是前世的功德所化,只是这宫里头有人跟你八字相克,压着了你的运势,以至于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待妾,连嫔萨都没当上。” 女子一听,当下站起来激动地说:“上师,您说的真是太谁了,我阿妈啦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头天夜里梦见了雪莲花,还是整整五朵金色雪莲花,打小就有算命的说我是娘娘命……您帮我看看,是谁压了我的运?我要怎么样才能化解?” 那若木垂目不语,他身边的僧人呶呶嘴又比了个手势,眼睛扫向一旁的功德箱,给她示意道:“化解就是化劫,是要消损上师的功德的,他得在菩萨跟前……” 女子见状,连忙让她的使女拿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上师,这些钱给您添功德,给菩萨多添些香火。您仔细给我说说,我得怎么化解劫难,拿回自个的运势?” 女子这一抬头,虽然蒙着面纱,但李云彤还是瞧出她是早上在蔡邦萨那儿见过的阿木尔。 无他,阿木尔眉心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实在是辩识度太高了。 那若木正要说话,却见一个老妇人忽然扑进来,拜倒在地说:“上师,求求您帮我看看我家主人,上回您说吃了您的符药,她就不会出事的,可她现在却昏迷不醒,您快跟我去看看,我家主人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木尔皱眉,“本玛,麦朵姐姐怎么了?为何你不去寻蔡邦萨打人给她看看,倒来寻上师?” 本玛是麦朵的奶娘,自她进宫后跟了做她的掌事嬷嬷,见阿木尔发问,她垂泪道:“主人喊肚子疼,但宫里的大夫都查不出原因,吃了药也没什么用,蔡邦萨便允了我来找上师,求了符药去吃,可吃了药之后,主人反倒昏迷不醒,眼看这几天就要生了,这再拖下去,只怕肚子里的孩子……” 阿木尔一听也急了,一把抓住那若木的手急道:“上师,您快去救救麦朵姐姐。” 那若木一怔,半晌没说话,看着四周都望向自个的目光,他叹了口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肚里的孩子压了贵人的运势,唯有在临产之际最为脆弱,度过去那孩子就贵不可言,度不过就是大限将至,各归其位的时候。若贫僧违背天意救了她,被那孩子压了运势的贵人,就归不了位……” 压了运势的贵人,归位……听到这些词,阿木尔的手松了。 本玛一听这话,急得团团转,“我家主人肚子里怀的可是二王子,你不救她,我,我……我找赞普去。” 阿木尔挡住了她,厉声道:“不许去……麦朵姐姐肚子里是个妖孽,若是让她生出来,咱们逻些城的运势都要叫她夺了。你没听上师说吗?若是违背天意救了她,被那孩子压了运势的贵人,就归不了位。蔡邦萨近日凤体欠安,说不定就是那妖孽搞的鬼,你还敢叫人救他?” “妖孽?”本玛目瞪口呆,喃喃道:“二王子怎么就成了妖孽?不,不,不会的,他不是妖孽,上师,上师,您一定要救救我家主人,救救还没出生的二王子啊……” 那若木慈悲地看了她一眼,手捻珠串,沉默不语。 “有人要害你家主人,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在她身边,你去她屋里的正北方找找!”站在后面的李云彤看到这一切,突然扬声道。 听了她的话,屋里人都愣住了,在李云彤前面的那些宫人转头惊讶地看向她。 那若木皱了皱眉,轻声道:“谁在后面说话?” 宫人们自动分让两边,李云彤走上前,看向那若木,平静地说:“是我!” 阿木尔看见李云彤,不情不愿地施礼道:“请甲木萨安。” 宫人们纷纷行礼,那若木也行了个出家人的礼给她问安。 “甲木萨?您就是赞普新娶的那位大唐公主,我们的赞蒙吗?”本玛行礼之后,激动万分地问。 可当她看清楚李云彤的面孔,心情不由低落下去,她真是病急乱投医,甲木萨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连上师都说不行的话,她如何就能解了? 虽说她身份贵重,可她能懂什么?说不定是初来乍到,借着她家主人之事扬她自个的声名呢! 本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叹气道:“甲木萨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这事还得上师出面,不如您给上师说说,让他赶紧去给主人看看,兴许还能有法子救救。” 李云彤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位大娘,我看你的模样,应该是你家主人的乳娘吧?我没算错的话,你家主人这怀的是第二胎,头胎是个女孩,如今已经三岁。你家主人这胎怀相不好,打怀上之后,她就缠绵病榻,一直在喝药保胎。” 本玛听了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说:“您,您怎么知道的?” 阿木尔在一旁冷笑,“甲木萨真是好本事,到宫里来还没有两日,就把上上下下的事情打听的这般清楚,连麦朵姐姐都说得这般清楚,” 本玛一听,便有些信了。 李云彤摇摇头,盯着阿木尔看了一会儿笑道:“我若说没有打听,你们定然是不信的,我看阿木尔你的面相,你家有两男三女,你是家里的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你父母因为你出生后才得了两个儿子,认为你有福运,给家里带了好运势,所以很是宠你。” 她又细瞧了一眼道:“因为你的小弟弟很小时就溺水死了,所以外头人只听说你有一个弟弟。而你从小娇生惯养,可以说比起你那位活着的弟弟来,吃穿用度也一样不差。我说的这些,可对?” 阿木尔一脸震惊,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那模样,旁边的人都看出来,肯定是被李云彤说中了。 那若木也一脸震惊地看着李云彤。 他当然知道那些正好是阿木尔家里的情况,他先前也正是用那些事取信了阿木尔,要不然,也不可能他说什么阿木尔都信。 可他知道那些事,很是费了不少力气,这位大唐的公主竟然看几眼就能把阿木尔的家事说得一清二楚,这也太邪门了! 不知道师傅和她比起来会如何…… 那若木垂下了眼睛,掩去自个的情绪,轻叹道:“甲木萨,贵侍麦朵肚里的孩子,压了宫里贵人的运势,生下来恐怕会筑成大祸,贫僧不是不救她,是不能相救,您这样做,岂不是为难贫僧……” 第166章 小鬼 李云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妖孽?上师说这番话,只怕不妥。若他真有问题,自有天去收他,何用人为陷害?” 她又看向阿木尔,警告她道:“王子乃是天命所授,加害王子截断龙脉,这可是大罪。你和上师若知道什么,最好早些说出来,免得累及自身。” 阿木尔讪讪地摇了摇头,“我能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甲木萨不能乱冤枉人。” 那若木则垂目闭口不言。 “甲木萨,您真会算命?真是有人在加害我家主人吗?”本玛激动地说。 李云彤点点头,轻声道:“是,因为你是你家主人的乳娘,有半母情份,所以我才能从你身上看出那些来,你回去后,从你主人住的屋子开始,把正北方向的东西都翻个遍,哪怕撅地三尺,一定能找到。” 她微微曲指算了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主人起居室的正北方向,放着跟金有关的东西?” 本玛闻听想了想,点头道:“没错,那间房里的正北方,的确有张案几,那上面摆了个金蟾蜍,怎么很要紧吗?” “金蟾蜍?”李云彤叹了口气,“你快去看看那个金蟾蜍,若是那蟾蜍的嘴正对着床头,肚子里再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会吞噬阳气,天长日久下去,住在里面的人,可不就是死路一条!” 本玛一听,魂都要吓掉了,连忙转身就往外跑。 “等一下,你先别慌。” “甲木萨勿怪。”本玛转过身,连忙行了个大礼,急道,“奴婢没有行礼就告辞,实在是因为一时情急,提心我家主人。” 李云彤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这瓶里有粒药你拿去,若是回去有什么不好,给你家主人服下,先保住她的丹田一口热气,再寻其他法子。” 她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本玛。 本玛想请李云彤跟她一道去看看,见李云彤推脱,只能拿着瓷瓶千恩万谢地去了。 那若木等本玛的身影看不见了,方对围着的那些宫人道:“今日解签结束,下回请早。” 说完,那若木眯着眼看向李云彤,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没想到……没想到甲木萨竟然是个中高手,说起来头头是道,连贫僧都要信了,您这功夫当真是了得,让贫僧甚是佩服!” 言下之意,李云彤不过是忽悠本码的。 那些宫人们听了,就偷偷打量李云彤,像是想知道她之前所说,是真是假。 李云彤却对那些宫人温声道:“既然上师已经不再解签,大家便下去做事吧。” 那些宫人给李云彤、阿木尔行过礼,出了殿堂,叽叽喳喳去了。 见那若木盯着自个,一脸“你快走”的不烦恼,李云彤看了看他眉心的竖纹,淡淡一笑道:“上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必赶尽杀绝给自个不留余地呢?做多了恶事,会有现世报的。也罢,我就多提醒你一声,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小心为上!” “血光之灾?”那若木哈哈大笑,“甲木萨就算有些本事,也不能见谁都忽悠吧?很多事情,贫僧也只能看破不说破,这些王室的阴私,我们还是心知肚明的好,若一味呈口舌之快,届时可别怪贫憎没有提醒您!” 说完,那若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那我就不打扰上师了,”李云彤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出去,只走到一旁对跟着她的布赤几个道:“我瞧着那些壁画颇有意思,你们去外头寻个人来,给我解说解说,那壁画上都画的是些什么。” 阿木尔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机锋,皱着眉看了看走到一旁壁画的李云彤,低声问那若木道:“上师,若是压我运的那个人没事,是不是我就一直行不了运?我是不是得想个法子,不让本码将金蟾蜍里的东西拿出来?” 那若木正想回答,却见两道清凛凛的目光看向了他,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那也不是,若是您心诚,贫僧还是能想法子在天神面前给您求上一求。” 当着李云彤的面,阿木尔也不好说麦朵所怀是妖孽之类的话了,更不好让那若木哪怕是致麦朵母子于死地,也把运势给自己转回来,只捐了更多的功德钱,叮嘱那若木,“上师一定要帮我想法子,让霉运走开,我的好运回来,若是真能如上师所说,将来我大富大贵之时……”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一定还会重谢上师的。” 阿木尔也知道这些话应该背着人说,可没办法,甲木萨就像没听见上师的话似的,在殿堂里欣赏起壁画来,也不知等她走要等到何时。 偏生大法师有三个大弟子,一个月来一个,下一回再轮到那若木上师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其他两位上师,又不像那若木上师这般好说话,所以她只能略略侧转身,尽量将声音放小些讲话。 那若木笑眯眯地点点头,“贵待放心,贫僧一定尽力而为。” 直到阿木尔告辞,李云彤才朝她微微点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事了,就和你一道出去吧。” 阿木尔不由气恼,早知道甲木萨这么一会儿就走,她应该多等一会的。 可两人的身份高下有别,她只能笑着答应。 等她迈出殿门时,李云彤突然对她低声道:“你转头看看身后。” 阿木尔疑惑地转头,却见之前金碧辉煌的殿堂犹如血盆大口,要将她们吞下,不由惊呼,“啊——” 李云彤拉着她急急向外,对布赤等人道:“跑,尽量往前跑,跑快些……” 跑的同时,她还从荷包里抓了把豆子,向身后扔去。 踉踉跄跄中,阿木尔又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一把青铜大刀,朝她们追杀过来。 李云彤把她往前一推,道:“快跑——” 将阿木尔推向前后,李云彤转身迎向那把在空中飞舞的大刀,不由皱眉。 之前她在那殿堂里瞧出墙壁上的画有些古怪,因为上面有梵文,她不大看得懂,只能连蒙带猜,凭着直觉行事。 她感觉到那殿堂里煞气很重,阴气沉沉,甚至在阿木尔的脸上可以看到上面包裹着一层黑气。 这是中了邪祟。 所以她当时没有随本玛去看麦朵母子,而是执意留了下来。 直觉告诉她,她留在这儿用处更大些。 没想到一走出门就感觉到殿内的阵势发动了。 看着那把大刀虚空直直朝自个刺过来,李云彤一躲,从手腕上拔下玉镯,比划了几个,抛出去轻喝:“去——” 李云彤这玉镯是一件上好的法嚣,那大刀煞气重,可被那玉镯滴溜溜对上,竟然要跌落下去。 那若木在里面感觉到不对就走出殿来,见此情况,他端坐在地,双手合什念动咒语,那大刀便又朝上前进了几分。 李云彤见状,当即手臂轻挥,口中轻念,催动玉镯将大刀压制住。 那若木眼看他催动的大刀被一只小小玉镯压制得几乎要打落在地,便将咒语念得越来越快,然而不消片刻,那大刀嗡嗡直响竟直向下坠地,那若木心口一痛,吐了个口血出来。 在他吐血的同时,那大刀也掉在了地上,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那若木看着李云彤,目光阴狠,声音阴冷地说:“没想到大唐的公主竟然有这般的法力,先前真是小瞧你了。” 李云彤这才将玉镯召回,带到手上,声音冷冷地说:“你若不出殿,还能有几分胜算,可你太轻敌。我先前说过,上师今日有血光之灾,当以慈悲化之,可你却执意为恶,怪不得我了!” 那若木却并未慌张,只将中指伸出嘴中咬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往地下猛地一摔。 瓶子碎了,冒出一股子青烟,那烟中出来一个小鬼,闻到血气兴奋地爬到那若木的中指上吸吮起来。 李云彤一凛,当即眉头紧锁。 要知道养小鬼是一种非常恶毒的邪术,需要用血来喂养,这那若木养了只小鬼随身带着,只怕宫里头死的人不少。 在大唐,她也听说过有些达官贵人为了求权势,或者是妻妾争宠养小鬼的,养成就能支使小鬼去帮自己做事达成心愿,但养小鬼就像将魂魄卖给恶魔,开始时事事如意,等养到后来,小鬼越吃越多,就会不由控制,甚至会反噬主人。 也不知道那若木是明知故犯,还是像那些人一样,以为只要一直供应着血,小鬼就能一直为他自个所用。 她警告那若木道:“上师修行不易,可知这小鬼易放难收?你今个把指尖血给它吃了,明日它就要喝你的心头血?你还是趁它才出来能力不足,早早收了,免得丢了性命。” 那若木语气阴冷地说:“取了你们的性命,我自然会收它,不劳甲木萨操心,你还是想一想自个有没有命活着,能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吧。若是你不管这桩闲事,本可以好好出去的,这都是你自己找死。” 李云彤淡淡一笑,“我们汉人有句话,多行不久必自毙,我可不敢像上师这般心术不正,免得死了都不能转世投胎。” 出家人最看重往生,那若木闻言,神色更为阴寒,“你今日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了,就先给我的小鬼试试手。” 第167章 幻觉 李云彤丝毫不惧,冷静地对那若木道:“上师这只小鬼是哪里寻来的?我听说小鬼是怨灵所聚,生前不得善终所以滞留人间,这说明小鬼已经很可怜了,你竟然还要让它做恶,未免有些太坏了。” 她这话一出,那若木便觉得不对,这位甲木萨的样子摆明了一点也不害怕,而且她一语道破自个是养小鬼为虎作伥,显然对这一道并不陌生,自个真有把握赢她吗? 摇摇头,他把那点的犹豫从脑海中驱散。 师傅从来没说错过,这一次也一定不会错。 在吐蕃,除了师傅和两位师兄,根本没有人能够制得住他的小鬼。 要不是布达拉宫有风水局,龙气护城,他的小鬼早就能进到内宫去了。 他能够带着小鬼走到持明殿,并用符咒画阵,就说明只要继续养下去,这只小鬼就会像师傅所说,等吃掉一个龙子龙孙后能耐大涨,到那时,他就能随心所欲了。 说不定还能当师傅的第一大弟子,当上大师兄。 杀了这个甲木萨会惹来麻烦,可不杀了她肯定会坏事。 只能杀了。 那若木杀心早起,只是他觉得李云彤道行很深,因不知对方深浅,不敢随意出手。 所以先放了一只法刀去试探。 虽然他受了伤,但他感觉小鬼应该能够对付,所以才将小鬼放出来,以自个的指尖血引诱,命令它去为自个做事。 他露出阴沉之色,“贫僧这是匡扶正义,用这些手段也是为了少造杀孽。甲木萨若是觉得贫僧错了,这会儿来取贫僧性命就是。” 说完,他的神情一变,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看着那只小鬼,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义凛然。 看见那若木转眼间变化的神情,李云彤一愣:这人是平常扮高僧习惯了,真以为他自个是金刚手段,菩萨心肠了? 看见那小鬼还在拼命地吸食那若木的指间血,李云彤冷声道:“竟然把这样的东西带到王宫里来,你的胆子不小,看来早就做好丢失性命的准备。就凭你手上的这只小鬼,你所为之事就绝对不是什么正义。光喂这只小鬼恐怕就吃了不少人的血吧?好好的苯教,都被你们这些僧人念成了歪经,难怪日渐式微。” 李云彤自那若木吐血后就一直没有动手,并不是因为她心存善念当烂好人,不屑于对这会儿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那若木下手,而是从那只小鬼放出来之际,那若木四周就无懈可击,她只能故意说话引那若木分神,试图找到破绽。 按师傅的说法,法术或者符阵,其实拼得就是人的意念,谁的意念强,精神力大,攻击进入了对方的脑电波,令其产生的幻觉更真实,谁就能够赢。 就像之前,阿木尔之所以能够看到持明殿变成血盆大口,就是那若木的精神力和符阵造成的幻觉。 只是所见是幻象,但那种攻击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不让阿木尔和布赤她们逃出去,她们就真得会像被血盆大口咬过一般,浑身布满伤口,或是血流一空或是被吓死。 精神力足够强的时候,如果把一个人的眼睛蒙上,让他感觉到自个的手腕被割开,然后血正一滴滴的往外流,告诉他三个时辰后就流尽最后一滴血,到了定好的时辰,他就真的会因血流尽而死。 哪怕那个人其实一点伤也没有,那血滴的声音不过是用水声伪装而成。 这就是意念。 李云彤之前在玉树对帕加所施的,也是类似的幻阵,所以察觉到持明殿有些不妥时,她才能够控制着那若木的幻阵一直不能发动,直到阿木尔和她们出了殿门。 那幻阵才因失了她的压制发动起来。 因为不知道那若木为何执意要留下阿木尔,甚至不惜被她发现引来麻烦也要发动幻阵,所以李云彤才会一直等着阿木尔,等出了殿门就让布赤、拉姆她们带着阿木尔一道逃出持明殿的院门。 至于布赤她们之所以能够快速反应,是因为早在来吐蕃的路上,李云彤就给身边人交待过,一旦遇到法术相关的时候,不要护主,按她的命令迅速走,留下来只会拖累她,她们逃得越远越好,只有那样她才没有后顾之忧。 那若木见李云彤半天都不动手,心里便有些明白对方是奈何自个不得,神情中就多了几分傲气,“等你们死了,外头的人还不是听我说,我说是匡扶正义,而你们是被妖孽噬魂的人,谁会不信?” 他冷哼一声,“我的法术加上小鬼的力量,一般的法师根本不可能破除,除非是我师傅和师兄来。就凭你到现在都不敢动手,你就不可能赢我,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看在你是甲木萨的份上,我抹去你的记忆就是,不会要你的性命。毕竟你也知道,若是你死了,我要解释清楚还是很麻烦,所以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定然会留你性命。” 至于留了性命前他做些什么,那就是他的事了。 李云彤明白过来,那若木之所以一直养着小鬼却没被人发觉,定是因为他先前引来喂小鬼的人,都是无足轻重。 但阿木尔在宫里头的身份,显然不是宫人们可以比的,那若木朝她下手,并非明智之举。 看着他瞅着自己的那种神情,她有些明白为何那若木会冒险对阿木尔下手了。 这个看似良善的僧人,绝对是个满肚花花肠子的坏和尚。 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李云彤做出思忖的模样,皱了皱眉道:“你这阵法是有些厉害,但抹去记忆,岂不是会变成傻子?” 这话一出,那若木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摆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也未必会变成傻子,只是可能不像先前那么灵性,也总比你丢了性命好。” “是吗?你当真会留我性命?”李云彤伸手摸了摸撩了撩鬓边的碎发,笑得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选择。 但那只是外松内紧的假象。 她再没有刚听到自个被封文成公主,要远赴吐蕃和亲那会儿的迷茫了,这两年来,她不仅在临走前那几个月每天刻苦跟着师傅修练,还在吐谷浑得了闵大法师的指点,法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只要让她有所准备,哪怕再对上拉赫曼那样的高手她也不会有所畏惧,何况是那若木这种道行、武艺都不及她的人。 令她有所忌惮的,是那若木手上那只已经吸饱了血,随时准备听指令朝她发动的小鬼。 既然她已经看出那若木的弱点,或许能够令他根本来不及用那只小鬼。 心念电闪,李云彤的神情越发茫然娇懒,似乎迷路找不到归途。 正好一阵风刮过来,她的衣衫翩然,似乎要乘风而去。 那若木贪婪地看着她,鹅蛋脸远山眉,秀气而挺直的鼻梁,唇色娇艳如同盛开的桃花,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那双流转间如同春水的凤眼微微上挑,引人想沉溺下去。 风吹着她的衣衫,腰肢显得越发纤细,长及腰间的秀发,光滑顺直如同上好的绸缎。 那乘风欲去的模样,看起来仿佛冒着仙气似的,转目之间又增添了两分妩媚,更显勾魂夺魄之美。 此外,她露在外面的肌肤看上去更是娇嫩无比,欺霜赛雪一般的白。 真是美,仙女一样的美……若将这样的仙女抱在怀里,压在身下…… 那若木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在他失神的刹那,李云彤动了。 而因为那若木的失神,小鬼没有像他之前打算的直接扑杀李云彤,反倒跟他一般呆呆地——没动。 等那若木反应过来,已经被李云彤抬起腿一脚踢得向后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上,出一声沉重的声响。 跟着,他的脖子就被一脚踩住,喉咙被紧紧压住,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根本无法向小鬼发出命令。 随着李云彤脚上的力道不断加大,那若木感觉到窒息的恐惧。 “一点武都不会,以为只凭法术就能行走天下?真是无知,你知不知道遇到高手,法术再高都有可能来不及施展?看你这模样,麦朵怀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和你有关,那只金蟾蜍是你放的吧……我说对了你就点点头。不动是吧?那你就再尝尝厉害。” 更加用力地踩着那若木的脖颈,李云彤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在那若木的眼前晃了晃,“看看这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削下你的手指,你甚至都不会感觉到,要过一会儿,你才会觉得痛,痛不可挡,毕竟十指连心嘛……” 说着话,李云彤将那若木的手扳到后面,用匕首压着他的手指,轻轻一笑,往他的小指第一个指节上一划。 那若木感觉到自个小手指突然一凉,然后就有血流出来,跟着就是手指被切断的疼,非常非常疼。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兴许是因为那匕首着实锋利且速度太快的缘故,他还没什么感觉,但很快他的身体就反应过来,意识到疼痛。 他甚至闻到了血腥味,感觉到手指上的血流在了背上。 当真是十指连心,太他妈疼了……那若木拼命挣扎。 他没想到李云彤看上去那么美竟然心这么狠,轻描淡写就斩断了他的手指,彻底断绝了他想继续顽抗的念头。 趴在地上,那若木连连连头。 第168章 反噬 虽然点了头,但那若木却是恨得咬牙切齿,看上去脸色难看极了。 此时,他后悔自己之前迷于美色没有命令小鬼已经来不及了,想了想,他咬了咬舌尖,抬起头,朝李云彤喷出一口血雾。 小鬼似乎感觉到他的怒气,被那血雾一引,当下飞扑向李云彤,张牙舞爪地想要对付她。 李云彤因为要对付小鬼,就松开了那若木。 看到小鬼已经同李云彤缠斗起来,那若木抹了一把唇边的血,略喘了两口气,一脸阴沉地厉喝,“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看到李云彤被小鬼围得团团转,那若木冷笑道:“本来打算留你一条性命,既然你要自寻死路,那就用你的血来养小鬼,让它吸干你的血。” 他话音刚落,小鬼腾挪转移,身形越发飞快的朝李云彤身上扑去。 那若木冷笑一声,他这小鬼的法力十分了得,开始只需要喝一滴血,现在每天吃一个人的血都满足不了它,只要被它扑上一条口子,那伤口就会越来越大,这个大唐公主再厉害,也不可能没休止的缠斗下去,一旦力竭,小鬼就有机可趁…… 想到过不了多久李云彤就会被小鬼吸干血……那若木在怒气发泄之余又有些遗撼:这样的美人,皮质就像羊奶子似的白细,比阿木尔还要难得,就这么死了,还真是有些可惜。 他摸摸自个的下巴,寻思着要不要等李云彤快断气时小鬼停下…… 自顾自在那儿幻想了一会儿,那若木将目光投向正和小鬼打斗的李云彤。 却正好看见李云彤一个旋身,发尾扫中小鬼,然后她的手中的那把匕首用力一甩,飞快地刺向小鬼,那小鬼躲闪不及,被匕首刺中打落在地。 落地之后,小鬼的身形就淡了几分。 看到这情形那若木脸色一变,他惊惧地瞪大眼睛道:“你?你是人是鬼?” 若是人,怎么能够对付的了他的小鬼? “我当然是人。”李云彤看着那向后缩的小鬼淡然一笑道:“我用发尾扫中它,头发丝也能造成伤口,再加上我这匕首本就是一件法器,它修练的再好,也不过是个小鬼,只要不让它靠近我,再在我力衰之前给它制造出伤口,谁赢谁输还用说吗?” 那若木一咬牙,再度咬破另一只手,将血喂给小鬼,想帮它迅速恢复。 见他如此,李云彤脸色一变,飞快地将匕首收回。 就在这一瞬间,小鬼已经跳到那若木肩上,而那若木嘴中开始念念有词,再次催动小鬼发出攻击。 在小鬼攻向李云彤的时候,那若木的手中也凭空多出一把剑陡然刺向她。 此时,李云彤等于面对着两道攻击,如果她去挡那若木的剑,就会被小鬼抓伤,血止不住往外流,如果她去挡小鬼,又难免被那若木的剑刺中…… 李云彤咬了咬牙,将匕首飞刺向小鬼,甩出手上的玉镯迎击那若木手里的剑,而她自个则使了个空手入白刃,劈向小鬼的头顶。 玉镯和那若木那里的剑碰了个正着,竟然生生抵住了他的剑,等他想回剑求助小鬼时,小鬼已经被再次被打伤在地。 李云彤收回玉镯,捡起匕首,手腕转动之际,匕首在玉镯上轻轻敲击,金玉相碰,发出轻脆的响声,那悦耳的脆响落到受伤的小鬼耳朵里,如同催魂之曲,令它头痛欲裂。 之前这样的声音它若听了,不过是多几分烦燥而已,但此时它受了伤,再听李云彤这两件法器的金玉之声,就成了索魂曲。 小鬼的身形又淡了几分,由青烟转成了一抹淡淡的白影,若不仔细看,都有些看不大清楚了。 那若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一咬牙拿起剑朝自个的手心扎下去,想喂更多的血让小鬼迅速恢复。 李云彤唇角微扬,冷笑一声,“你以为它还有力气来对付我吗?” 说话间,她将手中的匕首与玉镯相击更急,那小鬼本就在吸那若木的血,听到声音后竟然一口咬上那若木的手,像是不把他吸干净就不罢休似的。 吓得那若木连忙甩手,“停,快停下。” 他用另一只手去拽小鬼。 但小鬼这会儿根本不理会,死死吊在他的手中,吸血吸得越发起劲。 李云彤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将死之人。 那若木渐渐感到头晕,他踉踉跄跄地把小鬼往墙上按去,试图把小鬼压进墙里。 小鬼被压扁,但它并不是实体,这一压扁,就变成了更薄更稀的一个小鬼将那若木整个裹住。 那若木感觉自个全部身体的血都在往外涌,就好像开了无数个口子。 他用尽力气大喊,“快,快,甲木萨您快阻止它,只要救了我,您要怎么样,我都听您的,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 李云彤收了匕首,冷笑道:“难道你师傅没有告诉过你,不可滥用法术为非作歹吗?心术不正之人,竟然用养小鬼来换取自个的荣华富贵,既然你这么喜欢养小鬼,那就让你好好被小鬼吸吸血,让你知道那痛苦的滋味!” 金玉之声消失,小鬼停了下来,那若木转身就想往持明殿里跑。 殿里有师傅画得符咒,只要进到殿里,就没人能够奈何的了他。 李云彤一见他跑,再度敲起了匕首。 小鬼听到声音,立刻再度扑向了那若木。 只有在吸血的时候,它才不会感觉到头痛,主人身上的血气好浓,它要吃。 “不!不……”那若木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只可惜小鬼已经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大吸特吸起来,他很快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到他只余一口气后,李云彤才做法将小鬼收入随身香囊装着的一个瓷瓶里,那具瓷瓶上有个法印,若非她亲手开启,那只小鬼将永远地封印在里面。 而此时,躺在地上的那若木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面色煞白,形容枯槁,眼睛直愣愣的,像是不甘心自个的落败,又像是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云彤低头看向他,冷冷一笑道:“被小鬼吸干全身鲜血的感觉如何?养小鬼就是这样,你让它吸别人的血,有一天它就会吸你的血,早在你养小鬼的时候,就该知道小鬼会反噬,我不过是把这个结果提前了一些。” 那若木绝望地瞪着她,心有不甘。 李云彤看着他平静地说:“那若木,你祖上阴德颇深,这世你本该是寿元八十的长命之人,可惜你为非作歹,与虎谋皮,竟然养小鬼来害人命,那死去的每一条人命都在减损你祖上的功德,消耗你的寿命……” 那若木难以置信地看都会李云彤,喃喃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师傅……” “你师傅骗了你。”李云彤唇角微勾,“不管他跟你说什么,都是骗你的。因为只有你这样祖荫深厚之人,才能将小鬼这种阴祟之物带进有龙气护着的布达拉宫,他收你这个徒弟是为了用你养小鬼,你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 那若木闻言,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你不信?好好想一想,你师傅是怎么找到你的?”李云彤有些怜悯地看着那若木,“他一定没告诉你养小鬼的人,所做种种恶事到最终都会反噬回来。不仅会夺你的寿元,还会夺你的子嗣,我观你命相,你本该子孙满堂,却因作恶多端落得如今的下场,这是你咎由自取,也是你师傅害你。” 那若木恨恨地看着李云彤,但那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她身后的虚空。 他就那么两眼瞪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念你祖上的功德,罢了,我给你念一段往生咒吧,下辈子投胎做人,你要好自为之。”看到那若木死不瞑目的模样,李云彤轻叹道。 念完往生咒后,她抬眼四周看了看,对着一个虚掩的门扬声道:“上师已经圆寂,你们出来为他收拾。” 之前这里发生的一切,跟着那若木的两个僧人都是看不见的,但此时他人已经死了,李云彤也不愿麻烦多加解释,便丢下这一句,自向殿外走去。 殿外,阿木尔因为惊惧,早已带着她的人跑回自个的宫里去了。布赤和拉姆她们正焦急地等着李云彤,见她出去,方才舒了一口气。 没等她们开口问情况,李云彤便道:“快,找了人带我去麦朵那儿,晚了恐怕来不及。” …… 等李云彤她们赶到麦朵的宫院时,正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孕妇从屋里往院外走。 看打扮,应该是麦朵的使女们,正将她抬出来。 “甲木萨。”认得李云彤的本玛疾步上前给她行了礼,面有喜色地说,“奴婢按您说的做了,我家主人已经无事,刚才还醒来喝了一碗粥,她如今已经快要生了。” 麦朵示意使女们将自个放下,她半躺在那肩舆上,想给李云彤行礼,却只能用手轻轻碰了碰左胸,她强笑道:“嫔妾麦朵失礼了,还望甲木萨见谅。” 李云彤看着她摆摆手道:“这些都是小事,为何你都快要临产了,她们还把你往外抬?快回去。” 第169章 临产 因为麦朵虚弱无力,李云彤示意她不必回答自己的问话,朝本玛看了看。 本玛恭恭敬敬地答道:“正因为将要临产,所以才要将主人抬到室外来。” 李云彤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布赤小声跟她解释道:“这边和大唐不一样,在我们吐蕃,女子生育认为是不洁的,如果留在屋里生孩子下来,会招来厄运,所以不管是奴隶还是贵族女子,生产的时候一律都在屋子外面。只不过贵族女子会在屋外围帐幔,垫些毡垫之类的,相对来说条件好一些……” “啊?”李云彤觉得不可思议,“都在外面生?哪怕是冬天也如此吗?” 布赤点点头,苦笑道:“是的,所以有很多奴隶和贫民家的孩子,如果生在冬天,往往母子都挺不过去。即使是贵族的女性,如果生孩子的时间过长,也有在外面冻死或者冻伤的。” “难道就没有人对这点提出异议吗?这也太残忍了,难怪差不多的土地,但吐蕃的人口比起大唐来少很多,这样生孩子,只怕大部分都会夭折。这怎么行?你们把她抬进去,让她到屋里去生产。”李云彤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她的身体都有些发抖。 然后本玛她们只是互相看了看,一个个低下头去,谁也没有听从李云彤的命令,有一个使女从不远处的围幔里伸出头到,“再等一会,马上就铺好了。” 麦朵无力地朝李云彤笑了笑,“甲木萨,这是规矩,只有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能够挨过去活下来,才是天神所选,才能够做雪域的子民。” 说到后面,她的话里带了几分凄凉之意。 虽然现在不过是七月,但雪域的七月,到了晚上已经很冷,她这些个月本来就虚弱,这个孩子若是生在外面,存活的可能性非常小,甚至就是她,也不见得能够保住性命。 上一次生女儿,她就是九死一生,这一回,她还能有那样的好运吗? “别听那些没人性的规矩,我们大唐女子生孩子,都是在屋里,也没见谁家会有厄运,除了不让男子进到产房外,根本没那些说法,甚至有些人家的男人,还会守在屋子外面,等着媳妇生产,也一个个都好好的,吐蕃这规矩不合适,得改一改。快让她们把你抬进屋里去,你不要命了吗?” 然而并没有人听李云彤的,甚至,那些使女还往后退了几步。 李云彤咬牙道:“你们也是女子,难道你们希望自个将来生产也都在外面吗?今日从麦朵这儿改起,他日,你们就也能因此受益。我以大唐公主的名义发誓,若有什么厄运,坏事,我一力承担,你们不用担心,快将她抬进去。” 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她对麦朵的处境感同身受。 毕竟同为女子,她早晚也会有临产的时候,若是不早早争取到这些权力,等到她要生的时候,恐怕很难做主。 她不喜欢那种把性命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到了那会儿,能够维护她的人都是做不了主的,能够做主的人都是相信维护这种规矩的吐蕃人,不管是为人为己,她今天都必须要让麦朵进屋子生产,保她平安。 听了李云彤所说,本玛往前动了几步,扶住了麦朵,其他的使女们仍在犹豫。 “若是有谁不听,不按我的话去做,你们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凡是不听令者,即刻拉出去鞭挞三十,生死勿论。”李云彤彤冷冷地说。 见她动真格的了,那些使女、仆妇为了保住自个的性命,连忙抬起麦朵回屋。 麦朵脸色惨白,连声阻止她们道:“这,这如何使得?你们快停下,快停下。若是宫里因我而招了厄运,我就算死了也难赎其罪。” “愚昧!你们不用停,快抬她进去。”李云彤仍然喝令那些使女将她抬进屋子,“……若因为在屋里生产就会有厄运,大唐的国运怎么可能那般昌隆?你尽管进去安心待产,不然就你这模样,只怕还没生下来就挨不过去了。” 麦朵仍然犹豫,本玛劝她道:“主人,您就听甲木萨的吧,您这样子,小王子很难平安生下来不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让泽仁公主怎么办?” 想到娇弱的女儿,麦朵松开了手,躺回肩舆上。 然而,两个稳婆听说要在屋里接生,怎么都不肯进屋,连连给李云彤磕头,年长的那个道:“甲木萨,使不得啊,若是在屋里给她接了生,我们都会被神灵怪罪,会倒霉的。求您饶了奴婢们,奴婢们不能进去给她接生,会倒八辈子血霉的。奴婢们情愿鞭挞,也不敢把厄运带给子孙啊!” 见这些人愚昧到这样的地步,李云彤知道,根本不可能劝说她们留下,就算强逼着她们进去,也不可能顺利接生,便转头吩咐布赤,“你速速回去,把我从大唐带来的那几个稳婆带过来,让她们帮着接生。对了,再找医婆备些生孩子时需要用的药材,一并拿过来。” 说完,她又对出来看情况的本玛道:“你找几个生过孩子的仆妇,把相应的事情先准备起来,等一会稳婆到了,再让她们接手。” 本玛慌乱地点头,“好,奴婢这就去叫人。” 好在热水,白布、剪刀什么的都是备好的,在本玛的指挥下,麦朵院里的人便一样样都准备了起来。 见麦朵越来越虚弱,李云彤又让人给她喂了几口参汤,鼓励她坚持下去。 “对于生产这些事,我没经过,也不懂。但你想一想,上回生的时候,那些稳婆是让你怎么做的?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别让自个晕过去,如果感觉到累,就休息一会儿……” 李云彤把自个知道的,关于生育的一星半点知识,不管有用没用都说给麦朵,也许是她镇定的眼神,也许是她温柔的语气,也许是那碗参汤的作用,麦朵渐渐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她望着李云彤虚弱地笑道:“这一次,多亏了甲木萨。没想到您一个大唐的公主,竟然肯为了我一个吐蕃的女子,不惧怕神灵的怪罪……等我生下他来,一定好好给您磕头,给您点长明灯祈福……” 短短一句话,她分了三五回才说完。 李云彤阻止她再说下去,“你先养养神,等稳婆来了,有你使力的……” 她话音未落,麦朵就发作起来,“哎哟,哎哟”的直叫唤。 拉姆连忙劝李云彤出去,“她这怕是快要生了,赞蒙您还是先出去吧,免得产房污秽,冲撞了您。” 李云彤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呆在产房,不然就太不合规矩了,今日她的所做所为,对于吐蕃人而言,已经是十分离经叛道之举,便点点头,“好,咱们先出去,你指个人去看看,怎么布赤她们还不来,这要是生了,稳婆不在,可是有些麻烦。” 正说着,就见麦朵的一个使女高兴地进来禀道:“来了,来了,稳婆来了。” 李云彤由拉姆陪着出去,又给稳婆们交待了两句,便换了衣服,静静地呆在产房旁边的花厅里喝茶用午饭。 按理,到这会儿她已经可以回自己的宫院了,但因为着实不放心,她便留了下来。 此时,已经快要天黑了,雪原上的夜晚,温度骤降,寒气袭人,跟过来侍候的冬晴将夹棉的披风给李云彤裹上,她仍然觉得有些冷。 想一想若是麦朵在这样的天气里生产,只怕九死一生,李云彤不由暗自庆幸自个当机立断。 还没等她的饭用完,就见王稳婆急急进来禀告,“公主,麦朵贵人宫口开了四指,可是先露了脚来,怕是有些凶险。” 李云彤不懂这些,但看王稳婆的神色,知道怕是不好,连忙问,“要如何才能让她顺顺当当的把孩子生下来?” 王稳婆摇头叹气,“公主有所不知,头先露好生,脚先露难产,这样的胎位生产原来就很凶险,再加上麦朵贵人这些个月都在安胎,根本没什么力气,这一胎,怕是难。奴婢想问问,若是真有个万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李云彤想都不想地说:“当然是保大人……你们最好再想想法子,最好两个都保住。” 她苦笑了一下,“若是保不住孩子,麦朵会伤心不说,只怕她们也不会相信在屋子里生产对产妇更有利,以后,我在吐蕃做事说话,就更难了。” 赶过来的冬晴还加了一句,“何止,说不定以后咱们的人若是在吐蕃生产,都很难照大唐的规矩,毕竟他们那个什么厄运的说法,笼统的很,什么事情都可以往里面套。就是咱们自个不怕,他们也会怕的。” 王稳婆面色凝重起来,朝李云彤施礼道:“那奴婢就把那百年老参切片先让贵人含上,补补力气。再和她们几个商量一下,看怎么样顺当些。不过,若是这么一折腾,只怕贵人以后再难生育了。” 李云彤揉了揉眉心,“那个事以后再说,先把眼下度过去。” “甲木萨,您一定要救救我家主人,她醒的时候,跟奴婢念叨过,说起今个幸亏有您,要不是您,只怕她这会儿已经活不成了。如今,唯有您能救她了……”没过多久,本玛跑过来,眼中带泪,苦苦哀求道。 李云彤有些莫名其妙,“稳婆们不是说了想法子吗?你怎么跑到我这来,我又不会接生孩子?” 第170章 破冰 “蔡邦萨来了,听说主人在屋里生产,让把人抬出去……我远远听着,顾不上给她行礼,就连忙来找您。求甲木萨救救……”本玛惨白着一张脸道。 她话还没说完,李云彤已经站起身往外走,同时吩咐冬晴,“你寻个空赶快去请赞普过来……” 赶到产房那边,正听见止玛托迦在外间吩咐人,“快抬了出去,不知道生产不能在屋里吗?招了祸事,你们谁担得起?一个个都翻了天……” 如果不是那些稳婆只听李云彤的吩咐,只怕这会儿,麦朵已经被人抬了出来。 “我担得起,真有什么事,我担着。谁也不许动,不能这会儿将人抬出来。”李云彤进去后,连声喝止。 如果说之前和松赞干布到朗月宫时,她还抱着尽量别跟蔡邦萨起冲突,努力帮着修复他们母子关系的想法,到了这会儿,那种想法已经点滴不剩。 她不是不知道这会令初来乍到吐蕃的自个更难立足,只是人命观天,她实在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说话间,李云彤抬眼往止玛托迦望去,只见对方手里盘弄着一串佛珠,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看似温和的双眸透出几丝精明。 两人目光对上,李云彤心上一咯噔,她对自己这个看似白莲花般娇弱的拿不准,而这会儿她的心思似乎更难揣摩。 李云彤给止玛托迦行了礼,“不知母萨驾到,失礼了。如今夜深,产房又是血污之地,您还是回去歇息吧,这里由我盯着,等麦朵姐姐生下二王子,一准叫人给你去报信。” 见她绝口不提自个让把人抬出去之事,止玛托迦心头生出一股子恼怒,“我先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在屋里产子,会招惹祸事,若不是有人给哀家去说,竟不知你才来,就要惹下这般的大祸……你这是来害我吐蕃,还是想两国和睦的?” 止玛托迦这指责的话可真够严厉的,但李云彤之前已经见识过吐蕃人对这些事的愚昧无知,知道止玛托迦此举并非是针对麦朵,只是认为这事会令神灵不喜,所以才不顾麦朵的性命,也要照规矩让她出去生产。 也正因为不是针对麦朵一人,李云彤才更有兔死狐悲之感,不晓得这样的祸事,有一天会不会临到自个的头上。 这规矩不改,她,还有随她来的那几百个大唐女子,是万万不敢在吐蕃怀孕生子的。 若是那样,唐蕃一家亲就是句空话。 必须要劝转。 李云彤略略沉吟,躬身赔礼开口回道:“我不懂吐蕃的规矩,冲撞了母萨兴许是有的,还望您看在我不懂事的份上,见谅一些。只是今个这事,还请母萨饶恕我自作主张,若是将麦朵姐姐提出去生产,这晚来风寒,只怕会要了她和小王子的命。” “若是活不过,也是她命该如此,得不到神灵的赐福。”止玛托迦见李云彤说得谦逊,脸色稍霁。 “母萨想一想,若是赛玛噶妹妹遇到这样的事情,您当如何?难道也真得照规矩行事,不顾妹妹死活吗?规矩是人定的,合用的咱们就留下,不合用的就该改改。今个咱们改了这规矩,造福的何止是麦朵姐姐,千千万万的女子都将因蔡邦萨的一句话受益,她们都会对您感恩戴德。” 见止玛托迦面色稍缓,李云彤又道:“这条规矩真的和神灵无关,母萨想想,我们大唐女子从来都是在屋里头生产,只有那农妇之类有时来不及回屋,才会生在田间里头,可从没听说谁家因此招来祸事的。” “母萨放心,我已经以大唐公主的名义起誓,若真有什么祸事,请神明们责罚我就是,断不会为吐蕃招来祸事。”李云彤说着,往止玛托迦那儿凑过去半寸,小心翼翼地说,“母萨,您也是生过孩子的人,想一想您当初生育时所受的苦,难道您愿意赛玛噶妹妹将来也受那样的苦吗?” “您生他们几个,都是在天气还比较暖和的季节,即使是那样,恐怕也受了不少的苦,可谁能保证赛玛噶妹妹将来也有那般顺当呢?万一她生产的时候,是在冬天……” 看到止玛托迦若有所思的神情,李云彤趁热打铁,“今日咱们把这旧习俗改了,破了那坏规矩,赛玛噶妹妹将来嫁去羊同,咱们就能给她陪嫁上稳婆,交待相关的事宜,说不定还用不到那会儿,等这几年吐蕃的小儿夭折明显减少,那边自己就会跟着学,您也就不用再替她担忧。” “我看母萨也是信教礼佛之人,不管您信得是哪个教,救人性命都是功德无量之事,母萨若是破了那规矩,就是造福雪域子民的在善举,菩萨也会欢喜的。” 止玛托迦惊讶于李云彤的心胸,她急急赶过来让人将麦朵抬出去,主要是因为祖祖辈辈都这么做这么说的,她害怕招惹了神灵,降罪吐蕃,如今李云彤愿意发誓承担罪过,又将这事反复掰开揉碎地给她讲利弊,她要再执迷下去,倒显得狭隘了。 但她又有些担心,毕竟那是老规矩,从来没人敢打破,万一真有个什么,神明降罪,凭李云彤一人,能担得起吗? 正好松赞干布闻讯赶了过来,也出声相劝道:“母萨,咱们吐蕃地广人稀,小儿又频频夭折,妇人每每生育,都像要从鬼门关里走一遭,您还记得前年其多娜就是因为生产不顺,母子都没保住的事吗?” 他有些恨恨地说:“这破规矩,儿子早就想改改,一直被人挡着。如今文成公主说大唐那边都是在屋里生产,想一想,若真会招什么祸事,他们哪里还能人强马壮,连我吐蕃的铁骑都比不上?” “若是我吐蕃新生的婴儿能多个两成、三成,您想一想,这雪域该是如何的强盛?人有执迷不悟的时候,自然也会有醒悟的时候,既然是对咱们吐蕃无益的规矩,正该改一改。” 听完松赞干布之言,止玛托迦敛目,“既然如此,就依你们所言,让麦朵在屋里生吧。但哀家把话说在前头,若是她生了孩子,有什么祸事,这规矩怎么改的,就还要给哀家照原样给改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只要冰川裂了个口,再冰冻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李云彤也顾不得麦朵肚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是好是坏,连忙应道:“母萨尽管放心,不会有任何祸事,要不然我大唐焉能人口年年增长,繁荣昌盛?您瞧着吧,只要从此以后女子都在屋里生产,吐蕃早夭的孩子起码得少一半,人越来越多的。” 正说着话,就见本玛小心翼翼抱着个襁褓出来,喜气洋洋地说:“贵侍生了个小公主,模样俊得很。稳婆说母女平安,只是贵侍身子弱,后面得好好补补。” 虽说没像先前以为的那样生个王子,但听到母女平安,大家还是心头松了一口气,连松赞干布的口气都带了三分喜气,“只要人平平安安的,生什么都很好。你进去告诉麦朵,她生孩子有功,封为白玛萨……” 虽说对麦朵在屋子里生产之事,大家仍然有些担忧神明会怪罪,但等此事传开后,私下里,尤其是那些女子或者有女儿的家庭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本来女子生育就是进鬼门关的事情,再在露天生产,那凶险又增加了几分,现在能够挪到屋里去,事事准备妥当,比起先前那样听天由命的做法,自是安全了许多。 当听说旧规矩是由大唐文成公主而破,甚至她还为此立誓,若有什么罪责,让神明只责罚她一人,女人们在暗地里,都要念她一个好。 就连宫人们平日在给李云彤按规矩行礼的模样,恭敬中都多了几分真心。 也正因如此,除了被吓破胆不敢说的阿木尔外,谁都没有怀疑那若木的死有什么蹊跷,毕竟他除了没闭上眼睛、形容枯槁外,看上去就像是在院子里突然圆寂的,连跟着他的两个僧人,也只说上师跟甲木萨在院子里说话,不让他们在一旁,出来后就见上师已经溘然长逝。 而李云彤那个娇娇弱弱的模样,除非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她能要了那若木的性命。 而那若木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得知消息,因为事情揭开他们也无法自圆其说,便只好暂时忍下那口气,给那若木收敛尸身,做了法事。 倒是松赞干布在夜里,听李云彤说起其中细节,吓了一跳。 “你说那若木竟然养了小鬼,带进宫里来?你能看见鬼神?” 想了想,李云彤摇摇头道:“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也不能叫看见鬼神,就是会感觉到吧,像是大脑会把脑海里的影像传出去,并且令你真实感觉到存在,所以我就觉得那股子青烟是小鬼……” 松赞干布瞪着她,“为什么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明白,但拼在一起,根本就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大脑,影像,你们大唐的话,怎么这么难懂?” 李云彤哑然失笑,“这些词大唐人听怕是也不明白的,是我师傅给我这么说的……这么跟你说吧,就是像人在做梦,在梦里头,一切都像是真的,而法术呢,虽然像是梦,但它造成的结果,却都会真实存在。这下你懂了吧?” 松赞干布愣愣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懂。” 第171章 如愿 松赞干布之所以没听懂李云彤在说啥,一方面是因为她说得那些词听着陌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其他事情吸引开了。 晚上洗漱过,为了舒服,李云彤换了件日常穿的松香绿的宽袖袄,一头乌发松松地用了根绿色色缎带系着,低低地垂在身后,除了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绿宝石的耳坠外,就只有手上的一只翡翠镯。 整个人看上去清丽纯净、淡雅素净。 她那双明眸如同雨后晴空般清澈宁静,唇色如同番红花的花瓣般绯红,比划当时的情形时,衣袖上移,露出白皙如嫩藕般的小臂,再加上如春葱般的纤纤十指……真是无一处不美,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松赞干布不由失了神。 想起自个头一回遇到她时,她为了求助,朝自己露出如同云开破晓而出的朝阳般迷人笑容,令自己误会她是妖精…… 想起自个和她相识的种种。 她惊慌的时候,眼睛如同遇到猎人的麋鹿,乱了主张,清澈的眸子里藏着慌隐着乱,却仍然笑意盈盈,“公子,有人追我,不知你可否救我一救?” 她惊喜的时候,眼睛如同星辰撒满星空,日光那样浓烈,她的面孔却是月色,皎洁如白雪莲,如同画中人走出恍惚的梦境,只是那笑容却礼貌而疏离,恰如其份,“齐公子,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一直想感谢您的救命之恩,那日,我随家父前去谢您,谁知道已经人去屋空……” 她气恼的时候,粉嫩如同花骨朵似的拳头隔着衣衫一下一下捶打着他,狠厉如同小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她对自己施法术的时候,笑得明媚而得意,笑得令人心慌意乱,“弃宗弄,弃宗弄,弃宗弄……”她用吐蕃语叫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古怪,令他心甘情愿地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乌发如云似瀑,露在外面的肌肤雪白,身形纤柔纤细,起伏如曼妙的山峦……那般的诱惑。 就连她的害羞,都带着恼意,昂着头抬着下巴,强自镇定,白净的脸颊因为生气涨了些红色,声音娇柔又冷厉,“弃宗弄,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先前说过,说好的……你不碰我……” 她哭的时候,黑葡萄般的明眸蕴着盈盈水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就连对他的憎恨都带着三分柔媚,明明是那么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即偏要做出铿锵之色。 安静时温柔娴雅如秋水照月,愤怒时凤目圆睁似烈火灼目,即使不由自主的时候,还要抗争,不肯委屈自个……那模样,他初时觉得好笑、好气,到如今却觉得可敬可慕。 松赞干布想到两人相处时的种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李云彤的手抓在掌心里。 柔若无骨的小手几乎可以被他的大掌包住,只凭触觉,他都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细腻柔滑。 想到那日在假山洞里借着酒意的强吻,松赞干布的心便似烙铁烙过般,滚烫而炽热。 烛光下的这个人,鲜明又生动,不再是他以为的妖精、鬼怪,却比画里的妖怪还要好看。 李云彤听到松赞干布回答“不懂”时,怔了怔,正想着如何才能给他说明白,却不防他突然伸出手来抓着自个,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他。 烛光下,松赞干布的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黑眸映着光影,晶亮璀璨,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瞅着她。 李云彤本欲挣脱,和他双目相接,被这般的目光望着,不由面似红霞,鸦羽般的浓黑长睫轻轻地颤了好一会,方才声如蚊讷般,“赞普,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比起吐蕃女子的语音词调,大唐的言语本就显得柔软些,加之李云彤有一把好声线,此时带了羞意,清脆中多了几分娇软,话音间还有些微颤,便如细软的羽毛扫过松赞干布心头。 这一扫,就是大火燎原。 “我今晚留下可好?”松赞干布心痒难耐,低回一句,将李云彤扯入自个的怀中。 李云彤心底微叹,这一日早晚会来。 那么就今夜吧。 再推拒下去,他们就真成假夫妻了。 她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情绪,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将松赞干布往外推。 见李云彤没吭气,松赞干布知道今个自己能如愿了,不由大喜,扳过她的身子便吻下去。 没想到他这般情急,李云彤有些慌乱地抬眼看了看他。 只见松赞干布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原本冷厉的眼眸神采飞扬,一向紧抿的唇此刻愉快地向上弯出此弧度,将他的内心的欢喜暴露无遗。 李云彤无声地笑着闭上眼睛,迎了上去。 松赞干布一路攻城掠地,如同品尝佳酿美酒,帐幔低垂,胡床轻摇,只留下一串嘤咛之声。 一夜缠绵一夜温存。 …… 一睁眼,明媚的晨光金灿灿地照进室内,李云彤推开窗棂向外望去,蓝天上白云朵朵,瞧着就是个艳阳天。 如果忽略身上的酸痛,这一觉睡得可真踏实,真舒服啊! 她在窗前伸了伸懒腰,才发现自己昨晚身上那件白绫缎中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换掉,里面是件大红色的中衣。 想到昨个松赞干布嘟囔,这才是她的新婚之夜,应该穿大红色之类的言语…… 想到昨夜的种种,李云彤不由微笑。 身上的大红衣衫是松赞干布在她睡着后,帮着换掉的。 她那会儿已经浑身瘫软,连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由着他去折腾,约摸听见他叫人去拿了衣裳,他笨手笨脚地给她换上…… 早起,他去上朝,轻手轻脚的起身不说,还叮嘱人不要叫醒她,由她睡着休息好…… 就这样下去吧,毕竟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一生要同行,有情意有利益,彼此的盟约也能够更稳固些。 眼下,她要搞清楚的是,正式封赞蒙的大典上,她需要做些什么。 而且,她得让甲金萨,那位泥泊罗的公主赤尊心里有数,苯教背地里做了些什么。 她们都信仰佛教,就算有利益之争,在这种时候,却必须联合起来,才能让佛教在吐蕃发扬光大。 因为之前止玛托迦说过她才来,这几日不用过去请安,李云彤便在慢悠悠用过早膳之后,让人抱着尊白玉观音去了赤尊的宫院。 听人说赤尊用过早饭,正在书房里抄经,李云彤没让人通传,指了个人领路,便自行过去了。 进去之前,她将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还让秋枫和冬晴守在门口,不许人靠近,让秋枫推门掀帘后,从冬晴手里接过那尊白玉观音自个进去了。 书房里除了赤尊,只有一个贴身使女在旁边侍候。 看到李云彤,赤尊一愣又一怒,“怎么甲木萨过来都没人通传?那些奴才们真是该敲打敲打了。” “姐姐莫怪,是我不让她们禀报的。还有劳姐姐让人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李云彤将白玉观音放在书案上,轻笑道。 赤尊将案上的一卷画轴郑起来,往抽屉一放,看着李云彤神情戒备地问,“什么事?” “有一些佛理上的事要请教姐姐,因为需要安静,所以不想有人打扰。”李云彤坦然道。 听她这么说,赤尊脸上的神情才放松下来,对自个的使女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放下玉观音后,李云彤和赤尊相互行了个平礼,轻声问,“姐姐平日里常看什么经书?” 赤尊仔细端详了李云彤一阵,似在分辨她问自个话的目的,片刻之后方才道:“都看。平日里看最多的是妙法莲华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楞伽经,心经,金刚经那些。甲木萨常看什么经?” 自个称她姐姐,她却叫自个甲木萨,还真是客气而冷漠啊! 李云彤心头腹诽,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地说:“嗯,我和姐姐看得差不多,也很喜欢这几部,最爱念心经了,因为比较短,好记。” 见赤尊看向自个的目光有些不善,李云彤不由自主伸手掩了掩衣领,怕她看见自己颈间的红印。 虽然出来之前,她特意换了件大红色的宝相花纹织花高领缎袄,将长颈护了个严严实实,但被赤尊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心里着实还是有些发虚。 她俩同为吐蕃的王后,有着同一个夫君,昨个夜里她才同松赞干布燕好,今日就到赤尊跟前来,难免会令对方误会,她是故意过来挑衅,炫耀的。 要不是苯教之事拖不得,她也不会赶着今天过来。 赤尊看着李云彤,大红色高领的缎袄,云鬓斜向一边,上面插了支赤金镶宝的凤凰簪,簪子做工极好,凤凰眼睛是黑曜石的,翅膀由细如牛毛的金线缠绕而成。走动时裙摆一摇一荡,凤凰也跟着颤巍巍地摇动,像是展翅欲飞。 细白的耳垂上两粒碧玉耳坠,手腕上是一对颜色透碧的翡翠镯,整个人就如同她看过的牡丹花般高贵雍容,明媚端方…… 再看到李云彤颈间露出那一点点可疑的红色,赤尊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第172章 约定 赤尊在观察李云彤之际,李云彤也在看她。 那天在朗月宫两人虽然见过面,但那种场合,彼此都是彬彬有礼,不可能盯着对方打量。 这会儿只有两个人的场合,自然就没有那些个顾及。 赤尊的长相是典型的异族女子,皮肤是淡蜜色,高鼻挺直,两排长长的睫毛如同黑色小羽毛扇,扑扑闪,长眉如黛,似乎用最黑的墨染成一般,衬得她的双眸更圆更大,眉眼更加深邃。 和李云彤肌肝如雪的清丽相比,赤尊看上去妍丽妩媚,有种张扬的美丽,身材也是丰腴柔美、婀娜多姿。这种长相,若是压不住,就容易流于风尘气,偏生她眉宇间有股子淡淡地端庄,令之看上去媚而不俗。 此时,她穿得也是很招人的颜色,银红色流彩云锦纹胡袄,绯红色暗地织金福裙,行动间,整个人如同一团变幻莫测的火焰般引人注目。 乌鸦鸦的几十根发辫上恰巧戴的是一顶凤凰头冠,头冠上饰着珍珠、红蓝宝石、猫眼石,两排还有垂珠璎珞,垂珠尾端还用红蓝宝石缀角,只要稍微一动,两边垂着宝石珠串就将面孔照出一片焕彩,熠熠生辉。 越发显得眼亮出彩,有种神秘的美。 她这相貌虽不是倾国之色,但骨子里眉间流转间的那种风韵,就像画上的飞天神女,动人心魄。 看见李云彤看自个,赤尊微微一笑,如同一朵阳光下的格桑花,张扬而美艳。 李云彤心头一凛。 她还记得前一日在朗月宫看赤尊时,她跪坐在蔡邦萨的身边,穿的是雾霭紫的衣袍,一笑如晨风中的紫丁香,怯怯地绽放,连娇嫩的花瓣都是羞涩地暗自舒展,仿佛一滴露水就能将她压弯。 四周喧闹,而她整个人娴静而温婉。 而此时,她的威严如同光和电,令人不可逼视。 显然,赤尊之前只是在蔡邦萨面前刻意收敛了气势。 也对,若是平常女子,怎么可能在松赞干布那个谋反的王叔手里全身而退。 显然,这位泥泊尔的公主有勇有谋,并非金玉其表之辈。 看出些赤尊的性格,李云彤也不在绕弯子,索性单刀直入道:“苯教势大,已经侵到这宫里头来了,昨个那若木……”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 赤尊听着听着,虽然表面上仍然维持着镇定,心头却是越来越惊,等李云彤一说完,她便忍不住问,“他当真连小鬼都带进了宫里?” 李云彤点点头,从自个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那小鬼已经被我封印在瓶中,为了令它转世投胎,少不得需要做场法事,免得它怨气太重,再为害人间。但这场法事不能让苯教来做,咱们得用佛教的僧人,我刚来这里,对这些不熟,所以得姐姐出面,寻个可靠又德高望重的僧人,把这事办了。” 赤尊略一思忖,便点点头道:“这是功德,也是将佛教在吐蕃发扬广大的好事,我自然会帮你。不仅如此,我还有个想法,要在吐蕃建寺,比苯教寺庙更宏伟的佛教寺庙,这想法也是赞普提出来的,如今你来了,正好借你的名义,再建一座。” “以咱们两位信佛教的王后名义,再加上这个时机,多少能压一压苯教的势头。” 没想到赤尊答应的这般爽快,李云彤倒有些怔住了。 “我们不像中原人,花花肠子弯弯绕,我帮你,你也得帮我。先前我选了建寺之处,原是想着寺庙成了,就将带来的那尊释迦牟尼八岁等身佛像放进去,但建了这些年,寺庙频频出事,始终都没有建成。你既然懂堪舆,就帮我看看风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了李云彤一眼,赤尊身体微微前倾,颇有股子逼人之势,“还有,虽然同为王后,但我比你先来,年纪又比你大,所以你得屈尊在下,我为大你为小。” 这是要趁自己与她商量事情,把两人的地位高下给分清了。 李云彤微微一笑,似乎浑不在意,“正因为知道姐姐先来又比我大两岁,所以我一直都以妹妹自居,以你为长啊。倒是姐姐,和我很见外,一直都叫我甲木萨,我都在想,是不是在人前应该称呼你甲金萨才不失礼呢。” 若不是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狡黠笑容,赤尊简直以为她没有听懂自个的话,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再讲白被拒绝,就没意思了。 赤尊将身体坐正,端庄笑道:“我忽然想到,最近要帮母萨抄些经献给菩萨,再加上这几天还要帮妹妹准备大典之事,恐怕没有时间再操劳法事和选地址寺之事,怕是得妹妹自个辛苦些了。” 这是借机要挟自个不成,就不肯帮忙的意思了? 李云彤听懂了,便睁大眼睛看着赤尊,径自单刀直入地说:“这弘扬佛教之事,可非我一已之力能够办到的,姐姐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咱俩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若是你不肯帮忙,法事做不成,寺庙建不好,损失的可不止是我一个人。” “若是你我一拍两散,只怕苯教的人都要笑开花了。” 赤尊知道李云彤说得这个理没错,但因为她不肯臣服自己仍然有些不高兴,从松赞干布那儿得不到准话,她要维护自个的权利和利益,当然要趁李云彤根基未稳时下手,若非她是礼佛之人,不能行那恶事,又岂会和李云彤做口舌相争。 看出赤尊的不高兴,李云彤轻声道:“‘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她轻诵的这一段,是金刚经里的一段,说的是久集善根者之所以能够得到如来的护念,得无量福德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远离分别执著,不再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和寿者相,不再执著任何名言法相……借此来劝赤尊将尊卑大小放下。 赤尊想了一会,轻笑道:“我记得‘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如此说来,还真是我着相了,妹妹虽然年纪小些,于这佛理上,倒比我明白。” 见赤尊不再纠结谁高谁低之事,李云彤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对方也是礼佛之人,且有意将佛法在吐蕃发扬广大,要不然少不得会和自己来一番龙争虎斗,若是那样的话,还真是麻烦。 见李云彤神情放松,赤尊似笑非笑道:“话虽如此,但这世人之人多是捧高踩低之辈,难免有捧你,也难免有和我亲近的,而且,你我若是一团和气,少不得会触了有些人的不快,倒不如你我明争暗和,有个什么事,还能援手。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典之上,兴许礼乐会临时换大唐的乐师,以示隆重……” 赤尊的话听得李云彤一惊,若是她事先不知道,这两天肯定不会安排乐师们做准备,临时上场,说不定就会出什么差子,令人小瞧了大唐…… 她真心地给赤尊道了个谢,“多谢姐姐提醒。在姐姐这儿待久了,只怕也惹人生疑,我先回去准备大典事宜,待你安排好做法事的僧人,吱会我一声。” “你也别空口说谢,我听说你从大唐带了许多佛经典籍过来,你们大唐话我也不懂,里面有梵文原章的,借我看看,我让人抄录好了再还你。” 听了赤尊的要求,李云彤一口答应。 …… 大典的前一天,止玛托迦叫了吐蕃的贵妇们入宫,说是她们都是来参加大典贺喜的,正好和李云彤见个面,提前亲近亲近。 明天就要大典了,诸多事情还没做,她若是在这儿同这些贵妇一人说几句话,小半天就过去了,想来今晚她也别想睡好,等明天精神恍惚或者是形容憔悴,难免被人议论……自个这婆婆是故意为之,还是真像她所说,是找机会让自个和吐蕃的贵妇们搞好关系呢? 李云彤不想去猜测止玛托迦的真实心意,既然这事已经无可推托,她便笑盈盈地和那些贵妇打招呼,听她们赞叹她的容貌,赞叹她的聪慧,在这么短时间学会了吐蕃话。 其实根本不短,她从长安上路走就开始学,一日也不曾间断,这路上加上在玉树停留的时间,都快两年,她又不是学了做文章,只是应付平常的交流,当然不成问题,可若是别人说的太复杂,她还是听不大懂。 有个据说是松赞干布三姨婆的妇人,拉着李云彤的衣服,啧啧称奇,满脸羡慕,“这衣裳料子也不知道用什么织的,看上去就像云霞一般,也不知道咱们吐蕃人什么时候能够穿上这样的衣裳。” 这样的话,李云彤就当没听见,只坐在那儿微微笑。 她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的布料,当然可以赏赐下去,但这么多人,赏谁不赏谁都是个事,全都赏了就跟没赏一样,显不出恩惠来,而且,她从大唐带来的衣料再多,终究有数,若是这般大撒巴的散下去,用不了两年她手头就空了。 物以稀为贵,赏赐当然得有功了才赏。 和这些贵妇们见面,她已经准备了一大堆金银锞子和大唐的土产赏下去,再多给几样,她们当面会恭维,背后少不得当她是个败家的傻子。 第173章 人前 到场的贵妇们都觉得李云彤非常美,美的让人羡慕,但因为她那种美不是很张扬的,令人没有压迫感,又不觉得妒忌。 因为如果单看五官,李云彤虽然鼻挺眼亮,但和天生高鼻深目的吐蕃人相比,又显得面孔要扁平些,这样的长相就没有什么攻击力,自然不会令人妒忌的发狂。 再加之李云彤纤细苗条的身形,对于高挑壮实的吐蕃女子而言,未免显得有些单薄,所以她们除了羡慕之外,还有几分可怜她的弱不经风,觉得她恐怕不大好生养。 对她的羡慕主要是那比羊奶还要细白的皮肤。 在一堆深浅蜜色、小麦色,甚至黎黑色皮肤的女人中,李云彤的白就像明亮闪耀的光和电,人群中随便看一眼都令人先注意到她,再加之皇家礼仪培养出来的气度高华,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觉得仪态万方。 那股子泰然自若的神态,即使还没看见她的脸,都觉得其人一定是丰神绰约,容光潋滟,而且心神可以感觉到她的美丽,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词来形容,只觉得她一举一动,都让人屏住呼吸。 所以尽管都是些客套、寒暄的话,贵妇们还是围着李云彤,听她说大唐的种种,间隙中夸赞她的衣服,她的首饰,她的皮肤…… 然而也有人离得远远,有些是围着蔡邦萨在说话,有些是在奉承着赤尊,表示自个的忠心。 唯有阿木尔坐在一旁,一碗一碗喝着奶茶。 勒托曼有些好奇阿木尔的沉默。 年方十七的阿木尔向来是自负才貌双全,丽质天成,即使在吐蕃王城中美人扎堆的地方,她也一样如珠似玉,大有诸美中拔得头筹之意。 再加上她年轻娇俏活泼,很得赞普欢心,以至于她虽然只是个贵侍,却连末蒙都会让她三分。 勒托曼还记得,阿木尔头一回见文成公主,眼里还有些不服之意,如今看着,却成了有些畏惧。 阿木尔的不服气勒托曼能够理解,毕竟阿木尔一向仗着比她们年轻比她们美,在宫中横行无忌,而且单看五官,可以说阿木尔还要略胜一筹,她输在没有那股子丽日初升,灼灼其目的风华气度。 但她肯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对文成公主有所畏惧,所以勒托曼看了又看,忍不住低声问阿木尔,“你做什么事得罪甲木萨了?怎么这半天都避着她走?” 阿木尔看看被贵妇们蔟拥的李云彤,一群环珮翠玉、珠光宝气之中,她还是显得那么打眼……谁能想到,看上去像只绵羊般纯良无害的大唐公主,竟然让那若木上师“圆寂”了。 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但阿木尔隐隐觉得,那若木“圆寂”一事肯定和这位大唐公主有关。 阿木尔觉得害怕,虽然这位大唐公主救了自个,但她能对付那若木上师,显然是用了妖术。 不光害怕,阿木尔还有些恨李云彤,恨她救回麦朵,破坏了自个贵不可言的命运。 但她觉得自个没法和一个会妖术的女人斗,甚至为保平安,离得越远越好。 要不是知道自个那日所见太匪夷所思,她早把所见所闻告诉别人,让文成公主这个“妖女”被火烧死了。 倒也不是她放弃烧死李云彤的念头,只是在宫里已经生活两年的阿木尔非常明白,如果你没有将仇敌一击毙命的本事,就要藏好你的仇恨,不然只会让自个死路一条。 抱着这种想法,阿木尔当然对李云彤避而远之。 听到勒托曼问自个,她定了定心神,掩饰地笑着说:“那么多人围着甲木萨,我连话都没机会和她说呢,怎么可能得罪她?你猜她头冠上的那些红蓝宝石,要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正巧阿木尔的远房表姐蒙娜从旁边过,听见她的话便撇了撇嘴。 两人平日就不大对付,在家里时经常吵,即使阿木尔进了宫,嫁给大赞事的蒙娜也不惧她,撇嘴之后还讥笑了阿木尔一句,“不管多少银子,你也买不到。那是大唐天子御赐之物,哪是普通的能工巧匠能仿制的?求着甲木萨赏你一件半件的,还有些希望。” 要是平日里,为了避免勒托曼看自个笑话,阿木尔早就冷哼着走开,但此时她却转了转眼睛道:“我只是个小小的贵侍,哪里能求来那样的好东西?倒是姐姐你,身为大赞事之妻,甲木萨怎么都会高看一眼,你若是去求,兴许能求一件半件的。” 话虽说得平和,但言语里的嘲笑却是满满的。 蒙娜浅浅一笑,扶了扶自个头冠上的明珠,“妹妹你自幼家贫,见识少不足为奇,你要知道可不光是闪烁的才叫好东西,我这七颗明珠,是天竺那边过来的,有些人全身上下加起来可能都没我这一颗珠子值钱。” 顿了一顿,她看了看阿木尔,拖腔拿调道:“所以啊,我还是把机会留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吧。” 虽听出蒙娜话里的意思笑她才需要宝石装扮,免得露出寒酸,阿木尔却不好与之争辨,只忍着气笑道:“姐姐家里富可敌国,我看这王城里头,也只有给你能压一压甲木萨的威风,给咱们吐蕃涨涨风头,一会儿你过去,可要好好给甲木萨说说那七颗明珠的来历。” 蒙娜看了她一眼,收敛了笑意,冷傲地说:“妹妹可不要乱讲,我们家不过是帮着赞普掌管财物,再有钱,那也是赞普的,是咱们吐蕃王国的。” 阿木尔露出委屈,无辜地说:“妹妹哪里说错了?你们家世世管着吐蕃王国历代的银钱,那屋里银子堆得就和小山似的,要不然大赞事能娶你吗?我可听说了,他可是最爱美人,姐姐的相貌,实在平常了些。听说姐姐陪嫁里有座瑟瑟屏风,比蔡邦萨那儿的还大还漂亮。” 蒙娜气极,她长着猪腰子脸,皮肤又黑,从小最讨厌人家拿她相貌说事,也最讨厌相貌出众的阿木尔,这下子等于她最讨厌的人说了她最讨厌的事,她一下子就翻了脸。 气得她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就朝阿木尔脸上泼了过去。 “你竟然这么欺负人——”阿木尔朝蒙娜扑了过去。 平日里两人见面也闹,但顶多是口舌之争,像这般动了手的,还是头一回,旁边的勒托曼不由愣了神。 等她回过神来,阿木尔已经不管不顾地和蒙娜扭成一团。 勒托曼连忙叫旁边的使女将两人拉开。 由于她们动静太大,李云彤和止玛托迦、赤尊等人都察觉到了动静,便派了人过来问。 阿木尔便扭扯着蒙娜过去,扑到止玛托迦面前道:“母萨救我。蒙娜她欺人太甚。” 止玛托迦沉下脸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今个是什么日子,你们要这般放肆?” 阿木尔不等蒙娜说话就连忙接话道:“母萨,我是情非得已,蒙娜竟然嘲笑我不配得甲木萨的赏赐,说得我这个赞蒙的贵侍像叫花子一般,她哪里知道,那日在持明殿,就是甲木萨救了我,这救命之恩,岂是一些金银俗物的赏赐能比的。” 止玛托迦还是头一回听说阿木尔被救之事,脸色越发黑沉,“她救了你?如何救得你?前两日怎么没听说你当日也在持明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非得在今日闹得鸡飞狗跳吗?” 阿木尔一直就在等这样的机会,等在人前“揭露”文成公主的机会,她想来想去,只有在人前,文成公主才不好直接对她下手,她才能说出文成公主会“妖法”之事,保自个的性命,再报自个的大仇。 她和蒙娜这当众一闹,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就算止玛托迦她们事先知道文成公主是个妖女,也不可能帮着隐瞒了。 无视止玛托迦提醒她别闹下去的暗示,阿木尔楚楚可怜地说:“母萨,并非我想和蒙娜吵闹,只是事关重大我以前不能说。请您将所有人都召集过来,我才好给大家讲讲甲木萨是如何救得我,那若木上师是如何圆寂的。” 止玛托迦一惊,“你知道那若木上师圆寂的原因?” 阿木尔点点头,“还请母萨请大家都过来,我才好当着众人说,免得这事传出去,大家议论纷纷,反倒坏了咱们宫里的名声。” 止玛托迦想了想,便让人给李云彤和赤尊都说了一声。 等使女们将座位重新布置好,众人依座次坐下,或者是站好后,阿木尔方才朝李云彤叩首感谢道:“多谢当日甲木萨救命之恩。” 李云彤看看阿木尔,并没有喊她起身,也没客气推脱。 她不认为阿木尔这么做真是为了感谢自己。 她救了阿木尔的性命,就算事后阿木尔由于惊恐不敢到她那儿去致谢,也没道理今日见面时,还对她退避三舍。 躲避自个李云彤能明白,毕竟那日阿木尔所见所闻,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 对于她这个和恐怖之源联系在一起的人,阿木尔不害怕才怪。 就算是她有心相谢,也得等平静之后。 所以李云彤对阿木尔躲避自个视而不见。 可明明对她避之不及的人,却突然跳出来要在众人面前说救命之恩,感谢自己救了她。 这显然不是好事。 待阿木尔谢完起身,李云彤看着她淡淡地说:“不必客气,我只是不忍你这般的妙龄女子无端端送了性命,但现在看来,我当日做得未必对。” 第174章 化解 阿木尔怯生生地抬起头,就像是被大房欺凌的小妾,但她抬着下巴,强忍着泪的模样,又像是不畏强权的义士,“甲木萨,本来您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该说这些不利于您的话,可是若不叫母萨和甲金萨她们知道当日情形,我……” 李云彤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眯眯地鼓励道:“你什么?继续说啊?不用畏惧,今个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没人能够做妖的,你尽管大胆说出来,我想,母萨定会为你做主。” 这鼓励落在阿木尔的耳朵里,就成了威胁,她一下子泄了气似的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李云彤,突然手脚并用就要往外跑。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日对着自个张开的血盆大口。 她到底是哪里来得勇气,竟然敢跟揭露这个“妖女”,她是嫌命长了吗? 见阿木尔那疯子一般的模样,止玛托迦看了李云彤一眼,皱眉沉脸道:“拦下她,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疯疯癫癫的了?” 然而阿木尔像是被骇破了神魂一般,语不成句,只指着李云彤大叫,“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止玛托迦脸色铁青,叫人将阿木尔扶下去,请了大夫去看。 安排完了以后,她问李云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你说一句话她就成了这样?你究竟有何事瞒着哀家?” 知道继续将事情瞒下去,只怕自个就得编十个、百个谎言来圆,无奈之下,李云彤无视止玛托迦言辞咄咄,一副质问自个的模样,淡淡一笑答道:“我想,她是被吓着了吧。” “那若木圆寂那日她也在场。”她补充道,“那若木准备让他养的小鬼吃了阿木尔,或者是把阿木尔变成他的另一只小鬼,也许是迷住她的神魂变成他的禁luán……总之不是好事,我救了她,估计她当时吓破了胆,所以方才我一问,就想起了旧事,成了那般模样。” 李云彤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一时间原本安静听着这一切的贵妇们开始议论纷纷。 “你的意思是说上师在宫里头行邪祟之事?”止玛托迦怔了半晌,方才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她。 “……嗯。”李云彤肯定地点了点头,却没说前因后果。 勒托曼在一旁,想了想试探地问,“上师那些事,甲木萨是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所见啊。”李云彤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师傅是相士,大唐国师袁天罡,他擅长星相、占卜和堪舆之术,神机妙算,无一不准,做为他的关门弟子,我略通一二。估计是这个原因,被阿木尔视为妖术,所以她才会害怕。” “你们可能会怀疑我所说的是真是假,只需去查一点,那个叫那若木的僧人进宫,是不是就会发生有人不见或者莫名其妙死掉的事情,被小鬼吸血而死的人,都会形貌枯槁,面色惨白……” 想到那若木的本事,宫里头的人都见过,听到说他养了小鬼,再联想到每回他进宫总有些使女、仆妇丧命之事……底下的人窃窃私语,七嘴八舌的议论,很快就验证了李云彤所言非虚。 毕竟,平日里那些下人死就死了,没人会多想,可有了猜疑之后再相互验证,就能得出很恐怖的结论。 就连止玛托迦的大使女,也跟她低声说起朗月宫里头有两个仆妇,一个投井自杀,一个感染风寒而死,当日顶多是觉得奇怪,现在一想,她们的死状确实都是如此。 当日的情形对于不懂道法的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太过玄幻,不管是松赞干布还是赤尊,李云彤都只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并未描述细节,反正养小鬼这种事,宫廷中人的都听说过,只说这个并不难解释。 止玛托迦眉毛挑了挑,仿佛不信李云彤能有降服那若木的本事,问她,“跟你师傅都学了些什么?” 李云彤原想细细解释一下,可一想说不准会有人问起她和那若木斗法之事,便不好说出实情,囫囵回道:“和相术、法术有关的都学,只我资质浅薄,师傅的本领学了不到五成。” 勒托慢掩口惊呼,“如此说来,公主您岂不是个风水师?我听说风水师都要人生死,逆天改命,难怪阿木尔会惧您。现在听了,我也觉得有些害怕,大法师那样的本领,是不允许到宫里头来的,免得万一他有了异心,随便要人性命,赞普岂不是危险。”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大家看向李云彤的脸色都变了变,离她近的人下意识退了几步,看她就如同看妖怪一般。 谁敢得罪风水师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难怪阿木尔会怕这位大唐的文成公主怕成那样。 要不是害怕报复,她们都要喊打喊杀了。 李云彤轻笑,“哪有那么容易!风水师是不能够随便滥用法术的,不然会反噬自身,那若木就是因为养小鬼害人命遭了反噬,被小鬼吸尽血死了。而且这布达拉宫里有龙气护城,我不知道那大法师的本领如何,不过就是我师傅来了,也不可能随便能取人性命,要不然,父皇也不敢封他为国师了。” 她正色道:“道术、佛法、巫术等等,都不是随意能够使用的,用一次,对自身的消耗都很大,你们也应该听说,真正好的风水师,千贯、万贯都不一定请的到,因为施术是要消耗术者本身的福报、健康,甚至是性命。其心不正的,更是会因道心佛心丧失,枉送自个的性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赤尊开口道:“的确,正如甲木萨所说,法师、巫师都不可能随便施法,更不可能在王城里头施法,除非自保性命,在这王宫里头,法术是不灵的。要不然各国的国君,也不可能让本领高强的法师当国师。” 她轻笑道:“法术和强大的武力相比,其实并没有胜算,对于意志坚定的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做了亏心事,心志不坚之人,才会被法术所惑。更别说逆天改命那样的事,是会遭天遣的,所以咱们根本不必害怕甲木萨用法术对付咱们,她顶多也就是能帮着看看风水,算算命,做不了那断人生死的事情。” 听了赤尊所说,大家放下心来,虽不敢立刻和李云彤接近,却也不像之前那般畏惧,有那胆大的还同她开玩笑,“甲木萨能不能施个法,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李云彤微微一笑,“刚才说了,好的风水师,千贯、万贯都不见得会出手,我虽不才,也不能坠了师傅的声名,你们谁肯出千贯钱财,我就破例给她算上一算。” 在座的虽然都是非富则贵,但一听李云彤要的价钱,还是吐了吐舌。 有人小声说:“那若木上师要价,也不过十贯、百贯,您这要价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李云彤看着她,唇角轻勾,似笑非笑道:“他的本事不及我,所以才会被我识破。况且,我是吐蕃的赞普,这样的身份给人算命的话,要个千贯,并不为过吧?” 止玛托迦抚了抚鬓发,轻声道:“那你给哀家算一算,哀家给你出一千贯。” 李云彤无奈地笑,“母萨这是打趣了,算命不能算己身,不能算亲人。再说了,我算您的过去,大伙都会说我是之前打听好的,说将来,验证起来兴许得好些年,她们就是好奇图个热闹,您可别跟着外人戏弄我了。” 勒托曼问道:“那能给我算一算吗?” 李云彤摇摇头,“不能,你我同侍一夫,命运已经纠葛在一起,无法算。不过,测事倒是可以,不如……” 此时,蒙娜突然上前跪在李云彤脚下道:“请甲木萨救我夫君一命。我愿舍万贯家财。” “大赞事他怎么了?”止玛托迦惊讶地问道。 “他已经三天未醒,连早朝都不曾上,我这次进宫,原是想求您给上师说一声,请他再帮着去看看。”蒙娜低声说。 “这倒奇怪了。”勒托曼看着蒙娜道,“大赞事病了,你就该请大夫去看,在家好好侍候着,可你倒好,还有心思在宫里头吃吃喝喝,还有心思跟阿木尔争嘴,这会儿倒想起来要请甲木萨去给看看,你哄谁啊?” “我……”蒙娜张口结舌,半天方才说出缘由,哀求李云彤道,“大赞事真的病了,大夫们都说无药可治,我怕他一倒,那些想抢他差事的人都跳出来,所以便托口他只是受了些风寒,原想着背了人悄悄求蔡邦萨,所以才没声张……” 勒托曼冷哼,“那你现在又舍得开口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因为之前就是那若木上师给大赞事看过,说是给他什么洗髓易筋,让他睡个七天,醒后就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方才听说上师竟然是邪祟之人,所以我才怕了……” 蒙娜的解释入情入理,但李云彤知道,她一定还有什么话没讲,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透,于是她便看向止玛托迦,看她是何打算。 第175章 交手 止玛托迦思忖片刻,方才开口道:“大赞事的事情紧急,可明日要举办大典给甲木萨正式行封礼,她怕是顾不上,再一个,咱们吐蕃又不是没有其他的能人,哀家请人给大法师传个信,让他派其他人去就行。” 蒙娜一惊,“那若木上师在宫里头养小鬼,如何还能让他师傅安排人给大赞事诊治?” 止玛托迦淡淡地说:“养小鬼一事,不过是甲木萨一面之词,是真是假,都没其他人看见,再一个,阿木尔如今畏惧的可是她,并非别人,那事哀家还要派人查探了才能定论。” 虽然看出止玛托迦不想再说此事,但想到府里躺着的那个人,蒙娜嘴张了几下,到底还是反驳道:“可之前她们都说,宫里头死了些人,死因和那若木有关,死状正是被小鬼吸血而死的模样。” 止玛托迦却懒得理会,只沉了沉脸道:“那些事是有古怪,但也不能说肯定和那若木有关,不管怎么说,都得查实了才能做数,哀家相信大法师的本事,纵然那若木真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和大法师有关系。你们想想,若真有关系,进宫来的可不止那若木一个,怎么其他上师就没问题?” 她看向众人,冷着脸道:“今日之事,在没有查实之前,哀家不希望听到有任何话传出去,更不希望大法师为这事和赞普起了误会,你们把自个的嘴都管严些。” 众人心头一凛,连忙表示绝不会乱说。 止玛托迦摆摆手,“都散了吧,哀家也累了,甲木萨也早些回去歇息,好准备明日的大典。至于大赞事那儿,蒙娜你且候着,哀家这就派人去给大法师说一声,请他安排个得意的弟子去瞧瞧,再不行,就让他亲自出马。” 蒙娜还想说什么,止玛托迦已经微微合眼,摆出不予理会的模样。 等外命妇们都散了,止玛托迦方才看向一直安静不语的李云彤,“你可是心头不服?觉得哀家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做得不对?” 李云彤正喝着茶呢,听了这话,抬起头笑了笑说:“母萨这么做想必有您的道理,您说得没错,这事人证只有我一个,又没物证什么的,阿木尔又是那般模样,确实很难叫人信服,倘若直接与大法师对上,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查实之后再说更好些。” 她平静的模样令止玛托迦莫名起了怒火,“哀家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又没说你撒慌,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跟谁踩了你尾巴似的。” 明明激动的不是她,果然一个人不喜欢你,你说什么都是错的……李云彤不吭声了,端起茶来继续慢慢啜,暗自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起身告辞。 止玛托迦眼睛微垂,半点笑容也无,看着李云彤端着茶碗的手,手指青葱似的细白,上面戴着一个红宝石的戒指,映在白瓷青花的茶碗上,别有味道。 她瞧上一眼,也端起自个面前的碗喝着两口里面的茶。 赤尊、勒托曼几个左右看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静了一息之后,止玛托迦微露了些笑容,尽量亲切地说:“你当真收服了那若木的小鬼?” 李云彤放下茶碗,点点头道:“之前所言,句句属实。” 言下之意,你爱信不信吧。 虽然话里的意思带着不快,但她的态度却是诚挚恭谦,挑不出半点毛病。 皇家礼仪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喜怒不惊。 李云彤觉得,自个过去没学会这点半事,到逻些来不过三天,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被她噎得一滞,止玛托迦揉了揉自个的眉头,她果真是和这个儿媳妇命数不合,从见头一面起,两人就相冲。 “哀家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有本事。”止玛托迦的笑容虽然不达眼底,但嘴角上扬笑意看着却浓了几分,“照这么看那若木的本事不及你,要不是你的身份,哀家都想让赞普封你做个女国师。也不知道大唐是什么风水,竟然能养出一位你这样的公主!” 李云彤对她这番表面友好实则刺耳的话咽不下气,礼貌而疏离地笑道:“母萨太夸奖了,其实我没那么厉害。说起来惭愧,当初跟着师傅,我只是觉得好玩,学得并不用心,所以都不敢在外面说他的名号,免得坠了他的威风。” 她偏了偏头,有几分天真地笑着说:“在我们大唐,女子和男子一样学剑习武,读书写字,像占卜观星相这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我听说赤尊姐姐就会观星相。我也曾听赞普说过,吐蕃这边民智不够开化,很多方面得向大唐取经。” 言下之意,她不过是学着玩玩的,跟贵族们玩斗鸡走狗是一个道理,不过是吐蕃这边人远地偏,没见识,才会把这当回事。 止玛托迦没料到她来了招自损式杀敌,一时接不上话。 片刻之后,她客客气气一笑,道:“的确如此,所以才请你们从泥泊罗和大唐搬了许多典籍、工匠过来,希望我吐蕃的国力,也能像大唐一般,日渐昌盛。” 她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模样,和颜悦色道,“哀家说那话的意思,是赞叹你殊为难得,为我吐蕃高兴,能够再得一位你这样的王后。只是怕你和那若木斗法之事张扬,引人误会,以为大唐公主是个看风水的相士,污了你的名声,所以才那般处置,你也别生气,此事查明之后,哀家定然会给你正名。” 这般手段优雅,将局势顷刻逆转,若李云彤再计较下去,就成了她不懂事。 李云彤情急之下没想出回复的话来,羞恼中,又撞上勒托曼等人冷眼旁观的眼神,更觉局促。 止玛托迦则端着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微微一笑。 这位大唐公主还是太嫩,哪里是她的对手。 李云彤面红耳赤,到底想了一句,“我也不是张扬,只是今日大家把阿木尔的事怪在我头上,我要再不说出缘由,只怕就要被当妖女火烧了。” 她看着止玛托迦,礼貌地笑道:“母萨,明日还有大典,要不你们聊着,我先回去做做准备。” 止玛托迦尚未开口,勒托曼却笑着留她,“再有什么事也要吃饭,之前我看您被那伙人围着,都没吃什么东西。母萨已经叫人准备了,就在这儿用点再回去,正好我们也能说说明日的大典。” 李云彤不吭声,进退不得。 赤尊开口道:“母萨,我也有些累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和文成妹妹一道告辞。” 止玛托迦脸色变了变,忍了下去,慈爱地说:“回去也是要吃饭,再说,不是还要讲讲明日大典要准备的事宜吗?” “大典的事都已经交待下去,都是照规矩行事,不用再说什么了。至于吃饭,实在是没有胃口,我便和文成妹妹一道告辞了。”赤尊仍然坚持。 止玛托迦拿起刀叉切了块奶酪送进嘴里,没讲话。 勒托曼笑着说:“难得大家都在,我们就一起陪母萨吃个饭吧,从明日起,文成公主可就是吐蕃的人,叫了这么几日甲木萨,明个也算名正言顺了。” 李云彤抬眸,轻笑道:“敢情我先前都不算吐蕃的媳妇?和赞普是无媒苟合?” 她用锦帕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茶渍,“我不知道咱们关系有这么好,我不在羊同萨都会吃不下饭。” 勒托曼脸色铁青。 赤尊瞥她一眼,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又是初来乍到,你犯得着总跟她过不去?” 勒托曼委屈地说:“我跟她过不去?刚才她怎么说我的,末蒙也听到了。” 赤尊淡淡地说:“她现在跟你我一样,都是吐蕃的人,她和赞普在玉树已经成亲行礼,你一口一个明日才名正言顺,搁谁都不会乐意。” 勒托曼还想说什么,止玛托迦开口道:“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在哀家面前你们就吵吵,背着哀家,岂不要把这宫里翻个天?哀家不过是想你们陪着吃个饭,怎么就这么难?” 她把手里的刀叉一扔,站起身不高兴地说:“都散了吧,哀家看见你们,就没胃口吃饭了。” 李云彤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行礼,“谨尊母命,那我就先回去了。” 赤尊看看她,却没有起身。 李云彤等了一会,见其他人都没动静,便对赤尊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她一向认为,婆媳之道和其他人相处是一样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别人给了一巴掌,你还给笑脸,只会引来更大的欺压。 有些人就是这样爱捡软柿子捏,当发现你是个刺头,不好碰的时候,不是敬你三分就是远着你。 更别说吐蕃人重强者,轻弱小,若是她一味委曲求全,只会自取其辱,让人轻视。 实力和见识决定了别人对你的重视程度,获得互利的长期良好关系,取决于自己的实力。 她转身时看了看止玛托迦潮红的脸色。 很快,婆婆会知道,她这个儿媳妇的实力。 先从这个一直等在朗月宫门口,看见她就跪下哀求的蒙娜开始吧。 李云彤站住脚,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第176章 失魂 李云彤和蒙娜还没有走出布达拉的宫门,就碰见了松赞干布。 原来,松赞干布听说大赞事几日未上朝竟是因为昏迷过去,有些担心,便准备派人去看,后来听说蒙娜求了李云彤出手,他便改了主意,要亲自前往。 松赞干布倒不是想抽空和李云彤多呆呆,对他来说,李云彤只是他后宫中诸多女子之一,因为她肌肤如玉,丽色无双目前最得他欢心而已。 他对李云彤虽然有些动心,但这种喜欢和他的江山社稷相比,份量还是很轻,他也不是那种因为私情废了政事的君王,实在是之前那若木养小鬼之事令他心惊,想亲眼看看怎么回事才放心。 好在吐蕃这边没有大唐那么多的规矩礼仪,换了私服,也不用君王的车舆,出行并不太招人注目。 一行人到了大赞事府,草草用过晚饭后,便去了大赞事的卧房。 虽说只昏迷了三天,但大赞事看着却像病了许久的人一般,脸颊已经明显凹陷下去了,露在外面的手腕也是皮肉塌瘪,青筋暴露如同鸡爪,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就像有什么东西吞噬着他的生机。 “怎么比我先前出门时还要瘦了?”蒙娜看了之后便悚然大惊,她连忙走到床边,问一直在跟前照顾着的领头大使女,“我记得出门前还没这么严重,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大使女看见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非富则贵,刚屈身行了个礼,便听见蒙娜的发问。 她满面愁容,急切地说:“夫人,奴婢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眼瞅着老爷就越来越瘦,就在正午的时候,上师让点着的那烛火忽然就灭了,然后老爷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蒙娜听完,脸色顿时惨白,她还清楚的记得,那若木当时曾说过,这七日点的烛火都是他亲手所制,法力无边,得有人瞅着,只能换烛不能让烛火熄了,否则就是大凶之兆。 看看旁边,明明还有四支烛未点,怎么就熄了呢? 那个大使女连忙解释,“奴婢一直派人换班盯着那烛火的,窗门都没打开,也不晓得那股子风从何而来……” 蒙娜这会儿却顾不得责罚下人,拉着大赞事那只皮包骨的手,就要落下泪去。 她虽然相貌生得不美,但夫君待她却是温柔体贴,他们早说过要同生共死,他怎么就…… 松赞干布轻咳一声。 蒙娜这才想起自个带回的人,连忙抹了一把眼睛里的泪,给松赞干布他们行礼,哀求李云彤道:“甲木萨,劳烦您给看看。” 李云彤看到床榻前那熄灭的红烛,拿在手中仔细查看了一番,又看了看紧闭双眼,奄奄一息的大赞事,皱了皱眉。 她可以感觉到有股子气流从大赞事的身体往外涌,那气流就是大赞事的生机。原本那烛火可以锁住他的生机,在他身体外往复又回去,如今红烛一熄,再无阻挡,就像是有什么吸着大赞事的生机往外走。 虽然很细微,却源源不断地往外走,这样下去,生机涌出,晦暗污秽的气息不断钻入,恐怕子夜之时,阴阳交替,大赞事就会没命。 李云彤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然后掌心反转,将那贴在大赞事的床幔上。 对于松赞干布和蒙娜他们来说,看见的只是李云彤对着空中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红烛熄灭,意味着大赞事魂魄不过,性命不保。”李云彤直言不讳地说,“我暂时用符咒将他的残魂余魄守住,但若是不找到要他命的根源,他挨不过阴阳交替之时。” 蒙娜的眼泪立刻就往下掉,她哭哭啼啼地说:“那怎么办?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哭着就要往床上扑,想抱住大赞事痛哭。 李云彤拉住她,大赞事只余几口气了,可经不得她这么一扑,“你先别着急,你们府里最阴之处……嗯,去你府上的祠堂看看,说不定还有转机。” 因为她不知道吐蕃话“祠堂”怎么说,便顺嘴说了大唐话。 “祠堂?”蒙娜抽抽噎噎地问,显然她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李云彤看向松赞干布,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词。 松赞干布想了想,说道:“供奉祖宗牌位之处。” “对,就是阴地。这种吸魂的法术不可能离得太远,应该是设在你们府里的。之前那若木来布阵时,没有同你们说吗?” 蒙娜摇了摇头,从使女手里拿了帕子,拭泪道:“大赞事他怕我拦着,一直没给我说,都是他要‘入睡’前,才交待了几句。我现在就带您去那里。” 还没等她走两步,李云彤就道:“不光咱们要去,还得在你们儿子里挑一个不满十岁的带上,另外再选七个血气旺盛,阳气充足的童男子守在这门口,不许闲杂人靠近。” “幸好小儿子今年尚不足十岁,不然就麻烦了!”蒙娜庆幸道。 在她吩咐下人们事情的时候,李云彤对松赞干布轻声道:“一会儿,赞普您就别过去了,我和蒙娜去就行,有秋枫她们跟着呢,您不用担心。” 松赞干布皱眉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李云彤挑眉轻笑,“你可是雪域之王,万一过去有了什么差池,我可担待不起。那阴地都是亡魂,对方在那儿整了什么东西,如今也不知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敢让你过去。” 她虽然在笑,但话语里的却道出了此行的凶险。 “会有危险?”松赞干布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看上去顿时多了几分冷厉,“那你也不许去,本王立刻让人去请大法师来。” 之前蔡邦萨派去请大法师门下的人,就是被他挡住了,在李云彤那晚和他说起那若木在宫里头养小鬼之事时,松赞干布就决定不将此事外泄,毕竟,大法师和这事无关还好,若是有关,就成了打草惊蛇。 在吐蕃,大法师几乎有着和赞普同样的权力,凡国之政事、军事,大法师都会参予,从他做稳赞普之位以来,虽然尽力压制苯教的势力,弘扬佛教,但经过历朝历代,苯教已经是根深叶茂,很难撼动。 李云彤看了松赞干布一眼,经过昨夜,不管这人有没有把夫妻一体放在心上,但他能够担忧自个的安危,也算有心。 她轻声笑道:“没事,万一不济,我也有自保的能力。若是有你跟着,我还得操心你,有什么情况得护着你反而拖累。你不去就不会有大危险。” 松赞干布心中顿时一松,但他却没有完全放心,只是不再坚持,“不管如何,你得有万全准备,而且要清楚自个的命有多金贵。”他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大赞事,“他虽是吐蕃的重臣,和你,也是无法比的。” 言下之意,两害相权取其轻,真有什么,哪怕救不了大赞事,李云彤也要保证自个的安全。 李云彤点点头,提醒松赞干布道:“我在大赞事跟前设的符咒,约摸能管两个时辰,一旦过了这个时间我们没回来,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他,这两个时辰里,你务必带人看好了那七个人,不许他们离开这门口半步。” 正说着话,就见蒙娜挑的人已经来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多叫了两个人。 结果李云彤看了看,连点了三个人出来,说:“他们几个不合适,一个阳气不足,一个血气不旺,还有一个也不是童男子。” 蒙娜生气地对着那三个人说:“我刚才怎么交待的?说了要童男子,你们跟着混来干什么?” 有两个连声说没听清楚跟着来的,还有一个梗着脖子说:“小的刚刚十八,气血充足,怎么不是童男子?” 之前管事的可说了,要七个男人来替老爷守着门,守到老爷醒来,就有两贯钱的赏赐,这么多的钱,他怎么都得混上一个。 李云彤看着他,平声静地地说:“你前后有过三个女人,昨个晚上还和女人……” 那男人立刻涨红了脸往后退,还跟蒙娜讨饶道:“夫人,小的错了,小的再不敢乱说了。” 蒙娜此时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只恨恨地说:“自个下去跟管事的领罚。你们再去找一个人来,要快。” 松赞干布看了眼跟着自个的几个随从,对巴吉道:“本王记得你还是童身,就由你顶上吧……” 李云彤看着巴吉那张足有三十岁的脸,张了张嘴,到底没把心头的疑问说出。 巴吉心中欲哭无泪,这下子,兄弟们都要笑他是老光棍了,赞普干嘛要在人前点他啊…… 他再看看多吉几个忍着笑的模样,睁大眼睛,敢情,这几个比他小的,全是花花肠子。 见赞普的目光看向自个,巴吉故作淡定的点了点头,耳朵都有些发红。 等到了大赞事府上的祠堂门口,李云彤低头对大赞事的小儿子温和地说:“为了救你的父亲,需要用你的一滴血,你别怕啊。” 蒙娜看着自个的小儿子,对他说:“达旺,你阿爸啦生病了,我们得救他,甲木萨需要你的一滴血,才能救你阿爸啦,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把手伸出来。” 达旺愣了一下,看看蒙娜又看看李云彤,乖乖地将自己的手伸给了她。 第177章 心咒 李云彤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根针出来,捏着达旺的食指尖迅速一刺。 达旺只觉得指尖微微一疼。 李云彤另一只手摊开了掌心,将他滴落的血接住。 父子血脉相通,十岁以下儿童未受多少世事沾染,血质会更为纯净,用达旺的血找大赞事的魂魄最为相宜。 李云彤念着咒语,将那滴血朝空中抛去。 其他人看不见,她却清晰地看见那滴血化成一道血箭朝前方射出。 “让人带他回去,你同我进去。秋枫你们留在这儿,不许任何人进出。”李云彤边说边往血箭方向追了过去。 蒙娜愣了愣,连忙交待人带走达旺,自个将裙角轻提,便迈过高高的门槛追李云彤身影而去。 血箭七拐八拐的,越来越淡,终于在最后一丝血线消失之前,落在了一棵大槐树上。 槐树至阴,最易聚魂。 李云彤细细查看那棵槐树,发现了上面有颗很大的树瘤,正是附着鬼物的好去处。 血线落在那树瘤之上便消失不见,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把它往里面拖拽着一般,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暗,要仔细凝神才能看见那树瘤的顶端,有丝丝楼缕的黑气在往外冒,正是那些黑气裹挟着血线渗进了树瘤。 李云彤勾了勾唇,眼中冷厉一闪。 她递了一个小瓷瓶对蒙娜道:“因为有些东西你看不见,我得往你眼睛上抹两滴牛的眼泪,不管看到什么,你都不要惧怕……等一会有影子飘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停地喊大赞事的名字,引着他的魂钻到这个瓶子里,只要他的魂魄一进去,你马上盖好盖子……我就能拿回去,让大赞事回魂。” 蒙娜点点头,视死如归般说:“我不怕,只要能够让他好起来,哪怕用我的性命去换都成。他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 李云彤看她的模样不像说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若大赞事对蒙娜的感情也这般深厚,他根本就不会为了权势去冒那样的风险,对一个已经不顾你感受的男人,抱着用命去换他回来的想法,李云彤说不清这是对是错。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女子而言,男人就是天,天要塌了,根本无法独活。 但她可能比较自私一些,她做不到全心全意去为一个人悲喜,在她看来,遇到那个人之前,她能活得很好,失去那个人之后,她固然会悲伤,但不可能自绝,她仍然会活得很好。 六岁那年,发现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般恩爱,因为父亲宠爱小妾她为母亲抱打不平被训斥离家的那件事,对李云彤有着深远的影响,即使本应憧憬着未来夫君,向往着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少女阶段,她仍然保持着那份警惕和疏离。 别说是本就是政治联姻的松赞干布,即使对用自个性命护着她的禄东赞,她也没有飞蛾扑火的那种决然,在对方困于身份止步不前之后,她退走的更快。 像蒙娜这种为了感情奋不顾身的痴,在李云彤看来是有些傻气的。 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舍弃自个的性命,抛下父母、子女和亲友不顾,难道女子活在这个世上,夫君才是全部的意义吗? 虽然不赞同,但李云彤知道每个人都有自个的活法,她劝不转,也不想花力气去劝一个和自个只有泛泛之交的人。 况且,眼下她也没那么多时间,讲些蒙娜不爱听的道理。 她看了看那棵槐树,绕着四周画了一个大圈,对着蒙娜道:“不管看到什么,谁唤你,你都不要走出这个圈,你就在这个圈里唤大赞事的名字即可。切记,不可走到我画的这个圈外。” 她从所佩的香囊里倒出一张刻满了符文的黄裱纸,往那树瘤上贴去。 起先那符纸根本就贴不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往外推,用力在抵抗一般,李云彤见状,口中念念有词,才将那张符纸贴到了树瘤之上。 渐渐的,有一个模糊的头颅从树瘤上显现出来,跟着,是脖子,胳膊……等全部显现现来,就见那个雾影骤然从槐树上窜下。 一旁的蒙娜明显地愣了一下。 已经走到圈外的李云彤挑了挑眉,显然蒙娜看到的这个身影就是大赞事跑掉的那半魂魄。 随着雾影的出现,四周骤然一冷,蒙娜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看着空空荡荡虚空中的那道雾影,惊喜地说:“加木杰,是你吗?加木杰,到我这儿来……” 雾影往蒙娜的地方飘了两步,然后又往圈外飘,开始他飘得犹豫不决,后来明显是向那个圈外在飘,急得蒙娜连唤:“加木杰,加木杰,是我,我是蒙娜……” 但雾影听了她的话,似乎往圈线外飘的更快了。 那道圈线像是铜墙铁壁一般挡着它,雾影出不去,急得团团转。 李云彤看着那雾影,冷然的说:“到她那边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雾影本能的抗拒,可每当他靠近圈线,李云彤就会轻喝:“去……” 那声轻喝像是棍棒一般,驱赶着它向蒙娜那边飘过去。 雾影开始拼命地挣扎,四周变得越发阴森寒冷。 不光蒙娜,就连李云彤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加木杰,加木杰,你醒醒,跟我回去。孩子们都想你了,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蒙娜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之音。 她将手中的瓷瓶口对着雾影,“你快进来,等你进来,甲木萨就能带你回到身体里……” 雾影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快它就露出凶相,两个胳膊伸出来,朝蒙娜的手上打了过去。 蒙娜猝不及防,瓷瓶险些掉在了地上。 李云彤连忙道:“注意,别让它抢走了那瓶子。” 她又对着雾影轻喝:“去……” 雾影挣脱不得,索性朝蒙娜扑了过去。 看着越来越凶恶的雾影,李云彤知道,这是大赞事的魂魄已经被恶物侵袭之故,她眸中一凛,再次拍出了一张符纸。 蒙娜就看见那张符纸在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跟雾影一顿缠斗,押着它向自个手中的瓷瓶飘了过来。 那符纸明明没有手脚,雾影却像是被它抓着一般,塞进了瓷瓶里,连半点影子都没有落在外头。 蒙娜一时没有回过神,没来得及按李云彤先前所说将瓷瓶的盖子盖上。 阴风骤然卦起,落在人身上就好像冰凉刺骨一般的寒,大槐树的树枝乱颤,树叶哗哗作响。 槐树上原来停息的夜鸟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般,迅速地飞离,有些也不知道是跑得慢还是跑得太快晕了头,撞在树叉上掉落下来。 蒙娜就看见雾影飘出来,慢慢聚化成加木杰的模样,对着她招手示意,像是要她跟着自个走。 她以为是瓶中的雾影出来了,初时还唤着:“不,加木杰,你得跟我走。不行,你得跟我走……”后来也不知道那雾影说了什么,她像是被迷住了一般,竟然神志不清似的跟着那雾影往圈线外走。 蒙娜看着那雾影,目光呆滞,就像是认准了它一般,跟着它径自往前走,等到了圈线边,她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她停下了步子。 那一瞬间,她想起李云彤之前交待过,让她千万别离开圈里的话。 雾影轻叹,转过身看着蒙娜,蒙娜的脑海里不仅“听”到了加木杰的叹息,还听到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深情的眼神,“蒙娜,跟我出去,跟着我,我们夫妻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你不想跟着我吗?” 尽管那只是一道雾影,面容看上去是虚化的,可蒙娜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凝视着自个的目光。 深情、温柔,像是要把她融化了的目光。 ……所有关于她和加木杰的记忆都涌现出来,化成眼前这双情深似海的眼眸。 只有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不好看,永远对她那般温柔体贴。 对着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咚咚咚”,蒙娜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飞快跳动,跳得她心慌意乱,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腔。 她要跟他走,哪怕走到地狱里。 “……切记,不可走到我画的这个圈外。”如同梵音般的提醒,在她脑海里反复。 蒙娜羞红着脸,挣扎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我不能跟你走,不能出这个圈子。” 雾影像是失望至极,但很快就继续深情款款地对蒙娜道:“你说无论生死都跟着我的,你如果不跟我走,就再也看不见我了。蒙娜,我的妻,我的爱,来,跟我走……” 蒙娜渐渐抵抗不得,跟着雾影眼看就要跨出圈线。 雾影出不去,蒙娜却是能出去的,一旦她走出去,那圈线的符咒就会失灵。 蒙娜被迷神之际,李云彤却清晰地看到,那是从树瘤上飘出的另一道雾影,显然,之前就是它将加木杰的半魂勾到这里来的。 那雾影出来之后,瓶中加木杰的半魂就飞快地跑了出去,驱赶它的那道符纸在空中燃成了灰烬。 显然,这是遇到了劲敌。 看到蒙娜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后跟着往圈线外走,李云彤两手飞快地在空中画符,口中念道:“嗡阿吽,班则格若呗玛斯得吽——” “嗡阿吽,班则格若呗玛斯得吽。”莲师心咒,五浊黑暗越深之时,莲师加持之月越明,是净化驱邪第一咒,能够净化身、语、意。 第178章 入魄 因为莲师心咒的缘故,那雾影开始变淡,但它拖拽着蒙娜,缠绕着加木杰半魂的模样却越发的凶狠,就像是要将他们剥骨抽筋吞进肚里一般。 蒙娜此时在莲师心咒的作用下,神智恢复了几分,她发现自个正往圈外走,便想着挣脱雾影,好退的离圈线远一些。 雾影毕竟不是实体,主要是通过神智控制她,在一番苦苦挣扎后,竟被她挣脱。 神智一恢复,蒙娜便感觉到四周越发的冷,若不是四周草木葱郁,她几乎要以为现在是寒冬腊月。 随着李云彤口中的莲师心咒不停地念出,凶神恶煞的雾影丢开了加木杰的半魂和蒙娜,朝她扑了过来。 “嗡阿吽,班则格若呗玛斯得吽。”李云彤咬破了指尖,以血向虚空画写莲师心咒。 这道雾影是邪物,显然是想拘了大赞事的魂魄,做借尸还魂之事,这等逆天之举,本是非常邪恶,懂得人也极少,她虽然听师傅说过破解之法,却是头一回对上,心头不免有些惧意,但她兀自不退,哪怕用上自个的指尖血也再所不惜。 雾影摇摇欲散,转身朝加木杰的半魂扑过去,竟是抱着同归于尽,要将那半魂打散的想法。 李云彤面上闪过冷厉,口中的莲师心咒念得越发急,手底下也不停,打算在雾影与魂魄缠绕的最后关头破了这个局。 蒙娜在一旁连声唤,“加木杰,加木杰……” 半魂似乎也有了些自个的意识,原本由着雾影缠绕融合的模样竟然现出几分挣扎之意,两道虚影之间的缠斗顿时变得极其猛烈,一方要冲破某种桎梏,一方在拼命阻止。 李云彤趁势飞快地拿出三张黄裱纸符,飞快地在上面用指尖画上有她鲜血的符,然后往空中一送。 因为有了她的血迹,这三张符纸抛空之后,顿时明亮耀眼,几乎照亮了夜空,如同有人执灯照着这一处。 几乎在符纸打过去的同时,雾影发出一句无声的呐喊,它扭曲变形,似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效用凌厉的符纸。 随着符光照耀,如同人形的雾影变得支离破碎。 在符纸那三道光的照耀下,雾影终于消散,而加木杰的半魂似乎也不能承受那符光,委顿倒地。 这场争斗着实花费力气,在雾影消散的同时,李云彤的唇角流出血迹。 她甚至顾不得喘息,对蒙娜断断续续地说:“快,用瓶子把它装进去,盖上盖子。” 蒙娜小心翼翼地唤着加木杰的名字,将瓷瓶靠近那半魂。 半魂的雾影钻进了瓷瓶,蒙娜连忙将瓶盖合上。 李云彤向后倒去,而一丝残余的黑气,钻进了她的眉心。 谁都没有发现,李云彤自个也没感觉到。 她只觉得极累极倦,想倒下去好好睡一觉。 累得已经控制不住自个的身体,她向后倒去。 她以为自个会倒在地上,结果身后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她回眸看过去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你怎么来了? 但还没等她问出这句话,眼睛便因极度的困倦闭上,等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榻之上。 “你答应过我什么?结果你怎么做的?我看你是全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松赞干布见李云彤醒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咬牙切齿道,“你竟然在自己明天就要大典加封的情况下,做出这么危险的事,说明你根本没把当我吐蕃赞蒙一事放在心上。你自己说,该受什么惩罚?” 说话的时候,他的鼻子几乎都要碰到李云彤的脸了。 李云彤看见他细长的丹凤眼中冒着怒火,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仿佛都碰在了一起。 虽然之前已经有过亲密之举,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她还是涨红了脸。 松赞干布看着李云彤那因为吃惊微张的唇,如同樱桃般红着,像一个邀请。 要是往常,他定然毫不犹豫就吻了下去,但此时看到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只是滞了滞,只是凝望着她,连要质问她究竟有没有把自个的安危放在心上的话都忘了说。 两人的呼吸离得很近,一呼一吸之间,暧昧异常。 李云彤看着松赞干布那双棕黑色的瞳仁近在咫尺,一眨也不眨的,定定地望着她,似要将她吸进他的眼睛里,吸到他的心里一般。 这样一双眼睛,这般专注的神情,世间哪个女子会不为之动情? 若是自己早些时候认识他,只怕也是不能抗拒。 可如今知道了他的心思只在家国天下,不在儿女私情上,她若动心就是自苦,她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李云彤心中微叹之后,便移开了自个的目光。 见她避开自个,松赞干布微微抬起了身子,恢复他平日正经八百的模样,沉声道:“你说,究竟该给你什么处罚?” 李云彤仍没有回答,转眼看向他的脸。 烛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打出光影,越发显得轮廓分明,一双眼幽深如潭又清澈见底,那双眼里的情意,仿佛要将她裹挟着沉溺进去,她连一丝想逃窜的余地都没有。 可他的心意深不可测,她看也看不明白。 正想着如何回答之际,李云彤感觉到自个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感觉到自己眉心深处仿佛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冒失的四处窜动,慌乱地、迷茫地、惊恐地窜动,但最终转成了渴求、渴望的窜动! 她渴望拥抱这个凝视着她的人,渴望着亲近他,亲吻他。 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望的小气泡,饥渴地等着安抚和喂养。 李云彤为自己这种的反应感到奇怪,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她几乎要抵御不了那种濒临渴死时见到水的渴望。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李云彤为自己的变化恐慌,不,她怎么会面对松赞干布动欲念?她和他,只是合作的搭挡,他们只是政治婚姻,行周公之礼不过是因为夫妻名份之需,除了应尽的本份之外,她不可能对他起其他的欲念。 不管是感情还是身体,如果不能够自我控制,就会被别人控制,一旦失去自控,很容易就会万劫不复,意乱神迷,做些愚蠢的事情。 她不要失去对自个身体的掌控。 她不要! 李云彤慌手慌脚的,想推开松赞干布,让他走。 松赞干布发现了李云彤的这种变化,看着她迷离的眼神,潮红的面颊,虽然不知因何而起,却是一阵暗喜,以为她是开了窍,如他其他的女人那般,对他着迷,与他单独相处时,就渴望与他亲近。 他紧扣着李云彤的腰,声音暗哑地说:“不要动,我已经想好怎么惩罚你了。” 他吻了下去。 这个坏家伙,明明她的变化他都能感觉到了,那种热,简直要将他融化,而她竟然还想推开他。 那就让他好好的给她惩罚! 李云彤本来就热得要融化的身体,因为松赞干布这一个动作,最后一点抵抗力也消失殆尽,她瘫软在香软的被褥里,瘫软在松赞干布的怀里。 原本因为抗拒而僵硬的身形变得柔软,感觉自个就象靠近了巨大的热汤一般,烧得她脸颊通红。 李云彤用一丝残余的理智道:“不要,这是在别人的府上。” 她还记得自个倒下之前的事情。 松赞干布的手停了下来,只是继续亲吻着她。 良久,他才松开李云彤,恶狠狠地蹭了蹭她的鼻尖,“等回了宫,等回宫之后,我就直接吃了你。” “大赞事怎么样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行,我得起来,过了子夜,他的残魂就归不了体。”待神智稍稍清明,李云彤挣扎着起身。 经过刚才,她像是饥渴的人喝了两碗水,虽然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但心头的燥热已经消散不少,能够控制住自个了。 “你先顾好自个吧,管他那么多。”松赞干布没好气地说。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如果不让他的残魂归体,岂不是前功尽弃?”李云彤靠着松赞干布的手臂坐起。 此刻,她感觉到松赞干布精壮的身体沉稳坚定的像一座大山,令她心安。 见李云彤执意起身,松赞干布也没有再拦,他将她半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个肩头省些力气,低声说:“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蒙娜所说,已经觉得甚是凶险,你怎么就敢……” “加木杰这事有些古怪,你不要掉以轻心,那是个老狐狸,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他肯冒着丢了自个的性命的风险,只怕所谋甚大,你把他救回来,未必是好事。” 李云彤思忖片刻道:“家师曾说过,礼佛修道之人,要有一颗匡扶正义,锄强扶弱之心,因为力量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若是一味地保全自个,苟且偷生,就枉费了一身的本领。就像医者父母心一般,不管患者是好是坏,但凡遇上了,总要救回来才行。” “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松赞干布没好气地说,在她唇上印了一下,“走吧,反正我是不管的,若有什么不对,我就直接斩了他,免得养虎成患。” 第179章 玉珏 李云彤一走出供她休息的那间客房,蒙娜就迎了上去。 她眼睛发红,忧心忡忡,看见李云彤方才舒了口气,露出喜色行礼道:“甲木萨感觉可好些了?” 之前李云彤晕过去的时候,虽然大夫看过说无大碍,只是因为太耗费心神太累,但松赞干布冷脸说天大的事情都搁下,必须得等她休息好……蒙娜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等着。 一直担心过了子夜就来不及救回加木杰,眼看再有一刻就要过时辰,蒙娜简直恨不得闯进去将李云彤摇醒,但门口的侍卫根本不容她靠近。 要是再看不见李云彤出来,她悬了半天的心只怕要碎成一片一片。 李云彤也知道她心焦,点点头道:“还好,我这就过去给大赞事瞧瞧。” 进屋之后,她查看了加木杰的气色:印堂发黑,气息更为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他还有呼吸,显然,再拖下去他必然会因煞气入体,断了生机。 看过大赞事的模样,李云彤伸手问蒙娜要了那个瓷瓶。 放出瓶中装着的半魂之后,她低念引魂词,随着她的动作,松赞干布和蒙娜便看见大赞事的呼吸渐渐重了起来,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干瘪、枯槁恢复了丰润、饱满,连原本有些花白的头发都变黑了。 蒙娜喜极而泣。 “好了,没有太大问题,将息几日,就能完全恢复。这些日子,先别给他吃大鱼大肉,慢慢喂些米粥让脾胃适应。”李云彤扫了眼睁开眼睛的大赞事,吩咐蒙娜。 蒙娜连连点头。 李云彤看看躺在床上的加木杰,虽然形容还有些憔悴,但相貌比起蒙娜来,可以说要胜出很多,相貌儒雅不说,还有一双很勾人的眼睛。 若不是他眼角有鱼尾纹细细密密,杂乱无章,猛地看去,他比蒙娜还小几岁。 但之前引魂之时,问起八字,加木杰比蒙娜要大三岁。 再看看加木杰眼角四散开的细纹,李云彤皱了皱眉。 那个位置是夫妻宫,鱼尾纹呈现这种情况,通常是感情方面不专一,性格比较放纵的表现,除了情感生活比较混乱之外,也说明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尤其是肾脏亏损厉害。 虽然加木杰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润泽,但他眼下的隐青黑也说明了这一点。 犹豫了片刻,李云彤还是开口对蒙娜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赞事这场灾祸是因女人而起,然后被人利用想上他的身,借尸还魂。” “女人?”蒙娜惊讶地说道,“不可能,这么多年他连通房小妾都没有……” 松赞干布冷眼看着已经醒来,坐起身给他们行礼的加木杰,“还是你自个说吧,不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云彤也转目看向他,“这几日大赞事虽然昏睡着,但其实神智很清楚,想必你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不用再给你解释。你可以再隐瞒下去,但若是那女子不肯善罢甘休,你恐怕再无机会活一次。” 加木杰一脸难以置信,连连摇头,“不,她不可能是那种人,不会的……” 虽然认为那女人不会害他,但他的话,也间接承认了确实有一个女人存在。 “你,你竟然在外头有了女人?”蒙娜惊骇,眼睛带泪,“你怎么能做这种伤事情?你当初娶我的时候,说过不会背着我有其他女人。先前我说给你再娶两房妾室,你都说不要,说有我一个就足够了,要一辈子陪着我……你竟然在外头有了女人……” 大喜到大悲,蒙娜按住自个的胸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李云彤有些不忍心,对于蒙娜来说,也许一辈子的欺瞒对她更好。 但看到加木杰脖颈上露出的那截红绳,她还是叹了口气道:“你不仅在外头有了女人,而且脖子上戴着的那个玉珏,大概也是她送给你的吧?” 加木杰愣了片刻,用手拽出那根红绳,下面果然坠着块白玉的玉珏。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她说这玉珏是她向高僧求来的,开过光,能够积福运保平安。”他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这玉珏不但没有祈福之效,而且会消耗阳气,引煞气入体。”李云彤淡淡地说。 “怎么可能?她明明说……”加木杰一脸惊讶,显然,他对那女人信任有加。 蒙娜已经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勉强扶着椅子瘫坐在上面,目光呆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加木杰到了这会儿,还不肯将那玉珏摘下,李云彤冷冷一笑道:“这是法器,是从死人安魂之物,活人戴得越久,就越为不利!” “法器?”加木杰虽然摘下那玉珏,放在了一边,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但语气仍然有些怀疑,“您怎么知道它是从死人的东西?” “万物有灵,死人身上的东西有僵死之气,活人身上的东西有鲜活之气,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修行的术士却一望即知。先前你已经奄奄一息,那玉珏的死气混在一起,我以为是你本身的垂死之气,没有在意,此刻你好转了,那死气就显现出来。” 听完李云彤的话,加木杰下意识地将玉珏扔远。 此刻,他的神情比蒙娜好不了多少。 都是那种遭人背叛,难以置信的神情。 只不过蒙娜是伤心欲绝,他却是恼恨愤怒。 他偶然救了那个女人,女人喜欢上他,要以身相报,因女人长相美貌,他就半推半就的应了下来,初时只是玩玩,久了就觉得她和其他女子都不一样,既不爱财也不惹事,虽然以他为天却不痴缠,不管说话做事,无一不妥贴,令他很是舒服,久而久之,便对女人上了心。 甚至想过设法娶那女人为妻。 要娶她为妻,就必须先将家里头的这个处置了。 要不是蒙娜是独女,家财万贯,他的大赞事之位是岳家助力所得,加之两人育有三子两女,他只怕已经动了手…… 从前还觉得女人给他的玉珏是因为爱着他,想用玉珏代替她日日夜夜陪着他,这会儿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想到那玉珏是死人安魂用的,他便恨不能将那女人抓到跟前,剥皮抽筋。 “没想到这玉珏看上去甚好,竟然会消耗阳气,损福亏运。果然最毒妇人心!”加木杰看着那丢在地上的玉珏,恨恨地说。 李云彤看了眼蒙娜,又看了眼玉珏,正色道:“这种法器,多是因为死者因意外而死带着怨气,放入了极阴的墓穴中,用安魂之物吸极阴之气养成……至于她为何要害你……” 她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女人之所以会送此物给你,是因为和你有死仇,她不仅要你死,而且要通过这个法子,将煞气引到你这府邸来,损你的福运子孙,长此以往,别说家宅不宁,只怕你的妻儿都会为你所累。” 加木杰面色煞白,眼里的愤恨愈深,就连夜风入室,他都觉得是那玉珏将阴气送进自己的毛孔之中,侵袭了五脏六腑。 将被褥拉了拉,盖住自个有些发冷发寒的身体,加木杰拱手给李云彤行礼,“还望甲木萨告知,要如何收拾那女人?” 加木杰能够得到大赞事这位置,虽然有岳家的助力,但也是他有真材实学,他可不会单纯地认为,摘下玉珏就没事了。 就算那女人没有后招,他也不会放过她。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和那女人的事情,得你自己去化解。”李云彤皱眉,加木杰和蒙娜之前的神情,可是一一被她看在眼里。 遇到背叛,女人只会伤心,男人已经在想到要如何保全自个的利益。 “玉珏只是起辅助作用,那女人不仅请了那若木来给你布局,还在你家祠堂周围布了个引魂阵法,如此一来,阵法和法器配合,你才会昏睡不醒,若非你妻子今日求了我过来,你只怕此时已经命丧黄泉。我已经救回你的命,其他的事就得你自个去了结。”李云彤面无表情地说。 “可万一她手上还有什么厉害的东西怎么办?”关键时候,还是保命要紧,加木杰对那女人已经由爱转恨,此刻只顾惜自个的小命。 他挣扎着下地,跪在地上求李云彤,“甲木萨,求您指条明路给臣。” 见李云彤不语,他又跪向松赞干布,“赞普,赞普,求您让甲木萨救救微臣,臣当以死相报。” 松赞干布皱眉不耐烦地说:“你不该求我们,该去求你的妻子,若不是她求甲木萨救回你,此刻你已经死了。” 他是看出来了,李云彤对于加木杰就没什么好脸色,倒是对蒙娜颇有几分怜悯之意。 同为男人,他倒也不觉得加木杰有多大的过错,如果说有,就是加木杰有些太沽名钓誉了,喜欢上一个女人,就应该告知自个的嫡妻,然后抬进府里来…… 他对加木杰的反感,更多是从政事上考虑,一方面深情款款的哄着嫡妻出钱出力,一方面和外头的女人柔情蜜意,能够做到十几年表里不一还不露陷的人,只怕忠心也有限,像这般不厚道的臣子,若是有了足够大的利益,恐怕会把他这个赞普也卖了。 想到加木杰之所以会上当,是因为相信了那若木所说可以洗髓易筋,长命百岁的缘故,松赞干布的眸色又冷了冷。 第180章 权术 在加木杰恢复正常的同一时辰,离他府上两条街的一家宅院里,一个女人急冲冲地走进了屋子,看到里头作法的僧人,双手合个什行礼急问道:“上师,您不是说今晚就能把他的魂拘过来,令扎西的魂魄附在他的身上,怎么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苯教的僧人没理她,仍然念着符咒,拿着桃木剑比划,然而他感觉到施出去的法术如同泥牛如海,完全没有效果不说,甚至还有股子力隐隐反推向自己,因为收势不及,他被自个的法术反噬,一口心头血涌上,喷在了那支桃木剑上。 女人虽然不懂法术,也知道情形不对,心头发慌,面色发白地问道:“上师,您怎么了?” 僧人吐出口中的残血,长叹一声道:“有人破了阵法,没办法将他的魂拘过来了。” “怎么可能?除了大法师,这吐蕃还能有谁比您更厉害?”女人以为他在推脱,脸上凄惶之色越发浓重,“上师,扎西的性命可都在您手里了,求您救救他。” 僧人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百个雪猪有一禅师,百个兔子有一智者,这天下间能人太多,是贫僧太过大意,没想到除了家师之外,这吐蕃还另有高人,破我法术之人,只怕与家师的能耐,不相上下。” “上师,那如今该怎么办?”女人十分失望,一想到经营多日眼看就能够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她的脸上浮现死灰之色。 僧人脸上出现两分歉意,“阵法已破,想再次施展法术难上加难不说,而且那人已经有了防备,很难再放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真得没有法子了?上师你不是说,像他那种枉顾人性命,踩着人头上位的恶人,就该有天收他吗?您不是说要帮老天收了他吗?扎西死得冤枉,为什么我们家破人亡,他却夫妻恩爱,父慈子孝?” “不服,我不服。天哪,你的公道在哪里?你的眼睛在哪里?上师,您就不能请大法师出手,救一救扎西,或者是收了他也行啊?”女人见僧人摇头,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绝望而痛苦。 那种怨气,那种绝望,那种声竭力嘶的痛苦,即使见惯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僧人也为之动容。 他轻声安慰道:“死者已矣,生者还要保重,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些,总要活下去。而且,只怕他回过神,早晚会找到这里来,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避?我还怎么避?我为什么要避?救不回扎西,我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为了报仇,我以身伺虎,曲意承欢,一步步接近他,就是为了讨回公道,如今,我还怎么活下去?我还有何颜面活下去?不,我不活了——”哭喊着,女人转头朝坚实的墙壁冲过去。 然而,她并没有血溅三尺,僧人身形速转,挡在了她的面前,轻轻用手往前一推,女人便感觉有股子力止住了她的冲势,她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原本貌美如花的形容,因为这一哭,沾了泥沾了土,连面孔也扭曲变形,不复之前的风姿。 若不是伤心难过到了极点,她这般爱惜容貌的的女子,断不会如此不顾形象。 僧人脸上现出几分不忍之色,犹豫片刻后,他道:“如果你坚持要报仇,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恐怕事成,你的性命难保……” 一听他还有办法,女人立刻站起了身,面露喜色,破釜沉舟地说:“只要能杀了他,哪怕万劫不复我也甘心,扎西回不来了,我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您说,究竟是什么法子……” …… 等松赞干布和李云彤处理完相关的后续事宜,离开大赞事府邸,回到布达拉宫时,已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 洗漱之后,换了中衣,松赞干布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那个护身符?” 李云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赞普看起来颇为担忧?走之前我不是按你所说,给了他一个平安符嘛,急什么?再说了,养一个法器怎么都得花个三五天的时间,养得时间越长效果才会越好。当然,我手头也有现成的法器,只是给他有些可惜,你要确定给他用,得拿两千贯钱给我。” “你那法器难得,还是留着咱们自个用。”松赞干布皱眉道,“我是想,对他设下此局的人,恐怕是有血海深仇,只怕未必会善罢甘休,若是出了事,他经手的那些事务,要理清楚怕是有些难。” “你之前也听到我问他,库里怎么比帐上缺了二十万贯钱,要是他死了,那钱恐怕很难追回来。所以至少得保着他把手里的账务交待清楚。” 李云彤看着他轻笑道:“若是你的臣子听到这话,岂不是寒心?大赞事不是说了嘛,那些钱只是还没有入库,等休养个三天,他就回来当差将那些理清楚给你一个交待,眼下你却只想着收回自个的钱,好狠的心啊!” 松赞干布冷哼一声,“一个贪污枉法的臣子,一个妄想长生的臣子,你觉得他值得信任吗?就拿眼前之事来说,他瞒着嫡妻在外头置办外宅,这种连枕边人都要欺瞒的,谁敢信他?” “加木杰此人颇具才干,我之所以让他管着国库,是因为他确实有本事,这些年令国库增收不少。他这个人开口三分利,没有足够打动他的东西,他是不会舍二十万贯钱出去的。以他的老谋深算,竟然会相信洗髓易筋之术,可见那法子确实有些功效,但他如今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还犯不着用这个法子,这么干,他一定另有所图。” 李云彤细细瞅了瞅他的神色,“你这是觉得,他想通过洗髓易筋之法,图谋其他?还是因为觉得他有了那仙方,应该敬献君王而不该独吞?你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法吗?” 松赞干布冷冷一笑,“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做为一个臣子,有了好的东西,仙丹妙方,就该敬献上来。若是这雪域上还有人比我这个赞普更富有,比我还更得神明宠爱,那岂不是告诉臣民,他比我还适合当赞普?他这分明是有了犯上作乱之心。” 说着,松赞干布脸上的冷色愈浓,“他献上来,我信不信、用不用是一回事,他隐瞒不报,就是其心可诛。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但眼下动他不得,他手上的有些账目,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得让他把那些钱吐回来,才能动。” 李云彤细思了一会他的话,才明白加木杰是犯了皇权天授的大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有了个什么稀罕玩艺,祥瑞之物不是层层往上敬献,像加木杰这样托病偷偷摸摸想长命百岁的,就犯大忌。 当然私底下,总有不把君王放在眼里,甚至背地里骂几声,吐唾沫的胆大之徒,但皇权王威大如天,谁也不敢把那些小心思摆到台面上来,更不敢让君王知晓,加木杰犯了这样的忌讳,就是找死。 恐怕事后加木杰就是补上那二十万贯钱,也不会再令松赞干布像从前那般信任他。 想到之前在大赞事的府邸,松赞干布对加木杰和颜悦色安抚,还请她拿出平安符,暂时帮着抵挡一时……李云彤心中暗凛。 心里不待见,面上却半分不露,甚至令臣子感激流涕,这真是帝王心思深浅难测啊。 见李云彤眉宇清冷,松赞干布转瞬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脸色放缓,柔声道:“你不要顾虑太多,你我夫妻,往大里说,我们要共为唐蕃友睦努力,往小里说,我们彼此亲密无间。我不是加木杰那样的人,不会做那种背地里欺瞒你的事情。” 看李云彤不语,他叹了一声,“夫妻是最好的联盟,也是最稳固的联盟,若是连枕上人都不能信任,那我这个赞普当得也太失败了。之前猜到王叔作乱,我将一半兵符留在赤尊之处,你想想,若是我不敢信她,不敢信你,又怎么会以自个的身家性命相托?” “不用因为我对外人如何去猜忌我会不会也那么对你,内外有别,我分得很清楚。你不是说我不知道什么叫真心吗?其实,我对能够信任的人一片赤诚,对大相如此,对赤尊如此,对你,也是如此。你该相信我,我们这段姻缘,按你们大唐说法,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你非常好,我会珍惜,你放心。” “我还记得天子诏封文成公主的诏书上曾写,我温柔淑德,端娴慧至,堪为良配。”李云彤的唇角滑过一抹笑,“没想到有一日赞普也会这么夸奖。” “当然了。你不光相貌好,还有一颗菩萨心肠。”松赞干布将她鬓角的一捋头发在指尖缠绕,声音里多了些暖意,“就像你明明瞧不上加木杰的为人,但你还是肯救他,肯给他活命的机会。” 李云彤汗颜,她才没那么伟大,肯救加木杰,一来是看着蒙娜的模样可怜,二来是为了让蔡邦萨等人看看她的实力。 第181章 意乱 想了想,李云彤还是决定告诉松赞干布自个的真实想法。 默认松赞干布对她的夸奖看似有好处,但实际上,她为了这好名声就得装下去,通常人人夸奖的,都在私底下委屈了自个,当了好人,就得长长久久的周全下去,一点过错,就前功尽弃。 她从来不愿去讨好谁,人性自私,若想让人人都喜欢,势必意味着她得给别人持续不断的好处,令人如沐春风偶而为之还行,若是时时如此,别人就不将你放在眼里,甚至偶然一回没达到要求,都会将前面的好全部抹杀。 好人一失足就成千古恨,浪子回头就是金不换。 这一次,她之所以不顾蔡邦萨的意思,去帮着蒙娜救回加木杰,是因为她要是忍让,那以后就得一味地让下去,而后有反击或不满都成了她的不对,她不忍就是不恭不敬。 忍不了一辈子,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忍,与其到后面忍无可忍爆发抹掉前面全部的好,还不如开始就别受那个气,这样,对方说话时多少会顾虑她会反击,不去自讨没趣。 她在本地原就没有什么根基,让人敬畏让人尊重,凭得不光是她大唐公主的身份,还得她有相应的实力。 敢提不合理条件的人就是欺软怕硬,试探对方的态度,第一次就怼回去,就不敢有第二次,不然一来二去,谁都以为她是软柿子,欺负她。 通常人们喜欢迁怒的对象,都是出气时没什么成本的人,比如弱小,或者平日里爱讨好别人的,谁都不会去轻易得罪刺头,免得当场被整得下不了台,位高权重者令人畏惧,稍微和颜悦色就让别人受宠若惊。 凡事要先利己之后再利他,只利人不利已,不是伪善之极就是被别人哄了当傻瓜的。 她才不要当烂好人似的傻子。 她不愿为了这点虚名的夸奖,一味地装下去委屈自己。 至于做事损人不利已,那更是金晃晃的傻子,除非有病,正常人都不会干那种事情。 看着松赞干布,李云彤正色道:“我肯给他活命的机会,是因为蒙娜许了一千贯钱的酬金,术士出手,没有走空的,我虽然不以此道为生,也断没有白做事的道理。赞普不用夸奖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我虽是大唐的公主,却也是个女子,这钱嘛,当然是多多益善。” 松赞干布没想到竟然有人把爱钱财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一时无语。 见她如此,李云彤的眼里浮现微微笑意,“我嫁妆丰厚,入息甚隆,今个既然帮了赞普,您总得给些奖赏吧?我需要一个精通算学之人,一个完完全全听命于我的自己人来帮着打理那些财产。” 松赞干布哑然失笑,“你从大唐来,难道没有带擅长管账之人?我给的你,你就不怕他表面上听你的,私底下把你的钱理清楚了,都告诉我?” “你只需要答应了就是。”李云彤狡黠一笑,“至于能否收服那个人,就要看我的本事,没那本事,我也不怨天尤人,更不会把对你的恶气出在别人身上。” 见她笑得好看,松赞干布忍不住在她唇角偷吻,就势倒了下去。 “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赞普若是不回去,也请早点歇息。”说着,李云彤便推了推松赞干布,却没有推动,知道他这是不肯走了,心里不由有些紧张。 见他起身,方才松了口气,结果却听见挂帐幔的金钩相击,帐幔垂下的声音。 虽然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但彼此间还是有些生疏,她有些紧张地起身,半坐起来看着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身上的内袍已经披散开,半敞的胸膛精壮坚实,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借着帐幔外头的一点烛光,他凝视着李云彤,如同刀雕石刻般的英俊厕所半明半暗,散落的黑发还还有些潮湿。 李云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对上松赞干布的眼睛,想搞明白他突然沉默的原因,她知道自个相貌不错,也知道做为男人,松赞干布应该很喜欢她,但这种感情距离诗经和话本子上所说还有很大的距离,他对她,就是客气礼貌的相敬如宾。 他护着她,不是因为爱她宠她,而是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大唐的公主,是唐蕃友睦的纽带。 不管是温柔体贴还是温暖旖旎,哪怕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们之间似乎都在角力,夫妻是天然的联盟,但即使联盟合作仍有主次之分,他们在角力主次的位置,角力主次的比例。 她虽然会温和地尽一个妻子的本份,却做不到温顺,做不到完全依附于一个男人,而松赞干布显然习惯了女人们以他为天,听从他,事事按他所说去照办、执行。 像她这样有自个想法的,显然不够乖顺。 对视的太久,李云彤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长而翘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一个浅浅的阴影,那双幽深雾黑的眼睛便掩藏起来,里面的情绪再也看不清。 松赞干布轻轻吁了口气,那双眼太黑太亮,如同深潭,看似清澈,却怎么也看不见底,看久了似乎有种置身其中的错觉,他头一回生出惊慌想逃开又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掩好帐幔在李云彤身边躺下后,他闷声道:“你还在怪我那会儿劫持你的事么?” 李云彤淡淡一笑,“我从来不去想没有意义的事情。” 恨和怨对他们的关系都没有用处,也改善不了她的处境,倒不如趁着松赞干布还愧疚的时候,谋取属于自个的利益。 显然这几日她做得不错,他对她越来越和颜悦色,甚至知道在别人面前护着她。 不管这种护是因为彼此是夫妻,还是愧疚,对她来说都是有益的,她要将有利于自个的局势延续下去。 李云彤话音刚落,松赞干布便翻转身,将她搂在怀里,握住她肩头的手滚烫发热,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真是不分时候,眼看都半夜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好吧…… 李云彤心中暗自腹诽,但她想到教养嬷嬷曾说柔能克刚之道,便抬起手来轻轻抚上松赞干布的脸颊,低声道:“赞普,你我夫妻,有一辈子的漫长时光,何必急这一时?” 松赞干布不语,只将她的手握在唇边轻吻。 李云彤微微蹙眉,以为他要不顾自个的意愿继续下去。 然而并没有,亲了她的手几下,松赞干布便低声道:“一辈子这么长,你我之间若是虚情假意,岂不成了煎熬?若是我坦诚待你,你可会真心?” 李云彤望着他的眼睛,十分有诚意地笑道:“当然,我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你当真会对我真心,绝不会用法术哄骗于我?”松赞干布皱了皱眉,眼睛睁得大大的,带了几分莫名的探究。 他有点不大明白自个的内心,为什么他这么在意李云彤会不会欺瞒他? 从前也有女子试图骗他,他根本无所谓,丢在一边冷落遗忘,但眼前这一个,他却希望剖心剖肺,彼此间说个明白。 李云彤眼睛闪了闪,唇角勾笑轻声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做为术士并不能随意施展法术,迷惑人的心神,得趁人不备,能够被迷惑者,或是意志不够坚定或是心头有鬼,换成赞普这般的,很容易反噬。” 她想起上回自个令松赞干布昏睡,结果自个之后躺了好几天才缓过神来的事,眉宇间就带了些委屈,“就算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也得君王爱她宠她,把她当眼珠子似的捧着,才能言听计从,听由她峰火戏诸侯。赞普对我可没这般的心思,又怎么会害怕我的法术?” “狡辩。”松赞干布揉了揉她的眉心,目光越发温柔,“你这是夸奖我心志坚定,所以才能抵挡你的法术?可我怎么觉得,已经中招了?” “不可能,有了上回的教训,我可不敢再对你施法。”李云彤仰脸认真的看着他,“上回让你睡了半日,我差不多躺了五天才缓过神,要再用更厉害的法术,只怕把自个的命都要丢了。” 她仰着头,脸上的肌肤白净如玉,睫毛长长密密,眼神带着认真,那模样就像深潭里有妖怪,诱惑着他跳下去。 松赞干布闭了闭眼睛,将她重重拥入怀中,紧紧搂着,闷声道:“以后别那么看着我。晚了,睡吧。” 虽然说了睡,但她耳边潮湿和略带急促的气息,分明是他的心绪尚未平息。 李云彤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生怕会刺激到松赞干布改变主意。 而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待外头传来使女们轻手轻脚起身的声音,李云彤才睁开眼睛,发现自个竟是偎在松赞干布的怀里睡了一夜。 她小心翼翼地从那结实有力的臂弯中挣出去,瞅了瞅松赞干布英挺的眉眼,轻轻笑了笑。 也许这段姻缘,还不算太坏。 翻个身,她再度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已经有催起身,李云彤突然惊醒过来,今日,可是自个被封为赞蒙的大典。 想到能够见到父亲和兄长,她不由心里升出雀跃之情。 第182章 礼成 李云彤一起身,秋枫、冬晴等人就赶紧进来。仔细帮着尚服女史检查她的祎衣和凤冠,待一切妥当之后,方才躬身行礼道:“赞蒙请先用饭。” 那凤冠是纯金所制,凤嘴上还有龙眼大的七颗明珠,左右各有两个博髻,够漂亮也够贵重,可是分量却足有十几斤,等带到头上,她就可连转头都会辛苦,自然只能先用饭。 因为起得晚了些,也顾不得再等松赞干布,虽然没什么胃口,李云彤还是勉力吃了几口。 等松赞干布出来,她已经连妆容都扮好了。 看着李云彤被粉敷得越发雪白,一张唇画得血红,眉毛描得又黑又长竟然看着像个陌生人了,松赞干布瞪眼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出声:“原先那般好看,这么画着,虽也好看,可看着就像个面人扮的一般,实在难辩,若是换身衣服,我只怕都难以认出来了。” 尚服女史和秋枫她们听了都抿唇笑,布赤连忙道:“礼官说这是规矩。赞普,巴吉总管那边已经来催了三回,外头人都候着呢,奴婢侍候您出去。” 松赞干布也知道,大典前一夜他原不该留在李云彤这边,这一日,他的事也很多,便交待一句,“你们把那妆容给改一改,这个样子,实在是难认出来,若是换个人穿了那身衣服,本王只怕也会认错。”便急匆匆地离去。 两位尚服女史为难地看向李云彤,“赞蒙,这……” “既然是礼仪如此,不用理会。”李云彤笑着低了低头,示意秋枫将凤冠给她戴上。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里间,候在外头的勒托曼赶紧带着外命妇们向李云彤行礼问安。 看到蒙娜,李云彤却停住了脚,柔声问道:“夫人来了?可是大赞事好些了?” 蒙娜站在外命妇的前头,昨夜她想了很多,她当然可以用大赞事还病着要侍疾的理由不来参加赞蒙的加封大典,可是,她从前以为的天已经塌了,而她还有几个孩子,她得为他们谋划。 在重要场合出现,意味着身份和地位,她不能倒。 “劳赞蒙相助,大赞事他已经好了很多,奴在这儿谢过甲木萨——”蒙娜深深地给她行了个礼。 李云彤快步走到她面前,扶起了她,微笑着道:“大赞事为国为民辛劳,我不过是为赞普分忧,倒是夫人辛苦,这种情况下还要来参加大典。” 蒙娜听到李云彤的话,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哽咽道:“甲木萨大喜,奴理当来贺,甲木萨的大恩大德,奴永生不忘。” 若不是昨夜揭穿一切,她还蒙在鼓里,兴许有一天,为了那外头的女人,加木杰杀了她给那人腾位置也未可知。 她死就死了,可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所以她对甲木萨,是真心感激。 勒托曼皱了皱眉,昨晚发生过什么事?这大唐的女人竟像是收服了蒙娜? 她有些不悦地开口道:“夫人,这是什么场合,你竟然哭哭啼啼的?甲木萨的好日子,我等不该是同喜同乐吗?” 蒙娜连忙拭了泪道歉。 李云彤微微一笑,“不碍事,夫人这是喜极而泣,为我高兴。倒是羊同萨你——”她含笑转目看了勒托曼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啊。” 勒托曼抬了抬下巴,颇有些倨傲地说:“无籽穗子长得高,无知之人更傲慢。妾是怕她们怠慢了甲木萨。” 李云彤没有说话,只微笑着一直看她,也不动也不语。 勒托曼先还和她对视,终于不敌,打了个激灵,屈身行礼低声道:“时辰不早,还请赞蒙前往大殿受封册宝。” 李云彤一走出宫门,笙歌鼓乐声大作。 女史和夏雨、春草等人扶着李云彤上了肩舆,凤驾往前典正宫方向驶去,内宫各门,缓缓而开。 天空露出鱼肚白,朝霞映红天际。 待大相、内相、外相、论相、赞事、四大将军等文武百官身穿朝服鱼贯按班次进入圆满大殿,这是布达拉宫里最大的殿,里面耸立着四十四根大柱子,一眼望不到头,要是两人分站东西头大喊,都听不见对方在说啥。 大殿上灯火通明,不断有礼官往返禀报:“禀赞普,甲木萨凤驾已至德阳夏——” “禀赞普,内命妇立班行礼毕——” “禀赞普,外命妇立班行礼毕——” “禀赞普,凤驾已至松格廊——” 松格廊外落轿,走过长廊进来就是圆满大殿,看见礼官、通事禀告后躬身退出,松赞干布莫名有些兴奋。 稍后,传来礼官的声音,“甲木萨到——” 这座殿,李云彤先前是没有来过的,只觉得殿内梁柱、斗拱上雕刻图案虽和大唐风格不同,却也是极其精美。 她一进殿门,就听乐伎们演奏着大唐的乐音。 大殿之上,松赞干布身着赞普的礼服,头戴高帽,矫如黑龙,望之有君王之威,弹压雪域山川的一代雄鹰。 见李云彤进到殿中,松赞干布含笑从大殿里的宝座走下,与她一道等着大唐天子的圣旨。 因为上次禄东赞代松赞干布去大唐请婚,已经确定了吐蕃为大唐的臣属之国,加之他娶了大唐公主,就是大唐的驸马,李道宗上来,是代天子宣读对他的册封。 片刻之后,便见李道宗捧了大唐天子的圣旨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李云彤已经许久未见过父亲,这一来,不免眼泪婆娑,就连那圣旨上说些什么都没听清,只一个劲地看着有些清瘦的李道宗,还是松赞干布私下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和他一道跪下行礼请恩。 圣旨交给礼官后,李道宗便下去,做为大唐的客人参加赞蒙加封大典的观礼。 松赞干布拉起她的手,拾阶而上。 两人并肩而立,便见文武百官对着一拜之后,典仪官唱:“赞蒙加封大典,册宝——” 乐声起。 松赞干布将册宝交与李云彤,于鼓乐声中对她低声说:“这一下,你可就真真正正是我吐蕃人了。” 李云彤照礼谢过之后,将册宝交与自己身边的女史珍藏。 乐声中止,典仪官又道:“再拜,恭贺赞普赞蒙永结同心。” 乐声再起。众臣再拜。 乐声中止,典仪官道:“三拜,唐蕃友谊万古长青。礼成。请赞普与赞蒙前往外门与百姓同喜。” 鼓乐大作,乌泱泱数百臣子、宫人、使女簇拥着他们出了圆德大典此时,外门御街上早挤满了观礼的百姓,有那听过赞普纳前一位王后的,不免轻声告诉身边人,“泥泊罗那位来时,也是这般盛况。我吐蕃结了两门好亲家。” 立刻就有人笑他道:“你怕是外地人,没看过上一回大典吧,虽然礼仪相同,但这一回分明更加隆重,大唐比泥泊罗可是要强盛,你不知道这位甲木萨,是赞蒙,那位甲金萨,是末蒙。赞和末,自然是以赞为尊。” 那人不服气,“都是王后,若要分大小,也是先来后到,况且泥泊罗那位,年纪还要长些呢。” 笑他的人再度扑哧一笑,讥讽道:“这种事情,是会以先来为尊,年纪大为长的吗?要那么说,芒萨、羊同萨几个,岂不最大。” 那人还要辩,旁边人拉他,“皇家的事情,咱们还是少说为妙,观礼,观礼。” 上千人的仪仗车驾,第一引的清道抵达外门时,松赞干布和李云彤所乘的玉辂还未转上御街。 密密麻麻的仪仗之中,华盖之下的玉辂格外醒目,隐约可见两人的身姿,士庶百姓们不由欢呼。 李云彤耳边尽是马蹄声、车驾声、赞者的引导唱偌声,还有沿途百姓欢呼声不绝于道。 在这许多嘈杂的声音中,她的神思似乎飞到千里之外,离开长安城的那日。 第183章 风波 外门城墙上,彩旗迎风招展,乐手们吹奏令人激动的迎宾曲。 禄东赞和众臣,兵卫,待从们穿着颜色艳丽的吐蕃服装站在前排,后面是欢呼雀跃的吐蕃百姓。 看着玉辂上的松赞干布和李云彤不时伸出手来向城门两侧的人挥手致意,看着那个雪肌玉貌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禄东赞垂下了眼帘。 玉辂停驻,松赞干布牵着李云彤的手,含笑踏上红色的长毡毯,往城墙的门楼上走去。 吐蕃大臣,内外命妇,围观的百姓纷纷围上来,从毡毯的两侧,向松赞干布和李云彤敬献哈达。 听到四周,“恭祝赞普赞蒙与日月同光,唐蕃友睦如同一家……”之类的祝福词,李云彤轻抚脖子上的哈达,用吐蕃语扬声道:“唐蕃友好,边彊安宁,同饮一座雪山的水,就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以这哈达为誓,雪域就是我的新家,从此以后,吐蕃与大唐一家亲,雪域与中原同昌盛……” 一旁的石女,高举着装有青稞的盘子呈上松赞干布抓了两把扬向空中,李云彤照着他的模样,也抓起一把扬向空中。 这意味着五谷丰登,牛羊成群。 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两侧的人纷纷跪下,长拜向天,“感谢大唐天子,感谢大唐公主,为我们吐蕃送来了福音……” 钟鼓齐鸣,乐声大起,松赞干布携起李云彤的手,踏着毡毯缓步上外城墙的门楼,城墙外,还有万千吐蕃子民,等着一睹赞普和赞蒙的风姿。 禄东赞深深吸了口气,率百官跟在其后。 他以为自个能慢慢平静,能够将那不该有的感情好好埋藏,但见到李云彤穿着赞蒙礼服,戴着凤冠,看见自己却好像没有看见一般的平静神情,他胸口的火便腾然升起,焚烧着五脏六腑,椎心刺骨。 见不到的时候相见,见了以后又觉得不如不见。 他在心中嘲笑自己,这把年纪了,竟然还会动心,而且还是对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一个属于他君王的女子。 这火,再炽热,再凶猛,也只能死死的按住。 发乎情,止乎礼。 他一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免得抬头望见那人的背影,都觉得是贪恋。 上了门楼之后,禄东赞终于抬起头,肩背如同往日那般挺得笔直,任万蚁噬咬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是百官之首,他不能避。 逻些城里还有许多事要和赞普奏对,吉利格朗谋反之事还留有许多问题,赞普需要他,吐蕃需要他,天下万民亦需要他。 他,避无可避。 而这世上,并非只有一己私欲。 …… 之前有赤尊的提醒,李云彤以为这一日的大典多少会出现些状况,结果到礼毕回宫,也没有一件大风波。 大殿上,鼓乐声中,松赞干布百官、侍从、使女们的簇拥下,坐在宝座上。 平日里面对朝臣们的冷厉淡漠中,带了些暖意,等看到尚宫女史引着换了常服的李云彤来到殿里,那涂成面人般的妆容已经洗去,只淡淡用了些胭脂水粉,就容光焕发的模样,嘴角不禁微微上翘。 尊贵的大唐公主,是他的赞蒙了,向大唐前后请婚三次,甚至还为此打了两仗,总算是心想事成。 原本没想过会娶到一位这般貌美的公主,琴棋书画皆精不说,还是个很厉害的风水师,真是天佑吐蕃,天佑他弃宗弄。 他再也不用担心会受制于大法师。 不等尚宫引着李云彤上前,松赞干布便起身从西阶走下去,拉住李云彤,携手从东阶上去齐齐落座。 平日里,后宫的女子,是不可能到前廷来的,也就是加封大典和年节同庆时,才会到圆满大殿与百官共宴。 圆满大殿里放了上百张案几,百官行礼后落座,内外命妇们也在另一厢落座。 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相互拱手作揖,用了三口大尚食所进的佳馔,互敬一樽酒,宴开。 而此时,外命妇里突然有一人奔到殿中,冲着松赞干布和李云彤跪下,哭哭啼啼地不断磕头。 她声音凄厉地说:“请赞普、赞蒙帮奴申冤,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有几位官史对望了一眼,眼中生出了几分玩味。 立刻就有使女和侍从上前来拉那美妇人走。 美妇人却抱着自个的肚子道:“我已经怀有身孕,你们是要害我血溅当场,给赞蒙招祸吗?” 大典当日,已经大祭过,若在见血,是为不祥。 侍从们就犹豫了一下。 李云彤在底下拽了拽松赞干布的衣袖。 “你们问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带她进来的?”松赞干布淡淡地说。 外命妇们的夫婿都是有品级的官员,有那样家世的人,不可能这么没有礼数,今个这事,要么是这个妇人被逼无奈为之,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指使她来闹事。 这妇人敢在这个时候告状,肯定告的不是一般人,若是接下她不能够自圆其说,自有她后悔的时候。 既然松赞干布开口不让驱赶美妇人,一个马脸的官员就开口问道:“大胆妇人,这可是圆满大殿,赞普与朝臣们同贺共喜之处,你纵有冤情,也该去那衙门,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的脸本来就长,又黑,再加上洪亮的声音里有股子咄咄逼人的架势,那美妇听得一哆嗦,似乎被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另外一个面团脸,脸色褚红色的官员摸了摸马脸子,笑眯眯道:“哎,内相此言差矣,赞普已经说了允她开口,咱们就该先听听她要状告何人,再质问不迟。” 旁边一个用字脸的劝道:“选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告状的,肯定是走投无路了,赞普一向爱民如子,才会允她说话,咱们可别会错了意。” 他温言细语地对妇人说:“你把事情说一说,赞普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美妇人一听,感激地连连叩头,“尊敬的赞普,您就是天上的神鹰,地上的骏马,您有无双的智慧,求您给奴做主,可怜奴已经怀了孩子三个月,哄骗我的那人却迟迟不肯娶我过门……” 听了几句,马脸官员鄙夷地说,“官人若是无羞耻,连那夏日也嫌短,无媒苟合,当初你相信那男子的哄骗,如今就该生受着,还有脸跑到这儿来哭?” 面团脸的官员则若有所思,冷声道:“能够到这大殿上来的,都是官吏的家眷,他既然没有娶你过门,你是以何名目进了宫来朝贺?休要攀折他人,速速说出你有何目的?怎么混进这大殿来的?” 美妇人哭得更加悲戚,“就知道你们是官官相护,可就算我只是地上的蝼蚁,也该有活命的权利……你们这些官爷们抢人,哪里会由得我们同意?况且他当日说要明媒正娶我,又哄我饮了些酒,当时我都已经定了亲,还被他抢了去,他那样的身份,谁敢多说一个字……” 她如同失了幼鸟的斑头雁,声声哀鸣,“我虽无德,可这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过错,他难道不应该念在孩子的份上,好歹给我个名份吗?不然我这孩子一出生,就得为奴,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免得他受苦!” 吐蕃法律,私生子只能为奴,不能做平民,而奴隶如同货物,别说吃穿用度保证不了,就是性命都随时会被主人们剥夺。 和各府邸的仆妇们还不一样,私生子的奴,从一出生就会遭受厌弃,只能从事最低贱的活路。 美妇人为此泣不成声,大家也都觉得能够理解。 况且,她还生得那般美,弱得令人怜惜,就连哭都是楚楚动人,姿容秀丽,若非因为怀孕了显出几分丰满圆润,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美人哭成这个样子,格外令人生怜。 即使一向心硬如铁的武官们,也被她哭得心中生出些悲悯。 而文官们因为她的悲悯,对那始乱终弃的男人也生出几分憎恶。 同为男人,他们能够理解见了美人的那种掠夺心理,但你抢了之后,对方又怀上你的孩子,好歹抬进府去做个小妾,生下来府里多个庶子庶女而已,有什么必要这般折腾美人? 用字脸和面团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你究竟要告何人?那男人是谁? 美妇人却犹豫起来,抬头对宝座上的松赞干布遥遥相拜,“天神选定的赞普啊,奴只是想您帮着说合说合,让他把奴迎进门,不是要把他怎么样。” 她看了看马脸的那个,神色更显犹豫,对松赞干布道:“他是您亲信的臣子,恐怕您会偏颇于他,但请您看在奴身怀六甲的份上……” “放肆——”性子急的马脸官员喝斥道:“赞普是咱们吐蕃的君王,你以为是那给人说媒的三姑六婆?还给你说合说合,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多大张脸。” 美妇人一听,低下头继续哭哭啼啼,“天老爷哎,这可怎么办?赞普哎,您就是那天老爷,您是这雪域上唯一的王,求您可怜可怜奴吧,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第184章 诉冤 美妇人这么哭,简直是把大殿当做是她家的后院了,不光坐在位上的官员觉得可笑,就连跟她问话的那几个官员也觉得荒唐。 再美也不能不分场合的乱说话,他们已经准备叫人把美妇人拖出去了。 倒是坐在上面的松赞干布若有所思,并没有显出要发怒或者不耐烦的样子。 用字脸的那位官员见松赞干布没有让美妇人出去的意思,便压低了声音提醒她,“赞普既然已经说了让你讲出来,你别不知好歹,这里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不是年节或者大典,就是我们这些官员都不能轻易进来,更别说跟赞普一道同饮共宴,在这样的时候,你来闹事不说,还半天不肯说出你到底要告谁?你再不讲,我可叫人将你拖出去了。” 马脸的那个官员讥讽地笑道:“德勒都监对漂亮女人还真是有耐心,依我说,这等刁妇就该轰了出去,留她在此鼓噪,是我等的失职。” 