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策:王的烙印》 1、引子 红烛高照,铜鼎里散发出甜靡的香气,金冠束发的男子,带着三分醉意的踉跄,走到床榻边,扶起昏睡中的少女。 两个梳着高髻的婢女,悄无声息地解开帐钩,然后躬身退下。 影影绰绰的光亮下,他的美貌风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盛一筹。斜飞入鬓的眉眼,被灯影勾勒出狭长的尾翼,满满的欢喜和期待,快要流淌出来。翡翠串成的腰带,玛瑙点缀的衣襟,都成了他俊逸风姿下微不足道的陪衬。 “墨谣,”男子刻意不去注意少女脸上的淡漠神情,在她身边坐下来,温柔地把她靠在自己胸前,“你终于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他最不喜欢繁复贵重的饰物,尤其不喜欢金饰,可是今天,他专门选了雕琢精美的金冠,就因为府邸里的寺人,讨好地说了一句恭维话:"情比金坚"。 可惜,这样一副美好的皮囊,在那少女眼里,分明已经幻化成最可怕的地狱修罗。白玉一样修长整洁的手指,染满血腥。 正是这张如玉初琢的脸,戴上玄鸟面具,就成了杀戮的象征,十万黑衣军,攻破了楚国都城,焚毁宫殿的烈火,足足燃烧了五日五夜。 正是这对薄如刀削的嘴唇,亲口下令,坑杀六万降卒,只留下遍地孤儿寡母,让楚国从此再无可能问鼎中原。 墨谣嫌恶地转过头去,闭上了双眼,心中针刺一样隐隐作痛。楚国不是她的故土,列国纷争原本跟她毫无关系。但那是公子的故土啊,是公子耗尽毕生心血守护的故土…… 她冷笑一声,声音虚弱却刻薄:“你忘了?我已经嫁过人了。是你记性太差,还是这里的风俗如此,专门喜欢别人用剩下的?” 男子的手轻轻顿了顿,拿起旁边的吉服,一件件给她穿好,声音越发和煦:“墨谣,我一直想亲手给你穿上嫁衣,已经想了好多年,想得我以为自己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还好,苍天怜我……” 满室血一样的红色,映得她的脸越发苍白。他揉了一点胭脂在她脸颊上,又挑了一点殷红的口脂,涂抹在她唇上。 他不知道口脂要用水化开,抹了几次都抹不匀。他急躁起来,俯下身子,伸出舌尖在她唇上轻轻地舔了一圈,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看:“好了,墨谣,你真好看。你现在的样子,跟我过去这些年的梦境,一模一样。”因为多年梦成真,他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有些分不清是情欲还是渴望。 熏香里的药剂已经产生了效果,墨谣身上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她只能恨恨地瞪着双眼,像要在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 男子拿起桃木梳,帮她把头发一点点理顺,比量了几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梳成发髻。他笑一笑:“先这样吧,礼成之后,等我学会了绾发,天天都可以帮你梳头。” “反正是你的阶下囚,梳不梳头,有什么分别?”因为涂抹了口脂而显得红润的嘴唇里,吐出恶毒的话语,“你从来都是这么对待俘虏的么?你不如干脆把我挂到城楼上去,披头散发,效果更好。” “你不用这么糟蹋自己,更别妄想激怒我。”男子竟然笑了,俊美的脸上,笼上一层邪气,“从现在起,到婚礼完成,要是你让我不痛快,我就把从楚国俘虏的三千名贵族,都送去做‘逍遥奴’。” 那是对待战俘最残酷的手段,剥去面皮,再趁着伤口没愈合时,涂上油彩,形成花纹图样。三千人里,能有十人活命,就已经算是万幸了。活下来的人,噩梦才刚刚开始,他们要被送去排演歌舞,从此终身沦为别人的玩物。 “你敢?!”墨谣的胸口,因急怒而起伏不停。 “我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杀光所有楚国人,看谁还能找我报仇?”他从不是什么圣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墨谣紧抿着唇,不再说话,像个不会动的人偶一样,任由他摆弄,脸上恢复成一片死寂,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厌恶。她连多余的表情,都不屑给他。 那种漠视,终于刺痛了男子的眼:“你看着我!你再怎么自欺欺人,你的公子也死了。你再怎么做梦,他也死了,永远活不过来了!他不肯给你的婚礼,我可以给你。只要你开口,我连心都可以掏出来给你!” 墨谣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留着你那颗肮脏龌龊的心吧,我嫌恶心!” “为什么?墨谣!”温润冷静的伪装,被绝望情绪撕扯得粉碎,“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他是山间明月、滔滔江河一样的男人,连我都要一辈子仰望他。”墨谣的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柔情,接着变成更加强烈的鄙夷讥讽,“你何德何能,竟敢跟他相比?!” 何德何能……绝望与愤怒,击碎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你的公子,不是最擅长教导女人么?我倒要看看,他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他伸出手去,把刚刚替她穿好的嫁衣,猛地扯开。 “你发什么疯?”恐惧抓紧了墨谣的心,眼前熟悉的面容,变得越发狰狞可怕。沉甸甸的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尽力气向后躲闪,却不能移动分毫。 “难道你的公子没告诉过你?这个时候,越挣扎,就越能激起男人的兴趣。”男子压住墨谣,急促的吻,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胸前,“还是,你根本就是在取悦我?”滚烫灼热的嘴唇,炙烤着墨谣的身体。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闪电“嘶啦”一下扯开半边天幕,映得房间里,一片惊心动魄的惨白。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极了战场上密集的马蹄声。 墨谣终于放弃了无用的挣扎,仰头看着幔帐顶端的花纹。咸咸的两行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一直流进乌黑的发间。公子,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为什么不救我?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固执地寻找宣泄的出口,丢开衣衫,带着肆虐的力道,硬生生闯进她的身体。 “墨谣!墨谣……”他迷乱地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手指从光滑的发丝,移动到柔软的胸前,如失控的野兽一般,纵情肆虐地宣示着占有。 战火、烽烟、生离、死别……都不如怀里温热娇软的躯体,来得真切。 一股腥热血气,从她双腿间滑落。墨谣痛得弓起身子,指甲都抠进肉里,却依然咬着嘴唇不肯吭一声。 像一泼冷水兜头浇下,他的执着狂热,霎时熄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在那么多错误之后,再一次伤害了她。 “墨谣,你……我不知道……”他飞快地扯过被子,裹着她瘦小的身子。 “滚!”她不住地发抖。 “墨谣,原谅我,我要娶你,是想对你好的。”他的声音,像低低的哀求。 “滚出去!”她脸上的痛恨憎恶,几乎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慢慢松开手,脸色变得忽青忽白。过去这些年的追逐等待,换来的是两人越隔越远。那双他日思夜想的明亮眼睛,此刻如不见底的幽暗深潭,空洞无神地大睁着,漆黑瞳仁一动不动。 他忽然大笑起来,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进雨里。他在大雨里仰起头,水流顺着他脸侧的曲线,蜿蜒而下。 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要纠正那么多错误,究竟该从哪里开始? 是让第一句并非恶意的谎话,不要说出口?是让落日城头纵马一箭,不要离弦而出?是让解释和哀求,不要因为可笑的自尊而止步?…… 还是,让茫茫人海中的第一次四目交接,根本就不要发生…… 2、荒野刺杀 夜如泼墨,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山间地势,汇聚成小股溪流,蜿蜒而下。水流表面,泛起一层腥红血色。 一名锦衣贵族少年,身后就是断崖,已经退无可退。一柄黑色重剑,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剑尖已经划开肌肤,触感冰凉而清晰。持剑的手臂只要再往前送一寸,立刻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本能的恐惧和紧张,让少年的双手微微发抖。一双眼睛里,却流露出小兽一样的戒备和求生意志。锦袍上沾满了泥土血迹,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脸上的表情,生冷僵硬,显然是第一次易容,还不习惯牵动肌肉来控制脸上的胶泥。 握剑的灰衣蒙面剑客,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胸前正汩汩流出鲜血,需要靠在一棵高大松树上,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 两人脚下,横七竖八躺倒着许多尸体。少年已经记不清,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刺客。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逃,逃,逃……逃到哪里,都是遍地鲜血的搏杀。 四十名忠心的金鹰卫死了,三名万里挑一的影卫死了,就连从小教导自己剑术的师父,也在重创了最后一名刺客后,倒在血泊中……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灰衣剑客并不知道这男孩子的身份,只知道那些下属,称呼他“小公子”。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孩子,远比他想象的顽强,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然后赶在血流干之前,回去复命。 死一样的沉寂里,忽然响起一声猫头鹰似的怪笑。对峙中的两人同时转头,那邪门的笑声,好像是从脚底下传来的。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一张干枯惨淡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嘴角还带着刚刚干涸不久的血迹。 即使那名灰衣剑客经历过无数杀戮,也免不了惊得面无血色,这张脸的主人,正是他的同伴,混战中被人一剑穿胸,早已经死了。 那一剑,灰衣剑客原本看到了,有机会帮他挡开。可是电光火石间,也许是想到了初学剑术时,没少受他的欺负,灰衣剑客鬼使神差地后退了一步,眼看着那一剑刺入血肉、正中同伴的心口。 “我不该死,我不甘心……”破锣一样粗哑的嗓音,含含糊糊地从流着血的胸腔里传出来。 灰衣剑客的腿,不受控制地抖起来。这分明正是那具身体本来的声音!一道闪电在头顶炸开,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诡异。他想说话,却打着颤开不了口。不经意间,手里的剑锋,已经移开了一寸,不再紧贴着小公子的咽喉。 小公子同样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刀口舔血的刺客,位高权重的贵胄,原本就比普通人更敬畏怪力乱神。持剑对峙的两人,刚好分别拥有这两种身份。 壮硕的身躯慢慢转过去,面对着灰衣剑客:“我当你是兄弟,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小公子睁大眼睛看着,那身躯背后,竟然躲着一个女孩子。一件过于宽大的袍子,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一头长发乱蓬蓬地散落在肩上,脸上满是泥污,连五官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双大眼睛,黑幽幽的,像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如果不是之前见过她,真要以为是个山精水怪变化成的妖女。 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时刻,小公子对上这双眼睛,竟然呼吸一滞,心里想着,难怪大雨天没有星星,满天星光,都已经落进这双眼睛里了。 小丫头嘴唇一张一合,那惟妙惟肖的破锣嗓子,原来是她模仿出来的。她转过头,对着小公子轻快地眨眨眼睛,忽然高声叫道:“刺他!现在!” 小公子一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之前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压迫感不见了。他反手抽出自己的短剑,劈头向灰衣剑客刺去。 灰衣剑客听到那一声喊叫,也发现情形不对,受过训练的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手里的重剑,带着呼啸的凌厉风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劈去。等他注意到侧面寒光闪动,一切已经太迟,重剑体积巨大,重量也大得惊人,他此刻身负重伤,根本没有能力,让已经出手的重剑在半空里转个弯。 “噗!” “噗!” 两声闷响同时发出,重剑砍上同伴尸体的同时,小公子的短剑,也准确地割开了对手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灰衣剑客到死也没想明白,同伴究竟死了没有。这笔糊涂账,只能到奈何桥上慢慢算了。 小女孩向后跳开,原本被她推在身前的尸体,软软地倒下去。四周只剩下大雨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小女孩才拍着胸口,试探着问:“死透了吧?”一边说,一边把眼睛不住地往灰衣剑客身上瞟,脚下却磨磨蹭蹭不愿动弹。 小公子瞟了她一眼,还以为她有多大胆,看样子也害怕得很。 小女孩明显地松了口气,走上前用脚踢了踢灰衣剑客,确定他已经死了,才发狠似的踢了几脚,说:“坏人,坏人!还想杀我?哼!我命长着呢!”她额头上有一处伤口还在流血,衣袖也扯碎了,要不是躲在尸体下面,说不定早就被杀了,也难怪她要发脾气。 发泄过后,小女孩把手伸进灰衣剑客的衣裳,摸了一圈:“原来也是个穷光蛋,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有,竟然还那么卖命。咦?有肉干!”她摸出一个褐色布包,拿了一条肉干大嚼特嚼:“还是鹿肉呢……” 自己先吃了个饱,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小女孩不清不愿地拿出几根肉干——觉得拿多了,又放回去几根——递到小公子面前。 小公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东西?更何况还是从死人身上掏出来的。他嫌恶地转过脸,不屑一顾。 小女孩嘻嘻一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从这里到有人住的地方,要走两三天。你今天不肯吃,明天肯吃的时候,可就不一定还有了哦!” 马匹都在混战中跑丢了,他也知道小女孩的话不是吓唬人——照她现在的速度,一包肉干根本支撑不到天亮,就全吃完了。可是身份让他拉不下脸,刚才已经表示了不吃,现在哪好意思又改口?他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小心噎死!” 不知道是天真不解事,还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女孩只是冲他一笑,把余下的肉干放进衣袖里。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我叫小谣,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一路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小公子却只是埋着头走路,根本不想理她。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小女孩又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哎,真小气,连个名字也不告诉,怕我去找你要账不成?放心,我虽然救了你的命,也绝不会赖上你的……” 小公子走得慢,她就松口气,小公子走得快,她就跌跌撞撞加紧步伐,始终跟在他身后两步远。有好几次,小公子真想甩掉这个聒噪的小尾巴,可是不管他走多快,小女孩都咬紧牙跟着。 这个女孩子,是进山前,侍卫从市集上领回来的,据说只用了三个面饼,就骗过来了。虽然没有明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找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子,万不得已的时候,让她顶替小公子送命。用一条贱命,换回高贵的血脉活着。 “你们也真是的,就算是找个使唤丫头,只给三个面饼,也太小气了,要不是我饿了好几天……啊哟!”小女孩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一处水坑里。 小公子正要回头拉她一把,小女孩已经自己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渍,照旧笑嘻嘻地:“没事没事,跌了一跤而已,幸亏下雨积了水,要不然这下非断胳膊断腿不可。” 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小公子停下脚步,回身一把按住她,不由分说背在自己背上。向来都是别人服侍他,他还从没背过别人。 衣裳早已经在大雨里湿透,小公子隐约感觉到,背上触到两团小小的柔软。他从小被严格管教,在这个年纪仍然未经人事,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少女特征。一片冰凉湿滑里的接触里,夹杂着一缕缕少女的温暖。 雨越下越大,小公子的身体,却奇异的燥热起来,脑海里遏制不住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在这见鬼的荒郊野地,而是在熏着甜香的芙蓉帐里…… 小女孩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妥,扣在他腰间的双脚,随着步伐一荡一荡。见他闷着头不说话,以为他背着自己觉得吃了大亏,低头凑到他耳边,吹着气说:“喂,小气鬼,想什么呢?” 明明没有什么,小公子却像心思被人戳破一样,脚底打滑,耳朵尖上一阵阵发烫。 小女孩看见他的狼狈样子,只当他也走不惯泥泞山路,格格唧唧地笑起来,把头贴在他背上,低声哼唱起歌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从小四处游荡,专会模仿别人的语调声音,此刻轻声哼唱,才用回自己本来的嗓音。那声音不像寻常女孩子那么尖细,有点沙哑低沉,却像丝绸一样顺滑。一首热烈情歌,被她哼唱得像小孩子的歌谣一样, 歌声忽然停止,阵阵雨声里,掺进撒豆子一样的啪啪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变成闷雷一样的响声。 小公子脸色巨变,那不是闷雷,更不是豆子,是急促的马蹄声,少说也有十几人。 增援的刺客,难道这么快就追上来了?他身边已经一个护卫都没有,如何抵挡得了十几名剑术高手? 小公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个人,就这么急着赶尽杀绝?他把小女孩从背上放下来,用衣襟擦了一把剑身上的污泥,挑起剑尖随便指了一处树丛,说:“你,躲那里。” 3、紫衣卿主 “我?躲起来?”小女孩笑着用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尖,“才用不着呢!我跑就行了。” 小公子沉默不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马蹄声已经近在耳边。小公子横了她一眼,这才说:“人跑不过马。” 小女孩嘻地又笑了一声:“谁说我要跑过他们?我跑过你就行了。”她伸出手遥遥一指:“只有贵命的人,才值得这么多人来抓。我啊,扔在野草堆里,就看不见了,才不怕呢!” 她收回手指,在小公子胸口轻轻一点:“你要小心啦!” 马蹄声已经不到十步远,大雨遮挡了视线,马背上的人影仍然模糊不清。 小公子不再多说,从袖口扯下缎带,把剑柄跟右手绑在一起。他用牙咬住缎带一端,用左手扯住另外一端,用力一拉,反复拉扯几次,确认短剑不会轻易脱手而出。做完这些,他挺直脊背,斜向前跨了一步,缓缓把剑横在身前,女孩瘦小的身影,被他遮在身后。 天要灭我,我偏要逆这天意! 马背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将一支白羽长箭搭在弦上,拉满了弓弦。 小公子屏住呼吸,凝神等待箭簇射出时,那个最佳的出手时机。 快马转了一个弯,绕过连片的松树,直接出现在眼前。两方视线相对,弓弦发出一声爆裂似的声响,白羽箭离弦激射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来得飞快。 一道闪电撕裂天幕,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炸雷声响。在这短暂光亮中,所有人的脸孔都清晰闪现。马背上的人脸上一紧,脱口低呼:“小公子!” 箭已离弦,小公子对那一声叫喊充耳不闻,双眼紧盯着反光的箭尖,等它扑到面前时,飞快地抬手格挡。白羽箭力道极大,在短剑上撞了一下,改变了方向,斜斜插进一边的树干里,震得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马背上的人跳下来,带着忐忑神情,上上下下看了几圈,这才松了口气,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幸得小公子无恙!” 小公子左手半背在身后,向来人轻点了下头。 孟双河在约定地点等了一天一夜,没有见到自己人出现,便当机立断,沿途赶来相迎。此刻见到小公子安然无恙,心头如释重负,立刻挑了一匹最好的马,客客气气地请小公子上马:“其他各国,都不敢收留小公子,只能委屈小公子,先到秦国躲一躲了。” 一直站着没动的墨谣,看他们主仆相认,几个大男人恨不得要抹几把眼泪,悄悄转身就要开溜。孟双河凌厉眼神在她身上一扫,心里已经动了杀意。小公子九死一生,如果被这小丫头泄露了行踪,岂不是前功尽弃? 小公子将孟双河的眼神,一点不落地收在眼底,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让她走。”孟双河当面不敢违逆小公子的意思,阴郁的双眼,已经泄漏了他的心思。 他向孟双河要了一个银锭,放进墨谣手里,张开手臂,把墨谣搂在怀里,轻轻抱了一下。墨谣只觉得背上一凉,似乎被贴上了什么东西,没容她有机会开口发问,小公子已经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嘴唇贴在她耳边说:“快走!” 跟孟双河一起来的人,也翻身上马,准备原路返回。孟双河落在最后,打马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一勒马缰,抓起马鞍边的弓箭,抬手向越走越远的墨谣射去。 孟双河箭术过人,从来没有失手过。墨谣听到身后的呜呜风声,不敢回头看,只能加快步子,向不远处一棵大树奋力跑去。可是箭簇的速度远比她想象的快,指尖刚够到树干,后背上就狠狠挨了一下,墨谣喉咙里一阵腥甜,人就被黑暗包裹。 亲眼看着墨谣缓缓滑倒,孟双河才收起弓箭,打马追上其他人。他对自己的箭术有足够的信心,那一箭的方位和力道,足以确保那小丫头活不过今晚。 小公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大雨中,只有一棵棵干枯的树木,像高举双臂的人一样,无声站立。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其余的,就要看那小丫头的命了。如果你还能活着,日后总有机会再见。如果我还能活着,我再不会允许命运被别人操纵! …… 墨谣醒来时,只觉得又干又渴,喉咙里像有火在烧,后背上也火烧火燎的疼。难道是肉干吃太多,自己也要被人当肉干烤了? 天已经大亮,太阳烤干了湿衣裳,硬板板的,更加难受。她艰难地坐起来一点,一个银锭从她身上掉下来,骨碌碌滚到地上。 墨谣忍着背上剧痛,一点点挪动过去,把银锭抓在手里。“呵,还真是个小气鬼,一个银锭,又把我打发了,不过总比三个面饼多点儿……”到什么时候,她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抬手把银锭放进袖子里。 她应该赶快找间医馆,用那个银锭治伤救命。可是,她昨天说的话虽然夸大了那么一点点,走到最近的村庄,也要大半天,她现在动动手指都困难,哪还能自己去找医馆。 她也可以挖点能止血的野草,慢慢养好。贱命有贱命的好处,没那么容易死。不过,那个伤口的位置,在背心正中间,无论那只手,都够不着它。 哎……墨谣叹口气,两条路都不太现实…… 她靠在树后,看着一辆马车停在树林中间的空地上,两匹毛色纯白的骏马,简直像两个骄傲的少年一样,挺直脖子、一动不动地站着。马鬃油亮顺滑……墨谣摸摸自己的头发,不得不接受现实,她那一头野草窝,还不如人家的马鬃看着顺眼。 一个妙龄少女,在车前放好踏脚凳,然后一点点卷起车帘,向车厢内恭敬地低下头,平伸出自己的双手。 车厢里先露出一段紫色的衣袖,靠近袖口的地方,用月白缎子,滚了一道边。接着,整个紫袍身影,在眼前豁然清晰。那颜色分明一点也不相似,墨谣却无端想起坐在别人家屋顶,看圆月初升、跃出云层时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个紫衣身影,就像天地万物的精髓一样,他要隐藏时,就无声无形,他要释放时,就光耀万里。 妙龄少女伸出手去,托住他的手臂。紫衣身影刚跨出一步,就用袖口遮住半张脸,剧烈咳嗽起来。 “卿主,外面太冷,请带上暖炉吧。” 紫衣男子止住咳嗽,只向她一扬手,表示了拒绝的意味。妙龄少女虽然担心,也不敢再多说话。 墨谣这时才注意到,那紫衣男子清俊的脸上,病容倦倦。只不过,他冷静、不容置疑的气度,盖过了这分病容,让人第一眼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悄悄转头,另外一侧,两个穿着低级武将服饰的男人,早已经恭敬等候在一旁。他们身后,用绳索拴着二十几个半大孩子。武将一见到紫衣男子,就立刻单膝跪地,双眼只敢看向他衣袍下露出的靴尖。 “卿主,这些都是从鲁国战俘里挑出来的,据说模样、出身、体格,都是极好的。”妙龄少女跟在他身后,一边替他披上狐裘披风,一边转述武将的话。 紫衣男子的眼神,从这些孩子身上,一个个地扫过去。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叫人藏不住心事。有胆小的孩子,不敢跟他对视,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向后躲避。也有胆大聪明些的,故意仰起头,盯着他看,想让他挑中自己。 原来是在挑奴隶,墨谣撇撇嘴,还以为要做什么有意思的事。在市集上,什么样的奴隶都有,绑在高台上供买主挑选,还有从不知什么地方抓来的、全身黑得像炭的奴隶呢,那才叫有意思。 她没心情多想,老天现在给了她第三条路,她要是放着不走,都对不起自己这个发型。她咬一咬牙,在树林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向那辆华贵得不像话的马车靠近。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先藏在车厢里,等那紫衣男子上了车,再想办法制住他,让他带自己去最近的小城。那男子是个病秧子,体力应该不怎么样,看他身份高贵的气势,外面的人,应该也不敢随意窥视车厢内的动静。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紫衣男子,和那一群孩子身上。墨谣挑了一根稍硬的草茎,从侧面沿着车轮爬上去。那青铜打制的车轮,一个就有她胸口那么高,爬上去很费了一番力气。 她把草茎一头插进车窗缝隙,手指缠绕一圈,向外一拉,车窗就打开了。她忍着背上的痛感,蹑手蹑脚爬进车厢……好了,没人发现…… 墨谣松了口气,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半是因为紧张惊吓,半是因为疼痛难忍。手往下一垂,压到一根毛茸茸的东西。 一根?毛茸茸?…… 她转过脸,顺着手掌的方向看去,黄底儿带着黑斑点,顺着它又粗又长的走向看去,同样的花纹,分布在圆滚滚的形状上,这是……老虎屁股?! 见过坑人的,没见过这么坑人的,感情那妙龄少女口中的暖炉,说的是一只活老虎?! 墨谣经常在荒野露宿,最怕这样的猛兽。那只老虎大概发现了,有人竟然敢动它尊贵的屁股,两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尾巴一竖,向着墨谣的方向扫过来。 “啊——”一声惨叫从车厢里传出来,惊飞了方圆数百里的山鸟。 包括紫衣男子在内的人,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抖动不止的车厢。 4、倾盖如故 如果墨谣知道紫衣男子是谁,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可惜老天不卖后悔药,墨谣连滚带爬从车厢里翻出来,进去时花了有煮水冲茶那么长时间,出来时只花了“咕噜”一口喝干茶水那么短的时间。后背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蛰得伤口又疼又痒。 那只老虎长啸一声,在车辕上威武地亮了个相,扬起前爪,向墨谣猛扑过来。墨谣脚底一软,样子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热乎乎的爪子已经搭在她肩头,两匹马淡定地甩着尾巴,眼含同情。墨谣干脆闭上双眼,蜷缩成一团装尸体,暗暗祈求这只老虎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不爱吃不新鲜的肉食…… 预想中的撕咬没有发生,一条湿答答的舌头,在墨谣脸上舔了几下,把她满脸污泥舔了个干干净净。墨谣把左眼欠开一条缝,那只刚刚成年的老虎,正像小猫一样趴在她身上,粗大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十分欢畅。 “呼……”墨谣长出一口气,对着老虎说,“是因为我闻着特别好吃,舍不得一口吃完么?” 一直跟在紫衣男子身后的妙龄少女,听见这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 墨谣顾不上伤口疼,一骨碌爬起来,果不其然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不速之客。那两名武将,恨不得用眼风化成刀,直接在她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他们早已经提前清理了周围山林,这个野丫头,是从哪冒出来的? 墨谣从小在外流浪厮混,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见缝插针,她眼睛转了几转,对着妙龄少女低头拜下去:“姐姐救我……” 妙龄少女比她年纪大些,这句话本身,挑不出什么错来。可妙就妙在,看那妙龄少女的样子,分明是贴身服侍紫衣男子的,府邸里有其他的使唤丫头,也该称呼她一声“姐姐”。同是“姐姐”,意思完全不同。 两个武将对视一眼,果然露出一个“懂了”的表情,既然是紫衣男子带来的人,他们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卿主,如果这些人还是不满意,那我们再慢慢挑选,不过……”一名武将揣摩着紫衣男子的心思,小心地说,“鲁国的少年男女,已经是各国中最出挑的了,其他……” 紫衣男子一言不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慢慢走回车上,扶着车壁又是一阵咳嗽。 “再去找就是了,何必多话?”妙龄少女瞪了他们一眼,赶紧跟上去,顺便拎起地上还在撒娇的老虎。 马车刚走出几步,紫色衣袖又从车窗里伸出来,驾车人一拉马缰,两匹训练有素的骏马,同时停住脚步。 “她不是我带来的人。”车厢里传出低低的声音,一根手指,正指向墨谣。 一句话就改判了墨谣的生死,武将心领神会,一把抓起墨谣,就要把她跟那些俘虏来的奴隶栓在一起。墨谣本来布满污泥的一张脸,被那大猫一样的老虎,舔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来。武将略一愣神,把她推进女奴那一边。 绳索刚套在脖子上,墨谣就往旁边一挣:“我不要做女奴。” 武将看她还敢反抗,火气腾一下涌上来:“这可由不得你!”他们负责这一带的巡防,原本就有权把流民充作奴隶。 “不,我不做女奴。”墨谣把头一偏,不肯乖乖就范,“你要抓我,就干脆把我跟他们放在一起。”她抬手往另外一群衣衫破烂的奴隶身上一指。 武将一愣,连往她身上套绳索都忘记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他原本看墨谣长得清秀,再大点会有几分风韵,把她跟挑选出来的女奴放在一起。另外那堆破衣烂衫、有男有女的奴隶,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墨谣清楚知道,那群挑选出来的女孩子,眼下不用做粗活,甚至还可能吃佳肴、穿绫罗。可那只是眼下,等到她们长大了,年纪和身体都成熟了,就要被送到专门取悦男人的地方去。她此时还小,不大知道取悦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绝对不是好事情,连那些夜晚聚在一起分吃偷来东西的乞丐,都看不起她们。 “我要跟他们一起,我可以做苦役。”墨谣明知道跑不掉,也不再跑了,话说清楚以后,她就伸出双手,等着被人捆住带走。 武将正要动手,刚才那个妙龄少女又折回来,好奇地看了她几眼,才开口问:“卿主问你,知不知道那些女奴,是要送去挽月馆的?你为什么不肯去?” 墨谣略微想了想,回答说:“每年冬天,我都会去大户人家祭祀先祖的地方,偷吃贡品。其他的小乞丐,总是抢着吃正殿里精致的肉脯。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主人发现,痛打一顿。可我呢,每次都只吃祭祀灶君的豆羹,虽然味道难以下咽,可是往往一整个冬天,都相安无事,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咦?”那妙龄少女轻叹一声,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返回马车边,把这话转述给车里的紫衣男子。不知道那男子说了些什么,妙龄少女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第二次折回来,对墨谣说:“我家卿主苏倾,要带你回去,你愿意吗?” 墨谣也跟着大吃一惊,苏倾这名字,在楚国如雷贯耳,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门下号称有食客三千,专门修筑云台阁,招揽各国贤士。被他挑中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面,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 这种巨大反差,简直就像把女儿许配给了杀猪的屠户,进门当天,却发现新郎其实是个封侯拜相的少年郎,问到天边去也没有一个不乐意的。墨谣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跟在那妙龄少女身后。 妙龄少女用手遮着嘴唇一笑:“我叫萱女,这回,你可以天天叫我姐姐了。”墨谣知道她看穿了自己先头的小把戏,向她吐舌一笑:“姐姐,你这样的人,应该叫仙女才好。” 萱女早看见她背上有伤,带着她上了苏倾的马车,要脱去衣裳,给她裹伤。车厢里临时拉了一道帘子,把苏倾隔在另外一边。 墨谣脸皮虽厚,可也没厚到,能当着刚认识的男子宽衣解带的份儿上,她扭扭捏捏不肯顺从。 萱女扯着她直笑,嘴里打趣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卿主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还能偷看你一个黄毛丫头。”言外之意,卿主要是看她一眼,占便宜的是她才对。 “幸亏有这面铜镜护着你,不然这会,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你丢给山君,它都不稀罕吃了。”萱女手脚利落,几下就裹好了伤口。趴在一边的老虎,听到“山君”两个字,满意地“呜呜”两声,看来这是它的名字。 墨谣拿起铜镜翻来覆去地看,镜边雕着双鸾衔花纹,做工精细、镜面光亮。原来小公子就是把这个东西放在她衣裳里面,阻挡了那一箭的力道。墨谣撇一撇嘴,倒是错怪他了,不是用一个银锭打发的,看这做工,估计值得上两个银锭。 小公子……墨谣想起那个犟脾气的少年,不知道他顺利逃走了没有…… 马车里空间宽阔,各种物品也齐全,萱女给墨谣换了深衣、梳了头发,满意地看了几遍,才撤掉车厢中间的帘子。 苏倾正靠在软垫上,捻着一碗黑色的药汁慢慢地喝,他抬起头看过来时,墨谣也正好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敢这么直视苏倾的人,还真不多。直视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墨谣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苏倾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终究还是先于无知无畏的墨谣,转开了视线。他仰头一口喝干了药汁,白玉碗在小几上磕出一声清脆声响:“明天开始,请个师傅教你。” 从苏倾口里的“第二天”开始,他果然请了名师教导墨谣。 第一个月,墨谣把周公的名字姬旦写成了“鸡蛋”,气跑了言必称周礼的老夫子。 第二个月,墨谣在演兵场,跟号称神射手的武士学射箭。一通鼓下来,墨谣和神射手分别射出去五箭,墨谣的靶上一支箭没有,神射手的靶上,却赫然插着六支箭……神射手的大腿上,不巧也插着一支…… 第三个月,苏倾叹了口气:“带她过来,我亲自教她。” 从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到俏丽明艳的少女,中间其实只隔着那么几年光阴,或许有时还隔着一个重要的人。 墨谣跟苏倾回到文泽园的第六年,正是楚王在位的第十九个年头,也是秦王在位的第四个年头。楚国像个垂垂老去的勇士,不管有过多少光辉,此刻也只剩残破衰老的躯壳。而秦国,正像一个青年,精力充沛过人。 这年春猎刚过,秦国将领忽然声称,楚国送往秦国的质子公子俞,在街上斗殴伤人后,偷逃出境,进入秦、楚之间的代国。五万大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开到了代国边境。楚国要不要出兵支援代国,成了上至官员大夫、下至平头百姓,人人都关心的话题。 这个年头,诸侯国之间打打小仗,就跟街坊邻居之间为棵白菜吵嘴一样常见。真正让人紧张的,是统帅这五万人马的秦国上将——武阳侯萧祯。 男人说起萧祯,往往又惧怕又嫉妒。女人说起萧祯,十个里有九个,都要抑制不住地面红心跳。 据说他每次上战场,总要带上纯金打制的玄鸟面具,鸟身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玄鸟翅膀向两侧张开,沿着眉骨舒展,鸟尾收拢在鼻尖下方,露出薄薄的两道嘴唇。金色所过之处,秦国兵马的铁蹄,攻无不克。 墨谣看了这一段线报,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骚包!”这么个形状的面具,除了看见好看的姑娘时,可以直接凑上去吻,还有什么用? 偏偏这么个骚包萧将军,吓破了楚国文臣武将的胆子,传闻越来越离谱,差点把人家后羿射日的功劳,都安在萧祯头上。还说楚国士兵再操练个三五年,才能有实力与秦军一战。 墨谣合上竹简,跪坐在萱女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好姐姐,明天的春宴,让我陪卿主去吧?”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主意,明天宴席上,要找那叫得最凶的缩头乌龟,出出这口气,不要整天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5、楚儿何惧 千里之外,萧祯骑在马上,正搭弓瞄准一只麻雀。射麻雀这种小巧的飞鸟,远比射豺狼虎豹更考验功力。 他像雕塑一样,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已经有好一会了,直到那只麻雀刚刚张开翅膀,弓弦骤然松开,射出的箭,正好贯穿麻雀的双眼。 一切控制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很好! 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要从小就认真学射箭,那天晚上,他就可以自己朝着藏了铜镜的位置,射出那一箭。 不知道她……有没有活下来……活下来,又会长成什么样子。那双藏着漫天星光的眼睛,过了六年,会变么? …… “阿嚏!”楚国都城外的春宴之上,墨谣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暗想难道昨天偷吃园里一只兔子,被发现了?没关系,死不承认,赖在山君身上好了。虎吃兔子,天经地义。 幸亏苏倾的坐席宽大华美,没有人注意到他身后站立的少女,已经开始神游太虚。 长桌对面,大夫楼昭正说得唾液横飞,一把山羊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秦武阳侯臂力过人、箭术超群,我楚国擅长平原阵型作战,没有箭术超群的将领,很难跟他抗衡……” 楼昭生了一双倒三角的小眼睛,自己是个文臣,向来反对楚国对外用兵。 “请问大人,什么样的箭术,可以称得上超群?”少女声音,打断了楼昭的长篇大论。这声音沙沙的、滑滑的,跟刚煮好的软糯豆沙一样。满座公卿,都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连高台之上的楚王,也眯着昏花的老眼看过来。 在苏倾身后,少女身穿青绿色箭袖胡服,左臂上挽着一只二尺长的小巧弓弩,青葱可人。 墨谣见别人看她,大大方方地挨个看回去,嘴角微微翘起一点,一双眼睛又圆又亮。这样的半正式宫宴上,酒喝得半醉、菜吃得半饱时,就会进入贤士论辩的环节。只要是有资格出现在宴会上的人,都可以高谈阔论,无论地位尊卑,随意向别人发问。墨谣虽然是女子,但她是苏倾带来的人,也没人斥责女子不该开口。 “箭术之道,自然首要是准,”楼昭见是个少女,心里颇为不以为然,不过碍着苏倾的面子,才勉强跟她对答几句,“比如,五十步远之外,能一箭射中小指粗细的绳索。”这标准,其实已经放得很低了。 墨谣绕过苏倾的坐席,走到宴会场地正中。她还差几个月没到十五岁,头发松松挽在颈后。窄袖口的胡服,在这样的宴会上,原本很失礼,可那一身青翠颜色,衬上她窄腰削肩的纤细身形,反倒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爽利来。 她在弓弦上轻拨两声,笑吟吟地对楼昭说:“我也凑巧学过几天箭术,五十步外射中绳索,从没试过,今天倒想试试看。可以不可以呀?” 楼昭不想跟个女孩子计较,叫人拿来一枚刀币,用绳索悬在一个铜壶上方。 墨谣退出五十步外,把小弓举在面前。她射箭的姿势,是苏倾亲自把着手教的,脊梁挺直,双腿微错,拉弦的手举在眉骨附近,很有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弓弦一松,刀币“咚”一声落在下面的铜壶里,宴席上跟着发出几声轻叹。 这一箭算不上多么高明,只不过女子学射箭,本来就少见,她那一套动作,又行云流水十分漂亮,这才惹了满堂赞叹。 “楼大人,我也能在五十步外射中绳索,我也算箭术超群的人吗?”墨谣侧着头笑问。 楼昭捋着胡子摇头,有几分不屑:“你家卿主想必平常宠爱你,让你学习箭术。可你这一套招数,不过是游戏而已,真正在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哪会有人站直了等着你射。真正箭术超群的人,不单单要准,更要狠、要快……”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耳边“嗖”一声轻响,一阵凉风贴着脸颊滑过,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冠帽上垂下的带子,被一支精致小巧的箭,钉在陶壶上。那支箭刚好穿透陶壶,箭尖已经从另外一边探出去,箭尾还留在这边,陶壶里的酒正汩汩流出来。 这一箭,才实在算得上准、狠、快。箭头再偏一点,这会被射个对穿的,就是楼昭的脑袋。 墨谣环视一圈,声音清晰地说:“楼大人说得没错,我这一手,不过是小女子的游戏而已。我从前从来没试过,今天一试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五十步外射中绳索。楚国儿郎,箭术胜过我的,一定不在少数,又何必惧怕一个传闻中的人物?” 四周寂静无声,这话中带着影射意味,牵涉到国家大事,谁也不敢轻易表态。人人都盯着墨谣,暗自猜测她会不会触怒楚王。只有苏倾,捻着酒杯,神色平静地一饮而尽。 楚王举着酒樽站起来,盯着墨谣看了半晌,才高举起酒樽,说了一声:“大善!” 墨谣松了口气,手心里沁满了冷汗。宴席上重新恢复了笑语声,那些惯常见风使舵的人,又开始纷纷称颂楚王英明、楚军神武,把秦国军队,贬低得一文不值。 返回文泽园的路上,苏倾一直不说话。墨谣坐在马车一角,小心偷窥他的脸色。 苏倾很少生气,或者说,他生气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但是今天,他那张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墨谣用脚趾想也想得到,都是因为她在春宴上自作主张,给了楼昭一个难堪。 楼昭这个人,向来跟苏倾不和,只是苏倾从没把他当成过真正的对手。墨谣有点想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得罪了楼昭,卿主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吧。 可是,即使生气,卿主也比普通人从容优雅得多,像冷月清辉……墨谣赶紧甩甩头,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自从被苏倾带回来,她得到的已经太多,怎么能还要贪婪地要求更多? 下马车时,墨谣抢先一步跳下来,殷勤地伸手搀扶。苏倾却只轻轻推开她的手,连踏凳都没用。 墨谣一路跟着苏倾进了书房,一溜烟地煮茶、磨墨、掌灯。萱女看看两人古怪的脸色,悄悄拉住墨谣问:“卿主这是在跟谁生气?” “大概也许可能……是我。”墨谣苦着脸,把今天春宴上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你可真有本事啊!”萱女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数落,“能把卿主惹生气,不光需要智慧,这还需要多么大的胆量啊!” “姐姐,好姐姐,仙女姐姐,九天仙女好姐姐,你帮我让卿主消消气吧。”墨谣搂住萱女的胳膊,不住地摇晃。 萱女看看墨谣,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笑容里却不知怎么带着几分惆怅:“这忙我帮不了你,你要自己想清楚。卿主每年都会挑选聪明的孩子带回来,请人调教,可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得卿主亲自教导的人。” 墨谣睁大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一向伶俐的口齿,意外地结巴起来了:“那、那也可能……是因为我特别……特别笨。”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教她射箭的第一个师父,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呢。 萱女摇摇头:“卿主什么都教你了,唯独一样事情,其他女孩都已经学过,可卿主从来没教过你——房中术。你还不明白么?” 墨谣听到那三个字,脸上像烧起一团火,腾一下热起来。她跟萱女一样,帮卿主处理一切隐秘事务,自然知道苏倾私下训练了一些女孩子,然后当做礼物送给各国的达官显贵。凭借这些女孩子,他可以很快知道齐王更中意哪位公子,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劝阻魏王推迟与赵国的会面。 她想起有一年,在文泽园后院里爬树摘枣子吃,刚好看到卿主在房间里看一个陌生女子跳舞。