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需清浅》 雪·逝 夜,漆黑一片,风从江面呼啸而来。 鹅毛白雪簌簌的下,寂寥无声,但却好似有一股势必要摧毁万物的气势。 汽车行驶在沿江的大道上,飘落的雪花来不及在车窗玻璃上做停留,便被大风卷起,飘飞在空中。司机老陈因为安全考虑,车速很慢。 车子经过肖记码头附近时,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老陈还没缓过劲来,后座的何湿衣就已经吩咐停车,声音不大却显得急切。 汽车还未停稳,何湿衣便已下了车,茫茫大雪里朝着枪声传来处疾奔。老陈想想还是不放心,关好车门也跟了上去。 连日下雪,又是深夜,道路越发不好走。老陈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不容易走到了码头附近。远远的便看到,一大队荷枪实弹的卫兵布置在码头附近。老陈心里一个激灵,那个为首的军官,不正是军部总司令的随身侍官汪薛见。 什么样的人?竟然要汪部长亲自出面。 暗处,老陈大着胆子走近了几步。 年节在即,码头岸边密密匝匝地停靠了很多货船,货船的船舱上部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距离码头不远的江面,一个亮光一闪而逝。老陈记得那里有一个竹筏小屋,估计是码头上守夜人住的地方。想来是看守货船的守夜人发现情形不对,吹灭了竹筏屋内的烛火。 “何上校,属下只是听命行事,还请你行个方便……”何湿衣已经走近了码头,汪薛见讲话很客气。 “听命?听谁的命?”何湿衣虽是平常的口气,但说着话,人已经朝着码头上,卫兵们围堵的方位缓步而来。卫兵们长枪一震,阻止何湿衣的靠近。场面一下子僵持起来。 长枪掉转,老陈才看清楚。那长枪下,竟是有人被围困。 地上积雪凌乱,地底层的黄色泥浆已经翻起。被围困的两人,一男一女,倒坐在地。其中女子似乎受伤,此刻正躺在男子怀里,一头黑发遮住容貌。男子大约五十来岁,身形偏瘦,一脸的络腮胡子,显得极是邋遢,两人同是一身黑衣。 一群人僵持不休,鹅毛的大雪飘落在这一队人的衣服上,头发上,大家身上都附上了一层莹白的积雪。老陈站在阴影里腿已经僵硬,却也是不敢挪动分毫。 “何上校,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眼见何湿衣已经走近卫兵身边,汪薛见挥挥手,卫兵们整齐划一的收起长枪。 “姓汪的,你想怎么样吧!给老子一个疼快!”那名中年男子并不理会何湿衣,只是抱着怀中的女子。双目瞪向汪薛见,说话声音底气很足,估计是刚刚跑的久了,微微气喘。透过旁边停靠的车灯,甚至可以看到他呼出的大口白气。 “严伯父……”何湿衣蹲下来,想要阻止严伯父对汪薛见的挑衅。 “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我就是后悔,怎么把清浅也牵扯进来。”严业正转过头来看向何湿衣,神情甚是悲切。突然,双眸微变,身形一动,竟然反身扣住了旁边何湿衣的脖子。 “你们别过来……”突然的变故众人都是微惊,卫兵们不自觉看向汪薛见。 “何上校,这就是你极力想要周全的人。”汪薛见脸上没有半分忧色,反倒略添几分讥讽之色。 何湿衣没有说什么,微微一笑,脖子还被严业正扣住。手缓缓抬起,手上赫然是一把配枪。一支乌黑的、在夜色下闪着蓝幽幽微光的勃朗宁。 递给身后挟持他的严业正。 严业正夺过枪的瞬间,汪薛见的脸上再也保持不住那种微笑。他心里明白,对面这位被挟持的年轻军尉,早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军职在身上校。 严业正挟持着何湿衣,缓缓向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靠近。直到何湿衣将受伤的女子,交到严业正手里,汪薛见一直都不发一语。 看着货船驶离港口,何湿衣似乎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部队,面色和润,缓步向汪薛见走去。可是,还未走近身后便传来嘈杂的枪击声,响彻耳际。 那艘已经驶离港口的货船上,有闪闪亮光在船舱内闪烁,那是机枪扫荡时,子弹与铁器摩擦的火花…… 第一章 赴宴(1) 夕阳渐西沉,一日的酷热总算是过去。原本清冷的街道上,慢慢多出许多出来纳凉的人。卖吃食的摊位也渐渐增多,零零碎碎的安cha在街道两边,这本只是汇聚路临近的一条辅路,到了夜间便是专供人买卖、玩赏。 随着天色渐晚,路边摊越来越多,游玩的人也渐多起来。这样,原本停在靠近辅路出口 的那辆黑色奔驰汽车,就愈发显得碍眼起来。 清浅站在汽车旁边,被过路的人频频观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今天要去惠仁官邸参加晚会,好不容易争得父亲的同意,出门的时候就有些晚。小章说可以抄近路,自己还暗自庆幸了一下。现在倒好,车子出了状况,停在这里不上不下的。 小章正趴在车盖前修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看着小章满头大汗的样子,清浅心里虽是着急,也别无他法,只得站在一旁焦急地等。 “严清浅。”一个熟悉男声从那边喧闹的街市传来。清浅回头去看,果然是边少贤。能这样连名带姓的喊自己,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严大小姐,这是准备去哪儿啊?”边少贤左手端着酸梅汤,右手拿着面疙瘩。嘴里也没闲着,腮帮子鼓鼓。看了眼清浅身旁的车,再上下打量清浅的装扮。 清浅一头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腰际,细白的发卡上一个俏皮的蝴蝶结。脸上脂粉未施,一双乌黑的眼睛,不大却是灵动。暑气未全散,气温还有些高。清浅白皙的双颊上有微微的红晕,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在昏黄的天色里,愈发显得俏皮可爱。让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拭干那些小汗珠。 ru白蕾丝小洋装,披肩卷发,配上珍珠手袋,这是时下富家小姐一贯的装扮。 清浅一扬眉,瞥一眼边少贤,并不回话。 这位边家大少爷,穿一件洗白的大马褂子,袖子抡的极高。俊俏风流的脸上,挂着嬉皮的笑。乍一看,那有半点富家少爷的矜贵。 “嘿嘿,什么时候变得小家子气了?不理人!该不会还在记恨着上个月的事吧?”边少贤瘪瘪嘴,凑过身子对着清浅挤眉弄眼。 “谁小家子气了,去。”清浅看边少贤做鬼脸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清浅只是因为天气燥热,心里烦乱。好不容易逮着个知根底的人,小xing子忍不住发作。其实,上个月的事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清浅的父亲严业正,二十年前搬来锦远,便是做药铺生意起家。正逢‘锦远第一商’的齐家老爷病症严重。 齐老爷自幼体弱多病,但却是个商业奇才。那个病弱公子,只用了几年时间,便将世代书香的齐家,摇身变成了富可敌国的‘锦远第一商’。曾有京中太医预言‘此子必不过三十’。齐老爷到了快三十岁那年,果然病体加重,终日昏迷不醒。 齐家宗族已商量,开始为齐老爷准备身后事。只齐夫人却是不肯放弃,病急乱投医,遣了当时名不经传的严业正。不想,竟然救了过来。 因此一诊,严业正在锦远的医界也算的是一炮打响。 因为初入锦远城,便与齐家结下了这层关系。严业正的小药铺也跟着水涨船高,生意愈好。慢慢进驻锦远商贾圈子,渐渐小有了名气。 说起汇聚路边家,在锦远商贾里也算的是数一数二的。 边家世代商贾,边少贤的父亲边镇江继承家业,虽无作为,但也算是保住了家业。严边两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边少贤很小的时候,清浅与他便是认识。 清浅略长边少贤几岁,小的时候,边少贤还管她喊小姐姐。长大了,反倒越发没了礼数,“严清浅、严清浅。”连名带姓的喊。 齐老爷去世后,父亲与齐家走动渐少。前几年,因为自己的缘故,父亲最后一次承了齐夫人的恩情。现在,几近断了往来。这几年,父亲与边家的生意也渐疏泄。自从边家长女嫁入“锦远第一商”的齐家,结了姻亲之好,严边两家是越发没了走动。 上个月,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事,与边家管事起了争执。那管事一时鲁莽说了伤人的话,父亲生气了好久。后来,边家老爷特地儿地派了那管事登门道歉。清浅与父亲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既然道了歉,事情也算过去了,估计边少贤指的正是这事儿。 “边少爷好。”小章从车盖子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沾满油渍。 “车子出毛病啦?让我瞧瞧。”边少贤转到车盖前,凑过去看。 “还没查出来,怎么办?小姐可是急着要去赴宴呢。”小章看边少贤似乎懂点门道,忍不住求救。 “赴宴?谁的宴?能让我们大小姐这样劳师动众的?”边少贤说着话,手上已经拿起工具,在车前盖里这儿叮叮那儿敲敲。 “你这人,真多问的。天该晚了,早些家去,不要在外面晃荡才是。” “小章,我去搭黄包车。等车修好了,晚上再来接我。”清浅听到小章说还没找出毛病,看看日头,心里已是着了急。抢白了边少贤几句后,与小章交代道完,便是要先行离开。 “是,大小姐。”汽车没找出毛病,小章本是着急。清浅这样一说,不觉轻松称是。边少贤却是头也没带抬。 交代完二人,清浅过街,街那边正好有黄包车师傅坐着打盹儿。车子虽然坏了,但晚会总不能不去。 沿街两边都是小吃摊位,煎炸炖炒好不热闹。清浅刚刚站在那里并未觉得,略一走动便闻到鲜香扑鼻。想到将要赶赴的宴会,不觉加快了脚步。 “嘟嘟。”清浅坐的黄包车走出去了好长一段儿,冷不丁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回头去看,汽车上的边少贤探出头来,正朝着自己招手而来,是汽车已经修好了。 虽然隔着有些远,但清浅可以想见。此刻,边少爷的脸上,定是神气活现的。除了举止散漫,不修边幅,这个人其实也不坏。望着缓缓驶近的汽车,清浅抿嘴浅笑。 临上车,边少贤还不忘反驳清浅的话;“我那里晃荡了,还把我当小孩子看。过些日子,父亲便会派我外出置货……。” 清浅撇嘴,还说不是小孩子。自己只说了一句,这都顶回来多少句。 清浅与边少贤别过之后,便驱车赶往惠仁官邸。 第一章 赴宴(2) 汽车驶入通往惠仁官邸的南湖路,便有岗哨盘查。清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荷枪实弹、军警肃严的卫兵。毕竟未曾见过如此阵仗,纵使自认胆大,也禁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送上宴会的邀请函,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惠仁官邸。清浅并不是第一次来南湖这边,却不知道,南湖附近竟然还有这样的好景致。 泊油路临湖而就,夕阳的余晖洒落湖面,湖水仿如金子般闪烁着耀眼光芒,灿烂而静好。正是入夏时节,路旁槭树绿油的树叶交叠反复,与天边的红霞遥相呼应。间夹杂着些许芙蓉树墨绿地枝蔓,煞是养眼。 清浅看着眼前的良辰美景,不由唏嘘。半月前哪里会想到,自己能结识南部总司令骆荣凯的千金。 半月前,清浅因为学校事忙晚归。走至家附近的清浦路,正撞上附近的流氓地痞调戏一位学生装扮的女子。仗着在自家门前,清浅过去与那几个小流氓理论了一番。估计小流氓是被清浅气势吓倒,骂骂咧咧几句便散去了。 清浅看着眼前醉态可掬的女学生,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想,许久未见的骆川华竟然出现。然来,自己一时正气救下的女学生,竟然是骆川华的妹妹。 曾暗恋骆川华数年,也无数次想象过两人相识的场景。骆川华毕业,然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不想却再次遇见。想到骆婉华与骆川华两人,清浅不觉愁眉轻皱,微微苦笑。到底是云泥之别,自己怎能理解那些人的生活。 虽说是小型的送别晚会,可是,来的人还是很多。像父亲那样,不稀罕结交军阀官场之人,到底少数。毕竟就算不能与骆总司令认识,能够亲近骆家公子,也是好的。而且,素传这位公子为人极是和气。 清浅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因为是骆川华的邀请,又是最后的一面。不日之后骆川华就要出国留学,到底还是舍不得不来。和婉华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甜点一边闲聊,骆川华站到红地毯上,说了一些礼节xing的话算作开场,舞会便开始。 晚会的布置算不上奢华,点心却是极精致好吃,清浅一连吃下两碟。正在考虑要不要吃这第三碟,骆川华一行人便过来了,三个风流倜傥的公子——骆川华,锦远总司令骆荣凯的公子,今晚的主角;齐霍,“锦远第一商”齐家大公子——这两位清浅都认识,站在偏右边的那一位,却是第一次见。 那人一身戎装,轮廓清朗,气度极佳。虽也是那样安然随意的站在一行人里,可是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不管怎样多的人,都很难被忽视掉。天然自成一种清冷。 ‘这个戎装军官,定是一个不容小视的人。’清浅心里计较。 “严小姐好,我来介绍,这两位是齐霍齐大少,何湿衣何少校。”因为婉华的关系,骆川华对清浅总是极周到的,但这周到却是清浅不想要的。 “齐少好、何少校好。”清浅放下手中的小碟,与对面的两位握手。 “严小姐好。”何湿衣的手很暖和,许是常年握枪cao练的原因,摸上去有些粗糙。 对面的戎装男子看自己的眼神,该怎样形容?困惑?探究?…… 有那么一瞬间,清浅有一种错觉,他看待自己的眼神是特别的。 可是,两人这才第一次见面啊! 正逢音乐响起,何湿衣松开握住清浅的手,微一躬身;“可有荣幸,请严小姐跳一支舞。” 清浅在学校里学过跳舞,虽然甚少参加这样的宴会。但却也落落大方,素手微抬,清浅笑道:“荣幸之至。” 舒缓的音乐在大厅响起,晚宴上的男女纷纷步入舞池。头顶上垂坠莹润的水晶灯,光彩琉璃。金黄的柔光照亮大厅,照在共舞的人身上。 “严小姐令尊可是严业正严先生?” “正是家父。”清浅却不知父亲的名声,何时已推至军中。 我有一位朋友曾承蒙令尊施诊搭救,一直念念不忘令尊恩情,想要当面致谢。”清浅抬头,璀璨的灯光正好落在何湿衣头顶。流光下,更衬的年轻军尉脸庞俊逸分明,神色诚恳。 “是吗?”清浅抿嘴浅笑。父亲行医数年,遇上疾残病弱,疑难杂症总会出手搭救。何湿衣这样说,清浅倒并不觉得新奇。只是,这位何少校有骆川华和齐霍这样的朋友,那被父亲救助过的那位朋友,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只是,他现在并不在锦远。”何湿衣的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 “医者父母心,家父只是谨守本分。请您的那位朋友不必挂在心上。” “严小姐过谦。严小姐与川华认识很久了?”何湿衣不再在他朋友的事情上多言。 “骆公子是我的学长,我半月前结识的骆小姐。”清浅并不愿与眼前的军官过多解释,自己与骆家兄妹的相识,只好一带而过。 “哦。”何湿衣若有所悟。 清浅却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 隔着沉沉夜色,锦远城以南便是军部双子办公大楼所在。入了夜的军部双子大楼,总是给人以沉寂,安谧的感觉。 此刻,与惠仁官邸的灯火通明遥相呼应。 楼道里,橘黄的灯光闪着淡淡的光晕,风一吹,灯火摇曳。秘书处顾西延将整理好的重要文件放进保险柜之前,仔细检查了一遍,再锁进保险柜。关掉办公室的灯,郑重的锁好门才缓步出大楼。 顾西延已经出了大楼,站在台阶处略略停住,回望一眼办公大楼。身后的大楼一片静谧,在夜色下愈显厚重,坚实。顾西延细细回想了一下工作的细节,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随即苦笑着摇摇头:“秘书做的久了,越发变的疑神疑鬼起来。” 夜色愈浓,不知名的虫子在花坛里轻鸣。月光如银洒落庭院,清风徐徐。锦远城中,连日多雨,难得有这样凉爽的夜晚。 看看大门处站的笔挺的警卫兵,顾西延打消了再回去查看的念头。 第一章 赴宴(3) 自从晚会初遇,清浅再见何湿衣,已是半月之后。 清浅已经收到英国伦敦大学的通知书。两月之后,等父亲生日一过,便要启程去往伦敦。在华大读书的时候,清浅主修建筑,华大有位退休的老师,对建筑很是痴迷。清浅学生时代就与其交好,尽管已经毕业,彼此的往来却未曾断过,俨然成忘年之交。此番推荐出国,正是拜这位老师的提携, 和老师约在福祥茶楼,清浅早到。 茶楼上的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清浅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正喝着茶。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楼下冲上来。那人一上来,一阵慌忙扫视,楼上的人顿时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那人径直奔到清浅的位子,一把抓住清浅的前襟。 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的上楼声。 十几个手拿枪械的卫兵涌上楼来,如此混乱的场景,清浅一眼便认出了何湿衣。他冲在最前面,脸上凌厉之气未消。 “你……你们不要过来,不……不然我杀了她。”清浅感觉到脖子上有微微的刺痛。挟持他的人,声音颤抖。 “曾胜,你放了这位小姐。也许,我可以让你死的不那么难看。”严湿衣好像是不认识清浅一般,眼神冷冽的看着那个叫曾胜的人。 几十个卫兵,早已将不大的茶楼围得是水泄不通。原本在茶楼上喝茶的客人,大都已不见了踪影。 清浅明显感觉到这个叫曾胜的人浑身发抖。再瞥一眼他的样子,已是自乱了阵脚。对面的何湿衣,气定神闲。清浅虽然被挟,心里竟也不觉得害怕,尽量配合着曾胜的步伐,倒也显得镇定。 曾胜拖着清浅退至到窗边。 何湿衣不紧不慢的扶起一把椅子,坐在她们对面。自倒了一杯茶,神情闲散。 “曾胜,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想清楚。看这位小姐衣着,不似一般人家出身,你不要人死了,还平白给你老婆孩子留下一堆麻烦。”语气虽是平淡,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要害。 曾胜拖着清浅,又向后移动几步。 清浅感觉到脖子上的刀松动了不少。身子一个踉跄,被曾胜推向了对面的卫兵。 “小心。”耳边,男声响起,清浅的身子已经被一个怀抱拥住。 急忙回头去看,曾胜早已跳窗逃跑。楼下传来一阵sao乱,几声暴喝响起,想来何湿衣早已在下面布置了人手。 “谢谢。”不用抬头,清浅已然知道拥住自己的人是谁。第一次如此靠近陌生男人,虽然不是拘谨的xing子,到底已经面红耳热。 “严小姐,还有没有那里受伤?”何湿衣似乎并未察觉到清浅的羞态,察看到清浅脖子上的伤痕之后,一心查看清浅是否还有其他伤势。 “没有。”清浅轻语。 曾胜被押解上楼,嘴巴已经被布条堵住。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何湿衣,样子极是吓人。何湿衣罢罢手并不看他,示意手下的士兵将其押走。 茶楼老板找来纱布和药水,便退了下去,留给他们一片清静。 茶楼经过刚刚一番干戈,宾客尽散,显得很是安静。士兵们押解了曾胜离开,何湿衣只留下一名近侍。何湿衣一言不发的给清浅包扎脖子上的伤口,动作小心,薄唇紧抿。 清浅与何湿衣距得很近,薄荷的清淡,夹杂着一股近似硝烟的味道缠绕在清浅鼻间。 这样相似的气息。 看着静言的男子,表情淡定的在替自己包扎,清浅的脸不自觉又烧红起来。 “严小姐家住那里?我派人送小姐回去!”何湿衣如此周全有礼,清浅微微忐忑。 “清浦路,严宅。”清浅抬头看向何湿衣,窗户外恰是晴空万里,两人本就距的近。恍惚间,清浅只觉得眼前人的眉目,分明就是那记忆中的人。 清浅推脱不了,最后到底还是由何湿衣身旁的近侍送自己回家。 回了家,刚进院门,佣人张妈看到清浅脖子上的纱布。在院子里便“咋呼”起来;“诶哟喂!我的大小姐,您这是遇上了什么事啊?”张妈脾气火爆,嗓门儿极大。一时间,一大家子的佣人丫鬟涌出大半,簇拥到清浅身边问长问短。 “我好好的,没什么事儿。”清浅轻轻一笑,以示安慰。 “吴长官,麻烦您送我回来。进来宽坐,喝杯茶水休息一下吧!”清浅看送她回来的吴午,站在院门边,正是要走的意思,急忙挽留。 “严小姐客气,天色已晚,下次有机会再到府上叨扰。”吴午咧嘴一笑,告辞离去。 看看天色,确实已到掌灯时辰。清浅知道不日便能再见,也没再强作挽留。吩咐了佣人送吴午。 严业正听见外面的吵嚷声,从里间出来。踱步到了廊下,看到清浅颈脖上的纱布,眉头一皱。清浅最是怕父亲皱眉,撇下一大帮子佣人丫鬟,飞快跑近严业正跟前,喊了声;“父亲。” “嗯。”严业正是不会在下人面前训斥孩子的,转身进了大厅。 清浅跟着严业正进入厅里,严业正还没开口问起。清浅已经‘竹筒倒豆子’将下午在福祥茶楼发生的事,全部说与他听。虽知父亲是讲究礼数的xing子,知道后必要致谢一番。但清浅明白隐瞒下来,只怕会给父亲徒增猜疑。 “如若必要,还是尽量少与军部的人来往为好?”严业正听清浅说完,并无责怪的意思,但语气里到底带着几分忧虑。 “嗯,清儿听父亲的便是。”清浅未曾见过父亲用这样的口气与自己讲话。又知父亲素来不喜结交军政官阀。急忙低头应承。 “脖子上的伤,还疼不疼?”清浅自小无母,全由严业正一手带大。父女感情,便是异与平常人家的。清浅本是穿了一件西式的白底蓝莲花长裙,白裙素雅,隐隐灯光下,清浅仿若一株柔雅蓝莲。加之颈脖处包扎了纱布,愈显羸弱。严业正声音虽是平淡,但到底是心疼了。 “不疼。”清浅听父亲这样问,心生歉疚。前几年,自己惹出了那样的祸事,父亲也是这样淡淡的问。想到气氛太过低沉,便抿嘴朝着父亲笑笑:“您这会自,是不是又得琢磨着,去哪儿请宴席呢?” “鬼丫头,你就认定了,我定是会请客的!”骆荣凯眼见着清浅这几年越发懂的体贴人,心里是又喜又忧。知她这是在宽解自己,也就顺便打趣。 “您难道不会请?……真的不请?……”清浅攀着严业正的胳膊,两人相携着步入饭厅,佣人早已布置好了饭菜。 因为一天里,父女大多只有晚上才有机会一处吃饭。白天,严业正要去铺子里。清浅在学校有课。所以,严家的晚餐最是丰盛。 银丝桂鱼、八宝脆皮鸡、糖醋白菜,葵花豆腐……都是清浅与父亲吃惯的菜式。 “出国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严业正向来推崇“吃饭不语”,今天还是首次破例。 “差不多了,我想等您过完生日再去。”清浅上午一番折腾,此时看着满桌的饭菜,也觉得饿了。严业正一贯主张女子自立,清浅出国留洋,除了钱财上,其他一概都是由清浅亲自打理。 “生日年年过,不用特地等,学业为重。”严业正不拘“女子读书无用”这一说,却是清浅很敬重父亲的原因之一。 “嗯,再看看吧!”清浅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定是要等父亲过完生日再出国去的。 晚上洗澡,因为伤口不能沾水,免不了要麻烦一番。丫鬟小西伺候清浅洗澡,自然又纠缠着清浅,将上午的事讲了一遍。 水桶里浮着的玫瑰花瓣,手一拍,花瓣在水中一荡一荡。伸手抓了一把,滑嫩滑嫩的。 “小姐呀!那个军官长的好不好看?”小西不过十五岁,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 “好看啊!”清浅不由得想起了何湿衣的脸庞,挺鼻薄唇,再加上那份冷冽的气质,确实算是好看的。 “那有骆公子好看吗?”小西见过骆川华一次,在她眼中,骆川华是最好看的人。 “嗯,有吧!”清浅抓着玫瑰花瓣的手,不觉松了一松。几片花瓣从指间落入水中,随着水波慢慢晕开。另一张脸浮现在清浅眼前。如若不论气质,那两个人其实是有几分相像的。都是略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难怪自己当时会有一瞬间的恍神。 一个温文尔雅,温如暖阳。一个从容淡定,凌然自制。气质迥异,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午折腾的累了,还是这水汽闷的人脑子发昏,亦或者是想起骆川华。清浅只不愿再在桶里呆着,拭干水迹上床早早睡下。 第一章 赴宴(4) 隔了几日,严业正果然在听雅堂请客,酬谢何湿衣。 虽是请了不少人作陪,但大多是父亲商场上的朋友,席间只有何湿衣一名军官。 严业正经商,却不若一般商贾死命巴结官家,他一贯对清浅说:“做生意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不用做谄媚之事。”因为凭着这个念想营生,这两年,似乎越发显得吃力。 早些年,有齐家老爷提携护罩,严业正不喜交际的个xing并不明显。但是,自从齐家老爷去逝,严家与齐家往来渐少。间接着,与诸多商贾交际也愈少。严业正本就不喜交际,这几年,在人际上更是愈发懈怠。清浅猜想许是因为五年前的事,父亲看淡了人事。虽有心劝解,却是无从说起。父女俩,都是不愿旧事再提。 “小女不才,蒙何少校搭救,鄙人真是不胜感激。”严业正言辞恳切,清浅知道父亲虽是不喜与军部之人来往,此番说辞却是发自肺腑。 “严老板严重,解救严小姐本就是在下份内之事。”何湿衣举起酒杯,面色含笑,显得极是谦卑,与严业正碰杯。 清浅坐在严业正左边,何湿衣在右。严业正敬完就该轮到清浅,清浅本是滴酒不沾,可是,想了想还是满满的为自己斟了一杯白酒。 “当日之事,如若不是何少校出手相救,小女子恐怕已不知身在何处。大恩不言谢,先干为敬。”酒杯微伸,与何湿衣虚晃一碰,一口酒喝进嘴中。顿时,只觉得热辣上涌,喉咙似火烧,眼泪差点就要被bi出来。 “严小姐,严重。”何湿衣看到清浅窘促,微微一笑。将手中刚刚斟满的酒一饮而进,再坐回到凳子上,显得极是自然。 在坐的叔伯都是精明的商人,极是懂得察言观色。本还忌讳着何湿衣身份,有些拘谨。何湿衣这一笑,看出不是个霸势的主儿。个个热络起来,连番敬酒,何湿衣也是来者不拒。 清浅在一旁看着微微着急。 严也正多知分寸的人,看到差不多,宴席便散了。 何湿衣是步行过来并未驾车,回程可以跟清浅他们共乘一段儿。严父还有事便坐了旁的叔伯的车离去了。 车子行驶在闹市区,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清浅因为感激何湿衣的救命之恩,并不拘礼,特地请了何湿衣与自己坐到车后座。 “严小姐的伤可好些了?”何湿衣今天穿一套玄色西装,少了一份着戎装时的英气。却有令一种风流倜傥,显得格外亲近。 “好多了,谢谢何少校关心。”车窗外店铺茶肆一晃而过,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入耳。两边街道好不热闹。 “听说过段时间,严小姐便要出国留学?”席间,却有叔伯问起清浅出国的事。如今局势,父母开明一些,家里又有足够的资费。家里少爷小姐出国留学,也属平常。 “嗯!待家父寿辰过了便要启程。”清浅微笑,能够去英国继续学习,正是清浅所愿。 “那提前预祝严小姐一路顺风。” 清浅看何湿衣的笑容真诚而温和,心中感激:“谢谢”。 车子驶到珞珈路,清浅想起家里的钢琴有些走音,需要调试。以前华大的同学夏宜昌,他家正是在珞珈路上开琴行的,便决定顺道过去问一问。这几年大抵有些地位票子的人,都会想着方买外国货,他们家的生意也越发见好。 与何湿衣商量之后,何湿衣坦言自己也喜欢钢琴,便欣然同往。 “清浅!”清浅正与店里的伙计讲话,冷不丁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一回头正是琴行少东兼自己的同学夏宜昌。 “宜昌。”毕业一年多,上一次见夏宜昌还是在毕业后的聚餐上。 “听伙计说你找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夏宜昌样子没怎么变,只是比以前更显胖些。见到清浅显得很是高兴。 “好久不见。”清浅许久不曾见到过老同学,感觉格外亲切。 “你朋友?”何湿衣一直安静的站在清浅旁边,夏宜昌看向何湿衣询问道。 “哦,忘了介绍,这位是何湿衣。”何湿衣今天穿西服便装,霎一看真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相互介绍之后,正聊着关于钢琴的事。一个伙计急匆匆跑进来,夏宜昌看了来人,脸上神色虽是平常,但清浅与他这么长时间的同学,到底觉察出了异样。 “少爷……”伙计看夏宜昌与清浅们正谈的开心,也是犹豫着。 “什么事?”夏宜倡的的口气微微不耐。 “少夫人请您回府一趟。”伙计畏畏缩缩的,似乎甚是忌惮夏宜昌。 “知道了,你先回去。”夏宜昌看一眼伙计。 “家里有事,你就先回去吧!反正我也不着急。别让你表妹等?”清浅看这情形,倒好想家里发生了急事,便主动说道。 清浅见过夏宜昌倡的心上人,是个很妥帖的人儿。 “不是她?”夏宜昌自清浅提到表妹二字,神色已是黯然。 “啊!对不起。清浅微微惊诧。 “没事,呵呵,我们接着聊,你说你家的钢琴……。”夏宜昌转瞬一笑而过。 谈话中,伙计又来催促几次。夏宜昌到底还是回去了,吩咐管事的经理招待她们。等一切妥当,出来琴行没想到已近傍晚。 耽搁了何湿衣这样久的时间,清浅心觉歉然,有心补救。 琴行旁边有家咖啡馆,清浅极力请何湿衣喝咖啡。何湿衣见清浅如此勉力,自己再推脱倒显得尴尬,两人走进琴行旁的咖啡馆。 餐厅环境很好,推开门就能听见舒缓的音乐。一色的白,令人觉得异常的干净和舒适。 “叨扰何少校这样久,真是不好意思。”清浅拿起桌上的水,浅抿。清浅觉得奇怪,和何湿衣见面不过三次,可是相处起来却很觉舒服。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给人舒适亲切的感觉。 “严小姐客气,我这不正要严小姐破费。严小姐喜欢弹钢琴?”何湿衣问道。 “嗯,开始的时候是父亲主张我学,后来学着学着就慢慢喜欢上了。”严业正虽是一个有些刻板的商人。但,教养清浅的方式却是比较新式。 “你父亲很开明。”何湿衣端起咖啡,微笑,动作优雅而轻缓。 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落窗前,咖啡桌上的玫瑰开的正艳。 第一章 赴宴(5) “宜昌跟你说过同样的话。”清浅惊喜。 读书的时候,一次与夏宜昌对话,无意中提起父亲,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何湿衣将清浅的惊喜看在眼中:“可是,你那位夏同学似乎过的并不快活。” “何少校观察入微,真不愧是军部办事的。”清浅涩然一笑,不得不佩服何湿衣的敏锐。刚刚与夏宜昌的对话,不过寥寥数句。可是,这位年轻少校似乎已经察觉出了其中玄妙。 “我也只是猜测。”何湿衣语气平淡,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非正式场合,这位军尉似乎总是不吝于微笑。 “夏学长是家中长子,难免会有很多不得已。”清浅也为夏宜昌感到可惜,记得还是在华大的时候,他算是班上比较活跃的。总是组织集体活动,招呼一大帮子人游山玩水,评击时事,好不自在。 现在看来,整个人似乎改变了许多。少了一股少年轻狂之气,愈见沉稳,内敛。这样在他人看来也并非不好,只是清浅觉得若有所失。他的表妹也是很开朗聪慧的人,偶尔会参加他们的活动。清浅还以为这两个人是必定会在一起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有朋友也遇到过此番情形。”何湿衣道。 “是吗?那他怎么做的?”清浅很是好奇,何湿衣的朋友会是怎样对待父母之命。 “他啊!”何湿衣提到那位朋友语气变得不同起来。“干脆就将他要娶的人,变成他父母要他娶的人。” “他要娶的人,变成……他父母要他娶的……人?你的那位朋友定是很特别。”清浅回味良久,才算明白过来。 “特别?”何湿衣重复清浅的话,微微一笑。 很少会有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齐霍。 “何少校,如果您的父亲bi迫您娶不喜欢的人,你会怎么办呢?”清浅与何湿衣处了这半日,发现他其实是很好相与的人。一时忘形,既脱口而出。 “家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过世,我是由家母一手带大。”何湿衣一脸平静,没有半丝不快。 “噢,对不起。”清浅自知说错了话,心中不由懊恼。 “没关系。” 气氛突然变的安静起来,餐厅里的音乐声还在继续。铁勺在咖啡里轻轻搅动,放回底托的时候与细瓷发出轻微的碰触声。 “我会娶吧!”何湿衣的声音突然传来。 “啊!”清浅没想到他刚刚一直沉默,正是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遇到心仪之人。”何湿衣抬起头看向清浅,表情认真。 咖啡厅里的音乐还在继续,已经变成了舒伯特的《小夜曲》。轻盈婉转的旋律在耳边回旋,隔着一方小圆桌,何湿衣真挚认真的表情近在咫尺,清浅有片刻的失神。 “何大哥、严老师。”正在愣神之际,一抹紫色衣裙翩然而至。 “齐小姐。”齐府正在珞珈路一带,能遇见齐雅,清浅并不意外。这齐雅正是“锦远第一商”齐家三小姐,去年转学师大。 齐雅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少妇,眉目清秀,娴静淡雅。想来便是齐家新进门的少夫人——边家大小姐边少贤。看两人情形,似乎与何湿衣相识,略略打过招呼,齐少夫人便先行告辞离去。齐雅却是不肯离开的,说是难得碰到两人。 这位齐三小姐虽转学不久,不过在学校的功课和人缘却是很好。清浅虽未带她的课,却早已听闻。只是不想,这位齐小姐竟然还认识她。 “何大哥和严老师不介意我也加入吧?”不等二人开口,齐雅已经落落大方的坐到清浅旁边。 “齐小姐说加入怎敢介意,上次川华的晚会你怎么没来?”何湿衣率先开口。 “何大哥,骆哥哥家的晚会好不好玩?肯定是很好玩儿的吧?可恨,我没去成?”何湿衣这样一问,齐雅显得很是高兴,急忙开口。 清浅想到那天晚会上,何湿衣与齐霍交谈慎密,想来,齐雅会认识何湿衣并不稀奇。 “嗯,发生了什么事?”何湿衣看着齐雅懊恼悔恨的样子,浅浅一笑。 “我一个同学出了点事……”齐雅急忙细细的解释,仿佛全然忘记了还有清浅在场。 在学校里,清浅也是见过齐雅与男生说话的样子。但绝不若此刻娇嗔可爱的情状,心下明了,只是静坐一边听两人说话。 何湿衣倒是担心清浅被冷落,时不时问上一两句。清浅虽是静静坐在那里,但并不显得尴尬。 气氛很惬意,咖啡馆里,齐雅自然琐碎无忌的,与何湿衣说着家长里短,好似一只欢快的小麻雀。隔着玻璃窗户,落日前的一缕残阳犹在,泛着五彩斑斓的光晕,直射窗玻璃上。窗台子边放了两盆四季兰,花期正好,在那亮丽的晕光下,越发显出清丽好看。清浅看着眼里景致,闻见耳边细语,只觉韶光如水,思绪万千。 也曾有过肆意妄为的年纪,因为那些的无畏,给家里招致了无妄之灾。到底在心里留下了印记,这几年,越发失了本xing,循规蹈矩。 “严小姐,在想什么呢?”何湿衣发现了清浅的失神。 “没什么,这两盆兰花真是好看。”清浅看何齐二人在看向自己,便指向那窗子上的四季兰。 齐雅许是发觉冷落了清浅,心里过意不去。急忙凑过来看;“嗯,是挺好看的。可是,隔着玻璃,到底闻不到香味。” 齐雅端详了一阵,突然感叹。 清浅听齐雅这样一说,也觉察出来。难怪坐了这样久,却是刚刚才发现。 清浅心想,将那兰花放在窗台子边,这样好看。其实,有没有闻到香味也是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是老师,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显得傻气,到底没讲出口。 “何大哥,这兰花不应该放在外面吧!”齐雅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问何湿衣。 “嗯,这样晒,估计没两天就会**。”何湿衣也在看窗台子上的兰花,留意到清浅的欲言又止,却并未做声。 清浅听到二人的对话,不由轻轻蹙眉。清浅不知,然来这兰花是经不起晒的。这两盆花,放在哪儿定是很长时间了。 何湿衣叫来咖啡馆的经理。 然来这两盆花并不属于咖啡馆。是被人遗失在了窗台子边。 “放的这样凑巧。”清浅听了不觉释然一笑,因为并不是被受了虐待,只是因为主人遗失了。看那装花的盆子是极精致的瓷,想来主人也是爱花之人。清浅不觉心下微宽,又觉得自己刚刚那番心思确属矫情。笑容不觉愈发璀璨。 “怎么不把这花儿搬到里间来养着呢?想来定是来这喝咖啡的客人落下的。一来这花经不得晒,你们帮客人管护了花,他回头来找定是会感激你们。二来这兰花的香味儿是很好闻的,来这儿的客人们定是喜欢。”何湿衣如此说。 “还不晓得这花儿是经不得晒的,何长官说的极是。”那经理听了何湿衣的一番说辞,自是喜不自禁,连连点头命人去办。 清浅倒没想到,何湿衣然来认识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他说那样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说服那经理,好好看护那两盆花。一介军官竟有如此xing情,不觉间,清浅对何湿衣敬重之外又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与齐雅分别,司机先将何湿衣送往军部宿舍。临下车时,何湿衣突然的一句话,令清浅侧目良久。 “严小姐,那兰花放在窗台上确实很好看。” 原来,他早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第一章 赴宴(6) 因为准备出国,清浅这几日都是在家里复习英语。 严家是老式的宅院,并不曾翻新,院子很深。清浅的屋子,靠近在正院子的西南侧。屋子外面便是一方庭院,有葡萄架子,石榴树,金鱼缸。架子上的葡萄一颗一颗,捏上去硬硬的,想一粒粒的绿玻璃。阳光充亮一些,站在架子下,甚至可以看见里面透亮的果肉。葡萄架子上置了一方石桌,早上或是午后暑气消了的时候,清浅便在那石桌下复习看书。 靠西墙的石榴树正开了花,黄红色的花俏丽在枝头,有些掉落在地上,青石砖上一地落红,风一吹,蔓了满院子。张妈睡了午觉出来,瞄一眼清浅院子,看地上洒了一地的落花,便开始训斥小丫头们偷懒儿。 又见清浅趴在石桌子上睡觉,踏着小脚急急忙忙的就进了院子: “哟喂!我的大小姐,这样大热的天儿,你咋跑到外面来了。”吃了午饭,清浅在屋子里闷的慌。便拿了本洋文的书,到院子里透透气。不想,竟是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嗳。睡忘记了”清浅起身,半个手臂都是麻的。张妈帮清浅收了书,急忙扶了清浅进去屋里。 “呦,看看,满头的汗。”说着话,已经转到里间去。张妈是看着清浅长大的,自严家搬来锦远便在严家做事,差不多也快二十年了。 清浅虽然不喜这个老妈子,整日里咋咋呼呼的呵斥下人。可父亲不关心家事,自己毕竟是个小姐,总不能对着下人吆五喝六。如若不是张妈在管束着,恐怕这一大家子的佣人丫鬟早已乱了章法。所以,对着这位妈妈还是极客气的。 “这样热的天儿,小西那懒丫头去了哪里?也不伺候着。”张妈拧了毛巾,递给清浅。环顾一圈并没看见清浅的贴身丫鬟小西。 清浅在石桌上困顿了这一阵子,觉得浑身酸疼,身上腻了一身的汗,并不想说话。 “张妈妈来了。”张妈话一说完,一个甜甜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过来,紧接着便是清浅的丫鬟小西,从门外进来。 “你个懒丫头,跑到哪里去了,你家小姐要是热出病来,看你怎么办?”张妈虽是说的极严重的样子,可脸上却是挂着笑。小西年岁小,嘴巴甜,人也机灵。倒是难得讨了张妈的格外喜欢。 “你这样说,定是不碍事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厨房的李师傅好像找您,这会子,只怕已经去了正厅。”小西这样说,张妈便不做停留,去了前面。 “当真儿是个赖丫头!”清浅看小西送了张妈回来,忍不住打趣。 “呵呵,小姐是愿意张妈杵在这儿了,那我去把她叫回来。”小西佯装出门去叫张妈。 “好了,你这小蹄子。快说,看到人了没有?”清浅急不可耐的拉住小西。 “看到了,看到了。”小西一溜烟跑出去,再跑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个布袋子。清浅拿过布袋子,打开来看,一部黑色的康泰克斯相机躺在里面。 “小姐呀!这个东西,真能照出人影儿来?长的真是古怪。”小西一脸好奇又难于理解的看着清浅手里的东西。 “当然,要不我给你来一张。”清浅说着,作势举起相机。 “哎……哎,小姐不要。”小西已经蒙上了脸,躲到了书桌子旁边。到底是还未出入市场的小丫头,没见过什么新奇事物,觉得这样的事儿是极不可思议的。 “好了,不顽你,戚小姐的下人带了什么话儿来没有?”清浅翻看手袋,除了相机并无其他的东西,转身问小西。 “没有,我问了下人,她只说戚小姐最近在家里很听话。不过戚老爷还是不肯让她出门。”小西知道清浅与戚小姐素来交好,那下人本是送来相机便要走的,她塞了一块大洋才套出了这些话来。 “看来,小芷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清浅叹一声,刚刚看到相机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去了大半。 “我把您写给戚小姐的信也给了那人,还给了他一块大洋,戚小姐应该能收到才是……这戚小姐可真够大胆的。”小西本是有心宽解清浅,末了却忍不住吐出一句。 “是够大胆的。”清浅复述,摩挲着那相机外壳,眼神里却是钦佩的神色。 戚凉芷与清浅是大学同学,两人家世背景极为相似,xing情相投,又都是学的建筑,同在一个班。四年下来关系自然密切,彼此都将对方引为至交好友。 不想,凉芷毕业不到一年,家里便给她安排了婚事。凉芷不从,竟与表哥私奔外逃。到了火车站,到底被拦截下来。男方得知此事,当即退婚。戚父觉得凉芷有污门楣,遂将凉芷关在家里,不准外出,亦不准见客。清浅上门了几次,却是始终不得见。 上一次,借取相机之名又去拜访,戚老爷只是推脱并不让其的见。不想今天竟派了人送来。 清浅去取相机,倒也并不是随意编排的借口。师大马上有一批学生要毕业了。清浅虽在师大工作不久,但与学生感情深厚。想着,能在毕业典礼上为学生们多拍些照片留念,也是好的。 到了毕业典礼这一天,清浅本是起了大早。等到了学校,却还是有人比她来的更早。学生们已将礼堂布置的差不多。 每年,骆总司令来参加师大的毕业典礼并致辞,已成惯例。今年,却是首例由学生负责接待布置演讲前事宜,老师一旁督导。 毕业典礼是中午的时候举行。等一切安排妥当,发现时间尚早。清浅便拿出带来的相机,给同学们拍照留念。学生们都是爱新奇的,吵吵嚷嚷着,在学校的各处留影合照,时间过的飞快。 有人嚷了一句;“严老师也快要出国了,也拍一张留念吧!” 一人出口,众人应和。清浅被学生们簇拥着拉到学校正门。刚一站定,便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正门外,一队汽车向学校驶来。走在最前面的一辆军牌汽车,已经停在校门口。出来一个戎装军尉,往清浅她们这边走来。 只见紧随着那辆汽车之后,便是两辆卡车,上面站满了身背步枪的卫兵,步枪的枪杆子乌黑噌亮,在这夏日晨阳里熠熠生辉,令人肃然生畏。卡车之后,又是三辆军牌汽车。如此大的阵仗,清浅心明,必是骆总司令来了。 同来的学生似是都被这阵仗吓住,个个呆立半响,清浅也是微愣住。刚要回过头来,与学生说些什么。只听“啪”的一声,拿着相机的学生慌乱中按下快门。 “在干什么?”走近的戎装军尉正是何湿衣,只见他脸上神色冷冽,盯着清浅一行。那学生手里的相机,已被跟在何湿衣身后的人夺了去。 “何少校,您误会了,学生们只不过是想拍些照留念。”两辆军用卡车已停在校门外,卫兵们下车,次序井然,动作迅速。正在列队,等候命令。清浅知道此时并不适宜说这些。可是,那是自己的相机,里面还有很多刚拍的照片。 “严老师,何某只是公事公办,等待过几日,相机定当奉还。”何湿衣语气甚是客气。那身后一众队伍,都在等着何湿衣去部署。他此刻却是为清浅解释这种小事,清浅微微过意不去,轻轻颔首: “那有劳了。” 何湿衣与清欠告辞,走至那已经列好的方阵,几个简单的喝令,便有一行卫兵开始在学校正门设卡步哨。 第一章 赴宴(7) 清浅看如此阵仗,忙领了学生们进去学校。 终于到了入场的时间,礼堂里早已被骆总司令的近戍卫队肃清。老师和学生再入场,都必须持教师证和学生证并搜身。 清浅与一批学生干部要提前一些入场布置,学生们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不觉都敛了声气,默默交证入场。卫兵们看证、认人、搜身、放行,并无他话,脸上的表情也是无温。学生们进场后悄无声息,偌大的礼堂里,连着轻微的咳嗽声都分辨的清楚,气氛显得很是死寂。 清浅然是想着,总司令能来参加学生们的毕业典礼,能给学生们一些激励、使同学们保家立国的激情更胜。也算益事一桩。可是,这样的一番阵仗,反倒隔阂了学生与军队的距离。在告别学校的最后时刻,留下了这场军纪整肃的记忆。 如此,不要也罢! 想着这些,交上教师证入场,被搜完身。一个声音从礼堂内传来:“严老师。” 清浅抬头去看,礼堂的演讲台下,何湿衣与几名军官正在那里。旁边还站着十几个人,正是学校安排负责维持会场持续的老师和同学。清浅急忙走过去。 待清浅走近,才看清教导主任也在,来不及与众人打过招呼,清浅站到人群里。 这位教导主任是新升任的,平素在学校以极会溜须拍马出名。与为首的军官谦辞了一番,先发了话: “诸位,总司令能够亲自莅临鄙校,乃鄙校之荣幸。诸位今日责任重大……”一番慷慨激扬的说辞,好似总司令的生死,正是要靠他们这几十个人才能保护好的。眼见这礼堂里,到处布置了司令的近戍卫兵,想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清浅只觉得这教导主任真是名不虚全,心里好笑,只不在脸上。 那为首的军官重新布置了任务给大家,倒是言明他们只要维持好会场秩序,管护好学生即可。清浅打量那主任,只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散了会,清浅正准备去自己负责的区域,何湿衣却是跟了过来。 “严小姐,今晨在学校门口,还请见谅?” “何少校严重,” “刚刚严小姐似乎有话要说?” “啊!”清浅暗苦,刚刚在人群里,她一直毕恭毕敬,并未使什么脸色。可是,自己的心思好像总逃不过何湿衣的眼睛。 “小姐是否是觉得太过大费周章?”何湿衣走在清浅身侧,礼堂下高高的墙壁上有小窗,厚实的布帘子已经被拉开,外面的光照进来,满室亮堂。何湿衣比清浅高出许多,一抬头正好看见何湿衣微微上扬的唇,在那亮灿的光线下,愈显柔和。 “总司令位高权重,理应周全。”清浅说的也是心里话。因为心系学生感受,所以不喜这样的阵仗,但清浅知道,政局正乱,这些‘阵仗’都是必要的。 “虽然如此举动,会影响典礼氛围,但政局混乱,不得不防。相机,何某定当早日归还。”何湿衣竟是在与清浅解释,清浅心有不安。 这人的心思细腻,处事有礼。清浅与其相处几次早已知晓。不想,却是这样面面俱到。这样的场合,他定当是极忙的,却是跑过来单为她解释这些。却不知,是单待她一人这般?还是,一向如此?清浅如此这一想不觉面红耳热,到底是小女子的虚荣心思。 “何少校严重,相机并不着急。”清浅揣着小心思,脸上极力神色镇定。 锦远的军事报纸上,时有刊登骆荣凯的近身戎装照。站在演讲台上的总司令,比报纸上要更显沉稳英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并没有演讲稿,骆荣凯站在那里,演讲的声音抑扬顿挫。 学生们情绪被调起,掌声不断。 演讲到高潮的时候,到底发生了变故。骆荣凯讲了一句话,引得下面掌声不断。随着如潮般掌声,礼堂里同时也响起枪声。演讲台上的何湿衣已经飞身挡在了骆荣凯前面。总司令的卫戍近侍官迅速护送总司令撤离,卫兵们涌进枪声响起的地方捉拿枪手。 学生听到枪声,心里已经慌乱。手持步枪的卫兵又佣进人群,再看主席台上,已经是空无一人。刺杀的人为躲避卫兵,不断开枪,有学生中枪倒地。枪弹无眼,礼堂里的学生们纷纷逃离礼堂。礼堂里还是老式座椅,学生一走动,顿时椅倒桌倾好不混乱。 清浅然是站在靠近礼堂小侧门的地方。于是,迅速舒散学生从侧门离开。学生们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撤离大半。 何湿衣本已护送骆荣凯撤离到主席台后的角门,距清浅并不很远。却突然将骆司令交于旁人,几个大跨步,翻过主席台的护栏,径直朝着清浅这边奔来。 清浅虽是曾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可是凭直觉,还是觉察出异样。顿时全身一震,身体僵硬,恍惚身后似是有寒风过境。人就那样呆呆的站在原地,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何湿衣的身影快速推移而来。 枪声近在耳边,眼前人影划过,清浅已经被一个有力的肩膀圈住。身子连带着在侧门的墙边,贴墙打了几个旋转。本能xing的,清浅急忙抓紧身前可以抓住的东西。 右手顿时一股湿热。 清浅抬头去看,她手抓住的地方,正是何湿衣的胸前。只见绿色的戎装上,一团血污。清浅这才惊觉,何湿衣受伤了!急忙松开紧抓的手。 几番贴墙而过,清浅几乎是被何湿衣半抱着在动。何湿衣一手圈着清浅,一手握着配枪。 “砰、砰、砰”几声枪响从何湿衣手里的配枪发出。被何湿衣圈在怀中的清浅,只觉的这声音比耳边炸雷滚过还要可怕。枪弹声声入耳,这样真实。 这,是会夺人xing命的声音。 一阵眩晕之后,清浅的双脚踏上地面,耳边一片寂静。 “严小姐,严小姐。”何湿衣的声音近在耳畔,清浅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余悸未消。 何湿衣的脸庞近在眼前,薄荷香,夹杂着淡淡硝味。嗓音依旧,盯着清浅的双眼隐隐带着些许焦急。黑亮的眸子仿若深潭,能把人吸进去。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群卫兵跑向这边。清浅自觉失神,急忙挪开眼睛。侧门的不远处,一个学生装男子仰躺在地。双眼大睁,身子底下大团血渍,手上还扣着一把乌黑呈亮的手枪。清浅轻轻一瞥,猝然惊吓住,急忙侧脸。 几个卫兵过来迅速将人抬走。 第一章 赴宴(8) “严小姐,有没有伤到哪里?”头顶,何湿衣的声音再次传来。清浅抬头去看,何湿衣脸色泛白,虽是受了重伤,脸上并无一丝苦状。看着自己的神色,却是盈满担忧。 “没有”。清浅恍惚的回答。 清浅刚刚被那男子死状吓到,心生怯意没有顾及其他。此刻,才发觉自己刚刚才松开的、紧抓住何湿衣伤口地方的手,慌乱中又牢牢抓在了原处。 “啊!何少校您的伤?”清浅不由得一声轻呼,急忙松开,手上鲜血湿腻一片。何湿衣身上的戎装,本是较重的军绿。响是这样浓重的颜色,也压不住那血色,该是受了怎样重的创伤。 “无碍,严小姐无恙就好。”何湿衣打量清浅并无受伤,嘴角竟还挂起一丝微笑。 “您还在流血。”清浅连忙拿出随身的帕子,捂住何湿衣受伤的地方。 “谢谢。”何湿衣不再礼让,伸出手去按住帕子,正好与清浅的手相触,清浅急忙躲开。四目相接,清浅本不是这样拘泥的xing子,只是一时的反应。看何湿衣脸上笑意微顿,不觉心生歉疚。但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转过脸,看向礼堂。 骆荣凯的随身侍官,已经向这边过来。 礼堂里的人,大都已被慢慢疏散出去。外面明媚的阳光,从礼堂的高窗上投摄进来。一排的亮光,洒照在红漆的木质桌椅上。然本次序井然的桌椅,经过刚刚的混乱,稍显凌乱。礼堂两边学生为了欢迎演讲悬挂的横幅还在,红底黑字。 紧张的氛围不再,只有几个学生干部与卫兵在清理现场,偶尔传来几声碎语。清浅有一瞬的恍惚。或许,刚刚并没有发生过激烈的枪击事件,演讲已经结束。 身边的这位年轻军尉,气色虽然很差。但还是保持着很好的风度,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无分毫改变。清浅突然忆起,第一次与何湿衣见面的时候,就便觉得,他是个不容小视的人。这个人,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还是这样的处变不惊,沉稳自制。 “何少校。”身后传来侍官的声音,清浅这才惊觉,自己还在何湿衣怀中。微微退后一步,离开何湿衣的怀抱。 “汪部长。”何湿衣看着来人,右手捂住受伤的地方。 “司令派属下马上送何少校去医院。”这位汪部长看上去四十多岁,看到何湿衣胸前挂血,竟是没有半丝慌乱之色,说话口气俨然复述一般。 清浅看的不由呆住,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军阀处事原来是这样子。 “严小姐,烦请跟我们走一趟。”那位汪部长,突然转过脸来看向清浅。清浅看礼堂侧门已经站了大群人,正是负责会场布置的学生和老师。 “汪部长,严老师受了伤,您把她交给我吧!”清浅正要跟随那位汪部长离开,何湿衣的声音响起。 “这……”汪部长显出为难的样子。 “我会跟司令解释。”何湿衣看着那汪部长的神情恳切。 “那好。”汪部长微一沉吟,便又离开。 “严小姐,你的手需要包扎,一起去医院看看。”何湿衣看着清浅,目光柔和。虽然是温和的语气,但却是不容清浅拒绝。 “好。”清浅今天穿一件西式短袖的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右手肘上,有一块小小的擦伤,许是刚刚不小心擦到的。小小的一块擦伤,清浅自己还未及发现。 清浅尾随在何湿衣身后,从小侧门离开学校礼堂。 礼堂外,汪薛见正领着那群学生老师,去向教室办公室。cao场上,部分老师已经在组织学生集合。清浅跟在何湿衣身后穿过长长的花坛带,准备通过学校东二区那边的侧门出去。 全校戒严,师大正门关闭。 汽车急速行驶在开往怀江医院的路上。副驾,吴午已经是不知第几次催促司机,将车的再开快一些。 上了车何湿衣一路无话。靠坐着。右手用清浅的帕子,捂着胸前受伤的地方,头偏向窗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清浅看他唇色愈见发白,更是不忍打扰。 入场时的排查这样严密,大家也都曾搜过身。怎么还会有人暗潜了进来。清浅想到哪被汪部长带走的学生和老师,心绪紊乱。总司令断然不会怀疑自己身边的卫戍近侍,那么,定是学校这边出了问题。刚刚,如果不是何湿衣替自己做了保。自己只怕也在那被调查的老师之列。 这已经是第几次,记得上次也是,自己受了胁迫,他从容淡定的救了自己。今天又是这样,自己似乎已经连番承蒙他的恩情。 清浅回头看何湿衣的侧脸,清俊的面庞上,双眉微蹙,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何少校?”清浅心里一紧,轻声喊了何湿衣一声,良久没有回应。 “何少校。”清浅伸手轻拉何湿衣的衣袖,他的身子径直倒向清浅。 “少校怎么了?”吴午察觉车后异样,急声询问。 “何少校晕过去了。”清浅的心未曾这样慌乱过。将何湿衣紧紧偎在怀中,帮何湿衣止血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吴午一听顿时大惊,急忙催促司机加快车速。 怀中的人,无知无觉的昏睡着。额头上是滚烫的热度,流了这么多的血,却还是忍着。上了车,也没有说出半句。要有多大的韧xing? 前座的吴午,还是在一个劲儿的催促司机将汽车再开快一些。 车窗外,大棵大棵的乌樟一晃而过,冠大叶密,葱绿非常。车速越来越快,到最后清浅只看到一晃晃的绿在眼前划过。绵延伸展的绿色,无休无止。清浅的心突然镇定下来,何湿衣一定不会有事的。 汽车刚到医院大楼,就有医生护士迎了过来。担架、吊瓶……都已齐备。医生将何湿衣从清浅怀中扶起时,清浅心里竟无端觉得落空。好似,是谁将自己紧要的东西夺去了一般。 手术,对于等待的人,总显漫长。 手术室外的走廊极安静,吴午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在这安静里很是清晰。“啪、啪……”皮靴踏在地上特有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吴午走的很急,那回声连着下一个脚步声,一声踩在一声上,持续不断。 清浅便想起小时候学琴,有不耐烦的时候。小手在钢琴上一遍遍乱敲,于是,那琴音便如这急切的皮靴踏声一般。这个音还未起,那个音已经落下。迫的听琴的张妈直呼:‘心似被吊到了嗓子眼上。’ 此刻,她的心也是在嗓子眼上。 清浅只是安静的坐在走廊椅子上,眼睛也并没有紧盯着手术室的门在看。她本是穿了一身白色暗花连衣裙,胸前沾上了一些血迹。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庞。吴午只看了一眼这背景,便不由的停住脚步。 严小姐怎么这般伤心。 第一章 赴宴(9) 清浅和吴午在手术室外面等的功夫,总司令那边已派人来问了几次。等到何湿衣做完手术,被推到病房去,汪薛见早已赶了过来。 学校里已经有学生承认与刺杀有关,清浅却已无心关注。医生说何湿衣的伤很严重,子弹伤到了肺部,要是再偏一点,只怕是会要了xing命去。清浅想到,那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是跑过来救自己,留心着自己手肘上的小擦伤,替自己做保…… 此刻,他就安静的躺在这里。麻药还没过,一直昏睡着。褪去一身戎装,仿若一般平常男子。 床头柜子上是一束兰花,花香清烈,淡淡的,却似乎要沁到人心脾里去。清浅本是大咧的xing子,前几年经了事儿,xing子才变得沉稳些。可是,却也只是面上。今天看何湿衣这般情形,心里是真正儿觉出沉痛,伤心。 这份伤心,却是连自己都讲不清楚的。‘他待自己这样的好,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他。’暂且将这份伤心归咎成这样。 “严小姐,估计何少校醒来还得有一阵子。要不我让司机先送您回去?”吴午看清浅站在何湿衣病床前,神情落寞,忍不住开口。 清浅看看外面天色,却已晚了:“那我明天再来。” 学校里发生的事,并未传扬出来。清浅在医院里清洗了衣襟上的血迹,才回的家。严业正还未回来,清浅晚饭也没吃,便早早睡下。 小西只当她在学校忙活了一天,累了,不去打扰。 清浅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 因为天热,窗户并没有关。一轮明月挂在窗前,大如圆盘。夜很静,院子里的虫鸣时有响起,萤火虫在窗前飞过……。若是往日,清浅必会搬了椅子到院子里纳凉。可是,心里挂记着何湿衣的伤。却只是隔着纱帐,静静的躺在床上。回忆着自见何湿衣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 这么大以来,除了父亲,何湿衣是第二个待自己极好的人。想起宴会上初见,他请自己跳舞,茶楼上的解救。今天那样混乱的场面,他还分神过来保护她,受了那样重的伤,还在记挂着自己的擦伤……零零碎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心口似有一处被堵住,说不出难受的难过 混混沌沌,到了下半夜才睡过去。 次日早上,小西惦记着清浅昨晚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便睡下。便比之平日早一些去清浅房中,进去却见床上已是空无一人。到了饭厅,佣人正在收拾碗筷,便急忙询问。然来,清浅已经出门。 严业正昨晚回来的晚,看小西在饭厅里,清浅却并不在,问了一句:“小姐呢?” “小姐一早出门去了。”严业正并不很管束清浅的活动,小西一边帮着佣人收拾,一边回话。 “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严业正还是一贯的声气,但脸上似乎并不高兴。小西懂的察言观色,急忙应承。 清浅一早坐了黄包车去往怀江医院。快近病房,脚步却迟疑起来。正有护士端了药盘过来,清浅只得跟随着进去。 “严小姐。”吴午一宿没睡,眼圈深沉。看清浅进来,连忙从椅子上坐起。 “何少校醒了吗?”清浅走近床边。 “还没。”吴午脸上布着愁容,只不过一晚,人已憔悴了许多。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你一夜没睡,先去休息一下吧!”清浅看吴午不过二十出头,皮肤黝黑,虽是极力老成,但到底担着心。 “也好,我回去换身衣服,身上臭烘烘的呆着也不合适。”吴午确实一宿没合眼,天气炎热。昨天的衣服也没换,浑身不舒服。 送走吴午,清浅回到病房里,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涂在何湿衣的嘴唇上。他一直昏睡着,气色却比昨天好了许多。清浅在路上的时候,看花店里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便买了一束。 病房里正好有空置的花瓶,清浅看何湿衣还在昏睡。便去医院卫生间的水池子,接了一瓶水回来。清浅正将大束的栀子花cha到花瓶子里,察觉身后有眼光注视着自己,回过头去看,却见何湿衣已经醒来,正看着自己。心里顿时大喜,笑容璀璨: “你醒了。” 何湿衣朦胧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有人影在床边晃动,仔细辨认却是清浅。只不作声,看着她在那里cha花。她今天穿一件月白绛纱旗袍,旗袍的颜色跟栀子花一样白。头发盘起,几缕碎发散落耳际,仿若旧式人家阁楼里的小姐。只是,这回头对他璨然一笑的那份神采,又偏偏是新式女子的眉眼。 “嗯。” “太好了,吴午一定高兴死了。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清浅双手紧握抚在胸前,整个人顿时盛满了神采。看了何湿衣数眼,便跑出去叫医生。 何湿衣看清浅急急忙忙跑出去身影,只是轻轻一笑。‘这样的情状,才像是他见到过的她。’ 医生护士来的很快,给何湿衣做完检查,也是极高兴。怀江是锦远最为拔尖的医院,医院里的医生也经常为军政要人诊治。不过,昨天汪部长却亲自过来交代,医生们这才晓得,然来接待的这位,是很不一般的人物,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何湿衣昏睡了一晚,醒来之后,精神越发好起来。清浅吩咐司机小章,去医院外面买了些粥。应该是专门卖给病人的粥,米味清香,顺便的几样小菜,看上去也是色泽鲜亮。清浅拿了勺子喂给何湿衣,何湿衣本想要推辞,到底虚弱无力。 正吃着粥,吴午已经换了衣服过来。看何湿衣醒了,自然是很高兴。开起玩笑来:“我在这儿陪了一夜,少校连眼皮子都不带抬。到底是严小姐能耐大些。” 清浅知道这是玩笑话,但还是脸上一热。 何湿衣也只是浅笑,吃了些粥,便又睡下。 何湿衣睡下不久,便有穿着戎装的军官,拿了礼物来探望。清浅并不认识,只含糊的打了招呼。 听吴午的意思,昨天的事已经彻查清楚。是有人假扮了学生混进礼堂,又有师大的学生里应外合。考虑到学校声誉,事情并未声张,学校里的学生也被下了禁口令。 清浅知道,也许并不全为顾全学校颜面,才秘而不宣。但军部有其他顾虑,清浅也并不能猜度。如今南北隔江而据,表面上和平共处。一江之隔,北地的sao乱迟迟未有平息的迹象,南部哪天突然发难也是保不准的。 严业正一贯不允清浅谈论军政要事,清浅也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吴午如此说,清浅也只是含笑不语。 第一章 赴宴(10) 清浅从医院回到家里已是午饭过后,不想,父亲竟在家里。 气温很高,明晃晃的阳光刺眼的紧。正院外青石方砖上,被佣人洒了水,冒了丝丝儿的热气,很快湿迹儿便不见。踩在上面,脚脖子上阵阵的热。严业正在客厅里一个人下棋,清浅真是想不通,这样热的天,父亲还能静下心来下棋。 父亲下棋是最不喜欢被打扰的,清浅轻手轻脚的走到严业正跟前,看了会儿棋局。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乐趣所在,正在研究那边的棋子儿剩的多。严业正的声音传来:“今天起了大早去那里了?” “去看个朋友。”严业正是向来不过问清浅外出,今天这样问很少见。想到反正军部要秘而不宣刺杀之事,不告诉父亲也好。 “我已经托人给你买了最近一班的船票,这几日,你在家好好准备准备。”严业正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棋盘,仿若知会一件极小的事情。 “父亲!”清浅的事,严业正做决定之前,向来是会与清浅先商量。这一次却是这样匆忙决断,没有征兆。 “我想等您生日过了再去,您叫那人不要买票了。”严业正素来好商量,对清浅又是极宠溺。清浅想着自己央求,父亲定是会改变主意。 “胡闹。”严业正将棋子‘啪’扣在棋盘子上,已然发怒。 “父……。”清浅不想父亲竟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竟是被吓的呆住。愣愣的立在当场。 “这几ri你就不要再出门了,在家好好准备。”严业正说完话,便径直出了客厅。 清浅在客厅呆呆站了良久,一阵委屈一阵恼恨。冥思苦想也闹不清父亲这莫名的脾气从何而来。回到自己的院子,丫鬟小西正在浇院子。只说:“小姐怎么现在才回来,老爷都等小姐一天了。” 清浅心里一跳,难道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去探望何湿衣的事,生了气。父亲一贯不喜欢与军部里的走动,同样教导清浅不要与军中之人来往。 想到症结所在,清浅反倒轻松下来。 晚饭,照例是两个人吃。清浅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严业正最喜欢的马蹄酥鳝。严业正还是一贯的寡言少语,不过看到桌子上的菜,脸上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父亲。”清浅看严业正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 “嗯。” “我今天是去医院看望何少校,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清浅将在学生发生的事,详尽的告与严业正。 “何少校救了你的xing命,理应如此。”严业正语气平静。 “那父亲您?”清浅没想到父亲并不是因为此事发着恼,顿生疑惑。 “漕帮前阵子出了大事,漕帮当家生死未明。估摸着,葛靖马上便会回锦远主持大局。为父担心那人至今还心有不甘,所以,才想要你尽快出国。”严业正眉头蹙紧,似乎并不想提起此事。 “父亲。”清浅没想到,父亲是因为这样,才突然催促自己出国。 五年前,清浅与漕帮当家幼子葛靖产生过节,在锦远轰动一时。严家得罪漕帮,在锦远差点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后来,严业正请了“锦远第一商”的齐家求情,漕帮才算没有追究。随着事件中的葛大少爷离家远游,事情才算慢慢平息。 “为父本不想告诉与你,但你的xing子。”严业正无奈一笑,脸上尽是宠溺之色。 “我出国去了,那您怎么办?”清浅想到父亲的苦心,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内疚,声音都不觉变的哽咽。 “漕帮大当家曾经承诺过,绝不会伤及我们父女xing命。漕帮向来重诺,必不会为难与我。为父只觉得那葛靖对你还并未死心,只怕……”严业正后面的话并没有说,但清浅已知父亲所指。 清浅的手不自觉抚上手腕,隔了经年,那里,淡淡的伤疤还在。五年了,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懵懂莽撞的孩子。 “我听父亲的便是。”这几年,清浅发觉自己越惯于说这句话。 “父亲,这几日,我想去医院里照顾何少校。”清浅本已出门,突然又回头说。 严业正神色流转,端着茶碗的手,有瞬间的紧绷:“理应如此。” “谢谢父亲,我先回屋去了,您也早些歇息。”清浅粲然一笑,转身轻巧的出了门。耳下的两颗珍珠耳环,轻轻晃动 成套的沙发座椅,一色的茶具器皿,装裱精美的画框,没有病房一贯的消毒水味。床前的小柜上,一束亮白的茉莉花,满室馨香。清浅的脚已经踏在光亮的红木地板上,还是怀疑,这是在怀江医院? 怀江医院竟然有这样的病房! “严小姐,您来了。”清浅还在犹疑的打量病房,吴午已经迎了过来。 “怎么换了病房?让我好找。”清浅回过神,只不过几天工夫,何湿衣脸上气色已大好。清浅进门,何湿衣正靠坐在床边看书。 “是司令亲自吩咐换的。”吴午说着话,语意里带着一丝神气。 “哦,难怪。看来,我这花估计是没地儿cha了。”进来时,便看到门口一溜儿摆满花篮。看到病房里的布置,清浅算是恍然大悟了。 “怎么会没有地方cha?严小姐来,总会带花。我们少校可是特地吩咐留了花瓶,我这就去打水。”吴午笑呵呵的捧了花瓶出去,并不给清浅争辩的机会。 清浅知道,何湿衣定然是没有吩咐这样一句。可是,何湿衣靠在床边并不否认。只是望着她淡淡的笑。 清浅今天穿一件湖蓝色短袖旗袍,头发没有挽起。那旗袍的颜色,与时下女学生装的颜色是一样的。她捧了石榴花儿站在病房中,红花蓝裙,如同羞怯的女学生。这情状看在何湿衣眼里,心里似是有轻柔划过湖心,泛起圈圈涟漪。那本是很轻柔的东西,轻轻一划,却能够将平如镜面的湖打破。 今天出门的时候,清浅看院子里石榴花儿开的极好看,便折了几枝。清浅捧着花儿,站在房中央,被何湿衣长久的凝望,心里不觉羞怯起来。 空气中,花香靡烈。 “吴午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去看看。”捏着花枝的手不觉间用了力气。花枝折断,猝然疼痛,清浅顿时清醒,慌乱的步出病房。 出了房门,清浅靠在病房外的墙边,气息紊乱,久久难平。 病房里,何湿衣看着紧闭的房门。本是清冷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 吴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军部办事。吴午一走,何湿衣接着看报纸,房间里又陷入沉静,清浅本是爽利的xing子,不知为什么,在何湿衣面前,却总也大方不起来。床头柜子上有新鲜的水果,看那篮子上的标识,便知是外贸货。这样的时令节气,那里还有橘子可吃。清浅挑了一个黄橙橙的橘子,剥给何湿衣吃。 橘子刚被剥开一个口子,一股橘子所特有的酸甜扑入鼻尖,嘴里似乎也泛起了酸味。清浅将橘子剥的极干净,连着橘瓤上的那层白色橘丝都剥的干干净净。她低着头只管专心致志的剥橘子,披散的头发顺到了两边,露出后劲上一撮白净的皮肤,吹弹可破。 何湿衣本是被那阵橘香,引着抬了头。目光所及,正是撞上了这一处。一时间竟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镇定片刻,便只当是好奇: “严小姐这橘子剥的真是干净。” “这橘丝有些苦味。”清浅剥桔子,一向习惯如此。 “其实橘丝是好东西,有理气化痰的功效。”何湿衣记得,在家的时候庄姨曾经告诉过他。 “我只当这橘子剥了这层丝,既好看又好吃,费点功夫,也是没什么。然来是白费了力气。”清浅不再剥那剩下的橘丝,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何湿衣。 第二章 远行(1) “谢谢。”何湿衣相接的手,正触到清浅的指尖。只觉得一股酥麻只抵手臂,脸上却依然镇定自若。 清浅看何湿衣闲适的靠坐在床前,病态全消,气度从容。到底是行伍出身,何湿衣恢复的很好。今天的精神也显得格外好,心下放心不少。 “严先生的生日快要到了吧!”何湿衣突然问这样一句,让清浅摸不清收尾。 “家父生日正是下个月十三。”清浅不知道何湿衣所问何故。 “那严小姐出国,也差不多就是这半月之后。”何湿衣对着清浅说话,语气里竟透着淡淡的失却之意。 “我并不等父亲生日过了再动身,父亲已经差人买票,只怕这几天里便要启程了。”清浅这才想起,不久前曾与何湿衣提起过,要等父亲生日之后才会出国。说着,心里猝然生出一股莫名惆怅。 “何少校,好好养伤。我只怕是不能等都少校您出院……。”清浅簌簌的说,似乎生怕何湿衣出口打断。病床前那边,却是长久的安静。 “这样,那祝严小姐一路顺风。”何湿衣静静的听清浅讲完,声音一贯的温和有礼。 晚上回到家中,清浅只觉得说不出的疲累。晚饭的时候严业正并没有回来,清浅草草吃过晚饭。回到房中只是心不在焉的看书。今天在医院,自从说了要出国的话,何湿衣吃罢橘子便躺下休息。直至吴午过来,自己离开,两人便再无过话。 何湿衣并没有显出特别的神色,这本就是自己想要的。可是,为什么,又无端端的觉得难过。 清浅想着心事,书也看不进去。 揉揉酸涩的胳膊,只见丫鬟小西从院门里一路小跑着进来,脸上犹挂着泪痕。小西虽然年纪小,但一向要强,轻易不会哭。清浅甚是惊讶,连忙哄问:“出了什么事,竟能惹的小丫头你掉流眼泪儿。” “戚家小姐寻死了。”清浅本已拿了书站起来,听见这一句,脸色霎时惨白,书从手里滑出去。 “小姐……小姐,您别急。都怪我说话没说全,戚小姐没死,没死。”小西看清浅这个样子,急忙过去相扶。暗骂自己嘴笨。 “快说,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清浅听小西这一说,满腔的悲痛一下还未缓过劲来,拉着小西的手不肯松开。 “我们边走边说吧,戚家已经派了人来请您过去。”小西知道小姐与戚小姐的关系不一般,早已与那来请的下人将事情问了清楚。 原来,这几日戚家祖母生了大病。她向来心疼这个小孙女儿,正逢病中,自然倍加想念。戚老爷虽然恨女儿不争,但对老母一向孝顺。眼见凉芷这几日也甚是乖巧,遂答应了让凉芷去老宅子探望老祖母。 谁知,看望完老祖母,回来的路上,戚凉芷趁下人不注意逃脱。幸得凉芷随身的丫鬟,在凉芷出逃不远的一个井边,发现了凉芷随身带的饰物。忙叫了人到井里捞寻,这才将戚凉芷从井里救了上来。 清浅交代了张妈,便急忙跟着戚家的司机上车。 车子一路驶去,却不是去往戚宅的路,清浅禁不住疑问戚家司机**,这个**清浅也是认识的,她与戚凉芷读书的时候,**经常送凉芷上学: “江叔,小芷不是在家里?” “严小姐与我家小姐交好,这回一定要帮帮我家小姐啊!老爷这会是真的动怒了,不准小姐进门。可怜小姐这会儿,还在老夫人那里。”听**口气,戚老爷是真不打算认这个女儿了。清浅心里一紧。 “江叔放心,清浅一定会帮小芷的。” 车子一路行至锦远近郊,总算是到了戚家的老宅。幸得是夏天,戚凉芷跳到井里,被救起后并无大碍。 清浅还是第一次见戚老夫人,是很眉目和善的老人。虽卧病在床,病容犹在,但说话气度却还是不失大家长的风范。老夫人命人搬了凳子至于床前请清浅坐,又屏退了下人。清浅一心想要快些见到凉芷,心里发急。但看老夫人这样客气,便只好安静坐下。 “严小姐,老妇人求你个事儿。”戚老夫人说着话,已经抓起清浅的手。 “老夫人严重,我和小芷本就是朋友。您能找我,我已是感激不尽。”清浅本已猜到戚老夫人屏退下人,是要与她说凉芷的事。却不想自己还能办上什么忙。 “眼下凉芷能指望的人,就只有严小姐了,难得你不嫌弃。” “齐老夫人但说无妨。”清浅却不知这戚老夫人有何打算。 “凉芷的孩子没了,她蔚白表哥也不知去向。凉芷现在是一心求死。我听说,严小姐过些日子就会出国去。都说国外新鲜,我想如果凉芷能够跟着严小姐一起出国,见些世面,放宽了心。也许……”戚老夫人簌簌的说,清浅却已经心若冻冰。 凉芷有孩子了,孩子又没有了。这些,她竟然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凉芷一时的抗争,定会换来她想要的幸福。上次的信件,她还鼓励凉芷要坚持。可是,凉芷已经坚持到了绝望。 “老夫人考虑的周全,老夫人放心。凉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绝不会让她就这样下去的。” 清浅眼里生出坚毅的光,那光让戚老夫人安心:“好孩子,去看看凉芷吧!” 房间里很亮,只要是能亮起的灯,都是开着的。清浅步入房间便被这光亮灼痛了眼,更是被床上那个清瘦的身影灼痛了心。床上那个呆愣无神,身影憔悴的女子,是她记忆中温婉的挚友吗? “小芷,我是清浅,我来迟了。”清浅走近床边,小心的拉过戚凉芷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清浅,我……我该怎么办?”隔了许久,没想到怀中的人不曾推拒,竟还能轻声喊出清浅的名字。 “小芷,我带你出国,我们出国去,一切都会过去的。”怀中的人那样无助,那样纤弱。清浅心里充满了愧疚与悔恨,如果她能多关心凉芷一些,也许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晚上,清浅抱着戚凉芷说了许久。当戚凉芷说;“井水很冰,我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一个黑洞,可是没有人给我光亮,幸亏你来了,清浅。”那一刻,清浅迫切的想要马上出国去。 她希望,凉芷能够在国外得到救赎。 第二章 远行(2) 汽车上了柏油路,基本上没有看见别的车子。盛夏时节,路两旁的雪松,乌樟,都是极葱翠。刚刚经历一场急雨,更显格外绿意盎然,给人以清凉之感。 车子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是到了军部双子楼,远远的,便看到背着枪严禁以待的警卫。站在镂空的铁门旁,清浅有几分踟蹰。自从凉芷出事的那个夜晚起,清浅已经好几天不曾来探望何湿衣。今天到病房,医院里说人已经出院。 她便莽莽撞撞,寻来了这里。 “严小姐。”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清浅回头来看,吴午刚好下车,恰似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吴长官。”看到吴午,清浅微微松一口气;“何少校的伤好些了吗?” “我正是要去何少校那里,严小姐要不要同往?”吴午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一副很机灵的样子。 “好。”清浅点头,跟在吴午身后进入军部大门。 穿过双子楼中间宽阔的长廊,再往里面深入,便是别有洞天。两个小型活动场后,一排排白色小楼映入眼帘。 “严小姐,可有好几日不曾看见您呢?”步行有一段距离,好在刚刚下了一场雨,微风徐徐吹来,很是舒爽。 “实在抱歉,最近在忙些事情。”清浅心里觉得歉然,说话不觉愈发客气。 “严小姐可是在忙出国的事?”吴午含笑。 “嗯。”清浅为戚凉芷出国的事,一直在与戚老夫人一起劝说戚老爷,也算是为出国的事忙碌。 清浅与吴午闲聊着穿过活动场,远远看见一个紫衣洋装女子从活动场南侧过去。清浅微微一顿,那样熟悉的身影。 “在看什么?”吴午看向突然停住的清浅。 “哦,好像看到了一个学生。”清浅微笑,齐家与军部交往素来频繁,能在这里看到齐雅并不奇怪。 虽是一般的宿舍,却是十分精致。房间被一分为二,绕过房中的八仙贺寿红木屏风,便是起居室。何湿衣正靠坐在床榻上看报纸,似乎听见进门的脚步声,抬起头正迎上清浅的目光。 可能是走路的原因,清浅的脸颊上,有着淡淡的红润。只不过还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素黑的暗格旗袍,也并不显的老成,反衬的皮肤吹弹可破。 几日不见,何湿衣的气色愈发见好。送上带来的礼品,清浅走近床边;“何少校可好些了吗?” 吴午早已奉了茶水上来。 “好多了,严小姐费心。”何湿衣放下报纸,专心与清浅讲话。 刚刚一场急雨,使得燥闷的天气微微凉爽,空气里的风都显得熨帖。 清浅手中握着温烫的玻璃杯,茶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叶在杯中翻飞,仿若正在进行一场纷飞的舞蹈,茶香四溢。清浅摩挲着玻璃的杯套墙面,心里也似那喧闹的茶叶一般,无端慌乱起来。 宿舍里很安静,吴午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何湿衣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对面。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尽心的为着凉芷的事在、奔波。一心一意要出国去,不再去想那时而从心底泛起的莫可名状的惆怅从何而来。她向来是果敢的xing子,这几年,这果敢里越发多出稳重、睿智。 只是,这几日,在出国这件事上。她却似乎依着往日的xing子行事,一心想着快刀斩乱麻。 直到此刻,坐在何湿衣近旁,那份莫可名状似乎渐渐明晰。 “严小姐出国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何湿衣看清浅一直安静的坐在那里,神情显得几分无措。 窗外,又开始下起蒙蒙的雨,南部气候湿润,雨量充沛,又地处佑江下游。每年五六月间雨下的猛些,水务处便不得闲。今年却是例外,连月无雨,地里的庄稼都被晒的翻转了叶子。本以为是没有雨下了,却只是迟些,到底还是要下的。只是有一些延迟,可却令身在酷热的人存了假想。 茶杯里的茶叶都已沉入杯底,茶色鲜嫩,绿的鲜亮。清浅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仰起头对着何湿衣浅笑;“何少校,我今天是来向您辞行的。” “就要走了?”何湿衣口气平淡,似乎已然料到。 “嗯,明天的船。”清浅心里生出失落,她这般小心翼翼。他却还是那样坦然自如。 “几点的船,我去送你。”何湿衣询问,礼貌而周全。 “何少校有伤在身,还是不必劳顿才是。”不知为何,清浅心里竟微微生出了一种叫做“难堪”的东西。只想着快些结束这场谈话,逃离这境地。 然来,一直一来都是自己错想了。 “严小姐远行,我应该去送的,也不知下一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何湿衣打断清浅的推辞,话语里带着几分坚持。 “明天下午,三点。”清浅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下去。 “我有个朋友在英国那边,严小姐如果遇上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何湿衣似乎早有准备,说着话,已经从床边的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将夹在书中的一份名片递给清浅。 “谢谢何少校。”清浅并不推辞,伸手接过。 两人略略又说着关于出国的事情,吴午进来,似乎有军务要与何湿衣谈。清浅趁机起身告辞。 吴午想要相送,被清浅回绝。 正是办公时间,楼道里很安静。清浅的皮鞋,踏在木质楼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清脆的、急促的……。是的,她很急,好似后面有一个可怕的东西正在追赶自己,她逃的这样张徨,这样难堪。 出了宿舍楼,清浅才发现自己把手袋落在了何湿衣的宿舍。里面有许多平时带惯的东西,而且外面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迹象,再怎样不愿回去,总是要拿回雨伞的。 顺着楼道,清浅又返身回去。清浅走的慢,不知不觉,便到了何湿衣的宿舍门口。正准备敲门,里间传出声响。 “少校,您真的打算就这样让严小姐离开?”是吴午的声音,透着满腹的疑问。 “不然怎样。”何湿衣的声音没有温度。 “可是……”吴午似乎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出国本就是她的理愿。我凭什么横加阻难。”本是平常的口气,透过厚重的门板传出,似乎平添了几分落寞。 清浅听在耳间,恍如惊雷。 他是这样想的吗?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清浅恍恍下楼,心内砰砰乱跳。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他的语意很是明了,甚至带着睿智的理智。可是,正是这样理智中略带失落的言词,令清浅徒然间觉得茫措起来。 第二章 远行(3) 车子里很安静,在雨中行的也很平稳。司机小章看见清浅冒雨从军部冲出来,脸上神色悲切,自然是不敢说什么话。 车内安适,清浅置身在这一方安稳里,心却是纷乱, 车窗外,大雨正凄凄。远远的便看见,田埂上放牛的孩童想要躲避促雨,又要拉扯大水牛,左右为难。抹一把脸上的雨渍,终于有了决定。放牛的孩童矫捷的趴上水牛背,任由大水牛悠闲的在雨中缓行,小小的身影站在大雨中的水牛背上肆意玩耍。 隔着蒙了雨渍的玻璃窗,车窗内,清浅悄然已做出决定,是应该与父亲好好谈一谈。 清浅心绪激动的步入院子,便听见严业正的笑声从客厅传出。定定神,缓步入内。客厅里严业正与戚凉芷正在下棋,旁边围着李管家、张妈、小西,个个面露喜色。就连戚凉芷也难得的精神了许多。 “小姐。”小西眼尖,第一个看到清浅,急忙走过来。 “清儿!你这个同学棋艺了得啊!”离开戚家老宅后,戚凉芷便搬来与清浅同住。 “严老爷过奖。”戚凉芷浅浅一笑。 “呀!小姐您身上怎么都是湿的。”小西摸到清浅衣服上一片湿凉,惊呼出口。 那边,严业正与戚凉芷齐齐朝她看来。 “忘记带伞了。”清浅只得捏造个幌子。 “都是要出国去的人了,还不懂的照顾自己。快带你家小姐去换身衣裳!”严业正嘴上虽是苛责,脸上却并没有着恼。后面一句是对小西在说。 小西连忙拉着清浅回房换衣服。 “小姐啊!上午您不在,戚家管事来过了,在老爷书房里说了好一会子话。”小西一边替清浅收拾着换下的衣服,一边与清浅说着话儿。 “戚老爷原谅小芷了?”清浅心里一喜,难道是因为离别在即,戚老爷子改变了心意? “估摸着还没呢?不然戚老爷不就亲自来了。”小西皱皱鼻子,转眼又咧嘴一笑:“不过也差不多了,戚家管事带来佣人并资费给戚小姐,戚小姐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竟能陪着老爷下下棋了。” “小姐啊!幸的遇上您出国。您这次,真算的上是戚小姐的贵人……”小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清浅却已步出房间。 清浅走的很慢,恍惚着便至了廊下。身上的墨绿如意襟旗袍,柔软糯滑却也透着丝丝的凉意。清浅立在那里,突然忆起第一次与凉芷去旗袍店里裁衣服。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因由,使得两人一起去了旗袍店。 那是记忆里第一次与父亲、佣人以外的人外出。也已不记得说话的内容,只是那个下午,两个身穿旗袍并行在街上,笑逐颜开的女子身影。在清浅的脑子深深烙下,久久不忘。 从前那样温婉灵巧的人儿,如今柔弱无助的凉芷。如果没有她的陪伴,她该怎么办? 隔着涔涔雨帘,客厅里紫檀木家具散发着暗哑的光泽。戚凉芷娇小的身影窝在大大的椅子上,手握棋子,眉头轻锁,父亲嘴角挂着赞许的微笑。清浅脑中突然划过一个词语;“举棋不定”。 客厅里的戚凉芷看到站在廊下的清浅,挥手招呼。挂着浅浅微笑的脸上,虚气犹存。 清浅心中一痛,只是因为自己心头小小的萌动,怎可忍心? 细雨蒙蒙,江面上漫着雾气,天地都笼罩在这白茫的水汽中。码头上,搭船的人很多。油纸伞、洋花伞挤挤挨挨。 清浅与戚凉芷要先乘船去钦港,然后经由钦港改乘客轮,直接出海到英国。严业正已经拜托相熟的朋友在那边打点好了一切。严业正看了下怀表,一点四十整:“时候差不多了,上船吧!到那边后记得报个平安。” 水雾弥漫,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朦胧。码头上远行的人、送别的人,络绎不绝。她,也是其中一个。清浅拥抱父亲,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幼时总是跟随父亲出门远行,远路难行。可是,不管怎样艰险,清浅心里从没有过凄苦之感。因为,父亲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注视着她,保护着她。 严业正穿一件黑色长衫,他本就身材修长,薄薄的水雾里,隐隐显出一种颓败。离别在即,清浅因为自己突然有这样的体味,心生不安。 “小姐。”船已经抛锚,清浅站在船头与父亲告别。小西轻轻拉了清浅的衣袖,目光所及。 船行的很慢,码头上送别的人已纷纷离散。一辆黑色汽车停靠在江岸上,细雨中,熟悉的身影立在车边,静默的注视着清浅的方向。隔着雾霭沉沉,其实已经看不清面孔,清浅在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震。 尽管,她故意将开船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数,他还是来了,来送别她。 船慢慢的行,江面上水流有些急。细小的水浪一浪赶着一浪,看似舒缓无害,其实却有着强大的后劲。清浅站在船头静静的望着,直到连岸上的汽车,也变成了模糊地黑点。客船上的管事催促了几次,这才缓步进入舱中。 江岸上,雨越下越大。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江堤,浪花翻转,起起落落。何湿衣只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今天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目送远行的人,却令他想起另一个骄阳似火的六月。少女在在堤坝上挥舞着小手,欢欣雀跃。 十年,人事易变。 换我来送别你。 他静默的矗立在雨中,脚下是波涛汹涌的浪潮。 下午何湿衣还要去医院做检查,吴午站在何湿衣身后。看着何湿衣猝然显得孤寂的身影,一时间,竟不敢出声催促。 第二章 远行(4) 因为戚凉芷是后来补的船票,从锦远至钦港,两人要共用一间船室。船室里有些暗,戚凉芷正就着油灯看外文书。晶亮的灯罩子罩住那一团跃跃欲试的小火苗,黄色晕开,满室橘光。戚凉芷的成绩并不坏,已经打算好,到了英国之后,好好复习,争取考个好学校。 对于这样的打算,戚老爷虽然还是不愿认女儿,但也是默许的。不然,也不会遣了得力的老妈子,并出国的资费与戚凉芷。 对于这意外的希望,戚凉芷很是珍惜,主动拿起外文书,时时复习。 船室静谧,清浅坐在凉芷对面,盯着那小小的油灯恍惚出神。 “怎么了,自从昨天起,你就心神不宁的?。”许是有了新希望,确实能令人焕然一新。戚凉芷看上去气色还好,也愿意关心旁的人。 “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清浅看到对面凉芷猝然刷白的脸,自知失言;“对不起,我……” “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的为对方着想吧!”戚凉芷凄然一笑,竟也认真思考起来。她与莫蔚白的相处便是如此,她一心一意为他打算,不惜离家悔婚。可是,当她深陷囹圄,他又在哪里? “只是这样?”清浅有些不确定。 “还要怎样?”戚凉芷心内涩然,能够做到这样就属不易。 “哦!”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遇上了什么人吗?”戚凉芷何其聪慧,清浅今日的恍惚,她已察觉。只是不知却是为情伤。 船室较小,油灯昏亮,空气有些闷热,戚凉芷推开小窗。外面一片漆黑,细细的听,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的雨声,令清浅想起小时候,佣人们养的蚕在吃桑叶的时候,声音就是这样的。那本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可是在那阵沙沙声之后,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叶柄。 清浅心里没有来的生出软弱,想要倾诉:“嗯”。 “是个怎样的人,我认识吗?”戚凉芷仔细回忆,在她的记忆里,与清浅最要好的男子便只有边家少爷——边少贤。 “你……不认识,他待我很好,他救过我多次。”何湿衣是真的待自己很好。 “何湿衣?你昨天去见的军官?”何湿衣这个名字,戚凉芷最近总是在小西的嘴中听到。不由心头一惊,照小西的说话,两人认识时间应该不长。 其实,在戚凉芷认为,清浅在对待男女之事上是迟缓的。 五年前,发生在清浅身上的事,戚凉芷也曾亲见。那时候,她与清浅并不熟稔,只如大多同学一样作壁上观,暗叹此女行事胆大。直到后来与清浅结识,她才真正明白,以清浅的个xing,是能做出来那样的事的。 再后来发现边少贤与清浅关系甚好,还以为两人已经互生情愫,却原来不是。 “他……受了伤。”清浅轻语。 “嗯。”戚凉芷很少看清浅这样踟蹰的神色。 “可是,刚刚我看到他在岸上。我骗他,故意将船行的时间往后延了一个小时。可是,他还是来了。”清浅的声音渐低,后近于喃语。 “你为什么要骗他呢?”戚凉芷放下书,轻问。在她的印象里,清浅行事果断,绝不如今天这般,娇柔无助的情态。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只是觉得难堪……我没想到他会来……” “清浅,你不想出国了吗?”戚凉芷盯着好友看,她第一次见到清浅露出这样迷茫的神色。 “当然不是。”清浅几乎是飞快的否决。 “我只是……”清浅也无法说明心中所想,一时如鱼鲠在喉。 “那他喜欢你?”戚凉芷认真的看着清浅。 “我不知道。”清浅是真的看不透何湿衣的想法,他待她好,可是并不是只待她一个人好。还记得咖啡厅的那一次,他对齐雅温言轻语。 他的那些只言片语间,今天的送别,他待自己一直都很好。可是,如果他真的待自己好,又怎不出口挽留呢?清浅觉得紊乱。 “如果无法确定,便不要鲁莽行事,我是你最好的前车之鉴。”戚凉芷拧眉,语气慎重。 “小芷。”清浅心头酸涩,起身扑入戚凉芷的怀中。 第二章 远行(5) 船到了钦港,已经是下午六点。清浅与戚凉芷要在事前预约好的饭店住一宿,然后坐第二天早上八点的客船。 清浅住的客房外有小小的露台,站在露台上就能看到大海。 清浅本就是谋定则断的个xing,自那日启程前,决定就算是为了戚凉芷也是定要出国,心里就已然打定主意。只是在看到何湿衣送别的身影时,心生软弱。想起与戚凉芷的一番对谈,不觉心上悲凉。 自己确实不能再莽撞行事了。 至身在凉风习习的夜色中,清浅只觉得港口的渔火那样远,遥不可及。 钦港是大港口,人流量大,等清浅她们搭了车过来,码头上,已经有乘客开始上船。眼前这艘华丽庞大的客轮,就要送自己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面对新的生活。想到这些清浅心里并没有生出欢喜的雀跃。 似乎有太多牵挂还在,离别时,父亲颓败的身影,何湿衣模糊遥送的身影……。她向来果断,思及戚凉芷昨日所说,遂强打精神;“小芷,我们上船吧!” “清浅,我不走。”本来一直走在清浅身侧的戚凉芷,突然停住脚步。 “小芷,你……”清浅一阵错愕,她不知道戚凉芷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见到蔚白了,我要与他在一起。”戚凉芷说着话,望向码头不远处。一个清瘦的长衫男子立在人群里,一直注视着她们的方向。看着两人撇向这边,匆忙低头,准备离开。清浅身边李管家早已追了上去。 “莫蔚白!他怎么会在这里?”清浅一惊,自从戚凉芷被软禁之后,莫蔚白不是一直下落不明。 “他昨晚在饭店外徘徊一晚,今天又默默相送,却并不打算与我相见。我知道,蔚白定是有苦衷的。”戚凉芷说着眼里浮出雾气,很不清是高兴的泪,还是心伤的泪。 “小芷。”清浅心里又喜又悲,拉紧戚凉芷的手,游客陆续从两人身边经过。 “小姐,莫少爷来了。” 清浅不是第一次见莫蔚白,记忆中,莫蔚白总是西装笔挺,不失风度。可是,眼前的莫蔚白,一身粗布长衫,脸色苍白,人也明显清瘦了许多。 此时,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清浅走开,留两人一处清净。 站在护栏边,眼前是无尽头的苍茫大海。太阳正升起,酷热的一天即将开始。清浅记起曾听人说过,英国那边多雨多雾,常年雾气笼罩。那个城市?那个陌生的城市?真是自己想要的所在? 那边,两个就久别相见的人,不过片刻,便相拥在一起。然后,牵手走近清浅身旁。 “清浅,对不起,我不能与你一起出国。”戚凉芷对清浅很是歉疚,毕竟,在蒙难之际,如果不是清浅,她是绝对不会振作起来。 “不,不是你不能与我出国,而是我不能陪你出国。”清浅微微一笑,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抽出船票,递给莫蔚白。 “严小姐……”莫蔚白惊讶的看向清浅。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希望你们在国外得到幸福。” 戚凉芷与莫蔚白如果继续留在锦远,绝对还要面对很多的困难。一起出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可是,你……。”戚凉芷明白,能与莫蔚白一起出国,定然是好的。但是清浅的学业怎么办。 “我坐下一班的船。”清浅粲然一笑。 “清浅,谢谢你。”戚凉芷知道清浅心里本就有牵挂,所以并不推辞。 “我也要谢谢你。”清浅拥住戚凉芷。 清浅将张妈留给戚凉芷与莫蔚白,又将严家在英国置办的房产地址抄给他们。目送两人并肩站在客轮上的身影,身后太阳的晨光暇亮半个船身。清浅提起皮箱,心里顿觉爽利,朗声一笑;“回家。” 送走戚凉芷与莫蔚白,清浅并未曾搭当天的船回锦远。 ******************************************** 何湿衣的伤还未完全恢复,暂时在宿舍养伤。 闲来无事,便是坐在宿舍里看书,并不出门,偶尔接待来探望的同事。自从清浅离开之后,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淅淅沥沥,锦远笼罩在一片朦胧雾霭之中,仿似若即若离的少女。 吃罢午饭,何湿衣照例看书。何湿衣住的小洋楼宿舍已经有些年月,连日多雨,空气潮湿,不免滋生出一些小虫子。吴午在屋子里点了驱虫的熏香,气味很好闻。走廊里传来轻快的皮靴踏地声音,是吴午。 “何上尉,您猜谁来了?严老爷,严老爷来探望您。”吴午显得很兴奋,何湿衣却微微蹙起了眉。 “有何不妥?”吴午对何湿衣的表情很是不解,严业正拜见,不正合他们心意? 何湿衣并不解答吴午的疑问;“快请严老爷进来!” 严业正带了很多补品,一贯谦和恭敬;“鄙人听小女提起何上尉受伤,一时间未曾来探望,实在惭愧。” “严老爷客气,严小姐出国的事,是否已妥?”何湿衣面含微笑。 “这会儿,估计小女已经登船,谢谢上尉挂怀。”严业正躬身接茶,语气平顺。 “如此甚好。” “不知何上尉哪里受了伤?”严业正神色小心,似乎万怕逾越。 “实不相瞒,小侄身上中枪,伤及肺部。”何湿衣突然难见的语气郑重起来;“早就听闻严老爷医术甚是了得,小侄不才,可否恳请严先生为我一看。” “鄙人却之不恭。” 严业正将手搭在何湿衣脉搏上,凝神静气。一室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本就天阴雨罩,窗户外又正好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独木成林,遮住了光线,屋子里更显的暗沉无光。 “严先生,怎么样?”严业正把完脉,何湿衣轻问。 “何上尉最近可时有咳嗽、心绪烦躁的症状?”严业正脸色凝重。 “严老爷怎么知道?”何湿衣愕然。 正在此时,楼道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谈笑声。这个时间,正是军部办公楼同事们下班,回宿舍。 严业正微微皱眉;“鄙人不才,宿舍并不适合何上尉疗伤。” “此话怎讲?”何湿衣大惑不解。 “古语有云,肺为气之主。何上尉肺部受伤,而这这正是呼吸所在。鄙人认为,何上尉最好在空气清净,环境幽静的地方养伤为好。宿舍虽方便,但湿气较重,而且人多声杂……” “严老爷说的极是,只是,小侄实在厌烦医院里的束缚。”何湿衣轻笑,微微苦恼。 “何上尉如若不弃,鄙人在邵弥山上倒是有一处别墅,何上尉可以去哪里静养。”严业正沉吟片刻,躬身说道。 “如此,自然是求之不得。小侄就叨扰了。”何湿衣并不推辞连忙答应。略略说了些旁的话,商计好去往邵弥山严家别墅的事,严业正便告辞离去。 送走严业正,吴午满腹疑问;“严业正,这是走的哪一出?” “他定是察觉了。不过这样也好。他既主动亲近,我也乐得顺水推舟。”何湿衣嘴角含笑,随手拾起桌上的书。扉页轻扬,书中夹的一撮红色纷纷落下。 吴午准备去拾,何湿衣看着那一地的干花,清淡开口;“不要了。” 吴午一愣,这些石榴干花,还是何湿衣出院那天,亲手摘下夹在书中的,怎么这会儿,说不要就不要了。 严业正一向寡言少语,也并不刻薄下人,但是家里的佣人们是极怕他的。总觉得这位老爷很是神秘,而向来,神秘的人总是不能惹怒的。这几日,隐约听闻要裁剪下人的消息,虽然张妈不在,严宅里的佣人们却都循规蹈矩,低头干事,生怕犯了错处。 严宅里不免显得死寂。 严正业正从邵弥山上回来。刚近客厅,便听见里面唧唧咋咋的议论声,不由微微皱眉。佣人们怎么围在客厅里? “真好看。” “好稀罕的物件儿。” “这得花多少钱啊!” “咳咳”佣人们的目光都被那桌子上的东西吸引了去,并未注意到严业正回来。听到身后严业正身边的佣人咳嗽,这才发现,都急忙低头唯唯诺诺的行礼。 “老爷……” “清儿。”佣人们退开,严业正这才看清众人围拥之人,禁不住脱口惊喊。 “父亲。”清浅与仆佣之中,对着严业正粲然而笑。 “严小姐没有出国?”奉命送严业正回程的吴午也是一惊。 吴午已经离去,佣人们也都退尽。外面的雨已停,一室静穆,只余了阴潮的湿气在空气中悬浮。客厅里的家具在这样阴潮的湿气里,也显得冷硬。客厅里自鸣钟的摆捶有序的摇摆,“咔哒咔哒”。看到父亲长久的静默,清浅原本雀跃的心,丝丝退却。低着声音,轻喊;“父亲。” 清浅细细将船上发生之事说与严业正听。 “跪下。”严业正勃然怒喝。后来,在那孤寂囚禁的日子里,清浅才真真理解到父亲这一刻的苦心与很怒。 “我没有错。”清浅虽是这样说,但还是依言跪下。在清浅认为,就算没有那些纷乱的私心,她也还是会将船票让给莫蔚白。 “你还没有做错,你一向聪慧,就不能想其他的办法,非要将船票让与他人?你知不道,就在你离开的这几日,葛靖已经回来锦远。你向来行事妄为,为父本以为,经过这几年的磨砺,你会有所长进……。”严业正说着已现出了痛心疾首的形色。 “父亲。”清浅听闻严业正提起葛靖,脸色瞬变。 “罢了,起来吧!这几ri你好好在家呆着,我尽快安排你出国。”严业正看清浅瘦弱的跪在地上,贝齿轻咬,脸色已有悔恨之色,羸弱如一支梨花。又知道她的xing子,她与戚凉芷的关系,遇上那样的事自不会袖手旁观。到底不忍多言责备。 “是。”清浅起身。 “父亲……鱼……”严业正刚要步出厅外,清浅的声音欲言又止。 “知道了,待会儿叫人送到我房里。”严业正并未回头,那尾革鲤,其实他早已看到。 “嗯。”得到父亲的回应,清浅心里一喜,急忙答应。 父亲喜欢养鱼,为了给父亲准备这份生日礼物,她可是在钦港蹲守了好几天。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处摊位搜寻到了这样一尾稀罕的鱼儿。通体莹白,没有鳞片。听说这是锦鲤的一种,有个好别名“贵妃鱼”。 清浅扫却心中忧虑,叫来佣人搬鱼。佣人平时就喜欢清浅,忍不住小声询问;“小姐是不走了吧?” 清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怎能不走,只是在走之前,她要弄明白一件事情。 第二章 远行(6) 邵弥山上有精致的别墅群,大都是锦远富人置办。用来消暑避寒、安置外室……各尽用途。蒙蒙薄雾中,邵弥山林像是墨绿的绸子画,宁静素雅。雾霭,小径,溪流,鸟鸣……山林里若隐若现的红顶小楼,确实是静养的好去处。 严业正将一切安排的都很是妥帖,每日里,都会上山来探望,客气有礼。何湿衣坐在二楼的小阳台上,远远便看见吴午的车在山林间若隐若现。不觉微微一笑,这位严老爷笼络起人心来也很有手段。 “何上尉,您猜,这次去严家我见到了谁?”皮靴在楼梯上一跨三级,人未进,声已至。 “谁?”何湿衣漫不经心的翻着手中的报纸,‘漕帮大局将定’头版头条。 “严小姐,严小姐竟然没有出国。”吴午脸上的雀跃之色尽现。 “谁?”何湿衣从报纸里,猛然抬头。 “严清浅,严小姐。”吴午被何湿衣眼内的凛然惊住,收敛喜色。 “发生了什么事?”何湿衣慢慢将手中的报纸叠好,眼内的凛然只是一瞬。又恢复一贯的清冷自若。 “听下人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严小姐临时没有走成,严老爷似乎很不高兴呢!”当时,吴午正好站在严业正身旁。尽管,严业正极力自制,但吴午还是察觉到,他有一瞬间的脊背僵硬。 “他当然会不高兴。”何湿衣搁下报纸,神色如常。 “严老爷打算怎么办?” “严小姐为了替严老爷准备生日礼物,特地在钦港逗留了几天。看这情形,定是要等到严老爷生日过了再说吧!” “对了,司令要见您。” “知道了。”何湿衣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只是出神的看着远方。吴午知道,他这样,便是不想被人打扰,轻声退下。 阳台的铁质围栏上,镂空菱花一层镀金亮漆,愈发显得精巧别致。莹莹水珠挂在花蕊里,盈盈欲滴。看,到底是假的花儿,怎能吸收水份。已近中午,薄薄的太阳光,破雾而出,照射在山林里,鸟声清越。 刚刚还是连日凄雨,四处阴湿,以为是要溺死在这潮气里。只是一个转瞬,阳光却已经乍现,万物立现出活气。天气都这样异变,更何言人事。 吴午在楼下厅里等了许久,也不见何湿衣下楼。看看钟表,与骆司令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着急。咬咬牙,正准备上楼,何湿衣一身戎装,已经站在楼梯的出口。 楼梯很长,吴午站在客厅里看着何湿衣缓缓从楼上下来。修长的手指在木质扶手上轻轻带过,显得那样漫不经心而又风度不凡。吴午不觉便想起送别严清浅的那个下午,烟雨蒙蒙里何湿衣孤寂的身影。 上尉对严小姐是特别的。严小姐回来了,上尉要怎样打算。 ***************************************** 军部双子大楼——南部军政中心,也是锦远的标志xing建筑。欧洲设计风格,典雅而不失庄重。双座圆顶相对而立,红色塔顶,结构繁复。此时正逢盛夏时节,枫叶重重,大楼在这青枝绿叶间愈显宜人。流光匆忙,这样的美景,无人欣赏。 正是办公时间,走廊里,来来往往穿梭着身着戎装的办公人员。何湿衣一路从走廊经过,与相熟的同事打过招呼,径直去往总司令办公室。 总司令办公室外的秘书是精明能干的人,骆荣凯对何湿衣的器重有目共睹。看见何湿衣走近,连忙起身;“何上尉,您来了。” “总司令在吗?”何湿衣温和有礼。 “在。”秘书帮忙开了门,吴午在门外等候。 窗明几净,伏在案前的人,双鬓微白,剑眉斜飞,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这便是佑江以南九省督军。 “总司令。” “嗯。” “卑职渎职,请总司令降罪。”何湿衣双手垂落,双拳微握。 “严小姐出国亦在预料,以你一人之力,岂能阻挡。”骆荣凯放下手里的文件,脸上并无责怪之意;“事情进展的怎样?” “谢总司令,一切顺利。”何湿衣俯首报告进展;“严业正已开始主动接近卑职。” “你撤出来,我另行有任务。” 骆荣凯毫无预兆的话,令何湿衣眉心一跳;“总司令,严业正已经察觉,再找人接近恐怕不易,卑职……” “严清浅并没有离开,你知道。”骆荣凯食指轻叩桌面。 “卑职刚刚得知。” “既然严清浅并没有离开,我们还可以从严小姐入手……”骆荣凯之意明显,继任何湿衣任务的人,继续接近严清浅。 “总司令,”何湿衣两侧的手努力放松,后又握紧。最后,军姿一震;“是。” “身上的伤好些了吗?”骆荣凯看向何湿衣受伤的胸部,穿了军装,看不出伤势所在。 “好多了,谢司令记挂。”在这位上级面前,何湿衣总是恭敬有礼。 “秘书那里有两支西洋参,你待会儿带去。” “是。” “你的伤,过几日去一趟临江有没有问题?”骆荣凯声音变得暗哑,似乎带着些许叹息。背对着何湿衣临窗而立,望向窗外,仿佛陷入沉思的老者。 “是。” 何湿衣从总司令办公室出来,吴午就觉出不对劲。他含笑的从秘书手里接过西洋参,含笑的与遇到的同事一一打招呼。出了办公大楼,径直上汽车回邵弥山别墅,便是一路无话。吴午第一次见到这样冷冽的何湿衣。虽然何湿衣一贯少话,清冷,但给人的感觉总是自然,风度,温温有礼。 山林里的夜,总是黑的特别快。大风袭来,树影婆娑。白天看上去绿的葱翠灵气的参天大树,在这夜色黑幕下分不清颜色,竟显得几分可憎。 佣人来问什么时候开饭,吴午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去敲门。 房间里暗沉,吴午心头一惊,‘难道何上尉不在?”急忙往卫生间去看。 “在这里?”许是听到吴午弄出的声响,外面阳台传来何湿衣的声音。 “上尉,该用饭了。”阳台很黑,吴午走近,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 “嗯。”一声轻咳传来,黑暗里,看不清何湿衣表情。凉风吹在阳台上本是极舒服的,可吴午却觉得莫名燥闷。 “去一趟军部,将严小姐的相机取来。”吴午正准备离开,何湿衣的声音传来。 “是。” 第二章 远行(7) 连日的雨,一早起床,阳光却是灿好。 清浅与家里别过,坐了车子直接去到码头。许是有了上一次的离别,这一次并没有很觉得难过。严业正执意要亲自将清浅送到舱中,等到船启动了才离开。 正午时候,太阳很大,船行了很远,清浅还是默默地站在船头,久久不愿进舱。她在岸上搜寻了很久,那个人,是真的不在。 昨天,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问她启程的时间。她应该早就猜到。可是,心里有一处地方还是存着那么一丝幻想。所以,站在烈日下久久期待。年纪愈长,越知世事艰难。站在檐下的时候,雨声簌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是真的有一股冲动,想要放下矜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是不能的。年少的过往,已经教会她忍耐与舍弃。 下午到达钦港,还是住在上一次的饭店。 清浅是下午两点的时候到的饭店,搭了黄包车从码头直接去饭店。 三人进了房间,侍者离开,李管家神色郑重的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角,窥看。清浅她们住的新亚饭店外面正是大马路,两边集市林立,有茶楼、歌厅……很是热闹。