没等用字脸的德勒回嘴,美妇人就急了,扑到马脸官员的脚下哭得越发凄惨,“这位大人,你们同殿为官,当然为他说话。我也是没办法,如果能够找到他,哪里会想这样的法子来见赞普?若非赞普爱民如子,这会儿只怕已将我拖出去打板子了,求求你们,帮我说说好话,让他娶我过门……” 马脸官员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合着这位是到这儿来寻夫的,根本不是想真正告那个男人,而是想借着赞普的旨意施压,让那男人娶了她,给她名份。 想到美妇人说了半晌,都没讲出那男人的姓名,就连最有耐心的面团脸也有些不快,“赞普有心帮你,也得你说出他的姓名,不然,这殿里这么多的官员,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你这般吞吞吐吐的,实在急人,再不说,只能将你拖出去,这一殿的人都等着用饭,哪里有空等你啰嗦?” 马脸给一旁的内待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唤兵卫过来把妇人驱赶走。 结果一看兵卫过来,原本扑在他脚下的美妇人竟然不管不顾将他的脚抱住,一个劲的哭。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简直要以为辜负这美妇人的就是马脸官员。 马脸官员的脸拉得更长了,有心拔脚走吧,这妇人怀了身孕,要是踹到哪里了,他脱不了干系也于心不忍。 任她这么抱着吧,满殿的人看着实在有失体统,他沉下脸道:“你快松开,说出那男人的是谁,赞普自能为你做主,若是今日你不想说,就先坐回去,用饭之后再论。” 面团脸的也劝道:“你就听达瓦大人的话先起身,这地砖凉,你不为自个,也得为肚里的孩子着想。” 一听孩子,美妇人立马松开了手,站起身。 她有些羞愧,又有些惶然,“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几位大人——” 没等她说完,两个侍从在马脸官员的催促下,把她架起来往门外拖。 “哎,你们别拉我,你们别拉我——” 侍从们架着她,不知为何走得很慢,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透出对美妇人的呵护。 好容易到了殿门跟前,美妇人一边护着肚子,一面拉着殿门声嘶力竭地喊,“赞普,赞普,您说要帮奴的,求您看在奴怀了孩子的份上,让大赞事接奴过府。奴已经找人看了,这胎一准是个男孩,求他念在往日情情份上,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你们先住手——”面团脸发了话制止侍从们,快步往殿门方向走,“你说谁?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马脸的达瓦冷冷一笑,在他身后扬声道:“曲培,你没听她说吗?她要找大赞事……啊,你说得是哪位大赞事?” 用字脸的德勒则叹了口气,“咱们吐蕃,虽有许多赞事,可能够被称为大赞事的,只有一位,还用得着她说吗?定是大赞事加木杰大人。” 面团脸这才意识到美妇人说了什么,连忙让侍从们松手,又对美妇人道:“你给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诬陷朝廷重臣,可是要下大牢的,瞧你娇滴滴的模样,只怕在那里面,过不了一晚。” 侍从们一松手,美妇人便转过身,绕过面团脸曲培,穿过马脸达瓦和用字脸德勒,朝大殿中间跑过去,大喊道:“求赞普给奴做主,让大赞事接奴过府,给奴一个名份,免得奴肚子里的孩子,成了私生子,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啊!” 她扑倒在地,泣不成声。 众人一听,都愣住了,有先回过神来的,就去看蒙娜。 大赞事夫妻情深,这在朝中可是出了名的,别说外室,就连妾室也不曾置办一个,偶然有人和他开玩笑说娶妻娶德,他该再娶妾娶色,弥补一下自个,他总是义正词严地说外表不过是臭皮囊,只有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说自个的夫人有颗金子般的心,他绝不会辜负她。 碰到多说几句的,他甚至会拂袖而去。 这样一个堪称伉俪情深,谦谦君子的大赞事,怎么会强抢民妇,还始乱终弃? 更何况,大赞事长得相貌堂堂,又是位高权重的身份,看上谁还用得着抢吗?早些年他每回外出,时常会发生少妇、少女争抢着朝他丢绣帕的事情,也就是这几年他年龄大了,才慢慢少了些。 要不然,他当年也不可能由一个平头百姓,获得蒙娜的青睐,从而鱼跃龙门,晋身为贵族。 可以说在吐蕃女子们的心目中,已婚男人里,除了英武的赞普,英隽的大相,就是那位英儒的大赞事最受欢迎了。 他要真想要女人,出行一圈就能勾搭回来一串,还用得着抢? 松赞干布和李云彤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噢,照你所说,你是被大赞事强抢之后诱骗成事?他如今又厌弃了你?” 美妇人点点头,娇娇柔柔地说:“是,他嫌奴妨碍了他的好名声,所以不肯接奴过府。有些话,当着这么多的人,奴也不好明说,这是奴的诉状,上面写明了前因后果,请赞普查看。” 说话时,她腮边还挂着泪,如同梨花带雨,分外妖娆。 看得人不由信了她的话几分,生得这么美,也难怪那大赞事会不顾名声也要搞到手。 其实论五官长相,美妇人的眼距太宽,嘴唇太厚太大,算不上多好看,但偏偏她一举手一投足的风情,说话时的百转莺啼,令人看着、听着就觉得她是个绝世的美人。 甚至上座的赞蒙和她相比,都有些美则美矣,略输风情的感觉。 “呈上来。”松赞干布吩咐对身边的内侍道。 内侍忙走到美妇人跟前,将她从怀里拿出的一封书函接了过去。 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内待接过那书函后,却有些迷迷登登的。 他已经不算男人,但那美妇人从怀中取出书函递给他,他就觉得自个的呼吸都跟着慢下来,书函上的隐隐香气令他心跳加快。 这样的尤物,也不知道大赞事怎么忍得下心? 换成是他,哪怕只能人夜里抱着睡,砍了头都是含着笑的。 内侍拿过书函,眼睛看着美妇人,一时未动。 达瓦看了内侍一眼,轻哼了一声。 内待方才回过神来,朝他示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上前将那书函奉上。 松赞干布虽然心头知道恐怕是大赞事外头那女人找上门来了,但还是接过去瞅了瞅里面的内容。 上面写得有鼻子有眼,连加木杰身上哪儿有什么印记都讲得一清二楚,这要不是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断然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上面的内容比美妇人先前所说多了些,上面不光讲明大赞事如何强抢了她,用她的未婚夫诱骗成事,还说了她的未婚夫上门前去讨她时,被大赞事令人乱棍打死。 可以说,美妇人和大赞事其实有血海深仇。 但按上面的说法她,根本没提想为未婚夫报仇申冤的事,主要在诉求希望大赞事接她过府,还希望大赞事别生气,她是情非得已才这么做,只要接她进了府,她一定安分守己,对主母唯命是从…… 松赞干布快速看完,眉头皱成一团。 他把书函推给了李云彤。 美妇人在下面哀婉地跟众人解释,拉同情票,“……奴与未婚夫婿本是从小一道长大,感情深厚两情相悦,原打算他考了官之后就成亲……” “……大赞事抢了奴去,奴原本抵死不从,可他说奴若是不依,他就要杀了奴的全家,还有未婚夫婿的一家,为了家人的平安,奴就依了她……哪想到奴的未婚夫婿因为受了夺妻的羞辱,跑到大赞事那儿要人,却被他派人活活打死。他的父亲想求个公道,却不知怎么地掉进河中淹死,他的母亲因为丧子丧夫之痛,闻听消息后上吊自缢了。可以说,他们一家人因为奴落得个家破人亡……” “奴虽伤心,却也无法,毕竟嫁夫从夫,奴已经是大赞事的人,他还许了奴要娶奴过门,当他的正妻,说他的妻子病病歪歪,只怕活不了多久,等他妻子故去,他就娶奴过门。” “可他听说奴有了身孕打算生下来时,就三推四推,如今更是音讯全无。奴有个姐妹嫁得好,她可怜奴的遭遇,给了奴一张名帖进宫,这才得了机会。如今,奴也不求其他,只求赞普给大赞事一道口谕,让我们母子有个归宿!” 蒙娜越听下去,脸色越难看。 她昨晚听了大赞事的话,以为他只是一时被女色所惑,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想着几个孩子,便强忍下气。 没想到她以为貌端心善的夫君,竟然将人家定过亲的姑娘哄骗到手后,又丢弃不理。 她可从来没有病病歪歪过,也不知道加木杰是哄那美妇人的,还是真盼着她死。 蒙娜不敢多想,她怕想下去,自个会回去拿把刀将加木杰砍死。 第185章 错觉 看到下面窃窃私语,松赞干布问道:“众位大人对此事,有何想法?” “赞普!”马脸的达瓦第一个出列。 他中气十足,话声在圆满大殿里回旋,“这位妇人的遭遇可说是跌倒再被脚踏,荒年又遇闰月,苦上加苦,造成这一切的竟然是大赞事,他自身不正何以为官居?始乱终弃,且令人家破人亡,若既往不咎,臣恐怕事情传扬开,会令民怨沸腾啊!” 用字脸的德勒也道:“叫人不要造罪的是喇嘛,享用膘肥肉的也是喇嘛。不发生这件事,臣等还真不知道大赞事如此表里不一,立功的就是百姓也应奖赏,犯罪的就是亲属也应治罪,大赞事做了这般事情,赞普不能轻饶。” 面团脸则看了看松赞干布的脸色,叹了一口气道:“教规好似丝绸的结,该严禁也要放松些。国法犹如黄金的牛轭,该轻饶也该重惩。赞普去年定的蕃法里规定:私通者,割其肢,贬为奴隶,流放边地。奸淫王妃等高贵妇女者,判刈肢。强奸他人之妻,套以颈索吊死。” 这三个人是吐蕃的都监,达瓦管的是督察官员言行,收集证据,德勒负责监督和上报,而面团脸则是负责判决,可以说他们就是吐蕃执法、立案、审判部门的最高长官,三个人的说法惊人的一致,基本大赞事的罪名就盖棺定论了。 可有那二十万贯钱牵扯着,松赞干布这会儿还不能动加木杰。 平日里他最喜欢这三个人的公正廉明,有理有据,像自个手里的锋利好刀,能够震慑住那些国之蛀虫。 这种时候,松赞干布就有点头疼。 这三个人什么都敢说,只差没直白地说:如果他不处理大赞事,吐蕃就要大乱了。 不就是一个女人嘛,犯得着这么上纲上线的? 松赞干布内心其实不以为然,别说大赞事了,就是普通的官员贵族,甚至他们的家仆,私下里哪个没有欺男霸女之事? 只要不是太过分引起民怨,上下官员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只是加木杰表里不一,混帐的霸人妻女不说,居然毁了一个良民的全家,迟迟不把已经孕子的妇人接回府里,最重要的是还没将事情处理干净,让妇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捅出这事,想私下解决都不可能。 虽然生气,但如今加木杰不能动。 可看那妇人的模样,要是不给个说法,只怕今个这事不能善了。 还没等松赞干布想出法子,美妇人已经哭了起来,“不,不能将他吊死,若是他死了,奴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奴只求赞普给他下令,让他接奴进府,给奴一个名份,安安生生将这孩子生下来。” 松赞干布舒了一口气。 达瓦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赞事的行为已经触及了国法,如何能依妇人之见,轻描淡写地放过去?照这般行事,以后上行下效,岂不是给那些做恶事的人脱身的由头?不行,绝对不行。” 听达瓦讲完,松赞干布沉着脸说:“达瓦,你说的对,本王一向都说民为重君为轻,这事如果查实的确是大赞事所为,本王定不会轻饶,你先退至一旁,请大相说说这事该怎么处置。” 禄东赞听到点及他的名,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殿中,“赞普,此事还得查实了再行定论,毕竟如今咱们听到了,都是这妇人一面之词。再说大赞事此事确有不妥,但如今这妇人已经怀了身孕,她又苦苦哀求免了大赞事的罪,若是现在草率行事,岂不违了苦主的意愿?” 松赞干布一听,眼睛里带了笑意,“大相所言极是,大赞事有罪当罚,但在处置之前,得先调查清楚这事,若是查实了,再行处置不迟。” 只要给些时间,让加木杰把将那二十万贯的缺补上,事后嘛,该怎么处置再怎么处置。 美妇人还想说什么,禄东赞看着她淡淡地说:“至于你所求让大赞事接你入府之事,应该去求他的妻子,看你这模样,不像是山野村妇,应该知道男人娶妾,得其夫人允准。本可以在私下里解决的事情,你要闹到这大殿之上来,倒有些奇怪。” 美妇人被他的眼睛看着,莫名觉得自个好像被看透了一般,她定了定神,露出可怜的神情道:“奴听他说,那夫人相貌奇丑,跋扈骄横,丑人多做怪,怕去求她丢了性命,所以不敢开口。” 蒙娜在一边听着,已经气得浑身打哆嗦。 她相貌虽然平平,但原没到奇丑的程度,更不曾做过任何跋扈骄横的事情,和大赞事成婚十来年,一直都是恩爱有加,没想到他在外头的女人跟前,竟然这般说自个。 当初,她怎么就看上了他?真真是美色误人,他那副好皮囊下,竟然是如此肮脏的一颗心。 有和她相好的贵妇就同情地看看她,然后扬声对美妇人说:“大赞事夫人在此,你休要胡言乱语坏人名声。” 美妇人看向蒙娜,扑到她跟前跪下哀求,“奴错了,夫人一看就是好心人,求您成全奴的心愿吧。奴只要肚子里这孩子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哪怕进府之后,给您当牛做马也使得。” 蒙娜看了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宴后,你随我一道回府吧。” 美妇人大喜过望,连连叩头。之后,也不回自个的位置,就立在蒙娜的身后,给她布菜上茶。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达瓦直接黑着脸道:“这些女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可以私下解决,偏要闹到这里来。” 曲培则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她如愿以偿是好是坏,大赞事夫人,当真是为她着想吗?也不知她进了府,会受多少磨搓。” “曲培大人对这妇人很怜惜啊,我看她这么蠢,竟然不思报仇,反倒认贼做夫,真是白长了一张好脸。”德勒则惋惜地说。 松赞干布似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在事情解决之后,让内侍传了一声开宴。 一道道佳肴放到案几上,一碗碗美酒开怀畅饮,大殿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仿佛刚才那美妇人哭泣喊冤之事只是一场错觉。 李云彤看了蒙娜那个方向几回,唇上浮现淡淡笑意。 有的时候,男人们只看到了女人的柔弱和隐忍,忽略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外室,一个遭受背叛和诋毁的嫡妻,她们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倒是颇有些期待。 虽然感觉美妇人和蒙娜都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和,但李云彤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的那么快。 从加木杰恢复身体,重新开始上朝之后,他就没顺坦过。 坐在车上,拉车的马突然惊了,拉着他在街上狂奔,没撞上人,却把他摔了个大马趴,虽然没受什么伤,却着实吓得不轻。 上朝的时候,被人踩到脚,他还来不及生气,对方就连声赔罪说是不小心,连责怪都无从说起。 就连在家里,都会被架上的书籍掉下来砸到头。 受了各种小伤的加木杰非常郁闷,和知交好友恭顿说起这件事。 恭顿想了想对他说:“是不是那个被你打死的男人来找你了?说起来,从你上回在家中养病,好像就事事不顺……” 加木杰莫名其妙,“什么我打死的男人?我几时打死过人?” “你还瞒着我,这事人尽皆知……”恭顿不以为然地将那日在圆满大殿上的发生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看不出来,你还会有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名声的时候。” 加木杰越听神色越凝重,“你说什么?那美妇人被蒙娜带回我们府里了?” 恭顿看他的神情,不由吃了一惊,“不会吧,难道你对这事一无所知?府里多了个人你都不知道?你夫人就没跟你提过一句半句的?” “蒙娜想干什么?”加木杰有些烦燥地说,“她明知道那妇人有些不对头,先前还哄了我戴死人用的东西,还带她回府中干什么?这种心肠恶毒的女人,就该把她一顿板子打死……” 听他说了玉坠之事,恭顿摇摇头,不赞成地说:“你不该这般对她,她待你可说是情深意重,原本曲培几个说按律强奸他人之妻,应该将你套以颈索吊死,是她帮着你苦苦求情……要不是赞普念着你往日的功劳不欲深究,别说上朝了,你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你倒好,这般说她。” 加木杰犹疑地说:“她怎么会那般好心?之前她送我的那个玉坠,可是险些要了我的命。” “兴许是她从别人手里得的,觉得是个好东西,所以才想着送给你。那日在大殿上,我看她哭得甚是凄惨,不像是作伪。”恭顿想到美妇人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替她解释了两句。 又劝加木杰道:“兴许是你夫人妒忌,不想让她看见你,所以接进府后,就将她藏了起来,说不定还会折磨她。我说你得查查这事,她既然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咱们当男人的,总得负起责任,虽然这事是你不对,但事已至此,总得做些弥补。” 第186章 驱鬼 加木杰回府后找到蒙娜,问起美妇人卓玛之事。 蒙娜解释道:“不是我不给你说,她一进府就病倒起不了身,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她气血两亏,不一定能保住孩子,我怕你听了伤心,所以就没提。你也是,既然外头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早些接进府里?弄得人家还以为我是个妒妇,容不下人。” 加木杰连忙施礼赔罪,“夫人见谅,我也是被人捉弄多饮了酒才做下错事,原想着给她赔一笔钱就此丢开,哪想到她不依不饶的,竟然到圆满大殿上找赞普……还好夫人你大度,为夫才没受什么牵连。这辈子,也就是夫人最信我懂我。也罢,她既然病着,你就让人照看着些,生下来孩子写在你名下,至于她,也随你安排。” 事情的始末蒙娜当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回来之后已经叫了心腹暗中查访,这会儿听到加木杰为了讨好她,解释的避重就轻不说,竟然还有去母留子的意思,而且是让她去做这个恶人,不由心头一冷。 低下头想了想,她抬起头淡淡地说:“你我夫妻一体,我自然是要维护你的。” 加木杰搂住她,将她的头靠在自个胸膛,说道:“不管她怎么说,外人怎么议论,你要信我。我们是少年夫妻,如今又有三儿一女,在我的心上,再没有人能比上你。有你这样的贤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任他缠绵悱恻地说了许多,蒙娜只是沉默。 加木杰只道她一时还没有想过来,但想着她在自个面前一向性情温柔,不会高声说半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疑心。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加木杰刚睡着,蒙娜就把他摇醒,一脸惊慌地说:“夫君,你听外头有什么声音。” 加木杰细听,似乎听到了歌声,哭声,走路声,还有东西被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这显然不可能是值夜仆妇发出的声音,他扬声叫人来掌灯查看,却是什么也没瞧见,问起她们有没有听到动静,仆妇们一脸茫然,都说什么也没听见。 折腾一番,好容易再入睡,加木杰开始做起了噩梦,梦见自个胸口被青面獠牙的恶鬼坐着,喘不过气来,醒来之后,才发现是蒙娜的手搭在了他的胸口上。 第二天夜里,则是猫叫狗吠,甚至有血脚印在地上走了一串。 每天晚上加木杰都会做噩梦,有几回都是因为蒙娜的手放在了他胸口,后来索性两人分房而居,但他的噩梦仍然一点也不见少,每晚都被鬼山压得喘不过气,憋醒之后,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还在心头缭绕。 如此过了几天,蒙娜便想请个人回来看看,瞧瞧是不是因为他上回的病,家里留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因为那若木的缘故,加木杰对苯教的僧人们没了好印象,但在逻些,就是苯教的僧人最有本事,而这个事他也不可能去麻烦李云彤,最终更托了恭顿请贡山来帮着看看。 贡山得了活佛真传,是苯教这任大法师的师弟,不仅神通广大的能够预知风雨,卜算占卦,而且精通医术,要不是他和恭顿的关系好,即使加木杰以大赞事的身份,也请不动他。 进了大赞事府邸,听加木杰说完情况,贡山安慰他道:“没事,噩梦应该是因为你宅中有咎魅(jiumèi)作祟,贫僧作个法,就能将它驱逐出去。” 加木杰吸了口冷气,白着脸问道:“驱逐出去就行了?难道不用把它杀死?” 贡山摇了摇头说:“土公、飞尸、咎魅、北君、衔聚、当路、直符都是宅中客鬼,它们主要靠吸食人的阳气为生,驱逐出去度化即可,不用杀死。即使是鬼,也有它们的去处,若是使其魂飞烟灭,不能转世投胎,未免有些太狠,我佛慈悲。” “鬼是中阴身,它们比人可怜,别一听到鬼就觉得可怕,认为它们都是青面嘹牙,其实它们只是些光影身幻,死后还因各种原因逗留人间不能轮回投胎,甚是无助可怜,要怀慈悲心,度化它们,而不是一味地喊打喊杀。” 听了贡山的说教,加木杰干笑两声,恭恭敬敬地说:“上师,那您要怎么把它驱逐出去?” “逐客得择时,顺四时节候的变化,审五行的旺相休囚,以生克制化的手段,以达到扶龙、补山、迎主的目的。要将您和夫人的生辰八字告知,贫僧才能算出吉日,为你们趋吉避凶。” 加木杰犹豫了片刻。 要知道,写了生辰八字给法师术士,无疑是将自个的生死交给了对方,他连当年同蒙娜合婚,都没有用自个真正的生辰八字。 就是那若木那次,他给的生辰八字也有些变动,当时赞蒙还说,若是他给出的生辰八字无误,只怕他那条命就救不回来了。 贡山见他犹豫,也不催促。 倒是蒙娜将他扯到一边嘀咕道:“上师是恭顿大人介绍的,夫君还怕什么?难不成你想夜夜那么折腾下去?” 加木杰到底写了他的八字,蒙娜也跟着写了,交给贡山。 贡山曲指算过之后,说当晚的亥时末便可做法。 快到时辰,坐在椅上的加木杰就觉得似乎有一阵阴风吹来,屋角立着的灯台上香烛左右摇动,烛光明明暗暗,莫名地有股子寒意。 “上师,前些日都没有这种情形,怎么今晚特别的冷?”加木杰压低声音问道。 贡山若有所思,看了看坐在另一边冷得抱住自个双肩的蒙娜,解释道:“看来这几日那咎魅吸了你们不少阳气,功力大增,所以它一靠近这屋子,你们就会觉得冷。” 屋里的毡毯已经撤了,贡山将事先准备好的青稞粉从门口洒到毡床前,又从毡床洒到四个屋角。 他还在门口贴了两张画好朱砂符的黄裱纸。 一边整这些他一边跟加木杰和蒙娜说:“鬼怪都是没有形状的,人眼也看不到它们,必须借助外物才能看到其行迹。可惜我手头的牛眼泪没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让你们瞅瞅它的模样。” 蒙娜蒙住眼睛,一副她可不敢看的模样。 加木杰也摆手,“不用不用,上师您能看见它就行,只要把它赶出去,令它不敢再回来,我必有重谢。” 贡山拈了个佛印,一手拿着桃木剑,准备随时与客鬼缠斗,将它逐出。 随着阴风越来越大,门边的纸符被吹得哗啦啦作响,灯台的的烛火跳了几下,忽然灭了。 加木杰心惊肉跳,连忙问,“灯熄了如何是好?这下可怎么看它的行迹?” 贡山淡淡地说:“那个主要是给你们看的,你们既然都说不用看,有灯没灯也没什么关系。” 加木杰咽了口水,讪讪地说:“还是能看到比较好,这黑漆漆怪吓人的。” 贡山从荷包里拿了个什么出来,往墙上一贴,一轮纸月便映在墙上,发出莹辉的光芒,虽然不是很亮,但足以看清室内的情况。 加木杰觉得神奇,正想问两句,忽然见地上的青稞粉像是被人踩上了一般,露出浅浅的脚印。 那脚印有些像鸡脚的模样,但比鸡脚印要大。 看着那脚印一步步朝自个走过来,加木杰只觉得毛骨悚然。 蒙娜也是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加木杰见蒙娜的模样,知道她比自个还要害怕,只得牙齿打着架,看向贡山,一脸哀求。 贡山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将手中桃木剑刺了过来。 这时,原本紧闭的窗户竟然无风自开,往屋里嗖嗖直吹冷风,连墙上的纸月都被吹得忽明忽暗,贡山一个激灵,一边将手里的桃木剑舞得风快,一边大喊道:“何方妖怪,还不快快现形?” 蒙娜尖叫一声,跳过来一把抱住了加木杰。 那脚印躲开桃木脸满屋跑,蒙娜吓得连连惊叫,后来想是觉得这屋里不安全,竟然拉着加木杰想逃到外面去。 蒙娜的脚才迈出去,就听贡山道:“不要出去,外面没有贫僧的符纸护着,更危险。” 加木杰松开了蒙娜的手。 蒙娜转身,却像有什么阻止了她,她回不来了。 她看着加木杰,先是惊恐,而后失望地瞪大眼睛。 加木杰知道她在怪自个丢开手,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会儿听到贡山说外头更危险,就意识地丢开了蒙娜的手,而不是将她扯回来。 随着“呵呵”两声怪笑,所有的青稞粉都飞扬起来,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圆环,绕着加木杰飞旋。 接着,半开的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除此之外,便迟迟没有任何异动。 加木杰吓得想躲在贡山那边去,但那些青稞粉如同山石一般,他一靠近,就被撞得身上疼痛不堪。 而且,他每靠近一回,那些青稞粉组成的圆环就缩小一圈,眼看就箍在他的身上,连手臂都伸展不得。 再听到窗户那声声怪响,加木杰不由惊慌失措地说:“上师,上师,您快把那东西度化了,我这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贡山不语。 加木杰喊了几回,都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那些青稞粉明明是上师准备的,怎么会箍到自个身上来?倒像给自个绑了绳子一般。 他忽然记起那晚上,赞蒙在赞普开口后,不情不愿地给了自个一张平安符,再三叮嘱他不可离身…… 刚才蒙娜抱住他那会儿,好像从他身上摸了什么去…… 如果他刚才没有丢开她的手…… 加木杰顿时冷汗凛凛。 第187章 中风 加木杰的恐惧没有持续太久。 青稞的圆环如同石箍越来越紧,很快他就喘不上气,被勒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才发现还有更大的恐惧。 他说不了话,动弹不得。 就像那晚上,魂魄离体他还有意识,却回不到自个的身体里。 如今,他三魂六魄俱在,却控制不了自个的身体,如同中风的人一般,只能“啊啊,啊啊——”,说不出完整的话,手脚也不能动。 蒙娜坐在一边,幽幽地看着他,拿了张帕子将他嘴角流出的口水拭净,对他道:“夫君是不是很害怕?别害怕,以后都不用怕了。” “本来,卓玛是要你命的,我跟她说,你活着比死了要好。毕竟,孩子们需要父亲,这大赞事府,需要有个男人,哪怕你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赞普也会关照一二,我也可以用你去挡掉宗族那些希望寡妇再嫁,趁机霸占家财的坏家伙,帮孩子们守好家财。”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我也会让你好好活着,至少活到孩子们长大,到他们能够抵挡外面风风雨雨的时候。”蒙娜看着加木杰轻叹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很冤枉,觉得我不该这么对你?” “原本,我是没打算这么对你的,我甚至还抱有幻想,觉得夫妻一场,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共患难同富贵,你多少对我都有些情意,哪怕不喜我的模样,但念在孩子们的份上,也会拉住我,可你却丢开了我的手,甚至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既然你无情,我只好无义了。”蒙娜说着眼光滑向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加木杰听她说,急得不停“啊啊——” “若是你还能开口,你一定会说很多很多好听的话。”蒙娜的眼睛落在他的脸上,眼神颇为温柔,“我总是被你的话打动,你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待我又那般的好,我真觉得是上辈子修了天大功德,才会遇到你。哪怕父母、亲友都说你不可信,说你是骗我的,我也要嫁给你。” “嫁了你之后,你待我更好,就连最不相信你的叔叔,也说他看错了。我家是经商的,没有人有你这般的见识,便倾举家之财,供你上了庙堂,你也确实有能力,看准了人,在赞普还没展露头角之前,就给他出钱出力,也终于一步步坐上了大赞事之位,总管全吐蕃的钱财。” “因为倾慕你,我从来没在你面前以恩人自居过,也从没说过你有今天都是靠着我家的钱财,从来都是以你为天……”蒙娜凄然一笑,“可我没想到,你讨厌我,讨厌到想要我的命,难怪你总是在夜里见我,在床上从不肯点灯……亏我还以为你真是太忙,是不习惯在灯光下合欢。” 见加木杰拼命想开口解释的模样,蒙娜轻声说“嘘”,将食指放在他的嘴上,示意他别说话。 “别解释了,我从前因为轻信你险些丢了性命,吃了亏多少会学点乖,这件事,卓玛所说的事,我都是查的清清楚楚。你知道的,有钱可以办成很多事,很多事情虽然隔了许久,但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做过了,总会落下些痕迹。”她看着加木杰,话语一如往日待他那般柔和,甚至还有往日的恋慕。 “我也就是对你,才会听见什么就信什么。商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会一点不晓世事?夫君,我不是傻,只是太信你。而你,显然没把这信任放在心上,甚至,你在背后千百回笑过我傻吧?” 她又拿起帕子,给加木杰擦了擦嘴,笑着道:“你想问恭顿大人介绍的贡山上师怎么也会这般对你?” “他不是贡山,他是卓玛找来的。你当然不会想到,一个你眼里的蠢人,你的结发妻子会骗你,就像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骗我一般,亦或是你觉得,虽然我知道你骗过我,在外头有女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吧,毕竟那几个孩子,是你我之间最大的羁绊。” “这样一来,你再不会跑了,也不会去甜言蜜语的哄其他女人,你是我的了,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了。”蒙娜俯下身,将自个的脸贴在加木杰的脸上,喃喃道,“再也不会有人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 加木杰感觉到有热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完了,这辈子都要对着这张猪腰子脸,听她跟自己絮絮叨叨,连避开的可能都没有。 加木杰更绝望了,两眼一翻。 …… 大赞事因为酒后摔倒中风的涟漪,很快就在朝堂上掀了过去,毕竟他躺倒了,意味着有人能够顶上去,对于官吏们来说,嗟叹同僚的不幸之余,更多的是关注自个的前程有没有机会再上一层。 倒是恭顿去看了他几回,还安慰他说不要心急,慢慢养病,越急越不利于康复。 看到恭顿连声夸奖蒙娜,说她对自个照顾的细心周到,体贴入微,加木杰再次气晕过去。 醒来之后,蒙娜就一天没给他吃饭,也不让人侍候他,在屎尿的床上呆了几个时辰后,加木杰再看蒙娜,眼里就有了讨好之意。 李云彤倒是有些怀疑,因为有她给的那张平安符,加木杰不应该会酒后摔倒,但她并没有将自个的怀疑说出来,反倒在松赞干布就这个事感叹时,避实就虚淡淡地说:“兴许是他喝了酒,将那平安符打湿了,看他的面相,本该就有此劫,虽然上一回帮他化解了,但他天性未改,没有行善积德,那劫也就只是延后了些,减轻了些。比起丢了性命来说,这结局算不错了。” 虽然就相貌来说,蒙娜丑,加木杰英俊,但在会看相的术士眼里,却是前者心慈貌端,后者阴狠狡诈。 等到后来听说蒙娜做的许多善事,李云彤就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松赞干布因为那二十万贯钱收了回来,也不是很在意加木杰的命运,只道他是妻妾不和,两人争风吃醋多吃了些酒,感叹两句他治家不严,难享齐人之福就丢开了。 倒是给了旨意,说加木杰有功于朝廷,保留他大赞事的虚职,不仅给发禄米,还能荫及子孙。 这般有情有意的君王,上下齐赞,百姓们叩谢上苍,自个遇到了好赞普,官员们也感恩戴德,更加死心塌地。 等赤尊知道李云彤曾将加木杰救回过一次,便再次提出要她帮着自个建寺选址。 不过,她是在命妇们晋见时,故意朝李云彤发难,说是要和她比试一番,说两人都是信佛礼佛之人,要和她比试一下,各建一寺,弘扬佛法。 “比试的内容,是妹妹你给我选好寺的地方,而我用泥泊罗的工匠修建,我给你选好建寺的地方,你用大唐的工匠修建,这样一来,比试了你我在观天象堪舆的本事,也比试了我们两国工匠的手艺,你说如何?” 李云彤还没开口,勒托曼就笑道:“我倒觉得,不如甲金萨你起寺庙用大唐的工匠,甲木萨起的那座寺庙用泥泊罗的工匠,这样一来,大唐的工匠要按您的意思去修建,泥泊罗的工匠要按她的意思去修建,岂不更为有趣?” 李云彤不语,论国力论财力,大唐都要胜出泥泊罗不少,用她这边的工匠去给赤尊起寺庙,显然对自个不公平,她给赤尊这么大的好处,她拿什么回报自个? 赤尊见她看向自个的目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勒托曼这个提议明显是自个占便宜,但她是心高气傲之人,虽然是本着弘扬佛法的目的,但内心里还是不愿意输给李云彤,更希望自个的大寺庙能够显露出她才是先嫁与赞普为妻的尊贵身份。 想了想,她道:“建好的寺庙,虽然在我的名下,但我愿将妹妹你从大唐带来的,那尊佛祖十二岁的等身像,放入寺中供奉,而我从泥泊罗带来的佛祖八岁等身像,则供在你名下的寺庙里,如此一来,不仅是唐蕃友好,也是唐泥和睦的象征,你意下如何?” 李云彤没回答,看着赤尊微微一笑。 赤尊知道,这是条件不够的意思,思忖片刻又道:“同时,我会将自个从泥泊罗带来的佛经典籍,借与你抄录一份,送回大唐。你也知道,泥泊罗距离天竺更近些,我国的佛经典籍,远较你们大唐更多,而且,还有梵文的原典,对你研究佛学,能够有很大的帮助。” 她抬了抬下巴,“莫不是你不敢跟我比,所以再三推脱?” 李云彤笑了笑,“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唐工匠修建我名下的佛寺,泥泊罗工匠修建姐姐名下的佛寺,更为合理。” 赤尊有些不快,“怎么,你是怕我带来的工匠修建你的佛寺会不尽心吗?” “那倒不是。”李云彤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姐姐那边的工匠用起来不顺手,再一个,他们恐怕也不能很好的理解我的意思,还是互相选址,各人修建各人的吧。” 言下之意,你给的条件我没看上,合作不成。 赤尊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88章 寺址 “这就是你选定的佛寺地址?”赤尊看着那水汪汪的一片蓝,傻了眼。 那日最终商定两边带的工匠互通有无,李云彤就开始占卜观测选址,赤尊万万没想到,竟然给她选了个湖泊,说是风水宝地。 赤尊生气了,觉得李云彤表面上答应了给自个选佛寺地址,实际上想独自一人占着在吐蕃弘扬佛法的功德,她没好气地说:“你如果不是浪得虚名,就是没安心好心,这么一片地方,怎么起佛寺?你以为是龙王的水晶宫啊?” 李云彤微微一笑,“从我到逻些城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看吐蕃的风水,实际上,这个地方,姐姐想不想建寺,我都要建议赞普修建一座寺庙在这里。”她指了指周围的地势,“我看过地图,整个雪域高原如同一个仰卧的魔女,这个魔女的头朝东,腿朝西仰卧而睡,而这一处湖泊,就是她的心,这些湖水就是她的血。” “只有抽干她的血,修建佛寺将魔女的心给镇住,她才不会醒来给吐蕃带来灭顶之灾,不仅如此,还要另外修建十二座小寺,镇住这个魔女的的四肢和关节,让它动弹不得……” “一个好的堪舆师,在选址之前,要对天下的风水都做到心中有数,明白其来龙去脉,才能做出最好的判断。水聚天心,这里真是再适合建佛寺不过了。” 听了李云彤的话,赤尊半信半疑,“当真如此?可这么大的一个湖泊,得填多少土,才能让它变干?而且,在这样的地基之上修建寺庙,得费多少人工、钱财?还有那工艺,万一整不好,坍陷了怎么办?” “那就是姐姐的事情了。”李云彤狡黠一笑,“既然是咱俩比试,我只管给你选好地址,你若觉得办不到,不如现在就认错,把这地方让与我。要知道,我可半点没有藏私,要不是你说要将我带来的那尊佛祖十二岁等身像供于此,还真不想把这儿指给你。” 她也知道,赤尊之所以说修了寺将她带来的佛像供于此,其实就是挣个面子,毕竟,她是大唐的公主,泥泊罗的国力国势远不如大唐,吐蕃最大最好的佛寺肯定是以她为先,但赤尊是松赞干布先娶的王后,让她后来者居上,难免意难平。 这样互相换一下,既有唐蕃、唐泥友好和睦之意,对外也显得她和赤尊这两位王后不分大小,没有尊卑之别。 李云彤也不愿去争无谓的意气,毕竟,她来这儿的使命,是好上加好,而不是出风头,凌驾于谁的上面。 她点了点湖泊之上的某个方向,“姐姐看到那处光环了吗?这会儿有太阳,又是清晨还有露水,所以可以看到那若有若无的光晕,这是生机勃勃的显露,按着修道之人的说法,是灵气宝地最宜修行。同样,对于魔女而言,此处甚是适合她休养生息,若是不建佛寺,当那处光晕有九圈时,魔女就会醒来,大地抖动,翻天覆地。” 如果特意指明,清晨又恰好有雾气在湖泊上蒸腾升起,被阳光照耀着反射出来,那原本看上去隐隐约约的光晕,很难被人发觉。 赤尊抿了抿唇,“那光晕似乎已经有五圈了……那只是一般的雾气吧?你不要危言耸听。” “不要质疑堪舆。”李云彤淡淡一笑,“你若不信,可以明年再来看,那光晕定会变成六圈,不过到了那时再填湖的话,恐怕来不及。” 此时虽才八月中,但吐蕃地势高,八月的逻些城,早晚已经很冷,需要穿上夹棉的衣衫不说,要在外头呆久了,手脚都会有冻坏,要想建寺得先填湖,最多只能干两个来月,湖水就会开始结冰,没法再干下去,等来年的四月才能化冻,确实来不及。 “按你的意思,寺庙必须要修在哪里吗?”勒托曼不以为然道,“从前让大法师也帮着看过,他选的那处地方,倚山背水,看起来比这一处要好多了。” “佛寺让苯教的大法师帮着选,有脑子都能想到,他能给你选出什么好地方来?难道他会帮着弘扬佛法,自取灭亡吗?”李云彤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他选的是哪一处,但在全吐蕃,再没有比这一处更好的佛地,先前我已经说了,姐姐若是不肯,我负责来修这一处好了。” 勒托曼嘟囔,“可那一处草木葱郁,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也别把人想那么坏,大法师早就说了,苯教佛教都是为了吐蕃的昌盛,都是惩恶劝善,就是两个合二为一,成为吐蕃特有的教义也未尝不可。就像你们中原,不也曾经有佛道一家的时候嘛?” 李云彤当着众人的面,不愿就此事纠缠,只指了指四周道:“风水上而言,人杰地灵,草木干枯之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只要是懂点堪舆的人,都会选择草木繁茂之地,但风水不光是看草木,还要看地势,要望气,有些地方草木喝好,但气散,地势不能聚气,看似锦团花簇,却不能长久。” 之前一直没参与这事的赤嘉因为好奇跟了来,此时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佛家不讲风水的吗?怎么甲金萨和甲木萨都这么慎重?” 赤尊摇摇头道:“没有这样的事,那都是对佛法一知半解的人以讹传讹,因为修佛以修心为主,一切由心造,万法唯心所现,而风水是外缘,外境,如果讲究风水就容易着相,落于一边,所以戒初入佛门的佛子讲这个,免得着相,走入误区。” 说到这里,赤尊看了一眼李云彤,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着自个的话说下去。 李云彤明白,赤尊这是与她辩经之意,便笑着点点头道:“没错,佛经里就有八风、八苦水、三毒水。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八风;贪、嗔、痴是三毒;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所求不得,五蕴炽盛为八苦水。” “所谓修心就是调风水,将八风调成常、乐、我、净之风,把三毒水调成戒、定、慧这三种菩提水,把八苦水调成八正水: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和正定……” “还有将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转为六波罗密: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这种将凶水凶砂调成秀水秀砂的修心,就是佛法所讲的风水。” 听得兴起,赤尊眉目轻扬地接道:“到了至高境界,已经是色空不异,我他无别,风水乃心之化现,风水与心原本无异无别。调风水即是调心,心变则风水亦变。正报即我们的身心,依报就是外在的环境,这两者同时都好,才是佛的至高境界。只修心而斥风水,如同着空而斥色,岂不违色空不异之理?” 李云彤轻轻抚掌赞道:“姐姐精通佛理,所言字字珠玑。” 赤尊朝她笑着说:“妹妹说起佛法娓娓而谈,甚是明晰,令我受益良多。” 两人相视一笑。 勒托曼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恭维道:“两位王后都是佛教高人,超凡出尘,倒显得我们这帮红尘中人,俗不可耐了。罢了,你们说的太过高深,我呢,听得是似懂非懂,只盼着如那菩萨脚下的灵童,听了真经,将来度化的时候,也能得几分仙气。” 她的话,再加上那唱念作辑的表情,引得众人纷纷发笑。 嘉姆增轻声劝语地说:“原本跟着甲金萨,我们就学了不少的佛理,如今甲木萨的佛法也讲得这般好,真是我吐蕃之福,民众之幸。” 她说话声轻柔,说到称呼的时候又特意放慢了几分,令人听着就觉得有些古怪。 从前她们都是称呼赤尊末蒙,等李云彤来了之后,不约而同都改了口,只称两人甲金萨和甲木萨,不再提末蒙赞蒙,免得言词中分了高下,令赤尊不快。 李云彤自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道末蒙、赞蒙是行诸于纸的封号,甲金萨和甲木萨才是口头称呼,虽然有时也会有人失口喊错,但她并没放在心上,只在此时嘉姆增说到这两个称呼时,特意放慢口气强调时,觉得听着怪怪的。 她以为是自个吐蕃语说得不够好,嘉姆增特意讲得慢些,好让她听清,便笑着对嘉姆增道:“木雅茹萨和羊同萨都太客气了,来到吐蕃,成为一家人,我们当然也想为吐蕃的昌盛进绵薄之力,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别这般客气夸奖了,叫外人听着,还以为咱们家的人,专会自夸。” 嘉姆增正想说话,却见湖泊另一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雪豹,朝着她们这边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那雪豹过来的方向,正对着嘉姆增,她因为过于吃惊,一时没有说话,只指着雪豹,“那,那——” 李云彤转头看过去,却见雪豹蹲坐在湖边,竟像是赏起湖光山色来。 赤尊也看到了那只雪豹,疑惑地问,“那不是索郎德吉上师的豹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189章 驯兽 虽然雪豹并没靠近过来,但那么大一只凶兽就在不远处,还是叫人胆战心惊。 好在寺址已经选好,该解释的也解释完,赤尊就道:“不如就此回宫去?” 李云彤也点点头,为了选址出来的早,早晨垫的那点儿吃食,这回已经消化的差不多,回去正好再吃些。 雪域不似中原平坦,外出时,只要稍远的路,即使是贵妇贵女也多爱骑马,出来的时候早,李云彤她们这一行人,连主带仆都是骑马而来,见两位王后上了马,众人也纷纷翻身上马。 一直未动的雪豹却突然跑了过来。 即使是最温顺的母马,也惊惊骇骇,长嘶扬蹄,四散乱跑。 眼看马队就要跑散不成形,雪豹就要追上来,李云彤拿起马鞍上的弓箭,张弓搭箭,瞄准雪豹…… “除非您有把握一箭毙命,不然受伤的豹子可是会发疯的,这道路虽算不上崎岖,却也不平坦,弄惊了马,贵人们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在李云彤的箭未射出前,有个穿僧袍的年青人几下子走了过来,喝止那雪豹,待雪豹乖乖坐下,他嘴里打了几个呼哨,那些原本惊慌的马儿们都慢慢安静下来,他方才走过来行了个礼,对李云彤笑道。 “索郎德吉上师,你既然知道那豹子凶猛,就该将它看好,怎么让它出来乱跑?”赤尊皱了皱眉,轻声道。 “是,贫僧失误。这一片平日没人来的,贫僧就纵着它玩,若非刚才听到马嘶赶过来,惊扰了贵人们,确实不妥。还望末蒙看在贫僧无心的份上,不要介怀。”索郎德吉低眉敛目,立刻道歉。 虽然低垂眉眼,但索朗德吉天生一副桃花眼,眼尾仍然微微上挑着,看不去这道歉就不是那么有诚意,倒显得有些吊而郎当。 赤尊心头有些不快,但索朗德吉是出家人,又是大法师的二弟子,眼下吐蕃还是苯教势大,连朝政之事都多有牵制,索朗德吉已经表明此处没人他才放纵雪豹乱跑,若是她们拿这事斤斤计较,只怕大法师转天就能给她扣上借机排除异己的帽子,拿苯教与佛教之争说事。 可若是完全不计较,只怕苯教僧人会更加猖狂,近几代赞普虽然有心抑制苯教的势力,但在贵族中,信仰苯教的人数众多,这一代也是,除了原先的一些僧人,贵族中,就是桑布扎从天竺带回一些佛典。 因为赤尊信佛,她的身份又尊贵,贵妇们为了讨好她,有些就开始亲近佛教,略有改善。虽然与苯教本来就明争暗头,但佛教始终是势单力薄,若是连她们两位王后都咽下这口气,好容易聚拢来的一些信徒,怕是又要散了…… 正当赤尊犹豫如何处置这事之际,李云彤开口了,她收起弓箭,淡淡地说道:“不知者不罪,先前无人,上师可以随意纵着那豹子乱跑,如今这里已被王室征用,末蒙的佛寺将要修建此处,以后少不得会有人来,上师可别再犯这样的过错。不然,畜牲犯了错,可是得它的主人担责的。” 虽然佛寺的事情基本已经说妥,但还没请了赞普的旨意,就被李云彤这么定下来,连赤尊也有些色变。 但这会儿她们是一队的,同仇敌忾,赤尊自然不能拖后腿,便在转瞬之间,对索郎德吉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可没这么好说话。” 然后她扬声下令,“我们走——” 索郎德吉牵着那只这会儿乖巧像猫一般的雪豹,双手合什立在一旁,“贫僧谢两位末蒙、赞蒙不责之恩,恭送诸位贵人。” 看着她们骑着马远去,索郎德吉的唇角露出一抹意味莫名的笑容。 回到布达拉宫,李云彤借着要和赤尊进一步商谈佛寺之事,留她在自个的宫院里用膳。 “我观那索郎德吉似通兽语,与苯教之争,恐怕甚是棘手。”李云彤说出自个的担忧。 赤尊叹道:“苯教在吐蕃根深叶茂,大法师手下诸弟子各擅其能,门下信徒无数,若非如此,赞普也不会徐徐图之,对之诸多忍耐。别说其他,你瞧那若木在咱们这宫里惹了多大的事,就这样,对大法师也只能是一声教徒不严的责斥就揭过去,你道蔡邦萨那日为何不欲深究?实在是苯教势大,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李云彤原以为那日蔡邦萨那般轻轻放过,是因为她是苯教信徒,又不喜自己这个儿媳的缘故,哪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不由惊讶,“苯教的势力这般大,竟然都到了能够威胁皇权的地步?” 赤尊苦笑,“妹妹你自大唐来,其中原由不知道也难怪,苯教原是吐蕃的国教,虽然现在地位不比从前,但民俗重鬼尊巫,把羊原羝看作大神,苯教的僧人们通晓经咒,国家政事必请僧人参与决断……” 见李云彤若有所思,赤尊继续说道:“各级官府遇事要问僧人不说,就连朝堂之上,也有僧人与赞普分而治之,而大法师,就是那个能够左右国家政事的僧人。” 赤尊的眉眼中多了几分严肃,“就连上回吐蕃在大唐用兵,按赞普的意思,原是要继续打下去的,见赞普执意不肯退兵,大法师就指使八个大臣先后自杀死谏,以此劝阻赞普。底下的人也对赞普怨声载道,认为他出兵大唐是失策之举。” “其实,那次之所以会兵败,是因为大法师占卜,选了千里之遥的巴蜀重镇松州进犯,若按赞普的原意,原是想着打完吐谷浑后,直接再向北进兵翻过祁连山,取道大唐的命脉——河西走廊……兵败大唐之后,大法师声誉愈高,而赞普受了不少埋怨。” 李云彤听得皱起了眉头,在和亲的路上她曾听父兄感叹过,虽然松州离长安更近,不过周围群山环抱,道路偏仄难行,而且关隘重重利于唐兵防御,若是当时松赞干布在完胜吐谷浑后,青海湖周边地势平坦,适合吐蕃骑兵作战,恐怕唐蕃之战,会是另一种结局。 赤尊叹道:“因为吐蕃兵马先后征伐吐谷浑和白兰诸国,出征大唐又导致兵败,出征时间很长还没得到预期的胜利,大法师又将过错都推到赞普身上,底下的人对赞普甚是不满。若非大相献计,亲自带队去大唐为赞普再度请婚,并顺利地娶了你回来,赞普之位恐怕都受到影响……” 赤尊所说之事,李云彤也略有所闻,当时大唐与吐蕃的第二次交战,虽以牛进达的大军能够获胜收场,但那场仗能打胜的很大原因是由于吐蕃人善攻不善守,攻下松州城时间太短,没有收复当地民心所致。 而且当时吐蕃兵马虽然没守住城却也不曾完全败退,松赞干布领着的人马还留在在松洲以西,和唐军对峙,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 要是平日无事时,大唐也不怕与吐蕃再战,但当时薛延陀人因为不满大唐将东突厥的部族安置在漠南地区,举兵进攻了漠南地区的中心白道川,唐军联合突厥契丹等属番,数路并出与薛延陀人在白道川交战,以至于关中兵力空虚,需要牛进达他们带军尽快赶回来,拱卫都城。 那会儿若是再和吐蕃纠缠下去,谁胜谁负很难说,而且打起仗来人力物力耗费巨大,万一周边邻国再趁火打劫,长安危矣。 真要等到打得头破血流再和谈,就算大唐胜了,也会劳民伤财。 所以当松赞干布派人来请婚,天子与朝臣商议、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对大唐来说和亲也是损失最小的做法,用一个女子解决纷争,避免战火再起,怎么看都是上上良策,就在唐军占了优势的情况下,答应了亲事,封她为文成公主,嫁来了吐蕃。 李云彤万万没想到,松赞干布当时竟然是还想再战的,若非连续八个大臣以死相谏,还不知道唐蕃之战会打成什么样子,会如何生灵涂炭。 他还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从这个角度上讲,大法师也算做了件好事。 但立场不同,看法就不同,此时李云彤和松赞干布是夫妻,她自然要站在他的一边,帮他行事。 而且,她是信佛礼佛之人,在她看来,苯教野更近似巫道,两者相较,冲着弘扬佛法,她也要和赤尊一道,帮着松赞干布,抑制苯教的势力。 “我们大唐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苯教那边的情况,我需要了解更多,平日里还请姐姐不吝赐教。眼下,这个索郎德吉通兽语,我们就得找到这样一个人来克制他。不然,若是他能通百兽之语,真到了不得不交手的那一天,会非常被动。” 赤尊点了点头,“没错,赞普和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倒是有这么一个人,但那女子打小在山里住着不通世事,不管我们想了多少法子,她都不肯出山,又不能强迫她,所以一时之间也没其他的法子。” 李云彤想了想道:“不通世事,高官厚禄对她自然不会有诱惑,但一个人总有所好,先让人设法打听打听,看她喜欢什么,咱们再入手。” 第190章 男女 找能通兽语的人只能徐徐图之,眼下,对于李云彤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大唐来送亲的使臣和兵卫们,将要返程。 这意味着,父、兄要离开吐蕃,和她分别。 此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 已经送至逻些城外,李云彤还不想回,几乎恨不得拽住父、兄的坐骑,或者干脆随他们一道回去。 李道宗只好给她行礼,“公主殿下请回,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公主是千金之体,还望保重。” 虽然知道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稍有不慎,传出她并非大唐天子亲生女儿的事情,不免会起波折,李云彤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红着眼睛说:“郡王和世子这一回去,就余我一个孤零零在吐蕃了……” 见一向坚强的女儿可怜兮兮的模样,李道宗也有些难受,李景恒更是望着妹妹,鼻头发酸。 “请公主殿下就送到这里吧,赞普还等着你呢。”李道宗仍然硬着心肠道。 再送下去,天都要黑了。 这句话在黄昏的落霞里响起,仿佛天边的云朵都跟着开始黯淡,李云彤的心也颤了颤。 李云彤听懂了李道宗的意思,松赞干布陪着她一道送行,送这么远,是吐蕃君王对大唐的重视和礼待,但她要是再继续送下去,就难免成了骄纵无礼,对吐蕃不待见。 是啊,必须要分别了。 惆怅感和无力感,一下子袭卷了李云彤,就好像秋叶想依恋着树木,却不得不落下去的无奈,命运早就注定了这一场别离。 其实从长安出发时,这场别离就不可避免,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然而看着父、兄渐渐远去,李云彤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的落下,这一场别离,这一门亲事,若让她真切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什么公主尊号,什么王后尊荣,她一点也不想要,她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在长安走马观花,赏月听曲。 “别哭。”松赞干布用手指替李云彤将眼角滑落的泪滴擦干,“有一天我会陪你去长安看郡王爷他们。” 李云彤的泪落得更凶了,哽咽着道:“你骗人,你怎么可能离开吐蕃?” “我如今是大唐的驸马,陪着公主回娘家也很正常,只是这几年不行,朝堂不稳。”松赞干布郑重其事地说,“你信我,会有那么一天的。等你给我生个孩子,等他长大些,我们就带着他一道去看岳父岳母。” 李云彤的泪渐渐收住。 然而回去之后,她还是因为父、兄的离开闷闷不乐。 松赞干布有心哄她,回到宫里,便直接陪她用了晚膳,在她那儿留宿。 李云彤的宫里虽然也摆放了些吐蕃的摆件,但大多数都是按她在大唐的喜好布置,软枕香被,睡着格外舒服。 原本只是想着陪李云彤说说话,开解开解她,但讲着讲着,松赞干布的神思都转了方向。 两个人彼此靠得近,松赞干布只觉得自个在呼吸之间,都能闻到一股子似兰似麝的香气,说不出来是花香还是熏香,令人心荡神移,再加上烛光透过红罗帐隐隐约约透进一些进来,映在李云彤的脸上,像是粉霞一般,本来很美的人儿,就多了三分妩媚,看得他蠢蠢欲动。 “我随行的匠人里,有一个手脚特别快,就是他刻意提醒你,都能将你身上的物件取走,我想着,要不要把他带在身边,万一找不到会兽语的人,也能用他给索郎德吉找些事……” 正说着话,李云彤便感觉到松赞干布的眼神不对,等看到他欺身压了上来,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这样?人家正和你说着话呢,就想这些……”李云彤嗔怪地说。 但她这声音落在松赞干布耳朵里就是欲拒还迎,再加上那斜飞的眼神,更使他心神荡漾。 虽然是隔三差五才过来一回,但其他晚上他不是在赤尊那儿,就是其他的姬妾处,没有哪晚是旷着的,要忍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看到她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 面若莲蓉,纤而柔的腰肢,挺翘的臀,笔直修长的腿……虽然比起其他女人来柔弱了些,但因为习武,柔韧度反而更高,想摆什么姿势都能做到,松赞干布兴致昂扬。 很快帐子里便传来一阵婉转娇啼,“赞普——” 如此闹了小半宿,李云彤的那些离愁惨别绪再无暇顾及,很快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天光大明,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至于松赞干布,早就精神抖擞地晨练去了。 前一晚在李云彤这儿住了,下一晚上,松赞干布就召了阿木尔。 原本阿木尔受了惊吓,有些发疯,都不该再侍候他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好了起来,有回在园子里,故意“撞”见了松赞干布,李云彤没来之前,她是松赞干布妻妾里长得最好的,而且,骨子里那股子妖娆劲,也是其他人比不了的,所以那一撞之后,松赞干布自然扶住了她,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这一复宠,阿木尔风头更劲,几乎有宠冠后宫的架势。 松赞干布留宿她那儿的次数,也就李云彤能够略多一两天。 但大家都觉得,那是因为李云彤初来乍到,赞普还比较新鲜的缘故,若是久了,只怕还是阿木尔更得宠。 后宫、后宅的女子们,争得不就是个男人的宠爱嘛。 所以阿木尔很招人妒忌。 但不管在大唐还是吐蕃,女子善妒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心思,表面上,哪怕就是装也得装出大度来,否则就会被人笑话。 赤尊虽然端庄大方,在这样的事情上也难免有些不快,见李云彤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问她,“妹妹怎么毫不在意?赞普这样也太不讲究了,哪有昨个才在你这儿歇过,转天就去了阿木尔那里,她的身份,着实还是低了些。” 阿木尔没有封号,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但就这么个侍妾,因为仗着得宠,这不,早起都不来给她们请安,直接说昨个赞普在她那儿歇了,她起不来身。 李云彤看着赤尊的眼睛,想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思问自个,待看出赤尊这话纯属感慨,并无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意,便关切地问她,“姐姐在意?” 赤尊见此情形,知道她想说什么,李云彤已经是心知肚明。 她惆怅一笑,“原不该同你说这些,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说的话烧得心里难受。在这宫里,这些话,也不可能说给其他人听。” 李云彤知道赤尊是那种有什么话都埋在心里的人,不由奇怪她会跟自个讲心事,但她知道,对于想说话的人,只要静静地倾听就足够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像这你样,明白这只是一场政治婚姻,无关男女情意,对此也不在意不难爱,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每回看到赞普,我甚至不想他再去别的宫里。” 见李云彤同情地看着自己,赤尊眼中浮现泪光,“是啊,对于我们这样身份的女人,这么想真是太傻了。而且,我还真说出过不许他去别人那儿的话,也说过不许他去接你,非要让他说出个谁大谁小来,就是想证实自个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但显然,我以为的深情,不仅引不来他的怜惜,反而令他抵触,觉得我没有做到一个王后的大度。虽然他还是会把事情交付给我,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待我了。” 赤尊苦涩地吁了一口气,“在雪域,我们可以说是最尊贵的女人,别人都羡慕我们,可是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还不如那些小门小户,女人生气了就河东狮吼,吼得男人不敢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可以心情霸着自个的男人。你说,我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可笑?”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她没有看李云彤的眼睛,怕她也觉得自个太可笑,但那就是她的想法,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虽然相处才不过两个来月,但她能看出来,李云彤不是那种会到外面讲是非的女人,她相信自个今日所说,无论李云彤是否赞同,但不会往外传一个字。 再不找个人说说,她都要被身份拘着憋死了。 “不可笑,但姐姐这想法不对。”李云彤一脸认真地说,“即使是小门小户的男人,也只是因为钱财不够,所以才会守着一个女人,真有机会,他们恐怕更难抵住诱惑。若是遇到个比他老婆漂亮的,搞不好抛妻弃子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赞普虽然女人众多,但他并没有走心,大多数的女人于他而言,都只是暖床的物件一般,但他对你、对我,是有尊重的,这尊重固然缘自于我们的身份,却也是他的礼数,他是绝不会做出什么宠妾灭妻之事。” “只要不去动心,和他相处还是很容易,姐姐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这世上的快乐,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而且,我们来到吐蕃,若只是寂寂无名,在后宫里争宠吃醋,百年之后,不过是泯灭世人的名字而已。” 第191章 自强 听了李云彤的话,赤尊久久不语。 半晌,她方道:“说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从小,我们女子所受的教育,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怎要如何才能不把喜怒哀乐放在他的身上?” “姐姐,你想一想男子是怎么对待感情的。”李云彤诚挚地说:“男子们之所以不会像女子这般为感情之事烦恼,是因为他们的眼睛有更大的天地,他们固然会为感情欢愉享受,却绝不会困顿,甚至迷失自个。” “姐姐,难道做为女子,我们就只能将男子视为天,以他的喜乐为喜乐,悲欢为悲欢吗?睁开眼睛,往远处看看,或许,你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李云彤的话直戳赤尊心肺,她喃喃道:“爱别离,怨憎会,所求不得是自找的苦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李云彤点点头,“姐姐经文记得这般牢,显然也劝过自个不少回,只是一时挣扎其中,难以摆脱。但你想想,男子们有几个为了感情自毁前程的?有几个为了感情不吃不睡的?有几个会为了感情背弃家人的?” 她唇边露出一抹讥讽之笑,“他们那么聪明,没有几个男人会为了感情一蹶不振,我们却这般愚蠢,大多数的女子似乎离了男人,就连呼吸欢笑都不会,却不想想,在遇到他们之前,自个被家人娇养长大,过得何其逍遥自在?” 想到自个的确是嫁人之后欢笑愈少,虽然确实有过极致的欢乐,可那之后,更多是寂寞等待,相思煎熬,再对比未嫁前的单纯自在,娇骄任意,赤尊显然被触动了,她想起头一回表现出妒忌时受的冷落,打那以后,她就不敢再跟赞普抗争,心里的难受又解脱不开,有时,只能一遍遍念诵经文来缓解心里的难受。 可是,她迷失了自己,她变得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赞普虽然尊重她,却并未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有时他才会表现的忍耐而克制。 最初的时候,他看见她,明明是欢喜而欣赏的。 “是啊,开始总是好的,然后到了后来,就慢慢变了。”赤尊轻轻叹气,“可是,我真得很喜欢他,是每天都想见到他的那种喜欢,见到他就很开心,仅仅只是想要那份开心而已,怎么就那么难呢?” “好像,见不到他的日子,就没有开心过,我该怎么办呢?” 李云彤喝了一口茶,轻声劝道:“就像这茶,第一泡的时候,最是浓烈,后面虽然淡了,却仍有回甜,可若是一直喝下去,就会淡到没有滋味,若是落了太多眼泪在里面,就该倒掉,勉强喝下去,也是又苦又涩……” 她没说名字,把蒙娜和加木杰的故事增增减减对赤尊说了一遍,“兴许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有过好时光,可到了后来,他位高权重,渐渐没了控制,内心的恶成倍放大,贪婪恶毒……她终于反击,虽然赢了,其实何尝不是输了,从此她将很难再付出那样的真情对一个人,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困住了自己。” “有时我也会想,父母将我们锦衣玉食的养大,宠爱呵护,可为什么嫁了人之后,我们就会从云端落到泥地,低至尘埃去围着一个男人转呢?我们自己在哪里,我们到哪里去了?难道我们读的书,习的琴棋书画,所有的一切,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一个男人吗?” 她淡淡地问:“若是回到从前,你会为了那开心宁愿失去父母和亲人,失去整个家族,也要选择他吗?” “我不会过那样的生活,姐姐,你愿意将自己的心,困在别人的身上吗?” 听到李云彤的轻问,赤尊抬头看向她,心中似有所悟。 她慢慢笑了起来,笑得云开月出。 李云彤只觉得有火花从她眼底仿佛星子一般闪烁,那眼神太美丽,连她都为之驻目。 “姐姐这样子,好美。”她由衷地夸奖道。 赤尊不好意思地笑,“你自己就是个美人,倒来夸奖我。”。 李云彤大言不惭地说:“那我们就是美人重美人,惺惺惜惺惺。” 两人对视而笑。 赤尊有些好奇,“说来,我年长你两岁,结果倒要你来开解,你小小年纪,如何能够这般通彻?” “或许,是因为幼时看到我母妃流过太多的泪,就想了很多吧,我哥哥很疼我,不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问他,他都会给我解释,关于男人的想法,很多是他告诉我的。还有我的师傅,他说男女是平等的,男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女人也能去做,他说历史上还有女皇帝呢……” 说到这儿,李云彤有些困惑地说:“可我明明记得,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女的啊……” 赤尊想了想,也摇头道:“我们国家也没有,据我所知,吐蕃也没有。可能是别的国家吧,毕竟,大唐有那么多的属国,还有很远很远的那些国家。你师傅说得,兴许是别国的事情。” 她有些羡慕地说:“你有一个好哥哥,还有一个好师傅,难怪你的心胸那么开阔,气度雍容。” 李云彤咯咯笑起来,“哈哈,我父……我家里人总说我是个疯丫头,说我师傅教坏了我。” 想到因为父亲被贬职,看见了人情冷暖,自个才变得懂事,李云彤的眼中现出几分惆怅,“实际上,我也是经了些变故才真正明白他们说的道理。我师傅曾说,李家能够在大唐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大局为重,家族为先,是无数人牺牲才得来了大唐威震天下的成就。” “在一个家族里,如果人人都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不以大局为重,不但不会发展,还会被对手打压得分崩离析,男人们在为家族的昌盛牺牲,女人亦需要如此。” “从我知道自己要和亲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一己的私欲于君王于家族根本就不重要,别说赞普年富力强,哪怕他已经七老八十,我也得嫁,反正如此,我何不学男子那般,将和亲吐蕃看做是出使,令两国交好友睦便是我的责任。” 她眼中浮现几分坚毅之色,“女子之所以难以像男子那般有开国封将的成就,固然跟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困顿于后宅有关,但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我们自个甘心如此,我们把自个的欲念看得太重,把自个的开心看得太重,可若将这点情爱像男人一般放在大局里去看,真真是无足轻重。想通了这一点,自然就不会在意他喜欢谁,歇息在谁的宫里。” 因为这一番交心,李云彤和赤尊两人的关系渐渐亲厚起来,令一心想看她们龙争虎斗的勒托曼郁闷不解。 等她听闻她们两人都要去色拉乌孜山时,便嚷嚷着要一道去。 色拉乌孜山离逻些城只有二十多里,高约四千多米,在山脚处有一洞口有泉水涌出,山路两边有很多古树,深秋时那些树叶红黄相间,树梢上各色鸟鸣清脆动听,在山谷中远远近近地回荡,景色看上去甚是美丽。 在色拉乌孜山顶,可以看到整个逻些城区,夕阳斜照,逻些城如同被满了黄金,金灿灿一片。 到了夜晚,山上寒意很重,即使披着狐裘,也不觉得热。 勒托曼就有些后悔自个跟了来。 她捧着热茶打探,“甲木萨您从大唐来,竟然不畏严寒,专门跑到这色拉乌孜山上来看日出,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难得甲金萨肯陪您,我也跟着凑个热闹,可这会儿,我还是觉得在王宫里,暖暖和和的比较舒服。” 李云彤和赤尊对望一眼,看日出当然是她们的借口,那个会兽语的女子,据说就在色拉乌孜山里住,她们找这个借口来,是因为一来这事比较机密,二来,要探一探山势风水,看在这山上哪里适合建寺庙,毕竟,要想佛教代替苯教,就得让佛寺佛塔遍地开花。 有些事可以交给下头的人办,但风水这事,关系着吐蕃的国运,李云彤也不想成天在后宫里无所事事,就借着这个机会出来看一看。 赤尊以前很少出宫,如今转了心思,便也想着一道,两人便换了男装,带了武艺高强的几十名随从出来。 勒托曼是她们出宫时,强跟着来的,还说她们代表着大唐、泥泊罗,她要代表吐蕃在日出时祈福。 因为勒托曼是羊同国王的妹子,明年开春妹妹塞噶玛就要嫁到羊同去,松赞干布就允了她,李云彤和赤尊只好带着她一道出发。 此时,听到勒托曼的抱怨,赤尊只是淡淡一笑。 李云彤却瞅了瞅勒托曼,淡淡地说:“既然是祈福,当然要心诚才行,羊同萨竟然是为了凑热闹,你就不怕菩萨听了不高兴嘛?” “啊?”勒托曼有点傻眼,她再心大,也不敢得罪菩萨,低声嘟囔道:“我,我也没说什么啊,菩萨哪里就怪罪了?” 李云彤有心支开她,便道:“我劝羊同萨你还是到外面去给菩萨谢个罪,记得,要朝月而拜,心要诚。” 勒托曼虽然不情不愿,还是站起了身。 第192章 颠倒 李云彤她们在山里的时候,拉姆险些送命。 因为拉姆不会武艺,所以这次出门,李云彤就没有带她出行,她就和春草几个留在宫里。 “拉姆小姐,这会儿我们走不开,能不能麻烦您去北苑看看绣娘们织的云锦怎么样了,若是织好了,就唤了人给送到色拉乌孜山去。”春草安排小宫女们将夏季的衣裳收起来,间隙时,对拉姆笑道。 拉姆虽然和她们一样随侍在李云彤的身边,但因为她是贵族的女儿,所以并不是做为奴仆,而是以女官的身份相陪,平日里李云彤还让拉姆唤她姐姐,所以春草等人对她甚是恭敬。 这次出门,李云彤想带两匹新织的云锦去色拉乌孜山,希望大唐精美的织锦,可以打动那个通兽语的女孩子,原本那两匹锦是能赶出来的,结果在她们出行前,有两个绣娘争吵,绊倒了织机绊断了线,有一匹云锦就有了瑕疵,只得拿了从大唐带来的抵上。 可新织的云锦,是吐蕃这边的配色图样,兴许能更合那个女孩子的意,所以李云彤走之前交待,若是能够赶出来,就使人给她送过去。 那些绣娘们因为有手艺,颇受重视,像拉姆这样的身份去交待她们做事,就比春草等人更有威信。 再一个拉姆的母亲是江南女子,她的女红非常不错,拉姆对大唐和吐蕃的织锦绣艺都颇有心得,若是瞧着有什么不对,也能尽快让绣娘们改正。 拉姆笑吟吟地应了春草,带着两个小宫女往北苑女工匠们聚焦之处去了。 从东月宫到北苑要经过后花园,走到一座石拱桥的中间,她恰巧碰见阿木尔带着仆妇们正准备上桥。 按理,拉姆和小宫女已经到了桥中,阿木尔应该站住脚,等她们下了桥再上去,桥面颇为宽阔,就算是两边人在桥上相遇,稍微礼让下,也能通过。 拉姆见阿木尔已经上了桥,便在两边人相遇错身之际行了个半礼。 阿木尔是侍妾,拉姆是李云彤身边的女官,别说行半礼,就是平礼别人也挑不出她的错来,但拉姆知道阿木尔最近风头很劲,不想给李云彤惹事,便屈身给她行了个半礼。 “你是哪个宫里的,好大胆子,见了贵人竟然不行全礼?”阿木尔一个眼色,就有她的使女上前质问。 拉姆起身,看了眼自个身上的女官服饰,轻声道:“我是甲木萨身边的七品女官。” 侍妾要按大唐的内宫等级来说,也是个七品,拉姆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告诉阿木尔,自个行的半礼,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 阿木尔点了点头,“噢,既然你是七品女官,那不用行礼,你走吧。” 拉姆点点头,抬脚行步。 就在两边人错身之际,阿木尔突然叫起来,“别拉我,你别拉着我。” 随着她的尖叫,跟着拉姆的肩头就被撞了一下,随之,她就同阿木尔一道跌进了水里,噗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 “来人……救我……”阿木尔只来得及伸一下手,就沉进了水里。 落水之际,拉姆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怎么办?她可不会游水。 更别说,阿木尔的手还死死拉扯着她,把她往深水区带。 两边的宫女、使女突然听到尖叫声和落水声,下意识地去看,只看到石桥上空空如也,桥下的水里,两个人浮浮沉沉。 落水了! “快来人啊,小姐(贵人)落水了!”宫女和使女们撕心裂肺地喊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桥栏,哭着喊着跳到水里救人。 不管是大唐的宫女还是吐蕃的使女们都明白,这种时候倘若因为护主不利死了,她们还能图个痛快,若是主子出了什么事,她们还好端端的活着,别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就连家人都要受牵连。 所以不管会不会游水,她们都往下跳。 深秋的水已经很是冰凉,入水的之后,拉姆就呛了一口水,手脚无意识的胡乱挥动。 她连忙挥动手脚,挣扎着浮上去换口气。 但有人拽住了她的腿,把她狠命地往下拽去。 她再次感觉到呼吸困难。 拉姆不由张开了口,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嘴里,挤到肺里,她感觉到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下面有人拽着,她又不会游水,胡乱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后,她的胸腔觉得刺痛,便往下沉,不敢在水里睁着眼睛,她不由自主地闭上,黑暗便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拉姆感觉自个要被水淹没之际,她感觉到有个人托住了她。 把那往下拽的那股子力也消失了。 但落水的人是糊涂的,感觉到有人托住自己,拉姆这会就像见了救命稻草,紧紧抱着对方,甚至压住了对方的手脚。 她的两手抱着对方的脖子,两条腿盘在那人的腰上,如同八爪鱼似的攀着不放。 弄得救她那人的呼吸被打乱,手脚一时间使不上力,俩人一起往水底沉。 一股大力在此时袭来,将她打晕了过去。 拉姆的手脚脱力松开,她最近的一个感觉是自己整个人一轻,被推出了水面。 在能够呼吸的刹那,她晕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看到了一双眼睛关切地瞅着自己。 因为昏了过去,拉姆自然没有瞧见救她的那人将她托上岸后,听到有人声往这边来,犹豫了一下,将她放平躺在地上,急冲冲地离去。 这一处是个转弯处,赶过来的人,谁都没有看见救拉姆的人,只道她是自个挣扎着游上来昏了过去。 阿木尔也被救了上来。 仆妇们见拉姆躺在池畔的地上昏迷不醒,有经验的便让力大的仆妇将她倒背在身上,另一个挤压推抚,试图将她腹腔里的水挤压出来。 一番折腾过后,哇哇几声,拉姆终于吐出水来,跟着,哭声也响起来。 不过哭的那个人不是拉姆,而是阿木尔。 拉姆有些不明白,明明是阿木尔将她连拉带撞带下水的,怎么她比自个还害怕,还委屈? 一场混乱过后,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当时跟着跳下去的几个丫鬟里,有一个已经溺水身亡。 如果不是救得及时,说不定拉姆和阿木尔的命也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桥挺宽的,别说两人并行,就是四人并行也不是走不了,怎么就掉进水里去了?”待她们好了一些,蔡邦萨直接问道。 阿木尔刚喝完一碗姜汤,穿着厚厚的锦袄,听见止玛托迦问话,小脸上再度浮上满满的恐惧,她看了拉姆一眼,指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得好端端的,她突然就来拉着我,然后我们就都掉进了水里!” 她说得楚楚可怜,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秀眉粉唇,再加上悬泪欲滴,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我见犹怜。 就在这时,有个使女突然惊恐地指着阿木尔脚下,“血,血……” 又是一番慌乱,等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阿木尔因为落水受凉导致了滑胎。 “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你怎么就没了呢?娘好不容易才怀了你啊……”阿木尔一听,呜呜咽咽哭得险些要昏了过去。 止玛托迦看着拉姆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如今这宫里头,赞普歇息最多的两处,就是东月宫和阿木尔那里,难不成是东月宫的那位知道阿木尔怀了孕,故意叫底下人这么做的? 可阿木尔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再一个,东月宫的若是担心她还没生庶子们就一堆,担心庶长嫡幼会对她将来的孩儿不利,最应该下手的应该是赞普唯一的儿子,贡松贡赞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止玛托迦心头暗自揣测。 想不明白,她索性就问拉姆,“当时是怎么回事,怎么阿木尔就和你一道掉下水去了?” 拉姆一听这问话,就知道蔡邦萨是偏心阿木尔的,明明她也落了水,这会头发还湿着呢,偏生阿木尔一番哭诉,听起来就成了她的过错。 蔡邦萨这询问,倒像是审问一般。 不过想到自个的身份,出了事说不定会牵连到赞蒙,不管什么情况,先得把事情说清楚……拉姆就详详细细的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 “你说,是她先撞了你又拉扯着你跳下去的?”止玛托迦怀疑地看着拉姆。 拉姆苦笑着点了点头。 任谁看,阿木尔也不可能为了陷害她,陷害东月宫,把自个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弄落胎。 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听了拉姆的讲述,一直哭着的阿木尔忽然插了一句,“明明是你撞了我,我还以为你是无意的,掉在水里还想救你,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狼心狗肺……难怪人家说宁喝朋友的清水,也不吃敌人的蜂蜜。大唐的公主,这是盼着咱吐蕃后继无人,帮着大唐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了咱们的地盘。” 拉姆听阿木尔颠倒黑白,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就不是话多之人,此时更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小半晌方指天发誓道:“你别胡乱攀扯人,神明在上,我若是推了你,立刻就让雷劈了。” 第193章 见面 因为大家都对神明有着莫大的畏惧,听到拉姆发誓,就不由信了几分。 只有阿木尔躺在床上哀哀哭泣。 念及她不可能拿自个肚子里宝宝去做这样的事,止玛托迦颇为犹豫,恰好太医交待了煎药等事宜过来,说:“按理说,贵人这胎已经怀了三个多月,不该这么容易落胎的……” “什么?她这一胎有三个多月了?你,没有搞错?”止玛托迦一听皱起眉头,吃惊地问。 见止玛托迦的眼睛看向自个,阿米尔瞪着太医道:“你说什么?我这胎明明才怀了两个来月,怎么可能有三个多月?两个多月前,我的小日子才来过,你看错了吧?” 太医见自个的医术受质疑,也有些不快,“那落胎下来的血块,三个多月和两个多月相差不少,臣怎么可能看错?” “兴许是每个人身体有差别,那生下来的胎儿,不就有大有小嘛。”止玛托迦脸色变了变,似乎不以为然,对太医道:“不是说你医术不精,只是这落胎的血块,你见过有多少,难道个个都是大小差不多嘛?这样的事情,肯定是阿木尔自己记得最清楚。” 一听蔡邦萨这么说,太医便不好坚持,只得有些郁闷地说:“可能是贵人这一胎长得快,所以怀得大些,真是可惜了,这么大的胎儿,生下来应该身体康健的……” “好了,你也辛苦了,回去吧。记住,有些话不能乱说,毕竟这可关系着赞普的子嗣。”止玛托迦交待了两句,便摆手让太医、拉姆以及随侍的人都下去,只留了阿木尔主仆和自个的心腹在跟前。 等其他人都走出去后,她盯着阿木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讲,你肚子的孩子是谁的?” 三个月前,她的儿子在玉树未返,阿木尔这一胎,就不可能是他的。 阿木尔眼中掠过一抹慌乱,坚持自个之前的说法:“我这身孕的确只有两个多月,因为还不足三个月,怕胎象不稳,没有往外说,但赞普是知道的,母萨若是不信,只管去查起居录,那上面有记载,不会搞错的!” 止玛托迦细细打量着她,眼中要喷出火来,“别拿那些话来哄哀家,之前哀家在太医和其他人面前那么说,是为了王室的体面,扎德的医术在咱们吐蕃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最擅长妇孕,绝不可能搞错,说,你究竟怀了谁了孽种?” 见阿木尔拼命摇头不认,止玛托迦看向阿木尔的贴身使女,“你来说,你家主子这一胎,究竟是何时怀上的?” 使女毫不犹豫地回答,“贵人两个多月前,的确是来了小日子,从日子推算,这一胎应该是两个多月前那次在花园里,贵人遇上赞普……怀上的。” 止玛托迦有些犹豫了,“难道还真是扎德搞错了?” 阿木尔已经哭起来,“从我进宫开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曾与外男私下相会过,我怀得当然是赞普的孩子,没想到今个没保住孩子不说,还被母萨这般怀疑,母萨真是偏心眼儿,我被人撞了拉着落水滑胎,母萨不去怪罪那个拉姆,倒捕风捉影的来说我,这要传出去。还不知道会被人怎么编排……我不活了啊,不活了……” 止玛托迦皱起眉头,仍然有些怀疑,“只有我们几个,谁敢传出去编排你?行了,既然没事,你就好好养着,不要想东想西的,等赞普下了朝,哀家再跟他说说这个事……” 见阿木尔哭哭啼啼的,她不快地说:“好了,这时辰也不早,你就好生休息着。哀家因为这一番折腾,累得不行,也得回去养养精神。” 阿木尔见她带着人走了,唇角便多了抹冷笑。 她看向自个的使女,吩咐道:“记住了,不管谁问,都不能说漏了。咱们院里的人,你再梳理一下,有在那个时辰在我跟前当差的,统统都想个法子,让她们永远闭嘴。” 使女连忙点头,让她尽管放心。 止玛托迦回到自个的宫里,仍然在想此事。 实际上,她哪怕再怀疑,也觉得阿木尔所说恐怕是真的。 或者说,她只能相信阿木尔说得是真实情况。 三个月前,正是吉利格朗谋反,在宫里头横行真撞的日子,阿木尔在那段时间并未出内宫,平常的军卫纵然跟着谋反,只怕也没有胆量在那种时候“冲撞”宫萨,那么胎儿的父亲是谁,就只有两个答案。 不是吉利格朗,就是跟着吉利格朗一道犯事,当时负责布达拉宫守卫的弃真伦。 不管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她不敢再问下去,叔侄间已成了仇人,若是让赞普知道,吉利格朗的人头会掉不说,弃真伦也脱不了干系。 阿木尔落了胎,是最好的结果。 以后,再想个法子,让她无声无息的病逝就是。 扎德那儿得了自个的吩咐不会往外说,倒是那个拉姆是文成公主身边的人,保不齐回来会跟她提起,万一传到赞普的耳朵里…… 止玛托迦有了主意,扬声道:“来人,就说是哀家的意思,拉姆小姐冲撞贵人,伤害赞普的子嗣,拉下去直接打死。还有跟着她的那两个小宫女,也一并收拾了。” 拉姆才回到东月宫换了衣裳,捧着姜汤边喝边跟春草交待,让她再到北苑跑一趟,看看云锦有没有织好,就听见有人来传蔡邦萨的旨意…… 听完蔡邦萨身边的大使女传完的口谕,拉姆惊呆了,“不,怎么会这样?明明是阿木尔撞了我,将我拉下水的,怎么倒成了我的过错?” 大使女也不听她解释,只一挥手,冷声道:“把拉姆小姐带到朗月宫去。拉姆小姐您也别为难我们,跟着你的那两个小宫女,奴婢已经派人去抓了,这是蔡邦萨的交待,要怨,您就怨自个运气不好,不该冲撞贵人吧。” 她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上前来拽拉姆。 春草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下意识地要护着拉姆,便上前挡开那两个仆妇,对拉姆道:“你快去前廷找赞普,不过什么事,眼下只有找到赞普你才有救。” 拉姆一听,转身往门外跑。 大使女叫喊,“拦住她,不许她跑了,这是蔡邦萨的命令。” 然而这是东月宫,李云彤不在,拉姆她们几个就是主事,春草叫人绊着大使女们,门外赶过来的夏雨也带着宫女们帮着拦人,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春草和夏雨的武艺比起秋枫和冬晴当然是差得远,但好歹她们也是郡王府长大的,因为身手过硬,忠心不二才从众丫鬟里脱颖而出,成为了李云彤的贴身丫鬟,对付起大使女带的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拉姆趁乱跑出了内宫。 因为不熟悉前廷的布局,她正东张西望,打算寻个人问问怎么找到赞普时,就听见有人问她,“拉姆姐姐,你跑什么?” 拉姆抬头一看,是大王子贡松贡赞,忙行了个礼道:“大王子,我想问问,赞普在哪个殿里,我有急事要找他。” “你才落了水,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会儿找我父王?”贡松贡赞好奇地问。 “啊?大王子怎么知道我掉到水里了?”拉姆想起救自个的那个人,还有那双关切的眼睛,不由问,“是大王子您救得我吗?” “不是。”贡松贡赞连连摇头,“是钦陵救了你。”他看向自个身边的同伴。 拉姆这才注意到贡松贡赞身边有一个高大的英俊少年郎,连忙行礼道:“拉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眼下有些不便,公子的救命之恩容后再报。” 那少年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却没有开口说话。 拉姆虽然心头疑惑这个叫钦陵的少年怎么会跑到内宫去,又恰巧救了自个,但眼下活命要紧,她便转头看向贡松贡赞道:“还望大王子告诉我赞普在什么地方,我真得有急事寻他。” 贡松贡赞叫了身后的一个侍卫,“你把拉姆小姐带去找父王。” 拉姆谢过他,急匆匆地跟着那个侍卫走了。 见拉姆走远,贡松贡赞看向钦陵,狐疑地说:“你的脸怎么红了?还有,刚才你为何不跟拉姆姐姐说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捶了钦陵的肩头一拳,大笑道,“噢,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你怕她嫌你说话声音不好听,所以不肯开口是不是?” 钦陵板着脸,反手给了贡松贡赞一拳,哑着嗓子道:“胡说。” 他还在变声期,一开口就是公鸭嗓,自个都不爱听,所以能说两个字,绝不讲一句,更不想让拉姆听到。 “我才没有胡说。刚才是谁回来告诉我说在内宫救了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仙女,还问我她是谁的?这会儿见了人,你倒一句说不出来了?哼,你不肯承认算了,到时候可别想我在大相面前帮你求情,让你娶拉姆姐姐,等大相给你定了其他的女子,你就后悔去吧。” 说完,贡松贡赞一昂头,往前走了。 钦陵犹豫片刻,追上他,搂着他的肩道:“大王子,好兄弟……” 第194章 天女 松赞干布听了拉姆所说,当机立断让她借着送云锦的名义,去李云彤身边暂时避开此事,说等她们回来,应该就能查明事情的真相,他母萨自然就不能再将拉姆杖毙。 由钦陵带着一队人马护送去色拉乌孜山的路上,拉姆还觉得自个这一天过得像做梦似的,竟然从生死关头兜了两个来回,想到万一查不出来,她还得面临被打死的命运,忍不住问钦陵,“噶尔小将军,赞普相信我是无辜的,一定会查明此事吗?” 钦陵虽然和她并肩骑行,眼睛却不敢看她,只觉得这个姑娘和其他吐蕃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像,像一团白云,又像一只才出生的羔羊,白白的,嫩嫩的,软软的,看着令人手足无措,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 他是大王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当时听到芒萨找他去问大王子的学习时,他就去了内宫,出去时经过后花园,却看到有人落了水,看到水里挣扎的那只白皙如玉的手,就鬼使神差般跳下去救人…… 从水里托住她,他如同捧着上好的瓷器般怕碰着,连手臂都是僵直的,后来因为她挣扎,拖久了他救不了人不说,还可能被带着一道沉下去,他才狠下心打晕她。到了岸上,他看到她紧闭的眼睛,长睫,比他手掌还要小的那张脸,听见自个的心跳如鼓,就知道她把他迷住了。 她跟他见过的其他吐蕃女孩子不一样,她不像吐蕃人,倒有些像那些汉人女孩子。他原想着回去禀了父母就让人上门提亲,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她一道出行,保护她,她还和自己说话,她的声音真好听,像花彩雀莺般甜美清脆…… 正要开口,想到自个说话时的公鸭嗓子,钦陵只回了一个字,“嗯。” “可是,他真得有法子查明吗?要是查不出来怎么办?”拉姆忧心忡忡地问,连坐骑慢下来都没有发觉。 “不会。”钦陵见拉姆侧头看向自个,一脸惶恐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查得出。” 多说了几个字,声音嘶哑难听,他闭上了嘴,看钦陵紧紧抿着唇的模样,拉姆以为他是不愿和自己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扬鞭跑前了几步。 此刻,她多想找人说说自个的担忧啊,都忘了这位救命恩人是位男子,看上去还很高冷,并不愿和自己多说话。 他和那些见了自个就有意无意献殷勤的男孩子们不一样。 或许,这就是赞普会让他来护送自己的原因吧,是个实诚人。 胡思乱想中,拉姆舒展开紧拧着的眉头:用不着瞎担心,等见了赞蒙,她一定会有办法救自己。 钦陵赶上她,眼角扫到拉姆的脸色平和许多,放下了自个的担心,只护着她一路往色拉乌孜山疾行。 拉姆和钦陵赶到山下时,天色已晚,只有一些色拉乌孜山的山路不能骑马,正当他们下马想着是牵马上山还是留一部分人在山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质问声,““哎、你们是谁?难道不知道这山上是不能随便来的吗?” “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和先前那些人认识吗。”虽然是质问,但问话的人语气中带着好奇,听上去并不令人难堪。 拉姆和钦陵转过头,看见一个黝黑皮肤,圆脸蛋,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见女孩子没什么恶意,拉姆就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来找人,为什么这山上不能随便来?先前来得那些人,是我认识的,你在山上见过她们吗?” 女孩将垂落在脸边的头发拔到一边,向前走了两步,歪着脑袋看着他们道:“这山上有老虎,老虎会吃人,所以不让人随便上去。先前那些人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也像你这么白,她是你姐姐吗?” “嗯。”拉姆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此时可没空跟女孩解释自个和李云彤的关系,只急切地说:“你能带我们去找她吗?” “漂亮姐姐被老虎围起来了。”女孩转转眼睛说,“你去找她,也会被老虎吃掉的。” “你说什么?被老虎围起来了?不行,我要去救她。”拉姆一听,吓得魂都要飞了,她三步并做两步就往山上跑,还顺手拉了钦陵一把,“噶尔将军,快跟我和一起去救赞蒙。” 钦陵看了看她拉着自个的那只手,感觉自个脸红得发烧,但他舍不得松开,只挥手招呼其他人,“走——” 一行人急冲冲地往山上跑,连马也顾不得牵了。 “拉手啦,拉手啦。羞羞。”女孩也跟着他们往山上跑,跑到拉姆身边还用手指在脸上比划笑话她。 拉姆这才意识到自个做了什么,羞涩地丢开钦陵的手,佯做没这回事,继续往山上跑。 虽然她体质还不错,但这毕竟是上山路,在窄窄的山路上没跑多久,她就气喘吁吁。 那女孩又笑话她,“跑不动了,你跑不动,还不如我家狗子。” 天色渐渐黑下来,已经看不大清女孩的模样,但听到她话语里的嫌弃劲,拉姆还是忍不住说:“你跑得快,赶紧带着他们去救那个漂亮姐姐,晚了只怕来不及。” 女孩撇撇嘴,“她又不是我姐姐,被老虎吃就吃了呗。” 拉姆语塞。 钦陵却摸了剑出来,横在女孩的脖子上,沉声道:“带路。” “你们这是跟我玩吗?”女孩先是咯咯一笑,然后突然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钦陵和拉姆面面相觑,显然,对待这个女孩不能用对待正常人的方法。 拉姆是在吐蕃长大的,对付山里的野兽虽然没有实际经历过,但她想起自己听来的一些故事,便对钦陵道:“将军先带人上去找找,赞蒙她们应该点了火把灯笼之类的,远远能看到。” “你,你,留下。保护拉姆小姐。”钦陵此时也顾不得自个的公鸭嗓子,点了两个人交待一声,便带着人往山上疾跑而去。 拉姆气息平定之后,看了眼坐在地上来回蹬着腿,又用手拍着腿的女孩,温声细语地说:“我是一定要上山去的,你一看就是个好心肠的小仙女,你能带我们去吗?” “我是小仙女?”女孩停止了哭泣,用手指向自个,傻愣愣地看着拉姆问。 “是啊。”拉姆蹲下去,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在山里住着,还不怕老虎,不是仙女是什么?” 看女孩不说话,拉姆知道自个猜对了,女孩多半就是赞蒙这次进山要找的人,她的语气更加和缓,“小仙女,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姐姐,我很担心她。” 女孩原本有些松动,但在起身之际,想到了什么,突然对拉姆说:“不要她,她训人,还打别人的手掌心,可厉害了。” 拉姆不知道女孩看见了什么,只得跟她说:“姐姐不会乱打人的,肯定是那个人做了错事。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要是没有了姐姐,我会哭的。”她用手捂着脸,假装哭了起来。 女孩急了,拉她的手道:“你别哭,我带你去找她。不过,你见了她,不能不理我。” 拉姆不知道女孩为什么对她另眼相看,但她知道,此刻必须顺着女孩来,便连连点头道:“当然了,她是姐姐,你是妹妹。我怎么会不理你这个小仙女妹妹呢!” 说着,她还伸手拉住了女孩的手。 女孩似乎很高兴,连蹦带跳的带着拉姆往山上走,还跟她说:“我以前有一只小羊,特别白特别乖,我可喜欢它了。你和它长得很像……” 拉姆哭笑不得,敢情女孩这么对她,是因为自个长得像她的一只羊。 “其实那个漂亮姐姐白白的也有些像,就是她太凶了,她一凶就不像了,我的小羊很乖的,从来不那么凶。她凶,我就让花斑它们把她们围起来,不过漂亮姐姐还是很凶,竟然让那些人点火把,花斑它们就不敢上前了。我没有让花斑它们吃你姐姐,我就是想吓吓她,让她别那么凶……” 一路上,女孩叽叽喳喳跟拉姆说个不停,然后拉姆就知道了,女孩叫巴登拉姆,自幼跟爷爷在山里长大,爷爷出去打猎时,她就跟家里的牛马羊和看家狗说话,一来二去的,她发现自个能跟很多动物沟通,动物们待她就像朋友一般,她曾经下过山,但山下的人很坏,她就再不肯到山外头去。 后来,爷爷去世了,巴登拉姆就一直呆在山里,她喜欢大山,喜欢那些苍翠的松柏,喜欢林间欢唱的小鸟,喜欢那些喜欢她的动物们…… 虽然女孩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拉姆仍然听出她下山去,受了不少的苦,实际上,要不是她第一面看着女孩的眼睛纯净无邪,又猜她可能是赞蒙要找的人,恐怕也不会待她那么有耐心。 外头的人,各有个的事,有几个人会对一个不通世事,看上去有些傻有些愣,说话还直冲冲的姑娘有耐心呢,说不定还有些坏心眼的,想打主意骗她欺负她。 想到自个姐弟俩也曾遭人算计,拉姆心头生出几分怜惜,她摇摇巴登拉姆的手道:“你的名字是吉祥天女,可见,连你爷爷都知道你是个小仙女呢。小仙女不用难过,这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你只管对你好的人好,对那些欺负你的人,就以牙还牙好了。” 第195章 赔罪 等拉姆带着巴登拉姆找过去时,却没看见钦陵他们,也不知道走哪儿去了,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看见三只老虎呈包围状,将李云彤她们一行人困在中间,拉姆也顾不上钦陵他们没来的事,连忙道:“小拉姆,你快些让老虎别围着了,再僵持下去,姐姐她们会害怕的。” 其实李云彤的随从里,有带着刀剑和弓箭的,就是秋枫一个人,也能对付一只老虎,之所以僵持不下,是因为李云彤下令除非老虎主动扑上来,不许动手。 而李云彤之所以会下这样的命令,是她上山之前听人说过,会说兽语的那个女孩非常护着动物们,担心若是自个这边射杀了老虎,女孩会记仇,不肯下山帮她们的帮。 好在那几只老虎好像不饿,加之她们将火把灯笼都点上了,老虎们畏火,只在不远的地方转悠,一直都没有上前袭击。 只是这么僵持着,心里头又一直紧张,还是很累人。 所以当李云彤看到拉姆带了个黑皮肤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子过来,在女孩几个呼哨后,那三只老虎踱着步往山林中跑去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猜和拉姆在一起的女孩,就是自个此行要找的人。 真没想到她们在这山里寻了两天没找着的人,竟然被拉姆给找着了,而且,两人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老虎一走,拉姆就提着裙子朝李云彤跑过去,行礼之后,急切地问,“姐姐,您没事吧?” 李云彤笑着道:“没事,那几只老虎兴许是吃饱了,对我们并没有太大兴趣。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是谁?你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巴登拉姆看着李云彤,直冲冲地说:“你笑起来比较漂亮,先前那样恶狠狠的,就不漂亮。我喜欢漂亮姐姐,不喜欢凶凶的漂亮姐姐。” 李云彤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巴登拉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拉姆低声解释了几句,李云彤恍然大悟,笑了起来,“噢,先前是因为羊同萨说错了话,我和甲金萨让她到外面给菩萨谢罪时,恰巧帐外头有只黑羊,她被那只羊给吓着,就对那羊又踢又打,所以我训斥了她几句。” 要是平常,勒托曼做下这样的事,李云彤顶多劝说几句,不至于发那么大的脾气,但她们这次来色拉乌孜山是有求于人,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勒托曼的举动,万一要是惹怒小拉姆,就非常糟糕。 所以在勒托曼反驳时,她才会动怒训斥。 没想到她训人的一幕竟然被暗处的巴登拉姆看在眼里,而且,只看了后半截……难怪会觉得她凶。 想到自个当时因为担心勒托曼坏事,对她发了好大一通火,李云彤不由汗颜:没想到自个的好心,反倒办了坏事,还惹得这个小拉姆招来老虎吓唬她。 看样子,这个和拉姆重名的女孩子,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看着巴登拉姆,郑重地说:“我真不是坏人,只是因为之前那个姐姐踢了你的羊,觉得她那样对你这个主人有些太不礼貌,所以才训了她。” 拽了拽拉姆的手,巴登拉姆小声说:“漂亮姐姐和漂亮姐姐说话都好听,样子好看,不要凶人,凶人不漂亮。有人做错事,让花斑咬她。” 李云彤知道她说得两个漂亮姐姐分别指的是自个和拉姆,便拿出哄小孩子的口吻,笑着道:“好,姐姐以后不凶了,有人做错事,就让你的花斑咬她。” 她以为巴登拉姆的花斑是条狗。 巴登拉姆的目光从李云彤身上移向了她旁边的赤尊,看到赤尊含笑看着她,她裂了裂嘴,又看向她身后的勒托曼及随从们,大声质问,“你们谁踢了我的羊?” 李云彤转头看向勒托曼,淡淡地说:“你踢了人家的羊,如今主人来了,你上前来,去给她陪个罪。” 跟一个野丫头陪罪?勒托曼顿时感觉如芒刺在背。 “你如果不肯陪不是,我看这位姑娘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赤尊小声提醒勒托曼,“别忘了,我们这次是专门来找她的,没看到我们跟她说话都客客气气,不过是说几句好话,有那么难吗?” 勒托曼一张脸迅速胀得通红,右手握拳,松开又握拳,反复再三后,她才开口道歉,“对不起,小姑娘,我不该踢你的羊。” “这就完了?”巴登拉姆不依不饶,“黑羊很乖的,你怎么能踢它?” 那羊再乖,突然跳出来也很吓人啊,踢它两脚不是很正常嘛?可这话没法跟这个野丫头解释。勒托曼只觉得脑袋里一根筋突突地疼,可她还是被逼无奈,裂了裂嘴道,“我之前不小心,它突然跳出来,吓到了我。现在我知道错了,我跟你赔个不是,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不行,光口头说一点诚意也没有,你明天得给它割一篮子草才行。”巴登拉妈瞪着眼睛道。 “啊?还要割草?”勒托曼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反问。 “不割草我就让花斑咬你。”巴登拉姆威胁她。 “花斑是谁?”勒托曼下意识地问。 巴登拉姆轻笑一声:“花斑是那三只老虎里身上斑纹最多的,它是老虎王。它可厉害了,可以吃下一头小牛,连牦牛也不是它的对手。” 勒托曼一听巴登拉姆要让老虎咬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这一回。之前甲木萨训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错了。割草,我明早起来就给它割草,保证亲手割最鲜最嫩的青草给它吃……” 巴登拉姆冲她挥了挥小拳头,“以后不许你再踢我的羊。” “不踢不踢,我以后见了它绕着走。”勒托曼先前见识过巴登拉姆把老虎叫走的手段,再加上李云彤再三示意她赔罪的眼神,连忙陪着笑对巴登拉姆道。 哼,等她下了山,再找人来收拾这野丫头和她的羊。 她一个王萨,竟然要对一个野丫头低头陪罪,实在是奇耻大辱。 说了几句闲话,将此事扯开,李云彤便对拉姆笑道:“我们在这山里已经寻了小拉姆两天都一无所获,你一来能够遇见她,可见你俩缘份不浅,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帮我把这些日来吐蕃制订的对外方针政策给她说一下,看她愿不愿意下山随我们回逻些城?” 巴登拉姆耳朵很尖,几乎是在李云彤说得同时,她就听到了那话和自个有关,虽然话里的意思她不大明白,但下山、逻些那几个词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连连摇头,抓紧拉姆的胳膊,“不,不去,山外的人坏,我要姐姐在这里陪我。” 听她这么一说,李云彤有些头疼了,正想如何开口劝服巴登拉姆,就听到两长三短的尖哨。 “糟了,噶尔小将军的声音——”拉姆色变,她三言两语给李云彤交待了一下,“小将军是护送我过来找姐姐的,我们还带了两匹织好的云锦,在山下遇到小拉姆……他说先过来救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过来。” “之前他跟我说,山里大,又到了晚上,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就吹这个木哨,两长三短……” 李云彤有些担忧地说:“看样子,他们是遇到了危险,可这天已经黑了,又是在山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我们该到哪儿去找他们呢?” 巴登拉姆在一旁眨眨眼睛,“他们在北坡,掉到雪洞里了。” 拉姆大喜,两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好妹妹,你快带我们去寻他们。” 巴登拉姆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带你们去可以,但你不许对他好不对我好,要最喜欢我。” 拉姆没有多想,只点头应她,“小拉姆这么乖巧,当然是最招人喜欢了。” 李云彤为巴登拉姆惊人的直觉惊讶,这个女孩虽然有些不通世事,但对别人的情绪变化显然非常敏感,仅凭一句话,就能看出拉姆对那位小将军的感情不一般,自己要不是因为她说的这句,都不会对拉姆的话多想…… 她看了看提了个灯笼,就和巴登拉姆往北坡方向去的拉姆,若有所思。 少女怀春,少年慕艾,她认下的这个妹子,好像对那位小将军很有好感嘛。 也不知道那位小将军是谁家的少年郎,噶尔这个姓,应该是大相一个家族的,要不要托大相打听打听呢? 李云彤颇有些要嫁女儿的复杂心思,却忘了她自个不过比拉姆只大三岁而已。 在李云彤的潜意识里,拉姆就像从前的她,未经世事,未染尘埃,她愿意去呵护拉姆,让她能够选择喜欢的人,喜欢的生活,而不是像自己一样,为了大唐,为了家族的利益,根本不敢问自个的心,也不能将喜怒哀乐坦陈人前。 能够对一个人在初见面时就敞开心扉,是那些未经伤害,被钟爱的女孩子才会有的感情吧? 拉姆在经受族人掠财,亲朋背叛之后,还有这般的纯真,可见那位小将军人不错。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掉到雪洞里,有没有危险? 一路胡思乱想着,李云彤都没怎么和赤尊交谈,也没留意到两位拉姆一个劲的往前走,都顾不上说话。 看到断崖下的那个只露出半边的雪洞,李云彤吃了一惊。 要不是巴登拉姆带路,这七拐八扭的山路,还有浓黑的夜,她们知道这位噶尔小将军在北坡,也很难找到他们。 更别提找到这个雪洞。 第196章 雪洞 钦陵也搞不清楚自己这队人是怎么走到洞里的,明明看见远处有火光,寻迹找过去,却走到了洞里去。 进去容易,出去却很难。 那么深的一个洞,掉进去没有一个人摔伤,实际上,他们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走进去的,后来看地形,才觉得应该是掉进去的。 一队人啊,按理说一个人掉进去了,其他人就会警醒,但偏偏都像在做梦似的,跟着掉了进去,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家都在洞里。 原本掉进来也不怕,钦陵带的这些人都是他父亲精挑细选给他的亲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身手,要从一个山洞里出去,并非难事。 然而,非常诡异的是,他们愣是出不去,洞口狭窄,几乎呈直上直下,洞顶望之高不可攀,他们在洞里,如同坐井观天的蛙,根本跳不出去。 平日里一跃丈高,在这洞里腿上就像坠了大石头,根本跳不动。 别说跳了,就好像有一股子力,拉着他们靠近山洞壁,连动一动,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后来点燃了火把他们才发现,是洞中心那块巨大的黑石头,吸着他们动弹困难,那石头上,还有些刀剑和铁器。他们别说出洞,就是想离那块石头远些,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 搞不清楚原因,就有人说是他们来寻会兽语通天地的灵女,惹怒了神仙,所以降下惩罚。 吐蕃人非常信鬼神,连政事决定都要先占卜问神,听了那人的猜测,一时之间议论纷起,有胆子小些的,甚至哭了起来。 后来还是钦陵训斥一番,那些惊慌的声音才低了下去。 但不说并不代表不怕,即使是刀尖舔血的军人,对于那些未知的、不可控的神灵一样畏惧,他们只是将担忧压在心底,尽量保存气力,等待有人能够发现他们。 所以当听到头顶上有动静,他们个个都高兴地大喊起来。 悬崖顶上的巴登拉姆比比划划让大家离悬崖远些。 还让准备下雪洞的那个侍卫把身上的佩剑佩刀都解了,包括穿的盔甲,全部都要放到一边,至于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只说雪洞里的神仙不喜欢。 还跟大家解释说雪洞不是雪洞。 反正她说了半天,李云彤勉强听明白那个雪洞不是厚厚积雪里有个洞,而是山洞,洞里都是白石寒凉侵骨,如同雪洞一般,便得了这个名。 那洞里白石,会吸着佩刀佩剑,若是不解下来,就连人也会吸上去。 巴登拉姆的解释是:雪洞里有神仙,神仙讨厌刀兵,不让带刀带剑。 李云彤想到师傅曾给她玩过两块小石头,有两头对着会紧紧吸在一起,换成另外两头,就离得远远的。 她还记得师傅说那是磁石,什么同极相吸,异极相斥,还说如果磁石足够多,足够大,就能够吸很多的铁器在上面,还开玩笑说皇宫的大门上用那种巨型磁石,只要身上带着兵器,就会被吸到门上去…… 兴许,雪洞里的白石头,就是磁石吧。 只是自个所见的是黑磁石,雪洞里的可能是白磁石? 李云彤根据巴登拉姆所说,再加上自个的理解,不仅让准备下去救人的解了佩刀佩剑,盔甲,就连身上但凡跟铁有关的物件都取下来放在一旁。 她还特意交待,下去之后,若是看着钦陵等人移动困难,就让他们把身上的刀剑和铁器都丢下,免得上不来。 幸好她们这行人身份特殊,随从们带得东西颇为齐全,连巴登拉姆所要的长绳也有,便将那根长绳系在一个很机灵勇敢的侍卫腰上,另一头栓在一颗大树上,又使了几个人拉着那绳子,方才放了那个侍卫慢慢下去。 等那个侍卫下到雪洞里,把情况一说,让钦陵他们全部丢下佩刀,脱了盔甲上去顺着长绳爬上去时,大家都吃了一惊。 对于兵卫们来说,自个的兵器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平日里在军营,就是睡觉都放在枕旁,此时竟然要丢弃,一时间犹豫不决。 那侍卫机灵,就跟钦陵讲,“小将军可以试试,解下佩剑之后,行动是不是会松活许多?甲木萨说了,若是带着那些刀剑,根本就上不去,就算勉强走两步,也会被吸回去。” 钦陵闻言,便解下了自个的佩剑,又将身上穿的盔甲和帽子都脱了下来。 他立刻感觉到浑身一轻,行动自如,再看那些被牢牢吸在洞中心那块大石头上的兵器盔甲,若有所思,“你们都照他的话去做,回到城里以后,我会禀了父亲,给你们重新配置兵器,保证比你们现在用的还要好。” “虽说对我们来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但剑可殉主,人可不能为剑而死,丢了它们,以后会有更好的等着你们。我大好男儿,岂能为兵器所困。”说着,钦陵指了指自个的兵器,然而跃身到了洞口处,“看,解了它们,就能挥洒自如。” 见钦陵解了兵器,又说了这么一番话,亲卫们也纷纷脱盔甲,丢兵器。 这样一来,大家立刻感觉轻松了许多,重新恢复了一跃丈余的身手。 一能够行动,大家就嘻嘻哈哈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嘲笑彼此之前狼狈的模样。 但那个哭泣的亲卫,却仍然离不开巨石,他的右手,被牢牢的吸在石上,甚至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把他从巨石跟前拽开。 但稍一松手,他就又被吸了回去。 那个亲卫武艺虽高,年龄却小,胆子更是亲卫队里最小的,见此情况,又难过起来,“神仙肯放你们走,偏要留下我,会不会是因为我杀了人,他要惩罚我?” 有跟他关系好的就喝斥道:“胡说什么,这里面哪一个手上的杀孽不比你多,怎么他就偏留你一个?快听小将军的话,把身上带铁的那些个物件都丢了。” “可我全都丢了呀。”胆小亲卫拖着哭音说。 “怎么回事?”钦陵借着火把的光仔细查看,发现那个亲卫手戴了一个非金非玉的指环。 “把你这指环取下试试。” 亲卫用另一只手压在指环上,“小将军,家母过世之后,只给我留了这么一点念想,求您,别让我丢掉,若是没有这指环,我拿什么来挂念母亲?” 钦陵皱了皱眉,“你母亲若在世,肯定也会愿意。比起你的平安来,这个指环,微不足道。” 亲卫也知道再拖下去,不仅自个走不了,还会耽搁大家,犹豫再三,一咬牙道:“好,这指环我留下。” 解下指环后,他果然不用别人拽着走了,但他简直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那只指环。 钦陵拍拍他的肩,“走吧,男儿大丈夫,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母亲若在世,想必只要你开心平安,她就会很满足。你只要在心里记得她,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一行人顺着绳子爬上去后,李云彤还细细地问了洞下的情形,问明情况后,断定是洞中心那块巨大的黑石所致,心头暗暗琢磨,要如何将那宝贝想法子用起来。 折腾了这一番,等全部人上来后,已近天亮。 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 看着四周的景色,李云彤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几句诗。 看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蓦然睁大了眼睛。 悬崖之下的气机已经陡然变化。 气机骤乱,此地必然有变故。 李云彤眉头微皱,她走近悬崖边,将下面四处看了一下。 起初,她并没有看出什么来,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山体上隐隐有细小的泥沙滑落下去。 这么多人站在上面,说笑走动,难免会令地面有些微动,掉落些泥沙也不足为奇,但合着之前气机紊乱的迹象,显然不是好事。 李云彤掐指草草一算。 “不好,我们快离开这儿,这里恐怕会出大事。”李云彤往后退了几步道。 勒托曼根本不愿来这儿救人,在她看来,这原本是派些人过来跟着巴登拉姆就能办成的事,偏生两位王后为了收买人心要亲力亲为,害得自个也跟着一宿没睡,折腾的困乏不堪。 听了李云彤的话,她不满地说:“甲木萨不是让大家都到这儿来看日出吗?说这里是色拉乌孜山看日出最好的地方,在这里向菩萨祈福,能够心想事成,可眼下太阳还没升起来呢,怎么就要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的气机已经发生变化,无限生机已经变成死气,大家速速离开。”李云彤下令道,她看了勒托曼一眼,冷冷地说,“我已经提醒过了,至于听不听是你自个的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个人真要作死,神仙也救不了你。” 随着李云彤的令下,其他人虽然觉得疑惑,却都依令而行,护着李云彤和赤尊她们迅速移动,远离悬崖。 只有勒托曼因为心怀不满,觉得李云彤是故意用折腾人的方式显示她的赞蒙地位,便晃晃悠悠地走在后面,连带着她的两个使女,也落在了人后。 有个使女担心地说:“羊同萨,甲木萨让快些走,咱们走得这么慢。” “别理她,她就是深怕人家不知道她是赞蒙,故意折腾,这地方明明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我们已经离开这么远了,就算真有事……” 第197章 逃生 勒托曼话未说完,就感觉脚下一空。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传来两声惨叫,还有轰隆隆的巨响,地动山摇,草木不存,鸟雀腾空而起…… 勒托曼来不及回头,就被前面的人扯了一把,然后往前急带了几十步。 等站稳脚,勒托曼才回头去看动静,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在刚才她们站的那块地方,整个山体都塌陷下去了,原来离悬崖边上三丈远的这块地,已经成了新的悬崖。 在她回望的时候,还有山石滚落,带起阵阵尘埃。 她的两个使女,已经踪影全无。 显然,刚才那两声惨叫就是使女们随着坍塌的山体坠落时发出的。 因为在她身后,慢了两步,使女们就因为山体的坍塌丢了小命…… 勒托曼不敢想,要不是在前面的人拉了她一把,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不寒而栗。 她看到了那些场景,其他人也看见了,上百人的队伍突然一片死寂。 余下的只有无尽地后怕。 如果他们之前没有按甲木萨的命令迅速离开,那就意味着,此时他们就会和那突然消失的地面一般,不复存在。 一时间,那些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听令照做,另一方面,又觉得胆颤心惊。 好端端地山体,怎么就会突然坍塌,突然消失了? 后怕之余,几乎所有人都转身往前继续跑,万一脚下这块地也不安全呢…… 勒托曼这一下跑得比谁都快,由最后跑到最前头去了。 当她跑过李云彤身边时,李云彤冷声对她说:“记住,你害死了两个人,她们两个,是因为你死的。” 如果不是勒托曼要慢腾腾的走,而奴仆不能走到主人的前面,那两个使女根本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勒托曼扬声尖叫,“不,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们,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如果说清楚,我们也不会走到后面……” 看着李云彤冷冷的目光,她一时间说不下去,但很快她就抬起手,指着李云彤道:“你这个大唐的女人,不安好心,明明知道有危险,也不把话说清楚,你到吐蕃来,就是来害我们的,要不是你要到这儿来,她们也不会……” 李云彤抬了抬眼,秋枫已经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喝斥道:“羊同萨你还真是颠倒黑白,刚才那么多人听着,你说赞蒙没有提醒?你自己要作死,谁能拦着?赞蒙是什么身份,你竟然不分尊卑的指责?我们大唐的公主,就连你们赞普都要对她客客气气的,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勒托曼被她这一巴掌打晕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说:“你,你一个奴婢竟然敢以下犯上,对我动手?” “以下犯上的是你。”李云彤淡淡地说:“我这大宫女不过是代主行事,就你这样的,要搁着大唐,直接就能拉出去打死。这一巴掌,不过是以儆效尤。小惩大诫。” 赤尊也皱眉道:“之前甲木萨好心提醒,是你自己不听,这会儿反倒不识好人心,乱说一气,就是到赞普跟前,也护不了你。” 勒托曼捂着自个的脸,恨恨地不再说话。 经过这一番变故,吃了些干粮当早饭后,巴登拉姆立刻答应了拉姆和她一道回宫,还要带着她的三只老虎,一只黑色羚羊,两头白唇鹿和五只金雕。 据巴登拉姆说,这些都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和山里的其他动物们不同,它们跟她有感情,必须要带着。 就这样,她和山里的其他动物们告别还花了两三个时辰,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还泣不成声,就像人类跟好友分开那样难舍难分。 李云彤则让全部人趁着巴登拉姆跟动物们告别之际,抓紧时间就地休息。 因为巴登拉姆要带三只老虎,勒托曼怎么都不肯再与她们同行,赤尊只好安排了几个人护送她下山,先行返回逻些城。 听到赤尊安排护送勒托曼的人手时李云彤已经倒在上山时搭的帐篷里睡着了。 睡梦中,她还恍恍惚惚梦见那块钦陵等人说的黑色山石,梦见无数刀剑被那山石吸过去,发出的声音形成旋律,而后,便是山体坍塌,山石滚滚而下,她看见自己和其他人一下子坠了下去,被泥石埋住,喘不过气来…… 挣扎中,她醒了过来,才发现自个的手放在了胸口上。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正想唤人,就见冬晴进来,端着个土陶碗低声道:“赞蒙,冬晴之前给您煮了点粥,您喝点吧!” 用山泉煮的白粥非常美味,香气扑鼻,李云彤很快吃完了那碗粥,顿时觉得精神百倍。 “什么时辰了?”她将碗递给秋枫问道。 “酉时中,天色已经有些暗,赞蒙,咱们是休息一晚再走还是立刻动身赶路?”见李云彤似乎在思忖,秋枫便补了一句道,“大家伙觉得不安全,都想着趁早走,连甲金萨都派了人来看过您两回,因为您一直睡着,奴婢就没唤醒您。” “那就立刻动身吧,不然留在这里大家心里也不安生。”李云彤扯开锦被,旋即起身。 她才穿好外头的衣裳,便听有人通报,跟着帘子一撩,赤尊走了进来。 赤尊笑着道:“妹妹可真是胆子大,这样都能睡踏实,你要再不起来,我都想丢下你先走了。” 李云彤看了她一眼,“姐姐看来精神不大好,你刚才没睡一会吗?” 赤尊掩手打了个哈欠,无奈地说:“睡了,但睡不踏实,总好像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脚下地动山摇的,站都站不稳……谁像你这么心大?就这样也能睡得着。也难怪,你都能看出气机转换,自然是不害怕的。” “我也做了恶梦!”李云彤揉揉自己的眉心说,“只是因为知道不会再有危险,所以心头踏实些。不过早晨那会儿,确实比较吓人,我也没想到会塌那么一大片下去,没想到竟然那么大的危险,不然应该叫人把羊同萨拖走的,也不至于让那两个使女丢了性命。” “若不是你提醒,死得何止她们两个?”赤尊安慰她道,“你也不是神仙,如何能事事周全?今日能救这许多人,已经是无上的功德。” 她拍拍李云彤的手,“你叫底下的人准备下,把该收拾的都打好包,其他人的行装,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就等你了。” 李云彤一听此话,明白赤尊这是暗示她下面的人归心似箭,一门心思想早些离开这座危险的色拉乌孜山,便点点头道:“姐姐也去看看您那边还有什么没带的,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启程返城。” 由于马匹见了老虎会瑟瑟发抖,别说人骑上去,就是它们自个走都很难,所以等李云彤她们下山的时候,队伍就拉得很长。前面是李云彤、赤尊等人骑着马,隔了很远很远,是巴登拉姆和拉姆,以及钦陵和几个胆子很大的侍卫带着那些动物在后面走。 天上还有五只金雕慢悠悠地飞,始终和他们保持着同行。 拉姆其实也很害怕那几只老虎,但巴登拉姆一直拽着她的手,大有拉姆不和她一道,她就不会下山的架势。 好在拉姆虽然较一般吐蕃女性纤秀,但身体底子还不错,又因父母离世后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一路上,她虽然害怕,却并没有表现的很娇柔。 倒是钦陵几次担心地问她行不行,说她昨天上午才落了水,这两天都没好好休息过,问她能不能顶得住。 因为关心拉姆,钦陵连自个的公鸭嗓子都顾不得,只能尽量言简意赅地表达自己的关切。 巴登拉姆不愿意他来和拉姆说话,等他又一次开口关心拉姆时,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漂亮小姐姐顶不住了怎么办?难不成你还能背着她走吗?” 钦陵顿时脸红,偷偷看了拉姆两眼,见她低着头也不看自己,心头有些失望。 巴登拉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是我在跟你说话,你看漂亮小姐姐干什么?” “啊?你说啥?”钦陵故意装糊涂。 换一个人可能就明白他这是不愿意就此事再说下去,但巴登拉姆却看不出他脸色的好坏,便又照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钦陵点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巴登拉姆好奇地看着他,连蒙带猜道,“是说你会背漂亮小姐姐吗?” 钦陵再次点点头。 拉姆脸更红,头几乎要垂到胸前,连路都看不清了。 巴登拉姆不高兴地嘟起嘴,有些恶狠狠地说:“不许你背,我会背小姐姐的。” 话未说完,她还朝钦陵挥了挥拳,大有你要是离她太近,我就会打你的架势。 拉姆抬起头,一脸红霞,拽了拽巴登拉姆的胳膊,“噶尔将军是好意,你不要怪他啦。” 巴登拉姆放下了拳头,但嘴上仍然警告钦陵,“你离漂亮小姐姐远些,她是我的小姐姐,又不是你的,你怎么老过来?” 第198章 敲打 因为考虑到巴登拉姆带着的那些个动物,尤其是那三只老虎,连走在城中街两边的人都吓得全部回避,带进宫里去只怕会吓坏了人,便安排在松赞干布按规制给李云彤修建的公主府邸住下。 自然,拉姆是要跟她一道的。 有这样的安排,拉姆也松口气,她还不知道之前的事赞普让人查得如何,要是就这么回了宫,搞不好蔡邦萨又要使人抓她,赞蒙若是因为她和那边起了冲突,反倒不美。 等进了逻些城,李云彤便和拉姆分开,又叮嘱钦陵带人护着她们直接到那处府邸去。 在分别之际,李云彤借着要给拉姆交待事由让赤尊带着些人先回宫,见赤尊的人马走远,她才翻身下马问拉姆,“你知道噶尔小将军是谁的儿子吗?他就是吐蕃当朝大相,噶尔·东赞的嫡次子。” 拉姆听得身子一颤,手里紧紧攥着马缰绳,摇头道:“不曾,我不曾打听过他的事情。我只知道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更不可能到山上去寻赞蒙。” 李云彤见她由眼睛发亮面带红晕的模样变得神情黯然,不由心中轻叹:瞧她这般模样,应该是对钦陵颇有好感了。 想了想,李云彤郑重地对拉姆说:“我瞧他的神情,应该是对你颇为钟情,但你要明白,虽然吐蕃这边男女交往虽较大唐更为开化,两情相悦直接求娶的也不少,但在贵族世家里,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你动了心,私下里与他交往,恐怕会被他父母嫌弃,纵然他钟情于你,也难有善果。” 在李云彤提及钦陵的身份时,拉姆就已经想到了两人断无可能,毕竟,他是当朝大相之子,她只是一个孤女,两边的地拉相差太远。 她想说以后自个再不见钦陵,但脑海里却浮现在水里苦苦挣扎,濒临绝境之是,那一双坚实的臂膀,那双向她伸出的援手…… 心头苦涩不安,话在舌尖千回百转,怎么都说不出口,看见李云彤同情的目光,拉姆终于微闭了闭眼,正想说:我知道了,以后再不见他,不会和他有什么牵扯之际,便见李云彤“扑哧”一笑。 拉姆诧异地看向李云彤。 李云彤拍了拍她的手,将马缰拿回自个的手里,“放心吧,若是你们情比金坚,我自然会帮你。只是,若他并无诚意,只是钟情于你的美貌,想嬉玩一番,想不到上门提亲之事,那你就早早断了那番心思,省得将来伤心难过。” 拉姆一听,眼睛一亮,望着李云彤,像是在向她确认。 李云彤点点头,“我是由大相护送来吐蕃的,对他颇有些了解,想来噶尔小将军若真是诚心求娶于你,他应该会同意,但他若是花花嘴,就会盘算着娶个门户相当的女孩子,不可能娶你为嫡妻,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总犯不着为报救命之恩去给他当小妾……” “他不会的。”拉姆冲口而出。 “噢?”李云彤似笑非笑,“你对他倒是有信心。” 拉姆脸上才裉下去不久的红晕又飞上面颊,她垂下头,“姐姐不要笑我,我只是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李云彤轻笑,“你的猜测多半是对的,我观他面相,眉毛浓密,嘴唇厚实,鼻头有肉,这些都说明他是重情重义之人。而且,他现在的年经,正是旭日东升,不会有那么多的盘算和暮气。” 看着拉姆的喜悦几乎要从眉眼溢出,李云彤还是提醒了她一句,“话虽如此,但在他没有提亲之前,你不要坦露心声,只须多谢他几回就是了。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些,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姐姐——”拉姆娇嗔地喊了一句,望了望在街道另一边,频频往这边张望的巴登拉姆和钦陵,轻声道:“我知道,姐姐放心,我断不会给您脸上抹黑的。与小将军定是以礼相待,不会在私下与他相见。” “好,你过去吧,免得他们等急了。记住,若非有我的手谕,你都不要进宫,免得蔡邦萨找你麻烦。” 听李云彤交待完,拉姆行了个礼,转身朝巴登拉姆那边走了过去。 看着拉姆轻盈的身影,李云彤莫名觉得自个已经苍老,虽然只是相差两岁,钦陵可是松赞干布的子侄辈,拉姆若是嫁过去,就成了她的晚辈。 就是现在,也有种为女儿操心的感觉。 她站在马下,笑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方才翻身上马。 因为心思全在和拉姆的谈话上,自然,李云彤也就没有发现,街边一家店铺里,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等回到布达拉宫,已经过了子夜。就见春草守在门前等着,一见着李云彤便迎上来,急急告诉她:“蔡邦萨让人给赞蒙送了两条新鲜的鱼,说是给您添个菜。” 跟着,她压低声音说:“今个拉姆小姐走了之后,听说蔡邦萨和赞普大吵了一架,还召见了论相的夫人,两人谈话时,提起了拉姆小姐。” 李云彤秀眉一皱,止步问她,“可打听到她们说了些什么?” 春草摇了摇头,“讲消息之人只是个管洒扫的粗使丫头,进不了内室,她是看赞普的脸色不好,加之从屋里扫出来摔落的茶碗渣片,推算出他们大吵了一架,至于论相夫人,是她在院里听到了拉姆小姐的名字。” 两人正说着话,负责李云彤宫里的尚寝莫语快步提了宫灯迎出来,对春草皱皱眉头,“你们出来接赞蒙,怎么这么半天?这夜里风急露重,赞蒙久站在这儿,万一受了凉怎么办?” 李云彤看了莫语一眼。 莫语被她看上一眼,竟然觉得有些冷厉之意,连忙堆起笑给她行礼,殷勤地问,“赞蒙这两日在外,很辛苦吧?奴婢已经让人准备了夜宵,殿里的熏香用了您最喜欢的苏合香,还有热水软被都已经预备好,您用了饭就能沐浴……” 李云彤任她一路啰嗦,也不搭话。 莫语是宫里头给她配的六尚之一,专门负责她宫里的帏账床褥,铺设洒扫和扇伞灯烛,手底下管了一堆人,就是她的四个大丫鬟,也要弹让一席之地。 等喝了一碗燕窝粥,她方才看一眼莫语,“知道莫姑姑是为我好,但春草自幼侍候我,该说什么不说什么,在哪里说不在哪里说,她心里自有分寸,莫姑姑当着众人的面不给她脸,可是够威风的。” 莫语一听便跪倒下去,低身下伏,“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为赞蒙担忧,您来这逻些才两三个月,根基不稳,尚不知人心,您叫人打听朗月宫里的事,若是叫蔡邦萨知道了……” “春草她们做事很谨慎,她怎么知道?除非我这宫里出了内贼,当耳报神把话传出去。”李云彤直接把话挑明,“六尚掌宫掖之政,管着我这宫里的衣食住行,人员调配,若是有什么消息传出去,莫姑姑只怕也难辞其咎。” 莫语头都不敢抬,连连磕地道:“奴婢不敢,赞蒙放心,奴婢定会和莫念她们几个,把这宫里管得蚊子都飞不进一个来。” 李云彤却并没有叫她起身,只慢条斯理地端了碗奶子在那里轻抿。 秋枫、冬晴已经下去休息,此时殿里侍候的除了春草,还有夏雨、鹦鹉几个,她们见李云彤训莫姑姑,心头都跟着忐忑不安,没人敢上前求情,只春草走过去,将李云彤手中的奶子碗接过,加了一勺糖再递给她,笑着说:“莫姑姑还拿我们当孩子看呢,怕我们坏了赞蒙的事,您就看在她忠心不二,又是好意的份上,别再吓她了。” 李云彤轻哼了一声,“到这吐蕃来,我身边也就你们这些人,原本能够用的人就少,若是你们还互相倾轧,就索性大家一拍两散,该到哪儿去到哪儿去。人家的手都伸到我身边来了,我身边的人,还只想着明哲保身,这么糊涂,不如趁早出去,省得一天在这提心吊胆。” 她看着莫语道:“这次算了,若再有下回被我知道了,就安排你出宫吧。” 宫人到了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去,但像莫语她们这些有品阶在身的女官,若是不想嫁人,可以在宫里头一直做事,等年纪大了,也能留在宫里荣养。这儿是吐蕃,外头没有莫语的亲人,若是没有合适的人家婚配,出宫基本意味着走投无路。 莫语听了,脸色煞白,低伏着身子久久不起。 李云彤看了她一眼,“起来吧,你把这道理告诉其他几个姑姑,若是还有人分不清轻重,拿自个从前在大唐皇宫里的那套来对我,不能跟我同仇敌忾,戮力同心,往后就不必在跟前当差了。” 待莫语起身,她又轻描淡写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隔些日子就会往大唐送信,将我在这边的事情传回去,记住,信要写,但话怎么说不用我教你们吧?破坏了唐蕃友好,你们就是千古罪人,别说我了,天子第一个就不能饶了你们。” 第199章 不忍 连莫语这个天子委派的尚寝都被李云彤一番敲打,东月宫里有些小心思的人就规矩了许多,等第二天松赞干布过来时,发觉四周服侍的人更加低眉敛气,平日里个别窥探的眼神也消失了。 他过来的时候,李云彤正在看一些陶瓷的器皿。 那些器皿用黄、绿、白或黄、绿、蓝、赭、黑等基本釉色同时交错使用,绚丽多彩,有小马、小狗、小牛和鸡鸭等造型,还有两匹骆驼,一匹上面驼着丝绸,一匹上面坐了个人,上面的人穿着胡服,戴蕃帽,赤髯碧眼,座下的骆驼仰首嘶鸣,看上去甚是生动。 “这瓷器怎么如此多彩?和我从前见过的大唐陶器有些不一样。”松赞干布好奇地拿起来细看,赞叹道。 “这是我临行前,大唐在流行起来的新工艺,工匠们打算在吐蕃这边试着炼制一批,所以我让她们把这些找出来,给那些工匠当样子。” 说着,李云彤兴致勃勃拈了个小陶鸡在手上,“我想着,看看母萨有没有喜欢的,趁这个机会打制些她爱用的,她喜欢了,会令很多妇人们跟风,等佛寺建好,可以给香客们布施,这样定然事半功倍。” 那些陶器一个个造型生动逼真、富有生活气息,尤其难得的是,虽然用黄、绿、白做主色,但间或会夹杂着其他的釉色,比起白陶土陶来,看上去色泽艳丽,别有一番味道,也显得更为喜气。 见松赞干布爱不释手的模样,李云彤神秘地一笑,“你猜,这些陶器是做什么用的?” “什么用?这些当然是做摆件。”松赞干布笑着说,“你这算什么问题?” “哈哈,猜错了。这个是冥器,大唐的官府有明文规定,不同品级的官员随葬多少件都是有定数的,但实际上作为那些达官显贵们,并不满足于明文的规定,往往比官府规定要增加很多,形成厚葬之风,也因此这个在大唐特别盛行。” 松赞干布一听,沉默了。 李云彤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吐蕃人,是天葬。而且,也不兴在生前就准备这些个东西。如果有人将冥器送给别人,恐怕会变成死仇。”他字斟句酌的解释道。 解释的时候,松赞干布的眼睛紧盯着李云彤,像是想搞清楚她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按大唐的风俗想讨好自个的婆婆。 “这样啊——”李云彤有些遗憾,她挥挥手,让夏雨等人把那些陶器收下去。 她看着松赞干布,恍若未觉他对自个的猜疑,俏皮地皱了皱鼻头,笑道:“幸好你提醒了我。如此,我就让他们再炼制一批白瓷吧,那白瓷如同玉一般,母萨一定会喜欢。给香客们就准备个小佛珠,可以当坠子用。好的瓷器比黄金还贵,光是凭那个,也能让去佛寺的人趋之若鹜。” 松赞干布一听立刻赞许道:“你真是慧质兰心,很多人信神,其实就是希望神能满足他们的升官发财或者家宅平安等愿望,能够在佛寺里得到大唐来的瓷器,他们肯定愿意相信佛祖。” 顿了顿他道:“不仅如此,还要安排一些神迹。毕竟,世人多愚鲁,只相信他们看到的,那我们就让他们看到想看的。” 李云彤自己信佛礼佛,但从未听说神迹还能安排,不由张口结舌看着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抚了抚她的头发,“你们汉人有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佛祖本来就存在,那我们安排一些神迹,也是为了让世人更快更信赖于佛祖,通过佛义教化众生,通过神迹则能让众生知道佛祖的存在。” “上回你画的画很好,我很喜欢。还想请你再画一副送子观音图送给母萨,她说不定也会喜欢。”像是意识到自个的话里流露出了平日不曾透露的感情,松赞干布轻咳两声,掩饰地说,“母萨在吐蕃的妇人里,很有威信,她若是能够礼佛,佛寺的修建,佛经的推广,将会顺利的多。你画观音图给她,她也会喜欢你的。” 说实话,李云彤一直没有太在意蔡邦萨喜不喜欢自个这件事,毕竟,对她而言,婆婆就是婆婆,根本不可能像她的母亲那样亲近,更何况这个婆婆还不大喜欢松赞干布,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她。 可听了松赞干布所说,她就明白过来,无论之前表现的多么不在意,松赞干布的心里其实还是对蔡邦萨有感情的,甚至,他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 兴许,在蔡邦萨的心里,也是在意这个儿子的,只是对大儿子要求严格,溺爱小儿子,惹得两人离了心,母子俩都不愿把心思说出来,倒弄的这么些年都别别扭扭的。 现在回想,每次赞普到朗月宫去,母子两个虽然不免争执,但蔡邦萨的神情其实比平日里要多几分喜悦。 只不过因为两人的冲突,那些细节都被忽略了过去。 既然这事对推行佛教有利,李云彤就愿意试着与蔡邦萨更好地相处,毕竟,一家人同心同德,对付起苯教和那些支持苯教的大贵族们,也要容易些。 争取蔡邦萨从苯教的阵营倒戈,那苯教就失去了一个有力的支持,他们这边就多了一个盟友。 当然不可能凭一副画就让蔡邦萨改弦易辙,但这是一个契机,母子俩和解的一个契机。 李云彤决定好好画一幅观音图。 但她并没有一口答应,反问松赞干布道:“拉姆那件事,你怎么跟母萨解释的?”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母萨已经查明事情和拉姆无关,她只是担心拉姆会乱说话,泄露宫闱秘闻。”松赞干布淡淡地说,“我跟她讲,我对你没有秘密,即使拉姆不说,我也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你,这样一来,她当然无须忌惮拉姆会泄密。” 李云彤只听拉姆说她落水,说蔡邦萨要打杀她,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此时听了松赞干布所说,不由一头雾水。 松赞干布见她一脸懵懂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是阿木尔有了别人的孩子,因为怕人知道,所以假借和拉姆落水之际滑胎,其实她之前就吃了落胎药,拽着拉姆落水,不过是个由头。” 他看了一眼李云彤,“当然,她还想借这事冤枉你的女官,进而再说是你指使的,一举两得。” 李云彤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秽乱宫闱,她如何有这般大的胆子?这事,她怎么做到的?” “吐蕃不像大唐,有阉人做内侍,我们的内宫就是使女,外头的事情,就是由家奴们去做……” “啊?”李云彤掩口惊呼,“你不会说跟她苟且之人是个家奴吧?她也太不讲究了。” 松赞干布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家奴们进不了内宫,一般来说,也不可能进后宫,顶多与使女们有往来。阿木尔的那个孩子,是弃真伦的……” 他脸上浮现讥讽之意,“我那位皇叔好色重权,在我去玉树迎你之际,趁机掌控了王城,内宫的女子也被他控制起来,但我没想到,欺凌阿木尔的并不是他,而是我的亲弟弟,阿木尔一直不敢说,她之前去求那若木,也和这事有关。” 李云彤已经被雷得外焦里嫩,“你——弟弟,弃真伦?他怎么能对阿木尔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松赞干布恨恨地砸了一拳桌子,“还能怎么样?他是我弟弟,有母萨护着,若是我要处置他,就得先结果了母萨的性命。真没想到,他竟然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母萨这次总算答应我,将他拘在府里不许出门,好好修身修德。” “那阿木尔呢?” “她?母萨会处置好的,大概是过段时间病逝吧。拉姆那边你就别担心了,只需告诉她管好自个的嘴,一个字别往外说,什么事都没有。”显然,对于阿木尔的命运,松赞干布并不在意。 李云彤看着他的神情渐渐转冷,终于冷笑出声,“赞普待阿木尔,也曾爱若掌上明珠,恩宠不断,原来,男人的山盟海誓是假的,恩宠有加是假的。倒是见异思迁是真的,随便丢弃是真的。” 松赞干布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为她和我置什么气?阿木尔陷害你的女官,难不成你还同情可怜她?” 李云彤气结,“一码归一码,阿木尔陷害拉姆是她不对,但你弟弟欺凌她那件事她并无过错,为何你弟弟只是禁足反省,她却要丢了性命?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对她太残忍了吗?” “公平?”松赞干布冷冷一笑,“谁的权利大,谁就能得到公平。至于我弟弟,他早晚会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那件事的确不是阿木尔的过错,可一个失贞的女子,你认为她还能活下去吗?难不成,我还留她在这宫里,假装那事没发生,仍然让她做我的妾室不成?” “你——”李云彤语塞。 的确,一个失贞的女子,在这个时代,这个皇权、夫权大过天的时代,根本没可能活下去。 李云彤想起师傅有一回悲悯地说:我真该庆幸自己不是女子,在这个时代,女子真是太苦了! 她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 第200章 刚柔 松赞干布不明白李云彤为什么哭,明明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他束手无策在站在一旁,甚至有些烦燥,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抚李云彤。 好在李云彤只是默默流泪,并没有大哭大闹,看上去如同梨花带雨,哭相也蛮美的。 于是他就站在一旁,欣赏了一会美人的哭态,等李云彤止住哭泣方才问道:“你怎么哭了?” 李云彤觉得没意思。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喜欢大唐的文化,礼仪,法典……甚至连最近穿得衣服也改用大唐的丝绸,但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吐蕃人,崇武轻文,视女子为玩物、摆件。 其实不止是他,就是大唐,女性又何尝不是附属男性而生。 贵族家的女子要稍好些,打小锦衣玉食长大,会琴棋书画不过是添头,主要学习的是掌中馈,当家作主管理仆妇的本领,因为这个,成为了男人的贤内助,不可或缺。而妾室们主要负责生子讨好男人,就连生下来的庶子也多由嫡妻教育,她们的命运,几乎是完全掌握在男人的手里。 如果阿木尔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可以和离可以休妻,断不至于要落到不能活命的程度。 但也不过是五十岁笑百步而已,始作俑者毫发无损,受害者反倒要承担失贞的后果…… 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男人的身上? 李云彤摇摇头苦笑,这样的事若是换成女人凌辱了男人,只怕也是女人被千夫所指,骂名加身。 不管怎么样,一件坏事只要在男女之间发生,错得那个,倒霉的那个,就一定是女人。 有这个哭的劲,她不如想想如何保全阿木尔的性命。 尽管阿木尔诬陷拉姆,但她罪不至死,同为女人,李云彤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她拭去了自己眼角残余的泪,平静地对松赞干布说:“你从母萨手里将阿木尔救下来,我劝她出家为尼,如此一来,既保存了你的体面,她也不用枉丢性命。” 不等松赞干布拒绝,李云彤又道:“这件事阿木尔并无过错,你如果枉杀了她,是损自个的福报,减少功德,对你也不好。我听到这事,坐视不管,会损我的福报。” 一听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松赞干布犹豫片刻,就答应下来,“但你要叮嘱阿木尔,休要将那事往外吐露半个字,不然,就是佛祖也救不了她。” 李云彤淡淡地说:“只要她不是个傻得,就不会往外说一个字,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她还活不活?” 虽然达成了统一意见,但李云彤却有了心结,虽然知道松赞干布的反应不过是男人们的正常思维,但她还是兔死狐悲,觉得他太过薄情寡义。 接下来,不管松赞干布说什么,她都只是敷衍作答,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过了两日,松赞干布早朝之后,不知不觉走到了东月宫,等宫人向他行礼之时,他才回过神来。 已经到了门口,再转身未免显得刻意,松赞干布就问宫人,“赞蒙在做什么?” “赞蒙给蔡邦萨请过安后,就去了书房。”宫人垂首回答。 自个正好有些汉字不大认得,可以去问问。怀着这种心思,松赞干布就坦然自若的朝东月宫书房走去。 等到了书房门口,他才觉得自个这借口有些牵强,他有专门教习大唐文化、文字的老师,根本不需要到李云彤这儿来问。 她这儿的大唐书籍多,正好借两本回去。 松赞干布给自个找了第二条理由。 他制止了宫女的通报,推门掀帘进去。 因为松赞干布进门的时候很轻,夏雨迎上来时,他又用手指放在自个嘴上示意她禁声,李云彤便没有发觉屋里多了一个人。 “过来帮我研些墨。”李云彤听到夏雨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松赞干布让夏雨站在一旁,自个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九尺长的金丝檀木漆雕大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侧首的那龙泉雕花的青玉水盂十分精致。 水盂上雕的花是牡丹富贵,花叶灵动,上面还飞了两只蝴蝶,水盂的沿口是花瓣,远看着,就像是花开的太美引得蝴蝶翩翩,栩栩如生。 松赞干布笑咪咪地从水盂中倒了些水在砚台里,砚台也是朵牡丹花的形态,倒了清水下去,里面原来的墨就泅开,衬得墨色牡丹更加灵动,似乎要在水边绽放。 “你从大唐真是带了不少的好东西来。”待李云彤抬头看见他时,松赞干布若无其事地对她笑道:“这个水盂和砚台虽然用了不同的材质,却雕了同样的花色,真是匠心独道,大唐的工匠工艺确有过人之处,你什么时候让他们教教我吐蕃的匠人?” 他把玩着那个水盂赞叹道:“这块青玉原有些瑕疵,难得他竟然把那点瑕疵雕成了蝴蝶的眼睛,这个匠人有没有跟着你过来?要是在吐蕃,这等匠人,该做匠师。” “他本来就是匠师。赞普别看着大唐的样样都觉得好,你既然来了,先把墨帮我研好才是正经。”李云彤将玉管狼毫轻提,一只手撩着宽大的衣袖,又嫌腕上的玉镯碍事,捋下来放在了旁边。 “说起来,我当时也是看这水盂有趣,所以就派人寻了那个匠人,又得了这个相配的砚台。” “那个匠师手艺虽好,却因为酗酒过得穷困潦倒,连老婆都带着孩子跑了,我让人找回他的老婆孩子,给了他们一笔钱,他们一家就同意一道跟着来吐蕃。赞普若喜欢这匠师,改天我再带你去看看他最近做了什么其他好东西。” 松赞干布想揭过前两日的事,李云彤也不欲再提,毕竟,为了一个外人伤了他们夫妻的和气,是得不偿失,不管松赞干布如何冷心冷清,只要她是大唐公主,他就会一直重视她。 反正她来吐蕃,也不是想着要两情相悦、琴瑟相合什么的,她是为了推进唐蕃友好而来,只要他们的目标一致,她何必像其他女子那般,在意男人想什么,或者为了尚未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难过? 她要像男人那样,留些声名在这世上,才不枉万里迢迢到吐蕃来一遭。 要实现这个,少不得要借助松赞干布,就连保下阿木尔的性命,也得他先同意,真弄得两个人翻了脸,她在吐蕃的处境无疑会很艰难。 过刚易折,柔能克刚。 想通这个道理,李云彤自然不会再和松赞干布置气。 见李云彤举止泰然,仿佛前两日两人的嫌隙并不存在一般,松赞干布松了口气,拿起墨细细地磨起来。 看到墨汁下去,砚台里乌墨一团,砚壁上的牡丹花都黑成了一团,李云彤有些可惜地说:“他雕的东西是好看,只是这墨一下去,花叶就成了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 松赞干布笑道:“那你还用它?不是有其他的砚台嘛,换一个用不就行了。” “要是搁在那儿不用,算什么喜欢?再好的东西也只是个物件,物尽其用,才是对它的真心喜爱。” 李云彤振振有词道:“东西就是拿来用的,若是搁在那儿不用,就没意思了。而且,因为想着要这墨是由牡丹花出来的,我用的时候,就会写得更端正些,画得也会更好呢!” 听了李云彤的歪理,松赞干布摇头笑道:“若是那匠人听了你这样的知音之言,定会非常高兴。他手艺精妙,将水盂、砚台做成这般的精巧,得了你这般喜欢,也算是不枉他这番好手艺了。” 李云彤撇撇嘴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自己手艺精妙,我得了这水盂、砚台的人就该放在那儿赏玩,不该真得来用,还觉得我这是牛嚼牡丹,不懂欣赏呢!但砚台就是砚墨的,若是不用,岂不是无用?” 松赞干布哈哈大笑:“没错,砚台若是不砚墨,还真不能叫砚台,只想着赏玩的人,却不知道好东西应该拿来用,本身就是不识货。” 看了看李云彤,他玩味地笑道:“就像嫁了人,却不顺从夫君,不肯常赴鱼水之欢,也是只会赏玩不识货!” 竟然在这种时候说些荤话……李云彤腹中暗诽,妙目横转,白了他一眼。 她这一眼横得太好看,松赞干布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 李云彤借拿笔之际将自个的手抽出,将那玉管狼毫笔沾了些墨汁,递给松赞干布,“赞普给我写首诗吧?” “啊?”松赞干布没想到她会跟自己提这个要求,不由愣住了。 李云彤笑道:“听闻赞普是文武全才,性格豪爽而无骄贵习气,不仅通达工艺、历算、武技,还会讲很多历史英雄传说,民歌,长于诗歌创作,常常在宴会上即兴赋诗呢,我想要一首赞普写得诗,裱起来挂在房里。” 松赞干布迟疑,“我不会写你们大唐的文字。” “没事,就写你们吐蕃的文字好了,听闻赞普让桑布扎大人带着贵族子弟到天竺去学习,回来后创建了蕃文,就连给大唐的请婚书,都是您亲手书写,我很想要一幅您的墨宝和诗歌,留存着每日欣赏。” 看见李云彤欣赏和崇拜的眼神,松赞干布有些目眩神迷。 第201章 相似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婢女禀告,“甲金萨到。” 松赞干布和李云彤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向门口。 赤尊一边掀帘,一边焦急地说,“因为要填湖造寺,那边的土不够,路又难走,就用了许多山羊驮土……” 话没说完,她看到了松赞干布,语句一顿,行了个礼勉强笑了笑道:“赞普也在这里?我来和文成妹妹商量些事儿。” 赤尊虽然知道自从李云彤来了吐蕃后,松赞干布很多时间都在东岳宫,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心里还是不大好受。 就好像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夺走了一样。 但她也知道这事怪不得李云彤,就是松赞干布也没有什么过错,让嫁的是一位君王,坐拥后宫三千佳丽是很平常的事。 只是这一位的身份地位不输于她,也比她更得恩宠,瞧着了就不像从前看见他对其他女人那般淡然。 松赞干布示意赤尊坐下,温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佛寺事关重大,可是容不得半点疏忽。” 赤尊坐下,接过夏雨递的茶,转轻喝了两口,然后说道,“因为文成妹妹说,最好是在今年把湖填一部分,这样能够尽快的把佛寺建好,所以得赞普给我安排人后,我就让他们立刻征用民夫开始着手做这件事。” “填湖的土已经选了离湖最近的地方,但到那个湖泊有一段路特别崎岖,马都很难走,一直进展缓慢,后来听有经验的人建议改用了山羊驮土,果然填湖的速度快了很多,本来都好生生的,也不知道为何这两天那些山羊一步都不肯走。” “有人说是那些山羊中的邪祟,也有人说是因为填湖造寺这件事触怒了神灵,眼下连那些民夫都不肯做事了,所以我想请文成妹妹去看一看。” 听完赤尊所说,李云彤思忖片刻,起身道:“这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换件衣裳,咱们立刻出发过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瞅瞅这件事究竟是谁在里面作祟。”松赞干布想得更远,担心有人故意阻挠,一点也没怀疑可能是神意如此。 毕竟在他的心里,李云彤是有真本事的,不可能选择一处神灵不允许的地方建寺。 如果真是神灵,那一定是邪神,是魔女罗刹的问题,更要想法在下去。 深秋的吐蕃,已经如同隆冬,山里头已经下了雪结了冰,但那湖泊所在之处,绿地如茵,草木繁盛,任何一个风水师看了都觉得是个好地方,灵气十足。 这样的季节,那些隐藏在山里,草原深处的野兽因为食物开始短缺,都会蠢蠢欲动,所以只要天一黑,那些民夫和山羊都会住进营地,以保安全。 但即使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毕竟野兽们因为饥饿,即使看到有火光的营地,也会冒险进攻,尤其是那些落单的。 骑马走了不少的路,还没有看见那个湖泊的影子,赤尊不由发问:“还需要走多久啊?怎么感觉比上次路要长些?” 李云彤对她笑道:“上次来的时候天比较热,路也好走些,所以马跑的快。姐姐别急,快到了。” 赤尊只是随口一问,听见李云彤这般回答她,不由好奇,“你也是来了一次,怎么就能够记得路了呢?” 李云彤笑着说:“因为我闻见了这一片溢出的水气比较浓,那应该就是离湖泊很近了。” 不光是赤尊,就连松赞干布也感觉到惊讶,“你竟然还有这本事?那要是在干旱的地方,岂不是你这鼻子就能够找到水源。” 李云彤扶额无奈地说:“只是比常人要敏感些而已,哪里就强到那样的程度了!” 继续策马前行,果然和李云彤说的一样,过了一刻来钟,他们就看见远处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座的毡房。 那就是向湖泊里填土的民夫们的住处。 听到他们这一行人的动静,管事们迎了出来,松赞干布和李云彤赤尊三人由他们陪着查看了营里的布置。 看到营地里凶猛的獒犬,身形大小如同牛犊一般,李云彤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狗?竟然长得如此凶悍?” “这是獒犬,对付狼群和野兽再好不过,要不是有这些敖犬,兵卫们有时顾及不到,恐怕营地里的山羊都会被附近的野狼和豹子吃了,那还能找到干活的……”管事把獒犬夸了又夸。 民夫营里,不仅有民夫和山羊,还有很多的兵卫负责安全,看上去井井有条,再加上这十几只獒犬,即使夜幕来临,也不用太过担心。 管事们正一问一答的回复松赞干布的问题,谁也没注意到,一只獒犬竟然挣脱了皮绳,朝李云彤扑了过去。 等发现的时候,那只獒犬已经冲到李云彤跟前,管事们吓得站都站不住了。 那一只敖犬要是冲上前去,伤到了赞蒙怎么办? 发现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面的赤尊更是惊呼,文成妹妹快躲开。 就在侍卫和随从们抢向前准备护主的时候,那只獒犬已经被打信飞了出去,落地之时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尽管它仍然凶狠的冲着李云彤喊叫,但那气势一看就远不如先前。 看到松赞干布竟然一脚就把牛犊大小的獒犬踢飞出去,虽然是亲眼所见,李云彤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在这一刻,她才有点明白,吐蕃人所说他们的赞普是天神选就,力大无比,能够打死牦牛是什么意思。 有这样武力值的君主,实在是大唐的劲敌。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吐蕃人重武,崇拜强者,就连每次出行吐蕃的骑兵也给了李云彤非常深刻的印象。 胆敢在狼群环视之下往湖泊里填土,固然有獒犬的功劳,但主要还是靠兵卫们的护持。 可想而知,到了真正的战场上,那些兵卫们的战斗力也一定是很强。 如果不是自己来和亲,吐蕃与大唐抵死相战,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讲。 想到牺牲自己一个人的幸福,换来了千万子民的安宁康泰,李云彤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自豪骄傲。 试问大唐的千万万女子,有哪一个能够她这般修下如此的功德? 她笑着向松赞干布道谢,赞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您这种能把强壮的獒犬一脚踢翻的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松赞干布有些得意,侧头看向她,“你的父兄也做不到吗?” 李云彤轻轻摇了摇头,“我的父兄虽然擅骑射,长韬略,但并没有赞普这样的力气。” 赤尊这时才敢上前来,惨白着一张脸说道:“赞普,您的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多的侍卫,哪里就用您亲自动手?若是您有个闪失,吐蕃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李云彤见松赞干布脸色有些不好看,也连忙道:“姐姐说的有道理,我们大唐有句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下次这样的事情您再不要出手,要不然岂不是抢了侍卫们的饭碗?应该相信自个的手下有能力处理这件事情。” 松赞干布脸色转晴,淡淡的说:“嗯,下次本王会注意。当时没想那么多。 而四周的人见了松赞干布的神勇,早已欢呼一片,“赞普,赞普,赞普……” 等他们到达湖边时,已经快近黄昏,夕阳映红天际,就连照射出来的光都染上了红色,让人看着多了几分暖意。 管事的正在介绍填湖的进程,突然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只见一只狼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咬着了队伍后面的一匹马,马腿受伤,吃痛不住,立刻乱跳起来,踢惊了前面的马,行进中,队伍已经乱成了一团。 李云彤眯起了眼,这一幕何等相似,记得上一次他们来的时候是一只雪豹惊了马。 这次又是一只狼。 她不由生出一个念头:这件事,包括山羊这两日不肯驮土来填湖的事,是不是都和那位会兽语的苯教大弟子有关呢? 第202章 狼群 但由不得李云彤多想,因为随着那一只狼的长啸,很快又冒出了第二只,第三只,转瞬之间,就有二十多只狼围住了马队。 由于从民夫营出来,天色还大亮着,再加之人手众多,所以到湖泊这边来他们也没有带上獒犬,这样被儿狼群围着,人惊马嘶就显得特别混乱。 松赞干布说了两句,他身边的侍卫头领立刻指挥起来,最外层的侍卫开始张弓搭箭,里面的负责守护。 虽然有侍卫们往狼群射箭,但那些狼特别狡猾,在看到其中一只中了箭后,竟然学会了左右躲闪,有些后退避到的山石后面,或者是干脆往前进攻,再加上大多数马都受了惊,乱跳乱窜,准头就着实有限。 有几匹马被咬中,连带着马上的人也被掀翻在地。 山谷中湖泊边,带着暖意的夕阳,仿佛笼罩了一层寒凉的冷意,还夹杂着弥漫开的血腥味和野性的狂嚎。 李云彤和赤尊被护在中间,看到松赞干布带着侍卫和随从们跟狼群作战,冷汗都下来了,呼吸也随之变得沉重。 赤尊咬紧牙关,努力使自己不要太过惊慌,她看着李云彤正欲开口说话,牙关却直打颤,好一阵才勉强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李云彤因为会些武艺,再加之打小在行伍之家长大,比赤尊镇定得多,她看了看外边的阵势说:“应该不大要紧,赞普他们压住这些狼群,现在它们不敢过来,冲到马队里的那只两只也被射死了,再一个民夫营离这里不远,等有人听到动静了,会把獒犬带过来。” 其实松赞干布和侍卫们倒不觉得有什么,主要是马群见到狼群战战兢兢,别说冲上前,就是立在原地都有些站不稳,马背上的人控制她们,就变得极其困难,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对付狼群,不免有些事倍功半。 “下马。”松赞干布索性命令道。 翻身下马之后,他在巴吉和多吉等人的保护下,果断的朝那群狼冲了过去。 赤尊惊呼,“赞普,您怎么能去冒险?让他们去做就好了,您快退回来。” 李云彤则在后面大叫,“那些狼群可能是有人指挥的,赞普小心。” 松赞干布回了回头,朝她们摆摆手,表示不要紧。 就在这一瞬间,他身侧的有一头母狼,冲着他飞扑过来,那狼甚至跃过了巴吉几个,像是认定了他,要直接咬断他的喉咙,与此同时,另几只公狼也冲上前,帮着那只母狼掩护,与其他的侍卫们咬斗起来。 松赞干布脚尖一点,跃身向上的瞬间,拔出了自己的腰刀,再落下的时候,他的刀已经砍下了母狼的头部。 母狼的头被砍去半个,犹自睁着眼,已经断了气。 多吉他们也迅速地解决了那几只公狼。 赤尊舒了一口气,李云彤放下心来,松赞干布身形矫健,镇定自若,再加上带来的侍卫有这么强的战斗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们来的时候没有把巴登拉姆带上,实在是个错误,明明找到巴登拉姆就是为了那个会兽语的索郎德吉可能会对他们不利,而且上一次就是在这里发现他和雪豹的行踪,出宫时却没想到这点,实在是考虑不周。 而不远处山石后隐藏着那剩余的十几只狼,虽然不断发出低低的嗷叫声,一时间却没敢再冲上来,但它们也没有逃跑,而是在侍卫们往前几步时就向后退几步,始终保持着紧盯着他们的状态。 看样子死去的那些狼,那随着空气传开的血腥味,并没有让它们退让,反而激起了它们骨血里的野性和凶残。 尤其是那只看上去像头狼的强壮公狼,身形几乎达到了一只成年公牛的高度,它皮毛光滑,四肢粗壮,绿幽幽的眼睛狠辣冷静,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在这种情况下,李云彤根本无法查探湖泊这边到底还有什么情况,是不是因为狼群的存在才导致山羊们不敢驮土过来。 若只是这些狼群,这一次想办法把它们全部消灭掉就不受影响了,但如果不止狼群呢?这一回必须要全部查探清楚才能安心。 赤尊倒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担忧地说:“有这些狼在,山羊们怎么敢驮土过来?也不知道赞普带着人这回能不能把这些狼全干掉?眼看就要入冬,湖水一结冰,就干不了几天活了。” 李云彤听着却眼睛一亮,“这里的地势搬冰块可比把水引走容易些,那湖泊的四边都是沼泽,就是山羊们也容易陷进去,先趁着这几天没有上冻,再多挖上一条沟渠,把湖里和四周沼泽地的水往外排一排,等到天气一冷,沼泽地也就好走得多,可以挖冰,这样等来年开春就能直接填湖造寺……” 赤尊一听,连声道好,“如此一来,明年再填湖造寺就容易得多。” 松赞干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解决这些狼群不管有没有其他的情况,都无法一劳永逸,毕竟不可能天天跟狼群打游击,别说山羊不敢出来,就是民夫们也人心惶惶,倒不如趁着他带了人手来,一举把狼群全消灭掉。 他打了几个手势,让侍卫们形成包围曲圈,向狼群反抄过去。 动物有灵性,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他们这种没有后退反倒前进的阵势,令它们感觉到了自己受到极大的威胁。 强壮的头狼冲着松赞干布嗷嗷嚎叫,似乎要与他一拼高下。 松赞干布冷笑,将手中的腰刀挽了个刀花,充满寒意的刀光,在夕阳的反衬下更多了几分锋利。 头狼像是收到了他的威胁,冲着他呲牙咧嘴。 松赞干布决定给它点颜色看看。 头狼所站的位置离他最远,他选择了一个头狼前方的公狼,试了试手上的腰刀,然后甩了出去。 那只公狼感觉到有东西冲自己过来,连忙闪身,然而松赞干布早就算好了,那头公狼的左侧是一块大石,原本可以用来遮挡身形,但它刚好站得出来了一些,此时只能朝右闪避,要不然就会撞在石头上。 而松赞干布的那只腰刀,在他计算之后,甩过去的位置本来就要略靠右一些,公狼这一避让,恰恰被射中了咽喉部位,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此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几声狼啸,头狼似乎听到那啸声,似乎清醒过来,冲着自己的群狼吼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最后面的那只狼开始离开,余下的也打算陆续撤离。 松赞干布哪里容它们逃出去,连声道:“多吉你带那些人去那边,巴吉你们去那边,其余的人跟着本王中路直追,快一点,不要让他们逃了。” 狼群狂奔起来。 松赞干布等人疾奔追去。 看着他们追逐狼群而去,赤尊担心地问,“都说穷寇莫追,赞普他们这样子会不会有危险?” 李云彤安慰她,“应该无妨,赞普心里有数。” 晚风吹过,寒气沁人,夕阳开始慢慢落下,连最后一点暖意也要消失在山谷之中。 李云彤拢了拢披风,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几头狼的尸体,再望了望四周,忽然发现隐隐约约有一些幽绿色的光,在暗暗地向他们这边靠近,连忙惊呼,“不好,只怕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家打起精神来,小心偷袭。” 松赞干布带走了一部分侍卫,留下来的这部分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在李云彤她们四周。 这群人里,除了赤尊完全不会武艺外,随行的使女也都会些身手,虽不及秋枫、冬晴的武艺高强,却也有些胆识,听闻李云彤的提醒,就有条不紊地翻身下马,将李云彤和赤尊更严密地保护起来。 