那舞蹈根本不成样子,东倒西歪,人快要软到地上去。可是那动作,让人脸红心跳中,又移不开眼睛,只想一瞬不瞬地看下去。 那时墨谣还不大,不大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舞蹈有奇异的魅力,竟然跑去跟苏倾说,她要学跳舞。等到苏倾终于弄明白她说的“舞蹈”是怎么回事,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咳嗽得背过气去。他第一次对墨谣说了重话,斥责她自甘轻贱。 听了萱女的话,墨谣慌乱里带着点惊喜甜蜜,那滋味,跟偷吃糖果一样。没容墨谣仔细品尝偷吃的刺激和满足,有人来叫,请墨谣到苏倾那里去。 原本是思无邪的年纪,六年都相安无事。可一旦心里装上了这个念头,墨谣反倒扭捏起来,一路小跑奔到苏倾房间里,迫不及待进去,又犹豫退缩了。两人跟平常一样坐得很近,呼吸相闻,墨谣捋着山君的粗尾巴,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苏倾斜卧在坐榻上,手指插在山君松软的毛里。这只老虎,原本就是给他暖手用的,他自幼体弱多病,怕冷,却又受不了炭火炙烤,只能想了这么个办法将养。他挑着眼角看了墨谣好半天,才缓缓开口:“楚王有旨意给你。” “啊?”墨谣从旖旎心思里惊醒,手上力气不经意大了点,惊得山君一龇牙。 楚王能有什么旨意……给她? 6、佳缘妙音 苏倾端着盛满药汁的陶碗,慢悠悠地说:“王上命你去一趟凌霄关,把秦军动向告知那里的守将,并且转达王上的意思,不准出关与秦军交战。” 墨谣一愣,“不准出关交战”,这已经近似于军令,为何不直接签发诏令? “墨谣,我考考你,”苏倾收敛起闲适神情,开口发问,“秦军为何出兵代国。” 从前教导墨谣时,苏倾就经常这样发问,要是答得慢了,就要挨罚。苏倾从不会责打墨谣,最多就是在她面前摆满美味佳肴,却只准她吃豆羹。想到如此凶残的惩罚,墨谣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作答。 “公子俞斗殴伤人后逃走,一定是个借口。大多数人,都以为秦军是为了获得代国出产的优质战马。可是代国早就是秦国的属国,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这么想来,”墨谣仔细理顺思路,才继续说下去,“秦国应该是为了挑起事端,好与楚国开战。” 苏倾微微点头,又问:“凌霄关守将是谁?” “是老将黄起。” “凌霄关的调兵虎符平常由谁保管?” “黄老将军,和王上派去的内史,各执一半,两半相合,才能调兵。” …… 苏倾越问越快,几乎不给墨谣任何思索时间。一连问了二十几个问题,墨谣痛苦得无以复加时,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在这些问题中间,她对凌霄关的形式,已经完全明白了。小小一个凌霄关,竟然藏着这么多玄机。 楚王不想开战,却也不想背上懦弱避战的名声,只能选一个人,悄悄把这意思传递给凌霄关的守将。 “满殿文臣武将,都把这当成别人家的事,全没料到,秦国磨刀霍霍,真正的目的,是要有朝一日,一口吞下楚国。王上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知道楚国现在没有能力与秦军正面一战,这才不准守将出关拒敌。” 说起这些,苏倾好像完全换了个人,恹恹病容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满怀对楚国未来的深深忧虑。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抚摸墨谣的长发:“再过几个月,就是你十五岁生日了,到那时,你就该绾发插笄,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停顿许久,接着说:“把话送到,就立刻回来,无论凌霄关情形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最后几句话,语气是少见的严厉。墨谣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及笄,跟不要多管闲事,有什么关系。手指滑过的地方,像有小虫子在爬,又酥又痒。一波又一波的眩晕,直冲上头顶,墨谣用尽力气,才能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向苏倾身上倒去。 从前年纪小时,她经常被苏倾抱在膝上,握着手一笔一划地认字。早已经成习惯的动作,现在想来,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 苏倾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回来以后,我会亲自给你绾发插笄,庆贺你成年。” 像有烟花在头顶轰然炸响,墨谣整个人都像浸在温水里,听觉、触觉都一片混沌。如果不是当着苏倾的面,她真想跳起来、转几个圈,大喊一声,她很快乐。她更想飞奔出去,随便拉个人来问问,这算不算许诺的情话。 “我会亲自给你绾发插及笄……” 被人珍视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 日子忽然变得格外难熬,她恨不得立刻飞去凌霄关,再飞一样地回来,等到生日那天,她也要告诉卿主,他会是唯一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男人。就连她的生日,也是被他带回文泽园的日子,她当那一天,是获得重生的开始。 卿主……苏倾……好像也这几个字,都变得格外温柔。 从都城寿春,到凌霄关,骑马大概要十天路程。离开寿春大概两天的路程,是楚国的重镇雍城。 墨谣一路都挑最快的小道,遇见城镇也尽量绕开,只为节省时间,却专门花了一天工夫,进入雍城,因为这里,有一座妙音祠。 比起其他各国,楚人格外礼敬鬼神。不但巫者地位崇高,凡有重大事件,总要先占卜问卦。这座妙音祠之所以闻名,就是因为据说这里的卜卦特别灵验。 青石砌成的神殿内,烟雾缭绕。神殿正中,供奉着妙音天女塑像,上身是妖娆美丽的女子,下身是展翅欲飞的妙音仙鸟,背上硕大的翅膀,向两侧延伸出去,带着楚地特有的神秘风情。 墨谣在神像前合什双手,念念有词地说:“天女娘娘,以前没来拜你,是因为路远……嗯,五岁那年,我好像偷过你的贡果,你是神仙,不会跟我这个凡人计较的,对吧?嗯……我今天特意来拜你,一会还要求一卦,你一定要灵验,不可以借机报复我……今天来得匆忙,等下次,赔你的贡果……” 她那长篇大论的碎碎念,刚进行了一个开头,弥漫的烟雾里,忽然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像金珠撞击在美玉上。 墨谣向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这种楚地特产的香,叫做“登瀛”,意思是,燃起这种香,就像登上瀛洲仙山一样飘渺。 她正要低头继续,烟雾里的声音又说话了:“还是第一次见识,跟神仙讨价还价的。”不知道是不是隔着烟雾的关系,那声音好听得不像人间所有,低哑、魅惑,一时远得好像在天边,一时又近得好像耳鬓厮磨。 墨谣抬头看又看不见,想低头继续,又觉得心事都被外人听去,实在是别扭。这么反复了几次,她还是决定放弃向天女娘娘解释,直接去求卦。 她走出殿外,巫童正询问一个男子要不要问卦。男子摇摇头,转身就要离去。墨谣径直走到巫童面前,递上卦资,要求问一卦。 巫童把筮草依次放好,问道:“姑娘要求问什么事?” 墨谣忍住心里的不好意思,抬手抹了抹眼睛,小声说:“问姻缘。” 本来已经要离去的男子,听到墨谣的声音,停住了脚步,折回来对巫童说:“刚好想起,我也求一卦,问姻缘。” 这不就是刚才烟雾里那个声音? 墨谣斜着眼角向他看去,那男子正肆无忌惮地回看过来,嘴角挂着点慵懒的笑意,目光直白热烈,在墨谣身上不客气地勾勒了一圈。 墨谣一愣,这男子穿着玄色棉布衣裳,头发只用一根绸带系起一半,剩下一半披散在肩上。装饰简单至极,却让人丝毫不敢轻视,甚至觉得再贵重的饰物,也衬不出他的气度,倒不如这么简单的好。 他向墨谣一挑眉梢,嘴唇舒展出一个笑来。墨谣毫不客气地甩了他一个白眼,看回巫童手上。 那巫童已经又摆出一排筮草,草茎在他手指间灵活翻飞,不一会就分成了几小堆。“咦,真是巧,”巫童面露惊诧,“两位的卦象竟然完全一样。” 大概是从来没遇上这样的情形,巫童显得有些异常兴奋,把卦象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像唱歌一样吟出一段卦辞:“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这是什么意思?! 墨谣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直接质疑巫童,只能试探着问:“我求的是姻缘,不是失物。这个……怎么听着有点像找东西?” 巫童十分肯定地点头:“这正是姻缘的卦象,不会有错。” 墨谣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狐疑地想,会不会是这个人捣乱的关系,卦就不准了?她甚至还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还好,还在。那人好整以暇地随便她看,甚至还向一边转了转身子,让她连侧面也能看清楚。 哎……墨谣无奈地甩甩头,向妙音祠外走去。行走时的微风,带起了她的额发,露出眉心处一点伤疤。 走过那男子身边时,他忽然拦住墨谣,问了一句:“姑娘芳名?” 墨谣今天第三次回头看他,只见他眼波如春水一样望过来,比起前两次,似乎多了点热切的盼望。 “墨谣,笔墨的墨,歌谣的谣。”她平静冷淡地说完,全没注意对面那一泓春水里,荡漾起的波澜。那人直直地盯着她,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什么。墨谣什么也没再说,牵了自己的马离开。 等她走远,那男子先是有几分失望,接着,脸上的笑才完全展露出来,有几分如释重负,有几分志在必得。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压在刚才那堆筮草上,说:“这是我的卦资。” 满怀期盼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墨谣把马抽打得飞快,三天的路程,硬是被她缩短成了两天。到了湘水岸边,在沿着河水方向逆流而上,就是凌霄关了。 湘水清澈见底,水里有很多小鱼小虾,手指一伸进去,它们就会凑过来轻轻地啄。墨谣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点。 越往上游,河道越窄,没有淤积的泥沙,河水更是清亮得像条缎带。风景越来越养眼,墨谣的心情却越来越差。如果秦军驻扎在上游,总要扔点垃圾下来。五万人要洗马、刷锅、洗衣……河水没道理这么清澈。 墨谣心里一紧,打马飞快地向凌霄关奔去。最坏的可能,是秦军准备偷袭凌霄关。 7、暗夜危机 苏倾曾经告诉过墨谣,凌霄关的城墙,是用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做成的,十分坚硬。墨谣一路走,一路悄悄用手指掐过去——不脆嘛,还以为会像糯米酥那样,被围困了就掰几块下来吃。 按照楚国军营的议事习惯,老将军黄起、内史郭善,分别坐在中厅两侧。黄起长年风吹日晒,肤色黑里透红,郭善却白得像面捏的一样。 墨谣代表楚王,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三言两语,就把楚王的意思讲得清楚明白。 听完墨谣的话,郭善明显地松了口气,黄起到底年纪大些,把失望情绪小心隐藏起来,叫人带墨谣下去休息。 墨谣此时才用晚辈女子的礼节,规规矩矩地拜倒下去:“后面还有几句话,是我自作主张。”接着就把路上所见和自己的猜测讲了一遍。 “小丫头,”郭善翘着兰花指,指着墨谣的鼻子,“好心劝你一句,别乱说话,你这可是篡改王上的旨意,当心脑袋搬家。”那副公鸭嗓子,倒比墨谣的声音还尖细几分。 内史的作用,原本就是制约各守一方的将领,只有没仗打时,他们在军营里的地位才高。一旦打起仗来,将领有权便宜行事,内史就毫无用处了。他反对出关突袭,墨谣一点也不奇怪,她把目光缓缓转向黄老将军。 “小儿,本帅的职责,就是守卫凌霄关。”他双眼炯炯,看着墨谣,“除非秦军来攻打凌霄关,否则,我不会主动出关寻找战机,你听明白了吗?” 一军统帅的威严,都在体现这几句话里,不是郭善一句脑袋搬家的威胁能比的。墨谣虽然心有不甘,想想苏倾反复交待的话,还是忍下来了。 军营里人的伙食不怎么样,马的草料却是一等一的好,都是筛过的细长干草。墨谣牵出自己的马,一边喂一边摸着它的鬃毛:“乖,不要钱的草料多吃一点,回家好给卿主省一点。” 想起苏倾,墨谣就觉得心里都象装满了水,马上就要荡出来。及笄之后,就可以嫁人了,这事情,要自己先开口么,卿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轻佻了…… 冷不防一只大手拍在肩上,墨谣吓了一跳,一把草都掉在地上。 “嘿,果然是你,今天你在城楼上,俺远远看着就像。”比墨谣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穿着楚军伍长级别军服,站在身后。 “阿……”墨谣又惊又喜,一声从前叫惯了的浑名差点冲口而出,看看那身大小算个官的衣裳,她又把声音压低下去,“阿狗,你怎么当兵来了?” 那人摸摸头:“黄老将军给我改了名,叫韩冲,阿狗这名字,可不能再叫了,让弟兄们听见了笑话。” 两人都是四处流浪的奴儿,小时候饿极了,也会里应外合去大户人家偷东西吃。那时总是韩冲在外面把风,机灵又娇小的墨谣去拿东西。韩冲把马丢给小兵去喂,拉着墨谣跑上城楼最高处,烈酒、烧肉,好像一人一半分东西吃的日子又回来了。 讲完各自的奇妙经历,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秦军那个神秘主将身上。 “寿春城里传得神乎其神,就差说他三头六臂了,真有那么厉害?”墨谣一向觉得自家卿主是最厉害的人物,爱屋及乌,连带着总把武将想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我在这守了一年多,还没打过仗。不过听北边调过来的兄弟说,这人胆子大得很,心思弯弯绕绕,”说到这,韩冲一拍大腿,“他娘的,这辈子老子要是能跟他光明正大干上一仗,那才叫痛快!” 半缸酒下去,韩冲虽然没醉,可话却越说越多。他把听来的事情,讲给墨谣听。有一年西戎进犯秦国,大军开到渭水河附近,路边站着一个戴竹笠、穿草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西戎士兵抓住这个人,绑到大王面前审问,这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来看看西戎阵型的,第二天午时,他还要亲自取西戎王首级。 西戎王只当他胡吹大气,叫人撵出去拉倒。第二天两军相接,秦军主将一人一马,沿着西戎火牛阵最薄弱的方位,一路冲杀到西戎王马前,赫然正是昨天那个戴竹笠、穿草鞋的人,只不过此时,已经换上一身英武铠甲。 他站在西戎王面前,抬头看天,等了一刻才手起刀落、当场斩杀西戎王。玄鸟面具金光闪烁,那人离去前留下三个字:“午时整!” 墨谣侧着头听着,眼神越飘越远。这份大隐于乱军之中的从容不迫,也难怪让韩冲如此神往。她一分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妙音天女祠里那个素衣男人,无端觉得他们之间,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远处就是湘水,墨谣漫无目的地一扫,忽然觉得一处芦苇动了一下。她赶紧推推韩冲:“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人?” 芦苇向两边轻轻分开,一个模糊的人影潜进河里,把一种黑乎乎的液体倒进水里。那层油一样的东西,进了水并不沉下去,反而在水面上平铺开一层。不一会儿,整个河面都被这层黑油盖满了,夜色暗淡,要不是注意到那人的动作,此刻根本看不出河面上多了一层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一起叫出声来:“秦军偷袭!” “卑鄙小人,竟然往水里下毒!”韩冲气得就差指天骂娘。 墨谣皱着眉头,那层黑油并不溶在水里,生火做饭的人一定会发现的。生火……她叫住韩冲:“你们平常怎么判断风向?” 韩冲伸出一根手指,在酒罐里沾了一下,竖直举在身前:“西边发凉,是西风。” ……好简单粗暴的方法! 西边正是秦军所在的方位,两人偷眼再往楼下看,一口气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小队穿着楚国兵服的人,正把同样的黑油,泼洒在凌霄关的城墙上,想必把守道路的楚兵,已经被这几个人杀了。 韩冲性子大大咧咧,人可不笨,不然当年墨谣也不能叫他负责望风。这黑油想必是沾火就着的东西,秦军提前做好布置,到时火势一起,大队人马趁乱攻城,说不定还会故意留下缺口,让溃散的楚兵有机会逃到湘水去。等待他们的,可不是清凉的河水,而是一片火海! 管……还是不管?如果卿主在这里,即使明知有危险,他也一定不会坐视楚国儿郎白白送命的。 比起回去后如何交待,墨谣更担心眼下该怎么办,她不会自不量力到认为,自己一人之力可以跟训练有素的秦军对抗。 黄起老将军的话,还在她耳边盘旋。当时她私心也并不想惹麻烦,没太在意,这会想起来,老将军的语气和眼神,分明另有暗示。打仗跟打群架是一样的,谁挥了第一拳,事后根本说不清楚。 墨谣跳下城垛:“你想办法报告黄老将军,我去想办法把郭善的半个调兵虎符偷出来。” 两人分头向夜色里跑去。 墨谣顺着城墙小道,很快找到了郭善的住处。戳开窗纸,里面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把郭善的脚一人一只捧在胸前,替他活血推拿,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他是否满意。墨谣看了只觉恶心,贵与贱的分别,就这么明显。 其中一个女孩子,大概手上用力大了点,被郭善一脚踢开,把两个人都不耐烦地赶出去。等他们走远,墨谣沿着房檐溜下来,推开郭善背后一扇小门,进了房间。 郭善正要睡下,听见声音,满肚子火气地转过头来,还没看清人影,迎面一把褐色粉末扬过来,全落在他眼睛里,刺得他眼泪直流,什么也看不清楚。正要破口大骂,脖子上贴了个凉冰冰的东西。 "乖乖别动,爷只求财,不伤人。"她一进门就先撒了一把吃烧肉的调料,这会又刻意改变了声线,伪装成入室的匪徒。 郭善果然听话地举高双手。墨谣一只手继续顶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努力去够菱花格上装虎符的盒子。 这边虎符刚一拿到手里,那边却失了准头,手上的东西往前推了一点,郭善的脖子却安然无恙。墨谣身上没有利刃,进门匆忙间,从桌上随手拿了个银碟蒙混。 郭善发现情形不对,顾不得眼睛刺痛,向墨谣方向扑过来。墨谣攥紧虎符,蜷着身子往桌下一躲。郭善扑不到人,失去平衡,脑袋重重地撞在桌角上。 墨谣从另一侧爬出来,回手对着桌上的铜方樽狠推了一把,铜方樽正砸在郭善头上,室内静得几乎只剩下墨谣大口喘气的声音。 她揣好虎符正要走,又折回来,抓了一把香灰,洒在他流血的伤口上。 此时,屋外忽然亮起无数火把,黄起在门外高声呼叫:“突发紧急军情,请内史移步中厅商议。” 他们担心墨谣失手,报告之后,黄起将军立刻带着副将和亲卫,直接围了郭善的住处。众目睽睽下,也好名正言顺地一并带走墨谣。 屋子里的墨谣却有苦难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出去说,内史大人已经被她砸晕了。 8、箭指墨瞳 “请黄将军一人进来。”墨谣揣摩着郭善的声音说话,这本事,今晚正用得上。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扫了一眼地上的情形,神色平静如常地吩咐备轿,把墨谣连同虎符一起,直接送到点将台上,藏在竹帘后面。 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拿在黄起手中。墨谣学过的一点点兵法,用来玩玩沙盘推演还行,在真正的战场上,靠的还是多年征战形成的敏锐嗅觉。交出虎符,她选择了默默观看。 秦军悄悄靠近凌霄关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关前二十里,就遇到了楚军。 匆忙应战间,楚军却显得力不从心,一路战、一路退回城楼方向。秦军大喜之下,只顾着追赶,全没注意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楚军在关口两侧埋伏下的人马,逐渐加入战局,慢慢收拢包围圈,把秦军困在中间。 凌霄关对面连绵起伏的山上,带金色玄鸟面具的人,正居高临下看着这场厮杀。无论秦军还是楚军,在这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个移动的小点,比蝼蚁还要渺小。 他眼看着楚军收拢阵型,把秦军切割成小块,再一口一口吞掉,却毫不急躁。 “阵法还可以,速度太慢,更要紧的是,没有脑子,嗅不到危险的气味。”秦国最年轻的上将萧祯,在马上随意地点评对手。在他身后,三千名金甲骑兵,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夜色里。 凌霄关大门上的吊桥缓缓落下,楚国士兵脸上洋溢着喜色,他们正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儿郎们,该你们了,”萧祯一拉马缰,抽出身边弯月形状的战刀,“教教你们的敌人,什么是速度。” 墨谣躲在城楼上,盯着下面的战况。她现在顶替着郭善的身份,不能随便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等到战斗结束。黄老将军还帮她找来了一身轻便铠甲换上,模模糊糊中更不容易叫人看出来。 楚军已经占了绝对优势,军需官甚至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准备接收战俘、清理战场。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忽然从山岭中冲出来,像金色的闪电劈开原野,直冲向楚军阵营。 骑兵人数并不多,速度却超乎寻常的快,好像一眨眼功夫就冲到了眼前。纯白骏马上,带着金色面具的男子,冲在骑兵队伍最前面。进入楚军阵营,就像猎豹冲进羊群一样,手起刀落间,转眼就斩杀了十几名楚兵。 “玄鸟面具!是……是那个人!”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惊呼,连那个人的封号都不敢叫出来。整个楚军阵营,登时大乱。 萧祯对周围嘈杂混乱的声响充耳不闻,杀戮对他来说,就像一件要认真雕琢的艺术品,值得他全神贯注去做。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墨谣目瞪口呆,连黄老将军,也大吃一惊。起先发起进攻的秦军,有两万多人,被他们当成了秦军主力。这时见到金甲骑兵才知道,那两万人都是诱饵,这三千精锐才是秦军的主力。 牺牲两万人做诱饵,来陪衬三千人,多么大胆,又多么疯狂! “真是个疯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棋逢对手,黄起竟然也有几分莫名的激动。 墨谣紧盯着那副面具,纯白马匹和纯金面具,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点柔和的萤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着天神一样的光辉。 那人冲到楚军战阵中央,才停住马蹄,解下马鞍边的大弓,从容不迫地搭上一支箭,瞄准城楼上的军旗。 “铮”一声响,震得周围几名楚军士兵,耳朵里跟着嗡嗡直响。 箭离弦前一刻,弓的方向稍稍偏移的一点,箭簇没有飞向军旗,反而直挺挺地射向城墙。不清楚状况的楚国士兵,还以为他失手射偏了。 那支箭的尖头,经过特殊处理,涂抹了极易燃烧的东西。萧祯的动作极快,射出前,箭头上还只是一点火星,箭在半空时,火星越烧越大,终于点燃了整个箭头。带着火的箭簇射上掺了桐油的“糯米墙”,再加上之前安排人手浇上的“黑油”助力,火势迅速燃烧起来。 萧祯垂下手,冷眼看着正在陷入火海的凌霄关。在别人眼里近乎完美的冲杀,在他眼里却已经失败了。楚军提前发现了河水里掺了东西,派一队人马隔绝了通往河边的路,这一点小小的变化,打乱了萧祯计划好的节奏。按照他原本定下的目标,这会应该已经坐在凌霄关城楼上。 金甲骑兵射出的箭,如飞蝗一般,把整个凌霄关,搅动成了急速旋转的漩涡。 火势越来越大,城楼上下的楚军,陷入一团混乱。 “黄将军,恐怕要先关闭城门……”墨谣顾不得谦虚客气,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 萧祯的目光,立刻准确捕捉到了那个带着头盔的身影。老将黄起,他早就认得,这个年轻些的身影,好像从来没见过。莫非是“他”发现了先头的布置?萧祯还没发现,“他”其实是“她”。 城楼上的墨谣,正在考虑要不要趁乱逃走。她刚探出头,黄起就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不由分说往她手里塞了面令旗:“老夫要亲自下去迎战,你用这面令旗,让全体士兵随时知道我所在的方位。” 四架战车冲进混战中央,慌乱的楚军士兵,见到主帅亲自加入战斗,士气高涨,散乱的阵型逐渐规整起来,跟秦军紧紧绞杀在一起。 萧祯向城头一瞥,赤红色令旗十分显眼,举令旗的人,又是刚才那个“他”。他从背后抽出一支白羽长箭,对着那人细致白皙的咽喉,瞄准。他有些好笑地想,还是个小兵娃子呢…… 墨谣的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黄起的身影。等她听到迎面破空而来的风声,那箭尖已经就在眼前三尺处。 前后左右都是城垛,墨谣脚下直发软,顺势把双腿一屈,贴着城垛向下溜去。白羽箭“叮”一声敲在她头盔上,巨大力道震得墨谣头昏眼花,头盔连同白羽箭一起,从城墙另一侧滚落下去。 萧祯看着城头冷笑,他几乎从不失手,只是因为一念之差,他把箭簇向上挑了一点,想看看这一箭,会不会吓破了那人的胆。 墨谣抹一把冷汗,松了口气,扶着城垛站起来。 原本等着欣赏猎物表情的萧祯,看到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影,忽然全身紧绷,弓弦在手掌上勒出血来。城楼上,漆黑长发逆风飘飞,像黑色火焰一样跳动。黑亮的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几分忿忿不平,四下寻找是谁放冷箭射她。 想想就知道,她一定在咒骂吧:“坏人!我命长着呢!”耳边好像真的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萧祯紧闭的嘴唇舒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正在喃喃低语:“我是坏人……”天知道他有多庆幸,刚才起了一点玩笑之心。 他举起左手,做出一个收兵的手势。三千金甲兵,整齐得如同只有一个人,杀出一条通路,消失在夜色中。 “将军,我们就这么撤退,是不是太……”副将鼓起勇气问,他们的将军,并不是一个轻易退缩的人。 萧祯遥遥看了一眼甩在身后的凌霄关:“我会再来,我要拿走的,又多了一样。” 楚军对这一场突然而来、又更加突然结束的战斗,如坠雾里。只有韩冲,激动得哇哇乱叫:“是武阳侯,真的是他!老子真应该冲过去,跟他单挑!哎哟,你轻点,这是活人胳膊……” “嗯,你一个人单挑人家三千人,要多壮烈有多壮烈。”墨谣给他缠好绷带,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多耽搁了一天,墨谣生怕不能在生日之前赶回去,连饭都没吃,就匆匆上路。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听说郭善已经被救醒了,扬言要把那个杀千刀的毛贼碎尸万段。 所有一切,比起就要见到苏倾的喜悦,都微不足道。卿主,卿主,墨谣就要回来了。 她几乎不眠不休地昼夜赶路,每天在马上,都要掰着手指数好几次,终于在生日当天清早,进入寿春城。 空气里飘着濛濛小雨,墨谣深吸一口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她已经看见文泽园门口竖起高竿,挂着锦缎莲花灯,那是重要女眷及笄时的标志,方便客人来访。 原来卿主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为她准备,墨谣觉得眼睛直发烫,她抹一把,果然是湿的。 墨谣特意多饶了一段路,走到文泽园后面的小门,那里直通她和萱女的房间,她要先梳洗干净,不能就这样去见卿主。 门敲了三遍,才终于欠开一条缝。墨谣从来没有等得这么不耐烦,一见到萱女的脸,就急不可耐地往里冲。 萱女没有让开路,更没有像往常那样,搭着墨谣的肩膀问东问西。她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清楚,卿主不准任何人放墨谣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墨谣瞪大眼睛,像熊熊火堆被人浇上一桶冷水,只剩下丝丝凉气。 “卿主说,今后你就不是文泽园的人了,爱……爱去哪就去哪。”萱女满脸都是抱歉,就好像说这些话的人是她。 墨谣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景物都有点模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又累又困,只想找个地方睡觉。 锦缎莲花灯那么鲜艳漂亮,院子里飘出炙烤肉食的香气…… 墨谣明知道自己更应该问问原因,话一出口,鬼使神差地变了样子。她指着半空里飘飘荡荡的莲花灯问:“那这些,卿主是为谁准备的?” 9、飞天画壁 墨谣固执地仰着头,一定要知道答案。 萱女无奈地叹气:“何必非要这么执着呢……好吧,云姜公主半个月后要行及笄礼,王上已经选了卿主担任赞礼,主持仪式。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先演练一遍,确保公主和王上满意。笄礼当天……” 眼看墨谣脸色越来越白,萱女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云姜对苏倾有意,大半个寿春城的人都知道。 墨谣很费力地扯动唇角,努力笑一下,可是比哭还难看,抖着嗓子说:“……是你说的,卿主对我不同旁人……还好,还好我不喜欢他……”嘴里说不喜欢,眼睛里却滚出大滴大滴的泪。 她用袖子胡乱抹一把,转身向城外走去。起先只是快步走,后来干脆跑起来,袖子遮住眼睛,根本看不清方向。她只想快点离开,不要被人看见现在的丑样。 萱女目送她跑远,才回到文泽园里,叫小婢子给卿主送一盘酒浸香梨过去。 文泽园正中的水榭上,苏倾看见那一盘雪白的梨肉,神色平静如常,用银勺拨了一块,放进自己面前的小碟里。刚要送到嘴边,他忽然觉得今天的梨酒味特别重,重到他满心满口都是苦涩。 苏倾压下涌起的咳嗽,向对面的楚王长拜到底:“王上,一个女子而已,文泽园里还有十二名训练妥当的处子,请王上从这些女子里随意挑选。” 楚王盯着苏倾,眼神里已经带着明显的怒气,他纡尊降贵来文泽园,讨要一个女子,苏倾竟然敢不答应。想到听说的那些传闻,他的脸色更加阴郁:“训练妥当?再妥当,又哪里比得上浑金璞玉、天然风致?” 苏倾像是铁了心,不说话,可也不起来。他入朝为官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向楚王行如此大礼,时间长了,胸口烦闷难忍,中衣渐渐被汗水打湿。 想到还要倚仗他手底的消息网,楚王终于压下怒气,一句话带过了刚才的争执:“贤卿身体还没有大好,不如到云台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 …… 墨谣坐在石桥墩子上,看着水里的鱼发愣。 不远处一株大槐树上,一个玄衣男子,正用一卷竹简遮住脸。虽然摆出一副看书的样子,可那书已经好半天都没翻动过了,炯炯灼人的双眼,正透过竹简间的缝隙,一眨不眨地看着墨谣。 “不要我的人,我也不要他了……”墨谣抓着一把小石子,一粒粒丢进河里。想起公主云姜,墨谣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云姜本来只是个没落的宗室女儿,因为据说有通神的能力,才得到楚王的喜爱,带回宫里当做金枝玉叶一样。一个是王室贵女,一个是乞儿出身,还用比较么? 墨谣拿起手里最后一块石子,奋力向远处扔去。天地广阔,她又变成一个人了,就当这六年,是做了场梦吧。 “再跟过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墨谣正要走,桥面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握着一截翠绿竹子的少女,正对着一名男子怒目而视。 “青竹,我真的是去看亲戚……”男子嬉皮笑脸地步步紧跟。 “胡扯!你在城里哪有什么亲戚?!难道那些不要脸的吴娃、楚娃,是你的亲戚?”青竹爽利泼辣,根本不给男子解释的机会。 墨谣看那男子穿着一身楚兵服饰,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火。要在平时,她遇见这样的事,顶多是围观一下、看看热闹,绝对不会主动惹麻烦。可是今天不一样,楚军士兵、辜负女人,这两样事都让墨谣恨的牙直痒痒。 她从另外一边绕过去,冷不防抬手“啪”给了那男子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个没良心的,几天不回家,原来是有别的家可回!”文泽园里的马夫,就经常这样被老婆训斥,墨谣听得多了,不用刻意就模仿得很像。 槐树叶子抖了几抖。墨谣不过是个还没成亲的小丫头,话说完了,脸上却绯红一片。她借着这股羞涩劲儿,假装惊诧地说:“哎呀,认错人了,真是不好意思,你们的身形看着太像了。” 青竹早已经脸都绿了,拧着男子的耳朵:“好哇,我真是小瞧你了,你还有好几处家呢?!……” 一团混乱中,墨谣从男子身上,摸走了钱袋。 当兵的都有个好习惯,东西集中放在一起,因为随时可能调防出发,不可能像居家过日子那样,东西散得到处都是。 墨谣拿着那包足有一百两的银子,有点犯愁。这么多,一看就是那个小兵的全部家当。她原本只想给他点教训,让他心疼几天也就算了,这回不知道他要心疼多久。顺着原路找回去,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如果叫卿主知道,她又做起偷偷摸摸的事情,恐怕又要生气了。可转念想起苏倾无缘无故把她赶出来,少女的矜持骄傲,让她明知错了偏不肯承认。 她偏要任性、偏要挥霍,好像这样就能让苏倾难过一样。 墨谣掂掂钱袋,想起路上听说,城外云照山的洞壁上,有人画了一副飞天仙女图,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要付高昂的捐资才行。 她打定主意,别人的银子,就该拿来做这种烧钱的事。 招仙祠修筑在云照山最高处,传说这里地气灵秀,最适合与仙鬼神怪沟通,很多楚人都喜欢来这里祈福、驱邪,或是祭祀先人。 墨谣从小没有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对那些繁琐的祈福仪式毫无兴趣,只想交了捐资赶快去看传闻中的飞天壁画。可偏偏这天云照山上的人极多,她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等得昏昏欲睡时,周围不知怎么忽然安静下来。 墨谣抬头看去,一束光亮从大门口照进来,挺拔修长的男人,踏着光亮晕染开的道路,一步步沿着石阶走上来。光亮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一层神秘光辉。起先只能看清他边缘模糊的轮廓,接着是墨染颜色的衣裳,衣袂翻飞。最后,才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眼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轻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怀疑自己眼花,真的看到了仙人。那人身上,似乎糅合着无数相互矛盾的气质,高贵与挣扎,狠厉与温润…… 看着那张惹人轻叹的脸,墨谣的眼神一下黯淡下来。怎么又是他?那个妙音天女祠里问卦的男人…… 墨谣下意识地护紧了自己的钱袋。 那男人环视一圈,眼光似有似无地从墨谣脸上扫过,走到正殿侧面供奉的十二尊神像面前,向着妙音天女像,燃香叩拜。他拜神时,神情虔诚真挚,却不像寻常人那样卑微乞求,仿佛只是礼敬天地间一点钟灵毓秀之气。 原本为了抢在前面而紧挨在一起的姑娘、大婶们,一边偷眼看他,一边悄悄在自己身边移出点空来,那人却径直走到墨谣身边,站定。 墨谣别过脸,悄悄往里挪了挪。 那男人察觉到墨谣的冷淡,还是一点也不在意,对墨谣微微一笑:“妙音天女,很灵验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墨谣心里火气更大,那种伤心委屈,怎么压都压不住。她忍住眼睛泛酸,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你也信鬼神之说么?”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男子直盯着墨谣,又补充了一句,"我单名一个祯字,你可以叫我子祯。"刻意没提自己的姓氏。 墨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过脸,又不说话了。 好容易轮到她进入有壁画的石洞,价格竟然比想象的便宜,只要五十两。墨谣给了钱正要进去,旁边那个男人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你还剩下五十两,不如让我也进去瞻仰一下飞天画像。” 墨谣立刻用鄙夷的眼神看他,没钱还要看什么飞天画像?飞天画像好歹也算是神像,哪有这种事还要向别人借钱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那叫子祯的男人半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我这趟来得匆忙,没带钱,正好你有多余,全当做件善事。再说……”他好像看透了墨谣心里的想法:“神仙只管收钱,哪管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墨谣本来就对招仙祠借壁画敛财的做法很不满,最后一句说得正对她胃口。她一向没有积蓄的观念,把整个钱袋随手丢进铜鼎,抿嘴一笑说:“好,就当我请客。” 十几丈高的中空石洞里,半面石壁光滑如镜,镜面上,身姿曼妙的女子,在半空轻盈起舞,水袖舒展、薄纱裹身,双腿轻轻交叠,慵懒之中又带着几分娇憨。女子全身都已经画好,眉心还嵌了一点朱砂,唯独双眼处还是空白。 墨谣怔怔地看着飞天画像,觉得那五官轮廓很熟悉,可又想不起究竟像谁。那种柔媚入骨的姿态,她永远也做不出来。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么?”看得出神,心里的想法不小心脱口说了出来。猛然想起身边还有别人,墨谣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但愿他没听见。 那人一点不识趣,噙着笑看过来:“也不是,也有人喜欢你这样的小丫头。” 墨谣被说中心思,脸上又开始发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石壁上的飞天时,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纤细的身形跟她作对比。 人比人,气死人。 墨谣再也提不起兴致,闷着头往山下走。 刚走到半山腰,就听到一声耳熟的娇叱:“小贼!可找着你了!快把钱袋还回来!”墨谣还没看清楚,一支削尖了的竹子,就指在她胸前。 10、青竹如电 顺着那截竹子看过去,果然是青竹那张带怒的粉面。 钱已经散出去了,让她拿什么还?墨谣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她快,青竹更快,翠绿竹节像长了眼睛的小青蛇一样,攻向她的双手双腿。眨眼功夫,手臂上已经被抽打了好几下,立刻起了红红的印子。 起先墨谣还试图抵挡,可很快就发现,这少女年纪不大,剑术却十分高超。手里的竹节,比寻常剑客用的重剑轻便许多,把她轻盈灵动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 墨谣只有逃跑的份儿,瞅见道旁一棵大松树,她手脚并用,三两下就爬到树顶。 青竹不依不饶,手抓着树干,也要追上去,无奈技术不行,试了几次都没能追到树顶。她气得大叫:“小贼,你有胆就下来!躲在树上,算什么英雄好汉?”好好一个女孩,说出来的话竟然满嘴江湖气。 墨谣看她追不上来,又神气活现起来,坐在一根粗枝上,身体压着枝杈一荡一荡,笑嘻嘻地说:“我不是小贼,也更加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偏要在上面,上面凉快。” 青竹气急了,抓起石子就往树上丢。墨谣在树杈间东躲西闪,十分灵活,丢上来的石子,个个都落了空。她咯咯笑着,随手从树上摘下松果掷下去,一下子打中了青竹的额头。 恼羞成怒的青竹,抓着树枝一阵摇晃,用手里削尖的竹节又切又砍。松树枝上已经坐了个人,哪还禁得住这么折腾?只听见“喀喇”几声连响,墨谣连着那根粗枝,一起跌下来。 墨谣很想对树下的人大叫“闪开”,可是慌乱中嘴也变得不听使唤,她就那么大睁着双眼,砸进那个人怀里。 子祯张开双臂,牢牢接住墨谣,手指抚过她胳膊上的红印,瞥向青竹的眼光带上了一丝阴狠戾气。感觉到怀里的小人儿挣扎着要起来,他把戾气隐去,手臂收得更紧。 墨谣第一次被苏倾以外的成年男子抱着,周围又熙熙攘攘全是人,她只觉自己像被煮熟的虾兵蟹将,从头到脚都又红又热,伸手就要推开眼前人。 “不想让人看见你胸前春色,就老实别动。”子祯斜睨着双眼,一脸全是坏笑。 墨谣低头一看,身上的丝缎衣裳,被树枝刮开了一道口,子祯温热的手掌,正按在她锁骨下方。她又羞又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你你你……手别放在那里。”墨谣怒瞪着他。 “哦,那我拿开好了。”子祯慢条斯理地把手掌挪开一寸,原本被他按住的衣衫,向两边滑去。 墨谣急得快要哭出来,她自己的双手被牢牢压住、抬不起来,总不能这样被人看光吧。早知道这样,她才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你你,你还是先放回去。”嗓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这可是你让的?”子祯笑得温和无害,他早已经用宽大衣袖挡住了旁人的视线,这会只是逗逗墨谣。 “嗯!”墨谣咬着牙点头。 “说我是好人,我就放。”子祯看她一双大眼睛里,浮起一层泪光,把她搂得更紧,贴着她的脸颊,非要听到那句话。 “你是好人……”墨谣咬牙切齿地挤出四个字,那声调,任谁听了都要打个冷颤。 子祯却好像极其满足,畅快地哈哈大笑,用外袍把她紧紧裹住。墨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发笑,只觉得此时这一个幼稚至极的举动,把他身上一直隐隐透出的狠厉之气冲淡不少。 青竹在一边抱着胳膊站着,冲着墨谣刮了刮脸:“羞不羞?这么大的人了,打不过就要哭鼻子。” 墨谣缓过一口气来,瞥一眼青竹:“我还不是看你说被那个男人辜负,才让他破点小财,给他个教训。谁知道,你到跑来找我,替他出头。” 青竹想起那天的对话,脸上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贵族的婚嫁十分隆重正式,要经过十几道繁琐的礼节。可是平民之间,却十分随便,有时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就可以在一起过夜,或是像夫妻一样生活。青竹对那男子的神态口吻,俨然像个妻子,可她头上,仍然梳着少女未嫁的发髻,显然他们就是自己组合在一起的露水夫妻。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了不少,互相对看一眼,这才发现,两人都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头发乱蓬蓬的,衣裳都划破了,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污泥。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两个女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女孩子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打了一场架,彼此间反而生出一种气味相投的感情来。 墨谣爽快地说:“我知道你叫青竹,我叫墨谣。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吧?” 青竹把手里的竹节背到身后:“朋友归朋友,那一百两银子,你还是得还我。”她脸上飞过一抹红晕,接着说:“等攒够了钱,我要跟于楚在寿春城里开家面馆。” 于楚想必就是那天追在青竹身后的男子了,原来是人家小夫妻的体己钱,墨谣这回才真觉得有点愧疚,不应该一下子就挥霍干净。不过她一向想得开,对着青竹一拍胸口:“放心,我还你就是了。不过,我现在身无分文,你得等我慢慢赚钱还你。” 青竹嘴角抽了抽,一百两银子,眨眼的功夫就花完了,这得是多有本事啊? 墨谣向她挑一挑弯眉,笑着说:“不要一副想活吃了我的表情嘛,其实我很会赚钱,以前一个人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变成摇钱树吧。再说,一百两银子,交到一个朋友,还不值么?” 她语气轻快狡黠,青竹再也绷不住脸,瞪她一眼说:“先赚到钱了再说吧!正好我家还有空房间,账还清之前,你哪也不准去!” 墨谣正愁没地方住,听了这话立刻大喜,连连点头。看来青竹只是嘴上厉害而已,心里早已经把墨谣当朋友。 子祯脱下自己的着衫,把墨谣裹好,罩衫太大,穿在墨谣身上,就像一个小面人,外头套了个大布口袋。墨谣觉得长长的袖子很好玩,学着看过的舞姬样子,甩了一下水袖,再羞答答地遮住半边脸。 青竹推她一把,打趣说:“快算了吧,你要是靠这个,这辈子也还不上我的一百两了。” 两人嘻嘻哈哈追打着往山下跑,子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眼光始终落在那个拖着长长衣袖的人影身上。 走到山脚下,迎面有人喊着青竹的名字跑过来:“青竹姑娘,可找着你了。于楚他,刚被官兵带走了。” 青竹认出是相熟的邻居,立刻心揪成一团,连声音都变了:“何叔,怎么回事?于楚他一向老实得很,你知道的,怎么会被抓走呢?” “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因为他前天晚上,跟刚从凌霄关回城的士兵喝酒。那些喝酒的人,一个不落,全都给关进大狱里去了。我听着消息,就想着回来告诉你,听说你上山来了,这不就赶紧追过来了……” 听见“凌霄关”三个字,子祯面上毫无反应,眼眸中的墨色却骤然变深了。 墨谣看到青竹脸上血色全无,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也许喝醉酒打架闹事,这种事情常用,关几天也就放出来了。想办法凑些钱,打点打点不要遭罪就是了。” 青竹性格泼辣,可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而已,这时候难免显得手足无措:“墨谣,我……我得赶紧去,不能带你回家了……” “没关系……”墨谣本来想说,她随便找棵树,就能凑合一晚上。话没说完,子祯已经插进来:“你放心去,我照看她。”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天潢贵胄的骄矜,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话。不是相信不相信,而是下意识地想要服从他。 青竹点点头,说了声“多谢”,就跟着来人匆匆离去。 天色渐晚,山间开始吹起风。墨谣睁着清清亮亮的眼睛,盯着子祯,向他挥挥粉拳:“看在你名字还挺好吃的份儿上,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子祯看着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忍着笑问:“我的名字哪里好吃了?” 墨谣瞪着迷离的眼神:“不是榛子么?又脆又香的。”闹了一整天,她觉得好困。住惯了有卿主、有萱女的屋子,她忽然觉得漆黑的夜晚好可怕,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睡在外面。人总是这样,得到过一点点温暖,就总是想要得到更多。 她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锭,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还有一点钱,可以找个地方住,可是我好舍不得花掉它……”她把银锭捏在手里,当年要用整个手掌才握得住的银锭,现在只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拿住。 要不要花掉它呢?当年的小公子,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墨谣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要留着这个银锭。 11、生财有道 墨谣捏着银锭反复摩挲,最终还是舍不得,又揣回荷包里。 子祯一直盯着她看,把她脸上的表情,全都收在眼底。看她收起银锭,忽然一把抄起她的腰,抱放在马上,朗声说:“你再想下去,天都要亮了。” 看上去很普通的马,在子祯身下,四蹄生风。墨谣也会骑马,可是从来没有把马骑到这个速度。“你要带我去哪?”墨谣在马上左右扭动,想挣脱开他。 “想摔下去,就继续动。”子祯贴在她耳边说话。墨谣哪里肯听,身子扭动得越发厉害。子祯把搂紧她的胳膊忽然一松,墨谣顺着光溜溜的马背,就往一边滑去。马背上的毛光滑细软,根本抓不住,她手忙脚乱地挣扎,只能勾住了子祯的腰带,绸质腰带,被她扯得直往下掉。 “真没看出来,你如此热情,跟我共度良宵还不够,在马背上就要替我宽衣解带。”