饭店门外有歇脚的拉黄包车的车夫,蹲在屋檐的阴处抽烟袋子、闲聊。 “李叔,怎么了?”清浅知道,李管家是很持重的人,父亲很器重他。看他这样动作,心里一个咯噔。 “有人在跟踪我们。”李管家将帘子放下,脸色凝重。从上岸坐上黄包车,李管家就觉出了不对劲。可是,身边有清浅和小西两人,只能佯装不知。 “那怎么办?”丫鬟小西一听顿时慌了神,急忙走到窗前,想要看个究竟。 “今天晚上不能在饭店待了,我先出去安排。”李管家急忙制止小西,对着清浅说。 “要不要通知老爷?”小西心里已然慌乱,能想到的首要,便是立刻向严业正求救。 “不要,时间太紧,父亲远水救不了近火。”清浅虽是惶恐,却还是极力镇定。心里约莫料到是哪些人,想来父亲纵使知道了也并不能帮什么忙。 “李叔小心。”清浅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李管家。 “我身上有,小姐也要小心。”李管家并不接钱,带了顶帽子,便出了房间。 清浅呆在房间里,简直如坐针毡。饭店里有赠送的时令水果,侍者送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天气很热,清浅刚刚在太阳底下晒了一番,已是口干舌燥。 瓜瓤绯红,鲜红欲滴,鲜嫩的瓜水淌在水晶盘子内。清浅看着盘子里盛的西瓜,想到外面传闻的毒药,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去碰那西瓜,也不许小西碰。小西机敏,也猜猜测出一二,顿时心里愈发惶恐,小脸刷白。 在房中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管家老李回来,一切安排妥当。快到天黑的时候,清浅一行人准备悄悄的从饭店后门离开。 李管家安排的住处很隐蔽,三人一夜忐忑,总算是熬到了天亮。 李管家雇了一辆汽车,是钦港本地人,对地形很是熟悉。 是很旧的车,司机刷了一层油漆,并未干透,车上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可是,清浅她们没有心思计较这些。身旁的小西惶恐的缩在座位上。车窗户都被关上,车里很气闷。清浅拽着手袋的手,汗的发腻。本是很热的天气,人却已经是冷汗津津。 汽车快要行到钦港码头的时候,还是出了事。军队设卡盘查,在饭店被甩掉的那群黄包车夫又寻了过来。汽车紧跟在清浅她们的车之后,司机试图摆脱后面的车,都没能成功。李管家与清浅商量,让清浅悄悄下车从另一条路去码头。 “小姐,到了下一个路口人流量很大,您在哪儿下车。我跟小西继续在车上将他们引开。”李管家脸上尽是焦虑之色。 “不行。”清浅知道李管家的苦心。 “小姐您就不用担心我们,他们肯定是冲着您来的。我和小西不会有事的。小西快些和小姐换衣服。”李管家声音急切,不容清浅辩解。 “小姐,我们快换吧!”小西刚刚还是惊恐无助的缩在角落里,转眼,已经尽力镇定脱下身上的外衫,要与清浅交换。 “小西。”清浅眼眶以热。 “那些人跟的紧,小姐还是快换吧!”驾驶座上的司机也来劝解。 “嗯。”清浅情知不能再耽搁,极力镇定,认真听司机说的小路路线。 下一个路口是很嘈杂的街市。清浅趁着转角的功夫,车子还未停稳,便跳下了车,假装成路人。看着绝尘追上李管家他们的汽车,清浅不及多想,急忙窜到司机告知的小路。 清浅顺着溜进小巷,一路忐忑总算是到了码头。一眼便找到停泊在岸边的大客船。 偌大的码头,人流繁杂。前面,那些壮汉肩膀上裸露的刺青,清浅曾经在漕帮见过。那些人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清浅脑中精光乍现,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猝冷。只有一个念头,快逃。清浅在人群里急速奔走。 只要到客船上,就安全了。幸亏客船的位置离清浅并不很远。清浅极力镇定,朝着客船的方向而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在哪里。”零碎的脚步声四面袭来。 清浅拼命的朝着客船的方向奔跑,耳边是凌厉的风声,头发蓬乱了,学跟断掉了,这些都是管不了的。 一只手抓住了慌乱中清浅的胳膊;“跟我来。” 清浅慌乱回头,温润的声音,熟悉的容颜,有力的双手,感受到这些。清浅仿若沙漠上寻到甘泉的旅人,身子顿时虚力。 码头开阔,何湿衣拉着清浅一路奔跑,拐进码头卸货的堤岸处。 那群壮汉紧随其后,并不肯放弃,甚至掏出了手枪。手被有力的握住,清浅心里砰砰乱跳。心里升腾出了一种狂喜,嘴角带起笑意。 “你在笑什么?”何湿衣下巴紧绷,侧着身子,听外面的动静。 “你怎么在这里?”清浅心里高兴,仿若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也不觉得害怕了。 隔着一条矮矮的护栏,脚下是滔滔的海水,外面是嘈杂的人声,他们紧握双手,躲在这一方安静的天地里。 “我来送你。”何湿衣表情认真。 “走。”不等清浅再说什么,何湿衣已经拉起清浅,朝着旁边卸货的船上跑。 身后,追逐人的暴喝声紧随其后。 船是极大的载货船,何湿衣与清浅的突然闯入,使得船上引起一阵sao乱。身后追赶的人追红了眼,枪声响起,子弹在耳边刷过。何湿衣握住清浅的手,加紧几分,掏出配枪,脚下步子飞快。 第二章 远行(8) 货船上有许多的小隔间,何湿衣一路跑来,手枪里的子弹差不多打完,可是追赶的人并不见少。他们跑到货仓深处,没有地方可去。是最后一个小隔间,里面堆了半屋货物,何湿衣将清浅拉到一方隔板后;“相不相信我?” 清浅看着何湿衣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燃烧的火焰,炽烈、狂热。 已经讲不出话,只是愣愣的点头。 “呆在这儿,不要出来。”何湿衣握着枪,退到门后。 有轻巧的脚步声迟疑迈进,站在门后的何湿衣猝然急攻。来人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迎面击倒,何湿衣小心的将来人的身体放倒。并不能开枪,怕引来更多的人。何湿衣将手里的枪递给清浅,自己拿了地上那人的枪。转身出门去。 清浅站在那一方隔板后,只觉得时间那样难熬。屋子里因为充斥着货物,略显昏暗。人站在这样小小的空间里,只觉得透不过起来。握在手里的枪,也仿佛有千斤重。 突然,外面的枪击声响起。清浅一个激灵,枪响不断,一声大似一声。听着这枪声,清浅猜测,惶恐,是他?不是他!一声一声,神经已经绷到极限。 安静昏暗的仓室内,细微的声音响起,刚刚被何湿衣击昏的男子似乎正在微微转醒。清浅心里怦怦乱跳,强压住心内的惧怕。小心翼翼的转至近旁的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向还在懵懂中的男子头部击去,男子“咕噜”又一次昏倒。清浅只觉得手上虚软,“哐当”手里的茶壶应声堕地。 紧接着,何湿衣进入舱内。清浅朝他虚弱一笑,何湿衣却神色凝重的看向清浅身后。 清浅蓦然回头,一个精瘦男子手握短枪正对这清浅,半个身子已经从仓室的窗户探出。 “把枪放下。”男子的枪抵在清浅额上,脸上凶光毕现。 何湿衣将枪缓缓放到地上,脸上神色再也不若茶楼那次那般闲适;“你想要怎样?” “小子很能耐嘛!杀了我这样多的兄弟。”那精瘦男子,扣着清浅缓缓步出货舱。 一路走来,船舱里横七竖八倒了很多身着黑衫的男子。或仰或俯,有的眼睛都未及闭上,船舱里弥漫着一股腥味。清浅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死人,额上是冷硬的枪杆,只觉得心内彻寒,冷汗涔涔。 步出船舱一瞬,阳光刺眼。清浅只觉得一道刺眼的亮光在眼前晃过,身子已经倾倒,被一个臂膀揽过。舱门本就是距离船舷的位子不远,何湿衣猛力将她揽过来。清浅的身子一偏,已经紧贴着船边的栏杆,脚也跟带着扭伤,只能坐倒在原地。 挟持清浅的精瘦男子并不肯罢休,眼见挟持清浅失手,欲对何湿衣开枪。何湿衣一个猛扑,短枪挥落,已经与精瘦男子缠滚在一起。 几番缠打,转眼,精瘦男子与何湿衣已经移向船舷,两人都是气喘吁吁。何湿衣一个侧身,精瘦用力过猛,栏杆并不很高,顷刻翻出栏杆。男子眼疾手快抓住了清浅的衣裳,幸亏有栏杆相护,不然清浅也会被连带出去。 清浅心里一急,伸手便要去挣开精瘦男子的拉扯。谁知竟是给了男子机会,那人抓住清浅的手拼力一抓。清浅半个身子已经倾出栏外。 一切发生在电石火光。 等到何湿衣转过来,只来得极抓住清浅的一截衣襟。衣襟撕裂,清浅与那人一起坠入海中。 何湿衣几乎毫不犹豫,纵身紧随而后。 这样的天气,海水并不冰冷,落水的一瞬,甚至有着些许凉意。可是,清浅不会游泳,只觉得大口大口的海水灌入嘴中,无边无际的吞噬感令人窒息。 黑暗里一只手向自己伸来,柔和而温暖。清浅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落水之迹,他看到那个人紧随而来了。 窒息的海水里,清浅感觉有两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脑袋有些发胀,困闷难当。浑噩里被人拉入水下,温柔的触觉印在唇上,清凉的气息徐徐而来,呼吸瞬间畅通。清浅忍不住睁开的眼睛,何湿衣的脸近在咫尺。 眼前不再黑暗一片,海水里,清浅看见,自己的发飘摇如水藻,缠绕在何湿衣的衣襟间。 浮出水面,清浅与何湿衣已经游到了最近的船边。何湿衣让清浅抓住船上垂下的绳索,转身迎对追赶过来的精瘦男子,两人在水中缠打。不一会儿,水面上浮起血污,精瘦男子沉入水底,何湿衣眼眉疲惫、面含微笑的朝着清浅游来。 海水中,再次靠近,清浅顾不得不会游泳,倾身拥住何湿衣。语言已经显得苍白,劫后余生的两人,相对无言,在无际的海水中,彼此紧紧拥抱。 昏暗的小巷里,虽然身上湿漉,但清浅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连日来的惶惑,好似都有了安放之处。身体疲累,眼前熟悉的面孔一点点模糊,只到陷入黑暗。耳边是何湿衣急促的轻喊;“严小姐,清浅,清浅……” 再次醒来,已经置身在一处安静的诊室。窗外,阳光透过纱帘照进屋中。素白的床单,灿烂的阳光,门外有轻缓的女声传来。 “咯吱。”门从外面被推开,何湿衣的温和笑容映入眼帘;“你醒了,准备了白粥,要不要喝些?” 何湿衣已经换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并未有戴帽子,头发黑亮,英气中带着儒雅,一贯的风度。手里提着一方竹编小篮。 清浅看何湿衣动作自然的掀盖,舀粥,布菜……,心头紧涩。还记得上一次,他受伤,她也曾喂粥给他吃。 “你怎么来了?”清浅声音沙哑,重复相遇前问过的话。 “先喝粥。”何湿衣温柔轻笑,勺子已近清浅唇边。 清浅本想自己来,可是,看见何湿衣紧绷的下颚,到底忍住。粥味清淡,入口鲜香,清浅吃了满满一碗。 “是下午三点的船?”清浅吃完,何湿衣起身收拾问道。 “嗯。”清浅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何湿衣,何湿衣修长的手指,一碟一碟的将小菜放回到竹篮内,有序而温雅。那是握枪的手,那双手刚刚将自己从苍茫的海水里救起。思及这些,不觉愣愣出神。 “你要去哪里?”诊室的门打开,何湿衣准备出门,清浅禁不住有一丝慌乱。 “李管家和小西就在外面,我去叫他们。”何湿衣回头轻笑。 “呀!”清浅这才想起还有李管家和小西。 小西一进门便扑倒在清浅怀中,本就年纪小,历险之后自然分外余悸,清浅好言安慰了小西一番,看向一直默立一旁面露欣慰的李管家,微笑。一室和乐,身边都是熟悉的人,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分外强烈。 第三章 订婚(1) 李管家去取清浅她们落在饭店里的行李,房间里只剩下小西和清浅两人。 “小姐,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咱们?”小西哭过之后,又喝了一些粥,精神好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现在几点?”是什么人,在饭店里的时候清浅已经有所猜度,后来到了码头更是确定。只是并不能跟小西讲。 床头架子上的药水瓶子,药水只剩下一小半。小西还以为清浅是担心来不及赶上轮船;“我们还有两个钟头呢!够小姐将这剩下的药水打完。” “小西,你喜欢出国去吗?”鬼使神差,清浅突然问向匍匐在床侧的小丫鬟。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不过,老爷说出国对小姐好啊!那小西就是喜欢的。”小西露迷茫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就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笑逐颜开。 “小姐,您不想出国去吗?”毕竟是跟随清浅多年的丫鬟,小西一下子看出了清浅的迟疑。 “我……”清浅愕然,戚凉芷也问过她同样的话。喃喃道;“我怎么会不想呢?” 房门被轻轻推开,何湿衣推了轮椅进来;“严小姐的脚伤的厉害,医生建议暂时不要下地才是。” “哦,我去看看李管家把行李拿来了没?”小西看到进来的何湿衣,狡黠一笑,溜出了房间。 何湿衣朝着清浅轻笑,走近床边,查看药水瓶。 “我已命人查那些人的底细,严小姐请放心,在下一定会将你安全送上船。”查看完药水,何湿衣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姿势端正。 “何上校也赞成我出国?”清浅凝神静气,眉心拧紧。 “出国很好。”何湿衣脸色未变,神色如常。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清浅觉得胸中似有一股郁气难以化解,如果不问个明白,自己实难甘心。 冲动出口,清浅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爽利。但随即又忐忑,他有太多的理由对自己好;“因为你是川华的学妹,因为令尊是我朋友的救命恩人……” 长久的沉默,清浅以为何湿衣不会给她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何湿衣的话简短而轻巧,清浅坐在床上,不敢挪动分毫。阳光透过纱帘洒照在被子上,手背上的针管里,最后的一截药水还在慢慢的注入。清浅低着头,好像是在专注的看着针管里的药水。 这样简短直白的话语,令清浅久久不敢抬头看向何湿衣。 “护士……护士。”清浅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何湿衣已经大步出门去喊护士。 “怎么现在才喊人,看看,都回血了。”护士是有些年纪的妇人,一边帮清浅处理手上的针孔,一边唠叨。 清浅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眼角瞥去,何湿衣正准备出门。 “你不要走。”清浅只说这一句,顿觉羞怯难当。但到底鼓起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完。“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旁边的护士,一脸赫然。 “我不走,我还没送严小姐上船。”何湿衣的声音暗哑。 清浅的神情顿时黯然。 这是一家私人的小诊所,步出病房便是一方整洁的院子。有两个病人搀扶着在院子里散步,小墙外,高大的柳杉葱翠欲滴,越过墙头,蔓延至庭院。 何湿衣在门外的木椅上坐下,一身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在晨阳中熠熠闪光。 他安静的坐在墙下,眉头轻锁,既不喧闹也不张扬。却惹得路过的小护士频频侧门。指间的香烟燃尽,一个身影从院子外跑来。 吴午也是一身便服,走至何湿衣身旁,躬身耳语;“查出来了,正是军部里的人。” “嗯,知道了。”何湿衣起身敲响病房门。 何湿衣步入病房,护士已经离开,清浅也已穿好行装,神情落寞的坐在床边;“为什么?” 刚刚,他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却还是要送自己离开。清浅不明白何湿衣是怎样想的。 “吴午已经查出,跟踪你的人正是漕帮中人。”何湿衣迈步至清浅床边;“得罪。”双手将清浅抱起,小心放置轮椅中。 听到清浅这一句,清浅的眸子瞬间晶亮;“你是因为这样才要我离开。” “嗯。”何湿衣的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 “我……你……”理解了何湿衣的心思,清浅顿时心花怒放。看着何湿衣的眼,又喜又羞,只不知如何是好。 “时候尚早,我们去院子里坐一下。”何湿衣转身推动轮椅,握住轮椅上的手,微微泛白。 “好。”清浅羞涩一笑。 院子里的病人已经不见,何湿衣推着清浅至到院子墙下的柳杉下。翠绿低垂,顿觉阵阵阴凉。 “我家与漕帮有过节,你知道?”清浅拾起地上掉下的落叶,随意把玩。 “嗯。”墙头的柳杉一丛一丛,遮住头顶的晴天,稀疏的阳光漏过枝叶,洒落在潮湿的地上,碎影斑驳。 “是我当年太任xing,不该招惹葛靖。”清浅自嘲轻笑,她很少与人提起旧事,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对她来说,记忆依然清明。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光线晴好的清晨。是周末,学校里没有课,但是有骆川华负责组织的活动。 清浅早早梳洗好,刚要出门去。佣人来通报,说是老爷要见。 清浅欢快的跑进客厅,严业正覆手立在窗下,看不清表情。 一屋子簇新的大红箱子、绸缎礼品摆在厅里。清浅狐疑的绕过箱子,走至父亲身前;“父亲,您找我?” “你怎么会认识漕帮的少爷?”严业正说话很平稳,并没显出十分的怒意。 “我……”清浅心里一慌,与葛靖认识两个月以来。还是前两天才知道他的身份,清浅虽是不甚计较葛靖出身,但自己毕竟是女子。而且,在众人眼里,漕帮并不是什么干净去处。 “葛家派人来提亲了?” “啊!我与葛靖认识不过两个月……”清浅看一地的聘礼,知道父亲所说非虚,顿觉错愕难当。 “你想不想嫁与葛家少爷?”严业正回头,看向清浅的神色已是凝重。 “当然不想。”清浅几乎是不叫思索,脱口而出。 “父亲,您放心,我会与葛少爷讲清楚的。”清浅看父亲还是眉头蹙起的样子,朗声宽慰。 清浅与葛靖相处,一直只是把他当做兄长,并未存着儿女私情。想到葛靖的自主主张,清浅顿觉气愤难耐。与父亲讲完话,再赶到学校参加活动已是来不及了。到底年少气盛,清浅将满腔的愤懑都怨在了葛靖身上。 寻到肖记码头,葛靖果然在那里。 “严弟。”葛靖看着清浅站在码头上的身影,喜滋滋的从船上跑来,脸上喜气尽显。 “葛大哥,你……你怎么突然跑到我家去提亲。”码头上人很多,清浅一跺脚,将声音压低。 “呵呵,严弟知道了。觉得聘礼怎么样?我家老爷子可都是捡好的送过去……”葛靖似乎未察觉清浅的恼怒,脸上的羞意一闪而过,爽朗大笑。 “大哥,你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嫁。”清浅恼怒。 “那你愿不愿意呢?”葛靖依旧一脸笑意,接下清浅的话头。 “我当然不愿意。”清浅的声音徒然拔高,引得码头上的正在搬运的工人纷纷侧目。 “严弟。”葛靖似乎未料到清浅如此狠绝,脸色瞬变,呆立当场。 “你快些派人将东西搬走。”清浅不去看葛靖的神色,丢下这一句急忙跑开。 第三章 订婚(2) 聘礼还未搬走,漕帮少爷向严家提亲,严小姐码头会情郎的新闻,已经在锦远商界传开。 严业正并未因此责备清浅,派了人将聘礼送回,又命人备了回礼致歉。葛家那边也并无恼怒的意思,这件事似乎也便这样过去了。 只是,隔日学校里流传着各类流言。清浅才进华大不久,毕竟年纪尚小,自然是极爱声誉的。当看到葛靖在校门口徘徊,立时急于划清界限。 “那不是葛靖?”清浅随着社团里的一群学生出校门,有男有女。人群里突然有人说了一句,众人的目光不觉转向清浅。 清浅抬头去看,果然是葛靖。他今天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西装,头发上打了发油,乌黑亮泽,身后是一辆簇新的黑色福特汽车。葛靖本就身形偏胖,如此打扮越发显得油光满面。看在清浅眼里,突然生出了几分厌恶。 葛靖也看到了清浅,隔着一条街,高兴的朝着清浅挥手。 一行人簇拥着清浅过去对面。 华大门外一侧是石砌的高高围墙,满墙的爬山虎如同一副流动的绿色画卷,浓墨重彩,绿意盎然。 葛靖的车便停在那片爬山虎的墙下。 “严弟。”葛靖看到清浅过来,脸上露出笑颜。 “……严弟?”旁边跟随过来的几个胆大的男生,纷纷探究的看向清浅。清浅顿觉羞怯慌乱,一时无话。 “严弟,我送你回去,大哥有话要与你讲。”葛靖似乎并不喜欢清浅近旁的学生,替清浅开了车门要请清浅上车。 那群学生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看见葛靖眼中明显的轻视,挑衅之心顿起。 “凭什么要跟你走。” “小流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群人说着越发不像话,拉着清浅准备离开。 站在葛靖身后的两名长衫男子,站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严弟,跟我上车。”葛靖浓眉横飞,扶住车门的手,微微用力。 清浅第一次看到葛靖这样的神情,心生怯意。但一想到身后站着的数名校友和学校里不好的传言,一咬牙;“大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严弟,你也觉得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葛靖猝然抓住清浅的胳膊。 “你想干什么?”近前的学生看到葛靖如此动作,已是按耐不住。连声呵斥,便要欺身而上,与阻拦的两名长衫男子纠打起来。 清浅极力挣脱,只是葛靖力大,手腕上红痕立现,却不能挣脱分毫。 正是临近放学,校门外三五成群的学生纷纷路过。有好奇的人驻足观望,一辆熟悉的汽车正从校门口驶来。清浅心里焦急,狠下心来,吐出一个字;“是。” “严弟。”葛靖脸上神色悲切,抓住清浅的手也猝然松开。 许是有同学不甘心被欺负,突然一个石块斜刺里飞来,直击葛靖面门,葛靖不及躲闪,头上顿时鲜血沁出。清浅已顾不得其他,回身搀起被打倒的同学,匆忙离开。 如果那一天,自己的态度能够谦和一些,处事冷静一些,也许便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 葛靖受伤,漕帮恼羞成怒。当天下午便有漕帮的人冲进严家药铺打砸,扬言谁跟严家往来,便是与漕帮作对。晚上漕帮更是派了人来严家强行掳人。 幸亏当晚清浅去了同学家中,漕帮的人扑了空。 隔日,严业正请了齐夫人,带上清浅,亲自去到漕帮求情。 清浅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森然的场面。 暗沉的厅堂里,布满身着玄色短衫的男子,个个面色凶狠。地上铺着猩红地毯,偏右的梨木长架上摆放着几把长剑短刀,锋利夺目。本是炎热的天气,却无端端令人心里生出彻寒之感。 漕帮的当家,葛靖的父亲——葛玄衣,是个给人感觉很阴郁的人。五十来岁,保养的极好,靠坐在椅榻上抽着大烟。榻几上茶碗、烟灯、烟枪、烟钎……一应俱全。只与齐夫人打过招呼,并不理会清浅父女。 “葛爷,好久不见。”齐夫人热络的与葛玄衣讲话。 “齐夫人,你的来意在下明了。只是此事攸关我漕帮声誉,就算在下愿意既往不咎,但对漕帮的兄弟也实难交代。”葛玄衣从榻上坐起,旁边侍候点烟的两个俏丽女子纷纷退下。 “葛爷说的极是,只是严小姐年少轻狂,并无意冒犯令公子,还请葛爷看在妾身的面子上,网开一面……”齐夫人亲自过去为葛玄衣端茶。 齐夫人虽是女子,但自从齐老爷去世后,一直掌持齐家生意,是锦远商会的总会长,在锦远上流很有脸面。齐家在锦远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视,齐夫人能够如此低声下气为严家父女求情,葛玄衣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 “此事也并不是没有转圜,只要严小姐嫁与我儿……”葛玄衣吐出一口轻烟,云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清浅从小被严业正娇惯,何曾遇上这样欺辱人的事。饶是葛玄衣气势bi人,可是胸中还是愤恼异常,先前对于同学误伤葛靖的歉疚一扫而光,热血上涌,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嫁。” 齐夫人一个凌厉的眼神扫来,清浅连忙噤声。 “哈哈,小丫头有胆识。”葛玄衣突然朗声大笑,面露笑颜。可是端在手里的茶盏,“砰”已经摔到了清浅脚边,青玉般的茶盏顿时粉身碎骨,茶水四溅。 旁边上来一人不由分说架住清浅。 “葛爷息怒,妾身也以为这婚嫁之事是强求不得的。”齐夫人情知清浅惹怒了葛玄衣,一面暗露袒护之意一面向严业正使眼色。 “小女愚钝,多有冒犯,还请葛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严业正躬身行礼。 “既然严小姐不肯相嫁,葛某并无意为难。只是小儿平白受伤,理应要有人来负责吧!”看齐夫人软硬兼施,葛玄衣知道齐家定会一力维护严家父女。到底有些忌讳齐家势力,自知如果恶意为难,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却并不甘心就此绕过清浅。 “好,我还你们便是。”清浅情知葛老爷绝不会甘心就此罢手,心一横,向束住自己的人虎口狠咬,那里吃疼,放开清浅。 清浅抽起近旁长架上的短刀,朝自己腕上就是一刀。 “清儿。”清浅动作太快,严业正想要阻拦已是不及,急忙去为清浅止血。 葛玄衣似乎也未料到清浅xing烈至此,一时脸色铁青。 “既然严小姐已经赔礼,相信葛爷必不会再为难与人。那我们先告辞了。”齐夫人适时站出,搀扶着清浅准备离开。 “等等,葛某保证有葛某在漕帮一日,必不会为难于你严家。但至于小儿,葛某就鞭长莫及了。” “好。”齐夫人朗声以对。 第三章 订婚(3) 那是清浅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齐夫人,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与齐家的往来也自此断绝。清浅虽不知为何故,但也意识到这是齐家最后一次出手帮助严家。葛玄衣虽然答应并不为难与严家,但严家药铺的生意确实大不如前。时常与父亲来往的人也慢慢断绝。 半月之后,便传出葛靖离家的消息,漕帮更是将此事怪罪到严家头上。 如今回想起来,并不是不后悔年少的轻狂而为。其实与葛靖相识的两个月,了解葛靖是xing情豪爽的人。如果好好与其言明,事情并不会如此收场。 “人不冲动妄少年,严小姐多虑了。”何湿衣轻声劝慰。 “五年前我的确是错了,不过,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不会嫁给葛大哥。只是,方式一定不会是那样。”清浅看着何湿衣的眼睛,表情坦然。 “所以当前,出国是严小姐最好的选择。”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如睡梦中母亲的诉诉呓语。院子的围墙并不很高,刚过何湿衣头顶,墙顶上擦了些玻璃碎片,阳光折射过来,熠熠闪光如长长碎钻。何湿衣站在这一色的光亮下,笑容清澈。 清浅的心里生出了执拗的念头。 “小姐,何上尉,车子到了。”李管家刚进院门,便看到矮墙下,清浅神情专注的看着何湿衣,心头一跳。老爷可是吩咐过,无论如何要将小姐送上船。 医生开了几服药,收拾妥当一行人驱车赶往码头。 车上很安静,吴午的车开的很好,小西少见的无话。外面阳光璀璨,何湿衣细心的做到了后座的右边,车上没有遮阳布帘,阳光直射在他的身上。 行至码头,客船上已经有乘客开始上船。 清浅与何湿衣别过,便让小西推着轮椅即刻登船,消失在甲板上。 吴午看向消失在甲板上的清浅,实在忍不住开口;“上尉,真的让严小姐就这样离开?”直至此刻,他都难以相信,何湿衣都是要让严小姐离开锦远的心意,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她应该离开。”何湿衣双唇紧抿,她走的这样利落,看来是真的恼恨自己了。然来自己能够为她做的只有这些。 “司令那里该怎么办?”吴午担忧的看向何湿衣。 “今天的人都解决了?”何湿衣注视着即将起航的客船。 “是。”吴午心头震动,何湿衣与他来钦港属秘密行事,难道何上尉打算隐瞒此事。 汽笛声响,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甲板上,何湿衣神色一变。甲板上,轮椅径直朝着将要收起的登船梯而去。 客船上,清浅与船上制服船员说了什么,然后小西推着轮椅径直下了客船。轮椅抵达地面,登船梯撤离,客船缓缓开启。管家老李看着这些,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船上岸上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朝这边看。清浅坐在轮椅上,望向何湿衣的方向眉目飞扬。 何湿衣疾步跑近清浅身旁,猛然倾身抱起清浅,用尽全力。 “我想要留下来。”清浅在何湿衣耳边低语。 “好。”何湿衣的声音沙哑响起。 旧历六月十五,严业正的寿辰。 严业正行事向来低调,极少这样广发请柬,大肆铺张宴客。他虽不喜结交,但为人行善,来贺寿的人自然是很多。严宅上下装饰一新,喜气洋洋。严业正穿一身玄色织锦寿字长衫,亲自在门厅里迎客。 管家老李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门厅,俯身在严业正耳边低语几句。严业正脸色如常;“小姐人呢?” “这会儿,估计已经在清浦路上。”李管家心中忐忑,小姐下船这样突然,他也是始料不及。前天发回电报,此刻老爷神色如常,却不知是否震怒。 “何上尉也在?”严业正沉声询问。 “是。” 汽车行驶在清浦路上,两旁是熟悉的街景,商贩们熟悉的要吆喝声此起彼伏。只不过离开数日,清浅却觉得分外亲切。许是心里欢喜,小西高兴的趴在窗前观望,不时回头与清浅讲话。随着车子渐渐驶近家门,清浅心里慢慢生出惶恐。 虽然父亲派了汽车亲自来接,但自己这样胆大妄为。父亲能不能原谅自己呢? 一只手附上清浅的手背,轻轻握住。 何湿衣轻笑着看向清浅;“放心。” “嗯。”清浅用力回握。 小西回头刚要说话,看到两人的神情,急忙噤声。 满堂宾客看到应该已经出国的严家小姐,与一名军官出现在严宅前莫不惊诧。何湿衣已经换上了戎装,英气卓然。清浅一身素雅小洋装,脂粉清淡,站在何湿衣身侧。二人在众人眼里俨然一对璧人。 严业正很高兴,对于两人的现身,没有显出丝毫的诧异,宴席上气氛和乐。 席宴正酣,何湿衣突然的举动令清浅措手不及。 他向严业正提亲了。 高朋满座,何湿衣诚恳的站在严业正面前,宾客哗然。 她说她要留下来,他只说了一个字。没有赞许,没有承诺。可是,他给了这留下一个最好的理由。 严业正微微显出错愕,沉吟片刻,看了一眼清浅,却并不是在询问清浅的意见。不再迟疑,随即朗笑,拍向何湿衣肩膀,算是应允了。 事情发生的这样突然,父亲如此之快的同意,这些都是清浅史料未及的。直到何湿衣拉着她去给严业正敬酒,清浅都有些恍惚未醒的感觉。 满堂宾客纷纷举杯致贺,一时间,宴席上好不热闹。 月上中天,宾客尽散。佣人们还在疲累的收拾残羹冷炙,清浅送别何湿衣后便赶往严业正的院子。在院子里徘徊许久,并不敢敲门。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月色皎洁,漫天繁星璀璨。院子里的一方假山占据了大半的位子,假山下生满杂草,有蛐蛐在其间唧唧吱的叫着。 “小姐。”房门从里面被打开,管家老李从严业正房间里出来,看见清浅微一躬身。 “李叔。”清浅涩然一笑。 “进来吧!”严业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何上尉已经送走了。”严业正卧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灯光下脸色红晕,他今天喝了不少酒。 “嗯。您的头又疼了?”清浅轻声相问。 许久,并不曾听到严业正的回应。 “我给您揉揉。”清浅走至严业正身边,为严业正按揉额头。 房间里点了驱蚊的熏香,一股艾草的浓烈香气,盈满于室。清浅不惯闻这个味道,严业正却是喜欢。 “父亲,对不起。” “你中意何上尉?”严业正还是闭着双眼,躺在椅子上。 “我……”清浅情难开口。 “你至学业于不顾,贸然留家,便是准备要与那何上尉私定终生?”严业正的声音低沉,说着话双眼也已睁开,从摇椅上坐起。 第三章 订婚(4) “五年前,父亲当你是年少气盛。而今你已二十有三,怎可还这般任意妄为,你知晓为父素来不喜交际军阀,却偏偏要与军阀为伍……如此作为,实在令为父寒心。”严业正背对着清浅,脊背僵直。 “父亲。”严业正从来没来有这样严词厉句的责骂过清浅,一时间,清浅更觉羞愧难当,不由跪在当场。 严业正猝然坐起,摇椅受了外力,摇摆的更加厉害。摇椅有序的与地面碰撞,伴着“蹦跶、蹦跶”急促的清响。在这寂静里愈发显得急促、响彻。 “女子出不出洋,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是你离开锦远最好的推辞,为父便极力赞成。答应何上尉的提亲实属权宜,你一天未离开锦远,葛靖必是不会心甘。可是,你要知道,为父亲并不喜欢结交军阀。如今境地,你且好好斟酌吧!”严业正说完这些,似乎颇有无奈,头也不回的进入内间。 想是自己如此不顾后果的留下,父亲还是竭力为自己打算。耳边父亲的一番说辞,句句如针扎般刺入清浅心上。 ************************* 夏日傍晚,沿湖公园里总是会有许多出来纳凉的居民。小孩嬉戏,老人们坐在一起下棋,聊天。偶尔三两对情侣,并肩散步。夕阳艳如烈火,湖边柳树下,一色的红艳蜻蜓引得孩子们竞相追逐。 湖岸边一老一少并行,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戎装男子肩头的徽章上,闪光夺目。 “伯父今日能够应约前往,想必已看到小侄转交给您的东西。” “何上尉对鄙人的情况如此详尽,鄙人无话可说。” 湖岸边并行的二人,正是何湿衣与严业正。 “严先生在看到文件后没有即刻离开锦远,小侄也是深感钦佩!”两人信步湖岸,神色平和,仿若是平常人家的翁婿在闲聊家常。三两个顽皮的孩童追逐蜻蜓,从两人身边跑过。 “离开?”严业正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何上尉擅自泄露军部机密,难道不担心惹祸上身吗?” “其实伯父已经察觉有人在调查您,小侄泄不泄露,已然无谓。小侄只是私心想要让您看的更清楚一些。”何湿衣脸上坦然。 “哦,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真的是因为小女?”严业正的神色表明,他跟本不相信何湿衣会帮他。 “小侄不敢隐瞒,不尽是。不知严先生可否还记得十年前华德的一位故人?” “十年前?”严业正端详何湿衣寻思良久,微微沉吟。 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在何湿衣的侧脸上,轮廓清朗的军尉脸上似乎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严业正心头一跳;“你是那个小兵!” “正是小侄。” “呵呵,十年不见,没想到啊!那何上尉准备如何对待你从前的恩人,现在的政敌呢?” “如果伯父肯带严小姐就此离开锦远,小侄愿助您一臂之力。”何湿衣神色诚恳,双目如炬。 “是吗?”严业正不以为然一笑,气势凛然。与往日锦远那个谦卑多礼,寡言淡漠的医者判若两人。 “局势凶险,小侄已为,这是伯父最好的后路……” “卖……豆花嘞!”一辆驮着豆花的铁轮车从湖岸边缓缓推来,铁轮子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滚动,呯哐作响。车上的碗筷铁器也被震得欢蹦乱跳。卖豆花的吆喝盖过湖岸边两人的交谈声。 湖岸上嬉戏的小孩听到豆花的叫卖声,纷纷朝着卖豆花的车子奔去。大人们拗不过小孩的纠缠,掏出几文钱纷纷过去买上一碗。 一阵热闹后,等到买豆花的人群散去。落日西沉,然本在湖岸边散步的两人也早已离开。 只余那沿岸的垂柳,微风拂过,柳条轻扬。 “鄙人想与何上尉做一笔交易,不知何上尉可否愿意?” “伯父请讲。” “何上尉可曾听说二十年前惠山军火轰炸之事?严某想要用惠山军火的下落与你换的半月时间,和鄙人与小女的周全。” 自从回家后,小西便发现清浅一直闷闷的呆在院子里。今天与厨房的师傅出去买菜的时候,特地带回几个做工好看的面人,想让小姐开心开心。 欢欢喜喜的走进院子,看到小姐又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好像是睡着了。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军外套。何上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的看着小姐,神情专注。小西急忙离开,临走时忍不住偷瞄一眼,何上尉的指腹小心的滑过小姐的眼角。 清浅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微一活动,背上有什么东西滑落。转身去看,一件戎装外套掉落在地上。衣裳的主人正站在不远的石榴树下,背对着自己。 一树的石榴花早已凋谢,树上挂满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掩映在葱翠的石榴叶间。绿叶红果,满树热闹。 “你送我的石榴花就是从这里折下来的?”何湿衣望着满树璀璨,转身看向清浅。 “嗯?”清浅刚刚睡醒,似乎还是懵懂。 “去梳洗一下,我下午没事,带你出去走走。”何湿衣显得很高兴。 “可是……”清浅有些迟疑。 “我已与伯父说过。”何湿衣微微一笑。 是去宁园游湖。 一湖碧水,半湖春色。 他们去的很对时候,湖面碧波粼粼,两岸杨柳依依。湖里的荷花开的正艳,碧绿如盖的荷叶,幽香粉艳的荷花,闲散怯意的游湖人,处处都似一副画儿。清浅看着眼前的这些美景,不由精神渐好起来。 临时租赁的乌篷船上有唱曲儿的小姑娘,声音清脆,清浅留心着听,约莫能听清几句;露水珠儿转,颗颗滚圆。姐儿一见,忙用线儿穿,喜上眉尖。恨不能一颗颗穿成串,排成连环。要成串,谁知珠儿也会变,不似从前。这边散了,那边去团圆……听着听着越发觉得有趣,不由抿嘴轻笑。 “在想什么呢?这样高兴。”一路过来,难得看到清浅显出喜色,何湿衣忍不住问。 “你听,这曲子唱的多有意思。” “早知道这样就能让你快活,我该带你去戏园子逛逛。犯不着大老远的往这里来。”何湿衣细细听了一下,突然发话。 “戏有什么好听的,总不是那几部。还没得这小曲……你知道了。”清浅本是在辩驳何湿衣的话,突然回过味来何湿衣在讲什么,后面的一句不觉变成了喃喃轻语。 “伯父厌恶军阀,不赞成我们的婚事也属情理之中。”船行至荷叶丛中,粉嫩的荷花触手可及。 “父亲对我很失望。”这两天,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天晚上的话。清浅就觉得愧对父亲。 “伯父只是担心你荒废了学业,我们先订婚。我慢慢说服伯父,等你学成归来之后我们再成亲。”何湿衣拥住清浅,轻声耳语。 “这样,好吗?”清浅微微犹豫,没想到一直困扰着她的难题,何湿衣三言两语便替她开解了。 “当然好啊!只是得委屈我了。”何湿衣嘴巴微微一瞥,做出委屈的模样。 “呵呵。”清浅第一次看到何湿衣这样的表情,止不住捂嘴发笑。 “你还笑。”许是从未在人前如此模样,何湿衣的脸上已微微显出了不自在,圈住清浅要呵痒。 “不要闹了。”清浅越是挣扎,船便越摇晃的厉害。最后只得任由何湿衣上下其手,笑软在何湿衣怀中。 第三章 订婚(5) 因为宁湖在郊区,清浅她们紧赶慢赶,回来时,还是已经到了掌灯时辰。汽车在大门外停下,清浅踟蹰一下,正准备叫司机先送何湿衣回去,何湿衣却先一步踏出车门;“我应该进去拜会伯父”。 客厅里,严业正独自坐在那里下棋。偌大的屋子,灯光敞亮,清浅看着父亲静坐在那里,背影伶俜,心头不由一酸。二十多年来,在清浅的印象里,父亲最长惯做的事,似乎便是独坐对弈。 “小姐,何上尉。”有路过的佣人看见清浅她们,行礼问候。 严业正闻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站在门口的清浅他们,淡淡一笑;“何上尉可会下棋?” “小侄略懂一二。”一直站在清浅旁边默不作声的何湿衣,温文一笑。 尽管看了这麽多年的棋,清浅还是看不懂。每一次,都只是瞄两眼便跑开。今天却是很乖顺的坐在父亲身旁,静静的观棋。 客厅里很静,摆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外明晰。清浅心里忐忑,便默数钟声“一,二,三……”。对弈的两个男子神情专注,一室静好。清浅想,时间就这样安置该多好,一不小心便走了神。 “伯父棋艺精妙,小侄输了。”何湿衣的声音打破宁静。 严业正眉眼舒展,笑声传出;“贤侄是有心相让,不然,老夫也不会赢得这么快。” 何湿衣与严业正还在就棋局说着话,佣人进来问什么时候开饭。 “贤侄还没吃饭吧?”严业正高兴的拍拍何湿衣的肩,引至饭厅。 饭桌上,严业正的兴致也是很好。清浅强压心中疑虑静静的陪在一旁。吃罢饭,严业正又引着何湿衣回自己院子下棋。清浅刚准备一同前往,便被严业正拦了下来;“你有不耐烦看,先回屋休息吧!” 清浅满腹心事的回到自己的院子。小西上次买回的面人还搁在梳妆台前。 眼前的嫦娥螓首蛾眉,衣裙飘逸,仿若真要踏月而去。 窗外虫鸣唏嘘,屋内燥热寂静,清浅只觉得心急难耐。父亲虽然向来待人周全有礼,既已说了不赞成她与何湿衣的婚事。这会儿,怎又待何湿衣的态度,却反倒比往日对了份亲近少了份客气。父亲怎样打算,清浅实在难测。 到底是担心,清浅一思虑,叫来小西去厨房弄了些点心。 刚走到严业正的院子,冷不丁,便看见严业正独自站在院子的假山下。 “父亲。”清浅心头一跳,屏声息气。 “何上尉已经走了,你对为父如此不放心。”严业正看一眼清浅手里端着的点心,叹一口气。 清浅站在那里,端着托盘的手微微发僵。 “我已当着众人的面将婚事答应了下来,怎好再变卦。但是,这学也是要留的。罢了,你和何上尉先订婚,订完婚你便出国。我已与何上尉商议过,他也是赞成。”月影婆娑,严业正站在阴影里,显出几分疲累。 “父亲,女儿令您为难了。”清浅没想到父亲这样快便做出妥协,声音暗哑。 阳光正好,远远看去,锦远军部办公双子大楼一片肃穆寂静。仿佛那巡逻卫兵的脚步声也可以分辨出一二。 吴午推门进办公室,同事小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想好了再进来吧!这一早上你出出进进的,都多少回了,我可是帮你记着了。” 小章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盯着吴午,掩不住少女怀春的调皮可爱。 吴午在办公室里素来开得起玩笑,这会却只是闷闷地笑了一声,竟真推了门出去。办公室里小章与对面的小钱面面相视,不知是为何故。 “小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是办公室里年纪最长的,说话实诚。 “我早上看见何上尉上了三楼,这会儿还没下来,估计不大妙。” “啊!”小章一惊。吴午一向跟着何上尉办事,难怪今日这样反常。 “这两个人整日整日的不在楼里,都没人过问?这会被司令……”小钱向来妒恨小章对吴午比自己亲昵,难得抓住机会,自然要编排吴午几句。 却说吴午出来走廊,却并不敢往三楼司令办公室去。 早上何湿衣去见司令特地不让他跟着,吴午便觉得事情不好,果然,这都进去几个时辰了,却并不见人出来。 吴午在走廊里来回的走,心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是苦于想不出什么法子。一个人影在走廊里晃过,吴午心头一动,急忙奔了过去;“秦上校……秦上校”。 “呵呵,小吴,你家何上尉还没下床啊?”办公楼里,秦一谦与何湿衣关系一向最交好,说话也是全无顾忌。 “秦上校,这会您得帮个忙。”吴午那里有心思在意秦一谦的调侃,急忙将秦一谦拉到僻静地方。吴午并不敢将自己与何湿衣擅自前往钦港的事讲出来,只是含糊的说何上尉早上去了三楼,现在还没下来。 秦一谦何其明白的人,当即醒觉过来,脸上一沉;“你们何上尉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何……”吴午支吾了半天,不知该不该说。 “你这小子,平时看你挺机灵,怎么这会儿成了个木疙瘩。你不说,我怎么帮你们家上尉?”秦一谦一脸的急躁。 “我们……”何湿衣与吴午这次的任务是什么,秦一谦也是知道的。眼前只能是指望秦一谦,吴午一咬牙。便老老实实将何湿衣与自己秘密去往钦港的事告诉给秦一谦。 “湿衣真是糊涂,你等着。”秦一谦听完吴午的话一跺脚,在原地来回的走了几圈。一拍脑门,朝着自己的办公室里疾步而去。 三楼是总司令的办公室,戒备自然比的楼下要森严很多。 秦一谦解了配枪给守卫,秘书笑盈盈看向他;“司令正在休息,暂时不方便见。” “小顾,帮帮忙,紧急公文。”秦一谦一脸急色匆匆。 “可是……”顾语今有心帮帮里面的何湿衣,故意显出几分踟蹰的样子。 “司令如果怪罪下来下来算我的。”秦一谦极是爽快。 “那好吧!”顾语今起身去敲办公室的门。 等了半响才听到骆荣凯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秦一谦进去办公室,只见何湿衣正站在办公室里,再看骆司令的表情也是常态。心里一宽,暗骂吴午小题大做。等骆荣凯签了文件急忙退出来。 “你接着说。”等秦一谦带上门出去,骆荣凯示意何湿衣继续未完的话。 “禀司令,卑职在涿台时,曾机缘看过二十年前惠山军火案的档案。而严业正也恰是这个时间入驻锦远,卑职揣测,二者可能存在关联。” “惠山军火案的档案一直是机密文件,你怎能得见?”骆荣凯惊诧。 “卑职……” “罢了,那份文件确实曾调档过涿台。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骆荣凯打断何湿衣的话,惠山军火一直是他心头隐忧。 “没有。”何湿衣沉声。 “你先前并未与我提起?” “卑职只是揣测,又恐揣测有误,只是私下查证。最近才证实确有其事,卑职立功心切,遂擅自做主想要再次亲近严业正。” “但这与你去往钦港,杀害汪部长派去的人又有什么关联?” “先前司令就曾说过此人行事谨慎,极难亲近,只有爱女心切这一个漏洞。卑职斗胆杀害汪部长派去的人,假意保护严小姐,正是想要取得严小姐绝对的信任,以此接近严业正。” “这位严小姐现在不光只是对你很信任吧!”骆荣凯微微一笑,一扫先前的恼怒。 “卑职决议与严小姐订婚属权宜之计,有了这层关系卑职行事必定更方便。” “严业正能答应此番婚姻也属不易,你定是付出了很大的心力。只是,你私自做主,又杀害了汪部长这么多部下……” “卑职斗胆,请司令允许卑职继续彻查惠山军火案,将功补过。”何湿衣言辞恳切。 此时已近正午,办公室里光线充亮。办公桌上一盆水仙,花期正好,窗帘轻扬,水仙娇嫩的花瓣也随风轻轻微颤,不胜娇弱。严业正的目光不经意的从水仙花上轻轻带过,脸色柔和许多。 “既是如此,你就继续负责彻查严业正,如若能查出惠山军火的下落也好。”骆荣凯看向对面沉稳冷静的何湿衣。惠山军火案牵扯甚广,又甚是敏感。不然,二十年前的调查就不会因顾虑太多而无果而终。这次,正好可以借此好好考验何湿衣的能力。 “是。” 第三章 订婚(6) 因为考虑到行船费时,清浅定要在月底之前启程出国,才赶得及那边学校的开学。遵照严业正的意思,何湿衣与清浅的订婚仪式定在七月二十号。何湿衣身体刚刚恢复,军中事务繁杂,订婚的琐事交给清浅一手打理。 “你家那边要请什么人呢?”这日,清浅正在家里拟订邀请的客人名单,随口问一句何湿衣。 “家里没有什么人,就军部里的几个同事,到时候我会招呼。”何湿衣随手拿过清浅议定的宴客名单。 “咦,我们都快要订婚了,还不知道你家有什么人呢?”清浅突然发觉,对这位准夫婿,自己其实是完全一无所知的。何湿衣的家世如何,清浅本是不在意。可是,私心里,清浅还是想多多了解一些关于何湿衣的事。订婚来的太匆忙,似乎一切都未来得及。 “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家乡距锦远比较远,等我们成亲的时候再做打算吧!”何湿衣浅浅一笑,这段时间他对着自己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有礼。 “这样啊!你家乡在哪里呢?其实如果有车通行的话,可以……”不知为什么,清浅想要见见未来的婆婆,何湿衣说过他的父亲早逝,他母亲一手将他带大定是不易。 “不用了,老人年纪大,不宜舟车劳顿。”何湿衣神色平淡,并未接受清浅的建议。 “嗯,那你写封家书给伯母,将我们的事情告知伯母……。”清浅说着不觉脸上一片潮红。虽然觉得羞怯,但这些话是要说的。 “好。”何湿衣看清浅如此情态,竟是极少的没有露出暖笑。 “不聊这些了,这几ri你独个儿张罗这些定是很累吧!我陪你出去走走。”何湿衣将手里的名单放到桌上,双手拉起清浅。 “呀!父亲在汇聚路定制了首饰,算算今天正是取货的日子,我倒忙忘记了。”清浅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在汇聚路“恒满珠光”定制了几份首饰,让清浅亲自去取,如果不满意,也好让师傅改改样式。想想今天正是取货的日子。 “那我们就去汇聚路。”何湿衣朗声。 惠聚路是锦远几个最为繁华的街市之一,一年四季总是那般热闹非凡。定制首饰的‘恒满珠光’在锦远很有些名气,是个有些年月的老字号,制作的首饰以精巧著称。一般的店铺都有送货上门的惯例,可是,这家店铺却是没有此例,由此可见一斑。 清浅虽是早就听闻此店的名声,因为本身不喜佩戴首饰,却是从来不曾来过的。在惠聚路上找了许久,终于在林林总总装潢华丽的众多商铺间,找到一处占地很小的店面。真是很小的门面,铺门也是很小,简简单单的几块木质门板,还立在门边内侧一角。店铺正门外,一副对联,‘四时恒满金银器一室常凝珠宝光’横批‘恒满珠光’,用词巧妙。那对联大红做底,因为年深日久颜色已有些变淡。 清浅与何湿衣走进小小的店铺内,只见一个伙计靠在柜台前打瞌睡,显得很是冷清。不觉心中诧异,眼前景象竟是与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再联想到刚刚看到的对联,便是微微一笑。想来是这‘恒满珠光’已经不复昔日风光。 两人走进店内讲明来意,伙计便急忙将两人引至偏堂,端茶倒水,十分的殷勤。随后,便有店里的另一个伙计,端来打造好的首饰给清浅她们看。 两对耳环,两枚戒指,两对镶玉镯子,两对珠钗……都是成双成对且成色很足。看上去,件件的样式也是精巧别致,清浅只一眼便拿起其间一对镶玉镯子,只见那镯子,两块呈半圆的玉,两边接头分别由打磨成花形的金包裹、然后衔接。白色莹润的玉,黄色亮灿的金。清浅是第一次觉得金子也可以这般雅致。 清浅看着越发爱不释手,便套到手腕上试戴起来。却不想那个环却有些大,带在手上松垮的很,一时间不免觉得气馁。 “小姐,不碍事的,让店里的师傅将这镯子收紧一些便是了。”伙计一眼便看出了清浅的心意,在一旁开口道。 “真的?”清浅听着心里一喜。 “不过得麻烦二位在此宽坐片刻。” “没问题。”不等清浅开口,何湿衣已经应允。 伙计已拿了镯子进内间找师傅,只余了清浅和何湿衣在偏堂内。 “你下午不会有事吗?”清浅担心耽搁何湿衣政务。 “不碍事。”何湿衣拿起托盘里的首饰,看了看又说了一句;“伯父真是好眼光。” “嗯,幸得听了父亲的话亲自来拿……”清浅也暗叹父亲行事周全。 两人便在偏堂里静等伙计拿了手镯去给师傅改进。清浅与何湿衣坐定不久,便见一面容娇好的洋装女子,手执小折扇,步入店内。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小丫鬟,正在收起手里的小洋伞。 主仆二人在店内转了一圈,看了柜前伙计拿出来的几托盘的首饰,都未曾看中。 “怎么还是这样的!就没有好看一些的?”丫鬟看着柜前伙计又拿出来的一些首饰,很是不满意的撇嘴。 “这些已经是小店内最好的了,小姐如果不满意,可以请店内的师傅定做。”柜前伙计的态度却是很好,始终一脸团笑。 “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老字号,原来竟都是这些货色。”那丫鬟从进来就一直百般的挑剔,小姐只站在一边也未曾阻挠,似是默许。看小姐听到柜前伙计的话微微皱眉,越发如得了令箭,气势bi人。 清浅看那托盘内的几件首饰,虽是不打眼,却也样样精致。听着那丫鬟的口气,微微皱眉。 正在说话间,只见又有一名女子步入店内。这女子,衣着艳丽,丰容靓饰。看上去似是有些年纪,但走起路来步履轻盈,身上佩戴的金银首饰叮咛作响。女子言笑晏晏的步入店内,一双眼睛笑起来很是妩媚。好像与那伙计是老熟人,一走进来靠在柜台前,便与那柜前伙计打招呼。 “小林,有什么好首饰没?” “潘小姐几天不见您,越发好看了?”那伙计嘴里似是抹了蜜般,对着那潘小姐满口夸赞。清浅暗暗替伙计觉得辛苦。刚刚才被那主仆二人抢白的灰头土脸,这会儿却又要笑意盈盈的迎着客。 “小林是越发招人喜欢了。哟,这次的都很好看啊!”艳衣女子正准备还与那伙计说几句,一双眼睛却被那托盘内的首饰引了去。 “我家小姐还没选呢?”丫鬟不乐意了,“呼啦”一下拉过托盘,不让艳衣女子碰盘内的首饰。 “哦,这位小姐也是来买首饰的,有没有看中哪一件啊?”艳衣女子放下伸出的手,看向对面的一主一仆,脸上并无半点不快。 “嗯。”那洋装女子只是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便随意的选看着盘中首饰,并未有理会艳衣女子主动搭讪的意思。 第三章 订婚(7) “潘小姐,您看看这些,这些也是店内刚刚打制出的新品。”柜前伙计有心要为那潘小姐解围。急忙从架子上又取来一托盘首饰,送至女子面前,清浅看一眼那些首饰,正是主仆二人刚刚看过的。 “就要这个吧!给我包起来。”艳衣女子在盘中选了片刻,便拿起一支银制珠钗。那珠钗由两瓣镂空花式组成,中间缀以半月形黄色玉石,顶端再各有纯银团花,尾端缀上细碎流苏。乍看之下,似蝶还菊。清浅隔着一些距离,看那艳衣女子选中的珠钗,心下不由得钦佩此女眼力。 “这个多少钱?”洋装小姐似乎也被此钗吸引,询问柜前伙计价格。 “小姐,这个便宜,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柜前伙计正准备打包,听到那位洋装女子的话,急忙巧言解释。 “我家小姐,出比她高一倍的价钱。”毕竟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自是熟知自家主子xing情。眼见柜前伙计就要把珠钗交到潘姓小姐手中,丫鬟劈手夺过珠钗,急忙开口。 好个张狂的丫鬟!清浅看在眼里气愤不已。 “潘小姐……”伙计为难的看向对面的潘小姐。 那潘小姐看看丫鬟手里的珠钗,神色流转,正待开口。 “你晓不晓得我家小姐身份?你个青楼女子,有什么资格跟我家小姐争……”丫鬟却已是等不及,冷不丁冒出这些话来。 “小梅?!”那潘小姐打扮艳丽,眉眼间却有几分青楼女子的媚态。洋装女子亦没料到,自己丫鬟竟公然挑破。 “小姐,您不知道,我见过她,上次瞿副部……”那丫鬟当着众人簌簌叨叨一番,清浅大抵听明白。原来,这个小姐熟识的一位瞿姓部长,曾因为这潘姓小姐吹过大亏。而这丫鬟恰巧也在,于是便记住了这个女子的样貌。 丫鬟一边说着,还犹有些愤气的情状。怪不得,自那女子进来,丫鬟的态度就不甚客气。清浅看那主仆本就甚是好胜,又加了这样一件,暗暗为潘姓女子的处境担心。 “哟,我倒不知道你家小姐是哪家府上的?”那潘小姐听完丫鬟的编排,竟是没有半丝不快在脸上,仍是笑意盈盈的与两人说话。 “我家小姐是……”丫鬟脸一扬,正要开口,却被小姐的呵斥打断。 “小梅!” “我出五倍。”洋装小姐紧随而后的话,令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清浅听那小姐的语气,她现在应该不只是单单在意那支珠钗。 “小姐既然不愿道出出身,想来是不会借势压人。但凡事情都讲求个先来后到,我先已看中,小姐这般,却不知是什么道理。”那潘姓小姐神色泰然,全然不将小姐的话放在心上。 “你并未付钱,这钗子便并不算是你的东西,我要买便买,你想要,出更多的银票便是了。”那小姐眉毛一扬,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 潘小姐听了那小姐的一番歪理,并不着恼,只掩嘴轻笑。 “你笑什么?”旁边的丫鬟看潘小姐笑,心生不快。 “我想笑便笑,你想笑,笑的更大声便是了。”丫鬟听潘小姐这番话,好似还没摸出首尾,小姐却已经变了脸色。 坐在偏堂的清浅听见潘小姐这么一句,已经止不住轻笑,这潘小姐正是在学那小姐说话呢。 “你也笑?”何湿衣与清浅坐在偏堂,外间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可以将外面看的一清二楚。店子里发生的事,两人自然是看在眼里,何湿衣突然对着清浅说。 “那位潘小姐,真是有趣的紧。”清浅知道何湿衣是在应景外面,不觉脱口说。 “我倒不觉得。”何湿衣看一眼外间的潘小姐,声音不大。 “你猜,最后谁会买走那支钗?”清浅听见外间正说的热闹,两边都是互不向让的意思,便转过脸来问何湿衣。 “伙计,去将你们店里的管事找来。”清浅正待何湿衣回答,外间,洋装小姐的声音传来,声量徒增了几分。 “是。”眼前,一边是财大气粗的新客人,一边是交情深好的老主顾。一时间,伙计也是左右为难。听了这话自然是飞快的进去内间找人。 过不一会儿,便见一体形稍胖的长衫男子掀帘从里间出来。 “赵伯伯。”洋装小姐待长衫男子出来,便急忙迎了上去。 “呵,边二小姐,然来是您来了。”长衫男子看见那洋装女子显得不胜惊喜。 “父亲让我代问您好。”那洋装女子一派乖巧,好似是故意做给潘小姐看。 “然来是边二小姐啊!jian妾真是眼拙,眼拙。”潘小姐幡然变了眼色。 那洋装女子全然的不理会,对于潘小姐的转颜示好,只做未见。 “潘小姐也来了。”潘小姐刚刚一直站在原地,是以长衫男子并未注意到她。 “这镯子,既是边二小姐想要,那jian妾便只能舍爱了。jian妾有事,先走一步。”潘小姐说完便要离开。 “等等。”一个男声从偏堂里传出,众人纷纷回头去看。只见男子一身戎装,轮廓清朗,气度极佳。身后跟一名女子,素净的白色暗纹旗袍,微卷的头发长至腰际,容貌姣好,气质清秀。男子缓缓走来却是对着潘小姐在说话;“你何须相让,这镯子本就是你先看中。” 走出的男子正是何湿衣,两人本在偏堂听外间说话。何湿衣突然离座起身,清浅也是一阵惊诧,只好跟了出来。 边二小姐?在锦远姓边的人家自然是很多,但能将这称谓叫的如此出挑的,自然当属汇聚路边家的女儿。因为与边少贤相熟,关于边家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边二小姐虽是庶出,却深得边老爷疼爱,所以xing情甚是刁蛮。看这店铺管事对洋装女子如此热络,想来便是她了。 “这位小姐,这珠钗本不是你心喜之物,你何必逞一时之快,夺人所爱?”清浅未曾见过何湿衣如此严厉的与人讲话,转头去看何湿衣,只见他清隽的脸庞,疏无笑意。 “你……”那小姐被突然而止的陌生清隽男子呵斥,一时间又羞又恼。竟迫的说不出话来。 “你是什么人,管我们的闲事。”站在小姐旁边的丫鬟看小姐势弱,忙站了出来。 “这位长官息怒……”那赵姓管事知道何湿衣他们在店中定了许多首饰,自知不能得罪金主,自然是极力息事宁人。 第三章 订婚(8) “你……”边二小姐被突然而止的陌生清隽男子呵斥,一时间又羞又恼。竟迫的说不出话来。 “你是什么人,管我们的闲事。”站在小姐旁边的丫鬟看小姐势弱,忙站了出来。 “这位长官息怒……”那赵姓管事知道何湿衣他们在店中定了许多首饰,自知不能得罪金主,自然是极力息事宁人。 “卖给潘小姐。”两边正剑拔弩张,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店铺后的纱帘被掀起,一个一脸花白胡子、敦实的胖老头走了出来,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内盛的正是为清浅他们改制的镯子。 “东家。”伙计看到老人,仿佛看到救星。 原来,这便是‘恒满珠光’的老板。想必,已是站在帘后听了许久。清浅没想到“恒满珠光”的老板竟是这样一个耿直的老人。“这……”赵管事讪讪的看向边二小姐,一时为难。 “哼!”那丫鬟虽很是不服气,可是看这边人多,连店铺东家都开了口,珠钗是不能得不到了。将原本攥在手里的珠钗摔到伙计手里。 “我们走。”许是边二小姐也觉的这样呆下去,并没什么意思。领着丫鬟好不甘心的出了门去。 “诶诶,边二小姐我们店里还有……”赵管事还犹不甘心,想要出口挽留。又似乎碍于众人在场,不敢太过张扬。 柜前伙计将钗子交予潘小姐,潘小姐拿了钗走到何湿衣和清浅近前,微一福礼;“jian妾谢过二位。” “小姐严重了。”清浅急忙过去相扶。 那潘小姐与清浅他们略略说了些感谢的话,便拿了钗告辞离去。 清浅经过刚刚一事,对‘恒满珠光’看法大大改变。收了改制好的手镯,不免与店东家多聊了几句,几番对答下来,更觉这老头为人正气,心里越发觉得此行不虚。 出了‘恒满珠光’,两人循着惠聚路缓缓而行。 “我刚刚的行事,是不是把你吓到了?”何湿衣自那位‘潘小姐’走后,便一直缄默不语,这会儿突然出声。 “有点儿。”在清浅看来,何湿衣的举动确实很出人意表。 何湿衣听到清浅的话,转过头,只淡淡一笑。 “不过,我也是看不惯那丫鬟的样子。就算那位潘小姐是青楼女子又怎样?青楼女子并不见得低人一等……”清浅看何湿衣情绪低沉,有心宽解。 “嗯。” “那位边二小姐也是过份……” “嗯。” 何湿衣走在清浅的近旁,回应着女子善意细碎的言语。 喧闹的街道上,电车缓缓而过。有追赶电车的年轻男子,等不及电车停下,纵身一跃而上,看见何湿衣他们在看他,回以莞尔一笑。多么肆意不羁的脸庞!回想起来,二十八年的岁月,甚少做过什么肆意的事。年岁愈长愈懂的谋定而后动的道理,他一向冷静自制,能将情绪控制的很好。 对于经历过的种种过往,今天发生的只不过是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可是,因为那样相仿的身份,最后,他还是失控了。 珞珈路齐宅 年代久远的珞珈路,比之惠聚路繁华之外多了一份嘈杂。仅仅可容一辆汽车通过的青石板路,老式店铺参差林立,不若惠聚路的新式洋派。酒轩茶肆的挂饰或长或短,散布在街头巷尾。店铺外,有小商小贩挑的大箩筐摆放于前。里面是自家的瓜果蔬菜,拿来或卖或换。店铺里的伙计觉得小贩们的货篮遮住了自家的门面,便会出来轰人,小商贩于是不断的说着好话,陪着笑脸……。不长的街市显得是寸土寸金。 尽管如此,在街市偏南的十字路口,还是有一条长长泊油路,可容一辆汽车驰骋而过。斜cha街面,朝着里面延伸,转过上坡街角,看不清前方究竟。 齐家住的是老式大宅。 雕梁画栋,亭榭栏杆自然不在话下。听说这宅邸还是齐家曾祖辈时兴建,宅院的牌匾由一位亲王赐予。 齐家世代书香,齐茂森的父辈弃文从商,生意却是平平。到了齐茂森当家,便与军部搭线做生意。不过两三年时间,谣传齐家已经有了万贯家财,富可敌国之资。只可惜齐家主事天生体弱,英年早逝。只留下一独子,弱妻幼弟支撑家业。 齐家行事低调,又与军部关系千丝万缕,在锦远不免带有一丝神秘色彩。 有好事者,闲来无事便编排捏造了很多关于齐家的奇闻轶事。如;齐家主母与军部高官相好。为讨好军部,齐家小姐还未及笄便嫁与军部高参为妾云云。好在齐家一向与人为善,主母处事也很强硬。这些只不过是无聊者茶余饭后的闲篇,并为实质的影响到齐家。虽然主事去世了十几年,齐家但却依旧富贵如常。 七月流火,太阳光虽是亮灿,天气却已不若前段日子那般炎热。已近正午,这个时辰,宅子里的夫人小姐都在午睡。下人们也各自找了歇息的去处,齐宅里上下一片寂静。 一抹紫衣穿过掩映的花木,过了长廊便径直朝着转角后门而去。 素手摸上门扉,轻轻去推。小门“咯吱”一响,被推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然后,便是纹丝未开。 “小小姐,您怎么在这里?”佣人老何无意间经过,看到自家小姐竟冒着大太阳,站在角门处。 “何叔,这门不是一向不关。今天却为什么给锁起来了?”齐雅站在门边,显出随意的样子,眼睛却是注意着老何的反应。 “哦!门房的钥匙不在我这里,小姐您可以从正门出去啊?”老何已经走到了齐雅近前,一脸不解。小姐为何正门不走,却要从角门。 “咦?以前不都是您管的钥匙吗?”齐雅看着老何犹自不信。 “前几日,大少爷说后街杂乱,命人将后院的几处偏门,连同角门都锁上,钥匙也要去了。”管家也很诧异,平白无故的,大少爷要这后院的门钥匙做什么用? “您这里没有备用的吗?”齐雅心里已经了然,但还是存着那么一丝希望。 “哦,管家那里也许会有,您等一下。”老何不疑有他,急忙去了前面去取。 第三章 订婚(9) 齐雅站在角门旁的围墙边,身子隐在美人蕉下。那美人蕉粗壮的茎上开出大朵大朵红颜热烈的花,安安静静的立在枝头,看在齐雅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燥热。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老何能够快些。可是,时间如同蚂蚁行走,步步悠长,刻刻艰难。 “小雅。”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的长廊处响起。 “大……哥。”齐雅回头,心内彻冷。 长廊处的锦衣长衫男子,剑眉星眸,身姿挺拔,风度上佳,脸上带着淡淡宠溺的笑容。齐雅看来,却觉得这笑容好似是一把无形的枷锁,束缚住她的手脚,她的自由…… “怎可还是这般任xing,前日的事你已经忘记了吗?”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如同温温暖风,无奈、关爱之情兼而有之。所讲的内容却是厉如暴雨,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齐雅的脸瞬间惨白。 严业正寿辰之上,严小姐出国折返,年轻军尉携严家小姐亲来提亲。当日宾客众多,齐雅当日便听说了消息。当听到那个消息的一瞬,齐雅恨不能马上跑到何湿衣身边去质问他。可是,当她准备出门时,大哥却来至房中,毅然阻止。 之后的几日,齐雅走到哪里丫鬟便跟到哪里,随时向齐霍通报。好不容易趁着晚上丫鬟不注意的时候,齐雅冒雨从后院的角门偷偷跑了出去。 大雨倾盆,夜色沉沉。 齐雅站在寂寥无人的街市上,迎着风雨,终于等到了漫步雨中的戎装男子。 “你为什么要跟严老师订婚?我喜欢你,你……”细雨里的齐雅,甚至忘记了保持女子最后的矜持。 青丝微乱,眼眶泛红。 雨,越下越大。 何湿衣隐在阴影里,与齐雅一起站在漂泊大雨下,不发一语。 自始至终,他都是保持缄默。在与何湿衣认识的三年里,他确实是惯于这种姿态的。随后,齐霍开车赶了来,不由分说拉了她便走。 大哥已经知道一切?为什么却还要阻拦她?心里生出了愤懑,突然便无所畏惧。齐雅仰头,看向还是站在廊下的齐霍;“我就是要去。” “去了又能怎样?”齐霍脸色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齐雅被哥哥这一问,顿时无言以对。 齐雅是齐茂森之弟齐茂林之小女,大娘与父亲一贯忙于生意。自己独自一人在家时,佣**妈都是诸事顺应。所以,齐雅虽是本xing纯善,xing格里不免还是有些大家小姐一贯的刁蛮任xing,遇事冲动。 “放心,以哥哥对湿衣的了解,他与严小姐订婚的事,绝不是这么简单。”廊下齐霍轻轻一叹,对着站在美人蕉下的小妹妹说道。 “真的吗?那是因为什么原因?”齐雅晶亮的大眼睛,瞬间清亮。 “大哥也不知道。不过大哥一定会让湿衣给你一个交代,你相信大哥吗?“ “嗯。”齐雅不疑有他,抬眸看向齐霍,眼底一片欢喜。 “这些日子在家陪陪你嫂子……”齐霍转念,又说了一句。 “嗯。”齐雅忙欢欢喜喜的应承。 却说何湿衣与清浅取了首饰,从“恒满珠光”出来后,并没有马上回严宅。将首饰交给司机小章先送回去,何湿衣与清浅在惠聚路上近旁的餐厅吃了饭,便去了电影院。 放的是一部外国片子,逗趣滑稽的场景,引得看电影的人时时发笑。清浅亦觉得有趣,只何湿衣并不很大笑。幕布上黑白镜头变幻,昏暗里,时时传来观众的笑声。清浅看一眼身旁的男子,今天的他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清浅并不知道是什么令何湿衣挺身而出,极力为那位潘小姐夺回珠钗。 清浅心里只觉得高兴,这是记忆里,何湿衣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出冷冽、不加修饰的一面。何湿衣待自己一直都是很好,可这份好,却如早晨薄雾下的暖阳,蒙上了纱的希望,很红却并不炙热也不甚明亮。 清浅认为,她内心与何湿衣的喜欢,远远胜于他对她的。可是,他已经愿意在她面前不加粉饰,这是令她欢喜的。 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严业正留何湿衣吃饭,并商量关于订婚的事。吃罢饭,严业正与何湿衣还有事情要谈,清浅便独自回自己的院子。 一天玩耍,浑身酸乏,回到房中清浅便先洗了澡。洗完澡之后,人竟然特别的有精神,小西正好送来清浅的信件。 在学校的时候,清浅与学生关系甚好。虽然学生们已经毕业,学校的助教工作也已结束。但得知清浅即将订婚,还是有很多学生来信祝贺。清浅坐在桌前翻看学生寄来的书信,并为学生回信,顺便将刚洗的头发晾干。 屋子里点了熏香,馨香满室。清浅窝在椅子上,看着那一封封言辞温暖的祝福,心中生出了难言的欣喜。曾经懵懂的年岁,做过的那样决绝张扬的事。也许,那些都是出自本xing,无愧于心的。可是,没能带着真正的慧眼巧心。因为太过年少,到底伤人害己了…… “严小姐,睡了吗?”是何湿衣的声音。 “噢,没有,您等一下,我就来开门。”清浅本是在想着心事,何湿衣的声音突然传来,不由一惊。连忙起身,一阵慌乱将桌子上的茶碗弄翻,泼出的水摊在了信纸上,上面的墨字一下子润开。清浅又慌忙去捡信纸。 因为贪凉,洗了澡之后,清浅只穿了一件里衣。站起身,被窗边风一吹,才察觉到。又急忙着要去找外套披上,一时间,忙忙乱乱。 “不用了,我站在外面说就好。”何湿衣听见里面一阵呯呯硄硄地声音,想来清浅不方便前来开门,自己反觉轻松。 “我有事想要与你说,我是应该对你坦诚的,毕竟我们就快要订婚了。”何湿衣的声音透过门板缓缓传来。 “嗯?”房内正忙着找衣服的清浅微微一愣,坦诚什么?  “我今天骗了你,其实,家母并不是身体不好。只是,因为家母出身低下,我担心我们这样的家庭,会让你在令尊面前为难。……你如果后悔,我们……”何湿衣声音低缓,清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该是怎样心细的人,要他讲出这些话,自己何德何能。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后悔呢?”门里的清浅说着话,声调越来越低。 屋里屋外是良久的静默。 第三章 订婚(10) “呵呵,何上尉你猜?我现在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门内的女子,仿若突然变了心智的顽童,竟然问出这样一句离题千里的话。 “白色。”何湿衣跟着她的节奏。 “啊!你看到了吗?怎么会一猜就中。”清浅夸张的叫道。 “我还知道是里衣呢!笨丫头。”何湿衣嘴角挂笑,因为担心自己尴尬,努力装作开心的样子,是怎样善解人意的女子。 “何湿衣你真是聪明,能遇上你,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呢?”收拾完桌子,清浅干脆蹲坐在门边。 “那我上辈子定是造了什么孽,怎会摊上你这么个笨丫头。”何湿衣转过身来,背靠门框。 抬头看去,夜空是茫茫无尽头的黑。此刻,谁也不知道,面含微笑的年轻军尉在想些什么。 “何上尉,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与我讲!” “好。” “何上尉,我并不在乎你的出身,你也不要在意?” “好。” “何湿衣?‘细雨湿衣看不见’你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何湿衣看到这首诗,是在从军之后。 “湿衣……湿衣”记忆中,母亲总是这样叫他的名字,轻缓中带着幽幽的叹息,常常长久的看着他愣神。他一直不曾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为她取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后来,离了家更是没了机会询问。当在从军的时候看见这句诗时,不是不惊痛。印象里,母亲并没读很多书。可是,却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他至今无从知晓,母亲为他取这个名是不是出处这句诗。 “你的母亲是一个好人。我喜欢她。” “恩,我知道。严清浅,以后叫你清浅吧?” “好啊!” “清浅。” “嗯……”门内的女子分明快要睡着的腔调。 何湿衣推开门,一身白衣的清浅蜷缩在门边,俨然已经睡着。何湿衣蹲下身子,微笑的看向清浅的睡颜,白皙的小脸上两团淡淡的红晕,头发还未全干,凌乱的散在怀中,淡淡的洗发水香扑入鼻尖。 这样的清浅令何湿衣想到起兰花。还记得那次与她在咖啡厅里。阳光静好,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专注的看着窗前的兰花。头微微仰着,长发垂在胸前,如一副装帧精美的油彩画儿。十年未见,她已长成了与料想中全然不同的女子。 何湿衣小心的抱起清浅,想要将她送到床上。呵!看似小小的一个人儿,倒也是不轻啊! 何湿衣从严家出来时,天色已晚。谢绝了严家司机的驱车相送,踏着月色缓缓朝着城南的沿湖公园而去。 许久不曾有人踏足的沿湖酒家二楼,此刻,两位翩翩公子倚楼而坐。 “你新婚燕尔,倒是舍得出来?”人前一向清冷,不苟言笑的何湿衣不止是可以对着严清浅面色和润。他一身戎装,倚靠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一杯酒,神情闲散。看向对面的男子,谐戏道。 “不是我来便是小雅,你选谁?”对面与何湿衣并排而立,华服锦衣的男子正是齐霍。他不理会何湿衣的调侃,食指摩挲着酒杯的杯沿,也不去喝,丰神俊逸的脸上神色凝重。 “小雅的事,我会跟她解释。只是……”何湿衣听到齐雅的名字,脸上一黯。 “我知道,时机未到。不过也不要让小雅等太久,你知道她的性子。”齐霍了然的拍拍何湿衣的肩膀。 “你待严小姐特别,我自然是了解。只是,也不必定要与她订婚。这毕竟于你……”齐霍隐隐为齐雅感到忧心。 自己这个妹妹对好友的心思他是全然的看在眼里,湿衣于齐雅也并不是全然的没有情意。他本以为再过几年等齐雅的年龄再长一些,两个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私心里,他是乐见齐雅与湿衣能够结合的。毕竟,不管对何湿衣自己,还是齐家,都是绝好的姻缘。 可是,看着湿衣为严清浅思虑的种种,事态在脱离着预想,他有些担忧。 “你可曾还记得二十年前传闻中的军火公案?”何湿衣打断齐霍,喝尽杯中余酒。 “难道竟是跟严家有关?”齐霍微微皱眉。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下落,不过,跟严业正相关。”何湿衣紧握栏杆,神情专注的盯着湖面一偶。 齐霍本欲再问,可看何湿衣如此神情,以他处事之风,想来必定确凿。便作罢,只轻言嘱咐;“你凡事小心。” “嗯。”何湿衣的侧脸掩映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二十年前,锦远附近的惠山曾传出震天轰响,整个山体微微颤动,靠南的半边山体顷刻倒塌,有传言说是火药爆炸。可是,当时大战刚歇,军火严戒。怎还会有人拥有如此之多的火药,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最早发现的人前去查看,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事物早已面目全非,只找到一些铁皮残片。军部介入声称是演练失误所致,才渐渐消弭了这场纷乱。 其实,二十年前军部并未将调查如实公布。军部机密档案记载;待到军部调查人员抵达,经过详细勘察和挖掘,发现惠山山体内已被挖掘成一座仓库。里面除了一些废弃的木箱,现场勘察的人员在仓库内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但是,如果真如外界传闻,轰响是火药所致,那么仓库内所存放的必定是军火。将整个仓库装满弹药,其威力绝非仅仅毁掉半边山体。 机缘巧合,何湿衣与齐霍在涿台的时候,都曾见过那份未曾公布于众的机密档案。 第四章 祸至(1) 时间飞逝,距离订婚的日子只剩下两天。严家上下焕然一新,红灯笼都已挂起,该修葺的地方已经修葺装饰,宴客的请柬也已发出……一切都已备好,只用等着订婚那一天的到来。 清浅忙完了订婚前的琐事,人也清闲下来了,除了每天何湿衣过来,两人一起出去看看电影,喝喝茶,清浅惯常都是待在家里。 刚刚还是阳光灿烂,外面突然乌云密布,天气阴沉。 客厅里光线有些暗,严业正一到下雨天,膝盖就会泛痛。清浅吩咐厨房备了小菜,严业正坐在饭厅里喝酒。饭厅里点了一盏壁灯,清浅就着灯光,坐在一旁看报纸。 父女两人虽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清浅却觉得分外安适。 抬头看向父亲,这两年父亲愈发瘦了,两鬓也渐渐斑白。一般到了父亲这个岁数,不是都应该胖起来吗? 自懂事以来,就没见过母亲的样子。二十多年来,都是父亲独自人将自己拉扯大。严家虽是富有人家,照顾自己的大小事务,父亲却从来没有徦手他人。任何财富都是积累得来,早年的时候,父亲为了生意要四处奔走。可是,就算是要外出,父亲也是从来都将自己带在身边。 而今自己已经长大,可是,父亲却已慢慢老去。 回忆泛起,清浅不由眼眶发热。 “我得去铺子一趟,看天色应该要下雨了,你在家好好待着,别往外跑。”严正业喝完杯中酒,擦擦嘴,便向饭厅外去。 “哦,您早去早回。”清浅埋头报纸,假装看的专注。等听到脚步声远去,清浅从报纸里探出头,目送严正业出门去的背影。 天气阴霾,狂风阵阵,严业正穿一件墨蓝色长衫,风一起,长衫的背上鼓起。严业正的背影愈显苍老败落,清浅恍然一股难言心酸涌上心头。竟是不由自主喊了一声;“父亲。” “怎么?”严业正还未走出院子,回头看清浅。 “没什么,您早点儿回来。”看到父亲回头,清浅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一时情怯,随便胡乱说了一句。 “傻丫头,不是已经交代过了。”严业正笑笑,便又转身走了。 严业正走后,清浅一个上午窝在椅子上,看完了整版的报纸。起身时,只觉得手脚僵硬,伸展了下手脚。外面已经下起了雨,看看时辰还早,清浅便打算去躺一会儿。 雨声越来越大,房顶上的雨水在铅铁皮的水管里流下来,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清浅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空气其实已经很清凉,心里却是莫名的越来越烦躁。恍恍惚惚的似睡还醒。 朦胧中,清浅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睁开眼睛,何湿衣的脸近在眼前,神色严肃。清浅从来没有见过何湿衣这样的表情,还未明朗的朦胧睡意,一下子清醒。 “怎么?” “清浅,起来把衣服穿上,我有事于你讲。”何湿衣背过身去,等着清浅穿上衣服。 “清浅,你不要着急……严伯父下午被抓了。”何湿衣的眼中是难见的严肃,斟酌着语气。 “怎么会?父亲……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清浅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父亲做生意向来守规矩。 “军部在肖记码头抓到一名在逃的叛党,而肖记正是伯父的产业。”何湿衣斟酌语气。 “军部?肖记?”清浅听到何湿衣说出军部两字,身子恍惚,站立都有些不稳,何湿衣急忙出手相扶。清浅轻轻推开何湿衣的搀扶,在房中站立了一会儿,微一沉吟,转头看向何湿衣; “你能不能让我与父亲见上一面。” 军部既然插手抓人,必定是极重要的犯人,父亲怎会参与进这样的事?肖记怎么又成了严家的产业?印象里,严家没有插手过码头生意。一切来得太突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清浅想与父亲见一面。 清浅看过来的目光,令何湿衣微微愣神。 何湿衣没有料到,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清浅并没有显出神色慌张或是哭哭啼啼的摸样。或许,她的心里还是胆怯的,但此刻,她冷静的神情,有一种近于果敢的孤勇。这个外表娇弱的女子,还有多少他未曾见过的姿态? “好,我去军部打听,看看能不能探视。也许并不是很严重的事,你最好也别去找什么人,在家等我消息……我得走了,记住,凡事都有我在!”何湿衣稳定思绪,尽量安慰清浅。 “嗯。”清浅这才发现,何湿衣还是一身戎装,显然是刚从军部赶过来。 何湿衣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忙离开。 清浅自何湿衣走后自是不能安心,坐在床沿上,脑海里思索可以寻求帮助的人。刚刚下了一场雨,床榻板上湿凉,清浅赤脚踏在上面,没觉出丝毫冷意。丫鬟小西找来鞋袜,小心翼翼的为清浅穿上,清浅也未察觉。 大略理出头绪之后,清浅到底没有乖乖呆在家里静等消息,而是赶到父亲上午被抓的铺子。铺子管事老李将上午的经过,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上午,外面阴雾沉沉,街上行人稀疏。严业正盘算着也没有什么生意,便与老李去到库房盘点药材。正忙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卫兵,突然冲了进来。领头的军官倒还算客气,称是发现了严家肖记码头上私藏有叛党,请严老爷随他们走一趟。 父亲没有丝毫反抗,便跟了去,临走还交代老李,暂不要告诉清浅。 因为父亲最近与齐家二老爷闹了不愉快,顺带着得罪了几个大商贾。照老李的猜测,倒好像是与父亲有过节的人,背地里捏造了祸事来谋害父亲。清浅听着,本觉的不大可能。军部——锦远军政核心所在,怎能是几个小商贾就可调唆的。 可是,若是“第一商”的齐家,就另当别论。再有一件,军部提到父亲是肖记码头当家。清浅细细想来,与漕帮结怨的那一年,严家的处境最是辛苦。因为许多的药材都需要出去外地选购,锦远水域宽广,走水路是极方便的。但漕帮在锦远水运上势力雄厚,严家那两年总是出现断货少药的状况。 父亲会自己出资收买一个小码头,也属有之。 想到漕帮,想到葛靖,清浅的脑中顿时晃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虽是清凉的天气,可清浅顿觉得浑身冰凉,冷汗津津。如果……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如何面对父亲! 清浅打听完这些,便匆匆与老李道别,准备回家等何湿衣的消息。 店铺里本已经挂牌歇业,一个小哑巴乞丐跑到铺前柜台,依依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柜台伙计不耐烦的要轰走小乞丐。 清浅正站在门外等司机开车过来,眼角余光撇过,小乞丐污浊的小手上一个满绿的玉扳指,在阴沉的光线下闪着幽光。清浅顿时脸色大变,连忙奔了上去。 第四章 祸至(2) 何湿衣赶回军部,正逢军部下班。办公楼里的人都出去吃饭了,何湿衣一路走来,径直往三楼总司令办公室而去,刚上二楼,吴午从走廊里跑出来,急忙拦住何湿衣; “上尉,您……。” “你还没走?”何湿衣眉头一皱。 “属下一直没敢离开,汪部长刚刚上去司令办公室了。这个时辰,您还是不要……。”吴午担忧的看向何湿衣。 两人正在过道说话,楼梯上传来“咚,咚”高跟鞋踏地的声音。下来两个抱着文件的女秘书,恭敬的给何湿衣行了礼便侧着身子过去。吴午只得打住话头,装作为何湿衣点烟的样子。 待两个秘书的身影不见,吴午才又继续说;“听说昨天晚上,部里闹了大动静。汪部长那里逃走了一个犯人,不知怎的跟秘书办扯上了干系,顾秘书长已经被关押到城西监狱。司令一早发了好一顿脾气。上午严老爷也被抓了,汪部长这会儿在上面,估计在谈要事。” “不要紧,我且去见过司令。你赶快回严家一趟,我怕有人对清浅不利。”何湿衣掐灭手中的香烟,吩咐了吴午几句,便上到三楼去。 办公室外的秘书顾语今看到何湿衣上来,似乎早已料到,只牵动了一下嘴唇道;“汪部长正在里面,司令请何上尉在此等一等。” “好。”何湿衣只能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静等。 三楼走廊上铺了地毯,猩红色的地毯,正中间是用深浅不一的黄色点缀的大团花型图案。天气阴沉,照进来的光线也不甚充亮。那地毯上的图案,便显得黯淡无光。顾语今批完一摞文件,忍不住看一眼对面端坐在椅子上的何湿衣。 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对面的军尉一直都是保持着端正的军姿坐在那里。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甚改变,一股清冷卓然的气质尽显。顾语今来军部工作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国外留学归来,父亲便安排她来军部做事。 她本就厌恶战乱,讨厌军阀。又加之刚开始来军部,并不是直接来的总司令办公室,而是跟随一名行伍出身的老军官做私人秘书。那老军官脾气火爆,三句离不了脏话,动不动摔枪训人。顾语今是极忍受不了那样的人,心里便是越发看不起行伍出身之人。 可是,自来了总司令办公室,看到何湿衣、总司令这些人。才惊觉,并不是每个行军打仗之人都是莽撞武夫,他们之中也有十分谦逊有礼,风度卓然之流。这份看不起慢慢变质成一种近于钦佩的尊敬。 国外留学的时候,结识的留洋同学品貌、性情自然也都是极佳。可是,那到底是在没有硝烟没有谋乱,良好的家境里培养出来的。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像何湿衣这一类军尉却并不是如此。也许他们的家境并不殷实,甚至凄苦,不然也不会很早的参了军。他们的那种气质卓然,举手投足间的礼貌周全,都是经历了人事历练自己慢慢练就的。这一类人,也许更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不会自引麻烦上身。但语今踟蹰了再三,还是决定一试。毕竟父亲正身陷狱中,而司令对何湿衣的器重她是看在眼里的。父亲在军中自命清高,结怨甚广。顾语今想到的,肯出面求情的人实在不多。 “何上尉,要不要我帮您问一问?”顾语今轻声开口。 “谢谢顾秘书,不用了。估计司令与汪部长有要事要谈。”何湿衣温和轻笑。 “何上尉,语今想请您帮个忙。不知您方便与否?” “顾秘书请讲。”何湿衣心中一动,没想到顾语今会向他开口。 “您待会儿能不能在司令面前,替家父美言几句?”顾语今抬着头,一脸期盼的看向何湿衣。 “顾秘书言重了,在下自当竭力而为。你请放心,顾秘书长为人耿直,对军部忠心可鉴。在下相信司令也只是一时气恼,一定会明白顾秘书长的忠心。”何湿衣看对面端坐在办公桌前一脸期盼的女子,她总是坐在总司令办公室外的办公桌前,长年平静无波的为司令收接各种事宜。大家都只记得她是总司令的秘书,却已经忘记,她也是秘书总长顾西延的女儿,更是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谢谢何上尉。” 顾语今听何湿衣的口气已然答应,不由心头一喜,正还要言谢。办公室的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出来的正是罗荣凯的近身侍卫官汪薛见。 何湿衣与汪薛见点头打过招呼,便由顾语今领了进去总司令办公室。 “总司令。”何湿衣进来办公室,罗荣凯正站在窗下。纱帘拉开,窗外正是细雨霏霏,满目挂绿。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先看看桌上的东西吧!”还未及何湿衣再开口,骆荣凯已率先发话。骆荣凯身后不远的乌木茶几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质档案袋。 何湿衣走过去,看到文件上赫然标识的五颗星,有片刻的犹豫。 “昨天夜里,汪碧琪潜逃了。” “什么?”何湿衣微微一惊,这个汪碧琪本只是办公楼里一名不打眼的清洁工,平时木纳少语。而在两个半月前,这个一惯沉默寡言的清洁工阿姨,却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身手敏捷的偷偷潜入机要办公室。 军部秘密关押汪碧琪,并彻查有关她的一切。最后发现,她竟然是北地秘密潜伏在锦远的间谍,而严业正便是她的上级。为了彻查这个潜伏在锦远的秘密组织,何湿衣受命接近严业正。 何湿衣打开档案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这里面原本装着的是什么?”骆荣凯回过头,脸上神色凝重。 “卑职不知。” “这里面原本装的,是南部与北地江北城防司令段盛蒙签署的秘密协议。汪碧琪不但逃跑了,还偷走了这里面的协议。”骆荣凯的声音还是沉稳,但脸上已经显出了暴戾之色;“汪碧琪受了伤,必定跑不远,协议如果想要送出锦远,她一定会去找严业正。所以,这个严业正不得不抓。” 何湿衣虽然不知道这个协议的内容,如今北地局势正乱,南部总司令与北地江北城防司令签署秘密协议,想来便可猜度一二。如果协议被公布于众,必定会左右北地局势。 “司令您打算接下来怎么办?”想到北地如今局势,何湿衣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是,捉拿了严业正,岂不是断了追查秘密组织的线索。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梁碧琪,追回协议。汪碧琪受了伤,又没了严业正的救助,相信还未离开锦远。我已命人封锁了个个出城关口,汪部长也已派了人去追查。”骆荣凯语气沉闷。 “我们筹谋了这样久,本能将北地间谍一网打尽。现在这样做,到底是打草惊蛇了。”何湿衣叹一口气,微微觉得可惜。 “如今只能是这样子,这两天,你好好陪在严小姐身边。” “是。”骆荣凯的意思,何湿衣怎会不明白。他的脑中突然划过上午清浅的脸。 ‘你能不能让我与父亲见一面。’不过还是上午的事。那时,窗外正漂泊大雨,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全然的信任与托付,没有半分犹豫。 终究,自己是要亏欠于她的。本以为她会避过这场风雨,看来是不能了。其实仅仅只差两天而已。 第四章 祸至(3) “司令,卑职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骆荣凯的神色略显疲累。 “办公楼里有目共睹,顾秘书长恪尽职守,为人耿直。那汪碧琪潜藏办公楼年深日久,对办公楼里了若指掌。协议外泄实在不能全然怪罪于顾秘书长。” “哼!他还恪尽职守。”骆荣凯冷哼一声,是真的动了怒。 “司令明鉴……” “罢了,顾西延为人寡言,与同事关系并不很好。从出事到现在,你倒是第一个来替他说情的。你们并无甚来往,这会儿怎倒为他说起好话来了?”骆荣凯看一眼何湿衣,微微不解。 “实不相瞒,卑职正是受顾秘书所托。” “呵呵,你倒是坦诚。”骆荣凯似乎没想到何湿衣会这样直白的讲出,是受了顾语今的所托,朗笑出声。 “司令请您看在顾家父女为你做了这多年秘书的面上,对顾秘书长从轻发落。”何湿衣躬身行礼。 “你往日里可是甚少这样关心旁人啊!我心中自有打算,你先去忙吧!”骆荣凯略带感慨的口吻。 “是,卑职替顾秘书长谢过司令。”何湿衣一脸平静,领命而去。 何湿衣出了总司令办公室,顾语今急忙从座位上站起,何湿衣安慰的眼神扫过来。她已然明白,心里自然是万分感谢。军部犯人出逃,父亲牵连入狱,顾语今会找何湿衣帮忙,纯属‘病急乱投医’之举。 办公楼里有卫兵,人多口杂。顾语今纵有千言感激,也并不能与何湿衣细说。只在心里将这份感激默默记住,思措着以后定要回报何湿衣。 何湿衣回到严宅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一点。看着近在眼前的严宅,何湿衣叩门的手微微停懈。定定神,何湿衣刚准备叩响门环,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何少校,您总算是回来了,小姐都等您一天了。”老李说完,忙不甚的让开道。等他关好门再转过身,何湿衣早已去了内院。 七月的天气,夜深了,空气里透出一股清凉。 何湿衣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微微迟疑。抬头看向天际,满眼的漆黑。只能感觉到凉风在面上拂过。上次和她隔着一扇门聊天,好似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隔了许久,何湿衣定定神敲响房门,等了半响,竟是没有动静。 “你在犹豫什么?”严清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这么晚,怎么出来了,冷不冷?”何湿衣回过身看向庭院尽头,清浅正站在院门处。一身薄薄的白衣,独立于冷清的夜色中,愈显得整个人羸弱娇小。 雨廊下有一盆九里香,枝上白花经历了一场凄厉风雨,花瓣掉落一地。准备订婚时的红灯笼已经挂上,风一吹,烛火摇曳。隔着咫尺的距离,何湿衣却不敢去看清浅的神情。他让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美好而不失温暖 “哦,没事。”清浅看着微笑的何湿衣,想要上前的身子微微停顿。碧姨的话还在耳边,眼前的这个人,能不能信任? 在厅里坐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小西再三劝说,只好回到房中。刚刚脱了衣服躺下,佣人便来通报他回来了。又急忙往客厅里赶,竟是扑了空。看见他的这一刻,似乎一天来悬在心头的不安,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可是,看着他在房门外犹豫,心又开始莫名不安起来。 “怎么不问?”两人进了房间,何湿衣极少进到清浅的房间。上次她喝醉了,自己来去匆匆,倒也没怎么打量。雕花黑木床,青纱罗帐,靠窗的位子一方红木桌子,上面笔墨纸砚齐备……想来,她虽是学着新式思想,平时却是唯父命是从,这样古朴的布置,并不奇怪。自见面到现在,清浅都没有出口打听严业正的事。何湿衣微微觉得忧心,只有主动开口。 “你想告诉我什么,自然会说。你不想告诉我的,我纵然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许是刚刚一番奔走,清浅说话还不很平稳。 “你怎么了,说话这样怪,道不像平常的你。”何湿衣极力笑的自然。 等了许久也不见严清浅再说什么。 何湿衣叹一口气,轻轻将清浅揽入怀中;“别担心,我已经托了人。明天,你就可以见到伯父,会没事的。” “谢谢。”清浅靠在何湿衣的怀中,只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何湿衣不再说什么,抱住清浅的手紧了紧。明显可以感到,清浅的身子微微的轻颤。此刻,不知为什么,何湿衣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刚才那一瞬,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失却感。 “其实你不必被卷进来,我们家……”严清浅声音很轻很慢,但句句清晰。 “不要讲哪样的话,我不想听。”何湿衣打断清浅想要继续的话。只是将怀中的女子抱的更紧。 “父亲没犯什么大事,你太紧张了,关心则乱。”何湿衣拍拍清浅的肩膀,轻声安慰。 怀中的人微微僵硬,只是窝在何湿衣的怀中,良久不语。 冰冷的地下室里,陌生女子憔悴的病容,好似还近在眼前。清浅的心凌乱了,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个生死抉择的关口,两边都向自己伸出了手,似乎都是情真意切,值得信赖的。可是,却也都不能令人确信。 “此事非同小可,其实,我与你父亲已经共事多年。至于我们的身份,你暂且不必知晓。如今他身陷狱中,我又重伤在身。如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找你……你身边的那位未婚夫,你且仔细……”女子虽然受了很重的伤,清瘦的脸上血色全无。说那样长的一段话,已经很显吃力,但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严肃与郑重。讲出的内容更是令清浅震惊不已。 信与不信,只有等到见过父亲再做打算! 可是,她确实拥有父亲近身的扳指。 那个身体虚弱、眼神犀利的女子,真的是因为急需药物和寻找同伴救助,才会主动找上自己?可是,她与父亲又是共着怎样的事呢?如果是做谋取暴利的不正当生意,却又不像。父亲不是那种会为了身外钱财不顾生死之人。况且,对方一个羸弱女子,能做什么生意? 那个自称碧姨的女子,交代自己去找另一个女子——潘芊芊,逸虹居的红馆儿! 第四章 祸至(4) 城西监狱在锦远以西关山附近,地势偏远,人烟稀少。 道路边有参天如盖的大槐树,树冠团团,远远看去如一团晦暗的墨绿浓云。清浅心思杂乱,并无心观赏。因为严业正的案子还未查明,监狱还不允许去探视。可是,何湿衣另寻了法子。 何湿衣与狱卒交谈了几句,狱卒打开大铁门。一条由两边的牢房夹持的甬道,出现在清浅面前。何湿衣走在前面,清浅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已经拣了吴午最小的戎装,穿在清浅身上还是显得衣大人小。如果是平日,穿着这一身戎装,清浅定然会觉得新奇有趣。可是此刻,她埋在衣襟下的小脸素白,全身紧绷。 监狱里的状况没有想想中的糟糕,严业正是单独的牢房,想来是何湿衣关照过。清浅透过洞开的小窗看去,严业正的背影在昏暗的囚室里愈显苍老颓败,不觉心头一痛。 “父亲是我,清儿。”清浅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哽咽。 “清儿?”严业正本是面墙而坐,听见牢门开锁的声音蓦地回头。看见一身戎装,帽檐抵扣的清浅似乎还犹有不确定。 “嗯,是我。”清浅连连点头,不过短短半天一夜,清浅却觉得仿若经年。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寻常儿女,对于父亲的依赖。 “你怎么跑来了?”严业正确定是清浅,脸上突然变得严肃。 “伯父,我先出去。”何湿衣开了牢门,站在牢门外对着严业正行礼,转身出去牢房外。 “嗯。”严业正看一眼何湿衣,非常时期,不再如往日般客气拘礼。 “我会尽快救您出去。”清浅疾步进去牢房,抓紧骆荣凯的手,一脸坚定。 “胡闹!”严业正的脸瞬间严厉,口气也是难见的暴戾声气。 “父亲。”清浅只觉得满腹委屈,难以言说。 “如今这样的时局,父亲的事并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总得磨蹭些时日,花费些银票。你越是着急,他们反倒越是好办事。”严业正看清浅泪满于睫,而又极力隐忍不让那泪掉下来。到底心有不忍,语气渐渐低缓下来。 “家里有李管家,我在狱中,他自懂得打点。为父出狱是迟早的事,只是你与何少校订婚的事,恐怕是不能够了。如今距开学之期将近,船票已为你订好,你要早些动身出洋才是。”严业正说这这些话,倒好像不是身在狱中,而是平素在家时候,即将出远门了,嘱咐清浅家事。 “我不走,父亲您有事瞒着我。”清浅听严业正的意思,极力要她早日离开,越发觉得事情不寻常。 “为父能瞒你什么事?”严业正微微一笑,倒好像是清浅在使性子。 “我见过碧姨了。”清浅生怕严业正再恼,急忙开口。 “碧琪真是糊涂。”严业正飞快的伸出手去捂住清浅的嘴,声音压的极低,显然是很生气。 清浅看严业正这样的反应,已顾不得反抗,只睁着眼睛看向严业正。她心里本还有几分不确信,这下子已是全然确定。心里的震惊与茫然自然是不必说。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为父本不想你卷入进来。”严业正松开捂住清浅嘴巴的手,双眉已经蹙起。 “布管父亲做什么,我都相信您。”清浅抓紧严业正的手。 “清儿。”严业正看着清浅的神色,微微动容。复又想到什么,连忙问道;“你知道我与碧姨是干什么的?” “我……我不知道。”与汪碧琪的一面短促而匆忙,而且汪碧琪似乎刻意隐瞒些什么,清浅知道的不多。 “好。”严业正似乎微微松口气。 “父亲,我能救您出来。”清浅想起什么,对着严业正笑道。 严业正微微一愣。 “碧姨交代我去找潘小姐,她说潘小姐能救您出来。”清浅附在严业正耳边低语。 “你……你万不能去找她。”严业正的脸上已经显出了一种急怒的神色。 “父亲。”清浅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不由得呆住。 “你答应为父,万不要去找她,就当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严业正抓着清浅的手,猝然加重了力气。 “可是……。”清浅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严业正的样子,竟是言语不出来。 “出狱的事,为父自有办法。”严业正知道清浅的犹豫,附又说道。 “我听父亲的便是。”清浅看严业正如此坚持,只能点头答应。 “你过来,为父还有话于你说。”严业正瞄了眼牢房门,示意清浅靠近自己,附嘴清浅耳边。 严业正郑重的看向清浅;“记住了吗?” “嗯。”清浅郑重的点头。 “为父如今身陷狱中,只挂念这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万莫令其落入歹人之手。” “是什么东西?”清浅看严业正如此郑重,忍不住相问。 “是不能碰的东西。”严业正轻轻一叹,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清浅。 “父亲,我还有一事想要问您?”清浅微微显得踟蹰。 “嗯?” “碧姨说何少校不可信,是真的吗?”清浅想起汪碧琪说的话,不由的心头紧涩。 “清儿觉得呢?”严业正似乎未料到清浅会这样问。 “我不知道。”清浅觉得迷茫。 “为父希望清儿有自己的判断,这位何少校并不是不能信任,但也并不是可以全然的依赖。”严业正的脸上露出淡淡莫测的轻笑。 “嗯。”严业正的话,清浅似懂非懂。 第四章 祸至(5) 时至八月,谁家庭院里只用一株桂花树,就可以香飘满院。 严家因为严老爷入狱,上下一片沉寂。妈子们也不再如往年般,热闹着争抢桂花树上的桂花,来煮茶,做酥。订婚仪式取消,清浅并未遵照严业正的嘱咐离家出国。只是整日忙着几间药铺的事,并疏通严业正在狱中的关系。 何湿衣从军部回来严宅,远远看见严宅大门外拥堵着一群人。手里拿着一叠叠的票据,嘴里呼喊着什么,严宅则是大门紧闭。 “欸,何少校。”眼尖的佣人看到何湿衣,好似是看见了救星,引着他从后门入内。 “发生了什么事?”何湿衣想到严宅门外情形,轻问佣人。 “这些人都是来闹事的。我家老爷这么好的大善人。如今遭了难,这些人都跑来找岔子,真是白眼狼……”佣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听到何湿衣问起,满腹的不忿,全然激起。 穿过跨院,便到了账房。 账房内,光线并不很好,清浅和几位师傅围坐在那里。昏沉的光影下,只见清浅眉头微蹙,专注的听着师傅报备账目,何湿衣与佣人进来也未察觉。 她时不时的微微点一下头,或轻轻的说一两句话询问着什么。何湿衣站在门边,静静的看着这幅画面。这几日,清浅所表现的冷静、自制,令何湿衣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或稚气若孩童或沉着冷静如决策者,这个女子,还有多少未曾展现的姿态。 “好,那我们出去见外面的人吧!”清浅拿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口。站起身来,向门外走来。 抬头迎面撞见何湿衣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些许赞许,些许怜惜。 “我陪你去。”何湿衣抓过清浅的手,温暖一笑。 清浅有一瞬间的僵愣,并不拒绝,回握。现在的她需要支持。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佣人已事先做好准备,清浅她们出来的时候,还不至于太狼狈。清浅在何湿衣的保护下进入人群。 “诸位安静安静,我家小姐有话要与大家讲。”李管家朝着人群大喊。吵闹的人群,安静少许。 清浅朝着众人微微一福。;“各位叔伯好,家父身陷狱中,想必各位已然知晓。今日,诸位前来府上追讨欠款乃人之长情。但清浅以为,父亲只是遭人陷害,不日便将清白。而严家与诸位的往来乃是长久之谊。至于,严家欠大家的货款,更不会少予大家……” “你爹都进军部大牢了,你一个丫头片子,怕是连账本都看不大清楚吧!空口大白话。谁不会……”人群里传来鄙夷之声。 “是啊!……是啊!”旁边有人帮腔。 “我确实不大会看账本。不然,岂不是抢了我身后这些师傅们的饭碗。”严清浅也不恼,横眉浅笑,看向那发话之人。 “严家只怕是外强中干,早已是个空壳一支。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后的娇小姐,会做什么生意。快还钱,还钱。”又有人开始鼓动。 “我们严家在锦远待了快二十几年,家父为人,倒是头次被质疑。这倒是巧,您这样急着要钱,明天只管到柜上去取去。免得被拖累。”清浅说完顿了顿,望向那人,目光清冷的扫过全场。 “我严家,倒真是不善耍那些阴谋诡计。在场的如果是真的急需那些钱,明天就自去柜上取去。只是不要平白受了小人的唆使才好。诸位叔伯与家父交往也不是一年两年,眼前作为实在令他老人家寒心。” 这些上门之人中,本是受人调唆居多。清浅一番说辞,又想起往日与严业正的情分,不觉多有露出羞愧之色。 清浅说完又是盈盈一福,和何湿衣相携着,在准备进入门内。熟悉的声音传来,清浅转身,心头不觉一暖。 “凭严老爷在锦远的声望,诸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眉清目朗的脸庞,一身马褂长裤,如此简单随意的衣着。穿在边少贤身上并不显寒酸,倒是别有一种俊俏风流。 边少贤缓步向清浅走来,眉眼带笑。 “是边家三少爷。”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儿。 边少贤的突然到访,令人群微微骚乱,窃窃私语声起。“边家少爷都出面了,看来严家家业并不如传言那般,大厦将倾吧!” “你回来了。”清浅看着缓缓走近的边少贤, “回来了。”边少贤的眼扫过何湿衣紧握清浅的手,脸上愈笑的璨然。突然转过身子,面向人群;“严家与边家素来交好,诸位中如果有实在放心不下的,我边少贤可以出面为严小姐做保。” 人群听到这话,纷纷拍掌称好,哄闹一番,都自发着欣然离散。挑事者再无了唆词,只得匆忙离去。 “谢谢。”清浅放开何湿衣的手,走近边少贤。 “呵呵,谢什么?我又不能办什么忙。”三月不见,边少贤黑瘦了许多,收起笑脸,边少贤脸上是难见的郑重;“严伯父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嗯。”清浅点头,脸上涩然一笑。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清浅知道的他的性子,并不挽留。 边少贤罢罢手,一路朝着旁边停靠的汽车而去,清浅目送着车子沿着清浦路缓缓离开。 边少贤会突然跑来解围,又匆忙离开,对清浅来说好似是一阵猝不及防的风。还好,这风是暖的。 人群离散,严家大门外又恢复空旷。两只憨厚的石狮子,不变的姿势,趴伏在大门左右,双目注视着前方。清浅回望门楣,“严宅”二字依然苍劲有力,大红底漆依旧鲜亮。大门下,何湿衣正临风而立,含笑望来。清浅收拾好思绪,向何湿衣缓缓走去。 自始至终,何湿衣都是一语不发,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清浅。她,近于孤勇的面对着众人,义正言辞,冷眉以对,毫无畏惧。可是,她的手那样冰冷,那样紧紧的抓着他的。 再怎样做出勇敢的样子,但,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吧! “小姐,您怎么能那样说啊?我们……”年长的账房师傅匡伯,一脸焦急的跟随在清浅身边。天气已经慢慢转凉,师傅的额头上,却冒出许多细密的汗来。 “匡伯,您放心,我自有打算,麻烦您吩咐那两位师傅,一定要守口如瓶才好。”清浅语气淡定的吩咐。 “这些都可放心,都是跟随了老爷对年的人。只是……”匡伯是跟在严业正身边的老账房,自是比旁人更了解严家近况。 “账上的钱,应该可以应付明天来取钱的人。您先去忙吧!”清浅打断匡伯要说的话,跨过大门向院子里去。 匡伯看着清浅略显疲累的样子,只能忍住想要再劝解的话。 下午突然有人上门闹事,清浅也是始料未及。了解情况之后,急忙找来了账房师傅核对账目。略略清算下来,清浅心头一震。 没想到,这几年药铺生意如此惨淡。基本出入持平,无什盈利。父亲只不过在靠着多年积蓄维系生意,在如此情况下,还是有几项不知名目的大开支。如此一来,严家确实如外界传言般‘外强中干’。不过兑现一些货款,还是可以办到。清浅知道匡伯的担忧,怕兑现了货款,便没了剩余银子周旋生意。但为今之计只要是先兑货款,至于其他,只能是再想办法,清浅是这样打算的。 刚刚何湿衣看他们有话要谈,早已先行到大厅等候。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刚刚太匆忙,没注意天色。清浅此刻才发现,这个时辰何湿衣应该在军部办公才是。 “回来看看。”何湿衣揽过清浅的身子,圈入怀中。 “我……我可能要外出公干些时日。”何湿衣的下巴抵在在清浅头顶,看不清楚神情。 “嗯。”严清浅何等伶俐,只是没想到军部的动作竟是如此迅速。 “这样也好。”清浅想到刚刚门外那些人,不由得脱口而出。 “什么?”何湿衣松开清浅,盯着眼前的人。 “哦,没什么。”清浅自知失口,故作自然的去拿桌上丫鬟刚刚送来的茶水。 “你刚刚说什么?”何湿衣好似中了魔咒般,生生抓住清浅的手。陶瓷茶壶微微一抖,壶中滚烫的茶,泼洒出来。溅到清浅和他手上,清浅的手上霎时湿红一片。 “什么叫“这样也好”,严清浅你告诉我,什么意思?”