秋枫还让人将火把点起来,免得天黑看不清,但火把还没有点燃,很快在他们外围就围满了狼,那些狼围着他们慢慢地转,像是想找出他们的破绽。 这些狼相比之前的有两三倍之多,显然,先前的部分只是为了引走他们的一些兵力。 真像是已经成精的狼。 有萌生这个念头的人,就不免生出几分胆怯。 留下的侍卫中有个头领,他高喊着让那些侍卫将刀尖朝外对准狼群,脚下也随着它们移动,以防狼群突然进攻。 李云彤和赤尊也下了马,由秋彤等人牢牢的护在中间。在她们的外头,还有一圈人每人手上牵几匹马,形成第二个保护圈。 第三圈的随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刀,内外都能照亮。 最外层才是那些举刀举弓箭和狼群虎视眈眈相对的侍卫们。 火把终于点燃,但那些狼并没有被吓退,它们绕着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侍卫们虽然以不变应万变,待狼群的奔跑速度令他们眼花缭乱,又不敢眨眼,以免一个跟不上,就有狼窜进了保护圈伤人。 李云彤和赤尊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着狼眼里的冷漠和嗜杀,有些心惊肉跳,觉得连之前已经淡下去的血腥味都变得浓烈起来。 第203章 疑虑 看着侍卫们和狼群对峙,想了想,李云彤从自己的鹿皮靴子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取下刀鞘后递给赤尊。 “姐姐小心点,这匕首非常锋利,你不要误伤着自己,万一有狼冲过来,你只管捅就是,哪怕只捅上一个小口子,它的反应速度也会慢下来,这样咱们的人就有机会赶过来相救……” 赤尊接过匕首,被李云彤的话吓了一跳,“你是说,这么多人护着那些狼还能冲过来?” 李云彤笑着安抚她,“我这只是以防万一,姐姐不用担心,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定能够保护好咱们。”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话,有一只狼突然敏捷地冲了进来。虽然有侍卫们阻拦,但那只狼速度特别快,而且是高扑,到底让它冲进了第三层保护圈。 这一圈的侍卫虽然拿了刀,但因为举着火把,到底有些行动不便,那狼进来之后,见人就咬,因为它速度够快,竟然被它咬伤了两个。 外边的侍卫赶紧往这边增援,但如此一来,那几个侍卫原来的位置就有点顾及不到,以至于又有几匹狼冲进了保护圈。 看见保护圈被拉开了两个口子,其他的狼争先恐后的往里面冲,哪怕是侍卫们又杀了几只,都阻挡不了它们的攻势。 看它们那架势,大有志在必得的模样。 那些侍卫也不是吃素的,要不是拿着刀剑,怕离得太近,会误伤到里圈的人,他们早就放开手脚跟那些狼好好斗一斗。 但眼下这种局面,他们只能尽量小心,看准了狼群才去劈刺,以免误伤自己的伙伴。 李云彤觉得奇怪:究竟有什么在驱赶着这些狼不断地攻击他们?为何这些儿狼连火光都不害怕…… 赤尊也感到奇怪,惊慌失措地问,“就算狼群袭击人一般也不会在有火光的时候,更别提像它们这种不顾伤口,不顾死活一个劲儿往里冲,这么古怪是不是真有邪神?” 李云彤正想安慰赤尊两句,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腥臭的风,转过头就见一只狼张大嘴巴,在火光下,就连它锋利的牙齿都清晰可见。 不仅如此,还有几只狼也像疯了似的,冲着李云彤咬了过来。 秋枫等人挡住了几头狼,但离李云彤最近的那只还是朝她的脖子咬下去。 即使李云彤立刻伸手也来不及对付那只狼,她只能伸手将那头狼推得离自个远些,尽量不让它咬住自个,离李云彤最近的冬晴,不顾有一只狼对她的撕咬,朝李云彤扑过来,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只狼。 然而仍然来不及,就连李云彤自己都感觉到狼在她跟前的呼吸。 她两个手撑住狼的身体,脖子朝另一边转,尽量不让狼牙咬住她。 正在僵持中,“砰”的一声,那狼被什么刺中,痛得速度缓了一缓,跟着冬晴的长拳痛击,那狼便掉落在地。 是赤尊,她正好在李云彤的旁边,兴许是危险触手可及的缘故,她反倒顾不上害怕,将手中的匕首刺了出去,恰好正中那只狼的命门。 再加上冬晴的那一拳,紧跟着打在了那只狼已经受伤的命门上。 这一刺一击,便活活地要了它的性命。 狼落地之后,赤尊不敢去捡狼身上的匕首,她这会儿才觉得后怕,脚软手软,要不是李云彤及时扶住,她险些往地下瘫倒。 由于用力过猛,她的右手臂还因为那一刺脱了力,软绵绵地连抬都抬不起来。 “我杀了一头狼,我竟然杀了一头狼……”赤尊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抹了抹眼角之前吓出的泪,露出笑容。 看见她又哭又笑的模样,李云彤搂住她,连声称赞,“姐姐真是胆略过人,头一回用匕首,就能够一下子就杀死一头狼,看以后谁还敢说你是弱女子?今晚你可是救了我的性命,大恩不言谢,此情我记下了。” 赤尊靠在她的肩头,仍有些难以置信,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杀了一头狼。也搞不清楚为何当时会想都不想,就将匕首向狼刺去。 可能,是她平常念多了佛经,那一刻菩萨给了她勇气吧。 李云彤一边轻轻拍着赤尊,帮她压惊,一边朝外看去。 保护圈被撕开口子后,四面八方的狼都从那个口子往里头猛扑,而且盯准了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往中间扑来。 不断可以听到狼骨破碎,腰腹被斩断的声音。 尽管侍卫们一个个如同杀神,然而那些狼仍然不顾死活向前扑来,那股子狠劲令人看得有些胆寒。 好在外围的侍卫们及时往里赶来,恶斗一番之后,终于将闯进保护圈的最后几头狼也杀翻在地,为此还有好几个人受了伤,而冬晴的胳膊则是因为刚才想救李云彤,顾不上自己被狼咬了一口。 有侍卫们的拼死保护,狼群的第一波攻势总算被压了下去,保护圈又重新围了起来。 加上侍卫们在外围杀死的狼,大概已经有二十多头狼丢了性命,即使如此,那些狼仍然凶性大作,低声咆哮,像是不知道害怕似的。 它们的神情如同受到严重挑衅,戾气更盛,非得争个高下出来的人,只知进不知退。 看着那些凶悍无比,一直滞留不去,或远或近把他们这些人团团围住的狼,李云彤挑了挑眉。 再拖下去,如果杀不掉这些狼,夜色更浓,血腥气说不定就会引来其他的野兽。 深夜,像这样的荒郊野外,沼泽湖泊会变得杀机重重。 原以为查看一下情况就能回去,完全可以赶在夕阳落下之前,没想到竟然拖到了这个时辰。 担心之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长啸,先前还以为是其他人,等那些人走近一看,她方才放下心来。 是松赞干布带着人马赶了回来,包括民夫营里的兵卫也跟来了差不多一半。 一时间人欢呼马欢叫,连暗夜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眼看援兵将至,李云彤和赤尊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放松,李云彤感觉自己也有些站不稳了。 赤尊一看,连忙叫人扶住了她,自个也改靠在一个使女的身上。 外围的侍卫们已经和松赞干布那边的人马开始向狼群合围,准备两面夹击,一举将它们拿下。 而狼群虽然看到他们这边人多势众,两边加击,仍然徘徊不去。 “和着这些狼是傻的吗?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想硬碰硬?”赤尊嘀咕道。 李云彤想到了之前自己的观察,沉声道:它们不是傻,而是听一个人的命令,那人没有下令,所以它们才不肯走。 “啊?”赤尊正想问个明白,就听到几声狼嚎,那些狼就像得了命令似的转身就要跑。 松赞干布带着人过来,哪里会容这些狼逃跑,立刻指挥人马合而攻之。 到最后,除了最强壮最狡猾的头狼,带着几只狼突围逃跑外,其他的全部都被杀死。 与李云彤她们汇合之后,松赞干布问过她们的平安,又夸赞了赤尊一番。 看了看四周的情形,满地的狼尸,他皱眉道:“感觉不对劲,这里不该有这么多的狼,我们追出去将那些狼杀尽后,原本打算到民夫营派些人来接你们,结果发现民夫营那边也有一群狼,还有那些獒犬都发了疯,跟着狼群一道向人进攻,咬死了上百只羊不说,还死了十多个兵卫。” “是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狼?就像是整个逻些山上的狼群都集中到这里来了。”赤尊也感叹道。 “会不会是索朗德吉?上次我们来……”李云彤说出自个的疑虑,“先前我只是猜测他可能会兽语,如今看来,他恐怕不但会还能够驱使,若是这样的话,只怕今晚还有恶战。” “苯教的手真是伸得太长了,如果真是他,他们这是想弑杀我这个赞普,让吐蕃大乱。”松赞干布冷声道,“因为你之前的提醒,说那些狼怕是有人指挥的,我已经让巴吉他们往狼吼声那边赶过去,说不定可以当场抓住他。” 李云彤担忧地问,“可是万一还有其他的猛兽怎么办?那个索朗德吉身边,可是有头雪豹。” “应该无妨,巴吉带去的都是高手。”松赞干布看了看她俩,温和地说,“我让人先护送你们回去,这民夫营可不适合你们住,夜又深了,要查看什么过两日这里消停了再来看也不迟。” “那赞普您呢?”赤尊担心地问,“您不和我们一道回吗?就是民夫营里管事们住的地方,怕也不怎么干净。您留下可靠的人指挥不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你事事都亲力亲为?” 因为听说赤尊的英勇表现,松赞干布此刻对她格外温柔,看着她笑着说:“没事,我在这儿看看情况,若真和苯教有关,只怕留了人也指挥不动,就是这些兵卫里头也有不少是他们的信徒。赶不回去我就在这儿将就住一晚,行军打仗粮草不足的时候,我跟他们吃住都一样,还在露天地里睡过,这算什么。” 第204章 做梦 闻听松赞干布这个赞普在沙场之中竟然和兵卫们同吃同住,李云彤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吐蕃能够在短短的十几年里,迅速崛起,成为仅次于大唐的军事强国,恐怕和松赞干布这种做事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一个能征善战,贤明政事,敢用人信人的君王,再加上足智多谋,能文能武,忠心耿耿的大相,和一群品行为端正、诚实谨慎的臣子,君臣同心,自然就发展迅速。 要不是有苯教和一些旧势力暗中搞鬼,还不知道吐蕃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如果任由吐蕃朝武力上发展下去,只怕更强大了会对大唐形成威胁。 还是要通过大唐的礼仪文化去感化蕃人,令他们明白安定和睦对于两国来说都是最有益的,只有那样才能够令国强民富,百姓们的生活日益富足。 打仗,比得是军事力量,但若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跟上,也不可能长胜。 把那些银子用在民生上面,得有多大的发展。 李云彤这一刻才觉得,佛寺的修建迫在眉睫,等建好了,不光是可以宣扬佛法、教化万民,还能够因此促进唐蕃的友好。 想到这些,李云彤拉住赤尊的手,眨眨眼笑道:“好了,姐姐就别惦记赞普了,他一个大男人,会把自个安排好的,咱们先回宫,明日定能听到赞普带回来的好消息。” …… 回宫的一路都很顺当,因为来回奔波,加上之前和狼群激战实在是太过耗神,安排人给冬晴疗伤后,李云彤饭都没吃两口,就洗漱了上床。 如此累倦,她竟然做梦了。 当然,她并不知道自个是在梦里头。 梦里头的她仍然在狼群的环伺之下,只是赤尊、侍卫和秋枫她们都不见人—— 只有她一个人在狼群中,紧张、惊惧、不知如何能够逃出困境。 白雪覆盖着青草,湖泊上翻滚的雾气,她站在沼泽地里,稍一动脚就往下陷两分,四周还都是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似乎在等着她死,又似乎在观看她的狼狈模样…… 她拿出剑,但随着她的抬手,身后便传来动静,接着是她背被咬住产生的剧痛,就像是血肉被生生撕裂一般……她不由痛呼出声,将手里的剑想都不想转身猛地刺过去,咬她的那头狼哀嚎一声,调头离开—— “嘶……” 望着那头狼逃窜的方向,李云彤越发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忍不住龇牙咧嘴的呼痛,甚至顾不得四周还有狼群在盯着她。 随着她转身刺狼的动作,她的脚又往下陷了几分。 “需要我帮你吗?” 从狼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在沼泽的边上站住,问她道。 李云彤愣了愣,顾不得背上的伤口,抬头望向狼群,那些原本凶狠的狼,变得乖巧而谄媚,一个个的姿势,就像在朝拜君王。 在狼群的最前面,是一个长着桃花眼、看上去莫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身着白色的狐裘,身边还有只雪豹,一人一豹要是离远些,简直就和白雪一个颜色,很难发现。 就连说话的时候,他的下巴都被狐裘领上的长毛掩着,只露出那双微挑着的桃花眼,似嗔似喜,似悲似欢。 李云彤从脑海里找出这个人的影子,有些疑虑地问,“索朗德吉?” 索朗德吉唇角微勾,桃花眼里露出些笑意,“文成公主真是好记性,还记得贫僧。不过,贫僧已经习惯别人称呼我上师,索朗德吉上师。” 他貌似好心提醒李云彤道:“公主怎么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整个湖泊沼泽最深的地方吗?要是陷了进去,可没人能救得了你,而且,这湖水每到了夜里,就会上涨,到时就算你不动,也会被淹死的!” 他一脸怜悯地说:“你真不该对付魔女罗刹,都说了叫魔女,岂能容尔等凡人在这里随意撒野?” 李云彤看着他,没有说话。 要让一个人继续说下去,最好的法子就是你别说,看着他就是了。 在李云彤的目光注视下,索朗德吉觉得有些尴尬,此时唯有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尴尬,他抬了抬下巴,露出精致的全部面孔,桃花眼微微一眯,“公主不会是想到法子出来了吧?” “并没有,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吗?怎么还不伸手?” “哈哈哈……”索朗德吉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贫僧会帮你?你闯到我教圣地,还打算填湖建寺,贫僧还要救你?难道因为公主长得特别美,贫僧就连这点神智都没有了吗?” 李去彤等他笑完,方才冷静地说:“是你自己刚才走出来之际,问我要不要你帮忙。” “贫僧只是随口一说,帮,也可能是帮你快点死,毕竟早死早投胎……”索狼德吉说着,话语停顿了下来,有些遗憾地说,“说起来,你生得这么美,留着当个女伎应该也能挣不少钱——” 说话时,他往前走了几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到李云彤面前。 看着他整个人如同水上飘一般,完全不受沼泽的影响,李云彤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伸出手,腹擦过李云彤的嘴唇,看似温柔的动作,却如刀子割过一般,疼得李云彤皱起了眉。 她抬掌欲打,却发现自个突然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索朗德吉桃花眼半眯,看上去甚是撩人,“你不喜欢贫僧这样吗?要不,贫僧再换个姿势?要是还不行,就再换一个,保证有你喜欢的。 说着,他的指尖抚上李云彤的脸。 李云彤感觉自个的脸像被砂纸磨着,被揭了一层皮。 但她仍然没有开口,甚至连求饶的眼神都没有。 索朗德吉又握上她的肩,看上去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但他落在李云彤肩上的十指,就如同钢钉一般,一下下要钉进墙里,他的手指每动一下,李云彤都痛得无法忍受。 即使如此,她仍然强忍住不出声。 索朗德吉叹了口气,如同情人般在她耳边低语道:“你真不该来吐蕃,就连弃宗弄那家伙都不敢忽视我们的存在,更不敢动我们的人,你实在是太逞能了,难道就不怕自个回不去吗?” 李云彤的头侧了一侧,避开索朗德吉的呼吸,淡淡地说:“若是真不怕,何必暗地里搞这些勾当?若是真有信心,就该与我这边的高僧辩经讲法,一试高下……” 李云彤语落,只见索朗德吉指尖微微一顿,再狠狠按下,瞅了了她一眼忽地冷笑起来,“佛法那么傻的东西,也就是你们这些无知妇儒才会相信……非要我们跟你们比公平,我们岂不是和你们一样傻?明明是你的人都放弃了来救你,倒叫我去张罗布置?等你们死了,管你的佛祖是高还是矮,不都一样化为尘土了吗?” 既然要杀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多废话?李云彤在心中暗自腹诽。 见她不说话,索朗德吉的手又挪到了她的唇上,在她的唇上来来回回的滑动,如同最温柔的爱抚,还望着她无限爱怜地说:“怎么公主半晌不说话?要是大唐知道吐蕃把他们的公主弄哑巴了,岂不是会怪罪?” 只是他每抚一下,李云彤的唇都像针扎一般,李云彤拼命地想抬起手中的剑,却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手脚都不能动上半分。 索朗德吉拂晓上她的眉毛,“知不知道你长得有多好看?这样的一张脸,要是做成煞魂布阵,还真是可惜。” 李云彤惊骇地瞪大眼,“你们要在这儿布煞魂阵?” 煞魂阵以人命为眼,人死得越多,魂阵就越牢固,一般的术士都不屑于这个东西,因为实在是有违天道。 但也有一些歪路子的术士,觉得这种阵可以给自己带来功力大增,有些甚至专门去学。 这阵太过阴损,这么多年,并没有听到中原哪个术士练成,没想到苯教竟然这么重视,竟然不惜用她这个公主做为阵眼。 这也可见他们已经抱着必胜的信心。 恐惧笼罩在李云彤心头,冷汗顺着背脊滑落,她多希望这是个梦,快些让她醒来—— 此时天空飘落下雪花,落在她的鼻尖,她甚至冻得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如此真实,不可能是梦,这不是梦,她无法醒来,无法逃开。 “害怕了吧?害怕了你就听话,只要你听话,师傅或许会不杀你,”索朗德吉似乎怕冷,拢了拢身上的白狐领子,“你可别存那些个痴心妄想,以为只要随口答应了就会安然无事……背叛我师傅的人,还没一个能活下来。” 李云彤咬了咬自个的唇,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谢谢,我根本没有想答应。” “别嘴硬了,这天寒地冻的,你要再不应,贫僧可要走了……等一会儿你冻僵了,直接扛回去烧柴。” 不知为什么,索朗德吉并没有直接下杀手,反倒冷冷地扔下这么一句威胁,转身朝狼群走了过去。 随着他走了,李云彤发现自个的手脚又恢复了力气。 而眼前的场景,又为之一变。 第205章 同梦 在星夜之下,草原上万籁俱寂……李云彤看到一个帐篷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毡毯之上,浓眉深目英气勃勃的年轻男子,似乎极其疲惫,手撑在几案上,几案上是一张羊皮地图。 李云彤无声无息地走到男子的跟前…… 凑近了看,虽然要比她认识的那个人年轻的多,她仍然在第一时间就认出眼前之人是禄东赞,看他的模样,衣襟、长靴,甚至按着地图的手上都还有没擦去的血迹,应该是刚刚从沙场大战归来…… 他脚边放着一柄长枪,枪尖闪着寒光,枪上也有血迹,近看时,那血迹似乎还没有干。 再看撑着头似睡非睡的禄东赞,英眉轻皱,似乎在梦中都还在为战局焦虑—— 情不自禁的,李云彤伸出食指,指尖朝禄东赞的眼眉描去。 她纤细白皙的指尖犹犹豫豫,想将禄东赞微皱的眉心抚平,然而还没有触及,她想起自个从外头进来,指尖犹有凉意,又缩了回去,放在唇边轻呵,想让手快些暖起来…… 等她感觉到手暖了,再次伸出食指,却仍然没有触及,就停留在一个指甲盖的距离之外,在禄东赞的眉意划动。 奇怪的是,禄东赞的眉心,随着她手指的来回摆动,竟然缓缓放松开来,李云彤感到不解,便用指尖顺着他的眉间轮廓轻抚—— 仍然隔着微微的虚空,这是她能够靠近他的最近距离。 睡梦中的禄东赞发出微微叹息,眼睫动了动,似乎要醒来一般。 李云彤指尖一顿,站开了一些,发现禄东赞并没有真的醒,方才再度玩之前的游戏。 隔着虚空,在他的眉眼描画。 像那些不由她控制的梦里一般。 有一次,她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禄东赞的唇。 而此时,松赞干布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也带进来外头的寒意。 他的脸更是如同冰霜一般严寒冷酷,在李云彤即将碰到禄东赞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后拖入自个的怀中。 李云彤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之前的行为。 她沉默着,任由松赞干布将自己搂住。 这只是一个梦,是一个梦,自个之前的荒唐行为只是在梦里头。 这一次,李云彤终于醒过来了。 她醒来之后,想了许久才把梦里头的情境都回忆起来,她总觉得,索朗德吉在梦里头说得那些话都是真的。也许是她学了术法的缘故,神魂较一般人更为敏感。 梦里头,痛和凉都那么的真实,无比真实。 当她被那头狼撕咬着背上受伤,她的恐惧和疼痛是真的。 当她感觉到脚下的沼泽一点点将她拖着往下,那困窘和挣扎是真的当她被索朗德吉触碰,肌肤像被刀割、针扎,是真的。 当她走进帐篷,看到禄东赞那张疲惫的脸,惊讶和惊喜是真的。 她主动又小心翼翼隔着虚空触碰禄东赞的眉目,也是真的。 就连松赞干布的愤怒和冷厉,她被他拉进怀里,听到他的心跳,都是真的。 梦里的一切,都真实无比,根本不像平时的梦,总像是隔了一层。 也许,她当时应该碰一碰禄东赞,如果他醒来,或许能够和她说几句话,那样的话,她就知道昨晚的一切是不是梦了。 可惜,即使在梦里头,她也那么控制自个,连在梦里头,她都不敢大胆的随心所欲。 李云彤有些怅怅,半晌,唇角浮现一个有些凉意的笑。 明明是个梦,可因为有他在,她又有些希望那是真的。 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她永远是端庄的,矜持的,言行举止没有一处不符合她这个赞蒙的身份。 若那梦是真的,估计她已经被松赞干布一剑刺死了吧。 已经嫁了人的女人,还敢肖想另一个男人,这简直就是死罪。 因为很少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李云彤在想起梦中的场景,怅然过后,便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若是索朗德吉对她用摄魂术,她这样的意志可抵挡不了。 虽然整个人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李云彤已经站起身,叫了人进来侍候她洗漱更衣。 等她用了早饭去朗月宫给蔡邦萨问安的时候,却发现禄东赞竟然在那儿。 李云彤愣住了。 这是内宫,禄东赞一个外臣怎么会进来? 算起来,除了她做吐蕃赞蒙加礼大典的那天,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她送父、兄离开逻些的路上。 说是见面,其实都隔着茫茫人海,只能看见对方依稀的身影而已。 见禄东赞起身给自己行礼,李云彤有点后悔自己来之前没有认真打扮一下,哪怕换件衣裳也好。 禄东赞在行礼之际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李云彤。 昨个夜里,他做梦了,梦见多年之前,赞普刚刚成为雪域之王,他还没满二十岁时的那场大战,从敌人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后,他看着地图想研究第二天的突破路径,却因为太过困倦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隐约感觉靠近有人,因为没有感觉到危险,他并没有醒来。 在梦中,他感觉到有少女带着清芬幽香靠近自己,感觉到有柔软冰凉的指尖轻触自己的眉心,感觉到有微暖的手指在自己的眉目间描画,最后停在他的嘴唇。 因为那梦太过甜美,他舍不得醒。 而等他感觉到有人将少女一把拉开,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空寂,夜风从没有合拢的窗棂吹了进来,带着寒凉的冰雪气息。 那凉意侵袭过来,似梦中轻抚他眉心少女的指尖。 因为梦境太过真实,所以一大早起来,他就寻了个借口入宫求见蔡邦萨。 算起来,他应该能在这个时辰遇到给蔡邦萨请安的她。 抬头之际,只是一眼,他就将李云彤整个模样看进了眼里。 罗裙委地,肌肤如同上好的白玉,肩薄腰细,两腿修长笔直,就连身上的香气都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不知道,昨晚的她,有没有也梦见他。 心念电闪之间,禄东赞仍然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礼。 待李云彤走到蔡邦萨跟前后,他才照规矩问李云彤道:“臣听说赞普昨个和赞蒙以及末蒙去了措那湖,所以想进宫来问问两位王后,一切可还顺利?” 受过他的礼后,李云彤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站在蔡邦萨的身后。 屏风后还有一层珠帘,那珠帘是用细小的碎玉将棱角打磨圆润制而成,宫女给她撩帘之际,便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清脆悦耳。 屏风外的禄东赞听着那声响,就如同细雨敲窗,心里起了一片涟漪。但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静立在那里,垂下眼眸,目光投落在屏风下。 那儿离地面有一截空隙,从空隙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人的裙摆和鞋子。 当然,也能看见她的裙摆和鞋子。 “臣的小儿,昨个连夜听令赶往了措那湖,还带去了那个巴登拉姆,想来是事情有些紧急,所以臣有些担心,便进宫来问一问,想着若是有什么不妥,也能早做准备。”看着李云彤的绣鞋,禄东赞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更加温和几分。 “大相说钦陵小将军带人连夜赶往了措那湖,此话当真?”赤尊一听松赞干布竟然派人让钦陵带着巴登拉姆连夜赶往措那湖,显然事态比她们离开之际严重,不由惊问。 “自然是真的,臣不敢欺瞒。”禄东赞垂着头回答道。 “只怕是有些不妥,大相要做些安排,昨个我们去措那湖……”李云彤将昨天的事情简洁地讲了一遍,轻颦眉头说,“若非情况有变,赞普不可能交待人让钦陵连夜带人过去,眼下,还得请大相多安排些人手,一道赶往措那湖,也好给赞普做个援手。” 蔡邦萨听了她的话,有些难以置信,“你说这事可能跟索朗德吉上师有关?不,不可能吧,大法师可是我们吐蕃的国师,他的弟子怎么会对赞普不利呢?” 李云彤知道这会儿她手头没有证据,让蔡邦萨就这么相信她也有些牵强,眼下也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只好道:“不管和他有没有关系,赞普可能遇到危险总是真的,让大相尽快去安排人手,等赞普回了宫,自然一切都真相大白。” 赤尊自打确认松赞干布可能遇到危险后,已经急得团团转,听到李云彤所说,连忙道:“是啊母萨,不管是不是和苯教有关,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排人手去赶快接应赞普,万一钦陵带去的人手不够用呢?” “大相尽快去办这事。”蔡邦萨点点头,“但在没有确定之前,你们一定要对上师以礼相待,绝不能随意轻慢于他,苯教信徒众多,搞不好会激起民怨兵怒的。” 禄东赞郑重地点了点头,“蔡邦萨放心,臣一定安排的妥妥当当,不会出半点差子。” 李云彤朝蔡邦萨行了个礼,“请母萨允准我和援兵同去,我担心那边会用术法,赞普身边没有得用的,大相带去的人也未必能对付得了。” 第206章 恶战 “臣没想到您能说服蔡邦萨。”出行之前,禄东赞走到李云彤的马边,看了看天色,轻叹。 这一日虽是晴空,却有大片大片的云朵飘浮在天空上,太阳有时被厚厚的云层遮盖,有时又钻出来光芒万道的照射大地。 而天空的极深远处泛着橙红色,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仍然可以看见一道道的朝霞,这样的晴朗并不保险,说不定什么时辰就会有雨雪下来。 只是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即使下刀子也得出发。 李云彤也看着天,微微皱眉,即使看过了天色,她的目光也没有转向禄东赞,而是直接问道:“大相,你带的这些骑兵,若是天气不好,会对他们发挥作用有多大影响?” 禄东赞缓缓转身,脸上带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恭敬地看着李云彤,和声说道:“除了赞普的近卫外,这些骑兵都是我吐蕃的精锐,天气的变化对他们来说,几乎不受影响,即使是最恶劣的天气里,他们也一样上马能战。” “只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光是天气。”李云彤翻身上马,“还有一个,大相手里的人马出去了,若是王城里起什么变故,有敌人来袭,可有人能够应付?” “当然,臣做事一向谨慎小心,不会留下漏洞。”禄东赞静静地看着李云彤,并没有回到自个的马前。 即使身穿男装,她也秀美的不可方物,仿佛天边的云,飘啊荡啊,美丽又遥远。 他垂了垂眼,看着李云彤握着马缰绳的那只手,白玉一般,低声交待道:“倒是赞蒙您要注意自个的安全,刀枪无眼,臣虽然会力保您的平安,却不敢说一定能够护得住您,去了之后,您得把自个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李云彤想开玩笑的问他一句:难道不是应该把赞普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哪怕丢了我的性命也再所不惜吗? 但她的嘴只是动了动,并没有把这句试探的话说出口,让一个忠臣去选择忠于他的君王还是他那一点小情意,没什么意思。 她点了点头应道:“大相放心,我能够自保,你只管照平日去做就好,不用考虑我。” 禄东赞行礼告退,翻身上马,发令道:“出发。” 一路上,他们再没有交谈…… 而此时,措那湖早已是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场景,即使钦陵带着人马赶来,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善。 源源不断的野兽,虎、狼、豹、獒犬……就连那些山羊也纷拥而来,不顾死活的袭击人,天下还有鹰和乌鸦时不时飞下来啄人的眼睛。 先前有巴登拉姆不断说兽语劝阻命令,那些动物就慢慢停了下来,但后来野兽中出来裹着黑斗篷的人,对巴登拉姆念咒,她就晕了过去。 还没等松赞干布的人逮住那个驱兽者,杀戮已经重新开始,他只能再次调派人手先将眼下应付过去。 “报!”巴吉带着人从杀出一条血道过来,给松赞干布行礼之后,将自个带人追逐了驱兽者一晚上,追来追去却追丢了他的踪影之事禀报。 巴吉面色惨白,措那湖边颇为寒凉,但他却是大汗淋漓,回来时看到漫山遍野的猛兽,他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任谁也想不通,这么多的野兽是哪里来的,是谁驱使它们发起这般凶猛惨烈的攻势。 已经有些军心动摇,甚至有人说赞普娶了大唐公主,竟然想用佛教代替苯教,所以上天降下惩罚。 传谣的那个兵卫虽然杀了,但他的话却多少起了些影响。 巴吉所说的事对松赞干布而言没什么实际内容,他看着自个的近卫一层层和野兽撕杀,弓箭用完了,就换刀枪,刀枪用钝了,就开始肉博。 血肉之躯,如何跟那些急红了眼,根本不顾性命的野兽相拼? 他堂堂一个雪域之王,竟然被一群野兽包围,找不到出口! 此时,他唯一庆幸的是,昨个早早让人将李云彤和赤尊送走了,不用都留在这里同归于尽。 李云彤和禄东赞带着人已经赶到了民夫营,这里距离措那湖,只有不到十里的距离。 喊杀声传不了这么远,除非顺风,血腥味也飘不了这么远,而民夫营一片寂静,看起来一切都很祥和。 天上,太阳再次钻出厚厚的云层,温暖地照耀大地,照耀在李云彤的身上。 李云彤微微侧脸,看着阳光下禄东赞如同山岳般的身形,透过禄东赞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看到民夫营里跑出的几十只山羊。 那几十只山羊像是急不可耐,连围着的护栏都不管不顾,如同马儿那般往外跳。 最诡异的是,它们居然真的跳了出来。 虽然护栏不高,但这种跳跃的姿势实在不是山羊们应该有的,尽管还隔了颇远,李云彤依然感觉到那些山羊有些不对头。 山羊跳出护栏之后,便缓缓地向他们这边行走,看似悠闲而自在,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们这些人马的存在。 李云彤微眯起眼。 就在她开口提醒“小心”的同时,禄东赞开口道:“迎敌,杀了那些山羊。” 措那湖那边,松赞干布突然看到民夫营方向那边出现火光,而且,火势已经朝他们这边蔓延过来。 火势很大,大到他们根本无法在对付野兽的同时再去控制火势。 这个时节草木枯燥,虽然有山雪的湿气,但若是让火这么烧下去,薄雪会烧干,就是松赞干布和钦陵带着的这些人手,也会不是死于野兽的爪牙就是被烧死。 “再派些人出去,回去找援兵来。”看了看已经有些后继乏力,快支撑不住的防御线,松赞干布沉声道。 而另一边,看着那雄雄燃烧的烈火,听着不远处已经隐约可闻的厮杀声,禄东赞道:“赞蒙就留在此处,野兽怕火,想来应该能够将它们驱散,臣这就带人去救出赞普。” 先前他的人马杀了那些山羊,却发现民夫营里其他的山羊都没了,里面有好些被开膛破肚的民夫,伤口明显不是人力所为。显然,那里曾发生过十分恐怖的袭击,而袭击那些民夫的,不是山羊就是野狗一类。 等听到李云彤说昨个有獒犬袭击她时,禄东赞就断定那些山羊和獒犬也被人驱使了,等到了措那湖附近,他们简直被人与兽激战的一幕惊呆了。 若是就那么冲下去,不过是多些人和野兽作战,白白多死些人罢了,因此禄东赞索性让人放起火来,反正这里除了民夫营,并无其他的人家,就是烧荒一座山,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放火之前,他预先安排人留出了火道和安全圈,包括民夫营那一片,都先烧出了安全地带,如此一来,只要冲过火道,就能将松赞干布和他带的人马接出来。 巴吉此时早已带着人朝野兽最多的地方冲去,松赞干布想起李云彤曾说过她在大唐境内遇到的那场火,便让人如潮炮制,将他们所在的那块地,沿着周围一圈,先放小火将枯草烧尽,这样当大火烧过来时,已经没有什么可烧,自然就熄灭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既要对付野兽,又要分人手去烧安全带,只怕去找援兵的人还没赶回来,他和近卫们就会在这儿拼得鱼死网破。 虽然火头再没有往前进,但听着厮杀声的起伏,他知道近卫们快要抵挡不住了,若不是那些野兽对火光畏缩,没有再继续靠近,只怕溃败就在眼前! 战得这般辛苦,却连对手是谁,是不是索朗德吉都无法证实。 坐上赞普之位十五年,征战十五年,松赞干布头一回没有信心自个能得胜,能活着回去。 他感觉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已经有些干裂的唇,心里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苍凉来。 “大相别急,必须得逮住驱兽者,不然你带人去救赞普,无疑是羊入虎口,跟他们一道送死。”李云彤骑在马上,看着措那湖的方向,虽然看不清楚那边的貌,但由那撕杀声和野兽们的吼叫声,多少能够听出些情况。 她冷静地说道:“找不到驱兽者,野兽会不断往这边来,只要你们的兵力跟不上,就会被它们吃掉。” “以前可没见索朗德吉有这个本事,可这茫茫山野,要到哪里去找他?” 听了禄东赞所问,李云彤眉头一皱,“我用搜灵符试试,可惜,我这里没有他的物件,只怕有些不准。”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黄裱纸,朱砂和笔。 禄东赞沉声道:“只要有大致的方向就成,哪怕是掘地三尺,臣也能把他找出来。” 李云彤点点头,想到自个梦里头索郎德吉的眉眼,快速地在黄裱纸上在画他的像。 禄东赞看到那纸上的人,虽然只有廖廖数笔,却一眼就能看出是索朗德吉,不由大为吃惊,“这是大唐的画技?怎么臣先前从未见过?” 想起师傅交待过自个,这种叫速写的画法千万不可展露人前,李云彤含糊地说:“是我师傅教我的,专门用来画灵符,其他时候不用这个,除了我师傅那一派的术士,也没人会,大相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第207章 四散 “此去可能诸多艰险,大相要小心。”李云彤将画好十二张护身符交给禄东赞。 连禄东赞在内,一共十二名身手好,意志坚定,不会被术士所迷的勇士,将随着搜灵符去找驱兽人。 虽然李云彤画了护身符,但她不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很可能禄东赞他们此去,要面临一场恶战。 普通人,意志不够坚定的,对于术士而言,就是面瓜一般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禄东赞担心其他人会应付不来,决定亲自率队前往。 他将护身符分发给其他十一人,将自己的那张小心地放在贴身处,抬头看着李云彤道:“赞蒙也注意自个的安全,我们没有回来,万不可冒然去措那湖那边。否则,您不但救不了赞普,还会把自个也搭进去。” 李云彤点点头,“若真是苯教的人,能不杀就别杀,将人逮回来与大法师对质,免得他们再兴风作浪。” 她的眼睛回看向禄东赞,这是此次出宫以来,李云彤的目光第一次与禄东赞对视。只看一眼,她便垂下眼睑,轻声说道:“能不杀便不杀,尤其是索朗德吉,听说他是大法师的大弟子,若是不审就杀了,恐怕会惹来麻烦……但是逮他太难,不得不杀,大相便只管杀了就是。” 这些话,原不用李云彤交待,甚至于政事来说,她这般交待已经是内宫干政。 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多讲两句吧。 随着李云彤扬手,那道搜灵符如同鸟儿一般飞向天空,左右转了转,朝着西面方向飘了过去。 “珍重。”禄东赞深深张望了李云彤一眼,转头翻身上马,一挥手,带着人策马向西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沿着火道赶往措那湖救援。 措那湖边方圆数里,到处都是血腥和焦糊的味道,到处都是死尸、残肢,无数的尸体与血水浸染大地,那些尸体有的是人尸有的是兽尸,有的尚能看出面目,有的只能勉强辨认,还有的已经无法将人与兽,整个场面看着十分凄惨恐怖,也昭示着先前的恶战如何激烈。 一地尸首,满地鲜血。 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只有一处小树林外还有些枯草在燃烧,在小树林的四周,火头燃起又不断熄灭,草木被烧成灰和皮肉的焦糊味道传开,将血腥味都冲淡了些。 松赞干布由钦陵带着人护着,抬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巴登拉姆,退守到烧出来的那圈安全带里,这处茂密的小林子,如果不是提前烧出了安全带,其实非常危险,而此时,这里是整个措那湖最安全之处。 小树林无人看管,里面的树木长得极其茂密,飞鸟没法下来啄他们的眼睛,野兽冲锋时容易撞上树木,而敏捷灵活的近卫们,在这里更好施展身手。 “哞——”随着一声牛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十只牦牛,冲着小树林奔蹄而来。 它们皮厚肉糙的,可不怕撞,那些不过碗口粗细的树木被它们撞上,只怕断了都有可能,要是让这群牦牛冲到跟前,只怕被会被牛角顶得开膛破肚。 “嗖——”最外围的多吉率先放箭,一枝粗长的铁箭有如闪电般射出,正中最头里的一头牦牛眼睛。 牦牛受了伤非常愤怒,鲜血糊住眼睛令它更加愤怒,但也因为这痛它有些晕头转向,没有向着前方,倒撞向了自个的同伴。 在它跟前的几头牦牛乱了阵脚。 然而其他的牦牛并没有受影响,继续朝前逼近小树林。 多吉冷静地说:“都给我瞄准了,专射它们的眼睛。” 大家都知道,牦牛的皮实在太厚,即使是铁箭也无法射穿,唯有射中它们的命门或者眼睛,才能伤及到它们,早在多吉发令之前,已经将弓箭搭好、瞄准。 铁箭如同飞蝗一般朝牦牛们飞了过去。 有些射中了,有些没射中,但如此一来,牦牛们的阵脚大乱,别说往小树林这边来,就是在原地保持整齐都不可能。 “哞——” 但随着又一声牛叫,那些牦牛就如同长了智慧一般,开始走s型路线朝前进,这样一来,铁箭的准头就失了不少。 到底有二十几头牦牛冲到了多吉他们的跟前。 多吉抽出长枪,大吼一声,“兄弟们,跟它们拼了,断不能让它们冲到赞普的跟前。咱们不但要杀了野牛,还用牛尾作旗幡。” 近身与牦牛肉搏,很难取胜,看着身边的近卫不断倒下,多吉越来越心慌。 赞普身边可用的已经不多,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他带着这些人手守在林子外面,若是他们这道防线再破了,就轮到了钦陵小将军,再然后,就得赞普带着人亲自迎战…… 出不去了,他们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难道,真是天罚吗? 在他这个念头一闪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光亮。 牦牛的身上着了火,愤怒地朝多吉冲过来。多吉倒地打了个滚,避开牦牛的攻势。 看了看情况,他大喜过望,“兄弟们,援兵到了。” 给那些牦牛愤怒和痛苦的是禄东赞手下的人,他们一看是牦牛,上手就用了火箭。 火箭落地即燃,二十几头牦牛变成了火牛,势头更猛,但只是看着吓人,因为它们已经完全不认方向,就是横冲直撞,然后身上的长毛都着起来以后,很快就烧得只能原地打滚。 巴吉等人只需要避开,并且用长枪戳着牦牛,不让它们靠近树林即可。 好在这一片是安全带,牦牛们被火烧得又痛又难受,根本没力气走到边缘。 正好钦陵也奉令带着人从树林里出来,两面夹击,牦牛们很快被长枪捅死,被火烧死。 两边汇合之合,一商量,请令之后,便是血腥和猛烈的反攻,突围、包抄、围歼那些野兽。 野兽们成了困兽,更加凶悍,更加不顾死活,即使中了火箭也不能令它们退缩。 见此情形,钦陵不由担心就算取得了胜利,只怕他们这边的人也活不了几个,正在考虑要不要穷兽莫追,突然发现野兽们的攻势戛然而止,像是从梦里头醒来一般,望着被火箭射中的同伴惊慌失措,四处涣散。 只有个别的猛兽还在乱咬人。 如此一来,近卫们的压力顿减,反攻起来更加容易,几乎成了砍菜切瓜一般的对付野兽们。 松赞干布带着巴吉他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让他们,让他们住手。”不知何时,巴登拉姆醒了过来,她推开留下来看护她的两个近卫,冲出树林后,看到野兽们被包抄围攻的场面,泪流满面。 “它们是无辜的,它们被人利用了,赞普,您让兵卫们住手啊,不然它们全都会死的。草木有灵,万兽有灵,它们被人驱赶着到这儿来,您若是让人全杀了它们,这方圆百里的地面上,就再也找不到动物了。”她声竭力嘶地喊。 喊完之后,她冲着那些野兽发现凄厉的叫声。 野兽们突然变得安静,不仅零星的攻击停止了,就连伤痛的吼叫,惊恐的喊叫也全部停了下来,措那湖畔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退兵——”松赞干布看着那诡异的场面,扬起手,发出指令。 巴登拉姆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啸声,那些野兽开始往外四散开,有些往山里去,有些往湖那边走,就连那些受伤的也跟着往逃散,那些身上着了火的就聪明地往烂泥地里滚,将身上的火熄灭后,也跟着四散开。 没用多久,就散得干干净净。 它们散得也很诡异,老虎的身边有只山羊,但它并没有理会。豹子的前面就是白唇鹿,但它并没有去追逐。 它们如同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一齐往四处撤退,有那没受伤的,还会让受伤走不了的跳在自个背上,一道往外走。 即使是刚刚跟它们撕杀过,恨不能将它们剥皮抽筋以报血仇的兵卫们,看着这一幕也为之动容…… 他们甚至静默地让开了道,让那些动物们向它们的来时路走去。 第208章 交手 搜灵符比李云彤想像的还要好用,禄东赞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跟着纸鹤般的灵符一直向西,遇河涉水,见山爬坡,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一个小山谷里,从路程计算,大约跟措那湖就隔了一个山林,有百十个僧人,围坐成一圈,双手合什,念念有词的模样。 离那些僧人还有颇远的距离,禄东赞就感觉到坐骑焦躁不安。 要不是出发前,这些军马的耳朵已经被堵上,估计这会儿恐怕会受到影响。 禄东赞挥手,无声地下令他的人全部离开坐骑,由其中一人领着,将那些军马带得远远退开。 他们一行人匍匐前进,手脚几乎呈一条直线,如同壁虎紧密地贴在地上前行,山谷里有些枯黄的杂草,还比较茂密,就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僧人中的索德朗吉忽然间瞳孔微缩,感觉到了面前有一道凌厉之极的杀气! 谁能够不被自个发现来到这里? 索朗德吉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里将旁边的僧人扯过去挡住他的身前,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并顺势打了个滚。 “嗖——”一枝闪着寒光的箭羽,射中他原本坐着的地方,冰冷的箭头深深地扎进碎石地里,蹦出几粒碎石,有一粒恰巧打中索朗德吉的脚踝。 另一颗正好打中他扯过来那个僧人的印堂,僧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索朗德吉感觉到一阵刺痛,闷哼一声,缩起了腿,双手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自己,重新坐起。 看着那根箭羽,他一身冷汗,虽然外排的僧人们已经按原来的安排立起盾牌,所有人都躲在了盾牌的后面,他还是叫了几个僧人挡在自个前后,低下肩缩着头警惕地从僧人们的身后查看四周。 如果之前他的反应稍慢一些,这一箭绝对会射中他,而下一箭说不定已经瞄准他,在这山谷的旷野里,除了事先备好的那些盾牌,就只有其他僧人的身体可以做为唯一屏障。 他不由后悔之前为了咒语更好的传出去,选了这么个没有遮挡的地方。 一个虚影飞过来,直直地飞到他面前,索朗德吉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结果虚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竟然是只黄裱纸叠成的纸鹤。 索朗德吉正准备将纸鹤拾起来看看,心念转动前,命一个僧人捡起来打开。 纸鹤打开后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裱纸,只是那纸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个人像,定晴一看,索朗德吉发现那人像竟然是自己,脸上顿时不好看起来。 “搜灵符!想不到他们那边竟然有这样的高人。”索朗德吉暗忖即使是他自己,也画不出如此像的模样来,不由心头暗凛。 “你们继续念。”他对僧人们下令,“不要乱了阵脚,若是有片刻停息,只怕那些野兽就不会那么听话了。” 他自己对着四周,念起了迷魂咒。 不管是谁,只要来到这附近,听见他这似吟似唱的咒语,都会被迷住心魂,忘乎所以。 潜伏在附近的禄东赞听到咒语声重新响起,再看有几个侍卫们眼中时而迷茫,时而清醒,心道不好:这索朗德吉不愧为大法师的首席弟子,功力着实不浅,自己等人带着护身符,意志稍微薄弱的都会被咒语所惑,若是没有早做准备,只怕这会儿已经癫狂。 “打起精神来,用布将耳朵堵上,别听那些声音,你们在这边拖住他们,我到那边去试试。”他瞅了瞅四周,示意诺阿莫等人继续,自己朝一边爬了过去。 那边有一块巨石,若是能够爬上去,就可以居高临下地朝索朗德吉发起攻击,他总不能让人挡住空中。 “嗖,嗖,嗖……”连续不断的箭狠狠地射向盾牌,稍有空隙那些箭就穿了进去,射中后面的人,箭头锋利不说,想必还都是三石弓射出来的,力道极猛,有一支甚至险些射中了索朗德吉前面的一个僧人,落地之时,仅距离他的脚尖只有半寸的距离。 索朗德吉一边要稳住僧人们继续念咒,一边还要自个念咒,同时要顾及躲闪,一时间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大师兄,是不是赞普的近卫们逃出来了,朝咱们发动攻击?要不,咱们还是撤吧?”险些被箭射中的那个僧人脸色发白地问。 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说赞普好战虐杀,娶了大唐公主后为美色所惑,对诺阿莫蕃不利有违天道,他们是替天行道,然而那毕竟是赞普,手握雄兵,要不是得了这么个机会,遇到他只带了些许人马出宫,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完成他们的大业。 要是大业未成,他们就死在这箭下了,那天道究竟是向着谁呢? 僧人心头有些疑惑,为了保命,不顾索朗德吉平日的厉害,提出了撤退的建议。 索朗德吉桃花眼微眯,瞅了那个僧人两眼,淡淡地说:“特扎师弟怕了吗?” 那僧人一听索朗德吉竟然记得自个的名字,不由生出几分诚惶诚恐,他们苯教的僧人、教徒遍布诺阿莫蕃,这些年师父鲜少露面,教中事务多由大师兄出来料理,这般忙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记得自个的姓名…… 他连连摇头,挺起胸膛,“不,不怕,为佛祖的荣光,为匡扶天道,万死不辞。” 索朗德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其他僧人说:“我们是替天行道,这是佛祖的旨意,大家都会有无上的功德,为子孙后世积福,千万莫要退缩,各司其责,继续念咒,前排的注意防守。第二排停止念咒,准备箭羽还击。” 他看了看箭射过来的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以为只有他们才有武器吗?苯教信徒众多,有些原本就是军中之人,这一次,他们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刚才遇到攻击时,他因为始料不及,一时乱了分寸而已。 虽然布置妥当,但索朗德吉仍然不敢大意,还是缩在僧人的后头,之前险些射中他的那一箭威摄实在太大,就连蹦起颗石子都能令他有刺骨之痛。显然那射箭之人算准了他若是逃,就利用地势给他多少造成些伤害,若非他闪躲的快,还拉了其他人挡在跟前,只怕难逃此厄。 他闭上眼睛,用自个的神识搜索四周,隐隐约约感觉除了正前方外,还有一个方向有些动静,便指了几个最好的弓箭手,让他们朝那边的巨石射击。 禄东赞刚刚攀到巨石顶,想站起身瞅瞅下面的动静,就见几支箭先后朝他射了过来。 往后退了两步,一个金钏倒挂,他竟然将自己身体挂在岩石的侧面,贴在石壁上,而那块石壁正好有些朝里凹,加上他的身体很古怪地折弯,往里头嵌住,外头纵然再有箭来,也射不中他…… 尽管如此,仍有箭羽不停地闪着寒光,擦过他的身体,甚至撩起了他的衣衫,再狠狠地扎进巨石后的林木。 嗖!嗖!嗖! 眼看那凸起的一块石壁被射得松动,眼看就要掉下去,禄东赞在方寸之间腾挪,几乎是施展出全身的功夫去躲避那些箭羽。 那些僧人中使弓箭的显然是高手,不仅禄东赞这边险象环生,就连诺阿莫那边也是压力倍增。 看了看形势,诺阿莫把他们十人安排成两组,一组射完立即另一组跟上,这样就能连环而发。而且所有的箭羽都朝着中心的方向,之前禄东赞射过箭的那附近走,这样就完全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以便减轻禄东赞那边的压力。 但如此一来,他们就顾不得防守,只能在射箭之余,靠着灵活的闪避将对方箭羽的方向算准躲开,既要保证射出箭的准头还要避开对方和来箭,以至于每个神经都紧张不已。 到了后面,他们甚至顾不得避开,只要保证不射中要害就硬挺,不时就听到有闷哼声响起。 那是自己这边又有人中箭的声音,诺阿莫顾不得查看,此时,即使是他自个中箭了,也来不及查看,他大吼一声,张弓搭羽,接连射出三箭,方才就在一滚,朝另一处躲开。 他们的箭快要用尽了。 “咱们先停停,注意躲闪,将他们射过来的箭捡起来用,让那帮秃头先得意一会儿。”诺阿莫喘着气,靠在那条他们用做屏障的浅水沟的一侧,捂了捂自己左边的肋骨。 刚才有一枝箭,从他的左肋擦了过去,虽然没有扎进去,但明显擦了不少皮肉下来,以至于这一碰都是鲜血真冒。 耳朵堵上了,听不大清楚诺阿莫在说什么,但看他的模样,大家都放下弓箭,伏在浅水沟里,保证一点身形都不露出去,还趁空挪动自己身体,将左右的箭都拾在一起。 而禄东赞那边,随着他的腾挪,对方必须要将他下一步的落脚点都计算好,才有可能射中或者将他从巨石上射下去。 本来他有机会躲在巨石后头去,但似乎是为了戏弄那些弓箭手,禄东赞就在上面忽隐忽现,不管那些箭羽如何刁钻,也没有伤及他半点,反倒消耗了不少箭枝。每当那些弓箭手以为自己已经射中人,看到巨石上的人将跌落之时,那落下的身体就再度弹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诺阿莫那边感觉到射过来的箭由密集变得零星,他大喜地喊,“咱们还击的时候到了,快,往那个位置,大家一齐发箭,射死那帮谋反叛乱的家伙。” 第209章 过招 就在索朗德吉这边的人前力用尽,后力未续之际,巨石上已经没有了禄东赞的踪影。 四周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停了下来,两边的箭羽短暂停止,山谷中只有风的声音和绵延不绝的经咒声。 禄东赞在成功地避过了那些连环箭后,终于掉落在巨石之下,要不是他就势向前滚到了草从里,只怕后面的几支箭,难保不会射一枝在他的身上。 那几支射空的箭狠狠地扎进石壁下面的地上,箭尾犹自颤动,像是在发出不甘的吼叫。 的确,那几个弓箭僧人郁闷极了,就是跟赞普的近卫相比,他们的身手也一点不差,整个吐蕃王朝,能够躲过他们利箭的人寥寥无几,一个正被他们驱赶的兽类围困着,一个远在边关坐镇,还有一个在王城…… 想到王城的那个,有个僧人忍不住嘀咕,“这波箭这么猛,不是赞普身边的人,就是大相手底下的,赞普那边被困住,难不成是大相带人来了?” 听了他的话,其他僧人互相看了看,露出几分惊惧之色,若不是有那些野兽去围攻赞普,他们也不敢轻捋虎须,要是大相再来了,他们君臣可是一对杀神,真来个内外夹攻,此战能胜吗? 心头一起了疑惑,手底下的力道就有些虚,等诺阿菲他们逮着时机一顿箭乱射过来,就将盾牌手射倒了一个,拉开了一个小口子。 禄东赞脸色有些苍白,他在石壁上连避多次,每一处、每一刻的神经都高度紧绷,实在是消耗了太多的力量,一时间有些经受不住…… 尤其是落下巨石之时,虽然避开了箭的正锋,但到底还是在小脚上拉了一道伤口,虽没有伤及要害,却也十分疼痛,令他行动有些不便。 虽然他这边地势高,对索朗德吉不利,但他在高处也意味着更容易被瞧出踪影,所以掉下巨石之后,禄东赞伏在草从中,身子极低极平,一点也不敢露头,就怕那些连环箭再度射过来。 再来那么一轮,他可没多少力气能够逃过去了。 禄东赞眯着眼睛,观察着地形,等待时机。 当诺阿莫他们那边用捡来的箭连续反击之时,禄东赞开始动了。 他如同蜻蜓般飞掠,不等索朗德吉那边的人反应过来,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当僧人们用箭瞄准他的时候,他又失去了踪影。 索朗德吉很不喜欢这种被盯着的感觉,尤其是被一个显然很强劲的对手盯着。 忽然间,他心头紧了一紧,冷哼一声,右掌朝身边右侧的那个僧人拍去,僧人像是被狂风袭卷过的小树,摇摆着倒在地上,甚至连他身子底下的石头,都碎裂开。 显然,索朗德吉这一掌,力度十分强劲。 从诺阿莫他们拉开的那个小口,一路滚到跟前的禄东赞正贴在那僧人的背后,他准备朝索朗德吉出拳,却被这一掌隔空击了个正着。 禄东赞凭着迅速移转身形,又趁着僧人们不管拿盾牌,用弓箭,举刀剑,还是继续念经咒的,每个人方向都是朝着外头,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他们中间潜伏了一会,便趁势解决了索朗德吉跟前的几个人。 因为他手法太快,就在那些已经丢了性命的人还维持着先前的坐姿,尚未倒下时,禄东赞悄悄的接近索郎德吉。 但禄东赞也没想到,索朗德吉竟然反应这么快,竟然会朝挡在他面前的这个僧人出掌。 被索朗德吉这一掌打中,禄东赞就手抢了个离自己最近的盾牌,打倒那个盾牌手,再次迅速地向场中移动。 索郎德吉拿起他的弓箭,盯着禄东赞消失的那片区域,好几次他都快要锁定禄东赞的身影,却被对方逃脱,借着盾牌的遮蔽,一步一步地在他四周游移。 索朗德吉深吸了一口气,示意其他僧人们各安其责,不用理会自己这边。 此时,已经到了驱兽的关键时期,若是一哄而上都去对付禄东赞他们这些人,就没人念驱兽咒了,只怕会前功尽弃。 只要不是之前那样的利箭射过来,索朗德吉觉得自己完全能够应付。 况且,他可以肯定禄东赞刚才因为自己那一掌受了伤。 果然,禄东赞虽然还能够避开那些攻击他的盾牌手和刀剑手,但每一下动作,他一呼吸都感觉到胸口隐隐刺痛,像是要被什么撕裂了一般。 索朗德吉那掌着实不轻。 也是他大意了,先前不知道索郎德吉会武,以为他就是一个会驱兽念经的僧人。 禄东赞轻轻吐了口气,再次拿着盾牌身体微微前倾,亮出袖上的小驽箭。 索郎德吉听到一声轻响。 哪里来的小箭? 前方射来的一直都是粗长的铁箭,这么小的箭……自然是禄东赞射出来的…… 想到这儿,索郎德吉的眼瞳猛地瞪大了。 他立刻拿起一个正往地下倒的僧人手上盾牌,往前面一挡。 如果让那小箭射中,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叮地一声脆响,小箭射到了盾牌上。 没等索郎德吉松口气,第二支箭被第一支箭一弹,射向了盾牌的后头,虽然索郎德吉侧头让开,那箭还是擦中了他的脖颈。 虽是小箭,箭的力度却一点也不小,中了这一下,索郎德吉不仅整个人往边上一歪,嘴里还“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这是怎么射得箭,竟然能够绕过盾牌? 索郎德吉心中大駭。 “你们都给我散开。”索郎德吉没有时间去看禄东赞的反应,他连唇角的鲜血都来不及抹,喊完这句就开始搜索禄东赞的影子,只要发现点动静,哪怕面对的是他的同门师弟,他也毫不犹豫地出掌。 有个僧人动作慢了些,索郎德吉一掌就将他拍晕过去,随着那僧人倒地,四周的僧人纷纷散开,这一下禄东赞露出了踪迹。 这么近的距离,无法用箭。 出拳。 就在索朗德吉一边念咒一边出掌之际,禄东赞的拳到,两人拳掌相碰,旋即分开。 “大相好功夫。”索朗德吉的唇角流下一抹血迹。 禄东赞轻笑道:“没有想到上师不光会讲经,连功夫也没拉下,往日里,倒是我们小瞧了你。” 索朗德吉桃花眼微眯,看着禄东赞,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大相的搜灵符,是那位大唐文成公主给你的吧?你可知道,搜灵符要消耗术士本身的精神,这灵符能够飞这么远找到我,只怕那位公主已经累得吐血。” 禄东赞脸色变了变。 索朗德吉捕捉到他眼里的担忧,心道有人说禄东赞恋慕大唐公主看来是真有其事。 他心头定了几分,看着禄东赞轻声笑道:“若是大相全力施为,贫僧可能挡不住你,但贫僧的师弟们在这儿有上几百号人,就凭你们区区十来个人,可拿不下我们全部,久战耽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你放我们一马,就当没在这儿见过我们,如此一来,大家都有回旋的余地。” 禄东赞只是片刻之间,就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听到索朗德吉所言,他淡淡地说:“赞普被困,我的人刚才已经看到了你们,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瞒就能瞒得了的。” “就说我以大唐公主的性命威胁你退了兵。”索朗德吉从袖口里拿出那张黄裱纸,“这张灵符虽然能够帮她找到我,但上面有她的笔迹,有她的意念,你也知道,我们苯教颇有些古怪的法子,就凭这张纸,她现在又受了伤,我只要花点力气,就能要她的命。” 禄东赞看着他,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这一趟空手而回?” 刚才,他和索朗德吉一招之间难分上下。禄东赞暗忖,自己已经受了伤,就算拼力能够拿下索郎德吉,只怕也讨不了好。 还有这么多的僧人,其中不少人身手还不错,双方真要打斗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能够有很大的胜算。 所以他才肯跟索郎德吉谈判。 “你拿他们去交差就是,我们也立刻撤走,反正他们也交待不了半个字,到时候我只说他们可能是受人指使,被买通了对付赞普……”索郎德吉回头看了几个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僧人,毫不犹豫地说。 “光他们可交不了差,这样吧,加上你。你其他的同门我就当没看见,放他们一条生路,你觉得如何?毕竟,在民夫营那条路上,我还有一万人马守着,没有我的指令,你们就要翻山离开,这座山外可还有山,你们就算能够顺当的出去了,摸不准我的人就在山脚下等着呢……”言语虽然淡淡,禄东赞的话却带了威胁和离间。 听到他这么说,那些僧人已经看向了索朗德吉。 索郎德吉苦笑,他若是按禄东赞所说,自个就得留下,担起这全部的罪责,若是不顾同门的死活,执意要走或要战,只怕就算胜了,他恐怕也再难服众。 觉得自己一个人,还有逃脱的机会,索郎德吉便点了点头,“行,我留下去跟赞普交待这个事,你放他们走。” 他对眼巴巴看着自个的师弟们说:“你们先回去,这次是师兄带累了你们。但你们记住,这也是无上的功德,舍身取义,你们切莫忘了,以后有什么事,就听你们二师兄的。” 第210章 屡次 一路上都没有出现索朗德吉期待的机会,诺阿莫带着那些个侍卫,把他看得死死,连他抬了手都会加倍留意。 禄东赞看似轻松,但他面色端凝,显然注意力仍然在自个的身上,索朗德吉暗忖,他若是不管不顾,当然也能想法子离去,但只怕无法全身而退。 如今事情已经揭穿,就是走了也脱不了干系,倒不如奋力一博,或者还能有些转机。 虽然双手被绑端坐在马上,但在路途中,索郎德吉并没有安份。 他看了看和他并肩骑着马的禄东赞,手指不为人觉地弹了弹,一团灰色的虚影从他的指尖弹出,悄无声息地向禄东赞疾射而去。 禄东赞虽然在忙着赶路,却仍保持着几分警惕,忽听侧耳风响,便在马背上腾空而起,就在他以为自个躲开暗袭之际,就见那道虚影中还有一股淡的几乎闻不到,却颇为令人心神激荡的香味扑鼻而来。 与此同时,索郎德吉发出一声尖促的啸叫,不知道是在哪里躲着的雪豹便横冲着扑了上来。 禄东赞一转手,手里多了一把黑黝黝的利刃,阳光下,那利刃也是墨一般的黑沉,并不起眼,也看不出有多锋利。 但当他的利刃划向索朗德吉之际,索朗德吉只觉得自个周围所有的光和热都被那利刃吸噬进去一般,四周温度都下降了两分,就连他的睫毛和头发上,都沾了上冰霜,肌肤也感觉到微微的寒意。 “寒冰刃?你手头怎么会有寒冰刃?”索郎德吉大惊,寒冰刃传说是上古神器,能够凝水成冰,这只在吐蕃传说故事里出现的兵器,怎么会落到禄东赞的手上? 他奋力挣扎,念动咒语,想让禄东赞为其所惑,放下兵刃。 然而禄东赞就如他手中的那把小剑,冷若寒冰,坚若磐石,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将那只雪豹子刺伤,若不是索朗德吉让雪豹躲开,当即被斩杀都有可能。 看到雪豹哀叫着跑远,索郎德吉一阵心疼,这豹子从小就被他养大,如同他的一只猫般温顺,还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大亏。 幸好,禄东赞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就连那寒冰刃似乎都不像先前冷寒。 “贫僧劝大相还是省省吧,还没听说过有谁能破这酥骨香的,这香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不如你求求贫僧,也好给你个痛快?”看到禄东赞的模样,索郎德吉露出笑意。 他横了一眼,对离得还颇有些距离,打算冲过来的诺阿莫等人道:“贫僧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香只有贫僧能解,要是十二个时辰不解,大相就会骨头一寸寸酥软,变得如同面人。” 笑声未停,他的脸色突然僵住。 禄东赞已经驱马和他并行,用手一把将他提起,将他往地下摔去之际淡淡地说:“你太大意了,连我一直屏住呼吸都没有发现。” 诺阿莫等人已经骑马靠近,黑胖子诺阿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大笑着说道:“喂,上师,你这路上就不能消停些吗?想在大相手里讨点好,你还嫩了些,别忘了,咱们大相可是以机谋善变闻名雪域,你只要翘翘尾巴,他就能知道你要拉什么颜色的屎。” 被摔得灰头土脸的索郎德吉被一个兵卫粗手粗脚的扶回马上,没有人问他刚才那一下摔伤了没有,也没人管动作太过粗鲁是不是会弄伤他。 索朗德吉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由一个受着人人尊敬的上师沦为阶下囚的滋味。 他的桃花眼里闪过几分阴毒之意。 “这个地方是不是最适合埋伏截人?”等行至措那湖附近,禄东赞勒马停驻,仔细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处不太宽的小路,他们来得时候尚是白日,又因为跟着纸鹤没有注意,此时天色一晚,便看到路旁那些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如同獠牙参差不齐,互相交错混杂在一起,在有些暗的夜色里,里面似乎藏着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这一行人。 索朗德吉的眼里透出一股冷厉的杀气,一直被绑着的手突然松开,手间夹杂着一点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向禄东赞那边飞扑过去,他瞄准的是禄东赞腰部的七椎刺去,只要让他刺中,禄东赞就不能再动弹,控制了禄东赞,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 他才受了重挫不久,谁都想不到他还敢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索朗德吉扑过去的时候,禄东赞的腰间仿佛长了眼睛,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蛇,将腰腿迅速扭折到难以置信的位置,在躲开这一击的同时,将索朗德吉再次重重地抛到地上。 索朗德吉脸色惨败地再次被人扶上马,看上去甚是颓废,似乎连精气神都没了,只余嘴里一个劲的嘟囔。 诺阿莫他们大肆地嘲笑索朗德吉,笑他自不量力,竟然屡次挑战大相。 拍了拍索朗德吉的脸,诺阿莫说:“小子,别以为你经文念得好,就能对付咱们大相了。明跟你说吧,武力上能够胜过大相的人,也就赞普,要是论脑子,赞普都说他比不上大相,你要再这么不顾死活,只怕到不了地方,你就被摔死了。” 索朗德吉似乎没听到他的警告,嘴里仍然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嘟囔些啥。 诺阿莫等人说笑着,就准备从小路骑马过去。 “停一下。”禄东赞喝止了他们,向四处张望。 灌木丛在夜色里看上去怪影重重,除了夜风吹拂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听不到别的动静,但空气中分明有血腥味,且越来越浓。 就在那血腥味到了跟前时,禄东赞立喝,“杀!” 在禄东赞喊停一下时,诺阿莫等人就做好了准备,拔出佩刀佩剑在手里,警惕地看着四周,等听到他说“杀”,众人举起刀剑朝空中挥舞乱刺。 不时会听到几声尖叫,然后有东西落地。 “那些是什么?”等灌木丛里飞出的那些东西被一一刺落在地,禄东赞皱着眉头问索朗德吉。 他可以肯定,索朗德吉之前的嘟囔其实是在召唤那些东西向他们发起攻击。 索朗德吉原本俊秀的面孔被这两回摔得已经看不出模样,他面无表情,一脸泥血,听到禄东赞的发问没好气地回答,“它们是什么,贫僧怎么知道?又不是贫僧养的东西。” “你不打算说也没关系,反正有得是机会说。”禄东赞看到诺阿莫正准备从地上捡起之前袭击他们的一个东西,连忙喝止,“别管它们了。” 诺阿莫极其听话,立刻住了手。 虽然天色已经黑到不大看得清人脸,但禄东赞仍然感觉到了索朗德吉眼中的一抹失望之色,更加肯定那东西碰不得,便下令道:“别理这些,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这一次,他索性将索朗德吉横在他的马上,如同夹带货物一般同行。 崎岖的山道上,军马迅捷的奔行着,索朗德吉被横担在马上,头脚都垂在空中,随着军马的奔驰,被晃得头昏眼花。 “你怎么能这么对贫僧?可不可以放贫僧下来自己骑马?贫僧的骨头都要散了。”索朗德吉没好气的嚷道。 “上师不要着急,到了地方我自然会放你下来。”禄东赞话说得客气,但根本不理会他的要求,“你劫杀赞普之时,就该料到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受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哈哈哈,你都不怕抄家灭族,贫僧一个方外之人还怕什么?”索朗德吉努力抬起头,恣意狂笑。 “你做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我会抄家灭族?”禄东赞沉声问道。 他可不觉得索朗德吉此话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大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云人物,想更进一步也是正常,所以你许了很大的承诺打动贫僧,让贫僧帮你,怎么,到了这个关头,你想舍车保帅?让贫僧一个人担下这事吗?”索朗德吉忽然倒打一耙。 他阴沉沉地笑道:“原本贫僧吃些苦头也无妨,你要做给其他人看,贫僧明白,可你竟然说要让贫僧死无葬身之地,那就别怪贫僧不讲义气了。” “大相,他诬陷你。”一旁马上的诺阿莫听见,气得用刀朝索朗德吉砍去,却被禄东赞用剑拦住,忍不住大叫,“这样的人,还留着他做什么?” “他还有用,此时不便杀他,若是他死了,这番话传说去,我才真成了说不清。”禄东赞颇为不屑,索朗德吉空口说白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想到索朗德吉之前所说,那张灵符上有文成公主的精神力,他能够反向控制时,他颇为焦心。 等禄东赞他们赶到民夫营附近的时候,因为那些野兽离开,松赞干布已经带了人突围出来,将人马、伤兵全数带回了民夫营,按理,这会儿应该到处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当他们进营时,发现里外都特别安静,全无打了胜仗的欢欣喜悦。 难道是赞普已经带人返回了宫里? 虽然已近黄昏,但要赶回去也不是不行,禄东赞以为民夫营里安顿的主要是伤兵,也没有太在意。 等听到留守的将官告诉他,“赞蒙昏迷不醒,因为没有马车,赶回去不方便,赞普正让人去宫里头叫太医来……” 禄东赞神色凝重地看了看索郎德吉,眼神里充满了威胁之意,“上师等一会要跟赞普好好解释这件事情,若是赞蒙不能醒,你也不用活了。” 第211章 中毒 松赞干布从措那湖突围出来,见到李云彤第一面,还没靠近,就见她从马上栽倒。 而后,她就一直昏迷不醒。 几个随行的军医都看了,均是一筹莫展,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松赞干布大喊他们无用,要不是才经过恶战,他的那个更是死里逃生,硕果仅存的一个,其他军医大多都是禄东赞带过来的,他简直要忍不住杀一个解气。 饶是如此,几个军医都被他赶了出去。 军医们觉得冤枉,他们平日里处理最多的都是外伤,断胳膊断腿的包扎、缝合,哪里见过这种人如同睡着了一般的病症。 军医们被赶出去后,松赞干布回头看到躺在毡榻上毫无生气的李云彤,眉头紧皱。 平日里她虽有些纤弱,但看上去总是很有精神,此刻却如同失血过多的人,脸色苍白,嘴角紧紧闭,昔日红润的唇色已经一片青紫,口鼻之间还有黑红色的血迹缓缓流下。 想到之前那人与兽的大战,松赞干布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他没有想到李云彤会不顾危险来找他。 听禄东赞带来的人说,那些野兽会散去,估计是因为禄东赞跟着她的灵符找到了驱兽者…… 光是想一想,都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样的时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是,他是她的男人,可不管谁坐上赞普之位,都不敢对她这个大唐公主怎么样,甚至还要巴结着她,以图继续和大唐交好。 换而言之,他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并非必不可少,不可或缺。 她常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偏偏这种时刻,她却赶了过来。 要说有什么深情厚谊也不见得,毕竟他们这段婚姻因为国事而结,彼此间并没有什么两情相悦。 所以她能来救他,应该是因为觉得两人是天然的联盟,承诺了就绝不背弃吧。 即使是男人,也没几个能做到她这般信守承诺。 她是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盟友。 他于她而言,是同仇敌忾,戮力同心之人。 这种不是因为男女之情的同心,松赞干布生平还是第一次在女子的身上感受到。 甚至,他生出念头:兴许,李云彤对他,已经有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感情…… ……虽然这种情况他觉得不大可能,可心里又有一些盼望,还因这盼望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和辛酸。 彼此之间的怄气,计较,控制突然间都变得荒唐可笑起来。 若是她醒来了,他一定好好待她,回报她的这一番情意。 松赞干布握着李云彤的手,心里暗暗发誓。 听说禄东赞回来了,松赞干布连忙叫人去速请禄东赞进来。 侍候和在李云彤跟前留守的人,只有秋枫和冬晴,其他跟来的人,已经全部一个不少的都被看管起来。 连禄东赞留下来保护她的军官和兵卫们也不例外。 从抱了李云彤进营房以来,松赞干布就一直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 冬晴则跪在床榻前,不停地用干净帕子去擦李云彤口鼻间流下来的黑血,帕子染湿了就再换一块。 虽然冬晴拿着帕子的手一直在抖,但每一次血流出来,她都及时地抹去了,不让那血有半点落在枕上、毡榻上。 尽管李云彤口鼻间流的血并不是很多,但那么一直缓缓流着,似乎不会停下似的,再加上她沉睡不醒的样子,就很吓人。 松赞干布面色沉沉,眼里有森冷的杀意。 这会儿,能进这间营房的人,除了秋枫、冬晴,就只有松赞干布。 秋枫不仅要担任守护职责,还要充当小丫鬟,帮着递水洗帕子。 不断抹着李云彤口鼻里流出的血,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气息,冬晴终于忍不住大声抽泣。 她用右手继续拿着帕子给李云彤擦拭,左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出声,可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不断地落下来,和地上盆里的血水混成一起。 “冬晴,别哭了,哭管什么用?你好好把赞蒙的手稳住,免得她感觉不舒服……”松赞干布有些不耐烦地对冬晴说。 他最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上师,赞蒙究竟是因为什么人事不醒?”他问正在给李云彤诊脉的索朗德吉。 去宫里找太医的人还没回来,李云彤又是这般模样,当禄东赞进来说这事可能跟索朗德吉有关时,他简直恨不得一剑将索朗德吉杀死,可索朗德吉却矢口否认,说赞蒙的昏迷和他没有一点关系,这是中毒的症状。 僧医不分家,苯教的僧人大多会些医道,也因为这个原因,在各地信徒众多,而这一代的弟子里,又以索朗德吉的医术最高,甚至不输与他的师叔贡山,他这么说,就连禄东赞也不怀疑他会说慌。 毕竟,若是事情是索朗德吉做下的,他以此事做为谈判的条件,完全可以免了他的死罪,他完全没有必要找借口说此事跟自己无关。 因为盼着索朗德吉能够救治李云彤,松赞干布也就顾不得跟他算账,将彼此的恩怨先抛在一旁,客客气气地对他说话。 索朗德吉心头不由暗叹:在面临生死的大仇下,赞普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如同平日里一般礼遇于他,光这份心性,就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有的。师傅所说的天道,真的能胜吗? 还没等索朗德吉细究心头的那一点迷茫,禄东赞就提高了些声音提醒他,“上师,赞普在问你。” 索朗德吉神色微凝,长叹一声道:“贫僧也不知道,赞蒙的脉搏若有若无,实在不好说。” “这是什么意思?” 松赞干布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道。 自从怎么唤都唤不醒李云彤,他就试图将自己抽离,冷静地安排相关事宜,免得出现一点疏漏,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在措那湖激战了几乎一夜一天,到现在他粒米未进,再听到索朗德吉的话,松赞干布简直感觉到李云彤手上的冰凉已经传到了他身体里,冻得他心口发凉…… “不管什么情况你都直接告诉本王,不用管什么不好说?” 一时间没有听到索朗德吉的回答,松赞干布声音有些嘶哑,目光中浮现出几分冷厉。 “赞普,赞蒙的脉息十分微弱……”索朗德吉轻声回道,“您放心,贫僧为了自己的性命,能尽力的肯定会竭尽全力。” 之前松赞干布可是说了,只要他能救活李云彤,哪怕是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也能留他性命。 只要留住性命,他就能徐徐图之。 如果说之前束手就擒是为了保住同门的性命,自己再找机会逃脱的话,到了这个时候,索朗德吉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他甚至生出些妄念,想着凭自己的一身本事,兴许能够寻机再达成之前没完成的事。 若真是那样,他就是苯教的第一功臣,就连师傅对他,也会更加另眼相看。 强压心头的兴奋,索朗德吉再度将手指搭在李云彤冰凉的手腕上。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李云彤的手,轻声吁了一口气出来,露出些笑意道:“还好,还好……赞蒙或许是觉察到了不对,不知用什么法子护住了她自个的心脉,贫僧开个方子,看能不能起效果。” 他转回过身子,一挥而就写了张药方,递给了禄东赞,坦然地说:“有前面那些事情,赞普和大相自然不会轻信贫僧,这药方你们只管让人去验,没有问题再让人按药方抓了药,用文火把三碗水煎成半碗,然后端进来给赞蒙服下。” 禄东赞不识字,拿着那药方目无表情地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递给了松赞干布。 “去唤军医进来。” 待几个军医进来细看,都说那些药材没什么问题后,松赞干布便吩咐他们看看随身带的药材,不够的再在营地里寻寻,还安排了冬晴和军医们一起下去,如果找到药材就立刻着手煎药。 他们出去后,索朗德吉又对松赞干布道:“赞普,只怕这里的药材很难找齐,以贫僧看来,赞蒙这是中了毒,一种能够令她脑部昏迷,沉睡不醒的毒,得尽快赶回宫里头!” “中毒?”松赞干布刚刚放下的心再度悬了起来,“赞蒙她中的什么毒?她怎么会中毒?据本王所知,她的饮食、衣物……一向都很小心……” 他还为此对李云彤有些不满,觉得她防范吐蕃人像在防贼一般,根本没当唐蕃一家亲。 李云彤当时还为此解释,说这是宫里的习惯,皇家礼仪规定了做为公主的衣食住行要如何进行,一举一动都是有规矩的。 索朗德吉进来后的诊脉,禄东赞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他的眼睛里掩下的担忧还是流露出他一些内心的想法,此时,他更是不为人觉地看了看毡榻上躺着的李云彤。 索朗德吉注意到了他的那一眼,不动声色地说:“这毒物应该不是直接入口的,要不然赞蒙早就没命了。下毒的方式太多了,洗脸的水、香汤里的草药、首饰、家具……样样都能下毒,可说是防不胜防。” “赞蒙这会昏睡着,贫僧也没法问个究竟,中毒原因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来,好在她这毒,贫僧还有几分把握。只是,若不查出根源,只怕躲过了这回,躲不过下一回。” 第212章 稍缓 听了索朗德吉的话,松赞干布心中一颤,想起李云彤这次险些就送了命,想起她是因为来救他才险些丢了性命…… 他向大唐请婚三次,甚至还为此打了两场硬仗,好容易才救娶到她,却险些要失去她…… 这一次他都不想经历,哪还能容忍有下一回。 等军医跟秋枫过来说好几种药材都找不着时,他就更着急了,对着索朗德吉声音越发和缓,“麻烦上师再给她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法子能够救一救,哪怕是缓缓也行,本王这就让人去安排动身的事。” 索朗德吉点点头,“那贫僧先根据这里的药材调整一下药方,暂时护住赞蒙的心脉,起码支撑回宫里去。” “对,一定要保证赞蒙能撑回宫里头。”松赞干布一想到李云彤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心头就极不舒服,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大喊:“巴吉、巴吉——” 一直守在营帐外的巴吉快步走进来,不等他开口,松赞干布就道:“赞蒙病重,这里药材不足,上师开的药方只是最简单的,必须连夜赶回宫里去,你和多吉让人去安排一下,找辆马车,上面多铺些垫子,找个好手驾车,路上走稳些。” 没等巴吉答应了往外走,他又道:“还有,上师说赞蒙这是中了毒,本王让看押的那些人,一个个让他们仔细的查,务必查出来,赞蒙怎么会中毒?” 正说着,外头传报,“羊同萨跟太医一道过来了!” 松赞干布的眼神变得凌厉,回头对巴吉道:“她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让她回去。” 巴吉点头应道:“属下这就去和羊同萨说,请羊同萨回去。”巴吉还没来得及转身出去,勒托曼已经扶着使女的手掀帘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丝丝凉气。 进屋之后,她脱下灰鼠皮的织锦披风交给使女拿着,走到松赞干布的面前,盈盈欠身行礼,“妾身给赞普请安。” 松赞干布没理她,交待太医速去给李云彤诊脉后,方才沉下脸问勒托曼,“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母萨和末蒙听闻赞蒙出了事,都急得不行,专门安排妾身跟着太医来看一看。”勒托曼乖巧地解释道。 她瞅了瞅帐幔另一端,毡榻上一直昏睡的李云彤,眉宇间浮起一抹担忧。 她柔声道:“刚才在殿门外,妾身听说赞蒙一直没醒,侍候的人都关起来了,心里着急就没等赞普同意便闯进来看看究竟,赞普别怪妾身,妾身实在担心,到底赞蒙到咱们吐蕃来不容易,若她出个什么事情,定会影响到唐蕃的关系,所以妾身听到这消息,一时情急就闯了进来……” 说着说着,她跪了下去,对着松赞干布愧疚地说,“再一个妾身心里也有愧,妾身帮着母萨主持中馈,赞蒙出现这样的祸端,都是妾身看管不当,今个这事,实在是妾身的失职。妾身,愧对母萨的信任,愧对赞蒙,更愧对赞普!” 说完,她抬起袖子掩面而泣。 松赞干布心中本就烦乱,听见勒托曼的哭声心中更是不喜。 他皱着眉头道:“你先别哭了,免得打扰她休息,今个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查清楚,若真是你那儿出的差错,本王定会追究。眼下哭也没用,起来吧。” “是,赞普。”勒托曼见松赞干布没有伸手扶她或拉她一把的意思,只好自己站起来。 她紧拧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道:“赞普,赞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心两用,监视索朗德吉诊脉的禄东赞从帐幔另一端抬起头,看了眼立在松赞干布身后的勒托曼。 只见她满面哀戚,拿着帕子擦眼角也不知是不是存在的泪水,可那眼神斜飘,分明在留意李云彤那边的动静。 禄东赞心里嘲讽地一笑:这位羊同萨,还真是会装。 若是她真得担心赞蒙,担心唐蕃的关系因此会起变故,又怎么会是四处打量的眼神,分明是借口探望赞蒙,打探消息来了。 只不知道赞蒙中毒之事,和她有没有什么关系? 给李云彤诊过脉后,太医和索朗德吉、禄东赞一道走了过来,说道:“上师看的药甚好,就是臣也不能开出更好的方子来。臣适才探脉,发现赞蒙气血不足,问了大相,说是赞蒙刚到吐蕃境内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恐怕有些不妙……” 索朗德吉也道:“贫僧看赞蒙虽然这段时间补起来不少,但到底元气不足,身子虚弱,再加上这中毒的原因不明,一时半会,恐怕难以醒过来……” 禄东赞没有错过勒托曼那一闪即逝的喜色。 但很快,勒托曼就用帕子捂住脸:“可怜的赞蒙,她一向宽厚仁爱,这是得罪了谁,要受这么大的罪!” 那神色变化的太快,若不是禄东赞存心盯着,根本就发现不了。 不光勒托曼一脸难过,连她身边的使女也跟着哭出了声,肩膀一个劲儿地抖动,用一只手捂着脸道,“上师您快想想法子,赞蒙的身子不好,只怕耽搁了救治的时机,更难好起来了……” 松赞干布冷冷地扫了她们主仆二人一眼,板着脸道:“胡说,赞蒙一定会好起来。你们谁再哭一声都给本王滚出去。” 勒托曼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强笑道:“赞普见谅,妾身一时失态了!” 使女忙把手拿下来,收了哭声,扫了眼勒托曼的神情,低下头抿着嘴再不也说一句。 军医和秋枫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浓得发黑的药汁。 太医之前已经看过索朗德吉开的药方,接过药碗,闻了闻,又倒在小勺里尝了一小口,方才递给秋枫道:“可以喂赞蒙服下。” 秋枫将药碗接过去,另取了一个银勺,递给榻边的冬晴,让她去喂李云彤吃药。 这方面冬晴比她心细,更适合些。 她则接手冬晴,在一边给李云彤擦拭口鼻里缓缓流出的血水。 可不管冬晴如何做,李云彤的嘴仍闭得紧紧的,根本无法把药喂进去。 勒托曼一挑眉,给她的使女示意了下,使女走到了冬晴的身边,想帮忙把李云彤从床上扶起来。 还没等使女碰到李云彤,松赞干布就走过去一把将使女拉开,沉声喝道:“让开,没经本王允许,你们谁都不要碰赞蒙!” 骂完后,他再不看使女一眼。 坐到毡榻边上,他小心地把李云彤半抱在自己的怀里,左手轻捏开李云彤发青的唇,示意冬晴迅速那苦涩的药汁喂进李云彤嘴里。 而被他一扯,那个使女当即便被扯得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这个使女是勒托曼身边的一等大使女,也是她的心腹,松赞干布这一推,就如当面斥责勒托曼一般。 勒托曼垂下头,脸上显出委屈之色。 药还没有喝完,松赞干布怀中的李云彤突然往前一仰,吐了正在给她擦拭的秋枫一身。 食物的残渣混杂着黑血,腥臭之味,立马在营帐之中蔓延了开来。 秋枫正欲上前查看,松赞干布道:“赶紧找人来收拾,这个样子赞蒙会不舒服。” 秋枫出去后,冬晴赶紧放下手中的药碗,连忙找帕子给李云彤擦拭。 松赞干布看着李云彤更加苍白的脸,急切地说:“文成,文成你不要吓我……太医,上师,赞蒙她这是怎么了?” 他回头求救地看着太医,急切地问:“刚刚还是流血,怎么好端端就变成吐血了?!” 太医上前翻看李云彤的眼皮,又给她再度诊了诊脉。 索朗德吉也在旁边看着。 太医说:“臣摸赞蒙的脉,仿佛有力些了,应该是上师之前开的药有了作用。” 索朗德吉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对松赞干布回道:“赞普别急,贫僧刚才给赞蒙服的药里,有帮着催吐的的作用,这口毒血吐出来比不吐好。回到宫里后,您让宫人多准备些热水,给她泡个澡,把之前开的药熬了服下,贫僧再开张药草的方子加在水里面一起泡,就能把余毒逼出来,慢慢调养,兴许能好的快些……” 勒托曼双手合什:“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太好了,赞蒙这下能好起来了,这定是天神在起作用,保护咱们吐蕃……” 索朗德吉看了她一眼,轻声叹道:“贫僧这样做,也只能令赞蒙性命无碍,但她的神智只怕一时间还是醒不过来。” 勒托曼一愣,然后又道:“有上师您妙手回春,赞蒙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后,她转身对着松赞干布劝道,“赞普您别担心,赞蒙会没事的,上师的医术那么高,只要细心调养些时日,一定会好的……” “嗯,赞蒙这个样子,你先回去去找些妥当的人,把东月宫里收拾下,热水准备好,等一回了宫,就让她们给赞蒙泡澡驱毒。冬晴,你跟着羊同萨一道回去,拿着上师开的药方去准备……”松赞干布吩咐道。 竟然把自个当宫人一般吩咐! 勒托曼咬咬牙,应了一声,带着使女退了下去。 第213章 不满 待勒托曼走后,松赞干布想了想,对禄东赞道,“大相,朝堂之事近日就要请你多劳累些,赞蒙这边本王得盯着些,等她好些了,咱们再说其他的事。” 这是想着等李云彤康复了,才跟索朗德吉算前帐。功是功,过是过,两不相欠。 禄东赞知道,索朗德吉自己也明白,这次他驱兽险些置松赞干布于死地,是不可能轻轻揭过的大罪,早晚都逃不过的,但对他来说,要的就是这“戴罪立功”带来的缓冲,只要有了这段时间,他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当然,索朗德吉也很清楚,松赞干布和禄东赞他们会防着他,所以在他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显得恭顺而谦和,再三解释自己之前的倒行逆施并非是不满松赞干布的统治,而是为了天道测试他是否的确是天神所选就的君王。 显然,松赞干布这一次通过了测试。 松赞干布听了索朗德吉的解释脸上一片平静,似乎接受了他这个说法,淡淡地说:“既然本王已经通过了天道的测试,还请上师回去就跟大法师说诏告天下,让臣民们也安心。” 这是封住苯教以后再打着天道的招牌做出不利于他的事,等于封了苯教兴风作浪的后路,索朗德吉心头有点苦涩,感觉自个是主动送了好处给松赞干布。 大法师只要一宣告,臣民们定会认为连天下的野兽们都臣服于赞普,会更加认为他是天神赐予雪域高原的君王,对苯教以后的行事会更加不利。 但如今的情形,他又不能不答应。 索朗德吉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双手合什念了一句苯教的经文,然后恭恭敬敬地说:“自当如此。贫僧回去就告诉家师,请他开坛传法,宣告天下。” 看到索朗德吉在多吉的陪同下出去了,禄东赞问松赞干布,“上师那边,咱们可以缓缓再处置……倒是宫里头,您让那位来侍候赞蒙,妥当吗?” 知道禄东赞所说的“那位”是勒托曼,松赞干布冷哼了一声,“不管之前的事是不是和她有关,这会儿她肯定不敢。现在把赞蒙交给她照看,会比谁都妥当。” 禄东赞想了想就明白过来,露出钦佩之意,“不错,赞普所想极对,她就是为了洗脱嫌疑,为了证明自个的清白,也得好好侍候赞蒙。” 松赞干布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大相一向机敏过人,本王不觉得你是没有想到,只不过你想得更多,还是担心后宫里头本王有些顾不上,提心有人会暗中动手脚。” 禄东赞笑了笑,沉默不语,秋枫正准备给李云彤换身衣服,见他们一直在帐幔外说话,只好道:“赞普,您和大相先出去吧,这里乱糟糟的实在太不方便。而且,赞蒙身上的衣服都脏了,让她这般坐车回去也不舒服……” 松赞干布点点头,看了眼端了盆温水进来的冬晴,交待道:“你们两个看紧些,别让人钻了空子。” 他这么这一说,禄东赞知道,不用自己多说什么,松赞干布还是多了几分警惕。 到了营帐外,松赞干布看着那辆正在加固,铺被褥的马车,沉思起来。 这事会是勒托曼下得手吗?的确,眼下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她了,而且,她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只要李云彤出事,大唐和吐蕃的关系会动荡,羊同那边就可以趁机渔翁得利。 从勒托曼嫁过来开始,她就是吐蕃和羊同那边博弈的一枚棋子,但这么几年以来,松赞干布觉得她就算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向着吐蕃过,也不可能蠢到做出这么明显的事情。 毕竟,羊同真和吐蕃起了纷争,勒托曼很可能第一个会受到波及。 除非她能不留下任何证据,还令自个相信她已经心属吐蕃,可即使是那样,羊同和吐蕃一旦开战,她最好的结局也是在冷宫终老。 所以松赞干布觉得勒托曼不至于蠢到去害李云彤,看不惯、不喜欢,冷嘲热讽是有可能的,真让她做什么,她没那个胆子。 虽然他觉得勒托曼不会动手,但小心提防总不会错。 不是勒托曼,那会是谁呢? 难道是母萨想通过这事给他一个警告:若是他不肯饶了弃真伦,她动不了他,动他身边的人却易如反掌? 可母萨不该如此鼠目寸光,她现在应该已经看清楚,对吐蕃而言,对他而言,有大唐这个盟友,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松赞干布一时想不出是谁会这么做。 禄东赞站在他身边提醒道:“要看谁会在这件事中得利,臣怀疑,这恐怕是大法师的手笔,毕竟,要破坏吐蕃和大唐的关系,最好的法子就是大唐公主在咱们这里出事,到时候天子震怒与吐蕃开战,他就能从中得利……” “大法师?”松赞干布不由问道,“从刚才的情形来看,索朗德吉显然不知道是他所为,要不然他这个大弟子,定不会那般容易就帮着赞蒙解毒。” 禄东赞淡淡一笑,“臣怀疑他们师徒各怀鬼胎,有些事并未相互通气,至少,是大法师并没有把他的全盘计划告诉索朗德吉,回宫之后,赞普只管让人去查查,东月宫里头有没有苯教的信徒,再行审讯,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松赞干布点点头,不管如何,东月宫里的人,该重新梳理一遍了。 布达拉宫里,一直都有各方势力的明里、暗里的探子,当然也不乏苯教的信徒,松赞干布为了迷惑大法师,有时也会放一些或大或小,或真或假的消息给那些人,有时,甚至通过无意间“泄露”的消息,来达到自己的一些目的。 但他的内宫,里外的人选都是几经筛选的,就是有不可靠人,暗中也有可靠的人盯着,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就是李云彤的东月宫,大多数也用得是她从大唐带来的人,只有一些杂役,是吐蕃人。 没想到,这样戒备森严,还有人能设法害得李云彤中毒。 即使在回宫的路上,想到这事,松赞干布都眉头深拧。 若是卧榻之地都不能安睡,他这个赞普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到了逻些城,禄东赞向他告辞时,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有注意到禄东赞眼中的担忧。 回宫后,虽然饿了一天多,松赞干布却仍然没什么胃口,只在东月宫的厨子随便给他准备些,还没等饭上来,就见秋枫过来禀告道:“赞普,赞蒙的香汤已经准备好,上师跟太医都去检查过,说没有什么问题。” 松赞干布点点头:“嗯,那你看看谁比较可靠,挑几个好生服侍赞蒙,其他的人让她们收拾干净屋子,就都退下吧。” “赞普——”秋枫犹豫了一会,轻声道,“其实莫尚寝她们是天子所选,专门管理赞蒙的内宫诸项事宜,应该是靠得住的,不如……” “不行!”没等她说完,松赞干布就打断了她,“非常时期,本王不敢有一点大意,宁可委屈她们,也不能冒险。” 他看着秋枫,唇角勾起一抹冷意:“知道之前在营帐那边,为什么那么多服侍赞蒙的人里,唯独留你和冬晴吗?” 秋枫猜测道:“是因为奴婢们会武,是赞蒙的大宫女?” “不,是因为你们是江夏郡王挑给她的人,是因为你们曾不顾自个的性命去救她,冬晴甚至受了伤也仍然想保护她,说明你们对赞蒙是忠心耿耿的,本王实在想不出来,你们会有何理由对她下手?所以觉得你们可信,不过——” 松赞干布眼里迸出森寒之意:“若叫本王查出来你们有半点不轨之心,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一个都休想活命!” 他的威压实在太强,秋枫虽是军旅出身,仍然打了个寒颤:“奴婢们不敢!” 松赞干布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摆摆手道:“去吧,好生侍候赞蒙。你挑合适的人,让冬晴下去看看她前晚的伤口怎么样了,这几天让她休息着。你们只要忠心,赞蒙会奖赏你们,本王也会奖赏你们。” 秋枫才进到偏殿里跟春草、夏雨一起侍候李云彤沐浴,勒托曼带着使女,提了个大食盒走了进来。 她一脸上担忧的神色,体贴地说:“赞普,您一天都没有用膳,妾身让人准备了一些吃的,你随便用些吧。” 使女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几样小菜、一笼松软的羊肉包子和一碗浓香扑鼻的奶茶端了出来。 闻见食物的香气,松赞干布顿时感觉饥肠辘辘,他接过使女递上的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把这个给赞蒙盛一碗进去。”喝着奶茶的味道不错,想着这样的即使李云彤昏迷应该也能喝进去,松赞干布吩咐道。 没等使女走两步,他又交待,“你别进去了,在门口唤一声,让秋枫过来取。” 勒托曼一听,脸色晦暗难明。 她的大使女,竟然被当成东月宫的杂役一般使唤。 第214章 疑惑 使女看了勒托曼一眼,见她没说话,便应了一声,低头走到侧殿门口,轻声喊:“秋枫姑娘,秋枫姑娘——” 秋枫出来后,松赞干布亲手盛了一碗奶茶,放进能够保温的食盒里,递给她道:“赞蒙若是洗好了,你侍候她吃一点。” 本想说赞蒙就不爱喝奶茶,她已经让人准备了燕窝粥……但看到松赞干布盛奶茶时的神情,秋枫知趣地闭上嘴,接了过去。 秋枫走后,松赞干布拿起一个羊肉包子,继续坐下用膳。 勒托曼在旁边一声不吭地侍候着,十分贤惠体贴的模样。 “赞普,赞普——”夏雨跑了过来。 松赞干布放下筷子:“什么事?” 夏雨一脸愤愤,“李太医和上师查到赞蒙中毒的原因了,是赞蒙所穿的蕃袍衣料里有毒。” 勒托曼正在帮松赞干布再盛一碗奶茶,听闻此言,手里的汤勺落在奶茶里,溅起了水花,沾到她的衣服上。 松赞干布看了她一眼。 勒托曼连忙跪下请罪,“赞普明见,赞蒙所用的蕃袍衣料,都是宫里头统一采买的,供应衣料的商人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差子,是妾身大意了。” 松赞干布却没有理会她,问夏雨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据李太医和上师所说,那蕃袍的衣料单看是没什么的,所以才能够通过检查,但那衣料和赞蒙屋里的熏香一合,就会变成一种毒气,这种毒气再混着赞蒙喜爱的兰花,时日久了,就会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昏迷不醒。” 勒托曼愕然,“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诡异、霸道的毒?妾身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本王也没听过。”松赞干布沉思片刻,像是才发现她跪在地上,抬抬手道,淡淡地说,“起来吧,这样的手法,防不胜防,你又岂能未卜先知?” 勒托曼站起身:“赞普,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有的,究竟是谁,要这么害赞蒙呢?” “眼下还不知道,但总会查出来的,凡走下必留下痕迹,只要这是人做的,再巧妙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本王不信,他逃得了初一,还能逃过十五?!” 松赞干布言语淡淡的,但勒托曼听着,却觉得他的话里,有着森森寒意。 那语句里的寒意,听得她就好像站在冰天雪地里,还被灌了冷风,埋在雪窝里,冷得忍不住发抖。 “赞普,您打算怎么查呢?”她强笑道。 “眼下本王也没什么头绪,只能等内务府审讯宫人,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来。”说话间,松赞干布打量了勒托曼一眼。 勒托曼觉得那一眼极为凌厉,似乎像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 因为那一眼太过凌厉,让人不由自主想避害开,她垂下眼,心头有些讶然:自己就算有些小心思,可什么也没做,犯得着心虚、害怕吗? 她抬起头,想与松赞干布对视以表明自个与此事无关,才发现松赞干布的眼睛已经没在看她了。 松赞干布问夏雨,“泡了香汤之后,赞蒙醒了没有?” 夏雨略一迟疑,摇摇头道:“赞蒙泡过香汤后,仍然昏昏沉沉,倒是春草刚给她喂了半碗白粥。” “嗯,她没喝奶茶吗?本王进去看看。”松赞干布大步向偏殿走去。 勒托曼试图跟上,却被松赞干布扔下的一句话晾在了当场,“这几日,不要来给赞蒙问安了,她需要好好休息,没事你们就都退下去吧。” 悻悻然站了半晌,勒托曼让使女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起来,一路上,使女瞅着勒托曼脸色沉沉,什么话也没敢说。 回到自己的宫院里,勒托曼方才狠狠摔了一个茶盏,扑到枕上大哭起来,“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为什么啊?从我嫁过来,他就一直这么淡淡的,就算是个冰山,也该捂热了,他倒好……” 她的两个心腹使女卡米拉和玉苏左劝右劝,方劝得她收了泪。 跟着去的玉苏劝解道:“其实赞普待您,已经比先前强些了,您想啊先前送过多少次饭菜,赞普何曾吃过一口?今个不管怎么说,咱们送去的饭菜赞普吃了,还吃了不少,说明赞普对您起码不像从前那般防备了,将来会更好的。” 听了她的话,勒托曼慢慢收了泪,思忖片刻无奈地说道:“但愿如你所说,他能够体谅我的一片心,不过就是嫁过来之前,喜欢过一个薛延陀的王子嘛,可那王子明明就是他扮的……” 玉苏和卡米拉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对视一笑:羊同萨和赞普的这笔陈年旧帐,她们实在不好劝,站在赞普的立场:你当年明知道已经被羊同王许配给吐蕃赞普了,还对薛延陀的王子动心,还打算跟他私奔,这搁谁都觉得你可能是有异心……可那位王子并不是薛延陀的王子,是赞普自个演了那么一出戏…… 真是个糊涂帐,只能说羊同萨的运气不好,遇上个这么个爱捉弄人的。 听说那位大唐公主也受过赞普的捉弄,就不知她是怎么化解的……反正看结果,那位比她家的主人运气好。 见勒托曼不哭了,卡米拉好奇地问道:“说起来也奇怪,甲木萨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她人就昏迷不醒了呢?” 玉苏撇撇嘴:“还不是得罪的人多了,这下遇上鬼了……” 她把听到的情况讲一了遍。 卡米拉若有所思:“这事,不会扯上羊同萨吧?毕竟衣料这块是羊同萨一直在照管的。” 玉苏不以为然:“和咱们这边能有什么关系?虽说是羊同萨在照管,但那供货的商家可是蔡邦萨选定的,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给王室宗室的各府里供货,从没出过差子,就算这回有什么问题,也不关羊同萨的事。” 卡米拉还是有些不放心,把目光投向坐在窗边,呆怔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勒托曼,低声问道:“可那日我听你和羊同萨说过将衣料熏香的事情,真和咱们无关?” “当然无关!”玉苏不耐烦地回道,“咱们的主人不是那蠢笨之人,那边要出了事,第一个就会怀疑到她的身上,怎么会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日不过是芒萨那边说起想将她的衣料换成甲木萨那种熏香,羊同萨跟她说用同样的香料不好而已,你犯不着疑神疑鬼的。” 她冷笑一声,“我看甲木萨这事可难查了,是谁把衣料先用毒浸染过,还是专门针对甲木萨常用的那种香,又是谁知道她爱养兰花的,借此动了手脚?这些事分开做什么问题都没有,等凑到了一起,却能令人中毒缓慢发作,如今查出来,距离当初动手脚的时日已经过去了不少,怎么查?如何查?” “更别说羊同萨只是说了几句话,什么事都没做,没凭没据的,又怎么会查到咱们这儿来?” 卡米拉想了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加之另外两个大使女在色拉乌孜山地动时丢了性命,如今羊同萨跟前,最得力的就是她们两个,少不得要多操心几分,很快,她就因为忙碌把此事丢在了脑后,依旧像从前一般,尽心尽力地侍候着勒托曼。 这事,的确也像玉苏所说,没查出什么究竟,因为刚刚有点头绪,负责给宫里头供应衣料的商人及经手这件事的人先后都出了意外,这线索自然就中断了。 至于专门负责熏香和花草的使女,倒是在巴吉他们查的当日就招了供,但松赞干布为了查出幕后真凶,并没有对外宣布这事,只说几个人在招供前就畏罪自尽了。 至于其余没什么牵连的人,就在敲打训话之后,依旧回了原位当值。 过了四五天,李云彤也苏醒过来,勒托曼借问安之际好奇地向她打听中毒之事,但李云彤只说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事恐怕不了了之。 各方面得知这消息的人,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警惕。 到底是什么事人要害自个,竟然用了这般阴毒复杂的手段?李云彤虽然不像禄东赞那般敏锐,可挡不住她会算卦啊,她醒了之后,立刻用三枚铜钱将此事卜了一卦。 卦象的显示上卦为离,离为火;下卦为坎,坎为水。火在水上,水不能克火,是未济卦的卦象,未济卦是离宫三世卦,此卦爻位不正,表面上看极端恶劣,但变化在酝酿之中,未来充满希望……正好和她虽然中了毒但并未因此送命吻合。 也由此可见,对方原本是打算要了她的性命。 而这个卦象对于身体方面的解释则是:血脉不顺,用药谨慎。 李云彤不由陷入沉思,令她清醒的药是索朗德吉和李太医共同参研而定,可按卦象来看,那药似乎有不妥之处,可李太医是她从大唐带过来的人,怎么会和苯教的人勾连在一起呢? 若是索朗德吉暗中动了手脚,以李太医的医术,会看不出来吗? 之前对李太医完全没有怀疑的李云彤,不由生出几分疑惑。想了想,她唤春草,“你把马太医和陈太医都叫过来,把前些日子我用的那些药,给他们看看。” 第215章 双生 布达拉宫的重重宫宇,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冬日的初雪在屋顶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被暮色的落霞一染,闪着银光又带着一点点绯色。 陈琳琳站在最偏的一处宫院,看向窗外西边那将落未落的夕阳,神思怔怔。 晚霞的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头上的绿凤钗被照出粼粼的波光,如水波一般通透澄澈,而那支绿凤钗的另一半因为在暗影里,则显得乌沉沉的,如同陈琳琳此时的脸色寂寥阴郁。 直到感觉到冷了,陈琳琳才关上窗,也没有唤人进来掌灯,只借着点夕阳的余晖打量窗边铜镜里的自己,冷不丁从镜子里看见有两个自己,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是缪锦绣,因为两人样貌本就有几分相似,此时两人又穿了式样颜色相仿的衣裙,看上去恍若双生花一般,在镜中更是如同一人。 陈琳琳脸上浮出一抹笑容,转身嗔怪地说:“死妮子,干什么扮成这样吓人?” 缪锦绣搂过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笑盈盈地问,“你刚才在呆看什么?” “没看什么。”陈琳琳扳开她的手,走到一边坐下,皱起眉问,“你怎么又穿和我一样的衣裳?” 缪锦绣温婉地一笑,梨涡隐陷若现,“你不觉得好看吗?”她走到陈琳琳身边,上身微微前倾,星眸转动,流转出明媚艳光,似低吟如细语,“我喜欢和你窝穿一样的衣裳,你不喜欢吗?” 陈琳琳默不作声。 缪锦绣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答,脸几乎要贴到她的面上,喃喃道:“每次我们穿一样的衣裳他就分不清楚……那件事你决定的怎么样了?再拖下去,等明天他出了宫,你我就算想跟着去,也不可能,你当真要在这吐蕃一直呆下去吗?” 陈琳琳侧了侧脸,避开缪锦绣的唇,低下了头,盯着自己那双绣了海棠的鞋子看,那海棠的中心是红色,如同印在那人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艳得叫人发慌。 缪锦绣又附在她的耳边问,“到底决定了没有?你要是没有,我可就跟他走了!”见陈琳琳仍然避开她,她的眼中闪过一抹落寞,站起身说道,“我可真跟他走了,你别后悔。” 她一步一挪地往外走,慢慢地走到了门边。 “等一下!” 缪锦绣立刻回过头来,瞅着她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的!” 陈琳琳抬起头看着她,两个眼睛却是阴郁如同森森里的杂草一般,声音里更是难以掩盖的凛洌森寒,“你当真要跟他……出宫吗?” 缪锦绣却因为陈琳琳叫自己开心的一点没有留意到她的不快,转身轻快地走到她身边,软软地笑着,“是啊,再在这吐蕃待下去,人都要冻死了,还是咱们大唐好,我想回江南,跟你一起纺布织锦,抚琴唱歌……你说,到时候咱们再买一块地,让人种上你爱吃的果子,好不好……” 陈琳琳觑着缪锦绣一脸开心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斟酌着字句,迟疑地道:“你当真不肯留下来吗?” 缪锦绣收起了笑,横了陈琳琳一眼,声音软得像块糖,却自有一番铿锵,“咱们可是说好了,不管到哪里都要在一起的。你可别想着自己跟他走了,让我留下来,继续呆在这里。” 她望着陈琳琳,心里有些发慌,“莫不是你真对他动了心,想丢下我一个人,独自跟他走?你忘记我们当初说得话了吗” “当然不是。”陈琳琳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问:“我是说,你怕不怕出去?万一,走不成呢?” “有什么怕的,这宫里头里里外外都能找到他的信徒,他有办法的。”缪锦绣啧啧两声,走到陈琳琳身边,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我不管,你当初可是说过的,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难道让我做完信鸽就算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倒是明明白白说个清楚啊。” 想到他当初把缪锦绣当成自己,事情捅破,自己不得不与缪锦绣虚与委蛇,没想到她对自个倒是真心一片,甚至想和她一道回江南厮守终老……两个女子啊,那样的话她也能当成真……陈琳琳又把头低了下去。 缪锦绣柳眉竖起,带着些薄薄的怒意道:“你每次都这个样子,要你说句痛快的话,就这么难吗?当初,若不是你说也喜欢我,我又怎么会缠进你们的事情里去,难不成你说对他那般只是为了让他带咱们出宫,竟是假的?” 陈琳琳唇角挤出一些笑,想了想,又搂了搂缪锦绣的肩,亲热地说:“绣绣,你别生我的气,生气可就不美了啊。我待你自是真的,只是想到出宫的事,有些心慌,你说赞蒙她若是知道了……” “她如今自顾不暇,哪里会知道?”缪锦绣哼了一声,想学陈琳琳刚才一般挣脱开,又有些舍不得,只拿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我不和你生气,可你也不能仗着我对你好,就这么拿乔拿势的。” 陈琳琳咬了一下唇,“我这不是看你和他好,还说不管我走不走,你都要和他一道出宫去……你那样说,可有想过我怎么想?” 缪锦绣一听她是因为妒忌,喜笑颜开,眉波流转出几分羞涩,“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他呢。好了,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若是赞蒙醒来发现些什么,咱们要走可未必走得了。” “哎……” 陈琳琳轻叹一声,泪承于睫。 她的睫毛密密长长,泪珠要落未落,在上面晶莹地轻颤微动,宛如草叶上凝着露珠,终于承不住重落了下来。 她原本就是玉貌花容,楚楚动人,此时眼波蒙上一层氤氲的水雾,更是让人看得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缪锦绣一时看呆,半晌方才用手轻抚去她长睫上的泪,跺了跺脚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哪怕要我去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成的,只你别哭,你这一哭,我的心都乱了。” 陈琳琳看着她,神情微愣,片刻回过神来,推了她一把,破涕为笑道:“哪里就用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只是眼下有一件为难的事情……” 说到这儿,陈琳琳唇角的笑又收了起来,神色越发悲戚,她将目光看向窗棂,看向那已经渐渐暗沉天色,目光极远极恍惚,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缪锦绣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再三催促:“你快点说啊,到底是什么事情,就算再为难,有咱们俩人商量着,总能想出个对策来。你是不是怕出宫不顺利?别担心,等下次他来,让他尽快想法子带咱俩出去。” “他来见你了?”陈琳琳的目光慢慢变冷,看着缪锦绣那张宛若芙蓉花一般的面孔,露出几分妒意。 凭什么?凭什么两张一样的面孔,他见了她一回,就对她入了迷? 他虽然哄自己说是因为绣绣像她,所以才会多看几眼,又说是为了哄绣绣不把他俩的事情说出去,可他看她的眼神……陈琳琳哄不了自己。 因为天色已黑,陈琳琳又是背着光,缪锦绣并没有发现她的神色有异,随意地点点头道:“就是前两日,他进宫来给赞蒙诊病,夜里到我那儿去说了几句话,问我和你出宫的打算。他也说若是要走,就得早做安排,免得临到头了,不好走。” 她一脸兴奋,“你说,咱们带些什么走?服侍的人是不能让知道的,总得带些金银,万一钱用完了将来好换……” 听着缪锦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想到他们夜里相见的情景,陈琳琳脸色惨白。 缪锦绣还在那儿自顾自地描绘两人的美好前景,“他说最好趁着这几日人心不定,让琳琳你和我以给赞蒙祈福的名义,出宫去寺里拜拜,再借着下山时被匪人劫了,死活不知。咱们是无足轻重的人,进宫这许久也不曾被赞普临幸,日子久了,这宫里头自然就算了……” 第216章 灭口 “好,你去见他,给他说一句,让他尽快安排咱们出宫。”等缪锦绣终于说完,陈琳琳的眼睛才在她脸上移开,唇角微斜地勾起,“你小心些,别只顾着跟他粘粘糊糊的叫人瞧见,得留几分心注意自个的安全……” 说到这里,她感觉到自个的话音似乎多了些冷硬和讥讽之意,顿了顿,然后柔柔地交待道:“你千万小心——” “我才没有和他粘糊。”缪锦绣嘟囔着解释,“还不是你说莫要得罪他,哄着他带我们出去再说,我才跟他说话的。” 她盼着陈琳琳能跟自个亲热的再说几句,等了好一会儿,却再没有听到陈琳琳说一句。 天色已经全黑,外头一盏盏宫灯次第点起,已经有宫女在让外问了两回要不要掌灯,这一次再问,陈琳琳终于应了一声,“进来吧,另外,拿两盏灯给她们提了,好生送缪贵人回去。” 缪锦绣有些失望,在宫女提灯进来前,飞快地跑到陈琳琳身边,将她抱一抱,贴了贴脸,然后正襟危坐,等自个的宫女到了门口,方才端庄地起身,朝陈琳琳福了一福,“那姐姐也早些歇息着,妹妹我回去了。” 陈琳琳点点头,起身微笑着将她送到门口。 宫灯高挑,甚是明亮,远远看去,那两盏红色的灯,很快就汇入了星星点点的人间银河。 人已经看不见了,倒是起了风,有细小的雪花随之轻轻地飘下来。 陈琳琳身后的宫女小心地说:“下雪了,贵人还是进去吧,仔细着凉。” 陈琳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在那里,呆呆怔怔地看着那个已经瞧不见的背影。 宫灯明亮,可那个人影却是再也看不见了——她已经走远。 雪越下越大,如柳絮一般,漫天飞舞。 陈琳琳这才转身回去,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宫女,神色黯然,眉头紧锁,慢慢地坐回床边,半晌方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等宫女们出去,她从壁柜里拿出一个首饰盒,从荷包里取了把小巧的钥匙出来,从里面拿出一叠信。 她把信放在床上,一封一封地展开看。 “……那一日和你说开以后,无论是清晨起床,还是从你这儿回去,心里都觉敞亮,感觉人生再次有了盼望,就连宫里头四四方方的天也不显得憋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你,打开窗户想你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喝茶,看书都成了极有趣的事情……” “……着了凉,不能来看你,就连最爱吃的燕窝粥也没有意思,其实见你也没说什么,只是习惯如此,看到你的眉眼,如同看见自己,心里就柔软起来,无论如何,连你有些凉意的笑容,都能让我的精神提振……” “弹琴与煮茶,都能洗涤这世间的污秽,而你,是那一切之上,是我生命里的必须,一如汇成银河的星子,聚合而成的璀璨光亮……” …… 那些信,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又看了一遍,像是要铭刻在心底。 陈琳琳轻轻地抚摸过那些字句,唇角浮现出一抹恍惚的笑,“那么佻脱的一个人,写出来的信,倒是这样的缠绵……” 她凄凉地一笑,手颤抖着将那些信拢在一起,朝火盆走去。 走到火盆跟前,她似乎又有些舍不得,半天都没有丢进去。 陈琳琳缓缓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双手松开—— 只听轻微的“呼”地一声,火盆里的火窜了起来,贪婪地将那些信吞噬下去。 随着轻微的爆裂声,那些信便成了火苗,成了火焰,成了黑色的蝴蝶,成了灰烬…… 有一星半点纸片,从火盆中逃了出去,陈琳琳顾不得烫,将那点纸片捡在手里,却发现那只是没有一点字迹的纸片,她轻叹一声,将那纸片丢进火盆。 纸片缓缓地坠下,和那些火焰一起飞舞…… 缪锦绣走了一阵,发现雪下得越发大了,纷纷扬扬如同搓落的棉絮一般,渐渐连眼前的视线都有些模糊,风更是一阵紧过一阵,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将身上的穿披风拢了拢,叮嘱自个的两个宫女,“你们俩把手往袖子里缩一缩,能提着灯就行,这会儿不用那么板正着,这么大的雪,没人会看见。” 宫人们的礼仪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哪怕是这样的天气,缩肩塌背被管事的姑姑们看见了,也是会挨板子的,况且她们侍候的贵人不得宠,谁见了,都能踩上两脚。 有了缪锦绣这句话,宫女们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努力让自个身上那点热气保持的久一些。 有一个算是缪锦绣的心腹,就抱怨道:“这吐蕃实在是太冷了,才是初冬,已经冷成这样,要是到了寒冬,只怕连门都不敢出。这些日子赞蒙昏迷不醒,连带着贵人都受了慢待,也不知道这日子几时才能到头!” 另一个因为大雪迷了眼,看不清路,走得踉跄,也附合道:“就是,而且这里的房子修得都一个样,里面又是绕来绕去的,这么久了奴婢都不大认得清,迷了好几回路……” 迷路? 缪锦绣心头一凛,她抬眼一瞧,远近各处的殿宇都被白雪覆盖着,在夜色里只有忽明忽暗的灯光远远近近照着,看上去更是东南西北都分不大清,不觉有些心慌。 为了早一些回她自个的宫院,她听了陈琳琳的建议,专门捡了这条近道走,但原本估摸着应该差不多到了的地方,看着却很是陌生。 也不算陌生,就是看着都差不多,她都不知道是不是快到了。 “这是哪一处宫院,你们能认出来吗?”仔细辨认了几回,都拿不定主意,缪锦绣便开口问她的宫女。 那两个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们见陈贵人让您走这边的路,您又没说什么,还以为您知道……” 虽然算是心腹,但这话里有埋怨主人的意思了,所以那宫女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主仆三人正在犯愁之际,便听到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从她们身后另一头的宫巷里传来,愈来愈近。 缪锦绣回头一看,见有一队人擎着风灯,前后簇拥着一顶暖轿,向这边走过来。 瞧着架势,应该是宫妃的仪仗,缪锦绣就依着规矩,带了宫女站在一旁,打算等待会轿子过来上前行礼之际,顺便问问路径。 她在心里暗自祈祷来得人里有会说大唐话的,不然,就她会的那几句吐蕃语,未必能够把路问清楚了。 雪冷风疾,一不走动,只是站那么一小会儿,缪锦绣都觉得自个的身体要冻麻了,但那轿子走得缓缓,她只得忍耐着等那行人过来。 等宫灯映着雪走到她们跟前,缪锦绣便带着宫女们一起,上前行礼。 轿子停下,里面传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么大雪的天气,谁还在外头走?” 那是个妇人的声音,听起来娇而媚,还有些清脆,像是珠子在玉盘上滚了滚,又掉落在了丝绒上,听着令人很是舒服。 听着有些像那位木雅茹萨嘉姆增的声音。 虽然说得是吐蕃语,好在句子简单,缪锦绣勉强听懂了,便笑着回道:“回木雅茹萨的话,我们是乐胜宫的。” 她的吐蕃话没用心学,说不大好,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轿里的嘉姆增似乎失去了耐心,说了句什么。 缪锦绣便见几个人朝她们走过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些人到了她们的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边两个人,将她们三个死死扣住。 还有人用手掩住了她们的嘴。 等回过神来,缪锦绣发现那些人颇有力气,竟然将她扣得紧紧,半分也不能动弹,宫女们手中宫灯此刻已经掉落在地上,灯光在雪地上摇晃,反衬着雪光正好映在她的眼睛里,十分刺眼。 缪锦绣闭了闭眼睛,惊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然而她的话因为嘴被死死捂住,变成了一团“呜呜呜——”就算是离她最近的人,也分辩不出原话的意思。 紧接着,她的嘴里被人强塞进一个药丸,很快,她就感觉到自个的眼皮有些沉,呜呜几声,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明知是徒劳,她还是挣扎着,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那两个宫女被人打昏,扔到了一旁的雪地上。 这么冷得天,等明早打扫宫院的人发现,恐怕已经冻硬了。 缪锦绣张大嘴,想跟那些人说:别丢下她们……可她发现自个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很快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片刻之后,轿子便被抬起,一行人继续往前,雪簌簌地继续落下,雪地上凌乱的足迹很快便被遮盖住了。地上俱是积雪,白茫茫地一片,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从来没有打这儿经过。 在他们的身后,两个宫女的身体渐渐被白雪覆盖。 第217章 分崩 晨光里的重重宫阙,在白雪的覆盖下,如同白色琉璃,晶莹夺目。 陈琳琳一大早,也没有带人,寻了个没人看见的空隙走出自个的宫院,沿着偏僻的小道,行至持明殿。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连头也不露,扣开寺门后,伸手露了下掌中的小小令牌,便有人带着她进了寺门,还左右看看有无人尾随她,再关上寺门。 自从那若木出事,除了苯教的几个僧人留守在此偶有进出外,持明殿平日里都是紧闭大门,只有初一、十五大法师派人来开坛讲法时才会打开。 雪落纷纷,正殿门前站着一个人含笑看着陈琳琳。 还离得很远,陈琳琳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隐有笑意,就不由脸红心跳。 看到索朗德吉,领陈琳琳进来的僧人行了个礼,便径直避开。 看到僧人离开,陈琳琳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她很快就走到正殿的门前,看着那双令她心跳不已的眼睛,垂下头道:“信女拜见上师!” 索朗德吉轻轻一挑眉:“这里没有其他人,琳琳你不需如此。”他上前一步,拉住陈琳琳的手,温柔地说,“我好不容易才过来,你还同我这般见外?” 陈琳琳手挣了挣,却是虚弱无力的,自然也就没有挣脱,她的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像没魂魄的游魂,眼中只有这个拉住她手的人,“上师抬爱,可信女的身份……” 她想再次申明自个是大唐公主带来的滕妾,是不能和索朗德吉卿卿我我的。 索朗德吉紧紧地攥着陈琳琳的手,不容她退缩,他望着她的眉眼,如同看着自个最珍爱的宝贝,柔声道:“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在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你不用顾及自个的身份,而且,你我曾有枕第之欢,何必如此见外?就按先前说的,你喊我德吉,我叫你琳琳。” 听他提起那夜的荒唐事,陈琳琳的脸越发烧得通红,“上师休要再提那事,是信女一时糊涂。信女这次来,也是想跟上师说,我不能跟您一道出宫了!” 索朗德吉将陈琳琳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轻叹道:“你忘了吗?可我却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要不然也不会把绣绣错认成你。我已经和师傅说了,为了你俩的安全,这次要将你们带出宫去,你们去江南等着我,等我帮完了师傅,就过去寻你们,这样,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了!” 听他提及缪锦绣,陈琳琳的眼神闪了闪,“可是,我和绣绣两个人都出宫……怕会引得宫里头的人怀疑……” 索朗德吉笑道:“你放心好了,事情都安排好,没人会怀疑你们。我已经跟赞普说了,赞蒙的病情,得有人到佛祖跟前给她抄上九十九本经,因为她是大唐人,须得用大唐的文字抄那经书才能起效,你俩识文断字抄经再合适不过,只需等着,兴许今天就能出去。” “下山之际,再说你们被人所劫,生死不知。”他凑过去,在陈琳琳耳边轻声呢喃道,“你们生得这般美貌,谁都会相信有歹人起了心思,等这边寻你们的时候,你们早已到了江南。琳琳,你信我,我对你的心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 “眼下,你再为我做一件事,你把这个,放在给赞蒙的饼里,我知道她最喜欢吃你做的玫瑰花饼……你放心,这药不会有什么关系,只是让她没力气,走不出那屋子,而且这药不会立刻显效,牵连不到你……” 陈琳琳听了,慌忙挣脱开,惊恐地说:“上师,使不得,这谋害赞蒙,可是杀头大罪!上回您问赞蒙平日里的喜好,说是想与她交好,令苯教和佛教同为吐蕃效力,互通有无,结果却令赞蒙中了毒……” 她虽然不知道索朗德吉是怎么做到的,但她隐隐约约知道,赞蒙这次中毒婚迷不醒,跟索朗德吉大有关系。 “我不是和你说过,那事与我无关吗?”索朗德吉摇摇头,旋而伸手去抓陈琳琳。 陈琳琳却往后退了一步,连声道:“上师,信女真不能做这件事。” 索朗德吉垂下手,有些伤心地看着她,道:“琳琳,你就算不信你,也该想想,若是我对赞蒙用了毒,又怎么会救她?就是这一次,我也是为了你着想,若她一直病着,我在宫里头出入就有理由,也能照看你几分,这样等你们出宫之时,才能一点差错都不出。” 他摆出一副被心爱的人误会,失望难过的模样,声音却是比先前还要温柔,“琳琳,那晚我路过你的宫院,见你抚琴,惊为天人,便在宫墙外听了半宿,等你睡了,我又忍不住进屋去看你……我们之间的种种,你都忘了吗?你曾对我说过什么,告诉我?” 陈琳琳黯然,自个在梦里头,做了个极美的春梦,醒来却发现那梦竟是真的,而眼前之人告诉她,他是得佛祖点化,知道自己与他是三生三世的姻缘,故而前来夜会…… 兴许是太寂寞,兴许是眼前的这个人的眼晴太迷人,情话太动人,反正她就晕晕乎乎的相信了,还糊里糊涂交上了一颗心。 要不是有一回碰见他看绣绣的眼神,她可能真会以为他也爱上了自己。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爱他啊,爱到愿意为他去杀人。 只要他爱自己,只要他不离开自己,让她做什么都行。 只是,太轻易了就不会珍惜,她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达到愿望。 但她看着索朗德吉的眼睛,仿佛又到了那天晚上,只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像蛊惑,蛊惑她相信他,蛊惑她答应他。 陈琳琳紧紧咬住自己的唇,直到上面渗出了血丝,她的神思恢复一点清明,方才挣扎着说出:“上师抬爱,信女感恩戴德,愿为上师赴汤蹈火,绝不顾惜自己性命!” 索朗德吉坏坏地一笑:“你既然愿意为我不顾性命,为什么不能将你的心交给我?” 陈琳琳的眼前出现一个影子,她道:“信女当然愿为上师奉上一颗心,可上师你却——” “是因为她吗?” 陈琳琳身子一震,仰头愣愣地看着索朗德吉。 索朗德吉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下地划着她的唇,面色阴沉沉地道:“果然是因为她!” 他伸出手,抬起陈琳琳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不是告诉你,我跟她,我对她没什么吗?就是那一次,把她当成你所以才误会了抱着她。后来总让她做事,也是因为她会些拳脚,身手机灵些,比你做那些事要安全,你怎么就不信我?” 陈琳琳感觉到自个就要说出心头最大的秘密,连忙闭上眼睛,柔声道:“上师,绣绣说她不和我出宫了,您可不可以只带我走?” “不出宫?可她前几日还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在江南终老。”索朗德吉狐疑地说,“而且,她知道了我们那么多的事情,不能留她在宫里头,必须得让她走,或者,我现在就去找她,让她和你这就去为赞蒙祈福。” 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惦记着她!陈琳琳极力隐忍,道:“上师,您这样做会令绣绣会不高兴的。” 索朗德吉唇角微勾,“放心吧,她不会不高兴,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自有手段让她愿意,只怕到时候,她巴不得跟着咱们走。” “要不是在宫里头不安全,”见陈琳琳仍不肯信他,索朗德吉的脸色一分分地阴沉下去,发狠道,“我何必管你们?” 陈琳琳眼圈发红,颤抖着道:“上师,您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你别为难绣绣,她既然不愿意走了,您何苦强迫她?就您和我在一起不好吗?您想一想,这些日子我见您,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她在,她说太别扭了。您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遵从,只求……只求您别带绣绣了。” 索朗德吉的桃花眼眯起,一时没有说话。 他松开了陈琳琳。 陈琳琳浑身发抖,也不敢看索朗德吉,只低下头,盯着索朗德吉的僧袍。 那朱红色的僧袍如同浓稠的血,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渐渐扩散开,晕染成鲜红的一大片。 陈琳琳吓了一大跳,连忙定定神,发现那只是索朗德吉的僧袍,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绣绣此时应该已经出了宫吧,虽然没有自个陪着她去江南,也总算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静默了片刻,索朗德吉阴冷地一笑,唇角微微勾起,道:“别扭?只怕是你别扭吧?你不想带她,竟然托口她不肯走。你竟然敢欺瞒我!我告诉你,由不得你。你在这等着,等我找到她,即刻就送你们出宫……” 一抖衣袍,他转身往外走去。 “别,你别——”追到寺门前,陈琳琳的神智被冷冽的寒风一吹,方才完全清醒。她扶着冰冷的殿门,大口大口喘着气。 下了一夜的雪仍未停,四下俱是白茫茫。 她眼神游移,不经意间,目光斜穿低垂缠绕的帐幔,瞥过后殿门,模模糊糊瞧见那边有几个人影晃动,似乎都是僧人的模样。 紧接着,有人往外跑,原本平静的殿里便起了呼救声。 那呼救声传过来很轻,很低,很快就消失了。 陈琳琳迟疑了一瞬,脑海里闪过一张脸,她连忙提起裙角,朝后殿跑去。 寒风烈烈,她华美的衣袍不住地翻滚,如一团火焰,燃烧在冰寒的雪地里…… 第218章 逃脱 李云彤没想到会在持明殿看见陈琳琳,更没想到陈琳琳竟然会救她们。 昨个她让人去唤两位太医,问及索朗德吉给她开的药时,不知为何,她和屋里侍候的人都晕了过去。 在最后一丝清明前,她当然意识到那两位太医恐怕有些不对,却想不出他们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够将秋枫她们一并晕倒。 更想不出会是谁指使了他们。毕竟,这两个太医都是长安跟过来的,没道理会帮着外人害她。 但想到陈太医和索朗德吉可能勾结欺瞒她,李云彤又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她暂时还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买通太医们。 等到醒来,她发现自个手脚被人缚了,嘴里也被人塞了块布,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还发现自己坐在一顶轿子里,被人抬着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只听到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等感觉到轿子落地,听到缪锦绣跟木雅茹萨问安的话,李云彤才知道劫自个的人竟然和嘉姆增有关。没过多久,发现有人过来掀开轿帘,她连忙闭上眼睛,装作继续昏迷的模样。 虽然知道有个人被塞了进来,李云彤也没有睁开眼,只是在轿帘再度被放下后,悄悄地瞅了瞅挤在她身边靠坐着的那个人。 等她发现那个人竟然是从长安陪嫁过来的腾妾缪锦绣时,更加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而且显然,缪锦绣也和她一样是被劫持了,而且还和她之前一样,晕了过去。 只是那些人恐怕没有想到,她因为练过武,警觉性较一般人要强,在昏迷之前咬了口手上的戒指,那戒指是镂空的,里面被她装了一颗师傅给的解毒丸,上一次要不是用了慢性中毒的法子,她也不会那么轻易的中招。 但缪锦绣显然没有那样的运气,她就那么一直昏睡着,即使李云彤碰她,也没有反应。 因为嘴被堵着,也无法说话,李云彤即使想把缪锦绣弄醒,都不敢动作太大,免得引起轿外的人注意。 那一晚上,她们被转移了三个地方。 显然是怕有人找到她们。 李云彤能够想像,发现自个失踪,不仅东月宫,恐怕整个布达拉宫都会封锁戒严。 也不知道谁那么大胆,竟然敢在宫里头掳人,还是掳她这个吐蕃的赞蒙。 当然,这也说明松赞干布的王权受到了极大威胁,要不是王城里有禁制,只怕连性命都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夺走。 按照自个之前了解到的,李云彤觉得恐怕只有那位她一直没有见过的大法师才有这般本事。 听说那些苯教的信徒对他是言听计从,而就是宫里头,不少的使女仆众,甚至连守卫王城的禁卫军,都是他的信徒。 这也是虽然松赞干布有心在吐蕃推广佛教,却迟迟没有什么大进展的原因。 想来也能知道,李云彤这一失踪,势必对松赞干布造成很大的影响。 因为深知这一点,除了有人给她们喂水喂粥,不得不装作昏迷时,李云彤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逃走。 所以当那些人架着她们往一处院落走时,她发现前殿有个女子,就连忙念咒传音呼救。 虽然念了密咒可以起到暂时隔离的作用,别人都听不见她说什么,但因为功力有限,李云彤的呼救声很短,很轻,她都不敢肯定那个女子有没有听到。 等那些人走了,看到陈琳琳从帐幔后探出头,李云彤才松了一口气。 她示意陈琳琳将自个嘴里的布拿出来,结果陈琳琳去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斜躺在地上的缪锦绣,连声低喊,“绣绣,绣绣……”唤了几声听不到回音,她才想起来李云彤似的,将她嘴里的布扯了出去,急冲冲行了个礼就问道:“那些人为何如此对赞蒙和缪贵人?” 李云彤苦笑,“我也不知道,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设法逃出去。按那些人的习惯,两个时辰后,他们就会把我们再换个地方。你先把我手脚上的绳子解开。” 要不是因为她们一直昏着,那些人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把她们两个人锁在一间屋里就不管,都跑到隔壁的房间去烤火,令陈琳琳有机会开锁进来救她们。 陈琳琳听了李云彤的话,却并没有动手解开绳子,只站在那儿看着地上的缪锦绣,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了看脸色神色变幻不定的陈琳琳,李云彤平静地说,“你既然肯想法子打开锁进来,显然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看你的模样,平日里跟缪贵人想必是姐妹情深……你应该想救她吧?要救她,就得救我,不然你们一个也走不了。除非,你不在乎我和她的生死。” 陈琳琳回神,连忙解释道:“不是,嫔妾当然要救您,救你们,嫔妾只是在想,要如何从这儿出去。” 她一边给李云彤解绳子一边问,“不知道赞蒙有什么好法子离开这里?” 李云彤不问反答,“这儿是哪里?你又为何会到这里来?” “这是持明殿。嫔妾原是想着今天十五,想着来上头香。” 听了陈琳琳的回答,李云彤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但她仍一脸平静,等陈琳琳将她手脚的绳子都解开后,方才问道:“你从大唐过来,纵然信教,也该是佛教,怎么倒跑到苯教的地盘上来烧香?” “嫔妾是接到家书,说父亲病重,一时情急乱了分寸……”陈琳琳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虽然并没有认可她的这个理由,但李云彤什么话都没有再问,只从自个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给缪锦绣服下。 “你先别把那布子拿开,要不,就先捂住她的嘴,免得她一会醒过来搞不情楚状况,大喊大叫起来,惹得隔壁那些人发现了。”李云彤见陈琳琳想取掉缪锦绣嘴里的布,好让她舒服些时,便提醒道。 过了一会儿,缪锦绣醒了,睁大眼睛看看陈琳琳,又看看李云彤,看看眼前的一切,“呜呜呜……”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琳琳暗自庆幸自个听了赞蒙的话将缪锦绣的嘴提前堵上,要不然,还不知道这妮子会吼出些什么来。 见缪锦绣“呜呜呜”个不停,李云彤皱了皱眉道:“昨晚你给木雅茹萨行礼问安时,我就在轿子里。对,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掳走的。其他的,我并不知道比你更多,想来她也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们为什么,我让她松开你的嘴,但你不可以尖叫,不能大声说话,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逃出去再说。” 说话之际,李云彤已经用荷包里的朱砂在帐幔上画了一个符。 “我用了个障眼法,他们就算过来,暂时也发现不了我们已经跑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逃出去,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顾不上看缪锦绣手脚恢复自由后,抱着陈琳琳欢喜抹泪的模样,李云彤抓紧时间打量四周环境。 她掐指一算,算出西边是吉位,能够逃出生天,便带着缪锦绣和陈琳琳打开房门往西边走。 等三个人蹑手蹑脚离开后殿,走到外头才发现,持明殿的西边是林木耸立,树丛密集,即使在白日里,看上去也是阴不透风。 从树木之间的细缝中看出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树木望也望不见头,很难猜测西头究竟有什么。 就像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三个人都对这里的地势不熟,李云彤一咬牙,就带着陈琳琳和缪锦绣钻进树林,继续朝西走。 要不是方向感极强,在这样东西南北都看不出来的密林里,只怕她们还没走出去就饿死渴死了。 一路上,李云彤注意到,缪锦绣几次去抓陈琳琳的手,陈琳琳总是不经意地错开。 等缪锦绣难过的低下头时,陈琳琳又主动地去牵缪锦绣。 李云彤低头看了看自个织金绣了云纹的高裾襦裙,身上裹的狐裘,还有脚上沾满泥泞的珍珠绣鞋,这一身行头,实在不适合逃跑。 再看看那两个到了这般关头,还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不由心口一紧。 不要轻易将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师傅教导过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李云彤伸手折了一支树杈,示意陈琳琳她们照着自己的模样,边走边将身后留下的脚印扫个干净,免得太早被人追上来,令她们的逃跑功亏一篑。 “琳琳,让我来吧……” 缪锦绣虽然醒了,但神智仍有些迷糊,牵到陈琳琳的手后,她就一直紧靠在陈琳琳身上,此刻见陈琳琳要松开她去折树枝,便如同往日那般,自告奋勇申请她去做事。 第219章 密林 在逃跑的途中,三个人相互把自己遇到的情况说了一下。 当然,陈琳琳和缪锦绣都不约而同省略了和索朗德吉认识的那部分。 陈琳琳则根本没提她让缪锦绣走那条路的用意,而缪锦绣出于对她的信任,也不曾怀疑什么,只以为自个是运气不好,碰见了嘉姆增发疯。 李云彤听完皱起了眉头,虽说昨晚她和缪锦绣都听见了嘉姆增的声音,可谁也没看到她。实际上,因为两人和嘉姆增都不熟,就算有别的人冒充她说话,也不是不可能。 但内宫里肯定有人和外头勾结,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审视地看着陈琳琳和缪锦绣,“从你们所说,我完全看不出为何木雅茹萨会掳走缪贵人,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嫔妾不敢。” 陈琳琳还加了一句,“赞蒙,会不会是因为缪贵人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事,木雅茹萨怕她说出去,所以才那样对她?” 李云彤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缪贵人可曾看见什么?” 缪锦绣仔细想了想,仍然搞不明白,“好像,没什么啊。昨个晚上雪下得很大,嫔妾的两个宫女挑着灯,冻得哆哆嗦嗦,然后我们听见后头传来声音,看见一行人抬了顶轿子……” 李云彤色变,“你确定只有一顶轿子?” 绣锦绣思索片刻,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是只有一顶轿子。”说完,她也觉得有些不对了,“之前赞蒙您说,有人把您绑了放在轿子里,后来又把我塞进了那顶轿子,只有一顶轿子,木雅茹萨难道在哪些随从里?嫔妾当时也没有留意……”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林子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显然,是那些僧人发现她们跑了,已经追了上来,但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进林子,只在林子外吆喝,让她们赶快出去,要不然就要放火烧林。 “赞蒙,要不我们出去吧,要不然他们真放了火,可就出不去了……”陈琳琳脸色发白,有些害怕地说。 “出去还不知是什么情形,这些人心狠手辣。”想到自己的两个宫女昨夜可能在雪地里被冻死,缪锦绣咬牙切齿道,“与其被他们逮了去,还不如别理会,继续往前逃,我看他们好像不敢进来,我们只要从另一头逃出去就行了。” “万一他们已经安排了人在另一头堵着,或者把这个林子都围起来了呢?咱们出去,岂不也是自投罗网?”陈琳琳反对道,“他们都能够从东月宫里掳走赞蒙,可见其势力有多大,有多嚣张!我们不如出去,说不定他们见赞蒙醒了,就不敢轻举妄动。” 缪锦绣“哼”了一声,“你也说他们都敢掳赞蒙了,还有什么不敢动的?他们吼得这么厉害,说不定就是想吓唬我们,照我说就不用理他们,赶紧逃才对。” 陈琳琳还想说什么,李云彤丢掉手上的树枝道:“缪贵人说得对,他们要敢进来早就进来抓我们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令他们不敢进这林子,我们都可以在这里暂避一时。别停下,继续往西走。” “赞蒙,不如我和您换一换鞋?这天寒地冻的,您穿着那个鞋会冻坏的。”走了一段路,见李云彤穿着绣花软鞋,陈琳琳气喘吁吁地说。 李云彤摇了摇头,“不用,换给我了你也一样会冷。而且你不会武,把鞋换给我,肯定会走得更慢。” 钻了一会密林,可以明显感觉到陈琳琳的呼吸在加粗,要是继续走下去,她的体力肯定会成为拖后腿的那个。 在此这情况下,就算李云彤不嫌弃她的鞋子,也不可能跟她换鞋。 至于缪锦绣,因为她的脚要大些,也被李云彤否决了换鞋的提议。 见陈琳琳越走越慢,缪锦绣秀眉轻颦,忍不住对李云彤道:“赞蒙,陈贵人力气弱,再这么走下去,她只怕撑不住,我们不如歇歇?” “这会儿不能歇,说不定他们还没来得及去那头,若是我们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逃出去,这种时候你们都忍一忍……” 李云彤虽然没有直说,话里的潜台词却非常明显,现在是在逃命,不是游山玩水想歇就歇,要从那些人的手里逃出去哪有那么简单,再不快些在林子外堵上,就会真没了后路。 毕竟,她们是从林子的中间直接往西走,看情形那些人纵然围堵,也会从林子外绕行,脚程就比她们要长,若是她们紧赶慢赶,或许能够在对方包围圈未合拢前逃出去。 这种时候,就是拼体力,拼谁的脚快。 话虽如此,但三个人都是娇滴滴的女子,李云彤和缪锦绣虽会些拳脚功夫,平日也是锦衣玉食的,哪受过这样的苦,等她们觉得差不多走到林子中间的时候,李云彤的绣花软鞋已经烂了。 当时因为在屋子里召见太医,所以她就穿着软鞋,并不像平日外出时会穿靴子,在这冰天雪地里,那鞋早就被冻透了,她的脚也被冻得冰凉,这下破了,就更没办法走。 缪锦绣和陈琳琳贡献出她们的腰带,李云彤就将腰带一圈圈缠在脚上,临时做成一双鞋子,继续往前走。 见李云彤一路上不喊累不喊苦,也不仗着自个身份命令她俩把鞋子换过去用……缪锦绣不由生出几分敬佩,陈琳琳则直接奉承道,“嫔妾从未见过像赞蒙这般的女子,竟是这样有担当,有勇气!嫔妾们着实佩服。” 李云彤哑然失笑,“咱们三个人一起逃路,你说这话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个?行了,别说这些,你们谁身上有吃的,给我一点。” 那些人给她喂水喂粥时,她因为担心里面有令自个继续昏睡的药物,都是装昏迷牙关紧闭,没吃多少进去,此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陈琳琳犹豫片刻,从自个荷包里拿出两块点心,这原是她做了带给索朗德吉尝尝的,结果两人发生争执,她也忘了给出去。 “赞蒙用一点吧,嫔妾有的时候会头晕,所以身上会备些糖果点心。”她还拿了两块给缪锦绣,“缪贵人也饿了吧,你也多少吃一点。” 那点心不过半个拇指大小,就算四个放一起,也能一口吃尽,看见陈琳琳一块都没留,全分给了赞蒙和自己,缪锦绣捏了一块塞进陈琳琳的嘴里,“你别光顾着我们,自己也吃一点。” 李云彤也只拿了一块,弄了些干净的雪一起吃下。并不是她不饿,只是不知道松赞干布带的人何时才能找过来,也许这丁点大的点心,就是她们逃亡行程里的唯一的食物。 留一点念想,比没有盼望时完全绝望要好。 就在三个人都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看见林子里头有间木屋。 虽然那只是一间屋顶蒙着厚厚的雪,门前的雪也无人清扫的小木屋,但在她们的眼里,无疑如同灵霄宝殿一般吸引人。 缪锦绣激动地险些哭出声,欢呼道:“太好了,有间屋子,说不定屋子里有人,我们就能讨些水喝,要些吃的!” “别想好事,这林子那些人都不敢进来,只怕是有古怪。还有门前的雪都积了那么厚,哪里会有人?”陈琳琳轻轻眯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拄着根棍子,伸出手拉住想往屋子那边跑的缪锦绣,“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动静再说。” “既然有屋子,就算没有人里面可能也会有些吃的……”李云彤也觉得有古怪,但此时如果再不找些吃的,她们未必能够走出去,就算那些人不敢进林子来,只要一直围困下去,她们就会活活饿死。 “那嫔妾去打探打探,你们先留在这儿,若是有什么不对,就别管我了,照原计划往西跑就是。”缪锦绣看了看那间屋子,咽了咽口水说。 她太饿了,肚子里好像有几只小手在拧着一般。 哪怕那里是龙潭虎穴,她也要寻些吃的来。 陈琳琳拦住她,“你别去,还是我去吧,你说话莽撞,万一里面有人说漏了话怎么办?还是我去。” 没等陈琳琳抬脚,缪锦绣一把拉住她往后扯,“你连路都走不动了,万一有什么事,你可没力气跑,还是我去。” 说着,她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往木屋走去。 “小心些,见机行事。”李云彤叮嘱了一句,将自个手中的木根递给缪锦绣,“切记,任何时候,性命要紧。” 看见缪锦绣拿着木棍,轻手轻脚地朝那间小木屋走去,陈琳琳看了看李云彤,张了张嘴,但并没有把话说出来。 论身份,这种时候不是缪锦绣去就是她去,断没有让赞蒙亲去探路的道理……可想到若不是自己,赞蒙也根本逃不出来,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论身份地位,陈琳琳又觉得不甘。 她的脑海里不由响起索朗德吉的话:你就算对大唐公主忠心耿耿,有什么用呢?她跟前的人太多了,哪里会看得到你?你到了吐蕃几个月早就该侍寝,结果如何?像被人遗忘的野草一般,在这偏院里自生自灭,到吐蕃这么久,就大典的那日出过一次门……这般苟且偷生,你的佛祖在哪里?你的公主在哪里?在她的眼里,你不过是个蝼蚁,不值一提! 第220章 乱麻 索朗德吉一出持明殿就碰见朗月宫的人奉命来请他前去,虽然心焦如焚,他还是按下心头的着急,老老实实去了朗月宫。 若不是蔡邦萨支持,苯教在那若木出事后出入宫院可没那么容易,而且,因为那晚松赞干布在措那湖被他驱兽所困,险些丢了性命,后来虽然因为李云彤中毒暂时被压了下来,但就算蔡邦萨对他们苯教的人也警惕了许多。 要不是大法师用了手段,让弃真伦在他母萨跟前说好话,只怕索朗德吉在宫里头行动会处处受限。 在这种情况下,索朗德吉就不敢仗着苯教的名头随意行事,跟着宫人去了朗月宫。 “上师帮哀家抄写的经文都抄好了?”止玛托迦一见他,就直接问道。 “昨日就已经全抄好,已经托师傅呈给神明,师傅说会帮蔡邦萨祈福,助您心想事成。”索朗德吉看上去甚是乖巧,垂眉顺眼地答道。 “哦?”止玛托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语气讥讽地说,“希望这一次上师不会出什么乱子。” 索朗德吉为人甚是聪敏,当然知道止玛托迦如今忍着他们师徒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不是为了她那个小儿子,就凭他们曾经出手对松赞干布不利,就足以和他们反目成仇。 她如今这般,不过是怕他们倒了,赞普一家独大,再没有人能帮着她控制局势,到那个时候,她就保不住真伦王子。 所以为了小儿子,她就忍下他险些要了松赞干布性命一事。 虽然她忍下了,但言辞中难免流露出几分不忿。 “蔡邦萨放心,师傅亲自出手,不会出差子的。”索朗德吉只当没听出笑着保证道。 “唔……哀家有些累了。听说上师的功夫甚好,能够帮人松筋活骨,解困驱乏,不知道能不能劳动上师给哀家按按?”虽然说得是疑问句,但止玛托迦放下茶碗,缓缓闭上眼晴的态度,显然笃定索朗德吉不会拒绝她。 “蔡邦萨有请,贫僧怎敢不从。”索朗德吉答应着走上前,用双手推、拿、按、摩、揉、捏、点、拍……在他的一番手法下,止玛托迦昏昏欲睡。 就在索朗德吉以为她已经睡着时,正在思忖自己要不要悄悄退出去时,止玛托迦忽然开口道:“昨个晚上,文成公主突然失踪,因为屋里的人都晕了,到今个早晨才发现,这会儿宫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赞普派人封了所有宫门,严加查找,这事不知与上师有没有关系?” “赞蒙失踪?”索朗德吉讶然,“谁能在宫里头把赞蒙带走?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止玛托迦睁眼看着他,像是要确定他有没有说谎。 半晌,她冷笑了一声道:“能够从这宫里头带人走的,绝非泛泛之辈,哀家虽然不喜欢那丫头,却也不愿她这样出事令赞普蒙羞。她出事了对吐蕃不利,若是没事就算寻回来了,也让赞普颜面无光。上师,你们这次做得有些过了。如此挑衅赞普,哀家倒要看你们如何收场。” 索朗德吉急急辩白,“蔡邦萨,请您相信贫僧,此事真与贫僧无关。” “纵然与你无关,与你那师傅也脱不了干系。哀家劝你回持明殿好好看看,兴许还能挽回一二。” 听了蔡邦萨的话,索朗德吉连忙告辞,此时,他也顾不得去寻缪锦绣,径自回了持明殿。 他心头明白,蔡邦萨肯告知他这件事,一方面是想给松赞干布找些事情,免得他将注意力放在真伦王子的身上,另一方面也是警告他和师傅,她对彼此的联盟是有底限的,她虽然希望让小儿子取而代之,却并不想要松赞干布的性命。 蔡邦萨能够猜到这事与大法师有关,索朗德吉估摸着,赞普应该也料到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去往持明殿的路上。 要不是赞蒙失踪之事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暗暗搜寻,说不定这会儿宫里已经翻了天。 即使如此,他今个早晨也感觉到了宫里头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就像冬日里平静的冰面之下有湍流急奔。 出了朗月宫后,雪已经停了,云散日出,晨光潋滟。 有个女子从转弯处行来,正好与索朗德吉打了个照面。 原本姣美的面孔如今多了几分憔悴,一头青丝已经落尽,穿着僧袍,完全是出家人的模样。 索朗德吉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女尼身后跟上来一个小尼,口中叫唤着,“式叉摩那,您穿件衣裳。”说着话,小尼将手里的厚毛披风给女尼披上,嘴里还念叨着,“式叉摩那,雪停了比下雪天可冷得多,您就算修行,也要当心自个的身体。” 女尼静静站立,任小尼给自个披衣系带。 她的视线一直看着索朗德吉,脸颊上血色尽退。 小尼感觉到她的异样,抬眼望过来,看见了索朗德吉,眼睛里立刻充满了警惕,拽了拽女尼的衣袖,“式叉摩那,咱们出宫去吧……” 索朗德吉愣了愣神,双手合什上前问候,“贫僧有礼。” 女尼木然站立,唇角微动,好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上师无须多礼。”短短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一般,她站都站不稳,倚靠在小尼的身上。 索朗德吉看着阿木尔,前些日子,他突然听说了她自愿落发,遁入空门之事,曾前去问她,她却执意不答,只让他走,说她已皈依神明,此生两人再不相见。 没想到两人到底相见,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索朗德吉含笑望着阿木尔,桃花眼里隐隐有着万千情意,心头更是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阿木尔也望着他,怔怔呆呆,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倒是她身侧的小尼焦急起来,“式叉摩那,咱们快出宫去吧。你前阵子落了胎,还没休养好,今个又冷,可万万马虎不得。” 闻听此言,索朗德吉怔住了,脑海间像是被闪电劈开,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和她春风一度的事情败露了,她怀了他的孩子……不知道为何,她瞒下了那件事,没有供出他来。 他张开嘴,向前两步,几乎要贴到阿木尔身上,“你——” 阿木尔双眸蓦然一黯,急急退后,半晌才低声说道,“上师自重。贫尼已经是出家之人,前事休提。” 她扶着小尼的手,转身朝另一条道走去。 若是再提前事,只怕她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索朗德吉突然想起那一夜,阿木尔望着他的眼睛,如同星星那般闪亮,她叉着腰对他说:为何你在我进宫后要来纠缠于我?当年,我劝你不要出家为僧,你怎么也不肯?这会儿倒说惦记着我了? 她昂着头,下巴高高抬起的模样骄傲极了,可到后来,她还是倒在了他的怀里…… 索朗德吉一直双手合什站在那儿,直到阿木尔她们走远,远得再也看不见。 有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雪和残草枯叶。 在那儿呆立了半响,索朗德吉方才再度迈开步子,准备回持明殿。 拐角处跃出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替你担下那么大的事情,你要如何谢我?”弃真伦挑着眉问索朗德吉。 “王子殿下今个怎么会到宫里头来?”索朗德吉不答反问道。 弃真伦耸了耸肩,“今个十五,我进宫来看母萨,给她问安。哎,我说,她那条命可是我保下的,帮你担下这么大的事,你就不打算谢谢我吗?” “殿下替贫僧担下什么事?”索朗德吉一头雾水地问,他原以为弃真伦所说是指看见了他和阿木尔相见之事,虽然知道恐怕彼此的神情泄露了些事情,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待弃真伦再度提起,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嗯。没想到你一个出家人,竟然没断掉七情六欲。”弃真伦上下打量着他,谑笑道。 “真伦王子又不是不知道,苯教僧人做到上师的,可以娶妻生子,不用断七情六欲。”索朗德吉淡淡地回道。 可惜,没等到他做到上师,阿木尔就进了宫。 那一夜,他也是鬼迷心窍了,明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和他一道长大,心仪于他的小姑娘,却还是没忍住。 “虽然不用断七情六欲,可也没说可以夺人妻妾。”弃真伦团了个雪球,望着索朗德吉笑道,“若不是她非说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还不知道,那个人竟然就是你。虽说咱俩的交情没说得,可这喜当爹,还是差点被我哥哥给杀头的喜当爹,就是过命的交情也不一定能帮你扛吧?” 索朗德吉挑眉一笑,一撩僧袍跪下道:“王子殿下对贫僧的深情厚谊,贫僧牢记在心,自当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弃真伦的唇角逸出丝丝笑意,一把将他扶起,“你我兄弟,这么说就见外了。我那些话也是说说而已,咱们兄弟之间,不用那么客套。” “王子殿下仁厚,贫僧记下了,只怕这辈子也还不清。”索朗德吉坚持给他瞌完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弃真伦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索朗德吉一眼,眼神幽暗,晦深难测。 半晌,他方道:“你记得今日所言就好。” “当然,贫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有事要回持明殿一趟,还望真伦王子见谅。”索朗德吉施礼告辞道。 弃真伦做了个请的姿势同,往旁边让了让。 就在索朗德吉跟他错身之际,他忽然开口道:“你以后别见她了,就算是傻子,看了你们的神情也能猜到有些什么。刚才你虽然没说什么,眼里恨不得将她一把抱住。好男儿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之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去在意过去的事情。” 索朗德吉停下来,转头望向弃真伦,唇角浮出一抹笑,平静地说:“多谢真伦王子提点。” 第221章 进退 离持明殿还很远,索朗德吉就看见了从另一头往殿门口来得那些人人。 几十名身穿劲装,精壮干练的侍卫前呼后拥着中间一位穿着蕃袍,带着高高的蕃帽,外面披着件狐裘的的人,纵马而来。 虽然远远地还没有看清长相,但索朗德吉很清楚,中间那人除了松赞干布别无他人。 能够在宫道里策马狂奔,而且那些马和人一般神俊的,除了松赞干布和他的侍卫们,不可能是别人。 远远地,松赞干布身披的黑狐裘被风吹着微微向后扬起,在大雪初晴的日光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一群人离持明殿不过一射之远时,马速仍丝毫不减,疾速冲到殿门前,方才齐齐紧勒马头,勒得个个马都是前蹄高高提起,几乎直立。 原本就是高头大马,这样一来,在白雪皑皑的殿门飞檐背景下,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被侍卫们拱卫在中间的松赞干布剑眉微微斜飞,黑亮的眼晴中透着些冷厉,披着黑色狐裘的他比平日看上去更加英气冷峻,浑身上下隐隐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这会儿他勒着缰绳,更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马下走近的索朗德吉。 虽然脚步不缓不急,但索朗德吉知道,他的内心因为这打量生出一丝慌乱,他不由感叹松赞干布的气势。 蔡邦萨当初不过是个侍妾,她的儿子绝无登临赞普之位的可能,可世事偏偏出人意料,谁能想到她会生出一个学什么都一点即透,又天生神力的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还得了大相尚囊的青眼。 等人们发现她这个儿子的存在时,年仅十二岁的松赞干布跃于人前已经是聪慧,沉毅,多才多艺,骁武绝人,以至于朗日论赞临终之前,竟然将赞普之位传给了他。 即使如此,大法师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反正在吐蕃一向都是赞普和大法师共治天下,甚至有的时候,大法师强了,赞普还要对其言听计从,就像当年朗日论赞想削减他们苯教的势力,结果却白白丢了性命。 大法师觉得,他能够默许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之位,就一样可以将他拉下来。 可索朗德吉这会儿觉得,或许他的师傅低伏了赞普。 都说贵气要积三代,初登王位的松赞干布那时候穿着再华美,脸板得再严肃,总归是流于虚浮,但是现在他,那种矜贵之气就像沉积在了他的骨子里,看上去就像那位大唐来的公主,即使昏睡着无知无觉,风华仍然令人倾倒。 权势和自信,已经赋予了松赞干布最华丽的外衣和最端正的容貌。 索朗德吉已经在松赞干布的身上看到了身居高位、不可一世,不能战胜的气势。 甚至,当松赞干布平静地望着他时,索朗德吉被他眼里的冰凉刺骨给冻住了呼吸,两人的视线一触他便垂目避了过去。 他看不出松赞干布要怎么对付自己,要怎么对付他的师傅,对付苯教。 他突然生出两分惧意,惧怕、恐惧自己无法对付已经在吐蕃坐稳了赞普之位的松赞干布。 心里头,他有些埋怨师傅,若是想动手,何不早几年,趁着吐蕃与大唐尚未结亲,吐蕃还不像如今这般强盛,松赞干布根基尚未完全坐稳的时候行动呢?偏要到这种时候,来啃这块难啃的骨头。 搞不好,骨头没啃着,反倒嘣掉了自个的牙。 松赞干布看着不慌不忙走过来的索朗德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移开目光。 索朗德吉红色织金的僧袍,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容貌看上去不输大赞事年轻时的清隽俊美,看上去不像个僧人,倒更像个世家子弟。 待索朗德吉行礼之后,松赞干布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事,她在持明殿里,如果半个时辰本王见不到人,这持明殿里的僧人连同你,一个都不要想活。” 索朗德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辩解,只道:“请赞普放心,若是她真在殿里,贫僧无论如何都会带人出来。” 双方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李云彤的身份姓名。 听了索朗德吉的承诺,松赞干布翻身下马,巴吉领着一队人跟在他的身后,准备保护他一道进入持明殿。 多吉则领着另一队人马在殿门外准备随时接应。 毕竟,持明殿在布达拉宫是个相对独立的存在,里面的僧人全是苯教的弟子不说,除了规定的日子可以进去上香祈福解签外,平日里,等闲之人根本不得入内,如同吐蕃的皇寺,高高在上。 