子祯笑意俞深,看一眼墨谣绯红的脸,把她的小手环在自己腰上,“好好待着!” 不知道子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在寿春城外,找到一处静谧清幽的院子。墨谣随遇而安惯了,也不多问,挑了西侧的厢房,仔仔细细在房门上落锁。 子祯在门外嗤笑:“我要真想怎样,你这几道破锁能顶什么事?” 窗子上映出墨谣纤细的影子,子祯在窗外一直看着,看她脱去外衫、放在床头;看她解开帐钩,小小的身影钻到床上去;看她吹熄了灯,房间内外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子祯身边:“武阳侯萧大将军,美人在怀的滋味怎么样?” 萧祯一动不动,那个油嘴滑舌的声音捏着嗓子继续说:“我的心肝小谣谣,我是你子祯哥哥,你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真没想到一夜斩杀上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萧祯,会说出这种娘娘腔的话来,让秦国那些贵女们听见,怕是要揉碎一地芳心了……”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萧祯抬手掐向那人的咽喉,却被他身形向后一错,轻飘飘躲闪开了。那声音嬉笑着说:“萧祯,还说你的心没乱,这一手近身锁喉,你以前可从没失手过。我不过开几句玩笑,你就急了。” 见萧祯沉默不语,那声音叹口气,又说:“萧祯,当年多少人为了留住你这条命脉而死,你不会一进温柔乡,就全忘记了吧。” 黑暗里传来不屑的回应:“我要怎么征服土地和女人、讨回老天亏欠我的,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 第二天一早,按照青竹说过的位置,墨谣很快找着了她的家。 青竹依旧忧心忡忡,可是脸色已经比前一天好得多,一见墨谣,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原来,楚公子俞偷逃到代国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毕竟是父子,楚王派了一小队人马潜入代国,准备偷偷迎回公子俞。这队人马的行踪,不知怎么泄露了,被秦军偷袭全歼不说,连公子俞也被乱箭射杀。 据说公子俞当年活着的时候,就专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偷鸡摸狗、强抢民女,半点贵胄气度都没有。如今死了,真正让楚王大发雷霆的是,他在王宫中秘密发号施令,竟然要不了多久就被秦王知道得一清二楚。楚王下令彻查,一定要揪出泄露消息的奸细,凡是最近进出寿春的人,都要严查,这才牵连到于楚头上。 “既然于楚大哥不会做这样的事,等排查清楚,就会放回来了。”墨谣攀着青竹的肩安慰她,说话时眉眼弯弯,“你就吃好喝好睡好,等他回来了,你才有力气继续教训他呀。” 青竹被她逗得一笑,随即又苦着脸说:“我倒不怕别的,只怕那些狱卒暗地里给他苦头吃,于楚那个人,一向有些憨傻,不大会说好话。我又不会做别的,只能靠跟人比剑赚钱,最近越来越赚不到什么钱了。” 墨谣瞪大眼睛:“你剑术那么厉害,怎么会赚不到钱?” 青竹没好气地说:“因为那些大男人,输了没面子,都没人肯跟我比了。” 她虽然比墨谣大上几岁,这直来直往的脾气,倒更像小孩子。墨谣把头埋在青竹肩上,闷声闷气地笑:“青姐姐,昨天我说要赚钱还你那一百两银子,是真心实意的,我已经想到赚钱的方法了。” 青竹不相信:“我好歹还能使剑,你能做什么?”想起两人打架的一幕,又扑哧一笑:“你爬树倒是比猴子还快,可是,谁会花钱看你爬树呢?” 墨谣神神秘秘地一笑:“就请青姐姐和这位……呃,榛子,做我的第一个顾客,麻烦青姐姐,帮我准备一些橘皮、松香、梅子、生姜还有盐。” 萧祯不置可否,只在一边淡淡地纠正道:“子祯。” 东西都不难找,青竹从自家厨房里翻了翻,又去邻居家里凑了凑,很快就找来了。她满头雾水,看墨谣如何用这些东西变出钱来。 墨谣又向她要了两个陶罐,躲在厨房一角,又是切又是量。青竹本想说一句玩笑话:“她不会是要把我的房子给拆了吧?”转头看见萧祯端坐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不一会,墨谣就捧着两个陶罐,摆在青竹和萧祯面前,先向青竹问道:“青姐姐,你一生中最美好、却再也不可能回去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青竹略想一想,回答说:“我小时候,院子里有一颗橘子树,每到秋天,满树都是金黄的橘子,香味能飘到好远好远。那时候,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吃过饭就躺在橘子树下面,跟我的小花狗一起玩……”青竹满脸向往中,带着几分惆怅,这样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过去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墨谣轻轻揭开一个陶罐的盖子,里面燃烧着一小簇火苗,松香的味道里,夹杂着橘皮的香气,像是如荫的林木中间,飘荡出果实的芬芳。清新香甜的气味里,又带着一点微咸,好像让人看见,不远处就是炊烟袅袅的小屋,带着木钗的女子,正在灶台前忙碌,等待丈夫和儿女,回家吃晚饭。 气味缓缓飘荡出来,青竹先是万分惊喜,接着眼角渗出泪来。回忆,就是明知不可能再次拥有,才显得越发珍贵。 墨谣又转向萧祯,狡黠地一眨眼:“请问榛子公子,你最美好的记忆,又是什么呢?” 萧祯定定地看着墨谣,眼前漆黑如夜、闪亮如星的双眸,跟记忆里那双明亮的眼睛渐渐重合,漆黑的雨夜,飘渺的歌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墨谣,平淡地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总有些你特别难忘的事吧?”青竹忍不住追问 墨谣向青竹一吐舌头:“榛子公子大概有些不好意思。”说着,她已经揭开了第二个陶罐的盖子。 煮沸的开水里,底层浸泡着生姜,上层浸泡着梅子,陶罐口涂抹了一层胭脂香粉。湿润的水汽里,带着梅子的酸涩清香,像是早春河岸边,绽开的第一朵青梅。脂粉香气,夹杂在水汽里透出来,叫人好像看见三五淑女、结伴出游,衣香鬓影、惹人遐想。最后,是生姜的辛辣味道,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偶遇心上人时的心情,忐忑、紧张、热切。 墨谣看向青竹,青竹向她偷偷竖起大拇指。 萧祯好半天不说话,等到香味快要散尽,才不咸不淡地说:“味道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竹一撇嘴,对墨谣说:“他这样的公子哥,自然有过无数红粉知己,这个好猜。你是怎么猜到,我家有橘子树的?” 墨谣掩着嘴笑:“我进来时,看见你家的门口晒着橘皮,你说话时又带着越地口音,越地不正是产橘子,算是歪打正着吧。”她抿了丝笑接着说:“我也想过,你最难忘的记忆,也可能跟于楚大哥有关。不过,人总是失去的才懂得珍惜,于楚大哥现在天天都能被你拧耳朵教训,在你脑海里,还是那棵再也见不着的橘子树珍贵些。” “好虽好,我还是看不出来,这个跟赚钱有什么关系。”青竹捧着烫手的陶罐,深嗅了一口橘皮松香的味道。 墨谣自信满满地说:“楚人敬畏鬼神,所以特别喜欢熏香,认为香烟袅袅是跟鬼神沟通的一种方式,所以,贵族为了熏香,一掷千金也是常有的事。” 熏香种类繁多,原本复杂的事情,被她讲得清晰有致:“他们用的香,左右不过是常见的几种,杜蘅、石兰、白芷……没什么新鲜。其实,只要在这些香料中,加上别的东西,花样就会多得多。比如白梅香里加上肉桂,就能变得更加柔媚。再加上熏制的不同方法,水熏、烟熏……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 青竹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们卖配制的香料给那些贵族?真是好主意,肯定比每天到处比剑有前途多了。” “不仅仅是卖香料,”墨谣把两个陶罐推在一起,“像刚才这两种味道,其实再普通不过。可是,如果这味道,能帮你想起逝去的时光、事物和人,它的价值就大不一样,相应地,价钱也就不一样啦。我们还可以针对那些贵女猎奇的心思,帮她们调配独特的熏香,为了在宴会上获得别人的赞叹,她们更加不会吝啬钱财。” “墨谣,你太聪明了!”青竹一把抱住她,跳着大叫,“赚到了钱,送给狱卒,于楚就不会受苦了。” 墨谣被她晃得头晕,赶忙说:“好了,好了,要先赚到钱再说,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一直没说话的萧祯,突然开口:“光这样还不够,你们照我说的做,每个月只需要辛苦一次,挣到的钱能多十倍还不止。” 12、情何能忘 两个小姑娘自然都不相信,哪有可能做得越少、挣得反倒越多。 萧祯敲敲陶罐,对墨谣说:“你不是会模仿别人说话么?再多动点心思在这上面,我给你个提示,就两个字——招魂。” 墨谣低头略一思索,忽然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那不是、不是骗人的?” “怎么能叫骗人?”萧祯不以为然,“不过是想个办法,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如果别人技高一筹,能骗过我,我也心服口服。” 墨谣听得一愣神,这跟苏倾教她的道理,完全不同。苏倾是个道德约束很严的人,凡事都要讲个问心无愧,这样的话,他万万不会赞同,更不会允许墨谣去做。墨谣简直可以想象,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不紧不慢地反问:“照这么说,强者就可以欺侮弱者,大国就可以凌虐小国,那么,人和野兽,又有什么分别?” 青竹在一边听得莫名其妙,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他说的是,让我们模仿巫师招魂的方法,放出某个人生前喜欢或常用的味道,再让我模仿那个人生前的语气语调,躲在帘子后面,假装成那个人魂兮归来,跟家人朋友对话。有气味和声音做暗示,很容易让人相信,真的是他们惦念的那个人。”墨谣解释给她听。 楚国盛行巫蛊之术,上至王室贵胄,下至寻常人家,都有请巫师为死者招魂的习俗。青竹听了墨谣的解释,也明白过来。 萧祯挑着嘴角无声冷笑:“既然是招魂,又如此灵验,自然需要高深莫测的通神本领才行。你们两个小丫头,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更加不能随叫随到。要摆足架子,一个月最多只能做一次。天气不好,不做;时辰不对,不做;心情不佳,更不能做。要的就是利用这些俗人盲目愚蠢的心理,你们越是无礼、挑剔,就会有越多的人心甘情愿捧上大把金钱。” 这些话听得墨谣心里更加不舒服,她一时指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觉得如果苏倾在这里,一定不会认同。她拉开门出去,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苏倾留给她的印记,已经深入骨髓,走到哪里都忘记不了。 她刚在门外站定,一个黄底黑花的影子就猛扑过来,把墨谣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萧祯一直盯着墨谣,原本看见她神情不快,眼眸中墨色翻涌,那影子扑来时,他一步跨出屋外,劈手就向它肋下三寸处打去。 “别……别伤害它,它是我的朋友。”墨谣被它舔得直痒痒,咯咯笑着,阻止萧祯。这个庞然大物,正是许久未见的山君。 “好了,山君,好了……”墨谣像摸小猫一样,摸着山君的下巴,好半天才让它平静下来,“想我了吧?我不在,都没人给你捉兔子吃了吧?”语调虽然轻快,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哽咽。连山君都知道想她,那卿主呢,卿主有没有偶尔想起过她? 墨谣一翻身坐起来,眼睛四下张望。不远处,萱女正追着山君走过来。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人。 这里是云照山脚下,苏倾修筑的云台,就在云照山的半山腰。如果他想见,早就见到了。墨谣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对着萱女屈了屈膝,就算是打了招呼。她把山君推到萱女面前,自己转身就要离开,山君轻咬住她的裙裾,扯着她不让她走。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么?”萱女心中不忍。 墨谣不敢回头,生怕回头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只能别着头问:“卿主……他还好吧?”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问,卿主夜里还咳嗽么,咳嗽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准备梨膏;有新来的人代替她的位置么,新来的人,会不会记得,卿主喜欢墨的味道,研墨的时候,不要加太多水…… 等了半晌,才听见萱女的回答:“不好。” 墨谣惊诧地回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萱女。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萱女叹一口气,“公子俞被刺杀身亡的事情,在寿春城传得沸沸扬扬,抓了不下百人,却一点线索都没有。有人暗中散播消息,是卿主把消息传递给秦人。王上已经下令,把卿主软禁在宫中……” 墨谣脑中“轰”一声炸响,后面的话都听不清楚了。软禁,还好,只是软禁……可是以苏倾这样的地位和影响力,软禁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惩戒,说不定楚王已经动了杀机。 “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了,你知道卿主的为人,太过激烈的手段,他绝对不肯也不屑使用。”萱女拉回山君,不让它再咬住墨谣,“我只希望你,别怨恨卿主,他有他的为难之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墨谣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天色渐晚,她才猛然惊醒。室内光线昏暗,萧祯正坐在她对面,不知道陪了她多久。 “对不起,”墨谣开口,“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我……”她回想起萱女的话,一时心绪纷乱,差点又要落泪,她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把萱女的话一字一句仔细回想。 “没有线索……有人暗中散播消息……”墨谣眼前一亮,一下子抓住萧祯的胳膊,“其实楚王也没有证据对不对?他现在只是怀疑,还不能把卿主怎么样。可是,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卿主没有把消息泄露给秦人……” 萧祯盯着墨谣握紧自己的双手,一句话也没说。墨谣平时一向冷静,不是个会轻易受人影响的人。可是她这会情急之下说的话,都是完完全全相信苏倾没有通敌的,似乎苏倾做任何错事,对她而言,都是不能想象的。 “榛子,你比我聪明,你想想办法,好不好?”黑亮的眼睛,热切地盯着萧祯,里面燃烧的,全都是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关切。 “就算你能证明苏倾什么都没做,”萧祯冷淡地开口,“如果楚王认定他的想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很多时候,王位上的人,要杀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事,只是因为他是他。” 墨谣一怔,萧祯语气里的冷淡,让她吃了一惊。可更令她惊惶的,是萧祯的话。他说的没错,苏倾虽然一直领着闲职,可他对楚国政坛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从每次宴会的座次就能看出一二,苏倾一直坐在楚王之下第一个座位,并且不是像其他人那样面向楚王,而是跟楚王一样,面向着文武百官。 “难道,就没办法了……”墨谣松开手,两行泪沿着眼角滚落。 萧祯看着她,一时有点迷茫了,记忆中她不爱哭,很爱笑,就算跌了一跤,也是嘻嘻笑着,立刻就爬起来了。可是为什么,一碰到跟苏倾有关的事,她的眼泪就像安了水闸一样,说流就流。 “办法是有,就看你肯不肯做了……” “我肯,我肯!”墨谣根本连什么办法都没听,就一连声的点头答应。 “你刚才不是对装神弄鬼的招魂很鄙夷么?用这方法去救苏倾,可别玷污了他的高风亮节。”萧祯语气里的刻薄,出人意料。 墨谣愣了片刻,缓缓低下头去,语调温和地说:“什么办法,总要说来听听,要是可以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好。” 萧祯看见她顺从的样子,只觉刺眼,忍了又忍,才说:“在楚国,自然是楚王最大,可是有一个人,楚王见了她,要执晚辈之礼。一件事,如果她执意反对,楚王也无法强硬推行。” “你说的是……”墨谣瞪大眼睛,“昭襄太后?” 楚国向来有这样的传统,每一任楚王晚年时,会迎立一位年轻的王后。这名最后的王后,终身不可以诞育自己的子嗣。楚王死后,年轻的王后就会成为太后,如果新任楚王德行有亏,太后可以联合朝中重臣,将楚王废黜,从先王的子嗣里另行拥立。 昭襄太后,就是前任楚王生前迎立的最后一位王后。她入宫时只有十五岁,跟现在的墨谣一样大,入宫一年,先王就病逝了。这位昭襄太后,跟当时的太子、现在的楚王一起,铲除内乱、抵御外敌,赢得了楚王的真心敬重。 如果现在的楚国,还能有最后一个人改变楚王的决定,那就是昭襄太后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见到昭襄太后?我又怎么能让她相信我?”墨谣只觉得一个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越涌越多。 萧祯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如果你肯信我的话,就照我说的做。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让你见到昭襄太后,但这至少是个办法,而且,这好像也是你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13、昭襄太后(上) 寿春城里,渐渐开始流传起湘夫人再世的传闻。 有人在黎明时分,看见身穿白衣的女子,驾着牛车,立在城楼上,一转眼,人和牛车都消失不见了。 还有人在傍晚的河边,遇见模糊的人影,凭空踩踏在城外的河面上,伴着歌声阵阵、香气袅袅,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沉沉暮霭里。 墨谣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她不知道萧祯用了什么办法,让传闻以最快的速度一传十、十传百。除了收集可能会用到的香料,墨谣也试过托人打听事情的进展。事情涉及楚国地位最尊贵的两个人,本就没有几个人敢随便议论,更加没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内情。 直到这时,墨谣才开始痛恨自己没用。从前苏倾总在夜里,一边忍着低低的咳嗽,一边整理收集到的线报,大到朝堂上争论了什么话题,小到权臣家里的夜宴布了什么菜,他都要仔细研究。那时她总是突然从桌子旁边钻出来,抢走苏倾的笔,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说:“不许再看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你的身体重要?”如果她肯多花些心事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现在也不会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萧祯叫青竹扮成湘夫人的使者,有人恳请湘夫人招魂的拜帖,都送到她手里。起初是隔一天才有一封,后来渐渐每天都有人来,再后来,一天收到的拜帖,就足有一小筐。酬谢湘夫人的礼金,也日渐水涨船高,从百十个币子,涨到了三百金。 青竹看着拜帖上标明的数字,惊得直咋舌。可是无论那些人如何恳求,萧祯都不准她们答应任何一家,要她们继续等。青竹实在肉疼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钱财,索性每天把拜帖直接堆到墨谣面前,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因为原本就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吸引昭襄太后上,墨谣也确实没心情理会旁人。不过,她也曾经偷偷问过萧祯,为什么放着到手钱不赚。 萧祯把手上的拜帖往火堆里一丢,懒懒地说:“这跟妓女初夜的高价,是一个道理。初夜服侍什么样的人,就决定了这一辈子都服侍什么样的人。如果初夜就卖给了农夫,这一辈子连花魁也成不了。可如果初夜卖给了帝王,日后就是万人之上的王妃。” “你怎么能这么做比?”墨谣听得面红耳赤。 “我说的是这个道理,你跟我在字眼上叫什么真儿?”萧祯冷着脸回敬她。 两人脾气上来,一个比一个拧,一整天都没说话。青竹加在这么两尊大神中间,差点把自己活活憋死。 最后还是墨谣想着自己有求于人,先服软做了晚饭。她说上几句好话,萧祯也就和缓了。墨谣在他身后挥了挥拳头,小声说:“坏榛子,又臭又硬,以后永远没有女孩喜欢你。” 她们越是不肯接下拜帖,对她们感兴趣的人就越多。达官显贵,无论是真的思念故人,还是为了炫耀权势,争相开出高昂的价码。贵族之间甚至互相打赌,看谁能第一个请到湘夫人。 一时间,湘夫人简直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出不起价码的普通人,也日日谈论湘夫人的轶事,翘首观望,第一个请到湘夫人的究竟是谁。有人说,湘夫人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身姿轻盈曼妙,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经久不散的香气。也有人说,湘夫人其实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只不过保养得当,看上去仍旧像个三十出头的少妇。 墨谣已经渐渐有些心灰意冷,昭襄太后不是普通的贵妇,她一生宫闱喋血,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也许她对这种雕虫小技根本就不敢兴趣。 她漫无目的地在云照山上乱逛,不自觉就走到了云台附近。她还小时,苏倾会带着她到云台来听贤士辩论。那时她调皮,总是走神,在帘子后面悄悄摆弄苏倾的衣带。苏倾总是一边与贤士对答如流,一边伸出一只大手,不用看就准确地按住她的小手。 从前热闹非凡的云台,现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眼见苏倾失势,从前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云台的人,不是家里老母急病,就是忽然想要游历各国,纷纷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离开。 再往里走,萱女正在整理苏倾的书籍。墨谣鼻子直发酸,连萱女也不在他身边,这几天谁来照顾他呢? 萱女倒是很坦然,手上动作未停:“朝中还有几位重臣跟卿主交好,王上要除去卿主,也没那么容易。最坏不过,就是流放到南蛮之地去。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卿主喜欢这些书,都要带着,可真是沉呢。” 墨谣只觉得喉咙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南蛮之地,潮湿闷热,苏倾怎么受得了?就算楚王不杀他,这一路颠簸,加上水土不服,还不够要了他的命么?萱女至少还能一路陪着他去,可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连看他一眼都难。 从云台出来,墨谣一路低着头,用脚尖踢地上的石子。一直走到家门口,才看见一辆华贵得不像话的马车,停在院门前。 正厅里,萧祯正跪坐在侧席,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说话。那妇人头上戴着鸾凤如意簪,长长的裙摆上,用金银丝线绣成繁复的花朵。这些装饰,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只会显得滑稽可笑,可惟独在她身上,只让人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即使是金凤引路、牡丹铺地,她也当得起。 萧祯看见墨谣没精打采地进来,没等她开口,就抢先说:“快去告诉湘夫人,她等的有缘贵客,终于来了。今天要用最好的香料,为这位夫人追思故人。” 14、昭襄太后(下) 墨谣愣了一下,看见萧祯眼中饱含深意,立刻扫去身上的颓败气息,匆匆施了个礼,说:“请贵客稍候,我这就去禀报湘夫人。” 她绕到后间,心里怦怦直跳,那女人的气度,加上萧祯反常的态度,已经让她大致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为了应对昭襄太后可能的召见,墨谣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昭襄太后的生平。这位传奇女子身上,有许多谜团,传闻她在前任楚王之外,还有一位神秘的爱人。除此以外,她和现任楚王之间,也有千丝万缕不同寻常的关系。 墨谣深吸口气,把桂树的小枝剪成碎末,放进羊角青铜樽里。成败在此一举,她必须格外小心,虽然从没见过前任楚王,但从现任楚王身上,可以大概推测出先王的样子。王室用的香总是固定的几种,再加上一点年老缠绵病榻的味道…… 手里的香料刚要放下去,墨谣忽然心里一动,十五岁的少女,忽然嫁给一个久病就要死去的老人,是成为王后的骄傲更多,还是葬送一生的绝望更多? 她犹豫再三,还是把青铜樽里的香料倒出来,洗净了手重新准备。她要赌一把…… 昭襄太后等候的时间已经太久,幸亏还有萧祯陪着她说话。两人都是胸中有丘壑的人,从天象推演,到排兵布阵,都能谈得投机。 萧祯的眼光第五次飘向向竹帘后时,墨谣才终于捧着两只陶罐,重新出现。萧祯有些奇怪,她怎么直接走出来了,不是应该躲在帘子后么?还以为她是过于紧张,忘记了自己要扮成湘夫人,特意用言语帮她圆场:“湘夫人要是准备好了,就直接开始,不需要拿给贵客过目了。” 墨谣取出一条黑色缎带,双手捧到主位上的妇人面前:“请贵客蒙上双眼,这样才能不受干扰、专心品味香气的内涵。” 昭襄太后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用两根手指拈起缎带,遮住自己的眼睛。 墨谣回头向萧祯微微一笑,深吸口气,在陶罐里点起火苗。她在浅碟里装了一点梅子酒,用竹叶盖住,放在火上慢慢加热。梅子酒的香味,和着竹叶的清香,一起飘散出来,让人想起刚刚及笄的少女,坐在窗前读书。可是心思早已经不在书本上,偷偷飘到窗外,幻想自己中意的少年。 接着,她往浅碟里加入一点胭脂,又往火苗里加进枯枝。少女精心梳妆打扮,勾着金缕鞋、赤着脚,偷偷跳出窗外,与心上人私会。梅子酒煮到最后,酒味已经快要散尽,只剩下淡淡的、草地一样的味道。花前月下,鸟鸣啾啾,少年笨拙的情话,在空气里流淌。 墨谣偷偷瞥一眼昭襄太后,见她表情如常,一点变化都没有。她把碟子里的梅子酒,连同竹叶、胭脂一起,倒进一边装着冷水的瓦罐里,接着往火苗中投进一大块檀木。浓重的檀香味,遮住了一切清新淡雅的味道。少女躲在重重叠叠的宫殿中,不见了自己的良人,孤独地面对年老的帝王。 帝王老去、病故。墨谣在沸水里加入粗盐和黄连,苦涩的气息,渐渐渗透进来。等苦味弥漫到最重,墨谣拿出小刀,飞快地手指上一划,一滴血珠滚进水里,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弥漫爱鼻端。因为指尖上的痛感,墨谣轻轻地“啊”了一声,细弱无力的声音,给血腥味添上了一层更真实的注脚。少女在强敌环伺中,只能选择坚强应对。 杜蘅香气,和着青木树枝的味道,融合进来。年轻的太子、昔日的爱人,站在少女身边。他们并肩战斗,却又不能完全信任彼此。九重宫阙中再相见,早已经物是人非。 墨谣最后加入一点花粉,清新的花香气,像是新选入宫的年轻女子,满怀憧憬,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她用指甲轻叩陶罐,一声声,像是王宫里日复一日的钟声。所有气味融合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独坐在宫阙深处。她是别人眼中的传奇,可她也终究只是一个孤独的女人。 火苗渐渐熄灭,屋子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哟。墨谣心里忐忑不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昭襄太后。过了许久许久,才看见她取下蒙在眼睛上的缎带,双眼仍旧紧紧闭着,眼角却滑下一点泪光。 昭襄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双眼中已经平静无波。她打量着墨谣:“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墨谣赶紧长跪下去:“是小女子僭越了,有冒犯之处,请贵客勿怪。”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墨谣几乎以为昭襄太后真的发怒了,这才听到那个威严的声音说:“我的身体,侍奉了先王,我的心,却只侍奉过一个男人。他在我心里,是无冕之王。” 墨谣呆住了,完全忘了自己应该跪伏在地上,竟然仰起头看向面前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这是她听过的、最霸气的情话。 她说的没错,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男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那人都是她心中的无冕之王! “丫头,”昭襄太后走到墨谣面前,宽大的裙摆盖住了墨谣的手,“你冒着触怒我的危险,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15、风起青萍 墨谣看一眼萧祯,见他微微点头鼓励,大着胆子把苏倾的事情讲出来。她早已料到昭襄太后是个铁腕强势的女人,今天见了真容,越发觉得她一举一动都透出庄重威严。跟这样的人讲国事和道理,只会引起她的反感。 因此墨谣也留了个小心眼,既然已经从“情”字入手,博取昭襄太后的好感,她索性只字不提苏倾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反而只说自己曾经是文泽园里的小婢子,感念苏倾公子从前的照顾,担心他的病情加重。 昭襄太后刚入宫时,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也许是想起自己初次面对贵人时的惶恐,她对墨谣的语气也和软下来:“丫头,难得你对旧主有心。男人们争来斗去,咱们女人在一边看着就好。你要是忍不住,动了心,最终只能赔上自己。这不是男人的错,是你的错。” 直到昭襄太后登上马车离开,墨谣还愣在原地,这算是什么意思?她究竟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萧祯站在墨谣面前,伸手要拉她起来,看她呆呆愣愣的样子,火气之余,又有几分不忍,收回手冷冷淡淡地说:“她可没付礼金。” 墨谣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他们吸引昭襄太后过来,本来也不是为了礼金呀……仔细一想,墨谣忽然明白过来,像昭襄太后这样的人物,是绝对不会亏欠别人的。她没付金钱作礼金,就代表她用其他方式支付的礼金,一定更重要、更难得。她一定会救苏倾。 “啊,太好了!”墨谣高兴得张开双臂,蜻蜓点水一样,在萧祯身上轻拥一下,“榛子,你好聪明!我怎么那么笨,要你提醒我才想到。”她笑得眉眼弯弯,萧祯在一边看着,那个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小乞儿,轻轻一转身,就变成了亭亭少女。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人忽然抓了一把,又酥又痒。 再多杀戮和征服,也抵不上这一丝丝心潮波动的震撼。 墨谣高兴起来,像只小鸟一样,简直没有一刻安宁。她脚尖点地,转了个圈,一双墨玉似的眼睛,光芒闪烁。冷不防间,被萧祯一把扯住手腕,拉到身前:“你要怎么酬谢我?” 他的声音带了点哑,低低盘旋在墨谣头顶。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味道,不是任何一种香料,甚至带点危险的气息,可是,却像诱人的毒果,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舌尖尝一尝。 这是……男人的味道? 呀,墨谣,你在想什么?念头一蹦出来,她自己先红了脸。努力回想苏倾身上干净的石兰香气,可那要人命的灼热气息,偏偏无孔不入。 萧祯把她紧压在胸前,墨谣甚至能感受到他精致完美的身体曲线,还有身体上传来的热度。 “别……太紧了,你带的玉佩还是短刀,硌到我了……”墨谣抽出一只手,想推开这让她不安的禁锢。 萧祯无奈地笑,傻丫头,那不是玉佩,也不是短刀,等你真正成为一个女人时,就会知道了。可他现在还不想说破,他有足够的耐心,等这朵还没被人摘走的花,慢慢开放。 “难道你不该谢我?”他低下头,慢慢凑近墨谣,拨开她的额发,在她额头上深印了一吻。 温热触感带来一阵颤栗,从没有过的眩晕感,从身体最深处涌出来。墨谣狠推了他一把,萧祯顺势松开了手。她抚着发烫的脸颊,一溜烟跑远了:“我……我去把这消息告诉萱女姐姐。” 萧祯看着她跑远,脸上柔和的神色渐渐淡去。他向窗外打了个响指,一人倒勾着屋檐垂下来。 又是那个欠揍的声音,先闷闷的笑了一阵,才捏着尖细的声音夸张地说:“子祯哥哥,你的玉佩硌到我了……哈哈,萧祯,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个人事不懂的丫头片子?我看,连常去你府里那个凶巴巴的公主,都比她好玩得多。” 萧祯浅抬眼皮,瞥了他一眼:“这次不是玩,我要她。” “随便你,”那人跳下来,竟然落地无声,“秦太子派了好几拨暗使来催你,被我想个办法困在城西了。我可不敢保证,还能困住他们几天。” “想办法传信给秦太子,楚王跟昭襄太后不合的传闻是真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撕破脸,”萧祯面无表情地一件件事交待下去,“只要边境再打上几年仗,慢慢拖垮楚国,只是时间问题。安插在楚王身边散播谣言的人,要处理干净,不要叫人抓住活口。” 他想一想,又补充说:“楚王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公子含年幼,如果他即位,朝政就会落在苏倾手里。这个人……”他略顿了顿,接着说,“人中龙凤,非杀不可。” “萧祯,还有另外一件事呢?”那人继续追问。 萧祯狭长凤眼中,透出狠戾决绝的光:“我已经查清楚,当年的追杀令的确是从楚国发出的,这笔账,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逃亡时的一幕幕,这些年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不散。即使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忘记过。 他的母亲,原本是六国里最美丽的女人,发长七尺、光可鉴人。那一天晚上,他却亲眼看着母亲,被人用那一头长发活活勒死。他躲在床下,嘴被姐姐死死捂住。 后来,姐姐也被人拖出来,为了挡住他,在奉命追杀的人面前,一件件脱去衣裳。他被师傅硬拉着跑远,只能看见六七个男人,把肮脏的手伸向最爱干净的姐姐…… 无论下令追杀的人是谁,既然当初没本事斩草除根,那就该付出代价! …… 没过几天,就有消息传出来,昭襄太后的马车返回王宫时,被刺客袭击,缴获的兵器上有秦国的徽印。 十几名秦国刺客,明目张胆进入寿春,竟然没人知道。楚王大怒,权衡利弊之下,苏倾被悄悄释放。 墨谣听了长舒一口气,终于见识了昭襄太后的手腕。原来她早就决定了不能让苏倾死,连拜会湘夫人这一趟出行,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只为了给安排好的刺客,制造时机出手。幸亏没有在她面前耍聪明…… 闹得满城风雨的奸细通敌案,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成了寿春百姓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这背后的妥协和交易,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于楚这个被无辜牵连的人,也很快就被放回来。青竹原本担心得人都瘦了一圈,一见到于楚的面,又张牙舞爪地拧住他的耳朵:“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出去胡混?还敢不敢?” 这么一个大男人,被青竹又是打、又是骂,竟然也不还手,只是憨笑着说好话:“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好青竹,别叫邻居看见……” 墨谣坐在竹篱笆上,笑吟吟地看着,暗想其实于楚长得也算不错,没有苏倾那种飘逸出尘的风骨,也没有萧祯那种生杀予夺的气质,可不管怎么说,总归算得上是个伟岸的丈夫。 青竹骂够了,转身就一头扎进厨房,给于楚做菜。柴米油盐、灶台炕头,墨谣忽然有点嫉妒青竹。就算把她和昭襄太后相比,也很难说,谁更幸福。 湘夫人名声在外,墨谣高兴时,就盯着这个名头,帮人招魂祭祖,不高兴时,就把配好的熏香,交给青竹拿出去卖。 从山脚下到云台的路,不知道被她走了多少遍,云照山方圆数百里,她偏偏要走这条路,两边的花草,快要背她挖得一点不剩了。 初冬下第一场雪时,天已经快黑了,墨谣沿着已经走熟的路,踩出一排脚印。她最喜欢在一大片白雪上,踩出第一个脚印,那种挥霍一样搞破坏的感觉,总好像特别刺激。 木屐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墨谣扶着一棵大松树,转了个弯,前面就是云台了。她习惯性地抬头,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向前瞥了一眼。只一眼,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颀长的紫衣身影,静静站立在铺了一层白雪的青石台阶上,黑发披散在肩上,手里撑着一把有些泛黄的纸伞。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块地方。 墨谣向前急走两步,接着飞快地奔跑起来。雪还没停,随着呜呜的风,直往脖子里灌。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眼里只有那个紫衣身影,还有他手里那一点点光亮。 她跑得那么快,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追赶一样。一直跑到石阶上,木屐踩着光溜溜的台阶,脚底一打滑,墨谣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苏倾伸出手,让她能搭住自己的胳膊,不至于摔倒。 “急什么?跑得这样快。”苏倾微笑着开口,好像她只是刚刚离开了一小会。 “我怕黑,”墨谣不管不顾地扑在他怀里,“我看见你手里的灯笼,才想起来我怕黑,我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她满嘴说着孩子气的话,手紧紧抓着他不肯松开,鼻端全是熟悉又安心的石兰香气。 苏倾沉默了许久,抬手摸着她光滑的发丝:“怕黑就不应该出来走夜路。” “卿主,”墨谣把头埋在他身上,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别赶我走,我不想走。” 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对面的人却毫无回应。墨谣固执地仰起脸:“苏倾,别让我走,我不想离开你。”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16、人心两重 “怕黑的话,点灯就是了。”苏倾想抽回手,却被墨谣牢牢抓住。黑漆漆、却又亮闪闪的眼睛,快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苏倾叹一口气:“先进来,今天已经太晚了。” 墨谣立刻欢欢喜喜地跳起来,眼睛还有点发红,嘴上却已经笑起来了。她一路跳着往前走,伸手去接灯光照出的雪花,嘴里已经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苏倾,为什么你的影子那么长啊?” “苏倾,你给我画幅画像好不好?” “苏倾,你会永远给我点灯么?我恐怕长到八十岁,也还是怕黑啊!” “苏倾,……” 她突然发现,这名字上好像有奇妙的魅力,让她忍不住,想要一遍遍地重复。 苏倾只是默默地走在她后面,举着灯照着她脚下的路,手里的纸伞向前倾斜一点、再倾斜一点,他的整个后背都露在伞外,慢慢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病容沉重的脸,隐藏在纸伞下面,把奢侈的欢喜和爱恋,都妥善藏好,不叫她看见。 走到门口,墨谣甩掉木屐,飞快地跑到坐榻上,在铜炉里加上细炭,再放上苏倾喜欢的石兰香。她学熏香,原本就是为了这个人。 苏倾收起纸伞,突然涌来的温暖空气,反倒激得他的咳嗽更重。他扶着墙壁,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大半张脸。 墨谣跑过来,给他递上梨和生姜煮成的水,眼看着他一点点喝下去,苍白的脸上才染上一点点血色。她忽然觉得恐惧,忍不住问:“苏倾……你会死么?” “咳咳……”苏倾浅浅地笑了,像在笑墨谣问了一个傻问题,“人都会死的……我又不是怪物。” 一缕发垂下来,遮住了苏倾一只眼睛。墨谣伸出一只手,把他那一缕头发拨到肩膀后面去。她出神地想,如果没有这一脸病容,其实苏倾是多么俊美的一个人啊!她忽然想起昭襄太后那一句“无冕之王”,觉得这四个字,用在苏倾身上,说不出有多恰当。 “墨谣,”苏倾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云台后面,有藏书楼,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读书,从山上那条小路直接进去就好。” 墨谣愣住:“什么叫有空的时候,你还是要赶我走么?” “云台不收留女子,”苏倾的眼睛盯着香炉里袅袅的烟,“让你进藏书楼读书,已经是破例了。”说完这些话,苏倾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去,把空荡荡的屋子,全都留给墨谣一个人。 漆黑的走廊里,苏倾手撑着墙壁,咳得弯下腰去,捂着嘴的掌心里,慢慢透出殷红的血迹。他抖着手抽出一根银针,向自己肩颈上的穴位刺去,银针一大半没进去,咳嗽才渐渐止住。 “卿主,”萱女匆匆赶来,手指迅速一推,帮他完成剩下的几针,“王上要应对昭襄太后,边境也不太平,不会再来索要墨谣了,何必还要赶她走呢?” “楚国好几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苏倾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语气异常平静,只有捏得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的情绪,“她应该在山野间自由自在,不应该套上枷锁,她要的,我给不起。” …… 青竹的院子里,埋着几坛酸果酿成的酒,墨谣趁她没留意,偷偷挖了一坛出来,跑到半山腰去喝。她还记得青竹不会爬树,生怕她追过来,特意坐到一棵最高最大的槐树顶上,才开了坛子上的泥封。 一杯酒咕噜喝下肚,香香甜甜的,像糖水一样。 “这叫什么酒?”墨谣呵呵地笑了几声,自言自语,“喝光一整坛也不会醉。”醉了,或许就不会想起苏倾冷淡的表情。她索性扔掉杯子,直接抬着酒坛,要往嘴里倒。 头一仰,视线也跟着抬高,云台前面的小路,隐约出现在层层叠叠的树叶后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萱女探出头来,小心地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才用黑色风帽遮住整个头脸,沿着有人踩踏过的路,轻手轻脚地下山。 墨谣心里奇怪,萱女姐姐怎么看上去鬼鬼祟祟的,跟她平时大不一样。没过多久,萱女的身影再次出现,仍旧是四下看了看,这才从手心里拿出一小块薄薄的东西,展开细读。 读完以后,她把那张薄片整个放进嘴里,吞咽下去。墨谣想起苏倾说过,有一种传递消息的方法,是用米糊做成薄片,在上面写字,收到消息的人,直接把薄片吞下去,就能销毁证据。 可是萱女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小心,好像不想叫苏倾看见的样子? 墨谣心里想着事,眉头不自觉地皱在一起,手里的酒缸慢慢举起来。只听见“当”一声脆响,酒坛上裂开几道纵横交错的纹路。接着“哗啦”一声响,整个酒坛像炸开一样,变成无数碎片,里面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在雪地上浇出一块圆斑。 “是谁?”墨谣瞪圆了眼睛四下张望,正看见玄色衣衫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树下。手里几颗石子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坏榛子,你笑什么?”墨谣见是他,怒气毫不遮掩地喷薄出来,“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躲过青竹的追杀,偷了一坛酒出来?”青竹说这几坛酒是要留给未来女儿出嫁时用的,墨谣已经嘲笑过她无数次,女儿的影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萧祯把石子随手一扔,石子互相敲击,在雪地上打出一连串漂亮的印痕:“我在笑,有人年纪不大,别的没学会,先学会借酒浇愁了。” “要你管?”墨谣瞪他一眼,眼睛转了几转,笑嘻嘻地说,“你欠我一坛子酒,我先记下了,回头再找你要账。” “来,下来。”萧祯向她伸出手,“我教你一个,更好的发泄方法。” “不要。”墨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想起那天叫人脸红心跳的“酬谢”,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视。 “不下来我就走了。”萧祯转回身,真的往远处走去。墨谣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看向蓝白交接处的地平线。视线还没找准那条线,腰上忽然一紧,被人从后面整个圈住,男子气息喷吐在她脖子后面。萧祯不知什么时候也跳上了树顶,他动作灵活轻快,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松开。”墨谣有点恼了,用手肘向后戳他。 “好不容易才抓住,哪能随便松开?”萧祯的话说得别有深意,揽着墨谣的手,压在她腰上。 他吹起一声尖锐的口哨,拉着墨谣向下跳去,将将要落地时,一匹纯白马匹从他们身下跑过。萧祯侧着身子落在马上,一手搂着墨谣,一手连转几圈挽住缰绳,身子灵活地一跃,变成跨坐姿势,把墨谣横抱在身前。 他呼喝一声,白马就向着云离山密林深处跑去。马蹄踏着满地积雪,每一步都深深地陷进去。 萧祯忽然低下头,贴着墨谣的脸颊说了一声:“抓稳了。”接着整个人都向前倾,几乎紧贴在马背上,把墨谣牢牢压在中间。他手上用个巧劲,把缰绳一拉,白马扬起前蹄,凌空跃起,马身在半空中舒展成流动的曲线,再落地时,已经在一丈开外的悬崖对面。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墨谣的心也跟着狂跳不止。面前的人,她似乎很熟悉,可仔细想想,又好像刚认识不久。他身上像笼罩着层层大雾,充满谜团。看似直截了当、清清楚楚,其实每一种面貌,又都好像是假象。 跟他相处,像走入一片未知的森林,自由畅快,却又好像危机四伏。 “到了。”萧祯一勒马缰,从马鞍旁摘下一张硕大的金弓,弓弦快要跟墨谣的胳膊一样长。 他摸出六枚铜钱,随意向天上一丢,铜钱错落有致地飞起。他搭上弓箭,闭眼凝神细听,手指勾动弓弦,“噌”一声响,一支白羽长箭,接连穿过六枚铜钱的钱眼,钉在树干上。 “榛子,你很厉害嘛!”墨谣伸手去摸他的弓弦,“让我也试一下。”金弓上透出的粗野霸道,跟苏倾专门给她做的小巧弓弩,感觉完全不同。 “我教你。”萧祯饶有深意地笑笑,把弓往旁边一撤,不让她抓到。他握着墨谣的手,带着她一手托住架在弓身上的箭头,另一手握住弓弦向后拉开。这个姿势,几乎就是把墨谣整个抱在怀里。 弓弦缓缓拉到最满,萧祯的头,也紧贴着墨谣的侧脸:“沿着箭身的方向瞄准,两手都不要抖。” 墨谣其实并没使多大力气,整张弓都是萧祯拉开的,只不过弓弦粗粝,有些硌手。萧祯手指上的茧,轻磨着她的手背,她的脸又开始烧起来,小声问:“要瞄准多久。” 萧祯勾着唇角一笑:“瞄到我累了,就放开。” 墨谣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肘尖猛地向后一戳,只听到萧祯闷闷的哼了一声:“真狠心……” “谁让你没安好心……”墨谣还嘴的话刚说了一半,萧祯忽然把手一松,失去束缚的箭,随着弓弦上散出的力道,“嗖”一下疾飞出去,不远处一直小貂应声倒地,长箭正扎在它下巴那块软肉上。 