何湿衣仿佛是没有看见,抓住清浅的手未松分毫。 手上在用力,脸上却是带着凉薄的笑。 第四章 祸至(6) 这几日,在清浅面前,越来越多的听到这样疏离的声音,看到这样疏离的表情。自见过严业正,何湿衣觉得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晰,而这种改变令他急躁。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清浅也不恼,忍着痛,任他抓着,只是头低的更低。 “你就装吧!我没想到我何湿衣,怎么会……”后面的话硬生生顿住,脸上已微微发僵。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刚刚在外面,你也看到了,那些人跟父亲的往来,也不是一两天了,到头来……。”看着何湿衣如此神情,清浅心头酸涩。微微苦笑一声,看向何湿衣的脸已是双眼凄迷。 “没关系,你只是太累了,我明天带你出去走走。”何湿衣再次拥紧眼前的清浅。 “嗯。”只是轻轻的一个音,清浅却觉得这个声音不是自己的,镇定而急促。有些事情是应该早做决断的。 次日,天光初亮,何湿衣便驱车前来邀约清浅。 车子一路向城外的方向驶去,等到了才发现城门还未开。何湿衣难得的拘谨;“抱歉。”车子停在城墙边儿,何湿衣下车去买早点。 有早起的出城人,坐在城门外等候。时辰尚早,清浅坐在汽车里,窗外的景物并不分明。只偶有骡子、人的影像从车窗外晃过。天光再亮一点,一缕阳光穿过高高的城墙打照过来。清浅便看见何湿衣从光晕里走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豆浆,包了几根油条。初升的暖阳里,向他走来。清浅看着,眼角不觉湿润。 “我们边吃边上路。”城门已经打开,何湿衣将盛了豆浆的大瓷碗递给清浅。 清浅接过大瓷碗,眼前不由得一亮。仔细端详那上面的花样,禁不住喃喃称奇。并不是什么好瓷,摸着手感也显粗糙,也无花纹,本是一件极普通的瓷碗。只是那青色的碗壁上,多出一块淡淡的粉红,慢慢晕开在青色上,一直蜿蜒至碗底。一边青的厚重一边粉的氤氲,竟是说不出的新鲜、别致。 “很特别吧!就知道你会喜欢,那家卖早点,还是个面摊儿。我们回来的时候再去吃面,再买一个,凑成一对儿。”何湿衣看到清浅显出喜色,爽朗轻笑,显出讨好的声气。 “嗯。”清浅看到何湿衣这样费尽心思,不过只为着讨她喜欢,心里百味酸涩,只轻不可闻的应了一身,复又低下头,静静的喝碗里的豆浆。 车窗外,农家的屋舍,蜿蜒的河流,绵延的群山一一划过。 “我们要去哪里?”隔了良久,看车子已经出城好一段路,越走越偏僻,清浅定定神,抬头询问何湿衣。 “去了就知道了,一定不会令你失望。”从早晨到现在,这是清浅第一次主动与何湿衣讲话,何湿衣眼中竟显出了几分雀跃。 他眸子黑亮,如一汪墨海,眼中闪着光,好似阳光洒照在海面上,亮灿,耀眼。清浅只看一眼,便不敢直视。他一贯清冷少语,这几日,在她面前却是格外多话。他越是这样,清浅越觉得慌忙。 已经许久没有出城了,记得上一次出城远行还是在十八岁之前。那时候,父亲基本不会拘束清浅的行动,在清浅眼里,天地是没有边界的。 可是自从十八岁之后,清浅恍然懂得。也许,天地本来是没有边界的。但,于自己是要懂得节制,有所自律的。在自己整日里游荡四野,肆意无忌的背后,父亲要承接多少的流言蜚语然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想到父亲,清浅握着瓷碗的手不觉紧了紧。 车子行到了一片田地,何湿衣便停下车不再走了。下了车,满眼看去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间小小的农舍坐落在靠近山岚与稻田的平地上。何湿衣伸手一指;“那便是我们今天的去处。” 农舍的烟囱上正有炊烟袅袅,许是听到了汽车声。远远便看见一条小黄狗从农舍里窜出来,紧接着便是一位黄衣姑娘,从篱笆门内出来。 何湿衣朝着黄衣姑娘挥挥手,便领了清浅朝着农舍而去。 “湿衣,可是好日子没来咯!”身材略胖的黄衣姑娘,浓眉大眼,近看皮肤白净,一身黄色粗布的碎花衣裳,头上戴了黄头巾,如一只俏丽的迎春花,别有一种俏皮可爱,走路也并不老实,一蹦一跳的。 “素,舒大哥还好吧!”汽车不能直接开往农舍,何湿衣、清浅与素一起在田埂上走。 “嘿嘿,我们家木头好着咯!” “这是哪家小姐呀!长的真是标致。”田埂很窄,素只能时不时扭身看一眼清浅,难掩好奇。 “这就是清浅,我的未婚妻,这是大嫂。”何湿衣站在两人中间,替两人介绍。 “大嫂。”清浅对着素的背影微笑。 “好好好。”素对这声‘大嫂’似乎极是受用,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农舍外围起了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藤蔓繁复,满壁的叶与花。篱笆上只能看见三两根竹桩的形状,枝叶间,有紫色、粉红色的喇叭花俏丽在篱笆上,阳光照在上面分外可爱。 推开篱笆,一块小小的菜地,菜苗葱郁。葡萄架子上,熟透了的葡萄琳琅枝头。金鱼缸里种了荷花,几株荷叶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花架子上,摆了数盆清浅叫不错名的花草、石板方桌……窗台上摆了几盆子兰花。不大的院子,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热闹非常。 清浅从来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地方,心头觉得格外喜欢。 “木头,木头,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哐啷’一声,素已经先二人推开大门,一阵风似的进入屋内。 隔不一会儿,素便推着一个身体清瘦的男子,从屋内出来。男子一身青衫四十上下,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搭了薄毯。面容俊挺,气质卓然。只细心看去,男子神色略显虚浮,眼底漫着一股浊气。清浅跟随父亲身边目染耳濡,自然也懂一些医术药理。看这人情景,应该是生了重病。 “湿衣来了。”青衫男子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虚弱。 “舒大哥气色好多了。”何湿衣过去为青衫男子推车。 “湿衣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嘞!这便是她的未婚妻,标致吧!”还未等何湿衣介绍清浅,素已经献宝似地飞快的将清浅推至青衫男子面前,满脸的欢喜。 “素。”青衫男子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素,虽是略带责斥的口气,脸上却依然带笑,似乎全然不知该将眼前活泼的女子怎么办才好。又向清浅说道;“严小姐,素鲁莽请你不要见怪。在下舒沉辛。” 素躲在清浅在背后,朝着辛沉舒吐舌头。 “舒大哥言重了。”清浅微笑。 “不必理这个木疙瘩,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们也饿了吧!我们做饭去。”林素突然环住清浅,不由分说拉着清浅去厨房。 第四章 祸至(7) 清浅从来没有与这样直率,甚至带着一丝粗野的女子在一起相处过。厨房里,清浅根本不用帮什么忙,只用静静的听素说话就好。 素一身粗布衣裳,说话大大咧咧,可是有些见地却是不俗。令清浅恍惚觉得,她其实是一位出身尊贵的小姐。可是,她在灶台上的动作却是极娴熟,这种娴熟是清浅在家中厨房老妈子身上,才能看的到的。 素虽然活泼毛躁,却并不凡事好奇多问。与清浅交谈的内容,也只限于厨房花草之事,这令清浅觉得舒服。清浅并不善厨艺洗了菜之后,便帮忙去灶台下添柴火。她本是穿一条浅色的长裙,外间配一件薄毛衣外套。素看到她无半点犹豫的坐到灶台下拾柴添火,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灶台旁边有一扇小窗,清浅略略抬头便可看到院子里的景况。葡萄架下,何湿衣与舒沉辛相对而坐,石板方桌上棋局正酣。何湿衣坐在葡萄架下,满架子挂紫。他今天穿一件织锦的长衫,那长衫本就是极淡雅的颜色,阳光灿好,沁的那长衫的表面也泛着鲜亮的彩色。清浅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 “噗。”灶台上,素看见清浅这幅样子,然以为是清浅与何湿衣的小儿女情态,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浅听到素的笑声脸上一热。 “你可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文绉绉的,以前啦!野着呢!”素利落的从锅里捞出炒好的青菜:“会切豆腐吗?” “会。”清浅刚刚还在想着何湿衣他们怎么野呢?素又抛出一个问题。在家的时候,清浅也会到厨房里看老妈子做菜,动过菜刀。 “湿衣最喜欢水煮豆腐,这最后一道菜,交给你了。”素边说着,已经将围裙系到了清浅腰上。 “啊……”清浅都来不及说什么,素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厨房。 清浅站在灶台前茫立了一会儿,仔细回忆了家里的老妈子做菜的过程。从白瓷碗里拿出豆腐放在案板上。细嫩的豆腐,拿在手里好似一不小心便会碎掉。清浅定定神,拿起菜刀,微微一笑。 水煮豆腐! “听素说你在做菜?”清浅正切的认真,冷不丁有声音传过来。 抬起头,何湿衣正站在厨房的门边。 “我……不会。”看看案板上大小不一的碎豆腐,清浅只觉得耳根红透。只看一眼何湿衣,便低下头去,长发遮住了面庞。 “不要紧,我来教你。”何湿衣走近,接过菜刀。修长的手指按在豆腐上,将豆腐切成一块一块的块状。 清浅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何湿衣动作熟练的切葱刨蒜。院子里,素嬉闹的声音传来。小黄狗跑到厨房的门边,蹲在那里摇着尾巴。一截太阳光,穿过厨房的门槛照进屋子的地面上。空气中,浓浓的菜香飘散。时光流逝如小黄狗摇晃的尾巴,轻轻的,慢慢的…… “把鱼倒进锅里。”何湿衣的声音打断清浅的思绪。 “哦。”清浅急忙将瓷盘里的鱼倒入锅内,锅里的水沸腾,鲜嫩的鱼肉倒入锅中,表皮很快的被烫熟。 清浅看着那层白熟的鱼肉,想起父亲,心里一股苦涩瞬间涌起。鱼汤蒸起的水雾喷在脸上,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清浅急忙的撇过脸去。 何湿衣正在灶台下添柴火,余光瞥过,抓着柴火的手有片刻的僵持。只一会儿,又满脸笑意的抬起头:“到时间下豆腐了。” 第四章 祸至(8) 农舍后有小池塘,吃过饭,素提议一起去钓鱼。清浅不由一愣,素的个性,怎会是静的下来的?看到轮椅上的舒沉辛,清浅有些恍然。 灿日下的池塘水面波光粼粼,岸边草木的倒影日久不变的立在水中。池水清澈,蹲在岸边便可看到水中的小鱼虾。伸手去捞,水面涟漪泛起,小鱼四窜,只能掬起一捧水。 已经是正午,太阳当头照,何湿衣帮清浅寻了合适的阴凉位置,布好鱼竿。便与舒沉辛各自寻了阴凉的树下坐定,鱼竿长方,老僧入定。素也有鱼竿,可是,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身循着池塘绕圈,各家查看。清浅本也不喜欢钓鱼,素一番走动,自是勾起了她的动念。那边,舒沉辛已经连连起了三次竿。清浅到底忍不住好奇,放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去看舒沉辛的小木桶。 “哎……哎……舒大哥,鱼竿动了!”清浅刚刚走近,看到舒沉辛的鱼竿微微一颤,忍不住脱口急呼。 舒沉辛也已发觉,猛力一起,鱼竿竟是不动。再一使力,鱼竿跃起,鱼线呈弧形在空中划过。 “清浅,帮我把鱼取下来,好吗?”坐在轮椅上的舒沉辛微笑的看着清浅。 “嗯。”清浅重重的点一下头,心里生出了一丝紧张。 坚利的鱼钩正钩挂在鱼嘴上,鱼离开了水面,奋力挣扎。清浅抓住鱼身小心的将鱼钩从鱼嘴上抽出,还是有血沁出,细密的血顺着白滑的鱼嘴流出,鱼嘴一张一息。仿佛渴求生存努力呼吸的病人。可是,鱼然是在水里呼吸的。 清浅注视着一张一息的鱼嘴,不觉呆住。又突然的醒觉过来,飞快的将鱼放进盛着清水的小木桶里。 “严小姐是湿衣第一个带到这里的女朋友?”舒沉辛一边给鱼钩上食,一边与清浅讲话。 “是吗?”水桶厄小,鱼有些大在水桶里不能游动,鱼身不断翻挺扑通,水花四溅。水花溅到了清浅的脸上,清浅一边擦拭脸上的水渍,一边仰起笑脸看向舒沉辛。 “严小姐很少笑。”鱼竿已经布好,舒沉辛将轮椅掉转向清浅,脸上笑容柔和。 “我……”清浅脸上一热。 “湿衣很担心你,我与湿衣认识多年,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令他这样分神。”舒沉辛的声音很淡,清浅听在耳里却觉得恻然难安。就连只是相处了几个时辰的人,都已看出了他在担心,她该如何自处。 抬头看去,池塘那边,何湿衣一边躲避着素的嬉闹,一边时不时的看向清浅他们这边。四目相接,清浅飞快的避开。舒沉辛了然一笑,朝着何湿衣的方向挥了挥手。 日头倾斜,离开农舍前清浅举目望去,四野一片苍翠,微风扫过,远山如墨,近林挂绿。在这一片广阔的生气之中,人心也不觉变得开阔起来。素的小黄狗乐颠颠的跑在田埂上,爪子时不时逗弄着不知名的小黄花,对这短暂的相聚与即将的分离全然无觉。 与素和舒沉辛道别之后,何湿衣与清浅匆忙驱车回程,总算是赶在了关城门之前进城。进了城,何湿衣把车停在城墙跟儿,拉着清浅说要去吃面。在早上买豆浆的地方寻了一遍,并没有寻到卖面的摊子,想来面摊已经打烊。 城墙下的风很大,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彻。清浅一只手被何湿衣握在手里,紧实的温暖。一只手里拿着粗实的大瓷碗,硬冷的冰凉。昏暗的路灯下,何湿衣侧影轮廓清朗,依如初见。 清浅摩挲着手里粗实的大瓷碗,抿抿唇迎头面向何湿衣;“何少校,我们的订婚取消吧!”“咚——咚——咚”到了士兵换岗的时间,紧凑有力的步伐声透过城墙砖传来。一声声,似乎都是跟着清浅心跳的节奏在踏。 “婚礼虽然取消了,我们可以下次再办。面,看来是吃不成了,我们去吃碗混沌吧!”隔了一会儿,何湿衣转过脸来。昏暗的灯光下,微笑犹在。 “你明白我的意思。”揣在怀里的大瓷碗冰冷的贴在胸前,凉硬的触感隔着衣服依然清晰。清浅如同固执的小孩,站在城墙下,一动不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何湿衣的背脊僵硬,灯光下的长衫,线条都不再柔和。 “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一阵冷风吹来,吹乱了清浅颊边的头发。灯光下,清浅扬起的脸平静如常。 那一日,宾客迎门,她与他一起回返家中。满堂的喧嚣热闹,他的声音沉稳郑重:“严伯父,小侄斗胆要迎娶令媛,望伯父成全。” 那样的锦绣韶光,情深义重。她,都不要了,也要不起。年少情事已教会她,一步错,步步错。 “为什么?因为我是军部之人!”何湿衣终于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坚毅,薄唇紧抿。 士兵步伐声渐远,清浅端着瓷碗的手也渐渐的起了汗腻。 “是。”轻轻的一个字从清浅的嘴中吐出,何湿衣神情一滞,抓着清浅的手不觉间加重了力道。 “你然来这样不相信我。”冷风中,何湿衣站在风口上挡在清浅的前面,一动不动。 清浅心中刺疼,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并不能解释。 “叮叮”有黄包车从城门那边过来,清浅飞快的招手唤车,飞快的与何湿衣道别,飞快的上车:“我要回家去了。” 何湿衣并不阻拦,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看着清浅仿若路荒而逃的兔子般,一系列的动作。 黄包车行出了很远,清浅才惊觉,自己还在将手里的大瓷碗拽的紧紧的。她已看过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事情并不简单,甚至严重。她不应该怀疑他的,这几日,他对自己的种种,更令自己不能怀疑他。 也许,于自己,情爱并不是意味着一切。于他,也不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不会抛下父亲,所以,她选择在最始的时候,彼此分开。 有冰凉的水滴掉落在瓷碗上,落在那一处粉色上,一滴,两滴……泪如雨下。 第四章 祸至(9) 黑夜中,黄包车急速的奔跑在路面上。行到坑洼的地方,车身轻轻一抖,复又疾驰。车上的铃铛“叮叮”清脆作响,如暗夜里一支欢快的歌。 黄包车驶近市区,路灯的光次第变得明亮。清浅抹干脸上的泪,拿了帕子小心的拭净瓷碗上的泪痕。 在临近清浦路的清澜桥,清浅下了黄包车。 这个时辰,桥上行人已经不多,偶有三两个晚归的路人,都是匆忙行路。清浅怀揣着大瓷碗,慢慢的行在桥上,长裙的一角被风轻轻吹起,桥下黑幽的河水潺潺而流。 清浅摩挲着手里的瓷碗,渐渐走到了桥中段。硬冷的栏杆彻骨清寒,冷风吹在面上,微微刺疼。过了今晚,她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纷扰。不用猜忌他,也免于拖累他。 突然一阵汽车疾驰的声音传来,清浅回头,熟悉的汽车已经停在桥头。汽车还在轰鸣作响,一个身影飞快的从车上下来,朝着清浅奔来。 清浅还未及辨认,已经被温暖的怀抱拥紧,何湿衣的声音低沉的传来;“你怎么走的这么快。” 清浅被何湿衣拥住,鼻间是熟悉的温暖。不一会人,汽车的副驾驶上竟又下来一个人,清浅定神一看,不正是刚刚载过自己的黄包车师傅?黄包车师傅下了车忐忑的看向清浅她们这边。 “你……?”隔了良久,何湿衣才松开拥住清浅的怀抱,清浅犹疑的看向何湿衣。 “没事了,我送你回家。” “长官,这位小姐没事了,小人可以走了吗?”黄包车战战兢兢的踱到何湿衣身边,低声下气的询问,满面的惊魂未定。 何湿衣并不理睬黄包车,只是静默的看着清浅。 “让您受惊了,您先回去吧!”清浅看那个黄包车已届中年,满面风霜。心生不忍,忙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那黄包车。 “小人不能要,不能要。”黄包车连连罢手,慌不择路的朝着夜色昏黄里奔去。 “你刚刚做了什么,竟让师傅这样害怕。”清浅幽幽叹了一口气,他那样处处周全,风度有礼的人,到底做了什么,竟吓的师傅这样害怕。 “没有。”阴影里,何湿衣薄唇紧抿。 桥上,风呼呼的刮过,如同婴儿的呜咽。 “我送你回家。”隔了良久,何湿衣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清浅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 “我送你回家。”何湿衣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清浅在说什么,僵直的挡在清浅前面。 宽宽的桥面上,路灯依旧明亮,风依旧呜咽。清浅笼罩在何湿衣制造的阴影下,低着头,揣着瓷碗的手紧了又紧。 “对,我不相信你。”清浅仰起头,清亮的眸子定定的看向何湿衣,不等何湿衣开口,便又说道;“父亲身陷狱中,生死未卜,我不能与一个军部中人在一起。” “嗯,我先送你回家。”何湿衣的脊背僵直,可是依然挡在清浅面前,嘴角竟还勾起淡淡的浅笑。 “谢谢。”清浅心内凄然,知道这已是何湿衣最后的坚持,是万万推脱不掉的,便只好随何湿衣移步上车。 天色微亮,小西打了热水到清浅院子,刚走近院门。便看到自家小姐只穿了单衣,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头微微仰着长发及腰,背影羸弱,看得小西不由得鼻头一酸。 昨晚,小姐与何少校一同回来,小西就觉出了两人不大对劲。小姐大概是一夜没睡吧!房间里的灯亮了一个晚上。 伺候完清浅梳洗,小西才装作欢喜的对着清浅说;“小姐,何少校来了,他让我一定要等您慢慢梳洗了才告诉您,这会儿正在前厅等着呢!” 清浅手里本是拿着梳子,听见小西的话,“啪”木梳掉到了梳妆台上。 一夜未眠,镜子里,清浅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 “你去告诉他,我今天不舒服,不见客。” “小姐,您与何少校闹了什么别扭吗?见了面,说不定就好了。”毕竟是年纪小,又素来与清浅亲厚,小西一脸笑意的劝说清浅。 “还不快去。”清浅的声音顿然提高,微微带着几分厉色。 “是。”小西那里见过清浅这样的声气与她讲话,忙端了水盆出去。 清浅久久的坐在梳妆台前,昨天晚上带回来的瓷碗还摆在桌前。孤孤独独的一支碗,青的厚重,粉的氤氲。门“咯吱”被推开,清浅以为是小西回来了;“小西,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小西去准备早点了。”熟悉的男声响起,清浅猛的回头,何湿衣站在门边,微笑的看着她。 “昨晚没睡好?”何湿衣看到清浅的脸,微微皱眉,疾步走至清浅近前。 “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清浅竟是说不出话来,猝然的掉转脸去。 “我不同意,你说的‘我不要和你在一起。’”镜子里,何湿衣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地浅笑,仿若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镜前,清浅已是双眼凄迷。淡淡的语调,熟悉的气息,真实的存在感束饶在身后……这一切迫的清浅不敢回头。就连镜子里的脸也是微微低垂,如一支雨后羸弱的兰花。 “由不得你不同意,我意已决。”清浅猛然抬头,回身盯着何湿衣。那样决绝的表情,对何湿衣,也是对自己。 “清浅,我且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何湿衣双手搭在清浅肩上,轻若无力。 “还未曾订婚的未婚夫妻、朋友。”清浅眸子清凉,将‘未曾’二字咬的极重。 “未婚夫妻?你倒是还没忘记我是你的未婚夫。我给了你一夜的时间,也给了自己一夜。你既肯为我放弃出国留下来,为什么就不许我担着可能被你严家牵累的风险呢?”说罢,抓住清浅的右肩猛地一带,便将严清浅拉入怀中。扣住她的下颚,毫无预兆的吻落到清浅唇上。 何湿衣的吻是强势而急切、不依不饶的,仿若凭临绝望的人,不管不顾的抵死纠缠。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清浅被这突然的举动吓的呆住,挣扎已是枉然,何湿衣扣的那样紧。 第四章 祸至(10) 隔了良久,清浅觉得自己都快要晕眩了,快要窒息了,那箍住自己身体的手臂才慢慢松开。唇上,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依然清晰。何湿衣清冷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迷离。清浅看在眼里,心头一跳。 匆忙间,抽手一巴掌便要打到何湿衣脸上。 “严清浅。”何湿衣动作极快的抓住清浅挥在空中的手,眼中又恢复清冷。 梳妆台上,刚刚清浅挣扎时打翻的胭脂盒,散发着浓烈的香甜,盈满一室。何湿衣抓着清浅的手很紧,清浅用另一只手一分分的去掰,却是不能够。突然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悲戚,眼泪竟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对不起……没事了,没事了。”何湿衣松开抓着清浅的手,小心的将清浅拥入怀中。 出来严宅,外面已经是冷月当空。汽车刚行到军部大楼正门,吴午便一脸凝重的从里间迎了出来; “何少校。” “怎么了?”这样的时机,再也容不下什么差错了,何湿衣眉头微皱。 “司令找您一天了,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发脾气。”看吴午的样子,恐怕也是头一回看见骆司令发脾气吧! “知道是什么事情吗?”何湿衣心头一跳,但迅即稳定心神,沉声问吴午。 “不知道,听顾秘书说好像是接了一份电报,之后便要见你。” “顾秘书?”何湿衣眉头一挑,看向吴午。 “嗯。”吴午顿时脸上微赫,他也是着急何湿衣处境,所以忍不住私低下问了顾语今。没想到,顾语今却是极好说话的,毫不犹豫的便说了。 “那天下午,你跟踪严小姐,没发现还有其他的人吧!”何湿衣思索,难道是那天下午出了纰漏。 “没有,我敢保证。”严业正被捕的那天下午,吴午受何湿衣嘱咐回往严宅保护清浅。谁知,刚经过严家药铺,便看到清浅手里拽着一物,从药铺里匆忙跑出来。于是,便一路不声不响的跟随。那天上午本就下了大雨,巷子里的污水都漫出了路面,巷子里绝迹少人。吴午可以断定,除了自己再无旁人跟在清浅身后。 “我上去看看。”何湿衣将车钥匙交给吴午,进去大楼。 已经是夜深人静,大楼里一片静谧。偶有几间办公室的灯还在亮着,何湿衣一路直奔三楼。 总司令办公室外,顾语今桌前的灯还在亮着;“何少校您来了。” “顾秘书还没下班?”何湿衣看顾语今的眼色,心头一震,面上却并为显出。只淡淡的与她打招呼。 “马上就好了。何少校小心。”后一句,顾语今压的极低。 办公室的门打开,办公桌前云雾缭绕,桌子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盛满了半长不短的烟蒂。骆荣凯的手里还有一支,正袅袅的冒着青烟。 “司令。”何湿衣端正行礼。办公室里只开了壁灯,光线不甚明亮,骆荣凯背对着何湿衣,看不清喜怒。 “你今天去了那里?”骆荣凯的声音低沉,并未动怒。 “我陪严小姐外出去了一趟。”何湿衣淡定的站在那里,一室沉寂。 “严业正的事可有进展了。” “卑职正在彻查,估计还要些时日。” “这个案子我交于旁人,你明天动身去临江一趟。”骆荣凯转身,将手里还剩大半的烟,揉熄在烟灰缸里。切割精致的立体水晶剖面,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过一丝幽光。 “临江?等不了了?”何湿衣心头一松,眉头微拧。 “嗯”骆荣凯脸色阴郁,似乎颇为忧虑。 临江洪涝成灾,民心惶惶,军部组织发配了一批救济粮急救灾民。可曾想,临江司令曾培炎却将拨给百姓的救济粮擅自私吞,派给自己的部队,骆荣凯早就接到密报,要派何湿衣去往临江调查此事。 “可是,我……”曾培炎,一方司令。又与骆总司令关系颇深,在军中极有威信。自己一个小小少校实在难于调查出什么来。 “我知道,你晋衔的文件已经下达。且只是秘密调查,无需动干戈,此事再延误下去怕是证据越来越少。”骆荣凯当然明白何湿衣的考虑。 “司令,卑职造次。若曾司令真是私吞了救济粮,属下彻查却并不急于这一时。属下以为,调查严业正的事当为首要。”昏暗中,何湿衣双手微微握拳。 “你不想去。”骆荣凯眼神扫过,眸子冷冽。 “卑职不敢,请司令再给卑职四日时间。”何湿衣躬身行礼。 “如果四日之内不能查出秘协下落,且又耽误了调查救济粮的事,你当如何?”骆荣凯目光如炬,神色肃严。 “卑职愿军法处置。”何湿衣军姿一正,声音清亮。 “好。我且给你四日。”骆荣凯手拍桌面,声气里,辨不出喜怒。 “谢司令,若没什么事,属下便先行告辞。”隔了良久,并不见骆荣凯再说什么,何湿衣准备离开。 “湿衣祖籍锦远竹园。”骆荣凯不是询问,似乎本就知道。 “是。” “骆家祖上也是锦远人啊!”骆荣凯如怀旧的老者,语气猝然缓和下来。 “卑职幼年时常常听大人们提起司令府上,‘竹园骆家’是竹园人的荣耀。”与骆总司令有着这样的渊源,何湿衣并不曾与人提起过。骆荣凯此番主动提起,何湿衣只能沉声应对。 “湿衣多年在外,可与家中还有联系?”办公室的时钟“叮”敲响,正是午夜十二点。骆荣凯的声音夹着钟声的鸣响,闷闷的传来。 “禀司令,没有。”何湿衣僵立在办公桌前,衣袖下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 昏黄的光线,若有似无的烟硝味,时钟敲响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里回旋。骆荣凯坐在桌前,昏黄台灯下,良久的静默,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记住,四日之期。你下去休息吧!”隔了良久,骆荣凯突然抬头,脸上威严触目。 “是。司令也请早些休息。”何湿衣行礼,步向门边。 办公桌到门边的距离并不很远,骆荣凯坐在昏亮的办公桌前,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何湿衣挺直的背影。 厚重猩红的地毯,踩在上面寂寥无声。“咔嚓”门被启开,走廊里一丝光线泻进屋内,只是一瞬,随着何湿衣的离开,关门,办公室又陷入莫明的静谧之中。骆荣凯疲累的靠躺在办公椅上,陷入休憩。 暗夜的空气夹着淡淡的烟味,迷散一室。 办公桌上电话铃突兀的响起,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刺耳。骆荣凯从椅子上惊坐而起,飞快的抓起电话。 “司令,夫人醒过来了。” 第五章 子归(1) 自从前夜之后,何湿衣好似是变了一个人般。清浅在哪里他便在哪里,也不去军部办公,只是默不作声的陪在清浅身边。为严业正的事奔走,为店铺里的事奔走。清浅那日在严宅外放出的话,令管家和师傅们都捏了一把汗。如清浅所料,到帐上取钱的人,虽然不少,但严家还是可以承受。 只是,如今店铺里需要周转,父亲在城西监狱也是少不了打点。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吃过晚饭,何湿衣并不在身边,清浅思措着叫李管家拿来了严宅的地契。正与李管家在厅里商量着,没说几句,丫鬟小西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不……不好了,小姐……吵起来了。”小西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吵起来了?”清浅面上强作镇定,握着账本的手微微用力,莫不是又有人上门来闹事? “何少校和吴……长官。”小西看着清浅一脸严肃,这才察觉自己太过慌张了,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 “咦?”清浅微微一愣,这两个人怎么会吵起来。 “好像说什么任务的事?”隔着长廊,何少校他们说了什么,小西也没怎么听真切。 清浅穿过长廊,便看到何湿衣和吴午正站在后院外。似是已经平静了下来,佣人们都已离开。 何湿衣背对着清浅,正对着吴午在说着什么,语气里满是担忧;“严家如今这样,我现在怎能离开?” 吴午正对着清浅,虽是在对着何湿衣说话。一双眼睛却是看着廊下的清浅,好似也是要说给清浅听。 “怎么就不能离开,军务就是军务。司令对您如此器重,您从来都是克己奉公,这次,您难道要为了严家违抗军令……” “我自有分寸。”何湿衣的语气带着几分焦躁,不耐烦…… “吴午说的对,既是军务怎有不去的道理。”站在廊下的清浅,打断两人的对话。 “你怎么过来了。”何湿衣听到声音,猛然回头。 吴午听到清浅的说词,微微脸赫,转身退下。 “你既知道我担心我家的事会牵累你,就该要去。”后院里一株桂树,花期正好。清浅循着长廊,缓缓踱步到何湿衣近前。 “其实,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我去与不去都无甚关系。”何湿衣淡淡浅笑,似乎全然的不在意。 “正是因为这样你更应该去。”清浅叹一口气,军部那边,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这个时候,何湿衣都不应该违抗军令。 “再说吧!你与李管家谈的怎么样了?”何湿衣有意错开话题。 “你还在生我的气?”清浅看着何湿衣,微微动容。前几日,自己确实过分了。碧姨的话、父亲的突然入狱。似乎一切都没来得及理顺,就猝不及防的发生了。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将何湿衣推离这种也许会很危险的境地。可是,她并没有问过何湿衣的想法。 “怎么会?”何湿衣还是那样的笑,暖若冬阳。 “那你就去,父亲、我、严家都不会有事的。”清浅看着何湿衣的笑,突然的心安,这是他们初识时,他给她的感觉。 “好。” 明天,是何湿衣启程去往临江的日子,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清浅按照何湿衣的安排在沿湖酒家,设宴为他饯行。 ‘沿湖酒家’确也算得是实至名归,临湖而建。二层的木制小楼掩映在湖光水岸边,越发显得玲珑小巧,别有情趣。说也奇怪,虽是楼上楼下的格局,但楼上是从来不对外开放的。据说,楼上已经被某位权势买下了来,偶尔可以见到有人在楼上独饮。市井自然少不了好事者,这样的异事,自然给这家酒肆增添了不少神秘感。楼上空无一人,楼下却是座位虚席。 这沿湖酒家然本只是做酒、卖酒出身,自酿的‘沿湖’,是一种极烈的酒,远近闻名。这几年,开始置办精致酒菜,承办酒宴。严业正极是喜欢这‘沿湖’酒,平日里,常常吩咐佣人来买。清浅十六岁的时候偷喝过一次,后来醉睡了一天一夜,惹得严老爷后怕不已,再也不敢将家里的酒水随意乱放。 秋风萧瑟,站在窗边,湖面上平静无波,如黛的远山秋色在淡淡秋阳里显得格外凄凉。父亲皱眉呵斥的样子仿佛还近在眼前,可是却已触摸不及。 “在看什么呢?这样出神。”何湿衣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一脸暖笑。 “好看的公子。”清浅看向那张轮廓清朗的脸,浅浅微笑。这几日他费尽心思,讨自己欢喜,自己不是没有知觉的。 “是吗?我看看。”何湿衣一本正经的探过头来看。 温热的呼吸,淡淡的硝烟气息扑面,近在鼻间。清浅突然觉得微微耳热。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越发不好意思。“别闹了,骗你的。” 那边正有一戎装男子,朝着何严二人这边咧嘴大笑。 两人走近桌前,戎装男子已经起身。来人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略四十岁左右。何湿衣向清浅介绍,原来是何湿衣军中同事——秦一谦。清浅见这秦上校虽是一身戎装,却带着几分匪气,说话举止也很是豪放。再看一眼身侧沉稳内敛的何湿衣,真是没想到,何湿衣竟是要将自己托付给眼前这人。 “嘿嘿,两个小娃子,刚才在捣腾什么呢?为兄可是过来人。”秦一谦嗓门极大,顿时引得酒家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 刚入了坐,秦一谦便叫嚷着要喝“严湖”。 何湿衣好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位同事的脾性,一脸平静的翻看着菜单,询问清浅的喜好,并不理会秦一谦。 “诶,臭小子,怎么都不问问老哥我?是你说请客吧!”眼看何湿衣没有要礼遇他的意思,秦一谦特地加重“客”字。 “桌上有菜单,自己点。”何湿衣头也不抬,向店伙计点菜。 “哼!今天,看在你未婚妻在场的份上,不跟你小子计较。”秦一谦鄙夷的看了看何湿衣。转过脸来,与清浅说话,已是一脸笑容满满。 “严小姐真的是湿衣的未婚妻?我前段儿出去了一趟,这小子走了什么好运,能娶上这么个大美人儿……”秦一谦一开口,那股子匪气平添出些许亲切。 第五章 子归(2) “严小姐今年多大了啊?” “听说严小姐在师大任职?” “……” “严小姐这身服旗袍真是好看,改明儿,我给芊芊也做一件……” 上至祖籍何地,下至服饰爱好,秦一谦是一刻也没消停,清浅一一作答。好在,他也不刨根问底,很有分寸。清浅专心应对着秦一谦的提问,用余光瞄了眼旁边的何湿衣。甚是诧异,两人怎会是至交好友的关系。 伙计上了酒菜,秦一谦总算是停下了话头,专心对付眼前酒菜。 “明天我就要去临江,人你已见到以后就拜托了。”饭吃到一半,何湿衣拿起酒杯,起身,向秦一谦举杯。不过短短数句,已将一切交代妥当。说完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平白的送我一顿酒。严老爷子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放心,兄弟的事儿,就是老哥我的事,老哥定会鼎力相助。”秦一谦也不含糊,答应的很是爽快。 “不,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严家不能有事。”何湿衣语气凝重。 “好。”秦一谦微一错愕,遂爽朗一笑。 这样豪气的话语,这样豪气的人,似乎是许久没有听到、见到过了,清浅不由得心内一热。“谢谢秦大哥,小妹先干为敬”清浅将面前的酒杯倒满,闭上眼咕噜的喝了下去。何湿衣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 “好,够干脆,就喜欢这样的女娃。”秦一谦似乎是越发喜欢清浅。 一顿饭,吃的外面都暗了下来,三人出门,酒家外的灯笼已经亮起。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沿着湖岸稀稀疏疏、蜿蜒明灭。因为是相反的方向,清浅让司机送秦一谦先走,自己和何湿衣沿着湖岸缓缓散步,等司机回来。 “谢谢你。”清浅走在略前面。 “这三个字,现在都快成了你的口头禅。”何湿衣也不恼,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清浅也没想好再说什么,两人只是一味静静地走着。 “放心,在我回来之前,父亲不会有事。军部里,我既已经交代了秦上校,他自然会全力助你。你一切听他的便可……事情办完我尽快赶回来,等我回来再想办法。好不好?”何湿衣突然紧走几步,挡住了清浅的路,双手扶住清浅的双肩。语气极轻,倒好似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嗯!”借着浓浓酒意,清浅缓缓向何湿衣怀中靠去。清浅看不清何湿衣的脸,想到他近日为自己做的种种,而今的郑重其事,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清浅,等我这次回来后,我们就成亲吧!”何湿衣感受着怀中人儿轻轻的鼻息,憨憨的酒态。就这般自然而然的吐出了这句话,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惊诧。刚才,好似是另一个自己在说话。 清浅没有回答何湿衣的话,也不敢抬头看何湿衣的表情。只是一味的靠在他怀里,他的话,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她自然是懂的。 等了半响,都不见怀里的人有任何举动。耳边汽车声渐近,何湿衣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抬起清浅的下巴,低下头,轻轻的吻印上清浅的唇,这次的吻,缓慢而温柔,带着丝丝的试探,仿佛清晨小草上颤抖的露珠。 汽车的灯光,照亮拥吻的两人。 车子不急不缓的行驶在湖岸边,岸边的大红灯笼映照出橘色的光晕。风一吹,灯火摇曳。车厢里光线晦暗,清浅抬头看身侧何湿衣的侧脸,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专注的看着前方。清浅抓着小提袋的手紧了又紧,喉头微微吞咽,似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般,头微扬,对着前面的司机小章沉声说道;“去六条胡同。” “怎么了?”何湿衣关心的看向清浅,满脸疑惑。 “到了就知道,现在才告诉你,你不要介怀才好。”清浅琥珀般的双眸,诚恳的对上何湿衣的眼。 汽车开的很快,半个时辰,便到了六条胡同。清浅走在何湿衣前面,在杂乱阴湿的巷子里穿梭了一阵,便停在一处不起眼的矮门。清浅有节奏的敲击门环,过了一会儿,里间便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驼背的老头,颤颤巍巍地领着清浅她们进入屋内。一眼扫过去,屋子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寻常的人家,几件家具,尽收眼底。 老人似乎又聋又哑,看着清浅比划了几下,连连点头。然后将屋内靠墙的一方柜子,小心翼翼的推开。方柜后面却是别有巧妙,厚实的墙板被老人推开,一间暗室赫然可见。清浅和何湿衣跟着老人进入室内,湿重的潮气里,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烛光下,一个面容枯槁女子正躺在床上,一只手在被子下面,眼神警觉的看着进来的人。看清是清浅之后,神情略略松懈。可是,看到清浅身后的何湿衣,顿时坐起,脊背僵直。 “碧姨,我是清浅,您好些了吗?”清浅留心看梁碧琪的气色,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好了很,心内很是高兴。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虽然是受了伤,声音还很虚弱。可是,语气里的那股子凌厉之气犹在。 “我想让他来见您。”清浅说完便移开脚步,身后的何湿衣出现在梁碧琪面前。自进来,何湿衣一直保持着沉默。 “梁阿姨,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真的难以将眼前这个精明锐利的女子,与印象中,那个沉闷木讷的清洁阿姨联系在一起。 “何少校,幸会。”梁碧琪看向阴影里的年轻军尉,嘴角挂起嘲弄的笑。 “你们认识?”清浅看向两人,一脸的难以置信。 “嗯,梁阿姨以前在军部里当差。”何湿衣语气平缓,站在清浅旁边,与梁碧琪隔着一段距离。 “梁阿姨请放心,如今小侄既是严家女婿,也算是严家人,一荣俱荣的道理小侄还是懂的……”清浅觉得何湿衣的话另有深意,可是自己无法细究。碧姨竟然在军部里做过事,自己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心内好似有一只鼓在激烈捶打,鼓声阵阵,急躁难安,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好个一荣俱荣!”梁碧琪面上似笑非笑,朗声沉吟着这几个字…… 第五章 子归(3) 暗室里只点了一根小小的蜡烛,细长细长。 小小的一团光晕,令清浅想起了刚刚在沿湖边的大红灯笼。那样大那样红,一路明灭,晚上的天气冷凉,湖岸边其实不再有什么人。眼前这根小小的蜡烛,这样微弱,却是照亮了一室的温暖。 “啪”烛苗发出一声清响,小小的光晕打破。何湿衣退到了外间,暗室里只余了清浅和梁碧琪二人。 “不是说过不要带外人来吗?”梁碧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怒,犀利酷冷的双眸注视着清浅,令清浅不敢直视。 “对不起,我……我。”清浅原想解释些什么,想到梁碧琪确有嘱咐,只能噤声。 “你到底阅历浅短。”梁碧琪自见到何湿衣,心内已然有了一番打算。看清浅一脸愧疚,自己现在又这般情形,再说什么已是枉然。静默了一会儿,复又说道;“你身上有没有带银票?” “啊?”清浅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我要买点东西……”梁碧琪脸上带着微微的不耐烦。 “您想要什么?我帮您买。”清浅心有歉疚,不疑有他,急忙开口。 “不用。”梁碧琪语气生硬。 “嗯,就这些了。”清浅看梁碧琪如此,急忙打开手中的小提袋,将其中银票尽数给了梁碧琪。 “谢谢,算是我借你的,他日必当奉还……这些天你就不要过来了,既然你父亲说不要去找芊芊,就不用去了。你自己也要保重。”梁碧琪小心的收好银票,看一眼清浅。脸上竟显出凄婉神色。 “嗯,您放心,父亲一定会很快出来的。”清浅脑子里微微有些乱,只是胡乱的说几句安慰梁碧琪的话。 “您怎么会在军部做事?父亲……”到底忍不住,清浅斟酌语气。 “这些你不用知道,天色不晚了,你快些回去吧!”梁碧琪猝然又换上冰冷的面孔。 “好。”清浅讪讪的缩回手。 严何二人出来六条胡同,已近深夜。 司机小章在外面等了大半夜,然本好奇二人进这六条胡同干什么。六条胡同,锦远出了名的“烟花胡同”。所谓“眼花之地”,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而六条胡同这一带,便是一些姿色欠佳年老色衰的女子或是暗娼的活动之所。 看这二人出来后都是神情凝重,章便识相的一言不发尽职开车。 进入客厅,丫鬟佣人都已睡下,清浅为两人泡了醒酒的浓茶。 “你已经见到碧姨,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清浅之所以决定让何湿衣去见梁碧琪,私心里希望,何湿衣能够帮助更多。其实,心中还是带着几分顾虑的。可是,这几日他待自己的种种,既然决定相信了,便是全然的信任与托付。 自从听到碧姨提起何湿衣的那个下午,自己就开始想很多。与何湿衣的多次相遇,父亲的突然被捕,父亲留下的东西……真的没有怀疑吗?可是,似乎又无从怀疑。事情也许就是这么巧!只是碧姨竟然在军部做过事,自己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嗯,此事要从长计议。”何湿衣饮一口茶,微微皱眉;“碧姨正在被军部通缉,你知道吗?” “啊!为什么?”清浅大惊失色。 “内部处理,具体情况我也不很清楚。”何湿衣眉头紧锁,似乎也是苦恼。 “可是,怎么办?军部捉拿父亲是不是正是因为碧姨的事?”此刻,清浅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慌乱。 “军部捉拿的人既是碧姨,那么只要她不出现,伯父就不会有危险。我去秦上校那一趟,想想办法。”何湿衣放下手中杯盏,似是思磋再三的决定。 “可是,这么晚……。”清浅看看外面夜色,微觉歉意。 “没有时间了,我明天必须依令去往临江。”何湿衣已经起身,准备出门。 “我送你。”清浅知道事情紧迫,不是拘礼的时候。 到底是喝了后劲重的酒,晚上又几番折腾,到了后半夜清浅还是没能等住,昏昏睡去。 破晓时分,何湿衣从外面回来。 青纱罗帐轻掀,眼前的清浅睡态可掬,温婉柔顺如同一只小猫。双颊微红,几橹发丝凌乱的散落在被子上。这样静谧沉眠的时光,她怕是近期少有吧! “对不起。”低头吻向清浅的额头,何湿衣在清浅耳边低语。 ‘是真的对不起,不求你原谅我此刻的决定。此时此地的我,能够保全的实在不多。下一次见面,便是送你出国之期。’何湿衣默默看着睡梦中的清浅,眼神中的痴迷,恐怕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过的专注。 “嗯。”沉睡中的人儿,似是被叨扰到。微微侧身,寻找更舒服的睡姿。 梦中,清浅只觉的自己恍如置身莽原,身无旁物。正在惶恐之时,手腕上顿觉一凉,猝然惊醒。睁开眼睛,何湿衣正坐在床边,浅笑以对。清浅看向手腕,已然多了一个碧色的玉镯子。 “你回来了。”清浅微拢长发,轻巧坐起。 “嗯,我与秦上校已经商议好,一切待我回来之后再做打算。这段时间,他必会庇护伯父周全。”何湿衣眼角沉郁,清浅知道他定是一夜奔波,顿觉万分抱歉。 “嗯,这个?”清浅轻抚玉镯,清亮莹润,纯粹天然的绿更衬的手腕清瘦白皙。 “这支镯子很配你。”何湿衣站在床边,注视着清浅手腕上的玉镯。 “我去吩咐厨房备些早点,你吃完再启程吧!”抬头看一眼窗外,清浅拿起外套,准备起床。 “不用,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我是过来与你道别的。”何湿衣按住清浅将起的身子。 “……”清浅低垂着头,何湿衣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先走了,有事派人来临江找我。”何湿衣松开按住清浅双肩的手,准备起身。刚一转身,身后,清浅突然扑过来,抱住何湿衣。 窗外,朦胧的薄雾在空中浮浮沉沉,院子似是陷入了懵懂的迷梦。硕大红灿的石榴在这层虚浮里也显得不真实。何湿衣静立在房中,遥望院子里压弯了枝头的石榴,脑子划过那日在医院,清浅手捧着一束石榴花,亭亭玉立的样子,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 房间里,两人一动不动,空气中绵延的沉寂。 “你早点儿回来。”清浅的声音很低,但何湿衣还是听到了。 “嗯。”何湿衣的嗓子发紧。 步出清浅的房间,何湿衣在严宅客厅静坐了一会儿,厅里还是往日那套紫檀木明式家具,浓郁的深紫色在默默晨雾里似乎幽幽的发着黑,再不像涂了一层漆般光洁。客厅靠窗的位置,钢琴上罩了暗纹白纱的罩子,被主人细心搁置。 何湿衣只是默默的坐着,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冷寂,坚硬。但又与周围陷入迷雾中的事物存在着些微的差别。似乎比那些死物更冷更硬。吴午从外面进来催促何湿衣启程,看到他的样子竟是犹豫了许久,最后到底是何湿衣自己起身了。 天,还是蒙蒙亮,有早起卖早点的人正在生火,汽车在清冷的街道上缓缓行驶。透过后视镜,何湿衣看着严宅外,那一点点火光渐渐远离,模糊,终于不见。 第五章 子归(4) 自何湿衣走后,秦一谦便时时上门严家。 这个秦一谦虽身为上校,为人却是极豪爽。不但在严业正的事情上,对清浅诸多指点,对于严家的生意也是多番关照。清浅对这位上校心存感激,关系愈见亲厚。日子久些,清浅便发现这位秦上校好酒成性。于是,总是备了上好美酒差人送去他府上,或是邀至家中。一来二往,两人越发熟稔起来。 “诶!昨儿个真他妈倒霉,在逸虹居竟然遇到汪薛见那龟孙子。以后让我再碰到他,有他好看。”秦一谦进门便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发牢骚。秦一谦自和清浅熟识后并不避嫌,在军部或是别处受了闲气,总是到清浅处发泄发泄,清浅自然是极力劝慰。 “怎么,两位又为潘小姐争风吃醋啦!”清浅正在翻看账本,巧笑妍妍的抬起头。 秦一谦时常提到的这个“芊芊”不是别人,正是逸虹居的红馆儿——潘芊芊,看秦一谦对“芊芊”似乎很是钟情,清浅心里早有一番打算。 “本来就是我认识芊芊在先,凭什么那小子横插一杆。仗着是司令身边的红人?怎么着?想当年,老子我也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秦一谦一口喝完杯中烈酒,呼啦呼啦的喘着粗气,看来是气的不轻。 “我倒想见识一下,这位潘姑娘是个怎样玲珑的人儿,竟能引得两位长官如此争风吃醋。”清浅一脸好奇。 “呵呵,反正大美人一个,以我秦某的眼光……”秦一谦讲到心上人,顿时眉开眼笑。 “哦,对了,过几天她生日。清浅妹子你说我送她什么好呢?千万不能让那汪古板给抢了风头去。”秦一谦看似大老粗一个,有些事情上却是极细心。 “是吗?那我做东,为潘小姐庆生吧!秦大哥帮了我不少忙,也让小妹借花献佛一回。”清浅微笑道。 “嘿嘿,还是清浅妹子会为哥哥着想,那大哥就不客气啦!就这么定了。”秦一谦喜上眉梢。 清浅知道,父亲的事急不来。军部虽还未治罪于父亲。可是,也并不会轻易放人。父亲会收留被军部秘密通缉的碧姨,这其中自然是有不寻常。尽管父亲与碧姨都不愿告诉自己真相,何湿衣也再三嘱咐要小心行事。但,自己还是想要见见那个叫潘芊芊的女子。也许,她能解决目前的困局。 “小姐,不好了,陈老板上个月在铺子里定了几支参,今天却突然说要退货?”清浅与秦一谦正商量着去哪里吃饭,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话。 “说了什么原因吗?”清浅微微皱眉,这个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说是同样的参,有卖家比我们的更便宜。” “嗯,知道了,他要退便退吧!让他将毁约的定金交上。”清浅揉揉肩,不想再听。 这些日子清浅亲自处理严家的生意,才体会到父亲的难处。锦远虽说不大,但毕竟是军队行辕所在。一年一年浸染,官、商、儒、三教九流等级分明,其中相处的诀窍自然也就多起来。 在锦远,作为第一商的齐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方的矿产。把持着一方命脉,和军部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曾有人笑称,在锦远齐家就是骆家的钱袋子。在整个商贾圈子里,齐家是大家巴结的对象。早年,齐家主事齐茂森还在世的时候,父亲与齐家多有往来。可是,自从齐家二爷茂林主事,齐严二家的关系,明显淡薄起来。听管家说,父亲被抓的前半月还曾与齐家二爷闹了不小的矛盾。 父亲入狱,清浅曾一度怀疑是与齐、葛两家的私仇有关。那两姓,有势力,也有手段做出这样的事。但自从见过父亲与碧姨,清浅知道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月余来,凭着自己上下打点和秦一谦的帮忙。虽然不能亲见到父亲,但听闻父亲在里面并不曾受什么苦。清浅知道,这些都是银子、权势在作用。 最近,严家几间药铺生意愈见吃紧,只出不进。前段儿筹备订婚的事,父亲提了好大一笔款子。再加上前日支付欠款,如今,药铺里更是余款无多,维持正常的生意已属不已,再也经不起再多的编排了。 清浅这两天四处找寻父亲往日相熟的叔伯,筹措银两,应对眼前,但到底杯水车薪。 如今的局面,葛靖是不能去找的,齐家却是可以商量。 上一次,挑唆人到严家闹事的,后台便是齐家二爷。李管家说,齐家二爷不知何故看中了严家宅子。几次三番派人来说和,父亲都未曾松口。想来,齐家二爷看着父亲不在,又来惦记。 清浅心思扭转,想在这事上花些心思。去找齐家人说情,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秦一谦。毕竟他在军部任职,而齐家又与军部多有往来。 “妹子,怎可任人这般欺负了去,是那个不识好歹的在背后使坏?大哥我倒是要见识见识。”秦一谦双目圆瞪,对着准备出门的伙计一声大吼。伙计顿时噤若寒蝉,唯唯诺诺道; “是……是齐家。” “你先去吧!大哥,小妹正有事情要与您商量?”清浅示意伙计先下去。 清浅向秦一谦说明情由,没想到他却是微微皱眉,似乎很是为难。原来,早年间的时候,秦一谦与这位齐家二爷曾有些过节,与齐二爷很不对盘。 清浅一听,一颗心顿时跌入谷底。 “小姐,怎么不去找边少爷帮帮忙呢?”刚进门来的丫鬟小西,一语惊醒梦中人。边少贤的姐姐,正是齐家新进门的少夫人。 清浅送别了秦一谦,便即刻驱车赶往惠聚路。 边家在锦远也是极有地位的商贾,只是这几年有些没落。好在与齐家联姻,这些日子似乎风头正劲。 惠聚路还是一贯的车水马龙。车子在‘新世界’门外转了一圈,才找着泊车的位子。清浅在车里等着,小章去里面找人。‘新世界’是边家产业,这个时辰,边少贤定是在这里。 在车上等了许久,小章出来告知,边少爷不在。 清浅只得留了口信,失望离开。 但愿,边少贤不是故意躲着自己才好。 第五章 子归(5) 齐宅 午后静谧的阳光,晶莹剔透的珠帘,一颗一颗透明的小珠子。微风一吹,反射出亮丽的柔光。 时近九月,屋子里燃着香料,偌大的厅堂很是安静。一方珠帘,厅堂一分为二。里间偶尔传来轻微的翻书声。 \t“大哥,你要的药材,我都给你备齐了。”边少贤提着几个药包,一走进厅堂便朗声大喊。 \t“少贤”里间很快走出一身姿挺拔,剑眉星眸的锦衣长衫男子。齐霍微有不悦的扫了边少贤一眼,将手中的书随手放在桌上,径直往偏厅里去。 \t边少贤吐吐舌头,临走前,忍不住往里间瞄了一眼。珠帘摇晃,楠木小塌上正躺着一人。看一眼那熟悉的身姿,边少贤露出狡黠的微笑。 \t“一剂药,你亲自送!找我有什么事?”齐霍并不坐下,未有要与边少贤长谈的意思。 \t“嘿嘿,知我者,姐夫也。”少贤一脸涎笑。 \t“姐夫,跟你说个事儿。”边少贤跟随齐霍身后,忽略齐霍一脸的冰霜。 \t“嗯。”齐霍漫不经心的样子,人已经走到桌前。翻看边少贤放在桌子上的药材,这些 是几个月前,齐霍托少贤从潮安带回来的。 “听说,二舅爷最近好像是跟严家杠上了。只不过一块地,犯不着……。严家小姐不是已经松口了吗?”少贤说了一大堆的话,齐霍插不上嘴,好似也不愿插嘴。 “嗯,严家小姐托你来当说客的?”齐霍看一眼边少贤。 “没有,我们打小就认识,在学校的时候,严小姐挺照顾我……”不知怎的,边少贤说着话,声音渐低,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敛去了。 “这事我知道了,二叔确实有些过火。”齐霍并不等边少贤说完,已经准备步出偏厅。临了又阁下一句; “你没事,不要老往这边跑。” \t“我又没有经常来。”少贤一听齐霍话意,应该是答应帮忙。心里大喜,本准备说几句感激的话。齐霍后面一句下来,顿时不满,忍不住嘀咕。 \t“把你吵醒了吧”齐霍进去内间,便看到女子已经从小榻上坐起。鬓发微送,睡眼惺忪,别有一种美态。 \t“少贤来了吗?刚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边少言说道边少贤的名字时,眼睛里有着别样的神采。 \t“没有,是管家找,关于严家的事。”齐霍看着这样的边少言,脸上不动声色,嘴上却不自觉的撒起了慌。 \t“嗯,要出去吗?我去给你拿件厚点的外衫。”边少言微微弯下身子准备穿上鞋子。 \t齐霍走过去,拿过边少言手中的鞋子,抓住她的脚踝,慢慢穿上去。 \t“有身孕了,以后这样的事叫丫鬟们做。”鞋子已经穿好,但齐霍握住少言脚踝的手却并没有松开,仰着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上方女子泛红的脸。 \t“嗯。”边少言的脸上微微烫热,脚试探性的向后缩。但齐霍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容不得边少言挣脱,少言只好放弃任他抓握,突然想起最近听说的严家之事,找了旁的话说;“严小姐也不容易,你能帮忙的还是帮帮吧!” \t“你们认识?”齐霍知道边少言的性子,她虽良善,但极少过问外面的事。 \t“一面之缘,上次与小雅一起出门,正好遇见。小雅好像很喜欢这位老师……”边少言还记得咖啡馆的那次见面,虽然小雅的欢喜,也许不单单是因为巧遇了老师。但那个夏日傍晚的匆匆一瞥,那位严小姐已经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t言谈礼貌,进退有仪,落落大方……,处处透着一股新式女子的气息。那些,是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t“好,我会有分寸。”齐霍看向难得多言的女子,浅浅一笑,不忍拒绝。 \t本就不是纯粹的为了一块地的事,二叔的性格,那里是肯轻易饶人的。二叔与严家老爷的过节,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便有的。这一次好不容易寻了机会,那里肯轻易罢手。况且,军部里好像也是纵容的意思。 \t这些自然是不能跟少贤解释。只是,他怎么也关心上了。上次,帮忙严家解围的事,不是才没过多久。 \t至于小雅,她现在还会心念这位老师的处境艰难? \t也不想让少言知道过多,徒增烦扰。想来,那严清浅也不是一般女子,冷眼看她这几月处事,也算有些分寸,懂的审时度势,四处周旋。人被抓不放也不判,大抵明白此事后面另有玄机,军部心迹未明之前,不能妄动。 \t不过,到底还是处世未深,存了几分傲性。撑到现在也不容易。到底,不妄那人的处处维护。 第五章 子归(6) 到了潘芊芊生日这天,清浅特地在德贤斋订了包厢,专门设宴为潘芊芊过生日。 伙计刚将清浅领至门牌为菊菀的包厢,便听到里面传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推开门,秦一谦和一个女子背对着清浅,坐在桌前正说的开心。听到开门声二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清女子容貌,清浅微微一愣。 女子很妩媚。鬓上的半月菊花簪似蝶还菊,流苏摇曳。一只手伸过来,清瘦的手腕,血脉分明。清浅脑子突然划过这么一句“芊芊执素手”。 “是严小姐吧,等你很久了呢?”女子朝她一笑,别样风情,不愧是逸虹居的当红头牌。 “实在对不住,临到有事绊住了。”清浅听了这一句,心里微微一震。醒过神来,急忙伸出手去。 大家寒暄了一番,照例开席上座。在座只有三个人,清浅一天下来都在处理铺子里的事,本是极疲惫的,可看秦一谦和潘芊芊都是兴致极好的样子,便也强打精神,举杯交错。潘芊芊一直表现的很喜悦,在看了秦一谦和清浅送上的礼物后,更是喜不自禁,难掩欢喜,俨然一副标准的青楼红馆儿做派。看不出有一丝异样,也不曾给清浅任何的暗示,这使清浅很难明白她的意图。 因为秦一谦在场,直到吃罢了饭,清浅也并没有得到与潘芊芊独处的机会。以为清浅事先就特意为秦一谦和潘芊芊安排了节目,两人便先行告辞离开了。清浅目送两下楼,在包厢里看了一会儿带过来的账本。再出门,外边已经黑沉。整整衣服,清浅下楼回家。 秋夜冷凉,虽未至深夜,街上行人却已渐少。这一带多是酒楼茶肆。天气那么冷,尽管外面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讨者。可是,里面依然是灯红酒绿、钟鸣鼎食,这,就是锦远。凉风乍起,转眼,何湿衣外出已经数天,估计已经到达临了吧!一对学生装扮的男女裹着厚厚的外套,在清浅前面急行。清浅循着沿街的青石板路,缓缓的走在后面,注视着前面的那对学生。 已经多久没有回学校了? 这样多的人情世故,尔虞我诈、利益之争……。没有半分在学校里的轻松。原本以为,自己是做不来的。可是还是一步步慢慢挺了过来。以前在学校,作学生当老师,也是见不惯那些个唯利是图的人。可是,现在再怎样卑劣低下的人,再怎样深恶疼绝的事,都是可以忍受且一笑置之的。 “哟,这不是严家大小姐吗?”清浅低着头想心事,冷不丁有人凭空出来挡住去路。 一行人,酒气冲天。其中一位踉跄的走到清浅近前,想必刚刚便是他发的话。看清来人,清浅微微蹙眉,不想理会。抱紧了手里的账本,准备绕过离开。 “怎么那么急着要走,听说严老爷……”那男子却是耍起了酒赖,岔开双手,拦住清浅。旁边那几个叉腰抱胸立在旁边一副看戏的模样。 “薛愈。”清浅已然被薛愈的狂放,和那几人谐戏的目光着恼。 这个薛愈是个狐鼠之徒,只是仗着家里有钱成日在外为非作歹,寻花问柳。清浅只是认识,平日并不曾来往,没想到今日竟被撞见。 “严小姐这么大声干什么,在下只是想要关心一下严小姐而已。”借着酒意,薛愈越发得寸进尺。 “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家,麻烦薛公子请让路。”清浅冷眼扫过,薛愈顿时酒醒大半。不过,那里还管那多,看清浅轻轻一闪,竟是要走,匆忙间已经抓住了清浅的手腕。 “薛愈,你想干什么?”清浅看薛愈竟然抓住自己手腕,顿时声量也是徒增。 一行人也被这突然的拉扯惊住,个个愣在当场。这些人,虽是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可是自视矜持,那里干过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勾当。而且,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也是有分寸的。 他们心中明白。 像这严清浅,就是不能碰的。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一声暴喝传来,一个身影从旁边酒楼窜了出来。 边少贤因为在后面结账,所以稍晚一些出来。听见外面吵闹,细听声音有些像是清浅,急匆匆跑出来。没想到竟然看到眼前一幕。自是忍耐不住,跑上前去喝问。 薛愈与边少贤关系甚好。平日,也是见过边少贤发脾气。那情状,当真是六亲不认的。顿时,酒意全无,松开抓住清浅的手。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边少贤走近。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薛少爷喝醉了,我们送他回去。”那旁边几个“看戏”的,看边少贤已经是发恼的神色,便忙扶住站立不稳的薛愈,帮忙解围。 边少贤是在半路上与这群人遇见,他们叫嚷着几月不见,要他请客。边少贤是随和的性子,当即爽快答应。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待那群人走后,两人循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随口说一些闲话。 “刚刚没受伤吧!”边少贤一贯的腔调,吊儿郎当。 清浅看着眼前的边少贤,想起刚刚的情形,心中一暖。这个人,待自己还是依如往日,并不曾因为突然的变故改变分毫。自己几日前还曾那般猜测他,清浅不免悲喜交加。 “没有。我前几日去“新世界”找过你?” “我那天正好出门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边少贤难得的郑重起来。 “齐家二爷与我家的事,想必你已知道。父亲入狱了,药铺里的生意却要继续。我想请你去……”浅簌簌道明原委,脸上竟还能带着几缕浅笑。 “你打算怎么办?”边少贤看向清浅,数日不见,清浅清减了许多。 “抵押老宅。”风吹薄衣,分不清是心冷还是身冷,清浅忍不住缩缩手肩。 “真的舍得?”边少贤脱下外袍,披在清浅身上。 “谢谢。现在,已经不是我舍不舍得,而是齐家二爷肯不肯要?”清浅苦笑,本想拒绝边少贤的外套,只是他放在肩头的手太重,不忍拂意。 “嗯。我帮你搭线。”边少贤难得少言起来。 ‘抵押严宅’之举,清浅低头屈礼之姿做足,其中深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想起清浅往日性情,与自己犟嘴从来是得理不饶人,那里曾服过软。边少贤本是爽朗之人,一时想来,顿觉心疼至极。 边严两家近年虽交往甚少,早年的时候却是频繁。 清浅略长少贤几岁,年少时候,少贤也只是将清浅看做邻家姐姐。到了上学之后,清浅在学校对自己诸多关照。少贤本就不爱读书,一心从商,每次在学校闯下祸事,总是赖与清浅帮忙。 到了清浅考入华大,少贤还在混迹中学。懵懂少年才明白,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由依赖到依恋上了这位邻家姐姐。本也曾担心清浅会如寻常女子,到了适婚年纪,便会匆匆嫁掉。没想到清浅一心沉迷建筑又加之严业正爱女心切,诸番辞掉上门求婚者。五年前,经历葛靖之事,求亲者更是绝迹。 少贤毅然放弃学业,希望早日立业,想的便是能够早早主事,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上严家提亲。清浅略长自己几岁,婚配之事肯定受阻。不过,只要二人情投意合,两家本就交好,相信父母不会过多阻拦。 少年的心,曾未如此这样为一件事郑重谋略盘算过。 谁想,自己不过离开锦远数日,清浅已与他人订婚。心内虽然惆怅,可自认是豪爽男儿,也相信缘分之事不可强求之理。 如果她与那人在一起,能够永远喜乐,那么就这样吧!可是没想到,严老爷却出了这番状况。 “你已不小,人世艰险,不要与那些人往来过密才好。”清浅看一眼边少贤,俊俏风流、眉清目朗,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青涩爱惹事的少年。 “呵呵,得令!”边少贤笑嘻嘻的应对,顺带作了一个揖。 在这初秋寂寥的街市,许是太久没有如此轻松随心。清浅看着边少贤的一番俏皮动作,不由得舒心而笑。 至少,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已蜕稚气,但情意不变。 第五章 子归(7) 车子过了渡良桥,便是临江地界。 吴午心里一阵轻松,经历了数日的颠簸总算是要到了。可是,前面怎么会有关卡? “是军部何少校的车吗?”司机将车子停下,一名制服军官走近车前。 “您是?”吴午摇下车窗,留心观察。虽说是在南部自己的地盘上,可是此行任务特殊,到底比不得在锦远,凡是小心谨慎为好。看那军官制服,品级不低,还亲自盘卡设哨,什么状况?看情形,还是专程冲着何少校而来。 “这是卑职的证件,司令部前几日发来电报,请何少校过目。”军官恭敬的递上证件和电报。 吴午一脸狐疑,接过证件去看,确实是临江的地方驻军。然后,将电报递给后座的何湿衣。 “去竹园。”何湿衣看完电报眉毛蹙起,吩咐司机道。 “是。”司机老陈接了命令,掉转方向。 吴午又是一阵惊诧,不是说了要去临江县的吗?怎么却是去竹园,临江下面的一个地方小镇?临江竹园,吴午早就有所耳闻。以前在军部听同事提过;总司令的祖籍便是那里。可是,司令部临时改变命令又是为什么呢? 车子里很安静,何湿衣紧抿着双唇,目光清冷的看着车窗外,仿佛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不是。吴午知道,他这样的表情定是不能打扰,心里虽然疑惑重重,但还是忍住了去询问何湿衣的念头。 既是到乡下小镇的路,吴午想,这路必是更加颠簸。可是,行了一段土路后,便上了极好的泊油路,车子一路平稳的在道上行驶。军部传闻果真不假,骆司令对骆老夫人确实是极孝顺的。骆老夫人自老司令去世后,便幽居竹园安度晚年,骆司令时有亲来探望。这路,想必也是为方便司令车行。 车子进入竹园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何湿衣的意思,不要惊动地方上的人。吩咐吴午先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暂住,明日再说。 吴午有择床的毛病,还记得刚参军那会儿,能吃饱就够。现在没怎么打仗了,毛病反倒渐多起来。躺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突然隔壁传来“咯吱”的开门声,虽是很轻,吴午到底听到了。 隔壁住的是何少校。吴午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趴到窗户边,捅破窗户纸往外看。皓月当空,窗外的事物一目了然。何湿衣动作极快,吴午只是来得及看到何湿衣的衣角,消失在楼梯门口转角。 心思一动,吴午赶快穿了衣服,跟出门去。 乡下地方,街上很安静。何湿衣走的不急不缓,倒好像是出来散步的,可是这样的露重寒天的,难道会有人顶着个大月亮散步! 吴午小心的跟在后面,本是一时好奇心起的突发举动。突然联想到白天接到的莫名命令,心里一震,何少校这不会是去执行什么特别任务吧! 吴午跟着何湿衣这几年,虽名为上级下属的关系。但吴午知道何湿衣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外人,军政私事都是坦诚以对,诸多关照。记得刚刚跟着何湿衣的时候,年少懵懂,行事武断,自视有些小聪明并不曾将何湿衣看在眼里。一次执行任务时,要不是何湿衣出手相救,差点送掉小命。自此后,吴午便是铁了心跟随在何湿衣身边,鞍前马后。 上午何湿衣看完电报神情有异,这会儿又独自出门。却不知是否是司令安排了什么危险任务。难道是何少校不准备让他参与。 这竹园虽只是一般小镇,不及锦远的热闹繁华。但小桥流水,红瓦白墙,晚间的街市宁静,灯火寂寥,也自有一种别样静态之美。何湿衣上了跨岸而建的石拱桥,走了几步便停下来。桥的对面,沿岸的楼榭上是火红的大灯笼,在这略显清冷的夜色小镇里分外惹眼。灯笼的光影映照在黑幽的河水上,湖水橘亮。何湿衣站在桥上,目视着河对岸的楼阁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一般,夜风吹乱衣襟,背影落拓。 吴午看向对岸。 夜这样深,月亮却正圆,小镇仿若陷入沉睡的婴孩。可是,对面的楼阁却依旧是灯火阑珊,歌声飘来,偶有宾客出入。想来,是什么样的地方,已经是心照不宣。吴午不由哂笑,何少校在军部也算的是出了名的“坐怀不乱”真君子。怎到了下面小地方,却是这般情状。跟了他这么久,还真是没看出来。 “出来吧!”何湿衣的声音不大,也没听出是着恼了的声气。 “嘿嘿。”吴午知道是被发现了,连忙笑嘻嘻的跑出来。 “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倒是留心起我来了。我们喝酒去。”何湿衣向吴午一笑,突然一拍吴午的肩膀,回到桥这边的酒肆。 已经是极晚了,酒肆的老板睡眼朦胧的为两人打酒,嘴上忍不住不满的小声嘀咕几句。两人并不在意,买完酒,又返回桥上。一人据一方桥栏杆,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吴午,今年多大?”何湿衣一壶酒已经见底,又拿起一壶。 “十八。”吴午道。他十四岁就参了军。那时候家里穷,兄弟又多,只有参军还能混口饭吃。他跟着何湿衣已经两年有余,似乎未曾跟何湿衣聊起过这类闲篇。 “十八,我这个年龄才刚刚参军。”何湿衣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语气中带着些感叹。 “啊!那少校参军算是很晚了。”吴午对何湿衣顿时又生出了敬佩之情。毕竟,何湿衣这个位置,自己再奋斗十年也是很难坐上的。 “嗯,家母不喜欢我当兵。”何湿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黯淡神情一闪而逝。 “家里人都是不愿意孩子出来当兵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吴午还记得自己出门那天,阿娘前日躲在炕上哭了一个晚上。 “你不懂。”何湿衣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再不说了。手扶着冷硬的栏杆,状似无意的扫一眼对面灯火正酣的楼阁。 “揽……”虽然隔着不是很远,但对面楼阁灯火太亮,吴午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也并没有将那楼台匾额上的字认出来。 “揽凤楼。”何湿衣清冷开口。那种语气,似乎夹杂着厌恶,可是,开口念出那几个字的语调又是那么熟稔。 吴午微微愣了片刻,觉得这一刻的何湿衣很反常,但又并不能确切的说出到底是哪里改变了,只能打哈哈的说了一句;“少校的眼力真好。”。 何湿衣并没有理会他,下了桥,径直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第五章 子归(8) 佑江以南为锦远,锦远之上有绵湖。 天气阴沉,茫茫的湖面上似乎蒙了烟雾,水气氤氲,看不清边际。隔着高高的岸堤,路面好像是架在水上。汽车缓缓的驶在路上,车胎碾过一个水坑,水花溅起。 清浅坐在车里,耳边是轰鸣的泄水声。 “看这路面都变宽了,你猜,我们多久没来这里了?”车上很热闹,一路上,边少贤时不时从副驾上掉转头来,对着清浅讲话。 “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吧!”清浅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 “不对,是六年。你中学毕业那年是我们最后一次来这里。”边少贤脱口而出,纠正清浅,脸上满是雀跃之色。 “嗯,我还记得那次某人喝醉了酒,满嘴的疯话。”清浅一愣,迅即笑道。边少贤一路找话,清浅那里不明白他的好意。虽然有边少贤帮忙,齐霍坐东。清浅还是觉得心绪不定。齐家二爷在锦远可是出了名的性格乖张,睚眦必报。 “什么疯话?还不是你们灌我酒。”边少贤脸上微有不自在。 “边少爷,您说了什么酒话啊?”司机小章这几日难得看到清浅展颜,也忙凑过去询问边少贤。 “想知道,去问你家小姐去。”边少贤本是满脸郁色,突然神色一变。嘴上故做神秘的对着小章说话,脸却已转向清浅,一脸狡黠。 “边少贤。”边少贤声音虽是不大,清浅却已听见。手一扬,揉成团的手帕险险擦过边少贤肩膀,滚到前面的驾驶台上。 “啧啧啧,爱砸人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边少贤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起手帕,弹灰,展开,淡黄的一小块摊开在手掌上,皱皱巴巴。小心的在手上熨平,叠好。 看着手帕在边少贤宽大的手掌上慢慢平整,清浅一时失神。 “还想不想要呀?”边少贤递手帕的手在清浅眼前晃了晃,淡淡的一抹黄,如烟如雾。 淡黄的半弧在眼前摇晃,还是熟悉的声音,清浅却觉得分外遥远模糊。 还记得那时正当六月,暑气正浓。绵湖听涛阁,一群学生登高游玩,窗外一川碧色,江平水阔。楼内,举杯交错,嬉闹无忌。 “少贤,小姐姐就要毕业了,不能再照顾你。作为补偿,最后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看着平日一贯嬉闹的少年,这会儿却自顾低头喝酒。清浅越过喧闹的宴席,特地儿的走到边少贤近旁。 “长大了,我要娶小姐姐。你要不要?”抬起头的边少贤已经双颊酡红,眼里却有着莫名坚毅的光。 “好小子!有志气啊!”旁边随行的同伴听到边少贤的醉语,大力拍打少贤肩膀,嬉笑称赞。 清浅知道少贤是喝醉了,想要拉他出去透气醒酒。少贤却坐在凳子上,固执的看着清浅寻求答复。清浅只觉得莫可奈何;“好,我等着你来娶,只要你醒了之后还记的。” “都弄脏了,不要了。”汽车已经停下,淡色还在眼前摇晃,清浅只觉得心绪慌茫,急忙打开车门下去。 “不要就不要。”边少贤看清浅突然的脸色有异,只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即将的会面,不作他想。收起帕子紧随下车。 下了泊油路,循着石阶上踱。氤氲雾气中,只见听涛阁一角翘起的飞檐掩映在树影间,似近还远。 石阶直入山中,渐进深林,天光愈暗。已是十月,山中天气阴凉,台阶上散了一层落叶,皮鞋踩在上面,落叶有一两片沾到鞋底。转个弯,石阶的一边是流水潺潺的斜披。 边少贤看着清浅鞋底沾上的落叶说道;“你靠里边走些。” “哦。”清浅声音清淡,面上无变,依言略往靠近山岩的近旁走些。心头却又是一跳,从来粗心大咧的少贤,何时已经变得如此细心周到。 两人沿着石阶走了约莫半刻钟,石阶两边丛林间隐约可见有木芙蓉花开。越往前行,花开越多。古树渐疏,天光豁开,长长石阶两边,分列木芙蓉花海,黄色,白色,粉红,大红……石阶朝上,听涛阁仰目可见。 朱颜碧瓦淡,听涛阁久未翻新。抬眼看去,庄重高远之外略显一股颓败之势。天色阴沉,浓云低垂,似是要将听涛阁压迫吞噬。清浅与边少贤相视一望,登顶的瞬间轻松,渐被即将应对的宴席取代,复又敛气拾阶而上。 清浅她们早到。十月,正是吃蟹赏菊的好时节,听涛阁的蟹黄鱼翅又是远近驰名的一道菜。每到十月,许多达官贵人,豪商富贾都会慕名前来。许是天色阴沉,进入阁里才发现,今天来听涛阁吃饭赏玩的只寥寥几个青壮男子。清浅与边少贤被伙计引至顶楼,步入楼阁,不由被眼前璀璨慑住。 满阁黄菊,花期正好,浓郁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有吟唱侍候的伶人早已艳服静候,鬓发上也戴了一朵娇艳欲滴黄菊。清浅看见那朵黄菊,心里生出异样。只撇过头去极力忽略那朵娇艳。 推开雕花木窗,楼外景物尽收眼底。雾气氤氲的绵湖水库,正是丰水期,湖岸边湖水没过树桩。有经验丰富的渔人还在湖上捕鱼,几只黑点停在船头,许是帮助渔人捕鱼的鸬鹚。越过暮霭沉沉,阡陌山林。远处,锦远城依稀可辨一二。 站在这样至高的位置,脚下是厚重踏实的木地板,耳边有风声呼呼而过。清浅的心是从未有过的虚浮,亦如绵湖上虚无缥缈的云烟。 “你该不会是在心疼这桌酒席的钱吧?”边少贤一手拍在清浅肩头,脸上挂着笑意,鼻头微皱。 “是啊!不过,这才算的是齐少的排场。”清浅一笑,知道边少贤是有意开解她。望一眼架子上数十盆菊花有墨荷,春日见山,绿牡丹……作出思考状;“嗯,等宴席结束了,我得把这些花搬回家去。” “那我坐哪儿?”少贤惊讶状。 “你呀?听说这听涛阁也安排住宿的。”清浅狡黠一笑。 “女人……”边少贤恶狠狠的看一眼清浅,正待说话,外间皮鞋踩在地板上,伙计与人寒暄的声音正传来。 清浅然本已经松弛的身体,又止不住的紧绷了起来。边少贤安抚的看一眼清浅,便急忙朝门边的位置走去,清浅亦紧跟身后。 第五章 子归(9) 先进门而来的是锦衣华服的齐霍。这位富贵公子,不管是在那里遇见,从来都是这般雍伦富贵,不失体面。清浅见齐霍的次数虽寥寥可数,但觉得今天的齐霍似乎有些不一样。 齐茂林身形修长,着一身灰呢西服,保养的很好,乍看之下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别有一种儒雅风度。与传闻中性格乖张,睚眦必报的齐家二爷形象相去甚远。 齐霍介绍完清浅之后,齐茂林表现出的态度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恶劣。一声一个“世侄女”询问严业正在狱中的近况,态度温和,半分不提严宅之事。齐茂林愈是如此,清浅反而愈加忐忑。好在一旁一直有边少贤与齐霍陪同,清浅才没有觉得特别的孤立无援。 客已到齐,齐霍吩咐伙计上酒菜。正逢十月份,菜肴多以螃蟹为主,清浅一心留意齐茂林脸色,粗略听伙计在一旁报备菜名;浇汁螃蟹,瓦缶焗蟹,蟹粉西兰花,醉蟹,蟹镶橙……花样奇多,这听涛阁不愧以做蟹菜著称。清浅抬眼看去,其中店内招牌蟹黄鱼翅最是色香俱全。 齐茂林听完伙计报备面不改色,微微走神,似乎并未专注去听。齐霍坐在齐茂林下手,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句:“二叔,这是严小姐专程为您准备的。” 齐茂林特地的抬头看清浅一眼。 清浅适时的从座位上站起,端起酒杯:“齐伯父,世侄女借此敬您一杯。” “蟹宴配花雕,世侄女费心了。”齐茂林端起酒杯温文一笑,脸色显的柔和。 清浅心中一滞,宴席是由齐霍与边少贤一手包办。齐茂林所说,清浅并不甚明白,只是谦卑一笑。 “齐二叔,既然严小姐如此尽心,您也该有些回礼吧!”边少贤早已按耐不住,端起一盅蟹黄鱼翅递到齐茂林近前。 “这是自然。”齐茂林看向边少贤,脸上笑意犹在。 “少贤!这宴席都还没开始呢。”齐霍脸色未变,听不出是责备的声气。 “无妨,无妨。世侄女如此盛情,鄙人怎会不懂其意?是鄙人为老不尊了。”齐茂林点燃手中银双圈石楠木烟斗,轻笑。神情微微松懈许多。 “齐伯父严重了。”清浅忙从座位上站起。 “鄙人执意欲购置府上宅院,却有不得已苦衷,还望世侄女体谅。”清浅看着齐茂林手中的烟斗,烟雾缭绕中银圈边沿似有流光划过。 窗外浓云翻涌,想是有暴雨将至。 清浅嘴角挂起浅笑;“齐伯父,世侄女此番正是要转手严家老宅。” “如此,甚好甚好。”齐茂林似乎已然料到,脸上只略略一笑;“世侄女如此爽快,鄙人保证议价方面绝对不会亏待严家。阿福!” 齐茂林转头喊外间的仆人。 “福叔刚随您回来,一路风尘,我让他去下面喝酒了。”齐霍一直沉默不语,见齐茂林喊人只在旁边道。 “齐二叔,我们先吃饭吧!待会儿再聊。”边少贤在一旁帮腔。 “边三少爷,你今天可是格外尽心呢!”齐茂林看一眼边少贤半是调侃的意味。 “齐二叔这不是为着您的事情吗?”边少贤微微显出了些许不自在。 “为了小女子的事,齐少和边少费心了。”清浅举起酒杯,欲向齐霍边少贤敬酒。 “严小姐的事找阿福便可。老夫远行,还未进家门便被霍儿带来这里,有些乏了。就不相陪了。”齐茂林突然起身,转身欲走。 “怎么,二叔刚来便要走了吗?”齐霍举起酒杯浅尝辄止,嘴角竟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二叔就不做陪了,你们年轻人没我这老头子在,玩着自在。”齐茂林嘴角微不可闻的轻轻抽搐,已经从座位上站起。 清浅看齐茂林与齐霍的表情微微不解,正待转眼去看边少贤。桌子底下,边少贤已经握紧了清浅的手。 “二叔,吃完再走吧!”齐霍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的说。房门外突然涌进几个青衣壮汉,清浅偷眼辨认,正是刚刚在阁下看到的吃客。 “齐霍,你想干什么?”齐茂林的眼神霍然冷厉直指齐霍。 “严小姐如此破费,二叔怎好不赏光呢?”齐霍完全无视齐茂林的暴怒。 “好。”齐茂林说了一个好字,嘴角冷笑。突然转身“砰”双手已经掀翻眼前的红木圆桌。桌上杯盘倾碎,酒菜泼洒。幸得边少贤眼明手快,拉住清浅急忙跳至一旁。 “严小姐一番好意,二叔这是为何故?”齐霍嘴角含笑,依然面不改色的坐在椅子上。 门口的位置已被青衣壮汉拦住,酒坛打碎了,满室里混杂着菊花的幽香与花雕的酒香。唱曲的伶人早已吓得缩到墙角,嘤嘤哭泣。齐茂林环顾室内,突然平靖下来,冷冷一笑;“呵,大哥真是教养了一个好儿子。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怎么招待二叔?” “二叔为齐家上下劳碌了半生,是该好好安度晚年了。”齐霍微一示意,上来两名大汉束住齐茂林,向门外去。 “严小姐。”临出门,齐茂林突然转头喊向清浅。 “齐伯父?”清浅站在边少贤身旁,还犹有些惊魂未定。 “保重。” “嗯?”齐茂林的脸上带着可怜的神色,清浅不知他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在可怜她。 齐茂林被束走后,阁里又恢复平静。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轰隆”轰鸣的雷声紧随而来。不一会儿,倾盆大雨便下的急促。木窗没有关好在狂风中左右摇摆,“啪啪”拍打着墙壁。 “严小姐如果还想变卖严家宅院,可以与在下详谈。”齐霍在狼藉的厅中站了片刻,回复肃严的神色。说了这样一句话,便也离开了。 窗前,大滴大滴的雨飘落进来,窗户上的木檐已经阻挡不了飘雨的入侵。雨水打在手上,冰冷无声。 窗外,暴雨持续,绵湖上捕鱼的渔人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了几条渔船停弃在岸边。远山蒙在烟雾之中只能分辨出一些轮廓。更远一些便化成了浓郁的水墨。俯视山下,齐霍一行的黑伞在山林路间若隐若现。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清浅都有些辨不出这声音是不是自己的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出突然,我并不知晓姐夫竟有此番打算。”边少贤立在菊花架前,声音已是格外的急切。 “齐家内讧,让我这个外人做东。我现在只能是祷告齐二爷不要出什么事才好,不然,这第一个找的便是我严家。边少爷,你这线是越牵越乱了?”清浅抓着窗棂的手,指甲用力的扣在木条上。本已经是怒惧交加,反倒用着轻快的声音安抚边少贤。 “对不起,姐夫答应我一定不会为难与你……放心,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定会舍命保你。”边少贤面露愧色,说出后面的话,语气却变得异常坚定。 “不要紧,我相信你定是不知情的。我们回去吧!”花架子上的菊花开得娇艳,刚刚经历大风过境,三两枝略略倾向一边,花苞低垂失了活气。清浅看着站在花前的边少贤不忍再多说什么,毕竟齐霍还是他的姐夫。 第五章 子归(10) 却说吴午随着何湿衣来竹园已近两月余,只每日里辅助镇长做一些琐事,接见部分地方官员,并不曾有很具体的任务,这令吴午很觉诧异。当初,火急火燎的催促他们来往临江的是军部。如今,将他们闲置于此的也是军部。毕竟在军中混迹了这几年,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吴午虽还未体味出来,但已开始格外留意起自己的上司何湿衣近来的言行。 只是,何湿衣似乎很适应这份闲适的工作。吴午发现何湿衣的行踪愈见规律;早起去办公室,有事办公无事看报。然后是长久沉默的看着办公室外的那条静河发呆,一贯的寡言清冷还是没变。到了晚间,去桥边酒家喝酒,雷打不动。 今日正逢镇长莫家熙过生日举办家宴,邀约何湿衣与吴午前去。 这位莫镇长对何湿衣是极好的,时常向吴午打听何湿衣的事。吴午听说莫镇长有个小女儿正当婚配年纪,想必这位莫镇长是有番打算。只是,何湿衣并不推拒莫镇长的示好,反倒日渐亲厚,这令吴午很是不解。 因为是家宴,除了莫家的家人,莫镇长只邀请了何湿衣与吴午。第一次见到莫镇长的女儿莫七七,这位莫小姐给了吴午不小的惊吓。 深宅高院,天光似乎也无法抵达的彻底。 昏郁的光线里莫七七一身红衣跑来,如一条张扬的红绸。一头扑到何湿衣怀中,嘴里说着话儿,呼出团团的热气,;“湿衣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吴午想,如果远在锦远城中的严小姐是窗前静立的兰花,那么晨光里的莫七七更像是红艳热闹的木棉。 “七七长大了。”何湿衣宠溺的抚摸莫七七的头,动作自然而亲近,嘴角挂起近月来难见的笑颜。 “七七,还不快放开你何大哥,女儿家家,像什么样子。”莫家熙从后面过来,虽是责备莫七七的声气,脸上却带着笑意。 莫七七听见莫家熙的话,回头正好看见一旁呆愣的吴午。看见有外人在场,朝着父亲做了个鬼脸,将抱改为挽。 “父亲说你早就回来了,怎么都不来看七七?”莫七七挽住何湿衣,因为身量娇小,霎一看倒好似是吊在何湿衣身上。 “湿衣哥哥军务繁忙……今天不是来了嘛!”何湿衣与莫七七边说着话,边朝里间去。吴午从来未曾见过他这样轻柔细语的与一个人讲话。 “吴长官,请。”吴午还犹自呆立,莫家熙已近身前,邀约吴午。 这一场家宴自然是宾主尽欢,只有吴午一人如坠云雾。好在莫家上下全副的精神都在何湿衣身上,吴午的异常倒也不曾被觉察。莫家是世家大族,在坐的虽都只是本族亲友,可还是摆了好几桌宴席。 吴午发觉,尽管莫家父女对何湿衣极尽周到,亲善。但宴席上的有些宾客打量何湿衣的神色,却令吴午十分的不舒服。再去看何湿衣,他对这些略显鄙夷又带着惧怕的眼光似乎全无所觉。 是真的不曾觉察?还是不愿理会?以吴午对何湿衣的了解,吴午断定是后者。 等到酒宴散尽,出莫府,冷月已初上。 十一月份,暮秋的夜已渐显出了初冬的寒冽。寂寥的沿河青石道上,吴午跟随在何湿衣身后。吴午看着青石上自己与何湿衣一前一后两个薄淡的影子,心里无端生出了怯懦。何湿衣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认为作为何湿衣最亲近的下属,他已经很了解他了,但过去的何湿衣呢?他似乎完全一无所知。 快要到镇长为他们安排的客栈,远远的,吴午便看见一个清冷的妇人立在路灯下,朝着他们这边张望。吴午站在何湿衣身后,何湿衣看见妇人时,全身微不可查的一震。 妇人看上去已有些年纪,面容娇好,鬓发整洁。一身黑色修身旗袍配蓝色围巾,衬的气质极佳。吴午没想到,能够在这样的乡野小镇上见视到如此气度的妇人。不由得与何湿衣一样,脚步微顿。 何湿衣走近妇人身前,还未等妇人说话便先行开了口:“庄姨。” 妇人的脸隐在路灯的阴影下,辨不分明,只是身子站的笔直。“啪。”妇人出手极快,一伸手,一个耳光已经打在了何湿衣的脸上。 吴午反应过来,刚要上前,何湿衣伸手一挡,复又立在妇人身前。橘色光晕下,吴午发现何湿衣背脊僵直,如陌路上执拗倔强的小孩。 三人进来时客栈正打烊,伙计已经将大半的凳子摆到了桌上。大厅晦暗,扑放的板凳,四脚朝上,如杂林中的木桩,凌乱而有序。 吴午吩咐伙计准备了一些酒菜,便退下。一盏煤油灯,灯光微弱,淡淡的煤油味混着油腻的菜香。简陋昏暗的小酒馆,对桌而坐的两人,自成独有的清冷自若。 吴午边慢慢的帮忙店伙计收拾桌凳,边留心桌前二人的举动。 何湿衣一直静默不语,那位黑衣妇人也是不曾讲话。 隔了良久,妇人拿起桌上的酒壶,为两人的酒杯都斟上酒:“还记得你小的时候老是喜欢偷喝小厨房的酒,被姨发现了之后总也免不了一顿打。等到你大一些能喝了姨又不在身边。今天姨便陪你好好喝一顿把以前的都补回来。”妇人拿起酒杯,目视对面的何湿衣。 “好。”何湿衣拿起酒杯主动向妇人敬酒。 油灯橘亮,小小的酒杯相碰时发出清脆短促的声音。小桌前的两人如同就别未见的老朋友。 何湿衣拿着酒杯,头低垂着,背影冷漠:“庄姨,您回去吧!我不会去的。”。 “你这个孩子,她是你的母亲。她当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应该体谅她。”妇人脸色柔和,伸手握住何湿衣放在桌子上握拳的手。 “我意已决,庄姨您不用再劝我。” “不该执迷的时候执迷,你们这对母子。”妇人微叹一口气,慈爱的看着何湿衣;“这么些年没见,我们家湿衣越长越结实了。跟姨说说,这些年你在外面都遇上了些什么事。” “湿衣在外面很好,从军之后在涿台待了七年,之后调任锦远。这次是受命回来办事。”妇人不再逼问,何湿衣神色从容,嘴角含笑。十年离家所遇,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你不用哄骗姨,定是吃了好些苦的。”妇人脸上欣慰,眼低蒙上湿气。 “不苦,部队的长官都很照顾我。”何湿衣轻声劝慰妇人。 “是吗?不对。你又在骗我。”妇人眼里生起亮光,转瞬,似是想到什么,复又否定。故作恼怒的看向何湿衣。 “我怎么敢骗您呢?姨可是女诸葛。”何湿衣轻笑。 “女诸葛老了,刚刚打你,疼不疼?”妇人看着何湿衣的笑颜,脸上满是疼惜。 “不疼。”何湿衣神色一黯。 吴午帮伙计收拾完桌凳,对坐的两人还在灯下聊天。吴午并不敢打扰,打了招呼便径直上楼去。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留心听隔壁的动静,等了许久也不见何湿衣回房。到了后半夜,实在按耐不住,便悄悄的下到楼下去看。只是,大堂里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吴午循着青石板路朝着桥边去,果然看见何湿衣在那里。 夜色深沉,对面一向灯火阑珊的揽凤楼都已渐于安宁。何湿衣立在桥头薄唇紧抿,神情凝重。除去往日一贯的自若清冷,眉宇气韵间徒增了一种不可直面的霸气。令吴午想起总司令,心里不由一震。 第六章 夜雪(1) 入了冬,天气转寒。许是天气的缘故,药铺里的生意倒是日见好起来。 齐家二爷携款外逃。在锦远城传的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茶余饭后有人讨论说齐家二爷傻,偌大的家产不贪,留在家里还是个爷,为了贪图小份儿丢大了……。 清浅冷眼看着,只觉得是天大的讽刺。流言传的这般真,齐二爷携带了多少款项,目击者,逃跑路线……全部有迹可寻。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齐二爷被束离开听涛阁,清浅都快相信这传言是真的了。 齐霍的手段,清浅是看到了。所以,听涛阁事后不久,清浅便亲自去找齐霍抵押了严家宅院。这,也算是一种示弱的姿态。看到的,经历的越多,清浅越是明白为了守护一些东西,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父亲于她,是可以舍弃一切去保全的。 店铺里新进了一批药材,清浅本是担着老大的心。因为父亲的事,肖记码头已经被查封。管家李叔托了相熟的药铺,用那家的名义从漕帮水运,今天总算是到了。清浅正在帮忙整理入账这批新到的药材,只见司机小章神色慌张的从外间进来。清浅心头一跳,上午才托了司机小章去的六条胡同。 “怎么了?”清浅状似无意的步进内间。 “小姐……。”小章在清浅耳边低语数句。 “什么?”清浅手里本还拿着毛笔,听小章说完,“咚。”毛笔掉到地上,在地上滚了几滚,没入药柜底下。 清浅在原地略站了一会儿,低声吩咐小章道;“去叫小西过来。” 尽管父亲和梁碧琪都曾交代不要去找潘芊芊。德贤斋上刻意安排的生日宴上,潘芊芊也没有借由先前恒满珠光的“恩遇”亲近自己。但清浅还是决定要与潘芊芊见一面。 她无法确定,梁碧琪是不辞而别了,还是已被军部秘密抓走。现在,只希望碧姨已与潘芊芊取得联系。 因为上一次带何湿衣去密室见梁碧琪,令她很不高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清浅没有再去,只吩咐了小章前去送些日常所需。小章前几次去都未见到梁碧琪本人,是由哑巴代收的东西。今日再去,那个哑巴老头与碧姨都已不见,屋子里摆设整齐,却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何湿衣临走前再三嘱咐,要清浅“慎行”。可是眼前事态,清浅别无他法。 清浅吩咐小西傍晚去了一趟逸虹居。 虽然夜并不很晚,但洪记绸庄里人并不很多,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女子。清浅随意挑了一件衣服便进了试衣间,试衣间是用薄木板隔成的几个小隔间。 清浅轻而有序的敲击左边的木板,隔了一会儿,隔壁也传来相同的敲击声。听到隔壁传来的敲击声,清浅心里即安稳又紧张。匆忙换好衣服出来试衣间,结账,出门。 隔了一会儿,清浅便与逸虹居的潘芊芊在洪记外巧遇,潘芊芊搭清浅的便车回程。 “严小姐此举鲁莽了。”潘芊芊看到隐在车身里的清浅,眉头微微蹙起。 清浅已经无暇分辨潘芊芊语气里责备居多,还是关心更甚。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潘小姐,碧姨不见了。” “你说什么?”潘芊芊脸色大变,想来也是分外惊讶。 “难道不是您?”清浅看清潘芊芊脸上的神色,头上顿如五雷轰顶“嘭”的炸开。那,碧姨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认识碧姨?”潘芊芊一改平日里的娇媚可人。神色肃然,若有所思的看向清浅。 “父亲被抓当日下午,碧姨就托了人来找我。她受了很重的伤,是父亲救了他。” “受了伤?重不重?”潘芊芊急切的抓住清浅的手。 “我……我上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昨天……”潘芊芊抓着清浅的手很用力,清浅忍住没有喊疼,断断续续将经过说与潘芊芊听。包括父亲曾交代的不要来找她。 车厢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清浅瞄一眼潘芊芊脸上神色。也许是出门匆忙,或是不想引人注目。对面的女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穿厚重的彩服,化浓艳的妆。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妩媚,也算不得的清亮。三十多岁的风月年纪,眼角边已经生出了小细纹。清浅突然很想知道,她,碧姨,还有父亲,她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您和父亲到底是什么身份?”清浅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很镇定。可是,脸上的郑重其事到底出卖了她的心。 “你不知道?”潘芊芊没想到清浅会有这一问,微微错愕。 清浅摇头。其实,她可以骗一骗潘芊芊。随便撒一个谎,说父亲身在狱中来不及解释,或是假装知道一切漫不经心的套话。可是,她不想。对于父亲可以生死相托的长辈,她,不想。 “也许,老严是为你好。不过告诉你一些也好,免得你稀里糊涂的,反而坏事。”潘芊芊带着些许感叹。 “如今北地局势你也有所耳闻吧!”迎面有车经过,潘芊芊侧过脸来。 “嗯。”清浅心里一惊,面上依然镇定。父亲入狱之后,其实也有所猜度,父亲与军部应该有着什么关联吧!可是,到底不想承认,也不愿往那方面想。 “我与你父亲,碧姨都是北地总部安插在锦远的人。当然,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我们,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垌平。”潘芊芊说完脸上挂着笑,那样神采飞扬,骄傲满满。在安静冷清的车厢里,那岁月容颜上好似下一秒便会散发出灿如金子的华光。这种神采,是清浅不曾见到过的。这,便是信念吗?父亲原来是与这样一群人在一起。 清浅看着,不由得心生肃然。 “只是,如今北地局势诡秘,大帅生死未卜……碧琪怎么会突然离开军部,老严的被抓也是疑点重重……。”潘芊芊双眉紧蹙,陷入沉思。 从洪记绸庄到逸虹居的路程很近,小章尽量将车子开的慢些,但并不能特别的明显。凉夜如水,两边的汽车飞驰而过。远处,灯火璀璨的逸虹居招牌触目可见。清浅据在车内这一方黑暗中,专注的等待潘芊芊做出决断,并不敢去打扰她。 第六章 夜雪(2) “老严没有交待你些什么吗?”良久的沉默之后,潘芊芊突然问向清浅。 “没有。”清浅心里一紧,镇定的回答。 “碧琪此时消失,确实凶险,谢谢你能来给我报信。”眼见逸虹居将到,潘芊芊抓起清浅的手,郑重的说。 “我该做些什么?”清浅急切的抓住潘芊芊,眼前的这个人是最了解父亲与碧姨的,也是自己可以去信任的人。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会想办法。”潘芊芊压低帽檐,打开车门 在逸虹居前与潘芊芊道了别,车子便径直往清浦路驶去。 回想刚才与潘芊芊的短暂见面,清浅心里莫名振奋,是不是每一个投身战斗的女子,都是这般勇敢,果决。碧姨是这样,潘芊芊是这样。 快要到清浦路,远远的便看见严宅前灯火通明。几辆汽车的车灯照亮门楣,红漆黑字上一片昼亮。隔着街道,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 司机小章神色张惶的回头问询清浅意见。 黑暗里,突然跑出一个人拦在车前,司机小章紧急刹车。 “小……小姐。”丫鬟小西头发凌乱,脸上犹挂着泪痕。 “小西,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清浅急忙将小西拉上车。 “小姐,您不能回去。好……好多军官到家里来,指名要抓你。家里现在只准进不准出,匡伯好不容易把我给弄出来的。”毕竟年少,小西说着话,好似刚刚经历的暴乱又在眼前浮现,眼泪簌簌的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清浅听完浑身颤抖的小西,惊魂未定的回叙家中惊变。原本抓着车门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连番突变,此时,清浅的愤怒胜于慌乱。 严宅里此刻的状况,是不难想象的。清浅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错,却是无法理清。仿佛又回到了父亲被抓的那个一天,一且发生的那样猝不及防。司机小章连连询问是否要掉转车头,暂时躲避。 寒天露重,呵气成雾,透过车窗户,可以看到严宅前人头攒动。这一次,军部如此来势汹汹,必定不肯无功而返。清浅心里一片空茫,看看怀中,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小西,抱着小西的手臂紧了紧;“开车,回家。” “小姐。”司机小章和小西都是震惊的看向清浅。 “放心,不会有事。”清浅勉强撑起一个微笑。近在严宅里的那些人,哪一个的命又是比她的低贱了呢?军部如此大的动作,那个东西难免会被搜出。即是如此,那么,还是不要令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小西,等何少校回来后,你把这个交给他,他会明白我的意思。”清浅将手腕上的镯子掰下来交给小西,握紧小西的手。 那然本已经被体味暖的温润的镯子,因为清浅用力,搁着小西的手丝丝泛疼。 “嗯,小西一定会等何少校回来。”小西虽然不明白小姐是什么意思。可是,却觉得好伤心,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车子一溜在严宅边熄了火,清浅从车子上下来。 灯火通明,荷枪实弹的军警前,清浅脸上犹带着自若的微笑。双手却早已不自觉间,将手里白底蓝花的珍珠手袋抓的紧了。白皙的手指,在那朱黄的玉提手上愈发岑的没有了血色。 李管家看着自家的车子驶过来,心里已是暗叫“不妙”,一看清浅从车上下来,更是变了脸色。 那来抓人的李侍官本就素来与汪薛见交好,又是有心要巴结汪薛见的。汪薛见与秦一谦平日里的那些纠葛,都是看在眼里。这些日子清浅与秦一谦走的近,军部里早已风闻。此番趁着有司令部的公文在手,自己得了这样一份差事,心里寻思着一定要“铁面无情”一回。 “严小姐,烦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李侍官一脸的一本正经。 “你……你们们怎可这般没有缘故的抓人?”清浅一出口的语气略显娇嗔,极没有气势。 那李侍官刚看清浅从车上下来,举止淡定毫无慌乱之色,和一般的官家小姐气度相差无异。又听说她与秦一谦交好,还以为是个怎样了得的女子。所以做出一脸秉公办理的嘴脸。 却没想到,这女子一张口,说话底气全无,想是平素受了委屈的娇小姐一般。看来,是全无章法乱了心神。已经全然不将清浅看在眼里,态度也变得轻懈起来。 “军部做事素来有长有度,严小姐请看。”说着话李侍官用两根手指夹着一页公文,伸到清浅面前。 “啊!”清浅好似是真的是被那公文吓到,脸色瞬间惨白。 “严小姐跟我走吧!”那李侍官看着清浅的样子,心里越发是了不得。 “长官,既是这样,我自是要跟您们走的。可是,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容我跟家里交代一声。”清浅说完,犹怯怯的看了那李侍官一眼。 “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李侍官看着清浅那般的眼神,倒不知是哪里生出了豪气来。向后退了一步让清浅进门去,示意将被束住的李管家放开。 清浅进了门去,心里还犹自打着鼓。身后李管家碎碎的脚步声,似是贴着自己的耳根在走。偌大的宅院,一干佣人妈子都已被驱到了门外,一片死寂。天气本是很冷的,清浅却只觉得极热,里衣也已湿透。 “小姐,您从后面走吧!”清浅走的很快,李管家紧走了几步才跟上。 “我不能走,李叔您随我来。”清浅并不回头,只管闷头朝着里间去。平常也没觉的这院子大,今天却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李叔,您先在这等着不要让外人进来,我去去就来。“进了客厅,清浅关好门转身对李管家说道。 “嗯。”李管家在严家做事已经有些年月,几乎是看着清浅长大。甚是知道这位小姐的性子,看她刚刚在那长官面前假意示弱。想来,她进来必定有急事要办。不再耽搁,恭恭敬敬的守在屋内。 清浅说完,从里间的侧门一路小跑着出去。 约莫半盏茶了,也不见严清浅出来,这李侍官心里有点泛虚,“莫不是从别处逃了吧!”心里一惊,暗骂自己犯糊涂,即刻派了人进去抓人。 李管家在客厅里来回的走,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客厅里的摆钟,来来回回的在眼前摇摆。“滴答、滴答”越发让人心里急躁起来。 “啪啪,啪啪”“快开门。”屋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士兵大力的拍打着镂空的玻璃门。还好,屋子里很暗。他们在外面,里面的情景也看不真切。 “来了,来了。”想是平常一贯有主见的李管家,这种关头也犹自望着门板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冥思苦想,身后便传来了清浅的声音。回过头去看,清浅已经掀开侧门锦帘疾步去开门。 等门开了,李侍官看见清浅亲自开门,心下也是嘘出一口气。废话不多说,赶快抓了清浅回去复命。 第六章 夜雪(3) 边宅 阳光响亮,院子里的银杏树些许树叶独立枝头。风一吹,这仅余的浅薄秋意也缓缓从枝头逝去。 账房里,边少贤正在皱着眉头算帐,跟班恪守一路小跑着进来;“少爷,少爷,严家又出事了……。” “一边去,没看本少爷正算得心烦吗?”本就是不能静下来的性子,算了一个上午的帐还是出错,边少贤心里很窝气。不耐烦的打断恪守的话,噼噼啪啪的敲着算盘。 “您不是叫我时刻留意严家情况,向您汇报?”恪守有些不满的低声嘀咕。 “你……你刚刚说严家什么?”过了一会儿,边少贤倒好似是回过了神来,又抬头问向旁边的恪守。 “噢,是这样的,一群军官跑到严家,将严小姐……”恪守忙不慎的凑上前去,对于报告小道消息,他们这些小厮从来乐此不彼。 “昨晚?”边少贤难以置信。 “是啊!”少爷那是什么表情。 “为什么被抓?”边少贤眼神冷冽,声音也变得低沉许多。 “那就搞不清楚了,军部抓人那有为什么啊!。”恪守觉得少爷多此一问。 “这帐,你帮我接着算,我出去一下。”边少贤略想了一会儿,将手中的账本丢到恪守怀里,三两步就跨出了账房。 “老爷知道了怎么办啊?”恪守一脸痛苦,朝着已经远走的边少贤哀嚎。 边少贤走出大门被冷风一灌,才发现自己忘记加外衣了。天气晴冷,刚刚在屋内倒是没觉得。街上的人不是很多,随便上了一辆黄包车,师傅问他上哪儿,上哪儿呢?边少贤自己也不知道。 “珞珈路。”边少贤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最惯于去大姐那里的。 “好呐,客官您坐稳咯!”伴着黄包车师傅的吆喝声,车上的摇铃也跟着铃铃作响 想起不久前还与她漫步街头,听涛阁的弄巧成拙。转眼,伊人竟已身入狱中。那样柔弱的身子,倔强的个性,进入了军部大牢,会怎样?他不敢设想,他们严家,在外边恐怕是一个援手都没有了。想着这些心里不觉烦躁起来。 “客官,到了。”黄包车已经到了齐家大宅门外。 “齐府”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镶嵌在大红的底漆上。听涛阁之后,自己与齐霍的对话还犹在耳边; “我知道你想要除掉二叔,可是,为什么要将严小姐牵连进去?”少贤从来没有如此无礼的与齐霍讲话,更加不曾这样直言不讳的拆穿齐霍心中所谋。 “以防万一。”齐霍微微皱眉,对于边少贤的态度,似乎很觉不悦。 “哼,以防万一。你这是恩将仇报!不要忘记,严家老爷可是齐大爷的救命恩人。”边少贤悲愤难当,声音已近于在吼叫。 “不要跟我提严业正。”齐霍猛然站起,“砰”将端在手中的茶碗猛力朝着地上一掷,茶碗应声破碎,茶水四溅。 “姐夫。”边少贤从未见过这样失了风度的齐霍,声气不由得低沉下来。 “你们都道是严业正救了家父,依靠大烟延续命脉那算是哪门子救。”齐霍眼神暴戾,边少贤想如果严业正在场,难保齐霍不会动手杀了他! “可是……”边少贤想要替清浅辩解,却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言辞。齐霍素来厌恶抽大烟的人,原来,因由于此。 “好了,这一次我无意加害严清浅,以后也不会。以后有关严家的事,你不要再来找我。”齐霍从椅子上站起,摔袖离去。 午后的阳光这样的亮,亮的刺眼。照在人身上却是一片的清冷。边少贤便不由得想起了齐霍的眼神。犹豫间,喊住了正在回程的黄包车。黄包车师傅也是个机灵人儿。并不问究竟,急忙拉了车折返。停好车请边少贤上坐,又走原路返回。 车夫脚力飞快,风呼啦的吹卷着地上残败的落叶,冬天来的这样早。 车夫拉着边少贤,一会儿的功夫便回了“边宅”。恪守看着少爷冷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只是不动。想来又是在“齐府”受了齐家少爷的“编排”,忙去拿了外套跑出来。 这样晴响的天气,倒是让人误以为是在夏天里。可是,到底是一种假象…… 对应锦远的阳光冷亮,此时的临江竹园却是大雨正酣。 天气阴沉,大雨磅礴如柱。静河不再平静,雨水滴打在河面上,一个水晕紧接着下一个水晕。