松赞干布才下了马,还未踏上持明殿的台阶,又见旁边急冲冲跑来一个宫人,行礼后一脸着急地对他说:“赞普,蔡邦萨请您到朗月宫去一趟。” 松赞干布闻言,心念电闪,他知道一定是李云彤失踪一事已经传到了母萨的耳朵里,也隐隐猜到母萨在这时候叫人请他过去所为何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听母萨讲什么道理,更不想因为跟她起了冲突拖延此事。 看了宫人一眼,松赞干布淡淡地说:“你回去告诉母萨,本王知道了。只是此刻本王有急事要办,等事情办完了便会过去。” 说完,也不等宫人再说什么,便用手把他往旁边一扒拉,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赞普,赞普……”宫人连唤了几声,眼见无法阻挡,只得跟在后面道:“赞普得罪了。” 说着,宫人竟然一个纵身,翻到松赞干布的前面,伸手拦住他。 “滚开——”松赞干布冷声道,“别以为你是母萨身边的人,本王就不敢动你。” 这一交手,宫人就知道自个绝不是松赞干布的对手,连忙垂手在一旁站着道:“小的不敢,只是奉命行事,还望赞普宽宏大量。” 眼看殿门就要推开,松赞干布也不打算跟他废话,冷哼了一声,抬脚正欲迈过门槛。 “赞普……”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松赞干布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他看见由侄女、宫人们陪着的止玛托迦,款款行来。 松赞干布见状心中长叹,只得停驻脚步,上前向止玛托迦见礼,“母萨怎么也过来了?” 止玛托迦哼了一声道:“哀家就知道儿大不由娘,早就料到你多半不会去见哀家,所以特意亲自来了——” 她的眼风故意瞄了瞄松赞干布跟在松赞干布身后和不远处多吉领着的人,像是对他们给自个行礼不够恭敬有些不快。 松赞干布听了止玛托迦所言,苦笑道:“母萨容禀,儿子并不是故意要违背您的意思,只是如今性命关天,片刻也耽搁不得,所以儿子才打算晚些过去……” 止玛托迦轻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让你将神武卫的人都动用了?哀家记得神武卫是贴身亲卫,专门负责赞普的安全,什么时候,这些找阿猫阿狗的事情,也要他们做了?” 松赞干布强压心头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间有恶火在燃烧,但他知道此刻不宜跟止玛托迦争辩,就微微低了低头,带着几分冷然道:“本王要他们办得,自然是跟本王有关的事宜,母萨这话是从何说起?” 止玛托迦叹了口气,低声道:“赞普亲卫,非乱时不得任意调动。前一阵子,要不是他们殊死拼战,你能不能回来还不好说。你明知后果如何,却仍要任意妄为,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让他们进持明殿?” 说着,止玛托迦声音,声音低的近乎耳语:“你还记得,当初建这持明殿的时候,大法师曾说过什么吗?” “兵戈不得入内,进殿卸甲,否则,不得善终。”松赞干布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也知道,大法师的咒语有多灵验,况且,这儿是他的地盘,里面有些什么古怪,哀家和你谁都不知道。不行,哀家不许你去,不许你为了一个异族的女子,断送自己的辉煌帝业。”止玛托迦苦口婆心地说。 松赞干布默然立在殿檐之下。 许是太阳升起的缘故,屋顶上有些雪水化了,水自屋檐上的排水渠流下来,半冰半水的斜斜滑落,落到地面上就砸出一个小坑,溅起的水花如同晶莹泪珠。 母萨所说的他都知道,索朗德吉之所以能够有恃无恐,跟大法师,跟这个持明殿有很大关系,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宫里的一处禁地,据说有人在不是开殿的日子擅闯进来,最后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乃雪域之鹰,一国之君,实在不该冒这样的风险。 进或者退,这世间并没有两全之策。 第222章 古怪 缪锦绣探查了木屋,没发现什么古怪,也没看见人,退回来告知李云彤她们后,三个人就顺利地进了那间屋子。 进去之后,才看出木屋的古怪。 缪锦绣看着眼前桂殿兰宫一般,华美华丽的布置,目瞪口呆。半晌,她方才喃喃道:“先前,我在屋子的窗户外看到的,不是这般情形啊……” 不用问她先前看到的是什么,李云彤她们立刻觉察出不对,连忙往门口疾退。 然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门,在她们进来之后已经无声地自行关闭,而且,硬如铁石。无论她们是拉、退、踢,甚至拿了屋子里墙壁上挂的那把剑去砍,都全无反应。 门一直紧紧关着,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窗户,也一样打不开。她们可以捅破那一小格一小格的窗户纸,看见外面,感觉到风吹进来,却无法将窗户拉开,而她们也无法从小小的窗格逃出去。 三个人用尽了法子,累得筋疲力尽。 缪锦绣索性往地毯上一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累了,饿了,先躺一躺再说。” 陈琳琳看了李云彤一眼,连忙过去拉她,低声道:“你快起来,赞蒙在此,怎可如此失礼。” 李云彤虽然也觉得累,却仍是端端正正地找了把椅子坐下,她没有责怪缪锦绣,而是嘴角扯了扯,阻止陈琳琳道:“随她去吧,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不用顾忌那么多礼法。你也歇歇,等缓过气来,我们再找找这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她坐在椅子上细细回想之前在外头所见的木屋外形,可以肯定眼前所见,比木屋从外面看起来要大的多。 难道是有人做出来的幻像? 李云彤集中精神,朝自己所坐的椅子摸去,仔细查看。 是实实在在的木椅,用金丝楠木制成,透过窗格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椅子的扶手上,可以看见纹理直而细密的木质闪着绸缎般光泽,金丝浮现,灿若云锦,细闻之下,还有淡雅幽香。 缓过神来后,李云彤发现,不仅她坐得这把椅子,这屋子所有的家具,都是金丝楠木所造。 虽然从丝绒躺椅、手绘的靠枕,编织了梵文的手工地毯、色彩斑斓的持毯、还有温暖的壁炉、雕花饰金的房柱横梁……所有的装饰布置都是吐蕃风格的,但那些家具却是大唐蜀中特有的金丝楠。 金丝楠木至美,木质坚硬耐腐,水不能浸,蚁不能穴,成为栋梁材需要长到两百年以上,因为比较难得,所以这种木质一般只有皇家、权贵,以及少数声名赫赫的寺庙才会使用。 一间木屋里,竟然摆放着这些家具,这里住着什么人? 等恢复了些力气之后,三个人将屋子查看,更是吃惊。 严格来说,这已经不能叫木屋了,这简直就是一处宫院,她们三个人分别看的屋子加起来,大大小小有二十几间不说,李云彤看的有间屋子简直大得如同花园一般,里面不仅种有花木,还养了两只鹦鹉。 更奇特的是,地面、家具都是一尘不染的,显然有人每天都在收拾打扫,可二十几间屋子看遍了,她们也没碰见一个人影。 只是眼下她们谁也顾不得研究这些古怪,因为三个人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李云彤放下手里镶嵌着各色宝石瓶子,“不管了,就算再有天大的事,咱们先要先吃饭。等吃完了惚,再仔细研究这屋子。” 缪锦绣热烈响应,“就是,虽然这屋子的主人有些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困着我们,但不管如何,总得先吃完饭再管其他,就算是要打一架,也让我吃饱了再说。”想到自个那糟糕的厨艺,她的眼睛看向陈琳琳,“琳……陈贵人会不会做饭?” “我也不会做。”陈琳琳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心思还在之前看到的那些屋子,屋子里的东西上面,“我看那些东西,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运过来的,说不定在屋子修建时,就一起做好了,这屋子的主人怕是不简单。” 李云彤也若有所思,“这里虽在宫里头,却是苯教的地方,说不定一草一木,全是苯教的人所建,听说就连侍卫、宫人里头,都不乏他们的信徒,恐怕当初修建的时候,那些工匠们更是对苯教大法师顶礼膜拜,他若是想做到这一切,也并非不可能。” 她回想着刚才所见的那些陈设,都是贵重的金丝楠木家具,巨大的书案之上,连桌腿上面都镶满了各色宝石,看上去就像是个老财主得了好东西,什么都忍不住往上面堆,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宝石都十分罕见,每一块都价值不菲。 还有那些地毯、挂毯,大小不同、形状各异,却是最细软的羊毛织就,不知道用了多少织娘的手工,每块地毯都用了羊毛原来的纹理,都有着天然的花纹,还织成了吐蕃的山山水水,花鸟虫鱼,虽然不是很像,但望之都有种神似的拙扑,如同画一般,让人看得久久移不开眼睛。 有一幅黑白花纹的地毯,以同圆内的圆心为界,画出相等的两个阴阳鱼,阴鱼用黑色,阳鱼用白色,阳鱼的头部有个黑色的阴眼,阴鱼的头部有个白色的阳眼,就连缪锦绣那个粗枝大叶的性子看了一眼都嚷嚷道:这是太极八卦图,我以前看过的。 吐蕃苯教地界上,竟然有有一副太极八卦图,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李云彤想到那些宫院里陈设的家具,包括蔡邦萨的朗月宫,她的东月宫,赤尊的西月宫,甚至松赞干布的曝光殿,虽然也算是华美,却和这里的奢侈不能相提并论。 一座在布达拉宫里的寺院,竟然藏着这样的地方,真是怪不可言。 更别说在查看那些屋子里,她总有一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着的感觉。 缪锦绣心比较大,听到陈琳琳说她也不会做饭时,嘟囔道:“我记得之前看过的有间屋子,里面有两盘点心,我去端过来,咱们先垫垫。” “有点心?”陈琳琳眼睛冒着光,嘴里埋怨道,“既然有点心你之前怎么不说,现在都快饿死了,还要再过去端。” “我正想拿来着,听见你们喊说有个厨房,以为有很多吃得……”缪锦绣辩解道。 确实有个厨房,可里面都是生米生面,生肉生蛋……想到那些蛋,陈琳琳犹豫了一下,起身跟上去说,“你去端点心,我到厨房里煮几个鸡蛋。” 煮蛋只需要烧火用水煮熟,应该不难吧? 赞蒙肯定是不会做这些的,只能她们俩个去。 快要走出这间小厅时,陈琳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见李云彤身后的帐幔后头有个人影。 莫名地,先前查看屋子时,那种被人在暗中看着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不由觉得看着宽宽敞敞的小花厅竟有种神秘的压迫感。 陈琳琳打了个寒颤。 等她再定睛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影又消失不见了,就像刚才她看见的那一眼,真得只是错觉看了缪锦绣一眼,陈琳琳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退回去,她的面色变得十分苍白,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由于害怕,她手臂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那一刻,她感觉到自个力气全失,连走都走不动了。 缪锦绣全然未觉,见陈琳琳站住不动,以为她是饿得没了力气,便轻声道:“你和赞蒙歇一会,我一个人去端就行了。等吃饱了,再去煮鸡蛋准备着下回吃。” 因为急于将食物端过来,缪锦绣没有察觉到陈琳琳的异样,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了那间放着点心的房门,在推门的一刹那,她的心中泛起了一个十分奇异的念头:那两盘点心会不会被人已经吃了? 因为这个念头,缪锦绣飞快地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仍然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那两盘点心还放在桌上,旁边还放着个水壶,几个茶碗。 缪锦绣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没有看见那个水壶和茶碗,但她也不敢肯定,毕竟之前她刚走进这间屋子,就听见陈琳琳大喊发现了厨房,一激动就跑了过去,并没有仔细查看。 看到水壶,她觉得不光是饿,好像更加口渴,她走到桌子旁边,拎起水壶,发现里面竟然有茶水,欢喜不已,连忙倒了一碗,端起来仰起头一饮而尽。 连喝了两碗茶,觉得口渴没那么厉害了,缪锦绣拿出帕子,抹去嘴边残余的水渍…… 在那一刹间,她突然想起,想到了之前自己喝那两碗茶的感觉……虽然那水不烫嘴,可明显的,不是凉茶,微微的温热,正好入口。 说明茶是有人准备好的,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她确实没有记错,茶壶和茶碗都是先前屋子里没有的。 缪锦绣呆住了。 她立刻意识到,这屋子的确是非常古怪,先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并不是莫名其妙,在刹那间,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之感,袭卷了她的全身。 第223章 圣女 看着陈琳琳一个脚在门外,一个脚在门内半响都没动,端坐在椅子上的李云彤觉得奇怪,正欲开口问,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就连眼前的光亮都突然消失,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试图站起来,结果发现自个手脚也不能动了。 李云彤急得直冒冷汗,并没有什么绑着她,但就是不能动弹,能够动的只有眼睛,她睁大着眼睛东张西望,试图看出点什么来。 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黑而寂,没有一点光亮,比夜还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李云彤仍然尽量将双眼睁大,像是这样的话,她就能不错过一点动静。 跟着,她感觉到了自己坐的那张椅子在移动,感觉到了椅子似乎往门那边移去,因为她闻见陈琳琳身上的香气。 碰到陈琳琳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迸出三个字,“拉住我……” 其实她本想说“拉住我的椅子”,可是在讲了那三个字之后,力气已经耗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就是那三个字,都令她如同挑了千斤重担,累得快要趴下。 原本是端坐在椅子上的李云彤,在说完那三个字后,已经呈瘫软在椅上的姿势。 她几乎累得要昏过去。 想到师傅曾经教给自己的法术,李云彤试图通过控制自己的呼吸,来清除身体所承受的那种重压感…… 因为不能动又看不见的陈琳琳正在恐惧时,突然听到李云彤所说“拉住我……”便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没想到那一瞬间,她竟然真的拉住了那把正移动的椅子,感觉到有一股力将自己往前拖,正在角力之际,已经感觉到椅子要脱手而去的陈琳琳突然觉得身上一轻,就连脚步似乎也能移动一些。 她听到黑暗中李云彤深呼吸时所发出的“哧哧”声,莫名地心安下来。 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尖叫。 那是缪锦绣。 原本该担忧的陈琳琳此刻却很高兴。 能够尖叫出声,说明缪锦绣还好生生地活着,还能说能叫。 她有些兴奋地张大了口,扬声问道:“绣……绣?” 发现自个也能说话了,陈琳琳更加高兴。但当她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如之前那般,张不开口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也别恐惧,就会发现要容易开口些。”李云彤的这句话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调息一边在说话,她似吟似唱了几句梵音,然后道,“现在你再试试。” 陈琳琳试了几回,发现还是不行,沮丧地说:“我说不……” 她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呀,我能说话了。” 此刻,虽然仍处在黑暗之中,但是陈琳琳感觉到自己已经可以自由活动,先前那股束缚着她不能动弹的无形的压力,已经消失。 虽然是在这般境地,听见陈琳琳的这句话,李云彤还是莫名觉得好笑。 “你——”刚说了一个字,李云彤的话就被一阵极其剧烈的震荡打断。 震荡来得太突然,好像地龙翻身一般,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那震荡却令她们站得站不住,坐得坐不稳,东摇西晃。 就好像这屋子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摇晃了一般。 等到震荡消失,李云彤立刻扶着椅子把手,端起身来。 她看着四周的黑寂沉声问道:“是谁,鬼鬼祟祟的,不敢出来见人吗?” 没有听到回音,但她又用十分流利的吐蕃语问了一次,“我是大唐文成公主,也是吐蕃的赞蒙,究竟是谁在这里?” 此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随着李云彤说话的声音,缪锦绣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她惊恐地叫嚷道:“天,这是什么地方?天怎么黑了?” 紧接着,李云彤听到陈琳琳的声音从自个身边往缪锦绣那边去,听到陈琳琳急促地叫着缪锦绣的名字:“绣绣,你在哪里,你怎么样?” 她走得非常急,因为走得太急,又是在黑暗里,以致没走出几步,便跌了一跤。 陈琳琳仍然连滚带爬地往前,喊着缪锦绣的名字,“绣绣,你别怕,我们在这边,你等在那里别动我,我过来找你。” 听到陈琳琳在情急之下,没有再像平时那般喊“缪贵人。”李云彤的嘴角勾了勾,她的这两个滕妾真是颇有意思,明明两个人互相间非常关心对方,但在自个面前,却一直装作两人不大要好,连称呼都是客套疏离。 到底是患难见真情啊。 在这一刻,李云彤想到了自个的妹妹,还有其他家人。 她双手合什,默默念起了大悲咒。 黑暗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一般,慢慢散去,柔和的光亮慢慢显现,并逐渐扩大,屋子里重见光明。 见陈琳琳还在地上,端着盘点心跑过来的缪锦绣把盘子往李云彤手里一塞,就急切地蹲下去将她扶起。 她将陈琳琳护在怀里,大声叫道:“你是谁?为什么不敢出声?连面都不敢露,就整这些吓人的把戏,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把先前的恐惧全部都喊了出来,而陈琳琳此时才觉得后怕,伏在她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李云彤正想劝慰她们几句,想叫她们先吃些点心垫一垫,但她还没有说,就见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了一个人。 那人走得极慢,像是快要走不动,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等走近之后,那人看到李云彤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哎。累死我了。大晚上的,你们吵什么吵,就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嘛?” 听到那人用吐蕃语抱怨,李云彤她们三个人全呆住了。 她们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女人。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唇如丹朱,眉似点翠。她的神情慵懒而迷离,如同刚刚睡醒的猫,半眯着眼睛,瞳孔是深棕色的,如同琥珀一般,眼波流转间叫人沉迷。 她穿了件水红色的罗衣,胸脯高耸,露出一片春光,长发如同绸缎一般长至小腿,行走间阵阵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像是花朵在夜里幽幽绽放,若有若无的香气,闻之令人心悦。 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虽然眼角有着微微的细纹,但因为姿容绝美,些许松驰的眼角不但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上去有种成熟的风情。 相比之下,李云彤她们三个十八、九岁的花样年华,倒显得有些青涩而局促。 她只是坐在那儿,抱怨地说一句话,声音婉转悠扬如同百灵,令听的人莫名觉得愧疚,似乎自个做错了什么,不该打搅到这样一位美人。 见李云彤她们三个人发呆,女人斜靠在椅子上,拢了拢自个的衣衫,懒洋洋地说:“我是多弥的圣女谛拉,你们怎么进来的?” 李云彤她们三个仍然发着呆,谛拉的一举一动像是有种魔力,令她们神魂颠倒,一时间竟然忘了回答她的话。 毕竟有些修为,李云彤最先回过神来,她微笑着问,“你是多弥国的圣女?是那个遍地黄金的多弥国吗?” 谛拉的嘴角轻扯,似讥讽似无奈地笑了笑,“没错,就是那个遍地黄金的多弥,与苏毗相连。原是高原上的商贸和军事要塞,因为太富有位置太好,便被其他强国惦记,在十年前,强大的吐蕃铁蹄踏破了多弥的国土,后来,与吐蕃赞普通婚和结盟的大家族那囊氏便成为了多弥的首领,成为吐蕃‘四方面王’之一。而我,也被迫离开了家乡,一直被锁在这里。” 她微微轻叹,眼中显出追忆之色,“我的国啊,在高山峡谷间,河流密布,水草肥美,在那里有座巴结唯色的神山,奇峰林立、灌木葱茏,沿着山谷向山顶进发,四季都有不同的色彩。” 兴许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外人了,谛拉的神情里有微微地好奇,“我之前听到你们喊,有位大唐的文成公主来这儿了,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 她看向李云彤。 谛拉一眼就看出李云彤和旁边两位美貌女子的区别。 虽然三个女子都很美,但身材最高挑的这个,看上去明显腰背更挺直,气度更雍容,还有她的衣饰,也更为华美,即使上面已经有了污泥,有一块还撕破了,但看她的神情,就好像穿着天底下最漂亮的裙子,丝毫没有落魄的感觉。 谛拉好像看到十年前那个骄傲又美丽的自己。 李云彤点了点头,轻声说:“是的,我就是那位来自大唐的文成公主。请问你能告诉我们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能怎么出去吗?” 问完之后,她才想起,谛拉自个都是被人锁在这里的,怎么可能告诉她们怎么出去。 难不成,她们也会在这儿一直被锁下去吗? 看见李云彤眼里闪过的惊慌,谛拉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十年里,我想了无数的法子,可都逃不出去。我只知道,这是一个被封禁的地方,除了大法师,就连吐蕃的赞普,也不能走进来。”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李云彤想到之前她们三个人把二十多间屋子都查看了一番,并没有看到谛拉,就觉得有些奇怪,“我们之前看了所有的屋子,并没有发现有人。” 第224章 铃声 听到李云彤的问话,谛拉正想开口回答,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碎的铃声响起,便立刻改了主意,只说了一句,“这里有很多屋子,你们看到的只是一部分。除了我之外,还有做杂事的十多个使女,但这会儿,她们都睡了。” 她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你们也早些睡。”说完,留下满腹疑窦的李云彤她们,径自起身走了。 “这会儿,应该才到申时吧?怎么这么早就睡觉?”缪锦绣看着谛拉那曼妙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问。 “日影已经西斜,太阳快落山,差不多戌时了吧。”陈琳琳指着走廊另一头的窗户,皱着眉头道。 李云彤也皱眉,“怎么过得这般快?好像咱们进来的时候还不到正午。” 三个人查看那二十几间屋子,不过半个来时辰吧,后来那些事,好像也没过多久,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到戌时,而且,她也没有感觉到一点睡意。 但太阳一落山,屋子就会慢慢暗下来,因为找不到烛台和蜡烛,三个人只好借着太阳的余晖匆匆吃完点心,喝了茶,洗漱一番,选了相邻的寝室去睡觉。 因为李云彤的身份,陈琳琳她们自然是要值夜侍候的,两个人商量来去,谁都不敢独自睡另外一间房,便决定一个在李云彤跟前侍候,一个在外间歇着,有什么事也好随时招呼。 陈琳琳服侍李云彤睡下后,便穿了中衣躺在床下的矮榻上,以便夜间李云彤有什么需要时,她能够立刻起身服侍。 因为睡得太早,陈琳琳没有睡意,便翻来覆去了好久,还试图问问李云彤的打算,却没有得到回应,等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 是那种感觉到什么的惊醒。 清醒之后,陈琳琳屏息聆听了好一会,却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床上的帐慢纹丝不动,寂夜安静宁和,不像是有什么危险。 但之前被无端困住的惊恐太深,陈琳琳虽然再睡下去,却始终绷了跟弦。 因为不敢睡得太沉,她觉得疲倦不已。 就是陈琳琳快要睡着时,再次被莫名的感觉惊醒,她坐起身,警惕地看着四周,确定没什么异样,方才打算再次躺下去。 兴许是自己太累了,神经绷得太紧,所以疑神疑鬼的。 躺下去时,陈琳琳暗暗地想。 她无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却发现李云彤静静坐在床上,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之前明明服侍着她好生躺下了,怎么会突然坐起来? 陈琳琳心中暗自嘀咕,便轻声问道:“赞蒙是不是想喝水?嫔妾去给您倒一杯?只是这会儿怕是只有凉茶。” “不用,我打算起来了。” 听了李云彤的话,陈琳琳的心头又是一惊,要不是李云彤的话音和词调听起来都和平时没有区别,她简直以为李云彤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这半夜三更的,又没有光亮,只是窗外的一点月光,能看见什么啊,竟然要起床。 这会儿起床,能做什么?捉鬼去吗? “还没到三更时分呢,赞蒙起这么早做什么?”陈琳琳虽然心里腹诽,但速度一点也不慢,从地榻上翻身起来,服侍李云彤着衣。 她仔细地服侍李云彤穿好昨日脱下的那些衣裳,歉然在说:“太黑了,看不大清,嫔妾也不知道穿得对不对,要不,赞蒙您还是等天亮些,再起吧?” 李云彤摇了摇头,“我不困。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似乎不是平日里天黑的那个时辰。” 她下床之后望着陈琳琳道:“你先前起了两次身,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我看你倒是蛮警觉的样子。” 陈琳琳闻言微微垂眸,低声说道:“赞蒙也听见了吗?嫔妾也说不好听见了什么,那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之前圣女还在时响过的铃声。先前嫔妾还以为自个听错,怕吵着您休息,也没敢出去看看。” 李云彤按着陈琳琳抬起的手臂下了床,一边朝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我也是听到有动静才醒的,不关你的事。缪贵人似乎睡得比较沉,就别吵着她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听李云彤的意思似乎是想出去探探,陈琳琳眼底神色一动,语气则依旧是平静无异,她神色凝重地说道:“咱们出去,单留缪贵人一个,万一有什么危险,岂不是无法想到照应?赞蒙若是想出去,就唤她一道起来吧。” 李云彤闻言,眼中浮现一抹笑意,轻轻说道:“你倒是很会为她着想。我瞅着她太累了,所以想着让她歇着。说起来,倒是让你也睡不成了,只是不出去看一看,这心里头终究是不踏实,你要是怕,也留在屋里吧。” 心头虽然很害怕,但陈琳琳知道自个的身份,也知道万一李云彤出了事,她们就算出了这里,也落不了好下场,便硬着头皮欠身道:“谢谢赞蒙的体恤,哪有您出去,嫔妾却歇着的道理。我这就去唤缪贵人起身。” 李云彤点了点头。 要陈琳琳准备出去的时候,她说:“等会儿若是外头有人,你个想点妥当的法子支开她们,我要跟缪贵人去找一找那位圣女。” 找个借口、搭讪、攀谈……这些事对于陈琳琳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想到在这种古怪的地方和陌生人攀交情,陈琳琳就头皮发麻。 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找那位圣女打听些什么,这个地方对她们来说无疑是龙潭虎穴,要想出去,就必须对这儿充分了解。 想了想,李云彤从荷包里拿了张护身符递给她,“你把这个贴身放好,真有什么,也能保你平安。” 陈琳琳接过来点了点头,轻轻松开扶着李云彤的手,欠身施了个礼,然后先一步出门去唤缪锦绣。 她的脚步声在外头停了一会儿,随后,李云彤听到她和缪锦绣的轻声交谈。过了一小会儿,随着她的脚步声往外走,缪锦绣走了进来。 缪锦绣站在门口,月光照在她的身后,光线淡弱浅淡,令她的面孔和神情看上去都有些模糊。 李云彤看着她的脸,温和地轻声说道:“我看你身手还不错,有没有胆子和我一道出去探一探?” 她的话音刚落,缪锦绣双膝跪地。 因为跪得太急,她的膝骨撞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而她仿佛没感觉到痛楚一般,沉声说道:“赞蒙有令,嫔妾万死不辞,只望赞蒙答应嫔妾一个请求,这次如果能够平安出去,请您允准嫔妾和陈贵人离开吐蕃,回大唐去!” 李云彤闻言,目中神情微微凝住。 虽然一路上看到缪锦绣和陈琳琳颇为要好,但她实在没有想到,两人的交情竟然有这么深,竟然想到双双离开吐蕃。 “你们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初来吐蕃,可是问过你们的。” 缪锦绣垂下头,“嫔妾自知有错,只是除此之外,嫔妾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还望赞蒙答应。” “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不肯去查探?”李云彤望了一会黑暗中缪锦绣模糊的身影,似笑非笑地回答。 缪锦绣咬了咬唇,终于大着胆子说:“若是赞蒙不答应,嫔妾觉得,与陈贵人能够在这屋里终老,也不失是一个好去处。” “啊?”李云彤讶然,“这鬼屋一般的地方,你竟然觉得是个好去处?你这么想,可有问过陈贵人?她愿不愿意和你一道留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呢?” 缪锦绣不语。 李云彤轻叹一声,“显然,你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你这样贸然决定,仓促间难以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难免要出岔子,不如这样,我答应你,如果陈贵人也同你一样的想法,我就允准此事。” 缪锦绣以为她的意思是允准自个和陈贵人留在这里,不由喃喃道:“说得也是,万一她不愿留在此处呢?难不成我还强迫她不成?” “起来吧。让你们留在这里当然不可能,我是说出去后,你们离开吐蕃之事。”李云彤轻轻叹了口气,抬了一下手,算是虚扶缪锦绣起身。 两人向外走之际,她望了跟在身后的缪锦绣一眼,淡淡地说,“世事难料,我们也算是有患难之情,好在赞普从未召幸过你们,也算是天意所驱。等平安离开这里,我就允准你们随自个的意思,去或者留,都随你们,但事先说好,你不能强迫陈贵人,她要想跟你一道走,你才能带她走。” 缪锦绣欣喜若狂,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陈贵人她一定愿意跟嫔妾走的,我们先前就说好,一起出宫去到江南……” 她突然发现自己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掩住自个的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查问你们的秘密,但希望你们的秘密不会,也没有伤害过我。”李云彤走到外面,把话说给缪锦绣,以及守在门口的陈琳琳道。 第225章 鬼魅 “将这个戴在身上,一会儿出去,看到的兴许并不是先前所见,要定住心神,不要慌张,我们找到这屋子的‘眼’,就能破了此局……”李云彤大致交待了一下自个这半夜查探的情况,递给了缪锦绣一个护身符。 缪锦绣小心将护身符放在贴身的衣袋里,随李云彤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李云彤交待陈琳琳,“无论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去,一定要我们敲门,你才可以把门打开。要听到这个节奏的声音,你才能开门。”她在陈琳琳手上用指尖无声地敲了一段《清商乐》的开头。 “记下了吗?”李云彤敲了三遍后,抬头问道。 陈琳琳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们,赞蒙,你们要小心些。” 她的目光看向缪锦绣,眼中有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 缪锦绣安慰地看了看她,笑着裂开嘴道:“别怕,不会更坏。” 如果不试一试,她们就会像那位多弥国的圣女一般,数十年都困在这里,容颜未老却死气沉沉如同暮蔼。 出去,不会比困在这里更坏,可是,如果要你用性命去换,我宁可和你困在这里。 看到掩上了门,陈琳琳掩上自己的嘴,眼泪滚滚而下。 要不是这场变故,她还不知道缪锦绣对自己如此重要,重要到,她背叛索朗德吉,也要来救。 尽管事先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走出门后,看到原来那些一间间的屋子竟然都变成了深没过膝的荒草,密林,缪锦绣还是吃了一惊。 月光下,那场景和她们前一日走过的密林很像,又多了些白日没有或者忽略的东西。 道路更不容易找寻,远处有野兽的嘶吼,在更深更茂密的林深处,静静地躺着已经干瘪或者腐烂的尸体:一只兔子,一匹马或者是一只鹿,她们甚至还看到了两个人。 而那些残缺的骨架上,无一例外都保留着死前苦苦挣扎的痕迹。 而林子里,时不时飘过黑影,还有隐隐约约的笑声、歌声、谈话声,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影,透过林林的间隙,传了过来。 看上去,这里就像被诅咒了一般,白日里看来广袤寂静,安宁平和的密林,在夜里,却是处处都有杀机。 缪锦绣按李云彤所说,紧紧跟着她的步子。 她虽然跟着做拳师的父亲学了不少功夫,身手也不弱,但看到眼前这诡秘鬼祟的场景,仍然心里发慌。 李云彤的衣衫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的雪白狐裘在密林里如同会发光一般,令人追随。 每当她停下来查看路径,缪锦绣听到她沉稳的呼吸,便觉得心定,似乎那和她们在不同世界中的影子,都淡了许多。 “就是这了……” 李云彤的话语随着风声送进缪锦绣的耳朵里,听起来有些恍恍惚惚。 缪锦绣按她所说,与她并肩坐在那块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石头上,两手合什,十指相对,摆出一个奇怪姿势。 “这是我将吐谷浑大巫师教得咒语和师傅所传用在一起,因为无法单独使用,所以叫了你同来。只是你不是术士,恐怕效果有限,只能勉力一试。等一会我念咒的时候,你要敛气屏息,凝神专注,最好能沉浸在咒语里,物我两忘……我观你心神,应该是杂念比较少,认定的事一往直前之人,希望能够有效吧……” 轻叹之后,李云彤垂目开始念咒。 她要用真名唤万物的姓名,让它们为自个助力。 林木在咒语中分开,东边的的殿堂和西处的雪峰都逐渐从微光中显现,开始是一点点,后来是一线线,再到后面,有千万条光线从天空照射下来,照着她们,如同耀眼的存在。 雪峰之上,林木之间,有亡魂不断被超度,恶灵的侵袭,野兽的嘶吼挣扎着前来,又惊惧地后退,明暗转折之间,幻化成烟、成雾,成水汽再慢慢消散。 而天际渐渐亮了,不是月光,是云破日出的光,彩霞层云叠障,融合参差,向旁边流动,向四周晕染开。 在那变幻莫测的色彩中,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日光照幽深的林木,密林如同被人轻抚的杂草向两边迅速分开;日光照见白雪茫茫的林地,雪融冰散;曝光照见那东边的殿堂,殿堂上的黑雾慢慢飘开。 ——林子中那些原本还挂着些血肉的尸体,只余下森森白骨,等人掩埋。 李云彤一直念咒,缪锦绣一直静默,只是连呼吸,都配合着她的节奏。 “出——” 随着李云彤这一声轻喝,天际微光此刻越发明亮,红日在云层之后努力突围,像是在寻找最薄弱的突破点,终于,以一种无法阻挡的锋芒,将云层撕开一个缺口。 缺口处越来越多的光线绷射出来,运层的破裂处不断扩大、扩大,终于再也挡不住后面的太阳。 红日从云后全部跃出,这一跃正大而决绝,刹那光明大放,洒下道道金光,如同条条金鞭,驱赶着魑魅魍魉。 她俩在那块石上,如同极小的点,似乎微不可见。 前方已经散开的林木里摇摇晃晃地站起个人来,长发披散,看不到模样,身上穿着的红色僧袍被光线射得千疮百孔,漏洞如同筛子,虽然看不清底下的明细,却狼狈不堪。 李云彤还在垂目念咒,缪锦绣却被眼前这个人吓了一跳,手势就歪了歪。 那人猛然伸长一双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前一拽。 缪锦绣惊出一身冷汗,拧腰,扭身,反手牢牢抓住那人衣襟的同时恶狠狠地将那人来了个背摔。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的是哪怕和这人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他扰到李云彤半分。 那人似是没有料到她有这般身手,竟然被她摔了个仰面朝天。 缪锦绣利索地转身,骑在那人身上对着他的鼻子一拳砸了下去,却被那人一手紧紧抓她的拳头,一手搂紧她的腰将她压到自个胸前。 他轻轻咳了两声,桃花眼轻佻地低声笑道:“别打了,是贫僧。” 上师? 看到索朗德吉那邪气的笑容,缪锦绣愣愣地瞪着他,拳头却是再也砸不下去了。 顾不得去想他怎会在此,缪锦绣只知道这会容不得闪失,必须及时作出应对,她深吸一口气,改为按住索朗德吉的命门,喝问道:“上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是来救你们的性命。”索朗德吉躺在地上无辜地说,“要不是贫僧,你们哪能这么容易找到‘眼’?好了,快让我起来,你一个女人家,用这样的姿势对着男人,就算贫僧是出家人,也不太雅观。” 此刻,李云彤已经睁开了眼睛,停止了咒语,见缪锦绣看她,便点了点头道:“放开他吧,让他起来。” …… 陈琳琳在屋子里,听到外面奇奇怪怪的声音,还听到缪锦绣唤她,忍不住拉开了一道门缝。 她没敢出去,只隔着那条门缝焦急地喊,“绣绣,绣绣……” 看到长长的走廊竟然变成了密林,陈琳琳慌了神,月光移动,她恍然间看到了荒草里的白骨,吓得连忙关门。 门还没关死,她的衣角便被人死死拽住,陈琳琳低头,看到缪锦绣纤长细白的手指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半个身子匍匐在地上,身体颤抖如同树上要掉下的落叶,岌岌可危。 缪锦绣那张一向都是笑嘻嘻的面孔此刻满脸的绝望,声音也嘶哑难听:“琳琳,好琳琳,放我进去……” 陈琳琳惊惧地看着缪锦绣,不知道她是真是假,自个是该开门还是关闭,她语声颤抖,声音里有些许将信将疑,“你真是绣绣?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怎么没有和赞蒙一道回来?” 缪锦绣一迟疑,陈琳琳立刻将门又关上一分。 “琳琳,琳琳,救救我啊……”缪锦绣在地上跪行了几步,满脸是泪楚楚可怜,望着她情深款款地说,“外头实在危险,我原不该将赞蒙丢下的,只是想到你,我鬼迷心窍了,所以拼了命回来找你,难道,你宁可我跟她一道死,也不给我留条活路吗?” 她似是站也站不稳,却固执地撑着自己勉强立稳,半抬着头,自杂乱的头发中看向陈琳琳,如同一个情深意重,做了鬼都不忘陈琳琳,都要回来找她的女鬼…… 只是如此一来,陈琳琳再无犹豫,立刻挣脱衣角,将门紧紧关上。 此时,她再听外面缪锦绣一声声叩着门,一声声唤她,“让我进去,琳琳,让我进去……”的声音,就如同听见鬼魂的叫唤一般。 虽然害怕,她却再不肯将门打开。 真正的缪锦绣,即使做了鬼,也不会吓她的。 第226章 神昏 等放开索朗德吉站起身后,缪锦绣才发现在那边的丛林里还藏着一个人。 她看见的同时,李云彤也看见了。 那人一步步缓慢而沉重地向她们靠近,手里拖着一把重剑,剑锋在地面上划过碎石,相互撞击后闪出一路火花。 看上去来意甚是不善。 李云彤与缪锦绣对望一眼,相携着准备往后逃离,缪锦绣退得特别急,她惦记着还在木屋里的陈琳琳,她不知道李云彤的咒语会不会有其他影响,有人能够闯进密林了,意味着也会有人进到木屋。 退了几步,李云彤看清来人身上的蟒袍玉带后,停住了脚步,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出声相问,“赞普?是赞普吗?” 那人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沉步走向她们。 “赞普?”李云彤觉得衣服像,可那人的身影在林木中,看不大清楚,她便有些怀疑地又问了一句。 缪锦绣先是退了两步,记起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又连忙向前走,将李云彤护在身后,跟着问道:“你是谁?为何穿着赞普的衣服?” 那人仍充耳不闻,并不答话。 缪锦绣正要有所动作,那人却突然间快速走动,走到跟前,一把将她给推开,然后脚步踉跄虚浮、摇摇晃晃地冲着李云彤走了过去。 李云彤往后疾退,却被索朗德吉在后面挡住了去路,一时间,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她索性站定,看着走过来的那人,待走得近了,李云彤松了一口气。 靠得近了,她便认出了那张脸——尽管上面血痕污泥交加,但剑眉星目,紧紧抿起的唇角,却正是松赞干布。 但看他那模样明显是有些意识不清,李云彤有些犹疑,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被人控制了,糊涂到癫狂将她胡乱砍杀,便朝旁边避了避,同时轻声地喊:“赞普,赞普——” 缪锦绣也看出松赞干布的不对,试图上前拦阻。 索朗德吉看到松赞干布满脸惊讶,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他,他朝前行了几步,看着松赞干布疑惑地问:“赞普?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的血?贫僧不是说了让您在外头等着,一定将赞蒙平安给您带出去吗?您怎么跟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一边说,他一边又叫缪锦绣去扶人,“贫僧看赞普似乎有些不好,你先扶他在那边坐下再说。” 松赞干布却阴沉着脸,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瞪了过去扶他的缪锦绣一眼,蛮横无礼地将她猛地推开,再次如同鹰隼般敏锐地看向李云彤。 他的眼神虎视眈眈的盯住了李云彤,像是不认识她了,要吃了她一般。 缪锦绣被他那一推,推倒在地,撞在凸起的石壁上,痛得惊呼,一时没有爬起来,她抬眼看着李云彤,满是担忧。 看到松赞干布似乎失去了理智一般,李云彤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里全是冷汗,松赞干布越是靠近他,她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担忧。 她也不知道自个的咒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原以为解除了禁锢便没事的,但如今看来,似乎还有其他的影响。 靠近李云彤时,松赞干布突然仰头长啸一声,宛若狼嚎。 他举剑的手高高抬起,另一只手则撕扯着这只的手臂,就像自己和自己搏斗一般,不想让那剑砍下去。 离他正面不远的李云彤,他左侧的索朗德吉,地上的缪锦绣齐齐吓了一跳,全都屏了声息呆呆地看着他,暗想赞普是不是疯了? 回过神来后,索朗德吉和缪锦绣都挡在了李云彤的前面,却见松赞干布将那剑丢在一旁,圆睁大眼张臂猛地往前一扑,连推带撞,准确无误地拨开索朗德吉和缪锦绣,拉住李云彤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两人身后扯了出来,拉扯到自个面前。 李云彤试图反抗,但她那点花拳绣腿在松赞干布面前根本不够看,到最后就像是心甘情愿地走到了松赞干布面前。 这一天一夜的,发生了太多事情,李云彤已经顾不上害怕,或者说是麻木了,比起陈琳琳她们的恐惧,她一直都表现的很镇定从容。 但此刻,面对松赞干布那血红的双眼,那已经不像人类的双眼,李云彤颤抖着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赞普要做什么?” 松赞干布没有回答,他比李云彤高许多,此刻微低下头,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他的猎物,呼吸灼热,眼中的弑杀之色和挣扎相互交替。 虽阳光灿烂照在身上,虽周遭阴雾散去一派风和日丽,鸟鸣瞅瞅,李云彤却觉得自个置身冰川,孤寂而清冷。 松赞干布的手已经掐上她脖子,没有人能帮得了她,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救下她。 冲上前来的索朗德吉已经被松赞干布一脚踢开,此刻趴在地上痛苦不堪,起不了身。 缪锦绣跟着索朗德吉往前扑,张口就朝松赞干布的手臂上咬去,却被松赞干布毫不犹豫地一掌扇开。 李云彤见机,便“啪!”地一声,响亮地抽了松赞干布一个耳光。 她必须唤醒松赞干布! 结果松赞干布恍然未觉,那只手仍然掐着她的脖子不放。 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大手渐渐缩紧,李云彤努力吸气,呼气,加大呼吸……她努力睁大眼睛,沉默地看着松赞干布的眼睛。 此刻,周围的声音在她耳边隔绝,她什么也听不见:周围的景致从眼前散去,好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是努力吸乎,静默地看着松赞干布的眼睛,想从那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的眼睛里找到他的薄弱之处,攻破,唤醒。 松赞干布很愤怒,很狂躁,他神志不清,又有些茫然,他如同一头暴烈的牦牛,要将眼前这个人撕成粉碎,又似还保有那么一点点神智,知道眼前这人他绝不能杀。 他的手紧紧松松,始终没有从李云彤的脖颈上放开。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都想从彼此眼里找到些什么,确认些什么,一时之间,竟有些诡异的安静协调。 隐隐有铃声传来,大片的黑雾从树下,从林木丛中翻滚而出,袭卷而来。 黑雾到了缪锦绣跟着,似乎就被什么挡住了,绕了个弯又向前。 黑雾从索朗德吉身上穿过,片刻也不曾停留,径自绕到了松赞干布的身上。 李云彤这边一点黑雾也没有,她看着渐渐被黑雾包裹的松赞干布,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弃宗弄,你快醒醒。你看着我,看看我是谁。”她感觉到自个的脖子一松,连忙道。 在片刻的清明之后,松赞干布眼睛变得更红,一抹戾色从他眼里蔓延开去,他额头脖子上的青筋随之鼓起,他一手掐着李云彤,另一只手对着李云彤高高举起,蒲扇大小、满是血痕污泥的手掌眼看就要拍下来。 松赞干布天生神力,他能一拳打死牦牛,这一掌下来的后果,李云彤非常明白,但她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嘴里念起大悲咒,她抬头仰望着松赞干布,表情沉默,眼神平静冷凝。 令人意外的是,松赞干布高高举起的那只手并没有打下来,反而缓缓落下来抚摸着她的脸,还捏了捏她的下巴。 那有些粗糙的指腹反复摩裟着李云彤细嫩的肌肤,而他急促灼热的气息则暴露出他此时的想法。 可恶的家伙,竟然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见松赞干布此时竟然昏头到要当着人对她凌辱,李云彤终于怕得掉下眼泪,她想拼命尖叫,想用力扯开他的手,她的脸和唇都迅速掉了颜色,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同寒号鸟一般颤抖。 她宁可死在松赞干布的手里,也不愿被他当众凌辱。 她用尽力气大声喊道:“松赞干布,你杀了我,你索性干脆些杀了我……” 松赞干布的手指微微颤抖,越发轻柔。 “放开我,疯子,弃宗弄,你疯了吗?你快放开我!”李云彤的脸颊红得发烫,恼羞愤怒,她拼命挣扎,不假思索地狠狠踢了松赞干布两脚,还使劲跺了他的脚两下。 索朗德吉有些犹豫,抿紧了嘴唇,剧烈地做着思想斗争,帮还是杀?该怎么才能把事情做得漂亮又不留把柄?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还是帮着李云彤令松赞干布清醒。 这个机会着实难得。 只是这么久都没有见松赞干布下杀手,再看两人如同偎依的身影,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想起在内宫中不能屠龙的禁制,索朗德吉终究在心底微叹一声,双手合什,念起了苯教的经文。 林木中若有若无的黑雾慢慢地散了个干净,有几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黑雾从松赞干布身上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 李云彤看到松赞干布眼中的血丝渐渐退去,掐着她的那只手也松开了,但抚摸她脸的那只手却并没有离开,反倒将她的脸颊附近都抚摸了个遍,甚至还捏了捏她的耳垂。 “你混蛋!”李云彤咬牙朝松赞干布的手腕下咬去。 松赞干布不闪不避,任她咬了自己一口,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快,离开这里。” 第227章 圆寂 听到松赞干布那句话,李云彤没有问为什么。 他会那么说,一定是有缘由,事情紧急,有问的功夫,还不如早些往外逃出去。 要逃,自然想将能救的人都救出去。 见松赞干布捡起剑和李云彤往木屋那边走,缪锦绣连忙挣扎着爬起,紧紧跟上。 索朗德吉脸色变了变,也抬步跟在了后面。 走到那扇平淡无奇的木门前,李云彤按事先约定好的,轻轻叩门。 等门一打开,还没有看清楚里面的情形,缪锦绣就急切地说:“琳琳,快,快出来。” 李云彤则道:“如果能够看到多弥国的圣女,叫她和其他人一起走,要快,晚了可能咱们都出不去。” 然后半晌都没有听到动静,缪锦绣忍不住将门拉开些,冲着里面大喊:“琳琳,琳琳——” 门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在这儿,我动不了。” 原来,之前打开门缝时,陈琳琳被变做缪锦绣的恶鬼抓了衣角,有一缕死气缠上了她,要不是她狠心剜下了左腿上一大块肉,那缕死气只怕会侵袭她的心肺,饶是如此,她也被那死气困住,动弹不得。 要不是临行前李云彤给了她护身符,她连命都保不住。 缪锦绣想冲进去,索朗德吉阻止她道:“不能进去,屋子里如今死气弥漫,谁进谁死。” 见缪锦绣不听,他索性一把将她拉住向后扯。 “那是琳琳,是琳琳!你放手,我要进去救她……”缪锦绣又撕又打,想挣脱索朗德吉的控制。 “你等等。”李云彤松开松赞干布拉着她的那只手,迅速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黄裱纸,画了个生符在上面,扔进了木门里。 门边的死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退,缪锦绣见机,连忙跑进去将陈琳琳抱起,打算将她拖出来。 就是她抱着陈琳琳准备出去的时候,有几个穿着使女衣服的骷髅从角落里伸出手,拉住了她们。 那几个简直不能够称之为人,她们的脸上已经出现空洞,就像血肉都被什么吃掉了一般,只留下保留着五官轮廓的白骨,只是那些白骨仍然能够发音,缓慢的移动。 “带我走,带我们一起走……” 见缪锦绣和自己要一道被那些骷髅拉住,陈琳琳一咬牙挣脱缪锦绣的怀抱,朝那些骷髅扑去,同时大叫道:“带她走,快走——” 索朗德吉伸出手,将门里的缪锦绣拉了出来。 不等他们再有其他的动作,门无声的关上了,而且怎么拉也拉不开。 任凭缪锦绣哭喊踢打,索朗德吉都不曾放开她。 见李云彤还想尝试,松赞干布看了看远处朝这边渐渐弥漫的黑气,指了指渐渐暗下来的天际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阳光一散,这里又将成为锁魂场,留在里面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看了看疯了一般想打开那道门的缪锦绣,一个手刀将她砍晕过去,皱眉对索朗德吉道:“还请上师带她出去。” 索朗德吉有些尴尬,名义上,这可是赞普的女人,他刚才一时情急,也没顾及许多,这会儿才想起自个抱着缪锦绣不让她发疯的举动十分不妥。 但此时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他只能装作不知,恭敬地应了声“是”。 松赞干布拉着李云彤越走越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 在他们的身后,弥漫过来的黑气掀起了一阵风,把他们的衣衫吹得高高扬起,吹得猎猎作响。 快要逃出密林的时候,李云彤回头望了一眼,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无数哀嚎的死灵,从黑气中伸出手臂,试图将他们拉回去,那些死灵有些是白骨,有些是虚影,而它们的一个个交缠挤压在一起,张开嘴,张开手,像是饿极了要吃些东西。 活人就是死灵的食物。 不敢想她们昨个是怎么走进去又保住性命的,李云彤转过头,加快了速度往外逃。 索朗德吉走到林边时,一只白骨手抓住了他肩上扛着的缪锦绣,抓住了她的脚踝。 可能手的主人生前还是个孩子,那只手不大,但抓住缪锦绣时的力气之大,连索朗德吉往外走得都有些吃力。 索朗德吉转过手,想将缪锦绣的脚从那只白骨手里扯了出来,见那手拉扯着不放,他轻轻地在那只手的腕上拍了拍,示意那只手来抓自己。 当那只手迟疑地松开缪锦绣,抓住他以后,索朗德吉将缪锦绣推向了松赞干布,轻声道:“你们走,这是魔苯的锁魂阵,不留下生魂,是不会放人走的……” 一直对索朗德吉没什么好感的李云彤不由动容,“上师——” 索朗德吉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唇角含笑,“贫僧虽然做了很多你们不喜欢的事情,但一直以来,贫僧都认为自己在维护天道,在拨乱反正。这个机会太难得,平日里即使是师傅,也无法对抗魔苯这个锁魂阵,只能将它禁锢起来,今日因为赞蒙所为,这个阵法的‘眼’已破,效力大不如从前,贫僧正好加把劲废了它。” “不管如何,贫僧身为苯教上师,理当为民众禳解灾祸,祛除病邪,如今这里锁着万千死灵,若是不救赎它们,有一天这些死灵终将冲破禁锢,向外弥漫,到那个时候,势必生灵涂炭,贫僧今日所为,是大缘法,是神明所倡,舍身伺虎,立地成佛……” 他镇定地盘腿而坐,无视一个个死灵向他围攻、撕扯、踩踏。 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似吟似唱念起了安魂经。 他在超度那些死灵。 而他的身上,被白骨们撕咬出越来越多的伤口。 出了林子的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看着被死灵们不断围簇,直到看不见人影的索朗德吉沉默不语。 倒是看到林中的死灵们渐渐化作萤火一般的光点,朝西方极乐地、往生路上飞去。 李云彤在林子外,双手合什,也念起了往生咒。 阵中愤怒嘶吼的死灵渐渐安静下来,它们由攀爬、撕扯、啃咬等姿势就地倒下安息。 光点不断增多,不断地向西飞去。 待光点全部飞升,白骨尽数落地,盘腿而坐的索朗德吉已经被啃成了一堆白骨,兀自坐在那里,双手合什,保持着生前念经的模样。 在他的四周,除了一个人形门洞露出他以外,散落着堆积如山般的白骨,只是那些白骨不再有黑气弥漫,也不再会移动,抓人、吃人。 死灵们已经全部往生投胎,这片林子,恢复了真正的宁静。 “上师有大功德……”李云彤低声道,话音未落,她狠狠吐了几口血。 她虽在林子外,但这回所念的经咒耗了大力气,需要超度的死灵又实在太多,待死灵们全部往生,她连站都站不稳,要不是松赞干布在旁边撑住她,只怕会当场倒下去。 即使如此,她也头脑发昏,嗡嗡作响,浑身都瘫软无力。 “文成!”松赞干布被她那几口血吓住了,一把将她抱住,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抱着李云彤的手在剧烈颤抖,比知道她失踪的那一刻还要惊惶。 林子外的守着的侍卫、僧人都在往这边中来,但他却顾不得平日的威严,只是紧紧将怀中的人抱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这个女子身上。 平日并未觉得,但这一刻,松赞干布知道,他对她,并不只是政治联姻的感情那么简单。 他盼着她好好的,甚至没有去想那念头是因为唐蕃友睦,还是因为她这个人。 “你别说话了,回去好好养一养再说。”见李云彤还想说什么,松赞干布掩住她的嘴,“你如今的情形,并不比上师好多少,还是先顾着自己要紧。” “你放心,我会让人将他好生安埋,为他立功德碑。”说着,松赞干布叹了一声,“没想到上师竟然是这般坐化圆寂的,我还以为他会借着魔苯之力,将我们一并留下。还好,他到底勿忘本心!” 他抱了李云彤出去,叫仆妇将缪锦绣背上,安排守在林外的侍卫们将林子里的白骨全部掩埋。 出了持明殿,让人将昏迷着的缪锦绣送回她自己的宫院,安排人救治后,李云彤被松赞干布抱回了他的日光殿,喝了药后,她躺在床上听松赞干布说起这事的始末。 “那日一早,秋枫她们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便跑来告知我此事,我便命人在宫里头四处找你,后来想到持明殿……这里虽在宫里头,却是连王室中人也不能轻易进出,就是因为那锁魂阵,生人勿进,进则锁魂。” “当初之所以会在宫里头修建持明殿,让僧人们进出,就是为了镇住二十年前魔苯在这儿布下的锁魂阵。那些林子,就是困住锁魂阵里的死灵,不许它们出来的禁锢。这个锁魂阵太厉害,即使大法师也只能设置禁锢,而不能将它除掉……要不是你修为高,在里头做了术法驱散上界死灵,上师后来也不敢那么做,他师傅的修为都不成,他强行去做只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说今日是大缘法,是难得之机。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有舍身成仁的勇气!只是如此一来,苯教积下了这样的大功德,于国于民,声望都会更上层楼,只怕要光大佛教,令政教分离会更难办。” 说着,松赞干布轻叹一声,“从这一点讲,我还真不知该嘉奖还是该埋怨上师这一举动。” 第228章 温柔 “老虎不会把弱小的兔子当成对手,也不会畏惧狮豹的凶猛,无非是难些而已,赞普这个雪域之王难道会怕了不成?!”李云彤看着松赞干布,一脸认真地问。 松赞干布一怔,若有所思,片刻后哈哈大笑,“没错,我何须惧他,就算一时半刻时机不允,但只要我励精图治,总有能把他打趴下的时候。再说一个长他人威风的话,大法师今年已经五十有余,就是拼命,他也熬不过我,他最得意的三位弟子已经去二,其他人成不了气候,等他飞升之日,就是苯教土崩瓦解之时。” 他坐在床边,握着李云彤的手,“文成,你真是上天送与吐蕃,送与我的仙女,今生能够有你相伴,何其幸运!” 他含情脉脉、灿若繁星的双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云彤。 斜靠床头的李云彤被松赞干布这句情话说得满面羞恼,“赞普好生生地,怎么学话本子上的那些书生,说起这种哄人的话来?也不怕跌了身份!” 因为羞恼,她如扇的羽睫覆在下眼睑上,娇俏的脸颊也不知是热,还是羞,已经红的满脸霞飞。 她眼眸清澈,长睫如蝴蝶的翅膀扑闪,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管是小脸还是脖颈、手腕,全都晶莹如玉,在烛光的映衬下,那份苍白憔悴淡了许多,如同往日一般容光明艳,动人心弦…… 这会儿她脸上带了红霞,更是摄人心魂。 这是他的女人,他从大唐请婚三次,历经磨难娶回来的女人! 只是看着,松赞干布都觉得心情愉快,四肢百骸通泰。 听了李云彤的话,他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促狭的笑意,一脸无辜地开口道:“我怎么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这儿看一看我的赞蒙,陪她说几句话,有什么不对?” 李云彤那双灵动的明眸转了转,眼光每每和松赞干布一触及,就立刻转了方向,她贝齿轻咬红唇,“赞普从前,何曾有过这样夸人的时候?你今个好生奇怪。” “我奇怪?那要怎么样才算不奇怪?”松赞干布越发笑得开怀,锁魂阵的阴影此刻被他抛在脑后,他忍不住想要逗弄逗弄李云彤,“那我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奇怪。” 他身形一转,脱掉了靴子,凌空盘旋,将李云彤拥在怀里,然后再度坐回床榻上。 李云彤虽仍在床上,却由先前半躺的姿势改成了依偎在他的怀里被他这一拥,李云彤脸上一窘,小手迅速向松赞干布的胳膊推去,推了半天,见他纹丝不动,急切之下,便挥动粉拳便着他胸前打过去,等身体感受到他传过来的体温,才惊觉自己这一闹,反倒与松赞干布更为亲密,不由慌忙收回手。 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的事情,两人久未在一起,这一闹,身体倒生出些渴望来。 原本的羞恼,就成了羞涩,脸上越发红云飞起。 虽然两人成亲已经快一年,但她始终还是不习惯与松赞干布这般的亲密。 更不习惯在灯下这样被他瞧着。 松赞干布目光幽深,他的眼睛一直粘在李云彤身上,自然将她的举动和神情尽纳眼底,看到她如此,伸出大手将她缩回去的手握住,身体随之越发靠近。 他的阳刚之气瞬间充斥在李云彤的鼻端,她努力想挣开身子,无奈就在他的臂弯之中,实在退无可退,只得咬着牙齿道:“你放开我。” 松赞干布却恍若未闻,看着李云彤羞红的的娇颜,低笑道:“我的好赞蒙,夜已深,咱们该就寝了……” 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李云彤耳畔响起,如同琴弦的低鸣扣人心弦,这话说一半就顿住,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李云彤偏向一边的头转了过来,一双明眸瞪得大大,身子微微向后仰去,“你休想,我还在养身体呢,你怎么就想……” 说了两遍,她到底没有勇气说出那几个羞人的字眼,只努力把身子向后仰,企图离松赞干布远些。 只是身上那件宝蓝色缠枝缎袄因为她这一仰,露出颈下大片肌肤,看上去不像拒绝,倒像是在发出邀请。 松赞干布无声轻笑,看了看李云彤警惕的神情,随手一挥,就将屋里的灯灭了几盏,只余床榻前的一星烛火。 淡黄灯光下,他拥着李云彤的身影在墙上清晰可见,愈发显得彼此间暧昧缠绵。 李云彤本来就满脸戒备,眼瞧着他把灯灭了更是着急,她恨恨地提醒松赞干布,“赞普,太医刚才可是说了,我虽然无大碍,但最好将养些时日。” “嗯,我记得。”松赞干布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强忍着笑意,带着几分捉弄之意,扮可怜道:“可我今个忍不住了,要不,你就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说着,他作势就要吻上李云彤的红唇,吓得她慌忙左右扭头躲闪。 “赞普,请自制些!”李云彤边躲边说。 只是因为力气不足,她对松赞干布的拒绝,更像是女孩子对着爱侣的任性恣情。 “咳,我又不是你们大唐说得那个什么柳下惠,面对你这般的美人,又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还自制?那我还是不是男人?”松赞干布拖腔拿调地忍住笑意,偏了偏头,煞有其事地说:“要不你主动亲亲我,我不动,这样可能自制力要强些。” 李云彤犹豫半晌,蜻蜓点水般吻了上去。 松赞干布却含着她的唇舌不放。 “弃宗弄,你这个大骗子……”李云彤一急,唔唔地喊出了松赞干布的名字。 趁李云彤说话时这一开口,松赞干布一路攻城掠地,将她后面的话堵在了唇边,只留下一串嘤咛之声。 “赞普,我今个实在累了想歇息,你若真是忍不得,去西月宫或者其他的宫院,她们一准都盼着你去。”好容易趁着喘气的功夫,李云彤从嘤咛声中,说出了这样一句。 听见她的话,松赞干布拥着她后背的的大手微顿,微阖的眼眸里闪了闪。 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仍然风平浪静,只是眼眸深处本来飞扬的神彩缓缓沉寂,而一直向上笑着的唇此刻紧握,还向下弯出弧度,将他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 李云彤虽没有看清松赞干布的表情,却感觉到他在生气,抓着他衣领的纤纤玉手不由紧了紧。 虽然松赞干布还什么也没说,但他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已经排山倒海袭向了她。 而且,在那气势中,还隐隐有着孤寂和落寞。 一时静黙,凝滞沉闷的气氛在灯火昏暗的屋里蔓延开来。 李云彤的心不由猛跳了一下,她心虚地仰了仰头,贝齿轻咬红唇,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今个实在有些累,侍候不了赞普,还望担待。” 松赞干布从李云彤振振有词的狡辩中听出她底气不足,内心绷紧的弦松了下来,唇畔重新浮现笑意。 他动作轻柔地将李云彤的衣襟往中间拢了拢,掩住自己刚才种下的几颗“草莓”,随后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佳人,只觉她虚张声势的模样煞是可爱。 他敛了敛星眸中的笑意,故作神情淡漠地看着她,低沉的嗓音犹如陈年美酒,诱人心魂,“你口口声声将我往其他人那儿推,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对于你而言,我就这么没有吸引力?究竟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对我放心,像我对你这般,而不仅仅是把你我的婚姻当成政治联盟所需,为你的大唐牺牲、奉献自己?” 他声音里甚至还夹着些许哀怨,倒像刚才被欺负的那个人是他。 听到松赞干布说出她的心底话,李云彤只觉轰的一声,脸上如同被火烧烤着一般,烫得她耳朵都发起烧来。 他这个无赖,什么叫她把两个人婚姻当成政治联盟所需,难道他不是吗?明明这段婚姻的真相就不是两情相悦,他还要把夫妻之事说得这般情深意重,倒好像她拒绝他刚才想对她肆意妄为,是辜负了他的情意一般。 看李云彤气恼地红着脸,松赞干布越发觉得好玩,将她轻轻放回枕上,自己用双手撑在她身体的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温柔地说:“嗯,你不开口,是不是想我再来一遍,方能确认咱俩的感情?” 再来一遍?若是她的脖颈、胸前都种满草莓,明天她还怎么出去见人? 李云彤娇嗔地狠狠瞪着松赞干布,但不知不觉间,那瞪眼就多了些温柔之意。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松赞干布虽然笑起来阳光灿烂,但只要收敛了笑容,始终给人感觉太过狠戾,少了些儒雅之气。 一介武夫而已,所谓文武双全,不过是臣民们给他脸上贴金。 接触的多了她发现,松赞干布并没有浪得虚名,那些夸赞并未言过其实,他虽然不像禄东赞那般足智多谋,却也是聪慧沉毅,骁武过人,待人更是推心置腹,以诚相见,性格豪爽而无骄贵习气…… 这一次,若非他闯进林中相救,以龙气抵制住那些死气,她还真未必能够逃得出来。 他为了她,甚至被锁魂阵中的死灵缠身,以至于神智发昏。 或许,他对自个的感情,真不止政治联姻那般简单?! 第229章 入梦 松赞干布和禄东赞这一对君臣,如同日月耀目,缺了谁可能都不会有吐蕃如今叱咤整个雪域高原的地位。 能够在苯教大法师只手遮天,控制着民心、众臣的情况下,还立起自己的君王之威,松赞干布确实是人中之雄。 看着松赞干布一双细长丹凤眼宛若黑曜石深邃,鼻梁高挺,剑眉掠过天仓,显出冷峻之意…… 这般棱角分明的五官,却对她露出孩童一般的灿烂笑容。 还有他独特男子气息,如同鱼网将她团团困住。 而她,是失水的鱼,似乎胸腔的空气都不够用。 李云彤只觉得松赞干布离自己好近,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她都还没想清楚自己要怎么说才能让松赞干布离开,他的唇就压了下来。 这一轮的吻又快又急,像是惩罚她刚才说错话。 边吻,松赞干布边留心李云彤的反应。 这一次她对他的吻,不再是纯粹的抗拒,也不再是敷衍了事,她的呼吸、她的眉眼,还有绯红的面颊,细密汗珠……都暴露出她的真实想法。 她不再抗拒自己?! 松赞干布惊喜交加,撑在李云彤身侧的手臂又弯曲了几分,他的胸膛几乎要和她的相触,只是轻触间,两人都像被雷电击中般,瞬间分开。 松赞干布这一离开,李云彤前所未有地觉得失落。 她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喜不喜欢?”正当李云彤平静下来,松赞干布低沉的嗓音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 那句话触不及防的撞入李云彤心里,她下意识地回答,“喜欢——” 而后,像偷吃被人逮住了一般,她咬着下唇道:“哼,我喜欢你快些走,别耽搁我休息。” 松赞干布剑眉轻扬,星眸中闪过促狭之意,“不喜欢嘛?那我就再试一次,直到你喜欢为止。” 话音将落,他已经再度吻了过去,吓得李云彤连忙用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小脸偏向一侧,卯足劲想将他推开,“赞普,您再这样,我真要,真要……” “要怎么样?”松赞干布看着她,强忍笑意。 有了刚才的经历,李云彤再不敢口是心非地说不肯,以免引来更强烈的“惩罚”。 她眼睛转了转,声音软软糯糯,以柔克刚道:“赞普,您就饶了我吧,您再这样,明个我就起不来了。况且,才经过那么多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心思啊!” 看着李云彤那双清泓般的眸子里浮过一抹哀求,再加上她那糯米团似的娇音,松赞干布只觉得的自己一颗心瞬间融化。 “好好睡吧。”他磁性的声音极是温和,“我今个什么也不会做,就是想陪陪你,告诉你不用担心,不用恐惧一切有我。凡是欺负你的人,我会十倍百倍帮你还回去,有什么事都交给我好了。你睡吧,我去偏殿那边歇息。” “还有,你这东月宫里我清了些人,到时我再安排了两个人得用的人过来,你把她们留下来随你安排,这样有什么事就有人在你身边保护着,光是靠秋枫她们,不懂吐蕃这边的事情,有些情况不得用,免得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这样清楚的告诉她,显然不是为了派两个人过来监视,而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担心她的安危。明白了松赞干布的心意,知道他不再像从前当她是大唐公主,而是从心底里接受了她这个妻子,把她当做自个责任的一部分,担当起来,听着耳旁的呢喃喃细语,李云彤心就这么蓦然安宁了下来。 伸出手,她圈住松赞干布的脖颈,认真地说:“赞普,你陪我说说话,陪着我睡着了你再走。” 松赞干布一愣,继而狂喜,但他向来不是那种七情上面的人,只点了点头,轻吻了她的唇一下,“那你闭着眼,我就坐你身边,等你睡着了再走。” 这一次,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床头,握着李云彤的手。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有一句的说着家常话。 李云彤的心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心,以及平静。到吐蕃以来,她第一次不再恐惧未来,不再担心在这里会漂泊无根…… 她在松赞干布温柔缱绻的声音里沉沉睡去,直到天色大亮。 次日一早,李云彤就听闻缪锦绣投缳被救下之事。虽然精神还有些不济,但考虑到两人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是患难的交情,她还是强撑着,让人准备了肩舆抬她到缪锦绣的宫院去。 坐在缪锦绣的床前,李云彤轻声道:“死有很多种死法,以一人之死换多人存活,那是死得其所,还有一种死法最是懦弱无用,便是你今日所做,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值得让你轻易舍弃生命,而值得的人,断不会愿意你这么做。” “她既然舍弃了自个的性命也要护着你留在这世上,那就不管多难,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还要努力活得更好,因为你不是光为自己在活,你还要将她的一份也一并担上,你要替她一道看着这乱世变成朗朗乾坤。若是就这么去了,你对得起她舍命也要推你出来吗?” 缪锦绣用被子捂住脸,低声抽泣道:“琳琳去了,我没保护好她,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是我不对,我当时不该犹豫,应该更快些救她出来的。” 李云彤精神乏力,也不好和她谈得太深,便道:“有些事没人能帮你,要靠你自己想开。若是想不开丢了性命,她当初舍弃自己有何意义?做人要心正,要多看多听多想,学会站在他人的立场思考。你应该也听说上师为破锁魂阵,当场坐化圆寂之事,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你好好想一想,应该如何做。” “在那天出屋子之前,她曾经求我,若是能够逃出去,让你们回江南。那日,我已经让人捡了她的骸骨,你若是想实现她的心愿,就好好珍惜自个的性命,养好身子,将她的骸骨带回江南安葬。” 缪锦绣怔住,低声道:“赞普能答应吗?” 李云彤道:“他那边由我去说,左右你们并没有侍过寝,届时以超度亡灵,放一批人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她起身站起,“我先回去了,道理已经给你讲了这许多,能不能想明白,就看你自己了。你若一心求死,别人能救一回,未必能够救得了第二回。只是你要想明白,就算你不在意自个的家人了,可若是你也死了,再不会有人记得她,她的坟前也不会有香火进贡,哪怕到了阴曹地府,她也是个孤魂野鬼……” 陈琳琳对她也曾有救助之情,若是缪锦绣仍然想不开,李云彤自然会将她好好安葬,安排人香火供奉,这么讲不过是为了激起缪锦绣的生念。 缪锦绣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来,目送李云彤离开,看着窗外的晨光明亮而富有生机,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想她应该好好活着,替琳琳一道看看江南的山水,把她那一份也一并活下去。 处置了缪锦绣的事情,李云彤没想到,当天夜里,谛拉的魂魄就会入梦来寻她。 那晚,睡得迷迷糊糊间,李云彤听到谛拉的声音。她低低哼唱着一支歌,虽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那支歌的曲调优美,被谛拉唱出来,宛若天籁之音。 之前李云彤曾听松赞干布说过,木屋里的谛拉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因为她是多弥国的圣女,魂体较普通人强大许多,所以在木屋之中,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模样。 以至于她以为自个是被困住,并不知道她其实已经不在人世。 “你为何还没有去投胎?”李云彤看着坐在梳妆台前梳理长发的谛拉,忍不住问她。 谛拉的哼唱戛然而止,她回头朝李云彤看去,露出她那张倾国倾城的美丽面孔,同时,也带了阵阴风过来。 在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李云彤可以看见极为浓厚的郁结怨气,她抱着被子将自己捂严实,把阴风挡在帐外,又问,“你是因为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所以来入我的梦吗?” 谛拉幽幽叹息一声:“原来,我竟然已经死去了十年。” 李云彤:“……” 她不知道怎么接谛拉的这句话。 “你可知道,十年前多弥国被破,我为何会来到吐蕃?住进那木屋里?”谛拉站起身朝李云彤走过来,她走路的姿势好看极了,像是徐徐盛开的格桑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她靠近李云彤,声音飘忽,“死后的日子实在是寂寥,除了那晚,我已经十年不曾与活人说过话,更不曾见过像你这般能够与我魂魄相通之人,所以我来寻你,找你说说话。” “人鬼殊途,你已不是尘世之人,不该打扰活人的安宁。”李云彤睁着眼睛看着谛拉,“而且,这宫中有龙气庇佑,你若是不早些去投胎,魂魄一散,就永生永世都会成为孤魂野鬼,不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今生已了,你该去投来世。” 第230章 神鬼 “你既然知道我已经不是人,还不怕我?难道不怕被鬼上身?”谛拉做出一个狰狞的表情。 李云彤原是有些怕的,看到她这个表情反倒松了一口气,她甚至笑着将谛拉的脸抚正,“美人如果做怪表情,可就不漂亮了。” 虽然谛拉只是鬼魂,是虚影,却因为她这一抚,恢复了正常脸。 除了感觉到指尖有些凉气外,李云彤什么也没碰到。 虽然不能碰触,但谛拉身上的香气却缭绕在李云彤的鼻端,那是一种清新中带有甜美,馥郁里夹着凛冽的花香,跟谛拉很相配。 缩回手后,李云彤暗暗可惜,香香的美人儿却半点温度也没有,变成鬼的美人没有热气,让人只能远观不敢亲近。 她的心里头,也生出几分好奇:谛拉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会这样魂魄被困十年,至今逗留人世? 虽然听松赞干布说过一些,但他毕竟是道听途说,并不知道始末。 想到自个听来的圣女谛拉无忧无虑生活在多弥圣山上的那些故事,李云彤心里有些难受,她仿佛从谛拉的身上看见了自个的影子,她垂眼问道:“多弥国城破之际,圣女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遇难,又是怎么被魔苯的人拘魂到吐蕃的?” 听她问起这件事,谛拉的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地说:“我若是知道,又怎么会十年里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我当初,就是太傻,信了那位魔苯大法师的话,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复兴多弥。你可别学我那么傻,你一个异族女子,到了这儿,谁会对你真心?” “他曾经对我说,就算神魂俱灭,他也会帮助我实现心愿,他曾经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会陪着我,我相信了他。”谛拉声声带泪,如同啼血的杜鹃鸟,“所以我安心的在那个屋里等他,从朝到暮,从夜至晨,我等了整整十年,没有等到多弥复国的消息,等来的却是自个早已非这人世中人,我恨,我好恨,我恨不能将他抽筋剥骨,以消我心头怒火。” “男人全是骗子!骗子……啊——”谛拉如同怨妇一般,大吼大叫,然而即使这般疯狂,她仍是惊人的美丽,就连她眼中的怒火,身形的颠狂,也丝毫不能减损那份美貌。 可是她如果这般疯下去,也许终究会因为怨恨变得丑陋,因为失去理智成为恶鬼,留在人世成为不断找替死鬼,弑杀狂暴的怪物。 吼着吼着,谛拉开始低泣,她的哭声哽咽难鸣,却椎心泣血,每一滴泪都像是刀剑砍在心间,让铁佛伤心,石人落泪。 再这么哭下去,谛拉即使不疯,也会因为伤心过度无法聚集神魂,成为飘散。 看着痛苦不堪的谛拉,李云彤轻轻出声,念起了心经,她要帮谛拉从泥潭中挣脱出来。 当她第三遍念到“……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时,谛拉终于安静下来。 怔怔片刻之后,她看着李云彤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那位吐蕃的赞普,是你可托付的良人?” 想到自个对松赞干布生出的信任感,李云彤沉默片刻,“良人谈不上,我和他是同伴,亦有患难之情,盟友之间,应该互相信任,彼此相依相托。” 谛拉冷笑出声,“我做鬼魂这么多年,眼看王国覆灭,君主更换,能够登上高位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一切不过是利益的权衡,你若不信,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可你看破了这一切,不仍然有执念不肯走吗?就算事事看破,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一响贪欢,珍惜眼前欢笑。”李云彤淡淡笑道。 “没错,我就是有执念。”谛拉两眼圆瞪,“他当日说一定会帮我,为何会欺骗我?我要见到他,问个究竟?你得帮我,你要不帮我,我就夜夜坐在你的床头,吓得你睡不着觉。” 看着谛拉耍无赖的样子,李云彤觉得好笑,“你是鬼魂,哪里去不得?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倒来找我帮你?” 谛拉眼中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能见到我,超度之后,这宫里头的其他人都看不见我,和你一道去那屋子里的女子也看不见我,所以我只能来找你,你要不肯帮我,我恐怕生生世世都要滞留人间,成为你所说的孤魂野鬼了!” 李云彤本想说你的事与我何干,看到谛拉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凄楚的表情,又不忍心,想到谛拉生前,不过是同自己一般的年纪,她的心软下来,“我能帮你什么?” “你真好,难怪人家说大唐的文成公主端庄贤淑、大气仁德、貌美人善……”谛拉说了一大堆夸奖的话,亲昵地坐到床边,去靠李云彤的胳膊,宛若好姐妹要同她秉烛夜话。 李云彤当然碰不到她的实体,只感觉到一股子凉气朝自己靠拢,不由将被子裹得更紧。 谛拉立刻悬泪欲滴,“你嫌弃我不是人?” 李云彤啼笑皆非,“人鬼殊途,就算你对我再有好感,也无法亲近啊!况且你离我太近,我觉得冷,裹被子是正常反应吧。” 谛拉离她远了些,神情怏怏地说:“没想到我死了要找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完成心愿。想我从前在多弥,所说的话堪比君王,如今却落得飘零他乡,死了都回不去的下场。” 提起往日的荣光,谛拉神情更是落寞,“你年华正好,前方一片光明,是不会明白这种苦楚的。可找了那么多的人,就你能看见我,家乡又太远了,魂魄都无法托梦给人。” “放心吧,我会帮你的。”李云彤轻声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客居他乡就算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觉得飘零无依。我能看见你,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咱们是相通的。 谛拉愣住,她睁大眼睛望着李云彤,有些激动地说:“你答应了?不是说来哄我开心的吧?” 李云彤轻笑,俏皮地歪了歪头,“只有哄人的话,哪里会有哄鬼的话?我怕不答应,你真会夜夜来访害得我睡不好觉。不仅如此,连你的骸骨我也会让人帮你运回多弥,你一定很想回到家乡吧。” 说到最后的那句时,她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设身处地,李云彤觉得自个若是有一天死在了吐蕃,她也希望能够埋在长安,周围种满她喜欢的花树。 “谢谢你,先暂时收着吧,等我找到他问清楚了,你再让人送我的骸骨回多弥。”说完这句,谛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遥远的夜空,看向夜空下不知道什么地方,像是在看她记忆里深深思念的多弥,喜欢的山山水水。 屋子里明明门窗紧闭,然后却有风起,吹乱她的一头长发,犹如她纷乱的心事和思乡的情怀。 李云彤静静地看着谛拉的背影,这个女子真是神明的奇迹,她的一举一动,美的连女子都忍不住驻目,就连静立窗前的背影,都仿佛在说着万千言语。 天亮之后,若不是一屋的幽幽香气,李云彤简直要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自个做的梦。 闻着那股子似花似松木的清香,李云彤想,无论那是不是一个梦,她都会帮谛拉找出真相,让她安心地去转世投胎。 看着屋里的虚空,她轻声说:“放心,我会去帮你找到他,让他在你的灵前给你个解释。” 几案上放着的那盆扫罗玛布尔(红景天)突然叶端变红,看上去如同一朵灿烂的红花,比窗外的朝霞还要美丽。 吐蕃的冬天太冷,除了李云彤从大唐带来,移入温棚的那些花草,本地能够见着的,也就只有扫罗玛布尔和雪莲花。 没想到几个月都没什么动静的一盆花,竟然突然变得如此好看,李云彤不由又惊又喜。 转念之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那盆花道:“是你吗?你先安心在这儿呆着,等我的消息。” …… 听李云彤问起有关魔苯的种种事情,还说要亲自去查十年前魔苯大法师和谛拉之间的纠络,松赞干布看着她虽然恢复了些精神,但依旧面色苍白的样子,皱眉道:“这事不急,你先安心养好身体。” “怎么能不急?大法师和魔苯的人是什么关系,这些事情若是不理清楚,佛寺就建不起来。先前你不也打着赤尊姐姐的名义,想为她修佛寺吗?为什么过去这么几年,一直没有建成,你难道心里没数?若不是你之前没说魔苯的事,这次说不定还不至于会遇劫。我知道赞普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不想我知道你吐蕃太多的秘密……” 顿了片刻,李云彤脸上现出一抹讥讽,“还是我太傻了,其实先前在大赞事府你对符咒、鬼魂之事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我就应该怀疑,你其实早就接触知道那些事情,关于吐蕃的那些传说,恐怕有很多都是真的……” 松赞干布沉默了片刻,问她道:“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第231章 画眉 李云彤便把自个到吐蕃来听说的那些故事简单讲了讲。 “真是奇怪,你和那位圣女不过见了两面,还是人鬼殊途的这种相见,怎么就想着要帮她了却心愿,还是如此迫切?甚至不顾自个的危险?”松赞干布并没有去证实那些事故的真假,不满地嘟囔道。 见他如此,李云彤也没好再问,恰好脑海中闪过谛拉那张芙蓉花一般的美丽面孔,她便笑着说:“我也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了,令人无法拒绝吧。” 松赞干布将她扳向铜镜前,对着镜中人道:“喜欢看美人,你多照照镜子就行了,何苦去去为不相干的人鞍前马后,劳累精神?” 李云彤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么久了,我竟不知赞普有如此一张巧嘴,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 松赞干布用手抚了抚她的秀发,温柔地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那位多弥国的圣女我也曾见过,虽说漂亮,却也不见得就比你更美。” 李云彤可不觉得自个有谛拉那种颠倒众生的美貌,当时谛拉出来时,就连缪锦绣她们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真是个美得发光的美人儿。 但这种事情争辩下去毫无意义,她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松赞干布说这句话如果是出于真心,也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倒是想到自己就是他眼中的那位“西施”,李云彤不由脸红。 松赞干布看到镜中的人突然忸怩起来,有些不解,待扳过李云彤一瞧,发现她脸上红云飞起,不由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有些不好,脸怎么红成这样?” 李云彤当然不可能告诉松赞干布自个为何突然脸红,只把他的手拨开,眼睛也不敢和他对视,轻咳了两声说:“没事,只是穿多了些,屋里有些闷热。” “反正此事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赞普不要再劝我,佛寺的建成迫在眉睫,要先顺顺当当的修建好佛寺,就得说服你那位大法师,如今咱们的实力还不能与他下面冲突,不如就从魔苯的法师下手,来一个敲山震虎。” 松赞干布见李云彤态度如此坚决,又是对吐蕃有益之事,便不好再说阻拦的话语,只轻声问她:“你打算如何做?据我所知,魔苯的那位大法师在十年前和国师斗法输了后,就一直隐匿不见,你要如何找他出来?我先听听你的打算,倘若有危险,断不能让你去做。” “若不是昨个夜里梦见多弥国的那位圣女,我还真想不出什么法子,如今倒还真是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这个想法李云彤晨起之时,已经考虑再三,但此时她仍然沉吟再三方才说出来,显然是极为慎重。 松赞干布见她连方法都想好了,知道再劝无益,但他看了看李云彤仍然有些憔悴的面孔,想到眼前这个人三天前还像春天的花那般灵秀,令人看着就觉得精神一振,心头便酸涩难言。 想了想,他转开话题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免得像上回一样,伤了自己。对了,你早晨起来还没用过饭吧?其他的事情先搁下,总要吃饱了饭再说。” 李云彤还想说什么,松赞干布指了指她的左眉,笑着道:“这里,缺了一块,你要不要重新画一画?” 李云彤的眉毛当然没什么问题,他这样说,不过是知道她生来爱美,用这个法子暂时引开她的注意力果然,李云彤听他这么一说,顾不得再去商讨对付魔苯大法师的事情,连忙去照镜子,边照还边说:“没有啊,我看着好好的啊,挺好的。” 松赞干布睁眼说瞎话,指了侍立在一旁的夏雨,目无表情地问道:“你给赞蒙看看,她的左眉是不是缺了那么一丁点,画得不如往日好?” 他只要不笑,看上去就像个万年不化的冰山,别说与之说笑,就是靠近一点点,都会被冻僵。 被点到的夏雨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要是秋枫、春草或许还能抵得住松赞干布的威压,可夏雨是李云彤四个大丫鬟里胆子最小的,听了便捣头如蒜,连装模作样看看都没整,便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奴婢怎么说看着有点怪,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呢,这么一细瞧,还真是左眉头少了一点点。” “奴婢帮您……”夏雨看着已经拿起眉黛石的松赞干布,把自个想为李云彤描眉的话咽了回去,笑着道:“依奴婢所见,不如就让赞普帮您画个新的眉型。 “奴婢们在外面候着,有事赞普、赞蒙唤一声就可。”说着,夏雨以最快的速度领了小丫鬟们走到了门外。 李云彤想拿松赞干布手上的眉黛笔,却被他三两下绕了过去。 “我给你画。”松赞干布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蹲下与她平起,神情温和语气温柔地说:“好吗?” 李云彤笑话他,“哪有男人做这个事情的,你会吗?” “万一画不好,擦了再叫她们重画就是了。”松赞干布温柔地说。 松赞干布两指捏着眉黛石,身体微倾靠近,仔细观察李云彤的脸。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离自己很近的脸,这还是头一回在白天他离李云彤这么近的距离。 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连一个黑点瑕疵都没有,大大的眼睛黑而亮,鼻子虽然不像吐蕃人那么高,却也是笔直挺拔,柳眉如黛,除了唇色比往日淡些,看上去有些苍白,有些淡,几乎完美的找不到任何缺点。 天女也不过长得就如此吧。 不光生得漂亮,还一身本事,品貌俱佳。 松赞干布再次感叹自个的运气,娶了一位这么德容兼备的赞蒙。 虽说请婚之前他并没有盼望,不管美丑、德行,反正是一场政治婚姻,能够娶回来就对吐蕃有益,但得了这么大一个惊喜,他还是感叹上天对自己的厚爱。 见松赞干布离自个越来越近,连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都萦绕在鼻端,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气喷在自个脸上,从未在白日里与他这般亲近,李云彤本来已经复原的脸色立刻又滚烫绯红。 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夏雨她们为何会退出去。 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不由向后仰了仰了身体。 因为仰得太厉害,她连人连椅子向后摔去…… “别乱动,摔着了怎么办?”松赞干布一把将她连椅子都拉了回来,索性捧了她的脸道,“描画眉毛的时候,可不能乱动,要不然画歪了不好看,你可别怪我。” 李云彤眨了眨眼,这下她真不敢动了。 …… 三日后,诸事准备妥当,李云彤取出一盏她之前用做法器淬练出来的引魂灯,对为她护法的张盛远道:“切不可让这盏灯熄了。” 引魂灯点亮之后,李云彤将几案上红景天的一片叶子放在灯火上烤,很快,整间屋子便幻化成了多弥国圣山的模样,李云彤拈手掐了个指诀道:“圣山开,圣女归,过往鬼神请让道……”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突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咣当作响,眼看就要吹开。 风刮过宫巷,刮进宫院,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一时间树木摇晃,就连宫门前的石狮子都被吹得晃了晃。 刚退出那间屋子的松赞干布被风沙吹迷了眼,他连忙吩咐左右去紧闭门窗。 “你们就留在这里,护在赞蒙所在这处宫院的前后,三步一人,五步一哨,不许任何人来干扰,哪怕是只蚂蚁,都不许给本王放进去。”看着人将那些门窗掮好,松赞干布又沉声安排道。 屋里面,李云彤已经进入垂目静坐的状态,张盛远则甩出了一些防风符,挡住那些从窗棂缝隙里吹进来的风。 引魂灯的灯光晃了晃,又恢复了原样。 第232章 引魂 凭着引魂灯,李云彤的神魂跟着谛拉的神魂回到了过去,也因此,她感受到了谛拉所感受的一切。 她从谛拉的回忆里感受到了她的生前。 谛拉的魂魄回忆从她濒临死亡时开始。 多弥国城破,她静静躺在圣山最大那棵松树下的坑里,感觉到泥土自上而下,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口鼻。 应该在那一刻,谛拉已经死了,然而她的神魂从身体中离开,意识漂浮在松枝上,看着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法师在一手一手刨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泥土。 显然,那个僧人想把她挖出来。 好在谛拉埋得不深,僧人很快就拂去了她脸上的泥土,将她被掩埋的口鼻露出来,还用劲掐她的人中,见她没有动静,索性从怀里拿个颗丸药给她喂下。 谛拉在松枝上的神魂像被什么拽了一下,立刻向她的身体扑了下去。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在僧人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抖落了身上的泥土。 谛拉以为自己被救活了,但醒来的她并不感激,她皱了皱眉,冷冷地说:“贡山法师,多弥国已经破了,我是圣女,自当与国共存亡,你救我做什么?” “我有法子让多弥复国,但如果你死了,多弥即使复国也无意义。”贡山说着递给她水,给她食物,见她不接又道:“你若是想复国,就好好吃下去,有了力气,才能图其他。” 谛拉当然想复国,她是圣女,也是多弥国的公主,这一届的多弥王是她最亲的兄长,打小对她这个妹妹就如珠似宝,城破了,她的兄长宁死不降,被挑落马下,大好的头颅被人一刀砍下…… 亲信们护着她逃回了圣山,不断有人为了护卫她而战死,一个个的都死了,她这个圣女留在世上还有何意义?于是她服了毒,跳进事先上人挖好的坑,让圣山的哑奴把泥土推下来盖在她的身上…… 以她的容貌,城破之后被人找到,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她要将自己掩埋起来,与大地同朽,与圣山上的草木共同兄长、母后还有弟弟、妹妹们都死了,她一个人苟活还有何意义,她要是走得快些,兴许还能追上亲人们,一道往黄泉路上去。 可贡山法师说她活着,他有法子让多弥复国。 她要复国,要报仇。 谛拉一口一口地咽那块干得发硬的面饼,喝水袋里已经冰凉的水。 那块饼硬得咬不动,她将水袋举起,对着嗓子往下灌,结果因为灌得太急,水流呛进她的喉咙里,憋得她一时喘不过气。 贡山想伸手帮她顺气,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在谛拉扔掉那还有三分之二的面饼后,他捡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 显然,那块饼对他来说,可能是省了三天的口粮。 谛拉对这一切都恍然不觉,她的目光一直呆滞地看着前方。 头顶是星光点点,旁边是万丈深渊。 她活过来了。 她坐在自个的坟坑边上,听着夜晚的风呜呜作响,她望着远方哼唱,好像国未曾灭,城未曾破,亲人未死别……她的歌声渐渐低下去,好像哭泣。 谛拉没有看见,但李云彤的神魂却瞧见旁边的贡山犹豫再三,那伸过去想搂住谛拉安慰的手终于缩了回来。 就连他看谛拉的眼神,也是无限温柔,无限爱恋。 那一刻,李云彤觉得,贡山之所以对谛拉那么说,兴许并不是骗她,他只是想她活下去,所以执拗地编了一个他自己也相信的谎话。 他身上有很多刀伤,深得可以看见骨头,若是换在普通人身上恐怕他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一直活着,还将谛拉从坟坑里挖出来。 等他将自己的伤口包扎完毕,谛拉才转过头,一脸平静地问他,“贡山法师,你说我活着,才能帮多弥复国,那么我应该如何做?” 贡山看她脸色平静,不知道她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因为有了重新活下去的目标而努力让自己平静,看着谛拉那张美丽的面孔,他的耳朵红成一片,嚅嚅半天方道:“请圣女随贫僧去吐蕃,还请圣女相信贫僧,不管贫僧做什么,您都不必问,只管照贫僧的吩咐去做,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贫僧保证,一定能够将多弥复国。” 谛拉竟然就真得什么也没问,只答了一个字,“好。” 贡山取出一块黄金铸成的命牌交给谛拉,再三叮嘱:“这个命牌,您戴在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将它丢掉。到了吐蕃,贫僧会去找师兄才旦,他虽然是吐蕃的大法师,但看在从前同门学艺,这事对他也有好处的份上,他会将一应事情都帮着妥当,帮着修建神宫,让圣女住下……只是届时要委屈圣女,要在神宫里住上一些时日,待神宫阵法有了足够的灵力发动之时,就是多弥复国之日。” 谛拉没有问贡山会做些什么,实际上她也不关心,她只要知道贡山能够信任,且会帮着她复国就足够了。 她双手把命牌接了过来,看见拇指大小的命牌上刻着繁杂的符文,也不细问,便将那系着红绳的命牌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贡山轻轻吁了一口气,像是此刻才完全放松下来。 李云彤怀疑那命牌是固魂之物,谛拉之所以一直以为她自个活着,就是因为魂魄附在肉身,一切都宛如生前,她甚至可以像常人那般吃喝。 这种人已经死了,但鬼魂却以为自己活着的故事李云彤从前听过,却还是头一回这样亲眼目睹,虽只是神魂所见,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贡山拿着谛拉给的金银下山去买了充足的水和食物,还买了马准备妥当上路。 谛拉沉默地看着他准备那一切,只在离开圣山之时怅然问道:“我们走了,何时能够回来?” 贡山没有回答,将小一些的那匹骏马拉到谛拉跟前,示意她上马。 到这一刻,谛拉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会骑马。她于多弥国的意义,就是让人朝拜,许愿,她从脑海里找到些预示,指点那些迷茫的众生,她一生做着子民的信仰,却根本左右不了多弥国的命脉,她如同一座活着的神像,并没有自己的喜怒。 所以,她也不会骑马。 现学当然来不及,贡山将她扶上马,自己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虽然两人都尽量保持距离,但男子的气息仍然从身后传过来,那热浪令谛拉第一次意识到:她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圣女,她已经跌落凡间。 两人共骑,骏马走得不算太快,加之正午的时候,他们多在休息,只有早晚日光不那么强时才会赶路,因为从多弥到吐蕃的几百里路,他们走了十天还没有抵达。 从未离开过多弥的谛拉初时对这种长途跋涉感觉到新奇,久了就开始厌烦,虽然再世为人,她已经不再顾惜自己的容颜,但一路上的沧桑荒凉还是令她觉得路途漫长。 于是一路沉默的她问贡山,“法师打算怎么帮我复国?要不要号召多弥的子民们奋起一战?我们这样去吐蕃,是不是自投罗网?” 贡山控着马缰绳,晨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金刚菩萨一般庄严肃穆,“圣女说过相信贫僧,就将一切交与贫僧就是。其中的细节,您不需要知道,您放心好了,以贫僧的法力,只要那块命牌不丢,就是您坐在吐蕃赞普的对面,他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谛拉哦了声,又问道:“我曾听说苯是重诵之意,法师和您的教徒常以念咒为自己和他人除病解难,也经常以诵咒等活动来诅咒害人,法师你更是精通祭祀、镶拔、遣送、役使鬼神的法术,能够上祀天神,下镇鬼怪,中兴人宅……这些,可是真的?你当真有这般神通?” 没等贡山回答,她又追问,“可是,若你当真有这般的神通,为何多弥还会灭国?你不是应该役使鬼神,将那些抢占我们家园的强盗赶出去?你为何没有救下我的兄长,没有救下那些死在刀枪下的子民?” 第233章 魂影 在李云彤随着谛拉的神魂追溯记忆时,布达拉宫颇不平静。 “文成妹妹此举佛渡世人,实在是莫大功德。”赤尊双手合十,念着佛号道,“她做此举虽是为着那位多弥的圣女,亦是在为我吐蕃万千子民,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子。” 松赞干布点头道:“我省得,已经叫人守在那处,连蚂蚁都不会放一个进去。” 赤尊有些担忧,“大法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在谋算什么?自打索朗德吉上师圆寂,他就愈发鲜少在人前露面,难道因为伤心过度,竟然不再争那口气了?” “这是他苯教的存亡之争,他怎么可能无所所为?”松赞干布冷哼一声,“如今他心知肚明我要做些什么,只是没有把握一举拿下又不动摇根基,所以表面上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只能暗下使些手段,如今这般,只怕是韬光养晦,迷惑我们罢了。” “赞普,赞普……”正说着话,一个宫奴急匆匆地跑到殿内,跪到松赞干布面前道,“东月宫上头有黑云弥漫,贡山法师说是恐有邪祟,请赞普过去。” “邪祟?”松赞干布放下手中正欲送到嘴边的茶,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本王这便去看看。”说完这话,他顾不得与赤尊说告辞的话,便抬步往门外走。 “拿赞普外头的衣服来,快点跟上去,免得冷着。。”赤尊在后头吩咐下人,又对她的使女们说,“也把我的斗篷拿来,我随赞普一道过去看看。” 跑到东月宫的宫门外,赤尊远远就看到蔡邦萨、贡松贡赞等人都在,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站在外面。 “过来。”蔡邦萨看见赤尊,朝她招了招手,皱着眉头道,“贡山法师说里头有些不好,已经使了法子将这儿围住。” “围住?”赤尊一时没有明白,“赞普先前不是让人守在这儿吗?怎么都不见人?” “贡山法师说邪祟入侵,那些人留在这里,只会为邪祟所惑,反倒成了对方的助力,所以让散去了。”贡松贡赞这半年多时间长高了不少,不似从前稚气,但他一说话,还是露出几分孩子气。 他惊叹地说:“贡山法师好厉害,都不用人,就将这儿围住,我之前还上前摸了摸,好像有道看不见的墙,把我们都挡在了外头。” “贡山法师设下这个法术,邪祟必然逃不出来,待法师在里面将他们一一斩尽,就没事了,甲木萨那边的引魂之事应该也能安然无恙。”勒托曼望着东月宫主殿的方向,若有所思,“也不知我们在这儿守着,会不会惊扰法师行事?” “此言有礼。”蔡邦萨带着众人向后退了几步,朝着站在宫院门口纹丝不动的松赞干布道,“我们在这儿也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反倒会坏事,赞普不如让所有人都回去,安排宫奴守在此处,若贡山法师有什么需要,让人全力配合就是了。” 她见松赞干布不动,劝说道:“之前法师不是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已经给赞普讲清楚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松赞干布眉心跳了跳,“若是贡山法师存心不良……他毕竟是大法师的师弟。” 蔡邦萨不以为然,“他们师兄弟一向政见不合,这么多年来,你几时见过贡山法师跟黑苯的人在一起?他是白苯那一派的领头人,别的事不说,就连大相之前去大唐帮你请婚,有一关要不是有他在就根本破不了,赞普还怀疑他不成?” 松赞干布按了按左胸,“不知为何,我这总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赤尊安慰他道:“不管如何,小心无大错,赞普若是不放心,多安排些人就是。” 松赞干布苦笑,“之前本王一直用贡山法师牵制他的师兄,现在要防着他,用谁?难不成让大法师过来?” 说着,他自个也觉得这想法荒诞,摇了摇头道:“兴许只是我多虑了。”他看了看蔡邦萨等人,温和地说:“母萨你们先回去吧,我在此处盯着,虽说赞蒙此举是为了吐蕃,但这么多人候着也不是个事,况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除了赤尊说要陪松赞干布再看看,其他人都先后随蔡邦萨离开了。 正当他们焦灼不安时,有宫奴来报,说大相带着那位懂兽语的天女来了。 禄东赞说的第一句话说是:“巴登拉姆养了些鸟儿,说是赞蒙带信给她,贡山法师恐怕有些不妥,赞普要尽快想法子让人攻进去才行……” …… 贡山催动黑云朝李云彤所在的那处宫院攻过去,黑云弥漫,几乎面对面都看不见人影,却始终离那处宫院一步之遥,压不过去。 自己已经让人都出去了,还使了法将松赞干布等人屏蔽在外,还有谁在帮她?贡山法师掐指窥算天机,想知道里面的详情,然而他怎么都算不出来,这处宫院里的一切,他都无法窥知。 贡山轻叹,“我原不想招惹于你,可你却要坏我大事,如此,少不得要留下你的性命,肉身正好来养她的魂体。” 他发了狠,强憋一口气,催了些心头血出来,在屋子的四周连绵不绝地画上黑色的“卍”符,念念有词道:“南巴嘉瓦(尊胜佛)、杰瓦降措(千手千眼佛海)、摧破金刚、马头金刚……开无相解脱之门,开无愿解脱之门,招四方恶鬼听令,去——” 李云彤正要听谛拉的询问贡山要如何回答,却感觉到魂体一坠,她和谛拉剥离开,迅速坠地。 就在她即将坠地身亡的一瞬间,一道佛尘将她托起,将她的魂体卷了回去。 李云彤知道,这是张盛远发现了不对,在外头施法救了她。 但她仍然回不到谛拉那边,有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向她逼近,挡着她的去处。 李云彤双手合什,看着朝她扑过来的恶鬼们,冷声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尔等速速退下,我有大神咒,大明咒,无上咒,若再不退,立刻让尔等魂飞魄散,永世不得投胎。” 听到李云彤所念的咒语,恶鬼们犹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像有什么在驱赶着它们、驭使着它们再度扑了下来。 李云彤不再犹豫,一边念咒一边用手往虚空画“卐”字往外推。 佛教的卐字意为吉祥海云,吉祥喜旋,寓以“万德庄严、功德圆满”之意。 无数金光闪闪的卐字向那些恶鬼压去,恶鬼如同被火焚烧般,连连发出惨叫,并成片成片的灰飞烟灭,消散。 只是那些恶鬼实在太多了,层出不穷,前赴后继,好像怎么都杀不完,倒下去一批,又会从四处涌上来一批。 到了后来,李云彤已经杀得有些力衰。 突然有一阵龙吟虎啸声传了过来,那些一直不知死活往上冲的恶鬼们听见那声音,如同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开始向四处逃散。 李云彤回头,便看见一道面容有些像是松赞干布的魂影从恶鬼们身后穿了过来。 那魂影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利剑,见鬼就砍,而那些恶鬼被他砍中之后,连灰都持不见。 他的剑光所指之处,恶鬼们非死即逃。 没多久,大片的恶鬼就四处逃散了个干净。 “赞普怎么魂魄离体?你可知这样着实危险?你快回去,不要管我,片刻也不能耽搁。”看清楚那虚影就是松赞干布时,李云彤在松了口气之余,忧心忡忡地嘱咐道松赞干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魂魄离体进来救她,他是赞普,是雪域之王,真龙之身,别说恶鬼,就连一般的神明都要礼让几分,可他不是术士,这般魂魄离体,着实危险。 若是耽搁久了,甚至可能回不去,成为活死人。 松赞干布的魂影听到李云彤所问,也不知是顾不上说话,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迅速飞到了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转身向她的来时路飞去。 他拿了李云彤留给他的符穿破那道贡山布下的禁制,让张盛远施法让他魂魄离体进来找李云彤。 进来之前,张盛远可是说过,他必须带着李云彤尽快回去,因为如果那位贡山法师发现有什么不对,在外头对他们的肉身进行攻击的话,以他的法力,恐怕无法抵挡很久。 就在他俩的魂体飞进东月宫,即将靠近他们肉身所在的那处宫院时,贡山从黑云中走了出来,挡住去路,含笑问道:“赞普,赞蒙,两位这是要往哪里去?” 第234章 交锋 虽然只是魂体,李云彤的五感仍然很灵敏,她在贡山出现的那一瞬间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 贡山身上那件暗红色的僧袍,像是被浓烈的鲜血染就,看上去令人觉得有种莫名的阴森。 他的眉目颇为圆润清秀,看起来很是宝相庄严,可此时因为那股子血腥阴郁之气,让人觉得阴沉而压抑。 僧袍肥大,把他整个人都罩了个严严实实,也完全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 看不出他有任何举动。 李云彤与贡山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看见贡山那双幽深的瞳孔中,似乎也被血腥气染上,带着一线淡淡的暗红色,左右眼中的那道暗红色血线,顺着他整个眼睛从左到右将瞳孔对穿,原本正常的两只眼睛,被血线分割之后,透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感。 几乎是在看见贡山的瞬间,李云彤就感觉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 察觉到不对,她立刻警惕地站在松赞干布身前,看着贡山尽量平静地说:“自然是回去,法师还请让让。” 松赞干布可不懂法术,如今又是魂体,若是让贡山伤着,只怕会非常麻烦。 但对于松赞干布来说,任何时候他都没有让女人护着,躲在女人身后的道理,皱了皱眉,他便将李云彤扯到身后,冷脸看着贡山。 “法师这是要跟你师兄站在一处,与本王为敌吗?” 贡山朝他行礼,仍然是平时的态度,“不敢,这雪域之上谁敢与您为敌?纵然是师兄,也不过为了自保而已。只要赞普莫咄咄逼人,给我们留条活路,这吐蕃的大好河山,个个都是顺民。” “笑话,你们在宫院里整了一个锁魂阵,还师兄弟勾结,互相隐瞒,迷惑本王这么些年,有何目的还用本王说吗?苯教势大,几欲架凌本王之上,说起来自保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本王才对。” 贡山摇了摇头,“那锁魂阵只是贫僧答应一个友人所为,为的是此处乃风水宝地,最利于魂魄滋养,并非像您所说的有什么阴谋。而那日你们所为,却将贫僧十年心血化为乌有,更害得我那位友人生不能为人,死不能转世,所以贫僧才会有今日之为……” “只要赞普答应贫僧一件事,能够救回贫僧的友人,贫僧定然还会像从前那般,为赞普披荆斩棘,还会去劝师兄……” 李云彤见贡山喋喋不休,似乎只是想跟他们辩出个黑白来,初时没有在意,后来便觉得不对。 她会术法,又有佛法护体,魂体在外多逗留些几刻无妨,松赞干布却不行,若是不及时归位,甚至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一念起,再看到贡山举步走过来,像是想跟松赞干布细说那件事时,李云彤迅速拉住松赞干布旋转了一个方向,避开了贡山那一击。 松赞干布有龙气护体,只有在他放松时,才会有机可乘,贡山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让他麻痹大意。 因为李云彤的这个动作,贡山发出的数道箭羽落空,全部射在了松赞干布刚才所站那个位置后面的树上。 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被那几支箭羽射中,迅速变得枯萎,失去了生机。 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偷袭。 李云彤和松赞干布齐齐变了脸色。 没等他们缓过神来,贡山的第二道攻击又到了,两把雪亮的利刃在他的驱使之下飞了过来。 这次的攻击是针对李云彤,要不是松赞干布将手里的剑舞得水泄不通,她险些被那两把刀刺伤。 贡山的攻击越来越密,李云彤和松赞干布两人李云彤倒不惧怕与贡山斗法,但她如今是魂体,无法使用术法驱使任何工具,而贡山可以利用武力攻击她的魂体,又用术法驱使箭羽对付松赞干布,这样一味地下去,他们势必会落到下风。 接连闪躲了几回,他俩人魂体已经有些稀薄,眼看就要被贡山割裂。 正在无力为继之际,就听见禄东赞的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贡山法师,赞普说过,谁都不许到这边来。现在还请您出去吧。” 禄东赞和他带着的人虽然看不见李云彤他们,但看见贡山拿着两把雪刃在那里手舞足蹈就觉得不妙。 要不是还不到跟贡山撕破脸的时候,他直接就让人将其拿下了。 贡山收了刀,倒打一耙道:“贫僧正在作法,为赞蒙护体驱除邪祟,大相如此,扰了赞蒙的魂体,使之不得归位,如何跟赞普交待?” “我自会跟赞普交待,法师若是还不出去,我就只好得罪了。”禄东赞声音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他看向了贡山的眼神非常冷厉。 目光明明一如往日平和,可是与他目光对接之即,便平白感觉到一股子冰冷的味道,仿佛瞬间被冰块冻住了似的。 在他目光落到贡山身上的一刹那,贡山仿佛感觉到了刀兵相接的锋芒,锐利又冷酷! 禄东赞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刺,像是穿破了贡山的躯壳,直达他的灵台,就连他融于身体的本命法器,那两把攻击李云彤的雪刃,都隐隐震颤起来,仿佛被吓着了一般。 贡山提起一口气,猛地吐出一口气,随着他的手翻转向外,几点隐约闪现出紫芒的光点朝禄东赞激射而去。 这是他的锁魂钉,就是用这个,他锁住了多弥亡国时无数的亡灵,拘役着它们前往吐蕃,积累怨气。 即使对于生人的魂魄,锁魂钉也能够起作用,可以令对方的动作迟缓。 只要有一枚锁魂钉钉住禄东赞,他的武力就会大打折扣…… 禄东赞右手一转,手里多了一把黑刀,对上了那些紫芒。 如同被黑夜吸噬住一般。 光芒渐渐隐去。 贡山僵硬地站在原地,近乎骇然地看着不远处的禄东赞,看见他眼里残余着讥讽和嘲笑。 见贡山看着自己,禄东赞并没有收回不屑的眼神。 他声音淡淡地开口,“看样子,我要请法师离开了。” 言语虽谈,但他的眼神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凌厉之感。 再看到跟在禄东赞身后的那些神武卫,已经无声将自个团团围住,而且每个人所站的位置,正好都是他的生门所在,贡山明白,禄东赞把握时机极为恰当,就在他用术法对付李云彤时,禄东赞已经占住了先机,根本不容他有再次施术的机会。 贡山心头一凛。 虽说拼武力他根本不是禄东赞的对手,但禄东赞不会术法,若是他用本命法器动手…… “法师觉得我这把刀如何?”禄东赞扬起手中那把黑黝黝的利刃,当他高扬起利刃时,即使是贡山,也感觉到了划自个周围所有的光和热都被那利刃吸噬进去。 他顿时明白自己之前会被禄东赞的冷厉压倒,那些锁魂钉没有起作用的原因。 没有这把利刃,他纵然忌惮禄东赞的武力,也不至于会感觉到冰冻的滋味。 有了这把利刃,他的术法将大打折扣。 寒冰刃! 见势不妙,贡山半点也不耽搁,连掉在地上的锁魂钉都顾不上收加,头也不回的跑路。 能狠则狠,当逃则逃,这是做人的原则,也是他能够在魔苯消亡后,混迹白苯僧人之中,还得到重用的原因。 看见贡山飞一样的往宫门外跑去,禄东赞也不追赶,吩咐人道:“你们将这紧紧守住,连一只蚂蚁都不许放进来。” 神武卫的人迅速往外走,紧紧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 宫门口刚刚丢下一把蚂蚁帮自个探知消息的贡山听到禄东赞的话,犹豫地回头看了看。 就见那些神武卫正在用脚碾他丢下的蚂蚁。 两道紫芒朝他的眼睛飞了过来。 那是李云彤魂体归位后,迅速催动贡山落下的锁魂钉朝他射过去。 贡山立刻偏了偏头,向右闪避,右眼避开,左眼却被原本射向他的右眼的那枚锁魂钉给射了个正着…… 他的那只眼睛顿时瞎了。 这要是普通人,就会被钉在原地,滞留的片刻足以令冲过去的禄东赞将他逮住,但贡山只是迟缓片刻,便如烟云消失不见。 “可惜!竟然让他跑了。” 李云彤懊恼地跺了跺脚,要不是她身魂刚刚合二为一,只能催动两枚锁魂钉,刚才那一下,贡山浑身上下都会被锁魂钉钉住,断然跑不了那么快。 第235章 把持 且不说贡山逃出去后留下的后患,东月宫里禄东赞带着人清点人数后,发现之前松赞干布安排了保护李云彤的那些侍卫或多或少受了点伤,断胳膊断腿的也有好几个,就连张盛远的胳膊都被砍了一刀。 还有巴登拉姆因为抵抗贡山,胸口也被刺了一刀,生死未卜。 这都是因为松赞干布魂魄离体去救李云彤时,禄东赞被贡山引开,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记,被钻了空子。 幸好他醒觉的快,回来的及时,将李云彤和松赞干布的身体都护住了。 只是松赞干布的魂魄离身体太久,并不有像李云彤那般立刻醒来。 看到几案上的那盆花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李云彤知道寄居在上面的谛拉魂魄还没有回来,但松赞干布一直昏迷不醒,巴登拉姆又受了重伤,还有张盛远和很多受伤的侍卫,她眼下顾不得去找谛拉。 禄东赞立刻带人搜捕贡山的那些徒子徒孙们,但贡山显然知道他的举动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早在他做这件事前,他的那些个亲信就携家带口逃了,如果下达海捕公告,势必会惊动太大,引起那些狂热苯教信徒们的攻击,牵扯面太大。 去问大法师,他们弟子都说他仍在闭关,不理世事,贡山法师之事连他们都全然不知。 松赞干布昏迷,朝廷的事情虽然由禄东赞操持,但有些决断他做为臣子就不能下,哪怕是面子上,也得恭请大王子贡日贡赞,而贡日贡赞年幼,基本上事事都要问过他的祖母,最后,就成了蔡邦萨来拿主意。 当贡山原是魔苯法师的查探结果摆在蔡邦萨的面前时,她的眉头顿时就是一皱。 “苯教那边,手也伸得太长了,待赞普醒来,定要好好给他们一些教训。眼下,宫里头这些受伤的人,医治的怎么样了?” 禄东赞抬眼看了看太医,吐蕃太医院的院长扎西就上前一步回答道:“除了伤势较重的张道长还有多吉侍卫长,其他人的伤势都已经包扎好,每天用药,将养些时日就能康复,只是张道长的那条胳膊虽然保住,以后恐怕不能再用力了。还有巴登拉姆,这次为了救赞普、赞蒙受伤着实严重,臣等没有把握。” “不能用力就不能用力,张道长是赞蒙身边的得意人儿,还指着他去提水劈柴不成?”蔡邦萨淡淡地说:“来人,传哀家旨意,巴登拉姆救王驾有功,封为吉祥天女,修建寺庙为她祈福。可怜好好的一位姑娘,被文成拉进了这趟混水里……” 她扫了在旁边欲言又止的禄东赞一眼,“大相,你陪哀家到日光殿里看看赞普去,虽说他顾惜文成的性命,可也不能这般不在意自个的生死,他的那条命,可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的,任她是天子之女,也不能换!听说文成也受了伤,就不知道她伤得如何?” 李云彤只是精神不济需要养几天,被蔡邦萨这一说,她没伤也只好说有伤,断不能令蔡邦萨更加觉得不平。 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忍受儿子为了救儿媳险些丢掉性命,蔡邦萨只是有些迁怒并未把李云彤如何,禄东赞此时要为辩解只会越帮越忙,他索性恭敬地答道:“听说赞蒙也是神魂受了些伤,需要将养些时日。” “好,那就让扎西跟着哀家先去东月宫,瞧瞧哀家那位好儿媳怎么个受伤法。” 这次受伤的人,都由宫里的太医负责医治。 但扎西一般是不为常人医治的,就是普通的妃妾,都用不着他出手,他的医术出众在吐蕃人尽皆知,按理应该由他一直给松赞干布医治,不想,蔡邦萨竟然指了他先去给李云彤瞅瞅,赤尊几个在旁边听闻,都觉得疑惑不解。 一听蔡邦萨竟然让给松赞干布诊治的院长去管东月宫那边,芒萨赤嘉第一个念头就是,母萨会不会给真伦王子找机会?想让他演一出兄亡弟及,侄叔推让的把戏?” 一想到蔡邦萨如此不顾赞普的生死,赤嘉忍不住哀哀而泣,“母萨,母萨,妾身知道您是忧心甲木萨,可如今赞普昏迷不醒,甲木萨的伤势稍轻,您不如找个别人去给他看看吧?赞普那边着实离不得扎西院长啊!” 赤嘉的儿子是贡日贡赞,是松赞干布目前唯一的一个男丁,说来松赞干布要是再不醒来,这吐蕃的王位自然就由贡日贡赞继承,可芒萨还没糊涂到地般地步,因为盼着儿子登上王位就希望丈夫去…… 赤嘉虽然不问朝政,却也是堆龙芒地尚伦之女,知道如今的朝局风云变幻,绝不是贡日贡赞一个毛头小伙能够稳住的。 虽说松赞干布当日登上王位之时,也不过就贡日贡赞这个年纪,但她的儿子打小就体弱多病,跟他的父亲根本无法比。 为了儿子的健康,赤嘉甚至宁愿他是个普通人,不用担负那么多的责任,只要平安喜乐就好。 蔡邦萨沉着脸道:“赞普那边有还有很多太医给他诊治,就连大唐的太医也派了两位去看护他,还要怎么给他看?行了,你也不用忧心,贡日贡赞是我的大孙子,哀家自然知道怎么才叫为他好。” 赤嘉欲再说什么,蔡邦萨已经挥袖,“你与其呆在自个的宫院里东想西想、忧心忡忡,不如跟哀家一道去看看赞普的伤势。” 很快,这一幕就被有心人传到了宫外,天下皆知蔡邦萨待大唐公主十分慈爱友善,宁可舍了自己的皇儿,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之前那些谣传蔡邦萨要对付大唐公主的话,自然也就不攻而破。 这些都是后话。当日的东月宫中,看着扎西凝重的神情,蔡邦萨有些急切地问,“扎西院长,文成的伤势如何?” 扎西皱眉思索,似不知如何说起。 蔡邦萨知道他这是忌讳担心着他自个的安危,摆手道:“你是咱们的老臣子了,有话但说无访。” 扎西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根据老臣的诊治,赞蒙性命无碍,虽然受了些伤,但只要好生将养些时日,就能唐复……” 蔡邦萨眼中滑过一抹失望,而后又转为松了口气,“幸好有你在,文成的性命才得已保住,不然等赞普醒来,哀家如何向他交待?向大唐天子交待?!” 扎西脸上的神色却仍然难看:“蔡邦萨,倒是赞普那边有些麻烦,虽无性命之忧,却,却……” “却怎么样?你不是说他那伤不会要人性命,只是会令他多在床上养几日嘛?”蔡邦萨脸色发寒。 扎西摇摇头,脸上现出遗撼,“赞普所受的伤,是筋骨的要害之处,那人显然只是奔着伤他灵台一刀就走,以至于他虽无性命之忧,却可能常睡不醒……这种臣也不知上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医治法子,还请蔡邦萨恕老臣无能!” 扎西这话一出,满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勒托曼冲口而出,问道:“那岂不是活死人一般?” “住口——”蔡邦萨面色一寒,“哀家要举全国之力,为赞普医治,务必要让赞普醒来。实在不行,就用大法师从前说过的法子,用年轻宫奴的血来换他延续生机,哪里就至于成了活死人?” 大法师从前就建议过松赞干布的父亲用血疗法来焕发青春,但那法子着实魔道,被朗日论赞断然拒绝了。 即使赞普血脉天生高贵,也有得是年轻的宫奴将血换给他,可那把人当血袋子的方法太过阴损,就连老赞普在性命垂委之际都不肯用,蔡邦萨此举,不管赞普会不会醒,都会落下恶名。 但蔡邦萨的性子,除了真伦王子能够说动她以外,其他人要是跟她反着来只会适得其反。 因此,就连禄东赞也沉默不语。 他主要是觉得眼下说这个还太早,兴许赞普过两日就醒来了,为根本就不会的事情争执是浪费时间。 收拾利落,大家都跟着蔡邦萨一道去日光殿看望昏睡不醒的松赞干布。 第236章 意图 蔡邦萨要去看松赞干布,大家都得跟着,就连还在养病中的李云彤,听扎西说她身子没什么大问题,也被蔡邦萨带着身边,说是大伙儿一起去为赞普祈个福,让神明保佑他早些好起来。 谁都没想到会在日光殿的长廊上,碰到弃真伦。 按理,弃真伦应该是来此探望病中的松赞干布,但他那会儿,正站在屋外的长廊下逗弄猎鹰,怎么看都不像有半点为兄长担忧的模样。 他想让那廊下的猎鹰去捉外头雪地上的麻雀,结果那猎鹰认主,不理会他,弃真伦正在烦燥,嘟囔着要拔了猎鹰的毛烤了它吃,一眼就看见了长廊那头走过来的众人。 他的眼睛落在跟在蔡邦萨左后方的李云彤身上。 当时正好落霞满天,长廊那头的李云彤就如同从霞光中走来一般,一步步走近了他。 石青色狐裘,深灰色暗芙蓉的镶灰鼠毛夹袄,下面是一袭缠枝花纹的黛色长裙,裙摆逶迤在地,微露出里面的翘头软锦鞋,颜色十分庄重,脸上也没有着脂粉,乌发绾成髻,不过插了两支累丝蝶形金步摇,看上去稳重大方。 可在弃真伦的眼睛里,偏就看出了比穿红着绿还要多几分的妩媚。 因为松赞干布病着,宫里的女子打扮都没有平日妖娆,个个都是奔端庄大方去的,免得被蔡邦萨训斥连弃真伦的妹妹赛玛噶,也穿着暗色。 但在他的眼里,没有哪一个女子有李云彤这般好看,暗淡的衣裳,偏生眼前这一个穿着,就显得那么纤细窈窕,白净透亮。 连那厚厚的夹袄,外披的狐裘都不能掩住她行动间的婀娜。 就连那黛色的裙子随着李云彤的行走,仿佛天上的晚霞一般,自在舒展,于冬日的无限萧杀中显出一股子灵动生机来。 弃真伦胸腔里那颗心不知怎么,就随着那天上的晚霞变幻莫测,飘来荡去,一下紧着一下在胸口扑腾着。 从李云彤一走进长廊,他一双眼就紧紧盯着那张白净的小脸,眼珠都不带错一下。 要说弃真伦堂堂一个吐蕃王子,当今赞普的亲弟弟,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他也不是头一回见李云彤,但从前他可没有抬头直视过,今个算是头一回直接打量,立刻觉得对面走过来的李云彤看得他眼前发亮,明明她还苍白着一张脸,倒比着了脂粉时还要动人。 就连他最近新得的一个女子,十六七的年纪,如花似玉,他又是才得手正情浓意深的,也不及今日这般看得意乱情迷。 这一刻,弃真伦看着霞光满天里走过来的李云彤,好似看着奇珍异宝从天而降,他几乎是一路眼光追着李云彤在走。 甚至还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摆出最风流倜傥的模样。 弃真伦今日穿得甚是好看,一件紫红色压云纹的锦袍,腰间系着青玉带,头发用犀牛骨簪束起,戴着玄狐毛的高筒帽,再加上外披的玄色鹤氅,说不出的英气逼人。 看见小儿子虽然望向自己这边,但那目光显然在别人身上,等发现弃真伦竟然不错眼地盯着李云彤看,前头两步的蔡邦萨便不动声色地往左走了两步,完全挡住弃真伦的眼光,等快走到跟前,看见小儿子那巴巴的眼神,她心头不由一沉。 等侧眼看了下李云彤,蔡邦萨就有些动怒。 李云彤本就生得美貌,这时候因为担忧松赞干布,眼睛微肿,看上去和她平日里总是很有精气神的模样完全不同,比平时娇弱了三五分不说,望之如同天边那一抹溢彩的晚霞,绚美而脆弱,叫人看得喜欢之余又心生茫然,怕那黑夜来临,这美就会悠忽不见。 真是个不安份的,才害了她的大儿子,又来勾引小儿子。 人心都是偏的,有事总是先怪责外人,在蔡邦萨此刻看来,若不是大唐女子狐媚,怎么会引得她一向以国事为重的大儿子竟然为了个女子那般莽撞?先前不顾她阻拦冲进持明殿去救人,这次又不顾自个的安危整得昏迷不醒…… 连一向不喜女色的小儿子见了她都这般失态,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直到弃真伦问候行礼之后,李云彤还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目光。 “真伦王子今天有些古怪,怎么死死盯着甲木萨看?难不成,他是在怪甲木萨害得赞普一直昏迷不醒吗?”走进屋时,跟在后面的勒托曼低声撇嘴道。 心里头,勒托曼却有些兴奋:最近赞普出了事,蔡邦萨时时要见外臣,规矩也不像平时那么严,真伦王子比从前进宫的时候多了不少,看看那位小爷的眼睛,就差当场要把大唐公主吃下去,说不准闹出个什么笑话来,这位大唐公主的名声就算完了! 毕竟这种事情,哪怕是女子吃了亏,也会被别人责怪不守妇道,媚惑勾人,先前阿木尔的事情,不就是那样嘛,真伦王子不过禁了些日子,阿木尔险些命都丢了,能够落发修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也不知道这位大唐公主怎么应付这事。 勒托曼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李云彤,看着她那如同风摆杨柳一般的腰身,微微有些失神。 在勒托曼右边的赤嘉听了她的话,连忙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样的话也是能乱说的?站这么老远的,你盯着真伦王子看什么?若是别人这般问你,你怎么解释?况且,赞普可不是甲木萨害得昏迷,他是为了咱们吐蕃……” 勒托曼知道赤嘉这质问是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便暗中撇了撇嘴,闭口不言。 进了松赞干布的寝殿,看了他的脸色之后,大家均是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敢先说一句话,生怕触了蔡邦萨的霉头。 别看蔡邦萨一向柔柔弱弱的,却是个严苛的性子,侍候的人只要稍微出了点差错便被拖下去打,这两天因为赞普病着,更是容易动怒,就连她身边最信任的使女,一个个都屏气息声,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触怒了她。 李云彤虽不至于像其他人那般战战兢兢,但她也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榻上闭着眼睛昏睡的松赞干布。 短短几日,他已经脸色腊黄,全然没有了平日里英武过人的风采。 进殿之后,行了礼,扎西就立刻跪在榻前给松赞干布诊治,只是过了许久他都不敢吭声,直到他明白再拖下去会更不妥,方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走到蔡邦萨跟前跪下,艰难地开口道:“蔡邦萨,赞普的病情仍然是那样……” 他话还没完,蔡邦萨便厉声打断,“已经过了几天,赞普的病情怎么还是那样?你们一个个轮番诊治,过了这许久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太医院所有人都诊治不了,那就让全吐蕃的大夫都来瞧瞧,哀家就不相信没有一个人能治这病了!” 见蔡邦萨动怒,扎西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等蔡邦萨把话说完,他小心翼翼地以头碰地答道:“回禀蔡邦萨,臣等无能,只是赞普这病着实难治,表面看上去都很正常,也没受什么皮外伤,但脉息却若有若无,生机不畅……只怕是中邪祟了,不如请大法师开坛作法,为赞普请魂归位。” “不用了!” 蔡邦萨深深吸了一口气,恼火地喝道:“大法师早在半年前就说要闭关,不理世事,就是哀家去了,他那些弟子也都说惊扰不得……总而言之,你们先去民间寻寻高人,和大唐那些太医一起斟酌,不论是什么名贵的药材,全都给哀家用上……总之,赞普要是有半点岔子,哀家绝饶不了你们!” 她看了跟在扎西后头的其他几个太医,“你们就在这殿里商量,然后把方子拟了给哀家看,若是药石一点都不灵,还要你们干什么?” 扎西沉默了好一会,方才低头应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倘若真的是如此心疼赞普,之前怎么会调了扎西先去给自个看病?到了这会儿倒摆出一幅慈母心肠的戏码,演给谁看? 尽管在心里腹诽,但李云彤知道,要想松赞干布醒来,她必须尽快养好身体,到谛拉的回忆之境去,找回松赞干布被贡山驱散的魂魄。 蔡邦萨正不耐烦,回头看见眼李云彤,当即沉声吩咐道:“赞普这病因你而起,哀家看你的模样也好的差不多了,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好好伺候,若是有什么动静立刻禀报哀家!” 听了她的话,日光殿的大管事犹豫半晌禀报道:“蔡邦萨,先前真伦王子说是要替赞普祈福,这几日都要住在日光殿里头,若有赞蒙过来,只怕是有些不便。” “他要住进日光殿?”蔡邦萨眉头一挑,冷笑了两声方道,“宣他进来,哀家亲自问他!” 弃真伦进门之后便疾走数步跪了下去,以头碰地说道:“母萨,请允准儿子留在日光殿里为兄长祈福,以身相替。” 蔡邦萨深吸了两口气,沉默半晌方才冷冷地说道:“你哥哥好着呢,要你祈什么福?再说了,这内宫之中多是女子,你到这儿来不方便,以后没有哀家的允准,你不要随便进宫!” 李云彤听了,诧异地抬起头。 她原以为,蔡邦萨喜欢小儿子,在松赞干布昏迷不醒之际,说不定会趁机将小儿子推上位,没想到在弃真伦野心勃勃地表现出“以身相替”的意图后,她会断然拒绝。 第237章 机锋 弃真伦看了看蔡邦萨止玛托迦的脸色,立刻转移了话题,“这次贡山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母萨应该要求他们重惩才是,他那般做,和谋叛谋逆的贼党有何区别?应该将其教徒全数处死以儆效尤,否则便是姑息养奸,放虎归山。若是朝中有人异议,母萨只管推儿子出去,有什么罪责,由儿子担着就是。” 止玛托迦叹了口气,“他害得你哥哥如此,要照哀家的意思,将他和同党千刀万刮也不为过,可那些大臣们都说,如此一来原本并未参与此事的教徒势必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反倒容易造成乱象,所以眼下只能将有确凿证据的拿下。就像母牛生牛犊,唯有追查公牛,却不能把公牛全都杀了,欲快而骑马,反而折膝盖,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白猎犬虽上山,黑尾巴向右歪。”弃真伦不以为然地说:“那些教徒对贡山是唯命是从,如何能够放过?恳请母萨将那些人明正典刑,将他的亲信嫡系全部当众凌迟处死,其余教众也全部斩首示众,连他们的家人也都一并诛杀,如此一来,看天下谁还敢有不臣之心?想当和尚,不愿守戒怎么行?” 没等止玛托迦回答,赤尊就道:“母萨不可,苯教教徒以十万计数,更何况他们还有诸多信徒,倘若这般,势必逼得他们反叛。有句老话说‘逼迫拿出没有的东西,死了还要复活,’若是凭着喜好胡乱定罪,只怕先前观望的那些人,也会一并站在咱们的敌对营里,万万不可啊。” 弃真伦听了,阴阳怪气地说:“赤尊嫂嫂,在我们吐蕃,后宫女子是不能谈论政事的,您说这话,可别传到外头去。” 李云彤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照真伦王子这意思,母萨如今代管着朝政,也是不应该了?”她往前几步,对着止玛托迦行礼道,“臣妾附议赤尊姐姐的说法,那些大臣们定是权衡利弊了,才会有如此决断,赞普如今未醒,朝事宜平不宜乱。有真凭实据的,处置了就是,若无凭据就将人拿下斩首,只怕会官逼民反。” 见止玛托迦不说话,赤尊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功德的国王,虽坐宝座无意义。若是滥杀无辜,势必会引得天下教徒抵死相抗,引得雪域大乱啊。此事还望母萨三思。” 止玛托迦沉吟良久,最终没好气地道:“起来吧,你们都起来,朝廷大事,自有大相、副相他们商议,政令未曾落实前,墙后有人在捣乱。这件事你们谁也别多嘴,免得被人说意图乱政、涉政。这事休要再提,不然,哀家也保不住你。” 这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说给弃真伦听的,说得这样重,显然是在敲打弃真伦。 弃真伦听了想说什么,到底没再开口,只低头起身。 然而,当听到止玛托迦接下来的质问时,他却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 “哀家听说前个你纵容家奴当街骑马踩死了人?仆人若是坠地狱,主人又向何处去?说吧,你打算如何处置?” 弃真伦一愣,这个事先前被赞事奏报上来,他已经私下跟母萨说过,打算就是赔些钱了结,怎么这会儿会当着众人的面来问他? “都是儿子教导无方。”他咬了咬牙,跪下扶持请罪道,“那样的恶奴当然是要打死的,但此事都是儿子平日管教约束不严所致,还请母萨也一并处罚。” “贤劫时的伺茶,成为恶时的差役。这当然是你的过错。”止玛托迦严厉地说,“从前哀家一直觉得你年纪尚小,朝中的事反正有你哥哥,你只管做个闲王就是,可你倒好,成天游手好闲,走鸡斗狗,连你的家奴都这般狂妄,你这般岂不是让人说哀家纵容你,对你教导无方?” 见弃真伦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止玛托迦略顿了顿,放缓口气道:“行了,你回去好生想想,把你手底下那些人都捋一遍,有那背主行事的,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莫要带累了自个的名声。” 弃真伦一一答应,偷眼看到李云彤那张芙蓉花一般姣美的脸,想到那只有一步之遥的赞普之位……等到该告退之际,他到底没忍不住开口问道:“母萨,兄长如今昏迷不醒,还请您允准儿子……” “不用了,你哥这儿自有太医替他诊治,至于祈福之事,请大唐和泥泊罗的僧人们去做就是,他们个个都是佛法精深,比你这个临时佛脚的肯定要强。”看见弃真伦一脸失望的样子,止玛托迦忍不住心烦意乱地敲打他,“你在外头别给哀家惹事,别让那些臣子们一个个冒死来劝谏,哀家不会怪罪他们直言不讳,只会拿你问罪。” 她瞅了眼松赞干布那边,神气柔和了几分,“从前哀家盼你兄长成器,对他一直比较严苛,如今他受了伤,哀家才觉得后悔,他从小到大,没有一天放松过,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才有了咱们吐蕃的强大,眼看要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了,他又出了这档子事。你可再别像从前那般,若你哥哥有个什么事,你那大侄子,还指着你帮衬呢。” 弃真伦有些拿不定止玛托迦的真实意图,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头应了下来。 当他退出去时,回头看到自个母萨正跟贡松贡赞说话,那眼中的神情竟然是像平日里待自个一般慈祥慈爱,再想到之前母萨货真价实流露出了几分懊悔的表情,他不由心头暗生疑窦。 母萨这是被谁下了降头,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看着廊下那只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纹丝不动的猎鹰,他沉下脸,伸手朝猎鹰的脖子掐过去…… “叔叔!” 弃真伦听见贡松贡赞的声音,立该缩回手,笑嘻嘻地抬起头,侧身后退一步行礼。 虽说两人是叔侄,可贡松贡赞是赞普之子,且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赞普,按照君臣之礼,弃真伦是得给贡松贡赞请安的。 没等他行礼完,贡松贡赞就扶起了他,开口道:“叔叔之前所说甚是有理,那贡山害得父王如此,就该把他的人一并杀光。只是皇祖母如此固执,两位王后娘娘也都不肯,想来这一次恐怕很难给他们定罪。可死罪能逃,活罪难免,叔叔在外头方便行事,您帮着我打探打探,当日都是哪些人帮了贡山,我要将他们通通抓来,杀了为父王祈福。” “大王子此言甚是,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查明。”弃真伦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又敷衍了贡松贡赞一会儿,方才脱身匆匆出宫。 看着弃真伦走远的背影,贡松贡赞露出笑容,口中迸出微不可闻的一句,“好叔叔,别以为我不知道,贡山就藏在你的府上……” 你上一回犯上作乱之事被皇祖母给按下了,这一回还想那般容易脱身,可没那么好的事情。 亲怨重于敌怨,下山难于上山。这潜在身边的恶魔,才是最可怕的。 贡松贡赞收了脸上的笑容,转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亲信交待道:“父王这儿,让他们都小心些,别让人混了进来,药食都必须有三个太医分别说了没事,方才入口。尤其是真伦王子过来,让他们更要加倍仔细。” 探望之后,回去的路上,贡松贡赞小心翼翼把话题拐到了弃真伦身上,“叔叔先前说要斩了那些教徒的话,虽说有些意气用事,却也是他和父王兄弟情深所致,皇祖母,您别怪罪于他……” 没等他说两句,止玛托迦便打断了他的话,“哀家还没老糊涂,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治他的罪?说起来,还要算他一个进言有功,哀家只有你父王和他、还有你姑姑三个孩子,巴兴不得他们兄弟能够和睦,你父王出了这样的事,朝廷里的那些人只会站在国家的立场说话,有谁想过你父王受的罪?倒是你叔叔,之前就跟哀家提过,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还说惹下什么罪责由他担着,他这是一心为你父王复仇啊!” 皇祖母还是护着叔叔……贡松贡赞捏紧拳头又放开,知道此时此刻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因而只能附和道:“叔叔跟父王还真是亲兄弟,别看他平日里有些孟浪,这有了事的时候,还是知道惦记着父王……” …… 等出了布达拉宫,弃真伦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这一次,弃宗弄到现在生死未知,这是多好的机会,可母萨却叫他收敛一些,难不成还真要等着将来看到贡松贡赞登上那个位置? 明明他才是最受父王、母萨喜爱的王子,文治武功一向都很出众,偏偏却让弃宗弄那个家伙坐上了赞普之位。 从小,自个都是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偏偏他最想得到的东西,父王却给了弃宗弄,还有母萨,从前一直都是偏向他的,这回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警告他别轻举妄动…… 难不成,他会让这么好的机会溜走吗? 他又不傻。 第238章 争宠 弃真伦回到府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当晚没有月光,他府上有处没有点灯的院落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往那处院落看了两眼,弃真伦转身去了他新得那个女子的院落。 若是之前有人见过那个女子,定能认出来她是原玉树大孜巴吞弥·帕加的二女儿,吞弥·梅朵。 不过如今她已经改名叫丹珠了。 丹珠在园子里已经等了一会儿,家里把她送到逻些后,便给她换了身份,原是想着让她接近弃仁拉索的,结果有一回她买脂粉时,被弃真伦先瞧上了,知道他就是当今赞普的亲弟弟时,丹珠便顺水推舟跟了他。 因为先前吃了大亏学乖不少,如今的丹珠很是长了些奉迎人的本事,性子比从前收敛了许多,再不像往日那般张扬,她伺候弃真伦虽然没几日,却知道他进宫之后只要回来便习惯招人伺候,虽说这晚他应该去另一个侍妾玛琼那里,但丹珠知道弃真伦近日对自个很新鲜,说不定会过来,所以估摸着时辰,就在园子里惺惺作态,守株待兔。 看到弃真伦迈进她的院门,丹珠知道自己判断的不错,便拉了拉自个的使女的衣袖,轻声道:“点灯。” 使女赶紧点燃了灯笼。丹珠就站在她院里的那颗花树下,做出祈福的模样,念了一段苯教的经文后,悠悠然轻声说道:“……将此经文还向与真伦王子,愿他今生心想事成,平安如意。信女丹珠愿减寿十年还愿……” 弃真伦没有让人掌灯过来,他知道在亮处的人是看不见暗处的,待丹珠将那一大段经文念完,方才走过来轻笑道:“谁舍得让你减寿十年,咱们先前可说好了,百年共白头的。” “真伦王子。”丹珠惊讶地回头,然后姿态曼妙地给弃真伦行了礼。 “怎么今个想着出来祈福?不是说月圆之日才最灵验吗?”弃真伦漫不经心地问。 丹珠心头一沉,但脸上却半分不显,娇滴滴地说:“妾身听说用性命祈福还愿的,要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才能起作用,您知道的,这种法子因为是魔苯中人受用的,如今已经不大流行,但妾身曾听母亲说过,这法子很管用的。别的妾身也帮不上您,只能这般祈福。” 丹珠的嗓音不像从前那般清脆,听着有些沙哑,慵懒娇柔,听着人心里就像有小猫的爪子挠着似的,比起先前的清甜来,更有一股子令男人喜欢的味道。 “这大冷的天,你别在外头站太久,仔细着凉。”弃真伦听了很是高兴,便随口说了两句关心的话。 丹珠似乎感动了,走过去轻轻依偎在他的胸前,幽幽叹息道:“您待妾身真好!只要您永远都这般待妾身,便是拿了妾身这条命去,妾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当然会一直这样对你。”弃真伦吻了吻她的唇,温柔地说,“你吃过饭了没有?” “没见到您,妾身吃不下。”丹珠说着,眉开眼笑道,“可这会儿,妾身觉得胃口大开,您呢,要不要一起吃一些?” “当然,看着你这朵花儿,我也觉得胃口不错。”弃真伦轻佻地捏了捏丹珠的脸。 进了屋子,丹珠便亲自伺候着弃真伦更衣脱帽,又将帕子在温热的水里浸透,伺候他擦脸擦手,等用过饭后,见弃真伦一脸倦意,便在他身后跪坐下,替他轻轻地按摩头部和太阳穴。 不仅是相貌好,丹珠这些个手法,也甚得弃真伦的心意。 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做事,她拿捏的极好,就连这按摩的手法,是用于解乏还是调情,她也分得清清楚楚。 弃真伦一开始对丹珠,还只是贪图其美色,接进府中几日后,只觉得她这儿无一处不妥贴,就更爱往她这儿来了。 丹珠也很清楚自己的长处,每一次弃真伦到她院里来,她总能不动声色地让他舒服,让他一日比一日的喜欢她。 虽然她知道这种喜欢,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经不起时日长久,但她要的,并不是长久,只要他能够助她达成心愿,帮她报了仇就好。 斯郎降措和达娃虽然已经死了,可她的恨没有消,她一个大孜巴的女儿,落到这般地步,都是拜那个拉姆和护着拉姆的文成公主所赐,要不是她们,她的阿爸也不会丢了大孜巴的位置,她就算失了贞,也是大贵族的女儿,一样可以嫁到正经人家去。 心里有恨,丹珠手底下就重了些。等感觉到弃真伦眉头皱起,她连忙放轻手法,愈发揉得用心。 弃真伦皱眉之后,便更加舒服地放松了自己的肩颈,享受着丹珠的伺候,他的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一张美丽的面孔…… 大唐的女子就是白净,光那像羊奶子一般的肌肤,就是再美的吐蕃女子也比不了……只有当上赞普,他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家奴出点差子,都要被那些大臣弹劾。 也不知哪一日自个才能得手……想到这儿弃真伦就不由心烦,他原本打算到那处院子去问问情况,结果那边连灯都不点,显然是不想见他的意思。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去的时候,这件事上他必须等,等动乱起或者是旁人对魔苯一事松懈了。 就连今个到丹珠这儿来,他也是有心看一看那边的反应。 毕竟丹珠这个院落,距离那边的,只有一墙之隔。 但旋即弃真伦又想起,那边黑着,未必就知道自己到这边来,心底更是一阵烦躁,为了把他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他连亲信都不用,每日三餐都是亲自送过去,可今个晚上的饭还没送过去,那边就黑了灯。 会不会是因为他今个回来晚了,等久了又怕惹人怀疑,所以没有掌灯? 弃真伦睁开眼睛,往前倾了倾身,避开了丹珠的手,“行了。” 丹珠看着弃真伦站起身披上大氅就往外走,便知道他今晚不打算留下了。 她没想到这么晚了弃真伦还要走,却也没有挽留,只愣了愣跟着他身后柔声道:“今个晚上好冷,妾身让她们拿个手炉给您,您再回去吧?” “不用,我不冷。你回去早些歇息,外面冷你就别出去送了。” 弃真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仍然跟着他出了门的丹珠,望着他越走越急的背影。 “主人,您进去吧,外面太冷了,仔细着凉。”丹珠的使女给她披了件狐裘,劝说道,“主人既然舍不得真伦王子走,刚才就应该告诉他,他那般喜欢您,肯定会留下的。” 丹珠冷笑一声,“他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这张脸还算中看,再加上识情知意,我若是不知道分寸,只怕转过身他就能把我晾个一年半载,你不是打听过了嘛,就先前他那些侍妾,有几个还能得他的意?还有那些出去的,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争那样的宠,岂不真成了搏命?” 使女一脸惊慌,“主人是说那些女人从府里头出去,并不是回去嫁人了?” “他用过的女人,怎么可能放出去嫁人?那些话,不过是哄咱们听的。”丹珠想到弃真伦之前所说,若有一日她不想在府里呆了,便给她一笔银子,像嫁妹妹一般,给她许个好人家,也算了了彼此的情份……不由冷冷一笑。 “兴许是嫁人了,不过是嫁给他中意的人,如此一来,他便控制了那个人,就像那些君王们笼络下属一般,送个美人过去。” 使女听了吓得脸都白了,“难道真伦王子将来也会如此对主人您那样吗?主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到他的府上来?” 丹珠拢了拢狐裘,转身回屋,“别担心,我自有法子让他离不了我。” 话说弃真伦去了贡山所在的那处院落,不顾里面黑着,仍然让人拿了饭食,准备以此为由进去看看,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 眼下,他和贡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还指望着贡山快好起来共谋大计,便不能强闯,只得悻悻然地回去了。 这一折腾,他再回丹珠那儿也不合适,便回了自个的院子。 洗漱之后,弃真伦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觉得心头似火烧火燎,便让人点了灯,去请了他喜欢的另一个侍妾玛琼过来。 玛琼一进门,便被弃真伦吓了一跳。 说起来,弃真伦在王室宗亲中一向有不喜女色的名声,这当然不是他真的不近女色,而是在人前,他总是表现的很沉稳,再漂亮的女子,他也眼睛都不瞅一下,先前曾有人趁他酒醉送了祼女在怀里,他都能推开扬长而去。 可这一晚,他那急色的模样,几乎没将玛琼折腾个半死,即使到了第二天一早,弃真伦还不顾她的身上又青又紫,酸痛不已,仍然抱着尽了一回兴。 想奉承他几句,可玛琼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听到这消息,丹珠不过是淡淡一笑,“真以为侍候人这差事,是谁都能干得好的?” 第239章 找寻 同一日,蔡邦萨带着来探望松赞干布的人都走了,只有李云彤留了下来。 赤尊原说在法会准备好之前,她先陪护两天念经祈福的,毕竟李云彤虽然没什么大碍,也该养养元气,但李云彤说松赞干布受伤因她而起,执意要由她来做此事,赤尊见她神情黯淡,便不再与之争执,只交待了几句,让她自个小心注意身子。 等人都走了,命使女和宫奴们下去后,李云彤用所带的符纸将门窗贴好,让秋枫将那盆寄居着谛拉生魂的植物从东月宫拿过来,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她燃起了引魂香,再度入定,去往回忆之城。 香烬之前,她必须回来,否则就将永远留在回忆之城。 留在谛拉过去的记忆里。 原本,李云彤应该休养几日再进去,可看到松赞干布的模样,加之弃真伦那些话,她怕耽搁久了,会有变故。 之所以要去回忆之城找松赞干布,是因为他们从那儿刚出来之际,就碰到了贡山的攻击,如果松赞干布的魂魄被打散丢失,势必应该在那里。 …… 时间回到几天前,李云彤和松赞干布刚从回忆之城出来,正准备魂魄归体之际,遇到了贡山的攻击…… 松赞干布看到贡山朝自己射出的箭羽,也不知道这是第几回了,待他被一箭险些射中,好容易才避开之后,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云彤的影子,连贡山也不知去向,他抬头看看头顶,天色阴沉,风声凛冽,眼看就要下雪了。 冬日的白天总是短而急,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他正四处找寻李云彤,目光所及,忽地看见前方有一道曼妙的身影,穿着正是之前李云彤的那身红色衣衫,身影那些树木之中,若隐若现。 松赞干布扬声叫她,“文成,你要去哪里?” 他们不是应该回到宫院,及时让魂魄归体的吗?怎么李云彤所行的方向,倒像是又要往回忆之城去? 不是说回去之后再想法子找谛拉的吗?是不是也像自己在找她一般,她在找他? “喂——,我在这——”松赞干布唤了声,但那身影却并未听见,反倒越走越远。 松赞干布一看叫不答应人,索性大步流星地往那边赶过去。 结果追了半天,那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松赞干布渐渐追到了一片草原上。 他甚至没有留意,草原上的草长得很茂盛,有些地方已经深及他的腰际,要不是前方身着红衫的身影实在醒目,他只怕都要跟丢了。 这是盛夏才会有的情景。 因为丰草长林,他不过眨了个眼的功夫,就失去了前方那个身影,仔细找了半晌,才发现那身着红衫的人,正站在一处低坡处,勉强露了个头出来。 松赞干布追了半天,好容易见人停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追到红衫身后边问边伸手抓住她的肩膀问道:“我在这儿,你乱跑什么……” 话音未落,他发现自个认错了人。 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也是美貌惊人,却并非李云彤。 想到之前李云彤是和谛拉的生魂一道进来的,松赞干布便试探地问了句,“你是多弥国的圣女?” 谛拉转过身漠然地看着他,不问反答,“你是谁?” 松赞干布想到自个与谛拉是有灭国之仇的人,若是此时道破自个的身份,对方说不准为了复仇会与他当场撕杀,便编了个身份说:“我是大唐文成公主的护卫……今个她恐怕陪你找不成真相了,让我来护送你回去。” 谛拉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进来这里?是她出了事,对么?” 想到李云彤可能出了事,松赞干布焦急不安,但他仍然尽量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护卫你回去……” 只要谛拉回去了,和她生魂一道进来的李云彤,应该也会跟着回去。 谛拉的脸色越显出几分古怪,“你不打算找了她一道回去?” 松赞干布微怔,继而明白谛拉恐怕已经知道自个的目的,便道:“不错,我原本是来寻她的,想着你回去了,她就能跟着回去……” 谛拉轻轻一笑,“那你现在不用护卫我回去了,因为法师已经施了法子……”她诡秘地笑笑,“他要将你们一并都留在这里。” 松赞干布疑惑地瞪了谛拉片刻,冷笑道:“若他有这样的本事,不妨一试。” 谛拉看着他,淡淡一笑,“你不就在这里嘛?吐蕃的赞普,雪域之王。我带了她进来,你不就主动跟着来了吗?” 松赞干布瞪大双眼,惊怒交加:“你说什么?你是特意哄了文成进来想把她留在此处?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他环顾周遭,却见草木寂寂,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四周并无半点人踪。 “她就在这里。”谛拉轻声说,目光往下看,露出诡异的笑容,“她就在这儿,在你脚下站着的地方。你既然进来,就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除了魂魄,没有谁能进到这儿来。” 松赞干布起初还不信,听完谛拉这句话,再看她的神情,立刻觉得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个的双脚所站之处,带着几分怀疑问道:“魂魄如何能够在我脚下?”。 谛拉抿嘴一笑解释道:“十八层地狱,你可曾听说?” 魂魄不用安埋地下,可灵魂却能打入十八层地狱。 终于明白了谛拉所说是什么意思,松赞干布只觉得心口一痛,几乎站不住。 他惊怒地扬起手中的宝剑,“文成在这里?你们竟然敢把她打下地狱?” 他那一剑落了空。 “看不出你对她倒有几分情意。”谛拉缓缓蹲了下去,她扬手之处,那些绿草纷纷倒伏、干枯,露出下面黄黑色的泥土。 记忆里的那一幕再度清晰——她服毒之后仰面跌落坑中,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越来越闷,感觉到泥土扑簌而下,期望与兄长和母亲在黄泉团聚。 谛拉深吸一口气,纤秀的手掌轻轻按落:“是,她在下面。” “带我去——”一柄剑压在了她的脖子上,松赞干布冷冷地说,“哪怕她在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救她出来。你带我去,不然就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他不再言情,安静如同手中那把杀人如麻的利刃,浑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气。 谛拉似乎并不畏惧,缓慢地站起身,对着松赞干布笑道:“我带你去,却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她曾助我,我也助她。来,你跟着我下去,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的笑,美艳不可方物。 松赞干布却如瞎子一般,视而不见,半分不为所动。 …… 一进入回忆之城,李云彤就感觉到有些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不详之事挥之不去。 她在回忆之城四处搜索,走了一处又一处,从冬走到春,由夏走到秋。 她知道在这里,四季变幻并不是真实的时辰,一念之间,就是千里,一念之间,就能经过春夏秋冬。 这是谛拉的记忆,她走过的,是谛拉曾经走过的路。 只是没有谛拉在,无法还原当日场景,她不知道为何从多弥国到吐蕃数月的行程,谛拉竟然走了一年多。 无意中抬头一看天色,李云彤不由犯愁。 晴空万里的天如今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这天说变就变,她该到哪里去找避雨之处? 虽说是魂体,可感受到的冷热却都是真实的,淋了雨浇了雪,都会感觉到不适,甚至会生病。 就像身体的种种反应,都是由魂魄感知的那般,除了魂体看上去要淡一些,能够更自由地操控自己的意识,其他并没什么区别。 李云彤正四处找避雨的地方,便看到漫天飞絮飘扬而下,飘在她的发上、脸上,衣衫上、地上,很快便落了薄薄地一层,那是一种灰蒙蒙的白,没有多久就化成了泥水。 泥水很快又结成冰。 下雪了。 这会儿应该是深秋时节,怎么转眼又到了冬天? 李云彤心头越发觉得不安。 这场雪下得急,而且越下越大,先前很快化成泥水,到了后来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加上之前已经结冰的泥水,冰雪的路面走起来就更加困难。 虽是魂体,却并不能飞翔,李云彤只得硬着头皮前行,只是越发前走,那种不详的感觉就越重。 当她走到一个地方,看到一些倒伏的枯草,正有些诧异这一处的草和别处有些不同时,突然一阵狂风夹着雨雪向她卷了过来,把身体纤细的她吹向一处低凹处,就在那处低凹的尽头,有一道深壑正在裂开。 李云彤刚刚站稳脚,深壑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布满青筋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腕。 连挣扎也来不及,李云彤的身形便飞速向深壑下面跌落。 下跌之际,李云彤感觉到有股子深寒入骨的阴气,一路追随着她。 等终于跌到深壑的尽头,躺在地上,李云彤才发现自个的四周尽是些面目各异的鬼魂。 那些鬼魂正一个个都盯着她看。 这情景若是被平常人看了,只怕不死都要被吓半死。。 第240章 合体 李云彤掉落深壑,一直掉到了最底下。 因为是魂体,能够用意识自由控制速度,所以最后的几米,她是缓缓落下的,并没有受伤。 她不知道这处深壑距离上头有多远,只觉得自己此时如井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一线天际。 雪花一片一片,静悠悠地从天际飘落下来。 那些鬼魂看着李云彤,似畏惧似贪婪,虽然没有靠近,但围拢的姿态分明显示出它们想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 李云彤翻身坐起,在日光殿的那根香燃尽之前,她在这儿,不会受鬼魂的侵袭,但这么多的鬼魂围着她,多少对魂体造成了冲击。 “哎哟——”翻身坐起之际,她碰到了硬物,顶得她腰疼,转头看过去,是一根枯骨,在深壑里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如同一个蓝色的火把,照亮了在枯骨旁边躺着的那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魂体。 松赞干布的魂体。 也不知道那些鬼魂为何也没有吃他的魂体,难道是因为龙气护体的缘故? 李云彤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 只有枯骨散发出的磷火跳动闪烁,将深壑里的一切都照出诡秘幽森。 李云彤揉了揉自个的腰,她虽然可以暂时不受鬼魂的侵袭,但这回忆之城的种种都能真实感受到,像被雨雪淋湿的衣衫,像这根枯骨戳到的腰部…… 还有,她必须要消耗力气(魂力)才能将地上躺着的松赞干布弄出去。 松赞干布闭着双眼,如同他的身体睡在寝殿里那般,安静安宁,对自个所处的情形一无所知。 但仔细看看,李云彤还是发现了不对劲。 松赞干布的魂体更淡了,像是受过巨大的折磨,眉头紧紧皱着,双手紧紧握着。 不管如何,必须先出去,若是呆在这里不动,只怕魂飞魄散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可这么深的沟壑,她就算自个想上去都容易,何况是还要带上个昏迷不醒的松赞干布。 缓了缓神,李云彤看见那截发着蓝光的枯骨,拿了起来。 那些在她四周张牙舞爪的鬼魂随着她手中的枯骨摆动,畏缩地往后退去。 李云彤试了几次,发现那些鬼魂确实害怕那截枯骨,或者说是枯骨发出的光,她将枯骨挥向左,左边的鬼魂就会退后,她将枯骨挥向右,右边的鬼魂就会退缩。 最后,李云彤认空正是因有枯骨的蓝光照着,松赞干布的魂体才没有被那些鬼魂吞噬。 她将枯骨绑在松赞干布的身上,再站起身,将松赞干布扶起来靠在她自个左侧,伸出左手,搂抱着他。 虽然只是松赞干布的魂体,可她也是魂体,所以感觉上是一样的沉重,像将这个人抱上去,就像要搬动一座山。 李云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将松赞干布抱着从沟壑底部爬上去了几米。 一手搂抱着松赞干布,一手使力攀爬,李云彤觉得自个简单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要不是魂体,可以控制住自个站在沟壑的石壁上,她恐怕爬不了几步就会掉下去。 饶是如此,她也累得手软脚软,直喘粗气。 更别说还有无数的鬼魂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像是等着她力竭,好将他们吃个干净。 