金弓的力道太大,墨谣被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响,整个身体也跟着向前扑去,被萧祯用一只胳膊圈住。 “你坏透了……”墨谣想起刚才那个暧昧的动作,说了一半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萧祯把金弓往肩上斜斜一搭,眯着眼懒洋洋地看着她,视线里的压迫感,让墨谣忍不住想逃。苏倾从来不会给她这种感受,苏倾温和得像水,连他教授箭术的时候,也是用一段柳枝,轻轻指着,纠正她的动作。 墨谣用手指捋着马背上的鬃毛,忽然咬着唇说:“榛子,你教我些拳脚功夫好不好?”如果她变强大一些,她就可以保护苏倾,她就可以不用离开他了。 17、夜半求师 墨谣坐在青竹家的院子里,把香料捣成碎屑,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人却总是走神。她说要学点功夫,可那个坏榛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斜勾着嘴角说了句:“那要看你怎么酬谢我了。” 这人真是比狐狸还精! 香料按照比例放进小钵里,再用熔好的蜡油裹住,等它凝固,再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这是墨谣新近想出来的方法,做成简易好用的香蜡,拿到市集上去卖。 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希望少做几次招魂的事,毕竟在她心里,那始终是骗人的。 她们卖东西的方法,也很随意。香蜡整齐地一排排码放在那里,想买的人,尽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留下适当数目的钱财就好。于楚自从被放回来以后,也没再当兵,索性每次帮着她们运送香蜡。 两人刚把东西在市集上摆好,一匹高头大马横冲过去,马蹄刚好蹭到码放整齐的香蜡,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没长眼睛啊……”青竹是个火爆脾气,想都没想,抄起竹竿就要追上去。还是于楚熟悉她的脾气,一把拉住她:“算了,青竹,骑马的人,背上插着红色令旗,那是从边关传递紧急军情来的,我们哪能跟他们斗气。” 于楚又是哄、又是劝地安抚了几句,青竹才平静下来,嘴里还不依不饶:“下次再这样,我非打折他连人带马六条腿不可。” 那匹飞扬跋扈的马,直冲进王宫,马路上渐渐恢复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有好事的人,开始猜测那是什么军情。 “都不用猜了,我儿子昨天回来,已经告诉我了。”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捋着胡须讲个不停,“秦军在凌霄关骚扰了几个月,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竟然向北绕过湘水,直接往含虚关去了,把那边的守将,打了个措手不及。” 墨谣暗自摇头,这儿子的速度比紧急军情还快,以后都不用传递军报了,直接让回寿春探亲的士兵带回来就行了。 没过多久,告示就贴出来,含虚关附近的简城、雍城,以后归秦国所有。具体原因并未说明,有心的人却已经猜到了,那老头的儿子带回的消息,多半是真的,楚国在含虚关吃了败仗,城池是割让给秦国的、 墨谣看了告示,心里有些奇怪,含虚关按说应该也会易守难攻,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突袭了?她一抬头,见于楚也盯着告示,若有所思,不由得一愣。 在她心里,于楚除了脾气好之外一无是处。要不是青竹一腔热情,用水泼都泼不灭,她真想告诉青竹,她一直认为于楚就是个吃软饭的。可是现在这副神情,却让墨谣产生了另外一种错觉,这个万事无争的男人,并不是真的无争,只是真正值得他费力争取的事情,还没有出现罢了。 入夜,墨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含虚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就是有这个毛病,遇到想不通的事情,一定要努力想通了为止。 大半夜的醒着,很快就觉得饿,要是有粮食吃就好了,可恨的青竹,为了给八字还没一撇的女儿准备嫁妆,竟然每天只给她吃点煮熟的青菜…… 粮食?! 墨谣忽然好像抓住了什么,这时候正是往各大营运送秋粮的时间。如果秦军提前掌握了粮队到达的时间,就可以趁着含虚关守将开门迎接粮食的时候,一鼓作气冲杀进去。不过,这么做,不但需要熟悉敌军将领,更需要清楚准确地知道,运粮的时间和路线。 这么看来,楚国内部还是有奸细,在暗通秦国。也许跟泄露公子俞行踪的,是同一个人。 墨谣想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尖的啸声,乍一听,像夜枭的叫声。她摸索着翻了个身,看见窗边已经站了个身影,被月光勾勒得修长笔挺。 “你……你怎么进来了?”墨谣瞥一眼那身形,嘴里说着的话立刻结巴起来。 “我翻墙进来的。”萧祯斜靠在窗子上,故意曲解她的话。他夸张地打个呵欠:“正好我也困了,就跟你挤一挤。”说着,竟然真的往床榻方向移动了几步。 “你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要……咬舌了。”墨谣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卷起来,估量了一下形势,只能挤出这么一句威胁的话来。 萧祯又不知好歹地往前挪了几步,看她整张脸都涨红了,才哈哈大笑着说:“你可真有意思,稍微一逗,就急成这样。还想不想学功夫了?想就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衡量了一下利弊,还是学功夫的诱惑更大,墨谣决定大女子不计小人过,暂时饶过他这一回。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墨谣对着铜镜胡乱抹了一把脸,匆匆奔出来。 萧祯冲她勾勾手指,带着她往云照山深处去,左拐右拐,进了一处山洞。 “喂,榛子,学功夫就学功夫,干嘛把我拐到这来?”墨谣一脸狐疑。 萧祯打量了一圈洞壁,连手里的火折子也给吹熄了,整个山洞陷入一片黑暗。 “所谓功夫,其实就是反应比别人快一点、下手比别人早一点、狠一点罢了。我会教你一套呼吸吐纳的方法慢慢练习,那个是天长日久的积累,急不得。”萧祯略带低哑的声音,在石洞中嗡嗡回响,越发显得诱人,“今天先教你练习反应速度。” “我用竹条打你,你要想办法躲开。来,开始——”话音刚落,黑暗中,竹条已经猛抽过来。墨谣根本连他什么时候拿了根竹条在手里,都没看见,哪里躲闪得开,只能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下。 “啊哟,你耍赖,怎么说开始就开始?”墨谣揉着发疼的手背,在黑暗中呲牙咧嘴。 “说开始,当然就开始了。遇到真正的敌人,难道他会等你准备妥当了再出手么?”说着,萧祯又是一竹条抽过来,发出“啪”一声脆响。 “你你,这次怎么连开始都不说了?”竹条应该是被反复刮擦过,锋利边缘和倒刺都已经被磨平了,可抽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忘记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萧祯随口应对,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停。这一次墨谣提前做了准备,耳朵里听见竹条挥过来的声音,身体就势往旁边一扑,躲过了这一下。这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有点庆幸石洞里没有光亮了。 “好!”萧祯赞一声,手里的竹条再挥过来,听声音,竟然变成了两条。 墨谣被他抽打得四下逃窜,萧祯就像长了一双猫头鹰的夜视眼一样,无论她贴在哪个角落,都能准确而地把竹条挥过来。 “喂,榛子,你不会是纯心报复我吧?难道你小时候,你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墨谣也算学得很快,起先还只有抱头逃窜,渐渐地就懂得根据声音的方向、大小,辨别竹条的走向,提前躲开。 “当然不是!”萧祯回答,“我师父直接用的弓箭,还是五支连发,要是有一次躲不开,搞不好你今天见着的,就是个缺胳膊、少腿的破壳榛子了。” 墨谣听得“扑哧”一乐,这一下得意忘形,肩膀上又被抽中了一下。 等到萧祯终于收了手,山洞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拿出药膏,丢给墨谣,却被她下意识地一躲,装药膏的瓷瓶子“啪”一下砸在洞壁上,摔成了碎末。 萧祯一把拉过墨谣:“该躲的时候躲不开,这一下倒是躲得利索,这药膏是用千金不换的貂油做的,你今天无福消受了。”手指摸着她手臂上的几处红印子,萧祯忽然做了个极度孩子气的举动,对着红印子,吹了口气。 原本有点刺痛的地方,被他这么一吹,忽然变得又麻又痒。墨谣使劲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怎么也抽不动。萧祯捏着她的手指,忽然俯下头,凑在她手背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吻这个人,还是想吻去那道印记。 墨谣一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呆愣愣地站在当场。苏倾教了她那么多东西,怎么就从来没出过这种状况。 “这个给你照着练习,下次我的速度会更快,你有没有偷懒,我一试就知道。”萧祯从怀里拿出一张绢布,上面写着简要的口诀,配合一些动作图样。 “你这几天就在画这个?”墨谣想起有好几天没见着萧祯,接过绢帕,随口问道。 “就当是吧。”萧祯沉默了片刻,才回应她,语气和神情都淡淡的,像是不愿意多说这个话题。他有好几天没出现,墨谣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墨谣收起绢帕,喜上眉梢,她知道萧祯的身手极好,这才会要求跟他学,笑撅着嘴说:“要是过几天,让我发现你教的不灵,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萧祯把墨谣送到一处大路上,跟她告别。清晨起了点风,萧祯解下自己外罩的披风,裹在墨谣身上,仔仔细细地系好,又盯着披风一角,出神地看。 墨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附近的地面上,积了一小块冰,正影影绰绰映出墨谣冻得微微发红的脸。原来他不是在看披风,而是透过冰面,一直在看墨谣。墨谣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再回头看时,萧祯仍旧站在原地,像是在看墨谣,又像是什么都没看。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沿着大路快走到云照山,墨谣再回头,道路已经转了几次弯,早就看不见萧祯了。她低着头走路,没留神前方驶来一辆马车,速度极快。 “让开!让开!”墨谣听见驾车人在高声呼喝,可是山路狭窄,让她往哪躲? 18、互不相让 车厢里伸出一只涂抹了丹蔻的手,搭在小丫头的肩膀上,身穿淡紫色深衣的贵女,扶着小丫头的肩膀,挪下车来。 “韩冲,你现在这么厉害,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墨谣笑着摇头,作出一副感慨的样子。 “阿……冲,你怎么在这?”墨谣看见熟悉的身影,一时又惊又喜,差点又脱口喊出那个见不得人的名字。 “你还敢笑?要是我家女公子有什么不好,你几条贱命也不够赔的。”小丫头怒气冲冲地冲着墨谣吼。 墨谣原本已经尽量往路边躲避,听见驾车人趾高气昂的呼喊声,又转回身子。 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把马车赶得像要腾云驾雾一样快,本来就有错在先,现在还一点不知收敛。 墨谣看一眼装饰华贵的车厢,身体往路中间稍微挪了那么一点点。小丫头连同那位被晾在一边的贵女,都怒不可遏,瞪着这个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鲁莽。 他竟然敢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只顾着跟那个小人儿说笑。 “那是,”韩冲洋洋得意, “不是跟你吹牛,老子要是现在再去谁家后厨找东西吃,简直是容易得很。”23.244.120.85,23.244.120.85;0;pc;2;磨铁文学鞭子近在眼前,墨谣只能闭上了眼,拼着被她抽上一下,总比掉下去好。 等了片刻,鞭子竟然没落下来。睁眼一看,有人站在墨谣身前,手里抓住了小丫头的鞭子,在手腕上缠了一圈。 “你们太放肆了!你知道我家女公子是谁吗?我家……”小丫头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要滚出泪珠来。 “阿……冲,你怎么在这?”墨谣看见熟悉的身影,一时又惊又喜,差点又脱口喊出那个见不得人的名字。 “你瞎眼了?看到马车也不知道躲开?”驾车人跳下来,指着墨谣的鼻子破口大骂。 墨谣这时才看清,驾车的原来是个小丫头,可惜言语粗俗、态度恶劣。 小丫头打起车帘子,探着头问:“女公子,您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 19、心之所累 “表哥,云姜被人欺负了。”一直没开口的贵女,看见马车里的人,立刻委屈地抱怨起来。 云姜的生母,跟苏倾的母亲,有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所以云姜一直这么称呼他。 “表哥,这个贱民无礼,冲撞了我。如果不是蕙儿及时拉住缰绳,马车又侥幸被树卡住,云姜还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样呢。不能轻饶了她……”云姜的手指往墨谣身上一指,整件事都成了墨谣的错。 苏倾探出上身,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云姜,王上一贯重视年祭,今天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不要为这些不相干的小事浪费时间。来,先坐我的马车,到了云台再说。”他的声音很平淡,嗓音因为咳嗽有些沙哑,语气却不容人质疑。 云姜先是极度委屈地咬着嘴唇,听见他说可以同乘一车,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低着头伸出一只手去。苏倾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拉,云姜就跳上了马车,蕙儿紧跟在后面,站在驾车人旁边。 竹编车帘放下,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只有云姜轻快的声音飘出来:“表哥,我就坐这里吧?”马车走出不远,山君呜咽一声,从车厢里跳出来,趴到车顶上去了。 墨谣怔怔地看着山君甩着粗尾巴,直到大路上只剩下漫天尘土。他说自己是不相干的小事、浪费时间,他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眼。 他怎么可以这样?明明答应了要替自己绾发插笄,一转眼就帮别人筹备盛大的及笄典礼。明明前几天才说过,她可以去云台后面读书,让她以为自己是除了萱女以外,第一个进入云台的女子。可是今天又带云姜进入云台,甚至亲自来接她。 墨谣自嘲地想,难怪那么多政敌在楚王面前攻击苏倾时,他也从不生气,因为他根本就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谁会跟毫不在乎的人生气呢? 韩冲眉眼分明的大脸,忽然出现在她视线里,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掌:“喂,撞傻了?还是看见马车里那个长得俊的,多大的火气都能忍了?” “关你什么事?”墨谣挥手打开他的爪子,想想实在气不过,没好气地说,“我饿了,你请客。” …… 寿春最豪华的酒楼里,墨谣摸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说:“韩冲,好歹你现在也是个军官嘛,就请我吃糯米糕,你不觉得自己很小气嘛?” “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个,”韩冲不知道想起什么事,竟然捶着桌子大笑,“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被人打破了头,你半夜里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我还以为你是去给我找药,也没拦着你,谁知道,你是跑去人家后厨,把人家新出锅的糯米糕,挨个咬了一口。后来我们就被人拎着棍子,追打了一夜。老子这辈子,再没那么惨过。” “还不是为了给你报仇?”墨谣本来努力绷着脸,想起当时的狼狈相,终于也没忍住,“我们不过是路过他门口,讨口饭吃,那人家就下狠手打你。他们越是小气,我就越是偏要让他们肉疼一回。他们的命是命,小乞丐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当年墨谣才几岁大,不像年岁大点的阿狗那么经饿,当年的小阿狗,是为了这个半路上结识的妹妹,才不知死活地去酒楼里讨吃的。没料到,酒楼最憎恶这些上门的乞丐,棍子抡起来的时候,他只能把还剩一口气的墨谣死死压在怀里,手里捏着一块别人扔出来的糯米糕,没办法还手…… “你呀,你呀,还是跟从前一样,从来不记仇,有仇非得当场就报了不可。”韩冲看见她眼睛里光芒闪烁,想伸手擦去她脸颊上的一点污渍。手伸到半空,墨谣侧着身子向后一躲,这一下就落了空。 气氛有点尴尬,韩冲讪笑一下,随手拿起最后一块糯米糕:“你不吃我可吃了。” “你不在凌霄关好好跟着黄老将军,跑来寿春做什么?”墨谣双手支着腮问他。 韩冲伸伸脖子,把又甜又腻的糯米糕咽下去:“黄老将军,也在寿春。” 墨谣的猜测没错,楚国里的确出了奸细。丢失两城,损失惨重不说,关键是这脸面实在不好看。楚王不想大肆声张,暗地里把各处的驻军悄悄轮换了一遍。凌霄关黄起合他的一千名亲兵,被召入寿春,成为护卫王宫的卫队。 王宫护卫是个既光鲜又没危险的好位置,稍有些门路的士兵,都想尽办法上下打点,只求能在卫队里谋个职位。韩冲却气闷得要命:“天天带着刀在王宫里走上两圈,就算完事,老子快要闷出鸟来,老子还指望着跟武阳侯好好干上一架呢……” 运粮的时间,都是由寿春城中的官员统一安排,各关隘上的驻军,也无法提前知晓。所以,这奸细不在军中,应该在寿春城里。不知道楚王是太过愤怒,还是故意迷惑视线,军队换防这个办法,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那苏倾呢,苏倾他想到了没有……墨谣眼神渐渐飘向窗外,就算他那么毫无道理的冷淡忽视,她还是忍不住把他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身穿玄色衣衫、带青竹斗笠的人影,格外显眼。即使在人挤人的大街上,路人也会自动避开他身边,不想、或者说不敢,紧挨着他走过。 那玄色身影在挽月馆门前停步,向左右轻扫了一眼,抬脚迈了进去。 墨谣撇撇嘴,坏榛子,大白天去这种地方。心里清楚地这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嘴里却不受控制地对韩冲说:“我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咱们改天再聊。”一溜烟跑下楼,抄了条小路,向挽月馆跑去。 20、挽月迷踪 挽月馆里歌声袅袅,脂粉香味浮在空气里,腻得人烦闷不已。其实这里已经算雅致的风月场所了,里面的女孩子,都是战俘或是罪臣女眷,很多原本是大家闺秀甚至王族贵女。 墨谣绕到后院,把头发胡乱一系,兜成一个花苞状的小球,三两下攀上墙头,再沿着内侧溜下来。爬树翻墙,墨谣从小无师自通。 断断续续的歌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调笑嬉闹声,在极远的半空飘着。近处的院子里,反而十分安静。墨谣不知道,这里其实是没到年岁的小姑娘住的地方。这个时间,她们都被带出去练身段、吊嗓子了。 屋子看起来长的都一样,没走多远,墨谣就迷了路。不但没找着想找的人,连出去的路也不大认得了。 “坏榛子,臭榛子……”她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隐约看见拱门另外一侧,露出青灰色的墙壁。墨谣心里一松,找不到人就算了,等回头见到他再跟他算账,好歹先从这出去。 一只脚刚要迈过拱门,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从拱门另外一侧飘过来:“……出城的时候要小心,最近盘查得紧,务必进入秦国境内,再把这东西交出去……” 墨谣赶紧收回脚,身子紧贴着拱门一侧的墙壁,连气都不敢大声喘。这也未免太巧了些,让她刚好在这里撞上把消息透露给秦国的人。 她悄悄探出头去,想要看清那边说话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不过,显然那两个说话的人,也很有经验,身体同样紧贴着墙壁。任何人走过这道拱门,在看清他们的面貌之前,都必定会先被他们看到。 如果苏倾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擒住这两个人,虽然他长年累月病着,在墨谣心里,他始终是强大到无以复加的一个人。他从来不多说,可是一切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或者换成榛子在这里,他也肯定能想个办法,看到他们的样子。 墨谣慢慢蹲下去,手脚并用,向稍远的地方移动。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冒险攀上墙头,偷偷看一眼,至少记住这两个人的一点衣饰特征也好。 “快点过去!还当自己是杜侯家的千金呢?少给老娘拿腔拿调……”一连串咒骂声,从墨谣身后传来。 苍天……墨谣真想一头撞死在这里,前面两个人还没走,后面有人拿荆条抽打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正往这边来。 她在小院子里迅速扫视了一圈,大树下,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正跟她大眼瞪小眼的对视。就你了……墨谣一把抄起那只小猫,三两下爬上屋顶。 咒骂声越来越近,体态臃肿的中年妇人,一手甩着荆条,一手叉着腰:“……今天再学不会折腰舞,晚上都不准吃饭……”走到拱门附近,那妇人先把两个小女孩推过去,自己抬脚时,习惯性地就要抬头往屋顶上看。 喵——黄白色的肉团子,从屋顶直冲下来,嘴里还咬着一个大红色的肚兜,飞一样冲过拱门,把那中年妇人惊得倒退了两步,差点坐在地上。 回过神来,小猫已经跑出去几步远,妇人恶狠狠地一甩荆条,一路追打过去:“好你个小畜生,还学会这偷腥的毛病了,赶紧把嘴里那玩意放下!别跑,你给我站住,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一人一猫很快就跑远了,墨谣确定四下无人,才直起身子,从房檐上溜下来。幸亏有那小东西帮忙,加上墨谣随手从晾衣杆上拿的肚兜,引着那个肥胖妇人头也不抬地走远了。只要她视线再稍高一点,就会发现墨谣的影子,正从屋顶投射在墙壁上。 那两个说话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墨谣心里隐隐失望,估计着他们站过的地方,一寸一寸看过去。如果能侥幸发现点什么,日后追查总有个线索。她从小四处流浪,对国家的概念其实很淡薄,脑海里全是苏倾夜夜伏案书写的影子。 可是那两人显然很有经验,连脚印都仔细抹去了。墨谣正要离开,脚下踢到一块石子一样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块一寸见方的瓦片,上面刻满了字。右上角处,有一个小小的鲤鱼图样。 那些字无论横读、竖读,都连不成句子,应该是经过编排的密文。墨谣试着斜读、隔一个字读、跳读……都不行。她把瓦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一个形似北斗七星的图案。 墨谣用手指抵住北斗第一颗星天枢的位置,对应着看向有字那面,是个“三”字。再抵住天璇的位置,对应过来是个“月”字。她心头狂跳,“三月”总算是个有意义的字眼,赶忙一字一字顺下来。 “三月初,楚鲁会盟,伏……”七颗星对应的七个字读出来,隐约可以看出,是正确的读法。可是这句子显然没有完,后面该怎么继续? 她把瓦片翻来覆去,却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提示。 “你怎么还躲在这?快点打扮齐整,前面的爷都等急了。”一把尖细的嗓音响起,竟然又有人来了。 21、狭路相逢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墨谣把捡到的瓦片藏在身上,贴着墙根刚藏好,就被人一把扯出来,边推着她往前院走边嚷嚷:“都是贱骨头,还当自己金枝玉叶。今天的客人阔气得很、但也挑剔得很,都给老娘伺候好了,不然老娘饶不了你们。” 挽月馆里隔几天就有新人送进来,管事的嬷嬷也很难认全所有的姑娘。她看见墨谣躲在墙根下,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新来的姑娘,正好前院客人催得紧,不容墨谣说话,就把她推进了房间。 房间里燃着登瀛香,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楚,隐约听见有人在弹琴。一张木案两边,似乎各坐了一位客人。 墨谣偷偷抬眼,向左边的客人看去。那人斜靠在木榻上,胸前玄色衣衫半敞,露出一段麦色肌肤,头发披散下来,顺着挺直的后背,直垂到腰间。一个明明带着几分慵懒随意的姿势,却像低伏在草丛里的豹子一样,叫人觉得他可能会随时一跃而起、咬破猎物的喉咙。 一名女子跪在他侧前方,双手捧着酒樽,送到他面前。那人伸出胳膊,把女子往身前一带,一根手指挑着她的下巴。那女子娇笑一声、快要软倒在他怀里,酒樽翻倒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浆洒了满地。 坐着的客人瞥一眼沾湿的袍角,冷冷淡淡地说:“脏了。” 就两个字,捧酒的女子却吓得花容失色,慌慌张张地跪伏下去,头紧贴着地面,身上瑟瑟发抖:“请贵客恕罪,是奴家手滑了,弄脏了贵客的衣角……”说到后面,竟然声音颤抖得无法继续。 墨谣只当是挽月馆规矩严格,开罪了客人的姑娘,要受惩戒。她不知道,跪在地上的女子,已经是挽月馆里最红的姑娘之一,多少达官显贵追捧,就算是馆主也不敢轻易打骂。她的恐惧,完全来自面前男子的摄人气势,以及,在她之前被拖出去的四个人。 “你也未免太挑剔了,”木案另一边的白衣男子,打圆场似的笑着说,“挽月馆里汇聚六国绝色,竟然没有一个入得了贵客的眼。难不成,贵国的女子,个个都是人间极品?还是,要去隔壁召几个小倌来试试?” 墨谣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心里那种烦躁,就像眼前的缭绕香雾一样,萦绕不散。这人一定是她在寿春城里见过的人,却又不是刚才后院说话的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一时也不能确定,房间里的两人,究竟跟传递消息的奸细,有没有关系。 那白衣男子往墨谣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清了没有,就嬉笑着说:“哟,看来挽月馆真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货色了,连没开苞的雏儿都送过来了。”他伸手来要摸上墨谣的侧脸:“看这模样,说不定是留给哪位贵客的私藏,今天倒是舍得送出来了。” 墨谣低下头,心里迅速盘算该怎么办。如果只是陪酒,她就忍了,等他们喝得烂醉,再趁机逃出去。 白衣男子的手指刚触到墨谣的脸,半空寒光一闪,没看见那玄衣男子出手,一柄刀刃已经凌空飞出来,“当”一声戳在墙上。墨谣惊诧地抬头,腰上被人一揽,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正落在玄衣男子怀里。 脸颊蹭在他胸口,墨谣全身不自在,挣扎着要起来,上身却被人紧紧按住,整个人伏在他身上。 “你要是喜欢,直说就是了,何必动刀子呢。”白衣男子讪讪地收回手,自己揽住一名歌姬,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末了,又补了一句:“这里,毕竟是寿春。”语气之间,已经很是不高兴。言外之意,在警告玄衣男子,在别人的自家地盘上,最好还是客气一点。 墨谣被玄衣男子压着,呼吸不畅,悄悄伸手去摸腿上带的小刀。手刚一动,就被那人按住,拉到身前,牢牢抓住。墨谣心里恼火,用指甲狠掐他的手心。那人却像完全没感觉到一样,只是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侧。 这边拉拉扯扯间,桌子另外一边,有人走到白衣男子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白衣男子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忽然一直墨谣,对玄衣男子说:“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能让挑剔的贵客如此满意。我倒也好奇,叫她给我斟杯酒吧。” “不行。”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从墨谣头顶传来。 这一次因为距离极近,墨谣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分明是她进入挽月馆要找的人——最近很少露面的榛子。想找的时候找不到,没想找他时却意外碰上。墨谣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他用力按住后脑,脸颊牢牢贴在他赤裸的胸口,鼻端全是他的气息。 白衣男子听到萧祯的拒绝,冷笑一声,忽然抽出身边的剑,指向墨谣:“我的侍卫刚刚查探清楚,她不是挽月馆里的姑娘,更加不是你带来的暗卫。被她撞破我们碰面,不管她是谁的人,都只能杀了干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22、真真假假 “她当然不是我的影卫,”萧祯的语调跟平常墨谣听到的大不相同,慵懒中透着威仪,“她是我的女人,不行么?”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他,墨谣满心羞窘,只想挣脱出来。萧祯一手抓住她,腾出另一只手,把她翻转过来,抱坐在自己膝上。隔着大雾一样的登瀛香,墨谣其实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但她却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尖。 萧祯啜一口酒,缓缓低下头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眼睛,渐渐透过重重迷雾,出现在墨谣的视线里。那眼睛里,翻涌着墨谣看不懂的东西,有几分像她背不出兵书时,摇头叹气的苏倾,又有几分像,记忆里冰冷倔强的小公子。 温热的嘴唇贴上来,舌尖在墨谣唇齿中间轻轻一划,她便不由自主微微张开了嘴。酒的味道一下子涌进来,跟偷喝青竹的果子酒完全不一样,浓烈、刺激、嚣张跋扈的味道。似乎只有一滴进了她口中,墨谣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滴灼热的酒,沿着她的喉咙滑下去,一直滑落到肚腹深处。一股灼热,从那滴酒落地的地方,缓缓升腾起来。 不知道最后谁在那一口酒里喝的更多,墨谣只觉得酒一下肚,整个人都晕晕乎乎,从内到外烧起一团火。 可是萧祯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舌尖沿着她的齿缝,继续深入。先是浅浅的厮磨、轻舔,接着变成深深的吮吸,最后在她唇上噬咬,像要从这里开始,把她整个吞下去。 他灵活柔软的舌,勾住墨谣的舌尖,滑滑的打了个转。然后整个裹住她的小舌,忽深忽浅地纠缠不休。即使是从没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墨谣,也知道这一吻,跟此前额头上的一吻不同。 这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带着爱欲的吻。而且好像……技巧娴熟。 墨谣被突然蹦入脑海的这四个字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伸手,想要推开他。可是萧祯把她搂得越发紧,猛一下坐直身体,墨谣娇小的身形,被他向上一带,脚尖几乎够不到地面。四下无所倚靠,墨谣只能贴在他身上,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对面的白衣男子,透过大雾“看”了这一场表演,嗤笑一声:“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女人突然出现,实在来路蹊跷。就算有这登瀛香遮挡视线,我也不能放她离开。你要是有意,就在这享用了她,再送她上路,也是一样。横竖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话音未落,萧祯把酒樽往桌上重重一拍,“当”一声响,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你敢动她一下,之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作废!” 不知道萧祯究竟许了他什么条件,那白衣男子显然十分忌惮他,讪讪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萧祯横抱起墨谣,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话:“别让我发现你的人跟踪她。” 直到萧祯走远,白衣男子才狠狠地把酒樽摔在地上:“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墨谣被萧祯一路抱着,放上马车。帘子垂下来,隔开了车外的世界,墨谣才回过点神来。抬头看去,对面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哪里跟那个大雾中慵懒的声音不一样了。 想到挽月馆里的一幕,羞恼感又涌上来,墨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没空去看我,倒有空逛挽月馆……” 萧祯坐在马车另一边,很自然地接过话去:“这么说,你是很想我去看你了?” 墨谣张张嘴,回答想或者不想,好像都不太对。她只能沉默地坐着,气鼓鼓地表示自己的不满。离开了浓重的登瀛香雾,萧祯身上那种令人畏惧的压迫感,好像也消失不见了,他又变回了墨谣熟悉的那个人,温润如玉、狡猾如狐。 他伸手把墨谣拉过来,摸着她的头发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莽撞,到处乱跑。幸亏你被推进了我在的房间,如果是进了别的房间,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么?嗯?” 发生什么事……她大概知道一点,想到这上面,墨谣的脸色又开始转红。这话说的,倒好像错的人是她。墨谣瞪圆眼睛,用手戳着他的胸膛说:“你倒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说,大白天跑到那种地方去,是干什么去了?你们两个选在这种地方见面,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该不会是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萧祯等她说完,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说:“我跟他谈的都是做生意的事情,他的货价比其他人便宜,他怕被同行知道,选了这么个地方,又用登瀛香遮挡视线,不想让我认出他的容貌而已。”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墨谣一脸半信半疑。 “你不相信,我们现在就折回去,把馆主叫出来,问问是不是那个人预定了位置,又点了姑娘。”萧祯凑在她耳边,像哄小孩子一样解释,“我可一个姑娘也没叫,他叫来的,我也都找借口打发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说得奇怪,墨谣心头一颤,想起推她进去的人说过,今天的客人特别挑剔,嘴角慢慢溢出一丝笑来,仍旧还是没好气地说:“你这话好笑,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果我骗了你,”萧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认真说道,“就让我做不成今生最想做的事。” 马车晃晃悠悠沿着山路走,墨谣闹腾了半天,困得眼皮直打架,头歪向一边,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撞到车厢壁上。 萧祯把她拉过来,用胳膊垫住她的头。大概是姿势舒服,墨谣沉沉睡去,再没惊醒。 等萧祯把她叫醒,马车已经停在青竹家的小院子门口。萧祯先跳下车,这才回头来拉墨谣。墨谣脚一沾地,就“啊哟”一声扶住车辕,不好意思地对萧祯笑笑:“睡得太死,脚麻了。”萧祯伸出一只胳膊让她撑着,墨谣就这么一步一瘸地走进去。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青竹从灶台间探出头来,指着于楚对他们说:“他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吃到嘴里,你俩倒是一来就吃现成的。”说完,她继续钻回一片热气腾腾中,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叮当声。 于楚无奈地摇头笑道:“千万别抱太大希望,青竹做的饭,就是吃不死人而已。” 蒸蛋、豆粉粥、灼荠菜……于楚说的没错,的确只是吃不死人而已。墨谣吃了一口蒸蛋,咸得差点咳出来,赶紧灌下一大杯水。两个男人倒是吃得神色如常,青竹问起时,于楚很自然地回答:“不错,都很好吃。” 萧祯放下碗筷,对青竹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拜托你们照顾墨谣,不要让她到处乱跑。” 青竹还没说话,墨谣先抢过话头:“我哪有乱跑,再说,我又不是一件东西,哪用得着拜托别人。” 萧祯伸手在她头顶拨一拨,语气很是温和:“这段时间,别再出去做招魂的事了,无论收到什么人的拜帖,都找个理由推掉。老老实实留在青竹这里,等我回来。” 墨谣不做声,今天榛子净说些奇怪的话,说的好像她是他的什么人一样,要在这里等他出远门回来。 青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用胳膊肘捅一捅于楚,对着他们两个挤眉弄眼。墨谣本来想说几句带刺的话,可是又觉得今天的榛子好像特别温和,最终还是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萧祯没说他要去哪里,墨谣也没问。她仍然看不透这个人,他说自己是个商人,可是从来没见他真的做什么买卖。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饭时就一句话都不说,举手投足,都姿态端正。可是他又好像很随意,什么样的饭菜都能吃下,什么样的地方都可以住。 答应了萧祯不出去,墨谣索性连香蜡也不做了,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有时她也会到云台藏书楼去,说是找书读,其实只不过是想看看苏倾。一连去了几次,苏倾都不在云台。 墨谣听门口守卫的人说,因为昭襄太后钦点,苏倾在城郊主持今年的年祭。年祭是楚国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王宫贵族都会参与,能主持这样的典礼,已经充分表明了楚王室对苏倾的重视。只不过,主持祭祀并没有什么政务上的实权,看来楚王仍然不放心他。 平淡无奇地过了十多天,青竹忽然带回太宰大人家送来的拜帖,说是太宰大人的儿子不幸落水身亡,想请湘夫人招魂,让他的母亲见他最后一面。 这位太宰大人的夫人,墨谣曾经见过,很慈祥和善的一个人。想到她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墨谣心里不忍。虽说是骗人的,她并不能召来什么灵魂,可是如果一句谎话能够给她一点安慰,还是值得一试的。 等到了太宰大人家,墨谣才无可奈何地发现,请她来的并不是那位正夫人,而是一位得宠的小妾。她死去的儿子只有一岁多大,根本还不会说话,完全用不到墨谣的专长。 23、萱女之疑 配好香料,在帐幔后点燃,那位小妾抱着一件小孩子的衣裳,哭个不停。起先还只是啜泣,渐渐变成嚎啕大哭。到后来,她似乎完全忘了帐幔后面还有人,拉扯着一角,絮絮地对着她想象中的幼儿说话。 墨谣向来看不得这种伤心的场面,悄悄叮嘱青竹看好燃烧的香料,她自己从后门溜走了。 翻墙绕到大街上,墨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房间里浓重的香味,让她头昏脑胀,特别是,她在香料里加了羊乳,使味道更接近刚满周岁的小孩子。盘旋在那味道之后的生离死别,更让她心头沉重,但愿这一生永远不要经历才好。 太宰的府邸,在寿春城里最繁华的街上,墨谣一路走过去,两边全是沿街叫卖的小商铺。有人把一寸多长的小鱼串在竹签上,用火烤熟了卖,鱼肉的香味飘出好远。墨谣盯着几罐不同味道的酱料,考虑着吃个什么味道的好一些。 “要这个……”墨谣指着一罐黑黢黢的酱,抬头向卖鱼的大婶说话。视线越过大婶的肩膀,刚好看到长街另一边,熟悉的玄衣背影向右转了个弯,不见了。 榛子明明说他要离开几天,怎么又出现在寿春?墨谣向大婶不好意思地笑笑,快跑几步追过去。大街上的人实在太多,等她又推又挤,终于拐过了那道弯,玄色背影早已经不见了。 “莫非是眼花看错了……”墨谣小声嘀咕,可是那背影明明就很像,她在挽月馆门口看到过一次萧祯的背影,不会那么容易认错。她不甘心,又向前追了一段,人烟渐渐稀少,再往前,就是通往寿春城外的小河了。 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妇人在洗衣,近处城墙下,有小孩子嬉笑打闹。周围看了个遍,唯独没有一个出挑的玄衣身影。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就产生幻觉了?墨谣撇撇嘴,才不想见他,坏榛子…… 转身要走,墨谣的眼神,无意识地在追跑打闹的小孩子身上扫过。她一向喜欢小孩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墙角边,一个黑纱覆面的女子身影,又跳进她的视线。同吃同住了六年时间,这身影墨谣再熟悉不过,正是萱女。 上次的疑惑还没解开,这次又遇到,自然不能放弃。墨谣贴着墙根移过去,快到萱女身边时,手指扣着城墙上凸起的砖石,身子向上一跃,趴在墙头上。萧祯教授的呼吸吐纳方法,效果显著,配合上她从小爬树翻墙的灵活动作,越发灵敏矫捷。 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看去,萱女对面,站着一个陌生男子,正跟萱女低低说着什么。男子的面容刚好被树叶的阴影遮挡,看不清楚。 墨谣怕被萱女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她知道萱女的本事,从前苏倾外出时,只带萱女一个人在身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墨谣却知道萱女的身手不差,有一对锋利的金钩,从不离身。 “……那到时候,我叫人来接你……入秦之后……”墨谣努力凝神细听,也只能听到几个细碎的词语。 “嗯,”萱女点点头,算是答应,“不知道卿主知道了,会怎么说。” 男子抬起手,把萱女散乱的头发理在耳后,像是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即使看不见男子的脸,墨谣也可以想象他神态温和缱绻。男子说完了话,张开双臂在萱女身上轻抱了一下,萱女倚在他身上,一只手撑在他胸腔,半推半就。 墨谣俯下身子,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们。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难道是萱女……萱女会是把消息传递给秦国的人么…… 那两个人说完了话,很快就散开各自出城去。墨谣一直躲到太阳西斜,才揉着发麻的腿脚跳下来,猛然想起,她把留在太宰府邸里的青竹给彻底忘了,赶紧冲回去。 “你不知道,那个小妾,一直哭了整整一天,我怕人发现帘子后面根本没有什么湘夫人,连口水都没敢喝。”青竹气得不轻,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放墨谣半路出去。 墨谣只顾想着白天看见的一幕,顺着她的话安抚她,最后答应包下十天的晚饭,青竹才作罢。 年祭的场所,有侍卫把守,像墨谣这样的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等了小半个月,才听说苏倾返回云台。从这天起,墨谣就天天跑去藏书楼看书,不管翻到什么,都捧去苏倾面前,问他该如何解释。 “墨谣,”被问了实在太多次,苏倾无奈地摇头叹气,“这些书,我不是都教过你了。” “我忘记了,不行么?”墨谣眨巴着大眼睛,直看回去,“忘记的事情,我想重新记起来。” 像是受不住她目光里的灼热,苏倾用手按住胸口,压住一波剧烈的咳嗽:“墨谣……”只说了两个字,他的脸色就变得异常苍白,那阵咳嗽,终于还是涌上来,止也止不住。 墨谣扔下书卷,跳到他身边,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他被楚王撤去了一切实权职位,可是他背负的东西,却比从前更多。从前可以顺理成章知道的事情,现在要靠门客里的能人异士打听。从前可以当做政令推行的设想,现在只能暗中引导朝中的大臣去做。 原本想好了要说萱女的事情,这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萱女已经跟在苏倾身边接近十年,如果让他知道,他身边的人可能背叛了他,他的咳嗽会不会更重? “苏倾,休息一下吧,”墨谣双手环住他的背,把头贴在他身上。 他平日总是宽衣博带、衣袂飘举,那副俊逸风流的姿态,在整个寿春都很有名,不知道有多少贵族子弟,偷偷模仿他的穿戴,却没有一个人能学出他这样的神韵。只有紧贴在他身上时,才能清楚感受到,在宽大的衣袍下面,他的身躯已经极度瘦弱。 墨谣鼻子发酸,想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苏倾,你画画那么好,给我画幅画像吧。” “不了,你不是叫我休息么。” “那我给你画幅画像吧,你看看我长进了没有。”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她想留住苏倾现在的样子,莫名的恐慌从她心底涌上来,让她总觉得苏倾像一阵烟,即使她握紧手掌,也抓不住分毫。 “不好,你肯定给我画得很丑。” 萱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拿出一截新的白蜡,换下已经快要燃尽的一截。墨谣发觉有人来,红着脸松开了手。 看见萱女坐在桌子一角,把加了糖的梨汁盛进小碗里,墨谣忽然心里一动,若无其事地问:“萱女姐姐,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是哪国人呢?” 萱女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回答:“我是越国人。” 墨谣双目炯炯地盯着她,想要抓住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听到她说越国人,墨谣的心跳明显加速。萱女的口音,分明带着秦国的韵味,只是以前没有特别留意,倒也没发现。 “不过啊,”萱女把梨汁分别递给苏倾和墨谣,“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秦国去了,在那里长大,差一点就成了歌舞姬,幸亏遇到了卿主,带我回来。” 墨谣低着头,一口口喝光了梨汁。她大方承认自己在秦国长大,没有隐瞒,嫌疑反而小了。放下空碗,墨谣自嘲似的笑笑,苏倾留她在身边,又怎么会不暗中查清她的底细,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了。 就像上次向昭襄太后求救,原以为是自己救了苏倾的性命,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墨谣醒悟过来,苏倾并不是没有办法自证清白。他是故意留了这个把柄在楚王手里,让楚王借机削弱他的势力,消除楚王对他的戒备。 山中日月长,除了云姜时不时上门来,趾高气昂地炫耀一番,墨谣竟然觉得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私心里,她希望苏倾永远不要离开云台,只要有时间跟苏倾在一起,她就很满足、很快乐。 “表哥——” 墨谣斜躺在槐树粗大的枝干上,用书卷遮住脸。整整一个上午,她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甚至连书简那反了,都没有发现。为什么耳朵不能像眼睛一样闭上,非要让她听见这个甜腻腻的声音? 云姜一大早就进了苏倾的房间,似乎正在向他说起,楚王有意为云姜选择夫君。