三个月的时间过的很快,何湿衣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过家门而不入’。还记得十年前离家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的静河也是这样热闹。 母亲的房间里有很好看的红木水仙屏风,木刻的水仙枝缠叶蔓。镶边是红的发黑的底漆,以至于鲜血洒在上面并不能分辨的十分清明。 记忆中,母亲很少发脾气,那是最甚的一次。 天还未全暗,房间里点了烛火。一室都笼罩在橘红的薄雾中,红木的屏风上映射出浅浅的光晕,仿佛朦胧天光中的一个豁口。屋外大雨倾盆,屋内一室沉郁。空中的湿气激烈喧嚣似要喷薄欲出。 那时的母亲,只看背影便是曾未有过的镇定决绝。羸弱的身子,脊背挺直。 “我真后悔生了你,你给我滚,永远也不要回来!”只是这一句,便已将母子间的距离拉扯万里。 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然来,母亲是讨厌自己的。 记事里,自己与母亲并不亲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很小的时候,也曾想像其他的小孩一样,跑进母亲膝下肆意耍玩。可是,每一次都只能得到母亲刻意的推拒。年岁愈长听闻了一些有关母亲的传闻,不知是什么作祟,那种想要与母亲亲近的心也愈发淡了。 当冲进大雨中的自己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却只是看到清冷的门庭和凄厉的冷雨,那种对于母亲的恨意顷刻之间迎面袭来。 报名入伍的初衷从希望得到母亲的赞赏令母亲在人前光彩。而变成了迫切的远离,远离被厌恶抑或即将滋生的厌恶。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真相,不敢面对即来的伤害吧! 直到不久后明白母亲的本意,回忆母亲始终背对自己的身影,以及屏风边沿那丝不寻常的红痕。那时的自己不是不震惊而悔恨的。但迫害与恨意已经在推着自己不得不不断行走行走,然后离母亲越来越远。 “湿衣。”有脚步声走近办公室。 “莫叔叔。”何湿衣回头,镇长莫家熙缓步而来。记忆里年轻俊朗的男子已两鬓微微斑白。 “这雨再这么下下去,估计够临江那位喝一壶的!”莫家熙语气里全然的担忧。 “嗯,这次水患很严重。不亚于几十年前绵湖的那几场水患。”何湿衣收起思绪,与莫家熙一同看向外面静而热闹的河面。 “嗯,骆一辰时代的水患之猛,我也略有听闻。听吴午说,你这次下来本是被派去调查关于临江水患的事,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莫叔叔过奖了。” “临江的这次不单只是水患,很棘手啊!不过我想已那一位的功力,不必派遣官员应该也能应付。”莫家熙淡淡开口,状似无意的自语,复有转过身来看向何湿衣:“难得回来,过几日就要回程了,真的不见见?” “嗯。”何湿衣神色漠然的看着河面,雨势渐大,雨水拍打着河面此起彼伏,这样热闹,只是,最后都如石沉大海消失不见。 “你有你的考虑,莫叔叔便不勉强你。”莫家熙叹一口气,拍拍何湿衣的肩膀。 “谢谢莫叔叔。” 第六章 夜雪(4) 早晨起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一室灿耀。看一眼亮堂堂的窗户,吴午的心情变得格外好。大雨放晴,是行车的好日子。 吴午利落的起身打包行李,其实也并没有很多的东西,多是莫七七送给他的一些小玩意。自那次的家宴之后,那个小姑娘时常会来镇上办公室找何湿衣,然后又被“公务繁忙”的何湿衣推给自己。不大的竹园小镇已经被他们反反复复逛了个遍。想到今天的饯行宴上又可以见到小姑娘,吴午不觉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吴午去到办公室。 推开门,唬的一跳,误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此刻,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骆总司令竟然坐在办公室里。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容貌姣好。一身黑色旗袍,没戴什么配饰,却是说不出的妥帖。 初冬晨阳很是明亮,照在人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可是,何湿衣站在办公室中间,整个人就好似结了冰般,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吴午急忙行礼。 “你先出去。”骆荣凯对着吴午讲话,眼睛却在盯着何湿衣一瞬不瞬,满室萧杀。 吴午带上门退到门外,不敢走的远,也不敢站的太近。屋子里面安静了许久,突然传出“哐”花瓶砸破的声音。吴午心头一惊,毫不犹豫便要冲进去。 同站在门边的人眼明手快将吴午拉住。吴午回头去看,却是镇长莫家熙。莫家熙向吴午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屋子里的声响越来越大,间杂着女子的哭泣声,只是并不曾听到说话声。 “砰。”屋内传出枪响,吴午再是忍不住,推开门冲了进去。 办公室内早已一片狼藉,文件四散,一地碎瓷。黑衣妇人坐在地上,掩面哭泣。骆司令蹲在妇人身后正起身的样子。何湿衣手里的枪低垂,脸色惨白身子轻颤微微喘息,已是极力压抑的样子。刚刚那一枪应该是打在了墙上的书画上。墙上一个大洞,原本装帧精美的木制画框早已掉落一截,只剩了半截连着些纸屑,犹在墙上“咯吱咯吱”摇晃作响。 “你就这样的能耐。”紧随吴午之后涌进五六个人,都已将枪口对准何湿衣,何湿衣站在那里全无惧怕,恍若未见。骆荣凯冷笑语气讥讽,挥手示意卫军们放下枪。 何湿衣紧闭双唇,脸色冷冽,已是急怒,但却并不回话。屋内静默了许久,何湿衣突然将手中的枪狠狠的丢在地上,对着骆荣凯和那名妇人冷笑一声,便疾步出了门去。吴午曾未见到何湿衣如此失去气度的样子,本想紧随而去。但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总司令又还在此,贸然跟随必不妥当,一时间左右为难。 “湿衣。”那妇人眼见着何湿衣出门,急切的喊了一声,盈满泪水的脸上已是一片悲切之色。 “还不去跟着。”旁边莫家熙拍一下吴午,轻声示意。吴午忙向骆荣凯行了礼,疾步出门离去。 吴午追出去没多远,便在镇外的青石路上寻到了何湿衣。 “何上尉。”吴午留意何湿衣脸上神色,刚刚还是一脸冷厉的男子,此刻,脸上已恢复了一贯清冷稳重的神色。 何湿衣信步走在青石路上,晨光璀璨,光晕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吴午恍惚刚刚那个冷酷极怒的人其实是旁人。 “收拾收拾,我们这便回锦远。”何湿衣恢复一贯的声气。 “可是……”吴午想到总司令还在锦远,不由心存亟待。 “我自有计较,锦远那边有事,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 “是。”吴午看何湿衣脸上显出凝重,知晓锦远那边必是出了大事,不再多问,忙领命离去。 吴午已经去的远了,何湿衣还站在原地。天气尚早,桥上行人甚少,何湿衣立在桥头遥望锦远方向。“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天气本就极冷,军部牢房就更是冷到极致的地方。清浅被关进去没几天便病了,幸得秦一谦托了关系,让人带了药并一些银票给清浅,日子才算好过一些。但到底比不得家里,黑黝黝的屋子四面透风,湿气也很重。整日里,除了送饭的士兵,什么人都是见不到的。 被关后,清浅的心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不用去猜测,不必去提防,如果被囚禁是迟早的事,那迟一天或早一天又有何妨呢? 直至被抓的那一刻,清浅才恍觉,原来,自己一直是被选择保护的那一个。父亲被抓后,她只一心一意寻求办法营救父亲。曾一度暗暗埋怨父亲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可是,当一切谜团解开之后,自己怎么忍心去责怪呢? 那晚,与潘芊芊的见面,不是不震惊。其实,心里多少已经有所猜测。但被亲自告知,还是觉得为难。如果可以选,她并不赞同父亲和碧姨的做法。北地的局势,像清浅这种不问时事的人也有些耳闻,想来已是极乱了。北方现而今内乱未平,政敌又虎视眈眈,真所谓是内忧外患。父亲为之效力的人还在不在人世,也未可知。只是像父亲这类死忠的人,仍是存着执念。 为什么要因为个人的权欲,而将这大好河山卷入烽火连天的境地。 她,一直厌恶战争。 清浅自小便在南部长大,对于北地根本没有什么印象。曾不想自己却要被着这一个不熟悉的“故乡”而牵累。如今,严家是树倒猢狲散,再没有能求援的人。自己未入狱前做的那些事儿,估计也只是螳臂挡车的挣扎。 现在,只盼着潘芊芊能念及旧情,救父亲一二。如若不然,有自己陪着父亲也是好的。只愿,何湿衣看到自己留下来的东西后,能明白自己的苦心。那个人,在异国他乡可以获得自由。 这样便很好。 她这一生,似乎都没有做什么事情,曾经也有过女子立世的想法,但到底没有做成。读了些书,喜欢过一个人,又被一个人喜欢过。其实,那个人是否真的喜欢过她,她也是不知道的。 “出来。”清浅看着高高的墙壁上的一扇小窗,自发着呆。铁门的锁被打开,两个狱卒居高临下,声色赫然。 “快点!搞什劳子,拖拖拉拉。”清浅在地上坐的久了,双脚有些僵。两个人看不惯清浅慢腾腾的样子,不耐烦的催促。 秦一谦已经好日子没来,想来能将自己保了这大半个月已是不易。 长长的走廊,昏暗潮湿,飕飕的冷风不知从何处而来。身子刚好,拖着手上沉重的镣铐走路本是觉得吃力。清浅只咬牙跟着,并不曾拖拉半步。走到了尽头的一处铁门前,两个狱卒并不进去,只是帮清浅开了门,便各站到了门边,想来是审讯室之内的地方。 已是此番境地了,清浅倒并未显出怯懦的样子,定定神,便进去了。 第六章 夜雪(5) “父亲。”清浅定定的看着受制于角落里的老人。 房间很暗,严业正应该是受过极重的刑,身上的囚衣沾满血迹。血已干涸,凝成血块粘在衣服上。数月不见,清浅看着眼前满脸胡须,消瘦了一圈的父亲,不由一阵心痛。 “清儿,你怎么来了……你们这群卑鄙小人。”严业正看到被带进来的清浅,一双满含血丝的双眼已是瞪的极大,回过头去冲着控制他的两个狱卒狠狠骂了一句。 “啪”灯光徒亮,刺的人争不开眼睛。 是专门的审讯室,只见各色的刑具有序的排列其间。在清冷的灯光下,闪着幽光。清浅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那里真正见过这般的阵势。环视一周,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人都有些虚软。 看着父亲横眉怒目的样子,竟不知如何安慰。 “严老爷,我们既是将严小姐请来,也算是表明了决心。我劝你还是早些说了好!也免得令婉受皮肉之苦。”带头的军官看着严业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卑鄙。”严业正向那讲话的军官唾了一口唾沫,脸上早已是青筋暴露。 “既然严老爷这般固执,那就委屈严小姐咯!”军官向压住清浅的两名狱卒一挥手,两人意会。将清浅的双手束住吊起,动作一气呵成。 清浅顿觉整个人都腾了空,束住的手腕被绳索咯的生疼。 “严业正,你到底把协议藏哪儿了,说!”带头的军官逼问着父亲,清浅的身子被掉在半空中。 “啪,啪……”鞭子一鞭鞭打在身上,一鞭重似一鞭,身上到处是热辣的疼。 开始还能忍住不喊出声,屏住呼吸,牙齿将嘴唇咬的死紧。后来连嘴唇都咬破了,到底没忍住。 第一声喊声发出,后面就是不被控制了。 鼻尖弥漫着血腥之气,不知是嘴里的还是身上的。渐渐的身体陷入麻木,只能感觉一股股湿意从身体里涌出,身子阵阵的发冷。脑子里有个声音好像在说,快要死了,是快要死了吧! 神智已经开始恍惚,但还是能清楚的听到军官的询问。不知道是第几次昏过去,一盆冷水迎面泼来,狠力的鞭子又迎来。 “什么协议,不知道。”严业正的声音已不再似先前般强硬了。 “报告。”审讯室的门从里间被打开,清浅恍惚中看见一个军装模样的身影从外间进来,俯身在那领头军官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妈的,来的可真快!”带头的章军官咒骂几句,便扯开椅子,疾步出了门去。临走又折身恶狠狠的交代道;“你们给我接着审,快点。” 那名章军官走了之后,审讯室里的人更卖力起来。只是隔不一会儿,那名章军官脸色铁青的又折返回来;“住手,住手。不审了!” 只是听到这一句,清浅整个人顿觉的轻松了大半。精神松懈下来,一阵眩晕感袭来,人也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清浅已经是躺在牢房里,地上的凉气一溜溜的往身子里钻。还有那样长的夜,清浅咬咬牙忍着疼,往有草堆的地方挪了挪。 天气尚早,锦远城弥漫在一片雾霭蒙蒙里,如同沉睡中的少妇,静谧柔美。 这个时辰,老王婆照例推着她那破旧的手推车,到城墙根儿摆摊卖早点。 这样早,城门本是未及打开的。但今天却不知是为何故,城门守兵似乎早就接了什么讯息,一大队军官急急的奔着步子,早早的就跑来了城门边,肃严、军禁。 隔不一会儿,便有七八辆黑色军牌轿车从城门外呼啸而来。 那些车行的极快,如同一把黑色离弦之箭,直插锦远心脏。车子已经跑出去很远,平时趾高气扬的守城兵还是军姿规整的立在那里。一切来的迅即而突然。 在这城墙根儿下摆摊已经有些年月,世面也是见过一些的。自骆家主政,锦远也平静了五六十年。这样的情景,只在十年前见过。王婆记得隔不久后便传出骆家老夫人去世的消息,不知这回却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车子进入锦远市区,何湿衣便吩咐司机停车。后座的骆荣凯只道了一句“你可想好了。”但何湿衣只做未闻,转身换了另一辆车,直奔城西监狱。 何湿衣的车刚进入视线,站在城西监狱外的秦一谦已经迎面跑了过来。 “你总算是赶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莫说老哥哥我,就是舒沉辛那小子也是耗不住了。” “谢谢你们。”何湿衣也不待秦一谦再说什么,径直上台阶往监狱里面去。 天气乍寒,这样冷的早晨,秦一谦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外套,还犹自觉得冷。刚刚与何湿衣擦身而过,他还只是穿了一件薄外套,握手之际,手上却是滚烫异常。 秦一谦担忧地看向已经渐渐进入监狱里的何湿衣,黑色的光影已经将他的身子半隐没。他本是心直口快的人,看着那样疲累的背影,想要说出口的话到底又咽回了肚中。 身上痛的厉害,根本是睡不着的。 清浅得找一些事情来做,透过牢房上小小的一角天窗,仰躺着,微微伸伸脖子是可以看到外面朦胧的月亮的。 是在这个时辰被拉出牢房的。 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隔不一会儿,便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清浅微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双略牛皮军靴,厚硬粗糙的皮革踢在人身上是格外疼的。 被人拖出牢房前,清浅用暗哑微弱的声音拼凑出这些字眼。 “明……明天是二十四了吧!” “嗯。”两个提审士兵微微一愣。许是叹息清浅可怜,其中一个到底开口回答了,声气难得的没有显出不耐烦。 还是上次的审讯室,上次审讯的人马。清浅看着墙上悬挂的绳索,禁不住身子一震。 “严小姐,这次我们换个玩法。”那章姓军官官看出清浅的怯意,显出得以的神色,脸上却是一股故作神秘的样子。 “来人啊!”章军官手一挥,便有人将清浅束住,绑在一椅子上,十指被木质枷锁扣住,清浅在书上见过这种刑具——拶夹。手被扣住的那一刻,心里已经透凉。 第六章 夜雪 (6) “啧啧,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如果废了该是多可惜呀!”那章姓军官一脸惋惜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你们这群卑鄙小人……”严业正已是急怒异常,只是苦于被束住并不能做什么。 “啊!”当两边拉住绳索的人一使力,清浅顿觉一双手十根指头都要被折断了一般。 那种侵入骨髓的疼痛,那里是咬咬牙便能忍住的。 “严老爷子,您还是这般硬气,是真不打算要令婉一双手了。” 清浅喊的第一声,严业正已经转过脸去,不再看清浅这边。双目紧闭,抿紧了双唇。不管军官如何逼供,只是一言不发。 “您老可不要禁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透过高矮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天色渐亮。章姓军官的脸上渐露出急躁的情绪。 两次难得的审讯下来,这父女俩都是软硬不吃。天光一亮便是最后的期限了,这难得升官发财的机会,眼见着就要生生失掉。 章姓军官一咬牙,反正都豁出去了,怎能失掉到手的大好前程。反正横竖上面有人撑腰,那一位在军中的地位还是有保证的。到底不甘一直憋屈在这四方小的监狱里,心中有了计较,章姓军官脸上也渐显出了凶狠之色。 话一说完,便挥手示意旁边的狱卒。 那两名狱卒早已意会,脸上露出垂涎雀跃之色。 一翻夹击,清浅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人也已筋疲力尽,神智浑噩。 恍惚中,只感觉手上的拶夹被卸下,人也被从椅子上扯起来。手脚被人扣住仰躺在地面,背部紧贴着冰冷的地板,身体却是滚烫。当第一声衣服撕裂的拉扯声响起,清浅浑浊的神智渐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奋力的挣扎只能换来更为粗暴的钳制,努力的睁大双眼,似乎能令意识稍微清明。 当伤痕累累的皮肤遇到冷冽的空气,已无半分感觉。身体异常的滚烫,铺天盖地的悲怆也无法令其缓解稍许。 父亲的声音很急切。这么大以来,清浅还未曾听到父亲用那样大的声音骂人,且是那样声嘶力竭,耳边只剩下一片嘈杂。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只想着能睡一下就好了,就没有刺骨的疼,以及肮脏的触感侵扰自己。 意识即将沦陷之前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是手枪开火的声音。清浅脑中划过在师大的那一次,那一次是第一次那样近的听到手枪在耳畔响起。当时却并不觉得害怕。其实,是因为那个人在自己身旁的缘故吧! 朦胧中,何湿衣缓缓向自己走来。清浅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他如今身在竹园,那里能够赶来。况且,他职位特殊。即便回来锦远,以他的性子怎会如此鲁莽行事。 清浅微感震惊,已是如此境地了,自己怎还能这般清明分析。看来,是真的快要死了,人在将死之际总是特别清醒。 其实,这幻觉也并无不好。 亦如她们往日的多次见面般,清浅极力绽开微笑,轻轻的对着那幻影道;“你来了。” 临死之际能够再见他一面,多好。 何湿衣拿着骆荣凯签字的手谕,踹开军部大牢的门,便是看到了怎样的一幕。 阴暗狭小的审讯室寒气彻骨。冰冷的地面上清浅躺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裂的不成样子。一个狱卒正在对她动手动脚,旁边几个狱卒满脸贪婪的旁观,发出露骨的笑。直到他闯入的那一刻,那涎笑仍是挂在嘴边。 何湿衣那样沉稳的个性,虽是极力忍耐,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全身颤抖,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抽出腰间的配枪“啪”一枪便打在了正对清浅的狱卒。其他几名狱卒看他突然闯入,又贸然伤人,纷纷拔枪欲与其抗争。何湿衣几个过肩摔,顿时哀嚎声四起,狱卒纷纷被摔到地上昏死过去。剩下的几个顿时惊愣当场,不敢妄动分毫。 一时间,刑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何湿衣皮靴踏地的声音,一步步向着清浅走来。何湿衣走到近前,脱了自己的外衣裹在清浅身上。清浅许是被那哀嚎声吵醒,朦胧中,微微睁开眼睛。三月不见,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变得更加虚弱苍白,似乎想向他笑笑,可是似乎牵动嘴角都很显吃力。 “你来了。”何湿衣只能通过口型判断是说了这样三个字。 “嗯,我终于赶回来了。”小心的抚开怀中人蓬乱的发丝,小小的一张脸,血色全无,嘴唇干裂出一道道口子。 浑身的伤痕,身上的囚衣早已是血迹斑斑。当他抱起她时,她的身子因为痛疼不受控制的轻颤。怀中的人轻若彩蝶,好似一个不小心,便会从自己的怀里消逝了一般。何湿衣只是低着头抱着怀里的人,看不清表情。 寂寥阴沉的囚室里,狱卒们感觉到这个突然闯入的军尉身上的暴戾之气愈来愈胜,无不噤若寒蝉,屏住呼吸。一室静谧,空气似乎都被凝固。 骆荣凯的话还犹在耳边,“我不抓她来逼严业正就范,将来就有人来逼我。湿衣你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懂得……” 那么,就要逼我吗? 何湿衣收住思绪,抬起头,已经恢复一贯清冷神色。冷冷的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抱着昏睡中的严清浅向门外走。吴午很少看到何湿衣那样的脸色,似乎是要杀人一般。 站在门边的章军官本想说什么,看着吴午出示的手谕,蠕了蠕嘴只能做罢。 “好好照顾她。”一直静默在角落里的严业正看着何湿衣的背影,缓缓开口。 “我会的。”何湿衣步伐微顿,复又朝着门外走去。 出了城西监狱,寒风更利。何湿衣小心的将清浅身上的外套裹的更紧一些。司机老陈极远便将车门打开。上了车,何湿衣吩咐吴午到怀江医院去请医生。 “请了,去那儿?”吴午犹豫间问一句。 “浣圆官邸。”何湿衣头也不回,已经抱着清浅上了车。留下吴午站在原地看着绝尘的车尾,犹自震愕。 第六章 夜雪(7) 浣园官邸虽是在浣山上,距军部其实并不很远。 进入市区,车子下了柏油路,约莫走一刻钟,便是浣山的山道。山林幽深,山道愈显静谧。这样的静谧让人只觉得阵阵的烦乱。仿佛,这泊油路是没有尽头的。 何湿衣看一眼怀中的人,呼吸轻浅,眉头蹙紧。 司机老陈透过后视镜,看到何湿衣脸上的表情,加快了车速。 行至浣圆官邸,值班室里的守兵看见车里下来的是何湿衣,急忙相迎。只何湿衣却并不理会。一进大厅便抱着清浅直奔二楼,吩咐追随过来的佣人准备热水、药物。端坐在一楼大厅里的白衣妇人微微一愣,紧随其后上楼而来。 楼上的房间很多,一时间,何湿衣似是有些犹豫。何心婉忙推开了主卧的门,领了何湿衣进去,何湿衣微一颔首,并未说话。 何心婉看着何湿衣小心翼翼的将那军衣中的女子放到床上。无法看清何湿衣的表情,但她可以感受到,何湿衣浑身散发出的凌厉之气,不亚于那个相认的清晨。 其实,她也只是今晨被安排到这里。 没想到第一个迎接的客人不是骆荣凯而是湿衣。这,令她很高兴。尽管他来也许并不是来看望她。作为母亲,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很多。 女子本是用军大衣包裹着,何湿衣将大衣解开,才看清女子身上衣衫满是血迹,何心婉顿时一惊。 “湿衣……”这女子受了如此重的伤,而湿衣又是如此在意她的样子。数十年没有与儿子亲近,突然相对又是如此情景。一时间,何心婉不知如何与何湿衣讲话才比较妥帖。 “您先不要问?麻烦您替我照顾她,可以吗?”何湿衣自然知道何心婉心中所想。抬起头,一脸恳切的看向何心婉,语气里满是疲惫。 “好。”何心婉不再说什么,对于这个儿子,她有太多亏欠。 楼下传来窸窣的交谈声,吴午已经带了怀江医院的医生来。 医生的脸孔并不陌生,是上次负责治疗他枪伤的主治医生。医生大至检查了伤口,并无性命之忧。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医生开始清理伤口时,何湿衣却大步出了房间。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下,何湿衣拿出烟狠狠吸了几口,一口烟呛到,忍不住咳嗽起来。 隔着玻璃往外看,天色已显阴沉。 其实,是不习惯抽香烟的。手中还剩大半支,正在慢慢自燃,一圈一圈变了颜色化作烟灰。在昏暗里,手中能握住的就只剩下这一点小小的红光。走廊清冷,何湿衣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香烟在指间燃烧着,仿佛这世界上最紧要的事就只剩这一件。 “湿衣,那位小姐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走廊上,何心婉立在主卧的门边,朝着何湿衣的方向说话。上方正好有一盏壁灯,荧荧光亮里,何湿衣看过去。母亲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娇小瘦弱。 “不用了,我马上要去军部一趟,麻烦您照顾她。”何湿衣喉头一涩,匆匆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你放心去吧!”何心婉全没有打听这个女子来历的意思,全然的信任何湿衣。 “她姓严。”何湿衣转过身子前,面对着何心婉郑重说道。 “加件衣服再出去吧!天气冷。”何湿衣自进来,就只是穿了一件衬衣,何心婉将佣人送上来的大衣递给何湿衣。手指相碰时,何湿衣的手异常滚烫,何心婉一头一动;“怎么这么烫……?” “我没事,许是刚刚跑的急了。”何湿衣迟疑了下,接过大衣。看到何心婉惊疑的神情,竟愿意出声解释。 吴午已经送走了医生,坐在大厅里等着,看见何湿衣下楼也起了身。 “少校。”吴午站在车子外,何湿衣已经坐到了后座。回想从赶回锦远至此,何湿衣都是在一刻不停的忙碌着严小姐的事,仿若完全没有亟待。可是却考虑到了将医生请至官邸里,又并不是全无顾忌的。吴午跟随何湿衣多年,他的一些事情多少还是可以猜度。只是,这次是全然的糊涂了。 “怎么?”何湿衣询问的眼神看向吴午。 “没什么。”吴午本是想要问些什么,在车外顿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何湿衣凝住的眉头,到底放弃了,尾随上汽车。 今天是小年夜,平日本就安静的办公楼,在这样的日子里更显静谧的可怕。 何湿衣与吴午一路上楼,除了卫兵并不曾碰见其他的人。上了三楼,秘书处的位置上坐着骆荣凯的侍从官汪薛见。看见来人是何湿衣与吴午,便从容的自座位上起身,迎了过来。 “何少校,总司令正等你。”汪薛见是骆荣凯的近身侍从官,这一次骆荣凯去往竹园,他却并没有跟随。 此刻,他与何湿衣讲话似乎很是客套恭敬,可何湿衣可以感觉到那股微微的抗拒。 想起还在浣圆官邸里昏睡的那张睡颜,何湿衣微笑颔首强压心中的暴戾之气:“谢谢汪部长。” 汪薛见与吴午都已下楼,何湿衣独自一人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地毯厚软,踩在上面轻轻塌陷全无声响。廊上的壁灯已全数开启,亮如白昼,仿若抬眼去看便会被刺伤到眼睛。静立的守卫如没有生气的雕塑般,目不斜视。 何湿衣看着眼前境况,突然轻不可闻的笑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眉头却是拧紧,仿佛苦涩又仿佛自嘲。 办公室的门微微敞开着,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见骆荣凯坐在案前的身影。橘黄的灯光下,这位军中主帅两鬓微微泛白。神情专注的批阅着手中的文件。 他身后,透过灰蒙的窗户,莹莹白雪正缓缓飘落。 何湿衣的手本已经扣在了门把手,突又顿住,略思索,镇定心神。才“咚咚咚”敲响办公室的门。 “请进。”骆荣凯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安顿好了。”骆荣凯并未放下手中的文件,也没有抬头,却似乎已知道来人是何湿衣。 “嗯。”何湿衣站在门边,定定的注视着骆荣凯。 “人,我已经如你的意,放了。今天是小年夜,你回去好好陪陪你母亲。”隔着宽大的乌木办公桌,骆荣凯一派悠闲的看着何湿衣,仿若慈爱的家长在嘱咐小辈一件极平常的琐事。 “您不应该向我解释些什么吗?”何湿衣说的极为平静,但语气里有着不容妥协的坚持。 “解释?我与你母亲之间,并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楚的。好在她与你现在都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骆荣凯眉头轻扬,难掩喜气。 “卑职离开锦远之前,司令答应过卑职的事,难道还需要卑职提醒吗?”何湿衣眸光发寒,带着一股势必要摧毁一切的戾气。 “你是在质问我?” “严小姐之于间谍之事只是个局外人,您答应过卑职,只要将汪碧琪捉拿便会放过严小姐……这于司令也并无折损,于卑职却是报恩之机,卑职以为司令能理解卑职的心情。”何湿衣的头微微低着,声音涩哑,眸光里的戾气却并未消散,神情与声气显得极不协调。 何湿衣心头一紧,但还是镇定的答道:“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似乎隔着玻璃也可以感受到那“簌簌而下”的急切。不知是不是错觉,天色愈晚办公室里反倒越来越亮堂起来。 第六章 夜雪 (8) “哼,你敢再说一遍,你认为那位严小姐只是个局外人。”骆荣凯状似随意的翻看着桌前的文件,根本不曾抬眼。对何湿衣的种种表现,也全无在意。 “卑职相信自己看到的。”何湿衣的声气沉实了几分。 “自己看到的?我看你自欺欺人,都快失心疯了。”骆荣凯猛然从座位上坐起,将手里的文件甩到何湿衣身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盛怒:“你费劲心思,不过是想要保住她。大丈夫,怎可被一个女子左右。” “是吗?您是大丈夫,所以才将母亲留在那样的地方,不闻不问。”何湿衣想起母亲,盛怒之下反而冷笑起来。 “放肆!何湿衣。我与你母亲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骆荣凯放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暴戾之色尽显。 “我未曾有要过问的意思,不过骆司令,你既已经答应过我,就请不要出尔反尔。”何湿衣捡起地上的文件,冷眼扫过全是清浅的资料,放回到办公室,便要转身出门。 “我们做笔交易,如何?”身后骆荣凯的声音再次响起,何湿衣的手已经扶在了门把上,到底顿住脚步。 “你同意我与你母亲的事,我不再过问严清浅的生死。”骆荣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们会在乎我的意见?”何湿衣没有回头。 “我是不在意,可你母亲没有你的同意,是连我的面都不愿见的,更何论其他?”骆荣凯的话语间难见的透出苦涩。 “希望司令不要再出尔反尔才好。”何湿衣头也不回。 出了军部大楼,何湿衣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很慢很慢,晶莹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发上,衣服上……何湿衣抬起头,无尽的雪自天际飘下,年轻少校突然就笑了,嘴里轻轻自语“大丈夫,怎可被一个女子左右……” 湿衣。”隐约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何湿衣回头,是秦一谦。 “湿衣。”秦一谦一脸凝重,将何湿衣拉到一间小会议室,确定了会议室里没有人,才开口询问;“刚刚见过司令没什么事儿吧!” “嗯,没有。”何湿衣神色冷静,全无异样。 “那就好,上午你那么贸贸然,老哥我真替你捏了一把汗……严小姐怎么样了?”秦一谦咧开嘴显然的松了一口气,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放心,我没有鲁莽行事,今晨已经从总司令那里拿来特赦令。清浅现在在浣园官邸,很安全。” “嗯……啊!”秦一谦仿佛没有听清楚何湿衣的话,一双眼睛看怪物般盯着何湿衣。 “湿衣,你……?”秦一谦虽说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但也是个粗中有细,懂的分寸的人。不然,也不会坐到上校的位子。毕竟是军中之人,浣园官邸是什么地方?自然是极清楚的。 “此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解释。”何湿衣怎会不明白秦一谦的讶异,但现在的他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嗯。”秦一歉虽是满心疑惑,但也知道此刻并不是解释的时机。 “严家的事,你对我有隐瞒。”秦一谦说的是肯定句。如果只是一件不大的、涉嫌私藏嫌犯的案件。往年里有先例,一般多多塞些银子,只要不是关系重要军务,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可是,这次对严家,军部里却是大动了干戈。 “有些事,我本想等我回来了再于你说。” 秦一谦掏出香烟递给何湿衣;“大哥没有怪你,严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何湿衣伸手到口袋里去拿火柴,一股凉意传到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口袋里冰冷的玉镯子,脸上悲喜难辨。 这只玉镯子还是离家的时候,自己从母亲的梳妆匣里带走的。 少年时候,那般决绝,已是抱了客死异乡的心去参军。那样的怨恨,却还是忍不住拿了母亲随身的东西,狠狠的想‘如果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当掉它。’可是,以后的岁月不管怎样艰难,都不曾当过它。它陪着自己经历了那么多,杀戮,阴谋,悲喜……最终自己和玉镯都完好了下来。 怎么会在临走的时候,想到把玉镯子戴在她的手上呢?想要它代替自己守护她吧,就想守护年少时候的自己一样,多么傻气。 那个人,临入狱前,还不忘把这个镯子还给他,又是多么傻气。 何湿衣看着手里的镯子,突然一笑。旁边的秦一谦看一眼何湿衣的脸色,不觉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吧!”何湿衣淡笑的看一眼秦一谦,他从来是爱热闹之人,那里会只为了说这几句话,如此时节的日子,苦苦待在办公楼里特意等他。 “哎!老哥我也是憋不住话头的。我心里憋着些话不吐不快,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老弟你不要挂在心上。”秦一谦叹一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嗯。” “因为严小姐的事舒特地的赶回来,舒这枚棋不到万不得已本不该暴露,他是你的保命福……身处军部之中,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留好后招。” 毕竟多年同僚,又是生死过命的关系。秦一谦为何湿衣的处境担心,到底还担着严清浅未婚夫的名分。那严清浅虽是个极好的女子,但现如今的事却是棘手。就连汪薛见,这个总司令身边的近身侍从官,都插上了手,事情定然是不简单的。他已私下查明,下令捉拿清浅的人正是汪薛见,估计总司令那里也是知晓的,说不定还是总司令授意。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以后必不会了。”何湿衣轻声应对。 “知道就好,大哥是个粗人,只是担心你为了严小姐,到最后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严小姐是好,可这天底下女人多了去,犯不着……” “大哥,我知道。 “你一向聪明,我也不废话了。罗里吧嗦整的跟个娘们儿似的,我自己都不习惯,走了。”秦一谦看何湿衣凝重的神色,知道意思到了点到为止即可。 秦一谦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摆摆手便出去了。秦一谦离开后,会议室的门并没有关严实,一溜溜的寒风从门外吹进来,将一室的暖意全然的搅冷了。 何湿衣静静的坐在沙发椅子上,身体微显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手肘扶着额头。姿势一直不变,既不离开,也不曾要去关好门的意思。 隔了良久,会议室渐渐陷入昏沉,空气也变得凄冷。何湿衣从椅子上坐起,突然一个踉跄,人差点栽倒在前面的办公桌面上,幸亏手快撑住了桌沿。 步出办公楼,外面的世界已经斑白,灰黑的天际以及斑白的地面,天地仿佛陷入了两种不同的分界。何湿衣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脚下的台阶一级一级,平白,无人踏过的痕迹,何湿衣郑重的踏每一脚。 吴午在车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何湿衣出来。忙从车上下来,他站在大门外,隔着远远的距离,只见高高的银白际,一抹墨绿缓缓移动。吴午的心里突然生出英雄气短的感觉。 等到出来军部大门,何湿衣沉声吩咐司机开车去往珞珈路齐府。 第六章 夜雪 (9) 车子在道上行驶,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偶有几个路人在车窗外一闪而逝,窗外雪花慢慢飘落。 吴午担忧的看一眼何湿衣。这样年节在即的时刻,何少校要去见齐少?何少校与齐少虽是私交甚好,但是鲜少人知晓。 试问军部里哪一位位高权重的长官身后没有足够强劲的后援,或明或暗。 何湿衣能够从一名毫无背景的小小士官,逐渐升至为军部少校。与自己的努力有关,更加少不了背后巨大钱财人际的疏通。而这个身后出钱出力的金主,正是齐家少东——齐霍。 车子驶入邵弥山,黝黑的柏油路面已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邵弥山上错落的亮着灯火,在暮色飘雪里显得朦胧凄迷。 何湿衣看着那一处处错落亮起的灯光,一语不发。 邵弥山上的别墅,大都是锦远富人修建,用来消暑避寒的私宅。每到夏日或是严冬来临,世家富豪们便携了家眷来此消磨时光。刚刚在齐宅碰了壁,吴午本是劝自己回去,但到底拗不过自己的执意。 齐霍!什么时候也变的这般儿女情长起来!听门房说是山上的少奶奶病了,齐霍连夜上山探望。门房有些口吃,说话也不大利索。司机老陈看门房极力想要解释清楚,却越是磕磕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自己却是怎么也笑不了。 交付给他时的郑重其事,却换来他贪念着儿女私情。 车子进邵弥山齐家别墅,一走近,便看见别墅里灯火通明。 管家看见何湿衣进来,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进了大厅,佣人们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一个年轻人坐在大厅里,宽厚的沙发背遮住了面庞,只看到一角侧边的眉眼。显然是坐立不安地样子,时不时的探出头看向楼上的方向。 何湿衣自己寻了位子,坐到年轻人的对面。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何湿衣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帮清浅解围的边家少爷——边少贤。 “何少校,您在这等一下,我去禀告少爷。”管家说完便上楼去了。 对面的年轻男子听了这句话。本是转向楼上的目光,蓦然回头来看了何湿衣一眼,眉清目朗的脸上疏无笑意,甚至带着几分僵硬。 变故来得太突然,边少贤一直挂心着楼上的姐姐,知道有人进来也并未在意,并没细看对面的来人是谁,管家一说,便不由得转头看向何湿衣。 军部少校级别的官员中,何湿衣算是很年轻的。看着眼前军装束身,神情清冽的男子,边少贤心里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他既已回来,怎么不去救清浅,反倒有闲功夫跑来姐夫这里。看来,果真是准备袖手了?想到这些脸不由的又绷紧了几分。 自己从小就不喜读书,流连市井,只好经商。清浅那样的个性,喜欢有志之士,也属正常。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图有虚表。 “你怎么还没走。”楼上齐霍站在楼梯上俯视着大厅,看向边少贤的目光,冷的发寒。 “姐……姐姐?”边少贤从思绪里出来,看向楼上齐霍的目光有一丝怯意。对着这位姐夫,边少贤向来是又敬又畏。 齐霍下了楼,这样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上面早已是血迹斑斑。 “死不了,你快滚回去。”齐霍接过管家递上来的大衣穿上,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边少贤身上。 “姐夫说的是什么话。”边少贤听到齐霍说出这样的话,顿时火气“噌”一下子窜到脑门,作势要冲到齐霍身边。幸亏旁边的佣人眼明手快拉住了他。 “怎么,想动手?”齐霍讥讽的看了眼边少贤,管家劝解着拉了边少贤出门。 “找我什么事?”何湿衣在一旁近坐着,并无劝解的意思。等到目送边少贤出了门,才转过头来看向已经坐到沙发上的齐霍。 齐霍的坐姿还是一贯的随意,嘴角挂着浅笑。可是,何湿衣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就连环抱在胸前隐于肘下的双手都在微微轻颤。 “算了,你去照顾嫂夫人吧!”看着齐霍这个样子,何湿衣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止在了嘴边。这个人,恐怕已无心他顾了!若是在平日,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怎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来意。 出来齐家别墅,外面已经黑透。何湿衣在大门处撞见正与管家拉扯的边少贤。 “我的小祖宗耶,您还是快回去吧!”管家的口气相当无奈。 “不行,我还没看看姐姐怎么样了。”边少贤倔强的站在那里。 “唉,唉……何少校。”管家似乎想到了什么,喊住准备上车的何湿衣。 何湿衣只好将踏上车子的脚又放下来,看向管家。 “能不能麻烦您载边家少爷一程。”管家拽着边少贤过来。 “好。”何湿衣打量着眼前帅气俊郎的年轻少爷——齐霍的小舅子! “我不回去。”边少贤的脸上还拎着一股强气。 “子承估计没时间招呼边少爷,你还是跟我一起下山吧!”何湿衣本无心管这些闲事,但看到齐霍刚刚的样子,也觉得这小子在这实在碍眼。 “啊!”边少贤没想到何湿衣与齐霍的关系这么不一般,“子承”是齐霍的表字,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何湿衣并不理会边少贤僵在那里的表情,已经进了车里。 “快上去吧!“管家连连将边少贤往车子里推。 “嗷!廖管家。”边少贤没有防备,额头一下子撞到车顶。揉揉额头,边少贤瞪一眼车外急不可耐的管家。 廖管家那里理会边少贤的脸色,已经跑到前面跟司机交代事情。车子出了别墅的大门,边少贤怀疑,廖管家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关紧了别墅外的大铁门。 雪已经下的很厚了,车子在山路上缓缓行驶,车里车外一片静默。何湿衣在想着事情,边少贤上车之后也并不讲话,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车里灯光微弱,边少贤打量一眼旁边沉默的何湿衣,侧脸隐没在光晕里,薄唇紧抿,微微带着几分冷冽。看的少贤心里愈发彻凉,自从清浅被抓后,自己也曾多番托人打听,但清浅被关的监狱很是森严。根本无甚机会营救。清浅被关这些日子,何湿衣似乎完全无所作为。少贤想到这些,对何湿衣不免又生出鄙夷。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妻,怎可这样冷眼旁观。 车子里很温暖,可是,少贤却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何少校是回军部还是……?”少贤想,如果何湿衣是回军部,那两人并不同路。下了邵弥山自己就可以下车,尽管这样的雪天,黄包车不大好找。 “我去惠聚路。”何湿衣不知道边少贤这些心思,还以为是娇少爷担心半路会被撂下。 “哦。”边少贤不免失望,惠聚路,都快要到自己家门口了。 “那麻烦何少校了。”自小的家教,尽管从心里抗拒旁边的这个人。必要的礼貌,边少贤还是不会少。 “没关系,你是子承的弟弟,也像是我弟弟一样。”何湿衣对边少贤的印象并不坏,刚刚看他与管家的“纠缠”,看来还是小孩子心性比较重。 “边少爷可曾考虑过从军?”齐霍曾经考虑要将边少贤拿到军中历练历练,之后又因为一些事作了罢。何湿衣冷眼看边少贤刚刚的表现,是应该去磨砺磨砺。 而且,军中也要培植一些自己的势力了。 “我可以吗?”边少贤一愣,自己早就有此念头,奈何父亲根本不许。 “如果有这方面的打算,我可以帮忙引见。”何湿衣注意到当他说到这些时,边少贤眼中的亮光以及语气里的雀跃。 “嗯,这件事我还是问过家严再给您答复吧!”既是有军部里的人引见,父亲那里的阻力肯定会少很多。如果是别人如此提议,边少贤肯定是早就一口应承。但这个人是何湿衣,边少贤私心里排斥! 第六章 夜雪 (10) 雪夜里,灯火通明的浣园官邸渐隐在一片皑皑白雪的山林里,远远看去如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暖实。何湿衣和吴午刚刚进门,就已有佣人递上热毛巾。擦了一下脸,何湿衣便上了二楼。推开门,何心婉正坐在床边照顾。 “嘘。”何心婉看见何湿衣准备张口说什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何湿衣轻手轻脚的走近床边。 “刚刚喝了药,睡下了。”何心婉一脸心疼的看着床上的清浅,低声向何湿衣解释。 灯光下,何心婉的剪影羸弱,隐隐显出倦态。月白色袄袍上,金线暗纹的牡丹绚烂的开在肩上,但穿在何心婉的身上却并不显得热闹。有药汁弄到了白色袖口上。她并不在意,只是怜惜的看着病中的清浅。 “有饭菜吗?我有些饿了。”何湿衣难得主动开口,语气明显缓和许多。 “有,我去准备。”何心婉虽是极轻声的回答,但还是能觉查到那声音里小心翼翼的受宠若惊。抬头看向何湿衣时,那本是沉寂的眸子里,仿若突然生出了华光,猝然亮了起来。 何湿衣别过脸去打量床头的台灯,手指抚在蕾丝灯罩的穗子上。没有回应何心婉看过来的目光。 “那你好好陪陪她。”何心婉眼中的神采一点点儿黯淡下来,起身出了房间。 何心婉离开后,只余了两人的房间愈发显得晦暗而空寂。没有开大灯,床头一盏小灯,只能照亮一角明亮。 何湿衣轻轻的关上门,小心的踱回到清浅的床边。 静静地坐到床边,看着沉睡中的人儿。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的看着她了?床上的人紧蹙着眉头,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润。因为疼痛,偶尔压抑着呻吟出声,她这样深切的疼痛,近在眼前。 三月前的离开,本就是自己的选择,眼前的一切也在预料之中。可是,当真的直面这样的结果时,何湿衣确信,自己后悔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临入狱前,还念念不忘奉还他玉镯,那冰冷的玉镯是对他的讽刺吗?决心守护她,到头来却还是抛下她独留在这里承受这些。 为了赶赴一场已知的真相,抛下她独自承受所有。台灯的光并不很亮,何湿衣看着那灯光,微微眯起了眼。 床上的清浅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在呓语着什么,何湿微欠起身,将耳朵凑近清浅嘴边。 “爹,清儿……疼……爹”后面的那个字已是微微带着哭腔。 何湿衣低头去看。清浅闭着的眼睛,眼角已经有泪水低落在枕边。何湿衣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用手轻轻的将清浅耳畔的泪一点点擦干,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紧紧握住清浅裹满纱布的手。 反复轻柔的擦着她耳畔的泪痕,指腹下一片灼痛,那泪水却是怎样也止不住。 何湿衣一语不发的看着沉睡中,不停喊疼的人。嘴唇抿紧,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只是反复着这个擦拭的动作。 “咚咚”有佣人轻轻敲门喊何湿衣下去吃饭。何湿衣看一眼已经平静沉睡的清浅,松开被子下相握的手。将被子细细的掖好,转身下楼时,腿微微有些发麻。 虽然经历了下午的忙乱,饭桌上还是准备了很多的菜式。何湿衣刚举起筷子,耳边似乎就响起清浅昏睡中的呓语。 微一沉吟,何湿衣放下筷子,对着前方的何心婉道:“叫厨房再准备几个菜,可以吗?” “都是你爱吃的……。”何心婉一愣,以为是饭菜那里做的不妥当。 “不是,今天是小年夜,我想给一位世伯送些饭菜。”严业正的事,何湿衣不想与何心婉过多解释。 “嗯,小贤,吩咐厨房准备一下吧!”何心婉听见不是因为饭菜的原因,很是高兴,急忙唤了旁边的庄小贤。 “听吴午说你最喜欢吃这个。”何心婉小心的夹了一块鱼,放到何湿衣碗中。 何湿衣微微一愣,抬头看到何心婉小心翼翼的表情。夹起碗里的鱼,吃了一口,余光瞥过去,何心婉嘴角微微带笑。想来,这是母子再次相见后,何湿衣第一次回应母亲的示好。 饭厅里灯光闪亮,一盏小小的水晶吊灯莹莹欲坠的挂在上方,柔光四散。 母子倆坐在各自的位置,静静的吃着饭菜,仿佛回到了遥远时光里的竹园小镇。何心婉心头一动,眼角微酸。 吃到一半,已有佣人将装好的食盒送上来,吴午过去接。 “我吃饱了,您慢用。”何湿衣放下碗筷,拿起身后椅子上的大衣,便要出门。 “喝碗汤,暖暖身子再出门吧!”何心婉看一眼何湿衣的婉,还有大半碗米饭,到底忍不住关心。 “我去去就回。”何湿衣一口气喝完瓷碗里的汤,向何心婉说道。接过食盒,径直往厅外走。 出来外面,看吴午也准备上车,何湿衣出声制止:“你还没吃饭,就别跟着了。” 想来吴午跟着自己一天四处奔波,肯定已是疲累不堪。 “是。”吴午松开扶住车门的手,站到一旁。 何湿衣刚上车,便听见外面敲玻璃的声音,抬头去看,却是吴午。 “您也别太难过。” 吴午跟着何湿衣这几个月,眼见着他经历的这些事。现在,严小姐又躺在床上,多少能理解何湿衣的心情。本想着说些安慰的话,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又显得很是古怪。 何湿衣浅浅一笑,这几日来只是觉得累。突然听吴午一句“别太难过”。本是一句极平常的话,何湿衣听着却觉得似是扎在了耳根子上。 自己是在难过吗?在他的世界里,“难过”,是多么陌生的字眼!很久以前他便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抬头,望一眼官邸二楼透着亮光的房间,扣着木质食盒的手阵阵乏力。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何湿衣定定神,与吴午挥手道别,吩咐司机老陈开车。 夜,漆黑一片,风从江面呼啸而来。 鹅毛白雪簌簌的下,寂寥无声,但却好似有一股势必要摧毁万物的气势。 汽车行驶在沿江的大道上,飘落的雪花来不及在车窗玻璃上做停留,便被大风卷起,飘飞在空中。司机老陈因为安全考虑,车速很慢。 车子经过肖记码头附近时,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老陈还没缓过劲来,后座的何湿衣就已经吩咐停车,声音不大却显得急切。 车子还未停稳,何湿衣便已下了车,茫茫大雪里朝着枪声传来处疾奔。老陈想想还是不放心,关好车门也跟了上去。 连日下雪,又是深夜,道路越发不好走。老陈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不容易走到了码头附近。远远的便看到,一大队荷枪实弹的卫兵布置在码头附近。老陈心里一个激灵,那个为首的军官,不正是军部总司令的随身侍官汪薛见。 什么样的人?竟然要汪部长亲自出面。 暗处,老陈大着胆子走近了几步。 年节在即,码头岸边密密匝匝地停靠了很多货船,货船的船舱上部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距离码头不远的江面,一个亮光一闪而逝。老陈记得那里有一个竹筏小屋,估计是码头上守夜人住的地方。想来是看守货船的守夜人发现情形不对,吹灭了竹筏屋内的烛火。 “何上校,属下只是听命行事,还请你行个方便……”何湿衣已经走近了码头,汪薛见讲话很客气。 “听命?听谁的命?”何湿衣虽是平常的口气,但说着话,人已经朝着码头上,卫兵们围堵的方位缓步而来。卫兵们长枪一震,阻止何湿衣的靠近。场面一下子僵持起来。 长枪掉转,老陈才看清楚。那长枪下,竟是有人被围困。 地上积雪凌乱,地底层的黄色泥浆已经翻起。被围困的两人,一男一女,倒坐在地。其中女子似乎受伤,此刻正躺在男子怀里,一头黑发遮住容貌。男子大约五十来岁,身形偏瘦,一脸的络腮胡子,显得极是邋遢,两人同是一身黑衣。 一群人僵持不休,鹅毛的大雪飘落在这一队人的衣服上,头发上,大家身上都附上了一层莹白的积雪。老陈站在阴影里腿已经僵硬,却也是不敢挪动分毫。 “何上校,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眼见何湿衣已经走近卫兵身边,汪薛见挥挥手,卫兵们整齐划一的收起长枪。 “姓汪的,你想怎么样吧!给老子一个疼快!”那名中年男子并不理会何湿衣,只是抱着怀中的女子。双目瞪向汪薛见,说话声音底气很足,估计是刚刚跑的久了,微微气喘。透过旁边停靠的车灯,甚至可以看到他呼出的大口白气。 “严伯父……”何湿衣蹲下来,想要阻止严伯父对汪薛见的挑衅。 “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我就是后悔,怎么把清浅也牵扯进来。”严业正转过头来看向何湿衣,神情甚是悲切。突然,双眸微变,身形一动,竟然反身扣住了旁边何湿衣的脖子。 “你们别过来……”突然的变故众人都是微惊,卫兵们不自觉看向汪薛见。 “何上校,这就是你极力想要周全的人。”汪薛见脸上没有半分忧色,反倒略添几分讥讽之色。 何湿衣没有说什么,微微一笑,脖子还被严业正扣住。手缓缓抬起,手上赫然是一把配枪。一支乌黑的、在夜色下闪着蓝幽幽微光的勃朗宁。 递给身后挟持他的严业正。 严业正夺过枪的瞬间,汪薛见的脸上再也保持不住那种微笑。 他心里明白,对面这位被挟持的年轻军尉,早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军职在身上校。 严业正挟持着何湿衣,缓缓向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靠近。直到何湿衣将受伤的女子,交到严业正手里,汪薛见一直都不发一语。 看着货船驶离港口,何湿衣似乎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部队,面色和润,缓步向汪薛见走去。可是,还未走近身后便传来嘈杂的枪击声,响彻耳际。 那艘已经驶离港口的货船上,有闪闪亮光在船舱内闪烁,那是机枪扫荡时,子弹与铁器摩擦的火花…… 第七章 年节(1) 清浅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房间。 房间昏暗,只点了一盏台灯。一位清雅的妇人正坐在床边,微笑的看着自己。 “你醒了!湿衣出去有一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妇人的微笑,令清浅觉得没由来的安心。 “您……?”清浅本想问些什么,可喉咙干涩的厉害,声音暗哑。 “口干了吧!来,喝点水。”何心婉赶紧转过身去给清浅倒水。清浅喝了几口水,感觉舒服了许多,与何心婉讲起话来。清浅刚刚醒来,头还昏沉的厉害,恍恍惚惚的,大多是何心婉在说,清浅在听。 “你姓严?你是湿衣的朋友吧?” “嗯,夫……人,我……叫严清浅”说出这几个字,清浅已经觉得很吃力。 “真是好听的名字,长的也乖巧。”何心婉小心的帮清浅偎了偎被角。 “我是湿衣的母亲。”清浅隐约觉得,何心婉说到这里时,竟是有了些的犹豫,又似乎有些小小的欢喜。清浅本已隐隐有些眩晕,但还是极力睁大了眼睛,适时的附和一句妇人的话。 “你好好睡,我去看看药好了没?”何心婉看清浅似乎是想要休息的样子,便准备起身。 “您……您陪我再说一会儿话,好吗?”也许,是许久没有见到何心婉这般温婉的人。清浅觉的,就好似是遇见了母亲一般。在这漫漫冬夜,极想她陪在身边。 “好。”何心婉怜爱的拂过清浅颊边的头发,熨帖的动作,酥暖到了心间。清浅迷迷糊糊的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候,家里的奶妈,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咚咚”敲门的声音急切而杂乱。来人似乎等不及房间里的人去开门,“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你出去。”何湿衣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暴怒。 清浅本想看清何湿衣的样子,但是眼皮沉重,却是怎么也睁不开。 “湿衣你怎么了?”房间里的光线不是很亮,何心婉看着背光里的何湿衣,紧抿着双唇,脸色冷峻。军绿的戎装上,有未及清理干净的落雪。 “她都烧成什么样子了,你还纠缠着跟她讲话。”清浅觉得有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头顶上是比何湿衣的手更加冰凉的声音。 “你跟骆荣凯一样,都是自私自利之人。”一阵冷风,清浅觉的自己的身体被被子包裹着腾空抱起。抱住她身体的人,身子在微微发着抖。 “这么晚了,你要带她去那里。湿衣!”夫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清浅已经进入了黑甜的梦境。 “湿衣,你不要这样,严小姐的身体会受不了的。”何心婉已经开始在哀求。 “现在不走,难道等着骆司令来害死她吗?”何湿衣满脸的讥讽之色。 “湿衣,你先放下严小姐,她这样会病的更重的。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那样一天的。”何心婉几乎是强拉着何湿衣的衣服,阻止他出门。 楼上这样大的动静,一大帮子的丫鬟仆人都不敢上楼。只有吴午和何心婉的贴身丫鬟庄姨,闻讯匆忙的赶了上来。 “何少校,您……”搞不清楚状况的吴午站在门口,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见眼前的何湿衣满身湿迹,衣裳凌乱,双眼带着满满的杀气。 “少爷,您这样闹,只怕严小姐会受不了的。您看看她的脸。”庄小贤并不劝何湿衣,只是过去扶住何心婉。 何湿衣低头看看清浅的脸,的确是越发的烧红起来。停顿了片刻,只得赶紧又将清浅放回到床上。庄姨喂清浅喝完药,就随吴午一起下楼去。房间里只剩下昏睡的清浅,呆呆看着清浅的何湿衣,和暗自垂泪的何心婉。 “我们明天就会搬出去。”何湿衣并不看何心婉。 “湿衣,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了?我生了你这么大,没有为给你做一件事。你就当是可怜我,你告诉我,让我帮你一次?”何心婉地语气是那么低,几乎低到了尘埃里,近于是在哀求。 何湿衣的脑子里,码头上发生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其实,也不过是两三个时辰前的事。可是,自己怎么会觉得,已经发生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想忘记。他,从来不是良善的人,心里突然生出了邪恶的念想。 “您帮我?那么,我要您这一辈子都不要和骆荣凯在一起,你能答应我吗?”何湿衣讲着这样的话,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好,我答应你.。”何心婉听着那样的请求,本是打了一个寒噤。可是,抬头看见何湿衣嘴角微微的冷笑,那样的陌生。她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如果在这剩下的时月里,需要在湿衣与骆荣凯之间做出选择,那么她选择湿衣。毕竟于湿衣,她是亏欠的。 “您不用答应的这么急,我也只是跟您说笑。怎好断送了您的大好姻缘?”何湿衣嘴角依旧挂着浅薄的笑,眼神却不在清明,似乎蒙上了淡淡的浊气。 “不是的,我不是在敷衍你,我明天就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回临江。”何心婉害怕看着那样冷笑的何湿衣。 何湿衣看着眼前慌乱的母亲,眼神渐渐柔和起来。 印象里,母亲是多么坚毅自制的人,自己心里满满的恨,将她逼至了这般的境地。她如此急切的想要求得自己的原谅,那么,他想要的原谅又在那里呢? 他是连那个机会都没有了吧! 看看眼前近在咫尺的脸。那样小小的一张脸,窝在红红的被子里,不知是被子的颜色红,还是她的脸更红。看着看着,巨大的悲伤扑面而来,整个人好似是被抽掉了精气,突然的失了力气,坐倒在床边。何心婉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缓缓踱到了何湿衣的身旁。何湿衣将头埋入何心婉的怀中。 “我恨。”声音不大,但何心婉却听到了。然后,是长久的沉寂。何心婉一遍遍轻柔的拂过何湿衣的头发,感觉靠在身上的力量越来越重,轻轻一扯何湿衣的衣服,何湿衣整个人竟栽倒向床边一侧。莹莹的灯光下,苍白的脸上,薄唇紧闭。 一股惧意从何心婉的心头升起。 第七章 年节(2) 次日,丫鬟小菊早早的起床,准备去清扫浣园官邸庭外的积雪。 昨天下午的那场雪持续到今早才算略略停下。这样多的雪,可要清扫好一些时辰了。小菊搓搓手,准备开工。习惯性的看了眼铁门处,远远的只见一部车停在那里。车身上早已积下了厚厚一层雪,前面副驾驶正对的挡风玻璃被扫开了一个干净的口子,看来停了很久。可是,车子似乎并没有要开进来的意思。 门边休息室里的侍卫,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车边。 小菊在没来浣园之前在雅慈当差,还算有些眼力。细细分辨,认出是骆司令的车。小菊赶紧进去报告给庄姨,庄小贤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的出去。 庄小贤走出院门便看到了骆荣凯的车,车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她。骆荣凯已经下车,站在车门外,静静的等待庄小贤的走近。 “司令。”恭敬行礼,庄小贤还是一惯的恭敬,但也只是恭敬。 “她还好吗?”骆荣凯问,一脸疲惫。 “小婉已经吩咐了我收拾行李。”庄小贤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想起何心婉这些年遭的罪,庄小贤实在赔不上笑脸。 “她不能走。”骆荣凯的声音徒高。 “您认为,您有资格留下小婉吗?”庄小贤实在看不惯眼前这个人总是自说自话的样子。 “我是没有资格,可是她……你也知道。”骆荣凯的声音里隐隐透着苦涩。 “既然知道,您怎么还要做伤小婉心的事。我不知道你和何少校发生了什么事,但昨天晚上,何少校像发了疯一样,害得小婉那样伤心。”庄小贤说着不免想起昨晚的情形,何少校虽是一直不待见小婉,可是到底还是客客气气的。可是,昨天晚上,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小婉,仿佛恨不能杀死她。 “你让湿衣出来,我和他好好谈谈。”骆荣凯沉吟了许久,吐出一句。 “何少校昨晚回来就病了,如果你还有半分顾念小婉的处境,就不要再咄咄逼人了。”庄小贤留下这些话,便头也不回的步入官邸里去。 骆荣凯面上一震,竟是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浣园官邸本就依山而建,经过了昨晚的一场绵长大雪。眼前的官邸和后面的山林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恍若幻境。骆荣凯抬头看着眼前的雪景,万籁皆寂空茫一片。多么像自己与心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啊! 那时候,也是如这一般的大雪。 自己刚刚回国,奉了母亲之命去临江竹园看望独居的姥姥。 姥姥是极不待见父亲的,总觉得父亲就是个粗俗的武夫,就算是当上了司令也是配不上自己女儿的。但到底是母亲愿意,姥姥也是没有办法。 姥爷去世后,倔脾气的老太太还是要呆在竹园。母亲一年的时间里,也多半呆是呆在竹园的老宅里陪着老太太的。好歹这次,父亲不小心受了伤。母亲急急忙忙赶回了锦远,到底不放心,自己在家还没坐稳当就被打发过来。 来了竹园,隐去司令公子的头衔,地方镇长的儿子莫家熙每日陪着,半大的小子倒是挺机灵。带着他,将不大的临江逛了个遍。乡下地方其实比不的锦远,但那时候刚刚回国,倒是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玩的也是不亦乐乎。 这日下大雪不能出远门,觉得无聊至极。莫家熙想了半天支呜呜地提议,去镇上的“揽凤楼”逛逛。骆荣凯一听,便知是什么地方。骆家在这方面倒是没有过多管束小辈,只是因为大哥骆荣祈前几年在这上面出过纰漏。父亲发了很大的脾气,家里人才在这上面有所顾忌。 骆荣凯本就不甚在意去这样的地方,如此一来更是绝迹。骆荣凯想了一下,便是摇头否决了莫家熙的提议。 “要不去姚记喝汤吧!”莫家熙既是负责陪同,自是做足了功课。将骆家二少爷的品性、喜好摸的一清二楚。刚刚那样提议,到底是偏差了,和骆荣祈还是不一样啊!好在这位公子爷的脾气谦和,以前骆荣祈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个很不好伺候的主儿。 “也好。”姚记的汤确也地道。 骆荣凯听人说过;姚记的牛肉汤,是通宵达旦用文火熬煮的,而且煮汤的牛肉也是极有讲究。骆荣凯虽看不出门道,只嘴巴还是比较识货的。牛肉汤里的牛肉都是大块薄片,入嘴即化,尝起来满口清香,却是回味无穷。 好像愈是像竹园这样的小地方,这类的小吃食越发地道。骆荣凯都怀疑,老太太舍不得离开竹园,是因为那姚记的汤。 两人来的不巧,这样的大冷天店里的人自然是很多的,一问竟是没有座位了。 姚记不大,应该是店主自己家的屋子改建的,堂前屋后总共也不过五六张桌子。骆荣凯常常来喝,已经混了个脸熟。莫家熙又是镇上的人,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忙调度着四处找空位子。 骆荣凯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说站一会儿也是没关系的。 外面雪簌簌地下,骆荣凯也不想进店里面。站在门边老板炖汤的炉子旁边,鼻间是浓香肆意的肉香,眼前是皑皑白雪覆盖的街市。路上,有雪中行走的人。这样站一会儿,倒也挺有意思。 一个小丫头进入视线。 小丫头穿一件梅红的棉袄,扎着辫子,红红的发绳束在发尾,可爱非常。乌黑地辫子搭在胸前很是显眼。小丫头在雪地里走路并不老实,一跳一跳的,每踩下去一脚的时候似乎还要用力压一压。 骆荣凯看着不由轻笑起来,这样冷的天,还有心情玩。骆荣凯认识的这般大的女子,那里会敢这样的玩。大雪的天,出门都是有计较的。 小丫头很快走近了骆荣凯这边,似乎察觉有人在看自己。猛然间,抬起头瞪向骆荣凯这边。突然又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呆愣了片刻。向骆荣凯冲过来,小丫头手上本是提着一个竹篮,“哗啦啦”一股脑丢到骆荣凯身上。骆荣凯闪的快,竹篮落在雪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华望”少女怒火中烧的样子,扑向骆荣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华望是大哥骆荣祈的表字。听小丫头喊出大哥的表字,且一副仇人相见的架势,骆荣凯大抵能猜出一二。估计,又是大哥在外面欠的风流债。 看看眼前的小丫头,这也太小了点吧! “诶,诶。他不是华望!”里面的莫家熙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已冲了出来。 “怎么不是,快跟我去见纪姐姐。”小丫头倒是有股蛮劲,小脸通红,说完就要拉骆荣凯走。 “小姐,我真的不是华望,我是他弟弟华和。”骆荣凯看着小丫头的样子,也不恼,只是微笑。 “是啊!你仔细看看。”旁边莫家熙帮腔。 “咦!”小丫头似乎也发现有些不对。 “声音不一样吧!其实长的也不是很像,是不是?”骆荣凯淳淳善导。 小丫头拿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骆荣凯反复地瞧。骆荣凯都快被瞧的不好意思了,心想这乡下丫头真是“不怕生”啊! 后来才知道,这然来是“揽凤楼”的小丫鬟,为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来了。 第七章 年节 (3) “小婉”一个轻柔地女声传来,纠缠中的两人都回头去看。姚记的门边,施施然站着一个红衣女子。不施粉黛亭亭玉立。 “小贤姐姐。”小丫头一下子松开了抓住骆荣凯衣襟的手,向门边的红衣女子跑去。满脸的喜色。 梅红衣服的小丫头嗉嗉叨叨地跟红衣女子说了一通,红衣女子的眉毛慢慢蹙起。骆荣凯心想,哼哼,估计那位是个明事理的。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红衣女子就拉了梅衣女子过来。 “这位公子实在对不起,小婉不懂事,认错人了。”红衣女子向他微微一福,轻拉梅衣女子的衣角。 “对不起”梅衣女子似是不大情愿,但还是向骆荣凯拜了一下。 “呵呵”骆荣凯听那小丫头嘀嘀咕咕地;“没事长的这么像干嘛!”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贤”旁边站了许久的莫家熙似是踟蹰了许久,走近庄小贤旁边。 “莫少爷好。”庄小贤并不看莫家熙。 “哼!想干嘛!”梅衣小丫头似乎又不待见莫家熙了,鼻孔朝天,挡在庄小贤前面。骆荣凯旁边看着越发得有意思,这丫头,真是喜形于色。 目送两人消失在茫茫雪地,骆莫二人便进了姚记。席间自是少不了谈论刚刚那两位。 原来,那位梅衣小丫头何心婉和红衣女子庄小贤都是揽凤楼里的佣人。负责服侍揽凤楼里的当红头牌——纪如烟。至于何心婉怎么会认识哥哥骆荣祈,而何心婉看到自己就如此激动,这中间的诀窍自是不言而喻。 骆荣凯倒是很好奇,那位庄姑娘虽只是一个侍婢,看着却是极有礼数的。可是,怎么又会对莫家熙的态度,如此冷淡。至少,没有比对自己有礼度。 莫家熙听骆荣凯提起,也没有想隐瞒的意思。 原来,三年前庄小贤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只因为庄老爷生意上出了乱子,庄家一夕之间债台高筑。庄老爷锒铛入狱,庄老夫人悬梁自尽。庄小贤没有办法,只得卖身到揽月楼做工,偿还债务。 骆荣凯好奇了,这些都应该与莫家熙没有关系啊! 莫家熙声音晦涩“小贤曾是我的未婚妻”。 骆荣凯微微皱眉,自小在军阀家庭长大,联姻之术骆荣凯自是清楚。既是用了“曾”字,那想必,二人现在已无瓜葛。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骆荣凯心里生出了豪气,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对面的莫家熙。 “什么?”莫家熙还在自爱自怜,没明白骆荣凯的意思。 “你对庄小贤?”骆荣凯接着说。 “自订婚后,我就把小贤看作妻子。如果不是发生那样的事,小贤估计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可是我们现在……我自是始终如一的。”莫家熙本不是嗉叨的人,许是长久无处吐露。说了一大堆的话,到底最后一句,说到了骆荣凯心坎上。 “我帮你。”骆荣凯本对这个年轻人没甚感觉,几日来陪着自己无甚作为。想不到,其实也是个有情义的人。 “可是,小贤现在并不理会我。”莫家熙愁眉紧锁的说,这真是他现在最大的苦恼。 “我们常常去揽凤楼,就由不得她不想理你了咯!”骆荣凯俏皮一笑。 当时,骆荣凯到底年轻。遇上这样的事,自然是热情百倍。当天出了姚记,两人就商量对策,准备第二天上揽凤楼。 那年的雪差不多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差点儿都闹出了雪灾。可是那些下雪的日子,却是骆荣凯最肆意而美满的时光。 从正门到铁门的这一段距离并不很远,但何湿衣却走了很久。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厚白顷刻塌陷,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留下一个浅薄完整的靴印。就如同将充溢满腔的郁恨反复挤压,最后规整成小小的一方搁置于某个隐蔽的角落。 刚刚和庄姨在房间里争执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湿衣,司令来了,你出去见他一面吧!他在外边等了一个晚上。”庄姨细声细语的劝说。 “没什么好见的,你叫他走。”何湿衣坐在清浅的床边,头也不抬。 早晨一醒来,何湿衣便又来到了清浅的房中。 “湿衣,你出去见见他吧!父子之间,那里有隔夜的仇。出去谈一谈……。”庄小贤站在床边,耐心劝慰。 “呵,父子,我从来没有承认,他是我的什么人。”何湿衣冷笑一声。 “他固然不配称父亲,但你说这样的话,你母亲会难过的。”庄小贤说。 “您去忙吧!等一下,我便会带清浅走。”何湿衣长久的沉默之后,做出决定。 “你还生着病,你不顾念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要害了严小姐不成。你怎么和司令一样……”庄小贤的语气透出失望。 “您不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何湿衣语气平静,但却是不容抗拒的的强硬。 “小婉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真的忍心,让她看着你们父子两个势如水火?”庄小贤站在门边,眼里渐渐起了湿意。 “您什么意思?”庄小贤的话,令何湿衣猝然感到一股凉意。 “本来,我已经答应了小婉,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眼见着你这样误会她。她太苦了,我不忍心。十几年了,她不曾离开临江半步。可是,为了你竟肯来锦远,这一生,她最不愿再踏足的地方就是锦远吧!你母亲病了,病的很严重。骆荣凯那样要强的人,到底是强不过命啊!”庄小贤说到最后竟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脸上还挂着泪。 印象里,庄阿姨从来是沉稳庄重,冷静自持。可是说完这些话,整个人竟微微颤抖,何湿衣也在抖;“什么时候得的病?”。 “已经有些年月了,只是四个月前大夫说……你和司令好好谈谈,就当是为了你母亲吧!”庄小贤拭干眼泪,退出房间。 雪已经停了,天也放晴,浣园成一片白茫的雪海。何湿衣抬眼望去,骆荣凯的那一身棕绿色大衣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双手束在身后,头微微扬着看官邸的上方,似乎正在欣赏雪景,又或想着其他。微微愣在那里,何湿衣走近些了也没发觉。 门亭休息室不是很大,但好歹烧了炭火,比外面还是要暖和许多。两个人坐在里面长久的静寂。 “您要好好待母亲。”何湿衣首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小贤都告诉你了?……昨晚的事,我的立场,是必要那样做的。”骆荣凯是声音明显低缓许多。 “是吗?。”何湿衣轻轻的笑了,分不清喜怒。 “很恨我。”骆荣凯说的是肯定句。 “是。”何湿衣抬眸,面对骆荣凯。 “没有关系,你以后会感激我的。那位严小姐也趁早打发掉。”骆荣凯无声轻笑,仿佛在交代一件极平常的军务。 何湿衣淡淡一笑;“如果我说不呢?” “你没的选。”骆荣凯嘴角微沉。 “我可以选。”何湿衣准备起身。 “你可以选,齐家,舒家,还有你其他的朋友没得选。”骆荣凯轻笑,胸有成竹。 何湿衣本已起来的身子瞬间僵住。 “你调回军部这三年看到的,学到的也不少。我本认为你已可独当一面,但在严业正这件事上,你很令我失望。” 何湿衣拢在大衣内的手,微微紧握。 “你且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办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随便一件我都可以办了你,何论你还存了其他的妄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要护着那位严小姐吗?我看你是被那严清浅迷了心窍!昨晚,竟然还做出威胁汪部长的事来。真是有出息了。”骆荣凯说的每一句,都好似是破冰的凿,句句敲碎心湖上的薄冰。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为难我的朋友。”何湿衣握紧拳头极力镇定,嘴里发涩缓缓说道。 “哼,好个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位严小姐要是知道你一直是在骗着她,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一人做事一人当。”骆荣凯冷笑。 “你想要怎么样?”何湿衣猝然看向骆荣凯,眼中微寒。 “我本也没有想要严业正的命,但事出突然,我不得不如此行事。好在汪部长带去的人都是可信的。我并不想怎样,只是你要看清你的处境。”骆荣凯的声音渐渐变得和缓,后面的话仿若变成了叹息。 “事出突然?”何湿衣一脸讥讽,只那一眼,骆荣凯已经变了脸色,“那埋伏在船上的卫兵也真够突然的。我知道您说这些的目的,不就是认为我看上她了?您想的太多了,我只不过是欠她一个恩情,想要报答她,现在恩也报了,我们并无瓜葛,您的算盘打错了。”何湿衣说着对骆荣凯笑笑,眼中却疏无笑意。 “对了,司令知道的这么多,却不知司令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十年前欠严小姐一个恩情呢?说起来,与司令还有颇些渊源。”何湿衣笑的坦然,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值班室。 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旺,“啪”一个火星溅起。骆荣凯微微拨了拨,顿时挑起一团呛鼻的烟灰。自小到大,他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的,自然是毫无技巧。值班室里本是很温暖,但刚刚何湿衣开门出去,到底带了冷气进来。骆荣凯搓了搓手,看看紧闭的木门,微微一笑;“是我想多了?”。 第七章 年节(4) 清浅是中午快午饭的时辰醒来的,睁开眼,便看到何湿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昨天恍惚地一眼,清浅至今都觉得恍如梦中,忍着疼向何湿衣笑笑。 “何……湿衣”清浅只能勉强喊出何湿衣的名字,眼前的男子,眼底泛着浊气,满脸疲惫。 “嗯,有没有觉得好点?要不要喝水?”何湿衣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好……多了。”清浅声音沙哑,与冰冷的囚室相比,这里实在好很多了。 “父……亲?”清浅不知道自己离开军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今天还没去过军部,伯父应该还好。昨天急着带你出来,都没顾的上。”何湿转过头去拿了佣人端来的清粥。 “嗯。”他们还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父亲应该是安全的吧!清浅安慰自己。 “我下午到军部一趟,不用担心。喝点粥吧!”再转过身面对清浅时,何湿衣的嘴角已经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我怎么可以被放出来,你……”一时间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感到非常吃力,但清浅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被解答。 “嘘,我会慢慢与你解释。来,先喝点粥,身上的伤也要上药。”何湿衣打断清浅的话,已经舀起一勺清粥送到清浅的嘴边。 清浅本想说自己来,可手指动过刑,阵阵泛痛,估计眼前一只小小的碗也是端不了的。 窗帘被拉开,外面皑皑的白雪将房间照的透亮。 何湿衣一勺一勺的将清粥送到清浅嘴边,小心翼翼地好似生怕洒了般。粥的温度刚刚好,既不烫也不凉很是暖胃。清浅久未进食,顿时觉的堪比人间美味。何湿衣两片薄唇紧闭,靠的近了,清浅才发现何湿衣安静起来也有些严肃。看着这样的何湿衣,也不再说什么。安静喝粥。 清浅喝完最后一口粥,何湿衣用帕子替清浅擦了擦嘴。将粥碗放进托盘,何湿衣将口袋里的镯子,递到清浅眼前。 “怎么能随便交给别人呢?”在清浅眼里,何湿衣的笑如浴春风。 “我当时太着急了,怕……万一……”清浅急忙解释。 “这次原谅你,但是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能再随便摘下来。”何湿衣一脸严肃的看着清浅,语气里也满是认真。 “好。”清浅不敢直视眼前的何湿衣。 “我来帮你戴上。”何湿衣将清浅被子下的手轻轻拉出来,将镯子扣入清浅的手腕。收手时,轻轻抚摸清浅被纱布包裹的手指。因为猝然的疼痛,清浅忍不住缩了一下。 “很疼?”何湿衣惊觉自己的举动令清浅疼痛,赶紧抬头看向清浅。 “还好。”清浅舒展紧皱的眉,回以何湿衣虚弱地微笑。 “你……”“咚咚”清浅想说的话被吴午的敲门声打断。在那一瞬间,清浅觉得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吴午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看来是紧急的事。 “我马上回来,回来我们再聊。”何湿衣戴上帽子,起身出门。 “好。”清浅目送他出门。 窗外又开始簌簌的下雪,大片大片地雪花悄无声息的自天际飘落而来。听着外面皮靴踏在楼梯下楼的声音,清浅回想着与何湿衣短暂相处的种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潘芊芊刚刚送走客人,便看到何湿衣,不由得心中一慌,但马上镇定下来。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年轻人,早先在秦一谦那里听闻过此人种种,以及上一次在“恒满珠光”的“巧遇”。这个年轻人已经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思及昨晚之事,潘芊芊便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并没有过多迂回,何湿衣一来便向潘芊芊讲明了来意。严清浅正在养伤,希望潘芊芊去看望。潘芊芊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心中一震,昨晚严业正说清浅被何湿衣救走,她还犹有疑虑,看来这个军尉对清浅确实用情至深。 潘芊芊本担心与清浅走的太近会节外生枝,想要推脱。但转念一想,趁着这个机会交代清浅一些事情也不无可行。况且,何湿衣虽然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的安静客气的,但潘芊芊感觉的到如果她拒接前往,这位年轻军尉绝不会罢休的。 车子很快就到达浣圆官邸,看着眼前的官邸,潘芊芊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当看见屋内迎出来的妇人,一切便了然。那个妇人很特别,以至于隔了这么多年,再一次看见,她还是能一眼便认出。 何湿衣与她有几分眉眼相似,但神韵却全不相同。如果不是两人站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官邸。她是万不会将这样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想到骆荣凯与那个女子的关系,那么何湿衣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潘芊芊意识到这些,心里微微觉得恐慌。 毕竟已经隐蔽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些功夫。尽管心里已经慌做了一团乱麻,潘芊芊的脸上还是一团笑意,神情自若的跟随何湿衣走进官邸。 “这是家慈。”何湿衣介绍何心婉的口气说不上多么亲厚,但也不至于很冷淡。 “你是湿衣的朋友吧!你好。”相对于何湿衣,何心婉对潘芊芊格外热情,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 略略与何心婉说了一些话,潘芊芊便被何湿衣引至到清浅楼上修养的房间。 “潘……小姐。”清浅看到潘芊芊自是免不了一阵欢喜,挣扎着想要起来。 “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何湿衣急忙跑到清浅身边。 “你是病人,不要乱动。”潘芊芊暗暗观察何湿衣看清浅的神色,越发的放下心来。 “你们说话吧!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何湿衣小心的将清浅身下的枕头抬高一些,便步出了门去。 “好孩子,你受苦了。”潘芊芊坐在床边,怜惜的看着清浅。屋子里暖气很足,潘芊芊的话和着热气传来,令清浅不由得眼眶一红。 “别难过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潘浅浅看清浅一身是伤,比之上一次见面,人也瘦了一圈,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心里好生难过,却不敢过份表露。清浅现在的境况,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好。只这一件,是定要告诉她的。 遂附耳在清浅耳边低语了几句。 “您说的是真的吗?父亲真的?”清浅难以置信的看向潘芊芊。 “不出意外,老严和碧琪这会儿应该已经上岸,站在北地的地界上了。”潘芊芊狡黠一笑,难见的露出少女般的神采。 “您……您是怎么做到的。”清浅禁不住微微坐起,满脸激动。 “昨晚,我偷了汪薛见的公文。”潘芊芊道。 “真的吗?太好了。”清浅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满心的欢喜,激动的微微泛红。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清浅一时无法相信。又联想到上午吴午急匆匆的敲门找何湿衣,难道是因为父亲的事?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又担心起潘芊芊的安危。 “那您会不会有危险?”想到这些,清浅的神情又开始紧张起来。 “放心,我已经将公文放了回去,而且监狱里的士兵也被我干掉,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我。”潘芊芊说这番话,脸上虽是带着笑,可是心里已经隐隐不安。 何湿衣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请自己过来探望清浅?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和爹爹见面?”清浅迫不及待的问。 “恐怕很难,清浅。”潘芊芊一脸为难,“你爹爹和碧琪去了北地还有重要的任务,一时间你们恐怕见不了面。你爹临走时嘱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冲动行事。” “嗯,我知道,只要爹爹安全,我再也见不到他,也是愿意的。”清浅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 也许是放松了,很容易让人想睡。略略和潘芊芊聊了一会儿,清浅就隐隐开始有了睡意。 潘芊芊本欲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清浅沉睡中的小脸,终是止住了。 房间里很暖和,潘芊芊静坐了一会儿,捏着手袋的手心里不觉间竟起了一层湿汗。步到窗边,微微拉开厚重织锦窗帘的一角,潘芊芊凄然的闭上了双眼。 步出房门,何湿衣果然在外面,手里端着的托盘里,汤药早已凉透。 潘芊芊已经快要走完楼梯时,身后何湿衣的声音传来;“谢谢”。 “你就不担心我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潘芊芊客气的回头朝着何湿衣笑道,何湿衣还是保持着端着托盘的动作。 “你不会有机会。”何湿衣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潘芊芊明白,她确实是没有机会的。 定定神,潘芊芊楼下的身影挺直了几分。不一会儿,浣圆官邸外便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 何湿衣再回到房间,里面已是静悄悄的。能感受到床上的人轻浅而绵延的呼吸。时光是这样静谧而美好,何湿衣脸上本是坚毅的线条,不觉间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你回来了,潘小姐呢?”何湿衣背对着床沿,正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醒了。”转过身,被子里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 “本是……想等你来,一不小心还是睡着了。”清浅是真心的感谢,如果不是遇见何湿衣,清浅真不知自己将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睡吧!潘小姐已经走了。”何湿衣拂开清浅颊边的碎发,微微一笑。 第七章 年节(5) 二十四夜的这场雪,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二十六才算停下来。早晨醒来时,清浅发现何湿衣竟然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趴在她的床边睡着。 那个人,不会是在这儿睡了一夜吧! “你醒了。”许是清浅的动作将何湿衣弄醒了,何湿衣抬起头看向清浅。 “嗯。”这样趴伏着睡,自然是极不舒服的,清浅看何湿衣的气色并不很好,眉头也是蹙在一起的。 “觉的好点了吗?”自从受伤后,这类的话,俨然成了何湿衣与清浅对话的开场白。 “嗯,头有些痛。”许是父亲的消息太过振奋人心,清浅心情很好,想要消除何湿衣的烦郁,忍不住想要小小捉弄何湿衣一下。 “怎么了?我去叫医生。”何湿衣顿时变了脸色,起身要出门去叫医生。 “啊!”清浅抬手去拉何湿衣,竟是差点被何湿衣带下床去。 “我好多了,跟你开玩笑呢!”清浅弯下嘴角,向一脸焦急的何湿衣轻笑。 “怎么能随便开玩笑呢?真是。”何湿衣赶快回过身,将清浅抱回到床上,摸了摸清浅的额头,脸上焦急的神色还未褪尽。 对面的女子,笑意纤柔,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格外好看。 何湿衣没有想到,一觉之后清浅竟然有那样大的转变。而这样转变的原因,他是知道的。不敢想象,清浅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了。”清浅还是不甚习惯与何湿衣太过亲昵的举动,脸上微微泛红。 “清浅,我说过,会向你解释一些事情……”看着这样的清浅,何湿衣知道,有些事情是隐瞒不了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说吧!我听着呢!”清浅靠坐在床上,低着头,手指在被子上画着圈圈,被子的绸面很光滑。 “其实,我……我是骆司令的私生子。”何湿衣然本注视着清浅的神情颓然暗淡。 “哦!”清浅所有的疑问,在何湿衣的这一句话里都得到了解释。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何湿衣看不到清浅的表情,听着清浅略有所悟的语气,何湿衣忍不住补充一句。 “你……?”何湿衣似乎想询问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什么样的父母,又不是你能选择的。而且有了骆司令那样的父亲,你以后的仕途就顺利多了。”清浅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何湿衣看着只觉得像是无声的讽刺。 “这一次真是幸亏了你的身份,不然我可是小命难保咯!……”清浅还在说。 “……” “你不要再说了。”何湿衣打断了清浅的喋喋不休,声音徒然增大。左手烦躁的抚上额头。 “我只是难过,你为什么要是骆司令的儿子。”严清浅语气渐低,在被面上转圈圈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红色的被面,银线绣成的花色,蔓延整个被面。 “对不起。”何湿衣走近床边抱住清浅。 这样的清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慢慢照进安静的房间。两个相拥的人各自怀着心事,难过的,歉疚的…… 何湿衣从楼上下来,何心婉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坐在楼下的饭厅里等着。 大厅与饭厅是开放式的格局,何湿衣从楼梯上下来时,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娇小的母亲孤单的坐在偌大的厅堂里,心头不由得一阵发涩。 走廊本是铺了厚厚的地毯,踩地无声。但何湿衣出现在楼梯口时,何心婉便看到了。她看到何湿衣从楼上下来,便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遥望着。望着何湿衣径直朝着她这边来,眼里流露出的欢喜只是掩不住。 “我让庄姨准备了你最爱吃的八宝粥,要不要尝尝。”何心婉的语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那里不对惹出何湿衣的不开心。 “嗯。”何湿衣不去看何心婉的表情,只是默默的走到何心婉身边,将她身前的椅子拉开一些,请何心婉坐到椅子上。转过身从佣人端来的托盘里拿出粥和小菜,一一摆放到何心婉的桌前,又在何心婉的旁边拉开一张椅子,转过身来看向一直站在何心婉身后的庄小贤;“庄姨,您也陪我们母子吃早饭,好吗?”。 何心婉呆愣的看着何湿衣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旁边站着的庄小贤,微微动容,轻声微笑道;“好”。 饭桌上很安静,何心婉喝一会儿粥,有止不住看一眼旁边的何湿衣,好像生怕他会跑掉一般。 许是早就准备好了,粥滚烫合宜,在这样冷的雪天吃起来,显得很是暖胃。小小的一只瓷碗里,白米、绿豆、红豆、花生、莲子……红红绿绿,热闹甜溢。其中,犹以莲子居多。看着那些莹白可爱的莲子,何湿衣握着汤勺的手微微发僵。 “这个季节,怎么还有莲子?”何湿衣一边喝粥,状似无意的抬头问向何心婉,语气平淡,仿若说起一般的家常。 “知道你喜欢八宝粥里多放莲子。这些莲子,可都是小婉特别为你存着的。这次只是带了一些过来,竹园那边还有一麻袋呢!”庄小贤看何心婉一副呆愣的样子,笑意盈盈的帮忙说道。 “嗯,那我多吃一些。”何湿衣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多吃点,严小姐那里我已经准备了人参粥,煮稠一些便送上去。”何心婉回过神来,讪讪的说道,又夹了小菜到何湿衣碗中。 “嗯。”何湿衣夹起碗里的小菜,吃掉。 吃过早饭,何湿衣并未急着出门,也并不去楼上。庄小贤伺候清浅吃完粥下来的时候,看见母子两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很是冷硬。何湿衣的脸色倒并不很难看,只是何心婉的眼中隐隐闪着泪光,庄小贤心头一跳,急忙过去。 “庄姨,您帮我劝劝母亲,让她去到雅慈那边去。”何湿衣从沙发上起来,迎上庄小贤。 庄小贤惊诧的看向何湿衣。 “我不去。”庄小贤咬着嘴唇,脸上是决绝的神情。 “湿衣,你为什么要小婉回到司令身边?”庄小贤的表情很严肃。 第七章 年节(6) “母亲的病不能再拖了,司令应该会为她找最好的医生。而且,我想如果是最后的日子,她也是想陪在司令身边!”何湿衣薄唇紧抿,就算是说到后面的话,脸上的神情也未变分毫。 “我……我不是的。”何心婉焦急的希望辩解些什么,可是又似乎无从说起,只是渐渐的压低了声音。 “好,我与小婉去雅慈官邸。”庄小贤几乎是没有犹豫的答应了,也不去理会何心婉的惊呼。 “嗯,我让司令明天派车过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何湿衣并不去看何心婉,戴上帽子,便出门去。 “湿衣,你等一等。”何湿衣已经打开了车门,庄小贤踩着雪,从官邸里出来。尽管庭院外面已经清扫过了,但雪地湿滑。庄小贤穿着棉拖,走的并不轻松。 “庄姨。”何湿衣微微一笑,扶在车门边的手顿住。 “湿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心的希望让小婉回到司令身边。”庄小贤的表情凝重。 “嗯。”何湿衣轻笑,神情坦然。扶着车门的手不觉间紧了紧。带着水痕的指印烙在黑色光亮的车门上。 “我也是赞同让小婉回到司令身边,只是,如果……如果你。罢了,庄姨希望你与我说的是真心话,不然,要多伤小婉的心。”庄小贤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犀利,连连说了两‘如果’,却终是没有把话说下去,提到何心婉时,神情又变的忧虑起来。 “庄姨,放心吧,司令那边有最好的医生,母亲会没事的。”何湿衣似乎是不仅仅要说服庄小贤,更是要说服自己。声音不觉间增高了几分,伸出双手扶住庄小贤的双肩。 “湿衣,你的手在抖。”庄小贤伸出手握住何湿衣扶在自己双肩上的手,轻轻一叹:“湿衣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要伤害你母亲,知道吗?” “我知道。”何湿衣神色一晦。 “庄姨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快去吧!路上小心。”庄小贤将何湿衣送上车。目送着车子缓缓驶出官邸隐没在山林的路上,才转身进去官邸里面。 何心婉正在吩咐下人整理从竹园带过来的干货,分门别类,用油纸包好。 “你为什么要让我去。”何心婉看着进门的庄小贤微微叹息。 “我知道你恨他,但你也依然忘不掉他。去吧!权当是了一桩心愿。”庄下贤走过去,揽过何心婉轻轻拥住。 “小贤姐。”何心婉终是忍不住伏在庄小贤的肩头微微啜泣起来。“可是,湿衣该怎么办?” “没事的,湿衣已经不是小孩子,他要什么,他自己清楚。”庄小贤轻轻的抚着何心婉的背,其实她有很多的话想要与何心婉说。说她的猜测,说她的顾虑。可是,她却一个字都不忍心说。 官邸外是连绵皑皑的白雪,冷亮着,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冲击。其实,如果身处其间,就会发现并不是想象的那般感觉。但庄小贤还是决定带着何心婉,从温暖的房间里走出去。 也许会寒冷,也许会冻伤,但到底不能因为未知的伤害,而放弃那一片心心恋恋的白。 车子在山间行驶,车速不是很快。隔着汽车的玻璃,偶尔可以看见树枝因为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弯折,然后大片大片的积雪“簌簌”往下掉。林中很寂静,身后的浣圆官邸已经隐忍只能看见一角白墙。 何湿衣自上车后便是一言不发,吴午也不敢说什么。 “吴午,今天是什么日子?”何湿衣突然问向副驾驶上的吴午。 “腊月二十八了。”吴午急忙说道。 原来已经是二十八了,难怪下楼的时候,看见客厅的圆桌上有剪了一半的窗花。老旧一些的习俗,不管在那里,母亲与庄姨都会遵从。红红的窗花,惟妙惟肖的红兔子。母亲也是属兔的,怯怯的母亲真像是一只小兔子。 吴午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何湿衣再说什么。后脑袋对着人等话,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眼将汽车快要下官邸的山路,吴午顺式的回过身来问何湿衣;“少校,我们去那里?” “雅慈官邸。”何湿衣看着车窗外逝过的景物,低沉出声。 吴午微微一愣,更不敢再多说什么。 年关时节市中心的巡逻队出入的格外频繁,汽车还未上延慈路便有警卫队上前盘查。设卡的曹队长,看何湿衣并没有带邀请函或是什么紧急公文。虽然知道何湿衣很受司令器重,但毕竟年关之际,到底显得有些为难。正在踟蹰之际,正看见司令身边近侍部长汪薛见的车子正驶过来,不由得心中一喜。 汪薛见的车驶到关卡处,果然停了下来。汽车一停下,汪薛见便从车里出来,看见何湿衣在此微微皱了皱眉;“何少校?” “汪部长好,在下正要去见司令,不知您能不能行个方便?”何湿衣说的极客气,但语气却冷硬。 “车多嘈杂,司令喜静。何少校就坐在下的车一起进去吧!”汪薛见并不算的热情,但也并无拒绝的意思。 毕竟是司令的近身侍官,进入延慈路虽然还是有很多的岗哨,但汪薛见的车却是一路畅通无阻。 延慈路有极长的斜坡,两边高高的云杉树上覆了厚厚的积雪,只隐约可见点点的深绿。高低的围墙之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网上结了长长的冰溜子,一片冷莹。如此寂寥的长街,衬的车内也格外静寂。 “何少校年轻有为,汪某其实早就有心亲近。上一次的事,汪某实乃奉命行事,还望何少校海涵。”汪薛见侧过身子,脸上是全然的诚恳的神色。 “汪部长言重了,卑职自然体解汪部长的难处。”何湿衣微微一笑。 “如此甚好,甚好。”汪薛见微叹一口气,似乎甚是宽慰的样子。 “何少校任职军部已有数年,不知对南北两地现而今的格局有何看法?”汪薛见问完这些看向何湿衣,眼底全然是一个长官对与部下的殷切之情。 “以在下拙见,南北两地隔间而治,却不是长久之计。北地如今内乱未平,南部又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呢?”何湿衣坎坎而谈,一片闲适,眼中却带着虐显挑衅的神色。 “何少校说的极是,汪某愚钝,却不知何少校这“百步”指的是何人何事?”汪薛见虽然面带微笑,但眼底一抹眸光却格外冷冽。 “康平华家,不正是这个百步吗?”何湿衣轻笑。 “何少校这可真是不巧,鄙人正是出身七台华老司令门下。” “啊!何某失礼了。”何湿衣做惊讶惶恐状,可眼中却依旧带着笑意。 “没有关系,何……”汪薛见微微一笑,好像全然不在意,正准备再说什么,汽车已经停在了雅慈官邸外。 “汪部长我们到了。”何湿衣打断汪薛见想要继续的话,下车离去。 第七章 年节(7) 何湿衣一近官邸,便被眼前的一片竹海镇住心神。 骆荣凯的父亲骆一辰发迹竹园,而临江竹园犹以竹驰名。传闻骆一辰修建官邸之初曾将竹园的上千根竹子移栽至此。大雪持续这样久,许是有人精心看护,并没有竹子被弯折或是断裂,只看见浅薄的雪积压枝头,白绿交叠。 \t去往主宅,还要经过竹林那一段小小的距离。路旁,隔一段便有配枪而立的卫兵。何湿衣走在汪薛见身侧,两人都是静默前行,空气似乎变得格外浅薄。 \t雅慈官邸是老式的深宅高院,因为是年节,朱漆玄铁大门上早已贴了大红的对联。门前的石狮被擦拭的干净,气势逼人。许是门侧立着手执长枪的卫兵,倒显不出喜气。因为有汪薛见在,卫兵们并未阻拦,两人进了大宅汪薛见将何湿衣引至客厅,便去找骆荣凯。 \t骆荣凯出现的格外快。 \t“你这个时候来见我,想与我谈什么?”到底是在官邸里,骆荣凯只着了便服,看上去没有着戎装时的刚硬严肃。 \t“明日,母亲会搬来你这里住。”何湿衣手里端着下人送上的茶盏,上好的西湖龙井,茶香浓郁。 \t“你想要什么?”骆荣凯似是有一瞬间的欢喜,但随即微微皱眉。 \t“我不是您。”何湿衣冷冷一笑。 \t“好。” \t“那卑职告辞了。”何湿衣起身扣好帽檐,行礼离开。 \t“如果我说我想与你母亲成婚,你当怎样想?”骆荣凯微微停顿,神色如常的看向何湿衣。 \t“这个我无权过问,只要你能说服母亲。”何湿衣并未停下脚步,说完这些话人也已经消失在客厅的珠帘之外。 \t站在温暖的厅中,骆荣凯良久不动。桌子上,何湿衣的茶盏还在徐徐的冒着热气,珠帘犹在轻晃。 \t“小汪,与你的属下打声招呼,那日晚上发生的事不可泄露半字。”骆荣凯微微叹一口气,步回书房。 “是。”一直侍立一旁的汪薛见神色如常,到底是混迹军中多年,衣襟下的手指只轻颤了一下,即领命称是。 \t回程的时候,汪薛见安排了司机送何湿衣。临上车时,看向何湿衣的眼神似是别有深意。 \t安静的坐在后座,车上并没有旁人,路旁的景物一闪而逝。何湿衣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将上衣的扣子解开一颗,侧脸看向车外, \t那里是不想要什么,是想要的实在太多。 \t强极则辱的道理还是懂的,那么,情深是否就不寿?在他这里,他绝不会令其言中。 \t是时候,去舒那里一趟了。 锦远舒家并非什么名门望族,舒家人行事低调,在市井之间的名气也不甚显耀。但究其与骆家的关系却是极有渊源。 骆家先辈在骆一辰时期,还只是水务处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官员。当时绵湖大坝还未修葺,遇上大雨的时节洪灾遍迹,水务处的日子并不好过。传闻舒家有个小女儿想了极好的法子治理水患,在那一年救下了好些人。舒家一时荣宠不衰。但好景不长,再一次的洪水来临之际,那舒家的小女儿与舒家一族在一夜之间尽数被洪水溺死。只余下一个孕妇肚中的男婴,尚有一丝气息。 骆一辰因感念舒家功德。遂允诺,有骆家在锦远一天,舒家子孙都可入军为官,有能者可取骆姓而代之。且每一辈舒家主事都有监督骆家继承人之职能,有骆一辰亲笔书信为证。 是以,身为骆家继承人的骆荣凯对舒沉辛格外狠绝而周全。 何湿衣到舒家北苑时,天已阴沉。因为腿疾的缘故,舒沉辛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在北苑度过。踏进侧门,园子里素正在忙乎着堆雪人。明显清减下来的身子在雪中显得格外娇小。舒沉辛正坐在亭中,身边是极大的火炉。 “素,看看谁来了。”往日只有是何湿衣来,都是素最早发现他,看这素愕然回头的表情,何湿衣倒是微微有些不习惯。 “来的正好,快来帮我堆雪人。”看着何湿衣举步要往暖阁里去,素飞快的拽住何湿衣拉他去园子里。 “哎哎,这么冷的天,你倒真是不怕冷的很。”何湿衣被她拽的没法子,只能过去。 园子与暖阁隔着一段距离,是以何湿衣与素说话,舒沉辛并不能听见。 “你这次来又有什么事?”素的语气倒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不若平常的娇嗔可爱,隐隐含着怨气。 何湿衣听到素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讲话,不由微微一愣。素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是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人讲话的,更不论自己。 “上一次为了你的事,他紧赶慢赶的赶回锦远救严小姐。骆司令那里是好商与的人,他最后怒火攻心,都吐了血……你……你就不要再找他了。我希望他安安稳稳的度过这最后的几年……”素的手里还抓着一把雪,小小的手已被雪水冻的通红,水灵的大眼睛隐隐泛着水汽。 何湿衣想起素往日的情状,她本是那样天真的一个女子,正是因为陷入了政治的漩涡,到底被殃及了。眼前突然划过另一张脸,何湿衣握住雪团的手不觉紧了紧;“这是最后一次,不用舒,你就能帮我。” “我?”素微微皱眉,满脸疑惑。 “素,玩一会儿就好了,外面这样冷,你与领湿衣进来。”暖厅里,伴着低微的咳嗽声,舒沉辛的声音传来。 “哎,好嘞。”素眉眼一跳,急忙应承,拉起何湿衣便往暖亭里去。 第七章 年节(8) “那里来这样香的酒。”何湿衣刚步入暖阁便闻到一阵酒香,紧走几步到了舒沉辛的近前,暖炉上果然温有小酒。暖阁要比外间暖和许多,加之温醺醉人的酒味,再怎样疲累的心都不免觉得闲适几分。 何湿衣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如若不是今个儿撞见,几时才能喝到这上好的竹叶青。” “是很久没有与湿衣一起好好喝一场了。”舒沉辛温文一笑,便去拿桌边的酒杯。 “你们慢些喝,我去弄些小菜。”素嘴角微动了一下,终只是笑嘻嘻的说出这些话,临走时朝着何湿衣紧看了几眼,何湿衣了然的回以一笑。 “素那个丫头刚刚与你说了什么?”舒沉辛缓缓的将小酒壶中的酒倒入杯中,脸上的神色平和。 “清浅的事,谢谢大哥。”何湿衣接过酒壶,郑重的将酒倒入舒沉辛的酒杯中。 “你的处境别人不能设身处地,我难道还不清楚吗?”舒沉辛涩然一笑。 “大哥。”何湿衣微微动容,舒沉辛的这一番说词,句句实沉。 “骆荣凯是什么样的人,我帮你,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存着私心。就冲着你这句大哥,你与骆川华,我也定是要选你的。”热酒注入杯中,酒香愈烈。 “大哥,小弟保证,如果有那么一天,小弟定会保你周全。”何湿衣眸子雪亮。 “嗯,大哥有湿衣这句话便足够了。”舒沉辛端起酒杯与何湿衣轻轻相碰。 “严小姐的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这次,我这盆远水差点儿就没来得及浇上。”舒沉辛微微皱眉,以何湿衣办事的周全,绝不会没有在锦远安排妥当之人。 “嗯,是出了些岔子。但我相信那人应该会给我合理的解释。”何湿衣微微点头,眉头一皱,复又释怀。 “你心中有计较我便放心了,严小姐的伤还未好,你今日来并不只是来陪为兄喝酒的吧!” “小弟这次来确实是有事相求,却并不是找大哥。”何湿衣饮一口杯中热酒,热辣的酒味直冲喉头,整个身子顿觉异常暖实。 “哦,是吗?”舒沉辛转向园子里,只见素正端着托盘,穿过园子里的梅树朝着暖阁这边来。 “我要找的人来了。”何湿衣暖声一笑。 “哎呦,冷死我了,你们没有喝完吧!好歹给我留一口。”素一放下托盘便跻身蹲到暖炉边,搓着手取暖。 “没有,给。”舒沉辛宠溺一笑,伸手将手里的酒杯递予素。 素本已伸出了手来,可是看着舒沉辛递过来的酒杯正是他自己刚刚用过的,微微一愣顿在当场。 “怎么?嫌弃。”舒沉辛微微受伤的神色。 “没有,没有。”素连连罢手,急忙接过酒杯,喝下杯中的热酒。许是太着急了,一不小心便被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舒微微皱眉,小心的拍抚素的背,眼中是极尽的宠溺。 何湿衣站在这二人之间,闲然的看了一会儿,便悄声踱至到窗前。外面天已黑沉,一阵寒风吹进半敞的窗户,阵阵冷香飘来。何湿衣突然记起,这院子里本就有一片梅树。进门的时候心里有事,倒也并不曾留意。 “湿衣,已经很晚了,你晚上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喝了酒素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不了,我回去还有事。大哥将素借我片刻,让她送送我可好?”何湿衣站在窗前,带着笑意的眼神打趣的看向素。 “有何不可。”舒沉辛略显不自在的轻咳一声。 园子里点了灯火,寂寂的寒风中,尽管裹了厚实的衣服,行走的人还是会不自觉得缩伏起来,想要更贴近身体。素走在前面,步履轻盈。 “素,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素的心情似乎极好。 “我想送严小姐出国。” “啊!”素蓦然回头,地上湿滑,人差点栽倒在雪地中,幸得何湿衣出手相扶。“军部会肯让严小姐离开锦远吗?” “不知道,所以我想请您父亲帮忙。”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素的声音有些沉郁。 素的情况何湿衣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除了素的父亲廖部长,他不能想到更好的人选。这样做,是很为难素的,但他并没有其他的办法。 “好,你给我时间,我去试试。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素提起精神猝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何湿衣已经猜到素想要说什么。 “军务上的事,我不想舒大哥再插手。” “好。” 尽管,北苑距离浣圆官邸并不很远。但雪地行车难,何湿衣回到官邸时夜已黑沉。 何湿衣进去官邸,大厅里还是灯火通明。何心婉许是听到了汽车声,正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看见何湿衣便不由得顿在那里,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您怎么还没休息?”何湿衣看着何心婉的样子,衣袖下的手不觉紧了紧。 “本来是要睡了……你吃饭了没?”何心婉簌簌的想要解释,突又想到紧要的事儿似的,抬起头看向何湿衣。 “还没。”何湿衣微微皱眉,今天忙了一天,真是没吃过饭。这会儿被提起,倒是觉得很饿了。 “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何心婉急忙开口,说着话人已经疾步下来楼上。 “嗯,已经很晚了,随便弄点儿就成。”何湿衣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味,缓声道。 “好。”何心婉显得格外高兴,声音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 何心婉去了小厨房,大厅里又恢复静寂。何湿衣在楼梯处略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上去楼上。而是转身去了何心婉去到的地方——小厨房。 厨房是新式的装修,地砖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净亮。因为平时甚少用,并没有油烟味,却是说不出的干净整洁,连着刀具砧板都是极新的。 何心婉正低着头洗香菇,何湿衣看一眼那经水一泡变得格外充实的香菇,微微一愣。何心婉听到脚步声回头正撞见何湿衣。 “这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很久没吃过了……”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何心婉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下面呢?”何湿衣揭开锅盖看了看。 “嗯。” “您的厨艺还是没什么长进啊!”何湿衣微微一笑。 “怎么会……”何心婉脸上略红,想要辩解,却也找不出辩解的话来。 厨房本就不大,何湿衣一走进来越发显得小起来。何心婉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拿起洗好的香菇递给何湿衣;“下到锅里。” 何湿衣依言接过,将半盘洗好的香菇倒入锅中。一揭开锅盖,下了汤料的浓汤顿时香气扑鼻。站在这样暖小的地方,闻着熟悉的香味,何湿衣顿觉得整个胃都是暖溢的。 何心婉已经洗好了手,站到何湿衣身旁,静静的看着正在煮沸的汤面。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讨厌我拿面应付你的一日三餐了。”何心婉说着话,嘴角泛起苦涩。 “怎么不记得,那样多的吃食可做,您怎么偏偏就只会煮面呢?”何湿衣淡淡一笑,看向母亲。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做别的什么总也做不好。”锅里的面已煮好,何心婉拿了碗来盛。团团的白汽翻腾在母子间,看着水汽迷蒙里的母亲,何湿衣心里猝然一痛。 “要不要也来点儿。”看见锅里还剩很多,何湿衣轻声询问。 饭桌上的瓷瓶里,不知是何时插了一把梅花。淡白淡白的颜色,如果不是闻见了香味,在这莹白的灯光下稍不注意便极容易被忽视掉。 隔着淡淡的梅花,母子各自静静的吃着碗里的面食。 “您去了那边要注意身体,听医生的话。”何湿衣的语气显得有几分郑重。 “明天就要去吗?”何心婉微微显得有些犯难的样子。 “嗯。”何湿衣夹起碗里的面大口吃起来。 “严小姐还病着,要不等过几天……” “马上快过年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我陪着她。”何湿衣低声道。 “嗯。”何心婉见何湿衣执意,恐母子间再生隔阂,便只好作罢。 第七章 年节(9) “那里来这样香的酒。”何湿衣刚步入暖阁便闻到一阵酒香,紧走几步到了舒沉辛的近前,暖炉上果然温有小酒。暖阁要比外间暖和许多,加之温醺醉人的酒味,再怎样疲累的心都不免觉得闲适几分。 何湿衣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如若不是今个儿撞见,几时才能喝到这上好的竹叶青。” “是很久没有与湿衣一起好好喝一场了。”舒沉辛温文一笑,便去拿桌边的酒杯。 “你们慢些喝,我去弄些小菜。”素嘴角微动了一下,终只是笑嘻嘻的说出这些话,临走时朝着何湿衣紧看了几眼,何湿衣了然的回以一笑。 “素那个丫头刚刚与你说了什么?”舒沉辛缓缓的将小酒壶中的酒倒入杯中,脸上的神色平和。 “清浅的事,谢谢大哥。”何湿衣接过酒壶,郑重的将酒倒入舒沉辛的酒杯中。 “你的处境别人不能设身处地,我难道还不清楚吗?”舒沉辛涩然一笑。 “大哥。”何湿衣微微动容,舒沉辛的这一番说词,句句实沉。 “骆荣凯是什么样的人,我帮你,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存着私心。就冲着你这句大哥,你与骆川华,我也定是要选你的。”热酒注入杯中,酒香愈烈。 “大哥,小弟保证,如果有那么一天,小弟定会保你周全。”何湿衣眸子雪亮。 “嗯,大哥有湿衣这句话便足够了。”舒沉辛端起酒杯与何湿衣轻轻相碰。 “严小姐的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这次,我这盆远水差点儿就没来得及浇上。”舒沉辛微微皱眉,以何湿衣办事的周全,绝不会没有在锦远安排妥当之人。 “嗯,是出了些岔子。但我相信那人应该会给我合理的解释。”何湿衣微微点头,眉头一皱,复又释怀。 “你心中有计较我便放心了,严小姐的伤还未好,你今日来并不只是来陪为兄喝酒的吧!” “小弟这次来确实是有事相求,却并不是找大哥。”何湿衣饮一口杯中热酒,热辣的酒味直冲喉头,整个身子顿觉异常暖实。 “哦,是吗?”舒沉辛转向园子里,只见素正端着托盘,穿过园子里的梅树朝着暖阁这边来。 “我要找的人来了。”何湿衣暖声一笑。 “哎呦,冷死我了,你们没有喝完吧!好歹给我留一口。”素一放下托盘便跻身蹲到暖炉边,搓着手取暖。 “没有,给。”舒沉辛宠溺一笑,伸手将手里的酒杯递予素。 素本已伸出了手来,可是看着舒沉辛递过来的酒杯正是他自己刚刚用过的,微微一愣顿在当场。 “怎么?嫌弃。”舒沉辛微微受伤的神色。 “没有,没有。”素连连罢手,急忙接过酒杯,喝下杯中的热酒。许是太着急了,一不小心便被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舒微微皱眉,小心的拍抚素的背,眼中是极尽的宠溺。 何湿衣站在这二人之间,闲然的看了一会儿,便悄声踱至到窗前。外面天已黑沉,一阵寒风吹进半敞的窗户,阵阵冷香飘来。何湿衣突然记起,这院子里本就有一片梅树。进门的时候心里有事,倒也并不曾留意。 “湿衣,已经很晚了,你晚上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喝了酒素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不了,我回去还有事。大哥将素借我片刻,让她送送我可好?”何湿衣站在窗前,带着笑意的眼神打趣的看向素。 “有何不可。”舒沉辛略显不自在的轻咳一声。 园子里点了灯火,寂寂的寒风中,尽管裹了厚实的衣服,行走的人还是会不自觉得缩伏起来,想要更贴近身体。素走在前面,步履轻盈。 “素,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素的心情似乎极好。 “我想送严小姐出国。” “啊!”素蓦然回头,地上湿滑,人差点栽倒在雪地中,幸得何湿衣出手相扶。“军部会肯让严小姐离开锦远吗?” “不知道,所以我想请您父亲帮忙。”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素的声音有些沉郁。 素的情况何湿衣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除了素的父亲廖部长,他不能想到更好的人选。这样做,是很为难素的,但他并没有其他的办法。 “好,你给我时间,我去试试。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素提起精神猝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何湿衣已经猜到素想要说什么。 “军务上的事,我不想舒大哥再插手。” “好。” 尽管,北苑距离浣圆官邸并不很远。但雪地行车难,何湿衣回到官邸时夜已黑沉。 何湿衣进去官邸,大厅里还是灯火通明。何心婉许是听到了汽车声,正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看见何湿衣便不由得顿在那里,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您怎么还没休息?”何湿衣看着何心婉的样子,衣袖下的手不觉紧了紧。 “本来是要睡了……你吃饭了没?”何心婉簌簌的想要解释,突又想到紧要的事儿似的,抬起头看向何湿衣。 “还没。”何湿衣微微皱眉,今天忙了一天,真是没吃过饭。这会儿被提起,倒是觉得很饿了。 “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何心婉急忙开口,说着话人已经疾步下来楼上。 “嗯,已经很晚了,随便弄点儿就成。”何湿衣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味,缓声道。 “好。”何心婉显得格外高兴,声音似乎也变得轻快起来。 何心婉去了小厨房,大厅里又恢复静寂。何湿衣在楼梯处略站了一会儿,终是没有上去楼上。而是转身去了何心婉去到的地方——小厨房。 厨房是新式的装修,地砖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净亮。因为平时甚少用,并没有油烟味,却是说不出的干净整洁,连着刀具砧板都是极新的。 何心婉正低着头洗香菇,何湿衣看一眼那经水一泡变得格外充实的香菇,微微一愣。何心婉听到脚步声回头正撞见何湿衣。 “这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很久没吃过了……”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何心婉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下面呢?”何湿衣揭开锅盖看了看。 “嗯。” “您的厨艺还是没什么长进啊!”何湿衣微微一笑。 “怎么会……”何心婉脸上略红,想要辩解,却也找不出辩解的话来。 厨房本就不大,何湿衣一走进来越发显得小起来。何心婉算着时候差不多了,拿起洗好的香菇递给何湿衣;“下到锅里。” 何湿衣依言接过,将半盘洗好的香菇倒入锅中。一揭开锅盖,下了汤料的浓汤顿时香气扑鼻。站在这样暖小的地方,闻着熟悉的香味,何湿衣顿觉得整个胃都是暖溢的。 何心婉已经洗好了手,站到何湿衣身旁,静静的看着正在煮沸的汤面。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讨厌我拿面应付你的一日三餐了。”何心婉说着话,嘴角泛起苦涩。 “怎么不记得,那样多的吃食可做,您怎么偏偏就只会煮面呢?”何湿衣淡淡一笑,看向母亲。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做别的什么总也做不好。”锅里的面已煮好,何心婉拿了碗来盛。团团的白汽翻腾在母子间,看着水汽迷蒙里的母亲,何湿衣心里猝然一痛。 “要不要也来点儿。”看见锅里还剩很多,何湿衣轻声询问。 饭桌上的瓷瓶里,不知是何时插了一把梅花。淡白淡白的颜色,如果不是闻见了香味,在这莹白的灯光下稍不注意便极容易被忽视掉。 隔着淡淡的梅花,母子各自静静的吃着碗里的面食。 “您去了那边要注意身体,听医生的话。”何湿衣的语气显得有几分郑重。 “明天就要去吗?”何心婉微微显得有些犯难的样子。 “嗯。”何湿衣夹起碗里的面大口吃起来。 “严小姐还病着,要不等过几天……” “马上快过年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我陪着她。”何湿衣低声道。 “嗯。”何心婉见何湿衣执意,恐母子间再生隔阂,便只好作罢。 第七章 年节(10) 如果不是身边坐着吴午,看见眼前卫兵肃严,戒备森严的白色建筑,小西肯定是忍不住逃跑的。其实跟着小姐这么些年,富丽堂皇的房子也不是见过一些的。只是,眼前的这片处所还是令小西猝然的生了畏惧。 不仅是它所处的位置,以及大门前握枪挺立的卫兵,更加是吴午略显犹豫的话语;“小西,你家小姐就在里面与少校在一起。” 这是什么地方!浣园官邸,与川华公子的惠仁官邸有着“公子双邸”之称的官邸所在。小西虽年纪尚小,但在某些方面却异常的通透,不亚于清浅的敏锐。 “我家小姐还好吗?”小西轻声问吴午,脸上是难掩的焦急。 “严小姐受了些伤,不过这几日调养大抵也渐好了。”吴午斟酌着措词,万怕吓住了眼前的小姑娘。 “嗯。”小西听了略略安静下来。 吴午则被眼前小丫头的镇定惊住。一般人家的小丫鬟听说自家主子刚从监牢里放出来,那个不会是一惊一乍,眼前这位倒是个特例。 下了车,小西被引至官邸。 进了镂花涂漆的大铁门,眼前便是一片敞阔的空地,雪已被清扫,地上贴了红绿相间的地砖,拼凑成一个个规律的花形,说不出的洋气好看。略往里间走,花木渐多起来,两边是大大长长的花坛子。只是因为在雪天里,花木都被白雪覆盖,辨不分明,只能看见一重一重的白团,间或露出几点绿色。 大厅里的佣人看见来了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极恭敬的向吴午和小西行了礼。小西半是震赫,半是慌忙的回了礼去。 吴午领小西上去二楼,一片宁静。 房间的门半敞开着,吴午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 小西站在吴午身边,透过间隙正好可以看见靠近窗边的位置。沙发上清浅好似睡着了,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盖了厚厚的毛毯,头枕在何湿衣的膝上。何湿衣左手拿着一本说,右手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划过清浅的发间。 窗帘的一层纱幔被放下,暖软的阳光缓缓的泄在沙发上的两人身上,一室安绵。 小西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一动,止住吴午正准备敲门的手,拉着他便要下楼去。 “是谁?”何湿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属下带小西过来了。”吴午听见何湿衣的声音,便走近门边回话。 “是小西吗?小西来了。”簌簌的衣料声之后,隐约传出清浅的声音,虽然不甚清楚却是分外的激动。 “小姐。”小西听到清浅的声音,早已撇开吴午,疾步进去了房间。 房间里,清浅已从沙发上做起。看见冲进门来的小西,止不住咧嘴一笑。小西进来了房间,看了看坐在清浅旁边的何湿衣,极力忍住上前拥住清浅的冲动。只手足无措的站在清浅的近前。 “幸亏小西打发人将玉镯送来竹园,不然我哪里能这样快赶回锦远。你得与你家小姐要些赏才行呀!”何湿衣知道是因为自己在旁,主仆二人拘谨,笑了笑便起身;“我还有些事,你们慢慢聊。” “小姐。”待何湿衣与吴午出了门去,小西便是一头扎进了清浅的怀中,说话的声音已微微带着哭腔。 “没事了,没事了。”清浅轻轻的拍抚着小西,细细的安慰。“家里的人可好?” “大家都……都很好,李……李叔将店里的生意打理的也很好。”小西看着清浅好好的样子,止不住高兴的笑了。可是,因为哭过一场,声音还是止不住的哽咽。这样倒是越发的显得孩子气。 “你这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清浅宠溺的敲敲小西的头。 “小姐,何少校是什么人?您怎么会被放出来的?我们是不是,以后就呆在这里不走了。”小西一脸喜气又带着些许疑问的,看向清浅。 “我还没想好。”清浅声音低哑,脸上竟显出几分涩然。 因为有清浅在,小西来官邸不过一日,也便适应了下来。 何湿衣今日得空出去了一趟,回来便是看到了怎样的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刚下车,何湿衣远远的就看到清浅和丫鬟小西在门口。自从小西来了,清浅似乎越发转好。早上的时候,问过医生已被获准下地走动走动。 “啊!”清浅一直专注于和小西软磨硬泡,何湿衣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未发觉。 “何少校,小姐死缠烂打要出门看雪景。”小西被接来负责照顾清浅,自然是格外小心翼翼。 终于被获准下床走动,清浅怎肯在床上僵卧着。再说,浣园山上的雪景,那里是能轻易见到的。记得以前还是在华大的时候,组织游玩的时候也曾经和夏学长来过。但只是远远的看了个外围,就被哨兵拦住。 浣园官邸傍山而建,周围都是茂林密树。四时美景各有不同的韵味,这雪景尤为甚。因为山势较高,整个锦远城中的积雪都已融化了,浣园山顶之上却还可以看到半截白雪覆盖山尖。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雪景,保证不会伤筋动骨。”清浅一脸乞色的看着何湿衣。 “天寒地冻,有什么好看的。门口风大快扶你家小姐进去。”何湿衣皱皱眉头,身体还没好,那里经得起外面的寒气。 盯着清浅被小西扶着进去里面。 吃饭的时候,清浅只是略略吃了一点就准备上楼。 “哎!我们出去吧!”何湿衣将手中的碗筷放下起身,朝清浅上楼的身影说道。 清浅微微愣神,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我们去看雪景。”何湿衣抬起手伸向台阶上的清浅。 “算了吧!“到底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清浅看看外面已经灰蒙蒙的天,以及何湿衣一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到底小孩子心性,不管怎样,何湿衣都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好。 “真的吗?那下来吃饭吧!”清浅一声惊呼,身子已经被何湿衣抱下了台阶,略走几步,便放到餐桌前的椅子上。 “你……”清浅窝在椅子里,脸上滚烫。 偷看一眼对面的何湿衣,只见他正面不改色的吃着碗里的饭菜,全无不自在。清浅只能犹犹豫豫的拿起碗筷,埋头吃饭。 “也……也许现在外面的雪景,这个时候去看……会与众不同……也说不一定呢!”吃的差不多了,清浅犹豫了半天终是忍不住。 “我吃饱了,你慢慢吃,我先上去了。”看到何湿衣一脸平静地喝汤,并不理会自己。清浅知道自己上当了,焉焉地起身准备离席。 “等以后再下雪,带你上山顶去看雪。”略走了几部,何湿衣的声音传来。 “这可是你说的,而且是要在浣圆官邸的。”何湿衣看着清浅急切的样子,毫无疑问的,如果可以,清浅肯定恨不能要自己当面给她立个字据。 “小心!”清浅回转过身,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一把抓住了何湿衣端碗的手。何湿衣手微微一颤,碗里的汤洒了不少。何湿衣小心的保护着碗里还剩下的汤,小声呵责清浅道。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清浅的道歉毫无诚意可言,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已是喜笑颜开的样子。 何湿衣默不作声的喝完碗里剩下的汤,眼角余光是清浅欢快上楼的身影。 第八章 春日(1) 如果不是身边坐着吴午,看见眼前卫兵肃严,戒备森严的白色建筑,小西肯定是忍不住逃跑的。其实跟着小姐这么些年,富丽堂皇的房子也不是见过一些的。只是,眼前的这片处所还是令小西猝然的生了畏惧。 不仅是它所处的位置,以及大门前握枪挺立的卫兵,更加是吴午略显犹豫的话语;“小西,你家小姐就在里面与少校在一起。” 这是什么地方!浣园官邸,与川华公子的惠仁官邸有着“公子双邸”之称的官邸所在。小西虽年纪尚小,但在某些方面却异常的通透,不亚于清浅的敏锐。 “我家小姐还好吗?”小西轻声问吴午,脸上是难掩的焦急。 “严小姐受了些伤,不过这几日调养大抵也渐好了。”吴午斟酌着措词,万怕吓住了眼前的小姑娘。 “嗯。”小西听了略略安静下来。 吴午则被眼前小丫头的镇定惊住。一般人家的小丫鬟听说自家主子刚从监牢里放出来,那个不会是一惊一乍,眼前这位倒是个特例。 下了车,小西被引至官邸。 进了镂花涂漆的大铁门,眼前便是一片敞阔的空地,雪已被清扫,地上贴了红绿相间的地砖,拼凑成一个个规律的花形,说不出的洋气好看。略往里间走,花木渐多起来,两边是大大长长的花坛子。只是因为在雪天里,花木都被白雪覆盖,辨不分明,只能看见一重一重的白团,间或露出几点绿色。 大厅里的佣人看见来了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极恭敬的向吴午和小西行了礼。小西半是震赫,半是慌忙的回了礼去。 吴午领小西上去二楼,一片宁静。 房间的门半敞开着,吴午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 小西站在吴午身边,透过间隙正好可以看见靠近窗边的位置。沙发上清浅好似睡着了,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盖了厚厚的毛毯,头枕在何湿衣的膝上。何湿衣左手拿着一本说,右手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划过清浅的发间。 窗帘的一层纱幔被放下,暖软的阳光缓缓的泄在沙发上的两人身上,一室安绵。 小西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一动,止住吴午正准备敲门的手,拉着他便要下楼去。 “是谁?”何湿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属下带小西过来了。”吴午听见何湿衣的声音,便走近门边回话。 “是小西吗?小西来了。”簌簌的衣料声之后,隐约传出清浅的声音,虽然不甚清楚却是分外的激动。 “小姐。”小西听到清浅的声音,早已撇开吴午,疾步进去了房间。 房间里,清浅已从沙发上做起。看见冲进门来的小西,止不住咧嘴一笑。小西进来了房间,看了看坐在清浅旁边的何湿衣,极力忍住上前拥住清浅的冲动。只手足无措的站在清浅的近前。 “幸亏小西打发人将玉镯送来竹园,不然我哪里能这样快赶回锦远。你得与你家小姐要些赏才行呀!”何湿衣知道是因为自己在旁,主仆二人拘谨,笑了笑便起身;“我还有些事,你们慢慢聊。” “小姐。”待何湿衣与吴午出了门去,小西便是一头扎进了清浅的怀中,说话的声音已微微带着哭腔。 “没事了,没事了。”清浅轻轻的拍抚着小西,细细的安慰。“家里的人可好?” “大家都……都很好,李……李叔将店里的生意打理的也很好。”小西看着清浅好好的样子,止不住高兴的笑了。可是,因为哭过一场,声音还是止不住的哽咽。这样倒是越发的显得孩子气。 “你这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清浅宠溺的敲敲小西的头。 “小姐,何少校是什么人?您怎么会被放出来的?我们是不是,以后就呆在这里不走了。”小西一脸喜气又带着些许疑问的,看向清浅。 “我还没想好。”清浅声音低哑,脸上竟显出几分涩然。 因为有清浅在,小西来官邸不过一日,也便适应了下来。 何湿衣今日得空出去了一趟,回来便是看到了怎样的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刚下车,何湿衣远远的就看到清浅和丫鬟小西在门口。自从小西来了,清浅似乎越发转好。早上的时候,问过医生已被获准下地走动走动。 “啊!”清浅一直专注于和小西软磨硬泡,何湿衣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未发觉。 “何少校,小姐死缠烂打要出门看雪景。”小西被接来负责照顾清浅,自然是格外小心翼翼。 终于被获准下床走动,清浅怎肯在床上僵卧着。再说,浣园山上的雪景,那里是能轻易见到的。记得以前还是在华大的时候,组织游玩的时候也曾经和夏学长来过。但只是远远的看了个外围,就被哨兵拦住。 浣园官邸傍山而建,周围都是茂林密树。四时美景各有不同的韵味,这雪景尤为甚。因为山势较高,整个锦远城中的积雪都已融化了,浣园山顶之上却还可以看到半截白雪覆盖山尖。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雪景,保证不会伤筋动骨。”清浅一脸乞色的看着何湿衣。 “天寒地冻,有什么好看的。门口风大快扶你家小姐进去。”何湿衣皱皱眉头,身体还没好,那里经得起外面的寒气。 盯着清浅被小西扶着进去里面。 吃饭的时候,清浅只是略略吃了一点就准备上楼。 “哎!我们出去吧!”何湿衣将手中的碗筷放下起身,朝清浅上楼的身影说道。 清浅微微愣神,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我们去看雪景。”何湿衣抬起手伸向台阶上的清浅。 “算了吧!“到底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清浅看看外面已经灰蒙蒙的天,以及何湿衣一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到底小孩子心性,不管怎样,何湿衣都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好。 “真的吗?那下来吃饭吧!”清浅一声惊呼,身子已经被何湿衣抱下了台阶,略走几步,便放到餐桌前的椅子上。 “你……”清浅窝在椅子里,脸上滚烫。 偷看一眼对面的何湿衣,只见他正面不改色的吃着碗里的饭菜,全无不自在。清浅只能犹犹豫豫的拿起碗筷,埋头吃饭。 “也……也许现在外面的雪景,这个时候去看……会与众不同……也说不一定呢!”吃的差不多了,清浅犹豫了半天终是忍不住。 “我吃饱了,你慢慢吃,我先上去了。”看到何湿衣一脸平静地喝汤,并不理会自己。清浅知道自己上当了,焉焉地起身准备离席。 “等以后再下雪,带你上山顶去看雪。”略走了几部,何湿衣的声音传来。 “这可是你说的,而且是要在浣圆官邸的。”何湿衣看着清浅急切的样子,毫无疑问的,如果可以,清浅肯定恨不能要自己当面给她立个字据。 “小心!”清浅回转过身,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一把抓住了何湿衣端碗的手。何湿衣手微微一颤,碗里的汤洒了不少。何湿衣小心的保护着碗里还剩下的汤,小声呵责清浅道。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清浅的道歉毫无诚意可言,嘴上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已是喜笑颜开的样子。 何湿衣默不作声的喝完碗里剩下的汤,眼角余光是清浅欢快上楼的身影。 第八章 春日(2) 转眼已是三十,清浅没想到,这个年,竟是要与何湿衣在浣园官邸里度过了。 还记的去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因为说了不吉利的话,被自己碎念了好久。转眼之间,父女两人已经是南北相望,不知道此刻父亲在干什么? 官邸管家做事很周全,所有年节所需的东西都已经准备齐整。几个年纪小的佣人围在一处,忙着贴春联、包饺子,清浅却全没这些心思。 何湿衣进门的时候,便看到清浅坐在窗下。 窗户还是微微敞着的,清浅手里拿着一本书,并不曾翻看。眼睛长久的盯着窗外的某处,静静的发着呆。 年关在即,是想起了严伯父吧! “清浅,看看我带谁来了。”矗立了一会儿,何湿衣向清浅喊道。 “李叔、匡伯、秦上校你们怎么来了。”清浅一下子看到这许多熟悉的人,惊喜不已。自从被送进来浣园官邸,除了与潘芊芊见过一面,清浅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外人。 “小姐,你还好吧!”匡伯到底年纪大了,又是看着清浅长大的,对清浅的感情自然是不同一般,走过来上下打量清浅。 “匡伯,我都好好的,您放心。”清浅看到这位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者,不觉眼眶微热。匡伯看清浅虽消瘦了许多但脸上还算红润,大抵放下心:“幸亏有何少校在。” “他们今天过来,可都是来陪你过年的。”何湿衣站在清浅身旁,看二人间渐起的悲绪,忙语气轻快道。 “是吗?”清浅一听心中欢喜,眸子新亮的问向匡伯。 “正是,正是。何少校想的周到,亲自去府里接的我与你李叔。”匡伯连连称是。 “小丫头,这伤痛养着这么些日子也算好了吧!快快去给哥哥我包饺子吃。不准偷懒。”秦一谦是很热闹的人,那里经的住他们一行人的磨蹭,急不可耐的就要推清浅去厅里包饺子。 “她身子还没好。”何湿衣本就站在清浅身边,怎肯容秦一谦“放肆”。一伸手,已经将清浅揽入怀中。 “好,我这就去给大哥包饺子。”众人在场,何湿衣做出此举动。清浅顿时羞怯不已,忙快快的离开何湿衣的怀中,便要往厅里去。 “我也去。”何湿衣急忙跟去,后面一行人自然不落人后。霎时,长长的餐厅桌上围满了人。 一群人嬉闹着包完桌上的饺子,天已渐黑,年夜饭也端上了餐桌。 饭桌上,说起严老爷,气氛似乎一下子伤感起来。 “现在,都在传闻老……老爷已经病死在狱中,小姐不是真的吧?”管家老李与严业正虽明为主仆,实则情似兄弟。自从严业正与清浅双双被抓入狱,他便一边照料严家生意,一边设法解救严家父女,但奔波数月苦无结果。 小姐已被何少校救了出来,那么,关于老爷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呢? 清浅看了何湿衣一眼,没想到外界关于父亲的传闻竟然是这样。毕竟攸关潘芊芊的性命,清浅虽然极想告诉李叔父亲的下落,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严伯父并没有死,只是被人劫走了。严伯父在锦远的医界毕竟还很有威望,军部想要压下事态,是以如此处理。”何湿衣的话让一桌子人转移了视线。 “哦!原来是这般。”老李听完,甚是欢喜,似乎也安下心来,。 坐在桌前的吴午却是浑身一震,何少校竟将这样秘而不宣的事搬到饭桌上聊起来。坊间虽是有传言,但军部一日不发布确切的消息,那传言也只是传言。 “既是如此,那严老爷会是被谁劫走的呢?”秦一谦坐在何湿衣下手,端着酒杯眉头微皱;“清浅妹子,你爹可有与之交好的人。” “好像没有,与父亲来往的人多不过一些病人罢了。”清浅一听心头一跳,极力佯装不知情的样子。 “哦,这倒怪了。”秦一谦举起酒杯,甚为不解。 “说不定是老爷往日救过的病人听说老爷入了狱,所以出手相救。”匡伯突然眼前一亮。 “不管怎样,老爷呆在外面总好过在监狱里受苦。估计等风声一过,老爷就会联系我们。”老李担心的太久,得了这样一个消息,又是何湿衣说的,自然是牢牢抓住,深信不已。 “嗯,只要父亲不呆在监狱就好。李叔,这些日子幸亏有你顾着家里,我敬您一杯。”清浅说着已经起身举起酒杯。 有了这个开始,下面自然是要一一敬过,一圈下来,清浅已微微醉醺。 官邸里备了好些烟花炮仗,吃过饭后一群人便到院子里放烟火。清浅本就是喜静的性子,又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便只静静的站在何湿衣近前,看着小西和一竿年纪尚小的佣人在院子里嬉闹。 几乎每个人手上都发了几根耍着玩的烟花,清浅看着手里的烟花伴着“哧哧”的响声炫彩的花火一会儿便不见。再看一眼站在近旁默默而立的何湿衣,心里竟是没由来的空茫。 父亲已经离开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砰”不知是谁点燃了地上的烟火,伴着一声一声轰天震响,绚烂的烟花在头顶上绽放。清浅手里捏着小烟花,仰头去望夜空上此起彼伏的花火。一双温暖的手捂到耳边,阻挡了声声震响。 这双手带着暖暖的的温度,柔软的触感。 烟火放完,清浅的醉意也愈来愈浓。送走一行人,回来官邸的路上,清浅已是微微靠伏在小西身上。 “你先去休息吧!我送你家小姐上去。”走近楼梯,小西连连喊了几声清浅,可清浅都是恍惚的情状。何湿衣走过去抱起清浅,低声对小西说道。 “是。”小西乖巧的应对,转身退下。 楼梯上铺了厚厚地毯,踩上去并没有声音。何湿衣抱着酒醺恍惚的清浅一步一步朝着二楼去。靠墙的壁灯散发着微光,照亮前路。何湿衣走的极慢,浅淡的背影洒落在白净的墙上,墙随影动。 怀中的人略动了一下,何湿衣低头去看,清浅似乎微微转醒,拨弄着他军装上的扣子。 “严清浅,你在干什么!”清浅埋着头研究何湿衣身上扣子时,呼出的温热气息,在何湿衣的脖间若有似无的抚过。何湿衣喉头微紧,语气不觉严肃几分。 “真是小气,不就是一粒扣子嘛!不看就不看。”清浅似乎还很清明,对何湿衣的怒意深感不满。小性子开始发作,抓紧何湿衣胸前的衣服扭过头去。 何湿衣静默不语,大步朝着楼上去。 回到房中,何湿衣轻轻的将陷入昏睡的清浅放下。一起身却觉得身上一紧,原来是清浅抓着自己的衣服未曾松手。隐约间,听到了她的一声呓语“何湿衣”。心里似乎是被春风填的满实,就那样低着身子,打量着眼前的人儿。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两颊微微泛着红。细细看去,红晕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微微的细汗。何湿衣就着手,轻轻的为她擦拭,到后来竟是移不开手。轻抚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其实长的也不是国色天香,可偏偏就是烙在了自己的心上! 指腹下一片酥麻,何湿衣是再也忍不住。就这样,低下头去,浅浅的一吻。再抬起头时,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滚烫。 再低头去看,酒醉的清浅却还在昏睡中。 第八章 春日(3) 早晨阳光透不过厚重的窗帘,房间一片迷蒙,如绵软的绸。 清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手臂沉重,抬眼去看,何湿衣正趴伏在床边,一只手正紧扣着她的十指。 清浅小心的微抬起身子,靠近何湿衣的床侧,细细打量。 光线略显晦暗,月白的床单更衬的何湿衣一张俊容清冷薄凉。嘴唇偏薄,微微紧抿着,就算是在睡梦中,眉眼还是微微蹙着。 “真是喜欢皱眉。”清浅不觉间伸出手指,轻巧划过何湿衣的眉边。 略看了一会儿,看何湿衣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清浅小心翼翼的穿上衣服,准备起床。 下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床边的柜子,受伤的手一阵猝痛,清浅不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瞄一眼何湿衣,床边的人竟还未察觉。清浅庆幸的将毛毯搭在何湿衣身上,进去里间洗漱。 掬起一捧热水,镜中的自己,比之几日前好像又红润了不少。清浅微微一笑,不觉便想起外间的那个人。清浅洗漱出来,床边的人也无醒来的迹象,清浅本已准备下楼,好似突然醒觉过来,疾步走到何湿衣近前,探手去摸何湿衣的额头,一手烫热。 医生来的极快,吃过药,打了针,何湿衣的精神似乎又开始好起来。 “病了这么久,怎么都不说出来?”清浅的语气,心疼大于责备。 “并不是很严重,我以为挺一挺就会过去,哭了?”何湿衣细看清浅眼圈微红的样子,轻声问道。 “是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清浅本是极力忍耐,可何湿衣轻轻的一句,眼里的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滴滴落下。 “傻丫头,人那有不生病的,我这病一病也好,正好趁着这过年清闲,将这一年的病都给病了。”何湿衣就着袖口,轻轻拭去清浅颊边的眼泪。 “你又在哄人,那有你这样的说法。”清浅破涕轻笑。 “世界上这么多的人,我就只乐意哄你。”何湿衣本是极少开玩笑的,这样的一句话半带着笑意讲出来,清浅只觉得心头又暖又涩。 “清浅,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何湿衣的神情微微严肃。 “嗯。”清浅还沉浸在何湿衣刚刚的那句话里。 “我想找个时机,安排你出国留学。”何湿衣的声音很平稳,可被子底下的手却已然紧握成拳。 “啊!”清浅霎听见,惊愣抬头。略过了一会儿,便只轻轻的应着“嗯,好。” “伯父的事情,军部一时间绝不会罢手。你出国去避一避,等到事态放下了,我再去国外接你,到时候……”何湿衣静静的说着,一室静寂。 许久都没有听到清浅的回应,何湿衣微侧过头来。眼神小小的看向清浅,语气轻缓“你不愿意?” “怎么会呢?”清浅抬起头,笑着面向何湿衣。自遇见你,你事事为我考虑的周全,时时小心翼翼的关互着我的心情。 我,何德何能。 初二的时候,何心婉来了浣园官邸,并带来一个消息,她将要与骆荣凯结婚。何湿衣对这个消息极为火大,当场便拍响了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乒乒作响。 清浅与庄小贤早已退到楼上,留给母子二人一片安静。 “您怎么能嫁给他。”何湿衣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否决。 “我一定要嫁给他。”何心婉似乎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怒赶何湿衣离家的决绝母亲,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何湿衣可以清明的看到母亲眼中的坚持。 “为什么?您难道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当年华寄伊是怎样谋害您的吗?”何湿衣的脸上,已渐失了往日的沉稳自制。 “华夫人是华夫人,并不是司令。况且,当年如果不是司令,你我母子二人那里能活到现在。”何心婉沉声道。 “是吗?我倒是还不知道司令待您这般情深意重。”何湿衣满语讥讽之意。 “湿衣,他也是你的父亲。”何心婉的声音不觉低了几分。 “我曾未觉得他是我父亲。”何湿衣将脸侧向一边,大厅窗户上贴着大红窗花,活泼可爱的剪纸兔子,红艳如新。 “湿衣,逝者已逝,我们忘记过去,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何心婉轻轻叹息。 “不好,就是因为您这样的个性,骆荣凯才敢将您搁置在竹园几十年不予理会。”何湿衣一时气恼,不觉口无遮拦。 “湿衣,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司令待我,已经倾尽全力。” “不论我如何想,您与司令不能结婚。”何湿衣已经显得慌乱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不赞同我与司令结婚,你年前要我去司令那里,不是已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了吗?”何心婉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何湿衣微微语涩。 “湿衣,我与司令结婚,并不是因为你。可,如果不是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想到答应他的求婚,你明白吗?”这一刻,何心婉看着何湿衣的眼神真诚而柔和。 “我不能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何湿衣霍然回过头来,脸上尽显萧杀之气。 “你不必感到自责,这本就是我亏欠于你的,你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将来……”何心婉缓缓的说着,神色从容而淡然。 “您不要说了,您并不亏欠我什么。谁亏欠了我,我知道。”何湿衣冷然道。 何心婉看着何湿衣如此情状,不觉心头一跳,只脸上并未显出来;“既是如此,那你便答应母亲一个要求,算是此番的交换,将来等到了那么一天,你万不要为难司令。” “您对我这么有信心,您就不怕到了那一天,不是我为难司令,而是司令为难我?”何湿衣轻笑;“再者,您既已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却为什么还要同意与司令结婚,逞了我的心。母亲,您还是变不聪明啊!” “我再不会上你的当了,你大抵是不想我与司令结婚,才会说出这番话来。看来,你心里还是在意我这个母亲的。”何心婉淡淡一笑,甚是开心的样子。 “您真的想好了,你不介怀十年前的那一刀。”仿若是被那慈和柔丽的笑眼感染,何湿衣渐与平静。知道再想什么法子改变母亲的决定已是不能够,只能用这最后的一击。 “逝者已逝,苦抓着前事不放只会自苦。湿衣,也许你现在还不能体会我的话,但我希望终有一日你能明白。”何心婉慈悲的看向何湿衣。 “好。您想嫁便嫁吧!”隔了良久,久到桌上茶盏皆已彻冷,何湿衣才沉声点头。 第八章 春日(4) 骆荣凯与何心婉的婚礼定于正月十五。 因为何心婉与骆荣凯的关系特殊,婚礼本不该大肆宣扬,过份铺张做那些虚礼。但骆荣凯在这件事上很是坚持,何心婉也没有特别的不赞成。证婚人请的是锦远城极有声望的老人,报纸上也做了大版面的报道。 有不知名的小报找出三十年前,还只是骆家二公子的骆荣凯的唯一艳史小报,细计较。然来,那小报女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彼时的新娘—何心婉。 于是,一场锦远最高长权者的婚礼,演变成了众人翘首企盼的痴男得尝所愿戏码。半无一人提起那位早逝的骆司令正室,昔日七台华家之女华寄伊。 婚期定于正月十五,本该是很仓促的。但骆荣凯似乎早已做了准备,雅慈官邸里的那些人,做事又是极有效率,一切进行的都很是顺利。 骆川华会回来参加婚礼,清浅没有料到。 何湿衣这几日很忙,清浅虽不晓政事,但大抵也明白其中的绝妙。 一般的小报,敢如此谈资骆司令情史。这背后的诀窍,稍有眼色的人都是通透的,更何论在军队里混迹的掌权者们。他现在的身份,自然是不同一般。聚餐之后醒来的那个早晨,何湿衣的话还盘绕在脑际。 离开锦远,怎么离开? 何湿衣的考虑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现在,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平静。可是,难保哪一天又会突生变故。毕竟父亲的公案还未了结。军部追究是迟早的事,何不趁他们还没追查的时候离开。在牢中的时候,本是怀疑了一些事。可是,当看到何湿衣对自己种种的好,清浅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如果真是如她猜测的那样,何湿衣并不需要来救自己,更何论安排她出国去。 况且,他而今的身份,自己待在他身边到底是不合适的。 经过这些日子将养,清浅已可以四处走动。初八的时候,清浅觉得精神好了很多,特地回了 严宅一趟。刚进熟悉的家门,伙计看见是她,脸色微变,急忙迎了上去。 “小姐,齐家的人来收宅子,何少校与齐大爷正在里面谈。” 清浅随着伙计的引领,一路直奔内院,脚步微微凌乱。刚准备推门进去,里间隐约传来对话声,急忙缩回了手去。 “湿衣,你这样做,是要违背我们当初的约定吗?”齐霍的声音。 “我自有打算,但就违背约定这一点,我们彼此彼此。”是何湿衣。 “既然你想要严家在锦远还有一席之地,我也不勉强。只是你如此为她设想,置她人心意于何地?只怕终有一日,她会成为你的牵绊……”齐霍的话语义不明,清浅听着阵阵心悸,何湿衣又在默默为自己做了什么! 盟约? 他人心意? “你多虑了。”何湿衣理所当然的口气。 “希望是我多虑了,严家的事你看着办吧!”齐霍的口气微微松弛下来“然来,你有着这样的身份,我倒不知晓。” “我并无意瞒你,你不要他想。” “那是自然,你就算瞒我,也并没什么。” “吱。”突然,门从里面被推开。 门外的清浅与门内的男子都是一阵错愕。清浅没有想到,正说话的齐霍竟会悄无声息的跑来开门。 “严小姐好。”齐霍脸上神色平静,倒好像刚刚谈论的话题里,并没有清浅一样。 “清浅?”里面的何湿衣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早已出了门来。 “嗯,我回来看看。”清浅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被抓住做坏事的人,明明背后说人的是对面两位。 “怎么不与我打声招呼就出门,身体又没有完全好。”何湿衣微微皱眉。 “对……不起。”清浅手足无措的道歉。 “湿衣,严小姐,齐某先告辞。”齐霍与二人告别离去。 “你与齐公子很熟?”待齐霍走的远了,清浅轻声问何湿衣。在清浅的意识里,不觉得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一个是部队军尉,一个是世家商人。 “以前是战友。”何湿衣略略一带而过。 “噢,齐霍还当过兵,真是看不出来。”清浅真是很难将富贵闲人般的齐霍,与打打杀杀的士兵联系在一起。 “很久以前的事了。”何湿衣似乎不愿多说。 两人站在一起,目送齐霍步出院门的背影。 “湿衣。”两人已经走近客厅,清浅喊住何湿衣。 “嗯?”何湿衣回头,询问般的看向清浅。 “刚刚,你们是在谈论关于我家的事?”清浅站在背光里,身后是温暖的阳光。 “是小事,我会处理好。”何湿衣给清浅一个安心的微笑。 和煦的阳光正照在门扉上,何湿衣看着阳光里的清浅,西式的月白束腰风衣,颈脖间配一条杏黄色的纱巾,略显女人味而不失娇俏的装束。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她这样的装束了。在官邸里,时时穿着那身粉绿睡衣,如一枝柔弱的新绿静姝。是了,她每次在外的时候,她都会把自己收拾的很妥帖。 “我可以去问李伯。”这一刻,清浅想要固执一些,得出答案。 很多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会给她一种摸不透的感觉,现在就是这样。虽然只是咫尺的距离,但却觉得好似很遥远。 “齐霍想要收购严家老宅并几处药铺,不要你知道,只是不想你徒增烦恼。”何湿衣在清浅眼中看到了坚持。 “你说服他了。” “嗯。” “齐霍怎会如此听你的话,就此罢手。”清浅没料到,齐霍竟不止要收回严家老宅。 “是我这“司令公子”的头衔比较好用吧!“何湿衣状似漫不经心的开着玩笑。 “湿衣,对不起。”清浅眼帘低垂,他的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自己为眼前的这个人做过什么呢?细细想来,似乎并没有。反倒是他,在时时的庇护着自己。 “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话吗?” 清浅低下头,‘其实还是需要的,当你成为骆家公子的时候开始,我们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长久的沉默,清浅从思绪里出来,恍觉四周太过安静。 抬起头,正对上何湿衣郑重的目光。 何湿衣等了这许久都未曾得到清浅的回应,记得上一次也是,严业正入狱后,清浅与他的抗拒,他不是没有感觉到。难道又是哪里引起了她的怀疑,何湿衣心内升起一丝不安。 “对我,你无需觉得对不起。”何湿衣扶住清浅的双肩,格外严肃的道。 “好了,我们进去吧!”略顿了一会儿,何湿衣的右手在清浅肩头轻拍了一下,故作轻松的准备进门去。 “我想,等骆学长回来参加完伯母的婚礼之后,我跟他一同出国。”清浅的喉头有些发干。 “并不需要这样着急,我自有安排。”何湿衣猝然转过身来,脸上虽还是平常的神色,但肢体上已显得不那么自在起来。 “我……” “等川华回来再说吧,我们先进去。”何湿衣并不等清浅说完,脸上挂着浅笑打断。继而伸出手朝向清浅,细碎的阳光在他修长的手掌上蜿蜒璀璨。 清浅贝齿轻咬,握上何湿衣的手。 暂且就这样吧。 其实,很多的时候,何湿衣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虽然,他拒绝或坚持的方式显得那般柔和温软。 第八章 春日(5) 客厅矮几上摆着一盘棋局。 父亲不在家,想来他们二人刚刚在里间一边下棋一边讲话。清浅禁不住走上前去。打开的白瓷茶盏里还剩半盏清茶,茶水已经冷却,寂冷无波。 棋局上黑子数目远胜于红子。 “你觉得那边会赢?”何湿衣也走到近前,俯看棋盘。 “你持什么子?” “红子。” “那红子会赢。”清浅笑道。 “就这么信我。”何湿衣亦轻笑。 “父亲又不在,我自然是要信你的。”清浅注视着棋局轻声道,伸手捻起一枚黑子。 “我们接着下完可好。”何湿衣殷切的看向清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清浅微白了何湿衣一眼,放下棋子,走进了里间。 “把父亲的棋子收好,等他回来生气了,我可不帮你讨饶。”何湿衣正准备跟上去,清浅的声音止住了他的步伐。 何湿衣持起清浅捏过的棋子,并无特别。正准备收拾,眼角余光瞥过,先前放置过棋子的地方正有一摊水渍。 齐霍放茶盏的力道,的确是稍重了一些。 半盏茶前,为了清浅,何湿衣与齐霍有过一段略显激烈的争吵。 自将清浅接去官邸,何湿衣便时时去往严宅。前几日,管家老李说齐霍这几日会来严宅。何湿衣早早的便赶了过来。 “你果真是要护着严清浅的。”齐霍进门之后自拣了椅子坐下,俨然自家一般。一进门便是这样的声气,以何湿衣对齐霍的了解,知道他对自己已是极为不满。 “何大少今天并不只为讥讽我而来吧!”何湿衣冷哼,要先发制人吗? “当然不是,我要收回严家老宅并几间药铺。” “如果我不答应呢?”何湿衣轻笑。 “我并不需要问你的意见。”齐霍一脸坦然。 “不如这样,我们一局决定严宅是否易主。”何湿衣轻叩面前矮几上棋盘桌面。 黑檀木棋盘,沉实乌亮,朱砂红的楚河汉界线条分明。上面的棋子已经摆好,俨然早有准备。 “你可想好了。”齐霍对于这样的提议绝无异议。他自小陪着父亲下棋,在这一干人中棋龄与棋艺自是翘楚。往日里与何湿衣的每一次对弈,几乎逢战必赢。 “当然。”何湿衣面上淡淡的笑。 难道棋局有诈!自进们何湿衣一直这样笑微微的。看的齐霍心头发毛,他素来知道何湿衣的性子,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不觉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天地炮,落子定输赢。到了这个时刻,齐霍才觉松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盏。 “马要走日,湿衣,不带你这样的吧!”齐霍一口茶含在嘴中,要咽未咽。 “有什么关系,你的马也可不必定要走日的。”何湿衣微微一笑。右手抬起,向齐霍做出请的动作,“该你了。” 客厅里门窗紧闭,一片死寂。 “何湿衣,你什么意思。”齐霍沉声,茶盏重重的放回到矮几上,一撮茶水倾洒到棋盘之上。 “我本准备了一局很好的棋,环环相扣分毫不差。可是,就是因为你的马不走日,一招不慎,打乱布局。这后面,我便只能打破既定的规矩走下去。” “绕了半天,然来你是在指责我没有施救严小姐。”齐霍面上微微冷厉。 “是。”何湿衣也不再笑。 “我不出手自有我的道理,杀父之仇,如何能救。”齐霍并未显出特别激动的样子。 “并不只是如此吧!” “当然,小雅是我的妹妹,我自然也要为她考虑。”齐霍的脸上一片坦然。 “所以,严宅便是你欠我的。” 何湿衣的耳力极好,听见外间轻浅的脚步声渐近,伸手示意齐霍。 “湿衣,你这样做,是要违背我们当初的约定吗?”齐霍全无在意,嘴边反倒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自有打算,但就违背约定这一点,我们彼此彼此。”何湿衣虽是用带着笑气的声音说话,脸上却是恶狠狠的看了一眼齐霍。 “好了,好了这次算我有错在先。既然你想要严家在锦远还有一席之地,我也不勉强。只是你如此为严小姐设想,置她人心意于何地?只怕终有一日,她会成为你的牵绊……”阳光正好,清浅站在门边的剪影一览无遗。齐霍有心破坏,故意说出这些语意不清的话。 “你多虑了。”何湿衣一激动,已从座椅上站起。 “希望是我多虑了,严家的事你看着办吧!”齐霍微笑,边说着话,已起身去开门,“然来,你有着这样的身份,我倒不知晓。” “我并无意瞒你,你不要他想。”何湿衣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齐霍。 “那是自然,你就算瞒我,也并没什么。” 门从里面被打开。 何湿衣收拾好棋盘,进去里间没有看到清浅。问过佣人才知她已去了严业正的院子。略犹豫了一下,何湿衣还是寻了过去。 严业正的院子在严宅的最北边,离正厅的距离是最远的。穿过长长的雨廊,过一弯鹅卵石的小道,还要往里走进些许才能到。何湿衣并不着急,走的极慢,四下里闲看着。遇见几个下人,面色温润的打过招呼。 越走近严业正的院子,心头愈是沉重。 他从军十载,所见所沾的血腥自不算少。只那一次的场面,储在脑中经久不去。雪下的那样迅疾,可没入了江水中,便成了乌有。那个时候,自己所有的力量,好似便是夜空中那些纷扬的白雪。 不管如何来势汹汹,因为内在力量的薄弱,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 他是谋定而动的人,既然最坏的结果都已发生。那么便只有送清浅离开,但,万不可以令骆她与骆川华同行。 其实,他们并不能同行。 何湿衣一路走来,严业正的院子里有一方大大的假山,流水潺潺。穿过假山,才可以看到正堂。还是在正月里,院子里打扫的很干净,也贴上了簇新的对联。但因为知道主人并不在,不免显出空空的热闹,更添几分凄凉。 何湿衣推门进去,看见清浅正在严业正的书桌上收拾着,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心头不觉一涩,微定定神,疾步走过去。 “在忙什么呢?” “这些笔墨砚台都是父亲用惯的,我想带在身边,待哪一日父亲来找我了,我便可以随时给他。”清浅找来几张旧报纸,将收拾好的笔墨及一方蓝白瓷砚台小心的包起来。 何湿衣站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看着。 “你倒是有心,只这瓷砚台长带在身边,可不很方便呢。” “不要紧,我小心些就是了。”清浅微微一笑,全无在意。 “对了,还有父亲的棋……”清浅一拍脑袋,急急的便往书架子边上走。 等到清浅拿了棋盘过来,何湿衣还是像先前一样立在原地。 清浅略看了他一眼。 何湿衣微微不自在的抚一下脸上:“有脏东西?” “你来了这样久,就这么傻站着,不觉得闷吗?”清浅难得看见何湿衣这样傻气的样子,不觉嗤笑出声。 何湿衣看着清浅的微笑,脸上只笑微微的应对着。 “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去同李叔说几句,我们便回去吧!”清浅再环视一眼屋内,便故作轻松的准备出们去。 “砰。”清浅刚拿起桌上的纸包,报纸薄脆,包裹看似包扎的很严实。一只手拿起,纸面撕裂,其中包裹的瓷质砚台,掉落到地面,应声破碎。 清浅一声疾呼,弯下身子去救,却已经迟了。额头撞到硬木书桌的犄角上,顿时青红一片。 “怎么了。”何湿衣听到清浅的惊呼,人已急忙奔到了近前。 清浅只呆愣愣的看着地上的碎片,伸手去捡。何湿衣伸出的手,及时抓住清浅的手腕。 “碎了。”清浅蹲在那里,抬起头看向何湿衣,只这两个字,眼眶一红,泪已落了下来。 “不要紧,碎了便碎了,伯父不会责怪你的,你先坐会儿,我来收拾。”何湿衣看清浅呆愣愣的的样子,心里极是不忍心加后悔,但转念一想‘总要面对,先对她的心里有所暗示,免得一次突来,受不了。” 何湿衣小心的将清浅扶到书桌旁的花梨木禅椅上坐好,又转身去拿扫帚,清理地上的碎片。 何湿衣收拾完地上的残片,正准备拿出去扔掉。清浅豁的从椅子上弹起,一把夺过何湿衣手里的撮箕:“我来处理这些。” “嗯。”何湿衣看着清浅脸上未干的泪痕,到底没有拒绝。 假山下有松软的土地,清浅挖了一个小坑,轻轻的将包好的瓷片放进去。自瓷砚破碎的那一刻,巨大的悲伤便猝然向清浅袭来。转过身去,哭倒在何湿衣怀中。 她本是不信这些的,也许越是情深越是情切吧!自父亲被救的消息传出,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微微觉得不妥当。 何湿衣轻抚着清浅的头发,心里微微松一口气。 第八章 春日(6) 正月十二,天气晴好。 三日之后,何心婉便会成为骆司令夫人,这些日子自然是不得闲的。 一大早,几位部长及水务处长的夫人们便聚在雅慈官邸。 诸位官家太太聚在一处,多不过打麻将,听戏消遣时光。好在何心婉久居揽凤楼,应付这帮官家太太并不觉吃力。只因身上有病,陪着久了,到底有些不耐烦。而且,这么多的夫人太太,不是一两日便能陪完的。 略打了一圈儿,何心婉便推说身子不爽,让庄小贤替下,进去里间休息。 朦胧中,隐约听见外间传来说话声。那声音尖刻,何心婉一下子便惊醒。 “哟,哟,汪夫人您怎么有空过来。”不知是那位夫人先启声说了话,声气里不无酸味。 “汪夫人,实在对不住,夫人身子不适,刚刚去歇息了,这会子只怕刚刚睡着。”庄小贤倒并没显出什么。 “庄小姐客气,是我来的不巧了。”这为汪夫人,何心婉倒是早有耳闻,是司令近侍戎军的侍卫长,汪薛见的内人。 自她搬来官邸,有消息灵便一些的,早早的便来拜访过了。但只这汪部长的内眷家人并不曾来过。为此,还被其他的夫人编排过几次。 今天来,却不知是为何故。 听汪夫人讲话气度,倒不似一般不懂礼度的官家太太。 “既来了,便一起打两圈儿吧!兴许夫人待会儿便醒了。”庄小贤客气的邀请。 “也好。”一阵衣衫唏嘘声,接着便是搓麻将的声音,想来汪夫人已经入座。 何心婉刚躺了一阵子,被惊醒后已无睡意。但又并不想出去,应对外面的那些人。便只睁着眼睛,静静的躺在榻上,闲闲的听着外间的说话声。 “每次邀你同来,你都是见天儿的不在,今天怎么得空了?”一位夫人的声音,话虽说的极得体,也是亲昵的声气,但到底夹着针棉。 “前阵子正逢过年,城里的几处育婴堂并安老所都得去看顾一番。是以没及时来向司令夫人请安。”汪夫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不知为何,何心婉却听出了几许挑衅之意。 “是啊!我们怎么忘记了,汪夫人可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是司令钦点的慈善会董事。”夫人微酸的声音再起。 “这是好事,我想夫人自然是赞同的。”庄小贤的声音颇显得平静。 想是那几位夫人在这里待过几日,知道庄小贤在雅慈里说话的分量。既然她已发话,便纷纷收起了尖利。 “那我便安心了。”汪夫人应对庄小贤的淡定自若,也只是云淡风轻。 外间寂静,又恢复搓麻将的声音。 旁边有闲看的太太技痒,微不耐烦:“啧啧,朱太太你今天出门撞着什么了,这手气真是臭,不妨歇会儿呗。” “妹妹说的可不是,不知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来汪太太今天也是从惠聚路过来的吧!也是这样烂的手气。”想必汪夫人今天牌桌上的手气也并不好,朱太太心里不疼快了,自然是要寻他人的不自在。 “朱太太府上与妾身家并不很远,若说来司令府上自会一路。可有不巧,妾身早先前去了趟竹溪草堂,便就直接从珞珈路那边过来了。我来的时候,正好还在路边买了一份报纸呢。”汪夫人细细的解释,似是没听出朱夫人欲将话柄引至她处的意思。 “六饼,我糊了。”汪夫人说完话,便是一片倒麻将的声音,想是糊牌亮底。 屋外顿时一片尖浅的惊呼声。何心婉虽没看到外间的景况,但现象那些夫人太太的表情,不由嘴角微扬。 这汪夫人,真可谓不一般的女子。 “我来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却不知大家知不知晓?”屋外长久无声,何心婉正当昏昏欲睡,室外又传来汪夫人的声音。 “有什么好看的,多不过一些无聊之事。”一位夫人嘴碎的嘀咕,声音并不算小。 “骆大公子,火车遇刺。并不算的是小事儿吧!”汪夫人话一说完,周边顿时一片吸气之声。 “汪夫人,报纸可以借来一看吗?”不用看,何心婉已猜到。外间,庄小贤必是眉头蹙起。她此时也睡意全无,平声静气的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那是自然。”屋外传来走动声,想是众人在翻看报纸。 “哎呦……真是的耶!……呀!”外间渐或传来一些夫人太太浅浅的窃窃私语之声。听在何心婉耳中,却好比的一波波击堤的水,波浅力狠,左移右荡。 “汪夫人,奴家以为,身为军中家眷,还是不要过问军务政事才是紧要。”庄小贤的声气微显得冷硬。 相处多年,何心婉自是了解庄小贤的。 她性子温良决绝,极少发脾气,但如若真的生了气,必不会是无缘故的发作。心头不由得一阵忙措,报纸上说了什么?自己要不要出去? “我们只是就这报纸上的报道说一说,并不算干预政务吧!庄小姐这般避讳,难恐反倒坐实了外间的说法。”正在犹豫间,外间汪夫人的声音又传来。 “看来汪夫人今日空这闲暇,倒不是为着夫人而来的。那汪夫人觉得当该如何呢?”庄小贤的音量虽然不大,但那股子声气,却也不是一个下人对着客人该有的。 “妾身不敢,只是妾身与先司令夫人有些私交,川华又是很好的孩子,发生这样的事妾身自不会袖手旁观,但这也算是家事,还凭新夫人做主。”汪夫人的态度显出强硬,也无半点退却之意。 外间的太太夫人们,恐怕也未料想会突发出这样的状况,个个无话。一时间,室外只能听见庄小贤与汪夫人两人的对话之声。 “夫人身子不适,不易操劳这些事情。而且,奴家相信何少校也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只怕是有心人污秽我们湿衣……汪夫人如若不信,大可以去找司令求证。” 何心婉听到庄小贤提及何湿衣的名字,心头又是一跳。那孩子有野心,她怎会看不到。只这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与他扯上干系? “是啊!何少校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纯粹是报纸瞎报道的……”旁边不知那位夫人跳出来讲话,旁边一片附和之声。 “骆公子不是无恙了,等他回来再问也不迟啊!何必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有一人开口,其他几位个个不落人后。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致直指汪夫人。 “妾身唐突了,原想着何夫人是明白事理的。即进了骆家的门,便算的是川华的母亲。我此次来也并无他意,只指着夫人可看顾一二。看来,也不过如是。”汪夫人说完还微微哂笑了一声。 “汪夫人,请注意您的身份。”庄小贤声音微沉。 汪夫人并不讲话,只略显不屑的轻笑了一声,在静默的外室,格外清朗。 何心婉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起,身子微微前倾着。隔着厚重的织锦帘布,外间一丝声响也无。但何心婉却好似感受到了外间那股硝烟弥漫的氛围,整个神经不觉绷起来。 这个时候,自己是万不能出去的。 第八章 春日(7) 经由这一番对谈追究下来,何心婉大抵能猜度出一二:骆川华在回国的火车上遇到了刺杀,与何湿衣扯上了牵连。 如果想要保护湿衣,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始末之前,自己受到何种羞辱,都是不能出面的。况且,知子莫若母。以湿衣的性子,指使刺杀之事也不无可能。何心婉心里抱着这样的念想,继续留意着外间。 “庄小姐严重,我的身份与何夫人比,算不得什么的。等了这半日,也说了这半日,何夫人既不肯来见,妾身便先告辞了。”汪夫人说着话,已是要走的意思。 “既是如此,奴家也不强留。” 待汪夫人一走,外间的夫人太太们便又炸开了锅:“什么身份,敢跑来司令府上撒野。”“她一来便没有好事儿。”“就算何少校做了又如何,碍着她什么事了。”太太们愈是说着,愈没了忌讳。 比起汪夫人,何心婉更不想应对帘外的那群太太夫人们,尽管她们句句袒护着湿衣。是以继续坐在里间,闭着眼睛,假寐。 心里寻思着,待会儿,要与小贤好好合计这事儿。 那些夫人太太也不是全无眼色的,略说了一气,便纷纷告辞离去。等到庄小贤送走太太们回来,已过了正午。再回来正厅里,只见何心婉手里已拿了报纸正在看。 “不要担心,司令不会对湿衣怎样的?”庄小贤看何心婉捏着报纸的手微微轻颤,走上前去,收回报纸。 “你也认为是他。”何心婉的脸色苍白,语音低弱。 “除了他断不会有别人,这孩子,太心急了。”庄小贤轻叹,道:“你也不必着急,事情发生了这几日,司令与湿衣都是一派平静,想来,司令并不打算为难湿衣。” “我是觉得对不起川华那孩子。早先前因为我,司令待他母亲不好。他母亲如何对待我,我都是无怨言的。只是,我不想这种怨恨延续到他们这一代。” “生在权势家,父子兄弟间为争权夺势。明争暗斗,古来有之。你不必过滤,过了这数日,人还身在火车上,便能将报道发回锦远。骆家这孩子,也不是个吃素的。” 听完庄小贤的一番说辞,坐在榻上的何心婉微微一愣:“小贤姐姐,难怪司令说你身为女儿身,屈才了。” “女子近政途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华夫人和刚刚的汪夫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庄小贤沏了一杯热茶,递与何心婉近前。 天气还是很冷,何心婉坐的久了,神色愈显疲惫。 “我刚刚听那位汪夫人讲话气度,是很聪慧的女子。一遇事,果然也变得积进了。”尽管那位汪夫人后来讲话,句句紧逼。但何心婉对她的印象至此还并不坏。 “既是司令钦点的董事,自有她过人之处。只是,这次她有意上门,恐不止如此简单。”庄小贤微微蹙眉。 “你的意思?”何心婉看庄小贤的神色,不由心头微紧。 “她是谁的夫人?” “汪薛见,司令的侍卫长。” “这位汪部长,既是司令近侍长,对司令的性情脾气自然了如指掌。如此无所忌惮的遣了自己的夫人前来。只怕,湿衣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 太阳斜斜的穿过长廊,照在窗棂上,架子上摆放的两盆兰花开的正好。何心婉手里捧着茶盏,氤氲的水汽萦绕眼前,渐渐的,眼中的兰花便看不真切了:“晚饭,让厨房温一壶竹园带来的梅花酒。” “你身子不好,这是何苦。” “不碍事,我也许久没有陪司令聊一聊了。” 今日,军部办公楼的氛围格外诡异。 许久不待办公室的何少校,竟然早早便来坐班。 其实,过完年何湿衣便甚少来军部办公室办公。但因为他平日一贯被指派外勤任务,少有待在办公室,倒并不显得特别明显。 一早上,大群的记者静候在军部办公楼的门外。总司令办公室里一拨又一拨总司令的老部下,走了来,来了去。只骆荣凯待在办公室里纹丝不动。 报纸上的报道,来的突然而迅急。却又不乏真实性,急救的医生,骆川华遇袭的包厢……。 张张黑白照片都昭示着,公子遇刺,却有其事。 吴午的神经,整个上午都是紧绷的。 刺杀之事失败,刺客跳了火车,并无证据证明是何少校。但报道里含沙射影的指控,稍懂时政的人,一眼便可看出。 司令那边的老部下已然躁动,何少校这边,却只做在办公室里无事人儿一般。 到了中午,总司令办公室里的汪薛见,出来接受了记者的采访。称公子遇刺之事纯属谣言,是有人意欲挑拨。司令将追究报社责任。其实,公子早已搭乘另一班火车归来,今天下午抵达,如有不信可随去钦港接船。 记者一片哗然,竟有报社敢与军部做对。 随着记者跟随汪薛见的离去,这件本是惊动四野的新闻,好像就此平复。死水无澜的军部办公楼,在暖阳里依旧巍然屹立着。 吴午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何湿衣办公室的门。 何湿衣是独立的办公室,吴午进到房间里不觉轻松了些许。整个上午,他都要在众人或探究或惊疑的眼神里,装成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实在是一件很不自在的事。 “怎么了?”何湿衣坐在办公桌前闲闲的翻看着报纸,将吴午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属下……属下……。”吴午支吾了半天,并没有什么话与何湿衣说。想要说的话,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说。 “行了,我知道你在这儿待着不自在,我们这便回去吧!”何湿将手里的报纸折好,随手搁在桌子上,起身便是要走。 “少校,您不等等……等……。”吴午说了半天,也并未将那个等字之后的话说出来。 “等什么?”何湿衣眉头轻扬,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等……等司令召见。”吴午心一横,咬牙说了出来。 “有什么可等的,他见或不见我,并没什么差别。”何湿衣还是一贯的声气在说话,神色也无变化。但吴午听着看着,却觉得格外的心惊。 如若是在平日,遇上这种事,何湿衣绝不会是用这样的态度应对眼前变故的。 何少校最不正常的地方便是,他表现的太常态。 不惊慌,不谋动。却一反惯例的来坐班。 他是希望被召见还是其他呢? 吴午猜度不出。 “我们回去。”何湿衣整理完军装,拍拍吴午的肩,率先步出办公室。 第八章 春日(8) 何湿衣的汽车刚刚抵达浣园官邸,隔着远远的距离,便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大们外徘徊。何湿衣下车的速度是极快的,看见的果真是清浅。 “外面风大,你怎么跑出来了,小西呢?”说着话,便是拉起清浅的左手,拽在手心儿里呼热气。 在冷风中站了这许久,经何湿衣这一提醒,清浅倒也确实觉得身子僵冷,手上也是一片木然。但,比不得心头的冷冽。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何湿衣的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 “我……我有话问你。”清浅抿抿嘴唇,微微泛着苦味。 “这里风大,我们进去说吧!”何湿衣眼角余光瞥到清浅右手上拽着一沓报纸,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两人进到大厅,瞬间觉得暖起来,何湿衣又吩咐佣人泡来热茶。 “看过报纸了?”何湿衣并不等清浅先问,率先开口。 “嗯。”清浅心头一拧。 “你信我吗?” “信。”清浅郑重的点头,看向何湿衣。 “那你便什么都不要问。”何湿衣难见的严肃起来。 “你没有,不是你。”清浅眼中瞬间亮起一抹亮光,人便蹭的从沙发上站起。 何湿衣浅浅的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但看在清浅眼中却已算是默许。 “这样高兴。” “当然,你与骆学长。我都不想你们有事。”清浅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说话的语速不觉快起来,脸上也变得欢喜。 “我去看看厨房今晚吃什么,你先休息一下。”清浅说完,便轻快的朝着厨房里去。 何湿衣就那样静静的立在原地,目送着清浅去向厨房的身影。 窗外,太阳还未西沉,一抹残阳犹留恋在山坳间。官邸寂静,隐约可听见一两声鸟叫。 他今天回来的这样早,但,她并未注意到。 桌上的茶还在冒着徐徐热气,盏盖子的内面翻转放着。上面有着点点的水珠,想来确实是极滚烫的茶水。只是,清浅已经去了厨房。何湿衣端起桌上的茶盏,一口喝下。 放下茶盏,正准备离开,便见小西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 “你跑去哪里了?怎不好生呆在官邸里,照看着你家小姐?”何湿衣的声音里,夹着明显的怒意。 “小姐遣我去了一趟报社。”小西见到的何湿衣从来都是温润和熙,哪里见过严厉的时候。一时间被唬住,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去报社干什么?”何湿衣心头已然明了,徒然生出了怒气,但脸上并没有显出来。 “小姐……小姐,小姐想要我去打听一下老爷的下落。”小西思虑再三,并未将清浅让她去报社,打探骆川华的事儿说出来。 她隐隐觉得,如果她说是为了骆公子而去,何少校会很不高兴。小姐上午看完报纸后的反应,也令她隐隐担忧。 “嗯,知道了。你快去吧!你家小姐在厨房。”何湿衣颔首,转身去了楼上的房间。 “是。”小西应了一身,便急忙退下。 小西走去厨房的时候,心里一阵窃喜。但凝神细想,不由一阵胆颤。若是在平日,提起老爷,何少校必定会说些宽慰的话,今日却一派默然。想都这里,心头不觉又是忙乱,去到厨房的步伐加紧了几分。 厨房里,清浅正与佣人一起准备着晚上的膳食。看见小西进来,微微一笑,朝小西招招手。 “小姐。”小西期期艾艾的走近清浅身边。 “打听的怎么样了?骆学长还好吧!”清浅正在帮忙佣人择菜,说话声伴着水喉的流水声一起出来,带着几许轻快。 “小姐,何少校知道了。”小西担忧的看向清浅。 “知道什么了?”清浅似乎还未醒觉过来。 “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何少校,他……他知道您派我去报社打听骆公子的事儿。他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小西留心清浅的反应。 清浅脸上本还挂着一丝笑容,听到后面,洗菜的手不觉停顿了下来。神色茫然,喃喃道:“生气了。” 好像是在问小西,又好像是在自语。 “小姐,您与何少校闹别扭了吗?”小西小心翼翼的问清浅。 “我出去一下。”清浅都来不及擦拭手上的湿迹,慌乱的解下围裙递与小西,转身便步出了厨房。 他一贯的性子,极少会在人前显露喜怒,在自己面前更甚。是自己对骆学长的心意他已察觉,生了气所以才迁怒与小西吗? 清浅顺着长廊朝着客厅里去,长廊靠外的一侧是大扇大扇透明的窗户。窗帘被撩起,淡弱红醺的夕阳,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照进在长廊的地面上。清浅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什么。 看着地上的那一抹阳光,突然醒觉过来,他今天比平日回来的要早很多。 客厅里并没有人,清浅便上去楼上书房。 楼梯上的地毯,过年的时候已换上了簇新的,踩在上面绵软而厚实。清浅穿着碎花拖鞋,踏上去一点声音也无。 待会儿与他怎样解释呢?清浅的脚,已踏上了二楼楼梯台阶尽头上。也并没想出应对何湿衣的说辞,便禁不住定定的站在那里。 她知道他是怎样心思敏捷的一个人,是容不得半句谎话的。 “少校,接下来该怎么办?”吴午的声音从楼上长廊里传来,很低,但清浅站的位置却听的清楚。 思及前几日在严宅,自己站在门外偷听他与齐霍谈话的那一次。清浅脸上微烫,决定站出来。 “这次暗杀未成,骆公子,司令那边恐怕都已有了间隙。”清浅的一只脚已抬上了台阶,吴午的话又传来。 只听了这么一句,清浅抬起的脚仿若失了力气般,徒然踏空台阶。 “谁?”一声暴喝,吴午已出现在楼梯口,后面是走过来的何湿衣。 四目相对,何湿衣的脸上,那一瞬间的神情竟是说不清楚。 或悲,或急,或释然。 “严小姐!”吴午惊愕的看向站在楼梯上的清浅,显然没有料到她怎么会在哪里。 “你先下去吧!”何湿衣虽是与吴午说话,却并不看他,只一心一意的盯着清浅。仿佛盯着一块瑰宝,生怕清浅会凭空消失一般。 “是。”吴午看两人脸色,自知犯了错,忙不慎的退下。 “事实真的如报纸上说的那样,你想‘先下手为强’。”清浅的整个身子,都已全部靠在了楼梯扶手边沿上,脸上毫无血色。 “是。”何湿衣面上恢复镇定,缓缓步下楼梯,走近清浅身边。 “骆学长是你的弟弟,你的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待他。”清浅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定定的迎上何湿衣的目光。 “我想要得到那个位子,就必须这样做。”何湿衣拉住清浅的手想要佣她入怀,却被清浅避了过去。 “那个位置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要手刃血亲。”清浅的身子无端端抖起来,不知是被气的亦或是惧的。 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又凭空生出了令一副面孔,是她全然陌生的面孔。 “他不是我的血亲。”何湿衣的声音也徒然增高了几分。 “你……”清浅气极,堪堪的扶着楼梯上的扶手,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何湿衣眼明手快,一伸手便将清浅揽入怀中。 “你不要碰我。”清浅也不知哪里生出了厌恶,抬手一挥,手掌险险的插过何湿衣的耳际。 “你就这么讨厌我。”何湿衣笑微微的看向靠在墙边的清浅。 刚刚,一边要护着清浅,一边又躲避清浅这一挥。毕竟两人还是站在楼梯上,待何湿衣扶墙站定,已微微显出了几分狼狈。 “我……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儿了,与人于己都是无益,好不好?”清浅回头看到何湿衣的笑意,刚刚一时突生的愤怒,渐归冷静,心里又渐于不忍。但仍是觉得何湿衣的做法卑劣了些,有心规劝。 “嗯,我知道。”何湿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并不问清浅,径自划亮一根火柴。 “呲”的一声响,火柴燃起,一撮小小的火焰自何湿衣的手掌之上盛开。 清浅略看了一眼,站直身子,便往自己的房间里去。 “为什么一提到骆川华,你就这样激动。”何湿衣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清浅身子一僵,并不回头,继续朝着自己的房间里去。 隔了良久,吴午在楼下等的急了,禁不住想要去到楼上一探究竟。刚走至二楼的楼梯转角,只见暗处一点红光。到底是军人出身,他定神去看,却原来是何湿衣站在那里,手里的一支香烟,闪着小小的红光。 那香烟一大截的烟灰犹掉在上面,何少校站在这儿只是不动。 第八章 春日(9) 却说,一帮记者跟随汪薛见前往火车站接骆川华。 因为事先早有派人清场,汪薛见一行刚到,便有专人上前相迎。一帮子记者跟随在汪薛见身旁,静静的呆在候车室里等候。其实,一个个早已心思扭转,蠢蠢欲动想要在汪薛见嘴里挖出些新闻来。 奈何这位汪部长一直板着脸,看起来便是不好相与的。而且,车站里随处可见握抢挺立的卫兵,让人无端里生出一丝惧怕。 约莫等了些时辰,远远的,便听见火车到站的鸣响。记者们都飞快的坐起身,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有心急一些的,已疾步冲出了候车室门外,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了下来。 此时,夕阳渐西沉,残阳余着半边的轮廓犹在。 隔着玻璃,火车缓缓的停站。 站在火车轨道两侧的卫兵们,一致的都将手中的长枪微上抬几分,肃正军姿。记者们看着那样的场景,似乎都被微微震慑到。 张张本显焦虑的脸,渐于缓和起来。 “请诸位在此稍做等侯,容鄙人先去见过公子。”汪薛见的措辞很是客气,脸上也挂着浅笑。但并未等着记者们点头,人已出了候车室的门,大步朝着火车而去。 有一名胆大些的记者试探着拿出相机,准备抓拍一些镜头。只听“啪”一声,相机还未及全部拿出,便被一名卫兵长枪一顶,掉落到地上,镜框破裂,众记者顿时惊惧当场,敛声静气。 汪薛见上了火车后,一路朝着骆川华所在的房间里去。长长的车厢里,每扇门户外都把守着一名长枪而侍的卫兵。 汪薛见走到一处包厢前停住,轻扣门扉:“公子。” 门从里间被打开,伴着轻微的咳嗽声,身着青灰色棉袍的骆川华,一脸病容的出现在门边:“汪伯伯”。 “怎么病的这般厉害。”汪薛见瞧一眼骆川华的样子,心头一惊。 “没什么,路上偶感了风寒,过几日就好了。”骆川华撩起车窗的纱帘,看向外面,微微皱眉。 “司令……”汪薛见看骆川华憔悴的样子,心想着他定是因为司令娶亲,有加之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哥哥的缘故,想安慰几句。一时间,却又想不出什么措辞来。 “汪伯伯,您快下令把外面的卫兵给撤了,让该下车的人下车去吧!”骆川华虽贵为总司令公子,但其为人行事都极为低调。往年里回来,虽都是汪薛见来接,但并不如今天这般大的排场。 “多不过几个卫兵,撤下去又得费时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下车吧!”汪薛见看骆川华的样子,想到外面还有记者等着,心里徒然有了计较。 “也好,我们早些走。”骆川华不疑有他,拿起架子上的外套便出去。 骆川华出来外面,只见整个头等舱的包厢内外都布满卫兵,不由微微一愣,立在当场。汪薛见心头微紧,忙微笑着催促:“公子,我们快些走吧!” “汪伯伯,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骆川华回身,正色看向汪薛见。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汪薛见脸上一僵。 “您从不会对着我撒谎的。”骆川华看向汪薛见的眼睛,眉清目朗的脸上带着几分严肃。 “也罢,在你面前,我向来是什么都瞒不住的。”汪薛见微微叹气,一挥手,便有一名随身的侍卫递来一份报纸:“你看看吧!” 包厢暖适,靠窗的圆桌上摆着几本外文书,并一只蓝色的透明花瓶,几支白色的花,直挺挺的插在花瓶里。汪薛见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看出,原来,那些白花都是用纸折叠而成的。不由得又是回头看一眼坐在床边的骆川华。 “汪伯伯,您等一下,我得换身衣服,梳洗梳洗。”骆川华从容的收好报纸,对着汪薛见道。 “公子打算怎么办?这一次若不是司令安排您改乘火车,只怕……只怕。”汪薛见本欲再说,眼角余光瞥见骆川华系领带的手微顿,便及时停住。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嗯。”骆川华只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你慢慢梳洗,我去安排。”汪薛见看到骆川华如此态度,心里一喜,留下这一句,便即刻出来包厢。 汪薛见下来火车,本有迎头的冷风铺面而来。可他却并不觉得冷,心里仿若揣着一团火,异常的热烈而激动。身为司令近侍,又是七台出身。他是看着骆川华长大的,自然是最愿意他成为骆家的下一任掌权者。 但他也深知骆川华的个性,他品性纯良,素来不喜政事、杀戮。如若不是身为骆家子孙,身肩着一些责任,只怕早早就寻了其他的去处。 今日,他得了这差事前来,心里早就有了一番打算。就是拼着被司令隔阂的心,也要为骆川华谋成些东西,如先机,如人心。所以,才特地的引了这一帮子记者前来。看来川华读完报纸,心意有变。 想是那何湿衣先前亲近川华,与其称兄道弟,以为是极好的手段。却不知,如今关系挑明,川华是最容不得欺骗与背叛的。况且,何湿衣还欲谋害他。川华就算是最好的温良性子,也是会激愤吧! 盼了这么些年,今日,汪薛见觉得格外畅快。 骆川华下来与记者见面时,已将自己收拾的精神焕发。一身白色西装,穿的十分妥帖。举手投足间显出一股儒雅清冷的气韵。 记者们看到出国数月未见的骆大公子,自然是格外激动,纷纷蠢蠢欲动。只是,旁边站着卫兵,又有先前那位同事的先例,大家都不敢妄动,胡乱出声。 “劳烦诸位等候多时,骆某惭愧。”骆川华一身白色西装,俊逸的脸上微微含笑。 众记者自然纷纷礼让。 “骆公子此番回国,可有十分仓促之感?”一名记者打起迂回战术。 “父亲婚礼的消息,对外公布的也许有些仓促。但,其实我早已收到通知。”骆川华轻笑:“我此番回国不仅只是为参加父亲的婚礼。”骆川华顿了片刻,看一眼立在候车室角落处的汪薛见。这一眼,虽只是一瞬,却似乎饱含了许多的意思。汪薛见只看了一眼,心头已是巨惊。 “骆公子,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值得您千里迢迢专程回来锦远?”有记者及时提问。 “得知何少校是我的兄长,我深感意外且高兴。刺杀一事,纯属谣言。请诸位代为澄清。至于所谓的政权之争,我个人是无心参与政治的。”骆川华并不着急回答记者的提问,缓缓道来。 “我决定在英国潜心深造,近年内不会回国。”骆川华只这一句话,引来记者们一阵骚乱。 “骆公子,您的意思是不会继承……”有胆大的记者准备上前求证,汪薛见朝旁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只见身后一干卫兵,长枪一挥,记者望而却步。 “公子刚刚下火车,站了这许久已经很累了,我们日后再谈,日后再谈。”汪薛见趁势上前,将骆川华护在身后,对着一干记者含笑道。 话未完,汪薛见已护着骆川华穿过候车厅,直接上了外面的汽车。一干记者被卫兵们阻截在原地,只能干瞪眼。 汽车一路疾驰,两边的景物瞬间即逝。汪薛见交抱在胸前的手,紧紧绷着,分外僵持。 “汪伯伯,您不要生气,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骆川华靠躺在车后座,身上还生着病,刚刚说了这许多话,骆川华只觉得身上似火烧,浑身虚软无力。 “你这样做,怎对的起夫人寄予你的厚望。”骆汪薛见这会儿心头憋着一口浊气,但又无处发作,无端里生出了一股悲切。 “母亲要强了这么多年,死后,父亲也并未怀想他多少。人一生,大抵不得强求。如果她还在,应该不会再强求我坐上那个位置吧!”骆川华手扶着额头,身上滚烫,颊边有细密的汗低落下来。 “夫人,不论如何,在我眼中只有你母亲才算的是司令的夫人。那个姓何的女人算的什么东西,连夫人半跟手指都比不上。”汪薛见不知哪里生出了胆气,豁然脱口而出。 “以后再不要说这种话了,她毕竟也快成为父亲的太太了。” 车子一路走着,骆川华抬眼看一眼窗外,微微皱眉:“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回惠仁官邸吧!” “公子。”汪薛见声音徒然增大。 “去惠仁官邸。”骆川华并不理会,执意说道。 一时间,负责开车的司机显出为难的样子。 “去惠仁官邸。”终是汪薛见妥协了。. 第八章 春日(10) 华灯初上,月亮凉凉的挂在枝头,清越而凄婉。 雅慈官邸前的竹林甚大,在朦胧的月光下越发显得清幽寂冷。下人来报说夫人早早的便在家里张罗晚饭,骆荣凯比平日都要早的从军部回来。但进了大宅,人却只循着竹林中的小径缓缓的走着,没有人知道骆总司令在想着什么。 隔不一会儿,何心婉许是得了禀报,人便站在竹林尽头的小路上。 骆荣凯抬头看见她,清凉如水的月光下,她一身灰蓝色的旗袍,外间套着厚实的白色狐毛短袄。亭亭如玉的立在那里,仿佛换成了她人的摸样。 人还是那个人,可,岁月韶光,已将她雕琢成了,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的女子。 他这一生,在感情方面,似总在悔恨,总在追寻。前面的大半生里已误了两个女子的终身,这后半生不多的时日,便再不容自己亏欠了。 何心婉慢慢走近骆荣凯身边;“回来了。” “嗯。”骆荣凯朝着何心婉伸出手来。 月光浅浅的青石小径,相挽着的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竹园小镇。 “听说,你今天又亲自下厨了?”骆荣凯将何心婉的手裹进手心里。 “很久没陪着你喝喝酒,突然便想喝了。”何心婉笑了一下,却不复印象里的爽朗无忌。 “你身子不好,只这一回。”骆荣凯微绷起脸。 “听你的就是了,快些走吧!酒菜都热过好几回了。”何心婉挽着骆荣凯,加快脚步。 佣人早已遵从何心婉的意思,事先将饭菜布置好,设在雅慈官邸西苑的梅树下。树上挂了一盏羊角灯,满树的白梅在盈盈烛光中,分外喜爱。 炉子上的酒已温的酣然,散发着醇厚的酒香。白色的水汽,自壶口袅袅而出。 “我先敬你。”骆荣凯率先拿起暖炉上的酒壶,要为何心婉斟上。 “不成,当是我敬你才是。”何心婉起身拿过骆荣凯手中的酒壶,为骆荣凯斟酒。 “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谁敬敬谁的?”骆荣凯没了酒壶,只的干笑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就快成为你的妻,我们当彼此还是在竹园刚认识那会儿般,把彼此当做朋友,喝这最后一顿酒,如何?”何心婉的脸上渐带出一些爽利的笑,仿若说着一件极开心的事般。 “小婉。”骆荣凯微微一愣。 “好不好?”何心婉脸上的笑还在,语气却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眼角眉梢也渐蒙上些许苦涩。 “小婉,是我对不住你……。”骆荣凯头微低垂,不敢去看何心婉的脸。端着酒杯的手,也不觉加了几分力气。 “嘘,不要说。”何心婉极快速的打断骆荣凯的话,端起酒杯:“来,庆贺在骆二公子的统帅下,锦远一片欣欣向荣,国泰民安。” “呵呵,也祝贺何小姐即将荣升为锦远第一夫人。”骆荣凯再抬起头,脸上已恢复笑意,且笑容比之前更胜,仿若变成风华正茂的意气少年。 “干杯。”梅树木下,两位年过半百的恋人仿若多年未见的朋友,互相倾杯,把酒言欢。 一阵风过,片片梅花自枝头徐徐落下,掉到梅树下的人身上。 骆荣凯捻起掉落到何心婉颊边的一片梅花,看看怀中渐于陷入混沌中的何心婉,独斟独饮起来。 “湿衣也是你的孩子,答应我,好好待他。”怀中的人眸子清凉,拽着骆荣凯衣角的手,死紧,死紧。 骆荣凯心头一疼,竟是不忍直视:“对湿衣,你不要怀疑我。” “我不怀疑你,我只求你这一次。”何心婉说着话,眼角猝然有泪滴落下来,渐隐入鬓发中。 骆荣凯只端起酒杯,再不说什么。 手中酒杯,酒水晃荡的厉害。 尽管喝了很多的酒,翌日早上,骆荣凯还是照常按时起床出门。车子出了延慈路并未直奔军部,而是上了汇聚路,朝着惠仁官邸而去。 汽车一路驶入通往惠仁官邸的南湖路,两旁列哨的卫兵看见是骆司令的车,纷纷整顿军姿,挺身行礼。 早晨的官邸显得格外安静,泊油路边的南湖之上,还蒙着一层水雾,飘渺静谧,如柔软的轻纱薄帐。湖边的槭树和芙蓉树都已枝丫光秃,在晨光薄雾中愈发显得苍老,坚硬。一片冷戚之中,汽车不一会儿便行至到官邸近前。 管家似乎早已料到骆荣凯会来,早早儿的便在官邸外候着了。 “司令。”管家微弓着身子,做了一个作揖。 “嗯。”骆荣凯微颔首,便进去大厅。 骆荣凯四下扫视了一遍,这才微微皱眉转脸去问管家:“川儿不是已经回来了。” “公子在火车上染了风寒,昨个儿一回来便躺下了。”管家唯唯诺诺的解释道。 骆荣凯甚少来这边,管家自然是畏惧他的。 骆荣凯眉头又是一蹙,转身便上去二楼。 司令近侍并管家急忙紧张跟随。 “左不过这么大块地方,你们别跟着了。”骆荣凯说着话,便头也不回的上去了二楼。 二楼空寂,走廊里铺着地毯,壁上的灯也还未及关。尽头的窗户,一撮儿亮光比得壁上的灯光更显清越。骆荣凯的步子沉稳,一步步踱着,走到一处门前便停了下来。 雕花木质房门上涂了一层洁白油亮的光漆,手指触到上面竟是说不出的光滑腻人。骆荣凯犹豫了一下,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握住玄铁把手,旋开了房门。 一室静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骆荣凯抬眼看向床上,骆川华的一边侧脸,隐显在洁白的棉被间。 只这一眼,骆荣凯便再也未曾挪开过目光。他一步步,缓而轻的走到骆川华的床前。空气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而缓慢停滞。 骆川华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这么冷的天气里,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骆荣凯拿出随身的手帕,替骆川华拭汗,刚擦拭完,收回。只见床上的骆川华突然惊起,猝然从床上坐起。 “醒了。”骆荣凯从容的收拾好帕子,沉声道。 “父亲。”骆川华刚被恶梦惊醒,耳畔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令他微微失神。 “好点儿了没。”窗帘还未拉开,一室昏郁。骆荣凯站在床边俯看着骆川华,脸被隐在阴影里,辨不清喜怒。 “好多了,您怎么过来了,我本欲晚上过去官邸,也好见见何阿姨。”骆川华本欲起身,被骆荣凯拦住,便就着床边靠躺着,对着骆荣凯讲话的气度,是极恭敬有礼的。 “你不怨我。”骆荣凯定定的看着床上的骆川华,好似是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出一些不满。 “怨您?您指那一件?”骆川华语意清淡,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娶新夫人……火车上的刺杀……几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骆荣凯说的极慢,似乎每一桩都是极难开口的事儿。 “娶新夫人,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了,您是该找个伴儿了。刺杀,别人的私欲您并不能控制,况且,您也已经提前做好了预防,不是吗?至于您说几十年来对我不闻不问,其实,您给予我的远远比您所知道的要多。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要怨恨您的。”骆川华说了这一通的话,微微有些气喘。 “你母亲把你教育的很好。”骆荣凯微微有些动容。 “但她始终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骆川华许久没有从父亲嘴里听到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不觉间微微动容。 “她得到了。”骆荣脸色未变,轻轻的说了一句,续而微微叹息。 骆川华则是极震惊的看向他。 “你母亲个性好强,我知道她是极希望你继承司令之位的。若不是你心有所系,论才德稍加磨砺还是可堪此任的。”骆荣凯缓缓道来,仿若聊着平淡的家常。 “父亲,我辜负了您与母亲的厚望。”待骆荣凯提到”心有所系“之时,骆川华脸上一红,渐低下头去。 “你既无意此位,湿衣不可谓为不错的人选,你不会怪父亲厚此薄彼吧!” “怎么会,父亲首先是锦远的总司令,而后才是川华的父亲。况且,我也认为大哥是极佳的人选。”骆川华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句句情切。 “你能这样想,为父深感欣慰。”骆荣凯微微一笑,脸上露出欣然之色。 “参加完您的婚礼,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回国了,您要好好照顾自己。”骆川华眉头微蹙,饱含歉意。 “不要紧,我身边整日里呼啦围着一大帮子人,并不缺你一个,我倒乐见你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婉儿身子不好,你与她出门在外,都要各自珍惜才是。 “是,谢谢父亲成全。”骆川华郑重的点头,身子止不住的轻颤。 第九章 归者(1) 沿湖二楼许久无人踏足,虽被收拾的干净整洁,但空气中不免还是浮着一股淡淡的木霉味。齐霍亲自将楼上的窗户推开,沿湖之上的景致尽收眼底。 已是傍晚时分,远处的沿湖公园,湖岸边三三两两坐着垂钓的人,携手散步的情侣,追逐嬉闹的孩童。年节时挂的簇新大红灯笼还未撤下,错落的点缀着,与沿湖酒家门外长长的老式灯笼阵遥相呼应。 齐霍看见正从湖岸边过来的骆川华,微笑着朝他招手。楼下的骆川华,好似也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抬起头,伸出手朝着齐霍轻挥。 待到骆川华的身影隐与翘起的屋檐后,齐霍才回转过身来。对着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的何湿衣道:“川华已经来了,你待会儿给我好好赔罪。这种事儿你也干的出来,真是白结拜一场。” 这声气倒真是,不甚客气。 何湿衣并不回话,仿若全没听见,只顾埋头喝酒。 隔不一会儿,骆川华便由伙计领着上来二楼。 “四弟够义气。”齐霍疾步过去,拍上骆川华的肩。他本性淡然,猝然这样举止热情,倒叫骆川华觉出了些许不适应。 何湿衣抬头看一眼骆川华,并未有特别的举动,继续自顾倒酒,状似随意的招呼了一声:“来了。” 骆川华也只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酒菜自然是最好的,席间的三人,除了齐霍甚是热闹的左右照应,其他二人都甚是无话。渐至后面,齐霍也疏懒起来,自顾自的喝起来。 骆川华风寒还未好全,连喝了几杯冷酒,不觉又开始咳嗽起来。 何湿衣坐在他的对面,手一伸,隔空里便将骆川华面前的酒壶拿了过去:“不能喝,何必逞能。” “湿衣。”坐在两人之间的齐霍微微皱眉。 “不要紧。”骆川华朝着齐霍淡淡一笑,全无在意,复又朝着何湿衣说道:“记得在七台,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甚是不待见我。我也并未在意,只以为你是瞧不上我的个性。今日我才明白,然来是有其他的因由。” 骆川华的口气并不激动,还是一般的声气。仿若是在说着一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何湿衣握着酒壶的手却不觉间,微微泛白。酒壶上了浅绿色的釉,莹润如玉,手上虽用尽气力,却好似落不到实处。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喝酒,提它干什么。”齐霍急忙打哈哈,笑微微看了眼骆川华,又朝着何湿衣使眼色。 “大哥,你让我今天一次说完。只怕,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骆川华咳嗽了一阵儿,脸上潮红。 “得知二哥是我的亲哥哥,其实我很高兴。我无意仕途,也不是一两日了,大哥和二哥自然也是知晓的。若说二哥是因为担心我碍其前程,而安排刺杀,我并不信。”骆川华盯着对面的何湿衣,似是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听完骆川华这一番话,齐霍也微微不解起来。 “做了便是做了,我并不打算否认,你何来这样多的话。”何湿衣眉头虽还是紧蹙着,但神色间已不若先前般绷紧。 “你早已知道父亲对我回国路线,另有安排,只不过顺着他的心意,做做戏而已。是吗?”骆川华好似对事情始末早已全然洞悉般,娓娓道来。 “你把我想的太好了。不管这次的刺杀是试探还是其他,我,势在必行。”何湿衣脸色凝重,全不像是在说笑。 “我自然是知道,我母亲对你做的那些,你想要从我身上讨回一二,并不过份。”骆川华笑笑,神态坦然。转瞬,脸上又凝重起来:“二哥,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我也相信你能将锦远治理的更好。” “我会的。”何湿衣全无推辞,伸手紧握骆川华伸过来的手。 正月十五是极好的日子,这日的阳光也格外亮灿。 远远看去,雅慈官邸外一派热闹。政、商界来人自然是不少,或西装革履或锦袍加身的宾客,出入于官邸之间。 外面熙熙攘攘的热闹,何心婉都是听不到的。 厢房静寂,梳妆镜前的她,洁白的婚纱,胭脂点红。岁月虽已在脸上留下痕迹,但并不碍于这一身的华美与洁净。 新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罗荣凯一身白色西装,出现在何心婉面前。记忆中那个清俊高贵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军权在握的锦远最高掌权者。 “你穿婚纱的样子果然很好看。”骆荣凯难得笑的如此真切温良。 “说什么呢?”毕竟旁边还站着几个随侍的丫鬟佣人,听了这样一句,何心婉瞬间脸红的垂下头去。 “外面一帮子人,你怎么上来了。”何心婉想起什么,急切的看向骆荣凯。 “不要紧,湿衣和川华都在。”骆川华缓缓走至何心婉身前:“送你一样东西。” 骆荣凯手掌摊开,一个长长的簇新红色长绒盒子,出现在何心婉眼前。 “什么?”何心婉疑惑的看向一眼骆荣凯,便伸手准备去打开。 伴着盒盖打开的哑响,一条莹润粉红,泛着亮光的珍珠项链赫然出现在眼前。 何心婉在看到项链的那一刻,脸上微微变色,急忙的转过脸去。 “我那个时候便想送你一条链子,只总没这个机会。”骆荣凯说完,竟不自觉的微叹了一口气:“我来帮你戴上吧!” 骆荣凯这一声轻微的叹息,仿若又将何心婉带回到了旧日的时光。 记得,那还是生完湿衣不久后的一次见面,也是两人二十八年间最后的一面。 很偶然的,正逢莫家熙的婚礼,虽然那个新娘不是小贤,但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子一身洁白的婚纱,还是觉得分外的美好。 她们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双手相握,耳边是艳羡的碎语:“新娘子真是漂亮……” 她那时的心,多少还是带着悲戚。不忍心再看,正准备抽身离开。斜刺里,旁边一个观礼的女子,突然扯着她的衣袖,有些酸意的道:“新娘这身衣服好看呵!” “不及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好看。”何心婉站在人群里喃喃低语,并不全是为回旁边女子的话而说。其实,她知道,那串珍珠项链是莫家祖传之物,只传给莫家长房长媳。 然来,隔着这么长的岁月,他还记得。 但其实又似乎,并未全记得。 项链的锁扣别致小巧,骆荣凯低头拨弄了许久,还是未解开。横担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过骆荣凯手中的项链。 “这一身,小贤已为我收拾妥当。已佩好了其他的首饰,临了的换恐不吉利,我先收着吧!”何心婉说着话,脸上渐归于平静,只是捏着项链的手还犹有些颤抖。 “嗯,你决定就好。”骆荣凯收回手,微微一笑。 佣人们早已退下,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新婚的二人。何心婉低着头,抚弄着掌中的珍珠项链,粉色的小珠子,光滑绸腻,指腹轻轻滑过落不到实处,何心婉的心里,不觉渐生出了悲苦之感来。 骆荣凯在那里略略站了一阵,看何心婉只静静的坐在哪里。也便悄声出了门去。 第九章 归者(2) 骆荣凯走后不久,新房里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何心婉收起项链,心绪本就有些紊乱,以为是骆荣凯去而复返,心里颇有几分恼意,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伴着皮靴踏地的声音,何湿衣步入房间。 今天的场合,何湿衣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采。 他面含微笑的走近何心婉近前,双手搭在何心婉的肩上,梳妆镜前,二人相视而望:“您今天格外好看。” “老了。”何心婉微不好意思,用手掠过耳畔的一缕碎发,青涩一笑。 “哪里老了,再过十年,您也依然这般年轻好看。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礼物。”何湿衣边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锦盒。鲜红的绸面裹顶,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东西。 “这是清浅为您准备的结婚礼物,您看看合不合您心意。”何湿衣一边说着,一边替何心婉打开盒盖,一枚温润的玉镯子,赫然来目。 “难为她想的周到,严小姐的伤好些了没有?”何心婉拿起镯子,细细瞧了一番,甚是喜欢的样子。 “渐好了,可以下地四处走动。她让我代为恭喜您。”何湿衣看着何心婉很喜欢的样子,不觉也笑起来。 这几日,他与清浅间因骆川华的事情起了隔阂,相对无话。好在昨晚的时候,清浅主动找他说话,将礼物交给他,让她代为专交,才算说上了几句。 这会子,想到她站在房门边怯怯而立的样子,还犹然在目。 看到他因为骆川华,如此激动,心里是颇不顺遂的。突然生出了怀疑,但又觉得实在荒诞的紧。她们最多不过是认识,若是那种关系,必是不可能。他这几日,心绪烦恼,许是想的太多了,尽然无端里给她气受,是很不应该的。 “严小姐是很好的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何心婉看着何湿衣眉眼带笑,心里却颇有几分忧虑。 何湿衣性情薄凉,处事,一向沉稳自制。但是一遇上严清浅的事,却极易乱心神。古语便有,‘情深则不寿’。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极担心他的,但却帮不上什么忙。希望,这些都只是她的庸人自扰才好。 “嗯,我知道。”何湿衣笑微微的答应着。 “夫人,公子,来照张照吧!”婚房的门没有关严实,一个记者打扮的小巧女生,微微探出头来。 “好啊!”何湿衣心情颇好,瞬即点头应允。 小记者得了答应,急忙走了进来。伴着“啪,啪”几声响,照片便拍好了,小记者自然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您先歇息着,我去外面照看一下。”略略与何心婉说了几句,何湿衣便与何心婉道别离开。 刚刚溜进婚房的女记者,也便跟着何湿衣一同出来。 出了房间,去到外面要穿过长长回廊。何湿衣出来外面,脸上便无一丝笑意的在前面走着。小记者夏沁,只能是心怀忐忑的跟随。 她刚刚进报社不久,对这份工作又是极在意。所以才冒了大险偷跑进了新房,刚刚看夫人和何湿衣的脸色都是极好的。 这会儿,这位何少校却又是这般脸色,莫不是要变脸了,她素来知道,军部之人变脸是最快的。军衔越大,变脸的功力愈深。想想,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你是哪个报社的?”前面,何湿衣的声音传来。 “锦远商报。”夏沁正是惊恐的时候,忙应声回话。 “嗯。”何湿衣微顿了片刻,突然回转过身,对着夏沁笑道:“我给你一份好差事,你可要不要?” 雅慈官邸是由老督军骆一辰亲自督建,建造的时候颇有讲究,年月愈深,愈发处处透出一股古韵古香来。今日因为办的是西式的婚礼,倒也没有大肆张红挂彩,边边角落的地方,如是平日一般无二。 