幸好那枯骨的蓝光幽幽,不仅可以当个火把使,还能驱散着鬼魂不敢靠近。 甚至包括她坠地时被森冷阴魂追逐着的那种感觉也淡了许多。 因为不用顾忌那些鬼魂,顶多就是魂体的疲惫,李云彤便停一停,再爬一爬,如此三番,竟然让她爬了一半上去。 正当她如同乌龟一般,慢腾腾地埋头苦行,上头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喂,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 李云彤脚下一停,稳住自个和松赞干布的身体,努力抬头向上看。 “谛拉?是你在上面吗?”李云彤听那声音有些熟悉,大喜过望,连声喊,“太好了,你想法拿根绳子过来,拉我们上去。” 有一道红色飘带落了下来。 正当李云彤打算将红色飘带系在腰上,让谛拉设法把那一头绑在树上,再慢慢拉他们上去时,松赞干布醒了。 “别信……别信她说的话,就是她哄我下了十八层地狱找你……”松赞干布断断续续、虚弱地说。 李云彤有些犹疑。 “你们快上来,再不上来,这门就快关了,门一关,你们就会掉进十八层地狱出不来了。”谛拉在上面焦急地喊。 松赞干布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李云彤一字一句地认真叮嘱道:“别信她,一个字也别信。” 没等李云彤再问什么,他的头一歪,显然是魂力不支又晕了过去。 李云彤正在纠结之际,忽然听见上头有吵闹声传了下来。 谛拉在上面惊怒地问道:“是谁在这儿?” 吵闹声中,又听见她说:“你,你们别过来……” 没等李云彤再多想,就见一道影子从上面跳了进来,要不是她下意识地拉了一把,那影子就要像她先前一般,坠落于深壑之中。 风雪之中,只见上方似有灯笼火把,人声马沸。 拉住谛拉,李云彤质问她,“你先前为何要骗他我在十八层地狱,还害得他这般模样?” 谛拉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你说什么?我是感觉到你的气息才走到这儿。”她看了看松赞干布,好奇地问,“他是谁?” 见谛拉的神情不像作伪,李云彤道:“他说之前是你骗他到这下头的,其余也没来得及细问,但显然他在这里遇到了不少的事,连魂体都受了伤。上面那些人是谁?” “吐蕃那位杀人如魔的赞普,带着他的人马在搜捕我和法师……哎,法师上哪里去了?” 听了谛拉的这句话,李云彤知道,谛拉的记忆又和十年前重合了,上面那些人马,正是她在十年前遇到的情景。 她不由大喜,若是能将松赞干布的魂体送进他十年前的身体滋养一番,他应该就能安然无恙。 “没事,你放心吧,他们瞧不见咱们,当务之急,我们必须上去,免得这沟壑关闭。”李云彤安慰谛拉道,“你怎么下来了?” 谛拉知道,是自己的记忆发生了一些混乱,她以为还在十年前,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看到他们逼过来,一时惊慌就跳了下来。忘记他们看不见我。对了,法师去了哪里?我好容易才将他的魂魄引到梦里,可他在梦里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竟然跑掉了。” 李云彤叹了一口气,“也是他命不该绝吧,他的身体竟然有所感应,跑到了东月殿里,还哄得赞普说要为咱们护法,结果不仅引了他自个的那缕魂魄出去,还打伤了赞普的魂魄,将他的魂魄逼回了这里,我原本想晚些再进来寻你,因为怕赞普有生命之危,所以才再度进来。” 原本,她俩商量的计划,是由谛拉进入回忆之城,找出十年前的破绽,将贡山一直留在谛拉命牌上的那缕魂魄杀死,从而掐断后来那个锁魂阵的存在,谁想到贡山本人竟然跑到了东月殿,凭一己之力连伤数人,还将他的那缕魂魄从谛拉的命牌里拉了出去。 “先别想那么多,你帮帮我,咱们先上去再说。” 沟壑的上方,十年前的松赞干布正骑着马带着人四处查看,火把也照到了深壑边上。 因为他们带的猎犬不停地狂吠,年轻的松赞干布觉得有些异样,便翻身下马查看,只见沟壑深深,风雪迷漫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更也不知下面有多深,只觉得那深壑如同鬼眼,让人心头一阵不适。 他将将大氅一撩,按着腰间剑柄,警惕地看着下头。 同时,他又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让他想下去。 后头的禄东赞拉住了他,“赞普,魔苯的人奸滑无比,不要轻举妄动。” 看到他们带的十来条猎犬个个不停地冲着底下狂吠,松赞干布皱眉道:“这下面只怕有些什么,说不定他们就藏身在下面。派人下去搜搜。” 禄东赞劝阻道:“赞普,猎犬虽然狂吠不止却并不敢下去,臣刚才已经令人试了,扯都扯不动它们,如果强行下去,敌暗我明只怕容易出事,倒不如侯在这里,他们在下面总不能不吃不喝,早晚都得上来。” 正说着话,他们就见到底下有一点幽幽蓝光闪闪烁烁,竟然是向上而来,然而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保护赞普——”随着禄东赞的话落,侍卫们将松赞干布团团围住。 尽管他们用剑挑,刀砍,将松赞干布护得密不透风,然而,谁也挡不住那点蓝光晃晃悠悠地飘到了松赞干布的跟前,往他眉心一印,悠忽钻了进去。 松赞干布如同受了重击一般,向后倒了倒。 等他再站起身,眼中就多了一些先前没有的东西,他看向四周,大喊道:“文成?” 旁边的禄东赞和侍卫们都吃了一惊,禄东赞惊疑地问,“赞普?” 他们都觉得那点蓝光有些诡秘,认为松赞干布这是中了魔苯的邪祟。 第241章 狼狈 李云彤看见年轻时的禄东赞扶住松赞干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她的心里忽地掠过那场已经有些模糊的雪崩,雪地里那个护着她的身影,悠忽如同雪花般,落地即逝。 禄东赞突然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但李云彤还是下意识地朝谛拉那边避了避。 就在此时,松赞干布因为现在的魂体入内产生了记忆的混乱,时而是十年前,时而是现在,喊出“文成”之后,也睁着双眸四处找寻她的身影。 他的眸色在夜色中,在火把的光影下,犹如深蓝色天际的星芒,亮得炽眼。 他似有所觉,望着李云彤的方向轻笑,“文成!” 李云彤知道他的魂魄已经养好。 正当她打算带着松赞干布现在的生魂离开,却听见禄东赞问松赞干布,“赞普可是看见了什么……”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了李云彤。 他的眼睛很亮,睁得很大,似乎想极力看清黑暗中隐藏着的她。 习武之人,还真是感觉灵敏!竟然能够在看不见她的情况下,还准确感知到她的位置。 李云彤眨了眨眼,念了个引魂咒,又做了个手势,对松赞干布招了招手。 禄东赞没有等来松赞干布的回答,反倒看见他双眸一合,再次向后倒去。 慌乱之中,他看见先前那点蓝芒从松赞干布的眉心浮现,然后朝外飘了出去。 蓝芒在他先前盯着的那个位置稍稍停留后,便越飘越远,远得再也看不见。 先前那种奇异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禄东赞顾不得其他,因为松赞干布没多久就睁开眼睛站起身,微微有些茫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地,李云彤回头看了看。 风卷着雪花飞舞,将年轻的松赞干布和禄东赞慢慢盖住,将他们变成一团白影,而后,那些白又都融进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兴许是发生的事情太过古怪,他们放弃了继续搜索,上马掉头而去,马蹄声声,在望不到边际的黑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回忆之城的雪夜即将过去。 带着谛拉和松赞干布的生魂回到日光殿,那柱香刚刚燃烬,落下最后一截香灰。 黎明将至。 谛拉的生魂回到了盆中的植物里,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跟李云彤说了。 松赞干布醒了过来,慢腾腾地睁开眼睛,含笑望着李云彤,“没想到,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与众不同。” 李云彤冷静地告诉他事实,“别哄人了,你从自个十年前的身体里离开时,会带走那段记忆,所以见过和没见也没什么区别了。倒是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昏迷了好几天,要不要吃点东西?” “反正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就怀疑你是妖怪。”见李云彤拿眼睛白他一眼,松赞干布摸了摸自个的鼻子,“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是饿了,我想吃羊排、想吃炖肉,想……” “别想。”李云彤打断了他,“这几天你都只是吃了些稀粥,一下子吃那些东西可受不了,还是先吃点粥吧。”见松赞干布一脸失望,她掩嘴笑道,“不过我可以让他们给你在里面加点菜叶,稍微煮稠一些。” 想到松赞干布这次为了救她,险些魂飞魄散,李云彤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像哄小孩一般对松赞干布道:“再吃上两次,等身体缓过来,就能正常饮食了,别急。” 听到她这么温柔地说话,一双眼晴里也是潋滟澄清,温柔的如同春水一般松赞干布觉得自己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虽然自个这次受了几天罪,但结果还是蛮好的,挺值得。 吃了两碗粥后,他抓着李云彤的手沉沉睡去。 等松赞干布精神好些了,李云彤才问起他被“谛拉”哄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去找她的事情。 松赞干布摇摇头道:“我记不大清了,就是看到有人被拔舌、被剪断十个手指、吊于铁树之上之类的,那些人痛苦不堪,还要拉我,我就一层层打过去,后来力竭,便晕了过去。” “你还记得那根枯骨是怎么回事吗?要不是有那根枯骨发出的火照着,你恐怕就被鬼魂们吞噬了。” “好像是碰到了一个和尚,我帮了他什么……”松赞干布苦恼地敲了敲自个的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李云彤知道,那是因为松赞干布当时魂体被撕裂的很稀薄,所以才会把魂体所见的好多记忆都忘掉了,见他头疼的模样,也不再问,轻声安慰道:“别想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估摸着,骗你的那个‘谛拉’应该是贡山留在她命牌里的神魂所化,只是不知道,他的神魂是出来了还是留在回忆之城里?” “这个人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恨。”一想到贡山险些害得自个魂飞魄散,松赞干布咬牙切齿地说,“大法师的所做所为还可以说是自保,可魔苯却是用生灵之血祭祀,他拘了那么多的亡魂,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我当初灭多弥,也跟魔苯盛行有关。” 两国之战,总要找些正义的理由,所以松赞干布这话,李云彤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有多言。 来了这么久,李云彤多少也了解一些缘由,知道做为吐蕃本地的教育文化,苯教不仅有鬼神崇拜、杀生祭祀和巫术,还包括医学、天文、地理、占卦、历算、因明等,并不是一无是处,但是苯教过于势大,加之大法师等人野心勃勃,已经威胁到了王室的权力,必须得打压。 而且,苯教也并不愿意佛法和大唐的文化动摇其地位,所以,他们之间,必有一战,不得不争。 就像当初吐蕃必须要灭了多弥,灭了邻近的那些个小国,才能称霸雪域。 因为谛拉这一次进了回忆之城颇受打击,李云彤也不知道自个离开后谛拉又想起什么,总之她复国的念头不像先前强烈,对松赞干布也没表现出什么敌意,甚至对于报仇之事也不热衷,只让李云彤他们再找到贡山之后,尽快安排人送她的骸骨回多弥的圣山,好生安葬。 …… “法师何必如此着急着出去?眼下外头乱糟糟的,您在这里才最安全。”丹珠那只如同一团蜜似的手搭在贡山手背上,她媚眼如丝,唇艳如格桑花,笑起来的声音令人心醉神迷。 然而贡山却如老僧入定,对坐在他怀里的美人并不动心。 丹珠见他没有反应,讪讪地坐回了自个的位置。 那天晚上,她因为怀疑弃真伦藏了个要紧的人在院子里,便翻墙悄悄摸进了贡山所在的院子,结果被贡山撞破看出底细,两人一拍即合。 知道贡山就是魔苯的大法师,丹珠如获至宝,只要弃真伦出去,她便到了贡山这边,跟他修习魔苯的法术。 “法师有什么打算?”她把一杯茶递到贡山手上,声音慵懒地说,“您的伤势没有好全,他们又正在四处搜您,您这般冒然出去,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们逮住?法师有什么事情,不如交待给妾身,让妾身帮您去办。” 贡山将茶端到嘴边又放下:“贫僧要的你拿不到。” “法师不说出给妾身听听,又怎么知道我拿不到?”丹珠娇笑一声,舔了舔自己的红唇,傲然道:“妾身很期待让法师刮目相看的那一日。” “那你想想,贫僧若是想要宫里头的一样东西,你应该如何去拿?”贡山端坐在椅子上,看上去颇有修为。 “当然是到宫里头去。”丹珠笑盈盈的站起身坐在他的怀里,“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法师这般坐怀不乱。” “哦?”贡山看了眼怀中的丹珠,“你很了解男人?” 丹珠的手从他的僧袍领口探了进去,手指在他的胸口轻划:“妾身只知道,法师修为太高,已经不是男人。” 贡山轻笑一声,棕黑色的眼眸冰凉得没有半点情绪,“你先说说你打算如何到宫里头,我再告诉你要拿什么东西。” “妾身打算……当然了,还得麻烦法师您帮我变变脸……”丹珠娇笑出声,浑身柔弱无骨地靠在贡山的身上。 贡山站起身,如同丢开一件衣裳似的,把她丢在对面的椅子上,“你好生坐回去听贫僧说。” 丹珠笑得乐不可支,“法师是怕妾身继续在您怀里坐下去,您会把持不住吧?” 贡山沉默片刻,冷声道:“不要把你学得那些用到贫僧的身上,你要对付的,是松赞干布。” 丹珠将手臂支在桌子上,托起自个的脸颊,一脸好奇地问:“妾身听说法师是为了多弥国的公主才来了吐蕃,此话当真?” 贡山不答,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一个图形,交待丹珠道:“你到了宫里头,去把这个给贫僧拿出来,这个东西,应该就在松赞干布的日光殿里。” “法师放心,”丹珠点点头站起身。 待走到门口,她慵懒娇笑着回头道,“法师应该尝尝那碗茶的,莫要浪费了好东西。” 第242章 夜话 贡山当然不会去喝那碗茶,只是轻轻一闻,他就知道那茶里加了料,不多,却足以让人血脉贲张。 但他并不知道丹珠是何时在茶里加了那种料,茶是他这儿的,碗也是他这儿的,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手法不错。 兴许,丹珠真能拿到他要的东西。 贡山当然不会只将希望寄托在丹珠的身上,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做任何事都留下后手。 上一次失手,是他太大意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失败。 他已经等了很久,不再乎再等些时日。 他一定能够完成当日的承诺,令她复国,令她复活。 只要能够让她活过来,哪怕血流成河,哪怕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哪怕让他背负所有的生死关劫…… 他,再所不惜。 …… 李云彤发现松赞干布经过回忆之城的事后,待她和从前有很大的不同。 表面上看,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从前他以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和貌似的宠爱。 有区别的,只是从前是为了交换,为了他的国家利益,而今似乎是发自内心吧。 李云彤不敢说自个的感觉就是真的,但松赞干布的眼神,看她时的那种温柔劲,令她有种自个是稀世珍宝的错觉。 就像这一晚,松赞干布因为商议政事,回内宫时已经很晚,当他到东月宫远远看见李云彤时,便将身上披着的大氅随意往身后一扔,也不管随侍的宫奴有没有接着,就径自往前走,走下宫门的台阶,天地间仿佛只余他眼睛里的这个人,一步一步,含笑而来,踏着雪翩翩而来。 不掺杂任何情感,这一刻的松赞干布也是英武非凡,如同凯旋归来的英雄,一心奔着娇妻而来。 李云彤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雪霁云散,天地都亮了。 松赞干布走到她面前,从身后拿出一捧雪莲花,白色的雪莲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小,花瓣薄如绢纱,玉琢一般,洁白晶莹。 他将花递到李云彤手中,低头看着她,顺势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穿着镶了毛的衣服,李云彤白净精致的面孔只有巴掌大,比起那雪莲花来,如玉的肌肤竟然不惶多让,因为离得近,松赞干布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簌簌抖动,温柔婉约。 和平日那个总是从容镇定的她完全不同。 只是一捧花而已,竟然就能看到她不同的一面。松赞干布不由感叹,果然女子就没有不爱花的。 用过晚饭,松赞干布便跟李云彤说带她出宫去转转。 李云彤心里头当然是愿意的,毕竟到了逻些之后,她能出宫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大雪,她有些犹豫,“雪太大了,出去会不会不方便?” 松赞干布笑着道:“无妨,咱们轻车简骑出去转转,一两个时辰就回来。” 出了宫门,雪下得愈发大,夜色沉沉如同黑而浓稠的墨,只有马车上挂着的宫灯照射出一处光亮,而灯光中,可以看到白色的雪花密密集集飘乎落下。 除了马车,他们还带了十来个侍卫前后护着,因为天黑路滑,路上有好几辆马车都打了滑,狼狈地歪在路边,车夫便将马车驶得越发慢。 马车里烧着暖炉,热哄哄的,加上车了一摇一晃,吃过饭后人容易犯困,李云彤跟松赞干布说着话,便眼睛慢慢阖上,头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 松赞干布将李云彤的头放在自个腿上,又用狐裘给她裹严实,李云彤便越发睡得香甜。 走了一阵,因为路太滑,前面有马车翻倒,车夫便紧急勒住了马,这样一来,李云彤的身体便惯性前倾,松赞干布抱住她,免得她撞到车厢壁上,见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便含笑轻声道:“没事,你好好睡。” 听到他温柔至极的声音,李云彤笑了笑,连话都没有应,就蜷缩在他的怀里再度沉沉睡去。 这段时间费心费力累极,也就是这一刻,才完全放松下来。 车上持着的宫灯一摇一晃,照在李云彤脸上明明灭灭,看着她的眉眼,松赞干布只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一晚上,这满城的大雪,他能够护着她,令她安眠,这一世,这一生的风霜,他也一定能够护着她,风雨同舟。 他和她的命运,在他第一次向大唐请婚时,就已经悄然的栓在了一起。 见李云彤睡得沉,松赞干布便改变了计划,只在城里兜了一圈,便让马车回了宫。 李云彤被他一路抱到寝殿里,放到床上脱下靴子时,才稍稍醒来。松赞干布见她酥软娇懒的模样,在她唇上窃了一个吻。 就这样睡当然不行,但李云彤又懒得动,松赞干布便索性将她抱到净房去沐浴。 虽然是很亲密的人,但李云彤一向是不许松赞干布看她沐浴的,松赞干布便将她放下后,由秋枫她们侍候她更衣,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出去了。 等李云彤出来时,他也早已经洗漱完毕,整整齐齐穿着雪白的中衣,一脸正经的裹着被子睡在枕上,似乎已经困倦至极。 秋枫等人侍候李云彤进了寝殿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李云彤拉开自个的那床被子睡好,方才一本正经的松赞干布就摸了进来抱着她低声说:“文成,你好香好暖,我要睡你这边。” “要睡这边也老老实实的,不要乱动,”李云彤挣扎了两下,只感觉这个人手脚哪哪都不老实,“你好好的,才病好就不安生!不是昨个才去了赤尊姐姐那儿嘛?怎么还像没吃饱的。” “先让我抱一会儿……”松赞干布知道这会儿可不是谈论其他女子的时候,一个熊抱,压得李云彤动弹不得,娇喘吁吁。 “你说过等我好了要随我高兴的……你说话不算数。”平日里英明神武的赞普委屈地像只小猫。 李云彤被他抱得气都喘不匀,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可你还没好就瞎折腾,你别哄我,我知道你这几日,哪一天也没空着。” “你吃醋了?”松赞干布笑了,将她翻身抱到自个的对面,烛光射进帐幔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你不希望我到她们那儿去吗?” 从小就看惯贵族家三妻四妾的李云彤可没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想法,她说哪句话只是感叹松赞干布身体太好,见他这样问自个,便淡淡回道:“女子妒忌可是犯七出之条的,况且,她们一个个都比我早进宫,我若是妒忌,岂不是等于不给她们活路?” 她言语中的漫不经心,令松赞干布听出言外之辞:你以为我堂堂一个大唐公主,会去做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吗?未免太幼稚了。 松赞干布有些失望,明明她如此宽容大度他应该高兴的,但他就是莫名的不高兴,甚至想到,如果李云彤也像其他人那般喜欢他,就不应该是这种表现……毕竟,就连赤尊知道他歇息在其他人的宫院里,都会露出惆怅之色。 她们的心思他看得很明白,都希望一个人能够独占他,只是碍于女德,才不得不强颜欢笑。 但李云彤不是,她对他一直是:你来我很高兴,你不来,我自个也能玩得很高兴。 偏她这样,他越发会因为这一次见面很开心,期待着下一次,这次谈话很愉快,期待着再跟她聊天…… 就连行周公之礼,她与他,也是非常合拍。 虽然并不乐衷,但因为她那种享受的态度,松赞干布便觉得自个勇猛有力。 见松赞干布不说话,李云彤哄他,“等赞普身子全好了,随时都能尽兴,何必这会儿才好些就糟蹋自个的身子?”她安慰地摸了摸松赞干布的脸,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她翻了个身,很快呼吸就平稳下来,显然是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睡过去了。 李云彤并不是真睡着了,但她装睡了好一会儿,见松赞干布都没动静,转过头一看,好家伙,这位先生竟然坐在那儿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下雪的夜并不太冷,加之寝殿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就是穿了单衣也不会着凉,只是想到他前不久才遭了罪,还是为自个才受了那么大一场罪,李云彤便不由心软下来,转过身拉松赞干布躺下,“赞普怎么还不睡?” 松赞干布声音闷闷地说:“我去找她们,是因为你身体撑不住每晚上都在一起。你若是不高兴,不满意,明跟我说就是,不要把我推出去,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样子。” 从没听过这人说这种委屈话,一时间李云彤倒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她将被子给松赞干布盖严,柔声道:“我没有不高兴,赞普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她们和你是少年夫妻,情份非我能比。我若是不在意赞普,又何必到回忆之城去寻你?只是想着你的身体才好,不能这般折腾,才让你好好睡……” 松赞干布愣了半秒,猛地转过身去咬住李云彤的唇,“我的身子已经好了,你这么惹的我,我反倒更着急,你这个小坏蛋……” 第243章 夜宴 正月初一的新年是雪域高原上最隆重的节日,到了初一这天,家家户户都要将青苗、油馃子、羊头、五谷斗等物什摆于佛龛茶几之上,预祝自家新的一年人寿粮丰。 新年期间,在广场或空旷的草地上,在各种乐器的伴奏下,大家会手拉手、人挨人地围成圈儿踏地为舞、欢歌而和,沉浸于欢乐、喜庆、祥和的节日气氛。 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一年的丰收喜悦,都在这个时候释放出来,即使最严肃古板的人,到了新年,也会咪咪笑。 新年里,逻些城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了夜晚,远远望去,万家灯火点燃,再衬以雪景,光影交汇,看上去极其瑰丽。 王城里更是热闹非凡,官宦勋贵,豪门商贾做出各种各样的彩灯来庆新年迎新春。 到了十五的晚上,赞普将与民同乐,到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上与民同乐,举行大型的赏月活动,这样的活动,得朝官以上的人家才有资格观瞻,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在广场上设帷帐赏月。 能够在这一天看到赞普,对于大多数一生都见不到赞普一次的朝官家眷们而言,是非常激动人心之事。 经常有人为了这一日,不惜花千金,向那些有资格在广场上观瞻的官员买一席之位。 当然,这也是名正言顺和朝官们接近的好方法。 同在一个帷帐里赏月,过了这一夜自是会交情深厚许多,将来办起事来,也就顺利许多。 而且这一夜里,逻些城的风气最为开放,年轻的男子和美丽的姑娘们,在这一日完全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可以正大光明相见。 每年都有不少青年男女借此机会倾诉衷肠,即便是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但这种当事人相看之后才结下的亲事,当然更合心意。 宫里头的赏月帷帐,设在广场的正中心,那里也是广场上最好的位置,能够站在那儿赏月听歌观舞,俯览万民,是王室才有的地位和荣耀。 李云彤装扮好去蔡邦萨的朗月宫,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走进去之后,胭脂水粉的香气馥郁缭绕,一时间连冬日的萧瑟都驱散了不少。 看到使女引着李云彤走进来,刚巧出来张望的赤尊忙从廊下迎了出来。 走到李云彤跟前,她伸出手笑道:“大家都来了好一阵,赛玛噶在里面等得心焦,说是准备人齐了咱们早些开席吃饭,然后快些到广场上去呢,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免得她等急了白赤眼。” “呵,你们到的可真早。”李云彤握住赤尊伸过来的手,盈盈笑道:“赤尊姐姐今个穿的这件大红的织金裘可真好看。” 赤尊仰头轻笑,“我穿它主要是为了轻巧保暖,而且这种时候,要穿得浅淡些,在人群中简直找不着,文成妹妹你今个怎么穿得这样暗?这件银鼠的斗篷虽然暖和,可颜色太暗了,等到了夜里,你站在背灯的地方都看不见人。” 李云彤就是不想在灯下太扎眼,特意换了件茄紫色的银鼠斗篷裹在外面,听见赤尊问起,便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我怕夜里看灯冷。” “虽说是广场上,到底也是在宫里头,便是帷帐里也点着银炭,哪里就冻坏了你?你还是没有适应咱们吐蕃的天气。”赤尊边说,边瞧着她笑起来,“不过你人长得好看,就是穿这般老气的颜色,也只觉得富丽大气,凭谁看了,都要赞声‘好个美人’。” “姐姐谬赞了,这宫里头可不缺美人。”李云彤笑了笑,岔开话题,“里面都还有谁?虽说平日里也都见过的,只怕这会儿个个花团锦蔟的,我一时也分不清楚。” 宗室的命妇们,这一日要来晋见,还要一起吃所谓的家宴,里面光听听,就知道人已经来了不少。 赤尊轻声一笑,“哪里需要介绍,看见你了,她们自然会围上来请安,自打听说你会占卜,还因为会看风水选了佛寺的地址,如今京城里的贵妇贵女们,都盯着你呢。” 李云彤明白赤尊这是提醒她小心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姐姐,一会儿我就三缄其口,装哑巴。” “那也不成。”赤尊摇摇头,“你要那样,那些老人们又该说你这个赞蒙倨傲怠慢了。” 进去之后,果然如赤尊所说,李云彤一进去,那些命妇们就围过来给她请安,然后借着打招呼问起她关于风水占卜的事情,一时间,她跟前水泄不通。 李云彤索性只点头微笑不搭腔,后来借着那些命妇们给赤尊请安时,走到蔡邦萨止玛托迦跟前行礼说话,离那些人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赛玛噶过来给她们行礼,然后笑着对止玛托迦道:“母萨,今日里您可别拘着我们,虽说是在宫里头,但一年就这么一回,若是太过拘礼就无趣了。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我和嫂嫂们先喝些酒热闹热闹。” 止玛托迦爱怜地看着自个这个没几个月就要出嫁的小女儿,摆摆手道:“你们去吧,不要理会哀家和那些婶子,姨妈们,你们年轻人自去玩。” 赛玛噶便拖了李云彤她们到朗月宫的花厅去,还呼呼喝喝招呼了一堆年轻的女孩子,进去之后,她一拍手,使女们穿梭而来,一阵功夫,花厅里就摆上了酒水。 每张桌上摆了四个冷盘,八个热盘、还有几盘糕点,数量不是很多,却样样都很精致,不像平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作风。 赛玛噶高兴地跟大家说:“这是我跟赞蒙学来的,是大唐的风味,你们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女孩子们自然是一阵奉承。 赤尊正想陪着李云彤坐下,勒托曼从赛玛噶的身后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末蒙,您刚才跑哪里去?我们到处寻您呢。” 赤尊笑道:“我也刚和文成妹妹坐到这边来,也没看见你。” 勒托曼这才像看见李云彤一般,朝她敷衍了事地行了个礼。 高兴的日子,李云彤也不愿和她计较,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李云彤如此,勒托曼倒有些不自在了,尴尬地对她笑笑,然后拉着赤尊道:“末蒙,拉合曼几个想见见您,您坐那边去吧……” 被勒托曼这一拉,又见拉合曼几个在那边招手,赤尊只好朝李云彤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她走了。 赤尊刚到吐蕃来,是勒托曼、拉合曼她们释放的善意,帮着她尽快地立住了脚,她不好推辞。也不可能强拉着她跟李云彤坐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勒托曼对李云彤总有股子别扭劲,非拢着她们坐一堆,大家都不舒坦。 赤嘉见李云彤一个人坐在那儿,便走了过来。 还没等她走到跟前,就被另一桌的一个贵女拽住,“赤嘉姐姐,到我们这边来坐,我都好久没有见你了……” 是她本族的妹妹,赤嘉也不好推辞,便走了过去。 其余的,或是因为身份不够,或是因为其他原因避开,到最后,本来说好大家同欢同乐的,却只有李云彤一个人坐了一桌,好在她对这些并不在意,也没有因为被排挤、冷落觉得尴尬,一个人坐在那儿仍然是落落大方,泰然自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反正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别人就算有什么不满,也只能藏着掖着,没人敢当面对她表现出不满。 只是她喝的都是茶水,滴酒未沾。 坐在赛玛噶身边有个宗室女德协麦朵看见此情形,拿了个酒壶,跟李云彤行过礼后,娇俏地笑道:“不知道臣女有没有这个荣幸跟赞蒙坐在一桌?” 李云彤笑笑指了指椅子,示意使女侍候德协麦朵坐下。 坐下后,德协麦朵举起酒壶笑道:“这里面都是温酒,赞蒙喝些无妨的,喝了酒心里放松些,大家也更容易亲近。” 不管德协麦朵是因为什么原因坐过来的,但李云彤见她似乎是一片好意,便笑着道:“一会儿还要赏月观舞呢,我怕喝醉了连月亮在哪儿都看不到。” “不妨事的,都是些蜜水似的果子酒。这是我们吐蕃的特产之一,赞蒙应该尝一尝。”德协麦朵端起桌上的酒杯斟满了双手奉给李云彤。 收回手后,她还拣了块玫瑰茯苓糕放进嘴里,眉开眼笑地说:“大唐的点心就是好吃,要不是到宫里头来,都吃不着,后面得空了,臣女找人跟赞蒙的厨子学学,您可一定要答应。” 李云彤喜欢她这不扭捏的作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放下之后轻笑,“果然和蜜水似的,很香甜。你要想吃,等出了正月,尽管让人进宫来学就是。” 德协麦朵嗯嗯两声,把嘴里的茯苓糕吃完,含笑道:“听说大唐的女子不像我们吐蕃女子,你们都不善饮酒,而且赛玛噶公主也怕我们醉倒,都不让敞开喝。不过有这好吃的点心,好吃的饭菜,也没人敢多喝了,免得喝多了吃不下。” 她又吃了几样,对李云彤笑赞道:“大唐的东西就是好,样样都好。” 第244章 夜乱 听了德协麦朵的夸赞,李云彤笑道:“你若是喜欢,就找个擅长厨艺的好好学学,学着不难,就是有些材料,吐蕃这边不是很好找,估计得再过两三年,种值的匠人们在这边大面积推广开了,会好些。” “赞蒙到我们这儿来,真是天神赐予吐蕃的福气!”德协麦朵边吃边夸奖,每吃一样,她都赞不绝口。 等看到使女端着红木的漆盘过来,奉上两碗吃食时,她的眼睛都瞪圆了,“这是什么?一个个圆滚滚白生生的,真好看。” 李云彤看了眼身边的夏雨,夏雨忙上前一步详细解释道:“这是浮圆子,用一种叫檽米的东西,磨成粉做得,里面是山楂酱的馅,还有芝麻、花生碎和糖做成的馅,很好吃,你尝一尝,在我们大唐民间,说是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吃了,可以行一年的好运呢。” 德协麦朵看见碗里面的浮圆子一个个只有小指尖大小,滚圆粉白,软糯可口的模样,有点无从下手,“这要怎么吃啊?” 李云彤拿起小勺舀起一个,牙齿轻轻咬了一小口,看到里面的馅,示意德协麦朵看,“很烫,一定要小口小口吃。” 夏雨看了一眼忙说:“这浮圆子是水磨糯米粉做的,里面的馅子是芝麻的,今个的浮圆子准备了十多种馅呢,有豆沙、鲜肉、芝麻、花生、香菇、荠菜鲜肉,还有萝卜丝馅、紫薯和板栗,甜的这几种是用酒酿煮成,味道很不错,可以选些喜欢的口味尝尝。” 虽然汤圆味道极好,盛在银勺里,嘴凑上去轻轻咬个小口,一股滚烫的汤汁涌出,满嘴鲜味伴着香气非常可口,但李云彤只吃了两三个,就赏给跟前立着侍候的那些人。 她用锦帕拭了拭嘴角,对根本顾不得说话,埋头大块朵颐的德协麦朵说:“你要喜欢,就多吃一些。” 德协麦朵咽下一个汤圆,羡慕地说:“大唐真好啊,连一个浮圆子都有这么多种类,不像我们吐蕃,什么都没有,做不了多少像样的东西。” 她笑嘻嘻地偷偷指了指旁边,“幸亏臣女机灵,见那些桌上人多,瞅着吃不了两口,就跑到您这桌上来了,正好多吃些。” 李云彤听了,先是有些惊讶,想一想就明白了,德协麦朵虽是个宗室女,但到了宫里头,她也就跟个宫女似的,谁都能给她脸色看,只怕是来了这一阵,光被赛玛噶指挥得跑前跑后就费了不少劲,躲到她跟前来,谁也不敢过来喊。 宫里头公主倒是有几个,但只有赛玛噶是蔡邦萨止玛托迦亲生的,做为当今赞普的唯一亲妹子,她是极为受宠,为人处事也爱争个尖,内命妇们带着女儿进宫,个个都要奉承她,德协麦朵还不一定能排上号,反倒在她跟前,还能别走捷径。 不过都知道她是大唐公主,虽然贵为赞蒙,可吐蕃这边是敬她也防她,德协麦朵这种不跟众人一道远着她的,难免会被别人疏远,也不知道她图什么。 见德协麦朵喜欢浮圆子,连吃了几个,李云彤劝她,“你别光吃那圆子,一阵不好消化……” 正说着话,就见止玛托迦跟前的大使女过来扬声道:“天色已晚,蔡邦萨请大家乘了小轿去广场上赏月。” 呼啦啦大家全站起来,等着李云彤和赤尊起身往外走。 德协麦朵就好像李云彤的宫女一般,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一大堆女眷,等都到了广场上时,月亮已经探出了头。 李云彤和赤尊一左一右站在松赞干布的旁边,含笑听他宣布庆月活动的开始。 吐蕃这一年的新年,借鉴了大唐那边的很多风俗,还在大唐匠人们的指导下,做了许多花灯摆放在广场四周供人观赏。 从形状上区分,老鹰灯、雪莲灯、玉兔灯等;外形上则分为圆灯、方灯、长灯、五角灯等;组合起来则有单灯、双灯、子母灯,罗汉灯;汇在一起更是成了灯山、灯树、灯楼…… 制灯的材料也是多种多样,有羊皮灯、纸灯、琉璃灯、牦牛骨灯、玛瑙灯、羊角灯、牛角灯、青稞灯…… 因为是新年,大家穿得都是花团锦簇,又带着各种宝石,饰以金银,当千万盏灯一同亮着,广场上簇如花树,走动的人如同繁星点点,极为璀璨。 天上一轮明月当空,映着地上的绚丽花灯,闪耀人群,灯月交辉,星辰共闪,看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 而万千灯火之中,夹杂着歌舞百戏、杂耍,箫鼓喧杂,热闹非凡。 李云彤的左侧,正好有一座玲珑搭就的九层灯塔,将她整个人都照亮在光影中。 松赞干布每每说话谈笑,眼解的余光就能扫到灯火阑珊处,穿着茄紫色大毛斗蓬的李云彤,长眉如青黛,肤肤如同白玉,红唇鲜嫩似格桑花,漫天的月光、灯光中,她的周遭都裉淡成暗影,只有她的小脸晶莹地散发着光,娇美绝丽,不可逼视。 欣赏着下面的歌舞,他的手悄悄伸了过去拉住李云彤的手。 “哪位是大法师?”李云彤低声问,她对那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充满了好奇。 松赞干布的眼睛看向了下面的左首。 那里的位置本该坐着吐蕃的大法师,如今却是空着。 李云彤有些惊讶:在这样万民同庆的日子里,大法师竟然还不露面。 到了逻些城已经超过半年,她对大法师一直是只在其人不见其面,可就是这样一个从没露过面的人,已经让她栽了几回跟头,还险些丢了松赞干布的性命。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大法师不露面,位置也得给他留着,可见此人在吐蕃的地位。 政法不分,大法师如同民间的赞普,还真不是一句虚言。 她皱了皱眉,掐指算了一番,然而她的命运跟松赞干布已经连在一起,什么也算不出来。 “大哥,大哥——”人群中,忽然传来赛玛噶惊慌的喊叫。 松赞干布目光如电,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侍卫打扮模样的人正拉着赛玛噶往外走,他们专往灯影的背光处走,人又多又挤,还有灯光耀眼,几乎都看不清楚那些人的去向。 隔着人群,松赞干布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妹妹的呼救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之际,他就挥了挥手。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们窜了出来。 “把那些人截住!” 松赞干布示意巴吉,立刻传令下去,封锁广场四周。 “来人,来人,你们去西边,你们往北边——”巴吉听令,立刻雷厉风行地布置下去。 谁也没有喊出赛玛噶的名号,被人知道吐蕃的公主竟然被贼人掳了去,还是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候,名声就完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人甚至觉得,只是眨两下眼的功夫,赛玛噶就失了踪影。 眨眼间,广场四周的那些灯山、灯塔就倒了下去,烛油四溅,发出“吱吱”的响声,人群瞬间就像水溅进了油锅,炸得四处乱蹦。 满广场的人都在四处逃窜,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惊声尖叫,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乱成一团。 灯山灯树,已经倒了一地,有些地方,顺势就着起火来。 人群中不时有小孩、老人、娇柔的女子避闪不及,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四处逃窜的人群踩上。 松赞干布挥了挥手,对侍卫们下达命令,“速去灭火,救人——” 他还让人将李云彤、赤尊等女眷护送着回宫里头去。 德协麦朵一直惊慌地跟在她的身后,有几回险些踩到李云彤的裙角。 在一个转弯处,她突然惊呼,“赞蒙小心。”便伸手将李云彤一推。 李云彤便离开了她们这一群人,被旁边的侍卫一把抓住。 李云彤抬头,看见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只是那侍卫眸色深邃,薄唇似笑非笑,给人深藏不露之感。 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侍卫,看到对方眼中暗潮涌动,李云彤顿时明白,德协麦朵那一掌,并不是要救她,而是为了害她。 她和这个侍卫,是串连好的。 就在李云彤被侍卫掳同时,跟在她身后的秋枫拔身跃起,借力打力踢开了德协麦朵,乘着冬晴攻击那个侍卫之际,从他手中抢回了李云彤,拥着她在半空中打了个旋,方才稳稳落下。 这一路下来,李云彤头上的的首饰就掉了个干净,没了约束的青丝如瀑顺势飞扬,露出她那张秀丽绝俗的芙蓉面。 “赞普——”夏雨这才回过神,飞奔过来,扶住了李云彤。 侍卫见没有得手,立刻携住德协麦朵,往人群中几个纵身,便消失不见,连追都来不及。 第245章 晨醒 因为救援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赛玛噶也被救了回来,只是挟持她的人逃了两个,其他的在被抓住后就趁乱服毒自尽了,而德协麦朵则被那个侍卫带着不知去向。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夜,松赞干布就派了人去德协麦朵家里拿人,结果去了才发现,真正的德协麦朵因为病着,那天根本就没有进宫去,不知道是谁扮了她冒充进了宫。 等见了真德协麦朵,李云彤就知道,虽然看着很是相似,但这个的确不是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德协麦朵,兴许是因为这个女孩子虽是宗室女,家境却不大好,存在感比较低,宫里头没有人特别留意她,所以才被外人假冒了来。 她如果不是刻意去看,只怕也认不出两个人的不同来。 让真德协麦朵退下去后,李云彤若有所思的问松赞干布,“对方整这么一出是为了掳走赛玛噶和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松赞干布皱了皱眉,“掳你兴许是为了破坏吐蕃和大唐的关系,毕竟你真有个什么闪失,让天子知道了,肯定会怪我保护不力,慢怠大唐的公主。至于他们想抓走赛玛噶,应该是为了离间羊同跟我们的结亲,毕竟赛玛噶还有几个月就要嫁过去,如果出了事,会被羊同误会我不想让嫁妹妹嫁过去……” 他握着李云彤的手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还真是没有面目给天子解释,你来吐蕃没几个月,频频遇到危险,说起来,都是我不好,将你卷进了这个漩涡里。” “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得这般生份!只是如今怎么办?”李云彤忧心忡忡地问,“今晚的事情虽然瞒着人,但少不得会有搅事的传出去,只怕对赛玛噶不利。” “其他无妨,反正没经证实,谁也不能强说赛玛噶晚上曾被人掳走。倒是救了她回来时,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说是中了迷药,等明个好些了,你去劝一劝,我怕她想不开,” 等赛玛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日出东方,漫天的云彩被染得绯红色。 醒来之后想起昨日的事情,赛玛噶恨得咬牙切齿,“真是些大胆的贼子,竟然敢冲我下手,就该把他们千刀万剐了才对……” 因为动作太大,她感觉到脸上一疼,连忙捂着侧脸,鼻头皱在了一起问使女:“我昨个夜里是不是伤着脸了?” 使女看着赛玛噶脸上那几道伤,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见她用手指去摸那伤口,连忙阻拦道:“那些贼人狠毒,见带不走您,有个人就用刀划伤了您的脸,太医给了药膏,让奴婢给您涂上了,得养些日子,这段时间不能沾水不能吃发物,也不能拿手碰的……” 听她这么一说,赛玛噶放下手不敢再摸,问使女道:“严不严重?太医有没有说几时能好?会不会留下疤痕?” 使女哪里敢说实话,便含含糊糊地说:“太医说要养不少日子,说您只要照着他的吩咐去做,慢慢会好起来的。” 昏睡的时候不觉,这说话的功夫,赛玛噶只觉得脸上的伤口疼得不行,就像是寒风刮过似的,连复杂点的表情都不敢做,也不知道刀口到底是深是浅。 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她让使女捧了铜镜来给她看,只见自个的脸被药膏抹得就像个花猫似的,根本看不出下面的伤口是什么模样。 皱了皱眉,赛玛噶问,“这是哪位太医看的药膏?能管用吗?” “是赞蒙那边的太医。”使女解释道,“咱们的太医都说恐怕会留疤痕,只有那位林太医说他可以试试,他说这药膏是从长安带过来的,只有这一瓶,当时还有些舍不得,是赞蒙让他拿出来给您用上的。想来那药膏,应该是赞蒙备着急用,应该是很管用。” 赛玛噶心头一松,也就没有听出使女的言外之意:林太医虽说了可以试试,却并没有保证一定能够半点疤痕都不落下。 “是嫂嫂让林太医给我来看脸的吗?”让使女拿了药膏来,用手指轻轻沾了点那白色的药膏,赛玛噶问道。 “是的,赞蒙说兴许能帮上忙,就让她身边的两个太医都过来给给您诊治。”使女拿了帕子给赛玛噶擦手,又端了蜂蜜水给她喝,“都是奴婢们保护不力,才令公主您遇到这样的事情。” “你们不是保护不力,是侍候不周,竟然因为人多,害得公主摔了一跤,擦伤了脸……”随着话音,李云彤走进了赛玛噶的寝殿,轻声警告使女。 几个使女脸色发白,连忙跪地请罪。 昨个夜里她们就得了交待,让她们这些贴身侍候的人不得泄露半点昨个的事情,因为是赛玛噶问起,她们也就没有避讳,哪想来竟然被来探望公主的赞蒙给听了个正着。 赛玛噶冷笑,“怕人知道吗?不敢往外说?怕我坏了名声嫁不去羊同,没了助力我那位好哥哥就不能开疆辟土是不是?其实我这脸坏了也好,那羊同王自然是不会要一个丑王妃的,我也不用去嫁那么个糟老头。” 说着话,她就发狠用手去擦脸上的药膏。 羊同王已经快四十了,对于年仅十六的赛玛噶来说,确实老了些。 但这桩亲事是早几年就定下的,也是因为松赞干布娶了勒托曼,又允诺将赛玛噶许给羊同王,才为吐蕃赢得了休养生息的时机,令原本坐山观虎斗的羊同王站在了他那一边,从而平息了各部的叛乱。 这件事情李云彤自然不好置喙,只连忙拉住赛玛噶的手道:“傻妹妹,不管跟谁呕气,也不该拿自个的身子去作践。” “你走吧,我没事,我还要好好活着去做那羊同王妃,帮着我的哥哥……”说话间,赛玛噶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们男子要建功立业,就拿我们女子来牺牲,说起来是舍了我一个,救了千万人,可有谁问过我的心意?许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才不过四五岁,母萨和大王兄怎么就忍得下心?” 李云彤沉默半晌,拿起帕子给赛玛噶轻轻拭泪,劝说道:“那会儿,你大王兄也只有十三岁,他要撑起吐蕃的天,他连自个都舍得,又岂会顾及到其他!但他曾提起这事,说若是你过去了,羊同王待你不好,他绝不轻饶。” 赛玛噶心灰意冷地说:“反正我就算是个丑八怪了,也一样会嫁那羊同王,赞蒙嫂嫂你又何必浪费那么金贵的药膏。” “胡说,再好的药膏哪里有人重要。我们女子漂漂亮亮的,是为了自己心情愉悦,怎么是为了别人呢?你想一想,这天底下,对你最好的人是谁?当然是你自个了啊,其他人再看重,还能越过你自个不成?越是人家对咱们不好,自个越要珍重,只要好好活着,才能给伤害你的那些人教训……” 听了李云彤的劝,赛玛噶神色略有些松动。 李云彤便趁热打铁道:“赞普其实很关心你,他也知道对你不住,只是你们是王室中人,享用了万民的供奉,就要对子民们做出牺牲……” 想到哥哥平日里对自个千依百顺,赛玛噶脸色好了几分,立刻就担心起自个的脸来,“您这药膏管不管用啊?我觉得好像伤口很深似的,会不会留下疤痕?要是不好看了该怎么办?啊,我可不想每天照镜子看见个丑八怪,怎么办啊?嫂嫂您让那些太医再帮着瞧瞧,可不能落下疤了……” 听赛玛噶絮絮叨叨地说话,李云彤放下心来,安慰她道:“放心吧,那药膏很好用的,我小的时候有回淘气,上树去摘果子,结果被马蜂蛰了,脸肿得比猪头还大,还从树上摔下来擦伤了脸,抹了那药膏,两个多月后就没事了,你看,我这脸上的伤是不是看不出来?” 赛玛噶仔细瞧了瞧,发现李云彤鬓角有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又哭起来,“你这么好看,就算是落下点疤也还是好看,可我本来就黑,再多两道伤,岂不成了丑八怪?而且你那会儿年纪小,我这都大了,都说越小恢复的越好……” “不会的,你可是我们吐蕃第一美的公主,怎么可能变成丑八怪。你这皮肤也不黑,我瞧着像蜜似的,配上你这丹凤眼很好看的,你和你哥哥很像,赞普可是吐蕃少见的英俊,你怎么可能丑呢?” 松赞干布来得时候,正好看见姑嫂两个说着哭着,还听见李云彤劝慰赛玛噶的话,听见她对自个的夸奖,心里头不由像抹了蜜似的。 他大步走了进去,朗笑道:“你嫂嫂说得对,你有个这么英俊的哥哥,怎么可能是个丑八怪呢?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赛玛噶更好看的姑娘了,将来你离开吐蕃,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小伙子要失眠……” 赛玛噶被他说得破涕为笑,“大王兄尽打趣我。对了,昨晚那些贼人,大王兄可查出是受谁指使不曾?你得把他们交给我,让我好好杀几个泄气。” 今日无更新,明天补更246章 ?太晚了,还没开始码字,有些困,恐怕写不好,索性明天再补。明早要去看病人,估计补更也要到下午了。 推荐一个短篇小说《沙漠奇遇》,作者是(俄)伊.罗索霍瓦茨基。文末有一段:有的人生活得毫无价值,庸庸碌碌,另一些人却生活得高尚伟大,多姿多彩。 “瞬间”这个概念是非常相对的。人生的一秒钟并不是钟表的 “滴答”一声这么简单,而是指人在这一秒钟内所做的事情。这一秒钟可以是无所作为,也可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一秒钟之内,地球运行一定路程,风儿掠过一定距离,蚂蚁爬过一段小路。 人可以根本不介意一秒钟时间,也可以用一秒钟按动电钮,将火箭送入太空;可以无聊地打个呵欠,也可以发现一条新的自然规律。 时间是自然界的万物之主,而人则是自己时间的主人。很喜欢的一篇科幻小说,推荐给大家。 《文成公主》今日无更新,明天补更24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6章 舌箭 赛玛噶的怒气当然得不到舒解,当晚伤害她的人死得死,逃得逃,她只能在松赞干布他们走后,摔几只杯碗了事。 没过两天,又有些关于赛玛噶被掳失了清白的谣言在宫里头悄悄传开,为此,宫里头杀了好些嚼舌头的人,后来虽然没人敢再议论这事,但赛玛噶仍然觉得不痛快。 心里头不开心,她就比平日里贪觉,因为只有睡梦里,她才能忘记哪些烦心事。 要不是被窗前哪些在冬日里觅食的乌鸦吵醒了,她还能多睡会。 乌鸦在吐蕃被称为神鸦,因为亡者的肉身要靠它们啄食才能灵魂升天,所以即使在布达拉宫里,乌鸦也是随处可见,冬日里在野外它们找不到吃的,有人家的地方就成了好去处。 因为是神鸦没有人会射杀它们,但专食腐肉的鸟出现在活人的世界里,还哇哇乱叫,其实也意味着不祥,所以说喜欢也称不上。 赛玛噶心里不高兴,见到这些哇哇叫的黑鸟就更觉得不喜,便叫使女、宫奴们将乌鸦通通赶走。 她随意挽了发,倚着窗侧旁的矮榻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方几上的点心。 红豆酥。 自从大王兄娶了大唐的公主,宫里头的吃穿用度都精致了许多。 想到松赞干布和李云彤之间相处的情形,赛玛噶心里对自个的婚事不像先前那么排斥了。 兴许,她嫁去羊同,也能够像文成公主那样,将吐蕃的文化和风俗带过去,对羊同那边潜移默化。 矮榻旁跪坐着她的两个大使女,一个在编毯子要用的线,另一个帮着梳理,两个使女偶然低语两句,赛玛噶一耳进一耳出的听着,默默想着自个的心事。 嫁去羊同,就没了庇护她的母萨和王兄,远离家乡和亲人,她能做得好吗?她盯着桐木漆盘里红豆酥,想起大王兄刚当上赞普那两年。 当时她年纪尚幼,父王被人毒害,吐蕃内乱纷争,大王兄焦头烂额,母萨也是四处去结交各部落首领的女眷,希望他们能够给予支持。 家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在尽自己的努力。 即使是那样乱哄哄的时候,她也被保护的很好,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和羊同结亲的事是大臣们提议,母萨拍板做的决定,说起来,她和大王兄都是牺牲品,羊同萨勒托曼刚嫁过来那两年,何等恣意任性,飞扬跋扈,连大王给她的衣服料子都要抢了去,吃穿用度比母萨和她加起来都好。 也就是这几年,吐蕃日渐强大,羊同已经由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盟友变得势均力敌,甚至还要弱小些,勒托曼才收敛了几分。 自己将来过去,可不能学她那样。要像大唐的文成公主学习,虽然有着强盛的母国,却以礼相待,不骄不躁,慢慢取得羊同人对自个的认可。 不知道自个的脸能恢复几分,若是相貌毁了,羊同王恐怕会冷落她…… 想到这儿,赛玛噶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有些焦躁起来。 “拿镜子来我瞧瞧。” 使女连忙放下手中的线起身捧了铜镜给她。 看到镜中自个那抹满药膏的脸,赛玛噶心烦意乱地挥了挥袖子,“派人去请林太医来,我要问问他这伤势究竟什么时候能好。” 派去唤太医的人刚走,一个宫奴匆匆打了帘子进来,行礼惶恐道:“公主,蔡邦萨派人来请,说是要采选布料做春衣,请您过去挑一挑!” 若是平日里,赛玛噶是最喜欢挑衣服首饰的,一早就雀跃着去了,可这会儿,她摸了摸自个的脸……这种时候,她可不想去见外人。 她的大使女立刻贴心地说:“没看到公主不舒坦嘛?还不回了去,只说让蔡邦萨帮着挑选就是。若是那边问起,别乱说话,免得蔡邦萨跟着焦心。” 想到自个若是不去,母萨只怕会担忧,赛玛噶便起身道:“取了面纱来给我带上,我去瞧瞧。” 使女点头应是,“公主,那奴婢们现在就侍候您梳妆打扮吧。” 另一个使女犹豫片刻,劝道:“太医曾说公主这些天最好不要涂脂抹粉,就用药膏,那样恢复的效果最好。” 赛玛噶将手里那块吃了半边的红豆酥丢进盘里,嘴角一勾,轻笑道:“那就不用,换件衣裳带上面纱即可,反下我又不是凭这张脸当上的公主,难不成母萨还会嫌我不成……” “等下太医来了,让人好生招呼着,我一阵就回来。” 等到了朗月宫,赛玛噶抬头看去,满满当当坐了一殿的人,显然母萨不只是让她一个人来挑春衣的料子。 赛玛噶明白,因为她那夜出事,宫里头起了不少谣言,她的母萨是借此机会,要立立规矩了。 兴许是等她等得太久了,有几个人坐在那儿,面色都不大好。 她还没嫁出去呢,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了? 赛玛噶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冷笑。 而后,她的嘴角又垂下,对自个讥讽地一笑:受伤之后,她似乎格外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那些传她被掳,失了清白的谣言她当然有听到,还知道宫里头为此杀了好些个多嘴多舌的仆妇、宫奴。 想到李云彤曾对她说:谣言之所以会伤害你,是因为你在意。若是你不当回事,它们就会像风一样刮过去,并不会如同刀剑加身造成真正的伤害…… 赛玛噶的脚步慢下来,稳稳当当地进了朗月宫的大殿,对着蔡邦萨攥拳置于胸前,欠身行礼,“给母萨请安。” “可算来了!”一个容长脸,满头珠翠的少女笑道,“母萨和赞蒙、末蒙嫂嫂她们可都枯坐着等你半晌了,你这走得也太慢了些!” 另一个带着红珊瑚串鹅蛋脸的少女轻笑道:“罢了,谁让母萨最疼她呢,别说让等这么一时半会的,哪怕是她说不来,改日再选又有什么。” 赛玛噶左右看看,到蔡邦萨身边倚着坐下,脸上带着浅笑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抿了抿唇笑道:“你们也知道我近日不大好,就多担待些吧。让各位嫂嫂、姐姐等久了,我在这儿给大家赔个不是。” 说这些话,赛玛噶一直笑得眉眼弯弯,只嘴角还勾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瞧这话说的,”勒托曼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伤的是脸又不是脚,我倒不曾听过,脸上的伤会影响到脚上来。” “羊同萨这话说的不该,”李云彤含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孩子家的脸有多金贵,这冬日里风冷,就是没伤走快了都不舒服,况且赛玛噶她还伤着。她又不是那等骄纵的性子,定是不知道咱们都等着,所以慢慢走了来。” 赤尊和气地对赛玛噶说:“我们在这聊着天,并没有专程等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们都比她年长,让着她些不应该吗?就是等了,哀家都还没有说话,哪里就轮到你们叽叽喳喳?”蔡邦萨不快地说。 转头她对着赛玛噶一脸疼爱,“你去看看那些料子,都是选了顶好的,你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剩下的再分与她们。” 她招了招手,大殿里一旁立着的使女们,便上前将怀里抱着的布匹一卷卷摊开在长桌上,让赛玛噶看个清楚。 那些料子都是上好的,稍微抖动便如同云霞般流光溢彩,摸上云也是柔软垂顺,丝滑绵软。 “这般漂亮,定是赞蒙嫂嫂那些织娘们的手艺吧?”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看到那些漂亮的衣料,赛玛噶爱不释手。 蔡邦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对赛玛噶道:“也算不上是,她那边的来工匠教了教,是咱们的织娘自个织出来的,你看看,是不是比的上大唐那边的绸缎了?” “各有各的好。”赛玛噶捡了几匹她喜欢的颜色,冷眼看着面色不虞的姐姐们对她投来妒恨的视线。 勒托曼视线看到那两个公主,再看向赛玛噶,脸上带了几分讥讽的笑低声道:“都是公主,亲生的就是不一样,母萨从前不是说她一样疼你们吗?怎么这样的时候,就只是自个的女儿排在前面了?” 第247章 问卦 两位公主虽然不高兴,但并没有搭勒托曼的腔。 之前她们被赛玛噶抢白了一番,再看到上座的蔡邦萨握着她的手,温温和和道:“你只管选就是,你的嫂嫂姐姐们都心疼你,肯定愿意让着你呢……”只能在心里头哀叹自个的母萨走得太早,留下她们在这儿看人脸色,受些闲气。 勒托曼见她们都不肯出头,再看到赛玛噶挑的布料里有两匹正是她先前看中的,便在心里头轻啐两声,笑着上前说:“好妹妹,你手里头的衣料可不可以让两匹出来给我?” 赛玛噶似笑非笑,问蔡邦萨道:“母萨,不知道这次您让我们来挑衣料做春装,是按季裁的衣,还是母萨自个的意思?” 蔡邦萨奇怪地看着她,“你只管挑选布料就是,理这些事做什么?”她白了一眼勒托曼,想到自个的女儿没几个月就要嫁到羊同去,若是得罪了她,怕是对亲事不利,便忍着气道,“你一个做嫂嫂的,就该让着她,怎么倒同她抢起衣料来?又不是短了你的吃用,哪里就这般急性?” “臣妾也想不在意,只是瞧着不争怕是不行,”勒托曼涨红着脸道,“我们不像妹妹,有娘疼有哥管的,我们背井离乡在吐蕃,若是自个不争不抢的,只怕水都落不着喝一口了,明明赛玛噶已经得了那么多好东西,这会儿做几件衣裳,还要先着她,先着她也没什么,可她一个人挑了十几匹,别人还能落什么?母萨也太偏心了。” 蔡邦萨皱眉还没说话,赛玛噶语笑吟吟,“若是按季裁衣呢,我是最小的,自该等嫂嫂和姐姐们先挑。若是母萨的意思,钱由她出,自然得随着我的意思。毕竟谁不知道,这里只有我一个是母萨亲生的,既然是我母萨的银钱,我当然不用推辞。” 她脸上蒙着面纱,一双眼睛却是笑得弯弯,眼中说不尽的嘲讽,“羊同萨嫂嫂,这衣料,是按季裁的衣,宫里头的定规吗?” 这些布料如此精致,当然不是定规,不过是蔡邦萨得了这批布料,一时高兴,让她们都来选上一两匹,绝大部分,都是要给赛玛噶做嫁妆的。 这话一问,勒托曼的眼神便有些躲闪,喃喃说不出话来。 李云彤这才知道,赛玛噶一个人能花其他两个姐姐加在一起的钱,而且回回都要最好的,原来不仅因为她是蔡邦萨的亲生女儿,更因为很多开销都是蔡邦萨自个的私库所出,这和公中的开销按定例可就不一样了。 私库出来的银钱,可不是想给谁花就给谁花嘛。 “既然是我母萨出钱,那就算她把这些全给了我,你们也怪不着。母萨好心好意,让你们也跟着选两匹,可你们不领情还怪上了,那好,索性就我一个人全拿了,你们也不用争不用抢了。”赛玛噶故作跋扈地说。 能够恣意妄为也就这么些时日了,她才不想在自个家里也要忍着气。 况且,以前羊同强大,勒托曼没少给她脸色看,抢她的好东西,现在羊同势弱了,勒托曼还想压在她头上,她可不惯那个毛病。 换作从前,赛玛噶也就让了,毕竟勒托曼不光是她的嫂嫂,还是她的准姑子姐,要是她离间几句,兴许就会影响她到羊同的处境,但她脸上受了伤,忍耐性就比较差,忍不住开口讥讽。 光想花她母萨的钱,还总在外头那些命妇面前诋毁她骄纵不敬,奢侈浪费,也不想想现在不比从前,她赛玛噶哪里会任她欺凌! “随你,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没有,索性落得干净。”勒托曼气得一甩袖子,坐了回去。 她无所谓,赛玛噶的异母姐姐却忍不住了。 虽说也是公主,但毕竟不是自个的亲娘,宫里头的人都是见高踩低的,她们的吃穿用度虽然不比逻些的贵女们差,但和赛玛噶却没法比,这样的好衣料先前只有大唐特使来,天子赏赐她们才得了一匹,如今看到吐蕃的织娘也能织了,早就欢喜的不行。 虽说也没织出来多少,可到底能够多分点了。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正爱美的时候,她们看到那些衣料眼睛早就放了光,暗自想着选那匹好,如何让赛玛噶给她们一些,这会儿听说一匹也没有了,不由慌了神,一个推一个想让对方先开口说。 最后,大些的敦珠露了几分笑容道:“好妹妹,你别生气,哪怕不是母萨出钱,也该你先挑,你是最小的,我们和嫂嫂们当然都会让着你,何必为这个失了大家的情份?” 小些的泽喜也强堆着笑道:“这么多料子,妹妹哪里穿得完?放着过两年又不时兴了,还不如大家都分点。况且,羊同萨得罪了你,赞蒙嫂嫂她们可没说什么,你若是因此让大家都不挑了,岂不是一棍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赛玛噶环视一圈勾了勾唇:“姐姐们说的也有道理,行了,我就挑那几匹,你们慢慢挑吧。” 选好了衣料,敦珠悄悄凑到李去彤跟前,低声问,“赞蒙嫂嫂,听闻您擅长占卜,我一直想请您给我算上一卦,可您总说时机不凑巧,我瞧着今个的日子不错,您能不能给我算上一卦?” 李云彤看了看容长脸,穿金戴银的敦珠,好脾气地笑道:“请问敦珠妹妹,你想算什么呢?” “我想问姻缘。”敦珠脸上泛起几分羞涩之意,“我想知道心里所求之事是否能成。” 李云彤点点头,“行,今日我就帮你算算。不过,你得诚心诚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占卜算卦之事得心诚才灵。” 勒托曼虽然呕气,却不会跟好东西过不去,早将余下的衣料里她看中的两匹挑到了手里,正交待使女好生抱着,看见敦珠凑到李云彤跟前,便眼睛转了转,走了过去。 敦珠之前见过人算卦,知道她必须得心诚,也希望自个的心诚能够换得一个好结果,便连连点头。 李云彤看着她,微微一笑,“请问你心中所想的姻缘,是不是涉及到你的家人?” 敦珠犹豫一下,摇头道:“没有。” 李云彤左手掐指算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还请敦珠妹妹如实回答,否则会影响卜卦,得出的结果未必有效。” 听到李云彤微冷的声音,敦珠心头一惊,她所想的,确实涉及到了家人,虽然,那个人她根本不想,也不认为是她的家人…… 可她抹杀不了她和那人血脉相通的事实。 感受到李云彤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敦珠吱吱唔唔道:“嗯,也算是吧。” 看到勒托曼神神秘秘地冲她们招手,赤嘉等人也围了过去。 “天哪,赞蒙嫂嫂连她有没有说谎都能算得出来,真是太厉害了。”赛玛噶全然忘记了自个脸上的伤,兴奋地低声说。 “你们不觉得很可怕吗?她只是掐指一算就知道敦珠在撒谎。”勒托曼看着不远处的李云彤皱眉道。 “我也觉得很可怕,像妖怪似的。”木雅茹萨嘉姆增也道。 “太可怕了,姐姐,你别问啦。”泽喜扯敦珠的袖子。 看见勒托曼她们围过来,敦珠脸白了白,她不想当着众人的面算卦,可这么久了,是她头一回问李云彤得到了允准的答复,若是错过这个时机,下回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一咬牙,对泽喜笑着说:“没事,都是自己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问李云彤道:“赞蒙嫂嫂还想问些什么?” “敦珠到底要求什么,还刻意向甲木萨隐瞒?你们说会不会是甲木萨故意和她演这出戏,为了欺骗母萨,换取她的关注?”勒托曼见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便怀疑地问众人。 “不会吧?这种事情,没有真本事怎么行,总不能一直骗下去吧?”嘉姆增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假的。” 上座的蔡邦萨看着下头,皱眉问赤尊道:“怎么回事?文成怎么在哀家这宫里算起卦来了?难道你们用这方式弘扬佛法?你们讲经就讲经,可别学那魔苯,整些魑魅魍魉的东西出来。” 被她这么一问,赤尊冷汗直流,只感觉到背脊发凉:“母萨,是敦珠妹妹要问的,文成只是和她闹着玩!” 蔡邦萨阴阴地看她一眼:“是不是闹着玩等会就知道了,哀家倒要看看,你们一个二个的,今天都要在哀家这儿做些什么?不着急,先听听她们说什么。” 赤尊陪笑坐在一边,心中暗自腹诽:勒托曼刚才那样子,您就什么都不说,凭她挑衅你的宝贝女儿,如今文成这边还是敦珠先问的,您就挑鼻子挑眼,无非就是想抬着一个压一个,可文成她一心为了吐蕃,您这么用着又防着,犯得着嘛? 李云彤又问了敦珠的年纪和生辰,掐指算了算确定敦珠这回没骗她,便拿出三枚铜钱,用六爻占卜法开始卜卦。 见她稳稳地握住那三枚铜钱,上下摇掷,动作不紧不慢,反复六次抛在地上,且将那些铜钱的正反和顺序一一记下。敦珠不由双手紧握,手心都是冷汗,紧紧盯着那些铜钱,像是要从那上面看清自个的命运。 第248章 定数 李云彤占卜完毕后,双手轻握铜线闭眼沉思,看着她的长睫如羽翅一般微动,清丽的容颜比起平日来多了几分高深莫测,殿里一时间竟然安静了不少。 其实她通过看敦珠的面相已经大概知道其命运,通过占卜不过是为了确定和提高准确性,只是这结果……李去彤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令敦珠更容易接受。 待她睁开双眼,等得满心焦急的敦珠连忙问,“赞蒙嫂嫂,我所求之事能不能成?” “我们大唐的占卜与吐蕃有些不同,认为这天地间乾坤有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再衍生出六十四卦,而每个卦由六个爻辞组成,每爻有不同的爻辞,用于细分……可以说这六十四卦,千变万化。” 李云彤并没有直接说结果,反倒解释起了占卜的来源。 敦珠心里再急,也只能耐着性子听。 “因为复杂,所以这种占卜的方法,比起因物起卦,因言起卦要准确的多,好的卦师,甚至可以做到算无遗漏。” 敦珠听得似懂非懂,便追问道,“赞蒙嫂嫂的意思,可是指您算得很准?” 李云彤微微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我没那么厉害,做不到算无遗漏,但这种占卜方法,只要精通了,就能算个八九不离十,我如今,差不多能够达到这个程度。所以,无论算得结果是不是如你所愿,你都最好听进去。” 敦珠一听,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既然找赞蒙嫂嫂算,当然要听您所说。”她有些担忧地说,“您这意思,是结果不大好吗?” 李云彤仍然没有直接回答,轻叹一口气对敦珠道:“此卦为艮卦。艮为山,《象传》里‘兼’,有两山前后相并之意。山为止,万年不变,两山互峙,也就是艮其止,止其所也。” 她说的这些,不仅敦珠茫然不解,包括围坐在一旁的勒托曼等人也是云里雾里。 赛玛噶忍不住问,“赞蒙嫂嫂这是什么意思?” 勒托曼撇了撇嘴说:“还不是为了唬人,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看起来比较像高人吧。” 敦珠也问李云彤:“赞蒙嫂嫂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云彤向敦珠解释道:“艮卦一阳在上,止于下面的二阴,阴欲有事,阳来止之。阳在下为动,在上为塞为盖为止,也就是抑制、按住的意思。你求的是姻缘,换而言之,你所求之事困难重重,是不应该的,应当尽快放弃,因为不是你的得到手了也会失去,与其那样不如开始就别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婚姻会损福报。” 敦珠听明白后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赞蒙嫂嫂的意思是我所求之事是不应该的?您是劝我放弃吗?” 李云彤轻叹一声,“不是我要你怎么样,是卦象显示就是如此,我不可能左右你的想法,或者替你做什么决定,你会怎么做,关键在于你信或是不信。敦珠你八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此后你过得颇为不好,内心思虑重重,在九岁那年你险些堕水身亡……” “你听我一言,其实很多事情,放开执念,会比较快乐。若执意妄求,只怕性命有忧。” 可能是因为会占卜的缘故,李云彤的一向觉得事事皆有定数,人生中能够由自个决定的事情其实很少,抗命而争往往是头破血流,顺其自然不过分强求才是快乐之本。 就像她,不也试图抗争过嫁到吐蕃的命运嘛?甚至入宫求见天子,六难婚使,可结果呢,她一样嫁到了吐蕃。 人力所能为的,不过是在命运的一定范围内,超出那个范围,就无能为力了。 但这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任由命运的摆布。 她不能抗争嫁到吐蕃的命运,但在吐蕃的每一天,是碌碌无为还是有所知有所获的度过,这就取决于她怎么做了。 人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也就是说虽然命排在了前头,但其他的事情,却一样能够影响到命。 平日里为人处事,所要做的,就是修心养运,用风水阴德读书等增加自个的福报。 看到敦珠的神情,李云彤有些不忍,开解她道:“其实放开怀抱,不要去强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的时候,你转过身之后,会发现另有一番天地。” 听完李云彤的一翻解释,敦珠垂下头紧紧地握了握自个的拳头。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顺从命运的安排?若是那样,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被蔡邦萨和赞普当成联姻的对象,嫁给对他们有利的贵族或者大臣。 那样的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只是,占卜出来的卦象令她犹疑,连她九岁掉水里差点淹死的事情都能算出来,可见很准。 万一,真像赞蒙所说,这卦真得很准,她痴心不改执意强求的姻缘会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看到敦珠此刻的神情,李云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劝不转,这也是敦珠的命啊,她能够解卦,却不可能劝转根本听不进去的人。 上座的蔡邦萨听到李云彤所说的这些,一直沉默,当年,敦珠的母亲才是赞蒙,妒忌她的年轻貌美,老赞普朗日松赞便把她安置在甲玛的强巴敏居宫,甲玛虽然是群山环绕、水草丰足的圣地,但远离都城的强巴敏居宫却无疑是冷宫,她在那儿,一年也见不了朗日松赞两回,连生下松赞干布时,都只有仆妇为其接生。 到后来,因为弃宗弄资质出众,他们回到了都城,朗日松赞意图废除大王子的继承权,引得母后三臣叛乱,父王六臣的不满,趁机作祟,还毒杀了朗日松赞。 敦珠的母亲自尽,八岁的她和六岁的泽喜就在自个的手上讨生活,虽然自己不屑去对付两个幼女,但宫人们却认为她留着这两个是为了折磨她们,敦珠两人颇吃了些苦,要不是九岁那回被宫人疏忽掉进冰洞里差点淹死,她也不会关注到她们两个…… 虽然打那以后,她们两个有了公主应该有的待遇,但在心里头,她们恐怕还是认为她是她们的杀母仇人,在仇人手底下生活,恐怕她们并不觉得愉快。 只不过这两姐妹一直将事情压在心口,不与外人道而已,甚至表面上,有时还和赛玛噶闹些小姐妹间的争风吃醋,搞些抢衣服首饰的花头,令她觉得,她们不过是孩子而已。 敦珠所强求的姻缘,蔡邦萨约摸知道几分,因为敦珠曾跟她表露过,想由她代替赛玛噶嫁去羊同。 这种姐妹易嫁的事情,发生在民间或许还有可能,在王室之中,什么都瞒不住,敦珠若是想嫁给羊同王,只能做为赛玛噶的陪嫁藤妾。 蔡邦萨当时听了比较生气,训斥了她,也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此刻她不无恶意地想:既然你分不清好坏,执意要去一心奔死,哀家就成全你吧。 令勒托曼震惊的不是李云彤能够占卜出敦珠强求姻缘之事,而是他随口提到敦珠九岁堕水险些身亡。 那件事几乎可算是宫闱秘闻,她要不是亲耳听敦珠说过,都打听不到,李云彤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更是无从知晓。 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可她偏偏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说得那样准,难不成,她真是一位高人? 赤嘉等人也很吃惊,她们虽然不知道敦珠落水之事,但众人看敦珠的神情,都知道分明是被说中了。 甲木萨怎么会知道她们这些宫里头呆了多年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得真得只是通过卜卦? 如果真是那样……敦珠要是不听,可不是自寻死路嘛。 敦珠回过神来。 嫁去羊同,做羊同王妃,做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再不用对着蔡邦萨行礼磕头,甚至可以利用羊同为自己的母萨报仇……这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命运的先机,那么,只要小心些,谨慎些,定然能够避开不好的事情。 听说赞蒙嫂嫂会画平安符,等走之前,跟她求一个带上做护身符,纵有什么危险,也不用怕了。 况且,法师也说了,只要她帮着取了那样东西,就会助她心想事成的。 坚定了信心之后,敦珠抬起头,对着李云彤甜甜一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多谢赞蒙嫂嫂开解。” 从敦珠这会儿的神情中,李云彤看不出她的选择,便笑着道:“你想开了就好,人生那么长,做些快乐的事情,你们年轻女孩子,就该每天打扮漂漂亮亮的,来,把我这两匹衣料拿回去,你和泽喜多裁两件漂亮衣裳穿。” 旁边一直担心的泽喜笑起来,“赞蒙嫂嫂不过比我姐姐才大一岁,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倒像是您有多老似的。” 李云彤风趣地摸了摸自个的脸,“只比你们大一岁嘛?可看见你们几个花骨朵似的,我就觉得自个已经老了。” 赤嘉一听,忍不住轻轻拧了她的脸一把,“甲木萨你这模样都说老,把我们几个往哪里搁,是不是我们几个都该当莫啦(奶奶)了?” “过两年大王子一成亲,你我可不就是莫啦嘛。”李云彤笑眯眯地回答。 “哟,这么年轻的莫啦,我要好好看看。”赤尊也凑过来逗趣。 大家顿时笑做一团。 谁都没有注意到敦珠眼中的那一抹阴郁。 第249章 起风 李云彤没想到自个偷偷溜出宫也能撞上松赞干布。 要不是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气,她都不会抬头。 因为刚从客栈出来,这个地方是李云彤和大唐那边通信的一个联络点,被松赞干布这样撞着,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不利于吐蕃的事情,但若是解释起来,为何不走驿站往来通信,反倒用这种背着人的方式确实有些说不清,所以她有些心虚。 她抬头看向松赞干布,以为他会生气,结果却看到松赞干布唇角向上,一脸灿烂笑容,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显然,要不是他故意为之,李云彤就算走得急,身边有秋枫她们护着,也不可能会撞他怀里去。 “赞普……”李云彤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偷溜出宫的事情,她看着松赞干布,就仿佛是受惊的小兔子般,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看他。 松赞干布捂着嘴笑了笑,扶住李云彤的肩令她站稳,然后自己稍微退了一步。 毕竟,李云彤这会儿身着男装,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搂搂抱抱,看着有些古怪。 他这一退,李云彤就觉得逼过来的那股子气压减轻了不少,不由松了口气,不那么紧张了。 真是个不会干坏事的。 松赞干布暗笑,扭过头去,声音平静无波,“巴吉。” 不知道在哪儿藏着的巴吉立刻从街角现身,递了两支冰糖葫芦给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从巴吉手中接过冰糖葫芦,递了一支给李云彤,笑着道:“你不是说在吐蕃吃不上这个嘛?尝尝,正不正宗?” 李云彤没有接,看着他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原本以为松赞干布跟她是偶遇,没想到竟然是故意跟着她来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两支提前准备好的冰糖葫芦拿在手上了。 松赞干布看她的神情,立刻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听说他们把这冰糖葫芦做出来了,所以出宫来看看,本想带回去给你吃的,没想到会在街上看到你。” 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承认,之前让你撞上我的,这个确实是故意的。” 李云彤听了松赞干布的解释,莫名地松了口气,想到自个冤枉了他,赶忙将他手中的冰糖葫芦接过,咔嚓咬了一口下去,嚼了几口连忙咽下,仰着脸蛋略带些歉意讨好的笑道:“酸酸甜甜,很好吃,是用什么果子做的?” “本地的一种小果子,跟大唐的山楂有些像,要小些酸些,所以他们先用蜜水泡了,再挂糖浆。”松赞干布耐心地解释,他看着李云彤眉开眼笑的模样,又看看那个被咬了一半的糖葫芦,意味深长的说,“这种酸甜的果子,你喜欢就好!” “你办完事,早些回宫去。”松赞干布并没有问李云彤在此做什么,说了两句便摆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注意安全。” 他看向静立在后面,低着头的秋枫她们,“护好你家主子,若是有半点差错……” 他没有直接说怎么样,但秋枫几个都觉得心头一寒,连忙应是。 李云彤赶紧行了个礼,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恭敬,“赞普您慢走。” 松赞干布转身,嘴角噙笑,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的文成,也有这种小女儿态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只有当她跟他生份或者讨好的时候,才会用敬称跟他说话。 松赞干布干净利索地翻身上马,很快就在侍卫们的簇拥下驰骋而去。 李云彤拍了拍自个的心口,完全放松下来,笑容灿烂明媚。 不管松赞干布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反正她出宫之事,就被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骑马离开那条街后,松赞干布便下了马,扭头对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巴吉道:“既然那间客栈是赞蒙要用的点,你就交待让人平日看顾着点。” 巴吉听得有些不大明白,便回了一句,“赞普放心,属下会让人紧紧盯着这客栈跟赞蒙的联络,设法拿到赞蒙送出去的信。” 松赞干布看了他一眼,“不用,本王的意思,是不要让其他人发现这是赞蒙的地方,不要让人有攻击她的借口。” 巴吉感觉到松赞干布语气里的凝重,连忙点头:“赞普放心,属下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他抬头看了眼松赞干布,小心翼翼地说:“其他的事情,就不用做了?” 知道巴吉的意思是用不用查看李云彤跟大唐的通信,沉思一下,松赞干布摇头道:“不用。” 她是他的枕边人,若是他一片赤诚待她,她还一心只向着大唐,只能说明他所做所为太失败了。 他要她的心,要她的心里装着他,装着吐蕃,就像她牵挂着大唐、牵挂着她的亲人那样。 他垂垂首,咬了口手里的另一支冰糖葫芦,交代道:“这果子还有些太酸,让那间铺子再改进改进。” 刚才他可是注意到李云彤咬那口时,被酸得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 …… 因为遇到松赞干布,李云彤也就没有在外逗留,办了事后迅速回了宫,回到她的东月宫,她还看着手上余了几个果子的冰糖葫芦发呆。 松赞干布竟然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让人去做冰糖葫芦……这也太体贴了吧? 这个男人,狂妄自大的时候令人恨得牙痒痒,这体贴入微的时候,又令人……心里发软。 冬晴小心的看着她,轻声问道:“赞蒙,这冰糖葫芦……” 不吃难道不应该扔掉吗?这拿了一路,还拿回来算怎么回事? 李云彤回神,嘴边还挂着她自个都没意识到的甜蜜微笑,“给我拿个盘盛了,冰起来,等回头想吃了,再拿来。” 冬晴愕然,但看看李云彤的神情,便低头应是,“哦,奴婢这就去办。” 她让人找了个精美的盘子呈上,到底没忍住劝道:“赞蒙,这果子留着怕是味道不好,要是想吃,下回再让赞普给您送就是。” 李云彤不理会她,将那糖葫芦放进盘里,左看右看的,认真嘱咐道:“让她们好好给我放着,我一会还要吃的。” 要不是太酸了,她直接就能吃完。 冬晴只好点头。 李云彤摆摆手:“你们出去吧。” 冬晴哎了一声,出去之后看着一直没说话,跟着她出来的秋枫,有点不明所以地问,“赞蒙这是怎么了?那么多美味佳肴,奇珍异宝她都不放在心上,倒对一根糖葫芦这么上心?” 秋枫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少管。” …… 深夜。 敦珠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她寝殿二楼露台的栏杆上,一阵风吹过,她的衣衫飞扬,她随着风张开双臂,感觉风从自个的指缝穿过。 虽然很冷,但是她并没有进屋,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 泽喜听了宫奴们的回禀,忙过来看姐姐,见她这个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赶紧冲过去抱住敦珠,“阿姐,你这是干什么?” 她声音直发颤,觉得要不是自个拉的快,姐姐只怕就要从楼上纵身跳下去。 她哆哆嗦嗦的将敦珠扯进屋里,红着眼道:“阿姐,你要吓死我吗?你就这么忍心,丢下我一个……” 敦珠笑着按住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我没事。” 泽喜不信她,“那你还坐在那儿?” “我就是觉得有些热。”敦珠坐在床边搂住泽喜,“别担心,我怎么会自尽呢?那么难那么难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挺过来了,如今好日子在后头,我才舍不得死。要死,也是她们去死。” 听出姐姐声音里阴狠,泽喜觉得自个身上有些冷,她抱住敦珠的胳膊,犹豫地说:“阿姐,要不……算了吧。咱们现在过得挺好的,当年的事情,母萨也有过错……” “没错,母萨有什么错?要不是他们母子俩狼子野心,母萨怎么会死,大哥怎么会死?”敦珠的声尖厉起来,“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忘了他们怎么死的吗?忘了咱们当时受的苦了吗?” 泽喜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偷听,又回来坐在敦珠身边低语道,“阿姐,我怕,这宫里头,都是他们的人,我怕你出事。” 敦珠将两条修长的腿晃了晃,声音低了几分,还带着点笑意,“别怕,有贡山法师帮咱们呢。只要我找着法师要的东西……” 看着阿姐眉宇间的笑意,那隐藏不住的雀跃和欢喜,泽喜更害怕了,她抱住敦珠的胳膊,哀求道:“阿姐,不管干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母萨当年交待了,只要咱俩好好活着,旁的一点都不重要,你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敦珠推开了她,眸光中幽幽暗暗,如同诡异的火苗,“母萨当日,从三楼摔下,头都摔破了,脸也看不出从前的模样,她那么爱美,死得那般惨……我只要能替她报了仇,旁的一点也不重要.” 第250章 蛊惑 待走到朗月宫的偏殿里,敦珠才觉得自个过来是不是有些不妥。 虽说她是打着给蔡邦萨请安的名义过来的,在这儿见的也是自个的异母哥哥,可毕竟是背着人的事,这又是蔡邦萨的宫院,万一传出个一句半句…… 偏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外面有两个宫奴倚门站着,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敦珠犹豫,不知是该让宫奴向里面通传一声,还是该索性转身回去。 她正准备转身,就看见弃真伦的心腹走了出来,朝她福礼,招呼道:“敦珠公主,真伦王子让您进去。” 想来是已经在里面看见她,特意派了人出来。 敦珠“嗯”了一声,整了整衣冠,随着那个宫奴走进了偏殿。 偏殿里面是内外三连通的阔间,外面摆着书桌、书架、长几、矮榻等家什,铺着长毛的地毯,最里面的宴息室铺着有被褥,可以午间小休。 宴息室外,挂着厚厚的猩狸呢门帘,有个宫奴垂手立在帘前,看见敦珠进来,恭恭敬敬地招呼道:“真伦王子交待,公主来了随意就是。” 敦珠点点头,宫奴掀了帘,示意她进去。 老虎皮铺着的卧榻上,弃真伦懒懒地靠在身后的宝蓝色弹金大迎枕,一身青色僧袍的贡山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张金丝檀木的棋盘。 弃真伦手执墨玉做成的黑子,贡山的指间是枚汉白玉制成的白子。 敦珠吃了一惊。 贡山法师竟然到宫里头来了,还这般毫无遮掩,难道不怕有人通风报信把他捉了去吗? 在吃惊之余,敦珠更有信心了,这宫里头贡山法师能够随意来去,想必自个只要帮他办成了事情,就能如愿了。 心里虽然吃惊,敦珠面上却是笑盈盈的,上前给两人行礼打了个招呼。 弃真伦微笑地朝她点了点头。 贡山则笑着问她,“敦珠公主近来可好?嗯,看你这样子不错,很有精神,想必是好事要近了!” 听他这么说,敦珠面上一喜。想到什么,她的神情又黯然了下去,“可是,蔡邦萨并没有允准,还叫我休要再提那事。” “不用担心,只要公主办成了那件事,贫僧定能叫您如愿。”贡山胸有成竹地说,目光重新投回到棋盘上。 他执白子,神色间颇为随意,对面的弃真伦倒是有些紧张,但还是抽空给敦珠无声地说了句莫要着急。 “法师和王兄慢慢下,我到外面看看。” 弃真伦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 贡山朝她点点头,吩咐宫奴,“给敦珠公主泡壶茶。要用红茶或者乌龙茶,公主身子弱,绿茶太凉。” 弃真伦诧异地抬头,“贡山法师,您竟然还懂茶道?” 看了旁边的敦珠一眼,他恍然大悟道:“噢,法师是因为舍妹特意去了解的吧?” 敦珠羞红了脸,垂下排扇般的羽睫,索性退出宴息室。 掀帘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恰好迎上贡山法师含着一抹似有情似无心的双眸。 还未退下去的潮红又涌上敦珠的脸。 她心里头升起一片茫然:真的要为了报仇,嫁去羊同吗?那样的话,岂不是再不能见他? 可留下来,他从没向自个表白过心意,自己为了他的一些关切就放弃复仇的话,岂不是…… 敦珠一时心乱如麻。 跪坐在宴息室外的地榻上,敦小声问宫奴:“法师和真伦王子常在一起下棋吗?” 宫奴抿了嘴笑,道:“真伦王子的棋艺,还是法师所授呢。不过现在王子已经长进许多,法师只让他一个子了……” 宫奴偷偷往里头看看了一眼,声音越发压低,“今个一大早,法师和就王子进了宫,专程等着您。” 既然是专程为她来的,为何她来了他们还要下棋? 敦珠有些不解。 据说关于谋算之人才能精进棋艺,而贡山法师棋艺高超,他那样的水平,恐怕下一步就想了人家十步。 也许,连自个看到的那几分关切,都是他谋算。 敦珠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 和宫奴说了几句话,敦珠从书架上取了本初级棋谱在那慢慢看,一局还没看完,弃真伦就哈哈笑着走了出来。 敦珠笑着说:“看样子,坚普(哥哥)今个是大获全胜了?” 弃真伦得意地说:“那当然,没想到法师他也有轻敌大意不走心的时候。他今天输了我十贯钱,回头给你买脂粉。” “哎,谢谢坚普。”敦珠脆生生地答应道。 “我还要去看看母萨,你在这坐会,回头我来找你。”弃真伦说着就往外走,不光他走了,连几个宫奴都跟着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瞬间,弃真伦还朝她挤挤眼,指了指里面。 敦珠迟疑片刻,再度走进宴息室。 贡山一见她,脸上笑意更浓,倒好像输的那个人不是他。 看到敦珠一脸的担心,他解释道:“贫僧今个有事来找公主谈,所以进了宫。好在真伦王子带个人进宫还不是问题,贫僧又做了些妆扮,没人认得出来。因为这儿是个清净地,所以在这等公主。刚才也是特意输给他,让他好早些走,贫僧好与公主说话。”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低而柔,倒好像有无尽的情意。 看到敦珠有些不信,贡山薄唇轻抿,“真伦王子是跟贫僧学的棋,虽然早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此时他要胜过贫僧,却并不容易。” 公主您也别站着,不妨坐下来说话。放心,在这儿,不会有人来扰。” “我就说嘛,法师怎么可能输给坚普,原来刚才是故意的。”敦珠抿唇笑了笑,坐到了贡山的对面。 “嗯,也不全是故意输给他。”贡山的指腹摩挲着棋盘,低声道,“公主一来,贫僧心不在焉,自然是下不好的。” “法师……”敦珠心慌意乱。 贡山含笑不语,只盯着她看,看得敦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他方才神色一敛,“因为想着要跟公主谈正事,自然无心玩乐。” 果然又是自己多想了。敦珠的神色暗了暗,轻声问,“法师今个冒险进宫,究竟为了何事?” 贡山的神色更凝重了些,“贫僧这儿有女子,想让她扮做使女留在公主身边,请公主想法子,把她举荐给赞普,让她侍候赞普的日常起居,而且,这事不可让真伦王子知道。” “有什么事还需要瞒着坚普?法师不是说他跟咱们是一起的吗?”敦珠皱了皱眉头,“什么样的女子?我和大王兄并不亲近,想塞个人给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知道的人越少越容易保守秘密。”贡山含糊其辞,“那个女子会说羊同话,赞普肯定想多了解些羊同。总之,她非常重要,只有如此才能帮着公主将那东西早日拿出来,所以请公主务必达成此事。” “法师身边的女子,可真不少。”敦珠努力想保持自个的语气平静,想用玩笑话说出这句,但她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说话时,眼睛里就涌来了一股雾气。 贡山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声音越发低沉,“公主,别人不知道贫僧的心也就罢了……可你,总该知道……她对贫僧而言,就是一个有用的女子,和公主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您不必将她放在心上。一个宫奴而已,若不是得用,贫僧哪里会看到她。” 敦珠不由问,“……当真?” 贡山笑起来,瞧着她眼睛里的那股子雾气,拿出块锦帕往她眼睛印了印,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这个举动弄得敦珠红了脸,忸怩起来,夺过帕子,低不可闻地说:“法师这样,也太孟浪了。” 贡山像是才意识到自个做了什么,连忙缩回事,一脸惭愧地说:“公主天人之姿,您这个模样,贫僧看着不忍,一时失态,还望公主见谅。” 他正襟危坐,行礼道:“那件物品关系到苯教的老祖,若能取出来,公主对苯教的大恩大德,苯教上下没齿难忘。贫僧却如此唐突于您,实在是该死。还请您千万莫生气,原谅贫僧这一回。” “法师不必如此。我,我没生气。”敦珠声音里带着她没有意识到的失望,她的手指发白,两手紧紧攥在一起,一张锦帕被她扭成了麻花。 贡山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贫僧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头,好像是我被人出卖,背后中了一箭,坠下马。幸得公主相救,贫僧才活了回来……醒来后,贫僧猜想,那一定是神明的启示,指引公主是贫僧的贵人,是苯教的贵人,所以上一次,贫僧才敢冒昧请公主帮忙。” 敦珠听他这么一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咬了咬唇,用力把泪咽回去,哽咽道:“法师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况且,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公主以为是梦,贫僧却知道那不仅仅只是梦。”贡山说着,眼中露出一抹难过,轻叹一声,“当然了,对于公主而言,那只是一个梦,贫僧的一个梦而已,您当然不会当真!” 第251章 交换 晨起,松赞干布伸手撩开幔帐,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吩咐道:“点灯!” “是,赞普。”幔帐外立刻有人回应,原本安安静静的寝殿响起了曼妙的女声,就好像一夜未睡,只等着松赞干布的传唤。 随着一只手将帐幔用金环系住,一张秀美无双的面庞出现在松赞干布面前,她的眼神充满了崇拜,连那睁大的眼睛里都藏着深深的希翼,像是面对松赞干布是她人生最大的幸运。 她露出最轻快的笑容,用最温婉的声音问道:“赞普醒了?奴婢刚沏了蜜水,温温的正好,赞普喝一口罢?” 松赞干布皱眉摇了摇头,“本王不爱那甜腻腻的蜜水,就照往日给我一盏淡茶。” “是。”丹珠柔柔地应声退了下去,转身后笑容收了起来。她手头的那东西,只有混在甜食里头才尝不出来,赞普不好甜,不吃甜食连一口蜜水也不喝,只能另想法子了。 可惜,自个来了几日,赞普都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她和别的使女没什么区别,对他而言,并不比桌椅板凳更吸引人。 松赞干布当然不知道丹珠脑子里想些什么,等她端了茶来,两三口饮完,依在靠枕上想着昨夜看的那些奏折。 做了十几年的赞普,令吐蕃走上强盛之路,他无疑是合格、优秀的君王,可即使如此,旧王庭留下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宗族,有着无数忠心教徒的苯教,并没有对他完全臣服。 大法师闭关,依然耳目遍布,宫里头那些苯教的信徒,就是他来往探听的耳目,从贡山逃出至今未曾抓获,他就知道如今处境已经糟糕到了何种地步—— 当然,贡松贡赞都能知道贡山到了弃真伦的府上,松赞干布岂能不晓,但现在如果进府去抓人,打草惊蛇跑了贡山不说,还有可能引得弃真伦自辩,令朝臣们认为他容不下弟弟。 在松赞干布看来,他母萨的态度最是令人玩味,既不像从前那般对弃真伦纵容,却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反常态地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关于贡山之事更是讳莫如深,每日照常召内命妇们请安,五日一游,十日一宴,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而她宴请之时,必有弃真伦的身影,母子之间如同往日一般契合,倒是对松赞干布,也不像从前那般咄咄逼人,母子、兄弟之间也融合了不少,至少,表面看上去是其乐融融。 哪怕为了王室的体面和尊严,松赞干布也得扮演母慈子孝,兄弟和睦的局面。 但松赞干布明白,他的母萨这段时间表现的再明理睿智,再看重他这个大儿子,也越不过弃真伦那个宠爱入骨的幼子,如果不是怕兄弟相争无法两全,不想他们任何一个死于争权,她只怕都不会如此妥协。 能够有这般谈笑晏晏的情形,蔡邦萨只怕是最想维持如今局面的一个。 幸好,弃真伦至今无子。 要不然,就贡松贡赞那个病弱的身子,还真未必能够争过他的堂兄弟们。 想到李云彤带来的太医说,自个那唯一的儿子是因为他们当时年纪太轻,肾精未固时所生导致先天不足时,松赞干布不由想,最好让文成晚两年再要孩子,这样或许能够给他生一个健康强壮的嫡子。 这半年多在文成的推展下,吐蕃女子由室外产子改到了室内,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少了许多,产妇们也不像从前那般生个孩子几乎就会要命,想来随着吐蕃的婴儿增多,会有更强大的未来。 松赞干布一直都很明白,他和大法师先前的政教同治,不过是权宜之计,十三岁初登赞普之位时,他需要苯教宣扬他的出生多么不凡,宣扬他是天命神授的赞普,而苯教也想借着控制幼主,坐稳吐蕃国教的位置,并以吐蕃为中心,向周边弘扬苯法,成为凌驾君王之上的教皇。 细究之下,不过是这些年他翅膀渐硬,大法师有些控制不住,所以才会频频出损招对付他,底下用那么多的肮脏冷硬手段,其实都是为了政治博弈,而这样的厮杀,从来都是潜流无声,暗礁密布。 权力的争斗,是最讲实力也是最无情冷酷的争斗。 松赞干布想了想他手中的牌,还好,目前优势还在他这一边,新兴贵族为了自个的权益,都会继续站在他的一边,周边而言,近,他有泥泊罗的支持,远,他有大唐这个靠山,所以,他如今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被动应战,而是伺机而动,一举将他的敌人拿下,并且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赞普,这样东西或许您能用的着。”待松赞干布起身,丹珠将一个羊皮卷捧到他的面前。 松赞干布伸手接过,并未展开,低头看着丹珠道:“你可想好了,本王就算得了这样东西,也不会允诺你什么。你若是想以此跟本王谈条件,那是打错了算盘。” 丹珠垂首,露出她那淡黄色,细腻如鹅脂一般的脖颈,柔声答道:“奴婢怎敢跟赞普谈条件,这东西,是奴婢见赞普神武,自愿呈献于您的。” 松赞干布这才将手里的东西展开。 羊皮卷上用羊同文字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不时以朱砂勾画,指出那些人名的相互关联。 也正是为了这个羊皮卷,松赞干布才答应敦珠留这个名叫丹珠的女子近身侍候自个。 据说这个丹珠是羊同一个世家的嫡长女,原本家里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除了金银土地铺面,众多的仆妇、奴隶外,还有八十户部属,五十名健仆,用以保护她和她子女的安全。 怎料计划不如变化,因为她的嫁妆里有一座铁矿山被羊同王看上,飞来横祸,父母因此获罪撒手而去,她在部属们的拼命护卫下,逃来了吐蕃。 做为世家的嫡长女,她对羊同那些宗族门阀了如指掌,而这些正好是松赞干布了解羊同的必需,这就像瞌睡的人遇上了枕头,松赞干布便因此留下了她。 “赞普,若是有什么需要去做的,只管吩咐奴婢,那羊同王欺人太甚,奴婢虽然举家覆灭,却还有几门亲眷尚可求助,他们当日受阿爸啦的照顾良多,也答应阿爸啦会照看奴婢。您若有所需,奴婢当尽心尽力去为您做。只要您能帮奴婢报了仇,哪怕刀山火海,奴婢也不会推辞。”丹珠跪坐在松赞干布下首,轻声道。 松赞干布轻笑了一声,他盯着丹珠的眼睛,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你家既然都没了,那些亲眷又怎么会为了你去得罪羊同王?别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亲眷?说起来我吐蕃即将跟羊同联姻,那羊同王即将成为本王的妹夫,你期望本王帮你报仇,是不是找错了人?” 丹珠没有半点犹疑,“阿爸啦在世之时曾说,赞普是人中龙凤,绝不会容卧榻之侧有他人安睡,羊同当年坐山观虎斗,还与您定下那般不平等的条约,您与羊同王,早晚会有一战……” 松赞干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记住,吐蕃和羊同是兄弟友邦,你肯信本王,投奔到此,本王不会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厚道,你不要妄求。当年吐蕃动荡,向羊同求和、示弱,以缓和那紧绷的局势,于本王而言,的确是委屈,但合约已定,羊同王不负本王,本王亦不会负他。你把希望寄托在本王的身上,是找错了对象。” 他看了眼丹珠,“本王只允你平安,至于对付羊同王,你就不要想了。本王先前就不曾许诺你什么,你拿出这样东西来,本王亦不会许诺你什么。” “是,赞普教训的对,是奴婢想多了。”丹珠擦了擦眼泪,“是奴婢想岔了,无论如何,奴婢既然已经来了赞普的身边,您一年跟羊同友好,奴婢便侍候您一年,若是吐蕃跟羊同友睦百年,那也是奴婢的命,怨不得赞普,这样东西奴婢先前就说过,是心甘情愿给您的,就算赞普得了这东西,转头就将奴婢捆了给那羊同王,也是奴婢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松赞干布哂然一笑,“你想多了,本王得了你的东西,怎么可能对你如此赶尽杀绝?就是你想出宫去,本王也许你宅院,让你在吐蕃好好生活下去……” 丹珠闻听大惊失色,“不要,奴婢不要出宫,奴婢就要在宫里头侍候赞普,奴婢哪儿也不去……” 松赞干布打断了她的话,“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在本王的宫里头呆着。你既然识文断字,从今个起,就去书房做事吧。” 丹珠愣住了。 赞普的书房,军机大事很多都在那儿处理,自个不过才来了几天,就能得这样的殊荣? 可要是去了书房,她要想拿……她往南墙角边微不可查地瞄了一眼。 虽然才过来几天,但丹珠明白,松赞干布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心意,于是,她很快转颜一笑,轻快地应道:“赞普如此信任奴婢,奴婢自当尽心尽力,为赞普砚墨。” 第252章 找书 松赞干布的书房独占了一个偏殿,推窗见景,视野开阔,书房里的家什都是大而宽,配着上好的木头,墙上挂的刀剑兽头,显得十分气派。 在宫里头,自然是没有人声喧闹那回事的,但丹珠没想到松赞干布的书房会管得这般严,比起她在寝殿那边侍候时的自在,这里就连洒扫的进进出出,都要在先登记名牌以及出入的时辰。 她过去的时候,几个宫奴正在那儿抹桌擦椅,因为年纪小,不免就有些活泼,在那儿你甩我几滴水,我咯吱你一下的,抬头撞见松赞干布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宫奴们当场吓得如同鹌鹑一般,缩肩塌背地站成一排,战战兢兢地行礼问安。 松赞干布并没有顿下脚步,径直带着丹珠进了书房的中堂。 书房的管事是个肤黑圆脸身材有些佝偻的小老儿,名叫也先,没开口就带三分笑,看着脾气甚好,走路有些不利索,听闻松赞干布过来,也先连忙带着人赶了过来,一瘸一拐的隔着老远便行礼道:“奴给赞普请安。” “把地图拿出来,”松赞干布吩咐他道,随后又微微回头朝丹珠那边看了眼,“以后就叫丹珠跟着你,在书房侍候笔墨。她是羊同人,对那边的文字书籍比较熟悉,就由她负责那块。” 也先听闻,进了后堂,先把一大卷羊皮抱了出来,搁在宽大的书案上,并没有打开。 垂首退后,他抬头看了丹珠一眼,问松赞干布道:“赞普的意思是叫她就这么侍候着,还是经过考校?” 说着话,他瞅了瞅松赞干布的神色,一拍自个的脑袋,笑眯眯地说,“瞧奴这记性,真是老了,不光腿脚不灵便,连这脑子也不好使,自然是照规矩来……” 朝丹珠看过去,也先裂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道:“丹珠姑娘,你跟小老儿过来,赞普这儿等会再来侍候。” 丹珠稀里糊涂地被他带着走,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考校是做什么,心里头便有些发慌。 也先将她引入偏殿的后院的一排屋子前。 他指了指那排屋子,笑道:“赞普一向喜欢读书,凡是进赞普书房侍候的人,都要经过这番考校,这里的所有屋子里都是书,每一间房里有十类典籍,你要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将羊同有关的书籍找出来给赞普,一个时辰里,至少要找到三本,才算过关。” 也先示意一个宫奴开了门,伸手一指,丹珠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屋子里的摆的几个大书架,从底一直顶到了上头,每个架上都密密麻麻放满了书,一眼望去根本估不出到底有多少本。 听也先的意思,显然一个屋子里装了不止一个国家或者部落的典籍,要想从中找出三本羊同的书来,简直就像撞大运。 也先接着道:“找书的方法不限,丹珠姑娘可以随意从哪间屋子找,只要在一个时辰内找到三本就算通过,自此可自由进出赞普的书房,但有一条——” 他笑容可掬地支吾半晌,也没说出哪一条,像是觉得自个为难了丹珠一个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方道:“这些书有好些经年未用,只怕纸张有些脆,丹珠姑娘翻阅的时候千万小心,若是碰破了可是要受罚的。” 丹珠抬头看了看那些望不到边的书架,感觉自个怕是一天也未必能找的出来,她有些垂头丧气地问,“时辰怎么算?是您带我到这儿来就开始,还是过一会儿,还有,那些书是我拿到手就算,还是要等到交给赞普才算?” “当然是小老儿退出去后再算,只要你拿着书走出这个门就算。”说着,也先笑道:“丹珠姑娘这般心思缜密,想来定能够找到三本书。” 他似乎好心地提醒了丹珠一声,“有些书,在一个屋子里就有不少,其实未必需要每间屋子都查看的,丹珠姑娘不必过于担忧。” 丹珠干笑了一声,她起先还以为松赞干布对自个是信任有加,如今看来,分明是试探于她,若她不是羊同人,不熟悉羊同的典籍,别说三本,只怕一本也很难找出来。 要想一个时辰找出三本羊同的书来,她得非常熟悉,知道羊同那方面的书籍最多,再根据那个类别去翻才能尽快将这件事做完。 虽然事先做了不少关于羊同的资料准备,还为此学了羊同话,但看看那些个书架……丹珠心里头真没什么把握。 她朝也先施了个谢礼,看了他一眼,仍然保持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您下令开始吧。” “既然姑娘不打算再琢磨琢磨……”也许喜气洋洋地边说边往后退,随后扬声道,“找羊同典籍开始,燃香——” 丹珠听得一愣,合着自己观察琢磨是不在那一个时辰内的,她心中暗悔自个说得太早,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门中的也先,只觉得他那张圆乎乎的黑脸竟然透着股狡黠劲。 已经开始了,丹珠谨慎地观察了一下那些书架的摆放,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些蹊跷。 书架的颜色,并不相同,而且,恰好是十种颜色。 如此说来,应该是一种颜色的书架装着一类典籍,她只要每种颜色取一本看看,知道羊同那类书最多,就可两下比较验证。 她拿定主意上前查看,越看越惊讶,书架上的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不等的书册里,不仅有很多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甚至还有很多她连听都没听过的吐蕃传说。 要不是她记着自个是做什么来的,光赞普这一脉的起源,什么魔女与天神结合,诞下神之子……她都能看一下午。 也不知道赞普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书,就算是王室,珍藏这么多书,也叫人纳罕。 想到那位和她是本家的桑布扎大人就曾到天竺求学七年,给吐蕃带回无数的书籍,丹珠有些不明白松赞干布做为一个以武兴国的君王,为什么要整这些东西。 这些书虽是宝贝,对于外头的读书人来说,有这里面的几本书,足以传家立世,可吐蕃有文字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她之所以学会,也是因为赞普特别规定青年贵族子弟必须学习,学业好的还会给以奖励跟着学的。 要不是她在文字语言上颇有天份,也不会觉得这般娴熟,可很多老一些的吐蕃大臣,都不识蕃文,就连大相禄东赞都不识字,赞普收罗这些各国的典籍,有什么用呢,他能看的懂吗? 丹珠一面想着怎样找书,一面按颜色翻阅,总算让她寻得的一本。 …… 李云彤接过宫奴小心翼翼送来的几本书册,有些奇怪,便问那宫奴,“你说赞普特意交待你,让我把这些书仔细看看,而且,只能自个看,不许与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共读?” 宫奴连连点头,“是,赞普是这么交待奴婢的,让奴婢一路跑着来把书送给赞蒙,还让奴婢避开人。” 李云彤的神色凝重起来,这般交待,想必这些都是军机要密。 可她如今虽然吐蕃话说得颇为流利,却并不识吐蕃的文字,给她拿这些书是什么意思?李云彤挥挥手让那个宫奴退下,又让左右侍候的人都出去,喝了两口茶,方才顺手拿了最上头的一本。 那书册的封面有几个曲里拐弯的吐蕃文字,看着有些像梵文,但李云彤并不认识,瞅了瞅那几个字,她随意地掀开一页,顿时眼晴瞪大,原本含在嘴里未咽下的那口茶,险些将她呛着。 她“啪”地一声合上书册,如玉的肌肤瞬间泛起潮红。 竟然是这样的“书”。 李云彤把手头这本比她出嫁时,母妃给她压箱底的那本还要露骨的书册放回去,待脸上潮红裉下去,脸感觉不那么发烫了以后,犹豫了片刻拿出最下面的一本。 也许,是为了瞒人耳目,所以才会把那样的书册放在上面。 等她心情复杂地掀开那本书的一页,几乎是瞬间,那本书又被合上了…… 第253章 阅览 因为那几本不正经书的缘故,等松赞干布来东月宫的时候,李云彤羞恼的拧身,不肯理他。 松赞干布看着她,轻声细语地笑道:“好好的,文成为何生气?今个我让人拿回来的书,你看了没……” 话没说完被李云彤打断,她一脸气恼地说:“别再跟我说什么书……” “怎么了?这书怎么得罪你?”松赞干布一脸无辜,从那些被李云彤当做“罪证”放在几案上的书中拿出一本,递给她,“不是你上回说想了解吐蕃那些上古神迹之事吗?我今个才寻着,所以特意找了来让人拿给你。” “胡说,这是那……”李云彤一把抢过,翻开,哑口无言。 当时李云彤因为看了几本,上面都是画着打架的妖精,便丢在一旁,并没有把所有的书都翻开看,松赞干布递过来的这一本,恰好就是他所说的内容。 开篇第一句就写着:天之中央、大地之中心,世界之心脏,雪山围绕,一切河流之源头,山高土洁,地域美好,人知为善,心生英勇,风俗纯良,在快马可以奔驰之辽阔大地之上,(他)化为人身而降世…… 正是松赞干布曾给她讲过,关于吐蕃第一代赞普聂赤的诞生神迹。 松赞干布挨着她坐下,“看看,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冤枉人了吧?” 李云彤脸上飞起红云,“你既然要送这本书给我看,为何让人还拿了那些来?”她指了指旁边的几本。 “哪种啊?”松赞干布仍然一脸毫不知情似的模样。 这叫人怎么讲! “赞普自己干的事情,倒装得这般像,我就不信,那几本书和你无关。”李云彤眼眸流转,横了他一眼道。 松赞干布搂住她的肩,笑着道:“哦——,你说那几本书啊!” 他扬声大笑起来,“我们吐蕃有句话说‘家要美好就靠身,人要幸福就靠心。’那几本书,可不就是有身又有心……” 听见他这一语双关的话,李云彤脸上一红,她就知道,他是故意如此,戏弄于她。 没等他生气,松赞干布便在她脸上印了印,“柔能克敌,也能制亲……你可不要发火,只管用你那‘柔软’克制了我就是。” 说着,他还意有所指地往李云彤胸前看了看。 李云彤又羞又恼,“你,没正经,尽说些混帐话。” 松赞干布笑嘻嘻地说:“鸟靠翅膀,人靠嘴巴,不说话你怎么明白我的心?叫声悦美的画眉鸟,在敌人面前象哑巴。你当这些话我对谁都说啊?我这是对着你,才会说这些……” 李云彤正想着要如何反驳他,突然之间就被吻住了唇,一时间恍惚失神,全然想不起之前想说的话语,只知道松赞干布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拥得紧紧。 这个吻太长,吻得李云彤晕头转向。 “讨厌,整得一身都是汗,我要去洗洗……”和之前的气势汹汹相比,李云彤此时的话语轻而柔,如同呢喃。虽然说着“讨厌”,听着却半点也没有讨厌的意思。 她这一说,松赞干布便笑着相应道:“正好,我身上也有汗。”说着亲了亲她的耳垂,又道:“我已经让她们备好了水。” 等李云彤进了浴房,只见里面并不像平日只有一个大木桶,而是两个木桶并排放着,木桶盖还在上面,见她进来,里面侍候的使女便将桶盖掀开,试了试水温。 里面的雾气顿时冒了出来,热气腾腾的,烟雾缭绕。 还没等李云彤说什么,松赞干布也跟了进去,他一摆手,使女们便都退了出去。 他站在李云彤的身后,双手由后至前环住她,伸手解开了她腰间系着的缎带。 跟着,又解开了系住她那头青丝的缎带,一头乌发如云似雾地垂了下来…… 李云彤莫名地觉得干渴、紧张,呼吸渐急。 松赞干布再次长吻下去。 李云彤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就连呼吸都几乎找不到间隙,唇舌发麻,半边身子发软。 她察觉到松赞干布的双手拉下了她的外裙,一低头,含住了她细而白润的耳垂,低声道:“那些书上的姿势,我今个瞅着有些意思,咱们试试……” …… 云散雨收之后,松赞干布看着自个臂弯里,脸上红润未褪的李云彤,心满意足。 李云彤的脚往前伸,触到了硬硬的东西,才想起那几本“罪魁祸首”的书因为刚才一切发生的太急,还在榻角搁着呢。 因为碰到了书,她就想起一些事,睁睁眼睛,努力摆脱泛上来的困意,“听说赞普将前几日才到您寝殿里侍候的那个使女,派到书房去做事了?” 松赞干布正将她如丝如缎的秀发拿了一缕在手指间把玩,听到这句,便轻声“嗯”了一句。 见李云彤没说话,他轻声道:“前几日赤尊过去了见着,说我的寝殿里几时换了那般好看的女子,我瞧着她有些不快,便给丹珠换个地方。怎么,你也介意那个?你们也别把我想得那般急色,好像但凡有个齐头整面的女子在面前,我就会收拢了一般。” “也难怪赤尊姐姐多想,一个新来的使女,根底都不清楚,赞普就让她到寝殿侍候,是个人都会觉得赞普对她不一般。”李云彤觉得有些冷,便往松赞干布怀里钻了钻,“不过,我是觉得她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噢?”松赞干布漫不经心,“不是说我们吐蕃人在你们眼里看着长相都差不多嘛,兴许因为这个缘故,你觉得有些像。” “没有啊。”李云彤摇了摇头,她的头发扎得松赞干布发痒,他的手又有些不安份起来。 李云彤只好按住他那只“不老实”的手,解释道:“刚来的时候,是有些分不大清楚,你们个个长得高鼻深目的,是有些像。但看得久了,就能分出区别来,就像你,我跟前那几个使女久而久之,你不一眼就能区分她们谁是谁了嘛。” “她是羊同人,你肯定没见过她,可能只是看着和谁有些像,所以眼熟吧。”松赞干布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我瞧着她还颇有些本事,今个让她在书库里头找三本羊同的书出来,她竟然找了五本,还多找了一本不是羊同的书。” “她为什么会把那本也当做是羊同的书?”李云彤随口问道。 松赞干布想了想当时的情形,面色一凝,手完全“老实”下来,“说起来有些奇怪,她既然是羊同的贵族之女,按理,不该会认错羊同的书,那本只是跟羊同的文字比较像而已,难道……” 他眼睛里闪过冷厉之色,“她只是知道那些字的形状,并不真正认识羊同字……” 李云彤也开口道,两人说得几乎一字不差。 松赞干布笑起来,低吻下去,“文成,咱俩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刚才那个姿势,嗯,你喜欢的那个……咱们再试一次……” 李云彤想说的话化成了一阵嘤咛。 …… 第二天是沐休日,两人就这么缠缠绵绵的,依偎着睡到了半上午。 晨起之后,李云彤特意换了件水红色缠枝纹织花的高领缎袄,将她美丽的天鹅长颈护了个严严实实,就是如此,她走出寝殿还有些心里发虚,走路发飘。 幸好今日不用给蔡邦萨请安,要不然被大伙瞧着,她着实有些像妖后之相。 李云彤正想着这一日哪里也不去,就在东月宫里窝一天,就见外头宫奴来报,“赞普,赞蒙,敦珠公主有事求见。” 第254章 心事 敦珠被请了进来,却并没有什么正经事,茶喝了两壶,也没说出她究竟来干什么,就是跟他们一顿东拉西扯,连松赞干布几次要走,都被她阻拦住。 松赞干布沉下脸,“敦珠,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来究竟是有什么事,明说就是,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再不说,我可没耐心再听你说下去。” 敦珠仰起脸,眨了眨眼睛,有点畏惧地说:“大王兄,我要是直说了,您不怪我?” 松赞干布不耐烦,“你都不说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会不会怪你。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李云彤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些,看着敦珠笑道:“你别怕,就算真有什么事,赞普责怪两句罢了,难不成他还会杀了你不成?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了就是,你要不好意思,背后悄悄告诉我也成,让赞普先去处理他的公务。” 松赞干布一听,站起身道:“对,告诉文成也是一样……” 没等他迈步走,敦珠便拉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大王兄,您待我们姐妹一向如同亲坚普,您的恩情,我和泽喜一直都牢记在心里头,所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松赞干布见敦珠还是吞吞吐吐的,原本想发火,但看她欲言又止,眼睛里泛起泪花的模样,想到泽喜幼时不心心打破了母萨宫里头的一个花瓶,敦珠来找他,硬说是她自个打破了花瓶,她当时虽然嘴硬但脸上却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软下心来,和声道:“你只管说就是,不管什么事,我不责罚你就是。” 敦珠似乎鼓足了勇气,冲口而出,“请大王兄为我择一佳婿。”说完,她连忙解释道,“我没有的意思,只是赛玛噶如今出嫁在即,我和泽喜都比她要年长,却一直没有……” 她的头低了下去。 敦珠话没说完,松赞干布却已经明白,这是怪母萨和自己对两个异母妹妹不上心耽搁了她亲事的缘故。 赛玛噶出嫁早是因为亲事在她年幼时就定下的,而一些世家门阀们因为顾及敦珠生母的缘故,担心她不受待见,不想迎娶她做宗妇,寒门的又不够资格迎娶,他们倒是看中了一些青年才俊,还在考察之中……但这些话说给敦珠,只怕她会认为是托辞,一时间,松赞干布也没有了想解释的念头。 他坐在椅上,上面是杏黄色的绣云盘龙椅垫,那张椅后的帷幔半挂半垂,挡住了一些阳光,也挡住了他眼睛里的真实情绪,他看了眼低着头催似有无限委屈的敦珠,和蔼地说:“敦珠,逻些,或者是吐蕃,再不就是跟咱们有往来的那些个国家,那么多的青年才俊,你看中哪个?只管和王兄说说,但凡王兄能够为你做主的,肯定会如你所愿。” 他轻叹一口气,“如今不比十几年前,王兄做不了主,只能将赛玛噶许给羊同王。” 敦珠抬眼,眨着眼睛有些好奇地问,“咱们现在比羊同强盛了,王兄为何不悔婚?” 没等松赞干布说话,李云彤就笑道:“君王金口玉言,言出如山,若是悔婚,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那为何当年许了赛玛噶呢?我们几个姐妹里,她的年纪可是最小的。”敦珠的言语仍然带着几分天真好奇,但话语里的意思,却是咄咄逼人:明明她年纪最小,怎么就将她许了羊同王?她是做王妃的命,难不成偏我们就只能嫁与青年才俊,做个世家门阀的宗妇吗? 松赞干布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偏他还不好解释,就是宗妇,目前也没有大贵族家里主动向他提亲,打算迎娶敦珠和泽喜…… 不管哪一个家族,婚姻永远是利益的衡量和比较,敦珠和泽喜对他们而言,空有公主之名,并不得圣恩,而且生母还和蔡邦萨和赞普有仇……这样的娶回家去,可不是什么好姻缘。 他想了想,说出当日实情,“羊同王李迷夏当年同意退兵的要求就是,将他的妹妹嫁给我,我的亲妹子嫁给他……” 敦珠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亲妹子,要论这个,她和泽喜可算不上。 凭什么?凭什么? 她也曾是赞蒙之女,是嫡长女,结果母萨当年一子错,满盘落索,她和泽喜落得今天这种仰人鼻息的地步! 若是易地而处…… 不由自主地,她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 越窑褐釉的香炉里,芝兰香的气息萦萦地升起来,轻轻袅袅地飘散开来,那股子清郁又略带微辛的芳香,令敦珠瞬间清醒过来。 只见松赞干布的神色在身后帐幔和阳光的阴影里,说不出冷厉还是悲悯…… 敦珠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她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我成日在这宫里头,能认识几个人?又如何比得上母萨和王兄识人如炬,自然是你们挑谁就是谁。” 见敦珠再三推辞,一副嫁谁都是嫁,只要他们挑一个人就行,她无所谓的模样,松赞干布由原来斜靠在椅背上,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 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奶茶喝了几口,复递还宫人手中,顿了顿方道:“倒是有几个青年不错,虽说门弟不高,都很很知道上进,有一个还是咱们宗室里的男孩子,虽然是一个老祖宗,但早就出了五服……”他讲了下那些人的情况,问道,“这里面你觉得哪个人中意,不妨说说,我们也好为你盘算盘算。” 敦珠仍然是那一句,“听凭大王兄做主。” 松赞干布突然觉得无趣,他心里有了计较,便略勾了勾唇角,“出了五服的那个宗到,自然不是个好对象,虽说他家是皇亲,但也就是顶着个名头,你过去落不了什么实惠,还不如选个有长远发展的老实人,有你的家世搁在那儿,也不担心他将来会待你不好。” 敦珠在心里头撇撇嘴: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让自个在那寒门小户里,混吃等死,也别生什么野心嘛。 她甚至怀疑松赞干布的心思,兴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操心她的闲事,答应他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 她笑了笑,笑的温顺而乖巧,“王兄说得是,那些人家更适合我们姐妹些,一切听凭大王兄做主。” 李云彤在一旁边道:“婚姻大事,儿戏不得,你还是多想一想。” 松赞干布随手替她拢了拢耳边掉落的头发,看向敦珠温言道:“除了他们几个,还是有许多合适的,你可别只管让我做主,你要不说,到时定下了你可别怪我们乱点鸳鸯谱。” 敦珠苦笑,“大王兄,您虽然当我们亲妹子一般,可外头并不这么想,我跟泽喜如今这种情况,那些有权有势的家族,哪一个肯求娶我们去做宗妇,嫁进去那样的人家,我们也是受苦,何苦呢?您就在那寒门小户的青年才俊里给我们随便指一个,就像您所说的,那些人要靠着咱们,反倒会把我跟泽喜捧在手上。” 松赞干布一听,敦珠这是心灰意冷到极点的口气,心里倒有些不忍,“想了想便倒,做宗妇那些人考虑的多,但嫡次子之类的,也有很多好的,还不用担起家族内宅掌管中馈的责任,你要愿意……” “我不愿意——”敦珠断然拒绝,对她来说,不能掌管中馈就意味着要仰人鼻息,人家给多少才能拿多少,她在宫里头过得就是这般日子,出去之后要还过那样的日子……倒不如嫁给羊同王当侧妃了。 当个侧妃,她只要受宠,也一样有机会报仇。 想了想,敦珠试探道:“赛玛噶一个人去羊同,山高路远的,势单力薄,不如,我陪她过去,彼此也好做个伴?” 松赞干布眼中射出寒光,一闪即逝,快得敦珠都没有发现。 他语声平平地问道:“陪她去了羊同,你就只能做个侧妃,侧妃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室,你当真愿意?” 敦珠一听有门,露出喜色,忙不迭的点头应道:“大王兄和母萨待我们姐妹不薄,能够帮到你们一二,我们姐妹自然是愿意的。况且,我们自幼和赛玛噶一道长大,能够在一处,自然是极好的。” 这是连泽喜也想一道嫁给羊同王了?松赞干布不怒反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泽喜也有此意,你可问过她了?” 敦珠犹豫,支支吾吾半天方道:“虽没问过她,但想来她是不愿和我分开的。” 李云彤见此情形,微叹一声道:“还是问一问她的意思吧,免得她将来怨你,或者是怨你大王兄。别整得亲事不成,反倒结了仇怨。” 难道这不是所能做的最好选择吗?为何泽喜会怨她? 敦珠心里头掠过一些迷茫,但很快她就定下神来,神情坚定地说:“不会的,我们姐妹同心,她不会怨我的,她一定也愿意为母萨,为大王兄效力。” 松赞干布脸上无怒无喜,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道:“不管如何,本王还是想听听她自个的想法。” 第255章 情意 泽喜却并不和敦珠一条心,甚至,当她听到其姐的打算时,瞪大了一双杏眼,“阿姐你要去便自去,干什么拉着我?我、我要告诉大王兄,你也不许去。” 说着话,她转身就往外跑。 敦珠一把将泽喜扯住,将她压在门边的墙壁上,冷冰冰地笑,说道:“好啊,你去告诉——最好让大王兄直接杀了我,只怕他不信你,你以为他真当我们是妹妹?泽喜,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姐,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啊!” 敦珠轻轻拍了拍泽喜的小脸,扬着嘴角,“你别惹我,我说过了,这世上的事,除了给母萨报仇,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这个不重要里,包括你的性命,也包括我的性命,你没听进去是吧?” 她一把掐住泽喜的脖子,泽喜呼吸困难,惊恐地看着这个打小对她疼爱有加的阿姐。 阿姐疯了。 泽喜拼命挣扎。 敦珠却越发生气,想到泽喜竟然跟她不一条心,一时间平日里隐忍受气压下的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她虽然松开手,不再掐着泽喜的脖子,却仍然压着她,还拔下自个头发上的长簪子,对着泽喜的脸比划来比划去,半是伤心半是悲愤地说:“我自个的亲妹子倒向着别人,不如我先刺死了你再自尽,也算一了百了。” 泽喜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敦珠手中那只尖尖的金簪尾会不小心刺到自己,她颤抖地看着敦珠,不敢想像阿姐会不会真得下手那么做。 她也不敢叫,之前敦珠进来让所有的下人都退了出去,若是叫嚷了进来人看见这般情形,不管阿姐会不会下手,都完了。 泽喜哀求地看着敦珠,“阿姐、阿姐,我、我错了。你放了我,不管如何,我是你亲妹妹啊……” 敦珠冷笑:“你错哪儿了?” 泽喜连忙说:“不听阿姐的话,不和阿姐一条心,哪,哪都错了。阿姐,我已经知道错了……你放开我吧!” 敦珠松开了她,将长簪子插回自个的头发,淡然一笑,恍若之前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 “如此说来,泽喜你想通怎么回答大王兄了吗?” 泽喜拼命摇头,眼泪一下子就纷落如雨,“不,我舍不得阿姐,不想你那么做,那天赞蒙嫂嫂都说了,你所求之事有险阻,执意为之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一把抱住敦珠,“阿姐,你不要去,我也不去,我们姐妹好好的在一起。阿姐……你别去,你别去啊……” 敦珠被她一声声如同失母幼兽般的凄厉悲伤叫软了心肠,终于那举着准备打下去的手改为一下下的抚摸,她抚着泽喜的头发轻叹,“泽喜,等下大王兄问你,你就说自个不想去羊同好了,阿姐不强迫你。” 泽喜听得破涕为笑,“真的?”随后想到了什么,拉住敦珠的衣袖撒娇道,“阿姐也不去,就跟大王兄说,你后悔了,舍不得我,你也不去。” 敦珠苦笑,“晚了,没有回头路啦。这会儿只怕她已经得了手……” 泽喜莫名其妙,望着她问,“阿姐在说谁?为什么晚了?” 敦珠不语,只拿了张帕子轻轻将泽喜脸上的眼睛拭净,一如往日那个爱惜幼妹的长姐,叮咛道:“走,咱们去见大王兄。记住,只说你自个,别提我的事,不然,就是把你阿姐往死里逼。你若不想我死,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了。” 泽喜看着她冷凝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冷颤,点了点头。 …… 洗衣房的晾晒室,挂在杆子上的重重帐幔被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美人来。 美人在骨不在皮,美人之所以美,不光是因为脸长得漂亮,就连一举一动都会赏心悦目。 就好比这个美人,虽然穿着最低等仆妇的灰棉袍,一头青丝上连根红绳都没有,但那如淡蜜水一般的细腻肌肤,似月光一般的缱绻眼眸,无一不令人沉醉。 美人的一双腿笔直修长,就连她迈步之间,脚尖踩在地上又勾起落在地上衣衫的那么个小动作都很勾人,但这样的美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中却满满都是委屈,“法师——” 离她不远处,身穿宫奴衣着的贡山一如往日不解风情。 他伸手淡然地说:“把东西交给我。” 丹珠走过去,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闪着粉红色自然光芒的纤纤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抚上贡山脖颈后的肌肤,她娇呢地说:“哎呀,人家忘记带了,不相信法师您搜嘛。” 这般冷的天,她连鞋袜都不曾穿,光洁的小脚踩着贡山的鞋子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往上一跳,如同散藤蔓缠上大树一般,挨着他的口鼻轻笑,“真的,法师你自己瞧瞧嘛,这里哪能藏得住东西。”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美色,贡山仍然不为所动,他微微轻轻咳了两声,然后伸手捉住丹珠作乱的手,将她从自个的身上拽下去,淡淡地说:“我能逗留的时辰不多,把东西给我。” 说话间,他的眼睫微微垂着,并没有看丹珠。 “法师,我一早就说过,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去冒这样的杀身之祸,你对我,也太冷淡了。”丹珠的抱怨都像撒娇,还带着几分笑意,听不出真假来,但那眉目宛转流动,又似有无限情意。 贡山淡然地说,“你我各取所需而已,不要说得那般可怜。”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丹珠咬唇,立刻依偎进他的怀中,许久之后才说道,“扎西哥哥,你明日还来么?” “你还在此处等我?” 丹珠垂首,手指不老实的在贡山胸前划来划去,“嗯。”她细细笑道,“成了便是奶酪,不成便是酸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自然要等。” 贡山眉眼间的笑意冷淡,但手上却不像之前那般端然,他轻轻地搂着丹珠,贴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把东西给我。” 丹珠的脸在他怀里埋得死死,也不抬头,只依依不舍般地呢喃,“嗯。” 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待听到那脚步声音由近朝远走去,方才不约而同松开手。 贡山整了整衣冠,如同其他宫奴那般,端着个盛满衣物的衣筐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一个婆子才巴结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对丹珠陪笑道:“那个就是丹珠姑娘的邻居啊?人长得不错,可惜……” 丹珠哀叹了一声,“不过是些旧日情份罢了,他如今已是宫奴,我和他再无可能。今日里,还要多谢婆婆成全,借了这地方,让我与他相会叙叙旧情。对了,之前进来的,是个什么人?” “也是个来拿衣物的宫奴,兴许是看到你们在里面,没站多一会就走了。” 听了婆子所说,丹珠便没有在意,只拿出个荷包,抛了半贯钱给婆子,“今日之事,多谢婆婆,因为是私会他,坏了规矩,还望婆婆不要传出去。” “当然,当然。”婆子眉开眼笑,拿着那半贯钱推辞道,“怎么好收丹珠姑娘的东西,您只管拿去,有用着老身的地方……” 丹珠穿上搁在一边的鞋子,转身走了。 婆子欢天喜地的将那半贯钱揣进怀里。 贡山再现身,已经是在逻些城里最好的春楼里。 此刻的他,锦袍绣衣,一副逻些城里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打扮。春楼里有各色美人,白皮肤的,黑皮肤的,小麦色皮肤,淡金色皮肤,一派春光融融,见到他,个个都围了上来。 “郎君——”一个丰胸蜂腰的红衫美人亲昵地环住他的左胳膊。 “郎君——”一个长相甜美的绿裙美人抓着他的右胳膊。 那方才在丹珠面前还一副柳下惠模样的贡山,此刻如同纨绔子弟,摸了一把左边美人的脸,亲了一口右边美人的手,一双眼睛还不停地对着春楼里的各色美人递着眼风,说着夸奖动人的话语。 春楼里的美人们,一个个被他夸得笑意盈盈。 只是若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贡山的眼睛里,一如之前对着丹珠时,没有半点情意。 第256章 召雨 敦珠带泽喜前往东月宫时,李云彤正在同松赞干布闲聊《易经》。 “……周易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也是历代帝王之学,是政治、军事、商家的必修之术。” 听到这儿,松赞干布皱眉问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普通人学了周易,也能够知道帝王之术了?” 李云彤笑起来,“且不说周易并不容易学,这就跟学了周易未必会经商一个道理,要不然钦天监的太史令岂不就成了最通帝王之术,或者最能挣钱的商人?” 见松赞干布若有所思,她解释道:“就如同经商之人如果通易学,会对经商更有助益,而不是学了周易就会经商一般,是做帝王的学通了周易,能够更好的实行帝王之术,并非学了周易就通周易,你那种说法就成本末倒置啦。” “你的意思是……”松赞干布用吐蕃话重复了一遍李云彤所说,然后道,“会经商不一定会周易,会周易也不一定会经商,但经商的人会了周易,就可能会赚更多的钱?研习了周易的君王,会更厉害?” 李云彤点点头,“在我们大唐,周易是群经之首,它并不只是简单的天文、吏法、风水、占卦,有句话说‘不知易、不可为良相’,从这句话,你就可以知道周易的地位了,正因为广大精微、包罗万象,所以周易高深难学……” “周易认为,世界万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其变化的基本要素是阴和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就是指,世上千姿百态的万物和万物的千变万化,都是阴阳相互作用的结果……” “人的命运在定数中有变数:定数,就是生来富贵或贫穷,聪慧或愚钝,大鼻子小眼睛,漂亮或者是丑陋,诸如此类先天的东西,就叫定数;人的命运之所以不会一成不变,就是因为其中还存在变数,比如个人的后天努力、机遇、贵人等,所以,也有‘时事造英雄’之说……” 听到李云彤侃侃而谈,松赞干布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就像他会成为吐蕃的赞普,这应该就是命里的定数,而因为他和臣子们的努力等等,也就是所谓的变数,吐蕃变得强大,至于吐蕃能够有多强,就要取决于他的所做所为。 若是他连苯教之事都不能解决,又何谈其他。 周易既然是众经之首,那想必也能找出对付苯经的方法,他正想问问,就听见宫奴禀报敦珠和泽喜两位公主过来,他便摆了摆手,“看样子,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你带过来的那套周易。” 泽喜行礼之际就急冲冲地说:“大王兄,我不去羊同。”看了看敦珠,她鼓足勇气,“您也别让阿姐去好不好?” 敦珠变了脸色。 李云彤看着她,又看了眼泽喜,本来,她是不打算再劝敦珠的,毕竟好言难劝想死的人,但看到泽喜眼巴巴看着敦珠的模样,她又心软下来,打算再拉敦珠一把。 “……敦珠,看你的表情和先前所说,是对我那日所讲,抱着将信将疑或者侥幸之心了,这也没错,凡事都应先存疑,经过验证了再去相信。” 李云彤露出笑容道:“我所学的易经,里面有预测占卜的学问,这门学问,不光能够算卦,预知人未来的命运。同时,也能够预测到一些跟前的事情,比如说天气。今日,我就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易学的精深奥妙,或许,你能够为了泽喜,其他的打算。” 听到她的话,松赞干布也来了兴趣。 泽喜一时间忘了自个事情,有些兴奋地说:“赞普嫂嫂,大法师能够呼风唤雨,您也能吗?” 李云彤看了她一眼,温柔地说:“那不是会呼风唤雨,是会算到风雨几时来。虽然我不知道大法师他们苯教是做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想来道理都是相通的。” 听闻此言,敦珠一脸的难以置信,“赞蒙嫂嫂真能预测风雨几时来吗?可我怎么听人说,整个吐蕃,除了大法师,谁都没有那样的本事,除了他以外,苯教的其他高僧,就连贡山法师他们预测天气,都是时准时不准的,更别说精确到几时几刻。嫂嫂真有这本事,莫不是哄我们吧?” 李云彤也不辩解,只端起茶喝了两口微笑道:“午时三刻过后将会有大雨,你们俩从东月宫离开后,最好立刻就回去,若是再到别处转转,去母萨那儿用了午饭就别走,这场雨怕是要到傍晚才会停,就算备了雨具也不方便,还不如晚些再回自个的宫院。” 因为止玛托迦觉得一个人吃饭不香,又不愿人家说她只疼赛玛噶,敦珠姐妹俩中午都是陪着她一道吃午饭的。 “怎么可能?”听了李云彤的话,敦珠撇撇嘴道,“赞蒙嫂嫂,您哄我们不懂吗?早晨才下了雪,傍晚怎么会下雨?” 倒是泽喜在一旁,跟着加了一句,“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今天的宫城上方,全都是厚云。” 布达拉宫的地势本来就高,宫城上方全是厚云,可不就跟戴了帽一般。 松赞干布嘉许道:“泽喜还知道这个啊?看了不少书吧?” 泽喜吐吐舌头,有些赫然,她也是听宫里头那些老人家说的,却有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表面的意思罢了。 又闲聊了几句,敦珠姐妹俩便离开了,泽喜看了看宫城上方的乌云,轻声道:“不如让人去给母萨说一声,咱们今个就不过去了吧?” 敦珠寻思着说不定过去能够碰到弃真伦,便没好气地说:“哪能就那么准了,大法师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占卜问吉问凶并不是一件易事,你看他那次不是要设法坛与天地沟通才能呼风唤雨?像赞蒙嫂嫂这种两个嘴皮一碰就说结果的,怎么可能管用?她刚才不过是诈我们。你也是,要不是我拉着你,你怕是就要把阿姐当场卖了。” 泽喜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阿姐,我怕,我不想你出事……” 敦珠看她那个小可怜样,软下心来叹了口气,“走吧,若是真像赞蒙嫂嫂所说,午时三刻能有风雨,我就答应你不去羊同了。” 泽喜高兴地跳了起来,“真的,阿姐说的话可算数?” 看着她雀跃的模样,敦珠点了点头。 她们去朗月宫里,正好勒托曼也在,见泽喜频频看天,便问明了是怎么回事。 勒托曼冷笑道:“今个虽然天阴,但早晨已经下了雪,怎么可能再下雨?她要真有那么大本事,就该把四时的天气都说出来,岂不是全吐蕃的庄稼都能避开坏天气,不会遭天灾了?可我怎么没听说大唐一年四季都是风调雨顺啊,不一样还得靠天吃饭嘛?甲木萨要真那么能干,大唐的天子能舍得让她嫁咱们吐蕃来?” 泽喜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倒是赛玛噶一听,便对止玛托迦讲,“那今个用了午饭我就不回去了,在这儿陪母萨打牌,免得在路上淋雨。” 虽说她们回去都是有轿子的,但若是雨大,堵到了半路上,只怕多少还是会淋着,赛玛噶可不喜欢那种湿冷的感觉。 止玛托迦慈爱地看着自个的女儿,“你啊,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什么人说话你都信?就像勒托曼说的,她要真那么灵,大唐天子还能舍得把她嫁到吐蕃来?你不过是想在哀家这儿骗吃骗喝罢了,你想留就留下,别找那么多借口。” 等用过午饭,敦珠刚想起身,泽喜就拉着她,笑着对止玛托迦说:“既然赛玛噶说要陪母萨打牌,那我和阿姐就都留下来陪您,正好够一牌搭子。” 李云彤来吐蕃后,把大唐的叶子牌玩法也带了过来,吐蕃的女人们,对玩牌颇为有兴趣,止玛托迦也不例外,听了便笑着道,“你们啊,别是三个人串通好来骗哀家的钱吧?别到时候输了钱,又找哀家闹。” 除了勒托曼,其他人都留了下来。勒托曼走时,想了想,还是问朗月宫的管事拿了几副雨具。 “来了——”打了两圈牌后,一直注意到窗户外的泽喜忽然指着外边道。 赛玛噶把牌一推,立马提着裙子跑到二楼外的露台上,泽喜紧跟其后,敦珠犹豫片刻,也放下手中的牌,给止玛托迦行了个礼道:“母萨,我去看着她们。” 止玛托迦摆了摆手。 等敦珠上了露台,就看见天上的乌云压城而来,转眼院里就黑了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一阵电闪雷鸣。 “哗——”黄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屋里头的止玛托迦听闻,走到窗边看了看,皱了皱眉喃喃道:“正月雷声发,大旱一百八,今年的年景怕是不好!” 她的心腹使女在一旁道:“再不好的年景,咱们国库里的那些粮食也够用了。”想到什么,她又问了一句,“蔡邦萨,今年真会大旱吗?” 她家里头可是有人在做生意,要是能知晓天机,就可未雨绸缪,早做准备赚大钱了。 止玛托迦淡淡地说:“我也忘了是从哪里听来这么两句农谚,随便说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老话说‘正月打雷秕壳飞,二月里打雷麦谷堆。’想来这正月里打雷,总是不如二月来得好。” 她们这边说着闲话,那边勒托曼正走到半路中,听闻一阵滚雷过来,瓢泼大雨倾盘而下,顷刻间雨雾接天水蒙蒙一片,眼看着离前面院落只有数百米的距离,却无法冲过去。 第257章 留人 午时三刻开始下雨,傍晚时分雨收云散,看着天边夕阳那一点点红,敦珠惊骇不已。 泽喜一直忍到回了自个的宫院才对敦珠道:“阿姐,赞蒙嫂嫂说得既然如此准确,你一定要听她的,别去羊同了。” 敦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面露苦涩道:“可我的所做所为,他们不会原谅的,我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 此时,她已经熄了报仇的念头,因为按李云彤所算,她去羊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说复仇之事必然败露了,既然如此,她何必折腾呢! 可是,覆水难收,已经做了的事,要如何才能回头? 敦珠此时才发现,她对自个和泽喜两人在宫里头这些年的平静生活,并不像之前那般不满不在乎,甚至,一想到会失去这安逸自在,她打心眼里感到害怕。 一场暴雨,虽然没有淋到她的身上,却浇进了她的心底,令她清醒。 一直以来都是她不肯放开怀抱,母萨临终之前,分明是交待她和泽喜要好好活着。 可她险些拉着泽喜一道走上不归路。 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真遇到事情,敦珠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般无视生死,想到自己所做所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她不由发起抖来。 泽喜以为她冷,连忙让人去取了厚毛衣裳给她披上,想到阿姐之前所说,她担心地问,“阿姐做了什么?没事的,大王兄待咱们一向很好,不管做了什么,咱们去跟他好好讲,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敦珠不语。 泽喜急得跳脚,“阿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难不成要等惹出大祸,无法收拾的时候,你才说吗?你快说啊,说出来咱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补救……” 敦珠犹豫了片刻,将身上的厚毛衣服裹紧,又将桌上的热茶狠狠喝了几口,露出一抹苦笑,“大王兄宫里头新去了一个使女,是我介绍的。” 泽喜没明白,“不是说那个使女原是羊同的贵女,对大王兄有用吗?” “她是不是羊同人我不知道,但她是贡山法师让我带进宫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后,敦珠再无隐瞒,将事情的始末给泽喜讲了一遍。 泽喜立刻站了起来,“阿姐,我们去找大王兄,把这事告诉他,如何定夺由他决定,就说你之前并不知情,才发现了这事,倘若大王兄怪责,就说法师以我的性命要挟,你才这般做的……大王兄要打要罚,我跟他去领。” “泽喜——”在妹妹面前一向坚强淡定的敦珠忍不住带出了哭音。 泽喜弯腰低下头去,给坐在矮榻上的敦珠轻轻拭了拭眼睛,轻声道:“阿姐,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都是你做决定,这一次,就让我来吧。” …… 听完敦珠和泽喜所说,松赞干布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道:“噢,合着敦珠你竟然伙同外人来对付我?你可真是个石头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没把你的心捂热。” 敦珠低头羞惭地说:“大王兄,我错了,您要打要杀我都无话可说。” 没等松赞干布再开口,泽喜就跪扑到他脚下,连连磕头道:“大王兄,不怪姐姐,您别怪姐姐,她是为了我啊,为了我……” 瞧着泽喜一脸急切的模样,松赞干布微叹一声,“敦珠,念在泽喜的份上,我不杀你也不打你,只是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总得想法子弥补才行,这样吧,你帮我做一件事……” 没等敦珠点头,泽喜就面露喜色,殷切地说:“大王兄您说,不管是什么事情,我和阿姐都会办得妥妥的……” 松赞干布的声音低了下来。 …… 丹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这天都黑了,赞普怎么让她领了人往东月宫去送赏赐,按理来说,就是赏人东西,也应该是白天啊。 护送她们一行人的巴吉像是看出了丹珠心里头的疑问,闷声道:“赞普有公务的时候,若是晚上吃到有什么对胃口,或者是看到什么有趣的,都会让人给赞蒙那边送过去。今个是整理他的私库时,挑了些首饰……” 丹珠恍然大悟,瞅了瞅一直不敢正眼看她的巴吉,展颜一笑,声音无比温柔地说:“谢谢巴吉将军提点。” 巴吉看了她一眼,脸涨得通红,连忙把眼睛移开道:“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赞普的一个侍卫长而已。” “我听说诺阿莫将军先前就是大相的侍卫长,何况您还是赞普的侍卫长,当上将军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丹珠轻笑,眼波流转,“像巴吉将军这么威武的人,家中的妻子定然是如花似玉吧?” 巴吉连连摇头,仍然闷声闷气地说:“我还没有娶亲。” “啊?”丹珠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像您这般出色,怎么还没有成亲呢?” 她笑了起来,“想必是喜欢您的女子太多,您挑花了眼吧?” 巴吉听到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脸更红了,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半天方说出一个字,“没。” 见丹珠望着她,似在等待下文,他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人喜欢我。” 看着巴吉铁塔一般的身躯,凶神恶煞的模样,丹珠眨了眨眼睛,忽然羞怯起来,将衣角在自个手里绕了半天,方如蚊呐般说道:“谁说的?我……我就喜欢……” 她捂着脸向前跑开了。 留下巴吉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半天方才嘿嘿笑起来,追上那些捧着盒子的宫奴们。 他没想到,别的使女见了他都害怕,绕着他走,而最漂亮的丹珠竟然会喜欢他。 因为太怕这是场美梦我,他甚至没敢去追丹珠问一问她所说的是不是真话,只想着等回去后请赞普将丹珠许配给他。 在巴吉看来,喜欢一个女孩子,就该提亲,娶了她回去做老婆。 这是最诚意的表达。 自然,他也就没看见,跑到前面的丹珠,在确定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后,放下手,脸上只余讥笑:长得跟黑熊似的,竟然也敢肖想她,若不是瞧着他是松赞干布的侍卫长,多少有些用处,她根本不会理他。 …… 听丹珠说完她来东月宫的缘由,李云彤也不说话,也不看那些宫奴们放下的盒子,只把丹珠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被她这么打量着,虽然知道自个这张脸和她还是梅朵时已经大不相同,丹珠仍然觉得背上出了身冷汗。 她不可能认出自己的,可怎么这眼神像刀子似的,能扎到人心里去? 丹珠不由更为恭敬,腰微微前弯,脸上堆笑问道:“不知道赞蒙还有什么吩咐?若是没事,奴婢就此告退,好早些回去跟赞普交差。” 看到丹珠陪着小心的样子,李云彤淡淡地道:“我听她们说,你才到日光殿里几天,就不安生,每日里尽围着赞普打转,还让他将你调到书房去当差了?” 原来是吃醋了!丹珠松了一口气,咬了咬唇,做出被人冤枉的模样连声叫屈,“都是宫里头的姐妹,奴婢万没想到她们竟然会这般编排奴婢,赞蒙,奴婢自从到了日光殿,一向都是小心谨慎,平日里赞普问话,奴婢连头都不敢抬,怎么可能围着他打转?其实,赞普去书房,奴婢都不在跟前侍候的,只是负责到书库里找出赞普要的书。” 李云彤仍然没好气地说:“无风不起浪,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她们怎么会一个两个的都来我这边说你的不是?” 丹珠低着头眼睛转了转,抬起头来悬泪欲滴:“奴婢因为这张脸,从小到大都被人妒忌,这种被人妒忌中伤的感受,想必赞蒙也有。奴婢自问到了日光殿以后,一向是与人为善,该不该奴婢做得事情,只要一起当差的姐妹说了,就会去帮忙,哪想到在背后,她们竟然这般编排奴婢!此事还请赞蒙明查,还奴婢一个清白。” “哼——”李云彤冷笑一声,“凭你也配跟我相比?你别仗着自个长得好,在赞普面前有几分体面就得意忘形,这后宫里头的规矩想必你进宫之前也学过,有哪个使女像你似的,能够一步登天?若不是你将赞普迷得晕头转向的,他怎么可能把你先后安排在寝殿跟书房当差?不管你有多少心思都给我收好了,从今个起,你就在我东月宫当差,没有我的准许,不许离开东月宫半步!” 丹珠慌了神,连忙说:“可奴婢是日光殿的人—” 没等她说完,李云彤就打断了她,“赞普那儿我自会叫人去说——”她冷若冰霜地看着丹珠,“怎么,你不会是舍不得赞普,不肯到我这东月宫来吧?” 丹珠心想反正东西已经送出去,自个留在东月宫里,等到起事的时候,总比戒备森严的日光殿要好逃出去的多,说不定还能拿着李云彤为质,便低头应道:“奴婢当然愿意过来,能够侍候赞蒙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 李云丹露出满意的笑容,“这还差不多。春草,你给她安排个住处,分派几样差事给她,让她跟鹦鹉她们领一样的月例。” 丹珠一听更加放下心来,赞蒙此举显然是既不想让她回日光殿当差,又担心磨搓她会坏了自个的名声,或者令赞普知道了不快,所以才留她在东月宫里做二等丫鬟的差事。 第258章 逼宫 松赞干布一直都知道他的兄弟弃真伦对赞普之位有觊觎之心,但他没想到在上一次和弃仁拉索举事失败之后,弃真伦竟然还没有放弃那份心思。 他曾经跟蔡邦萨说过,如果弃真伦再有下一次,绝不会再轻饶,所以当他发现这个亲兄弟仍然贼心不死时,并没有立刻揭破。 毕竟在没有证据之前,把事情挑破,别说他的母萨不会相信,朝臣不会相信,就是相信了,也不可能给予什么大的处罚,说不定还会说他为了铲除自己的弟弟,故意那么说来冤枉弃真伦。 所以即使从敦珠知道了弃真伦和贡山有勾结时,松赞干布仍然按兵不动,他倒要看看自己的好弟弟,打算如何举事。 只有将弃真伦犯上做乱的证据拿到手中,最好是当场揭破,大白于天下,那样的话不用松赞干布多说什么,朝臣们就不会同意蔡邦萨利用她自个的身份求情或者是威吓,将这事轻轻放过。 毕竟谋反作乱在哪个国家都不是能够轻饶的罪名。 这也是松赞干布一直不能够动大法师的原因,没有直接的证据,他只能跟他们在暗中角力。 上位者如果动下面的人,当然不需要什么理由。可当双方的势力比较平衡的时候,就必须得有拿得上台面的证据,去堵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松赞干布必须一击必中,将对方的后手和底牌都掀开,断了对方的后路,才能使用绝杀之术。 弃真伦当然不可能只依靠贡山和敦珠几个,他私下里结交了不少的官员,因为知道兵权的重要性,还刻意拉拢了一些武将,想着索性来一个逼宫,让松赞干布亲口许诺将赞普之位传给他。 正常情况下,松赞干布自然不可能那么做,如果光靠着逼宫,弃真伦的这个想法只能说是痴心妄——毕竟,松赞干布的武力值,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禄东赞和四个军事区的将军,都不是弃真伦能够对付的,这个时候,贡山的作用就显现了出来,有他让松赞干布迷失心智,他们就能够逼迫和诱导着松赞干布说出一些平常不可能说的话。 而弃真伦联络的那些文臣武将,主要是用来对付内宫里其他不服的人。 只要拿到了松赞干布用印的诏书,将他控制住,即使禄东赞他们不服,也来不及了。 弃真伦的算盘打得很好,等待的就是一个好的时机。 就像是天助他一般,就在他等待一个好机会时,白达霍尔的拉合曼王子率领十万军马攻打吐蕃,据说人马已经占领玉树,为了尽快将强敌驱逐出去,大相禄东赞便带着两个离逻些比较近的军事领域区的官兵去迎战。 如此一来王城里头守卫就比平日里空虚不少,给了弃真伦可乘之机。 即使如此,弃真伦也没有轻举妄动,他在确定那些官兵在禄东赞的带领下,已经离开了三天后,才开始他的逼宫行动。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进行,左思右想之后,弃真伦选择了沐休之日,松赞干布要给蔡邦萨问安的时机,因为那一日他也要进宫问安,可以一点不令人怀疑的进行逼宫。 他自信,只要让松赞干布说出了传位于他的话之后,蔡邦萨就算生气动怒,到了最后肯定还是会偏向于他,这样一来有传位诏书,又有蔡邦萨做证,他登上赞普之位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而那一天布达拉宫轮值的侍卫头目,已经换成了他联络好的武将,如此一来,宫里头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将宫门守住,外头也就不得而知。 等他拿到了传位诏书,就算那些拥护松赞干布的臣子,也回天无力。 更何况贡山还向他暗示过,只要他拿到了传位诏书,大法师一定是支持他的。 所以这一日弃真伦是踌躇满志,抱着必胜之心走进了布达拉宫。 他平常爱穿得玉树临风,像个纨绔公子,这一次却穿着象征他亲王身份的蟒袍,稳重贵气,而且那亲王服的颜色和样式,远看着就跟松赞干布平日所穿的赞普常服差不多。 贡山扮成他的随从跟着一起进了宫。 进宫之后,弃真伦见那个轮值的侍卫首领,还有敦珠安排的人都给他递眼风表示自个已经做好了安排,心头不由大定,升起了一些兴奋之意。 当值的都是他的人,敦珠已经将贡山给的迷魂之物交给了丹珠,哄松赞干布服下……真是太顺利了。 踏进朗月宫的那一瞬间,弃真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志得意满过,他感觉自个已经胜筹在握,坐拥雪域,听见吐蕃千千万万子民们的欢呼,给他献哈达。 上一次谋反,之所以弃真伦会躲在弃仁拉索的身后,就是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想着让松赞干布他们鹬蚌相争,他在后面能够渔翁得利。这也是事后他能够在蔡邦萨的维护下,顺利将自己摘出去的重要原因。 而这一次,他觉得既然老天爷都在帮他,不行动就太浪费了。 看到随着自己的手势,那位侍卫首领已经安排人将朗月宫团团围住,而宫里头无知无觉,并无半分动静时,弃真伦有些恍惚,他马上就要做赞普了?他即将成为雪域之王,吐蕃的万千子民都将臣服于他的脚下? 他心头的兴奋达到了顶点,甚至有些紧张。 因为过于兴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进朗月宫时并无人通传,几乎是长驱直入。 看着自己进去之后,松赞干布竟然毫无察觉,还坐在那里陪着母萨喝茶谈笑,连眼风都不给自己一个,弃真伦不由气上心头。 他冷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白达霍尔的人马都快打到逻些城来,坚普竟然还有心在这里说笑聊天?既然你不将国事放在心上,不如让我来为国效力如何?” 松赞干布抬眼看了看他,皱眉道:“你文武都稀疏平常,要如何为国效力?只要好好当你的闲散王爷,别给本王添乱,就算是为国效力了。” 自个的文攻武略并不比松赞干布差多少,却被兄长说得如此不堪,半点情面也不给自己留,听得弃真伦更加恼怒了三分,他冷冷一笑,一改平日里在松赞干布面前恭敬听从的态度,抬头扬眉道:“坚普只要肯听下去,自然就知道我能如何为国效力了。” “大胆。”蔡邦萨轻喝道,“怎敢对你坚普如此无礼?他虽是你的坚普,却也是你的王,你就该跟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赞普,为何今日改了称呼?是不是平日将你惯坏了?你给哀家滚回去,回到府里,好好闭门思过。” 面对自己的母萨,尤其是之后还要让她使力的母萨,弃真伦倒是恢复了平日的笑容满面,笑嘻嘻地说:“母萨,这是我跟坚普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让她们先扶着您到后殿休息,等我跟坚普谈些事情,谈好了这事,儿子再给您问安。” 蔡邦萨还想问什么,李云彤已经站起了身,扶住她的一个胳脯,笑盈盈地说:“许是他们兄弟间起了些误会,所以才会有争执,我们陪母萨到后面去坐坐,等他俩慢慢吵,不然咱们在这儿,他们男人家有些话也不好说,反倒越闹越僵。” 赤尊因为之前听松赞干布说过两句,说弃真伦可能要闹事,让她不管如何,先护着自个和母萨的安全,免除他的后顾之忧,便也起身扶住蔡邦萨的另一只胳膊笑道:“就是,他俩个说不定打一架就什么事都解决了,您不是曾经说过,两兄弟小的时候,常要争个输赢,打一架精力耗尽就安生了。” 敦珠也道:“母萨,大王兄总嫌您护着真伦王兄,真伦王兄又老说您偏向大王兄,您夹在中间,两头都不落好,索性随他们去,反正有您在,他们也闹不出多大的动静,您在这儿,他们为了在您跟前显摆,反倒要争个高下出来,说不定啊,咱们一走,他俩就喝酒去了。” 蔡邦萨一听,觉得是这个理,便站起来道:“行,咱们到后面去喝茶,随他们折腾。”但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回头交待了一句,“你们仔细着点,要是像小的时候那样,碰坏了哀家宫里头的东西,哀家可不饶你们。” 待其他人都走了个干净,弃真伦唇角微勾,看着松赞干布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坚普可曾觉得自个的头有些疼?” 第259章 反目 随着弃真伦的发问,松赞干布抱住了头,殿里一时安静下来。 而且,随着弃真伦的发问,原本紧闭的窗户突然被大风刮开,风从窗户吹进来,似乎将炭盆里的火都吹熄了一般,室温下降的极快,站在屋子里如同站在春寒料峭的旷野。 殿里寂静无声,只听到松赞干布抱着头倒吸冷气的强忍声。 “看样子坚普你的身体不大好,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让我来为你代劳国事?”弃真伦的声音里隐含笑意,带着胜券在握的得意。 尽管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他想要的答案却始终没有听见。 弃真伦终于失去了耐性,带着怒意道:“难不成坚普宁可疼死,也不愿低头吗?”他喝了一声,“来人——” 随着他的声音,正殿门被推开,两队穿着铠甲带着头盔持着雪亮长枪的侍卫整齐地进入了殿里。 原来殿里头的宫奴和使女,除了松赞干布跟前的几个,迅速被他们控制了起来。 但松赞干布仍然没有回话,只倚在椅上,用手托着头皱着眉,一脸强忍痛苦的样子。 就像是他只顾着自个的头疼,完全没有在意那些虎视眈眈提着长枪,将他和几个宫奴围住的侍卫们。 弃真伦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镇定还是头疼的顾不了其他,站那儿琢磨了一会,也没敢让人上前去直接拿下松赞干布。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兄长,天生神力能够将一头牦牛撕碎,若是不能将他一下子拿下,只怕反倒令自个这边的人心生畏惧,反倒坏了他的事。 得让他头疼的失去力气,再兵不血刃的拿下,那样的话,他才能够在母萨面前说得上话。 尽管偏爱自己,但弃真伦还没有天真到认为自个将兄长杀了,止玛托迦还会支持他登上赞普之位,而且,若是松赞干布真有个三长两短,禄东赞那些权臣们就会给他扣上谋反作乱的罪名,他要的是禅位,而不是犯上。 只要控制住松赞干布,止玛托迦会支持他,那些大臣们对他也无可奈何。 至于兄弟之情,弃真伦倒没有考虑,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在权力和地位面前,亲情在他的心里头,早就退到了无足轻重的地步。 在他看来,能够留松赞干布一条性命,已经是很有兄弟之情了。 “他究竟有没有事?”转过头,弃真伦看向身后侍从打扮的贡山,皱着眉道,“要不要派个人上前去查看查看?” 因为畏惧松赞干布的武力值,弃真伦带着人一直站在下首,离上座的松赞干布颇有些距离。 虽然朗月宫正殿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了,他还是莫名觉得有些畏惧。 “别去,这会儿上去也是受死!”贡山看着那几个将松赞干布围在中间的宫奴,若有所思,“他身边的人好像并没有很紧张……” 说完这话,他似乎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低下头做出个恭敬的表情,低声道,“再等等,贫僧设法让那几个宫奴走开,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就算是再能干,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随着贡山低声的咒语响起,抱头倒在上座圈椅里的松赞干布都没有注意到自个身边的人已经如同木头一般朝外走了过去,而弃真伦看到那一幕,不由兴奋得发抖。 屋子里更冷了,就连弃真伦都把他的手往袖口里拢了拢。 “都到了这般田地,坚普还是不肯松口吗?”弃真伦一边搓手一边得意地笑道。 “放肆。”他不但没有等到松赞干布的回答,反倒听见一声厉喝。 竟然是蔡邦萨止玛托迦去而复返。 弃真伦皱了皱眉,不管之前文成公主她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劝走了母萨,敦珠都应该将她们留在后殿里,自个给她备的那些个人手,应该足以将一帮子女眷困住,怎么会让母萨又倒这边来? 他有些不快地对止玛托迦道:“母萨您就别管了,这是我和坚普之间的事,您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坚普。” 然而止玛托迦并没有止步,她在宫人的簇拥下径直走了过来,视线从那些拿着刀枪的侍卫们脸上掠过,像是要记住他们的长相似的,她久居高位,平日里就是对着自个的赞普儿子也是想说就说想喊就喊,相貌虽然娇柔,却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压,看得那些侍卫们一时间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尽管他们手中的刀枪都闪着寒光,但殿里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随着止玛托迦一步步走近,竟然消散了不少。 