她已经过了笄礼,贵族少女在这个年纪,大多已经选定夫家了。云姜因为太受楚王宠爱,又顶着巫童的名头,还没有什么敢主动向她提亲。 苏倾一向对任何人都礼貌和气,默默听着云姜说话,往她的茶杯里填满水。 明知她看不见,墨谣还是狠狠地向她做了个鬼脸。正巧萱女端着热水经过,墨谣三两下从树上溜下来,抢过萱女手里的茶壶,陪着笑说:“好姐姐,我来送水进去。” 墨谣推开门时,云姜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苏倾,伸手去拿茶杯,眼睛却始终在苏倾身上飘。墨谣低着头进去,默不作声地往茶杯里填满了滚烫的开水。 云姜的手伸过来…… “啊——” “啪”一声脆响,被子打翻在地上,云姜的手指被烫得发红,精致衣裙上打湿了一大片。 “又是你?!”看清了眼前的人,云姜气得满面通红。 24、各有所思 墨谣忽闪着眼睛看她,虽然不说话,微微翘起的嘴角里,却全是讥讽。 大概是想跟苏倾独处,那个挥舞鞭子的小丫鬟,并没有跟过来。 “表哥——”云姜拼命挤出两滴眼泪来,“你怎么能把这样的贱民带进云台?我要你鞭打她一顿,替我出气。” “既然说她是贱民,你非要跟她计较,岂不是轻贱了公主的身份?”苏倾仍旧是那副淡漠的口吻。 一句话就轻易刺穿墨谣的自尊,跟她计较,是轻贱了公主的身份。脸上那点狡黠的小小得意,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第二次冲撞我了,我要她向我叩头认错。”云姜公主依旧不依不饶。 一直像石雕一样端坐着的苏倾,忽然拉起云姜的手:“这么好看的手指,留下伤疤岂不是可惜?”他的声音,透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温柔包容,吵闹不休的云姜,立刻就安静下来,羞答答地用另外一只手捻着衣角。 “让萱女帮你包扎一下,趁着天色早,赶紧回宫去,找医官给你上药。”末了,还在她头顶轻拍一下,“听话,这几天好好养着,不要出门了。” 云姜低着头,快要靠在苏倾身上,就这样,还不忘挑衅地看了墨谣一眼,眼神里全是得意。 苏倾拉着云姜,直接送上了马车。墨谣在他们身后,向着云姜做了一个最难看的鬼脸。不就是烫到了手指,用得着这么夸张的保养么,说的好像全身骨折了一样。 她弯腰下去捡起茶杯,忽然发现地上掉着一块手帕,角落里绣着鲤鱼图样。 苏倾和萱女都不会用这样的手帕,这一定是云姜遗落下的东西。如果不是凑巧发现了手帕,墨谣差点忘记了,那天在挽月馆捡到的瓦片上,也画着个鲤鱼图样。那瓦片,后来就不见了,她悄悄找了好几次,竟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难道云姜是泄露消息给秦国的人?可是,墨谣实在想不出,她要这样做的理由。云姜在楚国,已经享到了连真正的公主都享受不到的尊荣,如果楚国衰微,最先吃亏的就是她啊。 苏倾送走了云姜,一回到房内,就发现床榻上堆起了一座“小山”。被子下面,墨谣团成一团,连头带脚都缩在里面。 忽然觉得好笑,苏倾坐过去,想要拉开被子。可是“小山”下面的人,一点不领情,死死抓住被子的四个角,不肯出来。 “快去忙你的正经事吧,跟我说话,别轻贱您尊贵的身份。”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下面传出来。 苏倾忍着笑,大声说:“可你躺在我的床上,也跟身份不符,等你起来,我还要叫人进来换被子。” “你……”墨谣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憋死在这里,她从被子猛钻出来,“有能耐你也不要跟我在一起喘气儿!”一双带着委屈的大眼睛,正对上苏倾似笑非笑的双眼。墨谣还是第一次看见苏倾露出这样的表情,连刚才在为什么生气都忘记了,只顾怔怔地看着他。 “墨谣,别闹了,”苏倾把被子扯开,拉她出来。 墨谣想起自己还在跟苏倾生气,哼一声坐到床的另外一头去。 苏倾轻轻地笑,挪过去坐在墨谣旁边:“我不那么说,她怎么肯走呢?” “原来你是故意的……”墨谣有点羞愧,转念想起上次在山路上,黑着脸小声说,“难道上次也是故意的么?你都带着她上了你的马车……”她用被子捂住脸,装作不经意地向他身边凑了凑,像小狗一样嗅他身上好闻的石兰香气。 其实石兰也是常见的熏香,在别人身上,怎么就没有这么好闻呢? 苏倾的脊背有点僵硬,挨着墨谣的一只手,摇摆再三,搭在了她肩上:“墨谣,我教过你的东西,到用的时候你就全忘记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这一次的咳嗽,更像掩饰:“云姜是个简单的人,喜好都写在脸上,楚王明知她经常到云台来,却不加阻止,也是想通过云姜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王上没有容人的气量,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心怀不满……” 声音渐渐低下去,政局形势,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今天讲起来有点困难。脑海里无端跳出四个字,“情动智损”。苏倾经常用这四个字来告诫别人,从没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 墨谣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鼻尖上闷出一点红:“她是简单的人,就我是最复杂、最多疑的坏人哦,是不是?”本来是跟他说的玩笑话,说到最后,竟然真的有点委屈。 “墨谣,你知道我不会那么说……” “不会那么说,心里就那么想了!”墨谣跳下地来,蹲在门口穿鞋子。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而且无论如何遏制不住。 她是在胡闹,是在发脾气,难道他就不能哄哄她么?就不能像哄云姜那样,哄哄她么?偏要在这时候,给她讲什么楚王的用意,墨谣真想大吼一声,楚王跟我有什么关系…… 平时跑出去,墨谣都是胡乱踩上鞋子就走,这会却仔仔细细地整理鞋子边沿。内心深处,她还是盼望身后的人,能说一句好话。一句,哪怕一句,她立刻就会回头,对他说,其实我是逗你的。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那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都没有了。一只鞋子很快就穿好了,墨谣的手伸向另外一只,她像在跟谁发狠叫劲一样,愤愤地扯开鞋子边缘的绸带……脚尖刚探进去,一双胳膊从背后搂住她,男人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墨谣,别发脾气了。” 满腔愤恨,一下子烟消云散,那只还没穿好的鞋子,挂在脚尖上,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她反手勾住苏倾的脖子:“明天陪我一天,我就不生你的气。” …… 寿春城外,密林深处的土台上,女子细碎的呻吟声,飘散出来,雾一样浮在半空中。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动作不停,一双眼睛里,全是清冷,没有半点情潮。 女子抓住他的肩膀,身上颤抖不止,嘴里溢出细碎的话语:“……祯……祯,别放开我……”修长的脖颈,伸长成一道曲线,女子闭紧双眼,越发抖得不成样子。 萧祯冷眼看着她泛红的双颊,一挥手,拨开了她扶住自己双肩的手臂,从地上捡起衣裳,一件件穿好。 女子从战栗中缓过神来,虽然鬓发散乱,在月光下,却透着一股近乎妖异的美丽。弯曲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萧祯,”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瓷器,那是久居上位的人,惯常拿捏的声调,“这种时候,你还能这么冷静,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 萧祯拿起青木冠,把一头瀑布样的黑发束好,狭长凤眼里带着不屑:“公主追到这,不就是为了做这件事么?还有什么吩咐?” “萧祯,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女子眼里也透出怒气,白玉一样的胸口,急剧起伏,忍了又忍,才接着说,“父王已经决定了,送我入楚,你不是说会想办法么?日子就快到了,办法呢?” 萧祯伸手在她胸前捏了一把:“我改主意了,公主还是安心在楚国留上一段时间,等我想好了,自然就会想办法叫你回去。” 女子听出他的敷衍,气得不轻,可是想到身为太子的弟弟,还要倚靠这个人手上的兵权,强压下怒火,哀求道:“看在我们俩的情分上,别让我入楚……”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萧祯如刀似剑的眼神打断:“情分?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你之间还有这么个玩意儿?” 他从地上勾起罗裙,丢在女子身上,讥诮地说:“不想让人看见清冷高贵的赢诗公主,原来是这副模样,就赶紧穿好。入楚以后,尽快打探楚鲁两国会盟的具体地点。我会叫清吟跟着你,有消息让她尽快传递给我。” …… 墨谣爬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仔细看了好半天,才像猴子一样“哧溜”滑下来,跑到一棵小树旁边,用小铲子挖出一个小小的坛子。 自从上次偷喝了青竹的酒,她就对那味道念念不忘。青竹做的饭不怎么样,酿的酒却实在不错,味道虽然淡了点,可是入口绵甜,余韵悠长。这一次,她特意多放了酸果子,希望味道可以浓郁一些。 掀开盖子,酒香扑面而来,墨谣得意地吸一口酒气,又小心地盖住,捧着坛子,走到苏倾身边,献宝似的问:“怎么样,香不香?” 苏倾含着丝笑看她:“这就是你说的,偷师学做的酒?” 墨谣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原料是从青竹那里看来的,可是酿制的方法,她不肯教我。我跑到山上,偷看猴子怎么把果子藏起来,变成酒,才酿了这一坛啊。” 苏倾只是看着她笑:“原来是跟猴子偷师的。” “是啊,猴子以为我要偷它们的酒喝,挠了我好几下呢,真疼……”墨谣把酒坛子抱在怀里,眯着眼睛,迎向苏倾,“你答应了,今天要陪我一天的,说话要算数。今天,不要想云姜,不要想楚国,只想我,可不可以?” 还没开始喝酒,她已经要醉了,脸颊上直发烫。 25、酒意弄人 苏倾摸一摸墨谣的头发:“好,我还欠你一个生日礼,今天就当给你补过生日。”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墨谣就立刻变了脸色。如果不能信守承诺,那就不要轻易许诺。 一只信鸽飞过来,扑啦啦落在苏倾手臂上,信鸽脚爪上,用丝线裹着一枚蜡丸。那是从寿春城里送来的密报,多半是关于楚王的饮食起居,在外人眼中仍然强健的楚王,其实身体已经不行了。 想到连这一天的时间,也是半抢半骗才得来的,墨谣一把抓过蜡丸,藏进自己怀里:“说好了,今天什么都不能想,这个蜡丸,天黑以后才给你看。” “好吧。”苏倾无奈地摇头笑,从腰间取下一支短萧,凑在嘴边轻吹。如果没有那些虚名的拖累,他本来应该是楚国最风雅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精通各种香料、草药和茶。 墨谣不知道他吹了一首什么曲子,只觉得声调舒缓,像站在高处,俯瞰着脚下的一寸寸土地。她抬起头尽力向远处看去,山外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用大片的叶子折成酒碗,自己先喝了一碗酒,觉得味道很好,才又盛了一碗,送到苏倾嘴边。苏倾侧过头,凑在她手边,也喝了一口酒,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急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墨谣赶紧把装了酒的叶子撤回来:“你不可以喝了,这酒对你的身体不好。”像是怕苏倾还会来抢,她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你也别再喝了,会醉的。”苏倾伸手去抢她手里的叶子,却被她一闪身躲开了,快有一年没怎么见面,苏倾惊觉,墨谣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这酒就像糖水一样,不会……不会醉的。”墨谣干脆捧起整个坛子,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她忘记了,青竹的酒味道淡,是因为青竹舍不得多放果子。墨谣自己酿的酒,才藏了十几天,味道淡是因为还没有完全酿好,她很舍得放果子,酒已经足够醉倒人了。 “墨谣,女孩子酗酒很丑的。”苏倾停下箫声。 “才不会,”墨谣咯咯地笑,“我只放纵一天而已。”她抬手抚摸苏倾略略皱起的眉眼:“你也放纵一天好不好?我一直觉得你很累,很累,希望你能休息。” 酒意涌上来,墨谣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只有头昏昏沉沉。她也知道自己好像快要醉倒了,想走回去,脚下却直发软,挪不动步子。 苏倾走到她身边,抄着她的胳膊搭住她:“墨谣,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苏倾,”墨谣抬起头看他,嘴里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个酒很好喝哦。”两人紧挨在一起站着,墨谣才发现,原来苏倾比她高那么多,她抬起手,都够不到苏倾的额头。 “我想回去,楚王病了,他身边没有能信任的人。”苏倾握住她不老实的手,继续说自己的话。 “苏倾,你真好看啊,我觉得女人也很少有像你这么好看的。”墨谣是真的醉了,不管不顾地说着自己的胡话。 “墨谣!”苏倾低低地喝斥一声,可是看她完全没有反应,叹口气继续说,“秦国一直没有放弃拖垮楚国,这个时候,楚王对我个人的如何,都不重要。” 不知道她听清楚了,还是没听清楚,墨谣只是睁着迷离的眼睛,看着苏倾傻笑。她满身血污倒在泥里的时候,是这个男人把她带回来。她暗暗倾慕了他六年,只能借着酒意,才感这么放肆地接近他。 “起风了,我带你回去吧。”苏倾蹲下身子,要把墨谣背起来。墨谣像灵活的小猫一样,爬上了他的背。苏倾慢慢地往前走,脚下有很多碎石,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手指修长的手掌,托住墨谣小小的身子,她滚烫的脸,贴在他的背上。 两个人都一路没说话,墨谣的呼吸均匀绵长,听起来就像已经睡熟了。快回到云台门口,她才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不要去,苏倾,没有人真的相信你,他们只会利用你,最后害死你。” 苏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可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是为了任何人,更不是为了楚王,我只是为了今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想起来,就不后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苏倾把墨谣放在软榻上,帮她盖好被子。转身正要走,墨谣却一脚蹬开被子:“苏倾,我好热,好渴啊……”朦胧迷糊的话语,不知道说话的人,究竟还有几分清醒。 苏倾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送到墨谣嘴边,喂她一口口喝下去。墨谣平躺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水喝到嘴里,额头上很快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汗。 “热,还是热……” 苏倾担心她喝了酒又吹风,低下头来看她。墨谣的嘴半张着,脸红得像烧起了一团火,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只是失去了焦点,散散地落在他衣袍上。莫名地,苏倾竟然也觉得燥热起来,他一向体寒怕冷…… “我去找点东西来给你解酒。”苏倾深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一双细软的小手,忽然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接着整个人跌进他怀里。“你又不要我了,又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墨谣蹭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不准他离开。 “墨谣,我只是……”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软腻起来。 “我不听,什么理由我都不听……”墨谣随手扯开自己的外衫,“还是好热啊……”衣裳滑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件嫩黄色的肚兜,罩住她娇小玲珑的身子。 这身体实在是太瘦了一点,胸前微微凸起,跟文泽园里藏着的众多美女相比,实在算不上出众。 苏倾拿过一件自己的长衫,罩在她肩上:“墨谣,你醉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怀里的人根本不听他的话,只是把他越搂越紧,双眼焦灼地望着他,有两簇火苗,在那两汪深潭里燃烧。比刚才那酒的滋味还要醉人,几分天真直白,几分羞涩柔媚。她真的比刚带回来时,长大了不少。 “苏倾……”墨谣轻声呢喃,已经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语,只剩下反复呼唤的名字。 “苏倾,苏倾……” 他想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可是那一声软软的“苏倾”,让他挪不动脚步。他低下头,试探着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那里温度滚烫,倒惊得他一下子松开了手。 墨谣却更紧地搂住他,那蜻蜓点水似的一吻,激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无限渴望,她扭动身子,想要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苏倾,萱女姐姐说,你从来没教过我房……房中术……” 像一点小火星,点燃了整片草原,这三个字,也点燃了苏倾内心的火焰。为了确保送出去的女子万无一失,他有时也会亲自观察她们在床笫间的反应,除了最重要的最后一步有所保留,其他的,他都会尝试,也会告诉她们该如何接近、取悦目标。 但他从没对墨谣这样做过,甚至从没想过,要让她去做这样的事。原来,下意识里,他已经对她起了独占的心思,想要把她留给自己,不需要技巧,不需要刻意取悦。只要她在这里,他就会很开心。 苏倾摇摇晃晃地伸出手,去解她肚兜上的带子,不知道她是怎么系的,竟然解了好半天都解不开。 醉眼迷蒙地看着苏倾,有期盼、有紧张、有喜悦……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从这同一双眼睛里渗透出来。 墨谣知道他在做什么,她没有阻止,甚至侧过身子,让他能更方便地够到那段带子。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什么,一股热流在她身体里乱窜,想在急切地寻找宣泄的出口。这是从没有过的奇异感受,喉咙中忽然一阵腥甜,墨谣“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苏倾骤然惊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墨谣,你怎么了?”早上收起的蜡丸,骨碌碌滚出来。苏倾一手把它按住,放进自己怀里。 一口淤血吐出来,墨谣的头脑反而清醒过来。“我没怎么。”她摇摇头,眼看着苏倾把蜡丸收好。 苏倾把手指搭上她的细弱手腕,久病成医,他的医术,比大多数郎中好得多。听着脉搏,他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墨谣,你这段时间,都跟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修炼什么奇怪的功法?” “没有。”墨谣小声回答,她脸上泛起一层白,嘴唇却异样的红。 “你以后不能再喝酒了,一滴都都不许喝。”苏倾的表情严肃,“你要是在练习什么功法,最好也马上停止,不要再练了。不然,你会死在这上面。” “死活都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墨谣翻身坐起来,摸索着去够自己的鞋子。她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全是飞来飞去的小星星,身上没有力气,软软地滑倒在地上。 “墨谣……”苏倾看见她软倒下去,眼睛里全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惶,伸手来扶她。 墨谣却半点也不领情,一挥手就甩开了他,勾着嘴唇讥诮地说:“陪我一天,真是难为你了,你一直都在想着早点看到蜡丸吧?你想我走,直说就是了。苏倾,你什么都忍着,不累吗?” 苏倾脸色青白,想说话,喉咙里一阵腥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墨谣惨淡地一笑:“就这样吧,就算你不累,我也累了。”她拉开门,跑进一片浓黑夜色里。 26、秦女赢诗 青竹支着下巴看向墨谣,她已经在小院子里坐了整整一下午,买来的香草叶子,先撕成了小条,又捣成了碎末。墨谣空洞无神地看着脚下,手上仍然在一下一下地捣。 “去还是不去,你就说句话嘛。”青竹是个急脾气,最受不了这样沉默不语的情形,如果不是心疼那些香草叶子花了足足十五个币,她真恨不得把整个捣钵都砸碎。 “那可是王宫啊,王宫……我在寿春城外住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进去过王宫里面呢。”青竹一脸艳羡神色,“真不知道王宫里面是什么样子。” 湘夫人的名声,竟然已经传到王宫里去了,三天后秦国公主赢诗入楚,楚王要在王宫内设宴宽待,送了拜帖请湘夫人去安排熏香。 墨谣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不就是房子多点、地方大点么,要是真让你天天住里面,说不定你就不稀罕了。” “真让我在王宫里住一晚,死都心甘情愿。”青竹说得越发夸张,“好墨谣,就去一趟吧,反正这几天你那个榛子哥哥不在,于楚也不在,我们最多一晚就回来了。” 这些男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神秘,榛子说他是做生意的人,也就罢了,于楚整天没什么正经事,竟然天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要来个夜不归宿,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 “好墨谣,去吧去吧,求你了,去吧……”青竹像念咒一样,快要把墨谣晃得散了架子。 “别晃了,把这些剥好。”墨谣趁机拿出一大筐白果,敲诈青竹帮她剥皮,“还有,那个糖水一样的酒,再给我五坛,我就答应去。”她笑嘻嘻地看向青竹,等着她的回应。 “两坛?” “四坛!” “三坛?” “成交!快把这些剥好,到时候要用的。”墨谣露出阴谋得逞的笑。 青竹好几天没见墨谣露出笑脸,这时见她眼角、嘴角弯出两道弧线,总算心头一松,不以为然地说:“还真以为自己会讨价还价了,不过跟你逗个乐子罢了。” …… 秦长公主赢诗入楚,在楚国引起了一股不小的波动。传闻中这位长公主,生得极美,而且性情刚烈。 她的同母弟弟,是秦国的太子赢轩,生母秦王后去世时,秦王曾经想要废掉太子,改立另一位宠姬所生的幼子为王储。这位赢诗公主,听说了消息,当天就带着弟弟赢轩,躲在秦王宫大殿里。群臣觐见秦王时,一入殿便看见她拉着弟弟,盛装站在高处,当着文臣武将的面说,秦国从来没有过废嫡立幼的先例,既然父王喜爱幼子,只能让赢轩自尽,成全父亲一片慈爱之心。说完,不顾当时只有八岁的太子哭求,就要把他从高处推下去。 秦王又惊又怒,眼看劝阻无果,只能当着群臣的面,说自己从未动过废太子的念头。赢轩从小体弱多病、性情腼腆,秦王并不怎么喜爱这个王后所生的儿子,却因为这件事,对赢诗另眼相看,后来果真没有再提废太子之事。 墨谣捧着檀木盒子,低着头跟在两名宫女后面。这一路上,宫女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位传说中的赢诗公主。 她旁边的青竹,悄悄戳了戳她,低声问:“你说赢诗公主跟昭襄太后比,谁更厉害?” 墨谣想了想,凑到青竹耳边说:“都是被情势逼得无路可走了,才会做出那种发狠的事情。就看谁被逼迫得更惨了,只能比谁更可怜,哪能比得出谁更厉害。” 两人只顾低头说话,全没注意前面的情形。青竹忽然“唉哟”一声,抬头一看,正撞在一个人身上,手里端的热水,洒了一地。 回过神来,才发现领路的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跪倒在地上。对面撞上的女人,面容五官生得十分精致,无论是谁看上一眼,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一个绝色美人。只不过,这美人的表情,比冰山还冷。 “公主恕罪。”领路的宫女一面求饶,一面给青竹使眼色,让她也赶紧说说好话。可青竹的注意力,全没在这上面,刚才撞上的一刻,她想着这热水墨谣还要用,伸手挡了一下。溅出来的水泼在她手背上,烫红了一大片,还有一点洒在了那位冰山美人的衣袖上。 倒是墨谣一下子反应过来,楚王没有女儿,她们既然称呼公主,这人必然就是今天的贵客赢诗了。她赶紧拉了青竹一把,从怀里掏出绢帕捧上:“无心之失,请公主恕罪。” 赢诗冷得像冰雕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更不接墨谣递过来的绢帕,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在袖子上“哧啦”一划。被热水沾湿的袖子,就这么掉落在地上。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位像是有洁癖的公主,讨厌别人用任何方式接触。 凶什么啊?墨谣在心里替青竹忿忿不平,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毕竟现在是在王宫里。 “哟,这手脚笨的人,走到哪都能惹祸。”旁边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墨谣不用看也知道,是云姜。 青竹刚想回敬“你是哪根葱”,却被墨谣按住手腕。云姜毕竟顶着公主的头衔,她们两个无依无靠的人,硬碰只会吃亏。 “诗姐姐,你真是好脾气,”云姜走到赢诗身边,“我要是你,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她得意洋洋地看过来:“墨谣,你冲撞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今天冲撞了秦国来的贵客,我代王叔罚你。” 云姜走过来时,赢诗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显然她不大喜欢这个说话做事都不动脑子的公主。可是听了她最后的话,赢诗转过头来,问了句:“她叫墨谣?” 得到肯定答复后,赢诗唇边露出诡秘的笑意,对云姜说:“我原本也不计较,只不过是看看,楚国的待客之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句话就把墨谣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无论什么事,只要牵扯上国体,那就不会是小事。 云姜走到青竹面前,冷笑一声,抬手就往她脸上扇去。青竹平时习武,底子本就不差,手里端着东西,还能灵活地往旁边一躲,让她这一下落了空。 “来人,把这个贱婢按住。”云姜这么喊了一声,立刻就有宫女上前,一左一右剪住了她的双手。 下一巴掌正要扇下去,墨谣跨前一步,斜斜挡住了她的动作:“刚才是我撞了她一下,才把水泼在秦国公主身上,你要怎么罚,都来罚我。” “不是这样,墨谣……”青竹急得直摇头,无奈身体被两人按住,不能动弹。 云姜瞥了赢诗一眼,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似乎对这一幕很满意,便接着说:“这样啊,那倒好办,你烫到了秦国公主。现在,你把手放进热水里,也烫一下,这事就算扯平了,怎么样,不算为难你吧?” 这还不算为难?青竹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说起来好像一样,可是赢诗被热水“烫”到了衣袖,人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墨谣却是要把双手伸进滚烫的热水里。 墨谣不住地向青竹使眼色,让她不要管,缓缓地把手放进装着热水的铜鼎里。手一入水,那水忽然像沸腾了一样,翻滚着冒出无数小气泡。站在一边的宫女,连同赢诗、云姜,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墨谣向赢诗浅浅地笑了一下:“用沸水向公主赔礼,不知公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她这是在向公主讨饶,也是在拿话挤兑她,这时候如果赢诗还要不依不饶,就是没有容人的度量了,在楚国宫女面前失了脸面。 赢诗还没说什么,云姜已经向她身边的侍女点了下头。那侍女蕙儿忽然伸出手,捏住墨谣的手腕向下重重一按。水里翻起更多气泡,手上一阵难忍的灼烧感,墨谣“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她刚才为了逼迫赢诗放她和青竹一回,把手放进水里之前,先悄悄抓了一把石灰在手心。石灰遇水,水就会象沸腾一样翻滚,快速把手拿出来,并不会烫伤。可要是时间长了,散发出的热量反而会更严重的灼伤双手。 云姜状似无害地微笑一下,向小丫头一扬下巴,那小丫头手上越发用力。墨谣不能跟她争执,反倒抬起头,双眼平视着云姜,也微微一笑。 云姜大概没见过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架势,很不自然地愣了一下,随即转头对小丫鬟蕙儿说:“不准放她出来,压到她求饶为止。”石灰本就是巫童常用来制造障眼法的东西,云姜显然也知道,那东西灼烧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 蕙儿瞪圆了双眼,正要狐假虎威好好折辱墨谣一番,半空里哗啦一声响,装水的小鼎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直向蕙儿倾倒过去。 这一下上用了巧力,蕙儿尽力向后躲闪,还是来不及,掺了石灰的水,全都洒在她脸上。脸上一阵刺痛,惊得蕙儿大哭大叫起来,像她这样的小丫鬟,以后是要跟着公主作陪嫁的,要是容貌毁了,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原来楚国的宗亲公主,就可以这么目中无人,当着秦国嫡公主的面,耍自己的威风。”一道冷洌声音,缓缓靠近,金色玄鸟面具,在日光下光芒刺目。 27、记住教训 在场的人,都认出玄鸟面具是秦国名将武阳侯的标志,他在战场上的酷厉手段,早已经传遍楚国。只是不知道,他这会的满身怒气,是为了什么。 武阳侯走到赢诗身边,斜挑着眼睛看了一眼云姜。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比说了一千一万句狠话还要吓人。 “她冲撞……”云姜还想分辩几句,被金光笼罩下的狠厉眼神一扫,愣是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烫伤她的双手,今天的宴会熏香,就得由你安排了。你是见不得有人比抢了你云姜公主的风头吧?”武阳侯的语气算不得重,却一句话就戳中了云姜的心事,“明明是自己存了害人的心思,还要让我秦国的公主来背负恶名,哪有这样的道理?” 楚国宫宴上,熏香是十分重要的环节,楚国王宫贵族,都相信好的熏香,能帮助人实现与天人的沟通。这项事务,也一直由巫师实行。如果不是楚王这次突然宣召湘夫人入宫,这任务原本的确应该落在云姜头上。 云姜被说中心中想法,也无话可说,狠狠地剜了墨谣一眼。蕙儿脸上被烫起一片水泡,被武阳侯的气势一下,也只能压低了声音小声啜泣。 明明他还是在替赢诗出头,可那冰山一样的赢诗公主,脸上的表情却很奇怪,像是很不高兴,又好像有点畏惧他。不高兴,或许是因为这公主天生性情凉薄,可这畏惧,又是因为什么?一国公主,怎么会对臣子有这种像是又爱又恨的情绪? 墨谣蹲在地上,手上一抽一抽的疼,她紧握成拳,把手贴在衣襟上。她无暇思索这些人之间奇怪的关系,水泡已经磨破了,渗出一丝一丝的血迹来。青竹扯下自己的衣袖,把墨谣的双手缠住,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先这样了,等会找凉水泡一下。” 眼角余光,刚好瞥见武阳侯的手,握住了赢诗的手腕。赢诗似乎有些生气,挣了几下却没能挣脱,终于幽幽地说了一句:“都是场误会,既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我现在仪容不整,还得去换件衣服,才能入席。” 说完这些话,她推了武阳侯一把,这才让他松开了手。割断的半截袖子下面,雪白的皓腕上,有一圈被捏得青紫的痕迹。 云姜拉了一把自己的丫鬟,转身也要走。武阳侯伸手在她面前虚虚一拦:“这两个手脚粗笨的人,怎么伺候得了宴会上的熏香?你最好禀告楚王,另换人来。”云姜对这阴郁的男人,有莫名的恐惧,全忘了自己其实也顶着公主的头衔,点点头就像逃一样离开了。 刚才还聚拢在一起的人,转眼就散得干干净净。墨谣这时才吁了口气:“青竹,疼死了,我们有没有带冷水啊?” 赢诗公主割下的一段袖口,还躺在地上。墨谣用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双手,夹起来看看,袖口处,也绣着一只锦鲤。 鲤鱼图案怎么这么多?难道赢诗是那个传递消息的人?可她从没来过楚国,怎么可能知道机密的消息呢? …… 赢诗转进偏殿,侍女垂下帘子,跪在她脚下,捧上全新的玫红色深衣。手指一粒粒解开扣子,原本穿在身上的白色衣裙,滑落在她脚下。 刚要拿起新衣,男人修长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胸前的柔软,慢慢加力,轻微的痛感中,竟然生起了一丝难以割舍的快乐。赢诗闭上眼睛,这个男人总是这样,让她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她就是你在楚国的小情人吧?你滞留楚国、迟迟不归,都是为了她……”赢诗忍不住先开了口,比狠、比耐心,她都比不过这个男人。 “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再让我发现你想动她,你那个弟弟,狩猎的时候,就难保不会被熊扯掉一条胳膊。”男人凑到她耳边,几乎咬着她的耳珠,说出这些话来。气息温热,话语里的警告和威胁,却像那玄鸟面具一样冰冷。 赢诗忍不住微微发颤,胸前一凉,刚才还捻着她身体的手指,此刻已经掐在她脖子上。“听懂没有?”男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 她只能点头,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凭什么?如果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就算了,如果是个有权有势的贵族也就算了,这个小丫头,她凭什么? “萧祯,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你现在谋划的事,你猜猜,她会怎么恨你?”赢诗挣开冷艳的双目,直盯着他。 男人手上的力气更重:“那用不着你操心,就算我欺负她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准别人动她一根头发!” …… 不知道是云姜还是其他宫女,向楚王禀奏了这一幕,宫里的掌事来询问墨谣,是不是会影响湘夫人配制熏香,要不要多派几个侍女过来,帮忙一起准备。 墨谣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煞有介事地向着帘子后面虚构的湘夫人问了又问,这才回答说:“不巧得很,湘夫人说,她与楚王宫的机缘还没到时候,此次不能主持熏香。湘夫人要先去了,等机缘到时,她自然会再来。我们两个没有湘夫人那样高深的术法,请安排车辆送我们回去。” 帘子掀开,后面并没有什么湘夫人,只有刚喝了一口的茶水、和刚刚翻开的书卷。不过是墨谣使的一个小小障眼法,却让那些宫中的人,对湘夫人越发啧啧称奇,安排了马车,送她们两个出去。 回到小院子,青竹从山上摘来一种,墨绿色的叶子,捣碎了给墨谣敷在双手上。那叶子敷住的地方,清清凉凉,灼热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云姜,云姜,我记住她了,看我不做小人那竹签子扎她……”青竹一面叨念,一面把墨谣的双手捆了一圈又一圈。 “可以了吧,你是布多得没地方用么?”墨谣笑着打趣阻止,包成这个样子,这双手还怎么用啊。 青竹白她一眼:“这叶子要是拿出去卖,能卖几十个币呢。谁管你手怎么样?我是心疼这草药,别浪费了。” 嘴上说得满不在乎,可包好以后,青竹又做了晚饭,自己还没吃,先一勺一勺喂给墨谣,一边喂,一边骂个不停:“猪脑子啊你,自己往热水里伸什么手?我手上不过是被泼出来的水溅了几滴,根本一点事情都没有,你逞什么英雄好汉?……” 墨谣被她一勺紧接着一勺,喂得快喘不过气来,只能赔笑着答应:“是,是,下次一定把你的猪蹄子伸进去,给人家道歉。” “道个屁歉,”青竹一急起来,话说得越发豪放,“公主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要是有一天,我比别人地位尊贵,我绝对不会那样!” 墨谣正要再挖苦她两句,一只光洁好看的手掌,托住了青竹手里的饭碗。“我来喂。”榛子笑得云淡风轻,一双狭长凤眼中的目光,温柔地抚摸过墨谣的侧脸。 青竹眨巴一下眼睛,丢下饭碗就跑开了,嘴里嚷嚷着:“我去刷锅、洗碗,然后就睡觉,你们千万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务—必—尽—兴——”尽什么兴?墨谣瞪她一眼,她当所有人,都跟她和于楚一样么? 萧祯裹着肉汁,盛了一勺米饭,放在嘴唇前轻轻吹凉。他的唇浅而且薄,曲线蜿蜒起伏,像山岭一样。嘴唇对着米饭轻轻一动,墨谣的脸色就腾一下红成了落日余晖。挽月馆,登瀛香,也是这双薄唇,既霸道又缱绻…… 她呆呆愣愣地顺从他的话,让张嘴便张嘴,一碗米饭很快吃了个干干净净。眼前的男人像蛊毒,不管她怎么抗拒远离,总是要一点点侵入她的五脏六腑。 “我看看,这两只小猪手。”萧祯笑着拉过墨谣的双手,“就没有故事要告诉我?它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墨谣也不隐瞒,简要讲了王宫里发生的事,讲到武阳侯出现,萧祯的眼里,带上了少见的热切。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墨谣,想要捕捉她任何一点细小的表情变化。 发现了他眼神里的异样,墨谣轻笑一声:“原来你也对武阳侯感兴趣?该不会是你也想跟他干上一架吧?男人啊,都是好斗的公兽……” 话还没说完,腰间一紧,人已经被他搂住,抱坐在膝上。“我看你最近很闲嘛,把我离开之前说的话都忘记了,惹事都惹到宫里去了,嗯?”语气里带着点接近宠溺的教训。 两人几乎鼻尖都贴在一起,墨谣看到他漆黑晶亮的双眼,不自禁地向后躲去。 萧祯缓缓合上眼帘,俯下身子向墨谣凑过来。墨谣不断地向后仰倒,却还是眼看着那俊美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坏榛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在她面前一尺处。 “傻丫头,你不会是在等我吻你吧?”刚才还幽深的眼睛里,这时全是戏谑。 “谁要你吻?自作多情!”墨谣这次是真恼了,抬头推了他一把,忘记了手上有烫伤,力气使得大了,疼得龇牙咧嘴。 萧祯捉住她两只手腕,拉到身边,自己凑过来,飞快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别生气,今天晚上我陪你,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做。好不好?” 28、夜路榛香 “我哪也不去。”墨谣在他怀里,用力挣了几下,却挣脱不开他越来越紧的圈禁。心口跳的厉害,喉咙里直发痒。两人近得能看见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有细小的绒毛。 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墨谣抬手挡在嘴边,闷头笑个没完。萧祯原本用两只胳膊圈着她,趁她乐不可支,忽然把胳膊一松。墨谣失去支撑,身子歪向一边,眼看就要栽到地上去。她吓得“啊”一声,下意识地伸出手,勾住了萧祯的脖子。等稳下神来,才发现萧祯仍旧抱着她,刚才只是吓她一吓。 “告诉我你笑什么,不说就把你扔出去。”萧祯摆出一副“凶恶”的面相,可那样子一点也不吓人,倒像在逗什么小动物一样。 墨谣向他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你长的一点不象干巴巴的榛子,倒象个水汪汪的桃子。” “嗯,那你喜欢桃子么?”萧祯把手臂收紧一些,直盯着她的眼睛,灵巧好看的舌,在轻薄的嘴唇,不经意地舔了一圈。 温水浸泡一样的酥麻感,沿着脊背漫上墨谣的后脑,连视线都模糊起来,搭在萧祯脖子上的手,都跟着软软的没了力气。她向后一缩,轻快地笑一声:“我喜欢好吃的桃子,坏桃子就不喜欢了。” 萧祯心情大好,把墨谣抄得更紧,三两步走出屋外。月亮又圆又大,象个好吃的糯米团子,装在蓝汪汪的盘子中间。天气还有点冷,墨谣吹一口气,一团白色的水雾,就浮在嘴边,慢慢散去。 “出来干嘛?好冷的。”墨谣往她身上靠一靠,用冻得凉飕飕的鼻尖,蹭他的下颌。她从小四处流浪,跟什么样的人,都能混在一起,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更随性些。 萧祯被她小狗一样的动作逗得直笑,把自己的皮氅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你不是抱怨闷得无聊?带你去逛逛,好不好?” “不想走路。”墨谣缩在皮氅里,双手抓着边沿,只露出细小的指尖。 “不用你走路,我背你。”萧祯把她翻到背上,让她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想起她手上有烫伤,把她圆滚滚的小拳头,顺着自己的衣领放进去,用自己的体温暖着。 山间积雪,每走一步,都深陷下去,发出“吱呀”的声响。墨谣趴在他背上,随着他的步子一起一伏。四下寂静,连鸟鸣声都没有,只听得见一丝一丝的呼吸声。 “墨谣,”萧祯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 “我啊,我好可怜的,一出生就被人扔掉了呀,只能四处流浪,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啦。”墨谣语调轻快,说着自己可怜,却一点自哀自怜的意味都没有。 她声音不像寻常少女那么尖细,沙沙的,带着点哑,和在冷风里,若即若离挠人的心。偏偏她话又很多,从四五岁时混在乞丐堆儿里,到六七岁被人卖进大户人家作丫头,苦辣辛酸的事,她讲得轻快又好笑。 “那家的主母,又胖又懒,还抠门得要命,说我年纪小,一顿吃一小碗稀粥就够了。我假装听话,喝了十天稀粥,她看我傻里傻气很听话,就让我看屋子。终于等着这个机会,谁管她啊,把她舍不得用的胭脂水粉,全倒在水里。”大概是想到那小气胖女人气得满脸发青的样子,墨谣伏在萧祯身上,笑得一颤一颤。 “后来呢?她有没有罚你?”萧祯的声音也很轻,恍惚之间,六年前的雨夜,似乎又回来了。那时他遭逢大变,对她没有一丝好脸色。 “我是装傻呀,又不是真的傻啦,”墨谣凑到他脸侧,“做了坏事,哪还能在原地等着挨罚,我翻墙跑啦,让她回来自己生气去吧。”笑声飘荡在半空,一直散出去好远。 萧祯心神荡漾,只想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他从十几岁被人追杀,差点送了性命,到今天手掌生杀予夺,一向冷静自持,从没有过这样的心境。 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萧祯凝住内息,一声长啸冲口而出。啸声直冲九天,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墨谣嘻嘻笑着躲开。雪粒落在萧祯脸上,一点点微凉直沁到心里去。 "坏榛子,你干什么?"墨谣看见他眼睫上落了几粒雪,凑过去轻轻用嘴吹掉。萧祯托着她的手一紧,略一回头,就看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弯成贝壳一样的形状,笑吟吟地看着他。 "小谣,再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他不回头,想象背上仍然是那个聒噪的小女孩,"后来呢?后来你去哪里了?" 他声音里满含期待,等着那个想过千百遍的场景,从她嘴里讲出来。大雨里的杀手,来不及阻挡的箭,铜镜、银锭……他知道每一个细节,已经想好要怎么给她一个惊喜。 “后来啊,我跟阿狗走散了,我就一个人来了寿春……哎?榛子,停下停下!”墨谣突然兴奋地叫他,压着他的肩膀,要他往附近一棵树下看去。 谈话被打断,萧祯隐约有点失望,可是看见墨谣眼里精光闪烁,心里一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悄悄蹲下。 一片素白纯净的雪里,有一个红褐色的小毛团,大尾巴甩了两下,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 “石子,石子!”墨谣两眼放光,只恨手指不灵活,攀着萧祯的脖子,要他去做。 萧祯从雪地里挖出几颗石子,用手指夹住,腰身慢慢伏低。那只松鼠觉察到危险,尾巴一甩,就往树梢上蹿去。松鼠跃起的同时,萧祯手掌一扬,石子从他指缝里激射出去。 “呀,别打死它!”墨谣一急,身子往前一拱,整个前胸都紧贴在萧祯背上,脸颊擦着萧祯的侧脸。少女气息一下子扑满鼻端,虽然吻都吻过,但墨谣主动靠近,这还是第一次,萧祯胸口一窒,手上力道一偏,石子就擦着树干边缘飞过。松鼠被响声惊动,几步跳上树梢,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来呀来呀。”墨谣从他背上溜下来,伸手去刨地上的一处小土坑。泥土混着冰雪,有点发硬。 萧祯抓过她的小爪子,用一只手按住,自己接着向下挖。满手污泥,他也全不在意,看见墨谣像只小兽一样,黑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鼻子吸了又吸,萧祯把手上的泥往她脸上蹭去。墨谣嬉笑着躲开,也从地上抓起泥巴回蹭,无奈双手还被包着,只有勉强躲藏的份。 三下两下,萧祯就把她压在地上。 “好榛子,饶了我吧,我……”墨谣笑得喘不过气来,眼波一转,忽然低下头,“我手疼。” 萧祯不知道真假,急急忙忙地去看她的手,墨谣抿着笑偏不肯给他看。等他靠近,忽然伸手向他脸上抹去,黏糊糊、黑黢黢的泥巴,在他脸颊上。 “好啊,你敢诈我。”萧祯伸手到她肋下搔她的痒,墨谣咯咯笑着躲闪。萧祯怕她身上沾雪着凉,抱住她放在自己身上,把她双手沾的雪,一点点拍落,最后捏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吻。 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他喜欢的,就是她在狡黠里透出的小小蠢笨。 两人在地上嬉闹了半天,才想起继续挖树下的下洞。那只可怜松鼠的全部积蓄,都落在墨谣手里,满满一大把松子和榛子。 萧祯握住榛果,用力一捏,果壳就碎成几块,果仁被墨谣用袖筒兜住,趴在萧祯背上慢慢吃。 “小谣,你喜欢榛子不?”萧祯轻声问。 “当然,我最喜欢吃榛子了。” “不是吃……说你喜欢,喜欢榛子。” “我喜欢……唔……” “喜欢什么?” “喜欢吃榛子。” “小谣!不是吃……” 少女含混不清的口齿,夹杂在男人醇厚的嗓音里,听起来更像一场哄骗。 …… 天色大亮,墨谣从床上坐起来,还是青竹那间小屋子。她低头看看自己被牢牢裹住的双手,昨晚的事情才慢慢浮上脑海。她把头埋进被子离,浅浅地笑出声。 耳边依稀还残留着那人的嗓音:“说你喜欢,喜欢榛子。” 她喜欢……她说不出口…… 她只记得趴在那个人背上,摇摇晃晃,满口都是榛子的香味。背着她的男人,嘲笑她只能打劫一只松鼠的过冬口粮。她睡眼迷蒙地反击:“我这小身板,难道还能打劫狗熊的口粮?那不是给人家加菜去了。” 那条路很长很长,可是她好像并不介意一直走下去,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不用她求,不用她撒娇耍赖,即使道路崎岖艰难,也愿意背着她走的男人…… 窗外树影婆娑,一身翠绿短衫的女子,正站在树下,跟青年男子说话。女子袖子挽起,手里揉着面团,做着柴米油盐这样最普通不过的事,眼睛炽热如火地盯着面前衣饰简单的男人。 “青竹,我不能总是待在家里,楚鲁会盟,苏倾大人亲自主持,我想去碰碰运气。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出将入相、建功立业吗,如果能得到赏识,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这是于楚殷殷劝导的声音。 “快去快去,我巴不得你不在家,谁会拦你。”青竹笑着推他,转身又忙忙地要帮他准备行装。 墨谣跳下床,在青竹惊诧的目光里,用不大好使的双手扯住于楚的衣襟:“你说什么?什么会盟?谁会去?” 29、云台作别 于楚还没说话,青竹先跳过来,拉着墨谣上上下下看了几圈,笑得意味深长。 “你看什么?”