骆川华静静的站在西园的池边,一池的大红锦鱼,自在的游着,对今日的喜庆全无知觉一般。 如今,置身于这样往来之间的热闹,身边还是熟悉的景象,触手可及的是熟悉的物件。可是,离着自己却好似是很远的。 这一池子的锦鱼,原本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鱼苗,亲手放养的。韶光流逝,池中的鱼代代繁衍,越来越鲜活。可是,当初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若是母亲还在世,依着她的脾气,是决计不会准许,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曾经风采逼人的总司令夫人呢?只怕是没有了,就算有,也决计不会提起。 花木扶疏间,一身戎装渐至骆川华近前。 “外面这样热闹,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何湿衣还是一贯的口气,但较比平日,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正是太热闹了,不大习惯。”骆川华转身面向何湿衣,温和而有礼。 “司令续娶,你不高兴?” “没有,母亲去世这几年了,父亲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尊重他的决定。”骆川华依旧云淡风轻。 “你与华夫人,司令都不像。”何湿衣抓起一把鱼食,漫不经心的朝着池中撒去。满池的锦鱼蜂拥着,朝鱼食落下的地方游去。 “你倒是有几分像。”骆川华微微愕然,随即一笑。 “谁?”何湿衣挑眉。 “都像。” “是吗?”何湿衣难得微微笑了一下,全盘笑纳。 “两位公子,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照张合影吧!”角落里,夏沁看见相视而笑的二人,适时的出现,掌心微微起了一层汗腻。 “那里来的?”何湿衣脸上一冷,微微皱眉。 “你是哪个报社的?”相较与何湿衣的变脸,骆川华的语气甚是温和。 “锦远商报。”夏沁极力的稳定心神。 “难得今天的日子,我们就照一张吧!”骆川华倒是真心劝解何湿衣的样子。 何湿衣冷然立于骆川华身侧。 只听“啪”的一声,闪光灯下,并肩立于池边的两位翩翩公子,在司令婚宴上,留下一张合影。至此,两位司令公子不合的传言不攻自破。 司仪入席朝北面站立,婚礼开始。 第九章 归者(3) 骆荣凯走后不久,新房里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何心婉收起项链,心绪本就有些紊乱,以为是骆荣凯去而复返,心里颇有几分恼意,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伴着皮靴踏地的声音,何湿衣步入房间。 今天的场合,何湿衣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采。 他面含微笑的走近何心婉近前,双手搭在何心婉的肩上,梳妆镜前,二人相视而望:“您今天格外好看。” “老了。”何心婉微不好意思,用手掠过耳畔的一缕碎发,青涩一笑。 “哪里老了,再过十年,您也依然这般年轻好看。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礼物。”何湿衣边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锦盒。鲜红的绸面裹顶,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东西。 “这是清浅为您准备的结婚礼物,您看看合不合您心意。”何湿衣一边说着,一边替何心婉打开盒盖,一枚温润的玉镯子,赫然来目。 “难为她想的周到,严小姐的伤好些了没有?”何心婉拿起镯子,细细瞧了一番,甚是喜欢的样子。 “渐好了,可以下地四处走动。她让我代为恭喜您。”何湿衣看着何心婉很喜欢的样子,不觉也笑起来。 这几日,他与清浅间因骆川华的事情起了隔阂,相对无话。好在昨晚的时候,清浅主动找他说话,将礼物交给他,让她代为专交,才算说上了几句。 这会子,想到她站在房门边怯怯而立的样子,还犹然在目。 看到他因为骆川华,如此激动,心里是颇不顺遂的。突然生出了怀疑,但又觉得实在荒诞的紧。她们最多不过是认识,若是那种关系,必是不可能。他这几日,心绪烦恼,许是想的太多了,尽然无端里给她气受,是很不应该的。 “严小姐是很好的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何心婉看着何湿衣眉眼带笑,心里却颇有几分忧虑。 何湿衣性情薄凉,处事,一向沉稳自制。但是一遇上严清浅的事,却极易乱心神。古语便有,‘情深则不寿’。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极担心他的,但却帮不上什么忙。希望,这些都只是她的庸人自扰才好。 “嗯,我知道。”何湿衣笑微微的答应着。 “夫人,公子,来照张照吧!”婚房的门没有关严实,一个记者打扮的小巧女生,微微探出头来。 “好啊!”何湿衣心情颇好,瞬即点头应允。 小记者得了答应,急忙走了进来。伴着“啪,啪”几声响,照片便拍好了,小记者自然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您先歇息着,我去外面照看一下。”略略与何心婉说了几句,何湿衣便与何心婉道别离开。 刚刚溜进婚房的女记者,也便跟着何湿衣一同出来。 出了房间,去到外面要穿过长长回廊。何湿衣出来外面,脸上便无一丝笑意的在前面走着。小记者夏沁,只能是心怀忐忑的跟随。 她刚刚进报社不久,对这份工作又是极在意。所以才冒了大险偷跑进了新房,刚刚看夫人和何湿衣的脸色都是极好的。 这会儿,这位何少校却又是这般脸色,莫不是要变脸了,她素来知道,军部之人变脸是最快的。军衔越大,变脸的功力愈深。想想,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你是哪个报社的?”前面,何湿衣的声音传来。 “锦远商报。”夏沁正是惊恐的时候,忙应声回话。 “嗯。”何湿衣微顿了片刻,突然回转过身,对着夏沁笑道:“我给你一份好差事,你可要不要?” 雅慈官邸是由老督军骆一辰亲自督建,建造的时候颇有讲究,年月愈深,愈发处处透出一股古韵古香来。今日因为办的是西式的婚礼,倒也没有大肆张红挂彩,边边角落的地方,如是平日一般无二。 骆川华静静的站在西园的池边,一池的大红锦鱼,自在的游着,对今日的喜庆全无知觉一般。 如今,置身于这样往来之间的热闹,身边还是熟悉的景象,触手可及的是熟悉的物件。可是,离着自己却好似是很远的。 这一池子的锦鱼,原本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鱼苗,亲手放养的。韶光流逝,池中的鱼代代繁衍,越来越鲜活。可是,当初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若是母亲还在世,依着她的脾气,是决计不会准许,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曾经风采逼人的总司令夫人呢?只怕是没有了,就算有,也决计不会提起。 花木扶疏间,一身戎装渐至骆川华近前。 “外面这样热闹,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何湿衣还是一贯的口气,但较比平日,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正是太热闹了,不大习惯。”骆川华转身面向何湿衣,温和而有礼。 “司令续娶,你不高兴?” “没有,母亲去世这几年了,父亲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尊重他的决定。”骆川华依旧云淡风轻。 “你与华夫人,司令都不像。”何湿衣抓起一把鱼食,漫不经心的朝着池中撒去。满池的锦鱼蜂拥着,朝鱼食落下的地方游去。 “你倒是有几分像。”骆川华微微愕然,随即一笑。 “谁?”何湿衣挑眉。 “都像。” “是吗?”何湿衣难得微微笑了一下,全盘笑纳。 “两位公子,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照张合影吧!”角落里,夏沁看见相视而笑的二人,适时的出现,掌心微微起了一层汗腻。 “那里来的?”何湿衣脸上一冷,微微皱眉。 “你是哪个报社的?”相较与何湿衣的变脸,骆川华的语气甚是温和。 “锦远商报。”夏沁极力的稳定心神。 “难得今天的日子,我们就照一张吧!”骆川华倒是真心劝解何湿衣的样子。 何湿衣冷然立于骆川华身侧。 只听“啪”的一声,闪光灯下,并肩立于池边的两位翩翩公子,在司令婚宴上,留下一张合影。至此,两位司令公子不合的传言不攻自破。 司仪入席朝北面站立,婚礼开始。 第九章 归者(4) 暮色四合,初春时节,浣圆山上到处是不知名的红艳花朵。山路上,弥漫着阵阵花香。 距离骆川华出国,已半月有余。 清浅今日下学的晚,恰巧在路上遇见齐雅。 小丫头眼圈泛红,细问之下,方知是同家里闹了矛盾,自己偷跑出来。稀里糊涂的跑来这里,便迷路了。 几月不见,齐雅却也消瘦了不少。清浅打发了载她的黄包车师傅,去齐宅通报一声。邀请齐雅同去浣园官邸,两人缓步行在回官邸的路上。 清浅本已做好了出国的打算,严家产业大都或变卖或出让。只留了然来的严宅,由李管家在打点。清浅性子虽静,但却是闲不下来的。既已打算留下,到底需寻些事情来做,便回了华大复课。 “为什么叫‘浣圆’?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自从清浅答应收留齐雅回浣园过夜,小丫头问东问西,没一刻消停。 “嗯,不知道呢。”清浅一边寻思齐雅的问题,一边循着黝黑的泊油路向浣圆官邸走。齐雅对何湿衣有心,她怎会不知,只自见面,小丫头嘴中就未提到过何湿衣的名字,却为何故。清浅虽心存不解,但并未显在脸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觉间,便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吴午真是佩服某人变脸之迅速。 刚刚,明明在官邸里发了那么一通脾气,一脸冰霜冻得官邸里的佣人避恐不及。现在看到当事人,反倒怒气全无温润如水。 “小雅?”何湿衣看到突然从清浅身后闪出来的齐雅,微微一愣。 “学校临时有些事,所以有些晚。小雅是我邀请来的客人。”清浅看到刚刚还欢喜雀跃的齐雅,这一刻已经安静如空气。想来‘离家出走’毕竟不是很光彩的事,在心仪之人面前更甚。便随便扯了一个谎,扶了齐雅上车。 何湿衣主动退到副驾驶的位子,让两人坐到车后。 晚饭,清浅特地让厨房备了酒菜。许是因为同家里闹翻,心情不好,或是其他的缘故。清浅发现,齐雅对着菜肴都只是浅尝辄止,而何湿衣也只是蒙头喝酒。一顿饭,吃的并不欢畅。 饭后,清浅在客房里略略陪齐雅说了会儿话,便先行离去了。 清浅离开后的客房格外安静,坐在亮白的梳妆台前,摩挲着抽屉边沿的雕花拉手,齐雅心有余悸。 今天,终于见到何湿衣了。 这几月来发生了很多事,何湿衣与严小姐果然没订成婚,但父亲却失踪了。大哥与父亲素来貌合神离,父亲的的失踪,与大哥定是有关系的。所以,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全然的信任大哥,一味的枯坐傻等着。 年后,大哥的心思全系在大嫂身上,在看管她的事上,松懈了许多。开了学,丫鬟佣人也不能一直紧跟着,今日放学,她好不容易甩掉丫鬟,早早的便等在了去往浣园官邸的山路上,好歹是等到了。 “咚咚。”有人在敲房门。 齐雅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脂粉略施,全露天真。 定定神,便起身去开门。 “小雅。”房门打开,何湿衣站在门外。 “你终于肯见我了。”不是齐雅一贯的娇嗔,声未出,已哽咽。 房门紧闭,关住一室的灯火及暗语。 “这几个月,哥哥一直劝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严老师,对吗?”齐霍曾告知过齐雅,何湿衣亲近清浅令有他谋,但这谋的东西是什么,齐雅却是不知。 她只要知道,何湿衣不是真的爱慕清浅就足够。 “小雅,你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何湿衣没有回答齐雅的问话, “我不要听,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对我一直都那么好。”在齐雅的印象里,何湿衣总是寡言少语。他做的,远比说的要多。 还记得第一次见何湿衣,还是在三年前。 那个时候,哥哥刚刚退伍归家,与他一同回到锦远的便有何湿衣。 那天,十三岁的自己在花园里看花匠种花。小小的齐雅,最大的愿望,便是长大以后开间花店。那样的年纪,大多数女孩子都是喜欢娇花弱草的。不过,小齐雅却已开始尝试学着怎么养活、照料这些花草的方法。 很小的年纪便懂得,既然喜欢,就应该用心经营。 小齐雅蹲在年轻花匠旁边,簌簌叨叨的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因为是趁着午睡的时间偷跑出来,出来的匆忙。小齐雅只穿了一件极平常的衣服,也未曾装扮,霎看之下,极像是个听使唤的小丫鬟。 花匠是在外面临时雇请的,天气很热,处理眼前一场暴雨之后的幼苗,已经令他头大。旁边还有个‘没事找事’的小丫头,花匠颇为恼怒。 “哥哥,这株兰花几时才会开花呀?”小齐雅小心翼翼的扶起倾倒向一侧的兰花,问旁边的花匠。 “这株兰花被水泡了一夜,不会再开花了。”花匠头也未抬,随口胡掐。 “这可是大娘最喜欢的一株,可以救活吗?”小齐雅蹲在那里,头垂的极低。一双满是泥巴的小手,反复的摩挲着兰花的叶子。 “救不活了,救不活了。”花匠还未发现小齐雅的不寻常,埋头做事。 “哥哥……哥哥。”齐雅的小身子缓缓的挪近花匠的身边,伸出手去抓住花匠的衣襟,巧言哀求。毕竟年纪小,平日在家里小齐雅如果有所求,都会用这么一招,且百试不爽。 这花匠本就是市井里请来的,听说是来齐府办事儿,特特的换了一身最好的衣衫。小齐雅这一伸手不打紧,花匠爱惜衣衫警铃大作,豁然而起,一伸手便将小齐雅挥的一个踉跄。小齐雅栽倒到身后破碎的花盆子上,后脑勺顿时破了口子,流了一滩的血。 小齐雅那里受过这种痛楚,人虽已是憨憨的,开始大声哭叫。 花匠被眼前的境况吓住,呆在当场。 斜刺里,只见一个身影飞快的跑来,抱起小齐雅便往外院里奔。 何湿衣跑的很快,小齐雅昏昏沉沉的窝在他怀中。脑子本是极昏沉的,可是却隐约里闻到一股薄荷清淡的清冽,无端端里便觉得格外舒服。 何湿衣一边疾走,一边还不忘安稳怀中的小人儿:”丫头,不疼了,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脑袋后面的血还在流着,伤口子上也还在疼着。 可是,听了这些话小齐雅却觉得分外安心。 第九章 归者(5) 之后,略过了几日,小齐雅才算是真真看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受了伤,那几日都是躺在床上。偏偏天气有是很热,自是睡不着的,百无聊赖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数雕花木床上的百鸟图。 房间里的门户都是敞开着,屋子里敞亮,一点儿声气都无。 负责看顾她的老妈子坐在床沿边,早已打起了呼噜。 外院传来说话声,小齐雅豁然来了精神,‘有人来看望自己了。”,眼睛直溜溜的盯着房门的位置。 进门的男子,轮廓清朗,身材修长。一身月白长衫穿在身上,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也许是因为自己躺着的缘故,小齐雅觉得何湿衣在她的眼中是那般高大,高大到令人不可比肩。 “丫头,好些了没?”何湿衣一进门,便对上了小齐雅骨碌碌的大眼睛。 小齐雅只呆呆的看着他。 身后的齐霍也已进来,宠溺的看一眼小齐雅:“没礼貌,看见了救命恩人,怎么不说话。” “哥哥好。”小齐雅醒觉过来,极甜腻的喊了一声。 “小雅好。”何湿衣微微一笑,已走近了小齐雅的近前。 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未发觉,只见何湿衣手里还提着一个物件。小齐雅抬眼去看,不觉心花怒放:“兰花。” “送给你的,祝你早日康复。”何湿衣亲手将花盆摆到床边的架子上,对着小齐雅笑道。 “谢谢大哥。”齐雅不觉间脸上一红,竟微微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在大家都未曾在意她微妙的转变,床边打瞌睡的老妈子已经醒了,为二人沏好凉茶便退了出去。齐霍相互介绍之后,三人也便坐在床边说着闲话。 有两个人陪着说说话,时间倒也过的特别的快。 后来,齐霍也有事出去,只余着何湿衣陪着她。 “丫头很喜欢兰花?”何湿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姿势极端正,说不出的坚毅好看。全不若小齐雅平日里见到的男子,举止散漫。 “不是兰花,是君子兰。”小齐雅微微迟疑半刻,朗声应对。 “君子兰,是好花。” “那你喜欢什么花?” “我不喜欢花,我喜欢竹子。”何湿衣似乎还好好的思考了一番,再来回复小齐雅的问题。 “如果在园子里种一从‘隐竹’,其实也很漂亮。”许是想到了什么,年轻军尉看向窗外院中的某处,微微低语。彼时,阳光正好,年轻军尉的侧脸轮廓清朗,薄唇微抿,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俊朗…… 三年,少女的成长里都有着这个人的痕迹。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你依我浓。但在齐雅的心里已经认定了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她一生的良人。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推拒过她的示好。 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小雅,在我的人生里,没有情爱,我不会喜欢任何女子。你明白吗?”何湿衣郑重的看着齐雅。 “可是,严老师……” “她也不会,以后不要这样胡闹。你早些睡,明天送你回家。”何湿衣已经有了怒意,打断齐雅的话。 齐雅从未见过何湿衣发怒的样子,一时间,竟是吓的呆住。 走廊灯光橘亮,何湿衣在门边略靠了一会儿。定定神,正准备离开。抬眼间看向尽头的窗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光线本是很暗,清浅脸上的神情无法分辨。何湿衣的身体却猝然的僵住起来,紧走几步,却只见清浅已经飞快的进去了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雅慈官邸 何湿衣穿过小径边的竹林,看见满眼的翠绿不由顿足。 竹林里的竹子密密匝匝,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苦慈”。阳光透过长而绿的竹叶倾泻而下,何湿衣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故里。 隐约间听到竹林里有人在讲话,声音不大。 “小婉,司令眼巴巴的四处找医生,还是见见吧!”是庄姨的声音。 “这都看了这么多的医生,也不见好,倒是白白麻烦人家大老远的跑,叫他一次次伤心难过,不看也罢。”何心婉语速很是缓慢,说这些话已是微微吃力。 “好歹看看吧!这人都来了。在厅里候了好久。”很少听到庄小贤这样乞求般的语气。 “回回的这样,我是再也不上当了。”何心婉的口气像是恼了。 听着这些话,何湿衣已经明白骆荣凯为何单单叫他到雅慈官邸来做报告。性格温顺的母亲要执意起来,也是很难劝服。 “有空多来官邸陪陪你母亲吧!“他临出门时,骆荣凯语意不明的交代何湿衣。那声音还在耳边徘徊。 “母亲,怎么了?”何湿衣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的自然一些,只不过半月的光景何心婉已经廋了一大圈,脸色苍白,虚弱的躺在躺椅上。 “湿衣。”何心婉看见何湿衣,颇是意外。 “湿衣来了,正好让他陪你去看看医生。”庄小贤适时的劝说。 “是啊,母亲我们去让医生瞧瞧。”何湿衣明白庄姨的用意,过去扶起椅子上的何心婉。 何心婉早被何湿衣闻言细语的样子,震住了心神。那里还记的刚刚的坚持,由着何湿衣的搀扶去向客厅。 夕阳的残光洒照在客厅大红梨木家具上,哑亮而虚晃。 雅慈官邸内的家具和浣圆官邸的风格很是不同,浣圆内的家具都是西式的,但雅慈里却都是老旧古气的红木雕琢,全木式结构。已经年下了,桌子上点着熏香,人站在其中,仿佛如入了虚幻般。 客厅里只有何湿衣和庄小贤。 “湿衣有时间的话,多来看看你母亲。”尽管何心婉已是司令夫人的身份,但庄小贤还是习惯叫她的闺名。 “母亲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何湿衣看庄小贤的眼神,分外凝重。 “来锦远之前已有预兆,不过,好在骆司令请了好些医生……,你多来看看她总是好的。”何心婉的状况都是预料之中,但是亲口说起,庄小贤还是觉得字字锥心。 “嗯。”在庄小贤期许话语,诚挚的眼神中。何湿衣不觉低下头来。 于母亲,他是存着亏欠的。 “小婉常常提起严小姐,倒是喜欢的紧,有时间带她一起过来坐坐。”庄小贤突然提到严清浅。 “是。”想起那个人,何湿衣眉目微紧。 那个人,只怕还在闹着脾气呢! 第九章 归者(6) 庄小贤又问了些何湿衣的近况,略略说了会儿话。老中医便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话讲的是极含蓄的,到底和以前来的医生开的一类药方。 守着何心婉将端上来的药喝完,何湿衣又留下来陪何心婉吃了一顿饭。步出雅慈官邸时,天色已渐晚。 回到浣圆,清浅果然还没有回来,何湿衣坐上车,照例去路上接。 远远便看见一抹小小身影,在人工修葺的柏油路上慢悠悠的晃荡。丫鬟小西跟在身后,只怕小西也是担心清浅安危,早早儿的便出来路上迎接。 清浅看着何湿衣的车远远开过来,停在面前。并不说话,自己开了车门上去坐下,并不和旁边的何湿衣讲话。小西和司机都觉出了两人的不对劲,纷纷屏声静气。 车里很安静,清浅随手拿出袋子里的教案来翻看。 清浅静静看书的样子,很是文静专注,低眉顺目。何湿衣静静的坐在旁边,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清浅。 清浅余光撇过,心里恼恨,脸上也似火烧,忍不住碎一句;“没脸没皮。” 车前面有司机和小西,清浅不敢大声,只是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嗯,说什么?”何湿衣好像没听见清浅在说什么。 “没什么。”清浅正襟危坐,回想起来刚刚那句话,似乎有些打情骂俏的兴味。说话的声气不觉僵硬了几分。 “还在气。”何湿衣声音温润。他手上本也是拿着一本书,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划过纸面,竟是说不出的舒缓而有力。 “没有。”明明从昨晚起,心里就似堵了一团郁气。但清浅只不显在脸上,嘴上也硬气。 “真的?”何湿衣并不着急,还挂着淡淡的浅笑。手伸过去,握住清浅捏着教案的手。 那教案本就极薄,清浅不知何时使了力,教案的一角早已褶皱变形。 清浅看清教案的样子,心里是又恼又羞,但何湿衣那样的眼色,前面又有小西她们,实在无处发作,遂转过脸去。手上使力,便是要挣脱何湿衣相握的手。 使了几番力气竟是挣不脱,心底猝然生出了委屈,不觉间,眼圈一红。 近前的这个人,距着自己时而的近,时而的远。但,对着自己总是极好。她心里明白,他对齐雅全无那般的念想,可是,横档里还是觉得极不舒服。 他就那样温温的看着自己,既不恼怒也不花言巧语,最是折磨人的。 仿佛,自己在他的眼中就好似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何湿衣并不说什么,只紧紧的拽着清浅的手。清浅挣脱不开,也便放弃了。车窗外,春日的景致越发的显现,满山的新绿附着在葱翠之上。清浅只无心去看。 车子在山道上行着,车轮碾过,卷起山道上的落花。轻盈一些的,飞转到车窗上,风中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清浅随意的伸出手去接那些花瓣,却总也抓不住。何湿衣伸出手去随意的抓了一把,再收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花瓣。 他将花瓣伸到清浅近前:“给。” 车行中手抓花瓣,并不是很轻松的事。何湿衣手掌中的已隐约沁出些许花汁。 红色的汁水沁在手心里,竟像极了鲜血的颜色。清浅看着不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不要。”话一出口,就极是后悔。 何湿衣只微微一笑,也不恼,松开握住紧清浅的手,细细的将那一掌的花,花瓣撸顺,展平,细心的夹存到清浅的教案里。 何湿衣主动松开手,清浅竟觉得阵阵的失落。许久这边都是没有动静,清浅终是忍不住的看了一眼,正对上何湿衣抬起头的眼。 “晚上想吃什么?”做完这一切,何湿衣又去握清浅放在膝上的手。 “嗯,吃火锅吧!”天气还是有些凉,清浅微微一愣,竟也埋头认真地想了一阵,抬头朝何湿衣道。 “好。”何湿衣微笑。 原本是等着她下结论,清浅唇红齿白的脸,没有预兆的在何湿衣眼前抬起。眼睛雪亮,眸子里恍如湖水般清澈。何湿衣看了眼前面的司机老陈和小西,两人正在专心地看着路况。何湿衣迅速的在那抬起的脸上,轻啄了一下:“不生气了。” 清浅的脸早已烧透,又不敢大声斥责什么,只是狠狠瞪了何湿衣一眼。 何湿衣已经一本正经的坐在位置上,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浅笑。 暮色艳绝,到了傍晚越发觉出浣圆的好来。清风徐徐,推开窗就是由远及近的山岚,好似是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清浅站在书房的窗边,微微的发了会儿呆。 两人认识以来极少闹别扭,这一次来的突然,去的也是莫可名状。他并没有说过一句解释的话,但清浅觉得是应该要原谅他。又或者连原谅都说不上,好像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闹着别扭。想到这些清浅些许气恼,些许不甘,不觉浅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呢?何湿衣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书房。 “没什么,要帮学生找一些资料”清浅回头,看见是他,微微一笑。 “学校不是有图书室吗?”何湿衣愣住。 “学校的书哪有这里的齐全。其实,这些诗词的书,你们也不会翻阅,白白的放在着,实在浪费的紧。”清浅转头在书房的架子上找书,指腹拂过几本原版诗稿文集的书脊一阵疼惜。 “许是母亲喜欢吧!听庄姨说母亲以前在着住过一段时间。”何湿衣猜测。 “哦。”难怪书房里好些这样的书。 “对了,伯母好些了吗?”清浅也知道何心婉的病情,只是一直被其他的事烦扰倒是很少关心。 “还好,我今天去过,母亲说是请你有时间过去坐坐。”何湿衣注意着清浅的神色。 “嗯,有时间再说吧。”清浅果然低下头去,有些恍惚的翻着手中的书页。 “下周我也有时间,我们一起过去。”虽是知道她在顾忌父亲,但何湿衣心里有另一番打算。便是没有商量的做出了决定。 “可是,下周学校……” “我接个电话。”清浅话未说完,屋外吴午敲门,朝着何湿衣做出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何湿衣下楼后,清浅在房中略坐了一会儿,还是步出了房门。出来外面,清浅有种微微松口气的感觉。书房在二楼尽头的位子,清浅循着走廊的地毯慢慢的踱着步子,灯光下是自己长长的影子。走廊上的地毯还没有换,厚软地猩红,踩在上面轻轻浅浅没有依托感。就如同自己现在的心情,虚浮不定。 去见骆荣凯必定是迟早的事,如果自己想要和何湿衣在一起。 只是自己的心还是在抵触着吧! 何湿衣接完电话回来,清浅已经不在书房里。 第九章 归者(7) 何湿衣接了那通电话,便连夜启程去往了湖阳南安。 清浅本是不在意的,湖阳距离锦远本就不远。开始两天学校事忙,又记挂着如若何湿衣回来,便要去雅慈官邸,倒还盼着他晚些回来。但差不多快一个星期,那边只除了到达后,来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就再没了半点音信。 习惯了何湿衣在身边,清浅倒是有些不自在,似乎干什么都是懒懒地。 小西也看出了清浅的无聊,不知哪里弄的电影票,说是要陪清浅去看电影。也不知道何湿衣什么时候,会回来。眼见到了星期六,清浅本还顾念着要去雅慈官邸探望何心婉,想想何湿衣肯定是赶不回来了,便放心答应和小西去看电影。 没想到,那人傍晚的时候却打了电话过来。 特特的交代,自己明天会回来,一起去雅慈官邸。清浅想想就有些酸溜溜地,这么些天,也不见打电话回来。好不容易打回来了,倒是眼巴巴的,要自己等着陪他去看夫人。 “小西买好了电影票,说是有新拍的电影。你不用赶夜路,下次去看夫人也是一样的。”清浅小声的商量。 “叫小西和别人去,你明天在家等我,电影以后我陪你去看。”何湿衣那边,似是有人在喊他,说话是极赶的语气。 不等清浅讲话,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何湿衣临上车到底不放心,还是回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浣圆官邸。清浅果然没打算去母亲那里,去看望母亲本是随时的事,可这些天他却十分的不安,不免生出了急躁。 挂了电话,何湿衣整理好心情,出了警卫室。 这几日,何湿衣不是没有想到要打电话回官邸,只是,现在的南安实在太忙。 接到电话时自己也是震惊,“北地陈瑾城即将继承大统。”这是在南部的密探,发回的密电。没想到,持续了近两年之久的“垌平乱”,即将以陈瑾城的取胜结局。 原北地司令陈海丰膝下三女一子,对于陈瑾城这个独子,自是疼惜异常。因为忌于战乱,少时便送他去往国外学习生活。谁知这特殊待遇,却是为陈瑾城子承父业带来了大麻烦。陈瑾城与五年前回国,任职军中,其表现可圈可点,深得军中赞许。照此发展,如陈海丰料想的,一路顺利晋升即位不是问题。 谁知,两年前陈海丰突染重疾,还未来得及为陈瑾城铺好后路,半月之内就不能言语。而陈海丰极是器重的女婿,江北城防司令段盛蒙,此时已经军权在手,几乎掌控了北地都城垌平的大部份兵力。突然发难,包围司令的行辕官邸,囚禁陈海丰“挟天子以令诸侯”,代理总司令一职。 陈瑾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官邸里逃了出来。四处纠集总司令旧部,想要反击。段盛蒙从戎多年自是人脉甚广,此时有些人忌于段盛蒙势力,见陈家大势已去,多数“识时务者为俊杰”。陈瑾城想要集结雄厚地兵力夺回北地,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好在还有一些死忠与陈海丰的旧部,一心拥护陈瑾城,但势力到底悬殊。北地的这场“垌平乱”就陆陆续续维持了近两年之久。 如果是段盛蒙除掉陈瑾城,顺利当上北地的总司令,那么南部也无需这般警戒。 这中间,自然有着另一件巧妙。 两年前,段盛蒙为了要骆荣凯助其夺得北地总司令之位,曾馈赠大批精良武器装备与南部。更有为了起事不受其他干扰,段盛蒙与骆荣凯签订秘密协议,事成之后,划分北地江北几镇给骆荣凯。 骆荣凯心中有所权衡,虽南部占着地理优势,想要趁乱攻占北地却也绝非易事。且南北好不容易停战,骆荣凯年纪渐长,好战斗狠的心愈渐消磨。而一旦北地内斗,南部也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却是心高气傲的陈瑾城夺了先机。 据密电获悉,陈瑾城之所以能迅速集结大批部队,获得舆论的支持。正是因为,手中握有段盛蒙勾结外敌的秘密协议公文。且陈瑾城掌权后的首要举措,便是征战南部。 此时,已经无暇追究秘密协议是如何被泄露的。 既然不日陈瑾城就将继任北地总司令,南部必须做好万全的备战准备。 战事会否来袭,一切都还未可知。 在战火未临之前,何湿衣希望自己能够妥善安置好清浅。 此去南安基地,还有另一件事,令何湿衣不得不加快步伐。 南安基地素来军警戒严,这几日却隐约听闻“军部总司令不能旁落他姓。”之类的言说。南安乃军事重地,且骆荣凯一向军纪严明,军中不会也不敢谈论军政是非之类的敏感话题。此番如此肆无忌惮,想来,自是有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何湿衣派人暗中追查,发现言说的来源却是七台驻地。 七台驻地与南安基地相距甚远,言说已至南安基地,那么南部其他驻地和基地的情形呢? 何湿衣顿觉一股无形的暗涌,正朝着自己袭来。 七台,几乎是南部大门所在。而七台驻地的驻防司令正是骆荣凯的小舅子,也就是骆川华的舅舅——华寄仓。 华家老一辈本是落地草寇,早年的时候跟着骆家祖辈打天下,也算的是“开国元勋”。到了骆荣凯这一代,在军中已经与骆家有些不分伯仲的味道。好在骆华两家素来交好,后来,华寄仓的妹妹华寄伊嫁到骆家。华寄仓镇守七台无半点忤逆之举,几十年来也算是君臣和睦。 此番,怎会如此作为?想来其中诀窍,何湿衣差不多已猜出一二。 只待回锦远便要好好筹谋。 “何少校,军部来电。”何湿衣刚刚出门,警卫室的哨兵过来喊。 军事基地除了士兵操练的时候,向来安静。此时,正当春日,警卫室外面的花圃里绿草茵茵,还有一两滴露珠犹自停在叶子上。可是在这绿意盎然里,何湿衣却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似是有冷冽的风扑面而来。 “我是何湿衣。” “何少校,总司令出车祸了,请您即刻启程回锦远。”电话那头是汪薛见沉稳而字字掷地地报备声。 何湿衣顿觉得彻骨清寒。 要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第九章 归者(8) 一路风尘仆仆的从南安赶回,车子直接开进怀江医院。 特护病房自是奢华,偌大的走廊里空无一人,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寂寥无声。汪薛见早已等候在走廊里,看见何湿衣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什么情况?”何湿衣微微皱眉。 “车子刹车失灵撞到大树,好在,司令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汪薛见的表情,显出几分不自然。 何湿衣听完汪薛见的话略略宽心:“嗯,我去看看司令。” 病房里没有浓烈的消毒水味,泛着淡淡的花香,布局也似是居家一般。骆荣凯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 “司令。”何湿衣看到骆荣凯的样子,心头安定。 “回来了。”骆荣凯倒还是漫不经心的,放下报纸,示意何湿衣坐下。 何湿衣自拣了位置。 “此去南安可有所收获。”骆荣凯问着何湿衣,很显随意。 “司令是指哪个方面。”何湿衣颔首,眼睛定定的看向骆荣凯。 “皆有。”骆荣凯竟是温温的笑起来。 “对北地,我主战。但需先解内忧。”何湿衣句句有力,说的也是极缓。 军中的谣言,骆荣凯哪里,只怕早已知晓。何湿衣虽然没有想到,骆荣凯会开门见山与他谈论此事。但到底说的是真心话。 “你对车祸又怎么看。”骆荣凯看着何湿衣的神色,又温和了几分。 “您的意思……”何湿衣看向骆荣凯,微蹙紧眉头。回程的路上,何湿衣也曾有猜测。可是,毕竟关乎行刺南部总司令这样的大事,他万万没有想到。 “华寄仓既已有所行动,自是打算与我撕破了脸面。他知道川华无意仕途,选了这样好的一个借口,以我对他的了解,定然会乘胜追击……”骆荣凯分析时局,脸上却并无半分忧色。 “那您打算……?”何湿衣看骆荣凯的神色,似是已有了筹谋。 “华家这根肋骨,是时候拔掉了。”骆荣凯微一叹息,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落寞。 “不过,在解决内忧之前,还需先将你与齐家女儿的婚事给办了。”骆荣凯突然的一句话,犹如一声平地惊雷。 何湿衣惊愕地抬头,看向对面的骆荣凯:“司令。” “现在知会你,似乎略显仓促了,只是订婚,并不费事。”骆荣凯的脸上一派和气。 “不。”何湿衣几乎是毫无犹豫,脱口而出。 “容不得你说不,当年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我都娶了川华的母亲。非常时期,国事为大,情事随安。”骆荣凯说出这一番话时,神色肃然,脸上显出一位决裁者的神采。 “您给我一个非娶齐家女儿不可的理由。”何湿衣定定的看着骆荣凯,半是生硬,半是怒极。 “你要想坐上我的位置,就必娶齐家女儿。怎么,你对着你的生生母亲,你的弟弟都下的去手,对着自己反倒不能了?”骆荣凯说到后面,已经带上了几分讽意。 何湿衣本是坐在沙发上,那沙发是极好的。人坐在上面,便如陷入一片绵软之中。 何湿衣久久的坐着,失了话语。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这片绵软之后,便如入了泥澡,无法自拔。他知道,终有一日,需得面对,但还是奢望着,来的晚一些。 出来医院,何湿衣便即刻驱车浣园官邸。 清浅,还在不在官邸里? 车窗外的景物不断的变换,柏油路两旁的枫树,依次后退,渐行渐远。何湿衣茫然的看着车窗外的景物,眉头越发的紧蹙起来。 车子什么时候驶进浣圆官邸,都没发现。吴午帮忙打开车门,何湿衣定定神,举步下车。官邸里的佣人说清浅还未回来,看看天色,何湿衣心头不由的慌张起来。 司令的狠绝,是可以这样雷厉风行的。 何湿衣疾步出去外面,上了车便吩咐司机开车。车子已经启动,却见清浅扶着自行车,穿过铁门从外面进来。 清浅进了院门,看到熟悉的汽车,脸上的表情悲喜难辨。隔着薄薄的玻璃窗,汽车启动的喧嚣声,俩人都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 隔着汽车玻璃,何湿衣还可以明晰的看到,清浅笑微微的脸,只是一眼,竟是不敢直视。 “回来了。”等到下车,何湿衣极力恢复常态。 下车,关上车门,走向清浅,帮忙清浅推车,每一个动作滴水不漏。 “嗯。”清浅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几日不见,心里竟会生出几许羞怯的情绪。 “进去吧!”何湿衣看着那样小心翼翼的清浅,心,不觉一抽。 “对不起。”清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何湿衣微微侧目。 “我应该在家里等你的,学校临时有事,我……”清浅低着头,学校有事,到底没能遵从何湿衣的嘱咐留在家里。 “哐。”清浅只听到自行车倒地的声音,何湿衣突然侧身将自己佣入怀。 抱的是那样紧,令清浅觉的,呼吸都是困难。 “嘶。”清浅发出吃疼的声音。 “怎么了?”何湿衣微微变色。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清浅皱着眉毛。 “腿上也摔了吧!”何湿衣岷着嘴唇,看完清浅手上的擦伤,又弯下腰,去检查清浅的膝盖。 何湿衣看完清浅膝盖上的伤,不由分说,将清浅抱起,向客厅里去。 “我可以走的。”清浅本欲抗议,但在何湿衣微微清冷的表情里,怯怯的闭上了嘴巴。 客厅的沙发上,何湿衣将药水,小心翼翼的涂在清浅的膝盖上。自始至终没有讲一句话,清浅忍着那又凉又疼的感觉,也不敢说话。 “清浅。”何湿衣收拾好药箱,本已离开沙发,突然又转过身来看向清浅。 “嗯。”清浅正在朝着膝盖的伤处吹气,希望那粘腻腻的感觉早一点消失。 “怎么了?”等了半天,也不见何湿衣再说什么。清浅抬起头,询问的看向何湿衣。 “没什么,明天在家好好呆着。如果还是疼,再去请医生过来。”何湿衣看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就没了与之对视的勇气。 好似,再这样长久一些看着她,他所有的秘密都会被她知晓。 “其实也不是很严重,我……”清浅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麻烦一屋子的人。 只是,何湿衣早已离开了客厅。 第九章 归者(9)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清浅一拐一拐的走进去。 走廊上都是铺了地毯,清浅一走近房间,何湿衣便是迎头相望。 何湿衣抬着头,眉眼轻扬。只看着清浅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走来,并没有过去相扶的意思。清浅本还未觉出有什么不妥,可是,何湿衣竟然自顾自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悠闲的喝起茶来。 略带嬉亵地眼神,看着走向他的清浅。 清浅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那大街上杂耍的玩物。而何湿衣则是那路边的看客,高兴了丢一两个钱儿。 清浅顿时好不自在,好生气恼。 可恨平时看的书,都是在他身后的那个书架上。清浅一瘸一拐的朝他身后的书架走去,决定将何湿衣全然当成透明人。 清浅扶着何湿衣办公的桌子,也不去看他,跛着腿绕向书架。本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了,谁知,身后的人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清浅一个趔戗,就倒在了何湿衣的怀中。 清浅越是挣扎,何湿衣越加重力气。清浅是真的恼了,也不动,偏过头去不看何湿衣。何湿衣也似乎是无意和清浅讲话,只是那样抱着怀中的人儿。 清浅不挣扎,他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下来。 “这是在生哪门子气呢?”何湿衣的声音伴着滚烫的热气,吹拂到清浅的颊边。传到清浅耳中,只觉得浑身一震。 耳朵上一片酥麻,清浅惊的差点儿跳将起来。 何湿衣竟然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何湿衣对待清浅,从来是有礼有度的。几时这般逾越放诞。清浅脸上一片火热,自是又羞又恼。 “何湿衣,你……。”清浅微怒的喊出何湿衣的名字。 “嘘。”何湿衣静静的抱着清浅,好似靠在她的颈间睡着了般。 桌子上还有未批阅完的文件,钢笔的墨汁有几滴滴在了纸上,慢慢向下扩散,沁出小小的一团黑点。清浅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墨迹慢慢变大,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好似是真的睡着了一般。 “你怎么了?”清浅隐隐觉出了何湿衣的不对劲,但却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处。 “我们结婚,好不好。”何湿衣的头埋在清浅的颈间,声音有些发闷。 “我……父亲还在北地。”清浅心头一跳,本能的想到父亲。 “说笑的,现在军部这样忙,那容我想这些事。太晚了,我送你回房间!”长久的静默之后,何湿衣朝清浅笑笑,抱起清浅向书房外去。 书房距清浅的房间很近,在这短短的距离里,清浅听到何湿衣有力的心跳,头埋得更低。心头好似有根针在戳着般,密密麻麻的疼。 她的托词,是这般拙劣。 如果爹爹再也不回来锦远。难道要何湿衣等一辈子?是伤了他的心吧!看着他朝自己笑,就好似是有人在打自己的耳光。 在这世上,除了爹爹,恐怕何湿衣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自己在闹什么别扭呢?自己在担心什么呢?看着何湿衣微微泛起胡渣的下颚,清浅的心里,下一刻便生出了决定。 何湿衣将清浅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冷不防被清浅拉住衣领。清浅略略害羞的将何湿衣的衣领向下一拉,何湿衣便只得微微低下头去。 清浅轻吻向何湿衣的额头。 “明天下午去华大图书馆找我,我给你答案。”清浅眸子清亮,说着这些话,脸上已泛起红晕。何湿衣看着,一时间,不觉愣在了当场。 “你快去休息呀!”清浅这样长久的被何湿衣瞧着,到底不好意思。一抬手,将被子拉起,整张脸都藏进了被子里。 “嗯。”何湿衣状似平静的重,新将清浅的被子盖好。关了灯走出门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满心的激动,如同那将要溢出的蜜。 本是孤注一掷的决定,没想到,清浅会同意考虑。上午父亲说出的话,自己不能不有所行动。 齐家的女儿! 齐霍已经对他失望了吗? 还是,齐雅想要怎样? 自昨晚说过那样的话后,清浅便一夜未曾睡好。等到早上醒来,已快到了晌午。心念着学校还有事,吃过午饭,便去了华大。 “严老师好,放假了还来学校呀!”门卫室的老赵一脸笑呵呵的与清浅打招呼。 “噢,有些东西忘了拿,来取一下。”清浅微微不好意思,自己却算不得是那类矜矜业业的好老师。 在去往图书馆的一路,清浅连续遇见几个眼熟的学生,微微打过招呼。清浅发现,他们三五成群,均是形色匆匆的样子。 现在已是这个周末最后的一个下午,清浅不疑有他,猜测,许是学生忙着出去交际。 在图书馆略看了会儿书,看看墙上的钟,时间快到了。清浅不由得一阵紧张,书什么时候拿倒了都没发现。 图书馆里不乏勤奋好学的学生,偌大的阅览室,一大半的位置满满当当坐着自习的学生。但却是寂静无声,除了偶有学生翻动书页的声音。 一阵凌乱的跑步声由远及近,急速的传至图书馆的阅览室门外。清浅抬头去看,不由一惊。透过玻璃窗看去,原本敞亮的阅览室门外,密密匝匝的卫兵,一色浅绿戎装整齐规整的立在那里。 带头的军官踱步入了阅览室,客气的与阅览室的年轻老师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年轻老师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脸已青白,但到底还是极力点头应允着。 “同学们不要惊慌,长官只是在找人,同学们拿出学生证,或是借书证坐在位置上就好。”随着年轻老师的一番话,那些本是显得不安的学生,渐于平静下来。纷纷掏出学生证或借书证一类的证件放到桌面上,卫兵也开始核对学生。 “嘿,那里跑。”伴着那声呵斥,带头长官飞快的朝着阅览室里飞奔。 阅览室有后门,一个学生的身影飞快的朝着后门处奔。 阅览室里桌椅本就较密集,且有那么多的学生。带头长官一跑动,其他的卫兵们也相继跟上,学生们慌忙着躲避。一时间,场面好不混乱。 然本就隐隐不安的图书馆,一下子炸开了锅。阅览室在二楼,有的学生跑到门边被卫兵们拦住,有性急一些的早已翻窗跳了下去。清浅担心学生安危,但又无办法,便奋力去到窗户边,希望看看跳下去的学生状况。 往外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操场南侧好不混乱。一群学生和一队持枪的卫兵正在操场上纠集。 此时,阅览室里的卫兵已没有几个,清浅思措一番,拉住其中一名卫兵的衣襟:“我是华大的老师,你们要找什么人,我替你们找,请不要为难学生们。” “你?”那卫兵上下打量了清浅一眼,半信半疑。 “这是我的证件。”清浅急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证件。随旁的年轻老师也附和称是。 “我们要找的人是你们学校大四学生祝西安,你知道这个学生吗?”那卫兵顿了片刻道。 听到祝西安的名字,清浅心里一个咯噔。 祝西安虽然不是她的学生,但在学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样貌,人品都算是上乘,怎么会惹上军部这帮人? “自然认得。”清浅极力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如此甚好,那烦请您帮我们找一找。”那卫兵知晓清浅是老师,变得礼遇了几分。 第九章 归者(10) 一名卫兵陪着清浅下楼。 楼梯上很安静,清浅打量那卫兵背影,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心里有了计较。 “祝同学犯了什么事儿?竟要劳烦你们军部亲自来寻。”清浅一派纯良,好似全然是因为好奇。 “我也不知道。”那卫兵刚进军部不久,又碍于清浅是位长的极好看的老师,倒还未学来冷面应对这一套。说着话,脸上竟微微不自在起来。 “哦,今天是周日,只怕祝同学并不在学校。”清浅默默自语道。 “那我们岂不是扑空一场。”那卫兵微微一愣,便做出懊恼状。 正逢两人走到转角的阳台边,清浅顿住脚步,朝着操场上看去:“我的几个女学生都还在操场上,刀枪无眼,能不能烦请您先同我去操场上,将她们领出来。” “这……。”那卫兵微微犹豫。 “想来您也有兄弟姊妹,今天你们定是找不到人的,何必伤了无辜之人。”清浅句句轻缓,脸上神色却是严肃凝重。那卫兵看了,不觉头微侧向一边。 “好吧!”过了片刻,那卫兵终是受不了清浅这样的直视,低头应允。 清浅的腿伤还未好,操场上,人群正乱。其实,并没有什么要领的女学生,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等近了人群,只站在外围干着急。站了一会儿,突然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推搡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心里一紧,便开口喊。 但何湿衣却是听不见的,何湿衣似乎也正在找人,一味的向人群里挤。 此时的何湿衣早已是心急如焚,刚刚进学校就遇上这一幕。他了解清浅,遇到这样的事,又是在自己学校、自己的学生,她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可是,她身上还有伤。一定要快些找到她。 喊了几声,何湿衣都没有反应。清浅一咬牙,不理会身后卫兵的阻拦,奋力挤进人群,朝着何湿衣的方向去。但怎比得过人群的力气。三两下,便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那里还看得到何湿衣的身影。 何湿衣眼见有卫兵已经开始在长枪上上刀,越发担心起来。随手抓住近旁的一个卫兵,询问他们的长官。他本是穿一身中山服,咋一看却像一个学生。 “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那警察那里理会他,一扬长枪便要向何湿衣刺去。 “带我去见你们长官。”何湿衣一个起跳,避开长枪,反手抓住卫兵衣领,一脸萧杀看向那个卫兵。 “是……是。”那卫兵有枪却被人擒下,何湿衣又是那样的一股气势,顿时胆怯连忙求饶。 卫兵旁边的人眼见着兄弟吃亏,那里肯罢休。又仗着手上有枪,三五个人,都放开手里抓住的学生,向何湿衣围攻过来。何湿衣只是单纯想找主事的,了解情况化解局面,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到了此番境地,已是没有办法,只能迎头还击。几番下来,两边都没捞到好处。这边如此大的动静,清浅自然也是看到了,连忙挤过来。 何湿衣似乎听到有人喊自己,混乱中回头,只见,清浅正艰难的朝着他走过来。 何湿衣看到,清浅头发已经凌乱,虽是被人群推搡,行进艰难。可她似乎全不在意,一心只是看着自己这边。恍然间便想起了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觉心神一乱,被一名卫兵的长刀堪堪划过手臂。 其中一个卫兵甚是机灵,许是注意到了何湿衣看清浅的不同。看情形,好赖是打不过何湿衣的,就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暗自退到后方。 毕竟是在学校,卫兵们并不敢开枪。何湿衣急着去找清浅,转眼,已将三个卫兵的枪夺强到了手中。再回头,谁知清浅却被一个卫兵反手扣住,向他这里过来。 “快快放下武器。”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基本都集中到了他们这里。 一些学生是认识清浅的,纷纷开始不平,场面蠢蠢欲动。 清浅的手,已被那警察捏的生疼。腿上的伤,刚刚在人群里推搡,这会儿腿上湿凉伴着阵痛,想来是伤口撕裂又流血了。到底是忍着疼,怕何湿衣分心。 何湿衣看清浅虽是平静的看着自己,但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青白。被人控制着,肯定是不舒服的。思及她的腿伤也还未好,何湿衣只想着赶快将她带离这种混乱,便主动卸了到手的长枪。 眼见着何湿衣弃了枪,那几个士兵急忙抓起地上的长枪,回身防护,枪眼直对何湿衣。那几个卫兵,本就得了命令不得多生事端。看何湿衣主动服软,便准备放开清浅。正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骚动从南边传来。几个卫兵绑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从南边的宿舍楼过来。清浅定眼一看,正是祝西安。 清浅她们本就站在靠南的位置,愤怒的学生一路向这边涌来。还未等那卫兵放手,又被人群向前挤。何湿衣本是距清浅极近的,反手捞过清浅的腰,总算是安了心。 人群,已将几名卫兵和被绑的祝西安团团围住。 “砰砰砰”三声枪响,都是朝着那名被绑学生所开。只是都未打到祝西安身上,倒是惊吓了旁边的几个卫兵抱头鼠窜。 到底都是未出过校门的学生,人群越发惊慌起来。何湿衣自是死死护住清浅,不敢妄动,卫兵中几个胆子大的,举着长枪围在祝西安身侧,观察周围动向。他们只是奉命来捉拿一个普通学生,不想竟会遇上这档子事。 那三枪明明是朝着祝西安来的,但他只站在那里神色如常,不见一丝的慌乱,也不曾有趁乱逃跑的迹象。何湿衣打量那人,二十几许,星眉剑目,英气十足。此刻逃脱,想来日后必定会大有作为。 几个卫兵抓住祝西安被绑的手肩,身子微蹲,想要趁乱向外撤离。 又是一声枪响,卫兵抓住祝西安的手,生生受了一枪,受伤的手顿时鲜血淋漓。幸得旁边的同伴急忙相扶,才不至于倒下去。 彼时,众人早已是草木皆兵。 第十章 南下(1) 何湿衣也是微微惊愕,本以为这暗处的枪手,是为除掉祝西安而来。 可是,这样看来,又不尽然。 何湿衣将清浅送往安全的地带,便朝着祝西安跑去。骆荣凯的车祸,军部已经开始秘密彻查,卫兵来此大动干戈的抓人,必是另有内情。 清浅还没及反应过来,何湿衣已转身离开。他如此举动,清浅也已明白他的意图。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我送他出门。”何湿衣掏出衣服内的配枪,走近受伤的卫兵。 “你?”那带头卫兵,似乎还颇有些犹豫。 细细打量何湿衣容貌,刚刚混乱之中,不及分辨,这人不正是军部何少校吗? “多谢了。”那名长官脸上顿时轻松了不少,也不与何湿衣客气。 何湿衣微微贴近被绑的祝西安,缓缓向校门处移动。想来,暗处那人是不会让祝西安死的。何湿衣身份的突然转换,令旁的卫兵很是难解。不过,既然长官默许,那些卫兵也只好配合着去给何湿衣开路。 那名男生突然冷笑一声,仿佛对何湿衣很是不屑。眼见着两人就要撤出校门,学生也似乎是反应过来,蠢蠢欲动欲向何湿衣那边涌来。 旁的卫兵护住何湿衣,将学生拦在外围。 又是一声枪响,打在何湿衣他们身后的树干上,树干应声而裂。书上的叶子本也已新绿,簌簌的往下落。 何湿衣循着那枪发处望去,一个身影一晃而过,脸色顿时一变,怎么会是他! 只是,看他的态度,又似乎不像是要救人。 以他的身手,如果要救人早该得手,怎还会在此僵持。且以他的个性,会插手这样的事。看来,这个学生来头不小!何湿衣在考虑是否该卖那人一个人情。 正思索间,又是连声枪响。 想来,刚刚他故意出现,是要给自己看的。再一声枪响时,子弹堪堪划过何湿衣手臂,何湿衣发出一声疼呼,捂住手背。那当前的卫兵长官,顿时大惊失色。 这长官也不是白目之人,想来这其中只是有蹊跷。现下想将人带走,自是不能。于是,便决定另作打算:“暂且将祝西安关押到学生寝室。” 上前两个警察,将祝西安原路架去,学生们顿时一片欢呼。 清浅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这边的情形,看何湿衣突然捂住手臂,料想定是受了伤。 隔着远远的距离,她好似都可以看见,有鲜血不断的从何湿衣的手臂上喷涌而出。心急如焚,只不管不顾的朝着何湿衣方向奔去。一路上,被迎面的人群弄乱了头发,绊倒、都是无知觉的。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到何湿衣的身边。 何湿衣正和带队的长官在讲话,抬头,便看见清浅泪流满面的朝他跑来,一路上跌跌撞撞。她的眼睛,就那么直直的看着自己。何湿衣感觉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砰然轰响。长久以来,这是清浅第一次那么专注的看着自己,没有犹豫,没有顾忌。 何湿衣静静的站在那里,张开双手,静等着清浅的奔来。 当在何湿衣的怀中,确定他的伤并无大碍,清浅一颗心才渐渐平复。茫茫人海还在,两人紧紧的拥住彼此。 操场上,学校领导正在与军部长官交涉。部分卫兵整队,准备离开。隔着毛玻璃,外面的景况虽看的并不真切。但大抵可以断定,风波暂已告一段落。 经过刚刚的一场骚乱,华大图书馆内早已是“人去楼空”。 清浅站在安静而熟悉的阅览室中,恍如入梦。虽然来的次数寥寥可数,但一切的景物还是那般熟悉。自己是不该要何湿衣来这里的!本只是私心里顾忌官邸里人多嘴杂,想要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给自己一个崭新的开始。可是,今天来了学校反倒发生这样的事儿。 如果,如果刚刚他发生了什么意外。自己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何湿衣已经找来药水,为清浅处理腿上的伤处。 “你手上的伤,真的没事吗?”清浅不放心何湿衣的手臂。 “真的没事,只是擦伤而已。”何湿衣面上虽还是淡淡的笑着,神色合宜。心头却好似有一个地方,悄然开出了花。 那朵花,有着不可与人言说的美。 “喂,不要忘了正事,你不是要给我答案吗?”何湿衣的脸上虽还是带着笑意,心却开始紧张起来。 清浅再三查看何湿衣手臂上的伤口,确定无碍之后,才端正坐好:“我……我以前有喜欢的人,已经告知过你,你是知道的。” 清浅微觉得难以启齿。 “嗯,我说过我不在意。就算现在,你的心里还是有他.,我也不会在意。”何湿衣的脸显得很平静,语速平稳,看不出任何的妥帖。 “可是,既然要答应你的求婚。我想,还是彼此坦诚比较好。”清浅抬起头,脸上略显娇羞。 “你……你说。”何湿衣抓起清浅的手,不敢握的太紧。 阅览室里很静,何湿衣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玻璃优雅的照进室内,洒照在木质的课桌上。半旧不新的课桌上有学生信手涂鸦的“杰作”或诗句,或话语,或姓名…… 清浅从手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刻刀。右手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一处刻着日期的地方,缓缓开口。 “川华学长人很好……与他同校的时候,我便很是仰慕他。后来因为一些变故,便打消了此念……再后来,是因为婉华的关系,我才真正认识了川华学长。我们最交心的一次交谈,便是在这里……当发现他们两人相爱,我是真心祝福的,明明劝自己放下那些念想。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放不开的,就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死磕。”清浅苦笑的看向何湿衣,没想到,自己能够这样坦然的,与何湿衣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苦闷。 清浅说的很慢,桌子上的那处木刻日期,也渐渐模糊不见。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放下了。对你的喜欢,又有多少,但我的心里定是有你的。这样的我,你还要不要?”清浅看向何湿衣的眼睛雪亮。 何湿衣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去寻清浅的唇。 日光正好,一室和睦。 第十章 南下(2) 如意茶楼 “你昨天行事太冲动了,全不似平日的你。”何湿衣一推开雅座的门,便径直朝着座上的齐霍而去。 “是吗?”齐霍笑着岷了一口盏中的碧螺春,不以为然。 “那个祝西安是你的什么人?”何湿衣看向齐霍,微微皱眉。他与齐霍相识甚久,并不知道齐霍那里还认识这一号人物。 “内人的一个故交,放心,与我毫无干系。”齐霍知道何湿衣在担心什么。 “那就好,你经商之人,最好不要与军部有太多纠葛。那个祝西安,牵扯不浅,不好救。”何湿衣心下稍宽,齐霍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我本来就没有要救他!”齐霍的话令何湿衣一阵心惊。相处这样久,齐霍从来不齿耍这样的手段,想来,必是恨极了此人。 “那你……?”何湿衣不知道齐霍的打算。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齐霍显然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上次与你说起过的,边少爷的事,怎么样?”最近,何湿衣越来越觉得,身边应给培植一些可靠之人。 “嗯,川华已经出国,有些事你是该早做筹谋。”齐霍没头没脑的话,何湿衣却是懂的。 何湿衣喝一口茶,看向窗外,许久不语。 “我今日找你来,并不是为了此事,我已经听到传言。”齐霍看向何湿衣。 “什么?”何湿衣微微一顿,不知齐霍的“传言”指的是什么。 “军部中映射你的谣言,以及骆司令的车祸,我都知道。骆司令为什么翩翩会在此时出事?军部出了乱子,对什么人最有好处?”齐霍说完,便是紧接着连串的问题出来。 “你何来这么多的消息?”北地的战乱还为消停,谣言也只是限于军中。骆司令的车祸也是秘而不宣,何湿衣不知道齐霍哪里得来这些情报。 “嗯,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堂姐是什么人。”齐霍淡淡一笑。 “你堂姐?”何湿衣确实不知道,齐霍还有什劳子堂姐。 “我的堂姐,便是齐雅的姐姐齐优,七台驻防司令的六姨太。前日,突然回家探亲。你知道她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齐霍故做神秘的一顿。 何湿衣却并不理会他,顾自喝着酒。想来那六姨太回来要干的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不然,齐霍也不会找上门来。 “她要我齐家与康平华家联手。”齐霍说着话,脸上还犹自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你的这位堂姐是华家姨太太。”何湿衣听闻齐霍这一句,手中的茶盏顿住,止不住喃喃自语。 “军政之事,我本已不欲再多过问。这次,只怕齐家想置身事外都难。当年,齐家即已想要从华寄仓那里得到好处。如今,也要做好承受灾祸的准备。”齐霍说的坦然,齐优嫁予华寄仓做六姨太。明眼人看来,其实就是齐家为巴结华寄仓的手段而已。 “嗯,华寄仓要多少?”何湿衣知道华寄仓的野心,以他现在的势力,小小耍一点手腕,至齐家与死地不是全无不可的。 “华寄仓想要跟齐家借半数身家。”硬是齐霍再沉稳的性子,说到这里语气也是微微有变。 “华寄仓要与你齐家结盟,自然是看中了你家钱财。”何湿衣明白齐家半数的身家意味着什么,单单一个栖霞山,就能装备一支不小军队的武器供给。 “三天之后就是优表姐归家的最后期限。”齐霍看向何湿衣。 “你打算怎么办?” “小雅会同行。” “什么?”何湿衣微微一震。 “齐家人向来不会做无利的买卖,是小雅主动提出的。她与骆司令已有过一次长谈……”齐霍缓缓道。 “你们打算做什么?”前几日,骆荣凯亲自提及齐家女儿,并不是全无缘由的。何湿衣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少女的脸庞,一身紫色的洋装,俏皮可爱。 “康平近来戒备森严,听闻,华寄仓的身边更是有高手保护。小雅毕竟是六姨太的亲妹妹,且年纪尚小,行事起来,自然要方便很多……”齐霍缓缓道来。 初春,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沿湖公园里到处花团锦簇,满园桃花,远远看去如团团粉霞。 湖边,一紫色洋装女子装扮时尚,肩上背着画板,左顾右盼。一看便知是位时髦的富家小姐,引得路人频频回顾。 “何大哥。”紫衣女子突然朝着公园正门的男子连连招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小雅。”来人正是何湿衣。 “怎么一定要选在这里?”正逢饭后,公园里游人甚多,不是谈事的好去处。 “我给你作画啊!这里的景致比较好。”齐雅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甚是可爱。 “小雅,我与你说正经事。”何湿衣微微皱眉。 “给你作画,也算得是正经事。”齐雅微一蹙眉,佯装着恼的样子。其实,又似乎并不在意何湿衣在说什么。 两人选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何湿衣席地坐在桃树下的草坪上,齐雅则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打开画板。 “小雅,我有事要与你谈。”何湿衣双眉微蹙,重复刚刚的话。 “嗯,我听着呢,你别动。”齐雅眼睛微眯,拿着画笔隔着一段距离,在空中比划着何湿衣的五官。 “你姐姐的事,子承已经与我讲过,你不能去七台。”何湿衣说的很郑重。 “去七台并没什么不好,姐姐待我,一向很好。”齐雅并不看何湿衣,专心着手上的画,脸上神色如常。 那股沉着随意,竟是和几月之前,雨夜里的那个娇贵大小姐判若两人。 “此事非同儿戏,你不要任性。”何湿衣脸色一沉。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何少校,谢谢你的好意……”齐雅脸上没有半丝笑意,是何湿衣曾未见过的认真。 “老早便想为你画一幅画了,已经画好了,给。”齐雅低下头,涂抹了几下。呼出一口气,将画纸从画板上取下来,口气轻松的递到何湿衣眼前。 “你与司令的协议,我已知晓。但那个不会作准,你要考虑清楚。”何湿衣神色凝重,语气狠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齐雅脸色微白,一侧的手握紧,另一只手则保持着送画的动作。 “知道就好……谢谢你的画……”何湿衣终是伸手接过。 画中,桃花正艳。树下,何湿衣的侧脸,眉目清朗。 “画已完成,想必你的话也说完了,我先走了。”齐雅又恢复轻松的语气。 “小雅……”何湿衣本欲再说什么,看看手里的画,到底不忍再说,便换成了一句:“路上小心。” 齐雅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公园外面去,一不小心便会撞见往来的行人。虽然,眼前早已是雾气弥漫,看不清道路。但她却告诉自己,一定要走的又稳又好,因为身后有个人正在看着自己。她已经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失却再多。 她坚信,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的。 第十章 南下(3) 何湿衣回到浣圆官邸,佣人说清浅已经回来。在大厅里寻了一遍没看到人,便上去楼上书房。 书房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清浅正趴在书桌上,似是睡着了。何湿衣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去,准备自身后抱住椅子上的小人儿。谁知,睡着的人突然“霍”的从桌子上抬头来。何湿衣应景儿的做出惊吓到的表情。 “不是睡着了吗?”何湿衣环住清浅,将头埋入清浅的发间。 “笨,我是装的。”清浅回头正对上何湿衣扬起的脸。 “装了很久吧!”何湿衣那里没看出来,只是到底不想扫她的兴致。只是,还是心疼她的身子。她身体不好,趴在桌子上久了定是不舒服。 “嘿嘿,物有所值。”清浅全无在意。 “清浅,最近发生了些事,母亲会搬到惠仁官邸里去,你暂且过去陪她一段,好吗?”骆荣凯已经派人,将何心婉送到惠仁官邸静养。 惠仁官邸地势极好,防备森严。环境幽静宜于休养。 “伯母的病很严重?”上一次说好去雅慈看望,到底没能去成,清浅至今觉得歉然。 “嗯。”何湿衣把头埋入清浅发间,阵阵幽香扑鼻。 “好,那我明日便过去。”清浅道。 “婚礼的事……”何湿衣似乎难以启齿。 “父亲已经默许我们订婚,只要你的心里把我当成是妻子,婚礼并不重要。”清浅这几日也注意到,似乎局势有变。 何湿衣埋入发间的摩挲突然停止,轻扣过清浅的脸,深吻。 良久,清浅从窒息的吻里喘息。 “我们下去吃饭吧!我都饿了。?” “好。” 下了楼,大厅里一片黑暗。 佣人们不知道去了那里? 何湿衣顿时警觉起来。一手护住清浅,另一只手已经去掏腰间的配枪。清浅出手制止,拉着何湿衣的手循着餐桌处的微光而去。 细长的红烛,绵延温暖的柔光。餐桌上备的是西式菜式,精致、简练。高脚的玻璃杯映射出蜡烛的火苗,如轻歌曼舞的红衣女子,忽闪忽闪。 看着桌上的一应准备,何湿衣顿时明白清浅的意思,对着清浅浅浅一笑。 花瓶里是娇艳欲滴地玫瑰。 隔着短短的距离,虽然只能偶尔听见刀叉碰撞到餐盘的“叮叮”声响。但仿佛连空气都是热烈的。 “亲爱的严小姐,能否赏光跳个舞?”何湿衣起身绕到清浅身边,微微躬身,向清浅做出请的手势。 “荣欣之至。” 没有音乐,餐厅也不明亮,甚至显得过于静谧。 起舞的两人,似是心中有着共同的旋律。慢慢地,步伐没有规律,只是在旋转,相拥着一起旋转。 没有言语的,看着彼此的眼睛。 清浅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 不然,看着眼前熟悉的容颜,为什么会脸红心跳,头晕目眩。 清浅知道,自己脸上肯定已经绯红。刚刚想要低头,何湿衣的吻已经绵延而至。缓慢而轻柔。 夜半醒来,房间里还亮着一盏床头灯,这是清浅受伤之后养成的习惯。身边,是何湿衣轻浅的呼吸。腰间,是那个人的手臂。清浅微微靠向那个温暖的怀抱,安然入睡。 怀江医院 这几日,骆荣凯都在怀江医院特护病房“养伤”。 一切需要出面的军政要务,都是由手下的人代为出席。军部里,能够亲见到骆荣凯本人的,寥寥可数。七台驻地那边,接连送达几份需要骆荣凯亲笔批复的紧急公文,锦远总部迟迟未有回复。 推开病房的门,骆荣凯正坐在桌前批复文件。看一眼进门的何湿衣,复又低头办公。 “骆司令。” “你倒清闲。”骆荣凯口气不甚客气 “我不能娶齐雅。” “你一大清早的跑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一句?”骆荣凯看何湿衣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嗯。”何湿衣脸色微赫,心里突突跳的厉害。今晨起来,看着枕畔的清浅,心头便生出了满满的狂喜与急切。也不知哪里生出了执拗,特特的跑来,便是为着这一句。 “如今的局势,亏得你还有心思惦记着这些儿女情长。你母亲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也没有见你念叨。你费尽心思想要护她周全,不是扰你母亲清静。”骆荣凯语气多是带着怒意,提到何心婉时,将将稍好一些。 “母亲很喜欢严小姐。”何湿衣轻语道。 “喜欢,哼!你一大清早的,便将严清浅送去惠仁官邸。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骆荣凯刚刚平复的怒气,又猝起。 “既然明明知道我的心思,父亲就请您放过严小姐……以免令我分暇。且,属下以为,总司令将如此攸关大局,赌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身上,到底有失妥当,且存徇私之嫌……”何湿衣面不改色,字字铿锵。 “我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评论,你给我出去……”骆荣凯突然将手里的文件,甩到桌子上,暴喝出声。 何湿衣站在那里不动。 良久,病房里一片静寂。 “罢了,罢了。我们暂且不提这些。你且顾好眼前紧要……”骆荣凯冷厉的看向何湿衣。 “是,司令。”何湿衣军姿一正,扬声道。 何湿衣出来病房外,轻不可查的呼出一口气来。 前些日子,有自己时时的陪着,清浅大抵不会怎样。但往后自己军政繁忙,顾不上这许多。又因着齐雅的事,大抵还须得做一些防范才是。 看骆荣凯的样子,估计已是很怒。有母亲在,到底还不至于会对清浅做出什么。 何湿衣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略略坐了片刻。不一会儿,便见一身戎装的顾语今款款走来。 天气将将变暖一些,军部里的女官都已换上了裙装。顾语今这一身墨绿的戎装,穿的极是好看。 “何少校,早。”顾语今看见是他,也并不惊讶。拣了他旁的位置坐下,去身上的寒气。 “顾秘书,好久不见。”何湿衣也是随意的一个点头,问好。却见对方轻不可察的暗使了一个眼神,便轻轻挪过身子去。 顾语今来时手里本就拿着一摞文件,此时只随意的摊放在膝前。何湿衣眼角余光撇过,不觉眯起了眼角。 第十章 南下(4) 康平华府 齐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康平了,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姐姐出嫁还没多久。 当时,姐姐深得华司令的宠爱。华司令看姐姐因为思家心切而郁郁寡欢,特地派了人去锦远接自己过来小住。那时的自己不过十岁上下,满脑子的好奇,在七台官邸里吃喝玩乐好不肆意。 转眼六年光景,身侧的姐姐,已经不复当年的清纯可人,换上了浓妆艳抹的妆容。自己此番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是抱着怎样的心境? 谣言父亲勾结外室携款私逃,大娘和大哥都未曾说什么,想来已是默认。可是,她至今还不能置信。何大哥对着自己,又是那番的态度,自己心存着不甘。若是往年,多不过求大娘大哥出面解决,这会子,是决计要亲手将他抢回来的。 沿路来的哨卡很多,近了华家的府邸,更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卡。齐雅毕竟年纪还小,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的紧握住姐姐齐优的手。许是常年住在这府里,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齐优倒还显得镇定。 “姐。”近了正门,齐雅朝着齐优咧嘴笑笑,心里已是十二分的忐忑。 “嗯”齐优朝着齐雅轻笑,回握住齐雅的手。 齐雅顿时觉得,天下之大,自己只剩下这一个姐姐可与相依相伴,心中不免酸苦起来。 下了车,管家佣人已经出门来迎。高高的门楣,镶金的大字,比之六年前,华府正门更加金碧辉煌,跟华寄仓如今在康平的地位很是相配。 华家的主母去世很早,华寄仓前前后后娶了九位姨太太。年龄稍长一些的,都住在华家在锦远的老宅里。在七台随侍的有五位,现在是五姨太在当家主事。 两人刚踏进门,便见一黄衣女子,远远的迎了过来。齐雅打量那女子,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妆容艳丽,满脸堆笑,看着便是很干练的样子。 “哟,妹妹可把你给盼回来了。”那女子,亲热的拉起齐优的手。 “半月不见,我也想姐姐的紧。”齐优的脸上瞬间堆上笑容。 齐雅只得跟在这两位“久别重逢”的“姐妹”身后。 那五姨太亲自陪着姐妹俩,看过齐雅的客房,将将说了些客套的话,便推说有事离开了。齐优细细的看完一应所需,并无怠慢的意思,心下稍安,也便回了自己的住处梳洗。 到了正午,便有丫鬟佣人领着齐雅去厅里用餐。齐雅去到的时候,只见饭厅里正端坐着几位打扮艳丽的女子,心里也便明了,想来必是华寄仓的几位姨太太无疑。一一问过安后,便一同用餐。那几位姨娘似乎甚是惧怕齐优,对着齐雅不觉间很是客气周全。 齐雅心里一阵轻松,看来,姐姐在华家的地位并不至于被欺辱。 这五姨太看着不过三十几许,比之姐姐齐优大不了几岁,但为人行事却很是老练圆滑。齐雅在华府中待了不过这几日,没有见到过华寄仓。但关于这位五姨太的好处,却是听说不少。 齐雅原以为,一进华府便能见到华寄仓的。却不想,然来,这华寄仓一般都是在七台驻地,随部队吃住,平日里甚少回府。 她年纪尚小,性子又急躁。等了这几日,不觉烦乱起来。但又无人可说,只能苦自强压着。 这日,正陪着华寄仓的几位姨太太打牌。远远便听见一阵皮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大帮子身穿戎装的人,“呼啦”簇拥着一个体型稍胖的中年男子从外间进来。 这样二月的天,本是很冷的。那中年男子外面的戎装已经脱了,只穿件白衬衣,衬衣开了三颗扣子,胸前的刺青隐约可见。 齐雅看这人气势,想必便是华寄仓。与六年前所见相比,已经完全大大变了模样。 “哈哈,小优回来啦!”此时,牌局正酣,几位姨太太纷纷从位子上做起,向华寄仓行礼。只是华寄仓并不理会,笑嘻嘻的朝着姐姐齐优的面前去。 “司令。”齐优笑的娇嗔,眼中却略略泛起红色。柔弱嗔怪的摸样是齐雅从未见过的。齐优如一只温顺的绵羊,靠在华寄仓的怀中。 “让你受苦了,小优这次立了大功,晚上好好奖赏你。”华寄仓并不避讳在坐的几位姨太太。一只手环着齐优腰肢,一只手扣住齐优的的下巴,轻拎一下,脸上挂着亲昵的笑意。 “司令真是坏。”齐优朝着华寄仓抛了个媚眼,也不管其他姨太太投过来的妒火。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好不热闹。 齐雅一时间被这场景,惊的是目瞪口呆。 “司令,这是我妹妹,小雅。”不妨齐优突然转过身子,拉了齐雅到华寄仓近前。 “姐夫好。”齐雅看一眼华寄仓看自己的眼神,心头一跳,忙垂下头去,低声道。 “好好,这就是小雅啊!几年不见,都长的这般大了。”华寄仓笑的粗狂,那胸前的刺青似乎也跟着动了动。 华寄仓说着话,一双粗手,径直便伸到了齐雅头上。如长辈看顾小辈般,轻轻拍了几下。齐雅顿觉一股恶心感,但脸上却还要自挂着笑,堪堪忍耐着。 “司令,知道您今天回来,妾身特地让厨房备了您最喜欢的蜜汁鸡翅……”毕竟是姐妹,齐优早已看出了齐雅的不自在。故作讨好的攀住华寄仓的手腕,便要拉着他去饭厅。 华寄仓无法,只的顺着齐优的拉扯,同去饭厅里。霎时,一大帮子姨太太丫鬟佣人,都一同随去。齐雅看准时机,急忙隐在人群里。 饭桌上,自然也是很多人的。齐雅是客,礼让了一番到底还是做在了齐优的下手。隔着齐优便是华寄仓。几位姨太太争相向华寄仓敬酒,齐雅虽不甚酒力,勉强还是敬了。一顿饭下来,好不吃力。 吃过晚饭时辰尚早,华家有自备的戏子。华寄仓提议去听戏,众人自然是附和。齐雅也不敢先告辞离去,又勉力陪着一行人去了。 戏台子搭在后院的花园里,烛光重重,除去戏台子,其他处都是黑沉不清的。好在,华寄仓只除了刚开始的一眼,之后也并未特别的提到齐雅。 戏台子上正紧锣密鼓,只见一戎装男子走近华寄仓跟前,附耳说了句什么,华寄仓便起身出去了。等了大半个时辰,并不见华寄仓回来。 齐优探过身子,问向齐雅:“时候不早了,妹妹可是乏了。” 齐雅不妨齐优突然问起,便老实答道:“有点儿。” “那我们这便回了吧!司令有急事回去七台了。夜里冷寂,妹妹晚上过来陪我可好。”齐优说着,便是拉着齐雅的手。 齐雅本就有事要问齐优,然以为今晚是没了机会,自然是点头应允。 第十章 南下(5) 齐优的住处在西院,却并不同华府的其他院落一般。穿过长廊,过了西墙,便见一栋三层的西式小洋楼独独的立在那里。楼里上下,一片灯火明亮。 齐雅虽来华府有些天数,但却并不曾来过齐优的住处。今日一见,又是一惊。 “司令待人好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过了那个热乎劲儿,也便什么都不是了。”齐优看齐雅的神色,自然明白,幽幽叹道。 “你为什么要帮着司令害齐家?”齐雅并不想与齐优兜圈子,待只剩下二人时,脱口便问。 “本就是这样,司令派我回去弄些钱使使。”齐优刚刚洗了澡,穿着大红的真丝睡裙。漫不经心的涂着脚指甲,漆黑的颜色配上粉粉地肌肤,一身大红的睡裙,耳际垂下几缕湿发。一股说不出的妖艳,自齐优身上显现。与前些时间回到家中,那个楚楚可怜的姐姐判若两人。 齐雅一时间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姐姐。 “你怎么能帮着外人,骗家里。”齐雅顿时急怒交加。她知道,此刻,正有大批的真金白银从齐家往七台这边运送。 “家人,哼!早在父亲将我送到这里,齐府便不算是家了。小雅,你也不必再回去,姐姐会照顾好你。”齐优突然转过脸来,看着齐雅的神色凄厉。 “什么,当初不是你自愿的吗?”齐雅一时间疑惑不已,记得当初嫁给华寄仓的时候,齐优一直都很平静,家里并无强求的迹象。 “他们用晖声的命要挟我,我怎么敢不答应。”齐优说着,脸上又露出狠利的神色。 “他们?”齐优说的晖声齐雅并不认识,想必是对姐姐很重要的人,不过姐姐所说的“他们”是指? “父亲,大娘,他们都在逼我。”齐优似乎是忍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可以吐露的人,说着声音徒然变大。 “姐姐……”齐雅没有想到,姐姐嫁给华寄仓,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些不得已。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小雅,既来了这里,你便不要再回去了。等司令当了总司令,我当上了司令夫人,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齐优后面的一句话,像是一声惊雷。 “司令夫人?”齐雅震惊的看着齐优。 “司令答应过我,等他夺了锦远当上了总司令,我便是总司令夫人。”齐优看着齐雅微笑,那笑容沉醉而美丽。 “姐姐,你……”齐雅愕然的看着齐优。 “事成之后,我成为总司令夫人,这便是我愿意再回齐家的原因。”齐优说着这些,脸上的神情胸有成竹。 “当司令夫人,这或许只是敷衍,这个姐姐自然明白。在这府里呆了六年,姐姐已经看透了,不过好歹华寄仓现在会觉得欠着我们,自是会待我好的。而且,那些钱本就是齐家欠我的。当年,齐府若不是靠着司令这层关系。那里会有今日这般的财富……”齐优点了一支女式香烟,动作娴熟的夹在两指之间。 “可是……”齐雅想起姐姐昔日未出嫁前的摸样,无端端的,便生起悲苦之情来。 幸亏,来之前的时候,齐雅觉得姐姐性格柔弱怕事,并没有将此行的目的告知。如果,姐姐知道自己此次来此的目的会怎么做? 齐雅想来,顿觉后背湿凉。 齐优吸着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烟的味道。墙上的钟摆滴滴答答,周而复始的重复着摇摆的动作。屋子里很安静,本是亲密无间的两姐妹,一时间仿佛隔着山重水远。 “你看到司令时,尽量避着些?知道吗?”齐优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嗯?”齐雅虽小但有些事还是清楚的。 “估摸着,他暂时也没这些个心思。你且安心,有姐姐在。”齐优看齐雅郑重点头的样子,扑哧一笑,宽慰道。 刚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花草,似乎一夜之间都拔高了几分,一片绿意盎然。树叶子上,水珠盈盈欲坠,像是欲落不落的泪珠。 清浅陪着何心婉,在惠仁官邸待了近大半个月。 近些日子,锦远城颇不平静。街上随处可看到军警抓人,学校里也已停课。谣言骆荣凯总司令已经病入膏肓,而北地陈瑾城,已然授勋即位总司令。扬言要攻打锦远,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自从那日清晨,带了行李来到惠仁官邸,清浅已是许久不曾见到过何湿衣了。 刚来那阵子,何心婉的精神还是很好的。近些日子,病情却日益严重起来,渐渐出现昏睡的现象。清浅只能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多多陪着说说话儿。 清浅这几日心里很是不安。父亲回了北地,自然会去投奔陈瑾城,眼前南北两地打起来是迟早的事。那么,南北争斗,自己该怎么办,是应该站在父亲这边,还是支持何湿衣? 无事的时候,清浅多在书房里打发时间。 今晨,天际似是蒙了一层灰纱,沉闷异常。 清浅开了壁上的台灯,手里捏着书,呆呆的坐着,并无心思看书。走廊并楼梯上的地毯都已撤下,隐约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清浅以为何心婉醒了,起身去看,只见庄小贤微笑着从楼下上来。 “严小姐,有没有时间?我想出去买些东西,你陪我去吧!”庄小贤对着佣人总是亲切温和,对着自己也是极有礼数。 “嗯?”清浅本是不欲走动,一切所需用度,自有官邸里的管事办妥,其实并不会缺什么。而且何湿衣也曾交代,没什么事尽量少出门。 看天色也似是要下雨了,只是,庄小贤是如何细致的一个人。这样主动邀请自己,定是有其他的原因吧! 清浅忍住话头,点头答应了。 车子开的很慢,随车跟着卫兵,出南湖差不多用了大半个时辰。庄小贤只是去布庄采办了一些布料,看着也并不是很急需的东西。在店铺里略略试了几件衣服,外面天色越发暗沉,她却并不急着回官邸。 清浅越发看出庄小贤的用心,于是,提议去茶楼里坐坐。 “严小姐,只怕是早就看出来了吧!”庄小贤啜饮一口手里的茉莉花茶,含笑看着对面的清浅。 “官邸里今天有什么事吗?”清浅轻声道。 “嗯,司令难得过来看看小婉,我想让两人多单独聚聚。”庄小贤说的随意,但清浅也是明白她的苦心,自己与骆荣凯在官邸里碰面到底尴尬。 此时,茶楼外,倾盆大雨瓢泼促下。街上的行人,纷纷跑到沿边的店铺客栈避雨。 “谢谢庄姨,这雨来着真快。”清浅随意的偏过头,去看楼下对面的商铺。 “看着这天气,是欠着这么一场雨的。”庄小贤本还在整理颊边的碎发。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茶盏盖子重重击落在茶盏上的声音。 抬头,只见清浅的脸上,一瞬间似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转瞬即逝。 “手滑了。”清浅对着庄小贤歉意的笑笑。 第十章 南下(6) 却说,齐雅在华府将将住了这大半个月,华寄仓甚少回府,每次回来也不过现个身,又急匆匆的离开了。她只能是每日里,陪着那几位姨太太打牌听戏。 日子过得好不焦虑艰难。 这日,却是华寄仓四子华易过生辰。华府要大摆筵席,不由得心里一阵狂喜。华寄仓妻妾成群,子女自然不免很多。五子四女最大几个都已经娶妻嫁人,最小的嗷嗷待哺,好不混乱。 这第四子是五姨太所生,与她母亲一样,待人亲善,很受华寄仓和府里上下的喜爱。齐雅在这华府待的几日,听说的全是这对母子的好处。 虽然只是个十岁小儿的生日,可是,显然华府上下很是重视。 来的客人很多,齐雅留意去看,大多都是戎装打扮。扎眼看去,感觉想是军人聚会。齐雅知道,最近,锦远那边骆总司令病危之言愈传愈烈。连她这个整日呆在府邸里的人都知道了,不管传言是否属实,华寄仓再有耐性也是坐不住的。 晚宴结束之后,华寄仓便和一行人行至了偏厅。齐雅心下着急,看华寄仓的八姨太端了酒杯正经过,灵机一动撞了上去。顿时,淡紫的小洋装上一片酒污。那八姨太一时间抱歉不已,齐雅推说无碍,回房再换一件即可。 经过偏厅,齐雅闪身躲到暗处的阴影里,心里“咚咚”地直打鼓。 里面的交谈声断断续续。 “我明日去锦远探探虚实,陈团长着便装从水路去锦远,陈师长留守七台……”骆荣凯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在座的几位戎装亦是面色凝重。 齐雅抓紧了手里的珍珠提袋,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 “叮……叮。”一声轻响从角落里传来,正在谈话的人都向这边看来。 齐雅循着声音查看,这才发觉,自己紧张的狠了。竟然将手中的珍珠提袋,提手上的珍珠线拎断了,一粒粒的小珍珠纷纷蹦跶到地面上,传出细碎的声响。 华寄仓身边的近侍已经朝着门外走来,有个声音似乎在齐雅耳边说着“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妹妹,手袋找到啦!”齐优的声音,突然自暗处传来。 “嗯,姐姐。”齐优弯下身子,拾起地上掉落的珍珠,递到齐雅近前。朝着齐雅面色和润的笑,明艳而动人。齐雅已经一身冷汗,说话都有些发虚。 “咦,司令在这呐?刚刚找了你好久了。”门已经打开,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齐优好像现在才发现华寄仓般,转过头朝着那一行人款款而去。 华寄仓的脸色并没看出生气的神色来,只是淡淡地吩咐那行人散了。便携了齐优出来,齐雅犹自惊魂未定的站在门廊边。 “你看你的礼服都脏了,还不快去换一换。”齐优经过齐雅旁边时,向她使了一个眼色。便随着华寄仓去了热闹的大厅,自始至终华寄仓都没有说一句话。 “姐夫好。”齐雅低着头喊了一声华寄仓。 华寄仓只是象征性的“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齐雅便陪着齐优离开。 齐雅并不敢去看华寄仓,头垂的极低。直到他们走的远了,还僵僵的立在那里。齐雅只觉得浑身僵冷,彻骨的惊寒。 一阵风过,齐雅一个激灵。慌不择路的出了厅门,径直朝着姐姐齐优的房间去。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趁着华寄仓还在大厅里,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华寄仓对齐优有情齐雅受伤齐优死文件送出 齐雅在府里待了这些天,也不是全无所获的。她早早便察觉,华寄仓在府里虽有自己的房间,但回府后都是在各位姨太太处走动,并不曾真正回去自己的处所。而华寄仓回府之后,最频繁的去处,便是姐姐齐优处。 华寄仓看似大大咧咧,但行事极其谨慎,向来枪不离身,身边都是卫戍近侍。 齐雅心里全无底气,但不过好歹还是要试一试,才甘心的。 “齐小姐。”有下人站在回廊边向齐雅行礼,似乎甚是诧异,齐雅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嗯,我衣服弄脏了,来姐姐这里换一换。”齐雅向那佣人笑笑,尽量镇定。在下人的目送下,缓缓向齐优的房间里去。 “谁?”齐优的房间里本是很暗,齐雅推门进来时,见角落里有一团微光一闪而逝。齐雅记得那个方位,应该是放置书桌的地方。 心里已经是“咚咚”地阵阵打鼓,屋子里很安静,齐雅屏住呼吸,慢慢向壁灯开关的方向摸索。 “不要动。”硬冷的枪管抵在腰上,齐雅摸到开关的手稍一犹豫,双手已经被反剪。 “你是谁?”齐雅觉得这人虽然对自己恶声恶状,但似乎并没有要她命的意思。而且,现在身在华府内,那人想必不敢开枪,惊动那宴饮的人。思及此,不觉镇定下来,但语音还是不免轻颤了几分。 “齐雅小姐。”那人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齐雅更是一惊。 黑暗中,齐雅壮着胆子,回头去看身后之人。待分辨出那人的相貌,心下略松。 此时,月已高挂,夜色正好。 外面,院子里的灯早已亮起。一盏一盏灯火璀璨,隔着远远的距离,前厅那边的宾客喧嚣声,或高或低的传来。 “哒哒哒。” 不过半盏茶的时辰,楼外便传来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杂乱而整齐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近了齐优的楼前,一致的停了下来。 原本紧闭的雕花大门,被从里间一脚踹开。 敞开的大门,齐雅嘴里被塞了东西不能发声。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正抵在她的脖间,双手反剪,被身后的蒙面黑衣男子控制。 齐雅出来门外,才看清了这一行来势汹汹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脸冷酷的华寄仓,姐姐齐优正站在华寄仓身侧。 “你是什么人?快放了我妹妹。”齐优显然没有想到,一同出来的还有齐雅。 站在齐优旁边的华寄仓,却是一言不发,冷冷的注视着两人。 “所有人,都给我退后,不准过来。”黑衣男子故意将声音压得粗野。 齐优急忙转过脸去看向华寄仓,紧抓华寄仓的衣角,眼中尽是哀求之色。华寄仓一挥手,围堵在门边的一干卫兵才算撤离开来。 黑衣男子挟持着齐雅向外一步步挪动,蒙着面看不出来样貌。齐雅看起来似乎已被吓的浑身打颤,脸色发白。 黑衣男子退出院子,一行卫兵没有华寄仓的命令并不敢轻举妄动,只亦步亦是的跟在她们身后。 出了长长地回廊,便到了正院外。齐雅觉得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全身虚浮无力。几乎已是由黑衣男子半抱着慢慢后退。 “啪。”有人将电闸拉下。 华府上下的灯光熄灭,只有零星烛火,大厅里传来宾客的喧嚣声。 “保重。”黑衣男子在齐雅耳边低语一句,齐雅只觉身子一软,没了支撑瘫软在地。 枪声顿起。 “小雅,小雅。”姐姐齐优已经冲到了自己的身边,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华寄仓身边的卫戍近侍已找来了灯笼,华寄仓笼罩在一圈微光之中。齐雅的手边,还有黑衣人留下的手枪,齐雅脑子灵光一闪。 看了眼旁边犹在抽泣的姐姐,齐雅小心摸索着拿起手枪,指向微光的地方。 “砰。”一声枪响,却是离着自己这么近,这么近。 齐雅甚至能感觉到有滚烫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嗒,嗒,嗒”。 灯光亮起,齐雅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怀中是一动不动的姐姐齐优,头顶上,数杆黑洞的枪口瞄准齐雅。 华寄仓走过去,蹲下来握住齐优的手,看不出伤心的神色,好似是早就料到了般。 只是静静的看着齐优。 “你答应过我的。”齐优已经有些恍惚,可是,还在勉力的睁着眼睛,紧紧地抓住华寄仓的手。 “嗯。”华寄仓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身,齐优似是放了心,朝着华寄仓微微笑了一笑。 齐雅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姐姐与华寄仓说着话儿,看着华寄仓抱起姐姐慢慢冷却的身子,向姐姐的房间里去。 姐姐始终不曾看自己一眼。 姐姐死了。 是自己亲手杀死姐姐的。 第十章 南下(7) “哐。”漆黑的房间被打开,一室明亮。突然的亮光,晃的人睁不开眼。 “齐小姐,请。”开门的是个戎装侍官。 齐雅木然站起,脸上泪痕犹有未干。 自那晚之后,齐雅一直被囚禁在这间漆黑的房中。无人来见,齐雅也不想见任何人。一路走来,华府的亭台楼阁到处挂白,齐雅本还犹存侥幸的心,彻骨沁凉。 前几日还是红灯高挂的厅堂,此刻,白幔高悬,大大的“奠”字挂于堂前。堂前无人,只独有华寄仓背手立于堂前。 “过来送送你姐姐!”声音平静无波。 齐雅一步步踱至堂前,脚下犹如千斤重。 春寒料稍,丝丝过堂风拂过颊边。 十余载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一刻这般,感受这样厚重的真实,姐姐是真的去了。而自己正是那个迫害姐姐的侩子手。 漆黑的棺木里,齐优一身白衣,嘴角含笑。少女打扮的齐优,躺在里面,静如处子。 “你杀了我吧!”行完拜祭之礼,齐雅起身走至华寄仓身前。偷取密函失败,刺杀华寄仓失手,齐优因自己而死。齐雅已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带你去见一个人。”几日不见,华寄仓似乎苍老了几分。并不看脸色苍白,双眼浮肿的齐雅。说完话,径直便向后堂去。 后院静室,一长衫男子静立窗下。 “父亲?”齐雅看着数月不见的熟悉身影,难以置信。 “小雅,是我。”转身的人,面目全非。 “父亲,您怎么会……您怎么会在这里?”父亲携款私逃,导致齐家大受打击。此时,父亲应该身在国外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脸,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我不在这里,还能在那里?”齐茂林左脸眉心至右脸嘴角,一条长长的疤痕。再偏差一些,只怕就要划到眼睛。齐茂林一笑,更是显得面目可憎。 齐雅想要快步走至齐茂林身边,几日不曾进食,脚下竟是虚浮。 “二哥不是说你……”父亲离家的时候,齐雅正被软禁。 那时,家里外间议论纷纷,齐雅多少有些察觉。去问齐霍,他只是说她是她,二叔是二叔,要她凡事不要过问。尽管齐雅心存疑虑,但又知道这位二哥的处事之风,不想让她知道,便断然不会给她知道。之后,便不再追问。 “你没有那样的二哥,我这疤便是他的杰作。”齐茂林听到齐雅提起齐霍,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父……亲。”齐雅自小惧怕这个严厉的父亲,齐茂林一喝。顿时,只能喃喃而语。 “傻丫头,你被他们骗了。”齐茂林难得对着女儿和颜悦色,大手抚上齐雅的头顶,齐雅顿时受宠若惊。 “父亲,姐姐死了,姐姐被我害死了……”感受着父亲难得的温和,齐雅忍不住哽咽。 “小优不是你害死的,是何湿衣,是齐霍。”齐茂林咬牙切齿。 齐雅抬起头,震惊的看向父亲。 “我哪里曾携款出逃,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齐霍惧我在齐家的地位越来越盛,到底忍不住了。那日,我刚回锦远便被他诱至绵湖。那小子心狠手辣,准备杀人灭口,幸亏华司令的手下来的及时……”齐霍缓缓道来,齐雅才明白事情始末。 “只是,这与何少校又有什么干系?”齐雅眉头蹙紧。 “何湿衣一心想要坐上总司令之位,与齐霍共谋已久。你此番来康平,只怕便是他的主意。”齐茂林叹息道。 “父亲。”齐雅垂下头去,此番来康平,虽不是何湿衣属意,但自己肯冒死前来,却正是因为何湿衣的关系。 “小雅,齐家亏欠我们的,为父必要讨回,你愿不愿意听为父的话?”齐茂林温言看向齐雅,但因为脸上那道疤痕可憎,反倒显出几分凶狠之色。 齐雅心头一跳,极力抬起头来看向齐茂林:“女儿自然是听您的。” 华府距离七台驻地本就不远,汽车行的并不快。齐雅心内有惧,便觉得车外,两边的风景风驰电掣般划过。 华寄仓与父亲坐前面的一辆车,她身边是五姨太。许是知道即将进行的事之郑重,五姨太并没有拉扯齐雅讲话,只静静的陪坐在一旁。 姐姐过世这七八日,五姨太一直是一身素白。 不过一会儿功夫,车窗外便可看见七台驻地建筑。 天色本就阴霾,沿路过来,高高的铁丝网墙如林繁密,赫赫然从车窗外划过。令人心底,无端端生出了些许惧意。 齐雅打了一个寒噤,五姨太及时的伸出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凡事不过一念之间,去做你认为对的。” 齐雅愣愣的回过头去看她,五姨太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下了汽车,略站了一会儿,便有卫兵领着齐雅,往教练场边的主席台去。 隔着距离,只见偌大的教练场上,站满了整齐划一的戎装士兵,肃严规整。华寄仓已经站在了主席台上,正慷慨激扬的致辞,说完一段,他声色神色猝变: “卿不才,在军谋职三十余载,自问上侍主尽心,下领兵竭力。无愧于心,不想今日却受主上如此对待,滋遣爱妾之幼妹……”语气自是痛心疾首。 扩音的话筒,华寄仓的声音响彻全场。 齐雅听着这一番颇显悲愤的声音,耳边却反复响起另一个沉稳有力的语音:“齐小姐,那老朽便静候你成为我骆家儿媳的一天。” 能得到那个人的默许,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旁边的侍卫官轻推齐雅,齐雅醒过神来,抬起看向主席台。华寄仓已经演讲完毕,正朝着齐雅的方向看过来。 齐雅一步步缓缓踏上主席台,先是有些迟疑的。而后,脚步一步比一步坚定。等到上了主席台子,齐雅已经显得很从容。甚至,抬起头,扫了一眼底下低下排列整齐的军队。 “事情并不是华司令所言的那般,我并未曾受谁人指使……”齐雅开口只不过说了一句,主席台前的喇叭便不能发音。 齐雅轻笑,只要这一句,已足够。 然本肃静的主席台下,生起了微小的骚乱,齐雅被士兵压下主席台。 “啪。”大力的巴掌摔在齐雅脸上,嘴角沁血,齐雅受不住这样的大力,人已经瘫软到地上。 “司……令,齐某不知孽子竟然敢……”齐茂林挥完齐雅的巴掌,便急忙俯首与华寄仓解释。 “罢了,罢了。”华寄仓竟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你杀了我吧!”齐雅盯着华寄仓的方向。 “我答应过她,怎么会杀你。”华寄仓看一眼齐雅,挥手示意士兵过来把人带走。 第十章 南下(8) 锦远 自那日,骆荣凯来探望过何心婉,她的精神日渐好起来。略略能喝下些清淡的白粥,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吃过饭,清浅陪着何心婉说了会儿话。刚服侍她睡下,便有佣人过来,说是何上尉过来了。清浅这几日,极力不令自己去想那日的事情,一心一意伺候何心婉。突然听到何湿衣来访,竟觉得异常的紧张。 站在二楼的回廊上,客厅里何湿衣正坐在沙发上和庄姨说着话儿,似乎说了什么开心的事,眉目舒展,笑出声来。 何湿衣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看向清浅。清浅看到他额头包扎着纱布,脸色大变,紧走几步,便要下楼来。 庄小贤看清浅的情形,微微一笑,在何湿衣耳边低语了什么,起身离开。何湿衣并没有等清浅下楼,三两步便跑上了二楼。 庭院下面的合欢树已经有些年月,粗粗壮壮,叶子密密匝匝很是茂盛。像一柄敞开的大绿伞,在庭院里蔓延伸展,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一伸手就能触到。 远处的南湖很大,碧水微澜。远远看去像是一面镜子,湖边的槭树合欢树悉数倒影其间。有挎着步枪巡逻的卫兵在绕湖的泊油路上来回走动,周围只能偶然听到一两声鸟叫,安静而美好。 “清浅”何湿衣环抱住清浅,相拥看着一湖春水。 “嗯。”清浅感受着何湿衣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硝烟与薄荷的清香。 “真的没有大碍?”清浅低语,还是觉得不放心。 “没有事。”何湿衣握住清浅抚在纱布上的手,浅笑。 “你……你凡事小心些。”清浅的手被何湿衣抓的紧,抽不回来,说话不觉打结起来。 “这一次倒是很值得。”何湿衣的心情,显得极好。 清浅状况不明的看一眼何湿衣。 “军务上的事,你不懂。终有一日,我会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到那时……到那时……”何湿衣说着这些话,仿若带着十二分的欢畅淋漓。说到后面,连说了两句“到那时”但并不说下去,只看着清浅笑意更胜。 “你这般高兴。”清浅极少看到何湿衣这般不加掩饰的雀跃,然是抑郁的心也不觉也被影响,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我自然高兴。”何湿衣将清浅揽入怀中,清浅将头靠向何湿衣的胸前。耳边,是何湿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楼下院子外,吴午站在花坛边,朝着何湿衣挥手,显得很紧急的样子。何湿衣与清浅都已看到。 “等伯母醒过来,再走?”清浅打起精神,抬头看向何湿衣。 “好。”刚刚庄姨说清浅这几日形神恍惚,似是有心事。何湿衣留心去看,清浅却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还住的惯吗?” “住的惯,庄姨她们都待我很好。过几天学校有事,我得过去一趟。”最近也常常看报,清浅知道最近外面并不太平。 “叫侍卫陪着。” “嗯。” 吴午来催促几次,何湿衣到底没能等到何心婉醒来再走。 清浅站在露台上,目送何湿衣离去的背影,到底忍住了质问的冲动。不能这样早早儿的便定下他的罪,待去过学校后再做定夺。 心里,多少到底是还存着希翼的。 房间里很暗,窗户都已经紧闭,不想开灯也不敢开灯。已经待在这里两日了,有人进来送了几次饭菜,齐雅也不管其他,端起来便吃。 外面传出低低地对话身,隔了一会儿,门“咯吱”从外面被打开。刺目的阳光直射进来,原来外面正是白天。 “齐家妹子。”进来的是五姨太。 齐雅心想,是要来处置自己的吗?瞪着眼睛,并不应声。 五姨太办事,素来干练。只喊了这一句,看齐雅并不理会她,近到齐雅身边后,便径直蹲下身子,去解束住齐雅的绳索。 “司令正在去往锦远的路上,外面,我已经替你打点妥当。趁现在,齐二小姐你快些走吧!”五姨太搀扶起齐雅的身子,外面的守卫已经撤走。 “你为什么要救我?”齐雅警觉的看向五姨太,经历了一些事,齐雅已不再是昔日的天真少女。 在华府待了这几日,据齐雅所知,私底下,姐姐齐优与这位五姨太的关系并不很好。 “既然齐小姐开口问,妾身也不绕圈子。今日妾身放齐小姐走,也不过是希望他日,为小儿留一条活路……”这五姨太说着话眼睛雪亮,全然坦荡。 “你……”齐雅听五姨太的语意,心头一震。又不自觉惊叹起这位姨太太的智谋,放走自己,如若华寄仓北上成功回来,多不过受些责难。反若是华寄仓兵败了,自己欠着她这份人情,肯定是要还的。 “姐姐怎么争的过你。”齐雅看着五姨太,不觉喃喃道。 “华小姐……”五姨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您放心,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必当酬谢今日之恩。”齐雅微微一笑,反握住五姨太的手。 出了后门,上了车子,齐雅突然忆起什么。急忙拽住五姨太的手:“我父亲呢?” “齐老爷已经随司令前往锦远,齐小姐即刻赶回去,说不定……” “谢谢。”齐雅明白五姨太的意思。 不管多恨,那个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出来华府,汽车便一路北上,朝锦远驶去。 五姨太事先已打点妥当,出来康平这一路,沿边的关卡虽不少,但并没出什么差错。司机是很老练的人,专拣僻静距短的路线走。差不多行了三日,总算是近了锦远的郊区。 眼见锦远已近,齐雅绷了几日的心神,才算稍稍松弛了些。 “小姐,前面似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们是否要调头?” 齐雅探出头去看,他们的车正行驶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小道的宽度,仅只能容一辆车过。道路两旁是葱葱郁郁的大树。 前面停着一辆汽车,已经熄火,车子四周,围满了过路的老百姓。 “等一会儿吧!”齐雅心知,折返回去,又要费上好一阵功夫。从这条道,时间抓紧一些,晚间是可以到达锦远的。 阳关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路面上。也许是经少人走,路面多生野草,绿意满地。 齐雅在车上坐着已大半个时辰了,可前面的汽车,还是半点没有开走的意思。围成圆圈挡着马路的人群,却是越来越多。连带着,有好事者顺带来瞄一眼齐雅她们的车。 “老马,你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雅虽担心有诈,但时间不等人,怎容这样耗下去。 “是,齐小姐。”司机老马与齐雅处了这几日,连日赶路舟车劳顿。但见齐雅却无半句怨言,遇见盘查也很显镇定。不觉间,对着她很生出几分好感。自然是格外遵从齐雅的差遣。 第十章 南下(9) “齐小姐,前面的车陷到土坑里去了。并没看到车主,倒是有几个老乡在在帮忙把车子弄出来。”司令老马去了一阵儿便回来。 “您估计还得等多长一阵子?”齐雅从车窗外探出半个头来。 “不好说,不过齐小姐,老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老马说的颇为严肃:”我刚刚瞧那车……车身上有几个弹孔……” “那我们原路返回吧!”齐雅自然听懂了老马的意思,前面那辆车不寻常。 老马得了齐雅的准许,便即刻调转方向盘,倒车朝着原路返回。 车子出了那片山道,便是尘土飞扬的土路。齐雅望着车窗外灰尘飞扬的路面,行路愈远,心里愈觉得那处似是落了些什么。 “老马,我们回去。”齐雅突然的出声,令老马一愣。 “齐小姐?”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过还是回去看一眼安心些。”齐雅涩然一笑。 五姨太将老马拨给齐雅,嘱咐要他将齐雅平安送回锦远。眼见锦远已到了,其实本不必多生事端。不过看齐雅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老马还是打消了劝阻的意思。 汽车又驶回山道,那一群围观的人还在。 “老马,你在车上呆着……我去看看。”齐雅戴上老马的帽子,换上外套,乔装下了车。 围观看热闹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徒增了齐雅一个外来人,也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 齐雅细细打量汽车,并四周人群。汽车一侧的车胎陷进了深坑,老乡拿了粗壮的木棍卡住车身,不断的往坑里填土,但车子还是陷在里面。那车子尾部,却有子弹穿过留下的孔洞。 汽车的车牌已被摘下,越看那车,齐雅的心里越发觉出不安。 遂决定,沿着汽车周围的树木草丛走一圈。 “小……雅……”齐雅离开人群,缓缓走在密林间。约莫走了有一段距离。 山道的一侧,浓密的树林里传来这声音。 齐雅大着胆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走近了几步。 