待走到弃真伦的跟前,止玛托迦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是要干什么?逼迫你兄长退位,把赞普之位让于你吗?告诉你,只要有哀家在,你就休想要动他,你要害他,先把哀家也一起拿下算了。” 弃真伦在他母萨跟前一向扮顺从乖巧惯了,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然低下头去。 但不过短短瞬间,他就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甚至,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向前。 于是他向前一步,如同往日那般扶住止玛托迦,笑着说:“母萨误会了儿子,我只是为坚普分忧罢了,他说自个最近经常头疼发作,只怕无力料理国事,如今朝中外有强敌来袭,内有部蕃蠢蠢欲动,他实在是应付不来,才想着让我帮着分忧。” 止玛托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真?可哀家刚才想了想你之前说的话,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听着你怎么像是有想夺了你坚普位置的意思?” “赞普之位,他坐我坐有什么区别?反正我们都是您的儿子,这雪域仍然是咱们家的天下……” “啪——” 没等弃真伦说完,止玛托迦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手指着弃真伦,嘴唇都在发抖,“你,你这是想犯上作乱,有哀家在,你休想。” 弃真伦摸了摸自个的脸,像是不相信一向疼爱他的止玛托迦会打出这一巴掌,他咬牙冷笑道:“原来母萨平日里夸我千好万好全是假的?你不总说他性情残暴,不孝不悌,不得你的心吗?怎么到了这会儿,倒护起他来?” 止玛托迦长叹,“没错,论母子之情,哀家确实不喜你坚普,他从小就不像你能说会道,力气大的可以一拳放倒牦牛,对那些小动物从来没有怜悯之心,而你,就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哀家觉得你才是个好孩子。可对于吐蕃来说,你的性情太柔,遇事瞻前顾后,总想求个万全之策,做为君王而言,你根本无法驾驭一群野心勃勃、各怀心思的臣子……” “哀家觉得,论政,你坚普比你更能胜任赞普之位,想当年,哀家也是这么跟你们的父王说得。” 被一向对自己千夸万赞的母萨这般评价,弃真伦就像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一般,心都碎了。半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止玛托迦恨恨地说:“既然母萨不顾惜儿子,也别怪儿子不顾惜您了,来人,请蔡邦萨到偏殿去。” 这是要将止玛托迦也一并软禁起来的意思了。 止玛托迦看向逼近自个的那些侍卫,甩了甩袖子,冷冷地说:“哀家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动哀家。” 弃真伦见那些侍卫拿下了母萨的使女和宫奴们,对她却只是围而不攻,知道侍卫们还是在顾忌她的身份,索性对贡山道:“法师,就有请你为本王代劳吧,请母萨到旁边去坐坐。” 贡山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就见上面扔了个茶碗过来,正好砸在他的脚下。 他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向茶碗飞过来的方向,却见松赞干布坐在椅上,淡淡地看着他,一脸平静,完全不像之前头疼欲死的模样。 松赞干布则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止玛托迦,他原以为这场逼宫是弃真伦跟母萨商量好的,所以才让李云彤她们设法把她带到后殿,免得正面冲突,后面不好收拾。 没想到母萨倒看出了他的安危有损,反倒跑了回来怒斥弃真伦,还口口声声维护他。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的母萨眼中,他竟然是个很合格的君王,比她心爱的小儿子更适合做赞普。 如果母萨的所做所为不是因为城府太深,心思过于慎密,看似护他,其实是为了将事情尽早平息,免得被弃真伦弄得一发不可收拾,那她今日所说所做,就都是真心了。 松赞干布不知道自个的母萨所说究竟有几分真心,是为了将来帮弃真伦开脱还是诚心维护自己,但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母爱,有一种被母萨肯定而热泪盈眶的感觉。 如此一来,他就有些担心自个的混帐弟弟会狗急跳墙,拿止玛托迦做人质要挟于他。 因为这个原因,他也就不能再装下去,免得止玛托迦真被贡山带走。 连续又扔下去几个茶碗,趁着下头有片刻的混乱,松赞干布从上头如同大鹏展翅一般,几个跃步就到了下面,没等弃真伦他们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重重侍卫跟前带走了止玛托迦,回到了上首的位置。 弃真伦大惊。 贡山的脸沉了下去。 第260章 劝诫 在弃真伦进宫的时候,一直被约束在东月宫不得外出的丹珠还是瞧出了一点情况,她着急地想方设法出了东月宫,准备给弃真伦通风报信。 结果,她刚刚跨出东月宫偏殿的大门,就发现李云彤就站在正楼的廊庑下,手里头拿着个非常精致的木镯在把玩,园里的扬扬飞絮正落在她的发间、肩上。 这个时辰,赞蒙应该去朗月宫给蔡邦萨请安的,怎么还在东月宫里? 丹珠当然不知道,李云彤将蔡邦萨劝回后殿,就让赤尊她们陪着,自个回了东月宫。 因为她还要用丹珠来“演”一场好戏。 因为隔了段距离,丹珠就并不像平日里低着头,将李云彤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李云彤上着石青色的银鼠褂子,下配孔雀绿的云纹凤尾镶花裙,头上戴着九凤朝阳花钿,耳上是对成色极好的白玉耳坠,虽然已经成亲半年多了,但她的模样和身姿仍然如同少女。 那一段由浅到深的绿,远望过去,如同早春的杨柳般清新可喜。 李云彤出现在这儿,丹珠虽然觉得奇怪却并不敢表现出来,只按着规矩,走过去给她行了个礼问安,然后就装作自个还有事情要做,准备离开。 正当她往后退走之际,就听见李云彤慢悠悠道,“冬雪是麦被,春雪是麦鬼,今年的年景恐怕有些艰难!” 丹珠一时怔住,不敢确定李云彤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同她说话,正踌躇着,便见李云彤的眼睛看着她道:“这样的农谚你可曾听过,或者你们羊同有没有相似的?噢,对了,你是羊同的世家嫡女,恐怕是不懂什么农耕田间的事情,这样的谚语,你是头一回听说吧?” 丹珠见李云彤竟然跟自己闲聊起来,莫名地心里一沉,连忙低声敛气道,“赞蒙别再提什么世家嫡女,奴婢担当不起,从前的事情奴婢都忘了,如今奴婢就是您宫里头的一个奴婢。至于农谚,奴婢也听说过一些。” 她的声音里带出几分苦意,“从羊同逃出来的时候,一路风餐露宿,要瞧天气赶路,所以在路上跟那些老农也学了两句。” “噢?”李云彤并未问她学了什么,只略略有些好奇地问,“羊同不是游牧为主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老农让你在路上学农谚?” 丹珠听了她这一问,恨不得把自个刚才说的话吞回去,脑子转了转,她道:“就是种青稞,也有看天气啊,不然怎么能有好收成?” “那你说说,今年的年景会不会好呢?” 丹珠连忙摇头,“这奴婢可说不好,奴婢不过听人说了两句农谚,哪里就能妄断年景?”她可不敢附合李云彤说年景不好,赞蒙说这样的话是忧国忧国,她可就成了妖言祸众、蛊惑民心。但她也不敢说好,毕竟那等于反驳李云彤之前所说。 李云彤轻轻皱了皱眉,“是这个理。希望那农谚所说是假的,不然,百姓们的日子可太难过了。” 看着丹珠,她唇角微勾,“你既然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就不要自轻自贱,口口声声奴婢长奴婢短的。况且,赞普对你还特别看重,说是你懂羊同文,又会吐蕃话,知书达礼,谦慎恭谨,很合他用。你这才到我这儿几日,赞普就觉得书房那边处处不顺手。说起来,别说是我,就是赤尊姐姐也对你另眼相看。” 这是还吃着醋故意敲打她呢,丹珠一听,连忙谦恭地道:“奴婢如今进了宫,就不比往日,自然该守规矩。” 李云彤似笑非笑,“你就没想着,寻个机会飞上枝头吗?以你的容貌和才情,做个宫婢也太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能够侍候赞蒙,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 丹珠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这会有人过来,或者是李云彤快些离开,偏生宫院里的人见李云彤和她说话,都避开了,就连侍候的人也都站在远一些的地方,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空荡荡。 她俩在这小声说话,谁都听不见,更别提打个岔什么的。 丹珠拿不准李云彤目的何在,只能心中七上八下地陪着她站在廊下聊天。 她想来想去,赞蒙故意在这等着她说话,除了警告她离赞普远些之外,应该别无他事。 可她这些日子一直安分守己的,根本连东月宫都出不去,这个大唐的公主在担心啥? 难不成有人给她传消息的事被发现了? 丹珠心里头一时间忐忑不安,她寻个了间隙说道:“赞蒙若没有其他事,奴婢便回去了,前些日子您交待奴婢将羊同的一些风俗写下来给敦珠公主用,奴婢还没整完……” 李云彤根本没理她的意思,淡淡地道:“既然你有心留在吐蕃,又没有心思给赞普当个侍妾什么的,我想给你指门亲事,赞普身边的侍卫长巴吉,对你甚是倾慕,专门跟赞普那儿提亲。你若是对他有意思,就给个准话。若是没有,也早早说清楚,免得应了这个看到其他好的,就动了别的心思。” “说起来,昨个大王子还跟我要你,说他宫里头,就缺你这么个知书达礼的人帮衬着。” 顿了顿,李云彤道:“大王子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心里要有个数。大王子是赞普唯一的儿子,别看着那么高的个,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办事顾前不顾后的,他要是来找你,你远着他就是,别欲拒还迎的,给了他念想。” 她看着丹珠,言语里多了几分冷意,“瞧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手段,引得赞普父子都赞不绝口,还让巴吉铁了心要娶你,如此说来,我倒是小瞧了你。” 丹珠连忙申辩自个只见过大王子一次,连话都没说两句,真没有引诱大王子的意思。 李云彤轻叹,“如此说来,倒是我怪错了你,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出来了,人家只会怪你,没有谁会去说大王子不该注意你,为了保全自个,你还是早些定门亲事比较好,就是巴吉那儿你不同意,也要早做打算。” 丹珠觉得奇怪,赞蒙告诫她的这一昔话,说的甚是冠冕堂皇。只是,赞蒙虽说是贡松贡赞的嫡母,却比他大不了几岁,两人之间很少有什么话说,她原以为要告诫她的会是芒萨呢。 想到那个眼睛发亮看着自己的少年,不过见了一面,竟然就为她来找赞蒙,丹珠心头暗喜。 不管赞蒙说这些话究竟是何意,她都只有听的份,还要打消赞蒙的顾虑,丹珠连忙惶恐道:“巴吉侍卫长那儿,赞蒙帮奴婢做主,说起来,依奴婢今时今日的身份,已经是高攀于他了。至于赞普和大王子那边,日后奴婢定当谨记赞蒙今日的教训,绝不在他们跟前出现。” 看到丹珠恭敬的态度,李云彤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也别害怕,我也不是教训你,是为了你好,毕竟你如今身份尴尬,倘若被人抓住把柄,羊同那边要你回去,凭着吐蕃跟羊同的关系,我们也不好不答应,到那个时候谁都保不住你。况且,被太多男人惦记着,论起来总是你要吃亏些,咱们女孩子,名声是最要紧的东西。” 丹珠连连点头,“赞蒙教诲的是,奴婢一定恪守本分,绝不会有那非份之想。” 她只恨不能剖了自己的心给李云彤看,让李云彤看清楚,自个对赞普对大王子,真的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她就算再花痴,也不会喜欢上仇人和仇人的儿子。 可这话不能说,丹珠只好装出几分羞怯,“奴婢一向喜欢巴吉侍卫长那样忠厚老实的人,并不喜欢男子长得太好,觉得不够放心,奴婢对赞普他们真无觊觎之心,请赞蒙一定要相信我。” 李云彤看着丹珠,眉色间虽带着几分稚气却仍有掩不住的绮丽,在自个面前恭敬却不谦卑,自个敲打了这么久,她那大家闺秀作派中,隐隐可看出性子上原有的那种偏执。 再看看丹珠细腻如同蜜糖般的肌肤,乌发如墨,厚厚春装夹袍也挡不住的窈窕,如同一汪春水,柔软,柔嫩又带着一些小妇人的风情,让人望之欲化,像巴吉那样的鲁男子哪里抵挡的了! 就连看惯宫里头美人的大王子也对她赞不绝口。 还有自个,明知道她有问题,可看到少女这美丽的面孔,还是想给她一条生路。 李云彤的声音不由轻和了几分,颇有些苦口婆心地说:“光恪守本分还不够,你得早些和巴吉成亲。不然,大王子年轻,万一把持不住自己,做出什么荒唐事,还有赞普那边……” 许是觉得不妥,她临时改口道:“赞普虽然赏识你,可你若是碰了大王子,第一个要杀你的人就是他。而你一天没有嫁人,大王子就不会死心,万一哪天越了雷池,闹出笑话来,你怎么办?” 过了今日,哪还有什么闹不闹笑话的事,丹珠根本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但此刻她还是乖巧地抬起头,望着李云彤,恳切地道:“奴婢驽钝,还望赞蒙给指条明路。” “我的意思,你既然对巴吉也有意,这两天就准备准备,嫁与他好了。你要是同意,这两天就出宫备嫁,三日后与他成亲。”李云彤紧盯着丹珠,像是生怕她有一点犹豫。 丹珠一听可以出宫,心头大喜,但她觉得若是让赞蒙看出自个的意思,说不定会以此拿捏她,于是做出一番犹犹豫豫的模样,“奴婢自是愿意的,可三天后会不会有些太仓促……” “行了——”李云彤打断她,“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自会有人安排,只要你嫁了人,大王子就死了心,你也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纠葛……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赞普和我都乐见其成。嗯,这个东西给你,恭喜你的好事将近。” 她拉过丹珠的手,不由分说,将一个桃木刻成的精美木镯套在了丹珠的手腕上。 这木镯是一样法器,丹珠若是听进去她的劝出宫,自然能落个和美的结局,若是执意为恶,这木镯就会成为一样凶器,在丹珠找到弃真伦他们时发挥作用…… 丹珠连忙行礼道谢做完这件事,李云彤便轻咳了两声。 站在不远处的秋枫走了过来,轻声道:“赞蒙,这春天里的风大,您仔细吹着。” 第261章 言刀 丹珠并没有理解李云彤劝诫她苦心,听说能够出宫去备嫁,她心里就欢喜不已,毕竟,她正想方设法打算出去通风报信呢。 眼下,她得迅速搞清楚弃真伦和贡山的状况,看看事情是否像他们给她传递的消息那样进行。 被赞蒙训诫耽搁了这半晌,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出去之后,按照事先联络的暗号,她发现一切都像之前安排的那样,心头大喜,连忙往朗月宫赶过去。 迈脚进入宫院的大门前,丹珠有过一丝犹豫。 她突然想起李云彤之前所说:赞普身边的侍卫长巴吉,对你甚是倾慕,专门跟赞普那儿提亲…… 她没想到巴吉会想娶自己,她遇到的男性都是把她当尤物,想占为已有,却没有尊重。 即使是大王子那样的少年郎,纵然没有那些猥琐的想法,也一样想把她放在自个的宫里头,并没有想给她个身份的念头。 只有巴吉,在听了她一句“喜欢”之后,就想娶她为妻。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在脑海里想了想巴吉的模样,印象中他很高很壮,长得——有点凶。 没想那么凶的人,竟然有颗柔软的心。 可惜,她不配,她已经是地狱里的罗刹,该和她恨的人一道毁灭!幸福,注定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那犹豫很轻很浅,丹珠到底还是迈过了那道宫门。 丹珠进去的时候,听见弃真伦正质问松赞干布,“这天下本该是能者居之,你是赞普血脉,我又何尝不是?若论身份尊贵,我哪里比你轻了一分一毫?如今不过是想替坚普接过这天下的担子,有什么不对?” 松赞干布将止玛托迦护在身后,听到他的话,讥笑道:“这天下的能人多了。若是个个都像你这么想岂不是大乱?吐蕃的万千子民都知道,父王是顺承神明的旨意选了本王做了赞普,本王并不是因为身份尊贵坐到了这个位置,而是天神选定。更何况说到能者居之,你文武都不如我,又何能之有?” 被他这一嘲笑,弃真伦恼羞成怒,厉喝道:“废话少说,你现在束手就擒,我看在母萨的份上,还会留着你的性命,若是再巧舌如簧,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相争,手心手背都是肉,止玛托迦不由痛苦地说:“你们别再吵了,阿伦,你莫要再争了,快跟你坚普请罪。他是天神选定的赞普,是你的坚普,兄长如父,你怎么可以违背于他?” 弃真伦不耐烦的说:“您就不要管了,母萨,这是我跟坚普两个人的事情。反正不管如何,您都是蔡邦萨。” 转头他看向松赞干布,冷笑道:“坚普,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死鸭子嘴硬,我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但是这宫城已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赞普之位,你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止玛托迦见松赞干布不吭气,以为他已经有些动摇,连忙道:“他们这些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你受命于天,乃是吐蕃雪域之王,岂能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随意更改?就算他是你的弟弟,也不能轻易的动摇。你只要答应哀家,留他一条性命,其他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 她厉声道:“阿伦,你当真想叛上作乱吗?还有你们,真得打算跟着他一道谋逆之事吗?要知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祸。若是此刻,放下你们手中的刀枪战斧,赞普还可饶你们一命,只当你们是被奸人所惑,身不由己,若是一心想当帮凶,就是赞普能饶了你们,哀家也绝不会轻饶。” 松赞干布也道:“只要你们放下手中的刀枪,本王就当此事与你们无关。若是执意送死,休怪本王无情。” “呵呵,我的好坚普真是好大的口气,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弃真伦一看,底下的人有些神色慌张动摇之意,连忙大声道:“你怕是忘了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吧?这王城内外都是我的人,你恐怕没什么机会。” 他看向跟从自个的那些侍卫们,“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本王都记着呢,若是你们此刻能够将松赞干布立刻拿下,将来个个都是有功之臣,若是中了他的缓兵之计,只怕这风头过去,他也会找你们一起清算。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还退缩什么?” 那些侍卫们再度围了上去,的确,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后退之路了,功名利禄在此一搏。 松赞干布让身边的宫奴护着止玛托迦去后殿休息,弃真伦的人有些想过去劫持,硬是被松赞干布的强大威压逼得不敢轻举妄动,当然,也有两个不长眼的,被他直接用刀砍杀当场。 擦了擦刀上的血,将手里的帕子丢在地上,松赞干布抬头看着弃真伦,轻蔑地说:“上一次说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弃仁拉索去了哪里?想来我的好弟弟你心里也有数,再不收手,你就和他是同一个下场。” 他好整以暇道:“而且就凭你们这些人,让本王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你就那么确定自己能够坐得稳这个位置吗?” 弃真伦看见丹珠,伸手道:“丹珠把东西拿来。丹珠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了弃真伦。 “这个盒子我的好坚普应该不陌生吧?这是赞普之印,已经在我的手上,你还有什么话可讲?”他得意地扬头道。 松赞干布的头偏了偏,像是笑话他是个傻子一般,“既然赞普之印已经在你的手上,你还等着本王用印做什么?难不成是想等本王自个儿发现印丢了吗?好弟弟,成大事者不该有这么多的废话的。只有像本王这种看戏的人才可以啰嗦。你拿到了王印,不是应该先检查一下真假吗?” 弃真伦一听,脸色变了变。 丹珠连忙道:“是真的,奴婢亲眼见赞普用印后放进了这个盒子。” 弃真伦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王印,放下心来。 “坚普就别再找借口拖延时间了,本王若不是胸有成竹,怎么可能进宫来对你说这番话?”虽然觉得松赞干布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且想打乱自己的情绪,但弃真伦特别想在松赞干布面前显摆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要不然就如锦衣夜行一般少了几分酣畅。 毕竟,除了对权力的渴望外,他最想做得就是在这个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哥哥面前展示自个的才能。 对他而言,再没有什么比从前一直压在头顶的那个人,有一天被踩在脚下更痛快的事情了。 看过手里的王印之后,弃真伦笑起来,扬着头得意地说:“少说废话这句本王应该送给你,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讲这么多的废话拖延时间,真得以为有用吗?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知道,就你那些文臣武将已经有一半为我所用,更何况还有很多都被噶尔·东赞带出去抵御外敌,你如今是内忧外患,拿什么跟我比拼?” “就连你最器重的大相,他的手下都有几个人已经跟本王达成联盟,只怕他这次带兵出去也是有去无回,你还等着他回来救你不成?就别做梦了。” 说完,他一副瞧好戏模样看向松赞干布。 听到这,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松赞干布的眉头皱了起来。 弃真伦讲得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外,明枪易暗箭难防,他有些担心禄东赞能不能够躲过亲信的背叛。 看到松赞干布的神情,弃真伦觉得自己进来后终于做了一件让松赞干布不快的事情,这对他来说则是极其痛快的,他仰声大笑起来,“只要坚普你现在束手就擒。那噶尔·东赞也就是我的朝臣,我自然会好好待她。毕竟他急谋善变,武艺超群,能够为我所用是最好不过。” 贡山却有些担心。 他一直冷眼旁观,松赞干布始终表现的很镇定,他估计就算是松赞干布对这件事不知情,但他能够先是装做头痛,而后很从容的将蔡邦萨从他们重重包围中带出,就可见他很冷静并且对这件事情早做了防备。 但是想到自己手里的东西,贡山又觉得事情未必会向最坏的发展,毕竟,他们这边还是有很多的筹码。 虽然弃真伦很乐意向自个的哥哥展示一下胜利者的姿态,但到了这会儿,他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既然松赞干布一直不死心,不肯臣服于他,那他还是拿出大招,将此事早点定下为好。 他看向贡山。 贡山的双手挥了起来,一时间窗门大开如同龙卷风一般,殿内顿时飞沙走石,好像置身荒郊野外。 仅余的几个宫奴都被狂风吹得站都站不住,但他们仍然死死护着松赞干布的周围。 倒是丹珠忽然看见大殿里两侧帐幔的后头,鱼贯而出两队兵卫,而带队的两个人,正是松赞干布的亲信,巴吉和多吉。虽然那些兵卫没有人说话,但刀剑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冷冷的刀锋冰凉地对准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他们围在中间。 很快,盔甲的碰撞和兵器相交的声音就传了开来。 殿内顿时一片肃杀之气。 丹珠心头生出不妙的感觉。 第262章 霹雳 虽然巴吉他们很英勇,松赞干布也是力大无穷,但因为有贡山这个法师在,弃真伦这边还是渐渐占了上峰。 更别说弃真伦收服的那个侍卫首领,正往殿里源源不断的输送人马。 虽说王城里头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忠心不二的,奈何吐蕃是一个政教同治的国家,很多侍卫本身就是苯教的教徒,要是面临外敌他们肯定是效忠赞普的,可要对上法师,那就抱歉了,还是教义排第一。 赞普之位传到松赞干布已经是第三十三代,传承这么久,吐蕃疆域却是头一回统一,从第一代赞普聂赤开始,吐蕃都只是高原部落之一,而伴随着这个部落强盛的,一直都有苯教的影子,这个发源于古象雄(羊同)“冈底斯山”和“玛旁雍错湖”一带的神秘宗教,是吐蕃人的根与魂,完全统治着雪域高原子民们的心灵世界,是从不被质疑的存在。 吐蕃的王室和苯教一直是相依相存,政教治国的共同体,然后这些年随着吐蕃的统一、强大,苯教的大法师也越来越不安份,这也是松赞干布和他父亲都在吐蕃弘扬佛教,削弱苯教势力的重要原因,毕竟,没有哪一个君王能够忍受国师的势力凌驾自己之上。 但即使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却仍然不能公开撕破脸,因为赞普是神明选定的王,而苯教大法师是神明选定来辅佐王的国师,这个次序如果乱了,意味着高原子民们的信仰崩塌,所以双方都是小心翼翼,一步步试探对方的边界,力求兵不血刃解决对方。 这也是势力如此大了,苯教也只能通过扶持傀儡的方式,而非自个直接上位来统治的原因。 弃真伦不安份又才大志疏,当然比英明神武的松赞干布更适合当傀儡君王。 正在双方交战激烈,松赞干布那边渐渐有些不支的时候,宫院的甬道中无端卷来一阵风,这阵风和之前的不同,之前的飞沙走石,这阵风则如同春风化雨。 风眼中的李云彤如同随风而动的蝴蝶,身形一动,“飘落”在殿里。 也没见她如何抬脚行步,就从那些个正在械斗的侍卫中走到了松赞干布的身边。 丹珠发现她换了衣衫。 如同花朵一散开的白色裙摆,上头用银线线勾了凤凰,硬生生在一片清淡中添了几许富贵,看上去瑰丽奇妙。 衣衫宽袍大袖,身形纤细袅娜,肌肤雪白如同冰雪,满头青丝乌黑墨染,唯有一张紧抿的唇带着丹砂的红色,望之宝相庄严。 明明大殿里面飞沙走石,可李云彤进去之后,那些怪异的现象就都没有了,倒是有徐徐微风吹拂,吹起她的衣角轻轻翻飞。 这样的姿态…… 翩然若仙。 贡山看着她,不由地皱了眉,察觉出殿里头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和陌生。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个带起的那些个飞沙走石已经停了。 而从弃真伦的那个方向,因为是侧面,他看不清李云彤的面容,仅瞧见她窈窕的侧影。 因为李云彤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他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抓李云彤。 在还没有抓住李云彤的手臂刹那,他的手如同被灼烧一般惊醒过来,那被烧着的灼烫感令他不由地松开了手。 就在自个抓李云彤的瞬间,弃真伦就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松赞干布。 他的眼神冷冷淡淡,如同倒春寒里的霜雪,虽不会凝结成冰,却仍然是冷寒刺骨。 “拿下她。”弃真伦抿唇,眼中狠色一闪,神色中多了几分破釜沉舟。 “遵命。”不仅是贡山,几个离李云彤比较近的侍卫,顿时都围了过去。 松赞干布正要上前,就被一队侍卫缠住了,他遥看到李云彤朝自个摆了摆手,迈出了半步的脚,便撤了回去,跟围拢他的那队人交手起来。 而这一侧,李云彤看到那些抓向她的手,稍微侧了一下身让开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同时,瞬间就伸出了一只脚。 “咚——”抓她的那个侍卫顿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滚出了老远。 “快点拿下她,不然咱们都要死在这儿。”贡山厉喝,“拿下她,生死不论。” 其他侍卫听闻此言,索性用另一只握着锃亮刀枪的手对准李云彤,那架势分明是说:她要再敢反抗,就立刻将她扎成刺猬。 他们先前那点子怜香惜玉之心早被自个的生死存亡代替。 “文成你走啊!”人群中传来松赞干布的喊声,此时,他自顾不暇,想救却突围不过来。 “别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既然敢来,就不用担心我走不了。”李云彤劈手打倒一个偷袭她的,好整以暇地回了松赞干布一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些个围过来的侍卫,轻声劝道:“你们要现在放下刀枪,效忠赞普,还来得及。” 有几个离李云彤较近的兵卫脸上闪过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 念头一闪过,几个人都觉得怪异:明明他们已经胜券在握,听到李云彤所说,为何却会生出犹豫? 尽管李云彤那么说,松赞干布还是不放心,他冲着巴吉等人大叫,“你们抵一下,让我过去!”说完,便打翻自己跟前的几个人,飞快地往李云彤那边去。 还没等他过去,那边的侍卫们已经拿着刀冲到了李云彤的面前。 李云彤想了想,双拳紧握,摆出了一个刚前不久跟松赞干布学到的武功招术。 松赞干布远远地看见她那个架势,脸上顿时闪过绝望。 他是知道的,李云彤就会些花拳绣腿,就算有他交的那些个招术,可要面对宫里头这些侍卫,根本就不够看的! 况且,那些侍卫手里拿的都是刀枪,还有个贡山在一旁指挥若定。 顾不得多想,松赞干布一路突围,只奋力往李云彤那边去。 那个侍卫感觉到一阵拳风擦过他的耳朵之后,对面的人就不见了。 感觉到耳朵热辣辣的疼,他不由用手摸了摸,举到眼前一看,便看到了自己手指上隐隐沾上的血丝。 竟然没碰到自个,就伤了? “不会吧……”那侍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李云彤挥过来的拳风。 几乎是同时,弃真伦手里的刀背砍向了李云彤的脖子,他准备将李云彤砍晕过去,再由得自个随心所欲,没想到李云彤想也没想侧头避开,与此同时,她挥出的那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个的腹部。 弃真伦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接着就是有血翻涌到喉间想呕吐的感觉。 她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弃真伦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他强忍着想要直起腰,想把自己喉咙里的血腥压下去。 但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吐了。 侍卫们先是完全没有想到,接着看到弃真伦这个样子,看到他呕吐出来的东西里带着鲜红的血迹,顿时慌了神。 “给我,杀了她……呕……”弃真伦这会儿半点想抓活的意思也没有了,那一拳打得他腹部痉挛,疼得他直想打滚。 贡山本打算上前拿下李云彤,却被弃真伦抢了先,见此光景,他随手摸了摸弃真伦的脉搏,不由沉声道:“她的拳里有霹雳咒,打人时能够有十倍力气,殿下,您就别硬撑了。” 李云彤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严格来说,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要不是他当时用的是刀背,尚存一分善念的话,她那一拳就会化成手刀,从他的腹部直切进去处,接着霹雳咒的阴阳之力一催,将他五脏六腑生机尽毁,到时候救都救不回来。 第263章 死战 贡山一听李云彤所说,立刻丢手,竟然将弃真伦扔在了地上,不再管他的死活。 他的手腕翻转,探手从弃真伦的怀中摸出那方王印,一挥手,嘴中发出似魔音般的吟唱,殿里顿时“咻咻”的声音不绝于耳。 竟然不断的有小蛇从角落里窜进来,而贡山将剑柄一拧,里面突然射出了寸余长的小箭,一箭射向松赞干布,一条射向李云彤。 李云彤一看,贡山竟然连弃真伦都不管了,这分明是要鱼死肉破的打法,连忙往旁边挪了半分,那支短箭几乎是贴着她的头发刺向后头,射中了一个侍卫。 不过片刻功夫,那侍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干,委顿倒地。 显然,那箭头上还抹了极为霸道的毒。 松赞干布看到箭来,抡起自个身边的一张椅子就挡了过去,待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支箭,椅子已经分崩离析,受箭风波及的几个人全都扑倒在地。 贡山再次挥剑,便听到“嗖嗖……”的箭声不断传出,竟然连环不绝。 松赞干布脚尖一点,吊上屋梁,那几支小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鞋底钻了个空,身向后头的几个人,而李云彤那边,要不是松赞干布及时扔了个和他交手的侍卫过去,也会被射中。 被箭射中的人无一例外都同先前的那个一样,在做了肉靶之后,很快变黑变干,成了枯骨一般的人形倒在地上。 上到房梁之后,松赞干布便在方寸间走转腾挪,矫健高大的身躯竟然灵活的令人眼花缭乱,顷刻间便到了李云彤的身边。 这时,弃真伦缓过劲来,沉着脸道:“法师住手!” 这样乱箭射下去,看得他心惊肉跳,生怕有哪一箭射到了自个的身上。 贡山听了弃真伦出声,脸色倏地一变,凑到弃真伦面前敷衍地行了个礼,便道:“真伦王子,得罪了。”话音未落,他就一个手刀朝弃真伦砍了过去,竟是要将他打晕,免得碍事之意。 弃真伦想不到他会对自个动手,惊疑片刻,便伸手推向他的胸口:“你竟然……” 贡山一掌砍了下去,将弃真伦砍晕过去,沉声吩咐一个侍卫,“为了真伦王子的安全,把他抱到一边去。” 巴吉和多吉带都会人围攻向贡山。 原本躲在一边愣神的丹珠,见此情形连忙往后缩,却见原本离她丈余远的贡山伸手一抓,便将她抓到了自个的跟前,在别人看来,他的手上像有什么东西一般,丹珠不由自住地被吸了上去,即使她用力挣扎,踉跄脚步,仍然在顷刻之间受制于贡山手中。 “不是想报仇吗?你好生看看清楚。”贡山在她的耳边低笑。 丹珠吓出一身冷汗,她这才惊觉自己这一向竟然是在与虎谋皮。 她想反抗,无奈贡山扣住她的一个臂膀,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她竟然和他贴在一起,如同一个人般,丝毫不影响他的灵活。 当然了,她也像贡山身前的一个肉盾,有什么刀剑砍过来,都要先经过她。 巴吉有好几回刀都要砍到贡山了,因为丹珠在他身前,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甚至还挡了多吉的刀。 松赞干布没料到贡山还有这种招数,在上头将自个的刀鞘砸了下去。 贡山就如同头上长了眼睛一般,将丹珠往上一举。 巴吉跃起,把那刀鞘挑落一旁。 气得多吉大喊,“巴吉,你干什么?” 巴吉闷声不语,仍然寻空找机会对付贡山。 虽然两边都有人员不断倒地,但总体来说,松赞干布这边的人被贡山那边的压着在打,要不是巴吉几个武艺高强,勉力支撑,都未必能够再抵抗下去。 即使如此,贡山仍然打算速战速决,他瞧了瞧躲在屋梁上不下来的松赞干布他们,从怀中掏出自己之前从弃真伦怀里拿得那方王印…… 房梁上被松赞干布揽在怀里的李云彤看见贡山突然从怀中摸出那方王印,朝空中画了个符,又虚空将那王印盖在下角时,不由惊呼:“他竟然要以君王之印来驱动地府十万鬼兵。” “那他怕是要失望了。”松赞干布冷哼了一声,低声讥笑道:“他很快就会发现那王印并非真的,也不想一想,我是那等会被美色所惑之人吗?突然多个来历不明的使女到我宫里,怎么可能真得任由她来去自如……” 见李云彤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他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额角,“换成是你这样的美色,或许我就中计了。” 李云彤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说笑。 她趁着贡山念咒催符,无暇顾及他们,便从怀里拿出张用丹砂画了符的黄裱纸抛下去,手上做了个拈花的动作,松赞干布还没听清楚她吟唱些什么,只觉得随着她的声音,跟着就见到殿里的飞沙走石再起,只是这一次停滞片刻,便向贡山那边的人马打了过来。 那些沙石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专门对付贡山那这的人,不消片刻,除了贡山和他挡在他身前的丹珠外,其余人已经被那些沙石打得晕头转向。 巴吉等人见缝插针,很快扭转了战局形势。 贡山念咒催符,结果发现全无动静,试了几回之后,他气急败坏地将王印丢在地上,抽出他那把可以射出小箭的长剑,径直冲丹珠脖子上抹去。 “糟糕,他要用生人血祭来敬鬼王,这个丹珠,恐怕是极阴之体,她的血能够召唤鬼将鬼兵……”李云彤看贡山的举动,脸色不由发白。 即使她知道,也来不及阻止贡山的举动。 看到贡山的举动,巴吉已经纵身冲了过去,他手里的长刀裹着风雷之声呼啸而至。 贡山被他的刀意一撞,手偏了偏,手里的长剑虽然从丹珠的脖子上抹过,却并没有立刻要她的命。 他的长剑和巴吉的大刀对上,已经被剑抹了脖子的丹珠则被他丢下了手。 丹珠摸着脖子倒在地上,脸上是惊恐和难以置信,虽然之前几次险些被刀剑砍中,但贡山都抓着她避过了,她万万没想到贡山竟然会真得拿她当挡箭牌。 虽然贡山一直是坐怀不乱的高僧模样,但她分明感觉到了他对自个的意动,自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够引得贡山破戒。 却没料到贡山真真如此无情,软玉温香在怀也能下得了狠手。 她更没想到巴吉会为了她收刀,为了她不顾自个的生死冲向贡山。 巴吉看到倒在地上的丹珠,先前护主的心这会儿更多了几分悲愤,他之前对着丹珠收刀,并非是将松赞干布的安危在美色面前丢在脑后,而是觉得自个对着一个弱女子下手,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天知道,他在帐幔后看到丹珠进了殿门有多吃惊,有多心酸。 原来,她所谓的喜欢和她看见他的笑容,全都是为了伤害而来。 但即使如此,他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仍然下不去手。 这会儿见丹珠受伤,他先前的一丝丝恼恨便消得无影无踪,只想救下她。 多吉的刀也砍向贡山。 巴吉和多吉本是松赞干布身边的顶尖高手,加之贡山身前失了护持,被他俩一左一加夹击,低喝一声,短剑荡开他两人的刀,三人在电光石火间,便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贡山是魔苯的法师,自然不是以武功取胜,他的长剑本是个法器,巴吉和多吉虽然厉害,却仍然被他的长剑震得手腕发麻。 贡山也在暗自惊骇——他没想到在自个的巫术之下,这两个人的刀法还能那般凛冽地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普通人跟法师对决的犹豫与迟疑。 过了几回都不见占到上风,贡山爆喝一声,念了句咒语,将长剑上加了十成力,狠狠地压住了多吉和巴吉两人的刀背,三人一时间僵持。 不过片刻之后,多吉和巴吉的大刀就被砍断,他俩只觉一股阴寒的之力自贡山手中的长剑传了过来,五脏六腑巨震,一股腥甜之气被逼到了嗓子眼。 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贡山这边追着巴吉等人砍杀,要不是松赞干布跳下去与他交手,只怕巴吉和多吉立刻就被他砍杀当场。 松赞干布虽然力大,武艺出众,但贡山借着召换了鬼兵的力气,那把长剑如同千斤重,几回合下来,松赞干布也是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还亏得巴吉他们寻了个空又找了把刀返身回去加入战局,不然更支撑不住。 即使如此,贡山以一敌三,仍然是很轻松的模样,甚至还险些刺中松赞干布,要不是巴吉挡了那一完毕,这样下去,就算死战到底,死得也只能是松赞干布他们一方。 巴吉挨了一剑,就觉得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从自个的身体里流逝,很快,他就连刀都举不动了,刀掉落在地上。 跟着,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往丹珠那边爬了爬,虽然这个女子害得他们如此,可是,他还是想在力气全部消失前,拉一拉她的手。 李云彤在房梁上将下面的局势看得一清二楚,巴吉倒下手,松赞干布和多吉对付贡山就更为困难,至于其他的侍卫们,一直在跟那些教徒侍卫们交战,自顾不暇,根本抽不过空来。 她不由皱眉:要是不尽快将贡山解决,只怕他们真要交待到这儿了…… 第264章 分明 松赞干布一错眼,发现李云彤竟然从房梁上跳下地,而且,手里拿着根软绳就胆大包天地直奔贡山去了! 以一敌三,贡山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那把长剑发出“嗡嗡”的脆鸣,他把剑往地上轻轻一划,地毯下的青石地板便如同豆腐块一样被切开、掀起,往李云彤三人的方向打了过去。 松赞干布不躲不闪,因为李云彤这么冲过来,他也没法闪,只将手中的刀连续挥舞,挥得水泄不通……如同一片刀影,将那些石块挡在了刀影的外头。 那些石块碰到他的刀,就如豆腐遇到了菜刀一般,劈了个七零八落。 被他劈落在地的石头,成了更小的豆腐块,每一块都大小均匀。 单论刀功,贡山显然不及松赞干布,他只是将青石地板直线划开,而松赞干布却将那些石块要挡开,还能够切得那般齐齐整整。 这当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要给贡山一个震摄。 而李云彤一边感叹,一边挥着她手里的那根软绳,从小豆腐石块中走过去,继续直奔贡山。 这在松赞干布看来就是以卵击石。 但他知道李云彤并非莽撞之人,明明看到这般情形还在往前冲,显然有什么招数,便拿了刀紧随她的身后,打算一个不好,就将李云彤护在身后。 李云彤在离贡山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然后提脚朝帐幔那头跑过去,跑的时候,还跟贡山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来追自己。 贡山全然不惧,纵身追上,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一剑劈下。 他用了霹雳咒,手握长剑砍下如同霹雳雷火之势,这一剑更是毫不收敛力道,剑风一起,整个朗月殿都在震颤。 松赞干布在后头只觉贡山那一劈,如同巨峰压顶,要将李云彤劈个粉碎。 而她,只不过慢了一步,已然来不及,即使追上,也根本护不住李云彤,光是那剑意,就能连他也一道劈碎。 松赞干布惊道:“贡山法师手下留情,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他希望自个所说,能够令贡山的手上缓上一缓。 面对那凌厉的剑势李云彤没有慌,毕竟,她并不是来跟贡山比功夫的,不需要硬下头皮去接贡山那一剑,再被那剑劈开花。 她拉住帐幔,如同跳舞一般,在帐幔上旋开,侧身让开那一剑,且以轻迎重将软绳往贡山手头的长剑上一递。 贡山那一剑将帐幔劈得碎如雪花,要是李云彤没有让开,那一剑足以令她粉身碎骨。 饶是如此,李云彤也倒在了地上,倒在那些碎帐幔里,吐了两口血出来。 而贡山剑上的软绳居然像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剑就爬上去,很快就爬到了贡山的手上。 没等贡山反应,那软绳已经如同入了丛林的虫子一般,悠忽不见。 那么长的一根软绳,竟然就不见了? 而贡山在那一刻,感觉到如同针刺般的微痛。 他有些毛骨悚然。 下一刻,他手里的剑骤然断了,赶过来的松赞干布手腕在空中果断地一翻,长刀一转,便砍向了贡山。 贡山反应过来,竟然就拿着手里的那个剑把迎了上去。 两两相碰,竟然如同刀剑相撞,有金石之声。 多吉的刀也砍到,贡山却狡猾的一避,身如鬼魅,虽然只是拿着个剑把,却招招诡谲,将松赞干布和多吉逼得连连后退。 “不用跟他硬碰,绕着他打,拖延时间,别让他从怀里再掏东西出来,他挺不了多久。”李云彤见那根软绳已经爬到贡山的手上,松了口气,提醒松赞干布他们。 丹珠手上的那个木镯,原是她的一样法器,会释放一种香气,正好能够引得那种像软绳一样的线虫活动,线虫被她施了法术,在贡山那一剑用尽力气之际,她将线虫甩在剑上,从而令线虫钻进贡山的身体里,让他的术法慢慢削减。 只要拖延下去,法力尽失,光凭贡山的武功,根本不是松赞干布的对手,多吉一个人就能解决他。 贡山自从那根软绳钻进自个体内,就觉得哪哪都不得劲,仿佛有蚂蚁在身体里到处爬一般,所经之处,他的速度慢了下来,力气减了下来…… 他恨道:“没想到堂堂大唐的文成公主,竟然用这般的邪门歪道!” 倒在碎布堆里,李云彤有气无力,但她还是笑嘻嘻地抬起头,脸上露出讥讽之意,“对付邪祟当然要用邪门歪道,要不然岂不便宜了你?” 松赞干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文成,你对他施了什么法子?我怎么感觉他的剑,不,剑鞘都没什么力气了?” 他索性收了刀,由多吉去收拾贡山,自个跃到李云彤跟前,将她从那一堆破布里抱出,让她依在自个的怀里,低声问,“你要不要紧?” 李云彤摇摇头,轻笑,“他要是不杀丹珠,那血落不到木镯上,法器还不至于有那般大的功力,线虫也爬不了那么快,以他的功力,很容易拽出来把线虫弄死,如今……可见一切都是天意。”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场中已经由贡山占上风变得多吉追着他打。 到后来,贡山绕着殿中那根合抱不拢的大木头柱子跑,想避开多吉的刀,却被松赞干布瞅准时机,直接将一掌打在木柱上,那一掌之力顺着木柱传过去,原封不动地撞在了贡山的身上。 这一招“隔山打牛”打得贡山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松赞干布隔着柱子的一掌之力打飞了出去。 这一掌着实厉害,贡山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泛出些腥甜,他跌坐在地上,顾不得其他,狠狠咳了几声,都没有过气来。 多吉把握时机,将刀压在贡山的脖子上,一言不发地等着松赞干布的指示。 弃真伦恰好醒过来,瞧见这一幕,知道自己这边大势已去,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巴吉的手终于拉住了丹珠,他对丹珠说:“你再撑一撑,很快就会有御医来。” 丹珠只觉得力气一点点在自个的身体里消失,她感觉到冷,感觉到寒。 这一刻,她后悔了,如果她听劝没有走进朗月宫,如果她直接出宫去备嫁,就不会死了。 她的手指紧紧扣着巴吉,这一刻,巴吉在她的眼中,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英俊出众,她露出凄然一笑,“小时候,我听阿妈啦讲故事,好人往往是被欺负的那个,当坏人却很威风,但当坏人后悔或者悔改的时候,往往就是死期将至,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要当坏人绝不后悔,要坏到底……” “可是,看到你,我还是后悔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 巴吉紧紧的拉着她的手,像是想将自个的热传给她,捂热她。 李云彤被松赞干布抱着经过他们时,看到他俩如同鸳鸯般不离不弃的模样,丢了个纸包下去,“里面有道符纸,烧成灰喂她喝下,能够保住一命,只是那符要用她最重要的东西去换才管用,她如今只有美貌,就用那个换吧。不过,没了美貌,你还会喜欢她吗?” 巴吉大喜,连声感谢李云彤,拿着那道符纸就要找火石去焚烧,根本没在意李云彤所说丹珠会失去美貌之事,只憨厚地笑道:“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强。哪怕是要我的性命去换,也成。” 丹珠虽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但他们的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巴吉所说,心头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她的眼角滚落下泪来。 第265章 安宁 弃真伦被关进了禁宫,失去法力的贡山如同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关进了天牢,要不是为了从他嘴里打探出谛拉肉身之事,只谋逆之罪,就足够砍他的头了。 即使被关进天牢,贡山也是抵死不说一字,最后还是李云彤将附着谛拉生魂的那株盆景搬到牢里让他们自己交流,贡山这才认了罪,说他这些年来杀了无数生灵,都是为了令谛拉能够还魂达成愿望。 魔苯中有一种术法,能够利用鬼魂的死气来修炼,集齐一万个鬼魂,将它们身上的死气吸收,然后就能转化为生魂之力,令逝者回魂。十年前,贡山发现谛拉毒发身亡之际,就将她的魂魄锁住,让她以为自己并没有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如今谛拉只想回到家乡,安安心心生死轮回,他就要去做那个守墓人。 考虑到贡山已经没有法力,且心灰意冷再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险,松赞干布就答应了他这个请求。 见他们的法师没事,魔苯教徒们的暴动也在无形中化解了。 谛拉的尸身被贡山存在长年冰封的雪山里,栩栩如生,姿容宛若生前,贡山扶着冰棺,返回了多弥国的旧地。 但在谛拉下葬之日,他事先服了毒跳进墓里,算是达成了自个与谛拉生不能同裘,死后同椁的心愿。 弃真伦和贡山两个倒台,跟着他们的那批人也都倒了霉,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逻些城里一时间倒了许多的门阀贵族。 而禄东赞和拉赫曼之战,原是他与拉赫曼约定,借此机会帮着拉赫曼铲除他的对手,助他登上白达霍尔的王位,自然真真假假打得很顺利,几个企图暗算他的手下,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被清洗的对象。 大法师一直沉寂,既不见他出头跟贡山撇清关系,也不见他为了贡山跟松赞干布翻脸。 倒是苯教的教徒,这次借着贡山谋反的名义清理了一批,一时间衰落不少。 但苯教的信徒实在太多,在民间,很多百姓就是宁可自个饿着,也要供养苯教的僧人,要想彻底将苯教的势力清除,根本不可能,只有大力宣扬佛教,慢慢地教化人心。 好在赤尊来吐蕃几年,一直配合松赞干布在做这方面的努力。李云彤来后,中原与吐蕃之间关系更为友好,使臣和商人频繁往来。松赞干布更是十分倾慕中原文化,不仅大力弘扬佛法,他还带头脱掉毡裘,改穿绢绮,并派吐蕃贵族子弟到长安国学读书。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慢慢的,逻些还有整个吐蕃,佛寺都多了些来,吐蕃的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也藉由文成公主一行将大唐文明的传播得以迅猛发展。 因为文成公主将大唐的医药、营造、工技、农桑等技术带到了吐蕃,令吐蕃百姓们生活、生产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亲手改掉产妇在室外生子这一陋习,令吐蕃的人口增长不少,种种变化,都令吐蕃人民对大唐的这位公主充满了崇敬。 而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的感情,经过一次次的风雨同舟,也变得越来越好。 又是一个春天,李云彤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慵懒地伸了伸手臂,纤细白皙的手掩住嘴唇轻轻地打着哈欠。 在朦胧的光线中,李云彤抬头看了看窗外,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睡意全无。 赞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窗前那张卧榻上,松赞干布身着中衣长手长脚的窝着,他微微后仰的头歪靠在卧榻的倚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是洗漱后在等她醒来共同早饭之际,因为实在抗不住睡意,结果就睡着了。 和大唐的天子很少出宫不同,吐蕃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度,松赞干布自己也喜欢习武,所以每年都会有一到两次去四个军事区域巡视,李云彤原以为他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回返,没想到竟然提前回来了。 晨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松赞干布身上,李云彤轻手轻脚走过云,歪头盯着他看了片刻。 外出的风霜令松赞干布黑了些,也瘦了些,越发显得整张脸如同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眼窝深邃。倒是她平日没有留意到,他的睫毛不仅密还有些卷翘,因为熟睡着,看上去就比平日多了些乖巧…… 凝视着,李云彤的眸光渐渐温柔起来,如同春风拂过杨柳荡起阵阵涟漪,轻轻地一圈一圈在松赞干布的脸上漾开。 看着眼前这人微翘的睫毛,李云彤忍不住想触摸一下,她悄悄伸出手,手指还没抚上去,松赞干布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待看到面前那张秀美温柔的脸,他回了回神,意识到自个已经回来,便不自觉地裂开嘴角,给了李云彤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想到自己刚才那个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李云彤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无事地站起身,退了一步道:“赞普累了,去床上睡一会吧,等会儿早饭好了,我再唤你。”。 松赞干布长手一伸,将身着白色中衣,刚刚晨起,一头秀发披在身后的李云彤轻轻扯进怀里。 李云彤身子不稳,顿时扑了满怀。愣了片刻,双手便撑着松赞干布的胸膛开始挣扎。 “赞普,这一大早的……你也累了,别……” 暗香盈怀,再加上怀里人的挣扎,外出十几天的饥渴顿时涌了上来,松赞干布眸光微闪,手下揽住李云彤将人抱得更紧,窝在她细润如同丝绸一般的颈间,喃喃低语,“文成,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暗哑,又带着磁性,如同低间的琴弦拨动着人心。 李云彤愣了愣,松赞干布那充满阳刚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边和鼻息……有些日子没见,这男子的气味和平日的清雅香气大不相同,一时间竟令她有头晕目眩之感,她下意识地往外挪了挪,试图令自个清醒一些,但也没有像之前那般挣扎…… 她的耳边还有松赞干布说想她的余音。 呆了片刻,李云彤犹豫着抬起手臂,半坐起身,环住松赞干布,还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绕着他的头发,“赞普这回出去可顺利?” 仅是这一个动作,李云彤便清晰地感觉到松赞干布瞬间的热和灼灼的眼神,张了张唇,她佯做不知转移他的注意力,又问道:“你说要帮我猎些好的皮子回来,可有中意的?” 李云彤这些话语并没有令松赞干布的注意力转开,他的眼眸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闪过一抹光华,愈发亮得惊人。 不由的,他的双臂再次加紧了力度,将原本坐着的李云彤彻底地揽进怀里。 松赞干布嘴角勾起,一双丹凤眼眸光奇亮,他的手顺着李云彤的手蹭了蹭,贴着她的手臂,像是想用她的清凉减少些自个的灼热,哑着嗓子回答道:“都好着呢……文成,你再陪我睡一会。” 李云彤并不认为他只是单纯困了乏了想再睡一会,有心拒绝,可偏偏松赞干布低沉着嗓子说话,还有那灼热的气息……都令她不自觉的酥软了几分。 只是这个时辰,再耽搁可就不好去给蔡邦萨请安了…… “不了,你自个睡,我吃了早饭还要去给母萨问安。”李云彤坚定了意志,笑意盈盈地想起身,原本是带着几分不坚决,等不经意扫到松赞干布眼下淡淡的青暗一片,知道他确实没休息好后,那意思就变得坚决起来。 她拉住松赞干布的手,像哄小孩一般说道:“乖,你要是困了,就自个睡一会,我给母萨请了安回来再陪你。”说话间,拉着松赞干布就往大榻那边去。 松赞干布没说反对的话,就一直嘴角含笑,伸出一只手搂着李云彤,改牵为抱,两个人如同一个人般,揽着她躺到尚有余温的大榻上。 等李云彤发现她自个也再度躺回了大榻上准备起身时,却见身侧这个人一双丹凤眼眸无尽温柔地望着她,又拉了人不肯松手的模样,倒像是十年八载没见了一般。 “赞普该休息了。”好容易李云彤才挣脱松赞干布,立刻站起身,三两步就拉开了距离。 其实她也知道,要不是松赞干布怕弄疼她的手,她根本就挣脱不了。 松赞干布也不说话,只半撑起身子,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盯着她,不言不语,唇角带着开心的笑意,神情温柔极了。 他甚至还伸出手,将自己的衣襟拉开了些,露出雄浑有力的肌肉。 他这般模样,李云彤只觉得心头像被猫咪的小肉爪踩过似的,也不由温柔起来。 两人就那么不言不语地对视了好一阵。 过了好一会儿……看了会侧躺撑着头松赞干布,李云彤觉得有哪里不对。 半晌,她回过神来。 这家伙竟然在用美男计对她进行色诱? 李云彤涨红了脸,收回目光,丢下一句,“赞普先歇息着……”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松赞干布倒回榻上,哈哈大笑。 要不是知道她要给母萨去问安,他哪里会这般轻饶过她。 笑了一阵,他翻身起来,扬声道:“我陪你一道,许久不见母萨,她也定然着急着惦记。” 第266章 诡夜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知不觉间,李云彤已经嫁到吐蕃三个年头,而镇住魔女心脏的逻婆朱囊(羊土幻显)寺(今称大昭寺)和龙宫所在地的嘎西朱寺(四喜幻化寺)(今称小昭寺)也即将落成。 两处佛寺同时开工,即将同时告竣,不用说,也要同时开光。 因为是两位王后的佛寺,两处佛寺在规模上也差不多,本来按身份来说,李云彤这个赞蒙是要高于赤尊这个末蒙的,但蔡邦萨为了平衡后宫,就说她们俩同为王后,姐妹情深,就不要论谁高谁低了。 但从名称上来看,四喜幻化寺显然比羊土幻显寺更为尊贵。 当初大昭寺在填湖建寺之际,白天修地基,晚上就被湖水淹毁,循环反复,一直修不起来,还是李云彤观了风水,让白色山羊驼了石头才压住了魔女的血液,这才将其一点点修建起来,这也是大昭寺最早被称为逻婆朱囊(羊土幻显)寺的由来。 而小昭寺则是文成公主到吐蕃时,由汉力士贾伽与鲁伽两个人用木车将那座释迦牟尼佛十二等身像运往逻些,结果到了小昭寺所在地,木车沉陷在沙地之中,怎么也推不动,最后只好四面立柱,覆盖白绸供养。 文成公主通过历算,得知此处是龙宫所在地,便决定把释迦牟尼佛像安放在此地,建寺供奉,认为如此即能镇慑龙魔、国运昌盛。 两寺修建的过程中,大唐的工艺在当时是最好的,羊土幻显寺(大昭寺)也没少借李云彤这边的工匠帮着指点。因此,幻显寺融合了大唐、吐蕃和泥泊罗三个国家的艺术风格,而四喜幻化寺(小昭寺)的风格则是大唐和吐蕃工艺的完美结合。 对松赞干布而言,他要在佛苯之间寻求一个微妙的平衡,用强硬手段扶持佛教,同时又给苯教足够的面子,免得引起恶性事件造成两教相争的流血事件,才能在双方势力平衡之余保证他的王权永远坐收渔利。 苯教的势力如今虽然不像止贡赞普时期,达到“辛苯不发话,王不敢降旨,大臣不敢议事,不唱辛苯歌舞,君臣不敢歌舞”的熏天气焰程度,却也一直是教法同治,凡大事必得由大法师问过神明才能定夺。 修建寺庙,这当然是大事,因为四喜幻化寺和羊土幻化寺起初并不具备完整寺院应该同时拥有的“佛”、“法”、“僧”三宝,更像两位王后的寄托个人信仰的佛殿,打着这个名目修建,就可以绕过大法师,对此,苯教教徒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强迫两位异国来的王后改变信仰吧。 通过软硬兼施,两寺以及其他十二座要镇住魔女罗刹躯干的寺庙,终于在松赞干布的大力支持下,慢慢修建了起来。 同时,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松赞干布还给另外三位信仰苯教的蕃萨勒托曼、赤嘉和嘉坶增也各自修建了寺庙。 连幻显寺和幻化寺的外墙上,因为要缓和苯教僧众的抵触情绪,都绘制了苯教的“卍”字符和壁画,里面的墙板、柱椽以及各种小梁上,则分别绘以故事、迷语及苯教徒骑鹿行空等诸种画图。 为了令两教互相权衡,松赞干布让公主、王子及内外一切眷属均学习《观音六字明经》之法,而一般的民众学习做为“经咒之穗”的故事及有关佛法知识。与此同时,他还从羊同接了另一位声名不亚于大法师的苯教法师拉岱木,让人们呼之为“塞”(意为住在神体内的男子)并向其学习。 对于病人,他则规定可以只要能令众生及病者受益,苯教可用卜卦、祭神、驱鬼等术法。还诏令,吐蕃从佛者对病者可诵《般若烦》,对死者项《华严经》等等,使生、死两者均得享佛法之益…… 种种举措,都是为了让佛教在他的平衡之术下,得以在吐蕃生根发芽,慢慢长成能够和苯教抗衡的参天之木。 松赞干布非常明白,只要保证两教间互相钳制,得益的一定会是他和他的吐蕃王朝。 可以说,文武双全的他将帝王心术那一套运用的淋漓尽致,手腕极为高明。 两寺即将落成、开光的七天前,站在布拉达宫观星台的李云彤和赤尊一道仰望星相,观察星空的变幻。 星相一术,可根据所观察之星的光彩变化来判断人与事的吉凶。 半晌后,两人齐齐柳眉微皱。 天禽星浮光遮弊,主祭祀求福都会大凶。 “咱们怕是得早做些准备,不然,佛寺开光怕是会有不祥。”赤尊轻叹一声道。 李云彤强按心神,微笑着安慰她,“姐姐莫慌,近年里赞普在朝堂之中愈发有影响力,有他运筹帷幄,就算有事也会遇难呈祥。” 松赞干布听闻她俩夜观星相的结果后,沉默片刻,派出精兵强将守在寺庙附近,务必保证佛寺落成之日的开光活动能够顺利进行。 即使如此,李云彤仍不放心,将张盛远也派了去,还给他了一些符纸,以求平安无事。 好在两寺相距并不算太远,派出的人手足以将两座寺庙都护在其中。 ……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借以取暖的火堆处火苗时不时地跳动,印在火堆旁那些护卫的脸上,时明时暗。 这几日,他们是十二个时辰值勤,轮班倒着休息,除了巡逻的以外,其他的人才吃过晚饭,还不到歇息的时辰,便坐在一起点了堆火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天。 多吉正向众人讲述他跟随赞普血战沙场的惊险历程,有些从下面才升上来的护卫没听过那些事,便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摩拳擦掌,恨不能自个也像多吉他们当年一般来番热血厮杀、建功立业。 就在讲得热闹听得兴奋之际,张盛远小声向巴吉提议:“今晚最好每班四个人一岗,大家都辛苦些,暗哨也要放四个人。” “那就是一岗要用八个人了?”平常一岗都是双人,再配个暗哨,两寺之外一共有八十一处岗哨,张道长竟然提醒要用这么多人,巴吉一听就明白今晚有危险的可能性非常大,脸色凝重起来。 这样的人数配备,基本上等于大家最多只能睡一个时辰,再不能像前几晚上换一次班就能安枕到天亮。 “嗯,必须如此,人手要是充足,再多些也可以。不要放过任何死角。”张盛远脸色更是严肃,圆滚滚的脸上看着比平日多了些慎重,倒有几分得道之人的模样了。 “好,我跟多吉商量了会尽快安排,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准备?” 张盛远想了想道:“最好准备足够的火把和长矛,兴许晚上会有一场恶战。” “好。我现在就带人去检查检查那些个陷阱,要不,再把那些陷阱挖深些,加固点?”几天前一过来,张盛远就跟多吉、巴吉商量,安排人在寺庙的外围挖了深壕,为免人心惶惶,打着防止野兽夜袭的名目。 一听有恶战,巴吉就有些担心那些壕沟还不够深。 听了巴吉的担忧,张盛远点点头,特意点明道:“尤其是寺门附近的岗哨,一定要加强,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巴吉朝正说得兴高采烈的多吉打了个手势,两人走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关于布防之事,张盛远不懂也不掺和,他需要养足精神。 站起身,张盛远第一个休息去了。 夜黑如墨。 已经换了两班岗哨,均没有什么动静,加之又是深夜,正是犯困的时候,大家就有点懈怠。 原本已经快到十五,单是月光就能照亮四野,谁知道不过半晌的功夫,月亮就被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对面站一个人,连眉眼都看不清楚。 明明已经是初夏,但阵阵夜风袭来,莫名就令人觉得有些冷飕飕的,寺门附近那一岗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将自个的外袍裹得更紧些。 有一个甚至像在冬天一般搓了搓手,把衣领也竖起来裹紧,低声对他的同伴说道:“是不是要变天了?怎么这么冷?” 他这一说,那个同伴也觉得寒意渗骨,他将手里的长枪放在地上,搓搓手臂上因寒冷冻出的鸡皮疙瘩,把衣服扎紧后低骂了一声,“怎么这么冷?跟山里头似的。” 说完,他低头准备拿起自个的长枪。 地面空空如也,他刚才放在那儿的长枪已经不翼而飞,以为是被同伴捉弄,他有些不快,“你们谁拿我的枪了?别闹,让侍卫长看见,得挨骂了。” 然而几个同伴并没有回应他,一个个都大惊失色,“我刚才放在这里的枪呢?你们谁看到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互相摇头。 有个胆小的看了看四周,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他们,他压低了嗓子说:“会不会是魔女罗刹复活,嫌在这建寺占了她的地盘,所以发火了?” 这一班岗哨里的小队长布切听了,没好气地喝斥他,“别乱说,魔女已经被羊土幻显寺镇住了心脏,哪里还能活过来!” 第267章 邪祟 “我们又没有离开过,也没有看到其他人来,怎么会找不见?难道记错了,咱们出来换岗的时候忘记带兵器?”布切疑惑地看看四周,实在想不出他们的刀枪平空消失的原因。 “没有,头,您忘了,接岗的时候,你还提醒大家把兵器拿好,到这的时候咱们手里可都没空着。”胆子最小的智扎提醒道。 智扎所说的那种可能性,布切也不是没想,但他知道那话是不合适说出口的,说出来只会搅乱人心,他对其他护卫说:“可能是天太黑放错了位置,咱们再四处找找。” 一个人放错了位置,几个人都如此未免古怪,但谁都没有反驳布切,认真地在他们岗哨的附近摸索着,还有人用脚四处踢。 智扎看了看四周,有些心惊肉跳地说:“咱们到处都翻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有,要不,还是派个人把张道长叫起来吧?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再找找看。张道长那边也去个人给说一声。”布切尽量稳定军心,“对了,会不会是刚才有人过来我们没看见?” “不可能啊,咱们分别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没听见什么动静,暗哨也没有发出声音,要是有人,就算咱们没发现,他们也该提醒了。”他们这组里的高个子否定了布切的说法。 这就太奇怪了。 那是长枪,不是一根针之类的小东西,怎么会凭空消失?而且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因为心里有事,张盛远并没有睡太沉,所以当智扎走到门口时,他就醒了起身。 巴吉和他睡一个屋,听到动静,也跟着翻身坐起,两个穿好外袍出去,看到智扎还算镇定地站在门口正准备敲门,但从他颤抖的声音来听,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不过到底是选出来的护卫,虽然心头害怕,智扎还是把事情始末说清楚了。 听智扎说了两句,巴吉就去叫其他人都起来。 张盛远了解完情况后脸色浮现了一丝忧色:没想到真有邪物作祟,它拿走那些兵器目的无处乎是让护卫们失去战斗力,先是拿走兵器,接下来会不会再拖走人? 等张盛远跟智扎往外走时,刚交班躺下的多吉也披了衣衫出来问发生什么事,巴吉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其他的护卫不明情况,以为只是原先担心的那样,有些对佛教不满的贵族或苯教教徒捣乱而已,便笑呵呵地说:“……说不定是那些个教徒们搞得鬼,怕是有人念咒把咱们的兵器搬走了,让他们等着,等咱们出去要他们好看。” 多吉他们几个带队的却是知道为何要在这里镇守,一听发生的事情,心头便有了猜测,只是当着众人也不好说,便只叫人全都起来一起去查看。 结果等大家准备拿上兵器出门时,才发现所有人的兵器都不翼而飞。 听到一两个护卫说兵器不在时,其他人还没太当回事,甚至嘲笑他们连手里的兵器都看不住,等发现自个的兵器也不在时,就有些乱糟糟的定不下心。 这事着实诡异,就是不信教的护卫,也会敬畏神明,再联想到两寺所在的位置,想的自然就多起来。 难免有人和智扎一个想法,觉得是不是魔女罗刹复活,见佛寺竟然修在她的心口,便发怒前来报仇。 也有人说是四喜幻化寺下面的龙宫里那条恶龙跑出来了,一时之间窃窃私语,众说纷纭。 虽然议论的声音不算大,但连张盛远都听见了,巴吉和多吉自然也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多吉望向张盛远,低声道:“道长,这样下去还没搞明白原因,大伙就胆怯了,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别怕,您觉得可能是什么东西?” “此事着实蹊跷,我也说不好。但绝不可能是魔女罗刹复活,当日赞蒙便是看她沉睡,所以趁机施了法才能填湖造寺,如今寺庙已成,犹如在魔女的心口上了封印,除非寺庙塌了,湖水再涌,不然失去血液的魔女是不可能活过来的。”张盛远将李云彤交待他的话复述出来。 “那今晚的事,依道长所见是怎么回事?”张盛远所说,多吉和巴吉也略知一二,只是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诡秘,他们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魔女和恶龙其身虽被镇住,但魂影尚可小范围的活动,兴许就是它们的魂影作怪,大家不用害怕,这种魂影,功力不足生前的一二,没什么太大影响。”张盛远见人心浮动,索性扬声解释。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就算是魂影,那也是魔女和恶龙的魂影,我们这些丹人,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智扎哆嗦着小声说道。 他虽然武艺不错,但根本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人怎么能斗得过?不用战他都觉得自个是死路一条。 多吉他们也有些担心,但知道这会儿断不能泄气,便冷声道:“道长不是跟咱们在一处吗?他说没事就没事,大家休要惊惶,按照今夜轮勤的班次,四人一组汇同当岗的人把周围查看一下,如有动静,按咱们先前说的暗号吹哨。” “还有,大家看看除了兵器,还有什么东西丢了?再查查自个的同们,都在不在?”张盛远冷静道。 大家一听,连忙检查起自个的物品。 “我的盔甲不见了,刚才着急没顾上穿,我明明把它放在床脚边的……” “我的头盔……刚才还在头上的。” “妈的,谁拿了我的腰带……”有个护卫提着裤子连跳连骂。 “你们谁拿了我的哨子?” …… 几乎每个人都丢了东西,连巴吉和多吉也不例外,唯一没丢东西的,就是张盛远一人。 听到好几个丢了木哨的,人心就更浮动了,没了木哨就算遇到事,也没法及时呼叫其他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他们身上盗物,显然要了他们的命也不是难事…… 如今他们人没事,是对方存心捉弄还是故意用这个法子震摄呢? 有人就嘀咕要不赶快逃吧,说这是神明的警告,要是他们还不走,只怕下一步就是要他们的性命了。 一想到魔女罗刹和龙宫里那条恶龙的传说,大家都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回去躺起来,只觉得黑暗中有无数的东西在看着他们,就连有人咳嗽都宛如惊弓之鸟。 张盛远见此情形,扬声说:“如今这情形,咱们就算想安然离开都不可能,邪物既然主动找上门,就绝不可能就此罢手。如今它是惧怕佛寺的佛光,若是咱们都走了,有人使坏令佛寺倒塌的话,妖魔就会横行,到那个时候,逻些城定会生灵涂炭,咱们绝不能走。 多吉从未吃过这样的暗亏,非常气愤,狠厉地说:“真可恶,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既然来了就别想找,我一定要找出它来,让它尝尝厉害。” 他看着护卫们冷笑,“怎么怕了?先前是谁说要跟我我一样上阵厮杀的?当年在沙场上,以血献祭,召唤了魔兽出来,我们不也一样胜了,你们当中若是有人怕了,就走出这个门回去,脱下身上的盔甲,再不要说是赞普的神兵卫……” 那些老兵们,被他这一番话得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这几年才进的神兵卫一听,也想起自个那番建功立业的心,一时间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同邪祟大战一场,比个高低。 只有个别胆小和谨慎的,觉得凡人如何能同较量,只是偷偷走两步,见同伴都没有动,想着单枪匹马的出去更危险,就站住了脚。 如此一来,倒是没有一个走出去的。 等大家按多吉和巴吉的布置分组行动之后,巴吉低声道:“按理,暗哨应该过来说说怎么回事的?” 今晚有一班暗哨就在寺门处,这么大的动静,暗哨不可能不知道,却没有一个暗哨出来讲讲怎么回事,这比兵器丢了还令人担忧。 他吹了哨音,这是跟暗哨联系的声音,不管哪个暗哨听见了,都会立刻回应。 然而,没有一个回音。 这下子,连张盛远的心都沉了下去。 他连忙道:“快些让人都回来,聚在一起,点燃火把……” 一声惨呼传了过来。 …… 阿勒是寺门前的暗哨小队长,现在他是欲言不能,眼睁睁地看到院里院外攒动的人,却没法提醒他们。 不光是阿勒如同木头人般不能说话不能动,其他暗哨和他的情形也差不多。 不过是一阵风吹过来,他们这些隐在树上或者是屋檐、墙角、草丛,灌木的暗哨就一个个都动弹不得,连话也不能讲。 下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是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却没法出声呼救,也不能预警。 因为一直在暗处,所以虽然四周一处漆黑,目力极好的暗哨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 像阿勒,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团巨大的黑影在黑暗中向寺庙方向弥漫。 夜更黑了。 而那团黑影中,仿佛有什么在叽叽喳喳说话,又有什么在咯咯冷笑…… 光是听着那些声音,阿勒就觉得毛骨悚然,正当他觉得自个好容易攒了些力气,能够冲破那阵风带来的禁制发出声音时,便感觉到耳边有人吹气。 那气息冰寒如刀,吹着他的耳朵,就好像利刃在割他的脸一般。 第268章 地龙 不光是暗哨阿勒感觉到了刀割似的风,巴吉他们在下面也觉得一阵冷风袭来,原本寒冬腊月才有的寒意侵袭上身。 再想到暗哨们一个都没出现,张盛远他们都想到了眼下所发生的古怪之事只怕是不简单。 巴吉看向张盛远,“道长,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张盛远想了想道:“目前只是被拿走了兵器,我想对方应该只是想警告一下,要不然外头的岗哨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只是丢了兵器,天太黑,让大家把火把点起来,查探一下暗哨们都是什么情况再说。” “会不会真得是魔女罗刹?”此刻旁边没有其他的护卫,巴吉也就不担心自个的发问会引来惊惶。 “也许吧,但最多是她的魂影,赞蒙既然那么说,应该是有把握的,要不然她自个就会来了。”张盛远知道此时就算是巴吉,恐怕心头也有所恐惧,立刻安慰他道,“甚至,我怀疑是魂影的法力有限,所以没法做更多的事情,只能收缴兵器吓退我们。 一向木讷的巴吉这会儿倒想起来多问两句,“张道长,那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只让他们出去找人吗?还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张盛远略一思忖道:“挖壕沟举火把就已经是准备。如果那真是魔女罗刹的魂影,你们也使不上太多的力。若是有人故意使坏,想吓退我们的话,就要有劳各位。” 巴吉明白了张盛远的意思:“行,有需要的地方,张道长尽管吩咐。你行事的时候,也不用顾及我们,只管按自个的意思去做。” 顿了一下他道:“只要能保住佛寺,吾等性命,在所不惜。” 这是怕万一是魂影出现,张盛远在斗法的时候,会顾虑他们在一旁,出手不够狠,导致失利。 张盛远拍了拍巴吉的肩,“我知道轻重,放心。”他声音放低了几分,交待道,“……你们就如此安排下去。” 正说话间,他们忽然感觉到脚下晃动,就好像大地要裂开了一般。 “地龙要翻身了,大家快跑啊。”黑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这是谁在胡说八道,事情还没搞明白,这么说不是捣乱嘛。”巴吉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大喝道:“谁在那儿说话?想挨鞭子了吗?” “不是我们的人在喊,”外头的布切指着一个方向,“那边传来的声音,会不会是暗哨在提醒大家?” 尽管巴吉他们都在喝止护卫们,下头也的确是令行禁止,没有人惊慌失措,个个都没有逃跑,只是举着火把四下查看,但议论的声音却是纷杂不停。 “钦天监的人都没有说过,怎么会有地龙翻身?” “那些人有几回说准过的?就是个晴雨天气,也不见得说准。这要不是地龙翻身,为什么感觉脚下晃动?” “不是说四喜幻化寺的下头,就是龙宫所在吗?会不会是那条恶龙没捆好?” “你们看,四喜幻化寺的,是不是在左右摆动?好像还有什么响声,感觉有条龙在下面拱啊拱的……” “就是,这晃得人都站不稳,难道真是恶龙翻身?” “都这时候就别惦记什么恶龙了,依我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才是正经,难不成还真要为了什么建功立业把命丢掉?可别忘了,没了命,再好的前程也没用!” “别说得跟真得似的,哪有什么恶龙?我听人说,那是赞蒙故意哄咱们赞普,想以那个为借口建佛寺的。今个这事,说不准也是为了让大伙对佛教更信服,故意整得一出戏……” 巴吉和多吉一直留意着黑暗中的动静,听到这些对话,立刻几个快跃,虎扑了过去,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将最后说怪话的两个护卫揪了出来…… 等火把一照,大家立刻发现这两个一直将脸隐在暗处的人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显然,有人趁着天黑混进了他们的中间,借机搞事。 “说,谁派你们来的?”多吉厉声喝问。 没等那两人回答。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大地晃动的更加厉害。 “所有人都不能离开佛寺四周,他们拿佛寺无可奈何!”张盛远见大家有些站立不稳,再这般下去恐怕坚持不住,连忙扬声让大家都听见他的警告。 “你们仔细瞅瞅,虽然地晃动的这般厉害,但佛寺一砖一瓦都不曾落下,说明有佛寺镇着,魔女和恶龙都做不了怪,但若是我们走了,有人趁机来拆佛寺,那真是会将恶龙和罗刹放出来。” 护卫们想到之前羊土幻显寺白天建好,夜晚就被推毁,后来还是赞蒙重新设法坛,又选了山羊驼白石,派了重兵督促两寺的修建,如此三年,方才将佛寺建好,再看看眼前的佛寺的确像张盛远所说,虽然晃动厉害,却始终不见损毁,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张道长,现在该怎么办啊?要是来人我们是不怕的,但若真是魔女和恶龙,来攻击我们,那我们可没折。” 随着这个护卫的话音落地,被多吉逮着的那个立马接口道:“哼,你们这些事到临头的家伙,什么魔女?那是神女,天神之女和天神之子住在此地,你们竟然敢在他们的头上动土,真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听我劝一句,赶紧跑吧,要不一会神女和神子来了,让你们好看。” 多吉并没有阻止他,一直等他说完,方才狠狠地给了他肚子上一击重拳,“妈的,我先要你好看。” 他为了安抚人心也高声喊道:“别担心,我们之前设下过陷阱,可以应付他们一二,这个时候可别自乱阵脚了。” 虽然带来的都是精兵强将,但难保其中没有慌了神的,毕竟这地动山摇的,还有脚都站不稳的感觉,就是他的心里都会打个图。 好在护卫们就算有胆小的,却都是行伍出身,对军令没有半点违抗,尽管慌乱的人数越来越多,甚至个别胆小像智扎那样的,已经吓得抱住了旁边的同们,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逃跑的。 被多吉打了一拳的那人,抱着肚子仍然在那儿说狠话,“你们谁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跑吧。别听他的,说再多也没有用,你们手头连兵器都没有,不会以为拿着几根棒子,凭着双拳就能对付神子他们吧?” 听到那人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不放弃蛊惑人心,就连巴吉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冷:“真那么厉害,你们还混进来干什么?别告诉我们,你们是一片好心,想救我们一命。” 听了巴吉的话,再看到大地晃了这么久,都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护卫们就松了口气,连智扎都松开了同伴,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们的确没有兵器,怎么对付他们?” “张道长要做法取回那些兵品,布切,扎西仁……你们几个把人都排开,布切的人去南边,扎西仁带着人去北边……按咱们之前排练的站好自个的位置。”多吉果断开始按张盛远之前所说的安排。 护卫们按照命令开始调整自己的位置。 很快,他们就在四喜幻化寺和羊土幻显寺的中间排成了八卦图的形状。 张盛远随着阵势移动,站在了图形的中间。 而那两个被揪出来的卧底,先后被多吉和巴吉打晕过去,丢在了一边。 张盛远抽出背上的桃木剑,再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箓,在八卦图的中间越舞越快。 …… 正当阿勒怀疑自个的耳朵会不会被割掉的时候,他看到底下的兄弟们摆出了平时操练的八卦阵,而暗哨们缺失的位置,都被明哨的人被上,因此那八卦图看上去有些扭,也不及平时的大,但仍然可以看出是那么个形状。 等他再看到张盛远在中间,那矮胖的身体在阵眼里穿花拂柳地行走,因为太矮太胖,就如同冬瓜般在阵中滚来滚去时,忍不住发笑。 就在这一笑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直吸着自个不能动弹的那股力消失了,他直直地往树下掉。 连忙在空中翻身向上提了口气,阿勒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很快,跟他一道的几个喑哨都在四周现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暗哨问阿勒。 “我估计是有人使法把咱们困住,如今张道长跟那人斗法赢了,所以咱们才没事的。”阿勒恨恨地说,“也不知道是谁,这般捉弄人,要让我打到他,定要狠狠揍他几拳。” “会不会真是他们说的,魔女和地龙想脱困?” 听了属下的猜测,阿勒点点头道:“有可能,说不定就是对方想施法将魔女和地龙放出来,走,咱们赶紧过去,听从侍卫长他们的安排。” 第269章 亲密 同一天的黄昏时分,李云彤觉得心神不宁,她靠在窗边矮榻的迎枕上,侧着头阖了眼睛,手指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击着几案陷入沉思。 夏日傍晚的阳光仍然炽热,透过窗外的树荫缝隙,光晕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照在她秀美的侧脸,明明暗暗,越发衬得她肤肤如同白玉,晶莹剔透。 若不是她的手在几案上轻微的敲打,光看那长睫轻阖的眼睛会以为她在犯迷糊。 松赞干布进来以为她睡了,看了好一会,发现李云彤分明是在想心事,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就有种感觉自个好像被隔绝在外,明明同在一屋,却好像在不同的世界里一般,眉头便皱了皱。 他走过去,想将她唤醒回来。 “文成?”松赞干布压低了声音,他的嗓音和日光一道缠绕在李云彤的耳边,声与光,影与念,仿佛淡淡的打扰,又如轻轻的抚摸。 李云彤回过神,抬眼看到松赞干布低俯下的头,那张如刀雕斧刻般英俊的面孔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两颌之侧寸许长的髯须,显得有些不驯。 虽然那双眼睛一如平日温和,但因为脸上没有笑容,就令人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每一次只要松赞干布不笑,李云彤就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被刀光血影淬练过的杀气。 那种杀气令李云彤紧张,也令她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 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文成!”这一声不再是问询的口气,带了微微轻叹,和李云彤对望片刻后,松赞干布扬起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握住李云彤的手,坐到矮榻上,坐在她的身边。 天气热,纵然白日的冰盆驱散了大量的暑气,但松赞干布一坐下,李云彤就觉得挨着火炉似的,她瞧了瞧松赞干布的模样,发现他挨着自己不过短短片刻,薄汗已然隐隐浸染衣背。 犹豫了一下,李云彤掏出锦帕,帮松赞干布拭了拭额角的汗,还抹了抹他的后颈,如此一来,她的手臂在他面前轻晃,宽大的衣袖半落,一段莲藕似的玉臂展露,萦绕在松赞干布鼻息间的香气就越发浓郁。 他将李云彤的胳膊拿起放在自个的鼻子跟前闻了闻,现出陶醉的神情。 和他相比,李云彤可说是冰肌玉骨,触手清凉。 “衣裳都有些湿了,赞普换一件吧,免得吹了夜风着凉。”李云彤正准备唤人进来拿衣裳侍候松赞干布更衣,就被一把掩住了嘴,腰上也多了一只大手,转瞬间她就被拉倒在矮榻上。 好容易撑起手,李云彤抬头,圆睁着黝黑的大眼睛嗔怪地说:“赞普别闹,这么热的天,你的衣服都湿了,快让我起来,好让人进来给你换件衣裳。” 松赞干布不动声色,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只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芙蓉面,轻吻上去。 冷香盈怀,他满足地轻吟一声。 做为雪域之王,他当然不会是一个为美色所惑的君王,固然李云彤的如玉肌肤和丽色与吐蕃、泥泊罗的女人相比,有着不同的风情,令他觉得新鲜,但毕竟已经同床共枕了几年,再怎么新鲜那股劲也过去了。 之所以会这几年过去了,仍然保持着非常亲密的感觉,是因为李云彤有着美貌和身份之外的一些东西,她不仅头脑清晰,对事对人有着很好的判断力,而且还能非常巧妙聪明的令松赞干布意识到她的价值,觉得她的种种,都正是他所需要的,就像她的冰肌玉骨,在夏日里简直就是清凉的微风。 正因为这种种优点,再加上她的美貌,他们之间才越来越亲密,有时,松赞干布甚至忘记了李云彤的身份。 是的,吐蕃和大唐,既是盟友也是对手,而他和她,因为自己的国家,虽因姻缘结合相亲,却始终有着一丝防范。 毕竟,于松赞干布而言,他并不甘心一直屈居大唐之下,而真有那样一天,他不敢断定李云彤会站在谁的一边。 大唐,是她的母国,也是她亲人所在之地。 可即使如此,他仍一点点放下心防,如同李云彤全心全力对吐蕃那般,全心全意地对她好。 “快放开啦,再这么折腾下去,我也一身汗了。”见松赞干布半天不放手,李云彤挣扎着抬起头,试图离身下这个热源远一些。 松赞干布唇角含笑,松了松手,却未完全放开,低声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告诉我,我就放开你。” 李云彤愣了愣,房间一时静了下来。 好半晌,她扯开松赞干布的手,坐在一边看着他道:“没想什么,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去佛寺那边看看,心里头总有些不得劲。” 她的脸正好迎着光,夕阳的余晖映进眼眸,墨玉一般的眼睛里落下细细碎碎的光亮,朱颜皓齿,甚是美丽,以至于松赞干布忽略了她话语里的那点担忧。 拉住李云彤的手,松赞干布嘴角越发上扬,“行,咱们今晚好好休息休息,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去佛寺看看。” 李云彤任由他握着自个的手,思忖片刻问道:“要不,咱们今晚就过去看看?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边住着不方便,再说太阳都要落山了,赶路也不方便,咱们还是早些休息,明日早些去就是。”松赞干布对李云彤的担忧不以为然,“你放心吧,我连巴吉和多吉都派去了,佛寺跟前又有驻军,再加上张道长,不会出什么事的,大法师那边有拉岱木牵制着,顾不上暗中搞鬼,这会儿,只怕他正头疼怎么对付拉岱木呢。” 他靠在李云彤的肩头耍赖道:“我不要她们帮着更衣,你帮我换吧,别说,这汗乎乎的,还真有些不舒服。” 和松赞干布对视了一会儿,李云彤到底抵不住他灼热的眼神,垂下了眼眸,羽睫微颤。 松赞干布张开手臂。 迟疑片刻过后,李云彤便为他轻解衣扣、腰带,将那层薄衫从他身上慢慢除去。 松赞干布极为配合,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李云彤为自己解衣,还顺从地转身,方便她行事。 薄衫下,他古铜色的肌肉看着很是雄厚有力,那举手抬足间鼓起的精壮线条,令李云彤忍不住摸了摸。 没等松赞干布反应,李云彤就意识到自个的动作无异是在挑逗,迅速抬起自个的那只手,抽离了他的肩背。 松赞干布笑着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慌乱的移开,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脸也涨红,不由扬声大笑。 他这一笑,李云彤更加羞恼。 “文成可是喜欢我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低沉,带着欲念。 李云彤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炽热的眼眸,片刻后,微微点头又慌忙摇头。 “我在想,今个晚上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总有些忐忑不安的,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大不了,就连夜赶回来休息,反正路修好了,过去也花不了多久。” 被松赞干布说破心事,她面庞不禁微热,随便捡了句话转移话题。 松赞干布眼底的那片炽热,慢慢霁散。 松赞干布有些失望,虽然两人在一道已经三年多,但于情事一道,她总是有些口是心非,就像今个,虽然天气热,但她明明意动,却在两个人情浓意浓之际,这般煞风景,实在有些无趣。 李云彤很快发现了他的情绪不对,连忙解释,“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所以心神不宁,赞普不要多想。”她垂下眼,声如蚊呐,“赞普这样子,我当然是极喜欢的,但又不急这一时……” 听李云彤这一说,想到她这一晚上再三提起,松赞干布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我依了你去佛寺,要是没什么事回来,你也得依我才行。” 他凝视着她,声音里完全没有了不快,语调极是轻柔,似在问她要一个承诺。 李云彤微微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的薄衫,看见松赞干布的精壮上身,再度红着面庞微垂眼眸,将衣衫给他穿上。 松赞干布不由发笑,这么几年了,每每如此,文成都是羞怯如同少女,甚至在情动之时,也不肯直视他的身体。 和吐蕃女子恨不得见了他就想推倒的泼辣胆大相比,李云彤的这般模样,也是格外令松赞干布心动的一个原因。 他自个将衣带系妥。 “既然如此,咱们就早去早回,别看白天热,夜里还是有些凉,佛寺那边离山近,还要冷一些,让她们给你多备些衣裳。” “文成……” 松赞干布见李云彤准备出门,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将她拉回自己的怀抱,从后面环住他,缓缓将她紧紧抱住,将她那双纤细滑嫩的手包在了自己因常握刀剑满是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你来吐蕃,真是天神赐福于我。” 感觉到身后之人砰砰砰的心跳,李云彤静静立在那儿,侧头转颜,让松赞干布的吻落在她的侧脸。 第270章 银索 明明在树上阿勒他们还能看到底下的人,可等落地了之后,就像走进迷魂阵了一般,原来触手可及的人三转两转的,竟然没了踪影。 用随身带着的火石点燃了火把,一点数,发现他们的人也不见了好几个。 不管是喊人还是找寻,都没有回音。 阿勒连忙叫暗哨们靠近些,免得再有人走失,想着侍卫长和张道长他们是不是进了佛寺,他们便往寺庙走,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寺庙附近安排了多处岗哨,可他们一路走过去,都是空荡荡的。 难道那些人也像他们先前那般被禁制了? 左右找寻之际,便看见带过来值夜的獒犬有两只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从转角处跑了出来,看到是他们,跑得甚欢,甚至因为跑得太快,到了跟前便伸长了舌头直喘气。 阿勒松了口气,獒犬搜索是一流的,有了它们,找到侍卫长等人应该不是难事。 獒犬跟阿勒极熟,围着他左蹭右蹭。 突然,两只獒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惊醒地立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寺庙的方向,像是看见了什么,扯着嗓子直叫。 犬吠声听起来就像是遇到了强敌。 阿勒不由问道:“你们发现什么了……”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之所以没说完就停下,并不是因为他意识到獒犬无法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地下传来了越来越逼近的震动…… 阿勒睁大了眼睛,随即握紧了手上的长剑—— 一队身着黑衣,骑着黑马的铁蹄奔踏而来。 獒犬狂吠不止。 然而犬吠声音很快戛然而止,一柄长刀在跟阿勒交手之后,骤然从他身旁左右劈下,将两只獒犬一分为四。 獒犬的吠声淹没在血泊里。 阿勒知道遇到了劲敌,借着火把的光,他警惕地打量着马上的手提长刀的男子。 黑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双颊瘦削,剑眉鹰眼,看上去跟松赞干布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是一张薄唇,面色就显得阴冷些,坐在高头大马上,他得意地看着被团团围住的喑哨。 黑衣男子正是被发放守陵的吉利格朗,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看守的,但阿勒知道,今晚的一切,跟他脱不了干系。 “给你们个机会,”吉利格朗一抖手腕,长刀上的血滴落在阿勒的脚下,“若是肯跪地求饶,就饶你们一命,不然,一个都别想活。” 随着他的话落,火把就灭了几根。 阿勒知道,暗哨中,又有人着了道。 阿勒唇角紧抿,握紧手中的剑回道:“你不应该在这里。” 吉利格朗身边的一个随从喝道:“放肆,怎么跟王爷说话呢?还不跪下?” 说完,那随从挥动手里的长刀,问吉利格朗,“王爷,他们既然不从,不如就按原来的计划,都杀了吧……哎,竟然让那些人跑出来了?” 阿勒顺着那随从的目光,望向黑暗的另一头。 那里出现了点点火光,随着火光走近,便看见巴吉和多吉拎着一群拿刀拿枪的护卫,将张盛远护在中间,慢慢往这边走了过来。 见到巴吉他们,阿勒心头一松。 他可是知道,赞普的这两大侍卫长,武功极高,有他们在,就算是吉利格朗带了人马来,也要掂量掂量。 吉利格朗坐在马背上,朝走过来的巴吉他们一扬头,问道:“你们的人马已经死伤过半,若是再不降,休怪本王不客气。” 巴吉缓缓举起手中长枪,“三王爷尽管放马过来。” 吉利格朗冷笑道:“若是平日,本王还会惧你们三分,但今夜,你们就没想过之前的地龙翻身是怎么回事吗?罢了,既然你们有心寻死,那本王就成全你们。” 说完,他的脸上似乎带上几分怜悯,见巴吉他们没有一个人退,便轻轻一挥手,念了句什么,他后头的黑衣骑士听到了号令便一拥而上,如同黑浪一般要将困在他们中间的巴吉等人绞杀其中。 阿勒冷眼瞧着,发现那些黑衣骑士似乎有些诡异,身法快到了极致,从他面前掠过,竟然看着有些眼花。 何时吉利格朗手下有这么多的高手?不光是阿勒,就连巴吉他们也狠狠地吃了一惊。 “小心些,这些人都是被术法所控制的活死人,不知痛不畏死,得砍掉脑袋才行。”被保护在中心的张盛远第一个看出不对,连忙出言提醒。 巴吉听懂了他的意思,跃身而起,砍下了一个最靠近他的骑士脑袋。 阿勒被一个黑衣骑士挑落了手里的长剑,向后急退。 他手中扣紧了一大把铁蒺藜,打算趁着那些黑衣骑士跟巴吉、多吉等人缠头的时候实施偷袭,余光扫见一个黑衣骑士被挑落马下,又被斩去了半边脑袋,眼看是活不成了,就没太在意,谁知那黑衣人竟然以不可思议的奇怪身形跃起,一掌向他拍了过来。 阿勒没料到已经垂死之人竟然有这般力道,一边将手里的铁蒺藜撒飞过去,一边疾身往后退去,但那黑衣人竟然像不知道自个头都没有了一半似的,追着他杀过来,中途还扭断了一个暗哨的脖子。 就连他追着阿勒的身形,都是那种不顾一切不畏生死的凶狠,一时之间,阿勒竟然被他追得有些狼狈。 不光是他,多吉和巴吉等人也是勉力支撑。 谁跟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打起来,都不好受。 就在那些黑衣骑士渐渐将张盛远跟其他人分开之际,一柄长枪横空挡了过来,险些将追杀张盛远的那个黑衣骑士脑袋削掉。 紧跟着,那长枪又朝吉利格朗的方向刺了过来。 这令吉利格郎吃了一惊,蓦地移马退开,却见那方才被围困着的巴吉竟然朝自个这边杀了过来。 此时,巴吉已经如同血人,他那黑塔一般的身形因为流血太多,动作已经迟缓了不少,但吉利格朗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杀意,那种一往无前,不死不休的杀意。 巴吉也同那些黑衣骑士一般,不管有多少人围他,有多少刀砍向他,他都只攻不守,每一枪都奔吉利格朗而来。 吉利格朗心里微沉,他的随从见机,连忙从嘴里发出几个哨音,黑衣人们便一个个翻身下马,随从打自个的袍袖中甩出什么东西来,那些黑衣人一个个接上后便不再进攻,只是把人围在中间,然后一步步逼近。 有一个靠近他们的护卫,瞬间便被分成了几块,血像瓢泼大雨般喷洒出来。 “小心,他们手里有银索刀。”多吉惊呼,一把拉住险些撞上去的阿勒。 银索刀并不是刀,而是如同刀一般锋利的线,黑衣人拉着那些从随从手中银索刀喷出的线影,如同一张无形的刀网,要将多吉他们全部绞杀其中。 巴吉怒道:“吉利格朗,你竟然跟魔苯的人勾结……” 他话没说完,靠近他的黑衣人拉着银索刀朝他的身上招呼过去。 一根线在巴吉的手上转了半圈。 尽管他退得极快,但那根线还是绞落了他的两根手指,还绞杀了他身边的一个护卫。 巴吉眼皮急跳,难不成,今个这佛寺真得保不住了吗? 他看向张盛远。 张盛远苦笑,“我正在想办法。” 他们列的八卦阵都没能挡住这些人,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没有生命却被人操纵着,只知道杀戮的活死人。 “擒贼先擒王。”张盛远喃喃叹道,“可是,得有人将我送到他身边去……” 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要把张盛远送到吉利格朗的跟前,根本不可能。 可若不如此,他们今夜都会死在这里,大概一个也跑不了。 如此……倒不如拼上一拼。 巴吉看了张盛远一眼,狂吼一声,“道长跟我来——” 有一个人跑得比他更快。 暗哨的头领,阿勒。 他拿着长剑,舞得如同飞转的风车一般,迎向那些看不见的银索刀,如同一个小小的火苗迎向怒卷的狂风,反复摇摆,却始终不曾熄灭。 多吉拉住朝前冲的巴吉,提刀冲了上去。 而这个方向围着的银刀索,终于在他们的不停砍杀下,断了。 张盛远深吸了一口气,提步朝阿勒和多吉血肉拼出来的那个缺口跑过去。 他转身险些撞在倒下来的阿勒身上,跟过来的巴吉连忙扶了他一把,因为巴吉的腿被银索刀拉伤,这一拉张盛远,便踉跄的险些倒地。 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多吉伸出腿,替他挡住了一把砍过来的刀。 “把道长带出去,务必。”多吉道,“不管用什么法子……要去告诉赞普知道……” 话没说完,巴吉怒吼着,用长枪挑落了一个杀过来的黑衣人,枪尖不停地在那人头上猛刺,把人刺得面目全非还不停止。 张盛远掏出一张符,塞进奄奄一息的多吉嘴里,轻声道:“咽下去,撑住一口气。” 巴吉看向倒在地上,身体都被分成几块的阿勒。 张盛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巴吉蹲下身体,张盛远趴在他的背上,两人一道往缺口外冲去,毫不迟疑地冲着那已经被重重黑衣人护在中间的吉利格朗。 第271章 魔笛 因为那些黑衣骑士悍不畏死,又是那种断胳膊断腿都不管的活死人打法,渐渐地,巴吉他们落了下风,正当包围圈一步步缩小,大家都以为要全军覆没之际,一阵马嘶声由远而近,打破了刀枪交战的血雨腥风。 就在张盛远被人砍伤,一把刀朝他的头迎面劈下之际,只听一声尖啸传来,一支腕粗的长枪被人当成利箭般射了过来,将正要砍张盛远的那个黑衣骑士射了个对穿,连人带枪钉在了地上。 黑衣人的刀掉落在地上,丁零当啷震颤不休。 张盛远死里逃身,盯着那长枪和犹自挣扎着的黑衣人,怔了半晌,而后狂喜地叫道:“援兵,援兵来了……” 正在马上指挥作战的吉利格朗听闻,猛地扭过头去,只见一队人鲜衣怒马如同分花拂柳般杀了过来,所到之处好似砍瓜切菜,活活将他的活死人军队包围圈从外头给撕开了一道口子。 随着那批人杀过来,刀枪剑鸣声四起,开路的一批增援率先和吉利格朗这边的人动起手来,巴吉等人看见远处熟悉的人马,心里微微一松。 这个时候,就听到里面被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喊,“赞普,是赞普亲率人来救我们了……” 惊喜狂喊如同冷水进了热油锅,立刻炸裂开来,外面的人往里头势如破竹,里头原本垂死挣扎的人顿时焕发生机,两边内外夹击,吉利格朗的人马上感觉吃力起来。 一直忙着驱赶那些黑衣人的亲信立刻如临大敌,甚至顾不上吹哨,掉转马头冲到吉利格朗身边,“王爷,要不咱们先撤吧!” 吉利格朗神色阴沉,“来者当真是松赞干布本人?” “应该是。”那亲信一声长哨,所有的黑衣人都以吉利格朗为中心,以免他被两边的人冲击,他一边吹哨调整阵势,一边抽间隙对吉利格朗说道,“王爷,再拖下去只怕咱们就走不了,您还是暂时避一避,以图……” 吉利格朗抬手打断他。 他这一抬手,跟前护着他的随从都安静如鸡。 “既然来了,就把他也一道留在这里。让他今夜有来无回。”利格朗将他手里的长剑甩了甩,听到宝剑轻鸣,他狠辣地挽了个剑花,又“呛啷”一下将剑收回剑鞘,一字一顿,阴沉着脸下令道,“放迷魂灯,本王要他们今夜全部都葬身此地。” 亲信闻言吓了一跳,用迷魂灯,不仅对方的人会受影响,还意味着之前服药的那帮黑衣骑士打完这仗真会如同死人一般,事后再给解药也没用了。 这些人,可是王爷的精锐。 “王爷——”他还想再劝。 “不杀了他,我回去也绝无活路。”吉利格朗随即猛地一挥手,阴毒地说:“成败在此一晚,把法师给的迷魂灯点上……” 一盏灯被无形的线扯着一般,晃晃悠悠飘向上空。 迷魂灯所照之处,松赞干布这边的人如同失神了似的,骑在马上的掉落下来,举刀的反砍向自己,拿枪的刺向同伴……而黑衣骑士那边则更加凶悍,勇往直前,轻易地就解决了对手。 看到前头的人竟然调转刀口,如同疯魔了一般杀向自个的同伴,在后头押阵的松赞干布一时措手不及。 灯光晃过去一道阴影,原来失神的人回过神,又重新投入战斗。 一时与自己人打,一时与敌手交锋,再加上还有自伤的,战局登时激烈起来…… 张盛远正在对准那盏迷魂灯念咒施法,被巴吉反手一刀,眼前一黑,心里想着不能倒下,身体却不听使唤,倒地晕过去了。 后来的事,他自然也就不得而知。 李云彤在最后头被人护着,灯光不及之处没受什么影响,但她远远地看见了前头一片混乱。 发现松赞干布固若金汤的铁骑在灯光照耀下,好像潮水被分开,如同前进的帆船被巨风吹得转向,原来坚不可摧的铁骑,此刻变成了自己打自己人,迅速倒下,失去了先前那种锐不可挡前进的力道…… 李云彤深吸一口气。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支玉笛,以梵音吹了起来,笛音轻亮,在佛寺之前,群山之中回荡开来,一直传到那些交战的兵士耳朵里,那灯光带来的晕乎被笛音吹散,他们回过神来,一改迷瞪状态,继续砍菜切瓜。 里面的巴吉等人也回过神来,惊醒自己之前所为,怒吼着杀向敌人。 活死人们布下的坚固防线很快被再度撕开。 而松赞干布带着人已经杀到吉利格朗的近前,他看了下自己被近卫之前砍伤的右胳膊,抬头看了吉利格朗一眼,手指轻轻握了一下手里的刀柄。 吉利格朗看见了松赞干布的手,看见他手中雪亮的刀举起,看见他胳膊上的血迹沿着刀柄淬上刀尖。 看到很新鲜的血,从刀尖上一滴滴掉落。 等吉利格朗看清了松赞干布手里的那把刀朝自个飞过来,不由瞳孔一缩。 “王爷——”一个随从挡在了他的身前。 吉利格朗一闪,退了开来。 “念转化咒。”他朝着亲信吩咐了一句。 看到随着亲信的咒语念出,黑衣骑士们纷纷在片刻之间变成一只只虎豹,吉利格朗眸光一闪,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犹豫片刻,吞了下去。 这一转化,他们就是神兽,所向披靡,可是也再回不到人身了。 吉利格郎变成了一只大黑熊,高约十尺,如同巨大的肉山,移动间,一掌就将他跟前的几个人打成了肉泥。 等松赞干布带来的人马发现黑衣骑士们一个个变成了膀大腰圆的虎豹,一个个皮糙肉厚的,更加不好对付时,不由惊异不安。 就在这时,又听见人喊:神明带着神兽降临人间,是为了将邪恶的佛法驱逐出境。在吐蕃,苯教才是唯一的光明所在…… 亲眼看到活人大变身的“神迹”,除了个别对松赞干布死忠的精卫,其他人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有些直接被虎豹咬掉了头。 而李云彤却看到那些虎豹和黑熊身上冒出的浓浓阴煞之气,那阴煞之气,如同地狱磷火,渐渐弥漫开来。 “这般阴煞之气,普通人根本对付不了。”李云彤脸色大变。 好在,转化之后它们的灵智也少了许多,就像一只真正的恶兽,虽然有强大的力量,却只能依靠本能捕猎,并不会灵活机变。 巴吉也看出了这一点,在包围圈里头大喊:“引它们壕沟那边去……” “既然有挖好的壕沟,把它们都赶过去。”松赞干布将手中的强弩拉开,瞄准一只离他最近的豹子射了过去。 只有将这批虎豹赶到壕沟里,他们才能避免与之正面交锋,到时候,趁着它们往上爬时,再一个个收拾。 那些虎豹们发出嗷嗷叫的嘶吼,黑熊则不停地捶打自个如同山一般强壮强硬的胸膛,向松赞干布发起挑战。 因为人到哪里,那些转化的虎豹就转向哪里,如此一来,虎豹们就接二连三的摔进了壕沟里,那些壕沟很深,可即使如此,那些虎豹们也不放弃,摔倒后挣扎着起来继续往上爬,而那只最大的黑熊摔进去之后,爬了两回,就跑了上来,再次朝松赞干布冲过去。 即使已经转化成黑熊,它也记得自个的目标就是眼前这个人。 松赞干布手里的铁弩一箭又一箭地射入黑熊的身体,一开始黑熊还晃上一晃,伸出熊掌将它身上的铁箭拔出,到了后来,它就像个刺猬一样,带着那些铁箭继续向前,好像那些铁箭对它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李云彤飞马前奔,赶在松赞干布身边,对着走过来不到三尺的黑熊,一串符箓打了过去。 跟着,她又将玉笛吹起来。 如果那些人没有转化,她顶多只能用笛音驱散迷魂灯带去的影响,由人变恶兽,这是阴邪之术,落在她这样的术士手里,还容易对付些。 她的笛音传开,松赞干布这边的人都一口气松了下来,先前那种与恶兽们决一死战的勇中就多了几分智慧的思量:如何在保全自个的情况下,对付那些恶兽? 笛音阵阵,吹得沟底的恶兽们听了想跳舞。 朝松赞干布一个泰山压顶拍下去的黑熊挣扎了片刻,和壕沟底的虎豹们一道都手舞足蹈起来。 笛音如同魔音,它们一直不停地跳啊跳啊,直到力尽,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然后被松赞干布的人轻而易举地收拾住了。 佛寺保住了,可松赞干布并不觉得轻松。 甚至,他连对着佛寺跟前一片狼藉,亲卫们非死即伤这些事情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就诸多大小事情等着他一一解决。 还有,吉利格朗并不会术法,可从巴吉他们所述,以及他亲眼所见的种种迹向来看,吉利格朗分明是和魔苯的人勾结在了一起。 魔苯那些人,表面上连大法师的帐都不买,他们原来只听从贡山一人的指挥,贡山如今已死,究竟是谁把魔苯的人把持住与想毁了四喜幻化寺和羊土幻显寺呢? 答案显然呼之欲出。 可若是找不到证据,大法师这一向都低头顺目的,松赞干布还真没法就这事定他的罪。 第272章 王子 虽然没法指证这事跟大法师有关,但当夜疑似地龙的那个事情,令李云彤警觉魔女罗刹和恶龙有挣脱翻身的可能,连忙让松赞干布下令,不仅要加紧将四喜幻化寺和羊土幻显寺建好,还要把十二镇魔寺都要尽快修建完毕。 而当天夜里,死伤无数,连巴吉、张镇远他们都养了好久的伤,多吉更是凭着一张符咒吊住了命,回去后又由李云彤亲自帮着固魂,饶是如此,仍然养了半年多才恢复过来。 夏去秋来,转眼就是寒冬,过后又是一年春风吹暖逻些城,春草萌芽,钦天监一如往年即择定吉日,松赞干布亲往逻些城的南郊祭祀神明,以求风调雨顺,牛肥马壮羊满山。 今年的祭祀,松赞干布唯一的儿子贡松贡赞也要一同前往。 贡松贡赞出生时胎里不足,一直体弱,但因着这么多年,他是松赞干布唯一的王子,所习文攻武略的学习任务并不因为体弱能减少多少,甚至随着他年长,宫中仍没有皇子出生,那些学习也越来越重,只是他习武,要不了一刻钟就会晕倒,所以即便他很聪慧,却难免心有余力不足,时时会有难以言说的疲累。 就像这次祭祀,车架出行,一路上他都要挺直脊背,端坐如山。 这种坐姿,对于贡松贡赞而言,都是颇为辛苦之事。 抵达南郊之后,松赞干布将儿子叫到身边,带他一同祭祀牧神和雨神,祀礼之后,又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以示打猎。 贡松贡赞个头不小,但他的马却较一般要小,而且温顺,他先前也练过骑马,但即使如此,骑上马之后,他也是脸色发白。 “拉好马缰绳,莫要晃动。看准了前面的靶心,再放箭……”松赞干布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草人心口的箭靶耐心地说。 贡松贡赞听到身后百官里有人叹气,心神一晃,第一支箭射得有气无力,还没到箭靶就落了地。 松赞干布也叹气,不过是在心里头,想他神勇无比,生了个儿子却这般孱弱,这万里江山交到贡松贡赞的手里,也不知道能够保有多久。 好在儿子脑子够用,连上回贡山躲在弃真伦府上的事都是他先探明告诉自己,使得他们这边能够提前做些准备,将贡山和弃真伦一举拿下,如果他的身体再好些,哪怕不能骑马射箭,好好用着文臣武将,也不失一个好的守成之君。 想到此,松赞干布对贡松贡赞说道:“咱们吐蕃以畜牧为主业,狩猎四海,百姓衣食丰足,国本方能坚固,保得雪域万年太平。你要牢牢记住,自己将来的责任,虽然父王我以武治国,但严格说起来,一国之君,包括储君,都不需要以武降力,而要会用人,让臣子们去帮着你开疆辟野……” “儿臣谨遵父王教诲!”贡松贡赞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射出了第二箭,正中靶心。 欢呼声起。 第三箭,他也射得很好,毕竟,祭礼只是个形式,箭靶树的位置比他平日练习时还要近些。 箭礼毕,松赞干布拉起贡松贡赞的手,翻看他的掌心,指着上面的茧子笑道:“我听大相说,你近日骑马习箭过于勤奋,以至于笔都握不稳,可有此事?” 贡松贡赞低下头,“儿臣只是想着早些为父王分忧……” “汉人有句话‘欲速则不达’。”松赞干布放开贡松贡赞的手,开解道,“文韬武略固然重要,但要在你力所能及的基础上,不然熬坏了身子,岂不是得不偿失?你怕什么,钦陵的武功很好,假以时日应该不亚于他的父亲,有他辅佐于你,和你自个用兵也是一样的……” 提到钦陵,贡松贡赞并未释怀,反倒神情微黯。 钦陵比他年长一岁,两年前就已经和拉姆成了亲,如今膝下小儿已经能够蹒跚学步,而他因为身体不好,太医力主晚些成亲,虽然他们没说,可他也知道,自个这身体,将来要孩子恐怕有些困难。 父王那般神勇,至今都只有他一个独子,以他的身体,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他熟读典籍和史书,非常清楚主弱臣强会有什么情况,纵然钦陵现在和他亲如兄弟,可父王百年之后,没有人压制,到了钦陵的下一代呢? 噶尔家族世代军武,用兵如神,大相辅佐父王,钦陵辅佐他,可自个这身体,能够辖制住一天比一天厉害的钦陵嘛? 说起来,弃仁拉索王叔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没有不狡猾的狐狸,没有不吃肉的老虎。应该把兵权从噶尔家族拿回来,功高震主,父王不惧,可自个的本事,只怕将来管控不了,得做些准备。 正因如此,两年前朝中一些人排挤大相噶尔·东赞时,他没有帮着据理力争,而是建议噶尔家暂避风头,在父王面前说唐天子就是用朝臣们互相辖制之术,避免一方坐大…… 对于钦陵这个从小一道长大的同伴,如同兄弟般的感情,贡松贡赞的感情很复杂,有亲密,有提防,有妒忌,也有愧疚。 只是事情牵涉到他的权力,牵涉到他能不能像父王一般坐稳王位,容不得他有半点心软,愧疚再多,他也必须硬下心肠。 松赞干布看到儿子的神色,问他为何闷闷不乐,贡松贡赞当然不可能说出实情,只得说自个想到钦陵的孩子都已经满地在跑,自个有些神伤。 听完他的话,松赞干布大笑,伸手拍了拍贡松贡赞的肩膀,调笑道:“父王倒忘了,你已经长大成人,是该娶亲生子的年纪了。” 贡松贡赞微露喜色,但还是推辞道:“父王,之前不是说要儿臣晚两年再成亲吗?” “可先选一选。等回宫之后,我同你祖母她们说。” 贡松贡赞知道松赞干布要商量的人里,不包括他的生母芒萨赤嘉。 他的生母,并不是王后,只是父王众多妃萨中的一个而已。 而他若不是独子,只怕未必能够轮到他将来做吐蕃的赞普。 就像这次来南效祭祀,若不是因为这么多年都没有其他王子出生,两位王后更是一直没有生育,只怕还不会让他来。 “儿臣听从父王和祖母、母萨们的安排。”贡松贡赞露出少年人提及自个亲事时的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 “我们虽然要安排,不过你若是有喜欢的,也不妨说说,就是身份不合适,也能给你做个侍妾。”松赞干布打趣儿子。 …… 马车上,由婢女侍候着洗脸梳头完,云碧恩珠还对着铜镜用了些脂粉。 虽说这一路上,她连马车都很少下,涂脂抹粉根本没人看,但她一向如此,不管任何时候出现在人前,都是无懈可击的教养和美貌。 毕竟,她一个商户的女子,要想嫁入贵族,首先就得有贵族女子家里头的规矩。 按理来说,商户女子就算能嫁给贵族,也只有做妾室的命,但云碧恩珠不服命,她偏要嫁给贵族为正妻。 好在,逻些城里不乏一些破落户的贵族,有些不过是顶着个名头,其实内里早就没什么体面可撑,而她家有钱,说不定就能寻到合适的,毕竟,这世人没有人不爱钱,没钱的贵族们,就更知道钱的好,离不了钱。 这世上有人嫌铜钱臭,不过那都是不缺钱的主,那样的人,也不是她能够嫁到,也不是她能够得着的。 她要接触是爱钱的贵族,能够帮她的贵族。 就像她到逻些城来投奔的这位姨婆,虽说嫁到了官宦之家,却一样能够让她用钱打动。 甚至,帮她达成心愿。 第273章 麻雀 虽是商户,但云碧恩珠家里头不是一般有钱,所以她自小也是跟贵族世家的小姐一般锦衣玉食养大的,除了商户要学习的生意往来,人情世故外,千金小姐们要学习的那些个东西,她也一样都没少学。 至于什么拿羊奶洗手,食不厌精、软卧轻裘之类的享受,她恐怕比普通贵族小姐养得还要金贵些。 但就是这般娇生惯养,在她那位姨婆跟前,她也能面不改色的侍候着,不是帮着她姨婆揉捏肩颈,就是帮着捶腿摇扇,至于讲笑话逗趣之类,更是张口就来,平日里一道上街买个小物,购些衣饰之类,她掏起钱来更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好在云碧恩珠生得美貌,神情又是一派天真,做起那些来完全不觉得讨好,只是觉得她对长辈极为孝顺恭敬。 能够将这些事自然而然地做好,倒不是云碧恩珠真得不知世事,天性如此,而是因为她明白,如今自个要有求于人,不能不曲意奉承。 商户出身的她,很早就明白了,在利益面前,自尊一文不值。 要想活下去,活得好,就要先将那所谓的面子丢在一旁。 她要不想办法嫁给有权势的贵族,一个美貌的商户之女,家里再有钱,都保不住被权贵们玩弄的命运,要不是前不久,当地一个官史五十多岁的老父想强娶她,家里为此花了好些银钱都没摆平,她也不至于到逻些城来想办法。 逻些城是王城,哪怕是七品小官,可能都有盘根错节的家势,不是下面人能够得罪的,她到这儿来寻一门亲事,怎么都比被人强纳了好。 只会哭天抹泪却不思改变、不求进取的弱者,如果再生出傲慢,只能混吃等死。 一个人真正骄傲,是可以弯下身子的,只有不涉生死,不违背良知,说几句好听话哄人,做点小辈孝敬长辈的讨好之事,对云碧恩珠来说不算什么。 有求于人,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样子来,谁也不会喜欢去帮助一个不知礼数,没有底气却傲慢清高的人。 如此乖顺孝敬了一段时间,姨婆就松了口,答应云碧恩珠父亲所托,在逻些城里帮她寻门亲事。 不过十六岁,说起亲事来,云碧恩珠自然是有些羞涩,但她更是感激,扑到姨婆膝下眼含泪花,“姨婆也知道我家里的事情,因为我这张脸给阿爸、阿妈惹了多少事情,我也不是没想过索性抓花脸了事,可阿爸他们不让,左思右想,只有姨婆您可以帮我……不管事情成不成,姨婆的恩德,我们都会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看到云碧恩珠那双波光潋滟的大眼睛,哭起来更是楚楚动人的模样,就是全逻些城也寻不出几个这般好姿色的来,若不是身份拘着,只怕到宫里头做个娘娘都不差……姨婆脸色越发和蔼,扶起她道:“若能嫁到名门勋贵,那是你的造化,姨婆也能跟着沾光,你先起来吧,姨婆想问一问,你想寻个什么样的人家,是武将还是文臣?长子嫡孙还是次子,你得给我说说,姨婆心里也有个数。” 云碧恩珠用锦帕拭完泪,低下头,娇怯怯地说:“听凭姨婆做主,只一条,我不当妾,只做正妻。” 姨婆点点头,拍拍她的手道:“如此一来,长子嫡孙怕是不能。对了,我看你父亲信上写,你家里头要给你陪嫁千亩牧场,十个商铺……还有金银若干?你那些兄弟们可愿意?” 云碧恩珠点点头道:“愿意的,姨婆您也知道,我家三个哥哥,只得了我这一个妹妹,而且他们也个个都是经商能手,并不在意这些。” 姨婆听了,越发满意,“我的心肝宝哎,听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个人,你表婶家的小儿子倒是很合适,等你嫁过来,成日就在我跟前了,咱娘俩就像现在似的说说笑笑多好。说起来,那孩子你也见过,意下如何?” 云碧恩珠一听,紧紧握住了自个的手,指甲都掐入了自个的掌心。 表婶家的那个儿子,人长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不说,而且一副色眯眯的模样,自己头一回见他,就是看他在堵一个婢女,说话污秽不堪。 那样的算什么贵族子弟?连基本教养都没有,还不如她这样的商户出身呢! 只是这样的话,云碧恩珠不能说,姨婆也不会喜欢听。 在她看来,能让自个的小孙子娶云碧恩珠,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要不是看在那千亩牧场,商铺什么的份上,她才不会考虑让自个的小孙子娶一个商户之女。 因此,她好一会没听见云碧恩珠应承下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云碧恩珠沉默片刻,见姨婆的脸沉了下来,便摆出愁容,担忧地说:“三表哥是表婶的心头肉,若是能够亲上加亲当然再好不过,姨婆和表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嫁过来只有好日子过。只是我听说表亲之间成亲,生下来的小孩非傻即残,你们对我这般恩情,不敢因着自个的事情,让表婶家里头出祸害。” 姨婆听得吓了一跳,“此话当真?光这逻些城里表哥表妹成亲的不少,也没见谁家出事啊?” 姨婆跟前的心腹嬷嬷早被云碧恩珠用钱买通,见她看了自个一眼,知道这是让帮着说话的意思,忙说道:“老夫人,仔细想想,表小姐说得有些道理,莫尔赞事家的公子,据说娶了他妻妹家的姑娘,生下来的孩子,可不就是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嘛……”她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听得姨婆胆战心惊。 但要舍弃那些眼看要到嘴的牧田和银钱,她又舍不得,便说:“要不,你们别要孩子,娶个妾室生一个寄在你名下?大不了,去母留子就是。” 云碧恩珠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自个肚子里出来的,怎么都养不熟的,若是等他长大了,知道他阿妈因我而死,只怕反目成仇也是有的……” 不管姨婆怎么说,云碧恩珠都不肯松口,弄得姨婆最后甩了脸,打发她回屋去。 过了几天,云碧恩珠说要帮姨婆府上掏笔银子整修院子,种上她喜欢的花花草草,还让那个嬷嬷私下劝说,安顿了她的婚事虽然不及娶回家那般得益,但谢媒钱也不少,总比闹得大家一拍两散什么都落不着强,姨婆方才转怒为喜,又抱着她心肝肉的喊起来,说后日里有个人的女儿满月,她带云碧恩珠过去,正好把她介绍给逻些城里的世家贵族们,她若是得了哪家夫人的欢心,再趁机说和亲事,说不定真能寻个如意郎君。 云碧恩珠也知道,以自个的身份,若是让人上门冒然去问询亲事,只怕得不了什么好的,倒是这种宴席,不光有豪门贵亲的女眷,还有道贺的男宾,机会要大得多…… 因此到了那一日,她比平日里更加用心妆扮,从穿衣到首饰,无一不显奢华,却都不是扎眼的那种富贵,只要是识货的,就知道她家不缺钱,如此一来,家中有年纪相当的有心人就会跟她姨婆问上一问,若是想再进一步了解,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那日里,云碧恩珠虽然不多话,但她样貌好,未语三分笑,听人说话时专注认真,偶然接几句都恰到好处,有知道她身份的,都暗暗称奇:商户家里头竟然也能养出这种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极有分寸的姑娘。 当然也有妒忌的,认为她一个商户之女,竟然穿戴比她们还要精美,跑到这里来扮成千金小姐,真是不知羞耻,话语说得就有些不客气。 云碧恩珠不管她们说什么,就是好脾气地笑,绝不还口。 倒是请客这家里的小姐,莫娜不高兴地看着那几个挑事地说道:“恩珠是我家请来的客人,就算她家世不及你们,但今个来得都是客,你们这般羞辱于她,是不是对我们家里头有什么不满?” 那几个可不敢得罪莫娜,连忙道:“我们只是和她开玩笑的,说错了几句话,莫怪莫怪。” 有一个扯着云碧恩珠的手说:“恩珠妹妹你远道而来,这逻些城兴许不及你家那边富贵,却也是王城,总有些别处没有的好东西,你来了就多住些时日,我们也好带你四处转转,以尽待客之道。” 这话说得明捧暗讽,云碧恩珠当然听得出来,但莫娜是那种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只看对方笑语盈盈,以为真是知错了,便没有再理会。 云碧恩珠虽然听出来了,却不愿为此生事,自然也是笑着回应,跟对方请教逻些城里的吃喝玩乐。 等那几个觉得没趣跟着莫娜走了,云碧恩珠方才站在树下幽幽叹了口气。 “她们那样不客气的待你?你怎么不反驳回去?”树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问她,带着几分好奇又有些漫不经心。 云碧恩珠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自个的头上怎么会传出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她抬头看向树上。 第274章 鲜活 少年看上去有些瘦弱,长相倒是剑眉星目,颇为英俊。 按理来说遇到陌生男子,云碧恩珠应该躲开,但她并不是世家贵族女子,平日里帮着家里照料生意,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加之今日到这儿的人,非富则贵,少年的打扮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便没有走开。 她仰着头,苦笑了一声回答,“反驳什么?她们并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商户之女,到这里来是高攀了,跟她们并不是一路人,强装也融不进去。” “就算如此,她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少年沉默了片刻道,“虽然身份高贵,那也是她们父辈们挣下的,可不关她们什么事,要瞧不起人,她们应该是凭自个的本事挣来才对。人不敬你除夕,你为何敬他初一?” 云碧恩珠摇摇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父辈们建功立业,为的就是封妻荫子,家人共享荣华,让后辈子孙能有个更高的起点。若非得让人家拿出本事来才能论资格讲身份,人家也能说,‘谁叫你的先祖没有努力?’把自己的财产说成牦牛,别人的财产说成虱子是不对的。父辈和自个的本事,都是本事。” 她露出笑意,“我倒觉得这样也蛮好,可以刺激我去努力去奋斗,为我的子孙挣一个更好的前程。” “你是女子,如何努力?”少年不以为然,“女子的命运不过是相夫教子,再努力又如何?” 云碧恩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可以嫁个好夫君啊,做他的贤内助,等他功成名就,不就能封妻荫子了嘛?” 少年若有所思,原先斜靠在树干上的身子坐了起来。 他见云碧恩珠一直仰头跟自个说话,修长的脖颈,忽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便准备往下跳。 云碧恩珠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少年连忙摆手,“别,免得砸着你了。” 跳下树后,少年拍了拍手,正准备开口,一个宫奴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见了他便跪下道:“哎呀,王子殿下,可找着您啦,前面都急疯了,您快随奴过去吧。” 少年朝云碧恩珠抬了抬手,表示自个告辞了,云碧恩珠连忙还了一礼。 看到少年的背影,云碧恩珠久久没有回神,从听见宫奴对少年的称呼起,她就如同雷击,看到少年时,她就想到了对方家世不凡,但万没想到竟然会是位王子。 逻些城里这个年纪能被称为王子的,只有一位,就是当今赞普的独子,贡松贡赞。 兴许这家是他的好友至交,所以他今日会出宫来这里贺喜。 还好,自己先前不管是跟莫娜等人说话,还是这会儿跟他所说,都无什么失礼之处…… 应该不会被怪责。 随宫奴走了一段路,贡松贡赞转头回来对云碧恩珠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小小年纪,竟然想着子孙之事,太不知羞了吧?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君?” 听到贡松贡赞所问,云碧恩珠迅速回神,她低头垂目施礼道:“商户之女,不像世家女子那般清贵,污了王子殿下的圣听,还请见谅。” 她垂头的样子很好看,修长的脖颈露出,光滑如同丝缎,从贡松贡赞的角度来看,甚是美丽优雅。 于是,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执着地问了一句,“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君?” 云碧恩珠抬起头,看着贡松贡赞,大胆地说:“一个能够改变奴命运的男子,能够让我和孩子高高在上的男子。” 贡松贡赞失望地讥讽一笑,“那样的男子,凭什么娶你一个商户之女,就凭你生得美貌出众吗?” 云碧恩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鼻尖微皱,脸颊的梨窝若隐若现,看上去又狡猾又俏皮,“这只是其一,女子的美貌会随着年华逝去减损,那样的男子,当然不可能只为着美貌就娶奴这个商户之女为妻。” 顿了顿,她道:“可奴除了身份不及那些贵族女子外,样样都不输于她们,甚至还要比她们强,若是那样的男子有眼光,就该明白,有本事的女子,比好的家世更加值得珍惜。” 她下巴抬起,扬出漂亮的弧线,美丽的大眼睛露出一丝倨傲,“万一没有那样一个男子,奴凭自个的本事,也能挑一个外表出众,头脑聪慧的男子为伴,就算他没钱没家世也不要紧,我们会有非常优秀的子孙,可以好好培养后代,让他们从小就习文练武,长大了建功立业,这样他们的子女就能够像那些女子一样,拥有高贵的家世。” 贡松贡赞头一回听到这般大胆和匪夷所思的言谈,愣了片刻方道:“你为何不在意男子的家世,倒在意他的外表和头脑?” “好看的人在一起,生出来的子女也会好看啊。就像殿下,不用看您的父母也知道,一定是人中龙凤。至于家世,再多的金银和权势,也无法换取头脑和外表,所以即使是贵族男子,若是外表太普通,太笨,我也不会考虑的,我得为自个的子孙负责……” “没有哪个家族是天生的贵族,她们之所以有今天的高高在上,是因为先祖们的奋斗,如果不能够找到那样一个贵族男子,借力早些改变命运,那我就去做那个靠自身努力,改变后辈命运的先祖。” 说到这儿,云碧恩珠用贝齿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些得意地说,“奴很能赚钱的,阿爸曾说,奴比几个哥哥加一起都厉害。有了钱,再挑对人,肯定能实现奴的愿望。” 贡松贡赞还想说什么,原本等在原地候着的宫奴见他一直不过去,又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在说:“王子殿下,再不过去,只怕总管也要派人来寻您了。” 被这一打岔,贡松贡赞也想不起自个要说什么了,便对云碧恩珠点点头,随宫奴往前院去了。 回宫以后,贡松贡赞的眼前还时时会晃过云碧恩珠那张脸,还有脸上的小得意,小俏皮。 她的眼睛很大,皮肤不是很白,但比大多数吐蕃女子都要白,是那种淡淡的蜜色,高挺的鼻,看上去健康活泼且生命力旺盛。 那股子鲜活美丽,贡松贡赞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过。 做为王子,贡松贡赞从小就对各类美人司空见惯,就算云碧恩珠生得美貌,也不过是令他眼前一亮,并不会神魂颠倒,只是她身上的那种鲜活,比起循规蹈矩的世家女子,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这对于孱弱的贡松贡赞来说,极其吸引。 更别说她讲得那些个胆大言论,是贡松贡赞从未听过的。 他之前因为烦别人见了他一味奉承,就找借口脱身,跑到花园里躲在树上,没想到听见几个女子谈笑,其中最美貌的那个脾气也最好,谁说她都不还嘴,再被人讥讽的急了,也不过是微微一笑。 出于好奇和一点打抱不平的心理,他就在树上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她让他那么吃惊,跟他说话,她大胆又活泼,对他如同多年知交好友,并不隐瞒自个的想法。 虽然心头有惦念,但贡松贡赞知道,以云碧恩珠的身份,给他当侍妾都不够格,顶多只能做个侍寝的使女,要是那样的话,她生下的子女根本不可能算在她的头上,所谓改变后代的命运就无从谈起。 想到那张小脸上眼睛里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贡松贡赞不忍打破。 宫里头不缺美人,可像云碧恩珠那样的女子,却是独一无二。 他不忍让她当个没名没份的侍寝女子。 只是,他很想问问她,她想如何去找那个意中的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贡松贡赞觉得,她寻找意中人的过程,一定会蛮有趣。 他想知道。 他没想到,自个很快就再次见到云碧恩珠。 …… 在赛马场上,贡松贡赞看见自个常坐的雅座那儿有个人,身着男装,但身形曼妙,一看就是女子。 “松少,那位少爷说是您的朋友,所以小的就请她坐在那儿了。”赛马场的管事看见贡松贡赞就乐颠颠地迎上来,眼神有着了然于胸的会意,“还从没见您带朋友一同来过,这可是头一回。想必您和她甚是要好……” 贡松贡赞知道,对方这是把云碧恩珠当他的相好了。 他因为身体差,所以格外喜欢观看赛马这些激烈的活动,到这个赛马场来,也是为着这儿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贵族子弟奉承着,没想到云碧恩珠竟然能找到这儿来。 他懒得跟管事的解释,略点了点头,让扮成随从的宫奴赏了些钱给管事,就抬脚朝自个的位置走过去。 他看着云碧恩珠,冷着脸道:“你不会是把我当成那个改变你命运的男子了吧?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 想到云碧恩珠竟然不知轻重的生出攀龙附凤之心,贡松贡赞就觉得失望。 他以为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都上赶着往他身边凑。 云碧恩珠笑了,露出一口很白很整齐的牙齿,“松少,奴只是来赛马,但他们不让,说是不让女子参加,正好瞧见侍候您的人,奴就打了您的名号。” 第275章 运气 “你要参加赛马?”贡松贡赞走到云碧恩珠的跟前坐下,有些怀疑地说,“你能行吗?” “想不想赢钱?”云碧恩珠露出狡黠的神情,“把您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买奴赢,算是给松少您的赔罪。” 贡松贡赞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敢这么吹牛?” 云碧恩珠并未解释,只笑着道:“若是赢了,松少可要记得今个奴冒您名头的事,得一笔勾销。” 赛马分三轮,第一轮初赛淘汰,第二轮复赛比八强,决赛胜出前三名,都是在马场中进行。 环形的大跑马场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障碍,初赛的十六个人分为四组,每组四个人相比,赢的一队直接晋级,进入复赛。 后面的十二个人打乱顺序重新组合,六人一比,再拼出两个胜出,也晋级进入复赛。 最后,余下的十人,五人比拼,得出余下的两个复赛名额。 换言之,初赛时如果运气好,只要淘汰同组的另外三个队,就能直接进入复赛,运气不好的,则要比拼三次才能进入复赛。 “放手,你放手——”等候入场的那一端,有个像云碧恩珠那般男装打扮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尖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吐蕃因为地广人稀,很多人家男丁不够,除了贵族,很多女子都会参与放牧、农耕,赛马的奖金不少,只要进到复赛就有钱拿,而且还会有观看的人给些打赏,有些身手比较好的女子就会来试试,甚至曾经有过进入前三的战绩。 也有因此嫁入豪门当妾侍的风流故事。 毕竟,对于很多王孙公子而言,看女孩子赛马,本身就是件赏心悦目的乐事,倘若对方长相合意,娶了回去当个小妾也不失一桩美谈。 看到那个女子跟一个公子哥拉扯,旁观的人就心知肚明地互相望了望,有是非的,索性走近些看起“好戏”。 那个女子尖叫,是因为公子哥手里拽着她的马鞭,和她拉拉扯扯的,不肯让她上马。 “小美人儿,这赛马就算赢了能有几个钱?你倒不如跟了我,我定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委屈。”公子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男装女子。 女子身量高佻,皮肤略黑,但浓眉大眼看上去颇有英姿飒爽的味道,那一身男式的骑装,衬着她腰细腿长,既有少女的娇嫩又有少年的清奇,对喜欢这类长相的人而言,有种奇异的诱惑。 “无赖,你这个无赖。”女子怒气冲冲,却不会说脏话骂人,只咬着唇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你真丢脸!” “喊吧、喊吧,看别人听见了,是谁丢脸。”那公子哥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怕,反正他是纨绔公子,调戏女孩子顶多被人叫风流。 而女子和他有什么牵扯,却会被人说是不检点、不正经,就算最后大家都知道她全无过错,她也不会有好名声。 到赛马场上的女子,家世都不会太好,公子哥志在必得。 女子想来也明白这一点,不由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哀求道:“你放手,你别这个样子,你好歹也是赞事之子,别给你阿爸丢脸。” “哦!”公子哥了然的一笑,自以为猜透了女子的心事,“你既然知道我是赞事之子,还装什么清高?顺着小爷,保证你以后吃香喝辣。” 公子哥的话,显然令女子大为恼恨的心事,她一扬马鞭,往对方脸上抽去。 公子哥虽然顶了个纵欲过度的黑眼圈,骑射功夫却不差,扬手握住马鞭一拉,就女子拉在了自己的怀里。 “何必呢?你就算再躲再避,到最后还得乖乖顺着小爷的意,听话些,小爷兴许会给你个贵妾的身份。” 众目睽睽之下,公子哥就将女子横腰抱起,脚尖往下一点,翻身骑到马背上,涎着脸笑道:“我们同骑一匹马回去如何?小美人,为了你我可是连赛马都放弃了,要知道,小爷今个来,可是冲着头名来的。” “放开。”女子奋力用胳膊肘顶撞公子哥的胸、腹,怒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就敢强抢……” 见周围的人或是调笑或是议论,却没有一个人去救那个女子,云碧恩珠快步走过去,还有几步之遥时,她就冷冷地看着公子哥道:“放开她。” “我就不放。“公子哥一副泼皮无赖样,将怀里的女子紧紧搂住,看着云碧恩珠道:“除非,你愿意用自个换她。” “你不肯放,那我就打到你放。”云碧恩珠扬着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她的马鞭如同长了眼睛般非常灵活,公子哥一面要躲闪开她的鞭子,一面还紧搂着女子,很快就难以为继。 女子趁公子哥不备,狠狠用手肘撞到他的肚子上,挣脱下马。 云碧恩珠扶了她一把,让她站稳了。 公子哥随之跳下马,云碧恩珠就扬起马鞭给了他腿上一鞭,恶狠狠地说:“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别怪我不留情。” 公子哥抓住了马鞭,一把抢了过来,将马鞭高高扬起。 只是看着云碧恩珠那张美貌惊人的脸,亦嗔亦怒,似恼似恨的俏脸,他一时失神,马鞭也没有打下去。 他将马鞭握在手里敲了两下,微露笑意威胁道:“若是你肯跟着小爷,前帐一笔勾销,若是不肯,可别怪小爷对你不客气。” 就算云碧恩珠的穿着打扮不像一般来参赛的贫家女,但在公子哥来看,会来参加赛马的女子,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世,他一个赞事之子,还怕摆不平吗? 之前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不就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敢上前嘛? 在公子哥看来,云碧恩珠的举动,无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云碧恩珠不等他说什么,朝贡松贡赞的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道:“看见那位是谁了没有?你觉得自个敢去问他要我吗?” 公子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贡松贡赞。 别人不认识贡松贡赞,他做为赞事之子可是远远地见过两面……立刻脸堆笑道:“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王子殿下那里,还劳姑娘帮我引见引见。” 他拿了个荷包递给云碧恩珠,“这里面有一千两银票,算是我给姑娘赔罪、压惊。” 云碧恩珠没接,淡淡地说:“殿下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回头我给他说说。”她斜飞了公子哥一眼,似笑非笑道,“放心,我忘不了,你是德西赞事的大儿子,我知道的。” 公子哥一听对方竟然知道自个的身份,更加断定她与贡松贡赞相好,满脸堆笑道:“那就有劳姑娘了,对了,我祝你旗开得胜——”他把马鞭塞回云碧天恩的手中,转身走向自己的那匹马。 他还回头喊了一句,“姑娘若不想输,就快点上马,铃声已经响两遍了。” 等云碧恩珠和那个女子上了马,第三遍铃声正好响起。 一开栏,场上的四匹马箭一样的射了出去。 贡松贡赞看到云碧恩珠骑着马,从一开始就慢吞吞地跑在最后,过障碍的时候,还险些没跃过去的模样,险些没把眼睛瞪出来。 就这水平,还敢叫他买她赢?他有些可惜自个刚才让宫奴把身上银子全押她赢的举动。 等看到比了三轮之后,云碧恩珠才勉强得了个复赛的名额,贡松贡赞已经怀疑自个是中了盅。 他明明根本不相信她会赢,为什么还要去下赌注买她赢? 即使云碧恩珠在复赛两轮后,又险险地进入决赛之事,也没令他心里舒坦些,只觉得这姑娘是运气真好,竟然那种的水平也能混进决赛。 能够进到决赛的人,都是实力派,他不相信云碧恩珠还能有哪么好的运气。 第276章 交心 决赛的开始,云碧恩珠的马和先前一样,仍然是慢腾腾的跑在后面。 其实也不能说是慢腾腾,毕竟,她的马离前一匹始终只差半个马身的距离,对于都在快跑的赛马来说,根本不存在慢腾腾,这个词只是相对而言,对于贡松贡赞的观感而言。 “跑这么慢,还说会赢?真不知道她哪里来得底气。”贡松贡赞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也不知道自个是盼着云碧恩珠赢还是输。 嗯,为了他押注的那些银子,他也盼着她赢,根本不是为她这个人担心。 赛程过半之际,有人惊呼起来。 “快看——” 赛马场的看台上不知谁说了一句,跟着,就有人接二连三的站了起来。 就在前面几匹马往终点奔去之际,有人朝壕沟那边冲。 决赛的路程在这儿分成两种,一种是按平时的路径走,一路是跨越壕沟,后者的路程虽然短,却非常险,跨不过来,就连人带马都会摔死。 这条路很少有人选,因为落到后面的马本身就是脚力不及,跨越壕沟自然也就成了笑话。 从逻些城里举办赛马这个事以来,几乎没有多少骑士会选择这条短而险的路,毕竟,没人敢拿自个的命去开玩笑。而且,之前选择这条路的骑士,也是非死即伤,久而久之,有壕沟的这条路就成了摆设,甚至有人建议取消。 但今天的赛马,与众不同,不断有人惊呼,就是因为壕沟的另一边冲过来了一匹马,显然,是选择了这条路。 看到那匹起先跑在最后的马选择这条路,有人心头了然,有人幸灾乐祸:这是落在后头,眼看要输了,想走捷径。 摔死也算活该了。 只见那马的四脚腾空而起,在高空中看似如履平地,但眼看它四蹄奋进之时,仍越不过那条深而宽的沟,看客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 无他,因为大家都看出来了,那是个女骑士。 一个长相很好看的女骑士。 他们看见云碧恩珠从马背上站起来,在金光四射,云蒸霞蔚的夕阳映衬之下,如同凌风驱云一般驱马腾空而来,呆怔了半晌方才发出惊呼声。 马上的女子,腰肢纤细,两条腿修长,长发翻飞,仿佛她不是站在马上,而是站在云端。 那一幕着实惊险又着实惊艳,看客们发出连连惊呼。 就是那马即将力竭之时,马背上的人突然甩了两块木板出去,恰好在那坠落的马脚垫了垫,那空中骏马借着这股力,再次腾空,即将跃对面。 但即使如此,壕沟的宽度也不足以让那马跃过去。 就在众人担心之际,马背上的云碧恩珠突然动了,她飞身跃上对面的实地,然后就势将手里的长绳向后抛去,险险地勾住了了马的脖颈。 借着这股子前拉之力,这匹马腾空而来,只是后蹄悬空,虚晃两下才继续往前,待马越过壕沟之后,云碧恩珠轻轻一扯,那绳结从马脖子上脱了下来,她转过身,脚尖轻轻一点,坐回了马背上,继续向前风驰电掣,,朝终点冲去。 奔跑的快马,扔绳、解绳、掉转、骑回马背,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却光是看看,就知道有多惊险。 而且这一来,她就比跑在前面的几匹马快了好些,甚至比先前的头名还快了半个马身冲向终点,而这惊天一跃,别说看台上的人,就连见多识广的裁判也张大了嘴。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裁判非常明白,要做到云碧恩珠的那些动作,已经不是艺高人胆大可以形容。 要保证越过壕沟那一段没有任何偏移,才能令骑手在马上也如履平地;还得算好那两场木板给马借力的角度,控制好绳子的力度,她才能顺利套住马脖,还得保持绳子的力度不大不小,才能令骏马即能越过壕沟又不会被绳子套得跑不动,而且,骑手还要在飞奔的马身上,顺利把绳结从马的脖颈上取下来…… 不管哪一个动作出错,都不可能取胜。 这一系列动作令贡松贡赞看得眼花缭乱,直到云碧恩珠冲向终点,他才如梦方醒。 随侍的宫奴喜滋滋地说:“殿下,您这次朋友赢了,会赚不少钱呢……” 宫奴当然知道,虽然这一笔赌注大赚特赚,毕竟押注云碧恩珠这样头回参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骑手,赔率是极高的,但他家的王子又不是普通人,并不会把那些钱放在眼里。 可他在意啊,做为一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宫奴,他把自个随身带着的钱也全押上了,按这赔率算……宫奴暗自在心里算了算,大概赚得钱够他在乡下买个小院子。 这可是一大笔钱,再加上主人赢了钱,少不得会赏赐他……这么想想,宫奴就对走过来的云碧恩珠越发恭敬。 能够令他发财的人,生得又那般美貌,哪怕就是个想攀龙附凤的商户之女,也早晚必成贵人。 贡松贡赞看着笑盈盈走过来的云碧恩珠,只觉得心头咚咚作响。 …… “贡松的亲事,我看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松赞干布随手将衣裳甩在榻前的地毯上,微微皱眉,“他和那个商户女的事情,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妾身正为这事犯愁呢。”赤嘉温顺地将他扔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整齐叠好放在榻前的矮柜上,“王子跟那女子颇为情浓,若是给他提及亲事,妾身怕他会不高兴。” 松赞干布冷声道:“他既然是我吐蕃的王子,就该担起自个的责任,那个商户女,他要喜欢收进宫就是,有什么不高兴的?” 赤嘉瞅了瞅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王子说那女子样样都会,骑马射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他喜欢看的书,他爱吃的饭菜,连他体弱怕冷她都注意到……王子觉得她是按他心意造出来的,不忍她为妾侍。” “不为妾?一个商户女难不成还要做我吐蕃未来的赞蒙不成?”松赞干布的眼中燃起薄薄地怒意,“胡闹,你也不劝劝贡松?那女子分明虚情假意,她的心机很深,若不是她存心为之,怎么可能事事尽如贡松心意?” “那孩子赞普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主意就大。”赤嘉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没等我开口呢,他就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那女子是图他的身份、权势和地位,可是她做得那样真,那样用心,令他觉得就是真的,即使假又何妨呢?反正他一天是王子,她就一天会如此尽心对他下去,他还说……” 看了松赞干布一眼,她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松赞干布脸色缓和了一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那么怕我?” 赤嘉脸上一红,垂目半晌后,方道:“王子还说,就像赞普您的后宫之中,那么多女子,也未见得个个都是真心,就算是真心的,也未必样样都合您的心意。那女子待他如此用心,今生能得这样一个人相伴,他死而无憾。” 其实当时贡松贡赞对赤嘉还说了一昔话:阿妈啦,您为父王生下了我,这后宫之中,若说有谁对父王全无二心,您可能要算头一份吧?可您知道父王喜欢看什么书,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喜欢喝的羊肉汤里,要用几个月大的羊羔吗?这些你对父王可能都没有尽心尽意的事情,她对我全部都做到了,如此相比,一个人的真心还是用心,哪一个更重要? 听了赤嘉所说,松赞干布微微一怔,沉默半晌道:“如此,你就别管了,我让文成去看看那女子究竟有什么盘算,不管怎么说,贡松既然是王子,而且很可能是我吐蕃将来的赞普,是断不可能娶一个商户女做王子妃的。” 赤嘉微微神黯,但她一如往日,温顺地说:“是,赞普,一切由您做主。只是王子性子拧,您可别为这事责罚于他,免得他生气了拿自个的身子不当回事……”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但看到赤嘉眼睛里的担忧,便点点头道:“我晓得。你也别太操心他了,他这么大的人,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任性。” …… 为了更直观的看清云碧恩珠这个人,李云彤并没有在宫里头召见她,而是选了外头的一处茶楼。两个人在屋里坐下时,她观察到,云碧恩珠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却始终表现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这令李云彤对云碧恩珠的印象好了几分。 “听闻恩珠你擅长冲茶,不知可否为我冲上一杯?”李云彤微笑着说道。 云碧恩珠行了个礼,“能为大唐的文成公主烹茶,是奴的荣幸。”看到李云彤微愕的神色,她掩嘴笑道,“公主这般美貌,衣着虽然简朴但面料华贵,您带的使女举手投足都甚有风范,所以奴猜您定是位贵人,而且您的长相并非我吐蕃中人,奴想了想,除开文成公主,再无他人。” 李云彤嘴角弧度拉长,微嘲道:“我还以为自个隐瞒的很好,特意换了衣饰,没想到还是被你瞧了出来。你眼光如此毒辣,难怪能甚得贡松王子的欢心。” 第277章 孕育 听了李云彤所说,云碧恩珠并未着恼或者推诿,笑意盈盈地承认道:“是,奴一开始就知道王子的身份,所做种种,也是为了讨王子的欢心,如你们所想,奴就是个狐狸精,专门为了迷惑王子才做了那些事。” “但是——”她话锋一转,“公主博学,应当知道有很多事就算用心,也未必有那个底气能够做好,而奴之所以样样都能够上手,是因为奴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为今日的一切做着准备。” “如果能够通过这些,提升家族的门户,奴自然乐得其所,即使不能,奴在学得那些个本事,也决不会浪费,从小的方面来讲,将来可以教授奴的子女,大的方面而言,那些本事是奴存身立命的根本,保证奴的命运,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风雨飘摇,只能靠男人。这个道理,小的时候是奴的阿妈说给奴听,大了以后,奴自个也明白了,没有本事只能依靠其他人的,只能任人鱼肉……” 她眼中露出惆怅,“生存的艰难,成长的不易,不是公主您这样一出生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人能够明白的,和你们相比,奴这样的女子,每往上走一步都要披荆斩棘,每一步前进都是含辛茹苦,稍一懈怠就会滑到下头,再也爬不上去。所以,您说奴不折手段也好,用尽心机也好,奴都认,而这一切,奴想王子殿下也明白,他那么聪明,那么有爱……” 李云彤淡淡一笑,“没错,王子从小生活的环境和你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知人心险恶,虽然他知道你用了心机,可在他看来,只会觉得你敢于挑战自个的命运,并不会觉得你有错。” 说着,李云彤微微轻叹,“别说他,甚至我今日听你所说,也觉得甚是感动。可是,小姑娘,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是你不该要,也是你要不起的,你应该知道,在强权的面前,你的付出和用心就是一句笑话。赞普已经给王子选定了吐谷浑的公主做王子妃,你不可能有半分机会上位。” 她盯着云碧恩珠,带了几分警告意味地问道:“你可以不收手,但你的家族,你的亲人将承受赞普的雷霆之怒,想一想,你承受得起吗?” 云碧恩珠一听,立刻跪倒在地,眼睛望着李云彤,诚挚又可怜地说道:“赞蒙,奴是真心实意心悦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对奴也是一片深情,曾说非奴不娶,请公主说服赞普,成全我们。” “成全?如何成全?是劝赞普同意王子娶你为妻,还是让王子舍弃王位,与你双双归为平民?”看到云碧恩珠愣神,李云彤有些同情地说,“不要以为王子是赞普的独子,就决不可能取消他的王位。毕竟,他还有几个堂兄弟,那些孩子也都和他是同一个祖宗。娶一个商户女子为妻,别说赞普无法同意,就是朝臣们,恐怕也会闹翻天。” “你很聪明,可是以你的见识,恐怕无法理解,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并非只有男女相悦,甚至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两情相悦从来都不是决定婚姻的主要或者必须的因素。强强联姻,保住并且增长自个现有的地位和身份,财富和国家,才是婚姻需要考虑的主因。” 按了按自个的额头,李云彤略有些疲惫地说:“关于我,你也应该听说,从长安不远万里来此,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你觉得我们两情相悦的可能性有几分?我尚且决定不了自个的命运,又如何成全你?贡松的婚姻,必定是吐蕃与其他邻国缔结所致,你与其请求我的成全,不如放下自个的野心。” “即使只能做侍妾,可你做得是王子的侍妾,甚至他还很可能成为吐蕃的赞普,你为他生儿育女,你的儿女就不再是商户出身而是王子和公主,牺牲你自个做正妻的身份,换来的却是儿女地位的跃升,孰重孰轻,你心头应该有数。” 示意秋枫将云碧恩珠扶起,李云彤又道:“以你的品貌,我相信找个一般的贵族联姻不难,但要想更进一步则很不容易,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招惹了王子,他要不丢手,谁敢与你接近?若是一直拖下去,他就算一时冲动为你舍弃王位,将来等情浓意深之时过去,他也必定会后悔,而到那个时候,他只要回头,就算做不了赞普,也一样可以当个闲散的亲王,可你呢,年老色衰之时,你何以自处?你的骑射还是你的琴棋书画能救得了你吗?” 云碧恩珠听了李云彤的一昔话,顿时觉得自个从前所有的盘算,所做所为全都是一场空,顿时呆立当场。 李云彤站起身,走到门边,回头望望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的云碧恩珠,轻声道:“那些娱人的本事,都不是存身立命的真本事,青春美貌年华逝,金钱财富东流水。我倒觉得你真正能够倚仗的,是你会审时度势,是你在生意上的头脑,生意人最懂得什么该舍什么是得,你好好想想吧。若肯为侍妾,我会劝动赞普,让你早些进宫,这样你也比其他的女子多些机会。” “其实,以你的身份,连侍妾都是不够格的,只能做没有任何身份的侍寝女,但看在你确有几分本事的份上,我可以做主,回去劝赞普允你入宫去做王子的侍妾。以你的用心,即使做侍妾,相信也能做出一番天地。而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一直对贡松王子好,尽可能让他活久一些,活得快乐些……” …… 没人知道云碧恩珠用什么法子劝服了贡松贡赞,同意迎娶吐谷浑的公主为王子妃,而她,悄无声息地嫁入了贡松贡赞的宫中,做了一个侍妾,直到两年后她生下贡松贡赞的长子时,大家才惊觉,她不仅恩宠不减,还将贡松贡赞的身子骨调理的甚是不错,竟然能够生下孩子。 尤其是松赞干布他们最为惊异,毕竟除了太医,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贡松贡赞的身体,能够生下这个孩子有多不容易。 他亲自为这个孩子起名为乞黎拨布,而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以后会是吐蕃第三十四任赞普,芒松芒赞。 在乞黎拨布出生之前,云碧恩珠就主动提出来将孩子写在吐谷浑公主蒙洁墀嘎的名下,进宫两年之后,她非常清楚,一个侍妾之子和一个王子嫡妃之子在身份上的区别。 因为云碧恩珠是个聪明人,李云彤劝阻了蒙洁墀嘎打算去母留子的想法,劝她善待云碧恩珠,共同抚养那个从一出生就万众瞩目的孩子。 蒙洁墀嘎也不是个笨人,转变了想法后,待云碧恩珠就情同姐妹,令贡松贡赞对她的观感好了很多,增加了在她那儿留宿的日子。 就在乞黎拨布满月的那日,李云彤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这已经是她到吐蕃的第六个年头了。 因为吐蕃高寒,女子较难受孕,所以当地的新生儿一直比较少,即使是王室贵妇也不例外,当时李云彤曾以云碧恩珠一看就是生命力极旺盛之人,比起娇娇怯怯的贵族女子利于生养的理由,劝松赞干布允准她入宫为侍妾…… 吐蕃当地的女子怀孕都不易,更别说李云彤这个中原女子,到了吐蕃,随她陪嫁而来的大唐女子好些因为不适应当地气候丢了性命,所以一年年过去,她对此几乎没有再抱什么希望,突然有了喜讯,惊多过喜,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李云彤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胎儿在她腹中生长的感受,从听到喜讯的那一刻起,原本平坦的小腹突然变得有些不同,就好像冰冻的土地下面已经有嫩芽在萌发,用心体会,她甚至觉得自个能够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有什么在生长呼吸。 太医退下后,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努力深呼吸了几次,才令得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她在恢复平静后,开始仔细地抚摸自个的腹部,想从手指中感受孩子的生长。 那个孩子此时不过只有一个多月,如同芝麻一般的小不点,她自然是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松赞干布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有点重。 李云彤因为太专注自个的腹部,甚至没有注意到宫女的通传。 松赞干布来到她面前。 今个是他的王孙满月,才三十三岁,他就已经做了祖父,松赞干布因为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但他还记得李云彤讨厌酒气,所以特意沐浴过,身上的酒气散得特别干净,而且,他还穿了薰过香的衣服,她怎么也不可能嫌弃他酒臭…… 正是那香气令李云彤回过神,她初时没想到,只是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等意识到时,松赞干布已经俯身向她,他双手撑在两侧,尽量让自己的身子不要压实她,没等李云彤说话,他就用火热的唇吻住了她。 第278章 得知 松赞干布的吻从温湿到灼热,如同他的呼吸。从平缓到急促,带着渐深渐浓的渴望。 他那双手温热有力的大手,握住李云彤仍然不盈一握的纤腰,即使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因练武落下的茧节。 他的吻在李云彤脸上密密落下。 湿热的吻,一下又一下,从她的眉心到脸颊,再到下巴,到唇……渐渐地情动,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李云彤原本以为他只是浅尝即止,并没有阻拦,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有些来不及。 灼热的唇覆住了她的,令她的呼吸也跟着乱了。 好在之前的惊喜太过强大,李云彤并没有失去全部的理智,好容易将抱住自己的松赞干布推开,她深呼一口气,不等他再吻过来,便急急地说道:“太医刚才诊出了喜脉。” “啊?”松赞干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想着李云彤看太医是不是哪里不对,待回过神后,巨大的狂嘉令他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 李云彤笑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松赞干布喜不自胜,站起身在屋里团团转,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是好。 除了贡松贡赞以外,松赞干布还有几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儿,但他心里对自个只有一个儿子之事始终觉得有些遗憾,更何况,那唯一的儿子还不是嫡子…… 他娶了两位领国的公主做王后,很大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两位王后不管哪个,能够生下嫡子,一个不站在吐蕃任何一方势力阵营里的孩子。 芒萨赤嘉人很不错,除了身子骨不够强壮外,松赞干布也很满意贡松贡赞,可他们背后的外戚势力,却不容轻视,赤嘉的父亲是堆龙芒地的尚伦,有这样一门外戚,贡松的身体又不大好,将来外戚坐大,重演父王六臣与母后三臣叛乱的悲剧也未可知。 他高兴的转了半晌,又抱着李云彤的肚子摸了几回,听了几遍,唤了太医再来诊治,确认之后问了一堆需要注意的事项,方才消停下来。 李云彤嗔怪地说:“赞普又不是头一回当父亲,怎的还这般激动?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这般不持重,岂不令人笑话,挡了你几回,还要让太医过来看看,都给你说了,没什么事情,安心养胎就行。” 松赞干布嘿嘿直笑,“虽不是头一回做父亲,但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意味可不同,若他是个男孩子……” 李云彤掩住他的嘴,认真地说:“赞普,孩子没出生,一切都未定数,更何况于我而言,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生下来就好,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你即使不喜欢,也别在我跟前说,太医可是说了,怀孕的人最忌动怒动气,你不能说我不爱听得话。”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但他刚听太医说了孕中的人多思多虑,便顺着李云彤的话安慰她道:“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李云彤白了他一眼,“赞普就会敷衍人,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头盼着想着再多个儿子吗?什么生个女儿你也会喜欢,不过是骗我的罢了,你有那么几个女儿,嘴上说喜欢,也没见你抱过哪一个……” 松赞干布这会儿自是不愿与她争执,只将李云彤的手拿到嘴里轻吻,低笑着道|:“我没骗你,反正生得是女儿,咱们就再生一个……我多努力些,总会生个儿子出来……” 说话时,他的语音里多出了些暧昧,两只手也不老实起来。 听了充满暗示的话,再加上那两只不规矩的手,李云彤哪里还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是这会儿月份还小,太医再三交待过要节制,她便飞了松赞干布一眼,“你要生,找别个生去,我又不是母猪,如何能一直生?” 