墨谣推了她一把。 青竹笑着跳开,眼睛依旧在她身上打转:“看看你这小毛丫头,变成大姑娘没有。” “你说什么!”墨谣知道她的意思,这里的姑娘,遇到中意的郎君,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也不会羞羞答答,常常大胆求爱,甚至春风一度。 “我没说什么,”青竹刮着脸羞她,“我只是今天凑巧起得早,看见有人背着一头小猪,翻墙进来。小猪睡得都要流口水啦,可是背她的人偏拿她当宝,把她放回床上,还在她脸上啃了一口哟。” 墨谣红了脸来追打她,两人绕着于楚转了好几个圈。青竹性情直白,说出来的话也大胆热烈,就算当着于楚的面,也毫不隐晦,一边大声笑着躲开,一边说:“天为盖,地为床,有什么不好呢?他对你有情,你对他有意,你们干脆就做对夫妻……” 于楚喊了几声停,都没能止住这两个扭成一团的疯丫头,只能看准个空,一把搂住青竹,挡在自己身后。 见有人撑腰,青竹越发肆无忌惮,从于楚身后探出头来:“你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和精神,莫非你们早就做成了夫妻,昨晚不是第一次?” “我没有!你再说!你再说!”墨谣羞恼得更厉害,伸手装腔作势地打了青竹几下,被于楚侧身挡住:“好了,墨谣,算大哥替青竹赔礼。” 墨谣停了手,这才想起刚才听了一半的话,向于楚细细打听。 楚、鲁两国,都饱受秦军侵扰之苦,两国君王决定缔结同盟,共同抗秦。楚王并不亲自参加会盟,而是派苏倾代表楚王前往。 外人猜测,楚王不屑于跟鲁国这样的小国国君平起平坐,墨谣却知道,楚王已经病体沉重,不能离宫远行。比起有山势阻隔秦军的鲁国,更需要这场会盟的,反而是表面看似强大的楚国。 时间、会盟的双方,都跟挽月馆里拣到的瓦片密文吻合。墨谣已经可以断定,她解读密文的方法,是正确的。她还清楚记得,在她读出来的半句里,最后一个字是“击”。 手心里沁出冷汗,跟在苏倾身边时,墨谣也经常帮他传递这样的命令,击杀。这是杀令中最严厉缜密的一种,与暗杀不同,更接近派兵围剿,准确狠厉地取人性命。 像这样两国会盟,经常要准备上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得到消息的人,足够准备一场刺杀。 于楚和青竹很快收拾妥当,意外的是,他竟然要带青竹同行。青竹嘴上说着:“谁要跟你一起出门”,嘴角却抿出甜美的笑来,出门前把钥匙匆匆忙忙塞进墨谣手里。 小院子里只剩下墨谣一个人,她简直坐立不安,脑海中盘旋着只有一个念头,那些传递消息的人,要击杀苏倾。无论是为了破坏会盟,还是削弱楚国的实力,苏倾都毫无疑问是这个关键人物。 从云台离开那天,她原本已经决定,再也不去找苏倾。你既无情我便休,她不想做个哭哭啼啼、死缠烂打的女人。可是这次情况不同,苏倾有生命危险。 苏倾对她的意义,比她想象的重要,重要到,她可以暂时放下自尊,再去找他一次。 萱女、云姜、赢诗都可能是向外传递消息的人,也许她只需要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告诉苏倾,让他自己判断。在墨谣心里,苏倾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没有什么事,是他想不到的。 她决定再去一次云台。 …… 寿春城内,玄衣男子坐在挽月馆的水榭小阁内,手法娴熟地用沸水高冲,泡出一杯好茶。 在他对面,黑衣男子大剌剌地坐着,仰头喝干了铜樽里的酒。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斜眼眯着玄衣男子:“萧祯,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你说你要那女孩,连赢诗公主找你,你都不见。可你竟然背着她,在荒郊野地走了一夜。” “萧祯,”他不客气地抢过泡好的茶,“连公主都是你的床上宾,对着个小毛丫头,你害羞什么?” 萧祯袍袖轻扬,手指向黑衣男子的手腕戳去。黑衣男子原本端起茶杯,正要送到嘴边。两人以手为刃,转眼间已经各自攻守了十几个回合。萧祯冷笑一声,不再跟他缠斗,手指如点一般,往他双眼戳去。黑衣男子急忙后躲,把茶杯凌空丢出来,萧祯用衣袖一裹,茶杯稳稳落进手中,揭开盖子,滚烫的茶水一滴都没有撒落。 “玄武,告诉赢诗,尽快取得楚王的信任,”萧祯喝一口茶,“不过,现在不需要她打探任何事,我会亲自去找那个人,问出会盟地点。” 黑衣男子收起嬉笑神色,点头答应。 “再告诉朱雀,箭簇上都要淬毒,会盟当天务必要手脚利索,杀了苏倾就散进树林离开,不能给他们抓住任何活口。” …… 墨谣在苏倾面前盈盈拜倒时,他那双多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他抬起袖子,把咳嗽和激烈的盼望,一起压下去,然后艰难地挤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听墨谣讲完她见到的一切。 苏倾用浅碟盛着梨汁,递给墨谣,叫着她的名字问:“你知道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带你回来?” 墨谣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苏倾把茶分进小杯子:“我挑选过很多女孩,你的胆子最大,内心也最执着。我原本想把我会的一切都交给你,然后送你到楚王身边。可是时间越久,我越怀疑自己的想法。” “你嗅觉敏锐,是个可造之材,可是换句话说,你的性格敏感多疑,不肯妥协。我……我反悔了,不想把你送给任何人了,只想让你自由自在、过自己的生活。” 苏倾一边说,一边喝光了自己面前的黑色药汁,纤长手指向床帏一指:“你先藏在那后面,不要出声,我让你看些东西。” 墨谣满头雾水,不知道苏倾想做什么,但还是照着他的话躲在床帏后。苏倾的身体已经很差,石兰香气里,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六年时间,她就在这种熟悉的香味里,一点点学会写字、推演、谋划,进入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世界。 飘渺神思,忽然被杯盏碰撞的声音惊散。墨谣透过帷帐缝隙,向外看去。 女子身穿淡紫色云纹,向苏倾一拜到地,抬起头时,露出的是萱女的脸。明明是萱女,却又好像跟平常的萱女不大一样,脸上妆容精致,眉用黛笔细细描过,腮上染了胭脂。 “卿主,”萱女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卿主替萱女遮掩,如果字条落在云姜公主手里,我一定百口莫辩。” 墨谣听了大惊,难道萱女跟人传递消息的事,已经被苏倾发现了。可是听萱女的意思,苏倾并不打算惩罚她,相反,还帮她瞒天过海。 “阿萱,你跟了我十年,我便当你是我的人。”苏倾低低咳嗽,“如果你大大方方地跟秦国人联络,原本不该有这一场误会。只是现在,我也不能留你了,只能把你大张旗鼓嫁回秦国,今后万般凶险,你自己多加小心。” 萱女眼角湿润,勉强忍住泪水,再拜下去:“卿主胸怀,萱女铭记在心。请卿主应允,让萱女再侍奉卿主最后一次吧。”说着,就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他们的对话,墨谣听得似懂非懂,此刻见萱女神态含羞,忽然明白了她说的侍奉的意思。墨谣脸上飞红,手把帘帐都抓出几道褶皱来。她知道自己不该看下去,可眼睛却怎么都移不开。 萱女其实生得并不算美,只是姿态娴雅,没有普通婢子的媚态,反而别有几分端庄出尘的韵味。墨谣眼看着她解开领口的盘扣,露出一段光滑的脖颈。 墨谣只想大笑,却笑不出来。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人,苏倾早就有了自己的女人,还天长日久带在身边。她自己,不过是这两人一时善心大发,当小猫小狗一样带回来的玩物罢了。 萱女的手指,伸向最后一颗扣子,外罩的单衣,已经摇摇欲坠。苏倾忽然用桌上的银勺,压住了萱女的手:“不必了,那件东西,也一并送给你,权且当做是嫁妆。” 冰凉触感,止住了萱女的动作,她向苏倾无声地磕了三个头,苏倾也不推辞,一动不动地受了她这份大礼。萱女整好衣衫,小步退出房间。 “墨谣……”苏倾卷起帘子,握住她发白的手。墨谣脑中一片混乱,被他拉着,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手被苏倾握着,狠甩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苏倾力气特别大,墨谣竟然挣脱不开他。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墨谣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脸颊,手背上一片冰凉湿润,“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么?你爱叫谁侍奉,就叫谁侍奉,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我就是你捡来的,你要随手仍了,也随你……” 她抹着眼泪,捶打苏倾的胸膛,想要挣开被他握紧的手腕。可苏倾偏偏牢牢抓着她不放,喉咙里一阵腥甜,却被他死命压住,和着满心苦涩一起咽下去。 30、要你信我 墨谣本来就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这会发起狠来,手脚并用地踢打。苏倾一句话也不说,由着她发泄,紧抓着她的手,却一直不肯松开。 等她发泄够了,才用手指贴着她的眼捷,帮她抹干眼泪。修长的手指微微发抖,苏倾长叹一口气:“你呀,我真是白教你了。发脾气之前,能不能先想一想……” “你倒好意思说我,你……”墨谣心里越发委屈,被他的手指抹着眼角,熟悉的冰凉指尖,在她眉眼上徘徊。她抬手在苏倾手背上拍打,想要拨开他的手。 苏倾却不理会她的拍打,手指沿着她的眉眼走过,中指贴着她的鼻梁滑下,最终按在她半张的嘴唇上。手指在她唇线上浅浅辗转,像个压抑着的吻。 墨谣心头急跳,那些指责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有天生的寒症,伤了心脉肺腑,”苏倾借着一声咳嗽,撤回自己的手,“后来我哥哥在南疆求到一块暖玉,寒症严重时,放在心口,可以缓解症状。只是这暖玉,要放在少女的胸乳间养着,到用的时候,才拿出来。” 说起暖玉的保养方法,苏倾脸上浮起一层少见的羞赧。如果不是寒症无药可医,哥哥千方百计求来了这块暖玉,他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将养。 “我在秦国第一次见萱女时,她正在风月场馆里被人竞价,她是个有智慧的女孩子,在那种情况下,仍然知道为自己谋划更好的出路。她使了个小计策,让我出价买下她,因为比起其他出价的纨绔子弟,她看出我至少不会虐待她。她无处可去,我要放她回家,她也不肯,我就留她做了替我保养暖玉的人。”苏倾理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讲。 原来萱女说的“侍奉”,不是她想的那样……墨谣的脸上,慢慢浮上了一层红,她想多了,更要紧的是,她的想法被苏倾看透了。她抬起头问:“那你怎么又把萱女嫁出去了?以后……以后谁给你保养暖玉?” “暖玉的功效有限,以后不用了。”苏倾一句话带过她的问题,不想多说,他的病症年深日久,连暖玉也已经无法遏制。 苏倾从桌上拈起一条薄绢,递给墨谣:"这是萱女与秦国旧识传递的书信,被云姜的侍卫截获。" 薄绢上写着一行小字:卿主十二日离开寿春,你可提前五日从秦国启程,你我在寿春城门碰面。 墨谣看了文字,大惊失色。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墨谣又本来就怀疑萱女是向秦国暗中传递消息的人,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为什么还放她走?她...她会..." 她会与秦人联手,刺杀苏倾。寿春城门楼宽阔,两边很适合藏人。 苏倾浅浅地一笑,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云姜看到字条,也这么想,所以才会拿来给我。" "谁跟她一样?"墨谣听到云姜的名字,小声嘀咕。 苏倾知道她们之间的几次冲突,只理着她的头发继续说:"事实是,萱女在秦国,有个自幼相识的爱人,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因为怕我嫌她弄脏了暖玉,才只敢瞒着我偷偷跟他见面。既然被云姜撞破,我也不想一直耽误萱女,索性说开了,放萱女回家嫁人。" "啊!"墨谣猛然想起,她看见萱女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话时,那男子似乎拥抱亲吻了她。那时她只想到萱女可能是在向秦国私下传递消息,全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墨谣,我让你看这些,是希望你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第一眼看到的那样。"苏倾扳过她有点僵硬的身体,"你很聪明,当你用理智分析不出结果时,不妨信任自己的直觉。这世上总有些人,是用真心待你,不会害你。" "墨谣,你懂了么?"苏倾拉过墨谣,轻轻拥她入怀。她懂了么?这是他想教她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墨谣从小四下流离,被人骗过,也骗过人。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远远看她多久的时候,他希望墨谣至少能学会相信人。 墨谣贴在苏倾胸前,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纷乱思绪慢慢沉淀下来。他身边没有了萱女,是不是还会需要其他人伺候,那可不可以,让她再回苏倾身边。心底隐秘的愿望,像火苗一样滋长起来。 "墨谣,"苏倾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十天后我从寿春出发,代表楚王前往苍原,与鲁国会盟。你就留在云台,外面不太平,你上次喝酒引发的伤势还没好。云台新近来了几名医术高超的隐士,让他们替你看看。" "不!我不要!"墨谣从他怀里挣出来,瞪着小兽一样的眼睛看他。原来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只是一个需要在苏倾庇护下生存的人。"没遇见你之前,我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我也一样不需要你的恩惠。苏倾,我不用你可怜我!" 她在自己身上匆匆一瞥,看见脖子上坠着一块色泽幽深的墨玉,那是她第一次到文泽园时,苏倾给她的礼物。墨谣扯下那块玉,向苏倾丢过去,自己往屋外跑去。 墨玉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线,"当"一声落在苏倾脚下,碎成几块。苏倾匆匆看了一眼碎裂的墨玉,那裂纹也印进他幽深的双眼中。他跨前一步,从背后抱住墨谣,再珍贵的玉器,也比不过她。 "墨谣,我不是可怜你,我是...我是请你可怜我。"苏倾的声音有些发抖,这个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中的男人,终于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一场意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可能停下来,我只希望,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不要每天都担心你。你留在藏书楼,至少我知道你人在哪里,好不好..." 冰凉的手指,从背后穿过来,握住墨谣的手,温热的泪,滑进墨谣的脖子。她想回头看,却被苏倾压住,不让她转身。 "墨谣,答应我,留在藏书楼,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好..."墨谣反手握住苏倾的手腕,用自己温热的小手暖着他的手掌,低眉顺眼地点头。答应下来,不过是让苏倾安心而已,墨谣心里已经打着自己的小主意。 苏倾这几天就会准备启程前往苍原,在那之前,她要找出那个传递消息给秦国的人。 根据苏倾说的时间和地点,距离会盟还有十几天,她要找出秦国人的谋划,让苏倾可以早做准备。 这一次谈话之后,苏倾变得越来越繁忙,会盟需要准备的事项繁多而且琐碎,他都要亲自过问,以前还有萱女帮他,现在连萱女也走了。 苏倾从不叫墨谣帮他,墨谣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有意无意避开跟苏倾接触,躲进藏书楼谎称找书读。 事实上,她也真的需要在藏书楼里找书。藏书楼是苏倾的毕生心血,除了各类经史子集,还有很多外面找不到的资料,比如苍原的地形图。 墨谣身形小巧,在书堆里钻来钻去,顺着用来索引的竹牌,一排排找过去。 "松岭...壁山...苍原,找到了!"墨谣一手勾住架子边沿,努力伸直另一只手,去够放在最远端的苍原地图。手指勉强够到装绢布的竹筒,一点点往外拉,还差一点点... "哗啦"一声,摞在一起的竹筒,失去平衡掉落下来。墨谣手忙脚乱地去拦,反倒被竹筒狠狠地砸了几下,手指一松,从架子顶上掉下来。墨谣无声叹息,这一下,还不得摔个鼻青脸肿。 "哎哟!"粗声粗气的男声,叫得凄惨又夸张,"小谣!你怎么重得像只猪一样!" 韩冲张开臂膀,接住跌下来的墨谣,那架子很高,墨谣下坠的冲力也很大,他倒退了几步,后背撞在燃着香的铜鼎上,才停住脚步。铜鼎滚烫,"嘶"一声在韩冲赤裸的肩膀上烫起一片血泡。 "阿狗!你怎么在这里?"墨谣从他身上爬起来,两眼放光,"你读书?我不是眼花了吧?哈!" "你有没有良心?"韩冲扯过外袍,不动声色地遮住了烫伤的肩膀,语气却越发夸张,"要不是我接住你,你还不得摔断腿?哎?你像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的,在干什么?" 墨谣笑嘻嘻地解释:"我在找地图,你倒是在做什么?" "黄老将军让我来读兵书,叫我学些兵法。"韩冲挠着脑袋,"奶奶的,还不如要了老子的命呢!那些字,个个认得老子,老子一个也不认得它们。" 墨谣笑得直捶地:"真是难为你了。" 韩冲神情尴尬,让他读书,真不如一刀砍了他来得痛快。他瞥一眼手里的书,眼睛一亮,拉起墨谣:"不过,我也没白来,这书楼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你看这个。" 他把几张薄绢递给墨谣,薄绢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动物,作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姿势。 "这是什么?你的家谱?"墨谣跟韩冲嬉笑惯了,随时不忘挖苦他几句。 "少扯淡!你看这些动作,如果人照着做,嗯,这样..."韩冲逐一演示给墨谣看,原本毫无规律的图案,渐渐变成了一套拳法。 "小谣,你的身体底子不算太好,这套拳法,我试着练习了几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照着描了一本,你带在身边,有空就练习一下,至少可以防身、不受人欺负。"韩冲把描好的丝绢,塞进墨谣手里,在她头上胡乱摸了一把。 丝绢上的图案很粗糙,只能勉强看出形状,墨谣知道韩冲几乎从来没拿过笔,眼睛有点发热,低下头强笑着说:"只要你不欺负我,哪还有人能欺负我。" "对了,这书楼里头还有好东西,全是野史,"韩冲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尴尬,大笑着岔开话题,"真是奇怪,一看这些东西,老子就认得字了。昭襄太后的旧情人,还有那个公主云姜的通神事迹,写得神神叨叨的..." 墨谣睁大眼睛抬头:"你说的这些书籍,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快!" 31、藏书旧事 韩冲点起一支火烛,猫着腰穿过一排檀木架子,一只手在背后招了一下,低声叫墨谣:“跟上!” 墨谣手脚并用趴在地上,烛火的光亮,照到她面前,已经十分微弱。她看不清路径,伸出手抓住韩冲的衣角,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韩冲反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狭窄通道里行走。墨谣手心里沁出汗来,韩冲只觉得手心滑腻,快要握不住她的小小手掌。平常左转右转,好半天才能找到的书架,今天竟然这么快就到了。韩冲深吸口气:“小谣,再往前一段就是了。”拉着她又多转了几个圈,才把她带回原处。 墨谣在书架上胡乱摸了一卷打开,灯光昏暗,看不清书卷上的字迹。她向韩冲招招手,叫他把烛台拿进一点。烛影摇摇晃晃,墨谣用手指点着,一字一字读下来:“以阴补阳,双修和谐……” “你拿的什么书!”韩冲一把打落了她手里的书卷,不知道是烛火映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脸上涨起两团奇异的红。 “是你带我找过来的,怎么还说我?”墨谣白他一眼,扯着他的衣袖要他把一卷卷书拿下来看。 绢帕上记载的资料,大部分是苏倾亲自誊抄的,写过一遍,他就每个字都记得。墨谣急匆匆地翻出标注着云姜的那一卷,催促韩冲把烛火举高一点。 按照书卷上的纪录,五年前,云姜随母亲来寿春待选入宫。这年秋天,云姜忽然生了一场重病,连日高烧不退。半睡半醒间,云姜说了一句,秦人攻函谷关。 随侍的宫人不敢隐瞒,慌忙把这消息报给楚王。当天夜里,秦人攻函谷关的军报才传进寿春王宫。 第二年春天,云姜进宫学习占星问卜,再一次语出惊人:“秦国刺客谋划刺杀原将军”。五天之后,原将军府的侍卫,果然抓到了来自秦国的刺客。 云姜并不是每件事都能预言,但她预言的事,几乎从没错过。 墨谣把云姜预言过的事件反复读了几遍,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几件事上,苏倾用墨点做了个记号。在那几件事发生的前后,楚国历史上也发生了其他的大事件,苏倾曾经要她背过的。 “难道是这样……”墨谣喃喃自语,她对奸细的可能性,有过很多猜测,直到看了这份纪录,一个新的想法,才跳进脑海。 “这有什么问题啊?”韩冲凑过来,“我跟你说,这份纪录没意思,讲昭襄太后那份才有意思。” 墨谣卷起书简在他头上狠敲了一下:“看野史这么来劲,黄老将军怎么会挑中你来读书?” 韩冲摸着头顶的包笑笑:“也不全是为了读书,黄老将军一向跟苏公子交好,他信不过楚王的卫队,让我混在随从里面,护卫苏公子周全。” “真的?”墨谣两眼放光,韩冲的身手,她在凌霄关见识过,已经今非昔比。 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扯住韩冲的袖子问:“会盟当天有没有什么办法跟你联络?”她要先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一旦证实就要立刻通知苏倾。如果时间来不及,就只能先通知韩冲。 …… 两乘小轿进入云台,一队侍卫沿着台阶站立,竟然是清一色的女子,身佩长刀。赢诗和云姜,分别从两顶小轿里迈出来,一前一后进入云台。 赢诗进入寿春,原本就是代替幼弟为质,拜会过楚国重要公卿之后,亲自前往云照山拜见苏倾。 墨谣攀在树枝上,默默记住两顶小轿的方位。两人的小轿上,都有锦鲤图案。墨谣用磷粉,在云姜乘坐的小轿上抹了一把,然后悄悄返回云台。 她悄悄沿着走廊退回,翻过几道围栏,正遇上赢诗和云姜迎面走来。 “嗬,这是谁呀?”云姜一见墨谣在云台出入,就阴阳怪气地说话,“这回可要把热水端好,不要再冲撞了秦国贵客,表哥是最重礼节的人,你可别污了他的云台。” 墨谣今天不想跟她发生争执,静静垂头让开道路:“公主说的是,无论是谁,都要小心。” 吵架这回事,但凡有一方退让,另外一方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云姜自讨了一个没趣,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甩着衣袖从墨谣面前走过。 赢诗仔细看了墨谣几眼,想起萧祯掐着自己的脖子,警告自己不要动她,心里的怒火越发强烈。她久在宫闱,心里越是生气,脸上越是半点也不会显露出来,反倒走上前几步,握住墨谣的手腕:“是该小心,谁能保证,总是碰巧有人来救呢。” 墨谣心里一颤,赢诗语气里的警告和厌恶,她还听得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这位公主,只能把头垂得越发低,目送着她的鞋尖远去。 怎么看都是个黄毛丫头,究竟有什么好?赢诗一向自负美貌聪慧,现如今居然要跟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争男人,她怎么能不气。手指捏得紧紧的,指节间传来一阵滑涩触感。她低头一看,指缝间的磷粉闪闪发亮。 赢诗略一沉吟,嘴角忽然荡漾开一个妖娆的笑容,她招手叫来身边紧跟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传信给玄武,今天回去的路上,会有人跟踪我,让他格杀勿论。”那小丫鬟原本就是萧祯派在她身边的人,转身就要走,赢诗又叫住她,含着笑补充:“事情紧急,先通知玄武,让他动手,后通知萧祯。千万、千万记住了。” 名叫清吟的小丫鬟,领命悄悄离开。赢诗笑得越发妩媚优雅,等到萧祯赶来,玄武应该已经得手了,那时候,萧祯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吧。 墨谣在云台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苏倾亲自送赢诗和云姜出来。她三两下攀上房檐,躲在屋檐角的瑞兽之后。等礼官唱了一声“起”,小轿连同那队女子护卫,缓缓向山下移动。墨谣默数着时间,估计她们已经走远,苏倾也应该回去了,才从房檐上溜下来,一路往山下追去。 天色渐渐变暗,两顶小轿几乎一模一样,其中一顶的锦鲤图案上,散发着幽幽的蓝光。那是墨谣事先做好的记号,轿子里面坐着云姜。 走到一处岔路口,两顶小轿分别沿着不同的小路继续前行。墨谣心里奇怪,怎么赢诗的轿子反而往祭神台的方向去了。来不及多想,她猫着腰在草丛里疾行,跟上带着磷粉的小轿。 轿子出了云照山,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刚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路两边忽然跳出两名黑衣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剑。 难道是刺客?墨谣把身子缩进草丛,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那两人的动作。还没等她看清楚状况,其中一名黑衣人,已经举起手里的剑,向墨谣藏身之处刺来。 剑尖已经指到咽喉前,墨谣站起身,向后连退数步,将将躲过了这一剑。这时,一直护卫在小轿周围的卫兵,立刻变换阵型,将软轿团团围住。有尖细的女声高声叫喊:“有刺客!保护赢诗公主!” 女声?赢诗公主? 墨谣一愣,那些女子侍卫,服饰本来就跟普通的卫兵很接近,这会天色昏暗,她的注意力又全放在轿身的磷粉上,直到这时才发现。可是,她明明跟的是云姜的软轿,现在怎么变成了赢诗? 容不得她多想,更多的剑光,已经把她逼进角落。虽然墨谣是被黑衣人用剑逼出来的,可是看在那些侍卫眼里,她与黑衣人几乎同时出现,很有可能是同伙。侍卫们只管保护公主的安全,哪里会仔细分辨是不是冤枉了人,剑剑都直刺她的要害。 那两名黑衣人,一面抵挡侍卫的进攻,一面后退,总是有意无意地拦住墨谣的退路。 墨谣本来只想跟踪云姜到祭神台去,身上只带了一柄短匕首,再加上她的功夫本来就没学多久,正是半生不熟的时候,旷野交战,连抵抗都困难,更别说杀出一条血路逃生了。没撑多久,肩头、小腹、前臂,就各中了一剑。 赢诗坐在软轿里,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心里清楚,那两个黑衣人,应该是玄武派来的,不会伤害到自己。但是她不能出去,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外面的人是墨谣,就算萧祯时候问起来,她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她就不信,人都死了,萧祯还能怎么样。 她从手上沾染的磷粉,猜出了墨谣要跟踪云姜。从云台出门时,她故意撞翻了侍女手捧的香炉,弄脏了云姜的软轿帘子。云姜要去祭神台,乘坐脏污的轿子很失礼,赢诗也就趁机跟她交换了软轿。 墨谣已经退到悬崖边,背后是湘水的下游支流,水不深、悬崖高度也不高,只是这时天气还不算暖,估计摔不死也要冻个半死。 其中一名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支小巧的弓弩,悄悄对准了墨谣。箭簇在月光下闪出一点银光,刚好从墨谣眼睫前扫过。箭簇破空发出刺耳的声响,墨谣一咬牙,脚下一松,向后跌去。 与其留在这里,等着被侍卫和来历不明的人杀死,倒不如赌一把,也许山崖下面,还能有一条活路。 耳边的风呜呜作响,墨谣用手里的短刀,在山崖上连戳数下,减缓下落的势头。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冰冷的河水一下子涌进嘴里,四面八方都被刺骨的寒冷包围。 32、生死一瞬 打斗声渐渐止歇,有兵卫气喘吁吁地跪在轿前,向赢诗禀报,刺客坠崖逃离。赢诗抿着嘴微微发笑,声音却带了几分柔弱胆怯:“快些回去吧,荒郊野地,难保他们没有同伙。” 黑色靴尖踏在枯草上,断裂的草茎发出“喀”一声脆响,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的手,一把扯掉了轿帘。 “你怎么……”赢诗看见来人,吃了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手按着胸口说,“萧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可真吓人呢。” 手指捏住她的下颌,萧祯声音低沉,向两边的兵卫吼了一声:“都给我滚一边去!” 见惯了这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兵卫们早已经练熟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眼睛盯着鼻尖,无声地散开。 “啪”一声脆响,赢诗捂着左脸,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萧祯。 “看来我的话不管用了,”萧祯把手支在轿身两侧的护栏上,俯下身子盯着赢诗,忽然勾着嘴唇浅笑,“你回去准备些礼物,过几天就给你弟弟送去,免得到时仓促。”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赢诗脸上的冷静自信,一寸寸碎裂。她紧盯着萧祯的脸,他想必是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发冠都来不及束起,只用一根缎带草草系上。 “后天是秦国的田猎典礼,你弟弟是秦太子,按礼要开第一弓,亲手射回第一只猎物。”萧祯凑近赢诗面前,近得像要吻她,“可惜他的马不听话,会在典礼上受惊狂奔,把秦太子甩落马下。” 萧祯压低了头,嘴唇紧贴着赢诗的脖颈:“至于你那弟弟,是会摔断一条腿、永远瞎一只眼睛,还是被树枝刺穿喉咙,就看我找到我的小谣以后,心情怎么样了。你这个姐姐不是最疼爱他么,怎么能不送些礼物好好安慰一下?” 兵卫听不清他的话,只觉得动作暧昧,个个都低头盯着地面,心里默念非礼勿视。赢诗牙关紧咬,攥着珠帘的手不住发抖。她肯定是疯了,当年才会觉得这个男人润朗如玉,他分明是恶魔,谁也招惹不起的恶魔。 萧祯抽出佩剑,在轿身上斜斜一劈,半边扶栏刷拉拉裂成数段,掉在地上。他纵身跃起,足尖在树干上轻点借力,三两下也消失在断崖之下。 等到兵卫惊觉四下无声,悄悄抬眼去看时,残破轿身里,已经只剩下面色发白的赢诗公主。 …… 萧祯在崖壁上,右手腕缠住一段老藤条,左手挥剑连砍数下,借助藤条断裂的力道,快速下挫。藤条上的倒刺,都勒进他的血肉里,身体一落地,他便胡乱扯开藤条,全不管半条胳膊上血花飞溅。 河水上浮着一层碎冰,冰碴上淋漓着半干的血迹。萧祯用手指拈起一点血迹,放在鼻尖下轻嗅。干净的鲜血味道,没有毒。飘忽在半空的心,忽然一下落了地。 顺着血迹蜿蜒的方向,一路追下去,河道转弯处,一捧黑发像海藻一样飘浮在水里。萧祯奔过去,踏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袖。 瘦小的人,衣裳全都湿透了,趴在河岸边,像只受伤的小猫。萧祯把她捞起来,低头试了一下她微弱的鼻息,然后一把搂进怀里。 墨谣浑身冰凉,脸色白得吓人,被萧祯用力一抱,迷迷糊糊中皱了下眉,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声:“疼……” “小谣,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回去。”萧祯脱下外袍,把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的人裹住,随手扯下发带,系在她上臂,止住血流。 刚一起身,崖上传来细碎的马蹄声,有人压低了嗓音说话。萧祯耳力极好,慢慢蹲下身子,屏住呼吸静听。零星的词语逆着风飘过来,“……武阳……搜捕……格杀……” 萧祯心头一紧,护送赢诗入楚以后,他本来已经应该返回秦国。这次再来,并没有任何人知道。楚国人恨他入骨,他一时想不到哪里泄露了消息,脑海里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如果被这些人搜出来,他这一身骨头恐怕都要被零拆了熬汤。 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逃离,但他不能把墨谣扔在这。 马蹄声四下散开,逐渐均匀分布在整个山崖上。崖顶是一条羊肠小道,要从这里离开,只有唯一一个出口。 他对这条进出云照山的道路很熟悉,一个人悄悄走过不知多少次。最近是为了悄悄来找墨谣,以前是为了偷入祭神台,蒙骗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闭上眼睛略略一听,就已经大概知道压顶的情形,可能的进出路线都已经被封锁,前排有骑兵,草丛里埋伏了弓弩。 山风一吹,墨谣身上湿透的衣衫,被冻得发硬。她打个哆嗦,不自觉地往萧祯怀里钻。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糊涂,她忽然半睁开眼,斜斜向上瞟了一眼,咯咯唧唧地笑了一声:“榛子,我要吃榛子。”声音跟平常大不一样,带着点鼻音,软软糯糯的,像一口咬破了汤圆,甜腻腻的馅儿直流淌到人心里去。 “真是个要命的……”萧祯抬手捂住她的嘴,夜半三更,山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崖顶的人听见。 手一触到她的脸颊,才发觉她脸上滚烫,低头一看,她嘴唇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皮,腮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偏偏这个不省心的人,自己毫无知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一排整齐的牙印,印在萧祯手指上。 萧祯叹一口气,低头在她侧脸上浅浅地吻了一下,手上替她把外袍收得更紧些。墨谣却不肯老实,半明半暗的眼睛,斜斜看着他,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又轻快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在寂静山谷里格外清晰,崖顶上的人也听到了这一声笑,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呼喝,开始收缩包围圈。 萧祯从湖面上捡起两块碎冰,用足力气向河对岸扔去,碎冰砸在树上,惊起无数飞鸟。崖顶楚兵的注意力,全被这一下吸引过去,明晃晃的火把点亮,骑兵从三个方向一起包抄过来。 …… 云台正厅,苏倾用银钩挑亮蜡烛,修长手指稍一用力,就碾碎了影卫刚刚送来的蜡丸。蜡丸内壁上,勾勾弯弯地画着些奇怪的符号,那是苏倾自己编制的密文。 他看完蜡丸,抿着嘴无声地笑:“云姜已经到了祭神台,神使却没有出现。今天是什么事情,绊住了神使呢?” 大概一年多前,他就发现了云姜的不正常。云姜每次作出预言,都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事后问起,她也只隐约记得,有面貌模糊的神使,给了她重要的提示。 他向窗外招手,灯影一闪,身手矫健的影卫,无声无息地跪伏在他面前。苏倾手指轻叩着桌面:“今晚出现在云照山的人,能抓到就抓,抓不到,也不能放任何一个活口离开。” …… 萧祯抱着墨谣,在树林里潜行。趁着刚才制造的短暂混乱,他已经很接近河道下游的出口。那里有一条小径,能通往山外,寻常人走不通的道路,他可以。 “鞋……”怀里的人动了一动。 “小谣乖,别出声。”萧祯压低了声音哄她。只要出了山谷,他就可以叫朱雀来接应,回去以后,他非剥了玄武的乌龟壳子不可。 “鞋,我的鞋子掉了……”墨谣捏着嗓子撒娇,“你去帮我捡鞋子嘛!” 萧祯虽然知道她厚脸皮,可也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只觉得喉头只发紧,怀里抱着的,不像一个又湿又冷的人,倒像一团火炭。 “鞋子,我的鞋子掉了……”墨谣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话。萧祯伸手一摸,她果然有一只脚光着,想必是鞋子在半路踢掉了。脚尖直发凉,跟脸上的燥热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萧祯心神荡漾,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吮吸了一下:“好!我去给你捡鞋子。” 沿着原路摸回去,萧祯单手搂住墨谣,另一只手在杂草间摸索。快走道河岸边,才拣到那只掉落的小鞋。青绿色的,只有他手掌一半大小。萧祯给她仔细穿好,贴着她的耳鬓说:“这次不要再踢掉了。” 话音刚落,半空里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迎面袭来。萧祯俯身前倾,护住墨谣,箭簇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骑兵用暗语彼此招呼,向萧祯藏身的地方奔来,速度出人意料的快。 萧祯解下衣带把墨谣绑在胸前,贴着崖壁攀沿而上。他凭借惊人臂力,用手臂挽住山间枯藤,箭簇像飞蝗一样跟在他身后,却没有一支追得上他的速度。 对岸山崖上,韩冲骑在马上,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他不知道今天追捕的是什么人,只知道黄起将军让他一切听从苏倾安排。 一箭飞出,直取萧祯后心。萧祯听见风响,不能、也没空回头。手上用力一扯,身子向前荡起,到最高点时,手上一松,整个人向下快速坠落。第一箭擦着他头顶飞过,钉在山崖上。 韩冲搭上第二箭,指向萧祯身形稍偏下的位置。 风势扬起他的衣袍,露出墨谣一角衣裙。韩冲的手一抖,那箭就偏了一寸,直挺挺掉进漆黑山涧里。墨谣的裙裾,他看过一眼就不会忘。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可如果那攀在山崖上的人被射中,掉落下去,墨谣也必定活不成。 此时萧祯的注意力,都放在山崖上。他记得崖壁半腰处,有个山洞,眼下却被枯藤老枝层层叠叠地盖住,他只能凭着记忆赌一把。 “小谣乖,别怕,”他对着胸前毫无知觉的人说,“赌错了,咱们就死同穴。要是赌对了,你愿意跟我生同衾么?” 33、山色迷离 骑兵里混着苏倾派来的影卫,有人吹起三长一短的口哨,示意同伴继续追击。韩冲装作没认出这些影卫,一鞭子抽过去:“学什么鸟叫唤,老子那一箭是胡闹的吗?赶紧从山头开始,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穿着士兵装束的影卫,名义上的官阶比韩冲低得多,挨了这一下,也不好发作,拉着脸要往对面去。韩冲又是一鞭子补过去,往最远的山头上一指:“从那边开始搜!” 山崖对面,萧祯抱着墨谣下坠,估计快到记忆中的位置,他腰上用力向前扑去。枯枝断裂,两人一起落进半山腰一处山洞里。萧祯把墨谣的头压在胸前,手肘落地,在碎石上蹭得一片鲜血淋漓。 “小谣……”萧祯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墨谣闭着眼,呼吸比刚才更加沉重,手抓着他的衣襟,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直往下滑。 山洞并不深,洞口只有干枯的藤条遮挡。萧祯料想还会有人搜山,暂时不能生火,用剑柄把藤条拨乱,均匀地盖住洞口。做完这些,他带着墨谣躲到山洞最深处,伸手开始脱去墨谣的衣裳。一身衣裙都结了冰,再撑下去真会冻坏。 墨谣神智全无,任由他一件件除去外衫、襦裙,山洞阴冷,她意识模糊间,直往萧祯身上靠去。到最后,只剩下鹅黄色的肚兜和亵裤。墨谣手指勾着肚兜,阻挡他的动作。 “小谣,衣裳湿了……”萧祯耐着性子跟她说话,明知她毫无知觉,也舍不得硬掰开她的手。话刚说了一半,山洞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火光透过网状的枯藤,照进山洞。萧祯把墨谣压在身下,伸手去摸腰上的佩剑。 听声音似乎有五六个人,个个脚步轻盈,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如履平地。 “每一寸土地,都给老子仔仔细细地搜,听明白没有?”大喇喇的声音在洞外响起。萧祯心里奇怪,搜山哪有这种搜法?这大嗓门,恨不得逆风飘五里,听见的人自然早做了准备。 兵卫们应了声“是”,继续往山洞方向走过来。萧祯把佩剑悄悄放回去,心里想到另外一个主意。 “韩将军,前面有个山洞,洞口的枯藤有折断的痕迹,说不定今晚闯进云照山的人,就躲在里面。”有小兵献宝似的汇报。 “啊,是吗?那我看看……”那韩将军正是韩冲,他的官阶还没到那么高,小兵的称呼里带了讨好的意味。 萧祯在洞里,手里捏着一只刚抓到的穿山甲,看他的影子慢慢凑近,等他走到洞口,才把手一松。穿山甲被他捏住脖子,本就受了惊吓,刚一松开,就没命地往外冲,冷不防倒把紧盯着洞口的几个小兵吓了一跳。 “没用的兔崽子,”韩冲笑骂了一句,“一只穿山甲也能吓成这样。看样这洞里藏不了什么人了,再往前搜。” 火光夹杂着话语声渐渐远去,萧祯才松一口气。他不知道那位“韩将军”是谁,不过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人有意放过了他。 山洞里阴湿寒冷,他把墨谣抱在膝上,看见她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身体越发忽冷忽热,手指还紧紧勾着肚兜上的带子。 他俯身在墨谣手指上浅吻,然后一根根拨开,解开了她脖颈上的带子。肚兜滑落到地上,露出玲珑起伏的身线。 “嗯……冷……”墨谣烧得昏昏沉沉,依旧只是往萧祯身上靠,语声里长长的尾音,听得人心头直发痒。 手边什么东西都没有,萧祯无奈,只能一件件也脱去了自己的衣袍,搂紧墨谣的身子温暖她。 辗转扭动中,肩头的伤口撕裂,又流出血来。萧祯扯过自己的衣裳,撕成布条,替她一圈圈裹住。昏睡中的墨谣,大概还觉得出疼痛,哼哼唧唧地不肯老实,扭动着身子躲开:“阿狗……走开……” 萧祯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低下头问:“阿狗是谁?” 墨谣不答他的话,仍旧只是低声呻吟,隔了好久,才又说一句:“阿狗……再抢我的馒头……打死你……” 萧祯用手撑住额头,想起上次半夜背着她时,听她讲过,有个跟她一起流浪的小乞丐叫阿狗。不知道她迷迷糊糊间又想起了什么,手脚都不老实,在萧祯身上摸来摸去。 一边是毫无知觉,另一边却神智清醒。本来就是萧祯心心念念的女孩,这会毫无遮掩地横陈在他面前,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好像被无形的手指轻轻一拨,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断了。 萧祯低头看她,心神荡漾难以自抑,俯下身在她耳垂上深深浅浅地咬。墨谣抬头要拨开他,被他一下子握住了手。无意识的半推半就间,诱惑更甚,萧祯的唇渐渐下移,贴着她的曲线起伏,一路走向娇软的胸前。 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墨谣从喉咙里溢出“啊”的一声呻吟,听在萧祯耳朵里,心头燃烧的火苗,更加不可遏制。萧祯的手掌抚摸上她光滑的背,人在她身侧蹭来蹭去,肌肤相触。 本就不大的山洞里,气氛渐渐迷离起来,萧祯的呼吸声,慢慢盖过了墨谣的声音。他把墨谣抱起来,分开她的双腿,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墨谣高烧未退,人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贴着他的胸膛,直往下滑。 “小谣?”萧祯试探地叫了一声,看她没有反应,手掌压住她的腰,就要冲破最后一道防线。 “榛……榛子……”胸前的人,口齿模糊地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在寂静山洞里,却格外清晰,倒让萧祯停下了身上的动作。他低头一看,不由得笑出声来,墨谣不知道在梦里想起了什么事,嘴角浅浅的笑着,还挂着一点口水。 这副样子,让萧祯清醒过来,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小谣,在他最危险无助的时候,要跟他一起走的小谣,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时候,一心一意信赖他的小谣。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介意用最卑劣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个女孩,他愿意等,等到她心甘情愿的那天。 他靠着石壁半躺下来,把墨谣放在自己身上,先用带冰碴的湿衣裳,把自己的体温降下来,再搂住发烫的墨谣,用自己的身体给她降温。一次次折腾到天色发亮,墨谣的体温才平稳下来。 …… 墨谣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青竹的房间里。她伸手摸一下,身上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而且都是干净的。刚松一口气,忽然觉得不对,她从云台出来时,来不及更换,穿了一套样式繁复的深衣。可是这会,身上穿的是一套简单的短打。 正在奇怪,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端着药碗进来,坐在她床边。 “小谣,喝药吧。” 和煦的声音,听在墨谣耳朵里,简直是一声炸雷。“榛、榛子……你你你怎么在这?”她警惕地看了一眼来人,又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试探着问:“不是你给我换的衣服吧?” 她紧盯着床边的人,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说一声“不是”。 萧祯狭长的凤眼凝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笑着说:“是。” “啊!你!怎么能这样?”墨谣用被子蒙住头,丢死人了。她只记得自己被人围攻,为了活命跳下山崖,落在河水里。顺着冰冷刺骨的河水飘了一阵,后面的事,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萧祯把她从被子里刨出来,“我把你从荒山里捡回来,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还一副怨我的样子?” “我跟你,没有发生什么事吧?”墨谣警惕地看着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双手环抱着枕头,要是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就准备一枕头摔过去。 “嗯,没有,”萧祯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你一直喊冷,直往我身上扑,还动手扯我的衣裳。我没办法,想按住你,可你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自己把湿衣裳脱了个干净。”这些话半真半假,一大半是有意逗她。 真是丢人丢大了……墨谣对自己的睡相很有自知之明,看样子昨晚确实受了冻,可能还发了烧,这动手动脚的事情,很有可能确实是她做的。 “不准说出去,不然我……我跟你没完。”墨谣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话说了一半,自己先红了脸。 两人那天出现在云照山,各自有不想被人知道的原因,倒是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那看你听不听话了,把药喝了。”萧祯抚着她的头,把药汁一勺勺喂给她。青竹和于楚都不在,药是从附近农家临时要来的,十分苦涩。墨谣心里盘算着自己究竟吃了多大的亏,也没注意药的味道,只管一口口喝下去。 萧祯原本带着墨谣在山洞里躲了一夜,天刚亮时,搜山的人没找到人,陆续撤走了,开始向更远处搜查。他就趁着这个空隙,带着墨谣进了青竹的院子。原本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跟青竹解释,到了这里却发现青竹和于楚都不在,正好省了麻烦。 联络不到朱雀,萧祯暂时不能离开寿春,他思虑周详,知道这会强行离开,反倒更加危险,不如就留在这里,顺便去做完那天晚上本来要做的事。 “小谣,你在这里休息几天,我有件事要做,做完了再来找你,好不好?”萧祯语气平淡,说得好像要去上山砍柴那么随意。 34、神秘使者 “好,我在这里等你。”墨谣低头,答应萧祯的话。其实这会,无论萧祯说什么,她都会嘴上答应的。