只是一眼,齐雅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怕自己止不住喊出声来。 车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空间似乎显得局促了许多。 “父亲,您不是与骆司令去了锦远吗?怎么会在这里?”几日不见,齐茂林一只手臂竟被生生卸掉。被一块碎布,胡乱的包裹着,上面鲜血结成了硬壳。 看着靠在车座上,气如游丝的父亲,齐雅心里百味陈杂。 “骆……骆荣凯怎是好对付的,我们还未行近锦远,便受了埋伏……幸得我……小雅,为父只怕是时日无多了。我为了齐家,这几年……我不甘心啊,不甘心让齐霍那小子平白得了这偌大的家业去……”齐茂林的伤口未有处理,齐雅离他坐的近,一阵阵恶臭传来。受了这样大的伤,齐茂林还是不忘惦记着齐家的产业。 齐茂林说完,缓了一会儿,突然示意齐雅附耳过来。清浅侧过身子,齐茂林低声耳语了几句。 “父亲,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齐雅细细听齐茂林附耳说过的话,微微一愣。 “我……我虽痛恨……齐霍,不过,这样……秘密,自然不能说与外人听。除了你……我告诉任何……人都觉得不划算。你……你万莫……令齐霍听了去。”齐茂林脸上挂起叹慰的轻笑。只因为脸色灰青,又加之那道疤,到底显出面目可憎起来。 “父亲……”无论如何的恨,眼前的这个人毕竟还是自己的父亲,齐雅心里刺痛。 “小……小雅,因为……你……姐姐,你……还在恨着为父。”齐茂林年色惨白,双唇全无血色。 “我并不恨,那样的时刻,您让我站在那一边,对我的处境都没有什么帮助。父亲您既会眼睁睁看着姐姐死在我的手上,又怎么会在意我的死活呢?您用姐姐的死,令我对何湿衣生恨,继而听从于你。其实,害死姐姐的不是大哥,不是何湿衣,而是你我。”齐雅讲出这一番话,没有来的一阵轻松。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与父亲讲过话。 也从来未曾如此玲珑剔透的去揣测他人的心意,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父亲。 “小雅……你长大了。”齐茂林既不承认,也不辩解,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 父女经由这一番对谈,彼此之间似乎多了几分亲近。 可是,齐茂林并未等到赶回锦远。 齐雅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父亲:“您把关于齐家财产的秘密告诉我,是想我回去与二哥争吗?然后又能怎样?” 经历了这一番,齐雅恍惚觉得的自己长大了。 齐雅带着齐茂林的尸骨,一刻不停的往锦远赶。 而此刻的怀江医院里,戒备森严,处处透露着一股萧杀之气。三楼的楼梯通道已被禁用,入口处,站满手握长枪的司令近卫戍军。一行戎装的的卫兵“簇拥”着一个微胖的便衣男子,通过禁用的楼梯去往三楼的病房。 三楼的走廊铺了猩红的地毯,一行人走在上面踏地无声。行至一处病房,其中一人用钥匙打开了华寄仓手上的镣铐,替他开了病房的门:“华司令,请。” 华寄仓微微一笑,依言便进去了。 “喝茶。”骆荣凯正襟危坐,盯着进来的人。 桌上是上好的铁观音,成套的上好汝窑茶具。金黄泛绿的茶汤,盛在天青色的茶碗里,热气自碗口处轻扬而起。 茶汤色香俱佳,时辰恰好。 华寄仓并不礼让,进来房间,随意的挑拣了位置。拿起桌上的茶盏,自喝起来。 “惠山山泉。”华寄仓品一口茶,眉头舒展。 “你倒还记得。”骆荣凯自华寄仓进来,一直眉头紧蹙。 “怎会不记得……”安静室内,隔着一方矮几,两位位高权重的将帅,神色各异。 “我倒以为你在这七台待的久了,连着祖宗军纪都忘记了……” “我是没忘,只怕是姐夫忘了吧!”华寄仓自顾自的倒水、泡茶。 “姐夫,哼,你倒有脸认我这姐夫……”骆荣凯冷笑。 “我已安排了轮船,你下午便出国去……”骆荣凯声音冷淡。 “你还是这般妇人之仁。”华寄仓不屑,依旧品茶。 “你……”骆荣凯怒极。 “你总是很好运,三十年前是姐姐,我不能反。如今你又有了一个好儿子,我反不了。你以为,你肯绕我,何湿衣就愿意放过我……”华寄仓说到何湿衣的名字时,眸光猝寒。 “我还没死,轮不到他只手遮天。” “他还没坐上你的位子,便是这样,他如果那一天……” “他做了什么,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在这挑拨。”骆荣凯打断华寄仓的话。 “挑拨?我倒是愿意我这是在挑拨。可你看看你那私生子都做了些什么事?川华遇刺?收买军心……”华寄仓“噌”站起来,一甩手,手里的茶杯“哐当”在木质的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你也别给我发火,好像自己真是忠君不二。”骆荣凯抚抚溅在衣服上的茶水,横眉轻扬。 “你要无心,会纠结齐家勾结薛见?你要无心,怎么会连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姐都想利用……”骆荣凯的声音不急不缓。说的华寄仓的脸,一阵惨白。 “湿衣是我儿子,我这个位置会交到他手上,也只会交到它手上。川华是我儿子,我不会厚此薄彼。但他的性子不适合搅入政局……” “哼,你这不“厚此薄彼”。倒真对的起姐姐,对的起川华……”华寄仓打断骆荣凯的话。 “我这一生就只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湿衣的母亲,一个便是川华。至于华寄伊,她做的那些事,你真的不曾记得……” 骆荣凯突然淡淡看一眼华寄仓,华寄仓浑身一震。 然来,自始至终,骆荣凯都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骆荣凯看着华寄仓这个样子,心内微微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淡淡的。 “你遇事冲动,我知道定是你手下的人教唆,你才有了这样的心思。我在这位子上几十年,你要有那个心,早已动手。可是,我有我的难处。我并不恨你,我对不住你姐姐。康平七台,终归都会是在你们华家手上。”骆荣凯拿出一份文件,摊开在华寄仓面前。 华寄仓神色瞬间微变,终是缓缓垂下头去。 第十章 南下(10) 北地陈谨城刚刚子承父职,北地内乱三年,民生不安,正需要一场战争。北地士气正浓。司令卧病,政局惊变。 今日便是约定的日子,清浅早早出了门。 汽车一路驶过,街市喧哗。报童拿着报纸吆喝,“七台驻地司令华寄仓身染重病,退贤长子华忆倡。”锦远这阵子的不平静,终于有了一个终结。 隔着车窗,清浅听不真切。进了学校里,也是热闹喧天。一路走来,到处可见三五扎堆的学生。清浅一路朝着教师办公室去,跟相熟的老师打过招呼,便去到自己的办公桌,拉开抽屉,一封信赫然躺在里面。 清浅脸色煞白,正准备拆开信件。 “哒哒哒”一群戎装卫兵,自外面冲进办公室。清浅将拆了一半的书信,迅速塞进手提袋里。 可是,卫兵们分明就是冲着清浅而来。双手一伸,夺过清浅手中的信件。清浅去夺,两个卫兵束住清浅。办公室里,本就只有几个女老师,个个吓的面露怯色。 “你们干什么?”清浅鬓发已乱,洋装镇定。这群卫兵来的太突然。 “清浅?”卫兵里,突然走出一人。 俊俏风流的人,戎装披身,也不觉多了几分英气。 清浅抬头去看,心中一暖:“少贤。” “兄弟,你们认识?”领首的卫官杜冼姜看向边少贤,这位边公子虽是刚进军部不久。可是,关系很硬。 “杜中士,这中间恐怕是有误会……”少贤看向杜冼姜,走近清浅身边。 “兄弟,今天这事儿,我们可是接了密报的?”边少贤挡在清浅前面护住清浅,束住清浅的两个卫兵不知如何是好。 上午接到密报,有人会在师大通过秘传信件,传达重要机密。 这几日,总司令大病初愈。七台政权更替,人事调动极为频繁,正是上位的大好时机。谁不想在这个时候立一两个大功,说不定会奔个好前程。密报上时间地点都很是详尽,本还有些怀疑,好歹蹲守到了点,果然有个女的过来。 人人都是心里暗自窃喜,人赃俱获。谁想,临了冒出这样的枝节。 “来人,回去复命。”杜冼姜咬咬牙,不理会边少贤的阻拦。 “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严小姐是何少校的朋友……”边少贤将清浅护在身后。 “这个……”杜冼姜有些犹豫。 何少校!未来的总司令也未可知。 军部里早传闻何少校与师大一位女老师走的近。这边少贤也正是何少校钦点,说不定,真是惹到了太岁。 “我打个电话给何少校,让他过来。”边少贤知道自己毕竟只有一人,势单力薄。只能阻拦一时,恐怕无法说服这群居功心切的人。 “好,这样也好。”杜冼姜也不是个傻子,何湿衣一来,定是他来处理此事。这样一来,不管这个女子有没有私通,自己都是买了何湿衣一个人情。而且,这样与公与私都算是有了交代,当即点头同意。 边少贤拿起办公室的电话。 清浅看出其中蹊跷,拽着手袋的手全是汗,越想越是心惊。好在那些卫兵并没有要看信的意思。旁边站着的边少贤身体紧绷,一言不发的站在哪里。 办公室里的老师也已遣走。 一屋子的人,僵站着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听见外面传来皮靴踏地声音,不觉纷纷松一口气的感觉。何湿衣来了,办公室的气氛似乎都显得流动些许。 “何少校。”杜冼姜急忙迎上去,既然何少校肯亲自过来,估计是错不了。 “嗯。”何湿衣只是微微颔首,疾步走到清浅近旁。 清浅本是站在边少贤身后,看着何湿衣过来,竟只是愣愣的看着。 “怎么,吓到了。”何湿衣宠溺地揽过清浅的身子,一脸笑意。 “杜中士,只是一场误会。这信,是我写给严小姐的。”边少贤在电话里,已将事情经过大略与何湿衣说了一遍。 何湿衣朝着杜洗姜说话的脸色,隐隐含着几分冷厉。 “是……是,属下误听了谣言……属下……”杜洗姜看何湿衣的脸色,顿时噤若寒蝉。急忙唯诺称是。 一番寒暄,何湿衣护着清浅步入办公室。 清浅随何湿衣一路出去,直至上了车子也并不曾说话。汽车子快要开出办公大楼,清浅想起什么,急忙回头看车窗外。 透过后车窗,那群卫兵正在列队,准备撤离。师大教室办公楼外是很大的活动场,隔着距离,那一群戎装,其实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过了转角,那抹绿色也消失不见。 清浅只是舍不得回头,一直欠那个人一句“谢谢。” “再看,我就要恼咯!”估计是出来的急了,没有司机,何湿衣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话语里,透出嬉笑的成份更重。 “今天要谢谢少贤的。”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的时候,是边少贤一直护在她前面。清浅说着话,便要去拆手里的信件。 临走的时候,杜冼姜将信件还给了清浅。 “不要看了。”何湿衣余光正好看到,话未说完,便随手揭过清浅手里的信件:“这显然是一个穿套。” 清浅愣愣的,看着被何湿衣随手放在驾驶台子上的信件。棕黄色的牛皮纸封上,毛笔小楷“严清浅亲启”几个字跃然纸上。 师大外的华阳道两旁是粗壮的法国梧桐,风一吹,漫天的飘絮飞舞。有些飞过墙头不见,有些最后飘落在地上,风轻吹,又轻轻飞扬……那样的热闹,隔着玻璃窗户,却是触不到的。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吗?”清浅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何湿衣嘴唇紧抿,握着反向盘的手紧了紧。 “前几日,我遇到了曾胜。是他约我来这里的。”清浅的声音很轻,但何湿衣的脸色已经刷白。 汽车突然的刹车,“吱”发出尖利的声音。 华阳道外,三两个过路的学生侧头来看,汽车里却是没有动静。 “和庄姨出去那次?”何湿衣没有回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嗯。”清浅低着头,车子停在路边。已经是学生下学的时间,道路两边慢慢多出一些小商小贩。本是冷清的街道慢慢变的热闹起来。 “你知道了?”何湿衣的声音听不出温度。 “我不知道。”清浅的眼泪,突然的就掉下来了。 其实,还是存着那么一点希翼的。 见到曾胜的时候想,也许,是自己误会何湿衣了。也许,曾胜并没有犯很大的事,所以就被放出来了。 是抱着这样的妄想赴约的吧! 第十一章 旧事(1) “你没有利用曾胜来接近我的,对吗?”清浅抬起头,看向驾驶座上的何湿衣,泪盈于睫。 对面是长久的沉默,何湿衣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终是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是我,是因为父亲吗?”清浅的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猜测,只是不愿去面对罢了。没想到,还是问出了口。 “我送你回官邸。”汽车启动。 “喀吱。”清浅一侧的车门刚被打开一丝缝隙,何湿衣已经转身扑过去扣住车门。 “你在干什么!”紧随其后的,是何湿衣的暴喝。 清浅第一次看到何湿衣那样暴怒的神情,不由得微微呆住。犹挂在眼角的眼泪,轻轻一颤,滴落到何湿衣的手背上。 安静的汽车里,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如果找不到梁碧琪,拿不回文件,军部会陷入危局。接到任务时,我并不知道是你。”何湿衣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 “是我,不是我,又有什么区别?你都是要完成任务。所以,你对我的种种都是假的,是在演戏。”清浅越说越无力,到了最后都近于在低喃,头发埋在双腿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车窗的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声音,只看到小商贩们叫卖的口型,听不到声音。何湿衣放在膝上的手紧了又紧,终是抚上清浅的头发;“现在已经不重要的。” “你不要碰我。”清浅猛的抬起头,狠狠的看一眼何湿衣。 只这一眼,何湿衣然本抚上清浅头发的手,停滞空中。 “我想静一静,你先回去吧!”清浅打开车门步出车外,外面的喧嚣声扑面而来。 “严小姐好。”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的手,暖和而粗糙…… 记得当时,窗户外恰是晴空万里,他的眉目距自己是那么近,近的自己恍惚…… 记得他说:“严小姐,那兰花放在窗台上确实很好看。” 记得,阵阵枪声中,是他圈着自己贴墙躲避…… 然来,这些都是假的。 经历了那么多才在一起,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 路上的行人不时好奇张望这边,眼神躲闪。独行的女子,身后紧随着缓行的军牌汽车。女子的背影很单薄,汽车驾驶座上是一位戎装军官,看不清表情…… 清浅回到惠仁官邸已近傍晚,庄小贤远远便看到清浅落魄羸弱的身影。身后,是缓缓紧随的汽车,庄小贤匆忙迎了出去。 清浅脸色惨白,鬓边的碎发已经汗湿,只来的及喊一声“庄姨”。便昏倒在庄小贤怀中,紧随着“啪”的一声闷响,何湿衣已经从车上窜了过来。 庄小贤最是玲珑剔透的人,虽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估摸着定是大事。这些日子与清浅处着,知道清浅是个明事理的姑娘,轻易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任由何湿衣将清浅抱进房间,轻轻带上门。 已渐入夏,床上系了纱帐,微风吹过轻轻带动。 何湿衣坐在床边,静看着昏睡中的清浅,比上一次胖了一些,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快一个多星期了吧!隔着这么长的时间没见,可是,并没有觉得很遥远。 可是此刻,坐在她的身边,却觉得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司令的身体最近越发不好,七台驻地的事刚刚平息,许多善后的事有待处理。隔江而望的北地陈瑾城虎视眈眈……,还有那么多的军务需要去处理。 可是,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的守着她。 床上的人呻吟了一声,何湿衣微微欠身。清浅看到是他,头轻轻转向侧边。何湿衣帮理理清浅身上的薄被;“我明天再来看你” 门被轻轻扣上,清浅眼中的泪水也随即而下,枕间一片湿凉。 齐雅赶回锦远,安排好父亲的后事。关于华寄仓的退位任命,已经下达,大街小巷上报纸喧嚣。华忆倡是华寄仓正妻所生的长子,齐雅在华府做客的时候,倒是见过这个华大公子,三十几岁,整日里养花逗鸟,没有正形。 想到身在七台的五姨太,齐雅梳洗了一番,便直接驱车去了怀江医院。 其实,距离上一次来这里,也不过一月的光景。医院里的布置,气味都没有变,甚至连那站哨的卫兵,都仿佛还是原来的那几张面孔。但齐雅的心境却变了许多,没有上一次的忐忑,惧怯,与不安。更多的是一种从容与无畏。 相继看着至亲的人离去,齐雅愈发迫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齐小姐,好胆识。”齐雅刚被卫兵领进病房,便听到骆荣凯的声音传来,还伴着爽朗的大笑。 数日不见,齐雅发觉,这位总司令的气色似乎不怎么好。 “总司令,您过誉了。”毕竟是在骆荣凯面前,经历了此番,齐雅言谈间愈发谨慎起来。 “齐小姐此次以身犯险,对湿衣的情深意重,老朽深以为然。齐小姐的心愿,老朽必当成全。”骆荣凯显得很是高兴。 “总司令,小女子此次前来,却不为此事,是想跟您讨个人情……”齐雅缓缓道出五姨太解救自己的经过。 “嗯,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好,我便应允你。将五姨太和那三公子接来锦远便是。”骆荣凯马上应承。 “谢谢您。”齐雅没想到,骆荣凯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外面天气很好,陪我出去走走?”骆荣凯看一眼窗外,突然对齐雅说道。 “是。” “总司令,您……”侍从官看二人出门,想要制止。 “不碍事。”骆荣凯一笑。 怀江医院后面,是大大的花园。虽已是春末,花园里余艳的姹紫嫣红亦十分喜人。有护士伴着病人出来散步,穿着病服的小孩子,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嬉笑打闹…… 齐雅与骆荣凯的身后不远处,有站的笔挺的卫兵。 “齐小姐今年多大了?”骆荣凯穿的是医院里的病服,闲步园中,齐雅伴在身侧。远远看去,好似是一位平常的老人家与探望的晚辈,聊着家常。 “十六,立夏就该满十七了。”齐雅抿嘴浅笑。 “是什么时候认识湿衣的呢?”骆荣凯寻了一处石凳坐下,不远处的侍从官急忙拿了裹锦软垫,铺在上面。 “十三岁的时候。”齐雅根本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那年下雨,家里请了师傅料理花盆子。何大哥来家里找哥哥,哥哥和何大哥是很好的朋友……” “呵呵,都认识三年了。”骆荣凯脸上笑意更甚:“你哥哥和湿衣,谁待你更好?” “都好,他们们闲的时候,常常带我去西郊骑马,去梅园听戏……”毕竟是怀春少女,齐雅说着就不愿停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少肆意的时光。 “小雅,如果骆伯伯想要你马上和湿衣完婚,你愿不愿意?”骆荣凯看向齐雅,说出的话却是突然。 “啊!……我……我自然是听司令的。”齐雅只是略惊了一下,但随即镇定了下来,浅声应道。 齐雅的反应,骆荣凯全看在眼里。 “只是,小雅,在你和湿衣完婚之前。有些事,骆伯伯还是要先提醒你。” “总司令,您说。”齐雅捏紧的手心里全是汗。 “湿衣与严小姐的事,想必你已知晓。虽然,我只属意你,但湿衣那边你还是要花些心思……如何让你的夫婿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小雅你知道该怎么做吗?”骆荣凯看向齐雅。 “我……我相信何大哥与严老师在一起,只是权宜……司令您说我该当怎么办?”齐雅本不欲提及清浅,但骆荣凯已毫无避讳的提及。齐雅心中并无万全讨好何湿衣的法子,咬咬牙,终是问出了口。 “你想不想,湿衣只在意你一个人?”骆荣凯似乎早已料到齐雅的心意。 “想。”齐雅回答的很坚决。 “那就看你肯不肯做了,你过来。”骆荣凯微一叹息,招呼齐雅附耳过来。 齐雅听着骆荣凯的嘱咐,神色越发严肃,直至骆荣凯的话完,她身子已经紧绷,但终是说了这么一句:“我自然肯。” 骆荣凯爽快一笑:“我没选错人。” 齐雅刚离去不久,便有侍官过来禀报,何少校求见。 “何……何少校,总司令正在休息。”侍从官站在病房外,想要阻拦何湿衣的闯入。 “让他进来。”骆荣凯听着侍从官唯唯诺诺的话,微不耐烦。想到,如若是汪薛见站在外面,必不会这般境况,心里徒然生出了些许不疼快。 汪薛见的事,骆荣凯知道,湿衣是有心要整治他。但,勾结七台,密谋造反却也属实。 “骆司令。”何湿衣进门,一脸铁青。 “怎么,什么事令我们的何少校,恼羞成怒成这样。”骆荣凯瞄一眼何湿衣,复又低头挥毫。 “总司令授意曾胜出现在清浅面前,是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又或者,总司令惯于违背盟约……”何湿衣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我记得,我只是答应过你,不会伤及严清浅性命……”骆荣凯漫不经心的说话。好似,满腹心思只在书桌上刚写好的毛笔字上。 “总司令此举,伤人无形,与夺人性命又有何区别。总司令,不觉得此举有宵小之嫌?”何湿衣一侧的手握紧。 “啪。”桌上的一方小砚台直击何湿衣面门,何湿衣并不躲闪。额上本就未好的伤口,顿时鲜血乍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孽子。”骆荣凯不想何湿衣竟不躲避,心中懊悔,但脸上并不显露。 “还望总司令三思而行,你这个孽子向来不喜被别人胁迫……。”何湿衣拾起地上的砚台,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迹,复又放回桌上。 骆荣凯望着何湿步出病房的身影,微微沉吟。 这几日连番政务,揭发汪薛见,南下七台盗取密函,扳倒华寄仓……桩桩件件湿衣都处理的极好,但一遇到严清浅的事,似乎便会全无了理智。 是自己逼的太急了,此事,还有待计较。 何湿衣步出官邸大门,抚上额角的伤口,脸色凝重不减。 惠仁官邸的那个人,不知可曾好些了? 第十一章 旧事(2) “何少校。”汽车刚刚驶进惠仁官邸,边少贤便迎了上来。 前几日,少贤被派往惠仁官邸,负责清浅安全。 骆荣凯既想到,用先前的事来挑拨他与清浅。那么,便难保不会直接伤及清浅性命。何湿衣想到的最好保护清浅的人选,便只有边少贤。 “嗯,最近有没有陌生的人来官邸?”何湿衣坐在车子里,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没有。”少贤如实汇报。 “严小姐可好些了吗?”这几日,何湿衣不论有多忙,都会抽空来惠仁官邸一趟。吴午知道他是担心严小姐。只是眼前这边少贤不够机灵,便帮忙问出口。 “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当吴午将自己调往惠仁官邸,交代要保护清浅周全,少贤还是有那么些莫名欣喜的。 最近,何少校与清浅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嗯,走吧!”何湿衣略略沉吟,吩咐司机开车,少贤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庄姨吩咐的事。急忙喊住何湿衣的车。 “何少校,夫人要见你。” 这惠仁官邸本是骆川华的外所,因为地处南湖,环境幽静,四时风景宜人。初夏已至合欢树的枝丫绿意盎然。湿衣走在庭院的小径上,不觉记起初始清浅的那一夜。 也是在惠仁官邸。 川华的送别宴会上,那样多的名媛淑女,绿肥红瘦,只有清浅这一抹安静的白。那日的她,小小的人儿陷在沙发里,旁若无人的跟人聊着天,或娇嗔或皱眉,俨然不知自己和另一位已经成为了晚宴里的亮点。 没想到,时隔经年,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再见。 只是,她已经不认识他了。 穿过小径,便是小小的花园。早晨的阳光和煦,何心婉坐在花架下身上盖了毛毯。看到何湿衣的身影,便向他招手。听庄姨说,母亲的病这几日渐好。看来,父亲请的外国医生还是有用处的。 圆桌上备了早餐,糯米清粥,精致的小菜。 “还没吃饭吧!”何心婉微笑的看着湿衣,脸上化了淡淡地妆。 “嗯。”何湿衣看着桌子上的清粥这才想起,确实是没有吃什么东西的。 和母亲像这样静坐在一起吃饭,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去年,她去往雅慈官邸的前一夜。幸而她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不然自己该是怎样的罪孽深重。 看着对面,已年轻不再的母亲,鬓边有几缕微微白发。她对着自己浅浅微笑,柔弱而温暖。何湿衣顿觉的无边羞愧。与母亲相见的这些日子,自己好像还没有真正的去关心过母亲的生活。何况,母亲还是一个身染重疾的病人。 “母亲,我对不起您。”边吃着饭,想到这些,话语便从嘴边脱口而出,何湿衣也是微微一愣。 对面的何心婉低垂着头,身子僵持着,手中的勺子微微颤抖。隔了一会儿,才抬头朝着何湿衣微微一笑。 吃过饭,何湿衣推了轮椅带何心婉到花房,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花儿开的正艳。 “湿衣,严小姐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是,母亲。”然来,母亲也是这样想的,他顿觉得莫名的欢喜。 下班的时候,何湿衣嘱咐吴午去办事,自己独自搭了黄包车去往齐府。 何湿衣刚一进齐家大门,一抹浅紫扑入怀中。 齐雅抬起头,笑靥如花的看着何湿衣。眼睛里闪着光,双手紧抓住何湿衣的衣服,宛如无害的孩童:“何大哥。” “小雅。”何湿衣微微惊诧,听齐霍说齐雅回来后,心性大变。很多的时候,都不开口讲话。没想到,竟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快来看,院子里的竹子又长高了。”齐雅拉住清浅就往后院跑。 齐宅的内院有大大的花园,靠近西边的角落筑了精致的篱笆,圈出一丛竹园。竹子已经有些高。何湿衣知道,这种单竹在锦远很难存活。雅慈里的那些竹子,也是经由专人培育。 “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是说想看看家乡的竹子吗?呵呵”齐雅笑嘻嘻的看着何湿衣,仿佛炫耀般的神色。 临安的竹园,确实是出了明的产竹之地的。 他说过的话,她从来未曾忘记。何湿衣的脸上微微动容。 “何少校”一个少妇走过来,是边家少奶奶。统共也没见过几面,不过这个女子会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听说是除自己以外,齐雅唯一记得的人。 “少夫人。”两人礼貌的颔首,边少言便牵着齐雅的手步入内庭。 “谢谢何上尉来看小雅。”齐雅硬要挤到何湿衣身边坐,边少言没有办法,接过佣人奉上的茶,递上。 “没关系,小雅本就算是我妹妹。”何湿衣说完这句话,察觉边少言的脸色似乎微变。 “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和边少言正说着话,齐霍就从外面进来了,走过来一拍何湿衣的背。 “顺路,过来看看小雅。”何湿衣最近军务繁忙,又因为清浅的事担心。虽是前几日便听说了齐雅的事,却是抽不出时间。今日,其实是特地抽出时间来看齐雅。 “医生说是受了惊吓,但愿调养一段便好了。”齐霍脸上平静,看不出情绪。 又略略陪着齐雅说了会儿话,多不过一些闲聊之话。齐雅的言谈举止,确实像极了一个天真的孩童一般。对他依然执念。何湿衣心中愧疚,却又反之觉得,或许这样对齐雅也并不是不好。 看看日头,外面月已当空。何湿衣起身告辞,出了齐宅大门,突然被人叫住,回头去看正是齐家少奶奶。 “何少校,能不能拜托您。以后,常来家里坐坐。”边少言这样说,何湿衣自是明白的,临走的时候,齐雅死活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好” 天还没大黑,月亮已经升起,柏油路两旁的树木茂盛而葱郁。迎面而至的是清凉微风,何湿衣耳边回荡着齐家少奶奶的拜托,心中郁结。 此番南下,齐雅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怎么会不伤心。如此小的年纪,定然是受不了的。 本就负了她,没想到,还近于毁了她。 这个夏日,在何湿衣由军部、齐宅和惠仁官邸之间忙碌中,悄悄滑过。 第十一章 旧事(3) 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 何湿衣赶到怀江医院三楼,走廊边,已经聚集了一些军部里,骆荣凯的老部下。看情形,骆荣凯还在病房里呆着,还未出来。 这群人来这里已差不多好些时辰,局势紧急,要求见骆司令。只是骆荣凯并不理会他们的请示,呆在病房里始终不曾出现。 “何少校。”其中一个眼尖看到何湿衣过来,忙迎了上去。 “嗯。”何湿衣只是一颔首,便径直要朝着病房里去。那人好似还想伸手去拦,旁边近侍官看见,一眼瞪过去,那人才算醒过神儿来。 只顾着战事,脑子犯迷糊了。里面躺着的是骆司令夫人,可也是何少校的母亲。 何湿衣走近病房前,却不曾去推门。清浅此刻正坐在走廊外的座椅上,头低垂着,一头长发遮住了脸庞,身影憔悴。 何湿衣看着那副身影,挪了挪嘴唇,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后,庄小贤拍拍湿衣的背,轻轻推开病房门。 屋子里的光线不慎明亮,窗帘子没有拉起来。何湿衣进来,骆荣凯抬头看了一眼,又垂头坐回阴影里:“过来看看你母亲。” 何湿衣走近,骆荣凯两鬓全白,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十几岁。 病床上,何心婉安静的昏睡着。 “母亲。”何湿衣缓缓走到病床前,想要伸手去拉何心婉的手。到了半途,还是收回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骆荣凯的声气,微微显得出几许怒意。 何湿衣只静默不语。 骆荣凯看何湿衣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起身,差点栽倒,何湿衣眼明手快,急忙去扶。骆荣凯脸上的神色未变,罢罢手便朝病房门外去:你先陪你母亲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清浅听到病房开门的声音,抬头去看。出来的是骆荣凯,在里面待了半宿的人,终于出来了。 这几月,清浅渡的恍恍惚惚。 在惠仁官邸,过着近似半软禁的生活。每日里看着惠仁官邸外的槭树慢慢变红,合欢树的枝丫穿插其间渐渐光秃。 昨天晚上庄小贤突然来请,说是夫人醒了睡不着,想找她聊聊天,清浅便去了。何心婉与她聊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提起何湿衣小的时候,提起自己与骆司令的事……。差不多聊到后半夜的时候,何心婉便开始吐血……何心婉这病症来的凶险,连夜便送来医院。骆荣凯得了消息,也急忙赶来。 只是之后不久,军部便来了一大批军官,急着求见骆司令,骆司令只是不见…… 目送着骆荣凯缓缓远去的背影,清浅忍不住对着骆荣凯说;“骆司令,夫人说让您有时间去竹园看看,给“不哎”松松土。 其实,清浅也是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见骆荣凯站在那里突然顿足,良久之后,才朝着军部那些军官走去。清浅才微微松了口气。 何湿衣进来病房,里面很是安静。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其间,却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若有似无。母亲喜用这个味道的香水,所以直到离家很久了之后,每次闻到茉莉香味都会觉得特别亲切。 何湿衣抬头去看病床的床头桌,一束亮洁的茉莉开的璀璨。仿若病房中的一盏白灯,在昏暗的房间里美丽而芬芳。 看着那茉莉,何湿衣便想起了在“揽凤楼”的年月。 那时候,和母亲住在后面的独楼里,母亲每个月都会固定见一些人,之后便是长久的将自己拘在楼上。房间的妆台上总会有新鲜美丽的四时鲜花,却从来没插过茉莉。 那时候自己是不懂这些的,后来再大一些渐渐看懂,开始难过,难堪,直到厌恶。是的,自己是曾厌恶过自己的母亲的,尽管庄阿姨再三解释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再后来,稍大一些,看尽人间百态,看到那些游刃与各个富家老爷间的“头牌”,于是便一点一点理解母亲。下定决心要把母亲救出“火坑”,谁知,母亲却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留在那里的。 然后,便是负气离家。 现在想来,母亲那时逼迫自己离开,该是有着多么的无奈。孤立无援的她,除了选择将自己远离她,远离被杀害,她别无选择。自己甚至都不敢问问母亲,自己离开后,是如何逃过华寄伊的迫害。 似乎,真正尝试去理解母亲的时候很少。 因为,总是觉得时间还够。缓一缓,再缓一缓。总有一日,会有机会与母亲表明心迹的。可是,时间已经在,自己为着一件件的政务奔波中,悄悄流逝。 自己的野心太大,母亲是耐烦不起这样的等待的。 病房的门“咯吱”一身轻轻推开,何湿衣回头去看,走廊里的灯已经打开,清浅缓缓走进来。 “吃点东西吧!这是庄姨命人准备的。”清浅手中的托盘里,一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病房里的灯被清浅打开,屋子里一瞬间明亮起来,光线太强,何湿衣微微眯起来眼睛。 清浅拉着何何湿衣的手,领着他到病房的休息区沙发坐下。何湿衣微微挣扎,还是跟了过去。 “哐当。”手中的托盘,哗啦掉到地上。 地上本是铺了地毯,白瓷的小碗,险险地与桌角擦了边角。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掉在地毯上。白粥洒在毯子上,洒在何湿衣的皮靴上。 这些都是不管的,何湿衣扳过清浅的身子,紧紧拥住。那样用力,似是要将清浅拥进身体里。 昨晚,何心婉与清浅说了很多的话,清浅一直坐在床边静静地听。床头桌上的咖啡,换了一杯又一杯。看着咖啡的热气,自杯子上缓缓冒出,然后又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清浅便已决定,原谅何湿衣,也原谅自己一次。 “会过去的。”清浅抚着何湿衣的背,轻轻的,柔柔的。 对着何湿衣说,也是对着自己说。 第十一章 旧事(4) 医生断言,何心婉再也不会醒来。 北地陈谨城突然南犯,军部虽早有应对,但骆荣凯与何湿衣还是会很忙。清浅与庄小贤轮换在医院,尽心照料何心婉。何湿衣每日里都会抽出空闲,过来看一看。 自从经由了病房里的那一次拥抱,清浅与何湿衣,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再不提曾胜之事。 这日,清浅正在替何心婉梳洗,病房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齐家少奶奶和齐雅。 何心婉住院的这几日,来医院里探病的人自然是不少。但大多都被清浅或是庄姨婉言回绝了。听说是齐少夫人与齐雅,清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拒之门外了。 齐雅只身前往康平,清浅不久前便有听闻。虽不知其中纠葛,但心里莫名对着齐雅的胆识,生出了几许钦佩之情。 齐少夫人话不多,与清浅说了些话,大体便是问候何心婉的病情之类。并无刻意做作之态,叫清浅很觉得妥帖。齐雅比之上一次见面,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般,只静寂的立于齐少夫人一侧,默不吭声。 “何大哥。” 清浅本还与齐少夫人在说着话,冷不丁只见齐雅突然眉眼含笑,喊了这一声,便欢喜的扑向病房门边去。 “嗯。小雅最近听不听话?”何湿衣抚摸齐雅的头发,面带微笑。 “听话。”齐雅甜甜的声音。 清浅微愣的看向门边的两人,看齐雅转过头来,旋即微笑以对。 “少夫人好。”何湿衣放开怀中的齐雅,看向齐少夫人。 “何少校好。”齐少夫人立起身,福了福。 时辰本就不早,等到齐少夫人与齐雅准备告辞离去时,庄小贤已来了医院,遂四人一同离开。夏日的白日总是短一些,清浅一行出来怀江医院,外面已见昏沉。 出来医院的外面,却并没有见到齐家的司机,齐少夫人一阵犯难。 清浅主动提出与何湿衣一起,先将齐少夫人与齐雅送回齐府。齐少夫人本想谢绝,可看看旁边,一直拉着何湿衣衣袖的齐雅,终是放弃了。 到了齐府,临走的时候,何湿衣为了安抚好齐雅,自然不免又是一阵耽误。 等到出了齐宅,已是圆月当空。 汽车转过缓坡,上了大街。此时正逢中夜,街上自然很是热闹。沿街许多各色小吃的小摊,应接不暇。清浅转过头来,看向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的何湿衣:“要不要吃碗混沌再回去,我有些饿了。 “好。”何湿衣答应了一声,便将车子停在僻静一些的位置。步下汽车,进入路边一家小摊。 莹白透薄的面皮,透出里面鲜嫩的肉馅。薄薄的高汤上撒些脆嫩的葱花,鲜汤里还有晕开的紫菜,氤氲的雾气在碗口上若隐若现。 看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清浅自旁边的筷篓里抽出一双竹筷,低头便开吃。 “咦,你怎么不吃?”吃的身上已微微发热,清浅抬头,却看到对面的何湿衣只定定的坐在那里,碗里混沌一个没动。 “你怎么不问我?”何湿衣板着脸孔,看着对面的清浅。 清浅因为吃过热食的缘故,脸上现出好看的酡红。 “嗯?问什么?”清浅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何湿衣。 “今天的事,你不在意?”何湿衣脸上,似有一瞬间的薄怒。 “你是说小雅的事?”清浅看清何湿衣严肃的样子,这才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来。 何湿衣并不回话,看来是真的恼了。 “我知道啊!少夫人都跟我说了,小雅生病了,小雅喜欢你。”清浅看着何湿衣认真的说。 “你?” “我信你。”清浅覆上何湿衣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握住,沉默静对。 “知道,快吃吧!”过了许久,旁边的桌子,客人来了又去。何湿衣微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清浅的手,好似是要掩饰什么,瞬即的低下头去。拿起桌上的筷子,专心去对付面前的那碗混沌。 清浅拿起筷子,夹了混沌塞进嘴里,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猛吃的人。 其实,过了这么久,这个时辰,混沌早已凉透。 “咦。”清浅正喝着老板送的清汤,冷不丁瞄见了好东西。 何湿衣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你看。”清浅急急忙忙的喝完碗里的清汤,将大瓷碗翻转过来,伸到何湿衣面前给他看。 青色的碗壁上,一块淡淡的粉红,蜿蜒至碗底。青的厚重,粉的氤氲…… 清浅笑的璀璨,仿若孩童寻到了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何湿衣看在眼里,尽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嗯,跟着上次那一个,正好凑成一对儿。”何湿衣笑微微的道。 眼下,明明还有很多烦乱的事情,迫着他,令他很觉烦闷。可,只是这短短的时光,陪着清浅坐在这一处简陋的矮桌前。寻到了这么一个碗,再进而说出这些话,他的心里莫名很觉畅快而暖溢。 这暖溢,令人贪念,舍不得放手。 天气本还是初秋,夜里并不算的很凉。但齐家少奶奶身子一向不好,齐霍诸事专制,在对待齐家少奶奶的事上,更甚。 边少言与齐雅刚刚送走清浅与何湿衣,回门,正巧碰上齐霍归家。 齐霍看边少言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动,不觉又是眉头蹙起,但并不对着边少言讲话:“小雅,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齐雅倒是不怕,脆生生的答道:“刚刚送走何大哥。” 齐霍闻言,眉头蹙的更紧。 “小雅困不困,要不要睡觉?”旁边边少言觉出不对,忙温言问向齐雅。 “嗯,小雅有些发困了。”齐雅揉揉眼睛,笑眯眯的看向边少言。 “那嫂嫂带你去睡觉。”边少言向齐霍微使了个眼色,拉起齐雅的手,便要将她引至上房去。齐霍不发一言,紧随其后。 齐府本是庭院深深,齐雅的闺阁又是在里间。三人一路朝着齐雅的院子里去,竟是一路无言。秋夜凉风习习,圆月当空,只听到浅碎的脚步声,不闻言语。 边少贤安置好齐雅上床,又略吩咐了下人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齐雅住在二楼。 待到下来了一楼,边少贤才与齐霍说话:“小雅本来就病着,平日里,你不要对着她凶。” 边少言极少会用这种,略是责备的口气与人讲话。又是对着齐霍,对方眼里,分明显出了几丝讶异。 “怎么了?”边少言被齐霍盯出了不自在,伸手便摸摸自己的脸颊。 “没有,我听你的便是。”齐霍微微一笑。 边少言听到齐霍的应允,自然是一阵轻松,说着便要出了厅门。回头却见齐霍站在那里不动。 “我还有些事,需得去母亲那里一趟。你先回屋,我稍后便回来。”齐霍说这些话,引得边少言面上一阵赤热。 少言答应了一身,便急忙转身离去。 待到边少言的身影去的远了,齐霍还只是静静的立在门边。圆月的余晖照在半敞的镂花木门上,碎影斑斑。 边少言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齐霍还犹站在那儿。等了好些时辰,最后,终是转身上楼,朝着齐雅的闺房里去了。 “大哥。”齐雅也并未睡,披衣坐在床上。脸上一派冷静,全不若刚刚的稚嫩无邪。 “你这是何苦。”齐霍看到床上的齐雅,微叹息。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要什么。”齐雅扬着头,直视齐霍,眼中疏无笑意:“你问的怎么样了?” “自你回来这段日子,湿衣待你虽有愧,但并无那层意思,何需为兄再去苦苦追问。”齐霍自行搬了张矮凳,坐到齐雅对面。 “你到底问过没有?”齐雅眸光清亮,固执的盯着齐霍。 “问过了。”齐霍不敢直视,重重的点头道。 “那就好。”齐雅喃喃自语道。 “什么好?”齐霍听着齐雅这样的声气,心里一咯噔。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齐雅狡黠一笑,好似又恢复了一团天真孩子气。 “小雅,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你不要干傻事。”齐霍严肃的看向齐雅。 “大哥,你有心思说我,先管好自己吧!”齐雅半是嬉笑的语气,可听在齐霍耳中全成了讽刺。 “小雅,自从这次回来,你变了很多。为兄不知当欢喜还是难过。” “其实大家都在变啊!”齐雅闲闲轻笑。 第十一章 旧事(5) 自从上一次的探病,清浅与边少言聊的极为投机。近几日,边少言时常带着齐雅,一同来医院。探望何心婉并陪清浅聊天。 这日,清浅和边少言约好在沿湖公园见面。说是要陪齐雅出来散心,有助于齐雅的康复。在公园略等了一会儿,齐宅那边差了人来,说是少夫人临时有事,来不了。 左右是来了,清浅闲着无事,便在公园里晃荡。还是初秋时节,公园里几株枫树将红未红,倒显得意趣。正逢上班的时辰,园自里也没几个人,清浅转了一圈,便准备回官邸了。 出公园正门,看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在远处晃过。清浅心头一喜,准备喊人,看那身影上了一辆汽车,到底是止住了。 因为本打算与边少言同去逛街,清浅到了公园之后,便让司机先回去了。回程,清浅便、在公园外拦了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经过逸虹居,清浅恰巧看到,刚刚那辆汽车正停在门外。 清浅一笑,便吩咐黄包车师傅停车。 清浅一身女装,刚进门,便碰见老鸨出门送客。看见是清浅,老鸨脸上神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又笑呵呵的迎了上来。 “秦妈妈,我想见一下潘小姐。”清浅也是知道规矩的,从钱袋里掏出几块大洋。 “严小姐,芊芊已经赎身了,您不知道吗?”老鸨一副惊讶状。 “赎身?”清浅一愣,潘芊芊什么时候赎了身,自己怎么不知道? 清浅本欲再问些其他,可眼见着逸虹居里的宾客不绝。老鸨无暇他顾,清浅便只得告辞离去。 何湿衣回到浣圆官邸,还未进院门,边少贤便已迎了上来。 夜已深沉,佣人们也已经睡去,客厅里一片死寂。何湿衣听完的边少贤的细说,俯首深陷在沙发中。下午,他人还在别处,听边少贤说清浅去了逸虹居,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此刻,却只想深坐进沙发上里,一动不动。 书房里亮着灯,清浅趴在桌子上,安然睡着,手肘上压着一封信, 何湿衣小心的抽出信件,双目灼伤:‘潘芊芊亲启’ 放下信件,小心的抱起清浅去到主卧里。 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时,怀中的人微动。 “醒了?” “嗯。” “今天去了哪里,怎么这样累?” “本是约了齐夫人和小雅的,她们临时有事,我便去了趟逸虹居,可潘小姐好像不在了。” “嗯。” 良久,怀中的人再开口。 “你知道潘小姐去了哪里吗?”声音中,睡意犹在。 “前不久被汪部长收了房,你不知道。”何湿衣的声音有些哑。 “哦,汪部长被司令远调,那……潘小姐应该也去了吧!”怀中的人睡意正浓,憨憨的圈住何湿衣的脖子,吐气如兰。 “现在时局有些乱,不要往外跑。”已经进了卧室,灯光下,何湿衣将清浅放到床上。 “嗯。”清浅闭着双目。 何湿衣双手撑在清浅两侧,额头抵在清浅额头上。两个人,隔的那样那样近,彼此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清浅。” 清浅含含糊糊的应着。 “清浅……” “嗯?” “只要信我。” “嗯。” 何湿衣修长的手指抚上清浅的脸,轻轻摩挲。 轻浅的吻烙在清浅唇边,卧室里柔光乍现。 第二天早上,何湿衣还未及,亲自去总司令办公室寻骆荣凯一问。骆荣凯的近卫已经一声通报,便将他遣至了雅慈官邸。 雅慈官邸前的竹林,还是一如既往的幽深且静。何湿衣见到的,不止是骆荣凯。当看到俏生生,立在骆荣凯身侧的齐雅,从昨晚一直盘旋在何湿衣心头的疑虑,一一开解。 其实,他应该要早一些想到的。只是一直不曾去相信,齐雅会执念如此罢了。 早晨,日光倾泻。薄雾束绕的竹林,仿若蒙上了一层薄雾轻纱。 骆荣凯的话,倒恰恰与这薄雾相反。 直白且利。 “如果不想潘芊芊的死讯传出去,昨日之事继续上演,你便早日同小雅订婚。” “也是你的意思?”何湿衣盯着骆荣凯旁边的齐雅。 齐雅不自觉的垂下头去。 “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我希望小雅成为我的儿媳妇。”骆荣凯胸有成竹的看向何湿衣。 “小雅,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你与司令的协议不作准。”何湿衣依旧定定的看着齐雅。 “我记得。”齐雅的声音很轻,风再稍大一些,只怕会听不见。 “但我也记得,你也曾说过,你的人生没有情爱,你不会喜欢任何女子。”说出这些话,齐雅眼中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何湿衣的脸,微不可查的变了色:“小雅,你还是曾经的那个小雅吗?” “你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何大哥了,不是吗?”齐雅微微一笑:“你会答应司令。” “是,我会。”何湿衣双唇紧抿。 “同意就好,你们好好聊一聊,我去派人选好日子,准备登报。”骆荣凯没想到,何湿衣会答应的如此痛快。何湿衣既已点头,他也不必再言其他。便独自离开竹林,朝着官邸里去了。 “你何时变得如此执念。”何湿衣身子有几分僵硬。 “我小的时候,父亲从外地给我带回来一株花,我很喜欢,执意要养。可大人们说锦远的湿气重,不适合养那种花。但我却硬是要将它养在院子里,后来果然被养死了,但我并不觉得遗憾。与隔着老远的距离,长长久久的远观,挂怀。我更不能忍受终生的求不得。”齐雅朝着何湿衣灿然一笑:“就算是不长久的,我也要真真实实曾经得到过,你便好比是那株花。” 听着这些略显孩子气的话,何湿衣心头无端生出了几许寒意。如果刚刚不答应订婚,他们将准备怎样对待清浅?因为有了弱点,他与清浅的关系,始终是禁不起一丁点儿的挑拨的。 “我需要时间。” “这是自然,我也不希望严老师难过。”齐雅依旧笑的璀璨。 “你装了这几月的痴傻,其实,我本已有些动摇。”何湿衣镇定浅笑。 “但没令你动摇到来娶我。” “是。其实子承与我提起,是否对你有意时,我就该警觉的。” “现在也不晚。何大哥,我待你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分毫。只是我靠近你的方式改变了而已……” “有些人即使靠的再近,也是徒然的。” “没有亲近过,谁知道呢?” 第十一章 旧事(6) 一大早,吴午在雅慈官邸外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何湿衣从官邸里出来。心里本已松了一口气,可看到何湿衣的脸色,又暗捏了一把汗。 何湿衣走到近前,与吴午吩咐了几句。叫司机老陈下车,自己上了驾驶座,开着车便独自离开。自始至终,何湿衣都是面色凝重的样子。 何湿衣一路开着车,径直往锦远近郊驶去。 在官邸里说了那些时辰的话,出来外面,已是日光正好。 一路驶来,穿过市区,楼台轩榭,小桥人家……车窗外的景物在阳光下,处处鲜活。何湿衣的心却是曾未有过的慌忙。 在这不多的时日里,他定要安排好一切,必要筹谋万全。 车子驶了半日,隔着远远的稻田,总算是看见了舒沉辛与素的房子。何湿衣其实也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这里,大抵是来看过了才甘心。 下了车,循着田梗,朝着视野里的农舍处去。 还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走在清浅与素的中间,清浅与素隔着自己说话,好似还是不久前的事。也并不久,与清浅相识了多久? 十年? 抑或一年之期未满? 两边的稻子灿然,稻穗压弯了腰,垂到田梗之上。何湿衣走在其间,饱满的穗子打在小腿肚上,摇头晃脑,飒飒有声。 篱笆竹门紧闭,何湿衣打量院子里的景况,心头微安。 推开竹门,院子里葡萄满架。金鱼缸里,几只红色的鲤鱼游的正畅快。矮几上的几盆菊花,花期正好。葡萄架子下,石板方桌子上一局棋只下了一半…… 正门落了锁,想来舒沉辛与素出门去了。时间本是很赶急的,何湿衣却只能就着石凳坐下,静待。 日渐西沉的时候,舒沉辛与素到底是回来了。 素走进院子,已然料到何湿衣在此:“我们刚刚看到外面的车,果然是你。” “湿衣,你怎么来了?”舒沉辛似乎很觉惊讶。 “舒大哥。”等了这半日,何湿衣脸上终于有了笑颜。 桌上的清茶冒着热气,盘中的点心,看着也是很美味的样子。何湿衣这一天几乎滴水未沾,看着眼前,却并无半丝食欲。 “上次,我同你说请廖部长帮忙的事,能不能尽快一些。” 素听到何湿衣如此问,贝齿轻咬,显出些许为难的样子。 “不成吗?”何湿衣膝前的手,紧了又紧,脸上却依旧镇定。 “那倒不是,我最快要一个礼拜。”素咬咬牙,还是报出了一个日期。 “一个礼拜……”何湿衣近似喃语。 “现在军部慎严,严小姐与你又有这层关系,父亲想要全身而退的将严小姐平安送出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素急着与何湿衣解释。 “我明白,一个礼拜,应该可以坚持,好。”何湿衣思措一番,终于有了结果。 何湿衣坚持要即刻赶回锦远,辞别舒沉辛与素,外面天已是暗沉。 汽车驶进市区,已近子夜。 经过军部大楼的时候,何湿衣思措再三,还是决定回去浣园官邸。 夜晚的浣山,好似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 汽车的车灯照不了很远,山路又甚是曲饶。幸得何湿衣极熟悉这条路,虽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到了。远远看去,官邸里灯火皆寂。这样晚,估计官邸里的人都已睡下。 推开门,大厅里壁灯亮着,沙发一角的台灯也还亮着。何湿衣准备去小厨房,寻些吃的再上楼。经过大厅的沙发时,何湿衣暗暗觉出一股不对劲。 又特地回过身,去看沙发的位置。 微弱的橘色灯光下,一个小小的身体,头朝里卷缩在沙发一角。一头微卷的长发,垂在沙发之外。 彼时,何湿衣的心头,似乎被什么温柔轻击。 小心翼翼的走回到清浅身边,何湿衣蹲在沙发旁,注视这那一缕垂下的头发,微微出神。 “铃铃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短促而清脆的铃声响起,惊醒了同是睡梦中和游离中的二人。 “你回来了。”清浅睡眼惺忪的自沙发上坐起,顺手按下闹钟。 “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睡?”何湿衣看着清浅的样子,微微失神。 “吴午说你会晚些回来,我等着你回来,一起吃月饼呢。”清浅显得很兴奋。 “月饼?”何湿衣疑惑的朝着清浅手指的方向看去。 沙发前,茶几上一盘子月饼并果盘,安静的放置在那里。 “今天是八月十五,知道你定是忙忘记呀。”清浅从沙发上坐起,双肩抱膝,笑望着何湿衣。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灯光下,只觉得那细嫩的脸颊,吹弹可破。 “中秋节。”何湿衣微微一愣,然来今天是中秋节,自己忙了这一天,真是不大记得了。 “你吃过饭了没,虽然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可以把这月饼当成宵夜。”清浅笑意盈盈的看着何湿衣。 “吃过了,不过这会儿,倒是饿了。”何湿衣怕清浅担心,撒谎道。 “你等一下,我去泡壶茶。”说着话,清浅快速从沙发上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便去了。 夜里无人,两人将月饼,果盘及茶水搬到花园里,倒也没费多大劲。 已经是后半夜,月亮只剩下个晕圆的影子。清浅替两人倒好茶,便静坐在何湿衣身侧的椅子上。 “这么大半夜的,只怕就我们两个还坐在这儿赏月吧!”清浅看着何湿衣的侧脸,觉得他似乎很疲累。 “你是不是觉得挺浪漫?”何湿衣看着清浅。 “有点儿。”清浅老实作答。 “可我觉得挺傻。” “何湿衣。”清浅佯装发恼。 “偶尔陪你做做傻事,也挺好。”何湿衣后面的一句话,令清浅脸上似火烧,心头似蜜甜。 …… “咦,盘子里的月饼那里去了……何湿衣,你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吗?” ………… 第十一章 旧事(7) 素允诺一个礼拜。尽管很忙,可是,这几日,如果不是万不能亲去处理的政务,何湿衣一般都是呆在官邸里陪着清浅。 何湿衣的异举清浅虽有所觉察,但并不曾去问。她知道他如今的身份,做什么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而且,以他的性子,不想令她知道,自然是怕她担心,他向来如此。 既是这样,那么她便由他的安排。 礼拜天的时候,素终于托人捎来了口信,何湿衣微微安下心。他知道,骆荣凯与齐雅那边能给他的时间不多。 一大早,齐府送来好些螃蟹。清浅,小西与边少贤正在厨房里与佣人一起忙着拾措。厨房里,不时传来三人的笑骂声。 他派边少贤来负责清浅的安全,也许稍欠考虑。但这种时机,他有把握会万全清浅的人,实在不多。同为男人,边少贤不经意间看向清浅的目光,他不是不懂,只是假装看不到。 何湿衣进去厨房,正好看到他们正将洗好的蟹,拿到锅里去蒸。那蟹钳被棉线绑住,一只只的螃蟹被绑成了四方的形状,即将接受高温的闷蒸。何湿衣只是看着,心头一片木然。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清浅第一个看到立在门边的何湿衣。 “嗯,中午吃蟹?”何湿衣并不进去,清浅已步向厨房外。 “是啊!小雅真是客气,送了这许多螃蟹过来……”清浅簌簌的说,显得很是欢喜的样子。 “清浅你随我上来,我有事同你谈。”何湿衣表情带着几分严肃。 清浅看着何湿衣的神色,自知是很要紧的事。敛起笑容,跟在何湿衣身后,上楼去。 书房里很安静,因为已近中午,窗帘拉开,书房里一片透亮。 “清浅,我打算过几日送你出国去。”何湿衣在房中略站了一会儿,被清浅等待的眼神看到久了,终于开了口。 “嗯。”清浅郑重点头。 “你同意。”清浅的反应出乎何湿衣意料。 “嗯,我听你的,你……你要早些接我回来。”清浅说着话,脸红的微垂下去。 她今天将头发披散着,这的头发很黑,这样垂着,正好可见头顶的旋。一块极小的可以见到头皮的地方…… “你不问,我怎么会此时要你送你出国。”何湿衣嘴里有些发干。 “你要送我出去,自然有你的考虑。你不是要我信你,只信你就好。”清浅抬头,微微暖笑。 如今局势微妙,清浅多少猜测出。何湿衣要谋取高位,身后必不能有太多挂牵。 “清浅。”何湿衣几步走到清浅近前,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拥抱。 楼下,传来小西“咚咚咚”上楼的声音,想是螃蟹已经蒸好。饭桌上,清浅在饭桌上公布了这个消息。时局如此,大家虽觉突然,但都未觉得惊讶。 何湿衣心头一动,对着边少贤道:“清浅出国后,少贤就随着吴午可好。” 一直静默在旁的边少贤,脸上神色未变,点头称是。 至此,何湿衣觉得,诸事皆妥了。 自从何心婉昏迷不醒,骆荣凯也好似是一昔间变老。终日里陪在病房里,面对北地的战事变得懈怠许多。有一种看淡人事的悲切,不复往日的雷厉风行。 往往在何湿衣交上战局部署时,骆荣凯会踱步到窗前,长久的沉默,就像现在这样。 “湿衣,我想把眼前的局面叫给你来处理?你可愿意?”骆荣凯看着窗外,外面的枫叶已经落入一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空留下寂寥。 “父亲”何湿衣并未曾有此准备;“陈瑾城虽然来势凶凶,不过北地刚刚经历重创,只是凭着一时义气成不了气候……父亲……”何湿衣条理清晰的分析时局。 “嗯。你去办就好。”骆荣凯打断何湿衣的话,覆手立于窗前,窗外簌簌飘雨。 何湿衣记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与骆荣凯密谋接近严家。那个时候的骆荣凯行事多么铁腕,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其实,战况并不是何湿衣对骆荣凯所讲的那样乐观。陈瑾城并非是初生牛犊,这位少年将帅,能够用两年时间从军权独揽的段盛蒙手里夺回兵权,其睿智与手腕不容小视。 也许,多数的驻地军官都觉得这位年轻将帅少不更事。所以,掉以轻心。南部,已经有几个边防连连失手。陈瑾城的军队已经直逼,南北交界——清婺。清婺一夕间硝烟四起,而清婺驻防早已逃的不见踪影。 军部里,人心躁动。母亲昏迷不醒,父亲也跟着萎靡不振。下面递上来的文件卷宗都是从他这里过目。何湿衣这几日都是报喜不报忧。 “我想去前线看看。”何湿衣心里其实已经开始隐隐担忧,可是,到底不能跟父亲言语。 “嗯。”骆荣凯还是那样寂寥的站在窗边,直到何湿衣出门都不曾回头。 “真的要去到前线?”清浅也是听少贤提起才知道,前线战况惨烈,何湿衣这时候前去,也属常情。 “嗯,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我还有会儿,你先去睡吧!”何湿衣接过清浅递上来的咖啡,夜已经深,清浅却还是陪着她。 “没事,你不要管我,我白天能睡。”清浅走到何湿衣身后,帮他按摩肩膀。 “嗯,温香软玉,我想不管都不成!”何湿衣被按的心神舒畅微微后仰,按住清浅的手。 “打扰到你,那我先出去了。”清浅微微脸红,何湿衣话中的暧昧她不是没有听出来。 “你去睡,我待会儿就来。”何湿衣本是说一句极平常的话,说出了口便觉得语气似乎不对味。清浅已经脸色绯红的朝着他瞪眼,闪身出了书房。 夜色如水,湖水黑的沉寂。 此刻,沿湖酒家的二楼又难得的亮起灯火。 一直对外谢客的沿湖酒家二楼,其布局与一楼并无它别。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神秘华贵,也没有奢华的装饰,其摆放的座椅甚至比一楼的更显陈旧。偌大的楼上只有两个人。 “我找你,有正事要谈。”何湿衣来的时候就发现齐霍已经喝了不少,两人坐下之后,齐霍也没用听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夺过他手中的酒杯。 “谈?谈什么!你说!”齐霍喝了很多酒,倒是没有半点不清醒的醉态。伸手夺过杯子,就着酒瓶口继续喝。 “北地陈瑾城那边,你也已经听说了吧!我准备,后天去清婺督战。锦远已经出现了个别商家囤奇观望的势头,我希望由齐家出面平息。还有,冬天快到,齐家可以负责士兵棉衣的更给……”其实棉衣更给,这件事何湿衣考虑了很久,齐家在锦远的地位和实力担得起这两件事。 “囤积的事我会处理,至于棉衣的事,就交给齐家去办!”齐霍拿起酒瓶起身走至二楼靠窗的位子。 “边镇江!”何湿衣直到齐家与边家的关系。 “不!是边少贤。”齐霍似乎想到什么,更正何湿衣的话,声音透着股酸涩,拿住酒瓶的手也是微微握紧。 “子承?”何湿衣其实早就看出了齐霍的反常,今天会与他约在沿湖酒家已经令他微微惊讶。 “湿衣还记得我们四个曾经在部队里谈理想谈未来吗?你,我,川华,正康”齐霍突然问出一句话,令何湿衣微微一愣。 怎么不记得,回想起来好像还是在昨天,如今川华与正康都已经身在异国他乡,只余了自己与齐霍并肩作战。 “我们在为什么追逐?其实像川华那样不是更自在!”齐霍看着何湿衣,脸上已经挂上了自嘲的笑。 “都像川华一样,那锦远的百姓该怎么办?”不问江山社稷?”何湿衣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没想到齐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很后悔让小雅去七台。”齐霍其实已经醉了,声音很低。但何湿衣还是听到了,双唇微启却不能说什么。 何湿衣自问不是善良的人,也许,某些方面称的上狠毒。但是,对着友人的妹妹,确实是心存亏欠的。 第十一章 旧事(8) 清浅离港已近三日,是何湿衣亲自将清浅送上的轮船。 望着那渐隐于海天交界处的轮船,何湿衣心头一直的隐忧,终于消失不见。 清浅离开锦远的第三日后,何湿衣独自去了雅慈官邸,求见骆荣凯。 已是入秋之季,官邸里竹林深深,落叶层层,略显出几分悲凉之感。何湿衣并没进去官邸里面,两父子站在竹林之中,默然相对。 “我此次来,是想告诉您,我不会娶齐雅。” “你且考虑清楚再说。”骆荣凯似乎早已料到何湿衣有此打算,脸上神色自若,暗挂着几分讽意。 “我已考虑的很清楚。” “你以为掌握了舒家兵力,集合了齐家实力……严清浅离开了锦远,你便有恃无恐?” “卑职不敢。” “你且先去见过齐雅,我看你还敢不敢说出这番话来。”骆荣凯看何湿衣一眼,丢下这一句话,便拂袖离去。何湿衣在林中立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去见齐雅一面。 “何大哥,你来了。”齐雅听说来人是何湿衣,人已经急忙忙的冲出了大厅。 “小雅……”看着齐雅的样子,何湿衣觉不出那里有不妥当。 “何大哥你终于来了。” “小雅,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何湿衣无意与齐雅多做周旋。 “何大哥不是同样有事瞒着我?”齐雅讲出这句话,脸上神情半是悲切半带不忿。 “小雅……”何湿衣心头一跳,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征兆。 “你不是答应过我,严清浅一走,你便会与我订婚的。你为什么要一边送严清浅离开,一边还在暗自部署。”齐雅扬着头,逼视着何湿衣,眼睛异常的雪亮。 “你在暗中监视我。你把清浅怎么样了?”何湿衣紧走几步,虽是极力自制,那声气还是一声沉过一声。 “我怎敢把她怎么样?我又能把她怎样?”齐雅一声浅笑,身子微微前倾,那姿态竟有股说不出的凄婉动人。可何湿衣并无意去看,一只手已伸过来,紧抓住齐雅的左肩。 “齐雅!”何湿衣指节发白,已是震怒。 何湿衣用的劲道十足,齐雅只觉得肩骨快要被捏碎,但心底的难过却是更甚。她痛,便要对面的这个人更痛。她不说话,只是冷笑的对着他。 过了这许久,大厅里也并不曾来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斜斜的跨过门槛上,撒照到地板上。 “你同我订婚,我们便放了严小姐。”齐雅被何湿衣钳制太久,终是抵不过。何湿衣一撒手,便瘫倒在地,说出这一句来。 “好,我同你订婚,我必须要先见一见她。”何湿衣看一眼瘫倒在地的齐雅,顿觉得无边乏力。眼前的这个女子,执念若此。 “为什么?明明我比她要早认识你。”齐雅本是爽朗的性子,此时,说着话,已经是忍不住哽咽。 何湿衣浅笑,神色隐隐显出了倦意:“怎么会,你怎么会比她早。” 其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才不过十八岁。 隔着这样长的年月,他还记得初见时,她的样子。明眸皓齿,笑若弯月。那样纯真天然,是自己在十八年的岁月里,与以后漫长的十年间,都不曾见到过的。 他与母亲争执完之后,随征兵的部队离开了竹园。他们这批新征的士兵,要从临江坐船去涿台基地。 有新兵水土不服,连日坐船,病了大半。到了华德,停船修正。 正值酷夏,招兵的两位长官脾气并不很好。仗着权势,动不动呵斥旁人,不把新兵看在眼里。征兵回途中,更是沿岸滋事,风花雪月。船一靠了岸,两位长官便消失的没了影踪。 何湿衣服气离家本就心有郁结,又加上数日的船行,自然也是得了病。 停靠华德的当晚,还是出事了。 这批新征的兵里,最小的一个竟然活活病死了。 船上留下看守的士兵着了慌,急忙跑去岸上禀报。船仓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生着病的新兵被安排在一个船舱里。死了的小新兵已经被抬走。灯光晕亮的船舱里,不断有窃窃私语的议论的声响起。 他们这一批新兵,因为都是从临江征召入伍,互相都不很远。几日里,相处的也是极好。毕竟都还是不大的年纪,看到一起上船的新兵病死了,个个不免心生惧意。 何湿衣盯着那一点煤油灯的光,第一次直面死亡。来的这样快,去的也是这样快。也许因为也是病弱的原因,心里竟也慢慢悲苦起来。 “咯吱。”到了下半夜,何湿衣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船仓里的门再一次被打开。皮鞋轻巧地踏在船板上,在这样人心纷乱的夜晚,再是轻浅,也显沉闷有声。 有几个士兵进来,安静无话的将躺在船舱里病弱的新兵陆续抬出去。 “长官,您们这样要将我们送去哪里?”大家大多已醒。 “去看病。”隔了良久,那带头的士兵闷闷开口道。 “长官要给我们治病?。”昏暗里,不知是哪个病弱的新兵,虚弱的、欢喜的声音响起在船舱里。 “是给我们治病了……” “是啊!”然本只是充斥着低弱呻吟声的船舱,被这种欢快而惊喜的语声所替代。那一刻,何湿衣恍惚觉得,那些病弱的新兵都已治愈。连船舱里的空气都不再沉闷,仿佛空气都是舒爽的。士兵们主动起身,甚至,有一些病的不是很严重的,相互搀扶着出去船舱。 外面夏夜的风徐徐吹来,比在沉闷的船仓里要舒服很多。江面上只有三两点渔火,透过隐约的光线。何湿衣看到,大家的脸上都挂着欣喜的笑,心中不免也跟着高兴起来。 “小何。”一只手搭在何湿衣肩上,黑暗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杨大哥?”何湿衣听出声音,急忙回头。这个杨虎是一路负责新兵伙食的随行橱役。平时闲聊的时候,才发现都是竹园人。两人彼此性格契合,一见如故,何湿衣与杨虎遂结为兄弟。 “跟我来。”趁着漆黑,杨虎拉着何湿衣小心离开了,向岸上去开进的新兵队伍。 回到船上,杨虎煎了药给何湿衣服下。 喝下酸涩发苦的药汁,何湿衣被杨虎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傻小子,你还真的认为是给那些新兵治病啦!大夫说了,那个死了的小兄弟,身上的病估摸着会过人。所以,你们这群人都得下船。”杨虎喝一口酒,抹抹嘴。 何湿衣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说不清是被气的亦或者是怕的。 “小子,算你走运。老哥我,跟你挺投缘,一定把你送到涿台去。” “那些人?”常常听说人心险恶,第一次直面这样冷冽的事。一时间,何湿衣竟是不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 “那些人啊?已经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小子,你的病一定要好起来啊!” 第二天,照常行船,杨虎将何湿衣藏在船舱的厨房里。 自此,何湿衣再也没有见过那群下船的新兵。 第十一章 旧事(9) 快到涿台的时候,何湿衣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虽然杨虎将何湿衣藏在厨房,两人相处了这几天,杨虎也并没有被传染的症状。且何湿衣觉得自己的病有好起来的情状,但两位军官还是很震怒。 是个小渡口,渡船不多。渡口上都是地方老百姓,看着这一船都是戎装着身的士兵。大都不敢靠近他们所在的船。 毕竟病了几天,被发现后又折腾了一番,何湿衣整个人已有些昏昏沉沉。杨虎正伏在甲板上替两人求情。军官却是不肯,一鞭一鞭抽在杨虎身上。 一个士兵在军官耳边低语了什么。军官顺着士兵所指的方向看。 岸边,一个长衫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小女孩。 士兵领了两人上船,两位军官忙笑脸相迎。 “严大夫,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长官们好,鄙人在此置办些药材。不想家里出了些事,急着赶回锦远。可今天又没有开往锦远的船,不知长官能否……”那长衫男子很是客气有礼。 何湿衣毕竟在揽凤楼长大,自然有几分眼力。近看之间,长衫男子衣着不凡,仪态从容。想来必是尊贵的人物。 “严大夫说那里话……在下不才,与齐老爷也算是有些交情。早就听齐老爷提起严大夫,只是苦于不得见……”那名带头长官与长衫男子寒暄。 “咦?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白衣小女孩蹲在早已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杨虎身边。 “小姐……救救我们。”杨虎勉力抬起头,向女孩子求救。 “父亲,您来看。”小女孩抬头喊长衫男子。何湿衣正躺在杨虎不远的地方,正好看到小女孩眼睛睁的极大。盯着杨虎血迹斑斑的衣服,小脸上满是可怜的样子。 “清儿,过来。”长衫男子眉头蹙起。 “就不。”小女孩撅起嘴巴,显然很不服气。 “严大夫见笑了,在下治下不严……”长官讪讪笑道,抬手示意。两边来了人,急忙将杨虎和何湿衣抬进船舱中。 何湿衣和杨虎堪堪避过一劫。 士兵把二人抬到杨虎的房间,便不再理会。到了晚上,杨虎发起了高烧。何湿衣本已是浑身无力,但还是勉力将束住的绳索咬开。幸得绑绳的士兵并没有绑的很牢实,何湿衣很快咬开了绳子。捱到厨房,想要为杨虎找些吃食。 因为怕被发现,并不敢电灯。带着伤,厨房里杂物又多,又担心弄出声响。昏暗无光的厨房里,每走一步都觉艰难。凭着感觉摸到了灶台的地方,记得灶台靠壁的地方有一扇小窗,何湿衣摸索着打开。 窗外江水悠悠,月光正亮,月影斜照进船仓里。眼前事物总算是模糊可见,何湿衣在碗柜里翻找一番。找到几个吃剩的窝窝头,忙揣进怀里,又端了一大碗开水,关好小窗,摸索着准备出厨房。 “呀!”黑暗里,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 “你在偷东西吃。”伴着“咯吱”的一声轻响,厨房的门被推开,门外的烛火照进来。 晦暗的光线下,何湿衣看到一张稚嫩的小脸,正认真的盯着自己。那脸上半带疑惑,半带悲悯:“他们不给你们东西吃吗? 何湿衣看到立在门边的小女孩,心头一跳,强自镇定的同样盯着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儿,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呀?”小清浅一口气问了好些问题,边说着话,人已经走近了何湿衣面前。 “呲。”等了许久也不见何湿衣回话,小清浅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亮,点上了油灯。 “不要点灯。”何湿衣想也没想,微弯下身子,一口气吹灭了油灯。厨房里,又恢复一片黑暗。 “好黑啊!”小清浅不妨何湿衣这突然的举动,一个寒噤,伸手抓紧何湿衣的衣袖。 “嗯……”何湿衣正是收势的当下,小清浅一个很力来抓,牵动了伤口,何湿衣疼的抽气。 “大哥哥,你怎么了?”清浅觉出了何湿衣的不对劲,又开始发问。 “小丫头,不准将今天的事说出去,知道吗?”黑暗中,何湿衣摸索着扣住清浅的脖子,恶狠狠的道。 “知道啦,偷东西是很不光彩的事。”小清浅全无惧意,反倒一脸了然的摸样。伸手便挥掉了,何湿衣横在他脖子上的手。 “咕咕。”有人的肚子发出叫声。 “你肚子饿了。”何湿衣看小清浅害羞的垂下头去,一头浓密的长直发,垂到胸前。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心里突然有了计较。 “咯,只剩下这些了,给你。”何湿衣从兜里掏出一个窝头。 “谢谢。”犹豫了片刻,小清浅别扭的接过窝头。 “要在这里吃完了,再走。”何湿衣看小请浅似是要走,急忙说道。 “为什么?这里这么黑。”小清浅一脸的疑惑不解。 “你到外面吃被发现了怎么办,来……”何湿衣牵起小清浅,朝着靠近窗边的位置去。 推开窗,外面,皎洁的月光下,江水依旧滔滔。 “哇!”小清浅显然被眼前的情景看得呆了。 “这样就不黑了吧!”何湿衣笑微微的看向小清浅。 “嗯,真好玩。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坐在船舱里看外面……”小清浅一脸兴奋的看着外面,还不忘拿了手里的窝头咬了几口。 “你今天也偷吃过了窝头,所以,今晚发生的事,千万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何湿衣看小清浅手里的窝头,吃的差不多了,状似漫不经心的道。 “可是,偷吃东西是不对的……”清浅小身嘀咕,一对浅浅的眉毛,凝在了一起。 “不偷吃东西会被饿死……”何湿衣发现眼前的小女孩,有着别样的固执,需同她讲写“道理”。 “嗯,好像也是。” “所以,为了活命偶尔的偷一下,也是可以的。而且这个窝头现在不吃的话,明天还是会坏掉,倒不如被我们吃了才好。”何湿衣说了一通的话。 “嗯。” “这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何湿衣小心翼翼地,打量小清浅的神色。 “你告诉了我父亲,我就去告诉给你们长官。”小清浅似是恍然了什么,警觉的看向何湿衣。 “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你也别去告诉给我们长官。” “好,我们击掌为誓。” 小小的窗口下,一大一下两只小手相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叫严清浅,认识你很高兴。”吃完了窝头,清浅临走时,郑重的与何湿衣说。 第十一章 旧事(10) 到了第二日,没想到,带队长官会带着长衫男子来到船舱里,给何湿衣与杨虎看病,何湿衣第一次认识严业正,便是始于此。 严业正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只摸了摸两人的脉象,便开好了药方。何湿衣与杨虎只喝了一次,大抵就很有些效果。船上枯燥,行船半日,小清浅已将全船逛了个遍。最后,终是回到何湿衣所在的船舱里。 正逢他们在喝药。 小清浅饶有兴趣的,凑近他们喝完的药罐子里去看。蹲在那里半天不动。 “怎么了。”何湿衣知道清浅是严家千金,出于恩情,对清浅自然客气几分。 “这里怎么会有乌头?”清浅指着那药罐里一节状似萝卜的东西,问向何湿衣。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震惊。 “这不是萝卜吗? 何湿衣被清浅这一问,微微一愣。 “这明明是乌头,那里是萝卜!”清浅急的直跺脚。 “好好,是萝卜,是萝卜。”何湿衣并不看懂这个是什么乌木还是萝卜,看清浅坚持,也便顺着她的意思附和。 “乌头有什么特别的吗?一直安静的躺在榻上的杨虎,语气虚弱的出声,问向清浅。 “乌头……”清浅似乎显得有些犹豫。 何湿衣看清浅这样,突然也来了兴致,这乌木难道真有什么特别? “乌头,父亲说过乌头有毒,要慎用……不过,用好了也是很好的一味药。”清浅往日曾听严业正提到过乌头,这会儿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哦,是药三分毒,严大夫开的药方,自然有他的道理。”杨虎听后,爽快一笑,不以为意:“小姑娘,可不要去问你父亲哟!不然他会以为你不相信他的医术,会很伤心的。” 杨虎说完这一席话,脸上一派神秘。清浅许是也受其影响,甚是自责且暗含哀求的意味道:“那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呀!” “那是自然。”杨虎一口应承。 待到清浅走后,船舱里陷入静寂。 “以后,端来的药你不要喝。”杨虎盯着何湿衣的眼神,甚是郑重。 “为什么?”何湿衣甚是不解。 “你听大哥的便是,那里来这样多的废话。”杨虎微显出烦躁的情绪。 “难道,你觉得……”何湿衣将后面的话,止在喉间。 “不管那小娃子的话,是不是真,我们都得以防万一。” “可是,如果我们不喝,他们会不会起疑?”毕竟还未曾经历过人心叵测,何湿衣一时间显出几分惊慌失措。 “谁说我们不喝。”杨虎微微一笑,再转过来看向何湿衣时,已是一脸凝重,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相识至今,何湿衣还未见过杨虎如此神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粗俗,愚笨之态。虽仍在病中,神采间,却好似是添了几分别样的气度。 沉稳,坚实与刚硬。 “你知道我是谁吗?”杨虎的脸上又挂上了嬉笑的神色。 “你……”何湿衣显然不能理解这莫名其妙的一问。 “小子,老子为了你,在这船上憋屈了几个月。到头来,兴许你还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真是亏大发了。”杨虎半是谐戏的口气。 “那你是谁?”何湿衣渐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但他相信,杨虎对他,是全无恶意的。 “锦远总司令随身侍卫官——胡杨。”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何湿衣一脸茫然的看着杨虎,哦,不是。是胡杨,他说出那句话后,脸上满是骄傲的神彩。 “怎么没关系,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跑来这里当伙夫。”杨虎呼哧着,鼻孔里护着粗气,甚是火大的样子。 “老夫人刚刚过世,司令担心你们母子少了依傍,无人庇护,所以才派了我前来……少夫人真是心狠手辣,不过幸亏你母亲也不糊涂。”杨虎说的不甚清楚,但何湿衣隐约已猜测出一二。 骆老夫人过世,在不大的竹园早已是人尽皆知。 “我父亲是谁?”何湿衣的语气也显出郑重。 “骆总司令。” “有人要害我?” “置于死地,司令夫人。” 胡杨这般坦然,倒叫何湿衣一时间无话。心里百味陈杂,莫可名状。 之后的几日,卫兵送来的为两人熬好的汤药。连同何湿衣的那一份,杨虎系数喝净。 等船快要靠近锦远,杨虎与何湿衣的病情急转变坏。在严业正上船靠岸的前一夜,杨虎病死船舱。 次日,船舱上下一片哗然。 领头长官的意思,是要何湿衣与杨虎一同离船。 何湿衣与杨虎这几日相处,自然深知自己的处境,坚持不肯下船。几个卫兵,死命的踢打他,他抓住船沿的手就是不松开。 一只小手伸过来,扣住他的脉搏,怯怯的声音响起:“你们不要赶他下船呀,他已经好了,不会死的。” 小清浅瘦小的身子,挡在何湿衣前面。 那几双,本是紧抓何湿衣的手,微微有了松脱的迹象。 “父亲,您……您快来呀!”清浅的声音显出几分焦急。 “清儿,还不快过来。”严业正的声音,显的些许严厉。 清浅松开抓住何湿衣的手,飞快的跑近严业正身前。何湿衣的心头,竟有股空落的感觉。 “父亲……”清浅住着严业正的衣摆,满满的不依不饶。 此时,严业正正与随船的长官告辞上岸。耐不住清浅的反复磨蹭,终是与对面的长官说了一句:“估计这小伙子能熬到涿台也不一定。到时候,您也好跟上面交代。” 这次征召的新兵,本就不多,又因染病一项流失甚多。带队长官是有心多留一些人回去交差。 “既然严大夫都求情了,那我便多留他一些时日,也无妨。”那长官的回答,倒也甚是干脆。 何湿衣立在船上,水波动荡,码头上往来热闹。岸边,清浅一身白衣,朝着船上,使劲儿的挥舞着她的小胳膊。 这么多的人在那里,何湿衣的眼却只有那一团小小的白色。 依旧“卧病”的何湿衣,并未下船安葬杨虎,便随船行,开赴涿台基地。船上的人都以为,这个新兵一定会病死在船上。但年轻的新兵,终还是熬过了病痛,安然抵达了涿台基地。 房间里很安静,是那种可怕的静谧。 静看窗外的晨昏日落,清浅知道,她被拘禁在这里已有五天了。 那日,与何湿衣别过之后。船还未离港,清浅在船上的包厢里便被人击晕,带下了船。清浅判定,此刻,她依然在锦远的土地上。 开始的一天,清浅不是不曾吵闹过。只是,那些关押及送饭的人都是视若无睹。慢慢的,清浅便明白。如果那个拘禁她的人,无意见她,她再怎样的闹腾,都是徒劳。看守的两名男子,身形魁梧,一脸死寂,虽看着不像是恶人,但也并不是好相与的。 零碎的脚步声传来,此时,并不是送饭时间。清浅不由的一震,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脚步声渐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还不快开门。” “你答应我的,可要做到。”这个女声,同样很显耳熟。 “好。”何湿衣的声音,隐隐带着些许怒意。 “湿衣?湿衣是你吗?”清浅拍打起房间里的雕花木门。 “清浅。”隔不一会儿,何湿衣的声音便从房间外传来。 伴着何湿衣的声音,紧闭的雕花木门,应声而开,何湿衣与齐雅站在门外。清浅看着门外的两人,一时间,呆立在当场。何湿衣进门,面色一反常态的冷淡。 “湿衣。”清浅并未觉出何湿衣的不寻常,拥进他的怀中。感受着这样切实,温暖的怀抱,这些天来,一直盘绕在心头的惧怕,顷刻消散。 “好了,人你已见到。我们可以走了吧!”一直立在门边的齐雅,脸上一片木然的看着两人。 齐雅说完话,清浅明显感到何湿衣身子一震。 清浅见到齐雅与何湿衣一同前来,本就疑虑。经由齐雅这一番话,顿时醒觉。心内除了震愕,竟无其他。齐雅对何湿衣的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竟深至于这种地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何湿衣缓缓松开清浅。 “齐小姐,凡事不可强人所难。我并未曾得罪过你什么。”清浅暗自觉得,齐雅应该在以自己,威胁着何湿衣什么。 “严老师不但未曾得罪过我,反倒帮过我……。而且,同我订婚,我并没有强求何大哥?不信你可以问问他。”齐雅的脸上,挂着灿然的微笑,浑身充满了自信的神采。 “订婚?湿衣你要同齐小姐订婚?”清浅紧紧抓住何湿衣的衣摆,难以相信。 “嗯。”何湿衣薄唇紧抿,深看了清浅一眼,便转过脸去。 “我们走吧!”何湿衣冷言朝着齐雅说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清浅的手里本还抓着他一截衣襟,竟是生生被拖着挪了身子,才松开。 “何大哥等等我。”何湿衣走的很快,齐雅小跑几步,拉住他的衣摆。 何湿衣微使力,竟是挣脱了齐雅抓在衣摆上的手。 清浅立在房间里良久,待到何湿衣与齐雅走出去了好远,才恍惚过来。愣愣的注视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不吵不闹。 长长的回廊,齐雅紧随在何湿衣身后,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 此刻,何湿衣身上散发出的暴戾之气,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姐姐与父亲去世后,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人事能令她觉得惧怕了。 然来,却不是这样的。 第十一章 旧事(11) 齐雅与何湿衣订婚的场地,并不在任何一处官邸,而是选在了齐府。齐雅如此提议,何湿衣并无反驳,知道骆荣凯也是赞同,倒大大出乎意料。 骆荣凯曾经问过齐雅,为何不干脆与何湿衣成亲。 其实,齐雅也是想过的,但她还是比较爱自己一些。又或者,她连自己都不知的爱着何湿衣。订婚之所有会提议在齐府,而不是选在其他的什么场地。一方面是为了在何湿衣面前显现,自己在骆荣凯的心底,到底有着怎样的地位。同时,也是为了了解多少人,会因为自己与何湿衣结合,而趋之若鹜。只是,却不知何湿衣懂得与否? 齐家千金与骆大公子订婚,前来捧场的人似乎不少。 满堂宾客,满目和气。 何湿衣一袭戎装,与平常的打扮无甚一二。表情也是淡淡的,不悲不喜。接待宾客,举止得宜。齐雅觉得,自己越来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子。尽管从十三岁至今,已恋慕了他三四年之久。 何夫人因为在医院,并未能到场。毕竟是司令,骆荣凯象征性的露了脸,便驱车离去了。订婚宴席结束之后,何湿衣载着齐雅去医院看何夫人。 汽车上只有清浅与何湿衣二人,齐雅的身上还穿着订婚时的礼服。大红的旗袍,龙凤刺绣。她一贯穿洋装,穿这一身是极不自在的。但并未出言,令何湿衣待她换完衣服再去。 上车的时候,何湿衣还帮她开了车门,一手抵在车门上方,避免她的头被撞到。心里有刹那的欢喜,但在看见何湿衣无波的表情后,瞬即冷却。 他的好,只仅限于一个男士对于女生的礼遇。又或者,毕竟是这样的关系,适当的周到还是要有。这是齐雅对何湿衣表情的理解。上了车,两人各怀心事的,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致,彼此无话。 到了医院,齐雅紧随在何湿衣身后。 怀江医院,前些日子也是来过的。 何心婉的病房在三楼,两人要穿过大厅。许是两人衣着都太过正式,路旁的医生病人频频观望。那些眼神,或好奇的,或羡慕的……与何湿衣一起,被那样的眼神打量着,齐雅觉得异常的舒爽。 整个三楼依旧悄无声息。 已近傍晚,病房里的门微敞着。何心婉并未躺在床上,而是衣衫讲究的,坐在病房外套间的沙发上。何湿衣还未及敲门,频频打量房门的庄小贤便看见了二人。 “是湿衣与齐小姐,快进来呀!”庄小贤今天也穿的格外讲究,黑色暗红绸印的旗袍,左襟佩一个小巧的玉坠子,笑容异常的温慈。 “庄姨好。”庄小贤紧走几步,拉住齐雅的手便往房间里去,倒好像是撇下何湿衣。 “是小雅呀!快来给我看看,真是个好姑娘。”何心婉打量齐雅的样子,甚是欢喜。 毕竟是小姑娘,被未婚夫的母亲如此看待。齐雅的心里半是欢喜,半是紧张。便怯怯的喊了一声:伯母好。” “您身体不好,怎么不在房间里躺着。”何湿衣打量何心婉略显惨白的脸色,嘴角微微一沉。 “今天是你订婚的好日子,我怎好意思懒在床上。虽不能去到观礼,呆在屋子里等你们,也还是可以的。”许是心情太好,何心婉说着这些话,脸上还带着笑意。 “坐了这一天,是该进去躺着了。”庄小贤本劝了何心婉数次,都拗不过何心婉的坚持。这时候寻了时机,自然便也是再三劝说。 “好吧!那便吾怪我为老不尊了。”何心婉也感知到身体的不适,遂应允众人。 何心婉说着,将将从沙发上站起,眼前一片昏花,顿时跌回进沙发。 “母亲。”何湿衣一声惊呼。 “没什么大碍,坐的久了,都是这样。”何心婉捂住额头,慢声安慰何湿衣道。 “我送您进去。”何湿衣说完,便弯腰倾身抱起何心婉。 其实,外房到里间,不过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房间里很安静,庄小贤与齐雅都默不作声的,看着何湿衣郑重的抱着何心婉,步入房间。 “母亲好轻!”何湿衣的心里想到这个,心中一酸。 何心婉为齐雅准备了礼物,一套裁剪精致的嫁衣。齐雅虽不明白这套嫁衣对于何心婉的意义,但看着她那般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觉得异常的感动。如果将来有一天会与何湿衣成婚,她想,她会穿上这一套吧! 何湿衣今日难得有时间陪陪何心婉,齐雅特地与庄小贤避到外间。 “没想到,最后,你是与齐小姐订婚。我虽不知你是如何打算的,但既然要与人家好,你便要好好对人家才是。” “嗯。” “严小姐那日回国了,你也要好生尊重人家。那孩子,怪可怜见的……”何心婉断断续续的说着,何湿衣在一旁只点头应允。过不一会儿,何心婉便陷入昏睡。 何湿衣坐在何心婉的床边,窗外夕阳斑驳的树荫洒落在窗前,何湿衣静静的坐在哪里。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臂膀僵直。 待到何湿衣与齐雅出来怀江医院,外面已经黑沉。 “折腾了这一天,你也回吧,不用送我了。”齐雅看何湿衣神情,知道他现在是极累。 “没有关系,我送你回去。”何湿衣竟还笑了笑。 毕竟是订婚第一天,如果不让何湿衣送,似乎显得有些于理不合。何湿衣执意,齐雅也不再拒绝。车子一路开回齐府,门楣上为订婚做好的装饰花束,还未及卸下。在府前的两盏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异常好看。 与齐霍略说了几句,何湿衣便告辞离去了。 齐雅看着何湿衣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遂遣了一名看似机灵的仆役,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仆役听完话,便一溜烟出了门去。 “小雅,你要干什么?”齐霍不由得警觉起来。 “大哥放心,我自不会害何大哥什么。”齐雅涩然一笑。 何湿衣出来齐府,却并没有回浣园官邸,而是一路驱车,朝邵弥山上去。齐雅将清浅拘禁在这里,是很费了番心思的。 邵弥山这一带,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出入即车,不用抛头露面,大家互不相识,自然不会招致流言。且那别墅又是齐家的,都是由可信任的人看守,安全很多。 夜色沉郁中,蜿蜒的山路,何湿衣只能看见前方路灯打照开的一方小小的路面。山林茂密,偶尔会听见鸟叫虫鸣。这样相似的场景,不由的令何湿衣想起,与齐茂林在锦远城郊的那一次。 对着齐雅,他始终是存着亏欠。 华寄仓会秘密北上锦远,他一早便在汪薛见那里套问到。那日,早早的便带了人在锦远的近郊守候。却不想,齐茂林也会随行。 晨雾朦胧,他坐在车上,始终不曾露面。他本有想好,自会放齐茂林一条生路,奈何齐茂林惜命急切,硬要失掉一臂也要挣脱追捕。他制止了卫兵的追赶,却也知道,如此环境,齐茂林想要活命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几日后,却然得知齐茂林已死的消息。 何湿衣虽不知齐雅是如何与齐茂林遇见的,但大抵可以猜度,齐雅这段时间的改变,与接连失去至亲之人有关。 齐雅于他,就好比是妹妹般的存在。近段时间,纵使她做了许多令他心觉狂躁的事,他却也并不想伤害她。 齐家的别墅在半山腰的位置,何湿衣约莫行了一段时间也便到了。 远远看去,别墅外灯火摇曳。 何湿衣寻了僻静的位置,早早的停了车。早年也曾做过些任务,对付齐家别墅里那几个护卫倒也绰绰有余。何湿衣猫腰近靠别墅,只见别墅里灯火寂寥。大门外,两个守卫正猫在墙边打瞌睡。 何湿衣一径翻过围墙,借着别墅的排水管,三两下便上了二楼的一扇窗前。幸好,那窗户并没有关严实,何湿衣轻轻推开,便进了去。 上次来时,何湿衣便留意到,这个房间正对着清浅所在的房间。他小心的穿过房间,透过门边的小缝隙,正好看见对门边立着两名大汉。 此时夜已沉沉,那两名大汉,也早已是昏昏欲睡,哈欠连天的样子。何湿衣心里有了计较,从口袋了寻了一包香烟,放在房间的过道上,复又在房间里弄出些声响。 两名大汉听见声响,警觉起来。其中一人,走近何湿衣所在的房间。那人推开房门,往里探看,并没有什么。正准备离开,岂料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地上的那包香烟。 “咦。” 那大汉,看清那是一包香烟,顿时眼前一亮。飞快的,便要去捡起。身后,何湿衣一个劈手斩,便将他击晕在地。 第二个大汉看同伴许久没有回来,以为是出了什么状况,稍有警觉的走近房间。 推开们,同伴豁然在地。 何湿衣将两名昏迷的大汉拖至房中,束住手脚,蒙上嘴巴。这才脚步轻浅的步向清浅的房门外。 第十一章 旧事(12) 走廊里的灯光莹亮,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何湿衣站在门外,久久的顿足。门是新式的镂花白漆木门,欧式的曲线,高贵而洋气。门窗上却点缀着古典样式的图案。镂空的福字形窗棂,双鱼环绕,寓意吉祥。 何湿衣盯着那门,好似是在看着他自己。它是想显得洋气?还是要寓意吉祥呢?自己是想手握权柄,还是要全心全意的守护住一个人。 以前的时候,何湿衣觉得,成为锦远的最高掌权者,和与清浅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冲突。可是,他错了。现在的他,就好比是眼前的这扇白漆木门。失了高贵,没了古典,不尴不尬。 门里面没有动静,这个时辰,估计清浅已经睡下。何湿衣掏出刚刚自大汉身上寻出的钥匙,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凭着走廊里泻进来的一线光亮,何湿衣小心的走近床边。 何湿衣轻声搓了搓略显冰冷的双手,小心的探到床上。微微试探的摸索着,寻找床上之人的手。摸索了许久,却并未碰到清浅的身体,何湿衣心头一惊。已顾不得其他,飞快按亮床边小几上的台灯。 房间靠窗的台面上,清浅衣衫单薄的坐在那里。 “这么晚了,你……你怎么坐在那里?”何湿衣抬头之际,清浅睁着一双眸子,正在看着他。他觉得嘴里发干,发涩。只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便无了后话。 “今天不是你订婚的日子吗?怎么跑来这里了?”清浅嘴角微微一抬,不无讽笑。 “你……你知道了。”何湿衣本是疾步走向清浅,这时,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怎么?本不打算让我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负你。”何湿衣脱口说出这句,却觉得异常艰涩。他知道,他的话,她是再也不肯信的,但还是止不住想要给她保证。 “你对着齐雅也是这样说的?还是,你已经对着许多的人这样说过?”清浅微微一笑,抱在膝前的手,微不可察的收紧了些。 “我只对你说过,也只会是对你说。”何湿衣郑重的看向清浅,双眼直视着清浅,眸光雪亮。 “你们什么时候肯放我?”清浅看何湿衣的眼神,心头无端生出了一丝惧意。 “外面很乱,这里反倒安全一些。你暂且待在这儿,过几日,我会设法接你回去。” “回去?回去……”清浅轻声呢喃着何湿衣的话,轻声嗤笑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何湿衣极力不去在意清浅的态度,轻声劝慰道。 “你既是要谋你的大业,这样拘着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相识以来,我也并不曾求过你什么,你放了我离开,好不好?”清浅看何湿衣转身已是要走的意思,知道他这一走,又是十天半月的不见,语气微微软下来。 自拘禁以来,清浅并不曾给过何湿衣好脸色。霎一听清浅这样温软细语的腔调,何湿衣顿觉得心头一荡。回转过身来,只见,清浅正双手抱膝的坐在床边的台面上,一双充满水汽的眼睛盯看着他。 他心思百转,终只是说了这一句:“你且再忍一忍。” 自过完年后,在怀江医院与军部办公室来回跑,已经成为顾语今每天工作的常态。 身为总司令秘书,顾语今早已从父亲那里学到。如果想要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政治中心,待的久一点,活的长一些。那么,凡事,不要插手。凡派系之争,保持中立。凡敏感之人,不可亲近。 自从进入军部以来,顾语今一直是遵从着顾西延的这番论调,勤勤恳恳的做着她的秘书。可是,自从父亲入狱一事之后。对着何湿衣,顾语今实在是做不来那几个凡是。 她一直记得,那段最彷徨无助的时日。偌大的军部办公楼,只有何湿衣,是肯向他伸出援手的。替她在司令面前,为父亲说话。 何湿衣与严清浅的事,她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前几日,何少校与齐家千金突然订婚,确实令她吃惊不小。 早上的时候,有一份紧急文件需要司令批复,她比平日要早一些去怀旧医院。三楼的特护病房,一片寂静。走廊里的壁灯还犹在亮着,将廊下守卫的侧影,拖成长长的直线。 这个时辰,估计骆荣凯还在休息着,病房外竟没有守卫。 顾语今浅声走近病房,刚刚走近,便听见里间隐隐传来对话声。 “湿衣这样在意她,连订婚之日都不忘去看顾她。待到你与湿衣定完婚后,那个严小姐不能留……” “小雅遵从司令的安排。”良久的静默之后,一个女声从里间传来。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对着齐雅的回答,严业正越发觉得满意,爽朗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待到二人聊着其他的闲话了,顾语今才扣门进入。脸上虽是一片淡定,心内却是忐忑非常。显然是因为高兴,骆荣凯看见顾语今全无怀疑。 只是,齐雅看着她的眼神,令她分外的不舒服。 跟随骆荣凯已有些时日,骆总司令的手段,顾语今自然是只晓得。 天气已有些转凉,她一路出来病房,竟还觉得浑身冒了一层湿汗。 严清浅,于她是无关紧要的人。但何湿衣对那个女子的重视,她是了解的。何少校为着那个女子,与司令闹过几次不愉快。 那位齐小姐,看着小小的年纪,却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如果自己直接将这件事告知给何少校,保不准会惹祸上身。但是,如果要她装作不知道,她也是做不到的。思及至此,顾语今心里有了另一番打算。 自同何湿衣见过之后,清浅的对何湿衣已不抱什么寄望,心里开始筹谋着如何自救之法。 这日深夜,她本是睡的深熟。隐约间听到外间打闹的声音,起身走近门边时,便见两个黑衣人破门而入。来人进来二话不说,一同挽住清浅便往外间跑。房间外,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大汉,此刻已晕倒在地,陷入昏迷。 清浅本欲挣扎,见到门边栽倒的大汉,终是放弃。 那二人相携了清浅一路开车,风驰电掣。身后紧追的汽车,也是咬牙紧跟的势头。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救我?”清浅坐在那里,终是忍不住,问向前面的两个黑衣蒙面人。 “严小姐,待会儿我们会将您送往钦港,到时候你便安全了。”其中一黑衣男子回头说道。 “是谁?是何湿衣安排的吗?”清浅心里猜测,定是何湿衣暗中派的人。 等了许久,那黑衣人却并不回话,清浅只当是他们已经默许。心里顿生出凄切:“你们这是要将我送出国吗?他怎么不来?” “严小姐,您不要多想。何少校也有他的难处。” “他的难处,我自然是知晓的……“清浅本欲说很多,但想想坐在车前的那两位,正是何湿衣的手下。便只幽幽叹了这一句。 他的难处,江山与她,孰轻孰重? 虽然,他还是想方设法的救了她,但终究为了江山,他可以舍弃她。 明白了这些,清浅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恨。只是觉得,些许酸涩与空落。 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结束。 车窗外,灯光皆寂。 清浅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片荒原,荒原覆雪。她是荒原上奔跑的白狐,即使跑的再快,如与雪合体,但终究与白雪是不一样的。 她,终究不是陪伴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汽车开近肖记码头,在漆黑的夜幕中,还能分辨出码头附近一两个高大的建筑。清浅漂移的思绪顷刻苏醒。 一直坐在驾驶位上沉默的黑衣男子,走下车,立刻便有一抹漆黑的身影从暗处奔来,凑上前去。 两人略交谈的一阵,那黑衣男子便又折返回来,同清浅说道:“严小姐,您且忍耐几日,等到了钦港便安全了。” “你是要我同那个人走吗?”清浅看见暗处的那人,犹站在那里。 “嗯,您放心,这个牛二很妥当,他定能将您平安送往钦港。”黑衣男子说的极为郑重。 清浅本欲再说些什么,正逢车灯打亮,正好照在暗处那人的身形。黑暗中,可分辨出是一个很年轻的身影。 清浅心里存着侥幸,遂点头应允。 第十二章 静世(1) 这个牛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相看着甚是机警的样子。清浅看他的神色,越发断定,他必是不认识自己的,心头微微安定。 趁着正是子夜的时辰,牛二随即领了清浅,去到码头的货船上。将清浅安顿在一处隐蔽的货仓里,交代完清浅一些注意的事项,便径直离去了。 这是第几次来这里?记得上一次,还是在五年前。 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任性妄为,无所畏惧。如果,没有那一次的不知深浅。此后的自己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船舱里很暗,满仓昏暗,满仓烟土,气味呛鼻。透过船板,有稀疏光线倾泻而下。看来,已经是白日了。 清浅强忍不适,蹲在混暗的角落里。头顶上,能听到船舱上来回的脚步声。至少,还是有人声的。记得被囚禁在别墅里的那些日子,屋子是富丽华美,无可挑剔的。但于她,那是一个牢笼。一个等不到解脱的牢笼。 船舱里很安静,能听到老鼠出来觅食的窸窣。清浅竟不觉得害怕,心里只存着一个想念,一定要离开,离开这里。 脸上湿了一片,是流泪了吗? 那一日,面对着那个突然变颜的人,自己生生将泪忍住了。 怎么会不心伤?怎么会全无知觉? 不问不争,只是强作的姿态罢了。 缝隙里的光线越来越弱,最后变成漆黑。她躲藏在船仓的一角,由晨昏到了迟暮。 船舱甲板上传来凌乱的脚步的声,夹杂着男子粗犷的嗓音。清浅凝神细听。 “老大,您……请……您请。”一阵骚乱之后,甲板上只余了一双皮鞋踏在船板上的声音。 “砰,砰”有人搬来椅子。 “老大,您这么晚过来,有……”是牛二的声音。 “牛二,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啊!”那声音中气十足,以至于再次听到,清浅一下子便能听出来。对,肖记码头是那人的地盘。除了他,还有谁敢如此说话。 “老大……老大……”紧随那个声音之后,船舱上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声响。牛六不断求饶,最后消失无声。 “把船舱打开。”船舱的门轰然大开,外面火把的光照亮黑暗。清浅紧紧缩在暗舱里,冷汗津津。 只是一刻,暗舱的门被打开。 清浅抬起头,眼前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人。 是谁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严弟!我们又见面了。”对面的葛靖,还是亦如五年前的摸样。高大魁梧,只是,再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葛大哥好。”清浅牵动嘴角,艰难一笑,脸上已是惨白。 五年前,正逢清浅考入华大,严业正外出置货,清浅也同去游玩。 那年雨水不好,收购了大半个月,药材还是不够齐全。父亲惦记清浅即将开学,便吩咐清浅搭早一班的船回锦远,自己去到远一些的地方再收一些。 难得没了父亲的管束,清浅如同脱了缰的马儿。 码头人很多,熙熙攘攘。 眼看家门将近,清浅顿感一身轻松。一身男装,悠哉的坐在码头边的凉亭里,等着佣人去叫车。 天气有些热,有卖茶的小姑娘在凉亭里吆喝。 “喝茶嘞!一文钱一杯。”声音很脆,糯米的糍。略不同于大人们吆喝的腔调。清浅听着不由多看了几眼。卖茶的两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虽是极平常的粗布衣服,却被穿的很干净。清浅见了更又添了几分喜欢。 一个船客坐下喝茶。两小姑娘很机灵,一个忙着倒茶,一个帮忙端凳子。很是热情,讨巧。清浅心里微叹,挣一分钱,也真是不易。佣人已经叫好了车,清浅并没有觉得口渴,但还是想要过去买杯茶。 清浅起身准备去到茶摊前,突然,眼前银光斜飞,清浅看到了什么?细小的铁钩,包袱里的钱袋被勾起。眼前的小姑娘还在与船客喜笑妍妍,清浅想要上前的脚步顿足。 “你俩小丫头片子,还敢在这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粗犷男声传来,一名看上去二十上下的黑衫男子走进茶摊,一伸手便拧起了一个小姑娘的衣领。 另一个小姑娘机灵,见势不妙,撒腿便跑。男子的暴喝声紧随其后,逃跑的小姑娘一急,一个踉跄撞在清浅身上。清浅一时情急,一下抓住了小姑娘。 “好,小兄弟别撒手。”回头去看那黑衫男子,身材魁梧,双目圆瞪。冲着清浅咧嘴而笑,清浅本是胆大,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心里便生出了几分怯意。 手里的小姑娘泪眼婆娑的看着清浅,好不可怜。清浅到底不忍心,领着小姑娘快步走到黑衫男子身前。 “大哥,到底是小孩子,您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计较。”码头人多,这边有了骚动,围观看热闹的人自然不少,清浅压低声劝说。 “小兄弟,刚刚你也看到了。她们可是惯犯,怎么能就这么便宜了去。”因为清浅帮了忙,黑衫男子对着清浅很是客气。 “毕竟是小姑娘,不要跟她们一般计较,大哥,这大中午的,想必您也饿了,我请您吃饭去。”码头这一带大都是些搬运工和渔民,清浅看对方体格,想来是这一带活动的人。一顿酒菜,应该可以替那两个小姑娘解围。 那两小姑娘虽然可恨,但到底年纪还小,清浅有心帮她们一把。 “既然小兄弟如此盛情,大哥就不客气啦。”黑衫男子将从小姑娘手里拿到的钱袋,丢给目瞪口呆的船客。傍上清浅,两人上了旁边的酒楼。 “鄙姓严,单名清。”清浅一身男装,不敢报出真名。 “在下葛靖,看着就比我小,叫我葛大哥便好。”葛靖朗声笑道。 二人进了小酒楼,只见里面布置简陋,三两座椅,参差不一。靠墙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几个赤膀裸背的壮汉正在喝酒猜拳,骂骂咧咧地好不热闹。跟随在清浅身边的佣人一进店内,不免皱了眉头,他家的小姐那里来过这种地方。 “严弟,会喝酒吗?”葛靖大掌一拍清浅肩膀,清浅差点没跪下。 “呵呵,实不相瞒,小弟不胜酒力。”清浅讪讪的笑。 “男子汉不会喝酒,那怎么行,来,为兄教你。”葛靖不由分说,随便选了一张桌子坐下,随即吩咐店小二上酒上菜。 清浅本意是为那两个小姑娘解围,没想到这葛靖却是十分盛情。一副必要结交清浅的架势,清浅有些骑虎难下。自小就不胜酒力,如果喝醉身份定会被揭穿,突然灵机一动。 “大……大哥,我没带够钱。” 清浅心里有一番计较,看这葛靖衣着简单,码头工生活清苦,一顿酒可是要花些银子的。对面葛靖看着清浅的神情有一瞬的呆愕,瞬即朗声大笑。 “严弟,你真是让我喜欢的紧。这顿,大哥请你。” 清浅一阵困窘,有些欲哭无泪:“大哥……” 临走之时,父亲多番交代,路上切莫多生事端。临近家门,没想到竟是横生了这样的枝节。酒桌上虽是一番推脱,清浅到底还是被灌了些酒。 再次醒来,已经身在异处。 “严弟,你总算是醒了。”一睁开眼,近前便是葛靖满脸笑意的脸庞。 “咦,我这是在那里……”清浅揉揉浑噩的脑袋。环视屋内,古色梨木家什,精致妆台屏风,瓷器摆件,样样都是极尽精致。 “我家啊!”葛靖一脸憨笑,搓搓手。 清浅觉出异样,微掀起锦被查看,顿时惊怒不已。锦被下,她只穿了贴身里衣,外衫都已不知去向。 “你……”羞恨不已,“啪。”清浅一个巴掌已经摔在了葛靖脸上。 “哎,严弟,你这是干什么。”清浅再要挥掌,葛靖已经单手抓住了清浅的手腕。 清浅对着葛靖怒目圆瞪,想到分别时父亲的再三交代,悔恨难当。面前的葛靖又是这般孔武有力,自己是打不过的。满心悲愤,只想一头撞死。葛靖看着清浅如此模样,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妈煮了醒酒的汤,你先喝些。”葛靖看清浅满脸通红,忧心清浅还未醒酒。随手端过床边的小瓷碗。 “哐当”汤碗破碎,汤汁溅了一地,一股酸甜弥漫开来。 葛靖微微一愣。 清浅一个狠力挣脱开葛靖的钳制,一头撞向床边雕花木架。幸而后面有人强拉住清浅,清浅的额头与床边木架险险擦过,一丝血色从额头上沁出。 “严弟!”