松赞干布大笑起来,只是等欢喜过去,发现自个的火头因得不到纾解,反而更旺时,便问李云彤该如何是好。 李云彤自然是劝他去别的后妃那儿,结果松赞干布嫌她太大度,反倒不高兴了,李云彤只得哄小孩般,唇贴到了他的耳畔,娇声道:“赞普,我也霸了你不少时日,这种时候要还占着,真真是会补难骂,你去吧,以后我会对你很好。” 松赞干布一向精力饱满,这会儿更是感觉自己能提枪大战三百回合,偏李云彤却不能与他亲热,这种时候更是打不得骂不得,他倒也不是委屈自个不去其他宫里,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撇下李云彤。 无奈之下,他便喝了两碗冷茶,又去用冷水沐浴了一番,等心火熄灭多半了出来,李云彤已经睡着。 凝视着床榻上李云彤全不设防的娇憨睡态,松赞干布的心底慢慢充盈着无法言喻的暖意,望着那张娇美如花的容颜,这么几年过去,她愈发像绽开的花朵,开得越发美,越发引人入胜。 看着看着,松赞干布的嘴角不由露出笑容,手轻轻抚上李云彤的腹部,细细地抚摸起来…… 这是他的赞蒙,还有他和她的孩子…… 他心头的欲念全然消去,涌起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留了一盏小灯,松赞干布将帐幔放下后探身上榻,伸臂将李云彤柔软身子拥入怀里,闻着她散发出的阵阵幽香,在屋外蟋蟀的鸣啾声中,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次日醒来,便是这个岁尾的最后一日了。 因为是夏日,三个多月时身子已经有些藏不住,再加上孕吐反应比较强烈,虽然刻意不跟人说,宫里头的人还是或早或晚都知道李云彤怀了身孕。 因李云彤有了身孕不能侍寝,对于松赞干布其他的女人而言,无疑意味着她们有更多的机会承欢孕子。 后宫的女人都是母凭子贵,而人口一直增长缓慢的吐蕃王国里尤其如此,有些连女儿都不曾生过的妃萨或者是侍妾,对李云彤简直就是羡慕加妒忌,甚至个别的,还有隐隐的恨意。 据说送子赞蒙一年往人间送的婴儿是有数的,好运气的女子才能怀上,李云彤怀得这一个,还不知道是夺了谁的运气。 更别说李云彤这些日子胃口不大好,闻到点不对的味道就会孕吐,以至于松赞干布下令,凡是妃妾给她请安时一律不许涂脂抹粉,这样的细心体贴,恩宠照顾,简直就是招人妒。 尤其勒托曼,简直妒忌的要发疯了。 她看到孕后的李云彤脸上不用擦任何脂粉,也依然是目如寒星,肤似白玉,就连唇上不点半点口脂,色泽仍如同格桑花一般娇艳的模样,更是心头不爽。 但她也知道自个再妒忌,也不能把李云彤怎么着,毕竟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文成公主这胎的贵重,而她原以为会忌恨李云彤的赤尊,自打知道喜讯,平日里比松赞干布还要上心,每日里从李云彤的饮食到起居,样样都要照顾关心。 勒托曼一见,索性学了乖,见李云彤闻不得异味吐得难受,太医又没什么法子,就寻了有经验的老妇,整了些酸泡菜给她配着饭菜进食,好让她舒坦些。 李云彤当面谢过,转身便将那些泡菜赏了下头的人,这一胎得来不易,她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到了后头,索性免了那些妃妾们的问安,就连与赤尊也鲜少相见。 蔡邦萨那边,则由松赞干布出面去说,不要让她再晨昏定省的侍候,蔡邦萨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知道这一胎子嗣对于松赞干布的意义,同意了这个要求。 如此深居简出,饮食行动都极度小心,李云彤腹中胎儿总算是一天天平安长大。 那一日清晨,晨光宜人,李云彤因为天冷,穿着厚毛的衣裙,坐在东月宫主殿的南窗下,摆弄着给未出世孩子准备的那些个小衣小裳,便见秋枫急急进来说道:“吐蕃要与羊同交战了,赞普怕是要亲率兵马前去!” 秋枫嫁的夫君是前几年护送她们的果毅都尉席君买,因为太能干被人排挤、陷害,无奈之下投了李云彤,做了她的护卫头领,有他在外头,李云彤虽然不常出宫门,重要的消息却是一点也不漏掉。 但秋枫所说的话着实惊人,李云彤不由疑惑,”怎么可能?咱们和羊同是姻亲,好好的怎么会交战?” 秋枫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和赛玛噶公主有关。” 李云彤若有所思。 她曾听人说赛玛噶千里迢迢嫁到羊同的王城穹隆银堡后,羊同王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说那羊同王原先就有三位妃嫔,其中有个虚格妃甚是受宠,加之赛噶玛那回被刺客掳去伤了脸,容颜有损,羊同王虽然将婚礼办得十二分的隆重体面,却从第二天起,就鲜少在赛玛噶跟前露面…… 若真是要与羊同交战,只怕是松赞干布前不久派去探望赛玛噶的使者,金赞芒穹带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吐蕃这些年虽然日渐强盛,但羊同毕竟根底深厚,那羊同王李迷夏也是英武非凡,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吐蕃与羊同真打起来,未必能落什么好。 恐怕松赞干布也是出于这层顾虑,所以要亲自率兵前往。 第279章 杀俘 吐蕃大军行至羊同边境时,松赞干布的眼前仍然时隐时现离别时李云彤那双欲言又止的双眼。 他知道她在担心,担忧他与羊同交战的胜负,担心他在她生产时赶不回来。 但这一次与羊同是非战不可,一想到他派去羊同的使者金赞芒穹带回赛玛噶唱的那几支歌,松赞干布就怒火丛生。 从歌中,他得知自个最心疼最宝贝的妹妹,赛玛噶嫁到羊同之后的日子可说是以泪洗面,羊同王李迷夏另有宠妃,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宫里头的人都是见高攀见低踩的,明面上当她是羊同的赞蒙,私底下却颇多冷淡。 几个宠妃,尤其是那个虚格妃更是不把赛玛噶放在眼里,两人屡次发生冲突,都被李迷夏轻描淡写地揭过,令赛玛噶备受委屈,终日以泪洗面。 因为常年被冷落,一年到头见不到李迷夏几回,赛玛噶便赌气搬出了王宫,原想着李迷夏会留她,结果对方听了不置可否,恼恨的怒火烧干赛玛噶委屈的泪水,她决意离开羊同的王城,扎帐在神湖玛旁雍错湖畔。 眼前碧绿可洗的湖水,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每一眼看过去,都是美轮美奂的好风景,然而赛玛噶的眼里心里全都是荒芜和绝望,幅员辽阔的羊同,没有一寸土地属于她,虽然贵为羊同的王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呆着,这样的生活,就算是锦衣玉食又如何?就象金笼子里的鸟儿没有自由,别说终老此地,就是每一天都过得度日如年…… 赛玛噶的一曲长歌唱尽了她的委屈,而她让金赞芒穹带回的谜歌和一顶女帽、一串松石则是在等松赞干布的回答。 谜歌的歌词里暗示松赞干布:若是愿意,她将和哥哥里呼外应,射杀如同野牛般强壮的羊同王,如果不肯,她就像虎肉悬挂在铁钩,不火速派兵相救,就会被窥伺的鱼鹰和水獭吃掉。 在歌词中,赛玛噶还告诉松赞干布,羊同就像一条肥美的鱼,地域宽广,山崖险峻,到处都是黄金与宝石,能抓住这条大鱼就把它抓住,吐蕃和羊同如同天上的银河和地面的水,相距虽远也能连在一起,她和哥哥虽然相隔千里,沿着河水就能越走越近…… 吐蕃与羊同联姻,本就是权宜之举,松赞干布知道,他和李迷夏同在高原之上,两虎必有一争,但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会这么快。 想到妹妹用女帽和松石激励自己:王兄若缺乏勇气攻占羊同,无异于怯懦的妇人,请戴女帽吧;若是发兵救妹,则配享英雄应戴的高贵饰品松耳石……松赞干布不由微微发笑。 “去把逮来的人带过来,本王要亲自问话。”松赞干布骑在马上身披盔甲,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沉声对跟前的侍卫说道。 之前派出的前锋俘虏了几个羊同的兵卒,虽然他们已经问过话,但松赞干布觉得有些事下面的人想不到,未必审问到了自个想要的东西,得出的情报恐怕有限,真正有用的东西,还是得自个问问才会更清楚。 人带了过来,松赞干布把脚踩在其中一个看上去品级最低的羊同兵脸上,也不用译者,直接用羊同话喝问道:“你们到吐蕃这边来做什么?此行将领是谁?带了多少人马?” 寒风带着雪粒嗖嗖地吹,那个羊同兵却吓得满头是汗,只是他张了半天嘴,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松赞干布连废话都没有一句,直接手起刀落,没给那个羊同兵再开口说话的机会,便将他的脑袋砍落在地,飞溅起的血,顿时染到了旁边几个羊同兵的身上,连他们的脸上都溅了血。 看见这狠辣手段,都不用松赞干布再说什么,那几个羊同兵便抢着说起情况来,唯恐慢一步那刀就会落在自个的脖子上。 发现几个羊同兵中有一个气势颇有些不同的,又从其他几个对那人的态度中看出些究竟,松赞干布专门逮着他问话,果然,那人竟然个这一队人的头,等从他口中问出些情况之后,松赞干布立刻就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想着打羊同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他亲自率了一万精兵强将日夜赶路过来,结果却听闻羊同境内也在调兵遣将,据说是要调集十万大军。 是李迷夏已经知晓他来了,准备给他迎头痛击?还是李迷夏已经有了对付他的心思,所以集合十万大军,准备杀向他吐蕃? 细细一想,松赞干布觉得恐怕是后者,毕竟,赛玛噶那儿还平安无事,若是李迷夏知道他来了,只怕头一个就要先扣住赛玛噶,如今妹妹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可见是李迷夏想着吞并他吐蕃。 好在,他来得及时,可以将李迷夏的人围堵在羊同境内。 只是,以一抵十,松赞干布觉得颇为棘手。 他不是守成之君,吐蕃的强盛是他和忠心的臣子,勇敢的兵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在军中多年,他对羊同的兵并不陌生,李迷夏本人也是骁勇善战,当年若非羊同也有内乱,他未必肯同自个结盟,而这会儿,李迷夏会不顾两国联姻的情谊,调集大军往吐蕃这边而来,显然是有所准备,志在必得。 一万对十万,己方是精锐,对方也不是弱兵,这一仗打起来恐怕不那么好收场。 松赞干布想到李云彤的担忧,不知道她有没有猜到,这一仗竟然是生死难料? “赞普,除了这几个人,他们有一队人马,发现打不过,就跑了。” 听了下头的禀报,松赞干布连忙道:“莫要放过了,一个都不能留,不然有逃回去的报了信,咱们的行踪就露了。” …… 凛冬时分,山林里更是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冷风混着雪粒吹在人脸上,就象一阵阵刀割似的,还夹杂着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 一路追杀,吐蕃和羊同的交境处,从山道到山坡,横七竖八地倒着数百个羊同兵卒的尸首,包括那些个逃窜的,一个都不少的被追杀。 毕竟,一队数百人的边防哨兵对上吐蕃这边的大军,几乎是被碾压、收割的命运。 其实根本不需要松赞干布下令,带队在前面打探消息的诺阿莫一见情形不对,早就派了兵卒追上去,不过半个时辰,对方不管是迎战的还是逃跑的,全都被一个不落地杀了个精光。 要不是为了留活口打听消息,最选逮住的那几个也不会送到松赞干布的面前。 从农奴到小兵,一路刀风剑雨摸爬滚打的成为禄东赞的亲卫,诺阿莫并不是没有心眼的黑胖子,逮了人以后,他先审问过才准备处置,不过,要不是松赞干布派人来叫,事后他多半是会将那些个羊同兵也杀了,要真那样,恐怕就会延误军情了。 听到松赞干布那边审问出的消息,诺阿莫头上冒出冷汗。 他先前所审,那些羊同兵就是驻扎边防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为了怕消息走漏才将那数百人一并砍了,要不是赞普令人传话过来要俘虏去问话,他就把真正有用的情报放过了。 想到自个险些犯了大错,诺阿莫嗓子眼里又干又涩,一时间只觉得侥幸,连眼前手下们正砍了那些羊同兵的脑袋,一个个码到他眼前请功邀赏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等数百颗堆积如同小山般的头颅立在跟前,诺阿莫心头一惊,连忙站起来叫道:“迅速把这儿打扫干净,点了人头数后,连头带尸首都埋好了,有那齐整的衣裳都剥下来换上,打扮停当,莫要引起羊同那边的注意!” 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羊同人最多半天的功夫就能知道消息,若是不及时补上这个空当,再用那活着的几个羊同兵当掩护,只怕自己这行人很快就会暴露。 也不知道这番砍杀带砍脑袋之后,还有多少羊同兵的衣裳能用。 万一来不及被羊同人发现了,他们就没法潜行进羊同境内,说不定赛玛噶公主也会因此丢了性命……诺阿莫一阵懊恼。 要是大相在这儿就好了,有他在,断不会象自个这样犯错误。 想到赞普的大事恐怕会因为自个的小疏忽就功败垂成,一时间,诺阿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脑子里都在嗡嗡嗡地响。 第280章 攻城 松赞干布此回征伐羊同,虽然出兵比较急,但做的准备却是很充足。 除了禄东赞镇守吐谷浑交界的那边未回,他带的人都是军中老将,手下兵卫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可说是精兵强将,不仅跟来的一万人是挑选的精锐,就连兵器也样样都是精挑细选。 得益于李云彤从大唐带来的工匠,吐蕃这几年的铁艺发展迅猛,淬出的长矛、长枪、刀枪较以往锋利不说,盾牌也比先前坚实许多。而且,此次来羊同,还带了许多飞梯、鹅车、木驴等攻城器械,再加上吐蕃特制的弓箭,轻巧坚硬,短小而锋利,射程远…… 羊同多山岭,平日行兵一般都多是步兵,骑兵较少,而松赞干布带来的人马里,以骑兵最为精锐,一路上来去如飞的冲杀,基本上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惹得羊同不少将士胆寒,再加上赛玛噶手下人手的接应,有时还帮着悄悄打开城门,放人进去,如此一来,虽然兵将们沥血奋战,一路上攻城伐地,却也颇为顺利。 因为他们只攻城不守城,打完了就跑,只要不是必经的城池,根本不理,一路轻装简骑,直奔羊同的王城穹隆银堡,等李迷夏得知消息时,吐蕃的人马已经到羊同国的腹地,李迷夏只得急派人传令将原本派往攻打吐蕃的人马往回调,这一来一往的,就失了先机。 等李迷夏反应过来去找赛玛噶为人质时,才发现玛旁雍错湖畔已经人去楼空。 即使如此,松赞干布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先前之所以能够频频取胜,是因为快、狠、急。可到了这会儿,后有往这边赶的羊同大军,前有坚固的羊同王城,双方兵力相差又着实太过悬殊,他若是不能尽快攻破城门将李迷夏拿下,腹背受敌,恐怕胜势就难以为继。 松赞干布要的是速战速决,而穹隆银堡里的李迷夏需要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外围的援兵抵达。 和吐蕃人从前攻下的那些羊同城池不一样,穹隆银堡城坚墙厚,粮草充足、兵器完备,驻守城门的兵力也足够多,松赞干布非常清楚,攻城之势如果不能在头三天之内一举拿下,就失了先机,若是十天之内还不能拿下,那急攻就成了长久拉锯,他耗不起。 等到外围的十万大军一至,他们恐怕就很难回到吐蕃了。 …… 诺阿莫觉得憋屈。 一路上,除了在羊同边境杀了几百个驻防的羊同兵以外,他带的人马由前锋转成了后卫,只能在后面善后。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赞普的意思,毕竟这种小事,还用不着赞普操心。只怕是军中有人故意借这个机会,排挤他,谁叫他是大相的人呢,连大相都被人挤到吐谷浑的边境那边去驻军了,何况是他。 纵然知道这是正常的派系之争,赞普也是为了权衡各方势力,诺阿莫还是觉得为大相不值。 连吐蕃的江山都是大相帮着打下来的,可偏偏赞普就听信其他人的话,担心大相功高震主,将他派去驻守边境。 连带着他们这些大相的人马,除了那几百个羊同兵外,就再没立一点功劳。 进入羊同境内已经一月有余,他们这些人连一回上沙场砍敌军的机会都没有,平日里只能把刀枪剑矛反复擦拭,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难不成,就这么一直到回去吗? 看着羊同坚固的王城,诺阿莫觉得自己这些人的机会来了。 羊同那边守城不出,只要吐蕃的人近前,就在城墙上拿箭连番射,如此一来,没有靠近城墙不说,反倒死伤了不少人马。 诺阿莫摸摸荷包里禄东赞给他的计策,对着守卫王帐的侍卫道:“请通传赞普,我有良计攻城。” …… 三月初一的晚上,星月全无,伸手不见五指,羊同王李迷夏登临城墙,看着远处吐蕃人星星点点的营帐灯光,沉声道:“不管吐蕃那边使什么诡计,你们只需将城门守住了,不许他们攻上来,只要再守个五六天,外头的那些兵将赶回来,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他身旁的禁军头领道:“赞普放心,这两天吐蕃连续攻城,均无功而返,还叫咱们射伤了不少人马,大家都知道,只要耗下去,吐蕃人粮草跟不上,饿都把他们饿死了。” 李迷夏点点头,“不管如何,还是要小心些,城中只得七八千的兵力,弓箭虽然充足,也得省着点用,一定要等他们离近些再射,不要浪费了。这些天冷,多换两个岗,让他们都打起精神来,不要疏忽……” 李迷夏巡视回宫后不久,城上羊同的守军就听到了马蹄声传过来。 有人道:“吐蕃人莫不是想趁着月黑风高,再攻一回城吧?” 旁边人就笑,“管他怎么攻,来了咱们就只管射箭,庙里飞蝗石子,不管击中哪个,反正都是死,他们只管来就是。” “哎,说起来,咱们的兵器就不及吐蕃那边,上回攻城我可瞅见了,吐蕃人的弓箭竟然射上了城墙,连咱们的王旗都差点射倒,又是这样什么都看不见的夜晚,瞎射一通能起多大作用?你们说援兵怎么还不来?莫不是林尔将军他们想拥兵自重,另立山头了?” 马上就有人打断他,“胡说,林尔将军对赞普最是忠心,你以为是你啊,别人的箭还没射到跟前,就吓得要尿裤子了……” 那个兵听不下去,撕打了上去,先前说话的喝止他们,“别闹了,准备拉弓,听声音,像是要到城门下了……” 这样黑的夜,来攻城的人又不点火把,双方自是在黑夜里乱射了一通,也不管射没射中,反正是不断听到有东西倒地的声音。 天快亮时,吐蕃人撤了。羊同军借着天边一点微光,隐隐约约瞧着,仿佛是把他们射死射伤的那些人都拖了回去。 反正天亮了看城门下干干净净的,连箭都没落下几支。 如此,第二天夜里又这么攻了一回城,就有人觉得不对,报了上去。 “末将瞅着有点不对头,就算我们的人射出的箭一支都不落空,他们把伤得死得都抬回去,总不可能连死伤的马也抬回去吧?” 羊同的论相哈同冷笑一声,“怎么不可能?吐蕃人到咱们这儿来,粮草跟不上,那些战马死了,肉可是还能吃。哼,我看他们还能攻几回,就算射不中人,射中了马,他们到时就是想逃也逃不及……反正咱们就按赞普所说,来他个坚守不出,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 来报的人领命准备下去,李迷夏想了一下,抬手道:“古尔台。” “末将在!”古尔台连忙转身上前…… 李迷夏下令道:“你今晚安排得力之人带上一千士兵,顶着盾牌,出南门行到城下,与他们战一回,仔细瞧瞧是怎么回事。” 哈同连忙阻拦,“赞普,不可——” 李迷夏挥挥手。 古尔台抱拳道:“末将遵命!” 古尔台领命下去了,李迷夏方对他的论相说道:“本王疑心那松赞干布故意使计要耗费我们的弓箭,说不定还将那两晚上箭都捡回了他们的营里,要不怎么会天亮了看不到死伤的吐蕃人也看不到死伤的吐蕃马?林扎那边多是步兵,过来的慢,若是不等他来咱们的箭枝就耗尽了,岂不坏事?” 哈同担忧地说:“可这让古尔台出城去迎战,万一回来不及,或者是吐蕃人追得太急,跟着杀进城门……” 李迷夏眼中露出狠厉之色,“你派马勒塔去盯着,万一来不及,就让古尔台把城门关上。” 哈同眼睛睁大,吃惊地说:“那万一古尔台派出的人没及时回来……” 不等他说完,李迷夏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要古尔台还在,怕什么?再说了,不还有本王吗?难不成你以为本王老了,拿不动刀吗?” 哈同连忙陪笑道:“哪里,赞普英武非凡,有战神之称,哪里会老?” 李迷夏冷哼一声,“别以为本王不知道,那松赞干布是个杀神。其实本王一直很想出城与他直接交战,想看一看他与本王相比,到底谁更强些。” “赞普不可。”哈同连忙阻止,“您万不可上他的当,吐蕃如今就是盼着咱们出城和他们交战,您万万不可出城啊。” 李迷夏闷声道:“本王知道,此时不可意气用事。” 第三天夜里,再听到马声传来,古尔台就派手下得意干将带着人马悄悄地打开城门出了城。 墙上头没有举火把,城下头也是一片黑,双方都是静悄悄的。 古尔台是羊同立过不少战功的一个,要不驻守城门这样的大事也不会交给他的手中,但不知是不是太安静了,他竟然呼吸有些促,手心冒汗。 万籁俱寂中,两边的人马像是靠近了,只听到羽箭破空的嗖嗖声,箭矢射中的闷响声,并几声零散的战马嘶鸣声。 也有人声,只是全是羊同这边的喊话,竟然一句吐蕃话也没听见。 难不成攻城来得吐蕃人全都学了羊同话? 古尔台觉得有些不妙。 第281章 普洱 松赞干布设法攻陷羊同王城之际,逻些城里的李云彤正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那一日,李云彤正打算约了赤尊商量在佛寺办几场水陆法会弘扬佛法之事,就见夏雨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赞蒙,赞蒙,拉索王子进宫了,说是羊同那边传来消息,他要见两位王后,赤尊末蒙派了人来,请您赶快过去。” “见我们?”李云彤愕然,“母萨呢?母萨知道这事吗?她怎么说?” 夏雨摇了摇头,“蔡邦萨在寺里为赞普祈福还没回呢。” 蔡邦萨没回来,弃仁拉索过来找她和赤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可就是有要紧的事,他做为小叔子,进宫来见两位王嫂,也有些不妥吧? 李云彤思忖片刻,吩咐夏雨,“你过去亲自回禀赤尊姐姐,就说我才起来,得吃了饭换件衣裳再过去,不然会饿着肚里的孩子,请姐姐和拉索王子稍候。记住,你一定要亲自见了赤尊姐姐,留心她的神情和平日有没有什么不同……” 夏雨走后,李云彤却并未忙着更衣,她坐在桌前,看秋枫把窗棂阖上,略垂了垂眼,道:“泡的那壶玫瑰普洱这会儿该起色了,沏来给我喝吧。” 春草应了一声,指着小宫女们将几上茶壶入了两片茶,第一泡倒掉不喝,再在第二泡中加入玫瑰,待玫瑰花香传出,再加了一点蜂蜜,才往青花瓷杯里注进茶汤。 普洱是秋茶,不同于春茶的碧绿嫩美,色散易飘,这样泡制下来,汤色正好浓淡适中,香气平和。 但孕期不宜饮茶,玫瑰也有活血化於的功效,所以李云彤喝的那壶茶里,统共只泡了一片茶两瓣花,并不是平日喝的那种,不过是为着比白水好入口些而已。 李云彤慢慢啜了几口,闻着茶香幽雅甘醇,余香绵绵,心里头的郁结散了不少。 “你们也喝点,这茶我有一盅就够了,多了夜里睡不着。”她示意冬晴几个。 冬晴不知道李云彤何以不急不缓,想到也不知赞普那边传了什么消息来,末蒙和拉索王子那边还等着,有心催一催,又怕惹了李云彤不高兴。 想及自打赞普走后,赞蒙每日就越发深居简出,冬晴心里不免忐忑。 她给秋枫、春草使了个眼色,自倒了几盅,捧在手里喝了几口道:“难怪赞蒙这些日子常要这玫瑰普洱,虽不及碧螺春的清香,喝习惯了,倒也甘甜。” 春草没说话。玫瑰普洱算不得什么好茶,以前赞蒙都不喝的,可自从赞普出兵羊同以来,赞蒙就时不时就要喝上一杯,当初为了找这茶,她还忙了好一阵。 连带着她们,跟着喝了几回后,也觉出这玫瑰普洱的好来。 还真是应了那句: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 秋枫喝了两口,笑道:“奴婢的老家产茶,可一般人家能够喝到嘴里的都是些茶沫子,跟着赞蒙倒是享福,片子里头还要挑嫩尖,想起从前喝零料的份儿,真真是可怜。” 李云彤抬眉看了秋枫一眼,玫瑰普洱这样的她从前不过是偶尔应季时会喝一下,算是附庸风雅,但当年家里遇到事,父亲被贬官以后,吃穿用度比不了从前,连玫瑰普洱都是好的。 那会儿在家常饮的极品雀舌、碧螺春她连见都见不着了。 待父亲重新被起用之后,她在家里头偶然也会喝玫瑰普洱,固然不名贵,却能提醒她毋忘前事,毋忘高位跌倒的狼狈。 到了吐蕃,她倒不怎么喝了,吐蕃的物质供应虽不及大唐丰富,但王室中人却是样样都用得不差,她为着自个的身份,也不会去碰玫瑰普洱那些不合宜的东西。 这次松赞干布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亲自带兵前去羊同救回赛玛噶,或者说是打着救赛玛噶,为赛玛噶出气的名义去实现他开疆辟土的大业,李云彤突然警醒,无论松赞干布待她有多好,和他的江山相比,她仍然要退居其次。 心里很清楚换成是她自个,也会跟松赞干布做一样的选择,儿女情长没什么太大意义,可因为孕中多思多虑的缘故,她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 也因此,搁置许久不喝的玫瑰普洱,又被她重新喝了起来。 冬晴心里头焦急,她不像秋枫、春草心思简单,她担心赞蒙这样喝茶说话,耽搁了时间,惹得末蒙不高兴。 虽然论地位,末蒙不及赞蒙,可明面上两位都是王后,末蒙还要年长些,赞蒙这样慢怠她,难免会起嫌隙。 再一个,要见赞蒙的拉索王子可是带了赞普的消息过来,赞蒙还这么不急不慌的,岂不是不把赞普放在眼里。 拉索王子虽然是赞普的异母弟弟,再怎么尊敬王嫂,被赞蒙这样晾半天,也不知会不会恼怒。 可她不敢催。 赞蒙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就好像天下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那杯茶,其他的事都与她都不相干。 虽然眼底没有暖意,但说话的时候赞蒙脸上却带着笑,想到跟了赞蒙这些日子的感受,冬晴觉得,恐怕就是刀架到她家赞蒙脖子上,她也是笑着的。 忍了又忍,冬晴到底没有沉住气,她放下杯盏蹙眉叹息:“都什么时候了?赞蒙您还有心思品茶!一会儿过去的晚了,就算末蒙不在意,恐怕也有人会借机挑拨你们的关系,本来外头就传赞蒙您怀孕之后娇纵,拉索王子来了等这么久,岂不坐实了这个传言,万一他到宫外头乱说……” 夏雨怎么还没有回来? 李云彤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因为怀孕想得太多的缘故,她总觉得弃仁拉索冒然进宫有点不对,若是松赞干布那边有什么事,也该和朝臣们商量对策,再不济也该到寺里去寻蔡邦萨,到宫里头来找她们这些妇人拿主意算怎么回事? 她就是要拖一拖,拖到夏雨回来了,没什么异样她才过去。 若真是十万火急,赤尊也该带了弃仁拉索过来,毕竟她是赞蒙,又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于情于理就算是议事也该到她这边来。 请她过去算怎么回事? 万一这里面有什么古怪,她在这里静观其变,总比送上门去任其宰割来得强。 李云彤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慢道:“你也知道宫里头不是人人都想我这一胎安然生下来,赞普不在,蔡邦萨也不在宫里头,若是我这会儿过去,有什么事情,可不就成了笼中鸟,由不得自己?在宫里头这么久,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别看我是赞蒙,是大唐的公主,强龙不压地头蛇,赞普不在,我怕是连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握,哪敢莽撞?” 这下连秋枫都惊惧了,“赞蒙,瞧您说的?这宫里头您可是王后,就算蔡邦萨她不喜欢您,可冲着您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得护着您,末蒙又是个和缓的性子、礼佛之人,断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羊同萨在赞普离宫之前,就被软禁了起来,谁还敢有什么心思?您老是东想西想的,对肚子里的小王子可不大好。” “不敢?”李云彤冷笑,“不说其他,我肚子里若是个王子,第一个威胁的就会是贡松贡赞的位子,就算他没有心思,芒萨没有什么心思,可挡不住有人挑唆着,或者打着他们的名义做些什么事,若真有什么事,我能怎么办?就算事后赞普把相关的人全杀了,也于事无补。” 她忍不住说出自个的猜测,“你们想想,商量事情不是该找朝臣吗?拉索王子进宫找我们商量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挺着个大肚子去施法助战不成?” 一直没说话的春草道:“你们别劝赞蒙了,赞蒙心里头有数。赞蒙说的对,如今这时节,肚子里的小王子最重要,赞蒙这会儿若是过去出了事,赞普会说她,蔡邦萨也会怪她,不过去,顶多是被人说个娇纵、托大,那有什么?天大地大,小王子最大,其他不用理会。” 秋枫听了也若有所思,“对,拉索王子虽然是赞蒙的小叔子,可他也是外男,断没有随意就进宫来的道理,赞蒙,奴婢出去瞧瞧,为何他能够进宫来?” 李云彤点了点头,秋枫退了下去。 冬晴也明白过来,沉默下来,愣眼看了李云彤半天才道:“赞蒙说得是,奴婢想差了……” 她转了转眼睛,“赞蒙,不如奴婢给您唤人准备香汤,万一那边再唤人来请您,就说您有晨起沐浴的习惯,这样西月宫那边也就不好催了。” 李云彤听了点头笑道:“嗯,你就唤人准备香汤吧,春草出去看一看,让咱们的人加强防备。” 即使做了这么多准备,李云彤还是低估了弃仁拉索的不轨之心。 香汤刚刚备上来,她准备宽衣到桐木桶中泡上一泡时,弃仁拉索就闯了进来。 他是行武之人,又贵为王子,不管真拦假拦,反正李云彤宫院里的媳妇、婆子还有大小宫女们根本拦不住他,凡是沾着他衣襟的,都摔倒一地。 因为弃仁拉索速度极快,喊叫的宫女们追着赶着都落了好远。 没等她们再追上去,已经被弃仁拉索带来人全部拦住。 等弃仁拉索闯进东月宫的暖阁,推开屋门,走进八扇雕花刻鸟红木屏风挡着的沐浴之处时,冬晴正帮李云彤脱去外面套的褙子。 白绸绣云纹的中衣已经解开了颈下的一颗扣子。 中衣单薄,愈发显出李云彤纤腰一束,臀圆翘挺,肩背流畅。 从后面看,完全看不出她是已经怀孕六七个月的女子。 热雾缭绕中,身着白衣的她还有种含蓄高洁的美。 不等侍候的宫女们惊呼,弃仁拉索已经劈手将她们打晕过去。 冬晴握拳迎了上去。 李云彤闻到了他浑身的酒气。 竟然一大早就喝了酒! 第282章 逶迤 竟然是借酒装疯来的。 看到冬晴也被弃仁拉索打晕在地后,李云彤停止了喊人,到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弃仁拉索既然能闯到了这里,喊也没有用。 她的手指摸到刚才解开的两颗衣扣,却怎么也系不上。 她边系衣扣边想对策。 此刻,她明白,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她指望不上别人了! 松赞干布远在羊同,宫里头就剩下些妇孺,夏雨去了赤尊那边久久不归,弃仁拉索借酒装疯的闯到她的寝宫里来,有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她有些怕越怕,她越越系不上衣扣。 弃仁拉索走近李云彤,轻轻将她的手拉开,专心替她系起衣扣来。 仿佛他来这么一遭,就是为了帮她系上那两颗盘花扣。 系衣扣的时候,弃仁拉索的手指轻飘飘划过李云彤的脖颈,温言细语道:“这么细嫩的皮肤,可不敢用劲,我瞧着嫂嫂玉雪一般的人儿,真是心疼,生怕说话声音大着点,就会把您融化了。” 声音说不出的狎昵温柔。 落在李云彤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阴郁狠毒,她越发簌簌发抖。 因为之前准备沐浴,这间宫室里的炭火比平日加了许多,温暖如春。 在热得令人会出毛毛汗的宫室里,李云彤却抖得如同冰雪地里的寒号鸟。 弃仁拉索露出讶然的神情,看她惊恐不已的模样,声音越发轻柔,“嫂嫂怎么了?您是冷了吗?来,靠近些,我帮您暖!” 李云彤强定心神,努力保持镇定地回答道:“不不,我不冷……屋里很暖,我不冷。” “不冷,嫂嫂为什么发抖?”头戴红毡高帽,一身姜黄锦袍的弃仁拉索宽背长腿,纵然浑身酒气,也丝毫不损他的俊朗,言行举止更是如同翩翩君子,连说得话语,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也只道他是关心体贴。 他越是这样,李云彤越是警惕。 弃仁拉索平日里沉默寡言,对她们这些王嫂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谁能料到在他恭顺的外表下,竟然有这么阴暗的心思! 这会儿可是在她的房里,他如果真是恭顺守礼,根本就不该闯进来。 明明刀都砍到你脖子上了,他还会温柔地问你砍快些还是慢些,担心你会不会太疼…… 这样的体贴,太吓人了! 但李云彤知道,她这会儿越是慌乱,越是趁了弃仁拉索的意。 她得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弃仁拉索竟然对着她一个大肚子孕妇还有如此兴趣,着实令人惊惧。 这个人怕是个有病的。 她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心定住心神,冷声道:“我不是冷的发抖,没想到拉索王子竟然会进东月宫来,你这个样子着实令人意外,一想到这宫里头谁都能自由进出,我怕夜里睡都要睡不踏实了。” 弃仁拉索撩了下她垂在脸旁的碎发,嘴角轻翘,声音好像对着心上人一般轻软,“睡不踏实的该是我才对,自从嫂嫂头一天来吐蕃,我就日思夜想的,每回见到您,我都像掉了魂一般。” “嫂嫂,不如趁着哥哥外出,咱们成一对可好?我见天的疼你爱你,一生一世,绝不负你。”他的声音如同情人耳语,呼呼热气喷向李云彤。 酒气熏人,屋里热气腾腾,李云彤一阵眩晕。 她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只是她步步后退,弃仁拉索步步逼向前,直到她退无可退,退至墙壁,被他环在臂弯之中。 他也不用强,只隔着一臂的距离里看着李云彤,眼中情意绵绵。 “其实今日我是找赤尊嫂嫂和您要一样东西的,因为怕你们不给,我一大早就喝了些酒,都说酒能壮人胆,还真是啊,我终于敢对着嫂嫂说出心里头的话了。” 李云彤知道此刻她若是断然拒绝,只怕弃仁拉索就能立刻翻脸。 他要在此时强了她,她呼天喊地也没有用。 眼前这个人的心,就像黑暗里张大嘴的怪兽,一不留神就会把她吞噬。 李云彤努力放松自己,显出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恼的模样,轻声道:“王子有心也不该到我宫里来,这要传出去,我以后还有脸见人吗?你若真是爱重于我,就该顾惜我的名声。” 她这一放松,就显得有些慵懒了,神情看上去有点迷路小鹿般不知所措,蒙蒙的一双眼,不留神就撞进人心坎里来。 弃仁拉索回了回神,眼里的情意多了几分真切,他扯了下嘴角,“我也知道这样不合适,可不如此嫂嫂怎么肯依我?你心里头,只怕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吧?你们都是这样,眼里头只有哥哥看不到我。” 李云彤不由觉得奇怪,为何松赞干布的弟弟们,一个二个都想抢他的位置,抢他的女人,这种怪僻是从哪儿养成的? 她自然不知道,吐蕃崇拜强者,也不像中原那般讲究伦常纲理,后来居上者往往会将失败者的财产、妻儿等一并接收,而不管是弃真伦还是弃仁拉索,对于松赞干布都是羡慕嫉妒,对于他的一切都想据为己有,对他们来说,女人就如同胜利者的嘉奖,漂亮的女人就是高级战利品。 像李云彤这样肌肤如同白玉,在吐蕃鲜少见的美貌女子,更是令他们颠狂。 知道眼下必须先将弃仁拉索稳住,李云彤低下头,似乎不胜娇羞的模样,“宫里人人都说王子殿下年少英俊,温柔体贴,不似赞普那样凶神恶煞,没想到竟然存着这般心思。” 弃仁拉索见她眼角斜飞,虽然大着个肚子,但那一睨的风情,竟是平生罕见,一时间不禁神魂颠倒。 看着眼前玉雪似的人,他只觉得这美色如同易碎的瓷人一般,不能磕碰。 他不由退了半步。 无论远近,眼前的佳人都是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因为准备要沐浴的缘故,李云彤中衣下是白绸的撒腿裤,脚上没穿罗袜,绣鞋里一双脚露了半截出来,白生生的如同羊脂玉一般,细细的脚踝柔嫩可爱。 皓腕纤纤令人想着若是抚上一抚,也不枉此生。 就连那浑圆的肚子,她一只撑着后腰的模样,也弱不胜衣的可爱。 弃仁拉索眯了眯眼。 原来一个女子可以这般美好,哪怕是怀孕了,就令人想夺取的美好。 想到这美好将是他的,还有雪域高原的万里江山都将是他的,弃仁拉索更觉一屋的热气腾腾中,李云彤的体香如兰似麝,令他头晕。 他越发血脉贲张。 上前一步,他把脸凑到李云彤的右耳旁,“既然我对嫂嫂有情,嫂嫂也觉得我比哥哥体贴,不如我们今个就成就了好事,乐上一乐?” 这情形真叫人心里发虚,李云彤勉强笑了笑,扭开头,“你说笑了,眼下我这般情形,哪里能做什么事情?就是这站久了,我都觉得累,你且等一等,等我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再说。你既然能进宫来,想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何必急在这一时?” 弃仁拉索的脸几乎要挨着她,“我听说怀孕的时候……” 听他说得越发不堪,李云彤一脸惶骇把他推开,“这种时候,你是想要我的命吗?还说什么爱重于我……你若真是乱来,我,我只有死给你看……” 没把话说完,李云彤就低下头去,显出委屈无奈心酸的模样。 弃仁拉索只道她真对自己动了心,只是如今怀着孕,不便与他亲热而已。 在他看来,这宫里头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这个丰神俊秀前途无量,吐蕃未来的赞普,怎么都比松赞干布那个黑面神强,只要是个有眼睛的,在当前形式下都知道应该选谁。 他伸手抚了抚李云彤的头发,这会儿,他有些想改变之前的计划。 毕竟,大唐公主若是肯助他,他要想登上吐蕃之位就容易许多,等他哄得她修书一封去大唐,得到天子的允诺,就算松赞干布从羊同赶回来,有天子的支持,也不能将他如何。 到那个时候,还有谁会在意他是怎么上的位。 一想到这儿,弃仁拉索就更加希望李云彤真是心悦于他,对松赞干布只是政治婚姻,没什么感情了。 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借着酒意过于孟浪,免得惹恼李云彤。 她心甘情愿助他,和被逼无奈所致,效果肯定不一样。 他轻轻摸摸李云彤的肚子,温柔地说:“你放心好了,你的孩子生下来就跟我的孩子一般,我会好好待他,把他当嫡子一般看侍,只要你给你父皇说,让我做吐蕃的赞普,当你的驸马……” 他这手一上来,李云彤不由毛骨悚然,连忙贴着墙缩了缩,强压怒火道:“眼下要紧的,难道不是取得兵权吗?你还在我这儿儿女情长,如何能成大气?你让我披上衣服,去取我手头的那半个兵符给你……” 弃仁拉索一听,自个都没开口说出的意图竟然被李云彤直接道破,越发觉得她对自己有些情意,不由心花怒放往后退了两步,“好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嫂嫂先把那半边兵符给我。” 第283章 逃出 声称兵符在自个的卧室里,从浴室往那边去的路上,李云彤一直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每当弃仁拉索靠近她,她就会往旁边退两步,并且提醒弃仁拉索要自重。 弃仁拉索笑了笑,“我就是爱重嫂嫂,才会来想和你亲近,我又不是和尚,怎么可能对着像你这样倾国倾城的佳人无动于衷?要那样的话,我岂不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嫂嫂信佛,难道也喜欢和尚不成?” 李云彤心中暗恨,却知道此时不能惹怒他,只低着头道:“虽然宫女们这会儿都晕了过去,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醒过来,被人看见,我还有什么名声?” 弃仁拉索放下想拉她的手,转头朝旁边走了两步,温言细语地说:“好,我依嫂嫂的,不碰你。” 李云彤暗松一口气。 弃仁拉索转头看着她,“我本想拿了兵符就走,可看见嫂嫂就想说些体己话,你心里若因此对我有所顾忌,反倒违了我的本意。今天的事,嫂嫂会怪我吗?” 听弃仁拉索一口一个嫂嫂,一口一个爱慕,李云彤只觉得怪怪的,感觉他的心理有些不正常。 这会儿,她只希望赶快到卧室里,那儿有她的符咒,有她的法器……见弃仁拉索停下脚步,等着她的回答,她连忙摇头道:“不怪,不怪……拉索王子也是看重我,才会如此……” 说了两句,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从弃仁拉索前后叛若两人的模样来看,他是个心思深沉的人,自己这样说,难保他不会疑心。 她强笑道:“你这样闯进来,又这般……传出去肯定对我名声有妨碍,我心里头怎么会高兴?但你待我情深意重的,我,我又觉得有些欢喜……” 弃仁拉索慢慢点头,“嫂嫂心里头知道就好,等我拿到了兵符,成为这雪域之王,就会请求天子将嫂嫂改嫁于我。到时候,你就给天子说,我更适合做吐蕃的赞普,适合做你的驸马……要不,我们索性在今日生米煮成熟饭,就是将来被人知道,也不过说我太爱慕嫂嫂才会做出糊涂事。” 想了想,为保险起见,弃仁拉索觉得自己今个还是把事情做了好,顶多李云彤这会儿不情不愿的,一哭二闹什么,事后哄哄也就成了。 这金玉一般美好的人儿,不占为己有,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李云彤往后退了两步,强做镇定地说:“那怎么行?我如今有孕在身,万一伤到身子怎么办?况且,眼下你拿兵符去控制往朝政才是要紧事,咱们的事来日方长,何必急这一时?” 如今她也没别的倚仗了,只盼着弃仁拉索还有点人性,哪怕是想做个道貌岸然的君子,为着给她留些好印象,今个也能放过她。 弃仁拉索沉吟。 李云彤微舒一口气。 她的神情一点不落的被弃仁拉索看进眼里,他突然伸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 李云彤没想到他突然就开始动手动脚,拼命挣扎,“有话好好说,王子如此……是要我的命吗?” 软玉温香的身子抱在怀里,弃仁拉索更不想松开了。 “你别乱动,既然早晚你会成为我的王后,早些成事有什么不好?也免得你还惦记着哥哥,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他起先还想好言周旋,见李云彤舍了命地想挣脱,心里头的疑心更甚,索性将她钳制在怀里头,嘴巴朝她脸上凑过去:“你听我说,咱们今个成了事,回头我做了赞普,立刻就封你做赞蒙,好嫂嫂,你就让我摸上一摸……” “你别这样,你不会是还想等哥哥回来吧……你听话些,我疼你。” 弃仁拉索的手上下乱窜,李云彤那把子力气,根本不够阻拦的,她涨红了脸左右回避他,“你快撒手,要不我可真恼了!” 男人这种时候,越是挣扎他越来兴致,弃仁拉索兴奋的眼睛都红了,“恼我?我的亲嫂嫂,你是准备咬我一口还是啃我一下?人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越是这样说明你心里头有我,来,让我好好疼疼你……” 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平日从侍卫们那儿听来的荤话很有意思,十分令人兴奋。 他不错眼地看着李云彤,目光肆无忌惮,边看边点头,说着些十分放肆的语句。 李云彤颤声道:“我好歹是天子之女,是大唐的文成公主,你这样也忒不尊重了,你先放开我,放开了好生说话。你要是这个样子,碰着了孩子,伤着我的身子怎么成?你先放开我,若你真心喜欢我,等你当上赞普,再三媒六聘的抬我回去,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 “我现在就要你依了我。”弃仁拉索伸出手指,几下就将李云彤衣上的第一颗盘花扣解开,“正好那水还是热的,来,咱们一起过去洗个鸳鸯浴。你乖乖听话,一会儿,我定会让你高兴。” 没想到这辈子还要受这样的屈辱,李云彤的泪扑簌而下。 她紧紧抓住弃仁拉索的胳膊,不让他对自个上下其手,由于愤怒,她的牙齿磕得咔咔作响。 弃仁拉索见她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满满都是水雾,一眨眼就同珍珠般滚落一地,样子可怜的叫人心软。 他长叹一声:“嫂嫂这就是不明事理了,你既然想以后跟着我,还留着哥哥的孩子做什么?你得断了这个念想。你这身子几时给我不是给,非要弄得这么三贞九烈?让外头人听到这里面的动静,岂不更坏了你的名声?” 听到弃仁拉索这样说,李云彤心头一沉,她知道,他这是存了志在必得之心,无论她再怎么哀求,也不会住手。 “来人,来人,救我——”李云彤拼命拧着脖子,避开弃仁拉索凑过来的嘴,大喊起来。 此时,她也顾不得会不会激怒弃仁拉索了,只盼着有人听到声音,能够救她一救。 弃仁拉索先是一怔,随后大笑:“你以为我怎么进来的?到了这会儿,你不会以为你这宫里,还能有其他人来吗?” 李云彤正准备回话,发现冬晴不知道几时悠悠醒转,从浴室里跑了出来,连忙偷偷指了指门,示意冬晴出去唤人。 刚醒转的冬晴脑子还糊涂着,见弃仁拉索钳制着李云彤,从地上捡了舀水的木瓢就冲跑过来往弃仁拉索后脑勺上招呼。 弃仁拉索听见后头有人跑过来的声音,转身反手一拳将冬晴打倒在地。 但他这一错神,李云彤就挣扎开往门口跑去。 弃仁拉索抬脚想追,被冬晴死命抱住腿,“赞蒙,您快走——” 李云彤犹豫了一下,往门口狂奔。 弃仁拉索一脚踹在冬晴的心口上,然后追了上去。 眼看弃仁拉索就要追上时,另外两个在浴室里侍候的宫女也醒过来,见状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抓住他的脚踝不松手。 挣了两下,弃仁拉索飞起两脚,将那两个宫女踢出老远,再度昏死过去。 只是被冬晴和宫女们这一拖延,李云彤已经打开了门。 弃仁拉索身如闪电,一个起伏,就到了门前,伸手抓住李云彤的胳膊。 李云彤这会被逼急了眼,也顾不得后果,对着弃仁拉索抓住她的那只胳膊就狠咬下去。 这样的关头,她是下了狠口咬的,她甚至能听见自个牙齿穿破弃仁拉索皮肤的脆响。 这一口下去,越发激起她深埋在心里的仇恨,要不是她在浴室里身边没有符咒,没有法器,就凭弃仁拉索做下的这些事情,她都能叫他死一百回…… 想到自个所受的屈辱,李云彤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 她这一口硬生生将弃仁拉索胳膊上的一块肉,连皮带血扯了下来。 弃仁拉索咝咝倒吸凉气,一晃神的当口李云彤就夺门而出。 冬日里寒风刺骨,衣单鞋薄,她却全不觉得,恨不得自个能有八只脚,跑得快些。 “来人,来人,救命啊——”她吐出那块带血的肉,用尽全身力气,声竭力嘶地喊。 她边喊边往外狂奔,不管不顾的,只管往院门口窜。 弃仁拉索外面守着的人猝不及防,路也不及李云彤熟悉,竟被她躲了过去。 宫院门虚掩着,她拉开就跨了出去。 正巧门外有一群人迎面奔来,李云彤刹不住脚,险些撞了上去。 打头的人一把拉住她。 “啊——” 李云彤连受惊吓,惊声尖叫起来。 “母萨,是我,贡松。”拉住她的贡松贡赞沉声道。 弃仁拉索他们一行人闯到东月宫的时候,春草恰好外出回来,她比较机灵,见势头不好连忙就往院外跑,弃仁拉索的侍卫们忙着拦着宫女、仆妇们,一时没留意,被她跑了出去。 其他人都是妇孺,就算知道这边情况有变也有心无力,春草就跑去找贡松贡赞,贡松贡赞年少心思慎密,知道凭自个就算把跟着的人都带上恐怕也顶不了事,连忙跑去找因病回朝的禄东赞。 他们一行人赶过来,恰好碰见逃出来的李云彤。 “贡松——” 平日里贡松贡赞对她这个嫡母并不亲近,但这会儿,李云彤见了贡松贡赞,就像见了至亲之人一般,她松了一口气。 第284章 化解 旁边的禄东赞一看李云彤披头散发,衣衫单薄的样子,也顾不得别人多想,就连忙脱下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了个严实,让后面紧跟着的春草等人护着她。 感觉到身上的暖意,李云彤一直紧绷的神情方才检驰了下来。 禄东赞朝李云彤行了一个礼,低声道:“赞蒙莫怕,不管是谁犯上作乱,王子殿下都不会允许他走出这个宫门,这件事就交给微臣,有王子殿下和臣在,您不用担忧!” 李云彤醒悟过来,禄东赞是怕别人误会她这般模样是被人轻薄……那种话传出去,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名声都保不住。 一句犯上作乱,就给今天的事情定了性,弃仁拉索没有机会走出去,自然也就没机会胡说八道。 她感谢地低头道:“让你们费心了。” 旁边的贡松贡赞轻声说:“母萨,您先到西月宫去歇息歇息,这儿有我和大相呢,您放心。” 虽然裹着禄东赞的大氅,但之前又惊又吓的,还只穿着中衣跑了那么一长截,李云彤早就冻了个透心凉,她也不客气,扶着春草的手道:“今个的事情,有劳你和大相了。” 说话间的功夫,弃仁拉索已经追了出来。 李云彤一见他,连忙让春草扶着就走。 使女、仆妇们纷纷跟上,蔟拥着她离去。 到了这会儿,李云彤逃出来的模样,加上浑身酒气的弃仁拉索,禄东赞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和贡松贡赞走在最前面,但带来的那些个侍卫、使女只怕都看见了李云彤的狼狈样,尽管她样子不像受了侮辱,但身穿单衣逃出,怕是会引人联想许多事情,可李云彤的名声是一点儿都不能糟践的。 若是被弃仁拉索说个什么出来,李云彤的名声可就毁了,就算赞普回朝不介意,朝臣们也会议论纷纷,今个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弃仁拉索开口胡说…… 禄东赞抢先一步朝弃仁拉索福礼,“拉索王子,今个的事多亏了您,赞蒙才没有受多大的惊吓,那些毛贼被抓住了没有?等赞普得胜还朝的时候,臣定要向他奏本,彰显您今晚的功绩。” 不待弃仁拉索说话,他靠了过去,低声如同耳语一般,“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殿下最好都不要吭声,您这无召入宫,闹起来恐怕不好看。” 弃仁拉索恨恨地举了举血肉模糊的胳膊,“合着大相的意思,我这口肉,就被她白咬了?” 虽然言语里颇有不甘,但他的声音并不大。 看到贡松贡赞和禄东赞带了人过来,弃仁拉索本来是想着要拼死一战的,结果禄东赞上来就给他行礼,显然并不知道他进宫的缘由,他不由就存了侥幸心理,觉得就此混出宫去,带着他的人离开逻些,说不定还能另谋他想,找到其他的机会。 扫了眼弃仁拉索举起的那只胳膊,禄东赞似笑非笑,不软不硬地说道:“臣不知道今个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么说,殿下要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跑到了这内宫来,就是于礼不合,殿下何必做那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他瞅了瞅弃仁拉索心有不甘的神色,声音不急不缓笑道:“依臣的意思,来日方长。殿下有什么念头或者令赞蒙产生了误会,她暂且有想不明白的地方,等过两日臣看准时机开解开解,等她转过弯来,一切就都雨过天晴了。” 见弃仁拉索的人还紧紧围着他们,禄东赞心里暗骂一声,仍然是云淡风轻的神情说:“殿下也不想这事闹得太大,您这若是不依不饶的,臣就陪殿下到蔡邦萨那儿去,看看她对您擅闯内宫的事情怎么看?” 他声音里带了些威胁,“如今为了彼此面上好看,贡松王子和臣都愿意息事宁人,并非是怕了你,真要杠上了,拉索王子您确定自个一定能出得去吗?” 弃仁拉索发楞,他没想到禄东赞会来,原本就凭着贡松贡赞的那些人,真要闹开了,他横下心去,谁也挡不住他,可有禄东赞在,就算他不肯罢手,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 只是趁着酒意想办成事,却被咬了一口,这事怎么说起来都是他丢脸,若不是关系到他能否当上赞普的大事,他也不会拼着不要自己平日的好名声。 如今事没成,对方又愿意把事情揭过去,那他也乐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局,以图东山再起。 只是伤口辣辣地疼,他心里极不舒坦,瞥了禄东赞一眼道:“大相这是威胁我了?别忘了,今个这事传出去,可不光是对我不利,若是你们不肯放过我,可别怪我说出今个在东月宫里我与赞蒙……” 禄东赞没等他说完,就冷声道:“拉索王子慎言,臣如果是您,想安然走出这个宫门,就什么都不会说。 弃仁拉索见禄东赞软硬不吃,心头暗骂了句老狐狸。 一旁的贡松贡赞忽然道:“今个是我让王叔进宫来喝酒,没想到你多喝了几杯,非得来给母后请安,如今已经请过安了,我送王叔你出宫去。” 听到贡松贡赞给自个找的理由,弃仁拉索松了口气。 如今的情形,顺着禄东赞他们的话说,他顶多是落个醉酒闹事的名声,若是不管不顾地嚷出来,纵然毁了文成公主的名声,只怕也是鱼死网破的结果,想到禄东赞所说的来日发长,弃仁拉索放下受伤的胳膊。 他扶着自己的额头,皮笑肉不笑道:“哎,也不知贡松你今个给我喝了什么酒,到现在我都晕头转向的,行了,酒足饭饱,我也该出宫了,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去了就是。” 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被贡松贡赞带过来的那些侍卫们听见。 禄东赞见他顺势下坡,就再度拱手道:“既然喝醉了酒,拉索王子还是早些出宫回府歇息吧,等哪天臣拿上几坛好酒去您府上,与您来个不醉不休。” 他把手往外一摆,高声道:“臣恭送拉索王子回宫。” 弃仁拉索扶着一个侍卫的手,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朝外走了几步。 “对了,臣还有一事……”禄东赞跟了上去,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来,弃仁拉索想听得仔细些,就往他那边靠了靠,不想却被禄东赞一把扣住,而贡松贡赞抢上一步,一剑捅死了扶着他的那个侍卫,禄东赞则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从那个侍卫的腰上拔出刀,从弃仁拉索的脖子上划过。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弃仁拉索和他的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弃仁拉索瞪大眼睛,鲜血咕咕地从脖颈冒出。 禄东赞松开他,往旁边退了两步,嫌弃地看着他,免得血溅到自个身上。 弃仁拉索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禄东赞,“你,你……” 他倒在了地上,两眼已经失去焦点望着天空。 禄东赞大喝,“弃仁拉索意图谋反,胁迫王子殿下,现已就地处死。你们还不放下兵器求饶?” 弃仁拉索带来的那些人原本提着刀剑围过来,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先扔了兵器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跟着那些兵卫们便纷纷扔了手上的刀剑,跪地求饶。 …… 贡松贡赞回头彻查这事,发现竟然是他的生母芒萨赤嘉放了弃仁拉索和他的人进宫。 面对儿子的质问,赤嘉嚅嚅道:“我没想那么多,是你王叔说他进宫来,借着喝酒闹一闹,坏了赞蒙的名声,让别人误会他与赞蒙有私情,那她就算是生下王子,赞普心里头也会起嫌隙,绝不会动摇你的位置,我是为了你好……” 没想到一向性子温柔的母萨为了自个竟然做出这般荒唐之事,贡松贡赞不由气结。 “您怕是没想到,他借机带兵兴事,打算围宫包抄将我们一举拿下吧?他不仅逼着文成母萨拿那半边兵符,还绑了赤尊母萨抢了半边兵符,不光是借酒闹一闹,根本是意图逼着文成母萨……若是伤了文成母萨肚子里的孩子,您就不怕父王怪罪吗?父王子嗣本来就少,好容易怀了这一个,是男是女还不知道,您用得着这般着急吗?” “你父王怎么会知道?”见儿子生气恼怒,赤嘉落泪,拉着他的衣袖道:“贡松,我哪里想到他会如此大胆,竟然闯到内宫里去了不说,还敢想着借机举兵起事!我是见识少,听了他说你会被取而代之那些话乱了分寸,但要说我听凭他乱闯,却真是冤枉死我了!” 她把姿态放低,哭天抹泪道:“真有什么事传了出去,你文成母萨落不了好,难道母萨的名声就不受累嘛?我是真没想到他会动真格的呀,他当时只说是闹闹事,让别人误会,将来把事情传到你父王的耳朵里,令他疑心就行了……” 瞅了瞅贡松贡赞的神态,赤嘉委屈地说:“就算我对你文成母萨无情,可我也是为了你啊,为了你,别说会伤害到别人,就是要了母萨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你要怪,就怪母萨无能,没有让你投胎在赞蒙或者末蒙的肚子里……” 说着,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哀哀哭泣,把脸埋在臂弯子,一边哭诉道:“谁能想到他一个王子,竟然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情?我听了也是后怕,你文成母萨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把我这条命赔给她,你就满意了吧……” 贡松贡赞正想说什么,就见一个使女急慌慌地跑了进来,“王子殿下,不好了,赞蒙一直流血不止,太医说请您过去拿个主意……” 第285章 伤痛 远在羊同的松赞干布对逻些发生的那些事一无所知。 他用了诺阿莫献的计,远在逻些城,智计无双的大相禄东赞准备的计策:用一些老马拉着装满干草垛的车子跑到羊同的王城下面,只需要很少的一些人叫骂攻城,就能引得羊同军队射出大批的箭羽,箭射下来时,士兵们躲在改装过的坚实马车下头,毫发无伤,如此,等第三日城中兵出,再用精锐强攻进城。 他用这个计策,一切都像禄东赞所预料的那样,第三日,羊同守将古尔台派了亲信带一千兵士出城迎敌,结果却被松赞干布带着全部人马一拥而上,打了个落花流水。 因为攻城前有交待,除了会羊同话的人喊叫混淆对方和视线外,其他的吐蕃士兵只管闷头杀敌。 吐蕃兵将的帽子上都绣着带了银线的图案,那图案在黑夜里,哪怕是一点点光也能闪烁,就借着这一点不同,他们在黑夜里迅速的分清对方是敌是友,可以径自朝对手开杀,而羊同那边陷入黑暗中后,却敌我难辨别…… 羊同出城迎战的那一千兵卒如同砍瓜切菜般被吐蕃大军席卷的干干净净。 等古尔丁发现不对头,连忙让人紧闭城门,却见城下有箭羽如同飞蝗般射向城里。 此时,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天亮了。 无数的箭羽朝城楼飞过来。 羊同守城的士兵还没有看清楚城下的人何时开始张弓搭箭,就见蚂蝗一般的箭林黑压压的飞了过来。 那些箭快、狠、准,带着冲风破浪的锐气,夹着雷霆万钧的威风,长驱直入。 羊同的士兵一排排倒下去,甚至后头的还来不及补位,就压在了前面倒下士兵的身上。 站在城门楼上亲自督军的古尔台拨落了无数箭羽,就在他这边的人渐渐已经控制住局势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闪,一道黑色的箭羽迎面而来,势如破竹。 这支箭比先前的都长,足有一个人将两手臂伸直那么长。 古尔台从没见过威力这么大的羽箭,那支箭尚未近身,他就好像已经看到那支箭羽穿胸而过,将他射穿钉在了城楼之上。 因为这感觉,古尔台往旁边闪了闪,那支箭射在了他的左肩之上,因为箭力太大,竟然就这么带着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被另一边的城楼垛墙阻挡,方才停了下来。 看见从肩上落下的血花,古尔台不由惊骇。 谁,竟然有这般大的力气,从城下射出一箭,竟然能够如此之准? 难不成,吐蕃那个杀神一般的赞普,亲自率军前来攻城了? 然而,不由古尔台多想,第二箭又来了。 古尔台猛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脸几乎贴在了地面,左肩上的箭又往前推时了几分,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非常明白,若不是因为本能的反应,他此时已经不是疼而是死了。 就是因为他俯身这么低,第二支箭羽箭才会凌空飞过,饶是如此,那锐不可挡的箭气,仍然将他的后背伤得如同被火苗舔噬过一般的疼痛。 而城下,松赞干布的箭手们分成三组准备,每一组都有数百人,一轮落空,另一轮立马向前迈进,脚步动的同时手指跟着一松,又是数百枝长箭往城门上射去。 驽是特制的驽,箭是特制的箭,箭手们一轮一轮的换着,不留半点空隙,也不给羊同那边半点喘息的机会。 正当古尔台暗自庆幸自个躲过了两支追魂夺命的铁箭时,突然听到“嗡”的一声,好似四周都凝滞了一般,几只箭羽如同排成阵势一般朝他射了过来。 那些箭有前有后,有左有右,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像古尔台这样身手极厉害的军将。 古尔台好容易躲过那些个箭羽,才发现后头竟然还跟着一支长箭,而他连手头的剑也举不起,也没有时间再躲闪。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长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朝他射过来,射进了他的印堂。 古尔台仰面倒下。 就在他倒下的同时,城门楼竟然被那些连续射过来的铁箭硬生生射碎,裂出一个缺口。 在羊同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时,在自个队友的箭羽掩护下,跑到城墙下的吐蕃士兵拿出铁爪,抛上城墙,一个个飞檐走壁的爬了上去…… 三天后,穹隆银堡城破,李迷夏和他的大臣们做了松赞干布的俘虏,等外围的羊同大军赶回来营救时,李迷夏已经成了吐蕃的属臣。 占据地理优势,加之有李迷夏为人质,松赞干布的军队很快就收编了羊同的大军,李迷夏做为俘虏被软禁在玛旁雍错湖畔,只是不知道他在看着碧水蓝天雪山之时,会不会想起从前住在那儿的赛玛噶。 松赞干布在羊同颁布了相关的政令稳定民心、与民休养生息,留下亲信大臣驻守,将羊同对李迷夏比较忠心的朝臣无了个遍,关键位置上全是吐蕃人或者赛玛噶收服的心腹。 七月盛夏之时,他班师回朝,所过之处尽是进献哈达的吐蕃民众,万民争睹雪域之王的风采。一时之间,松赞干布在吐蕃的声名达到了顶峰。 然而回到了内宫,来迎接他的人里,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那张面孔。 虽然之前在书信中已经听闻因为受了惊吓,加之冬日的寒冷,李云彤失去了腹中的那个胎儿,且被太医诊断将永远不能再怀上孩子时,松赞干布也极为心痛,但对他而言,将羊同收为属国的胜利喜悦,已经将那心痛冲淡了许多…… 他以为过去这么几个月,李云彤应该已经从悲伤中慢慢恢复,却没料到,她竟然对他闭门不见了。 显然,李云彤因为失子之痛,迁怒于他。 虽然是盛夏,东月宫却不像往年绿意盈然,不光园子里看不见那些本该生机盎然的花草,就连那些生长多年的大树也无精打采,看上去四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在宫门前迎接松赞干布的女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神色,轻声道:“自从赞蒙失了那个孩子,这几个月都是不言不笑的,也不许奴婢们种花种草,说是看着碍眼。这宫里头的人不光说话不敢大声,平日里笑谈也不曾有,生怕惹了赞蒙的不快。赞蒙这些日子很难入睡,夜里也常常哭醒过来,今个也是好容易才睡着了,奴婢们都不敢唤,所以才没有去迎接您回宫……” 听了女官的那些话,站在东月宫的寝殿外,松赞干布不由将两手紧握成拳的手,他突然有种无法面对的紧张感。 这种紧张,是他面对羊同的千军万马都不曾有的。 深吸了一口气,松赞干布提脚迈了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侍候的秋枫等人见他进来,无声地行了礼。 松赞干布的眼睛看向秋枫,秋枫无声地给他说了一句,“赞蒙睡的呢。” 虽然听出秋枫话语里的意思是李云彤正睡得呢,让他别打扰了,松赞干布还是加快了脚步走到罗帐半垂的床榻边。 摇扇的宫女见他过来,连忙退开行礼。 看到东月宫的人一举一动全都是屏气敛息,连跟他行礼都不发出半点声响,松赞干布心头不由一惊。 侍候的人这般小心,显然是怕惊扰着文成,他竟不知,她的睡眠竟然已经差到了这般地步! 罗帐之中,李云彤虽然睡着了,但显然并不安稳,眉头也是轻轻皱着,象是睡梦中也甚是不愉快。 松赞干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长长的睫毛在李云彤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乌发黑睫显得她的脸愈发苍白,连往日红润的唇都淡成了浅粉色,人也比他走的时候清瘦了许多。 松赞干布忍不住摸上李云彤的手,明明是活人,可她的手却是冰凉,这还是盛夏的天气,她的身体就差到这般田地……后悔和愧疚席卷而来,松赞干布如同缺水的鱼张大口呼吸了好几次,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他闭上眼睛,将那要滚落的泪逼了回去。 等他睁开眼睛,看见李云彤已经醒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帐顶,眼睛没有任何焦点,如同石头人一般,无喜无悲。 松赞干布的手再度紧紧握成了拳头,半晌方才缓缓松开,他看向李云彤,用最轻最柔的声唤道:“文成……我回来了……” 只是短短几个字,松赞干布倒像是用尽了力气,比他向古尔台射出的那三支箭还要费神。 枉他志得意满,以为自己能够纵横驰骋,天下事尽在掌握之中,结果却是连自己最想护着的人都护不住,他在前头浴血奋战,他以为可以信任的兄弟在后头给他捅刀…… 没有出生的那个孩子,于他,不过若干子女中的一个,于她却是唯一的一个。 他要如何补偿她,才能令她走出伤痛?他要如何宽慰她,才能令她重新欢颜? 急血攻心,松赞干布的顾不得唇角流下的鲜血,将李云彤半抱坐起,再次温柔地呼唤道:“文成,文成,是我,我回来了。” 第286章 重掌 虽然失子之痛钻心刺骨,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只是李云彤和松赞干布之间再不复从前的亲密,每每相见,总是疏离淡漠。 松赞干布试过几次之后得不到回应,慢慢也就淡了下去。 毕竟他是吐蕃的赞普,平日里说一不二,并不擅长做低伏小的哄人。 倒是李云彤该有的赞蒙体面,是一点也不比从前少,尤其是在他出手惩戒了一些慢怠东月宫的奴才之后,东月宫虽然不复从前的繁华热闹,比起前段时间的冷清寂寥来,也好了许多,花花草草的重新种了回去,看着倒有了几分生机。 又过了半年,到了冬日里,除了言语神情还是淡淡的以外,表面上看,已经看不出李云彤的异样来。过新年的时候,她随着身边女官的建议,特意穿戴的喜气些,一身正红的礼服,脸上略施脂粉,乌鸦鸦的发髻上插戴着嵌着红蓝宝石的赞蒙头冠,因为颇有些日子不曾外出,她有脸色更为白晰,越发显得肤如凝脂,眼似寒星。 虽然精气神还没完全恢复,却因为她毕竟青春年少,脱了外头的大毛衣裳,就看出高胸细腰、翘臀长腿来,给蔡邦萨请安时,害得松赞干布频频拿眼睛看她。 虽然只是几个月不曾亲近,松赞干布却觉得似有几年一般,这才几个月的功夫,李云彤眉宇间的神色已经有了倦意。 再不似她才来的时候,眼睛里总似有着憧憬和期盼。 如今的她,如同古井无波。 “你身子还没大好,快起来吧。”蔡邦萨摆出慈母的样子,温润地浅浅笑道:“好了,你们还不给赞蒙看座,回头,她还要听宫里头管事们回话,安排年宴呢。” 赛玛噶嘟囔,“就算要文成嫂嫂主持中馈,母萨您也不用当甩手掌柜吧,就算您精神不济,为何不让芒萨她们也分担些?这些日子文成嫂嫂病着,那些管事都问到赤尊嫂嫂那儿,害得赤尊嫂嫂都病倒了,要是再把文成嫂嫂累坏了怎么办?” 因为赤嘉将弃仁拉索放进宫犯了大错,但又担心定了她的罪会抹了贡松贡赞的面子,所以只是让她家庙里修行祈福,而内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赤尊定夺,对外都只说是因为赞蒙怀孕后滑了胎,一直身体欠安,所以就由末蒙主持中馈,并未挑破实情。 李云彤也不说自个会接回管理三宫六院的话,请安之后陪着说了会家常,便向蔡邦萨福身道:“母萨和赞普、公主多说会话,我精神有些不济,先行告退。” 走时,仍然是看都不看松赞干布一眼。 她才出了蔡邦萨的院门,就见云碧恩珠身边的小宫女嘎嘎哭着跑过去。 这种见主子不拜的奴才,自然有人调教,结果嘎嘎哭着拧着非要见李云彤等见到李云彤,她话都没说先掉了眼泪,“赞蒙,赞蒙,求您救救我家夫人——” 她口中的夫人,就是生了大王孙以后,就被封为夫人的云碧恩珠。 看见嘎嘎一开口就哭哭啼啼,语不成句,夏雨喝斥她,“怎么给主子回话呢?学的规矩都忘了吗?好好说话,别哭兮兮的。” “恩珠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回话我可什么都听不清楚。“李云彤停下脚步,看着嘎嘎。 她因滑胎心情一直郁郁,后来还是云碧恩珠时常抱了大王孙来东月宫,看着那孩子的笑脸,她才慢慢缓过来,所以对云碧恩珠要比其他人情份不同些。 “夫人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奴婢去厨房,想给夫人炖些滋补药膳吃,但宫中已经没有上好的燕窝了,都是些不入流的碎燕。” 嘎嘎虽止住了泪,却一脸的委屈,“厨房的嬷嬷说,已经催过多次采买的管事,可是采买的管事总是忘记采买,昨个去,他又推脱您和末蒙近日身子不佳,没有你们发话,他不能去采买那些贵重药材……” “行了,把采买的管事叫到东月宫的花厅去,我问问他。”李云彤听嘎嘎讲完,并没有发火。 就算这事是真的,云碧恩珠那边几次没有要到东西,拖到这会才来禀告,未必没有其他的心思。 不管对错,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听完了嘎嘎所讲,她还要听听采买的人那边怎么说。 “夏雨,你回去我院里,取些上好的燕窝给恩珠夫人那边送过去,安排别的人把药膳炖上。” 跟着李云彤又安排人,“去把厨房的管事嬷嬷,管着内宫采买的嬷嬷,直接都叫到东月宫那边给我回话。” 李云彤一阵子安排,等负责外头采买的管事德勒赶到花厅,她已经问完了两个嬷嬷的话。 看到得勒恭恭敬敬的行礼,李云彤也不说话,只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被李云彤这么打量着,已经负责过两代赞普宫里采买的得勒只觉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赞蒙看着蛮和气的,怎么这眼神像刀子似的,能扎到人心里去? 得勒不由站的更为恭敬,脸上堆笑,“不知道赞蒙让小的过来,有什么吩咐?” 看到得勒陪着小心的模样,李云彤淡淡地道:“我听她们说,这宫里头用的上品燕窝都断半个月了,还有好些东西采买都没跟上是怎么回事?” 得勒连声叫屈,“哎,赞蒙,这可冤枉小的了,小的只负责总进总出,厨房里的采买,是阿西玛管着的。” 负责内宫采买的阿西玛没好气地说:“不错,厨房的采买是我管着的,可你那里没有总进,我拿什么给厨房那边配给?” 得勒眼睛转了转,道:“那上品燕窝是昨天才完的,小的今天正准备去买。” “哼——”李云彤冷笑一声,“几时宫里头这么勤俭节约,量入为出了?得勒,你别以为我这段时间不管事就什么都忘了,宫里头的规矩我可都记着呢,采买任何物品,都是还有两成余额时就要购回来,你是宫里头的大管家,不会连这老规矩都忘了吧!” 李云彤突然笑意写在脸上,温柔又和顺地说:“不过,德勒管事年纪大了,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 听到这句话,得勒松了口气,老脸笑的越发像菊花一般,“哎,是,是,这年纪一大,就容易忘事,小的今个就派人去买。” “真忘了呀?”李云彤似乎有些吃惊。 “真忘了,真忘了!哎,老喽!”得勒顺竿爬,还作势捶了捶自己的腰,往前弯了变,做出不胜其累有些佝偻的样子。 “老了?那就颐养天年吧。你这么些年劳苦功高的,也该歇歇了。”李云彤的声音突然冷若冰霜。 “啊?”得勒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喊,“赞蒙,您不能这么就决定,小的可是老赞普还在世时,就鞍前马后效劳的人,您不能说不用就不用,为了一件事就抹了小的,您不能这样啊!” “就是因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采买管事,又是侍候老赞普的人,所以才让你颐养天年啊,要换别人——”李云彤的声音顿了顿,“短了主子的吃喝,就得扔出去喂狗了。” “小的不是不办,不是拖延。”得勒身子更低,点头哈腰地说:“是没有主子们发话,小的不敢去买,赞蒙您有所不知,末蒙最近也病了,这宫里好多事情跟不上,没吩咐,小的哪买这些个贵重的东西。” “你还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李云彤笑吟吟地俏立在那儿,声音却带出些寒意,“真是笑话,你可是宫里头数得着的大管事,几时连采买些燕窝和人参都要主子发话了?春草,去把册子拿来,看看宫规上怎么说。” 得勒再度反口,“其实小的前几日派人去买了,是因为给宫里头供货的商家没有货了,没有货,小的也没办法变出来啊!” 春草正好出来,听见这句,嗤笑道:“难道逻些城的商铺都关门了?合着大管事这意思,要是给宫里供应粮食的商家没送米来,我们连饭都别吃了?!” 得勒一副老实样,“这点是小的思虑不周,原想着末蒙病了,您也没有发话,这些事情或许有你们的考量,说不定她是想着借此把宫里头的供应调整些商家,听说那个布赤,原是赞蒙身边侍候过的,兴许赞蒙想要用她家的货,所以才一直拖着没买。” 他的话里头竟有软硬兼施的意思,好像李云彤若真是换掉他,就是为了用自己人,想通过布赤给自个谋利。 李云彤冷声说:“大管事还真是巧舌如簧,不过,你还真说对了一点,我这一两年没管事,宫里头对我这东月宫的事都懈怠了许多,我还正需要杀鸡吓猴呢,你就撞刀口上了。得了,你今个就把差事跟下头的管事交待下,好好养老吧。” “赞蒙,赞蒙,您不能啊,赞普都是小的看着长大的……您不能苛责老奴啊,上了年纪就不用,以后谁还敢尽心尽力为赞普办事?”得勒老泪纵横,唱念俱佳的模样。 “呦呦呦,大管事哪里的话?赞蒙是怕你辛苦,才让你好好养着,你就让让吧,也给年轻人一点机会。”阿西玛恼恨得勒平日吃拿卡要,趁机落井下石。 第287章 不满 “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我老了,不中用了,天哪,布达拉宫是要变天了呀,大唐的公主觉得这些年立稳了脚跟,就这么对待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忠仆……”见李云彤神情淡然,显然是不肯改变决定的模样,得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说着说着,他索性躺在地上耍起赖来。 “夏雨,找人把他叉出去,顺便找两个人看着他,清理下他的房间,看是不是有不属于他的东西落在了屋里,一笔笔点清楚。”李云彤发了火,神色越发冷淡。 阿西玛低头啐他,“老货,你别给脸不要脸,就你平日贪的那些个东西,真给你搜出来,看你怎么下台?快点走吧,不然可别怪赞蒙狠心,连好生养老你都别想了。” 夏雨则低声道:“赞蒙知道你在中间也为难,存心给你留几份体面,让你养老,得勒老爹,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得勒情知大势已去,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规规矩矩地给李云彤行了个礼,“老朽这就去和下头的人交账,赞蒙莫怪,这宫里头的大小事务,您多操点心,有很多家奴仗着自个在宫里侍候久了,都不把您放在眼里,别看表面上恭敬,后头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您呢!” 说着,他若有所指看了看阿西玛。 气得阿西玛又啐了他两口。 倒是德勒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圜—— 看得屋里的人均愣了愣。 李云彤温和地说:“大管事辛苦了,夏雨,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给他养老用。至于大管事屋里的那些东西,能说出来由的,就由他来走,说不出来由的,能讲清楚了也由他带走。” 得勒是老赞普在世时就用的人,为自己谋点小利在所难免,但李云彤不愿干涉太多,也不相信松赞干布会昏庸到用一个趋炎附势之辈做大管事。 只是她要重新接回宫里的中馈,就得拿出些威风来,大管事正好到了卸任的年纪,又出了点这么不大不小的事,就成了她最好的伐子。 好在得勒平日里虽然有些耀武扬威,做事还算尽心尽责,就算有些吃拿卡要的事情,也是得了蔡邦萨和赞普的暗许,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有的时候办事,是得用些非常手段。 所以李云彤也不和德勒计较那么清楚,她的眼界,也不在这些小事情上,处置德勒,只是为了梳理一下内宫里,要不是从前她觉得虽然做了吐蕃的赞蒙,可自己毕竟是大唐的公主,除了打理好东月宫外,并不太想管三宫六院里头的事情,也不至于让弃仁拉索有了可趁之机…… 痛定思痛之后,她明白了,权利还是要掌握在自个的手上才最牢靠。 至于处置德勒这事里面涉及的弯弯绕绕,阿西玛等人自是没看懂,只连声赞叹李云彤不亏是礼佛之人,有菩萨心肠。 德勒之事才处置完,就有人来报大王孙乞黎拨布出了痘疹。 痘疹又称天花,在那个时候,得上那样的病,基本上是九死一生。 李云彤想着自个出过疹子,不会再被传染,便前去探望。 她刚坐在床前,看宫奴喂乞黎拨布喝药之际,就见蔡邦萨止玛托迦带着身边的大使女和宫奴们呼呼啦啦的进来了一堆人。 “哎哟哟,哀家的好重孙,你这是怎么了?”止玛托迦看着红色满脸痘疹的乞黎拨布焦心地问。 没等李云彤起身给她行礼完毕,止玛托迦不满地说:“他怎么会这样,哀家怎么听说这两日,他跟前侍候的人都不够用?文成,你这当的是什么家?那些宫奴的性命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 “痘疹会传染,很多宫奴都没有出过疹,如果进来了被传染上,那这宫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丢掉性命,大王孙身边侍候的人都是出过痘的,虽然有些不够用,倒也还好,母萨不用担忧,事情都处理妥了。“李云彤虽然和声悦色地解释,但神色却有些淡淡。 听说乞黎拨布这两日伤势有反复,甚至有加重的迹象,她实在没有心情再和蔡邦萨敷衍。 她看着止玛托迦带进来的那些人,皱了皱眉道:“留下一、两个出过痘疹的,其他都出去吧,这么多人在屋里,不利于大王孙的病情。” 那些人都知道乞黎拨布这病凶险,虽然他们都是出过痘疹的,可每回到这儿来了,回去都要频频洗手更衣什么的好一番折腾,所以并不想进来的,奈何自个的主子没发话,只得跟着一道进了门,现在听了李云彤所说,如蒙大赫,除了止玛托迦的大使女留下侍候外,其他就都听话的退了出去。 “哀家怎么能不费心?宗弄只有一个儿子,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这宫里头谁不是将他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从知道他生病到现在,哀家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止玛托迦也没心理会其他事,眼睛只一个劲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乞黎拨布,说着说着话,她的眼眶就红起来,看上去颇为担忧。 李云彤知道她也是担心,便多说了两句,“母萨不用太过担忧,乞黎拨布虽然年纪小,但身体一向很好,应该能够抗过去,倒是他这脸上怕是会落下些麻子,我原本担心他一时没忍住把皮肤扣烂,传染开了,哪知道这孩子听话,听了太医的话,一直忍着,可见是个心性坚强的好孩子,他一定能抗过去的。” “他是男孩子,不靠相貌吃饭,只要无病无灾的,有点麻子也没什么。”止玛托迦一听,松了口气,“昨天你让人给哀家送去的豆腐青菜汤甚好,赛玛噶喝了后,胃口开了不少,还托哀家谢谢你呢。” 乞黎拨布这病着,自个最宝贝的小女儿最近又吃不下饭,她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她担忧地望了眼乞黎拨布,看着李云彤道:“也不知道最近是冲撞了哪门子的鬼神,这宫里头伤的伤,病的病,文成你常说佛法无边,可要多向菩萨拜一拜,为他们多多祈福才是。” “母萨说的是,四喜幻化寺和羊土幻显寺的香火都很鼎盛,很是灵验。等明天一早,我就前去上香祈愿。”见止玛托迦担忧的神情,李云彤神色越发缓和了几分。 自从失去腹中胎儿之后,她越发能够理解止玛托迦的慈母心肠,理解她当日想护着弃真伦的情感。 止玛托迦没想到李云彤如今竟然这般顺从了自己,不由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 她看了眼李云彤,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哀家听说你让大管事把手头的事情交出去,让他出宫养老去了?” “嗯。”李云彤给乞黎拨布掖了掖被角,“我们出去说吧,免得吵着乞黎拨布休息。” 等她们出去之后,一直在门外翘首以盼的云碧恩珠连忙迎上前去问,“大王孙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因为没有出过痘疹,被严禁进屋去探望,又担心万一自个染上了病更没法照看儿子,只好守在外头,有人进去了出来就问问情况。 李云彤安抚云碧恩珠道:“还好,没什么大事,应该能慢慢好起来。” 其实乞黎拨布这两天到了最凶险的时候,但说给云碧恩珠她们听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不管是对着止玛托迦还是云碧恩珠,李云彤都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话。 她示意云碧恩珠随自己和止玛托迦走到外头的正厅里坐下,然后对止玛托迦道:“撤大管事的那事,是因为这宫里头颇有些奴大欺主的事情,竟然连恩珠这儿的燕窝都供不上,要不是恩珠病着一时没顾上,乞黎拨布也未必会染上病。” 云碧恩珠羞惭地低下头,“都是妾身不好,让你们费心了。” “要我说,你也太好脾气了些。”李云彤淡淡地说,“要不是你宫里的人都跑我那儿哭诉去了,说是你这要用的燕窝供应不上,我还不知道这事呢,你进了宫又生下大王孙,谁不敢小瞧你,何必那般小心,让一个下人欺负到头上来?” 云碧恩珠嚅嚅不敢多言。 实际上,她也后悔自个担心人家认为她生了大王孙恃宠生骄,一味地息事宁人,没有说出底下人扣减她的份额之事,以至于没有看顾好自个的身体,拖累的乞黎拨布染病。 听李云彤解释了来龙去脉,止玛托迦仍有不满,“就算为了这件事,就把在宫里头管了多年采买的大管事给撤了,未免叫人寒心,德勒可是老赞普在世时就用得人,你这事做得欠考虑!” 李云彤明白,止玛托迦的不满之意,其实是觉得她管得太多了,害怕她这个大唐公主骑在了吐蕃人的头上,倒并不是护着德勒。 她拿起桌上的茶,慢悠悠地喝了两口道:“母萨此言差矣,这可不是小事,这要传出去,人家会以为咱们吐蕃外强中干,连点好些的燕窝、人参都吃不起,这以后,还怎么在雪域立威?” “再一个,宫里的奴才们一看,大管事可以自行其事,把规矩搁一边不理,不把主子当回事,只怕上行下效,一个个都跟着学上了,那以后谁还会守规矩?” 她放下了茶碗,将碗盖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脆响。 蔡邦萨皱眉,“哪里就至于到那种地步?德勒也是年纪大了一时疏忽而已,你罚他半年的薪俸,以儆效尤就是,何必赶尽杀绝呢?” “母萨这话说的,倒好像我是那心狠手辣之辈!”李云彤似笑非笑,站起了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宫里头看似繁花似锦,实际上是千疮百孔,就像我腹中这胎儿如何没的,母萨不会不知道吧?若是奴才们尽守职责,当日何至于发生那些事情!” 第288章 犹豫 听了李云彤的话,止玛托迦尴尬地扭开脸,不和她眼光对视,勉强笑道:“罢了,你觉得这样做没问题就依你的想法吧,只是宫里头的那些老奴们也做了不少的事情,别叫其他人看着寒心就行,毕竟,咱们的吃穿用度都是经他们的手,对底下的人要恩威并施,不要被人说刻薄寡恩。” 既然脓包已经打开,索性就把它戳烂。 见止玛托迦还是不满,李云彤也不生气,她只看着止玛托迦的眼睛,淡然地说:“做得好的奴才该赏,做得不好的奴才就该罚,大管事那样,我虽然撸了他的差事,但也让人给他了一百两银子养老,这应该算是恩威并施了。若是一味忍让退缩,反倒养大了下人们的胆子,母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止玛托迦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她语重心长地说:“文成,哀家当过这个家,知道当家的苦衷,千难万难称不上,但事事都要平衡。你如今肯接过事情去做是好事,但你也要记得,你是赞蒙,是一国之母,考虑事情就不能光想着自己,你得想大局,想想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引发更多的问题,毕竟,这宫里头连主子连下人有几千号人呢,不管你做什么事都有人盯着呢,可不兴一时冲动。” 难道还要继续将那脓包捂着? 李云彤淡淡一笑,并不为其所惑,仍然坚持着自个的主见说道:“没错,母萨说的有道理,可再怎么样,断没有主子被奴才们辖制的道理。我倒真想看看,动了一个大管事,会引发什么问题,难不成,德勒背后还有什么人不成?” “妾听说德勒是大法师的忠实教徒,拜在他的门下,做过不记名的弟子。”没等止玛托迦说话,做为小辈站在一旁侍候她俩的云碧恩珠插了一句。 李云彤心里明白了,蔡邦萨这是担心动了德勒,会破坏松赞干布和大法师之间微妙的平衡。 她虽然觉得自个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是个失误,但对蔡邦萨如此担忧也有些不以为然。 李云彤淡淡一笑,唇畔勾勒出遥遥不可及的飘忽,“如此就更应该将他换掉了,不然大法师若是有心做点什么,通过他采买的物品,岂不是很容易?” 她朝止玛托迦福了一礼,“事已至此,如果母萨觉得不妥怪我心急,有处置不当之处,也请多加谅解,真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担着就是,说起来,到吐蕃这么些年,常常听闻大法师的威名,却总是阴差阳错不得一见,我倒有些好奇,他听闻此事,会有如何反应!” “我还有些事,恩珠你陪母萨再聊一会儿。” 说完,李云彤起身离去。 止玛托迦有些担忧地看着李云彤离去的背影,微微叹道:“文成还是太年轻了,意气用事,就算要换人,也可以徐徐图之,不用这么着急!” 云碧恩珠劝解道:“这两年随着佛寺香火渐盛,苯教的教徒们屡屡闹事,未尝没有大法师的意思在里面,德勒这次的事情,兴许就是那边在试探咱们,要不然这么多年采买都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为何这次就这般明目张胆的断了好些物品的供应?若是这样都不处置,怕是会让他们觉得宫里头怕了大法师,只怕会得寸进尺。” 止玛托迦点点头,“哀家也是有这重顾虑,所以没有断然制止你母萨,只盼着大法师明白事理,不要借机发难吧。” 云碧恩珠犹豫了一下问道:“母萨,赞普如今威震四海,雪域各部无不臣服,这些年佛教在咱们吐蕃也不断发扬广大,怎么您好像对大法师还是颇为忌惮一般? 止玛托迦摇摇头,“你们年少不经事,哪里知道大法师的厉害。这几年要不是大法师在攻打大唐时受了伤,一直闭关不怎么管事,哪里会这么容易就修建好佛寺,即使如此,你也看到了,佛寺的修建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屡屡重建不说,甚至连苯教的那些神明故事都绘在了墙上。” “宏扬佛法也是宗弄的铁血手腕,杀了不少人才强行推开的,这还是大法师闭关的情况下都这么难,要是他出了关会是什么情形你想想?不得不防啊。” 云碧恩珠奇怪地问,“为何一直不见大法师出关?他那般厉害,妾都想去求求他,看能不能解了乞黎拨布这场病,这都好几年了,光听大法师安排底下人做事情,却从不见他现身,” 想了想,她大胆地猜测道,“会不会,大法师已经死了,或是那场伤令他根本没法再施法做术,又担心坠了苯教的威名,所以故意不现身,让大家对他有所忌惮?” “不知道,但若是大法师真有什么不适,不可能这么些年都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止玛托迦显然不想就此事多说,转移话题道,乞黎拨布这儿,你让人多看顾些。哀家乏了,先回宫去。” 等止玛托迦走后,云碧恩珠数次在乞黎拨布所在的内殿外张望,等听到儿子哼唧喊“阿妈啦”时,再也没忍住冲了进去,一把搂着乞黎拨布哄道:“乖儿,阿妈啦在这里,阿妈啦在,不怕……” …… 李云彤回宫,看见松赞干布等在宫院前,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也不多说,就往院里走去。 这段时间她对松赞干布颇多冷待,以为他不过是过来瞧瞧,结果松赞干布默默跟在身后,跟她一路走到寝殿。 要从松赞干布这边来讲,李云彤走在前头是失礼的,女子对于丈夫总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连并行都很少见,更何况松赞干布还是吐蕃赞普的身份。 但李云彤是大唐的公主,松赞干布是驸马身份,她在自个的宫院里这般,又不算什么事。 只是从前李云彤从未如此对过松赞干布,一时间,连随身侍候的秋枫都有些忐忑不安。 等两人默默无言用过了晚膳,消食之后,宫奴送入洗澡水,李云彤也不管松赞干布,自己先去洗了,等她换了睡觉的衣裳出来,看见侍候的人都不在殿里,松赞干布刚脱了外头的衣裳,右肩露出狰狞的伤疤,不由怔怔。 那道伤疤,还是他不顾危险,魂魄离体时救她落下的。 她走了过去,轻声道:“这伤口到了阴雨天,还疼吗?” “还好——”松赞干布转过身,温柔地看着她笑道,“就是这样的天气里,胳膊有些抬不起来,脱衣服有些不方便。” 说着,他准备脱里头的中衣,却像是力有不及,发出一声微嘶呼痛。 明知他这样是做戏的成份多,李云彤还是咬了咬唇,走近他替他脱了衣裳,微微冷笑,“既然自个不便,为何不叫使女、宫奴进来侍候?” 松赞干布笑着看她,“在你这儿,我一向都不要外人侍候的。” 那个时候情浓意绵的,当然不愿有下人在跟前晃眼,可此一时彼一时…… 李云彤有些怅然,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帮松赞干布脱了衣裳,推他进浴房。 等松赞干布进去之后,她又有些不放心,出去唤了宫奴过去侍候。 等沐浴完出来,松赞干布见李云彤还坐在灯下,手里握了卷书,似看非看的,便迟疑了下走过去,将她手里的书拿掉。 “文成,夜深了……” “那就睡吧。”李云彤掩嘴打了个哈欠,走到床榻旁边脱了鞋子上去,面朝里背朝外的躺了下去。 竟然不像以往那般感他出去?松赞干布愣怔了片刻,欣喜若狂,连忙跟过去也躺在床上,一双手却不知如何放置,想触碰那个背向自个的人,又担心惹恼了她,连这片刻的宁馨也保不住。 犹豫再三,他的手还是伸向了身前的妙人儿。 第289章 昏迷 李云彤一把摔开了他。 松赞干布只觉得被摔开的那只胳膊,隐隐作痛。 他有些心灰意冷。 都这么久了,她到底想怎么样? 想到李云彤因为失子之痛厌倦了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孩子,他何尝不觉得心痛。 想和她同榻而眠,她却这般不理不睬。 想她从前的笑面如花,嬌嗔风情,两人谈笑晏晏,眉目间无限风流宛转之情……何等缱绻! 如今两人之间咫尺相对,却仿佛隔着天涯遥遥,纵然他处心积虑的用尽法子,彼此的关系仍然是冷冷冰冰,勉强维持。 她让他歇在她的宫里,不管是为了不让旁人嚼舌罢了。 松赞干布满腹辛酸,突然觉得这般纠缠甚是无趣,喃喃地道:“罢了,你去年里曾说要回大唐省亲,我想开了,文成,你我如此也没什么意思,你回去吧,倘若回大唐能够令你开心些,就随你吧,我不拦了……” 李云彤听了久久未动,而后慢慢地坐起身来。 “赞普这话,可是当真?” 松赞干布对上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刚才的话并不是个好主意,她当时说回去省亲,原是带着他们的孩子,三人一道去大唐的,若是放她一人回去,只怕她真的会再不归来…… 心中的念头辗转再三,到底没有再开口。 “你刚才说得话可是当真?”李云彤有些迫切地追问。 若是,若是她能回到大唐,离开这伤心地,或许会不那么难过吧! 然而她听不到想要的回答,松赞干布的眼睛紧闭,一动不动,竟然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而刚才那句,不过是梦话而已。 李云彤盯着他,定定地坐了小半晌。 “你别装睡,说,你刚才的话可当真?”她咬着贝齿,拧了松赞干布一把。 松赞干布无奈睁眼,“文成,等我忙过这段时间,找出空闲来,就陪你回去……” 从吐蕃到大唐,就是快马加鞭,也是三五个月,来得时候带着辎重,一路走走停停,她可是走了将近两年,他怎么可能陪自己回去? “你空口说些白话,就是为了哄人空欢喜吗?”李云彤心头失望,眼眶泛红,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倘若我说,我回去后,一定还会再回来,你信不信我?” 松赞干布冲口而出,“你如今这般对我,怎么可能回来?” 李云彤的眼泪掉了下来。 有很久很久,她没有哭过了,知道失去孩子,她哭得太多,哭到等松赞干布回来时,她已经没有了眼泪。 避开松赞干布伸过来的手,她抬手自个拭去泪,转过头对着墙那头长长地深吸了几口气,转回再对着松赞干布时,努力挤出几分笑容。 “赞普,我是你的赞蒙,是你的妻子,不是罪囚,你难道要将我在这儿留一辈子,关一辈子吗?”她微微抬头,倔强地不让眼底的泪再滑下来。 “从我滑胎开始,我就对男女欢爱再无性致,你何苦留我下去虚耗光阴?你若是想通了放我走最好,若不肯就如此下去吧,我们……”李云彤的话音里有着微微的涩意,“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她便从松赞干布的脚头翻了过去,准备下床。 松赞干布终于反应了过来,知道自个再不有所举动,当真是要与李云彤形同陌路了。 他虽然不懂女人的心,平日里也不屑花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头,但看到李云彤决然的模样,他便明白了,他以为时间能够淡化她的伤悲,但其实并没有。 就象冰冻的河流,表面上看着一片平静,实际下头是无数湍流。 他的心,乱了。 虽然颇多后妃,但他实在是很喜爱李云彤的,他尚慕大唐的文化,她诗词歌赋随口道出,他喜欢大唐女子的柔媚,她不仅有着如玉的肌肤,还有着凌冽如同雪域的高洁…… 甚至,她还懂占卜知堪舆,一举解决了佛寺之前屡建屡倒的问题,还能够帮他对付苯教的人,弘扬佛法,一步步将佛教发扬光大,和苯教分庭抗礼…… 他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今生得偿所愿。 此刻,松赞干布顾不得再像平日那般相敬如冰,她不肯他就不碰触她了,伸手将李云彤一把拉住,“这么晚了,天都已经黑了,你要去哪里?” 李云彤回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冷声道:“你既然不肯走,自然只有我去睡别的屋,东月宫里头又不是只有这间屋子才能睡。” 她这一下虽然推得狠,但对于松赞干布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他眉头一皱,倒在床上,还发出了一声痛呼。 李云彤转过头。 她见松赞干布见龇牙咧嘴的模样,显然她那一下确实将他推痛了,不由诧异。 松赞干布虽是一国之君,却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怎么可能她用力一推就倒? 看他那样子不像作伪,李云彤问道:“怎样了?这般弱不经风?”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冷漠,却透了些关切出来。 松赞干布暗喜,仍然皱着眉道:“无妨,是攻打羊同之时又伤了左肩,到雨雪的天气就格外痛些。” 说罢,他皱着眉,似是努力忍着痛,慢慢抬起右臂,抓住李云彤的手。 “文成……你别走,躺下来,咱们好好说说话,筹划一下你回大唐省亲的事,我陪你去……” 李云彤狐疑地说:“你怎么会有空陪我回去?你是怕我一个人回去了不回来吗?” 松赞干布露出疲倦的样子,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地说:“总能抽出空来的,如今四海升平,内忧外患皆无,纵有些不安份的,也不过是些小事,翻不起大浪来。我应该陪你回去看看,你是我的赞蒙,我是你的驸马,你一个人回去像什么样子?” 听了他的话,李云彤想到终于能回去大唐,看看父母兄长……又想到她的父亲李道宗去年里李道宗与其他几路唐军一起讨伐薛延陀,虽然在郁督军山北痛击薛延陀,斩首五千余级,俘虏薛延陀男女三万余人,但为了追薛延陀的可汗咄摩支,父王率兵横穿沙漠,与数万余众激战,斩首千余级,追出两百里,方将咄摩支带回京城献俘。 那场战役,虽然以灭薛延陀取得了完胜,李道宗却受了重伤,今年更是因身体不适请居闲职,转为太常卿……想到这些,李云彤不由归心似箭。 看到李云彤的神情,松赞干布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她扯在自己的胸膛上。 李云彤抬起头,两人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文成,我都依你,你不要不理我……” 松赞干布低低说了一句,正要抬手抚上李云彤的脸。 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宫奴在外头喊,“赞普,赞普,蔡邦萨那边有急事,朗月宫来人请您过去。” 松赞干布的手顿住了,和李云彤对望了一眼。 已经是半夜三更,母萨那边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至于派人在这个时候过来寻他。 李云彤脸色也变了变,迅速从松赞干布怀中离开,起身穿鞋披衣,见松赞干布还在那儿怔着不动,以为他是左臂不方便,便蹲下去,把鞋给他套上,又拿了外袍帮他穿上。 等两人里外都穿好,匆匆出去,只见止玛托迦的心腹,在外厅里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出来,竟是半天才将话说囫囵了,“……蔡邦萨起夜之时……突然……突然倒地不醒,奴婢已经让人……去请了太医,但恐怕蔡邦萨……蔡邦萨病得不轻,故过来寻赞普……” 松赞干布一时间愣住了。 李云彤知道他对自个的母萨感情颇为复杂,表面看来冷淡,其实内心里却十分孺慕,怕是听到这消息,一时接受不了,便轻推他道:“赞普,不管怎么样,咱们先过去看看,听听太医怎么说……” 一路心惊肉跳赶到朗月宫,只见先到的赛玛噶正在帐幔外,厉声喝斥跪在地上的那些个太医,“母萨究竟是因何昏迷不醒,你们竟然一个个都说不出缘由来,要来何用?” 李云彤看向帐幔的的里头,下午还把她一顿训斥的蔡邦萨,躺在地毯上铺就的被褥上,一动不动。 “母萨!” 松赞干布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去,跪在地上,喊了一声。 止玛托迦此时经太医诊治已经醒了,却是口鼻歪斜,如同中风的人一般,仅能转动眼珠,看到松赞干布,她用了全身力气,憋得脸都通红了仍然只能发现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根本无法分辨她说了些什么。 “母萨!您怎么了?” 虽然这两年母子关系因为弃真伦之事更加冷淡,但对于松赞干布而言,止玛托迦是他的母萨,他再烦她厌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倒下,会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般模样,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话语里带了些自个都没意识到的惧怕和担忧。 赛玛噶也顾不上再训那些太医,两眼含泪走了过来:“大王兄,我赶过来的时候,母萨就是这般模样。宫奴说母萨做了噩梦惊呼起身,站立不稳便倒地昏迷,虽得太医们尽力救治,却只能救到这个程度。而且,他们说查不出母萨是什么病情,只道恐怕是一时间难以痊愈,只能尽力调养着……” 说完,她犹豫地看了松赞干布一眼,“扎西太医说,说母萨这事来得古怪,怕是中了邪祟,得请大法师出面看看能不能诊治。” 第290章 凌迟 请大法师?松赞干布看向李云彤。 李云彤点点头,“我刚才辨认母萨的唇语,她突发此疾,应该是另有内情,因为她说自个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赛玛噶大吃一惊,“被人害?宫中如今禁卫森严,谁能害得了母萨?”她转念一想,似有所悟,恨恨地说,“若是被我知道是谁害了母萨,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松赞干布听得一怔,思忖片刻,便立刻唤来蔡邦萨身边当夜晚值夜的贴身使女。 松赞干布神色冷寒,盯了那使女半晌,问道:“母萨今夜,可有何异常?” 使女没有抬头,低着头想了想,有些战战兢兢地说:“禀报赞普,蔡邦萨今晚和平日并无区别,用过夜宵之后,在院里转了两圈消食,看了会儿奴婢们这两日做得女红,便歇息下了。” “母萨宫中,今夜可有外人出入?” “禀报赞普,奴不曾见……” 松赞干布冷冷地说:“你是贴身侍候的,今夜又是你当值,母萨成了这般模样,你却一问三不知,留着还有何用?来人,把她拉出去,乱棍打死。” 立刻有两个宫奴上前,拖着那个使女往外走。 使女知道松赞干布说一不二,见他动怒要处死自己,不由软瘫在地上,等宫奴把她往外拖了几步,方才回过神来,挣扎着往回,求饶道:“赞普饶命,奴想起来了,确实有件事有些可疑,只是奴并不敢肯定那件事跟蔡邦萨晕倒有关,且那事当时蔡邦萨吩咐过,不许奴往外跟人说半个字,奴才一时间没敢说。” “说。”松赞干布还没开口,赛玛噶就厉声道。 在使女开口前,李云彤开口提醒松赞干布,“太医们一时无法,先让他们回去吧,等一会儿我那边的太医过来了再看看,实在无法,就派人去请大法师……” 说着话,她朝松赞干布使了个眼色。 松赞干布立刻醒悟过来,若是母萨是被人所害,那这宫里头一定有人在打探消息,太医们虽为王室效忠,可未必不会被人收买,他挥挥手,“请太医们先回去,闲杂人等都退下。” 等那些人都退下去后,松赞干布看向使女,“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都给本王说出来。” 见此情形,使女哪里还敢再继续隐瞒,连忙道:“今个傍晚,羊同萨托人带信给蔡邦萨,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蔡邦萨就在见了她一面,她走以后,蔡邦萨坐了小半晌,方才歇息,后来不知怎的,蔡邦萨起夜时就摔倒……” 勒托曼在松赞干布攻打羊同之时,就一直将她软禁在宫里,后来羊同城破,松赞干布班师回朝,才将她放出来,虽然仍坐在萨位,却不像从前那般礼遇,而她在羊同国灭后,表现的异常沉默和恭顺,也知道自己失去了后台,除了必须的场合,都是安静地呆在自个的宫院里。 即使如此,松赞干布仍然是防着她的,连她给蔡邦萨每日请安的事都免了。 因勒托曼是出嫁女,又是嫁给了松赞干布,从道义上来讲,她没有帮助自个的王兄,松赞干布也不好罚她太过,不想,仍然被她闹出这么一遭。 使女话还未完,松赞干布已经怒火冲天,不管勒托曼今晚因何而来,他觉得母萨昏倒肯定与她有关。 一直注意着止玛托迦神色的赛玛噶咬牙切齿道:“肯定和那个贱人脱不了干系,母萨拼命的在朝我眨眼睛。” 松赞干布便扬声道:“去,立刻去把勒托曼给本王带过来,如有反抗,打断她的腿。” 等随侍他的宫奴应声迈步往外走时,他又道:“不。别把她带到这儿来,万一她再玩什么花样……把她下到天牢里,身上所有物品搜干净了,去的时候,准备些衣裳,给她里外都重新换了再打入天牢,本王到地牢审她。” 这是担心勒托曼在身上藏东西,哪怕是用她自个的衣裳更换都不安全。 好在勒托曼并没有逃走,毕竟,她也逃不出去,自从李云彤接手,按照大唐的法子管理内宫,布达拉宫再不像先前那般松散。 据宫奴禀报,他们去抓人时,勒托曼平静而淡然,束手就擒,甚至不回避人,就按吩咐脱了里外衣裳,当着他们的面换上了衣裳,仿佛平日梳洗那般坦然。 等一处处牢门打开,松赞干布从潮湿阴暗,充斥着各种气味通道走入最里面的一处捞门时,盯着铁栏里的勒托曼。 明明已经身陷不见天日的地牢,勒托曼却如同在自个的宫院里一般坦然自在。 她的双手和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只有坐在地上靠着墙才能省些力气,但她的神情看上去却甘之如饴。 见松赞干布进来,她仍然那般坐着,并不像以往那般起身施礼。 松赞干布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强压怒火,冷声道:“勒托曼,本王给你个机会,说出你对母萨做了些什么,还有幕后指使之人,本王饶你不死。” 勒托曼看着他,专注而平静,甚至无视松赞干布的冷厉,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微微一笑:“弃宗弄,想当年你扮成猎人到羊同诱我,待我一处痴心后你才说自个是吐蕃赞普,娶我回吐蕃后又以我水性杨花为由弃之冷之,你当年与我王兄结盟,说是兄弟友助,永世为好,结果却令我羊同灭国。我只恨自个没有能力将你杀死。没错,你母萨是我使得手脚,但你休想知道她为何会见我。” 顿了顿,她讥笑道:“敢做那事,我就没有想过活着,你要杀便杀,要我说出其他事情,却是妄想。羊同已经灭国,我这个羊同萨还留着何用?你不是早就给我定了罪名吗?还等什么?” 说完,她将头也靠回墙上,闭上了眼睛。 见勒托曼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松赞干布冷冷一笑,“你这贱人,真是阴狠狡诈,枉当日本王准备废你打入冷宫,母萨还为你求情,说罪不及出嫁女,你已经嫁到吐蕃,就是吐蕃的人了,不该以羊同的身份定罪于你,哪想到你竟然反咬她一口。” “本王真是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心软留下你的性命,以至于母萨今日被害。好,你既然不怕死,本王现在就成全你。” 说着,他做了个手势,他的贴身侍卫立刻从他身后向前,走到勒托曼身边,抓着头发,一把将她扯起,拔刀横在她的脖颈之上寒光凛凛,刀锋锐利,只是那样轻轻一压,勒托曼的脖子已经冒出血珠。 勒托曼却仍然一脸平静,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勒托曼,本王最后问你一次。你对母萨使了什么?你跟何人串通来害母萨?” 勒托曼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对压在自个脖子上的那把寒刀也视而不见,连眼神都不曾露出一点惊慌。 松赞干布神情越来越冰冷,他的心里燃起杀机。 “杀了她,用凌迟之法。”他的声音冰冷如霜似刀。 凌迟,既千刀万剐,是最残忍的一种死刑,要用数千刀去杀一个人,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并且要保证那几千刀未完之前,犯人一直活着且清醒的受痛,要在最后一刀才被杀死。 光是听一听,就觉得很吓人。 随着刀起,勒托曼发出一声惨叫。 侍卫正准备第二刀挥出时,通道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云彤的声音传了过来,“赞普请先住手,我有法子让她开口。” 第291章 搜魂 李云彤令勒托曼开口的方法是进入她的魂海搜魂,梳理事情发生的始末,从而了解止玛托迦究竟因何昏迷。 在勒托曼的去魂海里,她看到了勒托曼经历的一切。 …… 勒托曼猛地睁开眼,眼前竟然是挺拔险峻,怪石嶙峋的孜珠山,还有山上的孜珠寺。 孜珠山是一个有六座山峰的巨大山体,代表着六种形象,第一座山峰是凶猛的獅子;第二座山峰代表展翅的大鹏鸟;第三座山峰是法师在教小僧人念经;第四座则是锐利无比的一把刀;第五座像一个三角架;第六座则是月亮和太阳。 孜珠寺矗立于高耸入云的险峰顶端,它的主殿坐落在山峰的下方,还有悟道的僧人用于修行的小屋,镶嵌在左边的山体岩壁之上,远远望去,寺庙和修行屋都错落地悬挂在山体上那里,看上去神奇而怪异。 寺庙的墙体已经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墙面斑驳凹凸,红泥削落,可以看见里面有些破损的砖石。 这是苯教最老的寺庙,也是苯教的祖庙所在地。 在这里,保存了大量的苯教经书、教法教仪和法具器物。 勒托曼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里,她之前从未来过这里,然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熟悉,看见那山,她就知道是孜珠山,看到那连绵的寺庙,她就知道是孜珠寺。 她提裙拾阶而上,拔开已经没到膝盖处的丛生杂草,草丛中不时可见一些虫蚁飞快爬过,而主殿的大门,在她的手还没有触及时,就自动开了。 勒托曼脚步丝毫都没有迟缓地迈步而入,看向主殿里的三个人,她朝上首的那个拜了下去。 上座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僧,看不出具体的年龄,望之如同仙翁,五官分明,精神矍烁,一双眼睛如同夜里的猫那般炯炯有神。 他的左边是个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的僧人,右边是一个十来岁的青年僧人,长相颇为英俊。 “你来了。”平平无奇的声音,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勒托曼却如同听到仙乐,几乎感动地要落泪。 她无比虔诚地说:“我来了。” “开始吧。”又是三个字,勒托曼听着,却什么也没问,像是她知道自己到此来做什么。 青年僧人点点头,从几案上拿起一个簸箕,里面装满了青稞,他绕着勒托曼的四周撒了起来。 青稞洒过之处,如同油溅到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紧接着,那些青稞就变成了黑色,看上去诡异而吓人。 随着青稞将勒托曼围满,一股风突然在青稞圈里卷了起来,把勒托曼整个人裹在里面。 那风极寒极阴,勒托曼不由冻得直打哆嗦。 就在她觉得自个要被冻死之际,中年僧人的手动了。 然后勒托曼就感觉到自个手里捧着个暖哄哄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手上竟然捧着个桃木手炉。 其实那手炉看不出质地,但勒托曼的脑海里就是知道那是桃木的,她不用眼睛都能感觉到暖炉上有着奇怪的花纹,那些花纹她曾在苯教其他的寺庙里见过,据说是有着奇异效果的符纹。 就是那些符纹令没有加炭火的手炉变得温暖。 据说苯教里的符修,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悟性好能够与天道沟通的符修,能够画出非常厉害的符纸。 那些符纸不仅能够加持战斗力,还可以做各种事情。 比如,可以画一个月亮抛向天空,那方圆数里之内的黑夜就会变成明月当空。 比如,可以画一个美貌的女子抚琴,扔出去后就能够听见悦耳琴音。 比如,可以画一个减速的符纸,朝你的对手打过去,他的速度立刻就会减下来,本来刺向你的剑就慢得如同老牛,自然,你杀回去就能轻易解决掉他。 …… 不用说,这个手炉上画的符纹,就是暖纹,可以代替炭火。 虽然只有这样一个小小手炉的暖,也令勒托曼惊奇而感动。 她看向中年僧人,忘了自个被阴风袭卷的冷,低头垂首道谢。 那中年僧人唇角含笑,关切地问她,“你好些了没?要是抵不住,贫僧再给你拿件法衣来?” 说话的口吻,好像是勒托曼的多年旧识。 勒托曼摇了摇头,回答道:“拉岱木法师,我没事,有你给的这个,我一点也不冷了。” 拉岱木一听,似乎放下心来,轻声道:“一会儿施法的时候,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好停下来。” 得到这样的关心,勒托曼越发有种愿意慷慨赴死的凛然感。 她眼中含着泪,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能撑得住。” 拉岱木悲怜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开始敲起他身前的一座钟。 钟声嗡嗡,老僧人则嘴巴一开一合,低声念起了经文。 勒托曼面色一变,那些经文如同符咒,一个个冲击着她的脑海。 那咒语仿佛带着源源不断的力道,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头。 手炉已经不知何时被丢在了一边,勒托曼抱着自个的头,在地上翻滚,冷汗连连,似乎受着极大的痛楚。 那些咒语在她脑海里东奔西撞,像是要找一个出口。 而她就像跟无数的人在决斗一般,不停地挥剑挥剑挥剑…… “宗弄……” 她喊着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名字,疯狂想杀出去,杀到他的身边去,但有无数的人阻拦着她,她不停地挥剑,却一直砍杀不过去。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勒托曼的手越来越软,她的心也越来越绝望。 但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缺口,她一路狂奔朝东边奔去。 他说会在那棵开满花的树下等她。 她终于跑到了那棵树下,却看不见她要找的人。 茫然四顾,却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勒托曼。” 他在唤她的名字。 勒托曼欣喜地看着她要找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她往前急跑两步,如同倦鸟归林般投入他的怀里。 而下一刻,穿肠破肚的疼痛袭来—— 为什么会痛? 勒托曼惯性地向后退了两步,困惑地低下头,发现自个的心口竟然有一把剑柄。 剑柄在她的心口,剑尖呢? 略想了想,她明白过来,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她看向对面,看向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冷漠、冷淡、冷硬、冷厉。 那是她在他眼中从来不曾见过的神情,过往的恩爱缱绻、密密柔情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从未得到。 那眼神比刺入心口的剑还令她疼,疼得她连心口被一把剑对穿的疼都忘了。 勒托曼艰难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血从剑上一点点渗出,顺着锋利的剑刃,一滴滴落下…… 打在地上溅起血花,如同她泣血的泪,泣血的问。 对面的人并不言语,冷如万古冰山。 “为……” 勒托曼竭力地想问,然而她的力气随着血滴一点点消失,她已经问不出。 她的眼睛流出泪,血泪。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对面的人不仅无动于衷,还将剑抽了出去。 勒托曼下意识地用手捂向心口,像是想堵住那儿汩汩冒出的鲜血。 她努力想站住,但晃了几晃之后,她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她已经失了生机,却看到那个人站着,剑尖再度扬起,看着他眼睁睁地将那支剑再次朝自个刺了下来…… “因为,你必须死。” 我没有…… 勒托曼想说,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上方,再也没有了气息。 身上的阴寒全部散去,青稞圈中的勒托曼如同从梦里醒来一般,掩面而泣,“他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 上面的老僧双眼如同古井,深不可测,他淡淡地说:“你是羊同人,这就是你的原罪。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会日防夜防你,永远不会相信你的真心。方才你所见虽是梦中,却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 勒托曼哭了很久,初识时在树下等他的男子,柔情蜜意的缱绻,后来的冷淡、软禁……点点滴滴都在她的脑海里掠过,她咬着唇,几乎将自个的嘴唇要咬破,而后再次跪坐俯地,恨恨地说:“他灭了我羊同,囚我兄长,既然他如此对我,那就先让我杀了他,求大法师教我。” …… 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勒托曼,李云彤将自个搜魂时,在她魂海里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了松赞干布。 她轻叹道:“……大法师已经将她变成毒人,她只要念动引咒,身体里的毒气就会外泄,令人不知不觉间中毒,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有朝你下手,而是选择了母萨,而且,并没有释放太多,只是令母萨昏迷,她想用母萨中毒威胁你,放出她的兄长……” 在李云彤的讲述中,松赞干布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他初识勒托曼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的黑发全都编成了小辫子,每个辫子上都挂着小银铃,每当她一走动,那些银铃就会发出好听的声响,而她的歌声就像那些银铃一样动听,她的笑声则比银铃还要动听。 那个时候,他是喜欢她的,即使不与羊同联盟,他也想娶她。 可是后来,她知道他是吐蕃的赞普,欢喜的嫁过来他又没高兴了,觉得她是为了他的权势才那么欢喜,慢慢地,就冷落了她。 再后来,她变得越来越不招他喜欢。她变得尖酸刻薄,变得善妒恶毒,他有好几个侍妾、子嗣都是因为她直接或者间接的出手没了,如果不是他还要维护跟羊同的关系,早就废了她。 他没想到,即使为了救她的哥哥,勒托曼都没有朝自个动手。 之前那凌迟一刀割下,她其实可以说出那句引咒,然后毒气外泄,让他在不知不觉间中毒死去的,她却没有。 那样痛的时候,她都没有朝他下手…… 沉默良久,松赞干布问李云彤,“她身上的毒还能解吗?” 第292章 圆梦 没等李云彤回答,松赞干布想了想又道:“我想法子把拉岱木和大法师都抓过来,让他们为母萨和勒托曼解毒。” 说到这句,他的语意里带了些冷意。 拉岱木是前些年建好佛寺后,他为了令佛、苯两教互相制衡,消弱大法师在苯教的影响力,专门从羊同接过来的苯教法师,没想到这位“塞”(住在神体内的男子),反倒跟大法师勾结起来向他下手。 偏偏这一切,他都是通过李云彤搜魂才得知的,根本无法做为证据抓捕对方,只能使用王权,硬行抓捕。 如此一来,这些年的表面和气,势必要打破了。 但看了眼地上昏睡着,仍然满脸痛苦表情的勒托曼,松赞干布还是决定想法他们都抓起来审问,问出能够解救母萨和勒托曼的方法。 听到松赞干布所问,李云彤摇了摇头,“不光是她,就连母萨的毒也解不了。从他们的法术来看,我不是对手,恐怕你的侍卫们去了也只是送死,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而且,我从勒托曼魂海里的记忆看到炼制她做毒人的过程颇为复杂,拉岱木应该是一个技艺非常高的符修,有他的符纸给那位老僧加持法力,就是我师傅来了,也未必能够解开。” “再说,她已经了无生志,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李云彤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勒托曼,同情地说,“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走得开心些,不要那么痛苦、绝望,充满怨恨,能够五道轮回的时候,没有前世孽债。” 见李云彤看了勒托曼以后又看向自己,松赞干布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需要我怎么做?” “据说在临死前做美梦,那一个人的意识能留在梦中,我用术法将你俩的魂海连结起来,你会进入她的神识之中,只要记住满足她所想的,她就会在美梦中死去,而不是死于疼痛和仇恨。” “通常来说,人的梦境大多是不完整,呈现跳跃和不连贯,但如果施以术法,就能让一个人的梦按她所想的那样发展,而做梦的人完全不会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死于一场美梦,这或许是你能够帮她的唯一方式。” “只是,她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做任何挪动,只有委屈赞普在这地牢里躺上做个梦了,等我看到她离开,就会将你唤醒,照她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不会用太久……” 李云彤说不上来对勒托曼的感觉,或许因为受她师傅的影响,她觉得女子生于这个时代,能够把握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几乎可以说就是浮萍,别说生死,就连很普通的穿衣打扮都不能完全随心所欲,看过勒托曼的魂海之后,她对这个因爱生恨,爱恨都那么强烈的女子有些同情。 那么张牙舞爪的一个人,不过是个弱女子,可怜又可悲。 她是做不到那样的,将所有的感情系在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这一点同情,她希望勒托曼离开人世时,是笑着走的。 松赞干布明白过来,李云彤这是让他在勒托曼的梦里,爱着她,给她一段无憾的感情。 他默然片刻,点头道:“好。” …… 勒托曼满心欢喜地往那棵开花的树跑了过去。 她看见自个的心上人含笑站在树下,眼睛里满是温柔地看着她跑过去。 等她跑到他的身边,他轻轻地揽她入怀。 “……吐蕃的赞普来跟我兄长提亲了,可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说要带我去看最高雪域上的草原和星空,还有彩虹,那一定很美……”勒托曼的手握在心上人的掌心,她的眼神都带着被爱人拥抱着的春风,声音也是甜蜜清脆。 “我会带你去看草原、星空还有彩虹。还有冬日里雪白,到了夏季会变成苍绿的群山,给你看我驯养了能够抓起大羚羊的猎鹰。你还会看到我的家人,你这么招人喜欢,他们一定都会像我一样喜欢你。我们一直在一起,你给我生儿育女……” “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我兄长说了,如果我跟你走了,他就会派人把你抓回来,用鞭子抽死。”勒托曼睁开眼睛,担忧地说。 “别担心,他不会抓住我的,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任何人可以抓住我,你放心好了。今天咱们就走,这样你的兄长就来不及追上我们……” …… 李云彤看着躺在榻上的勒托曼嘴角向上翘起的弧度一直没有放下来,便知道她梦到美好的事情。等到她的心口再不见起伏,便伸手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已经没有了一点气息了。 站在那儿伫立了好一会儿,她在念咒将松赞干布从勒托曼的魂海里唤醒。 醒来之后,松赞干布像是受了些影响,他用手撑住额头,半晌之后方才放下,一脸倦色地说:“那一日,她说想跟我走,又说担心她的兄长会抓住我,将我打死,我有心试她,便约了三日后带她走,结果她没来,她的使女来告诉我说,她要嫁人了,让我忘记她。我认为她是被吐蕃赞普的富贵动摇了心意,觉得她是贪慕荣华之人,开始厌弃她,没想到她是被李迷夏扣押起来,并且李迷夏还以我的性命逼她……后来她曾解释,我根本就不相信……” “在梦里头,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就按当初假扮的那个身份,带她回了家乡,看草原,看星空,看彩虹……我们一起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有两儿一女……她无病无灾,在睡梦里死去……” 见松赞干布颇有些自责之意,李云彤淡淡一笑,残酷地揭穿他,“那不过是她的美梦而已,即使当初你没有玩那套试探人心的把戏,以赞普身份直接迎娶她回吐蕃,时日久了,也一样会厌弃,就像李迷夏对赛玛噶一般。她是你敌人的妹妹,你的心里只要一天惦记着将羊同纳入自己的版图,就一天都不可能对她完全信任……” “在你的心里,妻儿都比不上你的宏图伟业重要,于你而言,只要吐蕃强盛,你松赞干布纵横四海,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得了,勒托曼已经死于美梦,你也算全了她的心愿,就别在这儿再扮深情了,走吧,去看看母萨那边的情况。”说完,李云彤转身就往外走。 “文成,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松赞干布痛楚地在她身后喊。 “她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李云彤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残忍地说出事实。 松赞干布忍不住大吼,“那也是我的孩子——” “你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而已,虽然你的儿子比较少,但对于君王而言,只有能够继承他大业的那一个,他才会放在眼里。至于没出生的,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也许是有难过,有伤感,但不过三五天,就过去了,马照跑酒照喝。甚至,身边连女人都不会少!”李云彤虽然没有回头,却是言语咄咄逼人,句句和松赞干布针锋相对。 松赞干布无言以对。 李云彤站在那里,已经泪流满面,“可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连见都没有见上一面的孩子,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决然地走了出去。 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想到李云彤松赞干布在屋里呆怔了一会儿,方才转身追了出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就失去了李云彤的踪影。 “赞蒙呢?”他沉声问外头的侍卫和使女们。 春草连忙回答,“赞蒙说是要去看蔡邦萨,叫我们不用跟着。不过,秋枫和冬晴两个追她去了……” 松赞干布不等她说完,就出了地牢,朝朗月宫的方向追了过去。 等到了朗月宫,看到李云彤安然无恙,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了,竟然魔怔地以为李云彤会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去寻死。 他该知道她的,即使是风刀霜剑加身,她也是那种努力活下去,用力活下去的女子,绝不会因为一己的私欲去爱恨情仇,当年,她会背负大唐与吐蕃友睦的使命嫁他,如今,也一样不会轻言放弃。 就像现在,她明明对他极为冷淡,却对他的母萨,半分不能动弹的母萨侍疾问药,尽着儿媳的本份。 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怎么可以怎么好,这么让人疼惜啊! 看着李云彤耐心地给止玛托迦喂药,松赞干布的心安定下来。 不,他不能放弃,哪怕她一百次拒绝他的靠近,他也要用一百零一次去挽回她的心。 第293章 设套 虽然止玛托迦中的毒不像勒托曼那么深,李云彤可以用法术暂时稳住她的神魂,却没法去除她体内的毒。 如果不尽快找到解药,止玛托迦仍然只有死路一条。而如今的情形,找到大法师和阿岱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承认,强攻又不是其对手,唯有想法子将解药偷出来。 经过商量,决定由已经是吐蕃数一数二的皇商布赤动手,自从布赤那边连德勒负责的宫廷采买也接手后,很多寺庙的香火都成了她家的生意。 就像李云彤当初算得那样,布赤做为独女,继承了家里的全部产业,因为当初跟吐蕃王室建立的关系,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娶”了两个贫民兄弟做丈夫。 布赤有一个丈夫叫占堆,他非常擅长和人打交道,不管是什么人,只消他搭上两句话,就能谈笑风生,在逻些城也是,不管是苯教还是佛教的寺庙生意,都能应付自如,左右逢源。 李云彤想借助占堆去将解药偷出来。 当然会有风险,然而占堆和布赤都不在乎,他们家的生意靠着王室越做越大,和王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布赤告诉占堆,要是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情,她会把和他的那个长子列为继承人,将来家族的生意由他的儿子接手,也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占堆自然是尽心尽力去做这件事。 毕竟,他原是一穷二白之身,肯兄弟两人共同“入赘”到布赤家里,为得就是搏一个前程,改善家族的命运,如今冒些风险,就能够获得王室的信任,求得更大的富贵,何乐而不为? 至于风险,在占堆看来,富贵原本就得险中求,况且这件事关系到能够救蔡邦萨,赞普他们肯定会制定万无一失的计划,他做为执行者,根本不用为此忧心太多。 所以当听到布赤问他肯不肯为了赞普,做一件可能会掉脑袋的事情时,占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 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终于安排好占堆去接近拉岱木一事后,李云彤在她的东月宫里好好睡了一觉。 这些天做为儿媳她和赤尊轮换着给蔡邦萨侍疾,中风不能动的蔡邦萨脾气格外坏,稍不如意就是嫌药烫了凉了,仅用她能动的脑袋就能把药拱倒,有时一天要换几身衣衫,虽然有其他妃嫔和使女在一旁帮着,但蔡邦萨只要不是她俩奉药端茶就不肯喝,连入厕之事都要她俩侍候才肯,下人们仅能帮着处理污垢,换洗被褥、衣衫。 如此一来,李云彤和赤尊俩人自是疲惫不堪,要不是后来松赞干布发了火,对他母萨说她再这么折腾人,就由她病着,反正李云彤也抽不出时间想法子给她找解药…… 这么一吼,蔡邦萨方才消停了,愿意由她的使女和宫奴、仆妇们侍候日常,李云彤和赤尊只需在旁边看着,意思一下即可。 等她一醒来,才梳洗好坐下,秋枫就迎了上来。 李云彤看了一眼秋枫的神情,心中明白她交待布赤他们的事有了进展,便屏退了几个小宫女,只留春草、冬晴她们在跟前侍候。 但布赤进去后,却请求李云彤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屏退,她有要事相告。 虽然留下的几个都是自己的心腹,这一点布赤也不是不知道,但李云丹仍然按她所说,挥手让秋枫等人退了下去,一个也没有留。 反正布赤不会武艺,就算她有什么异动,就李云彤的三脚猫功夫,对付她还不成问题。 看秋枫等人都下去后,布赤走近两步,在李云彤两三步远的地方行礼后低声道:“赞蒙,如今占堆已经和那边搭上了话,但他说要想取得他们的进一步信任并非易事,得想想法子。” “还有,他无意中发现,您身边的冬晴姑娘曾和拉岱木有接触,但他听不清俩人说了什么,冬晴姑娘不仅避着人,和拉岱木法师见面的时候,还在屋外头放了一条狗,那狗一直汪汪叫着,人在里面说什么,外头一点都听不见。” 冬晴和秋枫都是李云彤的父亲江夏郡王从军中挑的人,冬晴虽然想的比较多,刚开始跟着李云彤时不像秋枫那般对她唯命是从,但自从那年在雪山上李云彤让人把她从雪堆里挖出来,她表现的一直是赤胆忠心,怎么会跟拉岱木有了接触却不向她汇报? 好在这次安排占堆想法子拿药的事情,只有她和布赤知道,要不然,还真是被自己人卖了都不知道。 既然会避着人,说明冬晴这不是头一回去见拉岱木,只不知道她为什么去,还有,自个身边的其他人,知不知道冬晴这个事。 眼下没有头绪,李云彤便先将冬晴的事搁在了一边,和布赤商量起关于占堆进一步取得拉岱木的信任一事来。 当初选定占堆做这个事,是因为在外头,他一直只是布赤底下的掌柜身份,做为一个掌柜,瞒着东家吃拿卡要给自己谋些利益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正是借由此,偶然间让拉岱木的人“发现”了占堆的把柄,拉岱木知道后,便以那个理由威胁占堆帮着他们做事。 自然,占堆都完成的很好。 但想让拉岱木将占堆视为“自己人”,目前还欠些火候。 李云彤想了想道,“我后天要和赞普到民间私访,我会让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拉岱木他们,届时给拉岱木一些甜头,再让占堆和他‘同生共死’他自然就会相信。” 布赤听了,有些犹豫地说:“这样,会不会给赞普和您带来危险?” “不给拉岱木些甜头,他不会轻易相信占堆的。”李云彤喝了口茶,懒洋洋地说,“礼尚往来,我会让他自个说出秘密,”她抬头轻笑,“一个人总有心声不稳的时候,符修更是容易被所谓的大道迷惑。” “……占堆那边你不要跟他说太多,即使他是你的枕边人,也要防着,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人,若是拉岱木起了疑心,用法术问他,他未必能够挺得过。”李云彤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荷包,神色微冷,“你把这个让他带在身上,千万不可离身,其他事情,你们可做好准备?占堆知道他要面临的风险吧?” “赞蒙放心,这个奴与他早就商议过,”布赤点点头应声道,“若他被扣下,那边有了杀心,我们就会以大法师用生人活祭为名,集合了人去抢人,同时放火烧他们的寺庙,直接以救人报仇为民和他们对上,想来他们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着万民施法。” 顿了顿,她神情一黯,道:“若他死了,便会坐实苯教法师们滥杀无辜,赞普就能借机去寻他们的麻烦,怕是会有血战,不过到那时候,还望赞普您多加保重。” “布赤——”没想到布赤他们已经打算到了这一步,李云彤不由有些心情复杂。 “赞蒙,奴家的荣光皆蒙您和赞普所赐,虽万死不辞。”布赤立刻表达自个的忠心。 她是商人,最能算其中的利弊,这件事其实并非她家去做不可,她家能成为吐蕃的数一数二的皇商,不过是为着她教过李云彤两年多的吐蕃话,才得了那样的机缘,可再好的交情,若只是对方一味付出,时间久了也难以为继,此次能够为王室效力,她其实是很乐意的。 虽说是会有危险,可一点危险都没有的好事,又哪里轮得到她,早就被达官贵人们抢光了,她能从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女,成为日进斗金的皇商,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布赤心里头非常清楚。 舍得,舍得,先舍才能得。 等布赤走了以后,坐在那儿,静静地喝了一碗茶后,李云彤方才轻声唤了秋枫进来,问她,“前日冬晴出宫,用得什么理由?” 秋枫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此事,仍然一五一十地交待道:“说是她家里人托她带了东西,那人在城里的客栈住着,她要去拿。” 外头的人不能随便朝宫里递东西,冬晴虽然是李云彤身边的大宫女,东西也一样递不进来,有个口信让她出宫去拿,倒也说的过去。 “她没带什么要紧的东西进来。”秋枫是个仔细的,想了想又道:“奴婢听说她带回来的东西里,有两坛酱菜,还有一根镶了蓝宝的金簪子,两贯铜钱,进宫时门官都检查了,没有其他的。” 李云彤有些不解,“这可真奇怪,从来都是我身边的人往外带首饰,带银钱,怎么到她这里倒是反过来了?冬晴家里很富有吗?” “奴婢不知道。倒是那两坛酱菜,她说是您爱吃的,太医查了没事,奴婢就拿了进来。正好,先前的小菜吃完了,从明个起,早晨你佐白粥,可以用的那个。” 听了秋枫的话,李云彤沉吟,那酱菜她以前吃过一回,据说是冬晴的嫂嫂所做,味道不错,这一次难道恰好是冬晴的哥嫂托了人带东西来? “你去瞅瞅,若没什么事,让她到我这儿来,我问她一点事。”想了想,李云彤吩咐秋枫道。 第294章 反刺 秋枫奉令急匆匆地去找冬晴。 李云彤坐在那里想事,一时间连茶都忘了喝。 不管冬晴因为什么原因跟拉岱木接触,没有告诉她,这本身已经是背主的行为。 她可以直接处置冬晴,但毕竟主仆这么些年,而且冬晴平日里也颇为尽心,李云彤还是想当面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雨看看她的脸色,犹豫了片刻问,“……难道赞蒙觉得冬晴可能对您不利?可您说她是为什么啊?从您的宫女做到姑姑,不缺吃不缺穿的,她犯得着吗?会不是有人威胁她了?赞蒙有何打算?” 李云彤知道,夏雨这是担心冬晴有事,怕李云彤一怒之下就处置了,委婉地求情。 她很乐意看到身边的几个人彼此守望相助,只是冬晴的事……没见到她之前,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李云彤淡淡地说:“你们也不用为她担心,我就是叫她来问几句话。” 夏雨还想说什么,春草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闭嘴。 待秋枫带着冬晴进来,看上去似乎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夏雨方才松了口气。 冬晴行礼之后,笑盈盈地问:“不知赞蒙寻奴婢何事?” 李云彤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问道:“有人看见你跟拉岱木法师私下有接触,怎么回事?” 冬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垂眼说:“奴婢有个事情,需要拉岱木法师帮忙,故而见了他两回。” “噢,只有两回吗?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去寻他帮忙,连我这儿问都不问,就肯定我办不到吗?”李云彤看着冬晴问道。 拉岱木是苯教中的符师,冬晴她们跟着李云彤平日都是研习的佛法,她不可能是去请教苯法里的经文,只可能是求助于拉岱木的法术,而偏偏李云彤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冬晴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就向外人求助,确实很可疑。 连先前帮着冬晴说话的夏雨,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她。 冬晴无言以对,垂头不说话。 李云彤冷笑,“看样子,你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既然如此,让人把她弟弟叫过来,让人问清楚,为何冬晴当日回宫晚了半个时辰,他不照规矩禀报?如此玩忽职守,我记得好像是要挨军棍的吧?” 秋枫闷声回应,“打十下军棍,还要罚两个月的俸禄。” 李云彤似笑非笑地看着冬晴,“有人前些日子才得了钱,罚俸禄恐怕不会在乎,就把那两个月的俸禄也改成十下军棍吧。” 这是要打冬晴弟弟二十军棍的意思。 冬晴连忙说:“那日奴婢的弟弟不当值,放我进来的那个护卫也是被奴婢缠得没办法,请赞蒙要处罚就罚奴婢一个人好了。” “你倒是仗义。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在军中,下头人犯了错,上面也是要跟着受罚——我记得,你弟弟可是个队长。”李云彤看着冬晴淡淡地说,但谁都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那二十军棍非打不可了。 当年为了让跟着李云彤到吐蕃的人扎根边塞,基本都是举家相随,冬晴的这个弟弟进了李云彤的护卫队,还是个小队长,当日里他虽不当值,但下头人因为他这个队长对冬晴晚回宫不禀报,他也脱不了干系。 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关键看上位者怎么处置,现在李云彤要这么追究下去,冬晴顿时明白,是用她弟弟来逼她说真话呢。 她扑上前,跪在李云彤的脚下,“不关奴婢弟弟的事,赞蒙要打,就打奴婢好了。” “你也要罚,他也要罚,你受罚是晚归,对着主子说谎,他被罚是玩忽职守,两码事。”李云彤看都不看冬晴,微扬声道,“秋枫,他弟弟过来了就在这院里挨军棍,让其他人都看看,做事不用心的下场。” 冬晴惨白着脸,突然站起身。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握着根镶了蓝宝石的金簪,尖尖的那头,正对着李云彤。 夏雨、春草连忙抢上前,却慢了半步,金簪已经刺在李云彤的脖颈。 但冬晴并没有刺下去,她只是用金簪哆哆嗦嗦地比着李云彤说:“赞蒙,奴婢知道这么做对不住您,但奴婢也是不得已,还望您看在奴婢往日尽心尽力的份上,饶了奴婢的弟弟。” 那根金簪在她手里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忽远忽近,像是有人在和她搏斗、争抢一般。 冬晴突然反手将金簪的尖尖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刺,显然是用了全力,刺的很深,血顿时咕咕涌出。 冬晴倒在地上。 夏雨两步上前抱住她,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你明知道赞蒙问你话,就是念着旧日的情分,放你一条生路的,你就算有什么苦衷,也可以说出来告诉我们,大家一起帮着想办法……” “他比赞蒙的法术高,我没办法。赞蒙,请您原谅,奴……婢……”冬晴的眼睛看向李云彤,她的手微微向上想抬起,终于无力垂下。 她看向李云彤的眼睛,已经变得呆滞。 等下面的人抬走了冬晴的尸身,收拾完厅里的血迹,李云彤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赞蒙,咱们要不要派人去把拉岱木捉来?”秋枫低声问道。 自个身边的人,都带有护身符,就这样冬晴还被拉岱木所控,显然对方很厉害。 李云彤摇了摇头,“我的法术不如他,派人去捉他肯乖乖跟着来还好,不然就是枉送性命,连冬晴都着了道,不能轻举妄动。” “刚才奴婢仔细瞧了那根金簪,是冬晴当日从外头带回来的。那簪头是空心的,里面还有些东西,冬晴流出的血颜色也有些不对,好像是中了毒。奴婢已经让人去细查了。” 看着坐在那儿沉默不语的李云彤,秋枫又轻声说,“刚才听她们说起,冬晴之前差点把金簪刺到您身上?是奴婢大意了,不该只留夏雨她们在跟前侍候。” 说着,她不由后怕,冬晴的武艺比春草、夏雨高许多,她不该因为担心冬晴的弟弟会反抗,顾着那头忘了这头的。 没有什么比赞蒙的安全更重要。 李云彤被秋枫这一问,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想了想,她叹息道:“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冬晴拿着那支金簪,或许正是对方让她将我刺死,可她没那么做,反倒……” 她有些说不下去,好一会方才恢复平静,“如果冬晴真得是他们的人,刚才她是有机会将我刺死的……看样子,她的确有不得以的苦衷,我该相信她的,是我害死了她!” 李云彤非常自责。 “那种情况,谁能相信她?而且,就算赞蒙您相信她,她也没有退路。作为棋子,只要暴露了,就不可能有活路。”秋枫冷静地劝慰李云彤。 李云彤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做了多年主仆,冬晴平日也是个尽心的,突然就死了,死在她的面前,她睁眼闭眼都是一片血光…… 究竟他们怎么控制的冬晴? 李云彤微阖着眼睛,手指死死地攥在一起,试图把刚才的那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良久,她睁开眼轻声道:“拉岱木那边也别动,另外安排的有人,等回了话再说。冬晴的弟弟那边,你去说一下事情的缘由,找个人好好照顾着,等他情绪稳定下来,看能不能打听些什么出来。还有冬晴……通知她父母领回去,多给些银子,好好安葬了吧!” 因为冬晴的事,李云彤当晚连饭都没有吃,倒是让人不停温酒,喝了不少下去。 由于她精神不济,很早就沐浴更衣歇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 她由冬晴的死,又想到自个那个没落地就失去的孩子,再想到离开长安的这么些年……越想伤心事,就越发觉得伤心,一向都很有生命力的她,真有一刻悲观绝望的不想活下去,感觉自个累得连指头都抬不起。 松赞干布闻讯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呆呆怔怔,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感觉到了她的那股子疲倦,那种悲伤绝望,他不是头一回见,他刚从羊同回来的时候,她就这般,仿佛将自己关进了一个壳里,什么都不想理会。 一个随身侍候的人死了,她应该不至于如此,想来,是想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长长久久落在李云彤的脸上,她看上去仍然如同一朵花似的娇艳美丽,但眼中的神色却仿佛已经迟暮,像是看透了世情,也倦怠了人世,随时都想舍弃一切离开的那种累。 松赞干布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 他心上一紧,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只让人倒了碗淡蜜水过来,亲手递给李云彤。 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蜜水,那甜甜暖暖的滋味下肚,李云彤方才觉得缓过来了两分。 脑海里的那份死志,消散了不少。 见她渐渐回转过来,眼波重新灵动,松赞干布的心里放下几分。 李云彤回神瞧着他一直看自个,便皱了皱眉问了一句,“赞普不去服侍母萨,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听说你喝了不少酒,怕你会耍酒疯,有些担心。” 第295章 重温 听了松赞干布的关心,斜靠在榻上的李云彤头都没抬,平静地说:“劳赞蒙惦记,我的酒量还行,不过几杯果子酒而已,无甚大碍。你自去做自个的事情。” “可看你这模样,却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松赞干布脱了外袍,径自上了床,放下外头的帐幔道,“今晚就我就留在这了,也安心些。” “此刻赞普不是更应该守在母萨那儿吗?我想,她那儿更需要你。”李云彤抬眼看着松赞干布,略略皱眉,一脸的不赞同。 松赞干布给她拉了拉被角道:“母萨那般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事。再个,有赛玛噶陪着,比我在那儿她看了生气要好些。” 李云彤明白过来,昨个松赞干布因为蔡邦萨折腾她跟赤尊的事情大动肝火,母子俩这会正闹别扭呢,他不过去,也好。 见躺在自个身边的松赞干布也不睡,只睁眼看着他,李云彤便有些烦,但她的酒意上来,脑子有些木木的,眼睛看着对方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嘴里却没有说话。 松赞干布伸手将她扯了躺下,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笑,温柔地解释自个的行为,“你不是一向都说吐蕃的冬天太冷,还敢这么久坐着,小心着凉。” 李云彤沉默着合上眼眸,一点不想理会他。 松赞干布摸了摸她散落在自个这边的头发,许是之前没擦干的缘故,那头发还带了潮意,有股子兰花般的清香气,见李云彤不说话,他索性坐起身,取了几张帕子来,重新回到床上,对着李云彤温和地说:“先起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这么睡下去会头疼。” 李云彤初时没理会他,等松赞干布要伸手拉她起来,想到他的固执,她又是醉得有些晕乎,便轻叹一声坐了起来,背对着松赞干布,任由他握住了头发。 她的乌发浓密黑长,松赞干布用帕子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擦着,因为怕弄疼她,他的动作格外轻,平日里拿刀弄枪的一双手,倒像拈绣花针似的小心。 感觉到身后火炉一样的炽热,感觉到那双温暖大手的温柔,李云彤前所未有的软弱,松赞干布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无力,也不言语,只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把她的长发垂在前面,一双手环着她,用帕子吸干头发上面的潮气。 过了许久后,他感觉李云彤的泪一滴滴落下,落在他正在擦头发的手背上。 他微微一愣,连忙停下手,“是不是我手劲儿太大,扯着头发,弄疼你了?” 李云彤没有说话,靠在他的怀里无声哭泣。 失子之痛楚,失仆之酸楚,背井离乡对亲人的思念,到异国一来数年不能回的怅然……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哭得控制不住自己。 感觉到怀中佳人因为哭泣和压抑带来的颤抖,松赞干布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揪着。 李云彤哭声里的委屈和孤寂他都听到耳里,疼在心里,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都抵安慰不了她的失去,唤不回那些美好的时光。 他只有静静地抱着她,无声地告诉她,他的怀抱一直向她敞开。 好久没有这样抱着她,她瘦了,越发显得娇小可怜。 明明这么柔弱,偏生爱做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跟他冷战。 被松赞干布这样抱着,李云彤像是所有的难过都有了出口,她压抑不住的哭泣终于成了嚎啕痛哭。 松赞干布静静抱着她,一直任由她靠着他怀里哭,只是手在前头温柔地轻拍着她,像是在哄一个小孩。 终于,李云彤哭累了,闷闷地说:“我没事了,睡吧。” 松赞干布等她躺下,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不加思绪地就低头亲吻了下去,吻干她脸上的泪。 温柔缱绻的吻落在李云彤的眉眼之间,落在她的脸颊…… 吻着吻着,双方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变化。 李云彤可以感觉到,松赞干布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仿佛一直穿透过衣服,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烈烈燃烧的汹涌爱意。 他用温柔而灼热的手,触摸着她,解开了她最后的防备,解开她这段时间一层层包裹的盔甲。 抵达她最柔软之处。 令她想起从前那些美妙的时光。 “文成,别再跟我怄气了好吗?”松赞干布吻上李云彤漂亮的锁骨,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 从李云彤怀上孩子,到他出征羊同,再到她滑胎,他班师回朝,对他冷淡……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李云彤不有再像以往那般抗拒,因为酒意,也因为松赞干布带给她的热和暖,她整个人柔软而娇媚,好像要融化了一般。 松赞干布用尽全力搂住李云彤,在皮肤的摩擦间,在冬夜里还有些凉意的身体,很快变得像火一般的灼热。 …… 当他们完全平静下来以后,天色已经朦胧。 第二天,天微微亮,李云彤在紧紧的拥抱中甜蜜醒来。 “唔……不要了!” 她的意识还沉浸在昨个晚上,那令人疯狂和心悸的欢爱中。 她连眼睛都不睁,只在嘴角轻轻溢出动人心弦的妩媚之音。 听到这声音,松赞干布立刻醒了…… 他发现李云彤的脸窝在他的臂弯里,而自个的四肢将她圈在怀里,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发出那动人之声的她,并没有醒来,过了一会儿眉宇间,甚至现出几分痛苦之色。 是因为昨夜过于激烈,伤着她了? 仔细多看了几眼,松赞干布发现李云彤是在做梦,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那梦并不愉快。 从他自羊同回来,每次到东月宫歇息,都会出现李云彤做恶梦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昨夜两人已经和好,困扰她的恶梦还没有被驱散! 她的梦里有什么?为何如此痛苦? 看着李云彤脸上的痛苦表情,松赞干布不由叹了口气,轻抚她的脸,并不断轻唤她的名字。 大概是他的声音和爱抚起了作用,李云彤终于从梦里头平静了许多。 但她的眉头仍然轻轻皱着,四肢团成一团,还因为梦里的挣扎出了一头汗。 松赞干布轻轻翻身起来,披了件晨衣,用绢帕将李云彤额头上的冷汗擦去,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心口上,将自个身体的滚烫传递给她,一下一下缓缓抚轻拍。 他嘴里喃喃,像哄着小孩子一样轻轻呼唤她,“文成,不用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陪你,不用怕,没事的,没事的……” 或许是他的抚摸和声音起到了安抚作用。 过了一会儿,李云彤紧皱的眉头和紧缩的四肢慢慢展开。 看到她平静下来,松赞干布贴在她的胸口听了会那逐渐平缓的心跳,轻舒一口气,准备再躺回去睡一会儿。 刚起身,他的腰肢就被李云彤忽然搂住,她如同藤蔓一般缠了上来。 “不许……再也不许……离开我……” 松赞干布微露笑意,解开自个才披上的晨衣,轻语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让我离开你,我就如你所愿。” 他开始亲吻她…… 李云彤被他一折腾,醒了过来,申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松赞干布促狭地笑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火是你点燃的,你就得负责熄灭。” 李云彤想跑,被他用手臂压住她的腰,害得她怎么都翻不起来身。 她好容易起身坐起来,松赞干布又,一把将她按回床榻上。 李云彤连忙求饶,娇声道:“赞普,昨个晚上那么辛苦,今天还有许多事……得忙了一天……咱们歇歇,好好歇两天……我都依着你……” “我不辛苦,你以为我七老八十了吗?”松赞干布笑着说,“文成,这可是最好的解乏方式……一会就完了,然后咱们睡个回笼觉再起。” 说着,他一手抓住李云彤的双手,一探过头去亲吻她露在外头的肌肤。 气息逐渐紊乱起来,李云彤觉得浑身发烫,四肢酥麻。 …… 心满意足之后,松赞干布将似醒非醒的李云彤一把搂在怀里,让她整个人伏在自个的胸口,感受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相拥而眠。 虽然母萨还病着,他这般寻欢作乐似有不妥,但听到胸口这个人逐渐和缓的呼吸,松赞干布的心头却是一处宁静。 他要他的妻高兴起来,他也要母萨的病好起来。 他会保护她们,让她们一个个都好好的。 不管是谁,伤害了他看重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第296章 上师 同李云彤和好之后,松赞干布的烦心事就只余如何令他的母萨康复。 他们焦急地等着占堆那边的消息。 而占堆在经过多重考验之后,终于见到了拉岱木本人。 甘丹寺大殿。 偌大的殿里虽然有不下二十位的僧人,却一个个都悄无声息,寂然无声,只有窗外传来乌鸦在树枝间的哇哇叫声,一声声令人心燥。 殿里的烛火随着风闪闪晃晃,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晃得人心也摇摇摆摆,不得安宁。 拉岱木跪坐在一个神像前的蒲团上,闭目,似是在养神,似是在默经,烛光随着夜风来回跳动,映在他脸上忽左忽右,勾勒的他那张平平常常的面孔有了几分神秘。 有个僧人摆了摆手,其他的僧人们便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那留下的僧人躬身向前两步,跪坐在拉岱木身后轻轻地给他捶着肩,轻笑道:“上师,刚才大法师让人送来的几匹布料,每匹都是上品,比您以前用的那些还好,正好可以做几件新的法衣。可见并没有因为蔡邦萨未死之事怪您,底下那么多人,他也是不得已。您别生气,等过些日子,蔡邦萨一死,大法师自然知道您并未手下留情。” “哼,就因为那蔡邦萨未死,他便怀疑本师的法力不济,若不是为了苯教的大业,本师岂会甘心屈居在他之下?”拉岱木冷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道:“可恨,本师这么多年睥睨羊同,竟然要排在他的小弟子后面,着实可恨。” 托也跟着他多年,对大法师防他又用他的心理多少知道一些,宽慰道:“上师,大法师偏着贡合萨,不过是因为他的几个亲传弟子,就余了那么一个,他们再师徒情深,也抹不掉您的功绩,您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是啊,贡合萨是他的亲传弟子,理应得到重用,可他自从那次出征大唐受伤,这么多年都没恢复,已经成了没牙的老虎,得倚赖本师还要防着,难怪苯教在他的手里,会被佛教压得抬不起头。” 拉岱木讥讽地一笑,“他到现在还不死心,觉得松赞干布不会对我们下手,认为他所做的种种不过是为了平衡王权,他老了,想得太多,犹豫太多。没看明白,咱们苯教是一步退就步步退,就像原来蔡邦萨可是咱们的忠实信徒,可她儿子要修建佛寺的时候,她挡了吗?” “权力的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大法师一天天老了,一天天不像本师记忆里的他了,既然他犹豫,那就让本师来吧。” “这么多年,咱们这位大法师,还觉得松赞干布是他当年带过的那个小儿,几次下杀手都不忍,留了余地,若是他的那几个弟子还活着,本师也未必会入他的眼,可他们都死了,将来,他那个位置难道还能留给贡合萨那个小儿不成?” 托也讨好地说道:“上师,您既然知道这点,又何必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在大法师的心里,您还是不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大的事情交给您去做,还有咱们所有的香火,不都是您在管着采买吗?这些差事,不是信重之人,怎么能得手?小僧可是听说,那些活从前都是他的大弟子管着的。这一次失手,大法师也没有对您真的生气,不过是担心羊同萨死前说了什么对咱们不利的话,等风声过去,他自然就肯见您了。” 拉岱木冷笑一声,道:“他如今不肯见本师,为的不过是万一有什么,就把本师抛出去抵罪,等风声过去,只怕贡合萨那小儿又从他那儿学了不少,万一他把苯教的大法师衣钵传于那个小儿,本师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再次缓缓地闭上眼睛,唇边浮起的笑,越来越冷。 又想用他,又想把好处给自个的弟子,这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惧大法师几分,也不过是惧从前那个神通广大的大法师,现在大法师老了,自个可不会再任由他欺到头上来。 不过是眼下不急,先要共同对付了松赞干布,再论其他而已。 拉岱木的一双手,已经将他面前的铜钵按扁了下去。 就算贡合萨是大法师的亲弟子又如何?他的师兄们都死了,他找个机会送他们师兄弟团聚就是。 他比他们更明白,不管苯教曾经如何架驱在王权之上,从来没有一个教派能够长长久久的保持那种权力下去,就算推倒了松赞干布,再扶一个王子上来,早晚也是这种结局,要想苯教基业长青,唯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取而代之,国、教合一,如此,才能永远站在权力的巅峰! 伸出有些枯瘦的手指,拉岱木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微微地睁开眼,淡淡地道:“去,把你前个说的那个叫占堆给本师带过来。你当真查清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掌柜?” “哎,那占堆就是个普通掌柜,小僧已经打听好了,他因为自个虽然是个掌柜,却不能掌管着银钱闷气,说过好几回布赤那女人母鸡司晨,颠倒黑白,说他要是布赤的男人,就一天打她八遍,把她打乖了为止。 顿了顿,托也轻轻一笑,道,“说起来,那个占堆长相很是不错,比起德勒家的那个孙子还要好些,肯定中您的意。” “把他带进来,让本师好生看看。若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就选个日子把他祭祀给神明,增强本师的功力。” 托也有些不解:“上师,既然德勒的孙子长相符合,为何还要再挑人?那占堆虽说身家清白,但到底不是自己人,万一把他进献给神明时,他整些事出来怎么办?” “那就让他见见本师的手段,心甘情愿为苯教所用。要他相信,只要肯将自个献给神明,他很快就能转世投胎,成为大富大贵人家的儿子,再不会像这辈子这般碌碌无为,任人差使,他转眼就能直上青云。” 拉岱木坐起身来,冷冷笑道:“来生泼天的富贵,再加上本师的手段,保证他心甘情愿的自愿献祭给神明!” 托也点头就是,出了殿去叫人。 没多久,拉岱木的另一名心腹西木就引着占堆走了进来。 占堆进来之后,立刻向拉岱木行了跪拜大礼,道:“叩见上师。” 他行礼的那虔诚劲,不像是在跟僧人见礼,倒像叩拜君王。 拉岱木的目光落在占堆的头顶,淡淡地道:“听说你想找本师为你出气,为此不惜将香火价格压低一成供应,可你做得了主吗?” 占堆觑着拉岱木的脸色,连连点头答道:“回上师的话,按理来说小人是做不了主,可小人当了几年的掌柜,也颇有些客户,把给他们的货换一些给寺里,也就行了——” 他说得含糊,但拉岱木却听明白了,这是以次充好糊弄其他的客户,倒出来的钱就贴在他这边。 拉岱木眼眸里寒光闪闪,冷冷地道:“本师这儿用的香火,可是供应神明的,若是有些不好的混进来,就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你可是要断手断脚的,你给寺里的香火,当真是上品?” 被他这一吓,占堆额头上顿时冒出涔涔冷汗,他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讨好地说:“上师,小的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您放心,给寺里供应的香火,一直都是最好的,小的敢拿颈上人头保证。” 拉岱木长笑了几声,道:“起来吧,你要记得自个说的话,若是有一天让本师知道你敢哄骗,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本师也能取你的人头,你要不信,大可一试。来,把头抬起来,让本师看看。” 占堆怯怯地道:“上师,小的不敢——借十个胆子给小的,小的也不敢哄您啊!” 一边说,占堆一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他的一张脸,比起大多数吐蕃男子来,要显得清秀些,就连那高鼻深目也比别人更柔和,若是穿上女装扮成一个女子,只怕也有人信。 看到占堆望向自个崇敬的目光,拉岱木淡淡一笑。 这种视他为神明般的眼神,他在无数信徒的眼睛里看过。他打量着占堆,笑得意味深长,问道:“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小掌柜?不想要那通天的富贵,不想让你的子孙都成为贵人吗?你只要想,本师就能帮你达成心愿。” 占堆拼命点头,像是被这天大的喜讯激动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小半晌,他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人当然想……天天都在想,但是,小人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上师,真得只要想想,您就能帮小人愿望成真吗?” 拉岱木高深莫测地一笑,道:“你可以先在脑海里想一件事情,然后本师让你看见,你就知道本师能不能帮你做到愿望成真了。” 占堆一听,苦思冥想起来。 看着他苦苦思索的模样,拉岱木朝托也使了个眼色。 大殿的门被风吹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吹得占堆打了个寒颤。 要是有盆火烤,或者有个厚衣服披着就好了。 占堆下意识地想。 第297章 点石 只见拉岱木在纸上画了一堆火,丢进炭盆,那炭盆里便燃起了温暖的火光。 那股子寒意被驱赶的无影无踪。 占堆张大嘴,一脸难以置信。 拉岱木微微一笑,道:“起来吧,你来之前,应该听过本师的神通,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 占堆一脸崇拜的神情:“百闻不如一见,小人真是没想到,上师竟然有这般神通,从前听人说点石成金,只当是在说梦话,原来真有这般的高深法术!” 一边说,占堆一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拉岱木,期待中还有一些贪婪。 这是希望能够亲眼见到点石成金了。 真是贪心。 拉岱木越发放心,只要有所求,有贪欲,就能为他所用。 拉岱木打量着占堆,笑得意味深长,问道:“你想看点石成金,是不是想要那通天的富贵?” 占堆一张脸涨得通红,小半晌,方才咬了牙道:“小人当然想……通天的富贵这世人有谁会不想?只是小的祖上没有积那份功德。所以才求到上师这儿,不管上师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拉岱木淡淡一笑,道:“想要通天的富贵当然得修了足够的功德,你肯为我教贡献香火,这也是功德,只是这功德远不足以让你得到一辈子嚼用,更别说什么通天的富贵” 他微皱了一下眉:“你说愿意万死不辞,可是当真?本师见过多少人,都是话说得漂亮,真有什么,别说要命,就是刀子割个小口子,都要嚎叫,本师不信你。行了,如今人也见过了,本师也领你这份香火情,这个符你带在身上,多少能够增补你的运势,也算是本师谢谢你的香火。” 他转头对拖也说:“把他带下去吧。 占堆连忙再次跪地,膝行到拉岱木的脚下,“上师,小人见了您的神通,愿给您当牛做马——只要上师能够令我一家富贵,哪怕您这会儿把刀子刺进这里,也绝不皱眉!” 他拍了拍自个的心口。 拉岱木正色道:“此话当真?眼下还真有一件事要你的命去换……” 顿了顿,他看着一脸迟疑的占堆,知道他虽然先前把话说得漂亮,但其实并未真想丢掉性命,便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但是丢了性命之后,本师能够让你立刻借尸还魂,投胎到大富大贵人家,让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可愿意?” 