距离会盟的日期越来越近,她要尽快查清云姜身上的疑点。 萧祯当天晚上就离开了青竹的院子,临走前留下了分成小份的药,叮嘱墨谣一天服用三次。墨谣趴在被子里,听着萧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这才一骨碌爬起来。 高烧刚退,还有点头重脚轻。她在床底胡乱翻找,终于摸出一套还算像样的衣裙,对着半空叨念:“好青竹,借我用一下,回头再赔一件新的给你。” 三两下脱去身上的粗布衣裳,正要把那套新衣裙换上,墨谣的目光扫过身前,忽然发现鹅黄色的肚兜,变成了另外一件浅粉色的,肚兜边缘,隐约露出几块青紫色的痕迹。她用手指挑起肚兜,向里面看去,深深浅浅的痕迹,从脖颈下方,一直延伸到胸前。 室内没人,墨谣却像烫着了一样松开手,不自然地四下看看。停了片刻,她又磨磨蹭蹭地褪下裤子,同样的痕迹,也分布在两条细白修长的腿上。脸颊上一下子烧起来,她都分不清是高烧复发,还是羞涩难当。这些事情,她似懂非懂,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一定吃了大亏。 “坏榛子,我跟你没完!等我回来,看我怎么跟你算账!”墨谣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 墨谣跑回当天两顶软轿分开的地方,这里有两条岔路,一条是赢诗走的、返回寿春内城的路,另外一条就是通往祭神台的。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听过,苏倾已经出发前往苍原,云姜这几天一直留在祭神台。 祭神台是楚王专门为云姜修筑的高台,周围有兵卫把守,最高处只有云姜一人可以上去,据说在那里能够与天神对话。墨谣绕过兵卫,从陡峭的背面攀爬上去,躲藏在神殿正中的神像背后。 天色昏暗时,云姜带着侍女进入神殿。其中一名侍女蕙儿,墨谣从前见过,上次被热水烫伤了脸,半面脸颊都是疤痕。云姜刚跨进神殿,就回身对蕙儿说:“你不必进来了,这副样子,恐怕天神看了不高兴。”蕙儿再怎么委屈也只能忍着,低着头跪在门口,把祭祀要用的器皿,一样样递给其他的侍女。 神殿内点起火烛,照得整个大殿纤毫毕现,墨谣把身子蜷缩在神像背后,不敢探头去看,只能凭声音判断大殿里的情形。 侍女依次摆好装着美酒、谷粒的铜鼎,然后依次退出殿外,只剩下云姜一人在大殿里。她点起登瀛香,向神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大概半柱香时间,神殿里掺进了另外一种香气。墨谣对各种香料也算小有研究,这香料却并不常见,她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香。 云姜继续叩拜,语气虔诚地说:“如果今晚还有什么神谕,就请神使现身,指点云姜。” 神殿里安静下来,只有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墨谣躲在暗处,渐渐觉得口干舌燥,小腹里腾起一团火,炙烤着她。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舒服,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了这种香料的名字——飞仙。 这香味,还是苏倾教她辨认的,不是要她学着用,是要她学着提防。当时苏倾教了她二十几种危险的香料味道,其中就有这个飞仙,据说有催情迷幻的作用。她当时还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什么是催情,被苏倾罚洗了三天碗。 那团火越来越热烈,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没有冷水,神殿里空气也不大流通,墨谣只能闭上眼睛,在手臂伤口上狠掐了一把,疼得她龇牙咧嘴,可那股燥热也减轻了许多。 等她清醒些,探头去看时,神殿里已经多了一个黑衣身影,站在登瀛香的大雾里,看不大清楚,只能隐约辨认出是个男人。 “神使,你终于来了。”云姜的声音传来,吓了墨谣一跳,跟她平时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完全不同,又软又媚,每说一个字,都要拐上三两个弯,一句话像蛇一样盘曲缠绕。 “嗯。”那神使淡淡地应了一声。 墨谣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想看清神使的面貌,她本来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更不可能相信这是什么神使,这一定是秦人假扮的。雾气实在太大,那人又背对着神像,墨谣左摇右晃,也只能看出他似乎带了面具,金黄色的边沿从鬓边露出来。 “神使大人……”云姜匍匐着向前,伸手抱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位“神使”一声不吭,手指灵活地解开了云姜的衣带,顺着松垮的衣衫探进去。云姜发出一声迷醉的长叹,也伸手去解对面人的衣袍。“神使”好像不喜欢别人动他的衣衫,一把推开云姜,自己三两下除去衣袍。 层层烟雾中,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云姜时轻时重地浅吟出声,雾气里浮出一股迷离的味道。 就算再怎么不懂,墨谣听见这声音,也明白了大半。她想捂住耳朵逃开,可是什么秘密都还没有听到,更何况,这会神殿的门窗都紧紧关着,根本无路可逃。 云姜的声音刚在最高处打了个转,“神使”的动作忽然停了,声音冷冽地发问:“苏倾走哪条路线去会盟?” “走……走北面的望山,然后直接到苍原……嗯……”云姜断断续续地回答,身体快要扭成麻花,在“神使”身上蹭来蹭去。 果然!墨谣听到这段对话,终于印证了之前的猜想。这个所谓的“神使”,一定是秦人,用迷幻剂诱惑云姜,先借她的口,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让她取得通神的名声,然后再从她嘴里,打听有用的信息。 “什么人护卫苏倾?带多少人马?”那人完全不理会云姜的哀求,拧住她的双手,把她推开半尺。 “韩……韩冲带队,只带五十人,一半骑兵,一半、一半弓弩手……别,别推开我……”云姜的神智已经完全混乱,根本无法辨别自己在说些什么。 墨谣听得面红耳赤,倒有点可怜云姜,她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估计还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通神本领,竟然是这么来的。虽然痛恨这个所谓“神使”的无耻下流,她却有几分佩服他,同样是在飞仙香的作用下,他的神智却一丝不乱,这是多么强大的自制力。 “会盟不详,苏倾永无可能再回云台。记住了么?”那人松开云姜的双手,掐住她的腰,送到自己身前,让她在一阵呜咽声中,瘫软在地上。 这一次,轮到墨谣心惊肉跳,最后一句,应该是“神使”留给云姜的预言。“永无可能再回云台”,他的意思是,他会对苏倾下手,趁着会盟,杀了苏倾。那张没有解读完全的瓦片上,后面的字迹想必是“击杀苏倾”。 心里一慌,墨谣脚下一滑,差点从石像背后跌落下来,她慌慌张张地伸手一抓,勉强扶着光滑的石像站住。就这么一点轻微的声响,已经被那个“神使”听见,鹰爪一样的五指,直接向墨谣的咽喉抓来。 无处可躲,墨谣的第一反应,就是闭眼。只要没看到那人的面容,总还有可能活命,如果看到了,就只有杀人灭口这一个下场了。 手指搭在她咽喉上,却没有继续用力,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在最后一刻,忽然改变了主意,并不想杀她。墨谣不敢睁眼,也不敢出声,只能用口型示意:“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阵天旋地转,她觉察出自己被那人横放在肩上,跟着他一起,从窗子跳出屋外。冷空气一激,飞仙的药效立刻就散得无影无踪。墨谣睁开眼,只能看见这人黑色的后背。 那人带着墨谣,在云照山上转了几个圈,这才找到一处平常没什么经过的地方,伸手捂住墨谣的眼睛,把她放下来。刚要开口说话,嘴唇上落下一片温热,“神使”的唇,落在她唇上,撬开她的口齿,重重掠夺。 墨谣头昏脑胀,恍惚间觉得这感觉很熟悉,她怎么也想不出,“神使”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杀人灭口前,还要做点别的,想得她自己后背直生冷汗。 绵长的一吻结束,那人一句话也不说,用细绳把她捆绑在一棵大树上,又用三指宽的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这才放开手。 墨谣等了又等,周围一片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神……神使?”她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你还在么?你……不会是想让我饿死在这吧?”她接着问,依旧还是没有人回应。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刚来。”胡说八道是她的长项,“再说神殿里那么大的雾呢,就算想看我也看不见。你一个神使大人,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放我走吧,我保证嘴比榛子壳还硬,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的,好不好?” 说得口干舌燥,周围还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墨谣终于确认了一个无奈的事实,那个人真的把她仍在这,自己走了。还好,毕竟没有直接一刀把自己杀了。 定下心来,她开始回忆刚才听到的对话。秦人假扮的神使,要刺杀苏倾,并且已经摸清了他的路线和守卫兵力。 她不能在这等了,她要赶快追上苏倾,把这件事告诉他。早去一刻,苏倾就多一分活命的可能。 35、苍原之乱 墨谣挺直脊背,贴近树干,想要挣脱双手。可是那位“神使”显然很有经验,绳子刚好扣在手腕上最细的地方,越挣越紧。她用手指在地上四下摸索,只摸到一粒松果。 “松果就松果吧……”墨谣吹了一声口哨,手指就着树干,把松果的外皮一点点磨碎。松仁的香味散出来,她啜起嘴唇,学了几声松鼠叫。山上积雪未化,此时过冬的储藏消耗得差不多,却还没有新的果实可以补充。 耐着性子,等得手脚发麻,才有一只灰褐色的松鼠跳出来,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墨谣一面挺直身体一动不动,一面学着松鼠的叫声逗引它。等它放松警惕跳到近前,再用捏碎的松仁,引着它在绳索上咬。松鼠牙齿尖利,没几下就咬松了绳扣。 墨谣挣脱绳索,把手里剩下的松仁,全丢在地上,也不管那只松鼠听得懂听不懂,急匆匆地说:“都送给你了!”吓得那只松鼠吱溜一下跳进树丛。她回云台借了马,一路向北追赶。 冷风像刀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墨谣几乎是昼夜不停地疾奔,好几次差点睡着了从马上跌下来。离苍原越来越近,沿途却很平静,平静得让她心慌。她掐指算着日子,应该勉强赶得及,在会盟当天到达苍原。 远远看得见暗紫色的旗帜时,墨谣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苏倾站在高台上,正举起匕首,划破手指,把血滴入青铜酒樽。浅紫色衣衫,被日光照亮,发出莹润的光芒,像一束亮光,直直照射进墨谣心里。 马蹄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墨谣止不住地向前倾,马身一低,她顺势贴着马鬃滑下来,溜进半人高的草丛里。有人从树丛里跳出来,用马杆套住那匹马,马腿上鲜血淋漓,夹了一只捕兽夹。 墨谣缩在草丛间,看那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离得其实不远,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其中一名红衣女子,正拿着箭簇,跟一名黑衣男子说话。箭头上绿光荧荧,显然是涂抹了毒药。 稍远处的高台上,苏倾已经面向鲁国国君,举起青铜酒樽。只要饮下滴了血的酒,会盟就算完成。 就在此时,那名红衣女子抽出长箭,箭头上裹着一层浓黑的油脂,用火折凑近一点,那油脂就嘶啦啦地燃烧起来。墨谣在凌霄关见过这种怪异的黑色油脂,知道它见火就着,一声呼喊哽在喉咙里。 红衣女子身形纤细,手臂上的力气却很大,带着火焰的箭簇,直飞向高台一侧的旗帜,蚕丝织成的旗,遇火立刻燃烧起来。高台上陷入一片混乱,兵卫高声呼喝着,将鲁国国君和苏倾围在中间。 四下里又射出四五支带着黑色油脂的火箭,并不伤人,只往容易燃烧的谷草、布帛上射,不一会就把整个高台送进了火海。鲁国国君吓得面色入土,手上哆嗦着,青铜樽里的酒都泼洒出来。 苏倾压着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似乎在劝说他先喝了这杯酒,完成缔结盟约的仪式。鲁国国君哪里肯听,挣扎着往后退,两人拉扯间,已经靠近高台边缘。 一直站着不动的黑衣男子,这时才接过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缓缓指向苏倾。鬓角边金光闪烁,墨谣惊觉,这人就是之前出现在祭神台的“神使”。浓烟四起,她看不到韩冲在哪,一团混乱中,需要有人给韩冲指明这些放冷箭的人的位置。 墨谣摸出一支从云台带来的传讯烟火,用火折点燃了丢向半空。烟火炸开,散落出无数流星似的细小光芒。楚国兵卫见到烟火讯号,策马向墨谣所在方位奔来。浓烟中辨不清人影,兵卫们人没靠近,箭簇已经像雨点一样射过来。 被这烟火打断,黑衣男子的长箭没能射出,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向墨谣藏身的地方看来,对着她举起了弓弩。 四下都是混战的人马,墨谣无处可躲,她也并没想躲,摸出第二支传讯烟火,用同样的方法点燃了抛向半空。烟雾实在太大,需要有人不断给楚国兵卫指明方向,才能确保他们找到偷袭的人。 她看一眼高台之上的人影,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那道淡紫色的光,依稀就在眼前。墨谣淡淡地笑:“苏倾,我不是没有用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冲在最前面的人,刚从层层烟雾里闯出来,就搭起弓箭,直向黑衣男子射来。那黑衣男子,竟然也不躲闪,从旁边一人身上抽出腰刀,劈手向前掷去。腰刀正砸中那人前胸,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马背上的人就滚落在地上。 飞在半空的箭,戳中了黑衣男子脸上的面具,一声闷响,外面一层青木面具裂成两半,露出里面一层黄金颜色,金光耀眼的玄鸟,在男子脸上展开双翅。 “是武阳侯萧祯!”紧跟在后的楚国士兵,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喊叫。萧祯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此时又是一声脆响,刚才那一箭力道很大,竟然连内层的黄金面具,也给震碎了。裂纹在玄鸟身上蔓延,黄金面具碎成几块,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皮肤白皙的脸,凤眼狭长,嘴唇轻薄,不带一丝一毫杀戮气息。 墨谣直愣愣地站起身,傻了一样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五官如此分明,她根本不会看错。那是武阳侯萧祯,他的黄金玄鸟面具,就是身份的标志。可是面具后面的脸,分明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是妙音祠里问卦的陌生人,是石洞里要看飞天画壁的子祯,是夜半背着她低头走路的榛子…… 不,不是,他是萧祯,是楚国的敌人,是苏倾的敌人……一定有哪里错了。 她连隐藏身形都忘记了,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这么一动,红衣女子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弓箭毫不迟疑地射过来。 墨谣只觉得胸口一震,手脚都变得冰凉,她低头看,胸前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小谣!”萧祯回头看时,已经太迟,他夺过红衣女子手里的弓,丢在地上,向墨谣跑过来。 墨谣对着他摇头,眼睛里的决绝如此明显。她捂着胸口后退几步,摇摇晃晃不肯倒下,身后就是悬崖,脚底的碎石已经开始松动。 “小谣,别再往后退了。”萧祯停下脚步,对着她伸出手,“来,过来,把手给我。” 墨谣只是摇头,她还没想清楚,究竟哪里错了,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她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信第二次。 “小谣,你过来,你有什么疑问,我都可以解释给你听。”萧祯心里焦急,又只能耐着性子劝说。楚国士兵围上来,一路砍杀到近前,萧祯却全没看见,双眼只盯着墨谣胸前的伤口。 “候爷,我们撤走吧……”红衣女子一面替他挡开劈来的刀锋,一面拉着他的衣袖劝说,却被他一把甩开。 “把别人当傻子一样戏耍,很快活是吧?”墨谣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萧祯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像死灰一样沉寂。 墨谣对着他,忽然柔柔地一笑,伸出一只手,好像在撒娇要他抱一抱。萧祯一怔,也向前伸出手,对着他的小谣,跨近了一步。指尖将将相触,第三支烟火在头顶炸响。大批楚国兵马,借着这道光亮,冲出烟雾,杀到萧祯身后,把他和红衣女子一起吞没。 他留给墨谣的最后一眼,满是不解。她柔柔地笑着伸出手臂,就是为了骗过他,好有时间放出最后一支传讯烟火,向楚国兵卫指明方向。 烟火一灭,墨谣眼里的光芒也跟着熄灭,向前伸出的手臂颓然落下,整个人向后跌去,连着几块碎石一起,落入山谷。 …… 身上火烧火燎一样疼,四周都是火焰,像被困在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找不到退路。 神智模糊间,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叫:“墨谣……墨谣……”声音万分焦急,她想答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有人在她身上涂抹药膏,药膏触到皮肤,一阵刺痛。她轻轻叫一声,那抹药的手,就变得轻一些。可是依然还是疼,从心里往外那么疼,再怎么轻也不管用。 虽然她从来不哭不闹,可是她其实最怕疼。她从小就明白,有人爱的人,才会哭闹喊疼,因为喊了就会有人来关心,没人理、没人爱的人,喊了也没有用。所以她只能忍着,死死忍着。 昏昏沉沉中,不知道身在何处。墨谣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云纹帐幔,浅紫色衣袖下的手,正托着药碗,把药汁送到她嘴边。 看见她醒过来,端着药碗的手一抖,褐色药汁洒出一点,滴落在被子上。“墨谣,身上会疼,别乱动,过些天就好了。”一向冷静淡定的苏倾,声音都有点发颤,眼眶一片青黑。 她往旁边侧头,躲过这一勺药,太苦了,她不想喝。 “墨谣,听话,喝了药就休息。”苏倾温言劝慰,“韩冲舍了半条命,救你回来,就算看在他的心意上,你也该养好。” 36、鸟的翅膀 墨谣眼神迷离,隔着重重大雾一样,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眼前人的脸。 “卿主,”她忽然用柳絮一样轻飘飘的嗓音叫他,伸出纤细的胳膊,环抱住他,“我喜欢你。” 她想说的话原本不是这样,她只是想说“你没事就好”,或者“我终于也是个有用的人”,可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就变了样子,变成这句没头没尾、直白不知羞的话了。 “我喜欢你。”墨谣又重复一遍,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她最关心、最看重的人,就在这里,安然无恙。可心里却像破开一个大洞,怎么都填不满。 苏倾看着她,面上波澜不惊,袖子压在嘴上,一阵咳嗽,嗓音有点出人意料的哑:“墨谣,有你传信,秦国埋伏的人手,没来得及冲杀就被冲散,鲁国国君小腿上中了一箭,伤不重,人却给吓个半死。秦国主将萧祯……” “卿主,我喜欢你,”墨谣把头贴在他胸口,听他熟悉的心跳,“我只想知道你没事就好,不想管别人。” 药碗“当”一声滚落在地上,药汁泼溅得四处都是。“墨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苏倾弯腰下去捡,碎瓷片在他手指上划开一道血口。 墨谣瞪大眼睛看回他,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个,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知道的。 苏倾拉起她细长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掌扣住,像多年前教她写字的时候那样,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喜欢就是,见到那个人,心里好像装了一只飞在半空的小鸟,翅膀扑拉扑拉地扇,怎么都不能落地。” 墨谣似懂非懂地抽出另一只手,贴上苏倾的胸口。心里面装了一只小鸟……难道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安宁平静的么?为什么会飞在半空,怎么都不能落地? 手掌贴在苏倾胸口,手心上的温度,直透到他心里去。苏倾捏住墨谣的手指,放回被子里,逃一样奔出房间:“药洒了,我去重新煎一碗。”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放在她刚才摸过的地方,心跳得像小鸟的翅膀,扑拉扑拉的没完没了。苏倾深吸口气,心里的小鸟,怎么都落不了地。 从苍原回来的墨谣,变得特别安静,一整天一整天趴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静到有时苏倾要回头看看,确认屋子里确实还有一个人。伤虽然重,可大多是皮骨外伤,养了几个月,怎么也该好了,可苏倾要她起来时,她却一直说疼,身上疼,动一动就疼。 苏倾满心担忧,请了最好的骨伤大夫来看,也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怕她闷着,只能把最近整理的札记拿出来,让墨谣帮忙抄写。并不是真的要她做什么,只是给她点事情做,好过一天天的发呆。 从那些札记里面,墨谣知道了会盟终究没有成功。鲁国国君胆小怕事,被秦人这一场偷袭吓破了胆,事后赠送了无数钱财美人给秦国,算作赔礼。 她也知道了,萧祯那天跟着跳下山崖,事后被秦国的高手救走,之后一连几个月都没有露面。传闻他受了重伤,而韩冲借着这场突袭一战成名,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武阳侯萧祯吃了败仗的人。 抄完这一段,明明已经大好的病情,又开始反复。当天夜里,墨谣就发了高烧,汤药都喂不进去。苏倾一遍遍用冷水擦洗她的额头,看她在床上翻来翻去,痛苦纠结。久病成医生,他自然知道高烧的厉害,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会烧坏脑子。 他伸手解开墨谣脖颈下的扣子,想替她脱去贴身小衣,再用冷水擦洗降温。扣子刚开了两粒,墨谣紧闭着眼,竟然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手上没有力气,那一下拍在苏倾的脸上,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苏倾愣在当场,以为这举动让墨谣觉得轻薄,胡乱帮她掩住衣裳。墨谣始终闭着眼睛,意识全无,眼角却滑出一行泪来。苏倾犹豫再三,用手指帮她抹去。指尖刚触到她的脸颊,就被她一把抓住,隐约听得见她喃喃自语:“坏榛子……疼……我手疼……” 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苏倾听了只觉心中难过,向着无底的黑暗坠去。为了不让楚王再对她有兴趣,他故意冷落了墨谣好几个月,任由她在外四处游荡。不知道她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唧唧呱呱自说自话的女孩,不见了。 “疼……坏榛子……”墨谣在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流出的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 她以前从不喊疼,因为她知道,喊了也没人可怜她。 “墨谣,”苏倾脱掉外袍,掀起帐幔攀上床榻,把她抱进怀里,“以后疼可以跟我说。”他用冷水淋湿身体,再用微凉的身体,一寸寸地贴合墨谣滚烫的身躯,帮她降温。 墨谣烧得神智不清,一夜都在说胡话,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坏榛子”。起先苏倾并没在意,只当是她在外面认识的朋友。听得多了,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榛”与“祯”读音相同,如果是三教九流、乞丐混混,不会取这么复杂的字做名字。 天快亮时,墨谣的体温终于降下来,被苏倾强拉着,喂了小半碗粥,又沉沉睡去。苏倾脚步虚浮,这一夜冷热交替,他也有些吃不消。他抬手招来一名暗卫:“墨谣不在云台时,跟什么人接触,我要一点不漏的知道。” …… 没有完成的会盟,微妙地影响了各国局势。苏倾主政时,原本坚决主张联合其他小国,共同抵御秦国东扩。那些小国习惯了朝秦暮楚,哪边给的好处多些,就跟哪边结盟。早上的盟友,晚上就反目成仇,一点也不稀奇。 鲁国的礼节队伍到达秦国都城后,等待多日也没能获得秦王的召见,心急如焚时,秦王宫中忽然传来消息,秦王病重不治而亡,年轻的秦太子赢轩即位。 这消息,让那些准备投靠秦国的人,阵脚大乱。这位年轻的秦王,从未有过任何功绩流传于世,六国之中,甚至“只知赢诗,不知赢轩”。谁知道秦国能不能保持从前的实力? 还没等人们好好消化这一连串的变故,更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秦王病故时,楚王准许赢诗归国尽孝。七天丧期一满,赢诗就主动要求返回楚国,并提出三年守孝之期一满,就自愿嫁给楚王,从此秦楚联姻,世代交好。 墨谣抄写到这里,心情烦躁,蝇头小字怎么都写不好,索性把笔丢在一边。听见声响,苏倾伸手摸摸她的头顶:“不想写就休息,我来写后面。” 他把墨谣面前那一堆绢布,拉到自己面前,顺着她停下的地方,继续写下去。 “苏倾,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墨谣掩饰不住自己的烦躁,连说话都变得不客气。 “你想让我说什么?”苏倾停下笔,双眼清澈地看过来,眼角的内双纹格外清晰。 “我看见楚王宫里来的人了。”墨谣坐到他身边,扯住他的衣袖,“能不能别去?” “墨谣,我不能。”苏倾环住她的肩膀,“这次是昭襄太后派人来的,之前多少次我都拒绝了,如果不是情形危急,昭襄太后是不会管这些事的。” 原来他都已经决定,却还是不告诉自己,墨谣越发不快,她偷看了使者送来的信件,昭襄太后请苏倾返回寿春,出任令尹,接掌楚国的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可以在这个位置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她知道,这对于苏倾来说,只是束缚,他永远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 “苏倾,可不可以为了我,别去。”墨谣反手也搂住他的腰,“你的咳嗽已经好了一些,如果继续调养,说不定可以大好。” “不要这样,墨谣,”苏倾压住喉咙里的不适,“如果我不去,楼昭就会把持朝政,他一定会同意跟秦国联姻。联姻只能换来短暂的平静,等到秦国吃光了其他弱小的国家,楚国一样会成为它的盘中餐。我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些道理,墨谣都懂得,可她不想听。她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谁吞并了谁,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你回去了,我就离开呢?你还会去么?”她固执地发问。 “墨谣,”苏倾的声音越发和软,“如果楚国还在,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楚人苏倾。可是,如果楚国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能明白么?” 整个晚饭时间,墨谣都在生闷气。苏倾像没看见一样,把青菜和鱼夹进她的碗里,语气温和地劝她多吃一点。墨谣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饭菜端上来前,她对苏倾说,她吃过饭就要离开了。 其实她没什么东西可收拾,这之前四处游荡,从来也没带过什么行李包袱。藏蓝色的小小包袱里,只装了一件随手拿过来的衣裳。 “你不想去寿春,也可以留在云台,我会安排人在这里照顾你,好不好?你怕黑,又怕疼,留在云台,就不用走夜路,也不会摔跤,好不好?”苏倾还是忍不住问。 37、重返楚宫 墨谣晃晃头,也不说话,闷着头吃饭。她从小接触的世界,既简单,又直接。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谁对她不好,她也一样千倍百倍地还回去。她不能理解苏倾这样的执着,明知道楚王宫像一张血盆大口,恨不得把他整个吞吃下去,还坚持要回去。 她把空碗一推,抓起脚边的小包裹,气呼呼地说:“我要走了。” 背后许久没有声音,她忍不住想要回头看时,才听见苏倾压抑着说:“好,不想在外面了,就回云台来,我会叫人每晚在这里点灯等你。” 听了这句话,墨谣越发生气,说一句“你别走”就那么难么?她胡乱踩上一双鞋子,跑出屋外,沿着小路向山下跑去。 苏倾看着她跑远,一句话也不能说,手掌捂在嘴上,指缝间渗出血来。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许诺越多,失望就越大。药石治不好他的病,暖玉也救不了他,生的气息,正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消散,直到完全消失。 通往山下的路上,一团漆黑。墨谣走了几步,伸手摸摸衣袖,才发现没带火折。原来夜路这么黑,她已经习惯了有人替她点灯,习惯了夜里有人掀开帐子,看看她睡得好不好。苏倾做的事情,她都知道,她只是装作熟睡,让他能把冰凉的手指覆盖在她额头上,试一试她有没有再发烧。 她停住脚步,对自己说,只是回去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而已。反正已经决定了要走,今晚走和明早走,没有太大区别。 两盏宫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只能照亮脚下一寸土地。苏倾从云台里走出来,夜风卷起他的衣摆,拍打在他身上。穿着宫中服饰的女子,低下身子向他叩拜,却没有人一个人敢伸手扶他。过了今晚,他就是楚国身份尊贵的令尹大人,除了楚王,甚至没有人能直视他。 萱女走了,敢搀扶他的人,都不在他身边了。 墨谣躲在树后,看着苏倾一步步走到紫金呢软轿跟前。他掀起轿帘,又停住动作,眼神空茫地向着下山的方向看了一眼。树影婆娑,他什么都没看到,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就要钻到轿子里去。 人刚在轿子里坐定,一团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直扑到他身前。守卫云台的都是苏倾自己训养的暗卫,所以迎接他的宫人,全没防备,直到看见那人扑进轿子,才想起手忙脚乱地要拉她出来。 “苏倾,我跟你一起去,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墨谣钻进苏倾怀里,身体紧贴着他的胸口。她没有故国,也没什么理想,那就把苏倾的国家当成自己的国家,把苏倾的理想当成自己的理想吧。 苏倾被她压住胸口,一阵气闷,可是那种沉甸甸的触感,让他舍不得放开手,就那么一直紧紧搂着,嘴角绽开一抹笑,先是浅浅的微笑,接着变成开怀大笑。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大概也是第一次,如此直白明显地表示,他很开心。 软轿载着两个人,趁着夜色,进入楚王宫。 楚王已经病入膏肓,每天只能勉强维持饮食,根本不能理政。公子俞遇刺身亡后,就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公子含,是楚王的子嗣。公子含只有七八岁,更不能处理什么国家大事,一切都靠昭襄太后苦苦周旋。 进入楚王宫,整个宫殿都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苏倾在楚王的寝殿门口行了叩拜大礼,就要掀起帘子进去。帘子另一侧,意外地传来一股力道,一只指节苍白的小手,死死抓住帘子,不肯松手。 “公子,臣苏倾来觐见王上,请让我进去。”苏倾知道帘子那边是公子含,和颜悦色地劝慰。可是不管他怎么说,那只小手就是不肯松开。 进退两难时,墨谣悄悄走到苏倾身边,隔着帘子拉住那只小手:“小弟弟,你在里面不怕黑么?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你的哥哥说,好不好?”公子含与云姜平辈,也可以叫苏倾一声表哥。 这话一出口,帘子里面的孩子,“哇”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嚷:“表哥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父王没有给我什么玉圭,我什么也不知道……” 苏倾跟墨谣对望一眼,墨谣一脸莫名其妙,苏倾却神色大变。楚王室有一枚周天子赏赐的玉圭,只有鸽子蛋大小,却是用一块独一无二的美玉打磨而成的,十分珍贵。这枚玉圭一直只传给嫡长子,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继承王位的象征。 看来,已经有人来过这里,向公子含逼问玉圭的下落。楚王没有其他的儿子,可楚王有兄弟,兄弟还有儿子,这些人,只要拿到玉圭,都有资格继承王位。 墨谣看他哭得越来越凶,伸手在他手背上轻拍,柔声安慰:“好了好了,不怕不怕,表哥哥来了,那些人就不敢过来了。” 劝了好半天,公子含才从帘子后面钻出来,一下子扑进墨谣怀里,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苏倾无奈地摇头,墨谣知道他可怜,从小锦衣玉食,恐怕却没什么人真正关心他,拍着他的背安慰。起先只是哄小孩子,渐渐的也带上了真情实意。 公子含哭够了,抽抽噎噎地抬起头,一身蛟纹锦服都皱巴巴的。他不好意思地看向苏倾,低声叫:“表哥哥。”苏倾微微点头,他不会说哄小孩子的话。公子含又抬头看看墨谣,欢快亲切地叫了一声:“表嫂嫂。”小孩子思路简单,见墨谣毫不避讳地跟苏倾一起来,就当他们是夫妻,他王宫里平常见到的同行男女,大多都是夫妻。 这一叫,墨谣倒有些不自在,红了脸辩白:“我不是你表嫂嫂。”嫂嫂两个字滑过嘴边,感觉万分奇异,叫人忍不住想要再念一遍。 苏倾含着笑补上一句:“现在还不是。” 安抚公子含、拜见楚王、觐见昭襄太后、召见大小官员……一回到寿春,苏倾就几乎没有片刻得闲。昭襄太后特别准许他在王宫内居住,方便随时跟楚王商讨国事。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个托词而已,真正处理政事的人,是昭襄太后。在她步入晚年时,又要面临一场全新的风波。 墨谣一直跟在苏倾身边,从他们的谈话里,渐渐听明白了玉圭的来龙去脉。楚王的子息一直不旺,早年已经把玉圭给了公子俞。公子俞的尸身送回楚国时,是楼昭处理的装殓事宜。当时尸身严重腐坏,只能从服饰、器物上确定,的确是公子俞。可是楼昭显然也没找到玉圭,自从楚王病重,他已经不止一次找借口入宫,向昭襄太后和公子含,旁敲侧击地打听玉圭的下落。 “会不会有人提前拿走了?”墨谣悄悄问苏倾。 “应该不会,那东西有周天子的印记,普通人拿了,没办法变卖,毫无用处。唯一的可能就是,公子俞死时,根本没把玉圭带在身上。”苏倾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 找不到玉圭,万一楚王突然病故,公子含就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即位。如果其他宗室贵族不服气,楚国就可能陷入比秦国更恶劣的分裂局面。 玉圭的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想办法寻找。苏倾面临的另外一件事,是秦国长公主赢诗,即将抵达寿春。用什么礼节迎接赢诗,也成了一个难题。 赢诗上次来寿春,是代幼弟为质,不需要出城迎接。可是这一次,赢诗大张旗鼓地宣布,自己是要来楚国和亲,按照和亲的礼仪,应该由楚王委派重臣,往城外十里处迎接。 38、见与不见 以楼昭为首的文臣,极力主张出城迎接。而武将和直系贵族,却坚决反对出城迎接。倒不是他们有多么重视这位秦国长公主的感受,而是确定了礼节,也就决定了日后对待赢诗的态度,如果默许了她嫁给楚王,一旦楚王病逝,她就是楚国的太后,跟当年的昭襄太后一样,可以监国摄政。 两相争论没有结果,人人都急得不行,只有苏倾不急,把这件事压在案头。一直等到有快马来报,秦国护送公主赢诗的仪仗,马上就要到达寿春城外,他才叫人安排,要亲自出城。 墨谣半跪在床榻上,给他披好外袍,一根根带子系好。手指翻动间,随口问他:“你真的要按迎娶楚王妃的礼节迎接她啊?”无论从哪方面想,墨谣都不喜欢赢诗。 苏倾拍拍她的手,自己系好她够不到的地方:“当然不是,我已经想好了怎么接待她,不过现在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墨谣撇嘴:“我也是别人么?都不告诉我。”她伸手去够苏倾青玉朝冠上的带子,整个身子都向前倾,差点翻到地上去。 苏倾拦腰接住她,自己束好了发冠:“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还没准备好,如果我要找的人找不到,就没办法了。”他起身在铜镜里照一照,确认没有衣冠不整之处,才转身对墨谣说:“我先送你回文泽园等我,再去城外。” “不,我不要,带我去,带我去嘛。”墨谣念咒一样,吊在苏倾胳膊上不放。 “这是两国邦交,不是闹着玩……”苏倾无奈地抚住额头,“好吧,你好久没出去了,出城逛逛也好。我不能带你同乘一辇,你在后面乖乖的,等我处理完前面的事再出来。” 墨谣忙不迭地答应,跟着他出门,上了最后一辆车辇。 楚国仪仗极其隆重,五色旌旗开道,东珠串成的车帘垂下,遮住了苏倾的面容身形。车队从寿春正门出城,在城外十里处,与秦国的护送队伍碰面。 墨谣耐不住好奇心,很想知道苏倾究竟怎么迎接赢诗,早把出城前叮嘱她不要乱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侍女知道她跟苏倾亲密,没人拦她。墨谣抄一条小路,绕到整个车队最前方。 苏倾已经派人提前搭起长棚,准备了酒水蔬果,招待秦国使节。赢诗一身盛装,五官精致,神情清冷淡漠。这两个人都不大爱说话,长棚周围,随侍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得见风卷起旌旗拍打在旗杆上的声音。 赢诗其实已经十分焦急,她不知道苏倾在等什么,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无奈苏倾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时不时向她介绍楚国的好茶好菜,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日光西斜,才有快马跑到长棚外,马上的人翻身跪倒在苏倾面前,双手平举过头顶,递上一份竹简。苏倾用指尖拈着竹简,细细地看了几遍,才礼貌客气地一笑,把竹简送到赢诗面前:“公主远道而来,这是我特意给公主准备的薄礼,公主进入寿春城后,就请送行的使节,把这份礼物带回去。” 赢诗接过竹简,上面只写着几个人名,并不是什么王亲贵胄,跟张三、李四、王五差不多。苏倾不紧不慢地解释:“这是之前抓捕的秦国逃犯,涉嫌刺杀公子俞,现在,我代表楚王,把他们送还给秦国。”他站起身,轻轻拂去衣襟上沾染的柳絮:“时候不早了,请公主入城。” 握着竹简,赢诗一张脸气得直发白,原本看到苏倾亲自出城来迎接,以为和亲已经成定局,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手。楚国向秦国归还逃犯,赢诗不能拒绝。可是这么一来,她入楚又算什么?交换么?一国公主献出去,换回来几个不知名的逃犯,用不了一个月,她就会成为六国最大的笑柄。 躲在一边的墨谣,看到赢诗脸上青白交替,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不喜欢赢诗那副高傲的样子,看她被苏倾整治,吃了哑巴亏,心里一阵暗爽。 长棚里的人听见笑声,都不自禁地看过来,墨谣赶紧往后一缩,躲在车辕后面。苏倾知道是她,手指敲敲桌面,以示警告,嘴角抿着一丝少见的笑。赢诗旁边,阴影里一直静静坐着的人,也抬起头来,往墨谣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赢诗不情不愿地上了车,苏倾示意自己带来的人让开道路,请秦国使节先通过。赢诗走后,墨谣才从车辕后跳出来,很自然地挽住苏倾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原来你早想好了折辱赢诗的方法,我看她气得脸比黄瓜还绿,哈!” “不是早想好的,本来是派人审问他们,公子俞死前有没有什么异常。审问没有结果,人却在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墨谣倒退着走在苏倾前面:“那把他们还给秦国,公子俞的玉圭就不追查了么?” 苏倾张嘴要叫住她,话还没说出来,墨谣已经“啊”一声撞在一个人身上。她赶忙要跳开,谁知道背后那人,却伸手环抱住她。 “对不起,我……”墨谣回头道歉,半句话就这么哽在嗓子里。身后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凤眼狭长、薄唇微启,正定定地看着她。 墨谣看见这张脸,呼吸急促,气恼地伸手推开他。萧祯一动不动,双手紧搂住墨谣,不肯放她离开。墨谣跌落山谷时,伤了心肺,挣扎之间,牵动旧伤,胸口胀闷痛楚,脸色涨得通红,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一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还在用力推拒。 苏倾上前一步,从墨谣身上摸出药丸,捏碎了喂进她嘴里,转身对萧祯郑重其事地做了个长揖:“她冲撞了秦国使节,我替她赔礼,她身上的伤还没大好,我要带她回去了。” 萧祯慢慢松开手,紧盯着墨谣:“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墨谣脸上发白,萧祯的手一松,她就靠在苏倾身上,“非说不可的话,你就在这说。” “小谣,你是在生我的气……”萧祯话说了一半,就被她打断:“小谣是谁?我不认得。再说我哪敢生气,您是秦国贵客,我要好好巴结招待还来不及。” 萧祯脸上勃然变色,指节都捏得喀喀作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和颜悦色地说:“小谣,你伤了心肺,我从前教你的吐纳方法,不能再练。我认得不少名医,回头请他们帮你看看,你生不生我的气都不要紧,但身体是你自己的,不能糟蹋。” “我爱怎样,关你什么事?再说……”墨谣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她忽然抿着嘴一笑,眼光往苏倾身上一瞥,“我有什么不舒服的,他都会帮我看了,也请很多技艺高超的大夫,这就够了。” 话里说得轻松,她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搭在苏倾手腕上的手,不断地出冷汗,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苏倾揽过墨谣,带着她上了马车,对着萧祯匆匆一抱拳:“抱歉,失陪了。” 经过萧祯身边时,墨谣清楚地听见他说:“小谣,你不愿听我解释,也没关系,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你走。” 墨谣别过头,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主动接近的人是他,刻意欺骗的人是他,犯下一切错误的人是他,他怎么还能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她现在无力争辩,只想跟他斩断一切联系,最好到死都再不相见。 39、故人旧事 缩在马车上,墨谣紧抓着苏倾的手臂,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脸色白得吓人,额角上一阵阵的冷汗。 苏倾知道,她不是胆小怯懦的女子,有时候心宽得什么都转头就忘,可她见着萧祯那一刻,言辞刻薄,神态充满厌恶。如果不是心里在意,怎么会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想到暗卫打探回来的消息,苏倾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没事的,墨谣,”苏倾反握住她的手,给她宽慰和支持,“慢慢吸气,再呼气,对,别着急……” “他……我……”墨谣急切地想要解释,越是急,越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倾抚摸着她的背,让她舒服一点:“我都明白,墨谣,你不用急着向我解释什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想好了,慢慢再说。” …… 一场风波就这么化尽,苏倾却变得更加繁忙。墨谣看着他打开一口大箱子,箱盖一开,里面的灰尘飞得满屋都是。她好奇地探头探脑,却发现箱子里只不过是些陈年竹简而已,忍不住问:“翻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 苏倾递给她一块沾湿的帕子:“你的肺伤受不了这么大的灰,在一边看着就好。”看她躲到原处,才慢慢解释给她听:“这是宫里的起居注,我求了昭襄太后才拿到的,原本只是想找找看,那些宗亲贵胄有没有什么把柄,没想到,反倒让我想起几件别的事来,顺便查查清楚。” 墨谣明白他说的“找找把柄”,楚国一向注重门第,贵族子弟把持着重要的官职,却又没什么真才实学。苏倾想要大刀阔斧地改革,任用贱民出身的人,先要从贵族身上找些错处出来。那些蛀虫不做实事,很难找到办事上的错处,只能从他们以前的言辞上作文章了。 苏倾收拾妥当,洗干净双手,把墨谣圈在怀里,一勺勺喂她喝药:“我翻看这些起居注,发现当年右将军萧图南,曾经多次向王上进言,应该合纵以抗秦。当时楚国国力强盛,他却能提前发现危机,这份胸襟视野,实在难得。可惜了,这样一个英雄人物,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连尸骨、后人都不知所踪。” 萧图南这个名字,在楚国是个禁忌话题,就连墨谣也是第一次听说,插不上嘴,只能眨巴着眼睛听着。 “说起来,这也是我做的唯一一件于心有愧的事。”苏倾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都没对他抱有太大希望。当时苏氏的家主,是他的长兄苏明玉,苏倾十四岁时,苏明玉在狩猎途中突然暴病身亡,苏氏一夜之间败落。当时萧图南带兵逼宫,要诛杀昭襄太后。 为了挽救局势,苏倾无奈之下,诬陷萧图南的好友、正在出使秦国的武将孟双河,要投降秦国。萧图南被诱骗进宫中诛杀,孟双河一怒之下,竟然真的投靠秦国。 “我不信鬼神,却总觉得人逃不过命运的巧合。”苏倾把墨谣抱在膝上,慢慢地讲,“这情形如果发生在今天,我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阻止事态恶化。萧图南只是为人耿直,并不是权欲熏心的人。可惜那时,我大哥刚刚故去,我又没有丝毫从政经验,只能想到这么一个激烈的方法。事后再怎么后悔,也太迟了。” 墨谣听着孟双河这个人名,隐约觉得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她孩子气地伸手,想要抚平苏倾紧锁的眉头:“这也怨不得你,宫廷里不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并不后悔诛杀萧图南,他一向反对昭襄太后监国,这两人发生冲突,我一定站在昭襄太后这边。我后悔的是,当时只顾引诱萧图南入宫,却忘了安置他的家人,后来听说,他的夫人、没成年的子女,大都被仇家杀了。只有一个最小的儿子,不知所踪。他夫人和长女……”苏倾语音颤抖,几乎说不下去,“死得极其惨烈,后来派去装殓的宫女,见了那惨状,都不敢上前。” 男人争夺这天下,跟着受苦受罪的总是女人。墨谣听得心里不痛快,垂下手不说话。 “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苏倾看她脸色不好,摸摸她的头,“我要去见一个人,他的才学很不错,做事又很大胆不拘泥小节,我有意提拔他。待会你替我陪陪他的夫人,好不好?” 墨谣点头答应,能让苏倾称赞的人,想必真的很不错,他的夫人,应该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 等她绕到前厅,看见一身青绿衣裳的女子,坐在花梨木桌边,两手各抓着一块糕点时,真有点哭笑不得。