葛靖一声暴喝,挥出的一巴掌,打的清浅扑倒在床榻上,头晕目眩。 脸上是热辣的疼痛,嘴角流血。已经没有力气起身,清浅强抑晕眩,瞪着双眼看向葛靖。 “严弟,你……你误会大哥了。”想是再怎样迟钝的人,也明白了清浅的心思。葛靖一挠头,若有所悟。 “你吐了一身,我只不过帮你换了身衣服,那里知道你是个女的。”葛靖说道后面,声气慢慢没了先前的高昂。 “少爷,饭菜好了。”这时正逢一个年老的妈子从外间进来。 葛靖仿若看到救星,连忙拉住老妈子:“赵妈,你说是不是你帮严弟换的衣裳?” “是,是。”老妈子被葛靖拉扯的七荤八素,连连点头。 清浅查看身上衣物,确实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一宽。看向站在床边一脸毛躁的葛靖,心里歉然。喃喃不知如何开口:“大哥……” “好了,脸上很疼吧!”葛靖看清浅脸上高高隆起的红肿,刚刚是一时心急出此下策,但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却又拉不下脸面道歉。 “没事。”清浅小心的从床上坐起,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赵妈快去拿些药膏来。”葛靖不由分说,便吩咐身后的老妈子出去拿药。 房间里亮着电灯,琉璃绿的灯罩子,一室清亮。 初识时这样混乱,可是,他却说,正是因为那样的遇见,所以他认定,她是他想要的。 第十二章 静世(2) “外间有很多人正在找你,你可知道?”葛靖的声气还是一贯的粗犷豪放,但举止神色间却比五年前,似乎多了几分沉稳与淡定。看在清浅眼中,无端端生出几许恐慌。 会是谁在找自己?清浅猜测或许是齐雅,但并不打算与葛靖说。 “那个何上校对你,可谓是不一般的一往情深啊!”葛靖等了许久也不见清浅回话,并不恼,遂自顾自的道。 清浅心头一跳,是何湿衣!但转念一想,若何湿衣是假意在齐雅面前演一场戏,也未可知。想想却又不通,心里虽十二分的不解,但也并不打算问葛靖。 “你想怎么样?”清浅看葛靖一脸莫测的笑意,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想怎么样?呵呵,我想让你看看你挑中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葛靖说着话,语气中还是一贯的轻松自如。可听在清浅耳中,竟是无可言喻的彻骨清寒。 “你什么意思?我知道当年是我有错在先,但事后,我也同你赔了不是。今日你若是想杀我以血前耻,便动手吧!”清浅的印象中,葛靖是很直截了当的一个人,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确是从未有过。 这种转变,令清浅无端端觉得焦惧。 “在你眼中,我便是那种呲牙必报之辈。”葛靖眼中满是失望,右手微抬起,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我很期待,你知道真相之后的表情。” 这本就是一艘不大的货船,葛靖领着一帮子人上来后,船上更显的拥堵。清浅置于这小小的一方,竟有种呼吸艰难的感觉。 船舱那头,缓缓自船板上走来的熟悉身影,令清浅真真是呼吸一滞。 “碧姨?”清浅试探性的喊向来人。 那身影走的不快,也并未回答清浅的喊问。清浅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身影,脚下似有千斤中,挪不动分毫。 ”啪。”待那身影走近了,手臂一扬,便在清浅脸上挥了一巴掌。 清浅被这一巴掌打的几欲踉跄,但却并不在意。抚着脸颊,便凑近汪碧琪近前,打听严业正的下落:“碧姨,您怎么在这里,父亲呢?” “你还记得你有个父亲。”汪碧琪的语意里满是尖酸与讽刺。 “求求您快告诉我,父亲去哪里了……他去哪里了?”清浅心里升腾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只是想一想,便觉得的是大厦将倾。 “他死了,是被他的好女儿你,害死的。”汪碧琪僵冷平板的声音,仿佛审判。顷刻间,便为清浅定下了罪名。 “怎么会?您骗我的。”清浅心神具乱,一味抓紧汪碧琪的衣襟,嘴中反复着这句。脸上,早已是泪如雨下。 “她没有骗你,你以为碧姨是怎么得救的?伯父伤的太重,我的手下发现时,已经不行了。”一直站在一旁的葛靖,缓缓走到清浅旁边,细语说道。 “潘小姐告诉我,您与父亲都已平安北上。我以为……我以为……”清浅并不理会葛靖的话,一味的抓住汪碧琪的衣襟。 “芊芊?这会子,只怕同老严一样,到了同一个去处。”汪碧琪眼神冷厉,说到同伴,以全无悲喜之色。 “碧姨……”清浅心头万般空落,此时,已失却力气,再问汪碧琪任何一个小小的问题。她自知,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是她不能承受的起的。 “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拜你的相好所赐。”不等清浅相问,汪碧琪已提及何湿衣。 前前后后这么些事情,任清浅再不愿牵扯何湿衣。但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至深里想一想,那个人,从头至尾,都在算计着自己。 清浅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只是徒留了这一具躯壳,还苟延残喘着。就连对着这躯体,其实也都已是满怀嫌恶了。 “清浅,但凡你还记得你父亲待你的好,我们都要报仇。”汪碧琪的声音冰冷,听在清浅耳中恍如铁器凿冰。 “报仇……”清浅心神恍惚,低声呢喃,重复着汪碧琪的话。 “对,报仇。”汪碧琪一把紧握住清浅的手。 “老严可曾交给过你什么东西?”汪碧琪的声音带着一丝郑重其事。 “东西?”清浅心头微微一跳。父亲确实曾经交给过一些东西给她,但也嘱咐过,万不可去碰,碧姨却是如何知道的。 “有还是没有?”汪碧琪渐急躁起来。 “嗯。”清浅微点头,事到如今,对着碧姨,清浅觉得并不需隐瞒着什么。 “好。”汪碧琪的眼中,显出神采熠熠的光芒。 “你以为,老严交给你的是什么?”汪碧琪的脸上露出神秘的诡笑,令清浅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 “是什么?”清浅还记得,父亲将那个东西交托给他时的神情。微叹着气,似乎极不放心。之后,自己入狱前的那晚,担心那个东西会被来拘捕的人搜走,特地换了藏匿之处。 其实,那个东西被装在一个老旧的信封里。很轻,以至于不仔细,不能知道它的存在。因为遵从父亲的意思,清浅并没有打开过信封。 会是什么东西?竟能强大到为父亲报仇? “你没有打开过……也对,想来老严也并不希望你看到。”听到清浅的相问,汪碧琪甚是惊异,但随即又自悟过来。 “你可还记得,你与你父亲没来锦远之前,你们是在哪里生活?”汪碧琪问出这样一句,清浅知道,他定是在替她解惑。 “惠山。”虽然当时年纪很小,不过大抵还记得,她三岁那年,与父亲从惠山迁居锦远。 “你们迁居不久前,惠山曾发生过爆炸,你可还记的?”汪碧琪笑容愈盛。 “是军部演习啊!”清浅心底越来越沉,难道惠山的爆炸竟与父亲有关? “其实,多年以前,北地便在惠山藏秘了一批军火,以备南北开战之需。我与老严,便是负责看管惠山那一批军火的。后来,因为山体坍塌,仓库被暴露……惠山的那个仓库不再安全了。于是,我与老严商量,将可搬运的一部分军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其余的原地销毁。”汪碧琪细细的说着,脸上的神态变得柔和,仿若陷入了往事的冥想。 “这跟为父亲报仇又有什么关系呢?”听完汪碧琪这一番说辞,清浅震惊不已,但却并不曾明白,汪碧琪的目的何在。 “老严给你的东西,便是当初我们藏匿军火的地图。” “啊!”清浅忍不住捂住嘴巴,才没令自己呼喊出来。 “所以,只要你将老严留下来的地图交给我,我们得到了那批军火,便可以替老严与芊芊报仇了。”汪碧琪近于逼迫的眼神,又侵入眼眸。 “您准备用那批军火做什么?”清浅有些犹豫。 “我已召集了一批人,我要将那批军火拿出来,与何湿衣决一死战。” “嗯,算我一个。”清浅看汪碧琪的神色,那般的正义凛然,仿若誓死保卫家园的勇士。心内也莫名升起了一股勇气,她要去面对面的应对何湿衣。 其实,心里是了然的。纵使有最好最多的军火,去对抗这个锦远的中心火力,还是胜算微小的。但她希望,有那么一刻,自己与何湿衣是站在一个持平的位置。 纵然已是这般的境地了,她还是想要见一见那个人。问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亲手害死自己的父亲。全无顾忌的,一边柔情蜜意,一边阴谋颠覆。 如果自己死在他的面前,他真的会无所知觉吗?她很想知道?也许是自己最后的反击,又或者只是自取其辱的笑话。 入狱后发生了很多事,清浅并未曾去拿回那份地图,是以地图仍然还在严宅。清浅亲自写了一封信,给管家李叔,由葛靖派了手下连夜去严宅里取。 毕竟久病未愈,经过这番激烈的对话,汪碧琪已堪堪显出疲累的神色。独自靠在舱中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舱中的小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灯,火光如豆大小,颤颤的,时时想要跃起来,却总是不能够。桌上一片狼藉,许是刚刚牛二太过慌乱,有未喝完的酒瓶倾倒在桌子上,酒瓶下一大块酒渍。有一些,经流桌上的缝隙,洒在船板上,蜿蜒流淌。 清浅本是站在舱中的一处木柱边,眼见葛靖的手下去得了命令出去。船舱里一片静谧,竟好像是突然被谁抽去了力气。就那样虚软地顺着木柱,滑坐到了船板上。 之后,便是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长久的盯着那一滩酒渍,仿佛陷入冥想。 葛靖坐在距她不远的桌前,信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酒杯把玩,神色畅快:“啧啧,你看,你选中了个什么样的人?” 隔着许久,清浅只是如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地板上。葛靖没了趣味,“哐”将酒杯丢在了桌子上,起身准备出船舱去。 “你忍了这许久,没来祸害我们严家报仇。不单单只是为了今日来看我的笑话吧!”清浅抬头,眸子一片冷厉。看着葛靖的眼神,好似是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一般。 “你别……你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是那姓何的。”葛靖一转头,正好对上清浅的这一记,顿时浑身僵硬。 清浅却并不理会葛靖的话,还是那般执拗的盯着葛靖在看。 “得得,我也不瞒你……我帮你报仇,除掉那姓何的小子,你跟了我。行不行,你一句话?”说到后面,葛靖微不自在的,抓了一把后脑勺头发。 “好。”清浅木然的答应了这一个字。 “什么?你答应?”因为这轻不可察的一个字,葛靖猛然回过头来,好似还有些不确信的情状。 “你且好好休息,我去外间看看。”清浅又恢复了呆懈的神情,并不理会葛靖的问话。葛靖也觉出了自己的激动,讪讪的想要挽回些什么。双手操至身后,转身出了船舱。 葛靖离开,船舱里只剩下汪碧琪与清浅。 “依我看,葛靖待你是真心的。等这桩事情完了,你便好好跟着她。”刚刚,葛靖的举动,汪碧琪全看在眼里。 “您真是这么想的?”清浅声音不大,但却能听出,那语气中暗暗的嘲讽之意。 “你还犯不着,用这样的语气对着我说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以为我得了葛靖的照顾,必然要帮衬着他说话。如果你这样想,我这样做。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你且想想你以后的日子当怎么过吧!”汪碧琪应该是很怒了,说这一篇的话,底气十足,声音尖利。 “我……”清浅本欲反驳些什么,终是吞了回去。 “我知道你难过,跟了葛靖你也是不愿的。但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除了葛靖,眼下,我是找不出还能护你周全的人了……” “碧姨,您不要说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万事等替父亲报了仇再说吧!”清浅扶着木柱,缓缓站起来。这样的境地,她什么都不想去想。 正在这时,却见葛靖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 清浅与汪碧琪看见葛靖一脸烦躁的样子,心头俱是一跳,侧目望向他。 “只怕此地不宜久留,我手下从严宅回来的时候,被人暗中跟踪了。杀了一个,跑走了一个。”葛靖说着话,便命人进来服侍汪碧琪与清浅出船舱。 “东西可曾拿到了?”汪碧琪听闻此言,忙急切的询问。 “东西在这里。”葛靖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铜质方盒出来。 汪碧琪不知那里,突然生出那许大的力气。飞身而过,一把夺过葛靖手中的方盒。 “咦?”汪碧琪兀自倒弄了一番,盒上安装了密码,方盒纹丝未开。只得转过脸来问清浅:“密码是多少?” 清浅看向汪碧琪手中方盒,沉声道:“父亲说过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又我亲自打开……即使亲近如您,也不行。” 清浅临时有了这个决定,说这番话。全全是因为看见汪碧琪一反常态的举止,心中迟疑。却没想到,话未完,汪碧琪却已经露出几近讽意的笑来。 “你以为没了你,我便打不开这盒子吗?实话与你说,当年,我们将那批军火埋在了未完工的绵湖坝底。老严交予你的东西,便是军火埋与绵湖坝底具体方位的地形图。葛靖,我们这便去绵湖。” “你们……你要军火是要炸毁绵湖。”清浅听完汪碧琪的话,心神惧惊。回忆父亲那日在狱中的郑重其事,然来是这般。清浅也渐悟出汪碧琪的打算,心头更是悲怒交加。 “如果绵湖大坝决了堤,不知锦远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汪碧琪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采。 看着汪碧琪那般的神色,清浅顿觉心头一片空茫。 当得知父亲已经死去的消息时,心头却是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如果何湿衣在面前,说不定自己会想要扣下扳机,夺他性命。但,那也只是一瞬。 绵湖决堤,锦远成一片泽国。会牵累多少的无辜百姓,是无法预料的。 她的悲痛,并不需要累及旁的无辜之人。 “这个方盒材质特殊,我不告诉您密码,您是打不开它的。”清浅心头惶惧,脸上却故作镇定道。 “你果然是不愿帮我的,幸亏先前扯了谎子。如今秘信已在我手中,不过一方小小的铜盒,能耐我何。”汪碧琪不以为意,埋头去试那方盒的密码。 “碧姨,为免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吧!”一直静立一旁的葛靖,站出来讲话。 “葛靖。”清浅疾呼葛靖的名字,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葛少说的极是,我们这就启程前去。”只是那二人并不理会清浅,径直出了船舱。 清浅眼看着二人步出船舱,身子虚软,竟是不能阻拦半分。 “你要不要也同我们一起来。”临了,汪碧琪突然回转过身来。 “要她去,反倒添乱。”葛靖出声阻止。 “我要去。”清浅眉目轻扬,朗声道。 清浅心想,自己前去,兴许还可以阻止汪碧琪这一疯狂的举动,也不一定。葛靖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终是忍住了出声阻拦。 第十二章 静世(3) 一行人,几辆车,一路朝着绵湖开进。阵势自然是很大的。 夜,黑沉如墨。 汽车在暗夜中飞驰,清浅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没有合实,呼呼的风声,压抑呜咽。左右两边,不时有车超过清浅她们的车。 看着眼前如此阵仗,清浅的心里,越发难以安定下来。先前因为父亲的死讯突至,心里悲愤交加,不能决断,早早便将秘信交了出去。那密码锁并不难开,如果碧姨打开了方盒,她该当怎样阻拦她们。 车厢里不甚明亮,坐在清浅左侧的汪碧琪还在径自转动着密码锁。 汽车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隐约可听见水流之声。 “啪。”是密码锁打开的声音,清浅的心头,顿时一片惊惧。 汪碧琪忙急切的从铜盒里,拿出那封老旧的信封。展开,一张轻薄的地图赫然在目。 清浅是有心想要去夺过地图,但尽管汪碧琪受了伤,到底不是她的对手。只能是撇过头去,看向一边。汽车终于抵达绵湖库区的堤坝一侧。 “下车吧!待会儿,便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替老严报仇的!”汪碧琪的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您这不是在替父亲报仇,如果父亲还在世,他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做。”清浅紧随在汪碧琪身后,冷静的看着汪碧琪。她心里其实明白,以汪碧琪的执拗,是不会听进去她说的话,但到底要试图劝服。 下了车,顿觉得周遭的气氛很显诡秘。 比她们先来的汽车早已不知去向,随后的也不见踪影。葛靖必是已看出了其中诀窍,充当司机的他,迟迟不曾下车。清浅正待发问,汪碧琪的声音冷厉传来。 “那好,如果你能亲自杀了何湿衣,我便听你的。”汪碧琪的眼睛盯着清浅的背后,漠然道。 “亲手杀何湿衣,我自然会的。”说出这些话,清浅的手轻不可察的微微颤抖。 “他来了……给你。”汪碧琪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递予清浅。 手枪很小巧,黑色的勃朗宁,在昏暗的车灯下,好似也折射出了刺眼的流光。清浅僵硬的转过身子,她们正对的方向,一群卫兵森森然正在靠近她们,领头的那一位军官,不是何湿衣是谁。 清浅缓缓的伸出手来,接过手枪。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拿枪,记得,上一次在海上,对面的那个人也曾交给过手枪与她。 那场惊险的刺杀,是否也是一场骗局呢? 她已经对她们发生的种种,都存了怀疑之心。可是,看着前方那一队人中的那个身影,握着勃朗宁的手,还是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呵,下不去手吗?”汪碧琪满是讥讽的笑意近在耳畔。 那一行人越来越近,却并没有开枪的意思。汪碧琪这边,清浅双手依旧保持着举起的姿势,枪口对准何湿衣的方向,却迟迟不能扣动扳机。 夜,本是冷凉,清浅的里衣却已湿透。大粒的汗珠自额头滴落下来,嘴唇已呈乌紫色。 身处如此险境,汪碧琪本不该去注意这些,但看着这样的清浅,心头到底生出了不忍。遂附耳与清浅道:“待会儿看准时机,便上车。” 清浅一惊,本欲相问。汪碧琪猝然紧扣住她的脖子,夺过她手中的勃朗宁,清浅反应不及,霎时便被汪碧琪控制住。 汪碧琪将手枪抵在清浅的额头,朗声朝着何湿衣方向喊道:“何湿衣,你和你的部下,赶快放下枪,否则,我杀了她。” 汪碧琪的声音狠绝。清浅与她距的近,其实汪碧琪并没有她显现的那般镇定,她早已在浑身颤抖。这一刻,清浅突然很想知道,自己于何湿衣,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放弃了挣扎,顺从的任汪碧琪束缚住。 隔着不远的距离,何湿衣好像并没有料到,汪碧琪会有这突然的举动,步伐明显一顿。 “你与严业正好歹共事多年,你怎好伤她女儿。”何湿衣的声音清淡,依旧朝着清浅她们走近。 “哼,我怎么不能伤,要不是这丫头被你迷了心窍,坏了我们的计划……”汪碧琪冷冷一笑,抵在清浅额头上的枪,又送上去几分。 “你不要伤她,我即刻放你。”何湿衣看汪碧琪全无假意的神色,心头一赫。边挥手,示意卫兵们放下长枪,边好言劝说挟持着清浅的汪碧琪。 “我们上车,你们不准跟来。”汪碧琪紧紧盯着何湿衣看。 “好。”汪碧琪挟着清浅即刻上了车,葛靖开着汽车,一路往前驶,却并没有调头离开的意思。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清浅回头看汽车后面,何湿衣他们并没有跟来。 “绵湖堤坝。”后视镜里,葛靖的表情异常严肃。 汽车一路飞驰,正是朝着绵湖坝底的位置驶去。回头看车后,何湿衣他们并没有跟来。经过了刚刚的风波,清浅没想到,汪碧琪她们,还是没有打消炸毁绵湖的念头。 “葛靖!你也是锦远人啊!我们不能那样做。”清浅沉声呼喊葛靖的名字,希望阻止葛靖。 “清弟,并不是我不想做,便可不做的。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葛靖微微一笑。 曹帮与军部素来不和,葛靖这一次本是贪图那一批军火。没想到招致这样的事情。刚刚如果他出现,军部与曹帮的关系只会越来越交恶。 调车离开,何湿衣那里肯这样轻易放人。继续开进军火隐蔽地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虽然葛靖未曾明说,但清浅大抵可猜测出葛靖的处境。心想,如果军火被葛靖拿去,总好比用去炸毁绵湖。遂安静的闭上了嘴,耳边,呼呼的风声愈急。行至坝底,车停。汪碧琪首当其冲,拿了轻薄的地图,第一个先下了车。 清浅紧跟在汪碧琪身后,余光瞥去,军火藏匿之处果然标注在坝底某处。 “我们要行快一些,何湿衣估计马上就到。”汪碧琪出声催促。 “你要去便去吧!我与清浅是不陪你了。”清浅猝觉手臂一紧,是葛靖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以为,你此时退出便可安全了?别忘了,先前来的那一批你的手下,可都还在何湿衣手里。”汪碧琪似乎已然料到葛靖的心思,语气中,不无讽意。 葛靖并不反驳汪碧琪的话,只是轻笑。定定的站在那里,抓着清浅的手很紧,不曾松开。 汪碧琪等了一会儿,见葛靖全无回心转意的意思。一声冷哼,抓着手里的地图,疾步消失在夜色深沉处。 清浅眼瞄着汪碧琪消失的方向,百味陈杂。葛靖抓着他的手很紧,可是,她的心里却是异常的空荡。仿佛陷入孤立的囚徒。她知道,这里没有退路可逃,何湿衣他们一会儿便到,他会如何处置她们。 “葛大哥。”清浅吞了一口水沫,轻轻喊了一声葛靖。 “不要害怕,或许迟早会是个死,但我们也不能做了汪碧琪的炮灰,不是!”葛靖转过脸来看向清浅,脸上一派笑意。 “我们且在这儿等等何湿衣。”葛靖拉着清浅,准备上去汽车。 清浅正准备依言上车,夜色寂寥里,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顷刻传来。 跳跃的火光,由远及近,照亮了清浅她们的车,也照到正在上车的清浅身上。 “清浅。”听见熟悉的声音,清浅止不住回头。身后,何湿衣手里正举着火把,火烧火燎的亮光中,何湿衣眸子清亮,眉头蹙起。 清浅抓住车门的手一僵。 “不要上去。”何湿衣的声音再起。 一阵夜风吹来,夹着湖水特有的腥冷。清浅止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定定神,清浅不再看何湿衣,举步要上去车上。 驾驶室,葛靖神色凝重的看着清浅。眼里,欢喜之中夹着几分忧郁。 “如果你还爱他,你不该上来。如果你已不爱他了,你更不该上来。你的性子可是一点儿没变啊!”葛靖待清浅在副驾驶上坐定。说这些话,到了后面,声气里微微带着几许欢快与无奈。 清浅静默不语的看了葛靖良久,终于问出了一句:“如果,我下车去,那你怎么办?” 葛靖的话,她自然懂。如果她此时过去何湿衣身边,不论何种因由,他都会护她周全,她自信他会。但葛靖该怎么办? “傻丫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葛靖微微一愣,断没想到清浅会有这一问,续而叹息道。 何湿衣带来的卫兵,已将汽车团团围困。 何湿衣走到清浅车前,拉开车门。眼中,有着明显的怒焰。 “下车。”何湿衣声音很冷,是清浅从来未曾听过的声气。 清浅淡淡看何湿衣一眼,依言下车。那边,葛靖也被吴午“请”下了车。 “何上校,我劝你,如果不想绵湖大坝顷刻决堤,你最好待我们客气一点儿。”葛靖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摸样。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侧面。 何湿衣神色一震,似是想到了什么:“汪碧琪呢?” 葛靖诡秘一笑。 汪碧琪此时去了哪里,清浅也是答不上的。 “汪碧琪去炸绵湖大坝了,各种原委,我也不耐烦与你细细道来。何上校,我们做比交易如何?你放了我,清浅与我的一众兄弟,我便告诉你汪碧琪的去向。”葛靖悠哉悠哉的看着何湿衣。 “不行。”何湿衣看一眼清浅,咬牙否决。 “据我估算,汪碧琪距那些炸药已不远了,何上校你可要考虑清楚哟!”葛靖的脸上,依旧是不慌不忙的笑色。 吴午心里着急,走至何湿衣身前正要相劝,却被何湿衣阻拦了下去。 何湿衣的手,紧紧的扣着清浅的。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葛靖的方向。刚刚出去追查汪碧琪下落的卫兵附到何湿衣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何湿衣眸光微沉。 第十二章 静世(4) “何上校,你可要快些做决断,再迟,可就来不及了。”葛靖眼看何湿衣护着清浅的摸样,仿若,谁要从他手中夺走清浅,他便要谁死无葬身之地。心里原本的胸有成竹,渐渐退却。 “我答应你,放了你的兄弟与你,且事后军部绝不会无故侵扰你漕帮。” 这样的条件前,葛靖微有犹豫。经此一事,军部与漕帮必然是结下了梁子。葛靖原想,今晚,成败一举,若成功了,漕帮自不必亟待军部。如若失败了,他也想好了对策。但那办法,绝对不是如何湿衣的一句话那般简单而快速。 “好,我同意。”葛靖犹豫的空挡,清浅的声音响起。 何湿衣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懈。 “清弟。”葛靖喊出了这一声,后面便全无了言语。 他与她的初识并不算的欢快,但在他那时年少轻狂的眼中。那些率真的举动,却觉得是非常之特别,且异常的喜欢。后来的事情,说有多恨,其实也说不上。当她在漕帮的大堂上当着众人的面,割破手腕时,他所有的恼恨与不甘,顷刻烟消云散。 那时,脑中突然响起平日里,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大哥,我真想有个亲哥哥……那样,父亲便不会那么辛苦。”“大哥,如果你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啊!”她对自己一直是兄妹之情,真诚而单纯。只是,自己霸道的独断与蛮横,摧毁了这一切。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是足够去改变一个人。 归来后的这半载,他目睹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强压助她之心。因为,如果想清浅回到他的身边,他需要一个契机。 他戒掉了焦躁,戒掉了莽撞。从救起汪碧琪的那天晚上,开始筹谋,直到今晚。终于,有了让清浅回来他身边的契机。 可是,他却没有戒掉,应该先问问清浅的心。清浅看着何湿衣的眼神很特别,哀伤多余憎恨。 葛靖眸子沉郁,默默的看一眼清浅。只见清浅已经率先动身,朝着汪碧琪离去的方向去了。 夜色沉郁,他们这一行走在坝底一侧,旁边隔着栏杆的一侧,便是寂寂深水。清浅本是一人独走在前面,何湿衣却不知何时早已护在了她的侧边。葛靖随行在后,看着那双背影,心头虽有些许抑郁,但不觉间,对清浅的处境倒是格外的安了心。 何湿衣看似冷情,但待清浅却是特别的。只是,这二人间的杀父之仇,该当如何决断才好呢? 走至一处转角,葛靖凭着记忆里地图的标志,细细摸索坝沿边的石块。一行人,皆是异常紧张的盯着他。待到葛靖碰到一处凹下的岩石,强力下按。 “卡擦”堤坝边,一块颇大的岩石松动,续而偏侧向一边。顿时,本是严密紧实的墙面,多出了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豁口。 众人皆是一阵愕然。 何湿衣看着那个豁口,眉头深锁,薄唇紧抿。 豁口深长,漆黑无光,且这又是在夜间。静看着,不免令人心生惧意。 “看情形,汪碧琪已经进去了。”葛靖的表情,比何湿衣轻松不了几分。 “上校,我带两个手下先进去看看。”何湿衣身边的吴午知道事态严重,不容耽搁,遂亲自请缨。 “还是我去吧!”何湿衣身边的清浅突然道,引得何湿衣豁然转过头来。 “刚刚葛大哥也说了,碧姨必然已经进去。估计那些军火也是藏在这里面,我先进去劝劝碧姨。不然,大坝决堤,不只锦远城百姓,我们也活不了。”清浅的声音异常镇定,分析的也是合情合理。 何湿衣心知,清浅对他已有芥蒂,此时如若不答应她,日后恐怕再难言好。遂道:“好,我陪你一起进去。” 估计清浅也没料到,何湿衣竟然如此痛快的便答应了她的决定。微一愣,看了他一眼,埋头便朝着豁口处去。 何湿衣眼明手快,紧抓住清浅的手:“我走前面。” 旁边吴无本欲出言相阻,何湿衣一记眼光扫来,当即噤声。 清浅跟在何湿衣身后,一只手被何湿衣拽着,一只手小心的摸索两边的石壁。两边的石壁湿漉,手抹上去,一片湿滑。愈往里走,愈觉得呼吸不畅。 何湿衣就着手里的电灯,在漆黑湿漉的通道里,紧紧握住清浅的手,摸索前进。尽管有电灯的光芒,可是,如此漆黑狭小的空间,前面的景物,其实是很难辨别的。 两人约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的场地,豁然变得开阔起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感知到,所对的空间不再狭窄。何湿衣有了这一认知后,飞快关掉手上的灯光。但到底稍迟了一些。黑暗中,清浅只来的及听到几声枪响,已被何湿衣护到怀中。 耳边,是子弹插过的劲风。 何湿衣环着清浅的身子,贴着墙面急速逃离枪火射击的区域。隐约间,清浅感觉到何湿衣抱着自己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由得一阵慌乱,伸手去摸索何湿衣,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还没等来何湿衣的回答,清浅情急,急忙朝着依旧扫射不停的枪声方向,喊去:“碧姨,我是清浅,您不要开枪。” 枪声微顿,清浅还未来的及松一口气,枪声又起,正是朝着清浅的位置而来。身边,何湿衣微哼笑了一声,圈住清浅的身子,又是一番费力躲避。 清浅不想汪碧琪竟然朝着自己开枪,又招致何湿衣的哂笑,心里更觉的是异常的难堪。身子僵直,任由何湿衣左右。 待到二人避到偏僻处,枪声渐寂,黑暗恢复安静,清浅二人自然也不敢再发出半丝声响。约过了一会儿,在清浅渐觉得,何湿衣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越来越重的时候。入口那边,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经历了刚刚一番夺命枪击,清浅早已被迫的一身冷汗。两人站的位置,似乎在一个微微凹陷的壁面边。何湿衣环着清浅,将她护在里面。清浅的后背贴着石壁,壁面沁冷,随着何湿衣越是脱力的身体下靠,清浅越觉得背上冰冷非常。 背上似铁板般硬冷,心头却是异常的焦躁。 何湿衣靠在清浅肩头的呼吸,愈见浅薄。 清浅知道,何湿衣必是受伤了。 隐约的亮光从入口处映射而来,清浅的精神为之一振,但依然不敢妄动分毫。清浅猜测,那边暗处的汪碧琪,必然也是焦躁的,但那边亦没有动作。 清浅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思及那般,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噤。在吴午他们还未进来之前,她必须做些什么。 黑暗中,清浅小心摸索着,将何湿衣的身体扶到里间,自己挪到外间。正准备离开,何湿衣抓住她的手却是死紧。 何湿衣虽是无话,但清浅却可以感觉的到他手上的那份力道。只是苦于不能出声,清浅只能硬生生一分一分的去掰。好在何湿衣受了伤,力道不比平常,清浅挣脱了一番,到底自由。 何湿衣的腰间有两把配枪,清浅抽出一把,一把放置到何湿衣手中。凭着记忆,清浅朝着汪碧琪刚刚开枪的方位摸索去。 黑暗中,清浅依然感觉的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灼灼的注视着自己,到底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 凭着感知,清浅一步步摸索着,朝着汪碧琪可能所在的位置前去。 她手心里全是汗,只不知无端里,怎么生出这股莫名坚毅的勇气来,心里也并不是十分的害怕。石室的地面还算平整,里间有许多铁皮围就的格局,似乎围列的很有秩序。清浅循着铁皮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行进,渐寻出一些规律来。这样一路走着,竟未曾发出声响。 毕竟眼前一片漆黑,清浅走着,并未寻到汪碧琪,却至到了石室的壁面。一时间竟没了前路。如若返程,也是不能够。耳边,那凌乱的脚步声愈发近来。清浅一咬牙,摸索到一块碎石,朝着虚空里远远抛出。 “砰。”石头击在了铁器上。 紧随其后,两束灯光,从石壁的南北两个方位,同时扫向石头落下处。 其中一束灯光的源头,清浅知道,是何湿衣所在的地方。那么另一束,必然是汪碧琪的所在。清浅顿时来了精神。急忙要朝着光源处寻去。 只是清浅还未及举步,石室里便已枪声四起,清浅的心里顿时寒意惊起。 光源处的两地,分别有枪声传来。 清浅虽念及何湿衣有伤在身,但知他素日里枪法甚好。便朝着汪碧琪的地方寻去。 子弹击打在铁器上,时不时摩擦出瞬间的火花。清浅便是在那一瞬间亮起的火花亮光中,辨出了汪碧琪的轮廓。 一枚子弹堪堪射向汪碧琪,清浅急切,一个狠扑,与汪碧琪一同倒在石室地面。 “碧姨,对不住了。”清浅情怯,一伸手,一把黑色勃朗宁,直指汪碧琪眉心。 “果真是你。”汪碧琪辨明是清浅,嘴角微微一沉,眸光冷厉。 “碧姨,不论如何,我们不能毁堤,锦远城的百姓是无辜的。”清浅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恳切。 “无辜?如今的世道,无辜之人何其多。”虽有人双手颤抖的用枪指着她,汪碧琪却并无半分怯意。她眼眶泛红,细看之下,神情已微显癫狂之态。 清浅看着汪碧琪的神色,正欲出口再劝,汪碧琪的声音又起:“你寻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姓何的那小子。怎么?你已忘记老严是怎么死的吗?” 清浅闻言,握着手枪的手,几近脱力。 汪碧琪眸光一转,斜刺里,飞快的反手扣住清浅握枪的手。 清浅与汪碧琪的身手本是相差甚远,但因为汪碧琪受着伤。一击之下,汪碧琪竟还未完全得手,两人就着勃朗宁拉锯起来。 那边,何湿衣看见这边的枪声停了,也停止了射击。 一时间,静寂的石室里,清浅可清晰听见她与汪碧琪撕扯的喘息声。走近石室的凌乱脚步声,以至石室门口。 汪碧琪也听到了那阵脚步声,朝着清浅了然一笑:“然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 清浅听见汪碧琪这一句,并不反驳。汪碧琪抓着半截勃朗宁的手,猛然使力。生生将清浅手中抓着的那半截儿,也夺了去。 汪碧琪将勃朗宁抵在清浅的耳侧,声音似乎甚是欢快:“你为了他们,不惜冒死出来牵绊我。不知,他们待你,亦是不是如你般深情厚谊?” 清浅心头百味陈杂,脸上一派平静:“他们有他们的职责,我只是尽我的本能。” 第十二章 静世(5) 待吴午一行人提了煤灯进来石室,暗室豁然亮起。迎面便见汪碧琪正用手枪胁迫着清浅,不远处的石壁边。何湿衣半靠着,手里紧握着一把手枪。苍白的脸上,凝重异常。胸前一片血污,想来必是受了重伤。吴午急忙奔过去,扶住何湿衣。 “哈哈。有这么多的人来给我陪葬,真不枉我来这一遭。”适应了猝然的亮光后,汪碧琪看清对面立着的一行人后,朗声大笑。 短短的一夜变故,这已经是第二次,汪碧琪用枪指着自己。 此时,清浅的心里反倒异常平静下来。如果真的是在劫难逃,那便顺其自然吧!思及此,清浅乖顺的任由汪碧琪胁迫着,一步步走近何湿衣。 距的近了,才看清,何湿衣的状况很不好。他平日里是及要强的人,现在受伤,身上脱力,只能依仗吴午牵扶。清浅看着,心头微凉。 何湿衣脸上苍白,却笑的一派璨然:“汪碧琪,你就断定,你必炸的掉这堤。” 汪碧琪神色一变:“姓何的,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你这一路过来,太过顺畅了吗?” 今天来这棉湖大坝,除了何湿衣的拦截,一路走来诸事皆顺。汪碧琪的心里,其实本是存着几分疑的。此时,又见何湿衣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顿觉着得着了何湿衣的道,胁迫在清浅耳侧的枪,又迫紧几分。 “你们拿到的那份地图,我早已看过。我怎会允许这样的东西,落在你们手上。那些火药,根本都是假的。”何湿话未说完,朝着清浅处冷眉以对,遂略含讽意的一笑。 清浅顿时也如汪碧琪一般,全身僵硬。 “你……”汪碧琪目中带红,想来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好计谋。”汪碧琪怒极反笑,扣在清浅耳畔的枪,依旧紧贴:“只是,姓何的,我即便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清浅听闻何湿衣的一番话,早已是心灰意冷。这个人,说这一番话,冷言冰语。如此心思缜密,是在很早的时候便已预谋了吧!猝然听明汪碧琪的意思,死水无澜的心上已无波动。再不堪的事实都已见过,何妨多这一笔。 “她虽与我有婚约在身,但此番,如若你要她陪葬,我也是奈何不了的。”何湿衣冷眸看着抵在清浅耳畔的枪。 众人听到何湿衣如此无情的话语,顿时,个人各般滋味在心头。 汪碧琪看何湿衣那样子,全无做戏之态。她虽数番拿清浅来要挟何湿衣,其实,心中并无要清浅性命之意。且要她真对清浅下手,她也是下不了手的。这个当口,竟略慌乱起来。 “我何曾要你救了,你这般欺我,我即便是死,也不要你救。”清浅的声音很轻,但句句清晰,脸上疏无表情。 何湿衣看在眼中,心中已是巨痛,但脸上却只能是一派漠然。 何湿衣的转变太过突然,但嘴脸无情,有全无做戏的姿态。细想之下,清浅的利用价值已殆尽,且他也即将迎娶齐雅,不趁此弃掉清浅,当待何时。随即,众人都是静默当场。 “碧姨,您且放过清浅,小侄必保您安然离开。”静然里,葛靖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他已走至何湿衣身侧,手中一支手枪,枪口正对何湿衣。 “葛靖。”吴午一干人看见葛靖此时发难,具是一惊,齐刷刷的抽出长枪,对准葛靖。 “呵,我倒想试试,是你们的枪快还是姓何的命比较硬。”葛靖一声冷笑,全无在意。 “葛大哥。”清浅看葛靖的样子,心头酸苦悲凉。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那眼泪止也住不住。 “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不大看得上我。我这会要是为你死了,你可要记着我,不然,我可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葛靖难得用这样痞痞的调子,与人讲话。 “怎么,葛大少想临死一诉衷情?用你漕帮大少的命换个女子,倒也划算。汪碧琪,你放不放人。”何湿衣身上虽是受了伤,眼底的一片暴戾之色却丝毫不减狠烈。 汪碧琪自然是答应的。 她缓走了几步,正待胁着清浅越过众人,出去石室外。看见临近在何湿衣身边的一行士兵,都是严阵以待,长枪紧握的样子。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脚步微顿,正待退回。 只是,那里还来的及。何湿衣一个猛跃,他本是一身血痕,伤势甚重。却仿佛突然得了神力般,那跃向汪碧琪的一下,很是迅速,众人还来不及看清,他已斜刺里扣住了汪碧琪的颈脖。另一只手,下了狠力,推开清浅。 汪碧琪竭力扣动扳机,一声闷响,子弹堪堪插过何湿衣的手臂,顿时,血流不止。吴午等人醒觉过来,飞速扑向汪碧琪,扶住何湿衣。汪碧琪挣扎一番,到底被制服。 “姓何的你不得好死,你竟敢咋我。你根本就没看过地图,火药也都是真的。”汪碧琪恨极,一口牙恨不能咬碎。 “是你自己多疑,怨不得我。”何湿衣此时放笑起来,只是脸上惨白,毫无血色。 “清浅。”葛靖的声音焦急传来。 何湿衣止住与汪碧琪的话,去看清浅。刚刚他用了狠力,石室入口本就偏窄。清浅没有防备,被他推到石壁面上,额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磕破,顿时血流如注。 何湿衣只是抿唇看着,并不动。 清浅被葛靖扶着,额头虽是受了伤,疼痛异常。心里有个地方却是比之痛上百倍。 她嘴里发干,看向对面冷漠的人,终是问了出来:“你刚刚……”。 “我说的是实话,救不了,我便不会救。”何湿衣似乎知道清浅想问什么,还未等清浅说完,已脱口说出。 “何湿衣。”搀着清浅的葛靖明显感到清浅浑身一震,止不住大声呵斥何湿衣。 “葛大哥,我们走吧!”清浅听完何湿衣的话,反倒轻笑了一声,转头朝向葛靖道。 “他可以走,你,不能。”何湿衣向清浅身旁的一位副官使了一个眼色,几名副官飞快将清浅与葛靖分开。 “何湿衣,你想怎样?”那副官并不敢用力,清浅只是微一挣脱,疾走几步,便已至何湿衣近前。 何湿衣和她隔的很近,她眼里的执拗、恨意,尽收他的眼底。他知道,他们之间,他已不能再为她做什么,只能是让她无所顾忌的狠着自己。 “我想要你在我的身边。”何湿衣笑看着清浅,仿若这周边并没有旁人。他们没见经历那许多的事情。他,依然还是那个如暖风般的年轻上校。 “你……。”清浅眼睛微眯。 “带严小姐先回去。”何湿衣边说着,朝束住葛靖的副官使了一个眼色,那名副官依令带着葛靖,与清浅一同离开石室。 “你想对葛大哥怎么样?”清浅犹在挣扎,立时警觉起来。 “只要能时时看到你,我自然不会对他怎样。”何湿衣说的极轻巧,清浅听来,却是一阵冷颤。 待到副官押解着汪碧琪与葛靖,领着清浅,消失于石室密道中,终于不见。何湿衣的身子如轻飘的薄纸,颓然委地。 引的吴午一声惊呼。 吴午去扶何湿衣,手上顿时一片湿红。 何湿衣受伤,齐雅得到消息已是第二日晌午。 她是何湿衣正牌未婚妻,去到怀江医院,自然有卫兵亲自领了她去何湿衣的病房。骆荣凯与生着病的何心婉俱已赶到。想来,她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 何湿衣还陷在昏迷中,嘴中不断呓语着清浅的名字。洁白的床单上,斑斑的血迹,看着那样的何湿衣,齐雅无端里觉得乏力。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全知道,但严清浅被人救走了,是真。她虽已是他的未婚妻,却又什么都不是。 何心婉坐在病床前默默垂泪,骆荣凯的脸色异常的难看,一语不发。听完吴午报备,也并没有说什么。也许他也明白,如果再做些什么,只怕真要伤及父子情分了。 齐雅在病房里略站了一会儿,觉着气闷,遂出来了外面。阳光正好,长长的走廊尽头,窗户上是大开的天光,碧空万里。齐雅静静的立在窗下。 过了良久,有身影近至齐雅旁边:“齐小姐好。” 走廊上铺了地毯,踏地无声。以至于顾语今近了齐雅身畔,齐雅才察觉:“顾秘书好。”齐雅对顾语今的印象还只是在,冷艳的总司令秘书上。她会与自己说话,全令她始料未及。 “齐小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秘书但说无妨。” “卑职虽属总司令秘书,但与何上校私交甚好。齐小姐既是何上校未婚妻子,也便是我的朋友。何上校仕途腾达,不日后,齐小姐荣升司令夫人也为之不可。卑职以为,齐小姐但凡豁达一些,以做长远打算。他日之后,自不言悔。” “顾秘书说的极是,但你的一番胜情,恕我难以领受。不论何湿衣是什么身份,我并不意。我在意的是,她的身边只能站一个女人,那个人便是我。”齐雅心内明了,不管这个顾秘书奉了谁的命来当说客,说的话句句在礼。但她与她说的话也并不做假。 “卑职身为军中之人,了解何上校的艰难,有些事,太过执意,并不见得是好事。卑职言尽于此,还望齐小姐慎思。”顾语今脸上神色一如既往,说完此番话转身便离去。 齐雅看顾语今的举止言辞,更加确信了,定是有人来替何湿衣当说客。顾语今是骆荣凯的秘书,她背后的那个人不言而喻。不然,还会有谁请的动这个冷艳的秘书,特地跑来与自己费这番唇舌。思及这里,齐雅没由来的心头一紧。 正在凝神之际,却见何湿衣病房的门被打开。骆荣凯抱着何心婉出来外面,抬头看见齐雅站在窗下,只虚虚扫了一眼,便急匆匆的离去了。前面吴午急急奔出去找医生护士,齐雅顿时清醒,何夫人怎么了?收起思绪,急忙跟了上去。 医生一阵急救,待何心婉醒过来,已是下午。这中间骆荣凯并不曾与齐雅说过一句话。应该是自进来医院,骆荣凯并不曾与她说过话。 稍晚一些,齐雅去到何湿衣的病房中。坐了许久,并不曾见何湿衣有醒来的迹象。只是,嘴里时而的喃喃念着清浅的名字。医生护士都被屏退,其余的人也已去了何心婉那里,独留着她一个人,守在何湿衣床边。 床上的这个男子,是她恋慕了多年的对象,从十三岁至今。她从不曾怀疑,她喜欢他,便也要他也喜欢她。且,他会喜欢她。 但是,天下间,哪有如加减等式般简单的事情。 齐雅在椅子上僵坐着许久,再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痛。与医生护士交代了几句,便独自回家去。 入了秋,夜渐凉。汽车在道上行,两边也看不到什么人。街道两边的路灯,昏黄的亮着。齐雅坐在车厢里只觉得异常的冷。近日里,同大哥齐霍的关系也闹得僵持。幸得有大嫂在旁边调停,才不至于彻底的翻了脸。今天之前,齐雅也并没有觉得什么。但今日听了顾语今的一席话,她恍似突然醒觉起来了。 汽车近了大门,守门的阿良恭恭敬敬的迎上来:“三小姐,老夫人回来了。” 齐雅扶着车门的手不觉一僵。 自从将齐家的生意交予齐霍之后,齐老夫人便独居到了邵弥山上,甚少下山。这次突然回来,却不知道是何缘故。 “大娘现在在哪里?。” “老夫人到家有大半天了,这会儿估摸着在上房里歇息。”阿良喜不自禁的说了一通。 齐雅进了大门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一路朝着上房里去。还未近长廊便听见有谈笑声从上房里传来。她略整理了下衣衫,正准备朝里走,余光瞥见长廊里站着一个人,脚步不觉微顿下来。 “大哥。” “母亲的身子还没好全,你待会儿给我好好说话。”齐霍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齐雅一个激灵,却佯装镇定,头微扬:“我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是小雅回来了吗?”许是里间齐老夫人听见了动静,扬声问外面,又有齐夫人随侍的丫头来给开门。齐霍不得不止住了话语。 “大娘,在山上享受了这么些日子,您到底舍得回来看我们了。”齐雅率先夺门而入。 进了屋才看清,然来屋子里坐了好几位太太,都是平日里与齐老夫人私交甚好的几位,几个人凑在一起打麻将。大嫂也在,坐在齐老夫人旁边。 “这可不是,想丫头的紧。”许是在山中静养了这许久,齐老夫人的气色看上去红晕了许多。 “他媳妇儿不过陪我这小半天,他便将将来了这么些次,这养儿子……”齐老夫人看见紧随齐雅身后的齐霍,转过头去与旁边的太太道。虽看似是责备的话,可脸上的笑意却愈见浓烈。 旁边的边少言早已羞红了脸,垂着头,只做没听见。 “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子是思您坐车劳顿,想请您早些歇息,不要累坏了身子。这一片孝心,倒叫您给糟蹋了。”齐霍笑嘻嘻的走近齐老夫人。 “好好,怪我老婆子的不是。几位太太和我都累了,我放你媳妇儿早早回去歇息。你去遣几个得力的人,送几位太太回府……。” 几位太太一番客气,便纷纷随了齐家的司机告辞离去。屋子里,不消片刻,便只剩下了齐雅与齐老夫人。 “许久没见,丫头快快过来,让大娘好好看看,胖了还是瘦了。”齐老夫人朝着角落里的齐雅招手示意。 自进门,齐老夫人并没有冷落齐雅,周遭的环境也没有冷落齐雅,但齐雅却突然觉得异常的孤立。刚刚准备离身告辞,听见齐老夫人这些话,竟是止不住快要落下泪来。 “大娘。”一声低呼,扑倒进齐老夫人的怀中。 “哟哟,都是订过婚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地。”齐老夫人宠溺的将齐雅拥入怀中。 “您都知道了。”齐雅微诧的抬起头。 “你订婚这么大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之所以没有回来,我有我的考量。”齐老夫人微叹一口气,接着道:“二弟过世了,我也知道。” “大娘。”齐雅震惊的看向齐老夫人,大娘什么都知道。 “现在这里就剩下我们姑侄二人,大娘不妨与你说些体己的话儿。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当年,二弟主张将小优嫁予华寄仓,我便十分的忧心。但当时齐家的处境,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是我对不住小优,硬看着她入了火坑。但身为齐家的女儿,这是她的命。如果霍儿是女儿身,去的,必不会是小优。” “嗯。”齐雅相信齐老夫人说的却属真话。如果说,在她十几年见认识过的所有人里,她最信赖谁?那便是齐老夫人。 “你爹的心太狠,将齐家交到他手中,我并不十分的放心。霍儿年轻没经些事儿,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但将齐家交予他手上,至少不会出大的什么乱子……我虽是这样想的,但离家前,却并没有这么做。早年,你大伯去世,你爹爹为着这个家也没少受苦受累。我心下一软,并没有限制他什么……到了后面,他掏空齐家银库,愈发难以收拾……你爹爹的死,大娘我也有责任。” “大娘……”齐雅喃喃的叫着齐老夫人,这许多,确实是她不了解,不知道的。 “好孩子,你执意要你同何湿衣订婚。甚至不惜与你大哥翻脸,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齐老夫人望着齐雅的眼神,充满悲悯。 齐雅的脑中不觉浮现起,下午在病房里,何湿衣呢喃清浅名字的场景。收起思绪,对骆老夫人郑重道:“嗯。” “都是过来人,你开始迟疑了。”齐老夫人了然微笑。 “我……没有。”齐雅急忙辩白。 “有没有,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生活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你必有你的傲气。你想怎么做,大娘并不会阻扰你。但大娘也要提醒你,不论如何,还是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才好。” “我明白。”齐雅涩然应对。 与齐老夫人说完话出来外面,夜色愈浓。 走在无人的院廊里,齐雅只觉得孤寂莫名。 大娘的那一番话,不是全没道理的。眼前,自己是愈靠近何湿衣,愈将自己的后路给断绝了。早年,齐家的生意与军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年,经由大娘慢慢的打点,渐渐与军部划出了界限来。齐家想要脱离军部,齐雅懂事一些,便在大娘嘴里听过。 近日里,自己的一些作为,不正是又将齐家与军部拉拢在一起。 大娘虽无怪罪,但齐雅只觉得异常的如鲠在喉。自姐姐与父亲过世后,她对大哥与齐家虽有诸多的不满与怨恨。但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是清楚。只不去理会自己作为的好与坏,执意的肆意而为。齐家于她,爱多余其他。 如果,齐家百年的基业毁在她的手中。她拼尽了一切,就算最后与何湿衣在一起了,又有什么意义。为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甚是不值得的。但终究,她还想最后一试。 第十二章 静世(6) 何湿衣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空茫的白。白的灯光,白的墙壁,白的窗帘,白的床单……吴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着盹儿。 何湿衣觉得口渴,并不愿吵醒吴午,遂伸手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茶杯。 “哐当。”柜子有些高,何湿衣手上脱力,茶杯径直掉到了地上。 “上校,您醒了。”吴午被这声响惊醒,急忙起身去扶何湿衣。 “我……我睡了多久?”何湿衣猛然牵动身子,去抓掉落的杯子。顿觉得晕眩,紧急抓住吴午的衣摆。 “一整个白天。”吴午忙拿了床边的枕头,垫在何湿衣的身后。 “清浅呢?她怎么样了……她在那里?”何湿衣四周环顾一遍,偌大的病房里,除了吴午并无旁的人。 “严小姐执意要回严宅,属下无法,便派了人护她回去了。” “你去叫医生来,我要出院。”何湿衣抓着吴午衣摆的手微松,续而缓缓道。 “上校您不能,夫人白日里醒了,问起您。没有瞒住,看见你伤成这样,伤心的吐血晕了过去。现在,正躺在那边病房休息。”吴午心里一急,急忙脱口而出。 “母亲……母亲也知道了?”何湿衣未曾料到,自己受伤的事情,竟传至到了母亲那里。母亲的身子早已破败,那里经的起他的惊吓。何湿衣思及此,再不敢妄动:“你快扶我去母亲那里看看。” 何心婉的病房就在何湿衣的隔壁,两人敲门进去,骆荣凯犹在。庄小贤正在伺候何心婉喝东西。看见是何湿衣进来,众人脸色各异。 何心婉满脸欢喜,庄小贤也甚是安慰。只骆荣凯脸上如蒙了冰霜,冷淡非常。 “湿……湿衣醒了……怎么还没好就下床了……小吴快扶你家上校回屋里去。”何心婉看着何湿衣经由吴午搀扶着慢慢进来,忙嘱咐吴午。 “不碍事,看您没事儿了,我便回去。”何湿衣微微一笑。 “嗯……我没什么事儿。”何心婉苍白的脸上,极力微笑,显得甚是满足。又吩咐旁边的庄小贤道:“小贤姐,你送一下湿衣。” 庄小贤应声放下碗勺,正准备出门相送,骆荣凯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还是我去吧!” 自何湿衣进来病房,骆荣凯都是一言不发。此时却有这般言语,却却令众人大大意外。待骆荣凯与何湿衣出来外面,何湿衣冷冷的道:“您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我找你自然是有事,我且问你,绵湖那批军火你藏到那里去了?”骆荣凯脸色微有薄怒。 “那里有什么军火,我并不知道。”何湿衣轻笑。 “你现在,愈来愈肆无忌惮了,私吞那一批军火你想要干什么?”骆荣凯的脸上愈见怒色,却强自压抑。 何湿衣只是看着他轻笑,却并不作答。 “哼,就算握着那批军火,你又能有何作为?你且好自为之吧!”骆荣凯等了许久,想是何湿衣必不会答复,一声冷哼,甩袖进了病房里去。 何湿衣站在那里,脊背僵直。待骆荣凯进去了,遂松开吴午的搀扶:“你替我去严宅走一趟,看清浅可还好。” “我先扶您回房。”吴午看何湿衣的情状,想是已极不舒服。 “不用,这一小段儿我还能走,你快些去,好让我安心。”何湿衣罢手,示意吴午快走。 吴午知道何湿衣的脾气,又知他心念着清浅,遂不再劝说。松开何湿衣便往外间去。临出走廊,止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何湿衣扶着墙,一步步慢慢朝着病房里去。何湿衣心性好强,哪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吴午心头不免酸楚,不忍再看,径直下楼离去。 幸亏司机老陈还在医院外面等着,吴午去一趟严宅并不费力。 到了严家门口,门房看见是吴午,如临大敌。只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飞速的给合了个严实。吴午好说歹说一阵,硬是不给开门。 正在纠说间,却听见里面传来尖利的喊叫声。吴午识的那声音,正是清浅随侍的丫头,小西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余光瞥见,严宅外间围墙边,一辆黑色的汽车飞驰而过。 吴午他们的车还未熄火,司机老陈犹坐在副驾上抽烟。吴午想都没想,飞快的上了汽车。吩咐老陈追赶前面那辆朝着夜色里疾驰离去的汽车。 已是如此深夜,路上并没有什么人行。老陈的技术很好,隔不一会儿便跟上了前面那车。此时,行出严宅已有一段距离。那车人并未发觉吴午是追赶他们而来。是以,两辆车并行的时候,吴午他们突然发难,那边汽车上的人也并未觉察。 司机老陈突然加速,猛然将汽车打横至那辆汽车前,迫的那辆汽车不得不停下来。 吴午掏出配枪,示意汽车里的人即刻下车。隔了良久,那车上之人许是心有畏惧,纷纷从车上出了来。吴午将配枪递予老陈,即刻打开汽车车门。车后座,果有一个麻袋。吴午打开麻袋,里面正是昏迷中的清浅。吴午除了一腔的怒火,便只剩下后怕。 如果何上校没有叫他来,如果刚刚他没有紧跟而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吴午担心清浅是否受伤。遂束住那一行三人,交待老陈领回去军部,自己则将清浅送回严宅去。 近了严宅,只见大门外一片兵荒马乱。仆人丫鬟个个手里拿着家什慌做一团,有佣人举着火把,在附近寻找清浅。看见吴午的车过来,纷纷围了上去。 吴午停了车,小西眼尖,一下子便看见副驾上昏迷的清浅,惊呼出声:“小姐。”众人自是吩咐围了上来。吴午一记眼光,众仆显出畏惧,俱静下声气。 “小姐没什么事儿吧!”请来的郎中替清浅诊了脉象,沉吟了良机,小西终于忍不住相问。 “吴长官,烦请里间说话。”郎中是严家相熟的,自是知道清浅与何湿衣是什么关系。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看郎中这样,小西心里一阵发急。 “你在这里好好陪你家小姐,我即刻便过来。”吴午扔下这一句,便与郎中去了里间。 “吴长官,实不相瞒,严小姐已怀有身孕。”郎中只这一句,惊的吴午呆愣半响。 吴午沉吟半响,遂与郎中道:“多谢大夫。严小姐心绪不定,此事有待我回去禀报上校,再做计较。烦请大夫暂时替我们保密才好。” “鄙人自当听长官的。”这郎中是很会看眼色的,自是连连答应。 待吴午送走郎中回到清浅处,正待吩咐小西几句,却见清浅悠悠醒来。 “你怎么在这里?”清浅醒来看见吴午站在自己的房中,脸色自不会是好的。 “小……姐。”小西正待说,却被吴午拦下了话头:“我家上校刚刚醒来,担心严小姐,特地让属下走着一趟。看见严小姐没什么事儿,属下也要告辞了。” “你去跟他说,我要见他。”清浅没想到,何湿衣然来是受伤了。 那天晚上一出来石室,葛靖与汪碧琪被人带走。她执意要回严宅,吴午无法,也便派人将她送回了家。何湿衣一直不曾露面,她还以为他在忙别的事,却然来是住院了。 “属下自当转告,还请严小姐稍等一等。” 出来清浅的房间,吴午突然一把抓书小西的手臂,吓的小西面色大变。 “今日的事,你最好不要告诉你家小姐,以免多生事端。” “不当说的,我自然不会说。犯不着吴长官提醒。”小西明白吴午是在交代这个,心下大宽,头瞥向去一边。 “你这小丫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家小姐好。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吴午看小西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微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西的头:“吴大哥先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经过这番折腾,吴午回去医院,天已蒙蒙亮起。 进去何湿衣的病房,有护士正在帮忙何湿衣换药。 “你回来了,怎么这样久?清浅怎么样了?”吴午刚推开门,何湿衣询问的声音便响起。 “何上校……”待护士帮何湿衣换完药,出去外面,吴午将晚上发生在严宅的事,细细的说于何湿衣听。 “你认识是那些人?”何湿衣的脸上明显可见怒色。 “属下并不识的,不过看那些人衣着手段,不像是训练有素的人。”吴午心里已然有了人选,只是没有明说。 “你要好好审审那些人。”何湿衣自然知道吴午所指何人,眉头蹙起,沉声吩咐吴午道。 “是,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严小姐怀孕了。” “你……你说什么?”何湿衣犹有些不相信的样子,豁然抓住吴午,连连相问,声气渐高了几分。 “严小姐怀孕,现在是非常时期,属下担心严小姐情绪激动。所以,还未令严小姐知晓。” “嗯……”何湿衣倒好似没有全然的去听吴午在讲话。那种压抑的喜不自禁,连着搁在被单上的手,都是颤抖的。 “严小姐想要尽快见到您。”吴午看何湿衣这样的情状,心里却真说不出是该喜,还是当忧。何上校看重严小姐,他最是知道。但近日来,何上校似乎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情绪。特别是一相关到严小姐的事情。 “你去把齐小姐给我请来。”吴午在那里等了许久,何湿衣静坐在床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的气色本显虚弱,但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色,却带着一股子硬朗的腾腾杀气来。 吴午心头大赫:“上校,还是容我去审过那几个人再做打算也不迟……” “我……我……”何湿衣说着话,已是咬牙切齿。 吴午想,如若齐小姐在近前,何上校只怕是要一枪结果了她。 “大夫说了,孩子胎息稳定,想来必是个大胖小子。”吴午有心宽解何湿衣,忙找了旁的话与何湿衣说。 “我休息了,你快去军部走一趟。”何湿衣却是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若,径自准备躺下休息。 吴午忙服侍了何湿衣躺下,小心的关上病房的门。 吴午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不用去留意里面的动静。定是半分声响都没有,可是,他知道。何上校是有多激动,才要打发了自己离开。 第十二章 静世(7) 且说齐雅等了一晚上的消息,到了天光也不见有人回来,心里头好不慌张。 齐老夫人早早儿的,遣了小丫鬟来,说是要齐雅过去陪她吃早饭。 齐老夫人对吃食一贯讲究,早饭自然也是上好。但齐雅一心惦念着派出去的那三个人,无心品尝。一顿饭吃下去,如坐针毡。 “小雅,你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只吃了这么一点?”齐老夫人留意到,齐雅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还以为齐雅是因为昨晚听了自己的话,心生郁结,遂出声询问。 “大娘,我没什么,许是昨晚没有睡好。” 吃饭的当儿,与齐老夫人相熟的几位太太,也纷纷过了来。一帮子太太们在一起,多不过家长里短、打麻将……。齐雅心里有事,是极不想陪的。但到底不忍令齐老夫人不高兴。 到了中午,吴午却来了。那几个人久不归来,齐雅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没想到,何湿衣那边来的,却是这么快。 “齐小姐,我家上校要见您,烦请您走一趟。”还是吴午一贯说话的腔调,齐雅听着,却感觉仿佛夹杂着一股子畅快之意。 汽车出了热闹的街市,便是敞阔的泊油路,外面是广阔的天地,齐雅待在车厢里却觉得异常的难耐。她几次欲问吴午些什么,终是咽回了嘴中。 她一向要强。在家里的时候,因为年岁最小,家里的人事事顺遂着她。是以,并不知晓何为求不得?生在齐家这样的人家,那里看过别人的脸色,多是给别人脸子看。但遇上了何湿衣,好似这一切的骄傲都如被施了术发,失去了灵验。 齐雅的心里,已隐隐可预料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但终究是忍不住,想要再见一见何湿衣。 “齐小姐……齐小姐,到了。”齐雅在车中坐着,思绪飞出去很远,吴午站在车门外,喊了几次也未觉察。 “嗯,谢谢吴长官。”齐雅回过神来,急忙下车,歉然的朝吴午浅笑道。 吴午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齐雅,心里到底生出了不忍。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自从自己跟随在何上校身边,便时时能看见她的身影。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认为,何上校娶齐小姐,只是时间问题。齐雅从前几年的稚嫩天真,到近几日的狠绝自制,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但他相信,不管她怎样的变,她对何上校的心意始终是没有改动分豪。 “齐小姐,待会儿你与少校好好说……”齐雅已走出去一段距离,吴午犹站在车门边不动。 “吴长官不是站在严老师那边的吗?”齐雅听见声音,身形略定,回转过身子,朝着吴午灿然一笑。 吴午身子僵直。 齐雅迈着步子朝医院里去,脊背挺的笔直。她知道,吴午并没有跟随而来,只是远远的目送着自己的背影。她亦知道,吴午的心意是好的,但她并不想去承接这近于可怜的好意。 她虽是输了,但并没有输掉一切。 正是医院午饭的时辰,前面大厅除了值班的护士并没有什么人。地面光洁,踏在上面能听见清脆的声响。穿过前台时,齐雅甚至看到,两名小护士注视着她时的艳羡之色。 从大厅去到何湿衣病房所在的三楼,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但齐雅却走的特别镇定且快速,走到微敞的病房门前,甚至还不忘先敲一下门。 病房门打开,有护士正在服侍何湿衣吃饭,看见齐雅进来,随即屏退了小护士。 “不着急,你先用完饭再说吧!”齐雅从容的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何湿衣未发话,正在准备收拾的小护士显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不需要,我有话要与你谈。”何湿衣挥手示意小护士离开,声气很是冷淡。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对,昨晚的事是我做的。你想怎样呢?”齐雅一派自如的看向何湿衣。 “你既是这样畅快,何大哥也不与你兜圈子。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胆敢再动清浅,休怪大哥不念往日的情分。”何湿衣顿了顿,复又道:“你我虽订婚,但我并无意娶你,这是大哥对不住你。” “就这些?”齐雅眉头轻蹙,故作娇嗔一笑。 何湿衣微微皱眉。 “严老师,我自不会再动她分毫。但至于订婚一事,并不是你我就能作准的。” “你想如何?”何湿衣知晓,而今的齐雅已不再是昔日的那个邻家小妹妹。她既是肯这样说,必是心里已然有了打算。他的心里,顿然轻松了不少。 “你手握重权之时,便是你我解除婚约之日。作为条件,在你握有重权之后,需得助我重振齐家。”齐雅道。 “好,一言为定。”何湿衣朗声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浅以为,自己会等不到见到何湿衣的那一天。没想到,却能够这么快的见到他。只是几日不见,人清瘦了不少。对着这样的他,她满腔的悲愤突然失却了宣泄的出口。 再见面,没有竭斯底里,没有恶语相向。只有长久的静默,与空寂。站在这样空茫的安静里,何湿衣心头满满的喧嚣欣喜,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天气阴沉,清浅抬头,何湿衣的脸也好似是埋在暗哑里:“我想去看看父亲。” “好,我陪你。”何湿衣声音轻哑。 父亲的墓在惠山上,与潘小姐的墓在一处。清浅回府第二日,便请人告诉何湿衣她要为父亲移墓。她并不能出门,一应事情都是管家李叔与吴午在办。府里上下挂白,她将上次不小心摔碎的那一盘棋,从土里挖出来。洗净,终日待在父亲的小院里黏合那一盘碎棋。 那棋是上等的瓷,碎的也很彻底,她黏好最后一粒棋子,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管家李叔将府里上下打理的很好,院子里的假山,流水潺潺。已近暮秋,花木并不茂盛,佣人特地在草木颓败的假山边,摆了几盆子菊花。大朵大朵的蟹爪,肆意蔓延。 清浅将黏合好的棋子整理好,用蓝色的碎花布袋包住。这个蓝色的碎花布袋,还是自己小的时候刚进私塾,父亲特地买的。那时候家里还并不算富贵人家,又或者父亲不能太显漏富态。第二天便是去私塾的日子,父亲出诊,很晚才回家。她亦不睡,犟着性子,一定要等到看见父亲答应的书袋。 夜里还在下着雨,父亲看见门厅里的自己,似乎吃了一惊。蹲下来问自己:“清儿,这么大晚上的怎么还不去睡?” “哇,您果真是忘记了。”一夜之间积压的气闷,在感知到父亲没有买回书袋,瞬间爆发。 “哟哟,不要哭,不要哭,爹爹这就去给你买。”出诊一天,父亲应该是很疲累的,但却还是背着自己,走出了家门。 回程的路上,雨水簌簌,幼小的自己趴在父亲的背上。自己的背上,是蓝色的碎花书袋子。长大一些了,自己也喜欢时时的挽着父亲。 这样的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李叔是在这个时候来问清浅,老爷的墓安置在哪里。清浅当即便想到了惠山,那个地方,是自有记忆起,与父亲待着最快乐的地方。且碧姨的墓也在那里,清浅想,父亲是乐意与潘小姐呆在一处的吧! 一路车行,何湿衣坐在清浅的旁边。清浅的手里,紧紧拽着蓝色碎花布袋包裹的棋局。集中注意力,看向车窗外。其实,不用回头也能感知到,何湿衣一直留意着她,小心翼翼。她只做不觉。 等到了惠山,两人一路无言的行了一段路。越是迫近父亲的墓地,清浅逾走的快起来。待到看见父亲的墓碑,清浅近于奔跑。 两个并排的墓碑,崭新洁净。 父亲的名字,鲜红的朱砂,勾画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直到这一刻,几日里积攒下来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清浅将带来的棋盘搁在墓前,然后,便是长久的跪在墓碑前,一旁的何湿衣静静立着。一直到太阳落了山,整个山上陷入昏沉。 “我们回去吧!”何湿衣俯下身子,想要搀扶起清浅。 “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清浅扬起脸,满是泪痕的脸上,竟然淡淡的朝着何湿衣笑了一笑。 “严清浅。”何湿衣看着清浅的样子,莫名的恐惧袭来,浑身止不住颤抖。 “你吃了什么?”何湿衣的眼里似是要喷出火焰来,眼眶也是红的。他紧紧拽着清浅虚软的身子,急切的逼问。 “你说,你快说。”何湿衣抱起清浅的身子,一路狂奔下山。山路崎岖,他连连摔了跤,只是每一次落地,都死死的将清浅护在怀中。 大滴大滴的汗水滴落到清浅的脸颊上,滚烫,似是要灼伤她的脸。可是,抱着她的人,身子却是那么僵冷。清浅在意识陷入昏沉前想,就这样吧!大家都解脱了。 再醒来时,已是躺在了浣山官邸二楼的房间里。何湿衣并不在,丫鬟小西看见她醒来,连忙擦拭干眼角的泪水,问清浅需要些什么。 “小西?”清浅看着小西,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小姐,您怎么这么傻,幸亏李叔早已觉出你的不对劲。您托张妈去医院开的安眠药,并不全是真的……”小西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清浅缓缓的抚着小西的发,不能言语。 “小姐,您现在不是一个人,您要爱惜自己呀!”小西咬咬牙,终于照着何湿衣临走时嘱咐的话,与清浅说。 “你……你说什么?”清浅抚在小西发间的手一僵。 “您……您怀了孩子,快四个月了。”小西看到清浅的表情,一时间,竟有些踟蹰。 “怎么会……怎么会。”清浅简直难以置信,这些日子,她心情郁结,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也并不放在心上,却未曾往这上面去想过。 “何湿衣在哪里?我要见他。”静坐了一会儿,清浅转过头来问向小西。 “今天凌晨,何夫人……何夫人的病发作,何上校一大早赶去了怀江医院。”小西看清浅的样子,知道她此时,心里必定是极不好受。 小姐昏睡这一夜,何上校一直陪伴在身侧,寸步不离。就连着公文,都是在小姐的床前审阅、批复。何上校看着小姐的神情,令小西不想去恨他,尽管小西知道,是何上校害死了老爷。今早,何上校突然得了通知,才不得不赶去了怀江医院。 清浅本是冷厉的神情,在听到小西的报备时,有一瞬间的愣神。 “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待他回来了,我要见他。”清浅侧身,便要继续睡。 “小姐,何上校叫您醒了就不要再睡,吃些东西,到花圃里转转……”小西还待说下去,看见清浅静静看着自己。抿着唇,默不作声的样子。迅疾,止住了话头。 小西是聪慧的,瞬即明白过来。她这样说,小姐必然是生气了。可是,何上校说的话,却也是为小姐的身子好啊! 待到小西退出了房间,清浅埋藏在被子下的嘴鼻才得以呼吸。 窗帘已被拉开,外面暖溢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阳光的颜色告诉清浅,此时,正是上午的时间。房间很亮堂,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弥漫。原来,是床前的柜子上,小水晶玻璃瓶里插着一把雏菊。小小的,白色的花,凌乱的开放在一堆绿色里。 清浅看着那一朵朵的小白花,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悲鸣。她怀了孩子了,对这个孩子,该欢喜还是该厌恶?她在这样的抉择中难过慌忙。 何湿衣,你在哪里?我想要见你。 此时的怀江医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医院三楼里布满兵哨,禁止通行。一众身披戎装的军尉们,齐集医院大厅外,无一人被批准上楼。上一次北地滋事,恰逢何夫人病症发作,几位军官也是在场。这一次,北地宣战,又遇何夫人病危。这其间的一些军官,已是第二次碰上这遭,自然是懂得看眼色。 只是等了这大半日,并不见司令与何上校下楼。医生护士,佣人丫鬟也无一可见,这无端端令人心里发起憷来。 临近正午的时候,三楼突然传来一阵紧凑的枪响。大厅里,医生病人顿时慌做一团。这一众戎装里,自然有十分效忠骆荣凯、何湿衣的。有几个军尉,不顾卫兵的阻拦,强行上了楼去。 他们上去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三楼,异常的静谧。 猩红的地毯,长长延伸至走廊尽头。走廊里,空无一人。 几名军尉不假思索,朝着何心婉所在的病房里奔去。病房的门半敞着,几个人都是军中一等一机敏的人。此时,并不敢贸然推门进去。 正待透过缝隙,探看里面有何异动。便听见“啪啪”的脚步声,从病房里面的套间里传来。众人纷纷挺直脊背,静候在门外。过不一会儿,一行握着长枪的近卫兵从病房里出来。想来定是刚刚门边的守卫,听见枪响,冲了进去。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有性子急切的,抓住出来的一名守卫,连连相问。 “夫……夫人过世了。”那守卫嘴唇动了几动,终是低声说了出来。 一众人,当即顿住。 这司令夫人虽属新晋,但素闻司令对其甚是疼惜,上次病发便可见一斑。而且那何上校,且是司令亲生儿子,想来这位夫人在及早的时候便与司令是认识的。这个当口离世,确实是棘手。 “刚刚那枪声是怎么会事儿?” “枪是司令开的。” 众人一听,更是有了计较。有军尉还待问些话,“咯吱”门被打开,门内站着的赫然便是何湿衣。 “何上校。”有机警的,瞬即打断同伴的问话。 “北地进犯之事,司令业已获悉。但他身体抱恙,此事有赖从长计议。常部长,你先召集大家,半个时辰之后,军部开会。”何湿衣一扫众人,对着一位年龄较长的说道。 “是。”那名常部长属骆荣凯亲信,又是亲何湿衣继任一派,自然是点头应承。 众人随着那名常部长一同下了楼去,走道里又恢复空寂。何湿衣站在这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平和的脸上,渐染上悲痛。 走廊上的长椅套了厚实的棉垫子,精致繁复的花纹,格外好看。何湿衣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手指节都是颤抖的。 凌晨接到电话赶来这里的时候,母亲已经陷入恍惚。病房里,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母亲,父亲执拗的握住母亲的手。显然,自己是最后一个赶到。 母亲那样的难受,临走之际,却还是用着微弱的声音,想要听着自己喊一声:“父亲”。 她去的那样的不安心。 她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个柔弱女子,她的一生,为了两个男人,活的这么的苦。 何湿衣在长椅上坐了片刻,骆荣凯的声音还犹在耳边:“你母亲去了,我要好好陪她。外面的那些人,你且替我打发了。”虽只是这样轻巧的几句话,可是,为了这个,他已等了许久。只是没想到,却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得到。 何湿衣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开会的时间差不多快要到了。遂起身,许是坐的久了,身子竟止不住踉跄了一下。牵动伤口,顿时阵疼。扶住墙面,松了松襟口,正大步朝着楼梯口处去。 待到了军部,骆荣凯手下的亲信政要皆已到齐。秦一谦也在坐,看见何湿衣进来,心里喜忧参半。司令愿意将眼前的局面放权给何湿衣处理,已是暗喻,司令之位即将更替。 但这样的时机,北地内战刚歇,经济颓败,正是要借与南部的这一役重振士气,重整资源。那北地新晋总司令陈瑾城少年气盛,又是极好战的,此番,这场仗只怕是极难打。 而今的局面对湿衣来讲,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 那些骆荣凯的老部下,在军中与何湿衣的交往并不密切。虽有传闻,言及这位年轻上校智勇过人,乃大将之才,皆都不以为然。再加之何湿衣虽为司令之子,碍着何心婉的身份在那里。恭敬之外,轻视也是有之。 秦一谦在军中算是老资格,率先朝着何湿衣行了礼。一众官员,其中虽有还不甚服气何湿衣的,到底还是随即效仿。 会议开始初,司令部秘书长顾西延宣读司令政令:“兹鄙人身有不适……故着我儿何湿衣晋升少帅衔,代理总司令职务。”之后,何湿衣便请了清婺镇的驻地司令,详细介绍清婺镇地形情况。 第十二章 静世(8) 清婺镇地处佑江尽头,隔着高耸的珞山,毗邻北地盐溪镇。 珞山山势陡峭,常年强盗出没,是以成为南北不争之地。这一次陈谨城突袭南部,却正是翻过珞山,直逼清婺镇。幸得南部在清婺镇常年有驻兵,且前段时间加强了防御。陈谨城才未一袭得逞,但情势也不容乐观。 陈谨城虽未攻下清婺镇,但在他攻镇之前,珞山上的那群强盗也是一同下了山的。几乎洗劫了整个清婺镇的商贾。打砸抢烧,守军们一边要抵御士兵的枪火,一边还要对付强盗,保护镇民。一役下来,守军去了大半数。 何湿衣听完驻地司令的报备,薄唇紧抿。终是做出了决定:‘亲去清婺,与陈谨城一战。’ 秦一谦坐在何湿衣下手,与他共事多年,自琢台便相识,他知道这位少帅有着怎样的报复与鸿志。他如此决议,并无可厚非,一方面能在军中树立威信,一方面也可记下战功。但其中的凶险也是并存,支持骆川华的政要还大有人在。且这一役,北地陈谨城是破釜沉舟之举,胜败未知。 何湿衣愿意亲自领兵,那些个政要,自然是乐的轻松。脸色皆分外和缓起来。 五日之后,何湿衣将领兵南下清婺。 何心婉的葬礼办的很郑重,满目的白色,恍惚整个浣园官邸都为她披上了白。亦如她与骆荣凯的婚礼一般,整个浣园官邸都为她挂红。来了许多的人,或见过何心婉一面的,或不相干的,都是悲伤的表情,但何湿衣却并不到记得,都是些什么人。 他捧着母亲的牌位一路走着,往日的种种历历在目。他的旁边紧随着庄小贤。身边的庄姨,恍惚一夜之间苍老衰弱了下去。仔细想来,与母亲的记忆之中,总是免不了出现庄小贤的身影。何湿衣心里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庄姨。 待葬礼结束,人群渐渐离散,雅慈官邸的正堂上还有未燃尽的香烛。 “湿衣。”庄小贤站在廊下,身影纤弱。 “庄姨。”何湿衣放下手中拾撮的香烛,紧走出去。 “办完你母亲的葬礼,我便要回去竹园了。” “庄姨,您留在锦远,我照顾您……” “你的孝心我自然明白,但人活一世,到底是要落叶归根。你能时时来看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何湿衣久久不能言语,终是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站在廊下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大堂里,骆荣凯蜷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影。这几日,骆荣凯整个人明显倦怠了许多。突然有一个可怕的设想闪现在脑海,难道待到自己终老之时,也要如眼前的那个人那样过活。 至此,心绪莫名焦躁异常,极需见到某个人。 何湿衣吩咐吴午驱车去到浣园官邸时,已近天黑。 车行在路上,大滴大滴地雨磅礴而下。待进了官邸里的院子,何湿衣却并不下车。车厢里开了小灯,橘光昏黄,吴午才想起来,忙了这一天,何湿衣并未曾进食过什么。小心地透过后视镜去看,何湿衣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车窗外,官邸别墅清浅房间的方位,没有下车的意思。 外面黑沉,急雨紧促,清浅的房间并没有亮灯。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何湿衣不下车,吴午也只能僵坐在驾驶室内。到了后半夜,便止不住打起盹来。迷迷糊糊的醒来,已见天光。 回头看何湿衣,想是一夜未合眼,仍是那样的姿势,望着车窗外。 “你去将小西请来。”冷不丁儿,何湿衣的声音从车后传来。 吴午微愣,连忙下车。 下了一场雨,整个浣山弥漫在一层白茫的雾气里。山路泥泞,清浅咬牙走在前面,因为知道何湿衣在身后紧跟着,便固执的要走的更稳,更快。约走了一段儿,就觉得十分的吃力。 “我昨晚没有睡好,休息一下吧!”何湿衣并不等清浅同意,掏出一块方巾,铺在山路旁边的一个石凳上,自己则坐在旁边。 清浅心知何湿衣故意说休息,是为了照顾自己,不想承接,但又不愿与他讲话。便只能是僵僵地站在哪里,静等着何湿衣。刚刚,他特特地将小西遣出去传话与自己,一大清早的,定要自己陪着他爬山。何湿衣并没有强求的意思,清浅愿意来,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与何湿衣好好的谈一次。 何湿衣看清浅不坐,也并不强求。 偌大的山林,这一方小径上,两人一坐一站,就这么不冷不热的相对着。何湿衣的心里异常的艰涩,几乎是想要放下眼前的一切,全然不顾的拥住眼前的这个人。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忍耐。 清浅不经意看过来,正好对到何湿衣看向自己的眼神。心神一滞,冷冷的开口道:“歇好了?我们走吧!”说完,便径直沿着上山的路走去。 何湿衣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清浅渐走渐远的身影良久。突然飞快的起身,奔过去,抓住清浅的手腕:“你身子有孕,让我背你。” 清浅听到“身子有孕“这四个字,早已大变了脸色。饶是何湿衣握的再大力,她都是死命的挣扎。纤细苍白的手腕,顿时红了大片。 “好,我不背你便是。我们慢些走,好不好?”往日里,何湿衣也是见识过清浅发脾气,但曾未有这一次这样的执拗。原想着,她怀了他们的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或许会有些转机。看着清浅这样,心里慢慢渗出了恐惧来。 对面的这个人,眼眶里还犹有着血丝。昨晚,坐在车里只怕是一夜没睡吧!对着他,不爱吗?不是。不恨吗?也不是。清浅只想离开,离的远远的。清浅知道,因为父亲,她与何湿衣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自此也断不了牵扯。 何湿衣对她的感情,她怎会不知。即是如此,那就两个人都痛苦吧! 与她,生离与死别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人站在山顶上,俯瞰山下,仿佛置身飘渺迷雾之中。山下的浣园官邸若隐若现在山林间,已近初冬,草木枯荣,有松柏依旧长青,偶尔点缀着这颓败。 山风凌厉,清浅的头发被吹的飞扬:“这一次,你放我走吧!” “嘘。”何湿衣小心的圈住清浅,清浅一挣扎,何湿衣便使力。 “上一次,你说要我陪你来看雪景,现在这个节气只怕是看不到了。我答应过你好些事情,好像都没办成。”何湿衣的下颚扣在清浅的颈窝间,伴着他低沉的声音,一股股的热气喷在清浅的脖颈上。清浅整个人僵直的站在那里,忘记了挣扎。 “我对你不好,孩子却是无辜的。你把他生下来,你想要怎样,我都依你。好不好?”何湿衣的声音很低很轻,整个声音都是哑的。 清浅的左耳是呼呼的山风,右耳是何湿衣低缓的轻语。两道声音反复交叠,如乱成一团的麻,交缠在清浅脑中。 清浅觉得脑子发胀:“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你放我出国去。” “嗯。待我回来之后,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 “回来?你要去那里?” “现在时局微妙,我要去清婺一趟,过几日便会回来。”何湿衣不愿与清浅提起北地,只一带而过。 “你若有心,现在送我出去也并不难办。”北地滋事由来已久,却总未打起来。清浅这些日子未曾留意外间政局,以为何湿衣又在找托词。 “我知道你是再不会信我,但如今时局,我是想准备万全一些……你便当是我想将你多留在身边几日。” “可我一刻也不想见到你。”清浅自知说了伤人的话,心头却反觉得爽利了些。 何湿衣的身子紧绷:”我知道,你我再见面,我定送你出国去。” 山风凛冽,站的久了,整个身子便发僵。两个人静默的站着,极目的山岚尽头,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何湿衣将清浅的衣服紧了紧:“日出了,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好呢?” 太阳缓缓的升起,红彤彤的红。清浅微微挪了挪嘴唇,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果是女孩就叫宜兰,你一直都很喜欢兰花。那次在咖啡厅里,你那么喜欢那两盆兰花。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慕清,你觉得怎么样?” 清浅听着何湿衣的声气,倾询中带着几许欣喜,慕清?她怎会不懂这名字的含义。心头顿生出了愤懑,冷冷道:“慕名岂非更好?” “嗯,好,也很好。”何湿衣脸上一僵,但随即附和。 隔了良久,太阳越来越亮,两人笼罩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静默无言。 何湿衣的声音又起:“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到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因为生气,坏了身子。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若在那边不好好珍惜自己,葛靖也必不会好过。” “你……”清浅猛然转过身子,冷冷地盯着何湿衣 “你既是恨着我,我也不怕再多担一些。”何湿衣涩然一笑。将手伸向清浅:“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清浅静默良久,终是伸手去握住了。 第十二章 静世(9) 尾声 打开窗,外面是白雪皑皑。 一晃,何湿衣去往清婺已有三个月之久。 虽然限制了自由,但清浅还是可以通过报纸,得知外面的状况。南北两部在珞山焦灼,互不相让。大战一触即发,代理总长即将北下调停。 那一日在浣山上,何湿衣同清浅说了许多的话。或劝慰的,或诱胁的,清浅句句都记得。日子待的久些,越发后怕起来。身子一天天显怀,难保何湿衣回来不会违背约定。 何湿衣临出发前,派了边少贤专门负责浣园官邸的安全。今日是严业正的忌日,清浅求了边少贤好些时日,少贤总算是答应,让清浅去严业正坟前祭拜。 墓碑是新刻的,撰的是自己的名。跪在冰凉的墓碑前,清浅愈发坚定了先前的打算。 下山的路很陡,雪已深厚,两边的树木银白素裹。边少贤几次想要出手相扶清浅,又讪讪罢手,清浅都未察觉。一路走过,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深深浅浅。 “少贤,谢谢你。”清浅还是习惯如往日般,称呼边少贤。 “那里话,其实,何上校也不容易。你……算我没说,你想开些。”这三个月来,清浅很少言语。边少贤没想到清浅会突然讲话,本是想要劝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严清浅!”边少贤走前几步准备去开车门,再回,清浅紧抓着他的衣服下摆,人早已跪倒在雪地里。 “我而今的处境,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雪地湿冷,你身子有孕,怎可这般胡闹,快起来。”边少贤看清浅这样,心里一惊,急忙要扶起清浅。 “你愿不愿帮我?”清浅执拗的看着边少贤。 眼前的这个女子,一身白衣,腹部微微隆起,身子却是清瘦。这几月来,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的悲伤,她的境遇,他怎会不知。 眼前的女子,是他少年至今爱慕的对象。他舍不得不相帮。 “好,我帮你,但此事要从长计议。” 清浅抬起头,泪盈于睫:“谢谢你。” 清婺镇 何湿衣与几个军官开完会出来,吴午正等在外间。 已是严冬腊月,外面长廊的护栏上积了厚厚的雪凝子。长长的,莹白净亮。何湿衣看见是吴午站在廊下,紧走了几步踱过去。 “少帅。” “回来了,可打点妥当。” “是。” 几位与何湿衣一同出来的军官,分别被派了任务。打过招呼之后,便各自散去。何湿衣与吴午一同出去临时的指挥部。 “廖部长与舒先生都已在路上,下午便到,让我提前回来通知您。” “嗯。”何湿衣的语气显出几分欢快。 “你可见到清浅了” “卑职……”吴午犹豫着,要不要与何湿衣讲。 他得了何湿衣的嘱咐,亲身回锦远请来廖部长与舒沉辛。并又去浣园官邸看了严小姐,采办的补品,严小姐并不曾收下,也不给亲见。自己只远远的看了一眼。 想来,严小姐自然还是怨着少帅的。 “嗯。”这样紧迫的时候,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与何湿衣说这些。 临时指挥部然是清婺镇的邵氏宗祠,镇长特地腾出,这块还未被战火殃及的地方与他们用。二人走出宗祠的大堂,门外不知何时已簌簌下起雪来。 白雪簌簌,寂寥无声而又分外热烈。 何湿衣站在门边,久久不语。吴午是报喜不报忧,清浅还在怨着他,他自是知道的。 “走吧!”何湿衣定定神,打起精神,率先走进雪中。接下来还要去慰问大雪受灾的百姓,安抚人心。 持续的战乱,数场大雪。 清婺镇上的房屋已所剩无几,年轻力壮一些的,或逃家离乡,或入伍从军加入战争。沿路走来,何湿衣只看到一些老弱妇孺。 若是往日,年轻的上校看到衣衫褴褛的小孩,其实通常都是面不改色。也许,将为人父。此番,何湿衣心内突然生出另一种心境。 部队临时搭建的施粥棚前,长长地队伍,从街西头一直延伸过街东头。长长地队伍里不断传出老人的呻吟和小孩的啼哭。 待到何湿衣与吴午近了粥棚,突然,靠近街东头传来喧闹的呼喊声。 两个身穿制服的士兵,正在追逐一个衣衫破旧,身材瘦弱的年轻人。那人头上戴一顶小帽,身上是厚厚的破棉袄,显得很是臃肿。奔跑的速度,自然也快不了。没跑多远,便被追在后面的两个士兵抓住。 那人挣扎间,何湿衣看清脸庞,原来不过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虽满脸污浊,但可以分辨出是个清俊的少年。 “长官,饶命啊!”那少年已跑至了何湿衣近前,一把抓住何湿衣的裤腿。 何湿衣本只是穿着便服,那两名士兵追人心切,并没有分辨这一行人。此时看清,两人俱是吓的面如土色。 “发生了什么事?”何湿衣也当过士兵,军中一些士兵应着战乱,欺压百姓也属常事。何湿衣看少年求助的眼神,心内已大半认定是那两个士兵的过失,言语间不觉严厉了几分。 “我……我们……”两个士兵正是贪图少年身上一块纯金如意锁,才会追赶至此。此番被抓个正着,自然是支支吾吾,不敢详说实情。 “少帅。”突然旁边吴午一声惊呼,朝着何湿衣身边飞身一脚。原本站在何湿衣身边的少年,被踢出去数米。再看何湿衣,早已捂住腹部跌倒在地。 “快来人……”吴午看清何湿衣的处境,一声暴喝,急忙过去相扶。 “封锁消息。”何湿衣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涌上喉头,昏了过去。 夜已深沉,天上的雪又开始簌簌的落下。只要伸出手去裸露在空气外面,便会有冰凉的感觉。小小的雪花,融化在手心,化成小小的一滩水,最后不见。 临时指挥部然里,一片愁云惨淡。 舒沉辛坐在会议桌前思虑良久,终是做出了决定:“即刻启程,赶回锦远。” 少年的一刀并不深,但却刺中要害。何湿衣肾脏被刺穿,人已陷入昏迷,需要即刻动手术。清婺镇的医疗设备与医生根本达不到手术的水平。但此去锦远路途甚远,何湿衣能否坚持住是一个未知。 想是舒沉辛虽已卸职,但众位长官,均知舒沉幸在军中的地位。这样生死攸关的决定由他做出,自然再好不过。各人均是松了一口气,遂领命去办。 何湿衣再醒来,已是身在锦远。 病房里,床头柜子上的兰花开的灿亮。幽幽的暗香,盈满于室。 “少帅,您终于醒了。”吴午看见何湿衣醒来,眼眶竟是止不住的红起来。 “这是……在哪里?”何湿衣看清病房的布置,微微皱眉。 “少帅,您已昏迷了三天,我们这是在锦远。”吴午将病房里的窗帘微微拉开一些,刺眼的光,泻进室内。 “锦远……”何湿衣伸手想要遮住阳光,牵动了伤口。 “医生说,过了这三天的安全期,您醒过来了便没事儿。清婺那里有舒先生坐镇,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岔子,您放心养伤。”吴午看见何湿衣醒来,这连日来的担心都通通得以化解,话变得分外多起来。他端了水杯送至何湿衣床前。 “司令可知道?”何湿衣就着水杯啜了一口热水。 “司令不知,您交代要封锁消息,舒先生也嘱咐我秘密送您北上治疗。” “嗯,你去把医生叫来。”何湿衣略思索了片刻,遂吩咐吴午。 这间圣仁医院的名气虽比不得怀江医院,但医院里的医生,也诊治过一些了不得的人物。自进院来,吴午一贯处事低调,但医生们却早已知熟何湿衣身份。进退起来倒也十分合宜。今次,那主治医生被何湿衣叫进病房,良久不曾出来。出来之后,一脸惶恐不安。 吴午将主治医生拉进走廊的转角处,硬声逼问。 医生无法,只得老实作答:“何湿衣要求尽早出院。” 吴午心头一凉,何湿衣要求尽早出院,他自然了解他的顾虑。但他的身体,怎堪如此奔波。他如此执拗,需得找个人劝一劝才好。 下午何湿衣睡着了,吴午得了空闲,便一刻不停的驱车朝浣园官邸去。 大雪覆山,山路并不好走。车子在山上行驶,两旁是死寂的白,硬冷而淡薄。吴午的车近到浣园官邸,已近傍晚。 想到上一次来,清浅并不允见,将他拒之门外。吴午将汽车早早的熄火,步行一段儿进去官邸。雪暮中的官邸,灯火寂寥,值班室里的守卫,犹坐在火堆旁打着盹儿。 吴午静静穿过铁门,一路无阻的进去官邸。待进了大厅,有守卫认出是他,一阵警觉后,遂松了一口气。 “边少尉呢?”吴午皱眉,边少贤是何湿衣指派负责清浅安全的,这会子,去到哪里了? “边少尉在楼上陪小姐说话。”那守卫是吴午指派给边少贤的人,自然还是听命与吴午。 吴午闻言,眉头紧蹙。已是晚饭的时辰了,那两个人不下楼吃饭,却在干什么? 楼梯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吴午循着楼梯一路上去,两旁皆是噤声而立的守卫。看着那些面目表情的守卫,吴午的心里,没由来的一滞。 严小姐就是这样过了三个月的。 书房那边有光线泻出,走廊上并没有守卫。吴午心中一动,遂悄声踱至书房那边。 渐近书房,隐约的说话声传来。 “不管怎样,饭总是要吃吧!”是边少贤的声音。 长久的静默之后,伴着边少贤的一声叹息:“好,我明日就去替你安排。” “你不骗我。”清浅的声音显得急切,中间夹杂着茶盏碰倒在桌子上的声音。 “快去吃饭……” 吴午听见房内传出脚步声,急忙撤身离开。 刚刚,边少贤虽只说了那样语意不详的一句话,但吴午却觉得异常的不平静。严清浅向齐霍求什么,他心中已然明白。 吴午回到怀江医院时,天已微微见白,从浣园官邸至怀江医院这不算长的一段路,他开车行了一夜。回来医院,何湿衣趟在病床上还未醒来。 吴午又折转回医院外面,替何湿衣买了些清粥和小菜。是依照上一次何湿衣住院,清浅买的那几样买的。 何湿衣醒来看见吴午在病床前侍弄碗筷,并不觉得惊讶:“你昨晚去那里了?” “浣园官邸。”吴午手上微顿,开口道。 “我没什么大碍,你去叨扰她做什么。”何湿衣嘴角微垂。 “我……我。”吴午听何湿衣的语气,心中一酸。昨晚一路回来,他便决定,装作没听见严小姐与边少贤的对话,任严小姐离开。那样不管是对何湿衣还是严小姐,都是一种解脱。但此刻,看见何湿衣的样子,心中不免犹豫起来。 “怎么了?”何湿衣接过吴午递来的碗筷,疑惑的看着吴午。 “没什么,开水没有了我去打水。”吴午顺手拿起一个开水瓶,匆忙便要出去病房。 “她……她可还好?”何湿衣手里端着碗筷,迟疑的问向吴午。 “严小姐……严小姐计划秘密出国去。”吴午本已步出了房门,因为何湿衣这一句,终是没能忍住。 “啪。”碗筷跌落到地上,热粥四溅。 “少帅。”吴午丢下手中的水瓶,疾步去到何湿衣身边。 那清粥是刚刚熬好,从瓷罐里舀出来,滚烫非常。何湿衣的手上溅了清粥,他却好似全无感觉一般,只紧抿着唇看吴午。 “你刚刚所说,可是真的?她身子有孕,多有不便。谁在帮她?”何湿衣的样子,仿若,恨不能将那个相帮与清浅的人,立刻斩杀掉。 “少帅,您若是想将严小姐留在身边,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即使是那个相帮与严小姐的人,也莫可奈何。”吴午一边清理何湿衣身前被子上的热粥,一边出声劝慰。 何湿衣看吴午在清理清粥,粥熬的清淡。汁水香稠,溢满在床被子上。白色的被单沾湿了大片。手背上,皮肤被烫的绯红。何湿衣盯着那被单许久,却好似平复了下来。 “莫要阻挠,你且去查一查。” 吴午震惊的看向何湿衣,不能言语。 边少贤没有想到,秘密筹划清浅离开锦远的事,竟是异常的顺利。他只花了一周的时间,便将一切安排妥当。 第十二章 静世(10) 船票是明天的。 书房里,清浅用热切而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自相识以来,这是清浅从未给过他的眼神。若是在平日,他定会欣喜若狂,但此刻,他只觉得酸涩。 “一定要走?” 清浅接过边少贤的船票小心收藏,轻叹:“再不走,我恐怕是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了。只是你,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台灯莹亮,清浅的侧脸在灯光下,眉目羸弱。 边少贤心下一软:“不要紧,我姐夫与少帅的关系甚好,他应该不会很为难与我。” 两人皆是一夜未睡。待到天微亮,边少贤借说军部人手不够,将官邸里的守卫全数调离了开去。随后,清浅身有不适,要急送去怀江医院。 汽车一路驶出浣园官邸,清浅还有种恍惚在梦的感觉。 司机是边少贤很可信的人,未免节外生枝,汽车会直接将她们送往钦港,路边的风景飞逝疾过。约莫到了中午,离了锦远的地界,清浅的心才稍微平定下来。 她们早到,船票是下午四点的。清浅与小西却并不曾下车,直到了陆续有人登船,清浅才嘱咐小西下车登船。 她万怕再有枝节,一刻不停的朝着轮船上去。 但到底不能遂愿。 敞阔的码头上,一边是人山人海,一边是肃严卫戎队。何湿衣一身戎装,站在卫戎队筑成的安全区域之中。 清浅站在舷梯上的脚,似有千斤重。她之前的乘客已经登船,她之后的乘客被屏退回岸上。码头上一片寂静,人人的眼光都向她看来。只余了她一人,独自立于这长长的舷梯上。 何湿衣只是远远的含笑望着她,不阻拦,不离开。 清浅身子微颤,双手紧握成拳。过了良久,毅然迈开步伐朝着船上去。她有想过,如果她迈步继续前行,随之而来的,会不会是夺命的枪击。 随着清浅迈步离开,何湿衣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待到清浅完全的登船,预料的枪声并没有响起。乘客又开始陆续有序的登船。清浅站在甲板上,静默的注视着岸上的何湿衣。 惊慌,恐惧,坦然,续之而来的心伤。直到看着船上的舷船梯被撤掉,船锚被拉起,船缓缓驶来岸边,清浅好似渐渐明白何湿衣的用意。 他不是为了来阻拦她而来,而是为送别她而来。 莫名的无力感翻涌袭来。是什么沾湿了面颊,却只能看着岸上,那身戎装渐渐模糊。 看着船缓缓驶离港口,何湿衣的身体再不能支持,一口鲜血喷在襟上。 “清浅,原谅我终是再诓了你一次。不日后,再见。” 三年后,英国伦敦。 尽管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一年之久,清浅还是不能适应这个城市,常年雾气弥漫的天气。开始的时候,会觉得是一种朦胧之美。日久了,便失却了那种美感。 墙上的时钟响起,清浅搭了毛毯,踱步到窗前。果然看到一对男女,朝着宅子里来。 是戚凉芷与莫蔚白。 清浅伸出手去,朝着楼外的两人打招呼。戚凉芷抬头正好看见,一脸焦急的吩咐清浅赶快离开窗前。清浅微笑应允。 三年前,清浅刚至伦敦,对一切都不熟悉,幸亏有这两个人的照顾。 戚凉芷已经顺利考上大学进修,莫蔚白则是打进了华人在伦敦的圈子,渐渐做一些小生意。他家世代经商,他从小耳濡目染,张弛起来也颇为顺手。几桩生意下来,收获颇丰。这两个人,也算是在伦敦便慢慢安定了下来。这个月的月底,便是她们结婚的日子。 她们说婚后,便要搬出去住。 这栋小别墅是父亲早先在伦敦置办好了的。她记得父亲曾说过,自己半句洋文都不会,怕陪着来了这边,拖累她。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拖累了父亲。 三年前,在筹划出国前,她便暗中写信给了戚凉芷。船至英国港口,便被这两人接来了这里。因为怀着身孕,在海上的一段日子是颇为辛苦的,到了这里便大病了一场。但好歹是保住了孩子,待病好后,生完孩子,戚凉芷将严业正写给清浅的一封信交予了清浅,清浅的情绪才渐好一些。 “吾儿清, 若见此信,度儿已至异国。为父生死,不予深究。为父之生死,乃系权斗之争所致,无关旁人。 清可忆幼年随父远行,于华德船行所遇之从军少年。此少年乃何湿衣也。父当年实乃受人之命,取其性命。后诸番因由并未形成。 此番再见此人,为父心有所惧,乃怕伤及吾儿。 数日旁观,为父以为,何湿衣乃儿可信之人。望儿切莫因为父,左右儿之所虑。 父严业正亲笔 清浅读完信,慌忙去问戚凉芷。然来早在她们二人抵达德国后的一个月之后,父亲的信件也抵达了。这一切,早已在父亲的预料之中。 清浅读完信之后,心里也渐渐得以平复下来。 之后的三年,身子一直不见好,便留在家中照顾望锦。一晃,望锦今年已经两岁多了。 清浅走至楼梯近旁,伴着”砰砰”皮靴与木质楼梯碰撞声,戚凉芷的声音也紧随而来:“严清浅,身子才刚刚好,叫你不要吹风,怎么总也不听……。” “我的戚大妈妈,我知道错了。”清浅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浅笑的对着戚凉芷。在国外这几年的历练,戚凉芷愈来可见开朗爽利的一面。 “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爱惜自己。让望锦怎么看你这个当娘的?……” “锦儿又被你们丢给杰西了吧!”清浅最怕戚凉芷的碎念,看见望锦并没有随他们一同回来。料想,必是被杰西留了下来。杰西是清浅在这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外国人。他是凉芷在学校里的同学,为人热情,非常喜欢小孩子。 “嗯。”戚凉芷的脸上有些微的不自在。 “怎么了?”清浅看戚凉芷的脸色,微微愣住。 “小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清浅也是明白人,我们何必扯谎。”旁边一直静默的莫蔚白突然发声,神情甚至显出了几分激动:“何司令过来了。” 莫蔚白的这一句,令清浅的脸色顿时刷白。 他口中的‘何司令’清浅自然知道知晓是谁。早在半年前,骆荣凯病重卸职,何湿衣继承了锦远总司令之职。 “锦……锦儿被他带走了?”清浅急声询问。 “清浅……对不起。不过,他答应了半个时辰之后,必会将锦儿送回来。”戚凉芷急忙忙的解释道。 “他们在那里?”清浅心里异常的慌乱,只想赶快看到锦儿。 “他们应该在前面的庄园里,我带你去。”戚凉芷看到清浅的样子,心里怀歉,说这话便要领着清浅下楼去。 “小芷。”莫蔚白一个斥责的声音传来。 戚凉芷那里理会,一个眼神狠狠的瞪了回去。已经拉着清浅准备下楼。 “你们……何司令如若是真要带走锦儿,你们能拦得住吗?”莫蔚白微叹:“清浅,小芷不了解何司令,难道连你都不懂他吗?” 清浅踏在楼梯上的脚步,慢慢停顿了下来。是啊!那个人,如果真是打算带走锦儿,必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清浅顿了一会儿,安抚的拍拍戚凉芷的手臂。转身,又折返回楼上。 “莫大哥,谢谢你。” 窗外,远山近树笼罩在这一片迷茫的雾气中。清浅久久的坐在窗前,仿佛置身于锦远邵弥山上的别墅。记得那年自己得罪了漕帮,手腕受伤。父亲安排了她在邵弥山上静养休息。尽管天气多雨,父亲还是会时不时的上山来探望她。有好几次她坐在窗前,便看到了父亲自雾气弥漫中而来的身影。 现在,她坐在这里,静看着窗外。仿佛,又会到了那个等父亲前来的旧时光。 时间一点点儿的流逝,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摇摆缓行。雾气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缓缓而来。锦儿被何湿衣背在肩头,手舞足蹈。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何湿衣的神情。他穿一身西装,三年不见,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何湿衣将望锦交予早已等在门外的戚凉芷,一抬头,正好对上清浅的目光。 飘窗是茜色的薄纱蕾丝。轻而深的颜色,用手一绺,会泛起淡淡的糙感。 “你把锦儿照顾的很好。”自从进入房间,何湿衣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清浅。 “你来干什么?”当声音发出,连清浅都诧异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平静。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绝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何湿衣始终站在门边的位置,不曾进去房间,或许是不敢。 听着何湿衣这样的言语。清浅的心,仿若轻松了,却好似又酸涩起来。 “我这次是出国考察,明天就要回国……我们好好说会儿话。”何湿衣的声音微哑。 “你想说什么。”清浅捏着蕾丝的手紧了紧,终是转过身来看向何湿衣。 “说什么都好……”清浅这样的姿态,何湿衣变得无措起来。如果她歇斯底里,或是强硬几分,他都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却没想到她是这样坦然的姿态。仿若,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都经岁月流逝,了无痕迹。 “我已经不恨你了。”清浅抿了抿发干的唇,她说的是实话。自看了父亲留下的书信,她对何湿衣的怨恨一天天的淡下来。 “你……”何湿衣脸色发白,不恨?不爱了,也便无恨。是这样子的吗? “我明白了。明年,我再来。”清浅看何湿衣突变的脸色,心中一震,明白他必是误会了,正待开口解释些什么,何湿衣的声音再次传来。 “国外比不得锦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去,免得召你眼烦。”何湿衣自嘲的笑笑,旋即步出房间,轻轻的扣上门扉。 清浅顿觉的身子僵冷,愣愣的站在窗前,只能是注视着缓缓关合上的门扉,却做不了什么事。 过不一会儿,清浅转头看窗外,何湿衣的身影清晰可见。朝着她微笑招手,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 来的这样突然,去的也是这样猝急。 清浅静静地独坐在窗前,戚凉芷陪着望锦玩耍。 “咦,这是什么?”戚凉芷从望锦的小书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来。 “是妈妈,妈妈。”小望锦奶声奶气的,边说着边从呆愣住的戚凉芷手中拿过照片。一摇一摆的走到清浅的近前,将照片递予清浅看。 微泛黄的照片上,三年前的清浅立于师大正门前。照片的小偏角上,一抹戎装的身影,隐隐可见轮廓。清浅知道,那个人是谁。簌簌的眼泪不知觉的,纷扬滴落到了照片上。 旁边的小望锦不明所以,焦急的喊着“妈妈,妈妈。”清浅的脑中,反复的响起,那个人临走之时说的话:“明年,我再来。” 明年,还要等多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