拉岱木紧紧地盯着占堆看,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的心思全部看透,他轻笑道,“占堆,占石成金算什么,要好好看,本师就连这殿里的一根香,都能叫他变成金的。只是要达成你的愿望,就得你自个的功德来换,倘若你肯将自己献祭给神明,这可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功德。” 拖也拉占堆的衣袖,悄悄对他说:“若不是只有你的生辰合适,这样的机会,你以为会轮到你的头上吗?有多人少愿意献祭给神明,都不够资格。” 占堆仍有些犹豫,道:“谢上师看重,只是小的自个都不知道自个的生辰,上师又如何敢断言小的就适合呢?若万一搞错了,丢了性命又不能转世投胎,小人的性命还是小事,只怕会误了上师的大事!” 见他如此会说话,明明是心里头害怕想推脱,偏还以自个这边说事,拉岱木心头更喜,觉得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用于给神明献祭是再好不过了。 他便笑了笑:“本师只需观你骨骼,自然就知道你的出生日期,不光是本师,拖也的本事也能做,只是他有些拿不定,所以才让你到本师这儿再瞧瞧,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烦心,只管说,原不愿意?” 他挥了挥衣袖。 在占堆看来,就是满殿的物品都变成了金灿灿、明晃晃,他们就像是在金子打造的寺殿里一般,就连神前点的香烛流下烛泪,都是如同金子融化的奶油。 占堆一时间看傻了,甚至拿起了一只金茶碗在嘴里咬了咬,像是想验证那金子的真假。 他好容易从眼前的金山震撼中恢复平静,看到拉岱木就再拜,“谢上师提点。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上师吩咐,占堆一定不会辜负上师的期望。” 拉岱木见他这回说得真心,便笑了笑,道:“占堆,这不是本师的期望,而是神明选择了你。明白吗?只要能够通过神明对你的考验,就会像那涅磐的凤凰,可以得偿所愿。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就像是做了个梦一样,梦醒了你就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但是,你得全心全意,没有半点杂念的将自己进献给神明。” 他和蔼地说:“你先跟僧人下去准备,三日后本师会开坛做法,准备献天大祭。” 占堆答应了一声,再看一遍金晃晃的大殿,恋恋不舍地跟着僧人下去。 托也等他走后,看了眼和先前并无不同的大殿,向拉岱木低声道:“上师,您何苦为了他耗费功力?要侵入他的神魂,令他相信和看见您点石成金,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为他这么个必死之人,不值得。” “就算他心里不愿,迷了神魂就是,顶多效果有些不及,也比您这般耗力的好。” 拉岱木的脸色已经比先前苍白不少,他微微有些涩意地说:“这样的事情,还是应该让他深信不疑,只可惜本师领会的天地之意有些不足,做不到真正的点石成金,只能让他以为自个的眼睛看到了。再一个,他深信不疑,献祭之时就会死心塌地,只要能把这场天祭做好,损失的这点功力算什么!” “上师,难道还真要许他通天的富贵?” “他积了大功德,得到大富贵也是应该的。”拉岱木淡淡一笑。 有些话,就连拖也这个心腹他也不会说。 到时人都死了,能不能转世投胎,投胎到什么人家,他占堆还能知道不曾?就算心有不甘,他也不可能从阴曹地府来找自个算帐。 “徒儿还是觉得有些仓促了,咱们虽然了解到那占堆家世清白,但他出现的实在是太巧了。”上师看中了占堆原是好事,但人是自个带来的,托也这会儿倒有些顾虑重重。 “无妨——”拉岱木的唇角扬起一抹嘲讽之色,声音如同腊月寒冰般透着刺骨的冷意:“他要是有问题,就不用给他这场大功德,反正就是要这么个人,他的长相,出生的时辰都合适,不管怎么想什么都影响不了祭天。” “可是,若是他中途变卦呢?”托也还是有些担心。 “若是连这点困难都应付不了,你还当本师的大弟子干什么?这几天好生盯着他,最好劝他给家人交待一声,就住在寺里来,莫要再到尘世沾染不吉,这几日好生清清肠胃,要干干净净的,神明才喜欢。” 这是让自个用法子将占堆软禁在此,等待祭天了。 经拉岱木这么一说,托也恍然大悟,唇角含着一抹会意的笑,道:“还是上师高明!” 拉岱木轻轻一笑,仰头看着窗外。 虽然夜色已浓,看不分明,但他知道,在那层层叠叠的墙砖里,藏着无数的虫蚁,一不提防,就能咬人一口。 他头一回觉得,冬日的夜晚如此漫长,这大殿里连香炉中传出来的缕缕幽香,都透着微微寒意。 感觉到拉岱木的那个寒颤,托也起身,将搁在一旁的小手炉给他递到手里,轻声道:“上师,夜深了,您早些歇息吧,今个晚上,还要运功练法吗?” “嗯。”拉岱木放松肩背,团坐在蒲团上,“宫里新进的那四个姬妾,可有咱们的人?” 托也点点头:“上师放心吧……她们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定然能完成上师交待的事情。” “叫她们让那个大唐公主好好吃些苦头。”拉岱木的眼里射出狠厉之光,“若不是她,勒托曼也不会死,本师也不会被大法师嘲讽,定要讨些利息回来。” 托也欲言又止。 “怎么了?本师面前,你有什么不敢说的?”拉岱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徒儿是不明白,那文成公主明明和赞普起了嫌隙,为可还要助他?还有,赞普如今不喜女色,就连宫里头的那些个他都不怎么看顾,为何要再选姬妾呢?他不碰,送进去也没用啊!” “哼,他是用这种联姻的法子,让那些部落的首领忠心,至于那些女人,进了宫后就难得与家人一见,还怕她们给家人告状不成?松赞干布那个人,最是奸诈,当年勒托曼不就是被他哄得团团转嘛?那文成公主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只怕是食髓知味,用故意疏远的法子来吸引他——要不然,怎么这些年来,他的宫里头都没有进新人?” 他轻叹一声,“看不出松赞干布还是个情种,既然如此,就拿文成公主好好出出气,也好让他顾不上我们这边。” 看到托也似乎有些不明白,拉岱木笑问:“你说,这男子最爱慕女子,是什么时候?” 第298章 消息 拖也听了吓一跳,苯教的上师虽然可以娶妻,但毕竟是僧人,上师为何会问起男女之事? 难不成是想以此事试试他修习苯法之心够不够虔诚? 但瞧着拉岱木的神情,并不像是跟他说笑,拖也便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暗恋那会?要不就是两个人刚刚好上那会儿?或者就是永远得不到,永远想着?” 拉岱木摇了摇头:“都不是,这男子爱慕女子,最丢不开手的时候,并非是没有得到,而是初尝情事……那会儿,身心相融,最是蜜里调油……那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已经成亲数年,他身边又是众多佳丽,怎么可能因为她的美色就忠诚专一?” 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不是有心讨好,这几年过去,他反倒离了美色,说明他就是真正把那位放在心尖上了,一个人只要有了软肋,就会给别人可趁之机,况且那位大唐的公主,屡屡与我们做对,自然是饶她不得。” 他说要对付文成公主之事拖也明白,那位惯会收买人心,来了吐蕃教种桑粮不说,还推行了在屋内孕产生子,荒年施粥布饭不说,还常年开了善堂给看不起病的贱民发药,还教了女人们织布纺衣,让她们有一技傍身…… 因为那些个事情,文成公主这些年在吐蕃很是博了些名声,那些愚蒙无知的百姓都拜她为神明,说她是大唐来的“绿度母”,有这样信仰佛教、弘扬佛法的人在,对苯教的声名自然是有很大的影响,眼见得这些年去佛寺的人越来越多,苯教的信徒渐渐减少,大法师和上师要对付她不足为奇,可明知道那两个感情好,还要敬献姬妾,就有些叫人不明白。 想了又想,拖也还是想不明白,便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上师还让人去宫里,能有什么用?只怕她们连赞普的身边都靠近不了。” 知道拖也胆小,不敢像自个一般直呼松赞干布其名,拉岱木也不去纠正,只淡淡一笑,“这就是男女的心思不同,男人再喜欢一个人,看到新鲜的美丽的,还是会沾一沾,他觉得反正没走心,算不得什么。而女人就不一样,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便巴不得他眼中只有自个一人,倘若他多看了别个一眼,都会吃味。她们进去后,只要使得身段让松赞干布沾了,便一步步的叫那俩个离心离德。” 他冷冷一笑,“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从来没有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没有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又怎么会觉得最好?得到之后,在情深似海之际,那人却拥着别人,那种永失我心的滋味,才最令人铭刻在心……” “男女之间的情事就是如此,就和小孩子子尝鲜一般,突然得到了一个新鲜的玩艺,必定有一段时间日夜都要抱着,非得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了,才能慢慢淡下来。他俩之间插进一个外人,哪怕就是一小段日子,也足够了两人之间起嫌隙的……” “可是,像赞普那种遍尝情事之人,身边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美貌出众,如何会贪恋女色?就算她俩个容色倾城,赞普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又不是初初尝到那其中滋味,如何会丢不下……”拖也有些担忧地问道。 拉岱木神秘地笑了笑,“一般的女子当然不成,但她们俩个身上可是戴了本师的魅符,任他松赞干布定力再好,只要沾了,就会沉迷,等那文成公主瞧出些端倪,两人早就离了心……” 他交待拖也,“盯着点占堆,他出现的未免太巧,说不准是有什么目的,但他既然符合本师的要求,不管他冲什么来的,都别想走,只要不让他和外界联系,就翻不起浪来,等到本师功成,少了不你的好处。” 拖也犹豫了一下,问道:“上师,那法子当真管用?只要用生辰跟长相一致,就能令您的功力大增,会不会有危险?” “无妨,那是上古的秘法,有用没用总要试试才知道。”拉岱木并不在意,反正就算有危险,死得也不会是他,“总之,这几天你把人看好了,一点差子都别出。” 拖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上师放心,徒儿亲自派人盯着,哪怕连只鸟也不让他接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断不会传半点消息出去。” 话虽如此,他们只防着占堆跟人接近,并没有真把鸟类放在心上。 更别说吐蕃冬日里随处可见的乌鸦,那可是神鸦,谁也不会驱赶,因此,就被占堆把消息传了出去。 从乌鸦那里拿到占堆传出来的消息,算好了时间,松赞干布就带李云彤怀怀出了宫。 他们出宫门时,时间还是清晨。 按照松赞干布临走的安排,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已经等在宫门之外。 上车前,李云彤回眸瞅了一眼碧瓦朱墙的皇城。 阳光下,布达拉宫红白相间的城墙望之蜿蜒曲曲折,和高大的山体融合在一起,高大巍峨,壮观雄伟,宫顶金碧辉煌,如同阳光洒满圣殿一般,璀璨高远,在后面的蓝天白云映衬之下,令人心生崇敬。 晨风冷冷,吹得李云彤打了个寒颤,她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对这次出行有点踟蹰。 要论法术,她应该是比不上拉岱木的,但想拿回救蔡邦萨的药,趁着拉岱木施法功力减弱之际,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松赞干布似乎瞧出来了她的担忧,轻声道:“若是……” 李云彤轻掩住他的嘴,摇了摇头。 一边是面临死境的母萨,一边是可能遇到危险的妻子,换成是谁都会难以决择。 但他自个肯陪在一起,这已经是一种态度:哪怕他自个会有危险,也要救母萨。 人命关天,李云彤也不愿矫情地去会个谁重谁轻,只一心想着把这事了结,好救回蔡邦萨的性命。 她借着松赞干布的一托之力,轻盈地登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松赞干布就把一个填金描漆的点心盒子捧出来,拈了一块果子馅的酥饼递到李云彤唇边:“你爱吃这个,我就让人备了些,先吃些,早晨也没见你吃什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午饭,你多少先垫垫,等回了宫,再好好吃。” 李云彤早起侍候蔡邦萨喝了一回药,药味冲着没什么胃口,这出了宫,闻见点心的香气,才感觉到有些饿了,嫌松赞干布喂她的慢,直接把酥饼拿过来,几口就吃了下去。 松赞干布不禁笑了起来:“怎么饿成这样?早不说,我在母萨宫里给你找些吃的。” “那会儿哪里顾得上这个!”李云彤说着,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看着她一连吃了三、四块,松赞干布连忙收起点心盒子,道:“别贪嘴了,仔细噎着,一会午膳又吃不下了。” 说着,他从小几上的茶壶里,倒了盏茶递给她。 李云彤三两下就喝了下去。 马车驾的稳,小几和茶壶、茶盏都是特制的嵌在几案里,一点水也不曾溅出来,倒是李云彤这一下喝得急了,呛了一嗓子。 松赞干布又忙拿帕子给她擦嘴。 李云彤横了他一眼,笑道:“赞普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上赶着献殷勤想哄我高兴?” 松赞干布却因她这一句玩笑想到之前两人的疏远,神色一黯,“文成,我那会儿听说你滑了胎,真吓坏了,怕你也跟着出了事……” 既然已经打算揭过前事,那就要片言不提,真正翻篇才行,李云彤打定了主意,便半点也没有从前的冷淡,只娇嗔地斜了松赞干布一眼道:“那事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宫里头清理了又清理,还是会出那档之事?再说了,也不是你的过错,谁能想到弃仁拉索会大胆成那个样子,竟然发疯到宫里头去撒野?” 松赞干布不语,伸手摸她仍然瘦削许多的面孔。 李云彤把他的手拨开:“你这些日子已经安慰我八百遍了,再说,我这段时日能吃能睡的,很快就能胖起来,没事的。” 她摸了自个的脸一下,笑道:“我倒觉得这样子不错,瘦下来穿衣服要好看些不说,就连走路都要轻盈一些。” 松赞干布把她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又放在自己嘴边轻轻一吻,“我真是一刻也不放心,恨不能把你揣在怀里,才觉得安全。” 所以这一次他执意要跟着来,哪怕斗法之事根本用不上他。 要他在宫里头等消息,那才是煎熬。 见李云彤听了自个的甜言蜜语并不言语,坐在一旁颔首垂眸不瞧自己,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端坐着,松赞干布忍不住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对着她领口露出的半截雪颈就咬了下去。 他这一咬,虽然来势汹汹,挨着皮肤后,却变成了轻轻的摩挲。 等坐起身再看李云彤,一张脸比她身上那件水红锦袄的颜色还艳上几分,连耳边明晃晃的羊脂玉石坠子,都被滚烫的耳朵微微映红,心头不由一动。 第299章 依依 松赞干布原本只是想跟李云彤亲近片刻,但显然,李云彤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她将他推开,瞪圆眼睛横了他一眼。 她那娇俏的模样,再配上端坐的姿态,有着说不出来的天然风情,比起前些日子的沉寂,多了几分活泼灵动之态。 松赞干布抬眼看着近在咫尺间的佳人。 她的头发用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挽成了归云髻,发髻左右各插着两支碧澄澄的镶玉响铃簪,颈上是赤金盘螭碧玉璎珞圈,身穿缕金百蝶的碧水色缎袄,外罩石青色银鼠褂,下着秋绿缀着银丝的撒花绉裙。 她的皮肤白,这一身春水般碧清的打扮,越发衬得她整个人如同凌波仙子一般超凡脱俗。 松赞干布想到这几日因为忙于朝政,两人都没有亲热,一时间有些忍不住,把李云彤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赞普,这可是在马车上,会被人听见的。”李云彤这些日子因为觉得生死无常,对松赞干布的温暖怀抱颇为依恋,但她不想松赞干布误会自己的意思,就正了正身子,低声道。 松赞干布低语:“无妨,这马车虽然没有标记,却和专用的马车一样建制,为了防刺客厢板都是特制的,关上门,什么声音也传不出去。” 他低笑起来:“我听人说,在车上、马上……别有一番滋味,文成,咱们试试吧?” 不等李云彤拒绝,他就抓着她的手,朝自己身下顺去,嘟囔道:“这些日子都吃素,可把我饿坏了,我刚才喂了你吃东西,你也喂喂我吧!” 说着,他的一双手已经肆无忌惮地探入李云彤怀里,搂住她一个劲的亲吻。 李云彤本来要拒绝,被他这一番折腾下来,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只得羞声道:“你轻一点,别让外头听见了……” 松赞干布一听,心花怒放,凑近她的耳边亲了一口道:“好文成,咱们成亲这么些年,没有几回在外头……这事颇有乐趣,你就放开些,随着夫君乐一乐吧。” 李云彤啐他…… 欢爱之后,松赞干布手指轻轻地梳理李云彤的长发,一缕一缕都不放过,好似他此刻的事情,最主要就是帮她梳理这头发。 李云彤的头发光滑如缎,松赞干布将那头发撩到鼻端,闻着有微微的馨香,就像她这个人,都是香甜的叫人想吃下去。 他张开手指将她的头发和自己的缠在一起,而后,将脸紧紧与她相贴,彼此间呼吸纠缠。 许是吃饱后餍足的缘故,他的动作和眼神都很温柔,如同春水泱泱,将她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呼吸相缠,肌肤相亲,长发相结…… 等到了甘丹寺外,相拥的两个人还久久不愿分开。 等下了马车,李云彤转身欲走,松赞干布一把拉住她,他微微低头,嘴唇靠近她的脸颊,热气扫过她的耳朵,轻声道:“小心点。” 李云彤一时无语。 到了此刻,她已经感觉到了松赞干布的焦虑不安,明白他为何执意要跟过来,只是耳边热气滚滚,绵绵呼吸缠绕着,她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让松赞干布宽心。 带来的人都在等着,松赞干布却迟迟不肯松手,李云彤的脸红了又红,受他的不安感染,想到即将面临的恶战,也有些担心,便心事重重地摆摆手道:“别闹了,说好的咱们兵分两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错过时辰……” “文成,”松赞干布依依不舍地唤她,他的神色凝重,目光落在李云彤的眉宇之间,“虽然明知道有些时候,有些坎坷必须自己去走,自个去面对,可一想到你是为了我的母萨,将自个的命运悬在刀尖上,从这一时起,你半点也不能松懈,甚至可能为此丢了性命——我真想放手……” 李云彤听懂了,挑眉伸手掩住松赞干布的嘴,不让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就算不论母子感情,蔡邦萨在吐蕃的地位也非常特殊,若是让人听到松赞干布为了她竟然打算放弃营救自个的母萨,怕是要引来朝廷动荡。 一个不孝的君王,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太过凉薄,会令臣子们的心寒的。 “我这样做,并不全是为了母萨。若是真像占堆所说,拉岱木打算用他和另外九十九个活人献祭,以助自己法力大增,那他就是魔道,留这样的人在世上,终成大害,这样的人手握利器,人命于他不过是蝼蚁,今日他可以拿百人活祭为自个增加法力,明日他就可以用十万人做亡魂为自个延寿,万民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这实在太可怕了,这样的人必须除掉。” 李云彤望着松赞干布微微笑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从未有过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候,而我们做为达官贵族,比起那些人来要幸运许多,享多大的福就有多大的责任,我既然做了吐蕃的赞蒙,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就不能顾惜自个的性命,让生灵涂炭。” 她的杏眼因着这微笑,便有了一些弯弯的弧度,她笑着似乎云淡风轻,眼神里却似有千言万语都藏在里面,松赞干布看着她纯净如水的眼眸中那笑意和坚定,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抬起手,手指微微伸向前,像是想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一下。 然而,他终究只是微触片刻,便收回了手。 他怕再离近些,只怕自己就不会放李云彤走进那甘丹寺的山门了。 见松赞干布还不松手,李云彤叹了口气道:“赞普,我带了这么多人手,手里还有师傅给的宝贝,加上你亲自率兵将这寺庙围起来,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我一进去,拉岱木就识趣地主动投降,什么劲都不用费呢。” “他若是不识趣呢?”松赞干布抬的眼睛看着她,“若是他负隅顽抗,用法术困住你呢?” 李云彤没说话,松赞干布的话语里带了些冷意道:“如果他在里头固守不出,如果大法师那边又派了人手过来,我自身难保根本无法去救你,你会被困死在里头,你打算怎么办?” 李云彤看着他轻笑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严重?我就算不敌,逃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一根根将松赞干布扯着自己衣袖的指头扳开,李云彤目光坚定地说:“赞普不要婆婆妈妈,先前咱们说好了,我在里你在外,里外夹攻,务必要将魔苯剿灭。如果能用我换得母萨平安,换得佛法在吐蕃弘扬,家喻户晓,我觉得这买卖划得着。” “赞普为了吐蕃的万世基业,在内外交患之际,能够顶着贵族世家们的利益,一点点削弱苯教的力量,弘扬佛法,固然是为着自己王权和江山着想,可其中付出的艰辛和牺牲也是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你为了你的大业,连我腹中的胎儿都成了牺牲品…… 这句话到了嘴边,李云彤又将它咽下。 既然和好了,这样伤人的话,就埋在永夜吧,对谁也不会提起。 她轻轻转身甩袖,头也不回地说:“一个国家的万世太平,不可能靠某一个人才能成功,这世上不蝇营狗苟之辈,争权夺利之人,但更多的是兢兢业业在劳作、辛辛苦苦在维生计的普通人。做为吐蕃的赞蒙,我们有责任让他们居有所、老无忧。今天这一百人不去救,明天只怕就会有一千人成为魔苯祭祀的供品,赞普其心何忍?” 李云彤回首看了松赞干布一眼,平静地开口道:“如果必须到那一步,文成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万民的安定。” 她说得太平静,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第300章 刀兵 因为李云彤临别前的那些话,松赞干布原本就有些不安的心越发高高提起。 他强按杂乱的心神,布置人手将甘丹寺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 而李云彤说完话就快步走到离甘丹寺最近的一个山头,向下眺望。 从这个位置看甘丹寺,居高临下,可以将下面的山貌地势看得一清二楚。 甘丹寺外种着许多的苍松翠柏,如果在下面看,顶多是觉得甘丹寺隐在一片林中,但从上往下看,却可以看出那些松柏似乎是个阵势,排列颇为曲折蜿蜒,细数之下,如同九曲十八湾一般将甘丹寺围在其中。 如此一来,看似静寂之地的甘丹寺就隐隐有龙腾虎跃之势,是藏风聚水,令潜龙蜕变真龙之地。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见龙在田,德施普也。 李云彤没有想到在吐蕃竟然见到这样的风水,这甘丹寺的风水和易经中所说的“龙已经出现在地上,利于出现德高势隆的大人物;龙已出现在地上,犹如阳光普照,天下人普遍得到恩惠”之势竟然不谋而合。 这样的风水,可说是极贵极重了,任哪一个风水师来看,都会觉得这块绝佳的风水宝地儹越了。 这是帝王家里的风水。 看着看着,李云彤发现,这甘丹寺的风水是被人为改过的,原来应该并非如此,是借着那些松柏的阵势聚集的天地灵气,改成了这样的运势。 强行改运跟借命一样,都是有违天道的,是倒行逆施,必须得用一些魔道的手法,用人命去填。 她有些明白为何拉岱木会在暗中寻一些特殊时辰出生的人,会用占堆和其他九十九人活祭。 一人为阵眼,九九归一,生生不息。 这拉岱木所求甚大,只怕大法师都被他哄住了。 李云彤皱着眉头,将甘丹寺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 杀机已现,鹿死谁手? 正午之时,就是索命之刻。 人人都道正午是极阳之时,不见鬼魂不开阴门,却不知阴阳相合,极阳之时就是极阴之处,若是在那一个用活人生祭,阴魂会比夜晚子时更多阴气,且因为死在极阳的时辰,生生世世都不能超度投胎。 只能做那转魂之人的阴兵,永生被其奴役。 没想到拉岱木被称为“塞”,住在神体内的男子竟然是这样一个魔徒。 李云彤跟着师傅学占卜堪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风水。 好在,此处毕竟是后天所造,并非天然的真龙之地,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生机。 李云彤闭上眼,感受山风的气息,感受山风从那九曲十八湾松柏中穿过留下的路径。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舞起来,衣服也发出猎猎的声响。 松赞干布立在山谷中,看着山头上的她,如同神女一般,立于云雾缭绕之中。 太阳偏移,日头即将到中间,地上的人影渐渐变短。 在李云彤和张盛远于山头开始施法之际,松赞干布挥了挥手,带着人攻向甘丹寺。 因为李云彤之前施了障眼法,甘丹寺的僧人们根本没发现他们的到来,而为了祭祀之事,大部分僧人都被调去了法坛,寺门内外并没有多少人手,而松赞干布带的人冲向寺门时,他们在苯教里的人手早就等到了门前,一听叩门的暗号,将寺门大开,直接放行。 有几个阻拦的僧人很快就被潮水一般的兵卫淹没。 等松赞干布带着人手走到法坛那道大门下时,距离正午还有一刻钟。 这道门有个门楼子,上面有僧人守着,看到下面整齐划一,穿着盔甲拿着刀枪的兵卫,有僧人看着下头的僧人大声问,“贡西,这是怎么回事?” 贡西就是那个开门的卧底,他抬起头笑嘻嘻地对门楼上的僧人道:“赞普来看上师了,还不赶快把门打开。” 听到这话,门楼上举着箭对着下头的那些僧人都沉默了。 赞普来了,不能不开门,可瞧着下头那些人一身打扮,这门开了,能落好吗? 看看快到正午的日头,门楼上的僧人堆起一个笑脸,“对不住了赞普,今日甘丹寺里的法事,不能对外,上师在施法,怕是不能拜见您,还请见谅。” 松赞干布却不和他废话,只挥了挥手,他后头的兵卫们立刻攻向前,有二十来个人抬了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就开始撞门。 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他根本不会给僧人拖延的时辰。 大门和门楼都被撞的摇摇晃晃。 门楼上说话的僧人愣了愣,转头就往下头跑,要去给拉岱木报信。 巴吉立刻张弓搭箭射了过去。 门楼上的僧人在脑袋即将消失之际被箭射中了后脖颈,径自向前栽倒下去,留下门楼上其他防卫的僧人面面相觑。 松赞干布冷冷扬声道:“你们还不把门打开,想跟他一般下场吗?” 那些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明白过来,这门是不得不开了。 他们都是听过松赞干布杀神之名的,知道按照他的性子,若是负隅顽抗,等这道门破了,他们只怕一个也活不了,到那个时候就是认罪也只有一死。 可若是开了门,上师那边要如何交待? 得罪了上师,可是没法转世投胎,修不了下辈子的功德。 一个是今生,一个是来世,他们犹豫了片刻就做出选择。 门楼上的僧人咬咬牙,有一个丢下了武器,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跟着缴械。但也有拉岱木的死忠,趁着这一刻朝着门楼的另一边大喊道:“赞普带人攻进来了,让上师快走啊——” 这样一喊,离门楼百尺外的法坛那边终于听到了动静,再加上大门被撞的声响,都知道情况有变。 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里头的人都知道,松赞干布带人攻进来了。 为何赞普要对他一直礼遇的上师如此? 有些不明内情的僧人,脑海里隐隐闪过这个念头。 那一百个要被活祭的人在临死关头,并不像之前那般镇定,听到动静,有些在犹豫的人突然就不想死了,从法坛上门起身就想跳下去逃命,而守在法坛四周的僧人都是拉岱木的死忠,自然是不肯让他们下去,便拿起手里的棍棒吆喝着,想把他们赶回原来的位置。 法坛上瞬间乱成一片。 法坛正中的拉岱木口里念念有词,有刀飞起旋转,瞬间就收割了一批想往下逃的活祭之人。 见大门久撞不开,日头又离正午越来越近,松赞干布从后腰拿出一个五爪钩,甩上门楼,足尖一点,拉着钩上系着的绳子就手脚并用往门楼上爬去。 巴吉和多吉带着他的亲卫们跟在身后,纷纷衣法炮制,跟着往上冲去。 等上了门楼,有人下去到门里头开门,另一些人就跟着松赞干布往法坛冲过去。 然而,法坛四周突然起了大雾,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雾气透着森森寒气,还有什么东西拖过地面,发出冰冷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走进雾里的兵卫们,每一个都能闻见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抬眼看去,地上到处是血,一脚踩上去,脚上的鞋子就被染红了一半,两脚下去,鞋子就成了血红色。 到处都是滚动的头颅,断臂残身,年轻的、年长的、少年的、青年的……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血腥气和雾气融合在一起,让人昏昏欲倒。 在血雾中的兵卫们看到的场景各不一样,但在那一张张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面孔中,他们都看见了关于自个亲人被杀的幻境。 山头上,李云彤看见松柏林中突然起了一团黑雾,看见松赞干布在浓浓的大雾里拿着他的那把弯刀,好像在翻捡着什么。 她的指头在眉间一点,引诀离魂。 松赞干布颈中带着的玉石突然发光,李云彤的魂魄便落在了那玉石之上。 此刻,她能看铜陵松赞干布在大雾中所见的一切。 如同她就是松赞干布一般。 她看见松赞干布的四周都是断臂残身,他在那些人头和尸身间急切地翻捡,像是在找寻什么。 她看见有一群饿狗跑进来,旁若无人地睁着腥红的眼睛,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尸首上啃食着。 她听见松赞干布怒吼:走开,走开。 他拿着刀砍向那些饿狗,但那些饿狗层出不穷,往往是他刚把这边的砍完了,那边就又冒出来一群,继续啃食着地上的尸块,有几只胆子大的,甚至面对他发出低低的嘶吼,试图上前和他抢夺那些尸首。 “汪、汪……”那些饿狗的声音在浓浓的雾气中时远时近,它们的眼睛就像一盏盏灯笼,会吃人的灯笼,等着松赞干布倒下去,随时想扑上来,把他撕个粉碎。 李云彤突然明白,松赞干布在找她,在雾气里的他已经陷入幻境,他以为她在里面,在那些尸首里。 他一直没有找到她。 他的头被那些雾气缠绕着,越来越疼,像被重锤敲打了似的疼,他痛得扑倒在地,一想到他找不到她,甚至可能永远找不到了,他就痛不欲生,心如刀绞。 浓雾里传来一阵大笑,一阵讽刺的大笑声:“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已经死了,你让一个女人替你打前阵,你怎么好意思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你去死吧!” “对呀,对呀,靠女人开疆辟壤,从他十三岁起,他就在借女人的力,羊同萨、赤尊公主……现在又是大唐的文成公主,她们一个个都死了,他怎么还好意思活着,怎么还有脸活着?活在女人裙子底下的男人,怎么配做吐蕃的赞普?我要是他,早就去死了……” 七嘴八舌,每个声音都在指责,到后来,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围绕在松赞干布的四周。 “死吧,死吧,你去死吧!早该死了,你该死……” 第301章 杀地 正当李云彤想唤醒松赞干布及其他兵卫们的意识时,日影已经走向正中,地上的影子都消失了。 一束正午的阳光照到了松赞干布的眼睛上。 李云彤随着他一道眯了眯眼,只见眼前的景象已经悄然改变。 血雾和地上的尸首都消失了,他们可以看见十尺之外的地方,那形状如同一条卧龙的法坛,而龙口的位置,正站着那一百个做为活祭的人,占堆站在那些人的中间,脸色煞白,像是被吓得不轻。 远远看上去,他和其他的人就像要被卧龙一口吞下肚子似的。 这个时候,正午的阳光正照在法坛中间拉岱木的脸上,一抹阳光,恰好穿过了他手中举起的一个金钵,闪闪发亮。 就像是他托起了万丈金芒。 他的另一只手,正在驱使一把飞在半空中的刀。 那刀正是他之前驱逐着飞起杀人的那一把。 阳光中的拉岱木宝相庄严,身上的阳光衬得他如同神明降世,顿时下头跪倒了一大片。 他驱刀,正午原本不该有影子,但那刀却拖出一道长影,落在龙爪之上,望之就如龙爪持着刀一般。 李云彤暗道不好。 风水上来说,凡龙带刀剑,拖枪立戟者,主杀师。 龙带刀剑者,多是行龙星辰发出曜气成尖利如刀剑状,这种龙的煞气极大,凡葬此龙所结之穴必然会有血光之应,故会杀师。 杀师之地做阴宅或是做阳宅都一样杀师。寺庙是阳宅,拉岱木此举,将好端端的寺庙变成了杀师之地。 杀师地有明杀师与暗杀师之分,明杀师地会让地师暴死,如从高处摔死,被刀剑砍杀等,暗杀师地则会令地师会病死,得折磨段时日才去往地狱。 拉岱木用的阵势是明杀师。 李云彤拈指细算,大惊。 这一天竟然正好是杀师日,午时又恰逢杀师时。 松赞干布所站的位置,正对着龙眼,原是地师应该站的位置——杀师地。 杀师日、杀师时、杀师地,风水师是绝对不可以在这样的时间和地方里寻山占穴的,否则必遭杀戮。 杀师地极旺主家,庇佑了孙,对于风水师而言,却是极凶,一个不好,就会被此地的风水反噬杀死。 从古至今杀师地都是凶名赫赫,可以说一般的风水师听着都会胆战心惊,更别说身临其境。 松赞干布不是风水师,原本是不要紧的,可李云彤是风水师,此刻她的魂魄附在松赞干布的身上,就正好应了三杀。 碰到这样的三杀,再高明的风水师也会必死。 若是松赞干布只身前往,甘丹寺外的风水局正好困龙,李云彤来,法坛这儿就是杀师。 若是两人同来,就用血雾引诱他们双双入局。 拉岱木显然将一切都算好了,不论今天来的人是谁,他都要一击杀之。 他并没有对占堆说出实情,这些活祭之人不但不会有转世投胎的机会,还会成为他的阴兵,而且,这局明显就是为了引诱松赞干布和李云彤前来,让他们成为杀师地里被杀的地师。 这是想用他们的血帮助拉岱木化身成龙,让他成为杀师地里极旺的主家。 看清当前的情形后,李云彤挑眉,杀师地虽然极凶,但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只要在下葬前风水师离开,从此再也不踏足穴地,就不会感应穴地之气感应,避免杀身之祸。 她曾听师傅说过一起杀师地的案例:说是有师兄弟二人帮着富贵人家点穴,点了能够令主家成为豪富之家的杀师之地,下葬时师兄弟均骑马避走,走到不远处,师兄估计已远离穴地,把马停住不前,师弟劝师兄再走远些,师兄却不听劝说,师弟只好独自远去,结果主家那边下葬燃放炮竹,声音远远传来,传到师兄的耳朵里,他听到炮竹声,立刻堕马身亡。 所以,拉岱木要想李云彤和松赞干布死在这里,必须得在下葬时将他二人留在此处,而且,因为杀师地的反噬,拉岱木这个将祸水东引的始作俑者,就免不了一死。 想通这些,李云彤半点也没有耽搁,一边在魂海中传话给松赞干布,让他快些离开此地,一边回到自个的身体,快速的往山下甘丹寺赶,为了拦住拉岱木,她要将事先准备好的,雕刻满了符文的九九八十一颗玉钉钉在甘丹寺的四周。 李云彤走到松柏的第七道弯处,法坛是小龙,这甘丹寺外的地形却是一条大龙,而此处,则是龙的颈部,她只要将第一颗玉钉钉在这里,这条假龙就不能腾空变成真龙,拉岱木的想顺利将人下葬的想法就不可能实现。 如果不是拉岱木做了个杀师地,这个法子,原是用不上的。 那处有僧人把守。 好在李云彤带了张盛远过来,张盛远施法对付那几个僧人,她就趁机找到算好的那颗松树,看到松树下果然有块地的颜色和别处不同,她略松了口气,蹲下身去,用手里的剑挖了个七寸的小洞,然后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支手中指粗细的长长玉钉,狠狠地扎了下去。 传说中龙的颈部有一块鳞片是倒生的,如果谁碰到,龙就会杀死对方。 但如果从逆鳞之处攻击龙身,只要伤到了它,这一点点伤就会令龙慢慢崩烂,受伤而死。 李云彤这一扎,念的是伏龙诀,使的是阴阳力,她的眉心天眼已开,看着那玉钉往龙鳞下最弱的地方扎去,半分也没有偏移。 在玉钉全部扎入地面的一刹那,地动山摇,天地为之色变。 原本阳光灿烂的蓝天,顿时阴云密布。 跟着,旁边的山头滚落了无数山石,有几块石头将松柏砸的偏倒,那九曲十八湾就变了模样龙伤。 李云彤半点也没有迟疑,迅速将余下的八十根玉钉和张盛远两个人绕着甘丹寺钉了一圈。 等他们钉下最后一根玉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原本晃动的大地摆了两摆,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阴云散去,太阳重新露出了头。 松柏依然苍翠,但置身其中,就再也感觉不到那股子龙腾虎跃之气。 龙死。 大龙死了,法坛那边的小龙就翻不起大浪来,拉岱木除了用杀师地来对付他们,已经不可能用甘丹寺的困龙局。 李云彤暗舒了一口气,要不是拉岱木太大意,以为他这局无人能破,没有派太多人把守在龙的逆鳞之处,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等她和张盛远做完这些事,却还没看见松赞干布他们出来。 李云彤脸色变了变。 此时她虽然魂魄已经没有附身在松赞干布那里,可之前在杀师地已经染了那三杀之气,只要松赞干布没有出来,拉岱木在里面把人下葬,那杀师地的穴气就会感应他们,两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必须要进去让松赞干布快些出来。 吩咐了张盛远几句,李云彤朝甘丹寺冲了进去。 而此刻,用强大意志力逼迫自个清醒的松赞干布正将拉岱木的飞刀击下。 之前,他听了李云彤的话,虽然不明原因,却也半点都没考虑,就叫了巴吉等人救了占堆等人出寺,因为带着那些人,他们跟拉岱木的人缠斗起来,一时间无法脱身。 就在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原本一直只在后头指挥的拉岱木却驱使他的飞刀缠住松赞干布不放。 那飞刀似有魔力,令松赞干布渐渐意识混乱,但最终,他还是咬破舌尖,令自己清醒过来。 他一刀砍掉了拖也的头。 听到拉岱木发出的嘶吼声,松赞干布明白了,对于拉岱木来说,拖也不是一般的僧人,他看了眼倒下去的拖也,对着拉岱木冷冷地说:“上师,你想对本王下手的时候就该明白,谋逆作乱的下场,不管是你,还是跟着你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拉岱木一句话也不说,他甩出了一叠符纸,顿时天昏地暗,大风四起,松赞干布和巴吉等人站都站不住,必须一个抱着一个才不会被风吹走。 四处变得很冷,很暗,他们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到周围都是恶鬼的怪叫,听得令人崩溃胆寒。 拉岱木无视这一切,指挥余下的僧人们将死尸一个个填进那个形状如同卧龙的法坛入口处。 每一具尸体从那龙口掉下去,松赞干布等人感觉的阴煞之气就浓一层。 松赞干布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已经渐渐模糊,无数的黑雾从地底渗出,隐隐地,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周围多了些虚影。 那是恶鬼们的影子,阴冷之气在他们的身体里乱窜,眼看着,就有人拉不住,从队伍里脱手,被阴风裹挟着,朝那个龙口飞了过去。 一个,两个,三个…… 不断有人去填那个龙口,死地。 “铮——” “铮——” 有琴声传来,阴风渐小,阴气渐散。 变淡的黑雾中,李云彤拿着一个手掌大小,古琴模样的法器,边弹边走了过来。 黑雾四散,再也无法向松赞干布他们凝聚不拢,而那些虚晃的鬼影触到琴声,便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第302章 过招 李云彤的琴声起先离得极远,但不过片刻就到了耳边,琴声如泣如诉,听起来倒像是超度亡魂的悲鸣。 松赞干布顿时感觉到那股子阴冷之气消散了许多,牵扯着他们往龙口去的那股力也减轻了许多,看碰上李云彤穿花拂柳般走向法坛,他的心突然狂跳不止,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法坛上龙口所在之处,拉岱木如同鬼影一般“飘”向李云彤,他的僧袍宽大,随风猎猎飞舞,象一只巨大的鸟要袭卷过去。 他看到李云彤看似平静,但她身体的每一处细微都有变化,感觉如同琴弦绷紧,显然是对拉岱木严阵以待。 想到李云彤之前说过,她的法力不及拉岱木,松赞干布立刻不假思索地扬声厉喝,“拿下他。”片刻,他又补了一句,“生死不论。” 巴吉等人也感觉到随着李云彤的琴声,阴风变小,压力顿减,听到松赞干布的命令,立刻指挥着所有的兵卫将拉岱木团团围住,刀枪弓箭一起朝他身上招呼。 铁箭连续不断的破空飞向拉岱木,“咻、咻……”声中,拉岱木左右腾挪,没有一把刀剑、一支铁箭挨着他的身上,倒是因为呈包围状,兵卫里不少人被自己人误伤。 李云彤的琴声愈急,悲鸣声消,杀戮声起。 随着琴声,她的长袖挥出,好似飞刃射向拉岱木。 拉岱木轻轻一拍,手里的刀划出一片刀光,就如同堤岸挡住了潮水一般,将李云彤的长袖和兵卫们的刀剑‘铁箭头都挡了出去,同时,他的口中发出尖啸,如咒如魔音,很多兵卫听到那声音都头晕眼花,一时竟然站立不稳。 “带赞普走——”李云彤扬声道。 巴吉挥出一片刀光,逼退拉岱木的攻势,回头上前,一把拉住冲过来的松赞干布,大声道:“赞普,咱们先出去。” 拉岱木嘎嘎大笑,用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阴森森地说:“你们能走得了吗?赞普,哈哈哈,今日之后,我才是你们的赞普。识相的,就快快把他杀了,我算你们一功。” 他看向松赞干布身边的占堆,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指挥道:“……占堆,你等什么?还不动手?” 原本一直浑浑噩噩被人扯着走的占堆听到拉岱木的话,整个人一震,好似被人拉着他的手一般,整个人扑向松赞干布,竟然反戈一击。 “你疯了吗?”松赞干布冷不妨被占堆扑到,本能地一掌挡过去,占堆飞了出去。 那一摔,即使看得人都觉得疼,但占堆无知无觉,很快就爬起来,再次攻向松赞干布。 不仅是他,其他被救下的人,听了拉岱木的话后,也都开始攻击将他们救下来的兵卫。 就在松赞干布打算将占堆打晕时,李云彤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然后偎在他的怀中,手臂与他重合,轻声道:“借借你这条真龙之气,对付他那条假龙。” 她按住松赞干布的手,将一枚玉钉飞打出去。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拉岱木猝然回头,见那与自己擦身而过竟然是一只玉钉,轻哼一声,“不自量力”便将那玉钉打了出去。 玉质不坚固,这一打出去,落地定然是会碎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玉钉如同长了眼睛,“咻”地一声尖鸣,极刁钻地钉进了他的手腕,痛得他竟然把手里的刀都丢弃了。 李云彤呵气如兰,在松赞干布耳边说:“你先跟他们走,我有法子脱身。”见松赞干布还不肯走,她皱眉道:“我与他斗法,你留下来只会是累赘。” 说着,她一把将松赞干布推向身后的多吉,扬声道:“先带赞普走,快走,一刻也不要停,走得越远越好。” 多吉和几个兵卫冲上去护住松赞干布往外撤,“赞普,还请速速离开,赞蒙要和他斗法,分心不得。” 松赞干布看了看李云彤的背影,想着她刚才的话,跺了跺脚,到底朝外走去。 拉岱木想追,却被巴吉带的人给围住,拿着长枪的兵卫们刺向他,李云彤趁机又甩了两枚玉钉打到他的腿上。 拉岱木踉跄了几步,双手乱挥,将靠近他的几个兵卫活活打死,而他那张原本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脸上,多了些阴冷之色。 他拿出一张符约,迅速地贴在自个的心口。 他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看上去还算圆润的脸变成了皮包骨,所有的皮肉都紧紧着,嘴唇也变得干瘪,如同一具行走的骷髅! 李云彤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符纸,但瞧他那可怕的模样也知道厉害,连忙招呼人急退。 拉岱木纵声大笑,“本师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神明天选之子,你们这些肉眼凡胎好好瞧瞧,我才是神明选就的赞普——” 他朝李云彤的方向打出一掌。 排山倒海的阴煞之气朝李云彤压了过去。 李云彤不由后退了几步,脚下踉踉跄跄,但她咬着牙勉力支撑,拿起她的法琴,急速地拨出一节音符,甩向拉岱木。 然而之前令拉岱木颇为忌惮的琴声此刻失去了作用,就好像泥牛入海一般,耗尽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去处。 松赞干布撤退出去的一路上,到处都是死人,还有一些负隅顽抗的僧人不时与他们对阵,他在刀光剑影中大开杀戒,只求给李云彤减少些拖累,求上天多给些好运,把这一关平安度过去…… “你们保护赞普先走。”听到多吉的大吼,松赞干布蓦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李云彤身影已经小得要看不见,而多吉提着枪,横冲直撞地跑了回去支援。 “走!快走!” “保护赞普!” “赞普快走!” 兵卫们护着松赞干布往外冲,每次他想回头,都有兵卫说,他若是留下来,赞蒙分心,只怕难以取胜。 松赞干布心里不是滋味,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听李云彤的,在术法面前,他的武功毫无用处,留下来只会令她分心,但情感上,他感觉就像放弃了李云彤,只顾着自个逃命似的。 他是男人,受保护的应该是李云彤,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赞普,这边走!”混乱中,不知是谁拽了他一把,护着他从杀过来的一把飞刀下逃离。 …… 一个兵卫在李云彤眼前被拉岱木的飞剑砍得身首分离。 自从贴上那道符纸,拉岱木就像是浑身上下都穿了铁甲一般,刀剑砍到他身上,连个白印都不会落下,如此一来,留下的人便如同青稞一般被他收割,偶有零星落单的,又被他的弟子们围攻。 那个兵卫正倒在李云彤的脚下,冒着热气的血水飞溅她一头一脸,血腥气扑面而来。 因为在她的脚下,李云彤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兵卫就象被人抽干了血一般,整个人干瘪下去,如同干尸。 “魔修,你是一个魔休!”这样的手段,正常的苯教僧人绝不可能用,这拉岱木,分明已经“入魔”了。 李云彤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拉岱木的法力虽比她高,但彗韧性却不及她,李云彤原抱着一点点耗尽他的法力,再对他下手的,没想到,反倒逼令拉岱木得了机缘,看到了另一重境界。 拉岱木伸出舌头舔了舔飞剑上的血珠,狞笑道:“……你们通通送死吧。” 兵卫们虽然是百里挑一,但普通人对上法师,就如同西瓜对上菜刀,哪里能有半点胜算,更别说他们还对法师有畏惧,早在拉岱木显示那一手绝活后,就心生胆怯。 李云彤不是拉岱木的对手,很快,她这边的防线一次次被攻破,余下一地尸体。 要不是拉岱木如同猫抓老鼠般想戏弄她,恐怕李云彤连这会也支撑不到。 拉岱木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嘴角,打算说几句话出气,就在这时,一股极细的风吹了过来,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脸,虽然就是一划,但他整个脸像是被谁重重拍了一巴掌似的。 他的脸上多了道划痕。 拉岱木蓦地转身,只见勉力支撑了许久,数次倒下又数次站起来的李云彤并没有被他的飞剑打趴下,反而不知什么时候冲破了他阴风的防线,打了根玉钉过来,划伤他的脸。 第303章 魔光 被李云彤的玉钉划伤脸,拉岱木脸色一变,从怀里掏了张符纸出来抛向天空。 本来日头高悬的天空立刻如同傍晚,天黑了不说,还有一股阴冷的风窜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身体里。 正在拼杀的巴吉等人挣扎了几下,便倒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里,站着的只有李云彤和拉岱木两个人。 拉岱木只余七具尸体没有塞进龙口。 只要将一百具尸体下葬,这个地方就会变成真正的杀师地。 荫及子孙,飞黄腾达。 虽然不是活祭用的那一百个人,达不到他要增强自己实力,偷天换日的全部功效,但毕竟是个杀师地,肯定要用风水师填命。 拉岱木当然不会让他自个送命,那这个杀师地就必须杀掉一个风水师。 他看出李云彤的法力不及他,认为要不是有那些兵卫在一旁帮忙,他要杀了李云彤还是绰绰有余。 所以索性用符纸令巴吉他们全部陷在地上起不来。 巴吉他们摔倒在地上,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却如同陷到泥潭里一般,怎么都拔不出脚,站不起身。 与此同时,因为天黑的缘故,温度也下降了许多,每个人都觉得泥潭变成了冰潭,森冷刺骨的冰把每一个毛孔都冻住,自个整个身体仿佛都要跟法坛的地面冻结在一起,。 感觉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冻死。 见巴吉他们冷得牙齿都打颤,李云彤犹豫片刻,然后将手中的那一只小小的琴抛了出来。 同时,她也扔了张符纸出去。 那只琴是法器,被她这一抛并没有掉落在地,反倒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符纸在法琴上不燃自着之后,法琴的四周便多了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如同小太阳一般,照得人暖和了不少。 因为这个法术,李云彤费了不少的力气,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拉岱木不动,只看着她,脸上浮现一抹冷意,“本师看你还能坚持多久。而且,你能救得了跟前这些人,能救得了外头的人吗?” 李云彤不动,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她知道拉岱木是想借此耗尽她的法力,毕竟,要让那只法琴发光发热,免得巴吉等人冻死,她可是损耗了不少的力气。 虽然很想知道松赞干布是不是在外头没有走,着了道,但此刻,她并没有能够击中拉岱木的把握,问了不过是令对方更加得意,所以她沉默着勉力支撑着,并趁机恢复元气。 在黄色的暖光照射下,巴吉他们冻僵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有几个兵卫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法琴照下去的光,想要更多的温暖。 “不要动,不要去触摸。”李云彤开口警告。 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在增加她的负累。 听到她的话,兵卫们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 甘丹寺外的松赞干布与张盛远汇合后,问了他一些情况,不顾张盛远的劝阻返回王城,仍然逗留在寺外焦急地等着李云彤出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意,以为是天变阴了,等听到张盛远说“不好”,再感觉到阴森的凉意时,才觉得有些不对。 甘丹寺的大门,在暮色最浓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敞开,然而,从那里并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形,那大门开了,反倒像是通往另一个地方,一条幽深、黑黢黢的通道就在门后,仿佛通往地狱,看不到尽头。 只不过看了两眼,松赞干布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都如此,更别说那些武力不及他的兵卫们,有些已经当场往门那边走过去。 就连松赞干布也觉得极为渴望走过去,走到那黑暗中去。 张盛远看见他们的目光变得呆滞,连忙提醒道:“大家别看那个门,那门有些古怪。” 他这一声用了些法力,松赞干布等人立刻变得清醒,有几个走得快的,已经快到门口,清醒后看见门里的影子,不禁毛骨悚然。 虽然看不分明,但他们发现那些人影的脚都不在地上,那神情动作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大活人…… “是鬼……”有人惊叫声。 做为松赞干布的亲卫,这些兵卫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胆识过人,但即使最勇猛的武士,也敬畏神明鬼魂,当听到、看到大门里的那些是“鬼”时,大多数人都只能勉强维持镇定,但实际上已经吓得胆战心惊。 要不是背叛赞普,会被株连三族,甚至有人想掉头就跑。 虽然不敢跑,但他们纷纷劝说松赞干布道:“赞普,赞蒙让您火速回去,快走吧,属下等护着您快些回去。” 松赞干布也在清醒的瞬间看清门里的一切。 那是无数个鬼影在向他们招手,狞笑…… 他的意识里冒出如果过去就会被那些鬼影吃掉的念头。 但听到兵卫们的劝说时,他仍然冷冷地说:“等着,谁也不许走。” 那几个兵卫只得和其他人一起呆在原地,但有机灵的,看了看四周情形,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几步,企图万一有危险,自个好第一时间跑掉。 张盛远掏了几张符纸,贴在大门上,然后用力把门推进去关上。 要是放那些阴魂出来,他们这些人都会被吞噬殆尽。 门关上后,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了,但听到大门被捶得咚咚作响,就知道门里头的那些鬼影一个个都想出来,想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甚至看到那大门左一块鼓起,右一块鼓起,感觉那大门随时都有被捶破的可能。 即使那些最镇定的兵卫,听到门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忍不住骚动起来。 …… 就在李云彤新力初生,旧力用尽之际,拉岱木动了。 他脱下了身上的僧袍,往天空中一抛。 那僧袍上描绘的符纹,全部都活了起来,就好像黑暗中一张巨大的黑网,闪着黑色的亮光。 按理说,黑暗中的黑色是不可见的,但偏偏那僧袍上所汇的符纹,就是熠熠发光,发着黑色的诡异光芒。 而拉岱木的头顶和脚下,也有着同样的符纹,那些符纹都带着滚烫的黑光,吞噬着法琴的黄色光芒,吞噬着法坛上的一切! “嗡——” 随着李云彤念咒,空中的法琴自行弹奏,琴声如同无形的罩子,将李云彤和在场的兵卫们护住。 只是站着的李云彤,就连衣袍都被那黑光吞没了半幅,露出她洁白修长的小腿,她头上的首饰因为风太大承不住力掉落在地,没了约束的长发更是被狂风吹得四处飞舞。 黑色的光芒,在黑色的大网上流动,不知旋转了多久,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从中心激射而出,朝李云彤的心口弹射过去。 咚。 一声轻响。 黑线被挡了回去。 叮。 李云彤的指尖弹出了一枚玉钉,正打在黑网的中央黑色的符纹轻颤了好几下,才恢复了原状。 而它每颤动一下,那被黑色光线织成的大网,都会跟着收缩一下。 就像是不堪重负一般。 拉岱木眼中闪出一抹厉色,冷哼道:“与本师斗,真是不自量力。” 他咬破指尖,用手在空中虚画。 他画好之后一点,被他画的那只巨大豹子就如同活了一般,凶恶地咆哮着朝李云丹飞扑过去。 李云彤在那只豹影的笼罩下,更加娇小。 她如同惊涛骇浪里的小小扁舟,随时都会被打翻在地。 李云彤轻吟大悲咒。 大悲咒有着不可思议的威神之力,是灭除累劫重罪障难,获得一切安乐圆满,乃至成就无量功德善法。佛法越深厚的人念大悲咒,法力会越强。 整个法坛上,僧袍发现的黑光裹挟着法琴发出的黄光,豹子的咆哮,每一次挥爪带起的风声,还有两道光交汇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雷电之音……都没有令李云彤倒下,尽管风浪很大,她已经摇摇欲坠,但却始终没有倒下。 拉岱木神色一凝,咬破中指往黑网上点了点,那滴血正好点在黑网的中央。 那滴血迅速向黑网的四周扩散,瞬间朝着四面八方漫散开,如此一来,黑光愈盛,终于一点点将黄光吞没! 法琴从空中掉落在地。 李云彤吐了一口血出来,捂住了心口…… 第304章 杀魔 这一口血,令李云彤的衣袍被染红;这一口血,在阴风吹动之际,洒落成一片血痕,红得刺目,从半空中掉在地面上。 拉岱木哈哈大笑,“你还不认输?现在给本师求饶,本师看在你花容月貌的份上,或会饶了你。” 巴吉和多吉几个武艺高强的,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先后朝拉岱木冲去。 拉岱木抛出一根绳子,那绳子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自动将巴吉他们如同串珠子一般,栓在了一起。 他轻轻一抬手,手再绕了个弯,那条绳子就如同被人拿着一般,将巴吉几个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抬手向上,被捆着的几个人就如同弹珠跳到了半空,他的手往下一压,巴吉他们就齐整整地从半空中摔落在地上。 要不是摔下之际,李云彤抛出一张符纸托了托他们,只怕当时那几个人就要被活活摔死。 即使如此,他们也被摔得浑身是血,已经昏了过去。 其他兵卫一见拉岱木的法术如此厉害,又惊又惧,有个别的几个,甚至磕头求饶。 “不自量力,自寻死路……”拉岱木并不理会他们,只对着李云彤轻蔑地说。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拉岱木,凡人即使法力高强,也不可能做到你这样,你究竟是谁?”李云彤盯着拉岱木问道。 即使是她的师傅,也未必能有拉岱木这样的法力,她开始怀疑拉岱木的身份。 “小姑娘还有些见识嘛?”拉岱木扬声大笑,笑声初时是男人的粗狂,慢慢地,就是女声的婉转莺嘀。 随着那笑声,拉岱木的身体里飘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初时是拉岱木的模样,后来变矮变瘦,渐渐变成了一个绝美妇人的模样。 拉岱木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在了地上。 那妇人模样李云彤曾在松赞干布给她的书册上见过,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敢相信,惊疑地问,“你,你是魔女罗刹?” “哼,你毁了我修行之地,又镇着我的身骨,要不是我有一魂逃出,养了许多时日,又借了这具身体,吃了许多人肉来补,只怕已经神魂俱灭。今日我用一百个阴日阴时之人活祭,本可以夺回自个的身体,却被你破坏了,你既然屡屡坏我好事,我就拿你填魂,你在风水上还不错,可以抵得那不足的魂魄,兴许,我还能再获金身。” 听了魔女罗刹得意的话语,李云彤暗惊,不过是一魂,就有如此的法力,倘若当初不是借着魔女罗刹在安眠之际,趁机用十二镇魔寺把她镇住,只怕真是要天翻地覆,生灵涂炭。 罗刹,本是恶鬼。男罗刹极丑,女罗刹则甚是姝美,然而两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以人肉为食,他们或飞空、或地行,速度极快。 只有拿出师傅给的法宝了。 李云彤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极为整齐的符纸,神色凝重许多。 这是她师傅给予的保命之符,若是用于攻击,则有玉石俱焚之力。 也就是说,用了这张符,她固然能够摧毁魔女罗刹,自己也活不成了。 冷肃而冰寒。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邪不压正,我今天就让你神魂俱灭,再也别想吃人作乱。”李云彤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拉岱木,将手中的符纸打开。 轰隆…… 天际有惊雷声传出。 李云彤抬手,将那张符纸抛向空中。 惊雷打了下来。 她用法力催着那道符纸向魔女罗刹那边飘过去。 雷电跟着魔女罗刹。 雷电骤然劈下,劈得她周身皮开肉绽。 魔女罗刹大叫着冲到李云彤面前,抬剑就朝着她的胸前刺了进去! 李云彤完全没有反抗,胸口的鲜血随着魔女罗刹刺进去的剑喷溅而去,但她仍然微笑着,就好像那不是她的血肉。 魔女罗刹看到她的笑容,觉得不对劲,慌忙想后退,然而这时李去彤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 此刻她的胸口已经大量在往外涌出血,像是随时都会血尽而亡,但就是这般摇摇欲坠,极为脆弱的模样,她仍然紧紧抓住魔女罗刹不入。一步都不肯动。 魔女罗刹神色一凛,拼命想向后面急退而去,她拔出的剑刃划过李云彤的身体,李云彤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 她在雷霆之中,喃喃念咒,随着她的咒语,雷霆的光源源不断涌入她的身体,而那些伤口则迅速愈合,随着她的咒语,雷霆如同一个巨大的光球,将她和魔女罗刹包裹在一起。 等她再引下那天劫雷电,她和魔女罗刹就会一起被雷劈死,神魂俱灭。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魔女罗刹桀桀笑了起来,“你以为用自己的命,就能留得住我?” 她用手在光球里迅速画符,光球中的黑气越来越旺,她狂笑着说,“谁都拦不了我,这天地有恶念,恶念不消,罗刹就能活着,你以为罗刹是鬼嘛?不,罗刹还是每一个人心头的恶念,你能灭得了吗?” 看到雷劫中屹立不倒的魔女罗刹,李云彤绝望了。 她快要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死得只有她而已。 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不知何时进来的松赞干布缓缓抬手,他的手里,是一把弯刀,刀身如雪,如冰般寒亮。 他将那把刀握在了手里,望着如临大敌的魔女罗刹,缓缓地冷声道:“恶鬼,当斩。” 他一刀劈下,光球开了,他抱着倒下的李云彤,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又劈下了第二刀。 魔女罗刹原本皮开肉绽的肌肤被他这一刀劈下,直接断了一只胳膊,连伤口都顾不得捂,就向后疾退。 她的声音里掩不住惊慌,“你,你是凡人,如何能够用这把斩神刀?” “因为本王是吐蕃的赞普,天选之子。你既然是罗刹女,就应该记得本王的祖先聂赤乃天神之子,自天而降来到雅隆地区,这把刀,由世代赞普相传,就是为了对付你这样的罗刹恶鬼。” “可是,这把刀不是早就被封印起来,没有任何作用了吗?”魔女罗刹飘在半空之中,身体紧绷,神色和话语里都满是怀疑。 要不是她刚才见识了那一刀的威力,简直要认为松赞干布是在故弄玄虚。 “没错,但我刚才在张道长的帮助下,打开了那道封印。”松赞干布的眼神带着冷厉,再次劈出一刀。 一股惊人的刀意,从那一把看似和其他弯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刀身上奔涌而出,那刀意仿佛将天上所有的雷霆之力都凝聚在一起,呼啸着朝魔女罗刹砍过去。 静寂无声却雷霆万钧。 魔女罗刹只觉得脚下的空气,都在那刀意中颤抖起来,有一点一点刀意,从她的脚心传到身体,那一点点光汇聚成线,要将她四分五裂。 那刀意似一道烈焰,要将所有的恶和阴暗都毁灭! 她的身体正慢慢地沉下去,要往地上掉落。 她握不住手头那把从李云彤身体里抽出的剑,就连身体,也在那刀意中逐渐变得浅淡。 “松赞干布,还我命来。”魔女罗刹如今的模样真是像一个恶鬼,她恶狠狠的狂叫,身形一闪,直接朝松赞干布扑了过去。 她这一扑,以身为剑,以血为引,血光滔天带着凶魂和恶念,听上去像是鬼哭狼嚎,而就是她扑到的同时,无数的恶鬼都朝松赞干布扑了过去。 松赞干布又劈了一刀。 比之魔女罗刹的声势浩大,松赞干布这一刀,很静、很稳,悄无声息。 幽幽的蓝光,从刀身上发出,如同点燃暗夜的火苗。 那一刀并没有砍在魔女罗刹的身上,却将她所有的凶恶都挡了回去。 当! 松赞干布不等魔女罗刹再次扑过来,本来很静的刀意突然变得很猛、很疾,气势磅礴。 那一刀砍下去,无数流动如光一样的刀芒,从刀身上疯狂涌出,在魔女罗刹的身体深处汇聚,然后爆裂。 那刀意,将魔女罗刹整个人贯穿、炸裂,灰飞烟灭。 第305章 薨逝 魔女罗刹死了,李云彤虽然救了回来,却等于丢了半条命,加之先前滑胎身体受损,一直昏迷着不曾醒来。 而蔡邦萨的病在拉岱木死后,找不到解药,药石无灵,一日不如一日,拖了两个多月,到底挺不住。 还是薨了。 死者已矣,生者纵然悲痛,日子却仍然要继续,只是赛玛噶因为母萨之事对哥嫂颇有怨意,觉得松赞干布是为了救李云彤才错过了拿解药,只是看到李云彤那般昏睡不醒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头到底不像从前那般亲厚。 李云彤一天天好起来,倒是一向身体还不错的赤尊,因为李云彤在病中,弘扬佛法的事情多由她在处理,一次羊土幻显寺的法会中,感染风寒,初时觉得是小毛病,也没在意,仍然忙着佛寺里的布施诸事,结果小毛病拖成了大病,等到倒下的时候,太医已经无力回天。 那一日,阳光很好,透过纱窗,温暖地照进了西月宫的屋阁之内。 然而床榻上躺着的赤尊,却如同死灰一般,除了偶然微微的呼吸起伏,几乎看不出床榻上躺着个活人。 “准备好了吗?抚我起来沐浴更衣。”赤尊气若游丝地说。 人死之后,都要被人擦洗身子换衣服,赤尊却希望在她之前,把诸事都安排妥当,一点也不叫人操心。 “甲木萨……”她的贴身大使女想劝,却因为知道赤尊的性子,把话咽了下去,伸手扶她坐起道:“都准备好了,奴婢扶您起来。” 她和另外一个大使女,一左一右将这些日子已经瘦骨嶙峋的赤尊半架起来,往浴室走去…… 有好几次,贴身的使女都以为赤尊要在浴桶里断气了,却又见她睁开眼睛。 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大使女顺着光影朝窗外一看,转头对着赤尊笑得一脸灿烂道:“甲木萨,赞普过来,奴婢侍候您起身了。” 垂着重重帐幔的落地罩外,几个使女齐齐施礼:“奴婢见过赞普。” 听闻此言,浸在撒着藏红花浴桶里的赤尊缓缓睁开了眼睛,听到纱幔外那熟悉的人声,她顿时觉得力气涌遍全身。 不管这个男人的心里她占几分,但于她而言,他是她的夫,是她的天,她的身心早就全数给了这个男人。 所以她愿意为着他的国,他的抱负,他希望佛法在此弘扬的愿望鞠躬尽瘁。 听到松赞干布的脚向里移来,赤尊有气无力地连忙道:“赞普别进来,待臣妾出去,臣妾这个样子,怕吓着您。” 听脚步声未停,赤尊又道:“请赞普给臣妾留几分体面,臣妾这个样子,实在是不能面圣。” 人影停了下来,却站在帐幔外未动。 半晌,赤尊抬眸侧目一笑,轻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伸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大使女,由她们一道侍候着,走出浴桶,换上素白的绸衣。 系好衣带,赤尊低声自嘲,“这衣服多像寿衣,若是一会断了气,你们就不用再给我换了……” 大使女松开手,连忙和浴室里侍候的其他使女们跪了一地,“甲木萨恕罪……” 她该忌讳的,末蒙如今已病入膏肓,这样素白的里衣平日里虽是末蒙所受,这会儿却不免有些忌讳。 赤尊看着她们身子发着抖,不由叹了口气,“都起来吧,我觉得这衣服很好,平日里穿惯了,真换掉倒不习惯。” 说时,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那帐幔外立着的人影。 见赤尊没有在意,使女们都识趣的不再说话,默默服侍她更衣。 许是害怕耽搁的太久松赞干布会着急,她们为赤尊更衣、妆扮的动作都加快了,却仍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等所有的事完毕,赤尊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十分瘦削,但脸色因为抹的胭脂,看上去正常许多,就是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离奇,几乎占了镜中那张脸的一半。 她轻轻抿了抿口脂,伸手给贴身大使女。 大使女惊惶的摇摇头。 赤尊仍然伸着手,目光坚定而执着。 大使女终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递给了赤尊。 赤尊从里面倒出三粒小丸药,倒在手里,尽数放心口中。 大使女惊呼出声,转念想到松赞干布就在外头,死死捂住嘴,只是一双眼睛已经盈满泪意。 待一切妥当,比帐幔后出来,松赞干布看到的是一个长发披肩,面若桃李,明眸皓齿,除了很瘦以外,看上去和往日似乎并无太大改变的赤尊。 若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她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的娇媚,脸色细看之下,也有些异样的潮红。 松赞干布关切地问道:“我听人说,你今日日有些不大好?这一天动静还不小,让人唤了白玛进宫,还交待贡松贡赞要好好待妹妹的?” 白玛是赤尊的女儿,前几年已经出嫁。 赤尊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侧脸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白玛了,所以唤她进宫看看,她过去给您请安了?哎,早知道她会大惊小怪的,我就不唤她进宫了。” 这会儿,她说话虽然仍有些中气不足,却不像先前气若游丝,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了。 听她已经好了许多,松赞干布神色里多出几分松快,觉得太医怕是说得过于保守,这不眼看着好起来了嘛,他看着赤尊的神情都多了几分笑意,“干嘛折腾起来沐浴,再着了凉可怎么好?你这是感觉好些了?” “赞普瞧瞧,我这像是不好的模样嘛?”不等松赞干布回答,赤尊就自嘲地笑道:“是了,前些日子病了太久,连我自己都不爱照镜子,赞普看到我这个模样,定是嫌弃的。” “谁说我嫌弃你了?”松赞干布揽住她往里间走去,“我只是不喜你不顾自个的身子,就算文成如今不能理事,你心里头着急,也该顾惜自己,病倒了还不是自己受罪?” “赞普这是要怪罪臣妾吗?”赤尊笑意盈盈,将手搭在松赞干布的手上,像没事人一般说笑着,轻声道:“臣妾曾跟您说,要和文成妹妹将那佛法在吐蕃弘扬,偏拉岱木出了事,又有魔女罗刹作祟……” “那件事您虽然怪罪大法师,以管教不严之名让他闭门思过,但那苯教的名声在民间倒比从前还要强盛些,再不开坛讲经,做些布施,只怕佛教这边会被他们压下去,臣妾见您焦心,自然也着急……” “胡闹!再急的事,怎么比得了身体重要?”松赞干布有些生气,见赤尊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便将她的手握的更紧,神情有些不快地说:“你这个样子,文成也病病歪歪的,你们都倒下了,岂不是更如了对方的意?” 赤尊笑起来,明明已经快三十的人,却笑得如同小姑娘般娇俏,她偏着头道:“那么,赞普要处置臣妾吗?” 不等松赞干布回答,她又道:“您一定舍不得怪罪臣妾,您当年可是答应过臣妾的父王,要照顾臣妾一生一世的,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怪罪臣妾……” 她叹了口气:“其实,臣妾是有些后悔的,就像您所说的,文成妹妹那般模样,臣妾又倒了,虽说寺院里有高僧,可到底不比我们尽心,等臣妾去了,只怕您……” 没等她把话说完,松赞干布就掩住了她的嘴,沉下脸道:“胡说什么?你这不是好好的嘛,快给我好起来,不许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握住松赞干布掩自个嘴的那只手,往脸上贴了贴,赤尊偎在松赞干布的怀里,半依半靠着他往寝殿里走。 这会儿,她的心头满是甜蜜,就好像当初嫁他的情景,完全忘了自个重病在身。 等听见前头“吱呀”一下将殿门推开,她方才恍然回神。 等到了寝殿门口,四目瞬间相对,两人皆沉默不语。 赤尊目光毫不闪躲的凝望了松赞干布一会,纤密的眼睫方才垂下,道:“赞普今个要留在此处吗?” 松赞干布轻叹,抚了抚她的脸道:“我再去看看文成,你先歇息着。” 赤尊略一偏头,侧过被抬着的下颌,而后有些凄然地说:“文成妹妹一日不醒,您就要陪她一日吗……” 她的话顿一顿:“昨个夜里,臣妾梦见从前的事情,梦见您欢喜地看着臣妾,等梦醒了,臣妾才想起您如今喜欢的并非臣妾,而是文成妹妹……您陪了她这么多日,陪臣妾这一晚也不成吗?” 松赞干布缄默。 片刻后,他方道:“我去看看她就过来,本来下了朝要过去的,听白玛说你有些不好,所以先过来……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我也就放了心……” 说到这里,他身体一颤,话语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赤尊抱在怀里搂一搂道:“说什么如今、从前,你们都是我的王后,在我心里头,都是喜欢的。只是她为了母萨之事落得那般境地,我……” 他说不下去了。 虽然心里头知道赤尊爱听什么,但要他说出自己对李云彤感情并不是那么深厚,只是为了母萨才如此待她……那些谎言,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赤尊见他如此神情,转念便想到他的真实想法,轻颤道:“臣妾从未奢望过有一日要独占赞普,也不敢想……可当初赞普将臣妾从泥泊罗娶来吐蕃,还给臣妾许了王后之位,就不免希望赞普能够对待臣妾比其他女子更多些心……可您对臣妾好是好,却并没有动心,好在,您也没对其他女子动心,臣妾便以为,您的心里是吐蕃,是雪域,所以不会将男女私情放在心上……” “等您娶了文成妹妹,臣妾才明白,您原来是有心的,只不过,那份心不是对着臣妾。臣妾不甘心,臣妾妒忌,甚至一度,臣妾想夺了文成妹妹的性命……”见松赞干布色变,赤尊笑了起来,虽然那笑比哭还凄凉,“可臣妾是礼佛之人,佛云‘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臣妾苦于求不得,何尝不是佛祖对臣妾的考验!” “臣妾与文成妹妹一道,为将佛法在吐蕃大地撒播,费了许多心力,每每看到您眼中的赞赏,臣妾就觉得,您的眼里是有臣妾的,所以臣妾就想做得更多,得到您更多的夸奖。” “……就这一个晚上,就这一晚,臣妾希望您陪着,抱一抱臣妾,像当初嫁与您那样,将臣妾抱到床上……” 赤尊说着说着,声音便暗了下去。 松赞干布不由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见赤尊这样一番话,他眯眼沉默着,想起从前同赤尊在一起时光,再看了眼在他怀里有气无力的赤尊,他伸手将赤尊抱离地面道:“好,我今晚就陪着你。其实,我一直爱重于你,并不是因为你帮着我,而是因为你这个人,还记得你刚嫁过来那会儿,羞怯地话都不敢说……” 看到松赞干布眼睛里的温柔,赤尊不禁眼睛一湿:“赞普……” 只唤了一声,她喉间已然哽住。 赤尊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文成公主到达吐蕃的那日,松赞干布曾对她说得那句话,虽然会再娶一位王后,但始终会把她当作自己至亲至近之人,不由泣声道:“谢谢您……” 谢谢你肯欺瞒于我,让我在临终前,了无牵挂! 赤尊盈盈于睫的泪水,终于划落脸颊。 而后,她的眼睛缓缓闭上。 感觉到怀里人的手无力垂下,松赞干布低头看向赤尊,看着怀中那张依稀可见往日清丽妩媚的容颜,动作轻柔地吻去她脸颊上泪珠。 他轻声道:“你是末蒙,是吐蕃的王后,是我的爱妻,不可妄自菲薄,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些许小事,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快好起来,我带你到外头去骑马射箭,你不是一起想要自个驯一头鹰吗?等你好起来,我教你怎么驯鹰……只要你好起来……” 他微微沙哑的声音越说越低,抱起穿着白绸中衣的赤尊,阔步朝寝殿深处走去。 第306章 失忆 止玛托迦和赤尊前后脚去了,李云彤又一直昏迷不醒,松赞干布白日里处理朝政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只觉得布达拉宫像是黑了一半。 每个晚上,他都要看过李云彤后才回自个的日光殿。 原本,他是想就住在东月宫的,但下头的人怕他哀伤过度,夜里休息不好,都劝着他回日光殿。 因为喜欢大唐的文化,这些年来,松赞干布的日光殿布置也渐渐靠近大唐那边,就连高悬的宫灯上,都蒙了一层淡金色纱影,夜晚点亮之后,便照出一室绚丽,偶然被风吹动,更是晃出满室的碎金光影,如同阳光照过树荫,落下点点痕迹。 重重帷帐半掩中,松赞干布穿着一身淡黄色的丝绸中衣,那袖口还用缠金线绵密地绣了腾云龙纹。一头黑发用了根玉簪松松地束着,玉簪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温润的光泽。 他的这身打扮,不像是吐蕃人,倒像是长安城里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 他拿了一本书,靠在床榻上,久久都没有翻开一篇,而书上面的文字显然是大唐文字。 他的一双丹凤眼中,神色冷冷沉沉,像是在看书又像是在想事,整个人如霜刀寒剑,即使在夏夜里也感觉不到暖意。 侍妾格桑托着镂金的红漆盘,奉上茶来,眼眸轻轻往松赞干布手中的书上一转,便如同黄鹂鸟一般婉转莺啼地说:“赞普,这是玫瑰普洱,是甲金萨从前最爱喝的,妾特意问东月宫那边讨要了一些,给您换换口味。” “东月宫那边的茶?”松赞干布抬眼,随手将书放在旁边,伸出手接过茶,闻了闻那玫瑰普洱的味道后,方才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半碗之后,他将茶放到格桑手里的漆盘上,问了一句,“你去东月宫那边,可有瞧见赞蒙的情形,有没有好一些?” 格桑是几个月前一起进宫的四个侍妾之一,容貌妩媚明丽,人却极为恭顺谨慎,听见松赞干布回话,也没有借机抬头看他,只低头回道:“听秋枫姐姐说,比先前要好些了,今个傍晚多吃了半碗粥。” 其实格桑所回,松赞干布都知道,但他就是想再听一遍。 听了格桑所说,他的眼里多了三分笑意,“是啊,这眼看一天比一天好,兴许哪天就能起来了。你说是不是?” 格桑“嗯”了一声,似乎觉得不够,又巧笑嫣然地说:“一定的,赞蒙肯定能好起来。赞普您就放宽心吧。” 她略抬了抬头,虽然没看松赞干布,却是将自己饱满的额头,修长的秀眉,明亮的双眼让他看个正着,轻声道:“明日是大朝会,还请赞普早些睡下吧!” 不过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因为她语气柔媚,眼波流转,脸上又带出一抹可疑的绯红,便令人觉得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松赞干布却恍若无睹,抬手道:“本王知道,你先下去吧。以后端茶递水这些事,让下人们做就行了。” 格桑低头,眼里的潋滟秋波,脸上的飞霞都变得黯淡下来,她咬了咬唇,低声应道:“是,妾身下去了,赞普有事再唤妾身。”然后端着茶盘,婀娜多姿地退了出去。 她自然没有看到,松赞干布眼里若有所思的眼神。 又过了半刻,松赞干布才招呼外头,“来人,本王要歇息了。” 听到召唤,守夜的使女和内侍们,便屏气敛息地鱼贯而入,熟稔地侍候松赞干布脱鞋脱衣,铺好锦被,再放下另一半帷帐,除了床头的宫灯外,其他各处都顺次吹灭。 等松赞干布躺下,朝外摆了摆手,使女和内侍们便一齐朝他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外头,随时等候召唤。 松赞干布躺在床榻上好一会都没有睡着,在朦胧的光线里,他左右翻身,却始终不能安眠。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睡不踏实,而今个晚上,兴许是想的事情太多,更觉得烦躁。 鼻息中,似乎还有格桑刚才留下的香气。 过了片刻,他轻声道:“让格桑来侍候本王。” 没过多久,一道纤丽的身影便飘然而至,正是格桑。 她显然是睡下后被人唤来的,长发披在后肩,白日的明艳淡了许多,看上去显得颇为清丽。 松赞干布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来,侍候本王入睡。” 格桑犹豫,确认道:“赞普是想让妾……” 她没有说完,但尾音长长,听上去无限缱绻多情,尤其她还加了一句,“妾身听说,松驰之后会容易睡些。” 松赞干布唇角紧抿,冷冷地说:“给本王按摩一下就行,其他不用。” 格桑低声道:“是,赞普,只是妾身不擅长这个,您姑且试一试……”她微微抬眼,在似明似暗的光线里,蓦然对上了松赞干布审视的目光。 一瞬的胆寒,格桑慌忙低下头去。 松赞干布似笑非笑,眼里隐着冷意。 然而,闻着格桑身上的甜香,被她的手指按过每一寸肌肤,松赞干布突然起了念头。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之前几个月不碰女色,也并不是为了谁,毕竟,按规矩,即使他的母萨去了,守孝二十七日,已经足够,他只是一直兴趣匮乏。 虽然脑海里并没有这个念头,但他的身体却不由控制,毕竟,好几个月清心寡欲,这对一向神勇的松赞干布来说,很是少见。 他翻身将格桑按倒在身下。 之后,连着数日,都是格桑到日光殿侍寝,白天里,也是赏赐不断。 正当格桑自个都认为她得宠,怕是不久就会提提位份时,却是一夜欢好之后,被松赞干布掐住了脖子。 目光涣散中,格桑一边挣扎,一边努力地问,“为,为什么?赞普,为何要如此,如此,对妾……”。 松赞干布微笑着看她,只是那笑意中带着冷和残酷,“你不该对赞蒙无礼。” 格桑睁大眼睛,她不过是今日里挑了匹要送到东月宫的衣料,赞蒙如今那个样子,再好的衣料也用不着啊! 那些个夜里,赞普分明是极喜欢她的,贪恋着她的身子,贪恋着她的香气,为何转眼之间就变了呢? 她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松赞干布拍了拍手,值夜的几个内侍进来,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格桑依然温热的尸体。 等李云彤醒来时,发现鼻息里是龙涎香,幽香缕缕,沁入心田。抬眼处锦帐绣幔都是描龙画凤,那些龙凤都是用金线织,每条龙的身边都有只凤,两个密密地挨着,如胶似漆的腾云驾雾。 就连龙形底座上的宫灯,都用了绣着凤凰的纱罩,照着一室暖黄…… 李云彤蓦然一惊,这里不是长安,她在什么地方? 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中衣也不是平日里常穿的颜色,红艳艳如同新嫁娘一般,而且袖口的镶边上,也有金线勾出龙凤相合花纹,望之精美绚丽。 李云彤犹在狐疑,帐幔被猛地掀起,松赞干布一脸喜色,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你可醒来了,你这一睡,可睡得太久了。” “喂,你是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竟然闯到别人的闺房里?”李云彤一把将他推开,大喊,“来人,来人,有贼。” 松赞干布没想到好容易等她醒来,竟然是这般情形,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半喜半忧地打量着李云彤,问道:“文成,你不记得我是谁了?” 李云彤见眼前这高鼻深目,长相甚是英俊的男子,看向自个的神情半是宠溺欣喜,半是惊诧伤心,就连他身上绘着龙纹,如同烈焰般的红衣都和自个的中衣如同一体,不由恼怒地说:“你是谁?将我劫掠到此,快快将我放了,不然我父王定不饶你。” 她口中虽然逞强,但松赞干布却听出她心里的惧意,向前一步温柔地说:“文成,我是你的夫君啊,我是松赞干布,你忘了吗?” “什么松赞干布,松赞湿布的,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叫文成,你快快送我回家去,不然,我父王一定会杀了你。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就一头撞死。”李云彤见他过来,抱着被子就往床角缩了缩,但脸上却是强装镇静,瞪着松赞干布,眼中也满是警告,摆明自个不是好欺负的,哪怕鱼死网破也再所不惜。 松赞干布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却知道她这番好容易才醒,绝不能再惹她动气,便连着往后退了三步,安抚她道:“好,好,我不过来。你听我说,你真是我的妻子,你名李鸿,字云彤,是大唐江夏郡王之女,被天子封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我就是吐蕃的赞普,松赞干布,你的夫君。你还不信?你的左肩下有一颗小红痣,那一处,总不是谁都能见着的……” 说着,他指了指李云彤左胸的位置。 松赞干布将两人的往事细细说来,头头是道,还说了一些极为私密,不可能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听他说得那般吻合,李云彤却越发狐疑,为什么这个一看就是异族的男子,会知道自个这么多事情。 难道,真像他所说的,他是自个的夫君? 第307章 人心 但在李云彤的记忆中,她明明还没嫁人最终,松赞干布请婚大唐的事情,她倒是也知道,不是前后两回都被天子拒了吗? 第三回请婚允准之事,在她脑海里,根本就不存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李云彤拍了拍自个的脑袋,有些苦恼有些困惑地说:“为何我一点也记不起来?”转念之间,她便大叫,咬牙切齿地说:“是了,你这个登徒子,将我掳了来,还趁机解了我的衣裳……你,你……” “你”了半天,李云彤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刚才那一抱一推之际,她已经试出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此时自个在他的手里,要想把他怎么样,显然不可能。 她眼睛转了转,思量着要如何逃出去,如何报这番仇。 听了李云彤这番猜疑,松赞干布啼笑皆非,好容易找了吐谷浑那边的大巫师出手,用龙凤之气补上李云彤丢失的魂魄,哪想到她竟然失忆,对嫁与他的这段全然忘记了。 不管怎么说,如今人醒了,就算失了忆,也比从前那般浑浑噩噩,成日里昏睡不醒的好。 见李云彤对自个一脸戒备,松赞干布的声音愈发温柔,像是怕惊飞树上小鸟那般轻柔,“你我真是夫妻,你若不信,自个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李云彤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下地,但她昏睡许久,虽然成日都有宫女给按摩着,肌肉没有萎缩,但腿上并没有什么力气,腿一软,就朝地上倒去。 松赞干布当然不会由她摔在地上,伸手一捞,就将她扶到怀里。 不等李云彤喝斥,松赞干布就将她轻轻放在镜前的椅子上,示意她看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仍旧是目似秋水,顾盼生辉,但那眼波流转间,却并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的模样,不光是面容有了岁月痕迹,就连眼神,也不像她记忆里的飞扬,镜中的人,不光磨平了棱角,还有收敛起来的骄傲。 镜中人,分明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妇。 李云彤惊恐地捂住脸,不敢再看。 “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松赞干布爱怜地看着她,把她因何沉睡,如何将她从昏睡中唤醒之事简单讲了一遍,“……许是魂魄未补足或者是睡太久的缘故,你忘了些事情,没关系的,咱们可以慢慢再想,就算忘了也不要紧,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你被天子封为大唐文成公主,嫁来吐蕃与我为妻,是我吐蕃的赞蒙即可。” 最后两句话,松赞干布是用吐蕃语说的,李云彤等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竟然听懂了。 细想了一会,她对松赞干布的话信了几分,便道:“你让侍候我的人进来,我问她们几句话。” 等春草几个进来,李云彤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就连秋枫的名字都没有叫错。 春草她们几个也都证实了松赞干布的话。 李云彤有些呆怔地望着松赞干布:这个被称为她夫君的男人,虽然相貌英俊,可真得是个陌生人啊,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松赞干布则奇怪地看着她,“文成,你莫不是给我开玩笑?我记得你曾说过,秋枫是天子允婚之后,父王怕你嫁到吐蕃来不安全,特意为你在军中寻的人,为何你会记得她,却偏偏忘了我们之间的事情?” 话说到后面,他的言语里颇有几分委屈之意。 李云彤也不知为何,但见他这般语气,自个心里就有些歉疚,再想到春草几个刚才所说松赞干布为了她早晚操劳的辛苦,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低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你且容我适应适应,好吗?” 见她如此模样,松赞干布的唇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那就连皱起的眉头也舒缓下来,他温言细语地说:“没事,只要你人好好的,其他都是小事,大不了,我们再重新认识,等你觉得咱们熟悉了,兴许就能想起前事。” “谢谢你……”李云彤不知道说什么,沉默半天,轻轻道谢。 “你我夫妻,何必言谢?来,我带你去看看外头,这所宫院是你的居处,名字译成大唐语的话,就是东月宫……”松赞干布扬了扬嘴角,朝李云彤走过去,拉她起身。 鬼使神差的,李云彤也没有抗拒,愣愣地任松赞干布牵着她,半抱半环地扶起她往外走。 春草等人已经在松赞干布暗暗朝她们摆手之际,便机灵地默然行礼退了下去。 谁知在接近男人身前的时候,突然被一股大力拉进了怀里。 被松赞干布搂在怀里,闻见他身上的男子阳刚之气,李云彤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鼻尖充斥着属于松赞干布的龙涎香气以及他身上的热,如同白玉一般的脸颊顿时飞起了红云。 下意识的,李云彤就想挣扎,只听见头顶暗哑低沉,十分动人的嗓音向耳边传过来:“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这样抱你了。真希望你想快些记起……记起我们的曾经……以前的我,是怎样抱你的?你都忘了吗?” 松赞干布话语里的每个字都狠狠砸在李云彤的心里,让她胸口一阵阵发闷,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虽然已经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可是,在她的脑海里,他根本还是个陌生人而已…… 她的身体不由僵硬。 松赞干布知道此事不易操之过急,便轻轻退开一点道:“我让人进来扶你。” …… 李云彤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然而对于嫁到吐蕃,在这儿将近生活了近十年之事,她仍然记不得。 其实,也不算完全记不得,比如在宫里头,应该怎么走,她凭本能都不会走错路,还有吐蕃语,别人说她能听懂,自个跟人交流也没有问题……无数的痕迹都表明,她确实已经在吐蕃呆了将近十年,只是,关于和松赞干布的那些情景,是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 自然,她也不记得自个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又失去了那个孩子,并且永远都不会再有身孕之事。 松赞干布发现了这点,便让人对这事只字不提,免得再勾起李云彤的伤心。 对此,吐谷浑大巫师的说法也是如此,他说:估计那件事令李云彤着实难过,所以她的魂海里,就将那极为伤心难过的事情,还有与那件事有关的人都排除在外了。 听到大巫师的分析,松赞干布心头着实不是滋味,他知道失子之痛对李云彤的伤害,却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她仍然痛得椎心刺骨,痛到想忘记。 如今这般情形,只能等她慢慢想起,至于那令她痛苦的事情,就最好掩埋了,再也不要想起。 那一日,松赞干布下朝回来,远远地便看见了李云彤。 夏日里草木繁盛,宫墙映红,碧窗绿瓦,布达拉宫里遍种花木,如今正是花期,红、桃、白、黄……各色的花重重叠叠的簇拥在一起,浓妆淡抹的相配着,蜿蜒延绵的铺陈开。 好一片孟夏风光。 对于常年冰雪的逻些城而言,这已经是一年中最风和日丽的天气。 李云彤在赏花,她穿着水红色的蔷薇褙子,淡青色的长裙垂在脚边,一张如玉般的鹅蛋脸,黑亮的长眉入鬓,一双清亮透彻的眼睛仿佛沁着水,见松赞干布过来,她微微抬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如桃李般清丽明媚。 第308章 缱绻 “在做什么呢?”李云彤正半弯着腰去闻一朵正开的花,身后忽然传来松赞干布有些沙哑的声音。 猝不及防,李云彤险些向前栽倒。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从后面伸过来,一下子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松赞干布的胸口靠在她柔韧的背上,而随着他的靠近,李云彤可以感觉到他对自个的依恋和升腾而起的其他念头。 她虽然忘了这十年的事情,却知道自个不再是小姑娘,而且,有些事情本能的明白是因为什么。 显然,这一段时间两人相敬如宾,令松赞干布因为压抑太久而显出格外的凶猛,且有些无法控制。 就像他此刻给人的感觉,竟然不是对着旁人的冷峻淡漠,也不是一贯对着她的温柔缱绻,而是充满了难言的攻击和阳刚之气。 想到先前司寝和秋枫等人跟自己说的话,还有箱底压着的那几本妖精打架的画册,李云彤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回过身虚搂着松赞干布的腰,微微笑道,“赞普今个怎么这么早下朝?我见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所以想剪几支插在瓶里……” 她的身子虽然离松赞干布还有些距离,但此刻脸上的笑容却比先前亲切了许多,对他不再是像陌生人那般疏离。 松赞干布想到自己这么多天来的温柔小意总算有了进展,不由大喜。 而随着李云彤那柔软的身子靠近,他因为压抑和本能而起的欲望变得越发强烈。 而且,变成了真正的渴望。 他反身搂住李云彤,将她靠在自个的怀里,手脚也有些不安份起来。 “赞普要干什么?这会儿可是白日!”李云彤有些惊讶,立刻推开他,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充满了惶恐不安。 好像这场火不是她引起的一样! 她说现在是白日,那意思到了晚上就行了? 松赞干布看着李云彤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跑开,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之前的压抑消散了不少。 他伸手拉住李云彤,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文成,就当咱俩重新成一次亲,如何?” 李云彤自从搞清楚自个和松赞干布确实是夫妻,知道这一天到来只是早晚而已,听到他所问,也不言语,只娇羞地一笑,不再躲闪。 松赞干布便拉着她的手,说起园子里的花来。 “这是吐蕃最为著名的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在吐蕃语里,‘格桑’是美好时光或者幸福的意思,‘梅朵’则是指花,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吐蕃人民以这种花来代表幸福吉祥……你就是我的格桑花,从大唐长安来到吐蕃,给吐蕃人民带来了幸福吉祥……” 听到松赞干布对自己的赞颂,李云彤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自个并没做什么,但这些日子听大唐陪嫁来的那些人提起,还有吐蕃当地的宫人,都说她这些年为吐蕃做了许多事情,说起那一桩桩一件件来,都是赞不绝口。 就连她当初要跟着松赞干布四处了解吐蕃的风土人情,晒红了皮肤,学着逻些城的风俗,将一些红泥要涂在脸上防止阳光直射的伤害,晚上再敷上红泥令脸上肌肤恢复白嫩之事,都被吐蕃各地的民众广为传颂,觉得大唐的公主真心喜爱吐蕃。 而且,她为了清除高原红泥巴中的沙砾,特意配备石磨,让工匠把粗泥磨细以作粉底的作法,令原来只有做粗活的人才肯抹的红泥,变成贵族小姐们也争相效仿的防晒佳品。 连这样的事情都成了她的功绩,更别说她从长安带来的各类种植,纺织、医药、农耕、建造、铁艺等等可以改善吐蕃人民生活的技术、典籍,在吐蕃人民的心中,她就是菩萨一般的存在。 能够被吐蕃人民认可,李云彤心中当然很高兴,觉得自个从大唐长安来到这雪域高原,也算不枉此行,再听到松赞干布的夸耀,脸上虽然有些羞涩,心头却一阵甜蜜。 因为存了心思要将那忘记的十年记忆尽快找回来,那一夜,李云彤便凭着自个的本能,随着内心的悸动,听凭松赞干布留在了她的寝宫,甚至,还学着画册上的模样,伸出手指在松赞干布的肚皮之间慢慢滑动。 她指尖微凉,柔软的指腹在皮肤上轻轻的抚触,像一股清流,让松赞干布觉得舒适无比。 而随着清流过去,就是热流在急促地涌动,烧向他的全身。 “你,真的打算接受我了?”他捉住李云彤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你是吐蕃的赞普,我是赞蒙,我不接受你,要接受谁呢?”李云彤笑咪咪地看着她,眼里流转,妩媚风流,看上去如同花儿开到最好的时候,美得惊人。 松赞干布忍不住触了触她花瓣一般粉嫩的唇,宠溺地笑道,“对,就该如此,前些日子可把我担心坏了,文成你得好好安慰安慰我,有了你的安抚,也就不枉那些日子的担惊受怕的!” 说着话,他笑起来,伸手搂住李云彤。 “白日里,你说不行,这会儿天色已晚,总没问题了吧?”他额头抵在李云彤的额头上,嘴里虽是在询问的意思,实际手上的动作并不慢,双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温柔地抱了起来。 这么久以来,他可是头一回能在东月宫里和李云彤同床共枕,他得慢慢的来。 松赞干布的气息越来越乱,眸中翻滚起汹涌浪潮,他手一挥,床幔就垂了下来,挡住了里面的春光。 有些事情,任何言语劝慰都没用,但身体的亲密却骗不了人,在两个人紧紧相拥,飞上云霄的那一刻,李云彤想起来失去的十年记忆。 只除了,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那是她最深最浓的痛苦,她把那痛,永远地锁在了丢失的记忆里。 …… 日子恢复了从前的甜蜜和平静,甚至比从前更为缱绻,自打李云彤康复之后,松赞干布几乎夜夜都留宿在东月宫里,惹得嘉姆增和那些个侍妾颇多怨言,倒是赤嘉,因为当年那场过错害得李云彤滑胎,虽然因为贡松贡赞的缘故,只是被禁足降位份,但心里头多少有些歉疚,还时常劝嘉姆增,说她们年长许多,应该修身养性,别跟那些年轻浅薄的侍妾们一般见识…… 对那些个不满,只要不公然和她对上,李云彤也不以为意,死里偷生一回,她明白了人生苦短,要尽日欢愉的道理,犯不着为了显示大度或者别人的心思将松赞干布推开,他来,她就笑盈盈的相陪,他不来,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安排。 因为每一次见面都是欢喜,松赞干布也就更盼着下一次的相见,其实很多时候,两个人就是说说话,一起吃饭,下棋,日子过得散漫而愉悦。 倒是偶然去嘉姆增她们那儿,松赞干布总会听到抱怨或者委屈的话语,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虽然叫人怜惜,却总是令人心里有些不痛快,也因着那些个不痛快,就更不愿去她们那儿。 那一晚,松赞干布原说朝政太多,不过来陪李云彤的,结果等到夜幕将至,他身边的内侍就过来请她:“赞普说请您先到日光殿等着,他还有些政事未处理完,等手头事情一了,就回去和您一道用膳。” 李云彤皱皱鼻子,因为她换个地方总睡不踏实,松赞干布大多数时间都是来东月宫,怎么今日说不来又要她去日光殿? 因为天色已近黄昏,李云彤也不打算再梳妆打扮,就打算那么过去,夏雨却道:“赞普往日过来,您都穿得家常,这会儿到日光殿去,就应该像客人那般,打扮的齐整了再过去。” 春草也笑道:“就是,等会儿让鹦鹉给您梳个新发型,大唐那边传过来最时新的,保准赞普看了眼睛都挪不开。” “你们一个个都学坏了,说这些个胡话。”李云彤轻啐了她们一口,但却依言换了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裙袄,梳了飞云髻,戴上饰玉兽金花,有五彩珠玉垂下的步摇,桃花粉妆,眉心花钿,打扮的如同仙子一般,这才往日光殿那边去。 李云彤的脚刚踏上第一个台阶,宫人们便依次点亮了脚下准备好的莲花灯。 夜色渐浓,那一盏盏莲花灯自下而上,如同要和满天的星斗相接,将人送进天宫里去。殿门大开,门内松赞干布含笑而立,他远远望去,拾阶而上的李云彤如同在花中行中的神仙,一步一生莲,步步生璀璨。 等李云彤的脚步迈进门槛,乐声便呼起来,在一处莲花灯中,已经昏黑的夜色里,闻之如同仙乐,李云彤快步走到松赞干布身边,有些奇怪又有些兴奋地问,“为何今日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有什么喜事吗?” 松赞干布的眉眼在灯火里如同天上的星辰般闪亮,他念笑看着李云彤,温柔地拥她到怀中,低声说道:“你来吐蕃整整十年了,咱们该好好庆祝一番。” 第309章 凶卦 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的庆贺活动只进行到一半,就被人打断。 听到内侍说钦陵要进宫求见,松赞干布有些不高兴,“不管有什么国事,让他明天上朝再禀。” 李云彤拦住他,“噶尔小将军不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赞普还是见一见,兴许他有什么要事呢。” 松赞干布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让内侍出去传话,引钦陵进宫。 “若是他没什么要紧事,本王定不饶他。”松赞干布将李云彤搂在怀中,嘟囔道:“今晚这些,我可是叫人准备了不少时日,就打算给你个惊喜……” 李云彤微笑,“这么些年,我可不曾见钦陵这么晚入宫过,定是有要紧事。”她用脸贴有松赞干布的胸膛,安慰道,“我又不会跑,赞普准备了什么礼物,晚些送也是一样的……”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钦陵三步并做两步进来,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内侍。 进来之后,钦陵便抱拳行礼,行礼后,他神色焦虑地对松赞干布道:“赞普,请您允准赞蒙随臣去府上救救家父,如今,这逻些城里,怕是只有赞蒙才能救他……” “禄东赞怎么了?”李云彤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立刻出声问道。 松赞干布看了她一眼,对钦陵皱眉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叫本王糊里糊涂的,大相那里到底出了何事,非得赞蒙去救?” 钦陵定了定心神,将事情尽量简洁地说全:“家父与臣前些日子按您的命令,将吐谷浑请来的大巫师送了回去,回来行至彭域的途中,家父便有些不好,这几日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连饭食都吃不下去,请了当地的诸多良医都说不出个究竟,也请了高僧去做法驱鬼,都没什么作用。前两日张道长过去看了,说是有高人暗地里作法,在夺家父的寿元,他法力不及,怕是只有赞蒙出手才能一救……” 当初为了救李云彤的元神回来,也是禄东赞上书建议去吐谷浑请大巫师来,才得已将她从昏迷状态中唤醒,想必因此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满。 再一个,当初松赞干布成为赞普,正是吐蕃内忧外患之际,新臣之间和新臣与王族之间争夺大相,是经过激烈斗争的,禄东赞虽然上了位,但朝廷里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包括王族与官宦之间,官宦的旧臣和新臣之间,都存在着许多矛盾。这些年虽然因为国力不断强大,矛盾被压了下去,但底下的暗流一直不曾停止,前些日子大法师被斥,苯教越发势弱,相关的利益群体,自然是要动一动的。 而要了禄东赞的性命,也等于断了松赞干布的左膀右臂,对方想必是觉得松赞干布那边不好下手,就冲着禄东赞先行开刀。 听了钦陵所说,不等松赞干布开口,李去彤就道:“好,你现在就先回去,把这个玉佩交给张道长,先给大相戴上护体。我准备些东西就过去……” 见钦陵犹豫,大有要等着她一道走的意思,李云彤皱眉道:“大相的麻烦,远不止你表面说的那么简单。我恐怕你出来,他现在就会有危险,你速带回去就待在家里守着他,哪儿都别去。记住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出门,寸步不离地守着大相,等着我过去。” 不待钦陵多问,李云彤就将自己随身戴着的玉佩摘下来给钦陵,催他速速回去。 待钦陵走后,李云彤看着脸色有些铁青的松赞干布道:“赞普不要担心,大相应该还不会有事,有我那块玉佩,总能暂时护他一护。” 松赞干布虽然担忧禄东赞,但对李云彤将自个的玉佩送与他的事有些不满,虽然知道是事情危急的权宜之计,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只是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闷闷地回了一句,“夜深了,路途又远,我陪你一道去看看大相。” 虽然想着松赞干布这样跟自个去彭域,有些耽搁政事,但李云彤看他脸色,知道他担忧禄东赞的病情,便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李云彤一边准备可能会用到的符纸、法器,一边猜测着禄东赞究竟是为何人所伤。 虽然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用了什么手法,但李云彤从钦陵所述中已经可以肯定——无论那个人采用了什么手法,他都是真的想要了禄东赞的命。 至于禄东赞为何没有死,大约是自个从前送他的那张平安符起了些作用,再一个,就是他是大相,武功又极高,天生带着煞气,对方只能一点点削弱他的运势,然后再行夺命之事。 本来钦陵在他身边,因为武将的煞气,还能帮着一起挡挡那外头的恶运,如今钦陵连夜赶过来进宫,怕是会有影响。 好在,张盛远还在他的跟前,应该多少能有所抵挡。 因为心里没底,李云彤还特意算了一卦。 算完之后,李云彤冷汗连连,担心自个算错,她又连换了几种算法,发现都是同一结果时,不由惊惧。 看到自个手中的碳条一滑,落在了地上,断成几截散落在地时,李云彤更是暗惊,抬头对松赞干布道:“此去怕是极为凶险,这个卦象为剥卦,山地剥艮上坤下,当以山石剥落,岩角崩塌为戒,为阴气极盛之时,主大凶象。” 见松赞干布有些不明白,李云彤轻叹道解释,“地动山崩,一时群山崩落为平地,表示有很严重的动荡、变化,而致使重大的伤害、不幸的产生。最宜发生急症、意外的血光之灾。宜谨慎隐忍,不可贸然行动,有所往则不利……” 松赞干布听了脸色阴晴不定,“你是说,不能出门,出门必有凶险?” 李云彤点点头,“但根据此卦来看,若是不及时赶去,只怕大相会有危险,有人暗中弄鬼,他的运势气机已乱,必须得我前去相救。从卦象上看,我独自一人前往,应该问题还不太大,山崩,多指君王,赞普您是万万不可前去的。” 松赞干布晒然一笑,“既然是给大相算得卦,哪里就能应到我的身上了?只怕就是和你刚才所说,钦陵出来,大相那边会有不好,是说他不该贸然出行,派个人来宫中才对。” 见李云彤犹豫,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你若独自前去,我反倒不放心,你才好了多少时日?只怕气力不及,我当然是要护着你的,没事,如今吐蕃境内四海升平,纵有些心头不服的,也不敢行事,再一个,我们多带些人马,不管行至哪里,都先叫人去探路,不会有事的。你若不让我一道去,你便也不许去,只将东西捎过去,让张道长尽力施为……” 因为卦象凶险,但并末明指凶险会应在哪个人身上,所以最终李云彤还是拗不过松赞干布,两人带了五千兵马,前往彭域。 到达彭域,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有人出来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禄东赞的三儿子,噶尔·政赞藏顿,他的相貌和钦陵有几分像,略矮些,也是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小伙子,行礼之后,他把松赞干布和李云彤引进彭域的临时府邸,低声道,“赞普、赞蒙请进,家父那边怕是有些不好,还劳尽快过去看看。” 李云彤点点头进了门。 脚步迈进门槛的一刹那,她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是到了一个野兽环伺之处,看看身边的松赞干布、后头的巴吉等人,还有前头引路的政赞藏顿,都是一无所知的模样,更是惊心。 松赞干布等人都是习武之人,感觉比常人灵敏的多,按理说遇到危险,就算看不见,他们也不应该如此“迟钝”。 除非,这凶险只有术师才能感知。 李云彤飞快地结了一个手印,双手各作金刚拳,左手食指直竖,以右手的小指缠握住左手食指的第一节,而左手食指端支拄著右拇指的第一节。 这个手印是大日如来手印之一的智拳印,以左手表众生的五大身,右手为五智五佛的宾冠,将宾冠戴于众生之形状,称之为大智拳印,又称为“菩提最上契”、“菩提引导第一智印”、“能灭无明黑暗印”、“金刚拳印”、“大日法界印”,能够驱散暗地里的魑魅魍魉。 李云彤挽起的手印一路前行,那种令人心惊之感渐渐淡去。 只是等她和松赞干布看到禄东赞的时候,再度心惊。 原本龙精虎猛的禄东赞此刻面带青灰,双脸瘦削,竟然像是老了十岁不止,此时是正午,气温并不低,他却穿着厚厚的冬衣,裹着一张厚厚的毛毯,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就连说话都没有精神。 看到松赞干布和李云彤,禄东赞几次想起身都不成功,在松赞干布的阻止下,他最终只得颤声道:“请赞普、赞蒙恕臣无礼。”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要知道禄东赞最是守礼,就是私下里和松赞干布在一起,也从来不会乱了君臣之仪,此刻如此无奈,连抬个手都不成,显然是实在力不从心! 第310章 花妖 进门的时候,李云彤就感觉到了不对,此刻见了禄东赞的模样,更是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机散乱,就像是一棵生长好好地树木,强行被人连根拔起,虽然生机还在,却是奄奄一息。 松赞干布见了禄东赞的模样,大吃一惊,阻止他要挣扎着给自个行礼的打算,问一旁持刀而立为禄东赞护法的钦陵,“先前听你说大相的情况还不至于如此,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钦陵抿了抿唇,有些懊恼地说:“道长说臣去往逻些后不久,家父就成了这般模样,应该是如赞蒙所说,因为离开,武人的煞气减弱,不足挡住外邪,才成了这般模样。” 松赞干布见李云彤拧着眉毛,似乎眼前这事颇为棘手,朝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一起走到外间,低问道:“这局,你能破吗?如果可以,最好能将大相救转……” 说到这儿,他有些犹豫。 李云彤知道他跟禄东赞不仅是君臣,也是幼年就结下的兄弟之情,此时犹豫,应该是担心她救了禄东赞会对她自个的身子有什么损伤,便点点头道:“是着实有些为难,但未必不能破。” 想到自己之前的推算,她冷静地拿起桌上的茶碗,端到唇边喝了两口道:“不管对方是什么高人,但他以术法害人,就是违了术师的规矩,不管他是谁,都有法子揪他出来的。” ”况且——”李云彤傲然一笑,“对方为了不暴露自个的行踪,用了风水奇局来害人,要是论术法兴许我不及他,但要是风水,我却是不惧的。” 松赞干布想到她之前借佛寺压抑魔女罗刹之事,心头微定,沉吟片刻道:“那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我让下头人去准备。” 两人正说着,就见张盛远被诺阿莫和另一个护卫架了进来,唇角和衣衫上,都有血迹。 没等李云彤开口问,诺阿莫就解释道:“张道长刚才试图破了对方设下的风水局,却被阵局反噬,受了伤。” 张盛远也强撑着对李云彤道:“对方着实厉害,赞蒙要小心。” 李云彤摆摆手,示意诺阿莫带着张盛远先下去找大夫疗伤。 开始四处观察,试图找出些端倪。 只是从里查到外,从室内摆设到房间的朝向,四周种的植物,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 这一处的住宅原本就是彭域的官邸,因为吐蕃人信神,富贵人家建造和迁居都会请上师看过风水,此处从选址到朝向,样样都符合吉宅的标准,看上去非常正常,并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然而从进入这处宅院,李云彤就有种被猛兽环伺之感,用了大日如来手印之一的智拳印才将那种不好的感觉压下去,再加之看到禄东赞气机已乱,所以她可以肯定,这宅院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不好东西在侵蚀着禄东赞的身体。 里外看完,李云彤回到屋子,要人上了笔墨纸砚,皱着眉推算起来。 松赞干布见她神情慎重,立在一旁也不打扰她,只静静地看着她在纸上飞快描画,看到纸上那密密麻麻的不明符号,不由眼中闪出冷厉之光。 这次的事情,虽然未查明对方是谁,但总脱不了那些个跟苯教有勾连,又对禄东赞不满的贵族们。 也保不齐有对他不满的,想借着铲除禄东赞,来削弱他的势力。 写着画着,李云彤蓦地抬头,掀帘进去问守在禄东赞身边的钦陵,“大相在送大巫师回吐谷浑后见过什么人?这宅子是从你们进来后就如此,进来后你们动过什么东西没有?比如家具物品的摆放位置,或者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增减、变动?” 钦陵虽然不明所以,但听到李云彤问些看似不要紧的事肯定有原因,就认认真真想了一回,方才回答道:“从吐谷浑回来的路上,有一个女奴躺在地上,险些被马踏伤,见她可怜,家父便让人给了她一些银钱,让人去给她抓药……” 他越说神色越凝重,想了半天方皱眉道:“按理说应该和她无关,臣记得当日那女奴非要向家父致谢,但我们并没有让她靠近,只让她远远地给家父瞌了几个头……” “后来家父病倒,彭域这边的执事就们住下,搬进来后,这儿的家具摆设都不曾动过,一直是这样。”说到这里,一直歪坐着的禄东赞努力坐起一些,他朝站在旁边的政赞藏顿打了个手势,指着一个方向。 政赞藏顿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屋角摆放着的一盆花木,便点点头,将那有半人高的花木指给李云彤看,“这里面的摆设我们一样没动过,倒是住下来以后,彭域的执事把这花让人送了进来,说是放着好看。我们想着家父病重,见这花木绿油油的,长势良好,开的花也是芬芳扑鼻,便留了下来,说来也奇怪,这花搬进来的那几日,家父的状态好了许多,因此,我们就一直没有将这花搬出去。” “可是初时好了,后来又一日不如一日?”李云彤看了看那屋角的花木,若有所思地问道。 政赞藏顿和钦陵同时答应了一声,政赞藏顿还多问了一句,“赞蒙,可是这花有什么问题?”说着话,他就朝那花木走去,大有李云彤肯定的话音一落,他就要将那花木打个粉碎的架势。 “别动——”李云彤见政赞藏顿的手都要触到那花木了,连忙喝止。 “一步步过来,慢慢地退后,不要惊了它。”李云彤说得那花木像是一个人似的,不光说话如此,连她的声音都比先前轻了许多,像是稍微话语声大些,那花木就会被惊住。 众人都被她的口气弄得心头生出怪异,但谁也没有出声。 李云彤小心翼翼地移步到那花木跟前,然后冷不防地将旁边的窗子向外推开。 就在她推窗的一刹那,花木的芬芳气息随之外流,整间屋子香气都清淡了很多。 禄东赞感觉身上轻快了几分,不由出声,“这花有古怪。” 听到他所说,李云彤更加肯定了自个的想法。 她看着松赞干布,朝他,又朝那花木比了几个手势。 松赞干布看了看她,又看看那花木,点点头,若无其事朝她走过去。 李云彤则轻笑道:“大相也是糊涂了,花能有什么古怪?我瞧着花长得蛮好的,气味又香,都要回去养两盆了……” 没等她话音落地,松赞干布已经顺势拔出自个的佩刀,狠狠地朝那花木砍了过去。 那花木正有一枝突然如同人的胳膊一样伸向李云彤,被松赞干布这一砍,那一枝便掉落在地。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断了的花枝,如同人一般,流了一地鲜血。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钦陵道:“难道,这花竟然是人变得不成?” 松赞干布在砍下那一枝花后,并没有住手,而是转瞬间就将那花木砍了个七零八落,眼看是活不成了。 李云彤见他将那花枝已经尽断砍断,方才松了口气道:“它不是人变得,是要变成人了,这是被施了法的花妖,专门变化人形,诱人心神,吃人精血的……” 她看向禄东赞,“至于详情,怕只有等大相身体好些了,问问他才能知道。” 听到精血,花妖,变人形等词,禄东赞的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好在他的皮肤黑,那红色倒是一点也不显眼,只他自个知道,此刻的脸颊已经是滚烫地绯红。 他想起了前些时日的光景。 花木搬进屋里的当夜,他就做了个梦。 一个美丽又古怪的梦。 绮梦。 第311章 绮梦 禄东赞的绮梦里,他和李云彤另有一番人生。 那是禄东赞第一次攻打大唐,他受了伤,和其他人走散,独自一人躲在一条不深不浅的壕沟里。 壕沟里没有水,倒是长了不少的杂草,正好将他遮了个严实。 只是他的头发凌乱,身上血迹斑斑,有一道刀伤从他的右胸口处斜划向肚子,失血过多加之口干腹饿,令他头昏脑胀。 更别说偶然还有些虫蚁闻到味,在身上爬来爬去。 要不是秋天虫蚁不像夏日那般多,恐怕不等他昏过去,恐怕那些虫蚁就能把他吃掉。 即使如此,他也要时不时拍死爬到耳鼻处的虫蚁。 他在心里头盘算着他的手下要几时才能寻到此处。 此刻,他连离开壕沟的力气都没有。 静寂中,他听到了一点动静。 他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壕沟边上,是个女子。 那女子似是累了,捶了捶腰,放下身后的背篓,“呼……”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她的脚恰恰就悬在禄东赞的脸上。 禄东赞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脚。 女子发出惊叫声。 “闭嘴!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脚。”禄东赞的话语冰冷如刀,在女子想扬声呼救之前制止她。 女子见势不妙,虽然害怕,却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睛看了下来。 那双黑亮亮,如同小鹿似地双眼和禄东赞冰冷如深潭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是个模样很好看的少女,眉眼一看就是大唐人。 虽然穿着布衣,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雪白肌肤,丽色难掩。 少女似乎没想到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会说大唐话,微微发怔。 “拉我起来。”禄东赞并没有因为少女的美貌和年纪小就心软,低着嗓音说道,他的嗓音冰冷且带着令人惧怕的威胁。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那少女分明感受到他的手在用力,像是她如果不照他的话照做,下一刻就要将她的脚拧断。 “你,你不松开,我怎么伸手拉你?”女子开口说话,虽然有些怯意,却是清清脆脆的,显然并不是那种性格怯懦之人。 禄东赞目无表情,“就这么拉,你往后退,我借着你的力会起身。” 听他的意思是要拉着自个的脚起身,少女双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只缓慢用劲地向后力。 禄东赞借着她的力气,爬出了壕沟。 他松开了少女的脚看到男人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少女不由又想张嘴大叫。 一道力道重重地拉住她手,她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在了男人的面前。 禄东赞虽然受了伤,可睥睨她的眼神就好似看着一只蝼蚁,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朝着她的脖颈微微使唤力,不动声色地说:“不准叫,扶我到你家里去。再给我寻个大夫。” 少女张了张着嘴,试图说什么,却没说话,只是眼泪掉了下去,如同断线的珍珠般,甚是楚楚可怜。 梨花带雨的美人,禄东赞却半点也不为之所动,他铁石心肠地说:“若是你家中没有其他人,少不得你就陪着我等死……” 言下之意,他去了少女的家中,扣下她的家人为质,她去寻大夫,若是她想借此逃跑,他就杀了她的家人,若是没家人请不了大夫,他就拉她一道死。 少女听了他的话,越发哭得抽抽噎噎。 “再哭,现在就杀了你,听到没有。”禄东赞厉声喝道。 再这么哭下去,不用少女喊人来,说不定就有人听见了。 来的是他的人还好,若是对方的人…… 禄东赞的手上微微使力。 虽然他并无杀意,但任她哭下去却是不行的。 本来正哭得起劲的少女声音小了下来。 禄东赞满意地勾起唇,少女的手肘却向后撞向了他的胸口。 恰好撞在他的伤口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用手去按伤口以缓解血外往涌。 少女挣脱了他。 本来禄东赞是可以用力将她掐死的,但指下那嫩滑的肌肤仿佛提醒他,这只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年华正好,无限青春。 禄东赞松了松手,少女趁机挣脱,慌张地往前跑。 犹豫过后,等禄东赞再狠下心,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抓他,他捂住胸口,面色铁青地看着渐渐跑远的少女,缓慢地倒在地上。 少女没跑多远,想起自个的背篓,犹豫了好一阵,又偷偷摸摸地跑了回去,见男人倒在地上,眼睛也闭着,似乎已经没了气息。 她蹑手蹑脚地过去拿起自个的背篓,背在肩上,想走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男人,又有些犹豫。 有蚂蚁爬到了男人的耳朵,又爬到男人的脸上,男人却仍然没有眼开眼,也听不见什么呼吸。 少女伸出手,朝他的鼻下探去。 禄东赞猛地睁开眼,冷笑道:“你还有胆子看?” 他的双眼也有冷厉的光,似在恐吓她,只是他的话有气无力,听上去全无气势。 少女咬咬了咬牙,放下身后的背篓,从里面翻翻捡捡找出几根草来,找了块大石头放上去,又找了块小石头砸碎,将汁液涂在他的伤口上,又撕了他的下衣襟的一块布,用力将那伤口绑住。 禄东赞从少女翻捡背篓时,就感觉到她并无恶意,等草汁涂到伤口,那一阵阵的凉意缓解了之前剧痛,便知道那几根草应该是草药,便一声不吭,沉默地看着少女处理着他的伤口。 “你就是个大夫?”等少女处理完,他开口问道。 此时,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少女不吭气,站起身拿起背篓准备离开。 “你要是把我留在此处,到了夜里,野兽就能要我的命。那你不是白救了?”他无赖地说。 如果她真是个大夫,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况且,看她的举动,分明心肠很好。 果然,少女踌躇再三,到底不是准备俯下身准备扶起他,禄东赞拒绝道:“你去将壕沟底下的长枪拿上来,我自己会走。” 以他的高大,要是让差不多只到他耳下的少女来扶,恐怕会把她压塌。 之前他还能站住,此刻又流了不少血,他恐怕必须得靠外力才能前行。 那杆长枪,勉强可以当拐杖。 少女没说话,探身到壕沟里把长枪取来递给禄东赞。 禄东赞借力站起,柱着长枪。 “等伤一好我就会自行离开。”等到了住处,看见那小小的庭院和木屋,坐下来接过少女煮好的粥时,禄东赞很识趣地说,“你救了我一命,等我伤势全好,找到我的手下,会重重酬谢于你。” 少女点了点头。 但从她的神色里,禄东赞看出来她并不在意他的酬谢,只是希望他快些好,快些走。 禄东赞喝了两口粥,问少女道:“请问姑娘怎么称呼?这几日怕要你这儿叨扰,总不好咱们一路喂喂吧?在下噶尔东赞,按你们大唐人的称呼,也叫禄东赞。” 少女没有回答,她看着正在喝粥的禄东赞,神情复杂,“你是吐蕃人?噶尔东赞,吐蕃的大相?”她轻轻地重复着。 这个人有多骄傲,竟然连姓名都不屑掩饰。 禄东赞剑眉一挑,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小姑娘还有些见识,竟然知道我是吐蕃的大相?没错,我就是正与你们大唐交战的吐蕃大相噶尔东赞。” 他原只当她是个村野里的大夫,没想到竟然知道他的身份,如今身份暴露,留她的性命,还是不留? 那等杀了救命恩人忘恩负义的行为,他到底做不出来,思忖片刻,他的手伸到腰间,拿了一方小印递给她,“给你。” 少女看着那方小印片刻,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问他,“这是什么……” 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我的私印,有这块印,你在吐蕃可通行无阻,甚至可以号令三军。” 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托给她,相信她不会害自己的意思了? 少女盯着那方小印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不,不用了,你若有心谢我,以后莫再攻打我大唐。” 禄东赞并没有承诺,再次问道:“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犹豫片刻,低声道:“我姓李。” 姓名她当然不会告诉禄东赞,说个姓氏,方便他称呼就是。 等收拾了碗筷出去洗时,她轻叹一口气。 她救了不该救的人! 原本,她在府里呆着无聊,便缠着师傅要行走江湖,师傅不光通五行之术,也会医术,住到这山上来,便是为了采几种别处没有的草药,这些日子,她跟着学了些采药、制药和简单的止血包扎之术,师傅这几日下山去了,她想着采些药草晒干了用,谁知却碰见了受伤的禄东赞。 她救他,倒不是把自个真当大夫了,是因为佛经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救了他。 可是,他是吐蕃人,是这次攻打大唐的吐蕃三军统帅,她救了他,等于是救了大唐的仇敌,她该怎么办? 他的伤势很重,若是她用些不该用的药,比如止血的换成活血的…… 可要是那样做,就成了杀人。 她自小随母亲礼佛,她下不了手。 第312章 梦成 原本,在那个绮梦中,禄东赞养好伤,离开,事后送些金银给李云彤感谢,这段恩情也就结束了,可偏偏在他的伤差不多好了,准备第二日离开的前一夜,发生了一件事。 那一晚,夜深人静之时,操持了一天草药的李云彤正睡得香甜,浑然不觉有道黑影从月光下的窗子里翻了进来。 屋里的一阵掌风惊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屋子里团团转的高大身影,不由诧然,“你,为何到我的屋子里来?” 因为这十几日的相处,禄东赞颇为守礼,所以李云彤的第一反应不是惧怕而是觉得奇怪。 “院子外头有人来,怕是我的对头搜到这里来了,你独自留在这儿不安全,我过来带你先避一避。”禄东赞站在床畔的不远处,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便皱眉问李云彤,“你这屋子有何古怪?为什么我不能近前?” “若没有些章程,我一个女子,如何可能在这山里居住。”李云彤脸上露出微微笑意,“你不用担心,他们攻不进来。” 禄东赞不信,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再次绕回原处,他突然明白了,“这屋子用奇门遁甲之术布置了?怪不得白日里出去,你总叫我跟着你身后。” 想了想,他道:“来者不善,他们人进不来,若是放火呢?” 听到他这一问,李云彤脸色一变,对禄东赞道:“你先背过身去。” 禄东赞虽不明所以,却仍然听话地背对着床铺。 李云彤迅速起身,穿了鞋子,披上外衣,几步走到禄东赞的跟前,对他说,“跟在我身后出去。” 等他们迈出后门时,已经看见了前门那边燃起的火光。 因为惊慌,过门槛的时候,李云彤足下一滑,拧着了脚。 因为事情紧急,她知道此刻必须离开此处越远越好,所以强忍着没有吭声。 等他们逃了一段路,禄东赞见她越走越慢,才发现她的脚受了伤。 禄东赞弯下身,二话不说,直接拦腰将李云彤抱起往山里走,被他抱在怀里的李云彤挣扎了几回,见他坚持不肯放下自己,索性沉默不语。 事急从权,眼见禄东赞抱着她比先前两人一道走得快多了,她也不是那等矫情的女子,便不再吭声。 禄东赞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光是看他龙行虎步的前行,跑了数里山地都不见呼吸变化,完全想不到十来天前这人还曾受过重伤。 深山的夜里连鸟雀都睡去,除了风吹过树叶时的娑娑声,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但等平静下来以后,禄东赞轻浅的呼吸声,以及胸膛传来的怦怦心跳都清晰可闻。 明月被云彩遮住,山路渐渐看不清,但禄东赞的脚步丝毫也不曾放慢,仿佛这条路对他来说就如同走在白日一般。 听到后头虽然离得颇远,但一直紧追不舍的声音,禄东赞索性放弃了山路,穿进了山林,他快速地在山林里穿梭,终于甩掉了后面的追兵。 等他们躲进一个山洞里,禄东赞才放下了李云彤。 这是一处猎户用来避雨的山洞。 感觉到夜风的凉意,李云彤抱着自己的双肩,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大唐的军队。”禄东赞淡淡地说,他似乎看到了李云彤瞪大眼睛质问他为何要带走自己。 毕竟,她可是大唐人。 虽然尚未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份,但做为大唐人,她干嘛要避开大唐的军队? 像是猜到李云彤想说什么,禄东赞唇角微露笑意,“你虽是大唐人,被抓住了,难免被他们以通敌罪论处。” 李云彤张开的嘴又合上了,父王才刚刚起复,若是被人说她通敌,那审来审去,说不定一盆脏水就泼到了她的父王头上。 但是她心中仍有疑惑,便问出了声,“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这些天你在山下的村子买了不少药材,他们既然在搜我,自然是会留意这些,许是顺藤摸瓜而来。” 顺藤摸瓜……李云彤恍然大悟,“因为那些药材,他们猜测有人受了伤,所以跟着我,想趁夜里一举拿下?” 她有些后怕,若不是院外和她的屋子里师傅布置了些阵法,只怕这会儿她已经被关在府衙的大牢里了吧。 “真不该救你……”李云彤有些头疼,也有些愁眉苦脸,她没想到自个因一念之仁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如今竟然连暂居之处都没了,虽然师傅要想找她,用些术法定然是找得到的,可如今这情形,得在深山里呆下去…… “你别担心,我已经设法传讯给我的人,他们会设法跟我汇合……”禄东赞守在洞口,头也不回,两眼紧盯着外头的动静。 李云彤低下头不语。 禄东赞也无奈,小姑娘好心救了他,结果给人家惹这样大的麻烦。 想到之前抱着她一路,她如同小兔子一般乖巧地在他怀里……他的声音柔和了几分,轻声道:“你休息一会儿,等天一亮,我们就得先离开这里,不然大唐的兵卫们搜山,早晚会找到此处。” “我非得跟你走吗?”李云彤不愿意因为自个的缘故令父王背上通敌的罪名,也不愿意跟这个“大麻烦”上路。 “要是不走,你被他们抓住了要如何解释?”禄东赞沉声道,“如今我的行踪曝露,而他们又查到你跟我有关联,倘若你被他们抓到,要如何解释?” 李云彤无话可说,半晌方道:“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我是大唐人,不会跟你回吐蕃的。” “当然不会带你去吐蕃,跟我的手下汇合后,到了安全地带,我就把你搁下。”禄东赞皱了皱眉,就像是他的背后有眼睛一般,“只是你长得貌美,若是独自一人,怕是不安全……” 他正在沉吟,李云彤顾不得暴露,连忙说:“找到你的人以后,请你派人护我至晋州刺史府即可。” 禄东赞之所以能够成为吐蕃的大相,不仅因为他领军打仗是一把好手,还因为他机智多谋。早在攻打大唐之前,他就深入了解了大唐的将相,听到李云彤所说,他眼中闪过一抹玩味,“晋州刺史是你什么人?我记得,如今的晋州刺史好像是大唐的名将李道宗,他在贞观十一年(637年)被封为江夏郡王,不久便因贪赃入狱被罢免李道宗的官职,削其封邑,以郡王身份归家。今年才刚刚起用,先封为茂州都督,还未上任,又转为晋州刺史……” 李云彤听他说得这般详细,便猜到他刺探了大唐不少的军情、人事,越发郁闷自己救了他,便气呼呼地说:“没错,我便是江夏郡王的嫡长女,你速速想法将我放了,护我到晋州去,不然,我定要父王派人杀了你。” 禄东赞没有理她,半晌后方道:“你是不是在想,自己实在太傻,竟然救了大唐的仇敌?恨不得现在杀了我?可惜,你当时下不了手,如今却是再不能了。你信不信,就算你杀了我,也没人相信你是清白的,他们定会认为你通敌?” 李云彤暗中握着匕首的身子一僵。 匕首是她每夜睡前放到枕下的,刚才逃跑走得急,其他东西没带,只摸出了枕下的这把匕首。 禄东赞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其实,也不是无法可想,两国交战也能友睦往来,经过这一战,你们大唐看到我们的实力,我们再与之谈判,就容易的多了。” 李云彤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竟然这次战事竟然是为了跟大唐商议事情,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好奇地问,“你们要跟大唐谈什么?” “我们赞普,就是吐蕃的君王迎娶大唐公主之事。”禄东赞缓缓说道。 “不可能,你们休想。”李云彤冲口而出,她清脆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屑和冷意,“天子绝不会将女儿嫁与你们这样的蛮夷之族。” “蛮夷?”禄东赞突然转身,几步走到李云彤跟前,将她逼退到墙角,一手撑着墙,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若我是蛮夷,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就该……” 他没有把话说明,但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云彤吓坏了,她强自镇定抬头看着禄东赞,小声说:“你,你不会的。你是吐蕃的大相,不会做出那种有失身份的事情。” “可我是蛮夷啊!蛮夷哪里会管那么多。” 李云彤嗅到他身上的浓烈草药味,咬牙道:“我救了你,你不能忘恩负义。” “你们汉人不是最爱讲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嘛?我这样有什么不对?”禄东赞一脸无辜。 若是李云彤此刻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里满是笑意,这昔话分明是在捉弄她。 …… 天亮了,他们离开了山洞,又在山里走了两日,避开大唐搜索的军队,同来寻禄东赞的吐蕃兵卫汇合。 李云彤被送到晋州刺史府不久,就听到大唐和吐蕃议和的消息,等她的父亲李道宗因大败多弥可汗,再次调升长安任礼部尚书后,吐蕃赞普求娶大唐公主和亲之事,就被天子允准了。 几乎与此同时,吐蕃大相希望求娶江夏郡王嫡长女的消息,也得到了天子的允许。 第313章 杀局 虽然是梦,但因为太过真实,禄东赞便觉得是真。 梦里头,他暂时留在了大唐,就像真实中大唐天子有意留他长居大唐,准备下诏将琅琊长公主的外孙女嫁给他为妻那样,他提出自个曾对一位皇室宗亲之女一见心仪。 大唐天子派人找出了李云彤,下旨将她许配给禄东赞。 梦里嫁给松赞干布的是大唐天子第十女,临川公主。 梦里头,他和李云彤琴瑟相合,在长安留了一天又一天。 每个夜里,他都沉溺于柔情蜜意之中。 每个白日禄东赞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以他的机谋,也早看出来那盆花有些不对,但他舍不得叫人搬走,就这么一日日的衰弱下去。 等这一天看到李云彤站在自个的面前,看到松赞干布,再听到李云彤说那花木有古怪,他知道,这梦该醒了。 然而,想到那一夜夜的绮梦,他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 李云彤等人没有注意到禄东赞的异样,倒是松赞干布觉得哪里不对,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大相是不是身子不适,有些上火了?” 见松赞干布对自己这般关切,禄东赞有种愧疚之感。 虽然只是个梦,但因为梦中的诸般情景实在太像真的,他有种横刀夺爱之感。 不知道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他便咳了几声,摇了摇头。 好在,他这会儿是个被风水局困住的人,谁也没看出异样来。 倒是李云彤看着那花木被砍断之后,流出的汁液如同鲜血一般,脸上浮现担忧。 看来这花妖功力不小,竟然能够引诱一向风光霁月的大相动了欲念……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个的身上,十年前那刚刚萌芽便被默默扼杀的青涩感情,到了此时,已经不会泛起半点涟漪。 见花木被砍了之后,禄东赞精神虽然好了些,气运却仍然没有拨乱反正,李云彤皱着眉,看着屋子外守着的兵卫说,“那些个兵卫是什么时候安排守在外头的?” 钦陵想了想道,“从家父病得精神不济,住进这府衙开始,便安排了人守在外头,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 “他们身后的那个亭子间,是何时有的?”李云彤看着看着,眼神有些锐意。 “原来就有的吧?”钦陵有些不敢确定,“好像是用来给岗哨的人避雨的。” 政赞藏顿则摇了摇头道:“臣记得好像是家父搬进来的那天正在修建,当时那上面的瓦还没有全铺上。” 那个亭子间是六角形,上面铺着琉璃瓦,亮晃晃的,阳光一照,光芒四射,甚是显眼。 从格局来看,禄东赞居住的这所屋子,这一面不管哪间屋子,都可以看见亭子间的三个角,不仅如此,值岗的兵卫们每班恰好也是三人,所持的长枪,枪尖被阳光照的强光,正对着禄东赞居住的这处屋子。 看了一会外头的布局,李云彤唇角露出讥讽的笑意,这个局,若是其他人恐怕还真是无法,但她从前跟师傅觉得最拿手的,就是堪舆之术,这样的风水杀局,倒难不倒她。 她掐指算了算之后,脸上露出些放松的神情,微微笑道:“噶尔小将军,你把大相扶到这处住所离东北方向最近的那间去,找到屋时草木最旺盛的那处将他放下,那个位置是生门所在,生门属土,土生万物,生生不息,居东北方艮宫,能够令万物复苏,阳气回转,是大吉大利之门,最利求财和有病求医。” “啊?东北方向房间草木最繁盛处?”钦陵一时没有搞懂。 “不错,那些人摆下的风水局对大相的气运有严重干扰,如今煞局虽然能破,但他本身气运已经被会毁坏,只能借生门的力量,令他的气运复苏。”李云彤解释道。 禄东赞倒是表现出了对李云彤的绝对信任,咬着牙就要起身道:“钦陵,听赞蒙的。” “哎,好,好。”钦陵和政赞藏顿几乎是将禄东赞半抱着下地。 众人跟在他们的后面,李云彤一路指点,让钦陵两兄弟将禄东赞抱扶着到了最靠近东北处的那间屋子,说来也奇怪,里面恰好是个花房,草木长得甚是繁盛。 等禄东赞被儿子搀扶着坐在花木房的一把椅子上时,不过片刻,脸色就有了变化,眼睛中多了些神彩,看上去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 李云彤再运用术法看了看他的气运,发现本来纷乱如麻,几乎看不清楚的气运正在慢慢变得清晰,李云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那亭子间和兵器有问题。 “速去让人将那亭子间上的琉璃瓦揭了,让守在这四周的兵卫全都散了,就算再安排人过来守着,也不可以用那种刀枪,得用玄铁的枪或者长刀,不要看见明光。” “再叫人去查那亭子间是何人让修的,还有值哨的兵卫们,谁人安排他们带着那些兵器?” 听了李云彤所说,钦陵和政赞藏顿虽有不解,却仍然叫了诺阿莫等人下去照做。 “这是风水煞局,也叫风水杀局。”李云彤待不相干的人都下去后,解释道,“政赞藏顿刚才说,那亭子间是大相来的那日才修好的,还有那些刀枪,所晨映光都对着这面的屋子,定是暗中有人作祟。” 松赞干布皱着眉道:“你是说,他们故意令大相在此地居住,就是想置他于死地……就凭那个亭子间和值岗的兵卫?” “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玄?”李云彤眼中闪过冷意,直截了当的跟众人解释,“风水堪舆之术,本就是玄术,那亭子间和兵卫们手中的兵器,都是精通术法的高人所致,光煞利如锋刃,角煞杀气冲天,他们意图通过风水秘术杀人于无形,若不是钦陵和大相是武将,本身煞气重,抵了些回去,恐怕都撑不到我们过来。” “啊?还有这种本事,竟然这样就能杀人……”钦陵和政赞藏顿听得目瞪口呆。 “你们可别小看那亭子间和三个兵卫手里的兵器,就这些光和尖角,组成的就是一个煞局。能够将强光不断地引到大相所居的这所屋子,光属金,大相的五行本来就是金旺,这金煞之气一催,就越发压制了木、火、土和水的生机。” “风水术法中,克我者为官星。官星有正官和偏官之分。阴见阳,阳见阴为正官,阴见阴,阳见阳为偏官。偏官又称作七杀、七煞,所以煞气就是偏官……” 见众人听得似懂非懂,李云彤便简单解释道:“总之,风水里的煞可分为形煞、气煞、声煞、光煞、风煞等,虽以形煞居多,但其他的煞气也一样能够伤人无形,更别说这亭子间和他们手里的兵器,是兼具了形煞和光煞两种,自然能够伤人于无形。” “他们用的形煞是角煞,再配以光煞,能令人脾气暴躁,遇血光之灾,而屋里的花木,偏又吸了大相的精血,如此一来,雪上加霜……大相能够撑到今天,已经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之外了,不过,若是我们不到,顶多再有一晚,他就会一命呜呼。” “臣和政赞藏顿亲自去审这件事,免得下头人搞不清楚,没放在心上,被人趁机逃了。”钦陵脸色铁青,匆匆行礼之后,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紧张地问道,“臣出去,家父这边不碍事吧?” 李云彤摇了摇头,“你尽管去,这里有赞普在。加上花木已砍,外头那些撤掉,大相这边会慢慢好起来的。” 钦陵一拍脑袋,“哎,臣也是关心则乱,有赞普在,哪怕是再多煞气,也会被抵回去的。” 听到外面传来拆除亭子间的响动声,李云彤嘴角露出了一丝冷意,对于这种利用风水术法害人的术师,得让对方尝尝风水杀局反噬的厉害。 她走了出去,在亭子间最后一块琉璃瓦被拆除的同时,按照早已推算好的方位走了几步,同时虚心合掌,将二食指折曲,指甲尖相碰触,再以两拇指倾压两食指端,如弹指状,以莲花合掌,朝着亭子间落下的最后一块琉璃网挥了过去。 这是尊胜佛顶手印中的尊胜空印,尊胜佛顶能去除一切烦恼业障,破坏一切秽恶道之苦,这个手印不驻能够使众生远离一切怖畏,还可以降魔降灾,降伏一切难调伏之众生。 随着亭子间琉璃瓦的拆除,李云彤的尊胜空印打出,原本的风水杀局便完全扭转,原本的金煞之气向施术之人反噬过去。 第314章 暮雨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文成公主热门()”查找最新章节! 术法反噬,其他人是没什么感觉的,只禄东赞觉得身上一松,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了精神头。 除了还有些虚弱外,他几乎就跟先前好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众人连连称奇,眼见这事的那些兵卫们,更是将李云彤当成能够起死回生般的活菩萨。 毕竟,禄东赞先前可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不过半天的功夫,就能出来处置事务,这在常人看来,实在是过于神奇。 而李云彤那边掐指算过施法之人确实因为反噬垂垂危矣,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也是元气大伤,心头自是一松。 她本想用卦术搜索一个那施法之人的方位,试了几回发现都是一团『迷』雾,便知道那施法之人是用了障眼法的,而她因为费了这半天的力气,法力耗损的已经不能搜那人出来,便打算用了晚饭就赶回逻些城。 当然还有一些后续事情,比如施法之人没有找到,引他们去彭域府邸的女子,以及在府中让人建造亭子间的官员没处理,不过这些事情,随着禄东赞的康复都不是问题,况且还有钦陵和政赞藏顿两兄弟帮衬着。 因为李云彤肯定施法之人已经受到了反噬,非死即伤,所以大家都不觉得他们要走有什么不对。 实际上,就连晚饭李云彤都不想在彭域吃,解决完禄东赞这边的事情后,她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可施法之人已经不成气候,本不该有什么担心的。 院里跟术法相关的设置都被清除,她因为不放心,事后还再次检查了一遍,起先进屋子那种被猛兽环伺之感也没了,可是眼皮始终跳个不停,跳得她心头发慌,就觉得要回到自个熟悉之处才会心安。 “顶多咱们早些用了晚饭,如果这会儿走,只能在路上吭些干粮,这一路来得匆忙,忙活了这大半天你也累了,还是歇歇的好。”松赞干布认为她是因为施法耗费了心力所以心烦气燥,见她那般模样,更不想急匆匆上路,便百般安抚道。 “已经让人去准备晚饭了,咱们在此稍事休息一下再起程,宫里头也没什么要紧事,我这个有政事的都不着急,你在着急什么?况且贡松这两年帮着处理政务已经颇有心得,咱们就是在外松散几日也不打紧。” 见李云彤还皱着眉头,松赞干布轻轻给她抚平道:“你是个能空手斗虎的人,并不是怕鬼之辈,怎么这会儿倒疑神疑鬼的了?虽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帮大相破掉那杀局,可真不用急这一时。”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我瞧着禄东赞望了你好几眼,倒像是颇为内疚,你要再急着走,岂不令他更是心头不安?” 李云彤的抬头横了他一眼,嗔怪道:“吐蕃有句话,‘男儿格萨尔王虽能顶住舆论,女人西江卓姆难以承受闲话。’赞普莫要开这样的玩笑,大相是您的肱骨之臣,我救他也是为了吐蕃着想,先前来的路上你不是比我还急嘛?一路上紧催急赶的,这会儿倒将事情扯到我身上来。” “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说那些玩笑话做什么?况且,如今又不是在荒郊野岭,有那么多人护送着,再饿不会吃尘土,再冷不会盖石板。不过是早赶些路,有什么要紧?你犯得着扯东扯西的嘛?” 见李云彤薄怒轻怨,松赞干布心头一动,他轻轻将李丹彤搂在怀里,“你从前说过,莫走夜路莫赶急路,那种倒像是奔死似的,今个怎么倒忘了?依我说,咱们今个就在这里住下,反正有贡松那小子,宫里头也不用『操』心什么,索『性』就把这彭域四处的风景都看看,也省得你老在宫里头闷着。” 李云彤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已经入了秋,到处都在落叶,离山近的地方,有些都开始落雪,这样的天气,我只想躲在屋里头,烤着热热的炭火,锦裘热酒的多舒服,才不想在外头风餐『露』宿。” “好好,依你,不看风景,咱们直接回逻些城。只是今晚还是住下吧,虽说你认为那个施法之人被他自个的术法反噬,一定是非死即伤,其他的事也有人处理,可你为了将那术法反扑过去也费了不少气力,这种情况下,哪里还适合赶路?哪怕歇息一晚,缓一缓也好。” 就算要走听松赞干布这样一说,李云彤也觉得有道理,加之心里的燥意被这么一安抚,顿时少了许多,她想着兴许就是因为自个施法耗费了太多力气,才会这般情形,便依了松赞干布所说,当晚用了晚饭便住在彭域的官邸。 先前因为一直在做事,处于紧张状态还不觉得,这一松懈便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于是用饭时,李云彤便早早吃完,回了她的临时住处。 靠在浴桶之中,她缓缓地舒了口气,热气一蒸,她的全身都放松下来。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觉得神魂全部归了位。 正闭着眼睛享受,就听到外头有声音响动。 侍候的人都叫她给打发出去,松赞干布应该还在酒桌上同禄东赞等人把酒言欢,谁这会儿会进来? 李云彤并没有起身,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们在外面守着吗,怎么又进来?没事,出去吧,我想多泡一会,要起身了再唤你们。” 走过来的脚步声停了停,却并没有说话。 李云彤打了个吹欠道:“对了,你出去后让人传话给赞普,请他今夜另安排屋子歇息……我不爱闻那酒味,让他别过来熏着我了……” 话未说完,身后那人便走了过来,一只手轻轻抚在她光洁的肩头上:“若是我没有喝酒,也不让我在这住吗?” 说人坏话被逮了个正着,李云彤一时僵坐在浴桶中,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转身的同时将身子往水中缩了缩,只『露』出肩颈和一个脑袋在外头:“你怎么回来了?” “我再不回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松赞干布抱怨道。 听出他声音里有些不快,李云彤连忙否认:“并不是,想着赞普和大相君臣相和,又是许久未见,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的……”说到这里,她意识到,禄东赞毕竟是刚刚复原,哪怕是恢复的再快,也不可能精神很好。 松赞干布体恤臣下,自然不可能和他多说。 “等他歇息两日,回了逻些城自然还能再见,哪里急在这一时?”松赞干布不以为然,看着灯下水中的美人,微微一笑,“这样的良辰美景,当然是要跟跟你在一处,谁耐烦和大相谈什么政事……” 李云彤那张脸被热气一蒸,越发面若莲蓉,粉腻酥融,望着她那双水汪汪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眼眸,松赞干布一时间忘了说下去。 李云彤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哪里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处毕竟只是官邸,她之前想让松赞干布到其他房间休息也是因为想避着点,见他情动,就当不知情地垂下眼睛:“赞普先出去,我让她们进来侍候更衣,出去再与你说话。” “穿好了再脱,岂不是麻烦?我拿了干棉巾与你拭了水,抱你进屋即可。”松赞干布一伸手就要捞她起来,“说起来,我还不曾这般仔细地看看你……” 每每在一起,纵然有灯光,也是隔着帐幔,看不分明。 虽说灯下看美人,更为朦胧美,但这样的机会确也不多,松赞干布并不想放过。 见李云彤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羞不可抑的模样,松赞干布不由笑道,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你我夫妻十年,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说着话,他的手在腰间一扯,便将腰带扯落在地。 被松赞干布从浴桶中捞起,李云彤就明白他的用意,但在这浴室之中? 她的脸更红了。 她微皱着眉,掩着胸抬起头看着松赞干布道:“不要……在这儿。” 松赞干布在她耳边低语,“不在这儿,你得依着我……” 话到后面,已经低不可闻。 …… 等李云彤能够睡下的时候,已经是神智昏沉,只感觉每一寸肌肤都酸痛不已,她有些不明白,怎么换了个地方,松赞干布的精神头倒像是比二十来岁还要生猛,难不成是习武之人格外强健的缘故? 但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多想,连听到松赞干布唤春草等人进来服侍都没有动弹,一任他接了巾帕,替自个擦拭。 松赞干布见她『迷』『迷』糊糊一片娇憨的模样,全没有平日里那种端庄冷静,就连睡姿也不是平日那种整齐,就像个小猫似的蜷缩着,原本的冰股玉肤上,更是纵情之后的点点红晕,颈间更是红莓若隐若现……忍不住又一次轻轻吻落。 他这个动作只是单纯的表达喜爱,并没有丝毫欲念,毕竟,这一夜他已经要得太多,但李云彤并不知晓,只下意识地拒绝,嘴里喃喃道:“不要了,人家好累。” 松赞干布仍然一点点亲吻她,心头盼着这一生都能如这夜一般,魂梦相与,暮雨朝云。 文成公主最新章节地址:https: 文成公主全文阅读地址:https:///38715/ 文成公主txt下载地址:https: 文成公主手机阅读:https:///38715/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314章暮雨)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文成公主》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315章 守护(完结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文成公主热门()”查找最新章节! 李云彤一行从彭域回逻些城,经过塞莫岗时,他们接到了来自逻些城的噩耗——贡松贡赞因为喝了碗蘑菇汤被毒死,还来不及伤心难过,就遇到了来自苯教教徒、吐蕃一些旧臣,还有不甘心羊同灭国,暗中聚集而来的死士们,一起发起的联合攻击。 显然,对方早有预谋,当他们的人马刚走到塞莫岗最险的一段路时,就看见数百道火光带着急『射』而下的箭羽从上而下『射』了过来。 在秋枫等人的护卫下,李云彤急忙翻身下马躲开,几乎是同时,她看到一阵带着火光的箭羽纷至而来,有来不及避开的人身上顿时起了火,扑都扑不灭。 有三支火苗的箭羽同时『射』向了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的腰刀斩落了那些火苗,他将腰刀投出,腰刀旋转,如同一片箭羽激『射』向上,向山岗直飞而云,他那把腰刀在旋转着削断了对方的数十支箭羽以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如此数次,他们这边的压力减少了许多,但同时,朝着松赞干布来的攻击也越发猛烈。 好在巴吉和多吉带着人纷纷就地找到掩体,开始朝上头反攻。 但上面的人居高临下,松赞干布这边的人马虽然勇猛,一时间也无法挽回局面。 那些『射』下来的箭羽显然不是普通的铁箭,因为箭身燃烧的火焰根本无法扑灭,见人即着,火势冲天。 这分明是施了法的箭阵,普通人哪里能够抵挡。 李云彤见此情形,便和张盛远商量片刻后,口中开始『吟』诵咒语,张盛远则不顾自己的伤势未愈也和她一起念诀施法。 一个巨大的法阵将他们这些人护在了中间,『射』下来的带火箭羽碰到法阵都会在瞬间爆开,本互触碰,轰撞四散。 对方那边显然也有高手,也施了符咒压下来,两边法阵对决不断导致炸裂声起,将塞莫岗的山石炸得纷纷掉落。 “对方在布阵。”李云彤看着自己这边的法阵不断回缩,言语中带了些无力和冰冷,“他们的阵法用了亡灵做祭,会令诸神灭魂,待阵法结成,整个塞莫岗,都会夷为平地。” 听到这话,松赞干布心里大惊,但他仍然镇定地问道:“你有没有法子破这个阵?” “很难,很难!”李云彤艰难地说,“顶多也就是将阵法破掉,但要破坏那亡灵聚集的灭神咒,恐怕我做不到……” 其实是有法子的,但那要用真龙之命去填,意味着他们这边除非以松赞干布为祭,否则是没法破这个阵的。 以松赞干布一命换千万人『性』命,或者是大家一起都死在这里。 这样的决择,李云彤没办法做。 她只能强拼。 不等松赞干布再问,她猛地拿出一把符咒扔向高空,同时轻喝,“大家躲开。” 刹那之间,有闪电一样的光腾空而起,带着燃烧的火焰。 火焰瞬间吞噬了那站在高处的人,那闪电一样的法阵如同藤蔓一般疯长扩散,编织成了牢笼,将周围的人都锁死在其中,火焰烧起,照亮天『色』,原本上头居高临下的人顿时手忙脚『乱』,一边扑打自个身上的火焰,一边腾手对付下头,有些自顾不暇。 巴吉他们见此迅速组织人疏散开。 就在此时,李云彤发现上头有法师趁『乱』用了个小法阵竟然将松赞干布的魂体掳走,眼看就要塞入那起了火的牢笼之中。 这是要借她的手烧死松赞干布,她要想救松赞干布就得收回那如同藤蔓一般织就的闪电法阵。 而这个闪电法阵,是集合她身上的诸多法器做成,可以说,是李云彤他们这次保住『性』命的唯一一点生机。 对方竟然想利用松赞干布的『性』命,让她自个收回。 李云彤看着那牢笼中的熊熊大火,知道再耽搁不得,在张盛远的阻止声中直接冲进了牢笼之中,使了个结界想把刚刚被塞进牢笼的松赞干布护住。 闪电法阵并非实体,包括燃烧和灼伤都是在攻击魂力,所以那些火焰虽然不能令皮肤烧焦,却会令人感同身受,觉得自己正在被大火焚烧。 牢笼中的人就如同真正被火烧那般疼痛,直到烧死成灰。 上面『射』下的箭羽也有这个功效,只不过点对点的攻击,不像李云彤这个闪电法阵,攻击的是一大片,是无差别的攻击,只要被锁进闪电法阵牢笼里的人,都会被燃烧和灼伤。 李云彤冲进牢笼中的并不是实体,而是她的魂体,熊熊烈火灼烧着她的魂体,虽然是她自个聚集的法阵,在其中感受的痛苦却一点也不少,她几乎用了所有法力抗衡着火焰所带来的疼痛,才能往松赞干布的方向走过去。 被塞入大火牢笼的松赞干布面『色』铁青,此刻,他的身体已经渐渐燃烧起看不见的火焰,令他遭受着巨大的折磨,痛得他头上冷汗大颗大颗落下。 李云彤扑过去抱住他,将自个的法力从他头顶覆盖而下,隔绝了那些火焰对松赞干布魂力的攻击。 松赞干布感觉如同山泉的清凉从天而降,他艰难睁开眼睛,看见李云彤焦急的面容,不由想伸手抚『摸』她白玉一般皎洁的面孔。 别的『妇』人总是躲在男人的身后,她却如同苍天古松,还能将他护在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披荆斩棘。 “文……成……” 松赞干布艰难开口,他想伸手去碰碰李云彤,可是那些已经侵入他身体里的火焰仿佛在从内往外开始灼烧,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都烧个干净,令他觉得每一下呼吸都是疼痛。 他睁眼看着李云彤,神『色』温柔。 李云彤抱着他,将所有的法魂都护在他的身上,听凭那些火焰肆无忌惮咬上她自个的魂体。 虽然闪电法阵里的火焰并不是真正的火焰,但它会侵人的魂海,感受到的每一步都非常『逼』真。 所以李云彤被火烧得疼痛不已,本来就白晰的面孔越发显得苍白。 “文成,放开……” 松赞干布意识到什么,颤抖出声,“我一个大男人,不用你来护着,” 他甚至想把李云彤往外推。 李云彤没说话,她抬眼看向周边的火焰,查看自己倾尽全力布下的这个阵法。 闪电法阵中,大火已经困住对方八成以上的兵力,只是里头有不少反击,打出噼里啪啦的火花,那是对方在挣扎。 坚持,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闪电法阵将对方的人全部困死,或许他们就能逃出生机。 只是,她的魂体已经不太撑得住了,她痛得整个人都在打颤。 毕竟,为了救治禄东赞,她耗费了不少法力,此时并没有全部复原。 这一刻,她甚至怀疑,对方故意用禄东赞做诱局,消耗她的法力,然后在这里给他们迎头痛击。 若是松赞干布这次不来,对方怕是会慢慢困住她,再诱松赞干布前来想救……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死局。 而松赞干布也在跟身体里的火焰做抗争,他咬紧牙关,苦苦挣扎。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融化,但强大的意念让他支撑着。 文成为他闯了火阵,他不能让她功亏一篑。 只要度过这一关,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对方这次集结的人手,应该是最后的底牌,只要撑过去,吐蕃就能完完全全的雄霸雪域,他和文成也能恩爱白头。 松赞干布反复用意念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 隐约间,他感觉李云彤握着他的那只手似乎传来一股淡绿『色』的光,那光经过的地方,就令他的灼伤感减轻,他拼命抓住那道光。 那光芒仿佛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令他的疼痛减少且感到舒适。 他想要更多,他想要那光游走过自己身体里每一处。 但李云彤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看上去非常不好。 她结下的法阵也岌岌可危。 松赞干布察觉到她的变化。 而因为那绿光的到来,他也感受到了李云彤的意识,明白了要如何度过今天这一劫。 如果他不死,他们就都得死。 松赞干布将绿光反推回去,推向李云彤。 李云彤他们不好受的时候,其实对方也并不好过。 因为上次的事,苯教已经彻底被隔在了政法同治之外,做为苯教大法师自然不好受,所以在诸多势力的劝说下,大法师就和他们一道出手了。 这一次,大法师用最小的那个弟子为施法之人,设法『迷』『乱』禄东赞的心智,引李云彤出手,没想到李云彤法力颇高,竟然瞧出了其中的破绽,还用反噬令他最后一个亲传弟子死在他的面前。 原本以为这次塞莫岗阻截应该胜券在握,却不料李云彤身上竟然带着那么多的法器,能够布下一个闪电法阵来焚烧他和手下。 而大法师在抓住松赞干布,想将他塞入闪电法阵想让李云彤自食其果时,没料到松赞干布竟然用强大的意志力跟他对抗,将他也一拼拉入了这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牢笼之中。 虽有法力护体,但他还要支撑那个灭神阵,越来越大的火焰似乎令他也难以支撑下去。 再这样下去,他会和不懂法力的普通人一样被烧死。 大法师终于忍耐不住,弹指相向,他的四周阴气突然爆开,原本已经烧红的闪电阵变成了一片黑『色』,被阴气笼罩得严严实实。 而李云彤已经痛得丧失了知觉,好在她用最后的力气以血为咒将闪电阵支撑下去。 而此时,松赞干布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是死也要抱紧了她。 他抬起头,迎向她的脸,甜蜜地贴了贴面。 隐约中,李云彤仿佛听见松赞干布在说:“文成,你好好的,好好帮我看住吐蕃……” 她意识到什么,凄厉开口,“不——” 她抱在怀里的松赞干布将她用力一推,推开之后,他全身炸开血花,身体变成碎片。 碎片又变成一个个的光点。 光点绕着李云彤,似抚『摸』似缠绵似告别,而后四散开。 闪电藤蔓织就的牢笼,里面所有的人,除了李云彤,都被松赞干布这种方式的自毁吓呆了。 大法师甚至来不及有更多反应,一抹光点就抹过他的脖颈,他的身体成了烟尘。 不管是闪电阵里的人,还是闪电阵外,凡是大法师那边的人,都被松赞干布血肉化成的光点触及后,立刻灰飞烟灭。 以真龙之命,换万千『性』命。 真龙之命,必然是要拖下去众多陪葬的。 雪域高原上最雄健的神鹰,殒落了。 李云彤泪流满面。 禄东赞带着人马在闻讯后驰援而至。 迎接他们的,是塞莫岗上的漫天雨雾。 …… 很久以后,李云彤都会想起他们从彭域出发的前一夜,想起那一夜欢愉。 每每再想起,她都能感受到那一夜的松赞干布分明是倾尽了余生的力气,一响贪欢。 他们都没有想到,在欢愉达到顶点的时候,死亡的阴影其实已经来临。 他用命保全了她,保全了众多吐蕃将士的『性』命。 而她,就替他守住吐蕃的江山,让吐蕃与大唐,友好和睦,万世同心。 她早该知道,认识了他,嫁给了他,她这一生,便是属于吐蕃的。 看了看大唐天子派来迎她回去的使臣,李云彤朝坐在膝下,眼巴巴看着她的乞黎拨布笑了笑,抬起头温和地对使臣说:“我既然嫁到了吐蕃,便是吐蕃人,赞普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子嗣尚在,唐蕃是姻亲之好,会照旧友好和睦下去。请你回去告诉天子,吐蕃第三十四任赞普芒松芒赞感谢圣恩,文成感谢圣恩,文成将会留在吐蕃,守护着大唐和吐蕃的约定……” …… 注:公元650年,松赞干布去世,其孙芒松芒赞即位。因其年幼,由大相噶尔·东赞辅政,吐蕃自此四海升平,国力日渐强盛。 文成公主于公元680年薨,享年五十五岁,她自十五岁和亲吐蕃,四十年里从未回返过大唐。 文成公主最新章节地址:https: 文成公主全文阅读地址:https:///38715/ 文成公主txt下载地址:https: 文成公主手机阅读:https:///38715/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315章守护(完结章))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文成公主》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