绿衣女子抬眼一看见她,就急忙忙地把糕点塞进嘴里,三两步奔过来,大叫大嚷:“墨谣!墨谣!原来是你!” 墨谣被青竹搂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推她一面说:“擦手了没有,点心渣滓都蹭了我一身啊……” 青竹退开两步,把手在自己身上胡乱蹭蹭,笑嘻嘻地说:“好了,这回干净了哦。”接着有拉过墨谣,上上下下地看:“刚才于楚说,叫苏倾大人的未来夫人来陪我,我还没当回事,什么大人的夫人,跟我也聊不到一起去。没想到,这大人物的夫人,原来是你。” 墨谣瞪她一眼:“我才不像你那么不知羞。”苏倾大力称赞的人,竟然是于楚,这实在太出乎墨谣的意料之外。在她心里,于楚还是那个吃软饭的,跟才学二字,沾不上边。 青竹思索片刻,又问:“看来苏倾大人对你不错,可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那个子祯呢,他对你的心思,连我都看出来了,你们就这么结束了?” “我跟他没关系,”墨谣低头,不想说这个话题,勉强一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咬回来吧。” 苏倾跟于楚相谈甚欢,要留他在奉元殿一起用晚饭。苏倾习惯了深居简出,很少招待外人,看来对于楚的确满意。在饭桌上,墨谣又多打量了于楚几眼,不知道是不是人靠衣装的关系,于楚举手投足间,竟然也显出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势。墨谣暗自吐舌,从前真是看走眼了。 饭菜上桌,墨谣先夹了一块烟熏兔肉。还没送进嘴里,就被苏倾一把按住手腕:“这个太咸,对你的肺病不好。”墨谣拉拉扯扯不肯放开,苏倾牢牢摁着她的手,低头凑过去,就着她的筷子尖儿,把兔肉一口口吃了。 青竹在对面,看着他们两人的小动作,用手肘戳戳于楚,挤眉弄眼地说:“苏倾大人很体贴,比子祯好得多。”于楚可不像青竹这么没心没肺,他心里清楚知道子祯是谁,这时候不好提起,只能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催促青竹:“快吃饭。” 送走于楚时,苏倾对青竹格外和善,叮嘱她:“有空就多进宫来,陪陪墨谣,她现在要养病,不能经常出去。你常来,她就不会闷坏了。” 于楚拉着青竹走下台阶,才悄声对她说:“以后在这两个人面前,再也不要提起子祯这个人,半个字也不行。” 青竹迷惑不解:“苏倾大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会因为墨谣有过这段经历就嫌弃她的。”于楚看她一派天真,气得直发笑:“总之叫你别提就是别提,墨谣还是小事,他们两人之间的陈年旧账,才真要人命,你记住了就是。” 40、再度纠缠 于楚被苏倾安排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小官,掌管钱粮。这份工作琐碎劳累,又不讨好,贵族子弟都不愿意做,倒也没有受到太多反对。 苏倾又一连三日召见老将黄起,给他加官进爵,却仍然叫他掌管宫廷防卫。 墨谣悄悄地问:“为什么不叫黄老将军回去守卫凌霄关?”苏倾摸摸她的头,无奈又好笑:“教给你的东西,到用的时候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今天慢慢想,想出来了再告诉我。” 闷在奉元殿,墨谣无聊地拨着香炉,想起会盟之后还没见过韩冲。韩冲韩阿狗是她最信任的朋友,有空要介绍给苏倾才好……脑海中灵光闪现,忽然明白了苏倾的意思。黄起一样是苏倾最信任的人,留在王宫里,因为现在的楚王宫,远比凌霄关危险,楚王驾崩,随时可能引发宫变。 墨谣想通关窍,得意非凡,就要跑去找苏倾。在王宫里东绕西绕,不知不觉就迷了路。各处宫殿看起来都差不多,找不着苏倾议事的地方,连回去的路也不认得了。正急得不行,花丛里钻出一个小宫女,给墨谣磕了个头说:“令尹大人在前殿,叫我来带姑娘出去。” 墨谣心里奇怪,苏倾怎么知道她会在这里迷路。那小宫女低眉顺眼地说:“令尹大人早就派人来请姑娘,是奴婢来得慢了。姑娘再不过去,令尹大人怕都没有心情理政了。”墨谣听了抿着嘴一笑:“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净会说些伶俐的话。” 小宫女不再说话,脚步匆匆地在前面带路,墨谣几次想叫她慢一点,都没能开口。在抄手回廊上一转弯,那小宫女的身影,竟然不见了。 墨谣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赶忙转回身,要沿着原路折回去。刚一回身,斜向里走出一个人来,黑色外袍松松地系在身上,长发散落,露出的脖颈上还沾了一点鲜红的口脂,看上去妖魅怪异。 一看那人的脸,墨谣就惊恐万分、连连后退:“你怎么在这里?” 萧祯抬手抹了一下唇角:“我刚从承华殿来——去看赢诗公主了。” 墨谣瞟了一眼口脂的红色印记,猛然想起在祭神台看见的情形,脸色一下子涨红,咬着牙骂了一句:“无耻!” “怎么,你嫉妒了?”萧祯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那我晚上也去看你,如何?”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我现在,累了。” 墨谣一怔,抬手打开他的胳膊:“嫉妒个头,你住进承华殿才好!”明知道在楚王宫里,他不会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墨谣还是忍不住害怕。从前以子祯的身份见面时,他那份从容温润,都是装出来的。作为萧祯,他阴郁狠辣,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萧祯用手指抹去脖颈上的印记,把墨谣压到树上,热气吞吐在她头顶:“有了新欢,就不念旧爱了?苏倾夜夜跟你同宿一室,你们很快活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倾才不是你这种人?”墨谣把手压在胸口,“再说,你……你怎么可以监视我?” “我这种人?”萧祯把她压得更紧,“你很清楚我是哪种人?我还可以让你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手掌掐住她的下颔,人已经不客气地吻下来,另一只手已经压在她胸前。 他自然知道苏倾跟她睡在同一间房里,是为了夜里叫醒她、喂她喝药,或者在她做噩梦的时候,能伸手拍拍她。可他就是不痛快,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恨不得暴喝一声。真正嫉妒的人是他,为什么不能是他,陪在小谣身边? 墨谣从没受过这种对待,巨大的屈辱感奔涌而来,眼角泪光闪烁,她闭上眼,嘴上用力一咬。萧祯果然抬起头,两个人嘴唇上都鲜血淋漓。 萧祯手上又用了几分力:“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开手?你休想……” 话没说完,回廊上跑过来一个人,离得老远就叫了一声:“小谣!”腰间一把宽刀,挥手就往萧祯身上砍。 萧祯侧身躲开,冷哼一声:“小谣也是你叫的?” “你这人有意思,老子光屁股的时候,就管她叫小谣,碍着你什么事了?”这副犯浑的架势,除了韩冲还能有谁? 霸道如萧祯,见了韩冲也觉得头疼。萧祯毕竟出身高贵,从小言谈举止,都被教养得一板一眼,总不能降低到跟韩冲一样的标准上去。 韩冲拉过墨谣,捧着她的脸看看,脸颊上两道清晰的指印,正是萧祯的杰作。他伸出手,觉得不妥,又改用袖子,在墨谣脸上擦擦,一边擦还一边叨念:“他奶奶的,这是哪只狗爪子给捏的?”萧祯气得七窍生烟,又不好接这话头,总不能承认是自己这只“狗爪子”吧。 墨谣眼角泪光闪烁,拉着韩冲的袖子:“没事,你送我回去吧。” 韩冲看她神情萎顿,早就心疼得乱七八糟,蹲下身子往自己背上一拍:“来,上来,我背你。” 墨谣听话地趴上去,吸吸鼻子。还没走,胳膊被萧祯一把抄住:“下来!” 见墨谣不动,萧祯耐着性子又说一遍:“我叫你下来,听见没有?” 韩冲转回头,一把推开萧祯:“我说你怎么还在这?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吧,王宫这么大,还装不下你这棵大头蒜了?在这闲吃萝卜淡操心,不嫌添堵嘛?” 他从小在三教九流中间厮混,骂起人来阴阳怪气,能骂的人脸色发绿。墨谣在他背上,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自从苍原会盟时见面,萧祯就没见过她的好脸色,此时见她微微发笑,眼角却还泛红,心口猛地一窒。 “小谣,其实我是要给你这个……”萧祯拿出一块鹅卵大小的黑色石子。一见她的面,情绪就变得完全不像自己的,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全都忘记了。 “这是秦国出产的黑萤石,拿在手里触感温热,你用它护住心肺,伤势会好得快些。”这黑萤石,整个秦国也只有这么一块,当年老秦王把它给了赢诗,萧祯专门去找赢诗,就是为了索要这块黑萤石。 墨谣没有拒绝,拿在手里看,那石头表面光滑圆润,果然散发着均匀的热度。她眯着眼睛问:“萧祯,你能不能告诉我,秦军用的那种黑色油脂,是什么东西?” 萧祯一怔,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那是秦国从西犬戎人那里买来的火油,极易燃烧。在战争中,这种火油一直是秦军的秘密武器。 “你不想说就算了。”墨谣嫣然一笑,手掌微微倾斜,黑萤石就“啪”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 萧祯脸色一变,墨谣却越发笑得畅快:“你看,你跟我,根本就不是同一样的人。你有你不能说的秘密,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所以,别再强求了。” 她轻趴在韩冲背上,像是困倦极了,微微闭起眼睛。韩冲带着她,越走越远。萧祯站在原地看着,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树丛间完全看不见了。 萧祯抬手在石桌上一拍,石桌面从中间裂开,砸向地面:“小谣,我要你,你休想逃!”等到杀光她在乎的人,踏平楚国的每一寸土地,看她还能往哪逃? …… 韩冲在承元殿外把墨谣放下来,摸着头笑说:“苏倾大人刚刚才从前厅回来,大概还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今天刚好当值,你要是……要是说去看我了,那也行。”他心里认定墨谣迟早要嫁给苏倾,大约是怕苏倾知道她跟萧祯碰面,心里不快。 41、楚宫惊变 墨谣点头答应,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苏倾已经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再让他为自己分神。下次要小心一点,躲开萧祯那个瘟神。 她进殿的时候,苏倾正坐在灯下,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抄写。墨谣坐在他身边,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忽然发现他今天抄写的不是什么密报,而是几首民歌小调。她好奇发问:“怎么有空写这个?” 苏倾转头在她额上轻吻:“我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经常被大哥嘲笑,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现在我想,怎么能叫一点用处都没有呢,至少这些东西让我内心平静。”他写好一张,递给墨谣。墨谣拿在手里,看了几遍就认出是郑国一带的民歌,清清嗓子试了试,渐渐按照回忆唱成了一首完整的歌。 唱完以后,墨谣把那张绢帕收起来,喜滋滋地说:“归我了,你可从来没送过我什么东西,从前让你给我画幅像都不肯,小气死了。” “墨谣,”苏倾把她拉起来,声音里有些迟疑,“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墨谣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绢帕,随口答应一声“嗯”。 “赢诗一直留在寿春,不是长久之计,我想……”苏倾咳嗽得越发厉害,“我想娶她。” 墨谣一下子跳起来:“你说什么?你是逗我的吧?” “墨谣,你听我讲,赢诗现在是秦国唯一的公主,我想把她留在楚国,说不准哪一天秦楚开战……”苏倾尽量冷静地分析给她听,抬手想要抹一下她额前的刘海,却被她一把打开。 “苏倾,这算是什么意思?”墨谣瞪大眼睛,可眼泪还是止不住,越流越多,“我以为你肯带着我,是已经接受我了,现在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墨谣,我身挂楚国相印,必须以大局为重。”苏倾拿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帕子,给她擦脸。 “什么大局?把她留在楚国,就非你不可吗?”墨谣后退几步,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当我是小孩子呢?用这种鬼话骗我……” 当然不是……苏倾压住心口,可是他要怎么解释给他的墨谣听。隐居云台的名医,已经替他诊断过,他的病随时可能爆发,最多只有一年时间,他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替楚国做好安排。 人总是逃不过命运的巧合,他前一天还在跟墨谣说,现在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来阻止形势恶化,可惜,他忘了,他惟独没有时间。老天不给他机会慢慢谋篇布局,他终究还是只能采取最激烈的手段。 “能不能别娶赢诗?”墨谣绞着衣袖问他,“如果你需要一个出身名门的妻子,你可以娶别人,楚国有那么多小姐,为什么非要是赢诗?”问出这句话时,她竟然还想到了萧祯裸露的脖颈上,那个鲜红的吻痕,像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她讨厌赢诗,超过讨厌任何人…… 两人都沉默,谁也不说话,直到,门口有宫女禀报:“太后请令尹大人去王上的寝殿。” “可不可以?”墨谣拉住苏倾的衣袖,只要不是赢诗,任何人都可以,甚至云姜也可以。苏倾娶的妻子,会成为她的主母,她也可以接受。她已经卑微到尘埃最低处,用接近乞讨的眼神看他。 苏倾叹一口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带好朝冠,跟着宫女远去。 即使他没说出口,墨谣也读得懂,他一定在心里问:“墨谣,你能不能学着懂事一点?” 大局……懂事……那些东西都太遥远了…… …… 楚王躺在床上,嘴角的口水淋漓不断,宫女跪在床头,不断地帮他擦拭,再把吹凉的肉粥,喂进他嘴里。无论年轻时多么风光的英雄,到老了都是一副模样。 昭襄太后端坐在大殿正中,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香炉里冒出袅袅青烟,微甜的味道散漫整个房间。 “嗯,你哥哥的熏香手艺,倒是被你学了个十成十,”昭襄太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宫里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宫女,没有一个人做得出这种味道。” 苏倾跪坐在小桌前,仔细拨弄香炉里的火:“配方是大哥留下的,他死前,只来得及把这件东西交待清楚。” 昭襄太后品味着香气开口:“你一直在怪我害死了你哥哥吧,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肯再叫我一声菀姐姐。” “是臣不敢,您贵为太后,臣怎么能随便称呼您的闺名。”苏倾回答得疏离又客气。怎么可能一点不怨恨?他从小视作天神一样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最可疑的凶手,是他倾尽所有保护的爱人。 “苏倾,你从小就不如你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昭襄太后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因为你瞻前顾后,总是想得太多。” 她长长地出一口气,讲出连苏倾都不知道的往事:“当年先王猜忌苏明玉,为了保住他,是我故意在先王的茶里下了媚药,引诱了先王。先王去后,本来留下诏书要我殉葬,可苏明玉为了保住我,销毁了诏书,又故意在朝堂上飞扬跋扈、打压新王,好让我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监国。” “这些事,也许不对、甚至不道德,可是如果当时不那么做,说不定楚国早就分崩离析,被周围这些饿狼,一口口吃掉了。”昭襄太后站起来,挨着苏倾坐下,从一个紫檀小盒里,拿出一包药粉,“你再叫我一次菀姐姐,明天开始,你就是楚国真正的王。苏明玉死时,我就发誓,我会把他的弟弟,当成我自己的亲弟弟。” “你要毒杀王上?”苏倾不可置信地抬头,他认识的菀姐姐,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记忆里他还只有七八岁大时,菀姐姐站在大哥身边,涂着丹蔻的手指搭在嘴唇上:“明玉,你弟弟文静得像个女孩子呢。” “他已经是一具只会流口水的行尸走肉,早些扶立含儿即位,政局才能稳定。”昭襄太后硬按住苏倾的手,把药粉倒进茶杯里。她也可以自己做,第二天一早直接宣布噩耗就是了,可她偏要拉着苏倾一起,在这楚王宫里,每一块砖瓦下面都藏着鲜血,没有一个人的手可以是干干净净的。 茶碗送到楚王面前,已经不能说话的老人,因为本能的恐惧,直往后躲,可是他根本无处可躲。两个强壮的宫女硬按住他,一大碗热茶顺着喉咙直接灌下去。楚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手脚还在胡乱挣扎。 大殿一角,层层叠叠的帘子后面,一只小手紧紧攥住帘子。身穿锦袍的小人,看到这一幕,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却被另外一只纤细的手,捂住了嘴。 墨谣搂住公子含,心口怦怦直跳,压低声音说:“别出声,别出声……”一连说了好几遍,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痛苦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了。公子含的小脸上,全是泪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昭襄太后站起身,瞥了一眼床上的尸体,语调平静地下令:“王上已经去了,公子含即楚王位。秦国公主赢诗既然表示愿意嫁给王上,就殉葬吧,其他秦国使节,一个不留,全都杀死封进陵寝地宫。” 她看了一眼苏倾:“我不知道你想出什么办法解决这个赢诗公主的去留,我的办法,永远这么简单、直接。” 墨谣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还是说出“他是我心中无冕之王”的女人,几句话就决定了几百人的生死。 42、患得患失 墨谣原本只是偷偷跟来,看看苏倾要做什么,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幕。现在如果被昭襄太后发现,只有一个死。 她压低了声音对公子含说:“你从正门进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像平常一样拜见昭襄太后。千万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明白么?” 公子含点点头,手在脸上使劲抹了几把,又抬起头问:“表嫂嫂,表哥哥他也动手杀了我父王,他……也是坏人么?” “他不是,”墨谣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话,可是安慰能让他心里舒服一时,却不能一世自欺欺人,“他……和昭襄太后,都不是坏人,他们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为了这个东西,其他一切都可以牺牲,包括自己。你以后就不是个小孩子了,你是楚国的王,为了楚国,你也要不怕牺牲任何东西。” 公子含听得似懂非懂,一双眼睛里,全是跟年龄不相称的勇敢。他脱去外袍,只留下贴身的小衣,又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这才对墨谣说:“这时候我应该在旁边的侧殿里睡觉,我就对太后奶奶说,我做了噩梦,心里害怕……”他的声音直发抖,是真的很害怕。 墨谣拍拍他吓得发黄的小脸,对他鼓励地点点头,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时间慢慢长大了。 公子含跑进大殿,一头扑进昭襄太后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后奶奶,我怕,我梦到那些人要把我关起来,他们问的问题我听不懂,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吓坏了,哭声里有三分假装,倒有七分是真情实感。 昭襄太后捋着他的头发:“含儿不怕,以后含儿就是楚国的王,做王的人,什么都不怕。” 眼看昭襄太后并没起疑,墨谣松一口气,身体压得更低。再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整个王宫都要忙着安排先王的后事,她再找机会溜出去。脖子上忽然一凉,一支小巧的匕首,抵在了墨谣的咽喉上。拿着匕首的手,还在发抖,显然它的主人,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墨谣稍稍转头,云姜正瞪大一双通红的眼睛,满怀敌意地看着她。今晚来楚王寝殿偷窥的人还真多…… “萧祯要见你。”云姜把匕首往前送了一寸,紧张之下,都没注意到匕首已经划破了墨谣的脖颈。 大殿里忽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墨谣和云姜都下意识地透过幔帐缝隙去看,昭襄太后想必已经宣布了楚王的死讯,一队侍卫正把白绫套在宫女嫔妃的脖子上,今晚在这里出现过的人,都要殉葬。刚才那两个硬把毒药灌进楚王嘴里的宫女,已经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地上。 “跟我走,快点,萧祯要见你。”云姜顾不上理会大殿里的情形,推了墨谣一把。 墨谣冷笑:“你要是听见了前面的对话,就该知道昭襄太后不会放过他,你去告诉他先想好怎么自求多福吧。” 云姜手指发颤,却一点都不肯退让,她已经尝过了从云端跌到泥土里的滋味。那个可怕的男人,给了她一切,也毁了她的一切。她以为自己被天神眷顾,有通晓未来的能力,因此成为了楚国最受尊敬的巫师。可他也能轻而易举毁去她的一切,只要他说出真相,她就全完了。云姜这个名字,就会意味着欺骗、不洁、身败名裂…… 尝过高高在上的滋味,谁还忍受得了平庸?更何况,事情败露的下场,绝对不是平庸那么简单,巫师不洁,要遭受火刑,被活活烧死。 “我不管,他只说让我带你去见他。”云姜一把扭过墨谣的胳膊,疯狂与恐惧交织,她的力气竟然特别大。空间狭小,墨谣又怕被外面的人看见,竟然没能躲开她这一抓。反手想要挣脱时,心肺之间猛地一颤,像有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她的喉咙,墨谣竟然完全使不出力气,被云姜制住。 云姜扯着墨谣,从寝殿背后的小门出去,一只手拽着墨谣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匕首逼住她的咽喉。如果在平时,墨谣凭借练过的那一点武功,完全可以挣开,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呼吸困难,手脚没有半点力气。 没走出多远,云姜忽然松了手,匕首“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匍匐在地上,对着黑色靴尖,不敢抬头:“人带来了,你……你……” “乖女孩,你做得很好。”阴影里的黑衣男子,语调和气,可那“乖女孩”三个字,却听得人后背直冒冷汗。 “不过,”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蹲下身子勾起云姜的下巴,“谁允许你划伤她了?” “我……不是……她不肯来……”云姜浑身发抖,却连挣扎都不敢,眼睛无神地四下躲避。萧祯勾着她的下巴,闲闲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云姜的眼神,从祈求变成绝望,摸索着从地上捡起匕首,往自己脖颈上刺去。 萧祯抬手挡住云姜正要落下的手腕,说了一句:“别刺在能让人看得见的地方。”云姜抖着手,掀起裙摆,一刀向自己大腿刺去。 墨谣这时候才看明白云姜要做什么,上去拦住云姜下落的手,对着萧祯说:“你疯够了没有?” 云姜被拦了一下,手上动作也不敢停,刀尖还是在她腿上划出一道血口。如果她不自己老老实实动手,萧祯的惩罚,只会更可怕。 萧祯顺势松开手,不知道从哪沾了一点清凉的药膏,抹在墨谣脖子上,神情专注温柔,嘴上对云姜说:“你去吧,下一件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办。” 云姜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墨谣也想走,却被萧祯用另一只手臂牢牢圈住:“我父亲留下不少家传药方,都很好用,这个伤药,在外面千金难求。” “你松开我,我不用你的药!”墨谣挣扎扭动,那种气闷感越来越强烈。 “小谣,别乱动,你练习的吐纳方法,会扩张心肺,现在看不出什么,可你再这么拧下去,有你的苦头吃。你跟我回去,我拿几副药给你,慢慢调养,总能让你好彻底。”萧祯扭着她的手,硬是涂完了药膏。 墨谣知道挣扎无用,反倒安静下来:“你的办法可真多,又拿这个来骗我、吓唬我。那吐纳方法本来就是你教的,苏倾告诉过我,不要胡乱练习,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厉害……最多不就是死么?我不怕。” 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无畏地盯着萧祯,像深秋无波的潭水。 萧祯松开手,忽然飞快地在她双眼上吻了一下,勾着嘴角说:“我最喜欢你这双眼睛,里面一定住着个吃人的妖精。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瞪着这双眼睛看我,要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墨谣被他毫无逻辑的话,气得发笑:“我要你的命,你给么?” 萧祯不接她的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认为我是卑鄙小人,那个苏倾才是志趣高洁。我告诉你,苏倾跟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墨谣手指卷着头发,笑笑说:“那又怎样?反正我喜欢他。我也明白告诉你,你越是不让我再练习,我就偏要练。苏倾的身体不好,如果他先去了,我怕他在奈何桥上等得太久,会寂寞呢。”她凑近萧祯,语气越发温柔:“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要快点找到他,跟他生生世世做夫妻。” 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跟苏倾生死相随,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 43、左右为难 见她这副样子,萧祯竟然也笑了:“你敢不敢跟我来看看,看你惦记着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人,心里究竟怎么想?” 墨谣后退几步:“我没空陪你疯……” “你不敢,因为你心里知道,苏倾跟别的男人相比,根本没什么两样。”萧祯嗤笑。 云姜已经走了好一会,墨谣并不想跟萧祯多纠缠,可她更想知道,萧祯究竟要云姜去做什么事。她对萧祯勾勾手指:“看就看,就算没什么两样,我也喜欢他。”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昭襄太后那句话,墨谣看着萧祯收紧的瞳孔,心里涌起一阵快意,接着说:“他是我的无冕之王,这就够了。” …… 兵卫冲进赢诗的住处时,她像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衣衫齐整,正坐在前厅喝茶。毕竟是从小养尊处优、货真价实的公主,赢诗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即使在兵卫说出昭襄太后的懿旨时,也丝毫未变。 她招手叫人拿出两样东西,丢给手里举着白绫的士兵:“让苏倾来见我。” 两样东西滚落在长绒地毯上,一件是金凤盘丝发簪,云姜经常戴在头上的,另一件是山胡桃串成的手链,从前闲着无聊时,阿狗给墨谣做的,她一直戴在手腕上,都快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被萧祯揽着腰躲在窗外的墨谣,看见那样东西,往自己手腕上一摸,才知道那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拿走了。她转回身怒瞪了萧祯一眼,肯定是他干的好事。 见着两样东西,苏倾果然亲自来见赢诗。赢诗掩着嘴轻声发笑,冷淡之中带了几分妩媚:“看来我是找对人了,要是昭襄太后,就算我送上两截藕似的胳膊,她也不会心软的。”脸上越是笑,心里就越发狠,这主意不是她想的,全是萧祯一步步安排下来的。弟弟要坐稳王位,她必须抓牢这个男人。 “公主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苏倾掩住咳嗽,平静无波地看着这位六国闻名的美人。 “放我们离开,我就放了这两个人。”赢诗长甲敲着桌面,“不过呢,你防着我,我也防着你,所以放人有个次序。你先放我带来的士兵离开,我呢,就先放她们中间的一个。等我的士兵出了楚国国境,你再放我走,他们自然会把另外一个人,留在楚国边境的关卡上。” 苏倾痛快地点点头:“可以。” 昭襄太后说得对,他顾虑的东西太多,所以他没办法壮士断腕。有哪个人能真正做到无牵无挂呢?菀姐姐和大哥做的那些事情,不也是为了保全彼此么?两个爱了一生、斗了一生的人,不过是为了远远地看着,心底那个人站在金殿之上,安享万丈荣光。 赢诗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往窗外一瞟,抬高了声音问:“那么,苏倾大人,你想要我先放哪个人呢?” 苏倾手捏着茶杯,许久无话,最终有气无力地开口:“云姜。” 赢诗浅浅地一笑,叫人把云姜带上来:“看来那些传闻是真的,苏倾大人与楚国巫女彼此爱慕,只是可惜,楚王生前没能给你们赐婚,解除云姜的巫女身份。”她把云姜推到大殿正中,一把扯去外衫:“苏倾大人,这样的云姜,你也还是要我先放她么?” 云姜低着头,尽力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光洁细嫩的胳膊上,一片洁白,右臂上早没有了守宫砂。她不敢抬头看苏倾,这个从小爱慕的人,一定会鄙夷嫌弃她吧。 苏倾走过来,给她拢好衣衫,对赢诗说:“于公云姜是楚国的巫女,于私她是我的表妹,怎么也比一个外人亲近。多谢公主,楚国今日起开始国丧,公主的侍卫要离境,就尽快启程吧。” 窗外墨谣的手指死死抠住窗棂,眼泪从大睁着的双眼中滑落。萧祯低头,正好看见她脸色发白、失魂落魄,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反倒从心底涌起怜惜和不忍。他搂住墨谣娇小的身子,把她抱在胸前:“小谣,我不一样,我是真的对你……” 墨谣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哧笑一声:“你比他更无耻。” …… 萧祯混在秦国卫队中间,坐在一辆装满礼物的马车上。侍卫离境,是瞒着昭襄太后进行的,谎称给秦王送去礼物,秘密送走萧祯。衣袍侧面,隐约露出金色的玄鸟面具一角,只要进入秦国境内,他就可以戴上面具,恢复正常的身份了。 墨谣坐在车厢一角,身子越发缩成小小的一团,自从离开王宫,她就没再掉一滴眼泪,可也没再说一句话。事实上,萧祯根本没有强迫她,让她走便走,让她停便停,像个不会思考的人偶一样。 “小谣,”萧祯不忍,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其实秦国也很好,我十四岁第一次到秦国时,也不习惯,不过很快就好了。秦岭上有很多小动物,我知道你喜欢,等到冬天,我带你去捉野鸡,还能挖到冻僵的蛇,能像铁索一样盘起来。” 墨谣任由他抱着,不挣扎,也不说话,好像他说的这些事情,跟她都没有关系。这天地间的任何事情,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 寿春城内,得到消息的重臣,急匆匆换上白布麻衣,进入王宫,向楚王的尸体跪拜行礼。公子含被昭襄太后牵着,站在楚王的灵柩旁边。 没有找到公子俞的玉圭,公子含的身份有些尴尬,大臣们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怪异,只不过碍着铁腕的昭襄太后,才没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人人肚里都装着自己的小算盘,这场葬礼,气氛实在诡异到了极点。接近正午,云姜捧着占卜用的龟甲,进入大殿,跪在楚国宗室灵位前,郑重其事地祝告。复杂冗长的告辞结束后,她把龟甲捧到公子含面前:“大吉,恭请王上即位。” 大臣里爆发出交头接耳的声音,昭襄太后接过龟甲,递到公子含手里,眼风往人群里的楼昭身上一扫,沉声说:“还不跪拜新王?” 与苏倾交好的武将,早已经得到暗示,此时纷纷出列,向公子含行叩拜大礼。楼昭看一眼云姜,又看一眼殿外隐约晃动的人影,不情不愿地咬咬牙,也走出来,向年幼的公子含叩拜。其他文臣,都跟在楼昭身后,拜见新王。 得益于萧祯此前的谋划经营,云姜的巫女身份,在文臣中威信极高。楚人虔诚信奉鬼神,既然占卜结果如此,他们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公子含即位的事实。 一直坐在角落的苏倾,看大局已定,起身退出殿外。他先要回云姜,就是为了这个。所谓占卜,其实全在于进行占卜的人。只要借云姜的口,传递天神的意思,给公子含一个合理的即位理由,就够了。 转回奉元殿,王宫卫队的人已经在殿前列队等候。苏倾看一眼站在队尾的韩冲,忽然厉声发问:“你怎么没穿软甲?” 韩冲一愣:“软甲太重,在王宫里巡视,用不着那个。”说完,还咧嘴嘿嘿一笑。韩冲平时大咧咧惯了,连黄起都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其他人同情地瞥一眼韩冲,心想今天令尹大人心情不好,这位老兄要自求多福了。 苏倾一拍桌子:“王宫卫队,象征一国尊严,怎么容得你随便想穿成什么样?来人,韩冲为人放旷,多次不听号令,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44、软禁秦境 苏倾说的句句在理,韩冲的确是最散漫的那一个,不过犯的错,也就是半夜出去喝喝小酒,还有像今天这种衣冠不整。 韩冲为人憨直,可是并不傻,一棍子下去,轻飘飘的没多大力气。他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掐,跟着“哎哟哎哟、亲爹亲娘”的大声叫唤。其他卫兵看不见他的人,只听这叫声,还以为他早被打了个血肉模糊。 二十棍子打完,其他人都散下去,苏倾才叫人把韩冲抬进殿内。韩冲朝他一乐:“公子,那软甲是真沉,遇上刺客,没被人砍死,先得被那软甲给憋死。” “还能嬉皮笑脸就是打轻了。”苏倾摇头,跟韩冲这样的人一起长大,也难怪墨谣会长成那样的性格。 “别别,公子让我穿,我就穿。”韩冲翻身坐起来,忘了屁股上有伤,又疼得龇牙咧嘴。 苏倾轻咳一声,把一枚令牌按在桌上:“这段时间,你就借口养伤,不用再去巡视了。你拿了令牌悄悄出城,去把墨谣带回来。” …… 车队进入秦国国境,萧祯取出玄鸟面具,扣在面颊上。他鼻翼高挺,不戴面具时就俊秀非凡。而这面具,也刚好映衬出他的英武。 袍摆轻分、翻身上马,玄鸟面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候在边境线上的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迎接主帅归来。 萧祯打马返回车前,把墨谣从车里抱出来,放在马背上,贴着她的耳廓说:“你睁眼看看,不管你要万丈荣光还是一世宠爱,我都可以给你。苏倾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苏倾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你。” 他带着墨谣,策马从军中跑过。不远处,年轻的秦王赢轩,亲自出宫迎接。赢轩看见萧祯抱着一个人在马上,快走几步,高声叫喊:“阿姐……”喊声一出口,才发现倚靠在萧祯怀里的,是一个陌生女人。 “阿姐呢?怎么没带阿姐回来?”赢轩充满敌意地看一眼墨谣,“这个女人是谁?” 萧祯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瘦弱苍白的少年,冷冷淡淡地说:“陛下,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赢诗做完她的事情,自然就会回来了。”说完,双腿一夹马腹,从他面前扬长而过。 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萧祯抬起手臂,遮住墨谣的脸:“这边一年四季都是晴天,你要是怕晒,我叫人做把小伞给你。”几次进入楚国,都是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这还是第一次带着墨谣共乘一匹马,萧祯心里畅快,连脾气也不发了。 他看墨谣还是恹恹欲睡,没什么精神,散开她头上的发髻:“在这里,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没人敢跟你提任何规矩。”他多希望,仍旧能找回那个活泼精怪的小谣。 萧祯的府邸,在秦国都城外,占了半座山,门前专门修筑了一条路,直通王宫,方便他随时进宫。萧祯把墨谣带进一处卧室:“你就在这里休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去换了衣裳,来陪你吃饭。” 萧祯一走,墨谣才抬眼打量这间屋子,帐幔都是上好的冰蚕丝织成,轻盈又不透光。地上铺着绒毯,墙角摆放着不知名的花木。整个房间的布置极尽奢华,处处都透着三个字:我有钱。看来萧祯在秦国的确地位煊赫,进城时,他在秦王面前飞扬跋扈不说,眼下他用的东西,更是远远超过了一般王公贵胄。他自己的卧房,又该豪华成什么样子? 没多久,萧祯换了一身常服出来,面具也除去了,随手挂在衣带侧面。他端过一碗黑糊糊的药汁,送到墨谣嘴边:“小谣,喝了这个,我再带你去吃饭。” 药汁散发出一股怪味,墨谣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喝药。 萧祯被她这小动作逗笑了,在她鼻子上一捏:“这药里加了黑萤石的粉末,贵重得很。一共够给你喝三次,再想多喝也没有了。” 不就是被她摔碎的那块石头么,有什么了不起。墨谣把头转向一边,不打算理他。 萧祯也不强求,扣着手指说:“不喝也行,晚上找几个楚国俘虏来,给你做点仙肉吃,没有这个效果好,可是一样滋补。” 墨谣从来没听说过仙肉是什么东西,萧祯慢悠悠地解释:“十五六岁的处女,取她们的肋骨,用油炸,味道鲜美得很,传说吃了能长生不老……” “你!”墨谣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满脸厌恶,“恶心!”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说出那么骇人的话来,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喝药?”萧祯把药碗往前一推,让她自己选。 墨谣狠狠地瞪他,终究还是怕他真做出什么可怕的仙肉来,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最后恶狠狠地把空碗甩还给他。 看她喝光了药汁,萧祯脸上的阴邪神色尽去,伸手一拉床边的小铃铛,就有侍女跪在门口,把香喷喷的饭菜一样样送进来。 墨谣还没从刚才那个恐怖的仙肉里回过神来,盯着其中一道排骨,仔细辨认。萧祯看她像小猫一样,又看又闻,就差伸出爪子刨一刨,哈哈大笑:“这是猪排骨,放心吃好了。”夹了一大块放进她碗里:“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萧祯每吃一样,都要夹一些,放进墨谣碗里。这样的热情,让墨谣很不舒服,她忍了又忍,终于吼出来:“别用沾了你口水的筷子给我夹菜。”萧祯一点也不恼,换了干净的银勺,把蔬菜拨进墨谣碗里。 “我吃饱了,要睡了。”墨谣把饭碗一推,倒进软绵绵的床榻上,还在华贵的床单上,擦了擦沾着油的嘴巴。 “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再来。”萧祯叫侍女收拾干净碗筷,点上安眠的熏香,又亲自吹熄了蜡烛,走出房间。 床榻上,墨谣大睁着眼睛,静静躺着。 一连几天,萧祯都准时来跟墨谣一起吃早饭。他似乎兴致不错,拿出一幅画轴,慢慢展开:“你看看,我画的好不好?” 画卷已经很旧了,那上面,一个女孩子赤着脚,站在树林里,裙裾被风吹动,露出一段光滑的小腿。一双灵动的眼睛,镶嵌在白瓷一样的脸上,顾盼生辉。墨谣跟着苏倾,虽然不大会作画,可是看画的本领已经很不错。稍稍一瞥,就知道这幅画功力不俗。 画面上的人,跟墨谣很相像,五官却比真正的墨谣更精致、更完美。身形比例,也都极度匀称,显然经过了想象的美化。 “还可以。”墨谣淡淡地说。她不像普通女孩那么爱打扮,也很少照镜子,看了一眼那画,只觉得面熟,竟然没发现画中人跟自己相似。 萧祯眼中透出失望,把画轴卷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小谣,我给你画幅画像好不好?” 墨谣抬头:“你都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么?整天看着我,有意思么?” 萧祯一点也不急:“小谣,这房间外面的侍女,都会功夫。这府邸里,也有十几处暗哨。从这里到秦国边境,没有我的口令信物,寸步难行。如果你想逃走,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墨谣早就想到,这府邸一定守卫森严,可是听到萧祯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才彻底明白没有可能逃出去了。 “小谣,我不会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你陪我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仍然想走,我就放你走,绝不食言。但是这一个月,我要你好好陪着我。” 45、相山猎狐 “好,一个月之后,你可不能反悔。”墨谣转过来,眼睛清清亮亮地盯着萧祯。 萧祯心口一热,这么动人的眼神,几乎跟树林里吓着大雨那个夜晚,一模一样。可是上一次,她是为了缠住刚认识的小公子,这一次,却是为了甩开他。那个晚上的情形,萧祯不知道回想了多少次,狡黠伶俐的小姑娘,其实是害怕吧,不敢一个人在漆黑的树林里走夜路。 “好。”他缓缓点头。 “以后也永不再纠缠我?” “只要你做到,以后萧祯永不再纠缠你。” 墨谣跳下来一拍他的肩:“一言为定!今天带我去哪里玩?”落地时心口又是一阵气闷,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这种气闷感时常发生。 萧祯看出她落地时身子一歪,眉头一皱,知道她心肺上的伤还在不时发作,难免有些内疚自责。黑萤石可以医治心脉,就是垂死的人,凭着黑萤石的药效,也可以再撑上几个月,可是那药后劲太大,不能下一子用得太多,只能慢慢想办法调养。 他取墙上悬挂的弓,笑着说:“带你去相山打猎。”两人都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好像只是温文尔雅的子祯,请了一位朋友,来秦国的家中做客。 相山草木青翠,飞禽走兽隐藏在山林深处。墨谣向萧祯要了一支小弓,挽在手臂上,骑马飞奔。萧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这么自由畅快的小谣,才是她印象里那个女孩。 绕了几个圈,墨谣忽然停下来,目光在萧祯身上打了几个转,伸手从他马辔头上撤下一段牛筋,砍了一段“丫”字形的树杈,做成一个简单的弹弓。她从地上捡起几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子,比划着往树上弹去。石子“噌”一声在树皮上打出一大块破损。 弹弓的力道不错,墨谣显然很满意,笑嘻嘻地四下比划,慢慢对准了萧祯的脸。她笑得越发明媚,手上慢慢用力,拉直了牛筋。这一下打中,萧祯不昏厥也得破相。 可萧祯只是端坐在马上,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要躲开的意思。石子飞出去,擦着萧祯的额头划过,额角立刻变得鲜血淋漓,只要再偏一寸,就能废掉他一只眼睛。 墨谣一愣,这人傻了么,怎么不知道躲…… “解气了么?”殷红血迹顺着萧祯的脸颊淌下来,流过他的嘴角。 墨谣垂下手,不自在地说了一声:“没意思。”看到那张英挺俊秀的脸上血迹蜿蜒,心里竟然没有多少畅快,反而越发沉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打马跑得飞快,逃一样冲进密林深处。 草丛里跳出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狐狸,墨谣拉起弹弓,对着它瞄准。那小东西跑得更快,没等墨谣下手,已经跑进了更远处的草丛,墨谣只能一路追过去。 一直追到溪水边,小狐狸无处可躲,贴着岸边的岩石直打转。墨谣停在几步远开外,举起弹弓再次瞄准。勾着牛筋的手指还没松开,对岸传来一声弓响,一支长箭对着小狐狸射来。墨谣来不及多想,手掌微微向上偏,手指一松,飞出去的石子,正砸在箭杆上。长箭被撞得失了准头,没射中小狐狸的要害,只钉住了它的一条腿。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驾着马踏过溪水,从地上拎起那只狐狸。 “那是我先盯上的猎物,你讲不讲道理?”墨谣策马拦住他的去路。那男子不说话,动作却极快,绕过墨谣,把狐狸双手捧给坐在肩辇上的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身形瘦弱,一只胳膊弯着,像是活动不便,另一只手捏着那只挣扎不休的小狐狸,得意洋洋却又面带阴冷地对墨谣说:“整个相山都是孤王的,更何况一只小畜生。” 墨谣这才认出,原来这少年,是年轻的秦王赢轩,她瞥着嘴嘲笑:“这样打猎可真有意思,自己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 赢轩勃然变色,他本来最喜欢打猎嬉戏,从小文不成、武不就,只有射箭拿得出手。可是好巧不巧在田猎大殿那天,他骑的马受了惊吓,把他掀翻在地,这只左手就算废了,今后再也别想拉弓射箭。他的恶毒眼神扫过不远处的萧祯,那马一定是萧祯叫人动了手脚吧。他是王,他应该什么都不怕,可是为什么萧祯永远踩在他头顶上? “王上要一只狐狸何用?就赏给我吧。”萧祯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伸手就来夺他手里的狐狸。 赢轩看见他额头上半干的血迹,又看一眼墨谣手里的弹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萧祯什么时候容忍过别人这样伤他?赢轩恍然大悟,这女孩是萧祯的心头爱,更大的恨意涌上来,那他高贵冷艳的姐姐又算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姐姐,他才不要坐这王位。 “萧将军,孤王也喜欢这只狐狸。不如你跟影奴比试箭术,”赢轩随手往刚才那名射箭的男子身上一指,“要是你能胜过他,孤王就把这只狐狸给你。” 影奴看见赢轩的手势,下马走到萧祯对面。赢轩接着说:“你们拿箭互射,可以随意躲闪,谁能射中对方身上最细小的东西,就算谁胜,一箭定输赢。萧将军,你敢不敢?” 最后这句激将的话,实在太过孩子气,平常萧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他瞥见墨谣正睁大眼睛看过来,脸上没显露出任何表情,手却不自禁地捏紧了弹弓。萧祯点点头,取下自己的金弓,说了声:“好。” 影奴也从赢轩手里接过长弓,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原来是个哑巴。刚才射狐狸那一箭,显示出他的力气和准头都不差,难怪会被赢轩带在身边。 两人身上都没有多少饰物,心念转动间,同时举起长弓,对准了对方的眼眸,眼睛的确算得上身上最难射中的地方。弓弦轻响,影奴的箭抢先离弦。这两人都是箭术高手,能抢在前面出手,就已经占了先机。 箭已经飞到身前,萧祯仍旧保持拉弓的姿势不动,墨谣忍不住掩着嘴惊叫出声。那声惊呼一响,萧祯勾起唇角浅浅地笑了一下,身子向右稍微倾斜,手里的箭沿着斜向上的角度飞出,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奇怪的弧线。 “噗”一声响,影奴的箭射中萧祯左肩,萧祯的箭擦着影奴的侧脸飞过,钉在最近的一颗树上。赢轩向前探起身子,他没想到萧祯会输,更没想到他会输得这么离谱,连欢呼都忘记了。 影奴向萧祯一抱拳,刚一动,又回头看了一眼树干上的箭,脸色忽然变了,翻身跪在赢轩面前,作出一个请罪的姿态。赢轩再往树干上看了一眼,箭簇牢牢钉在那里,箭尖压着一根头发,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 萧祯胜了!人身上再也找不出比头发丝更细小的东西,影奴根本连想都没敢想过,他输得服气。 赢轩跌坐回辇上,把狐狸往地上一丢:“给你,都给你,你要的东西都给你!”然后恶狠狠地对身边的侍卫说:“走,回去!” 小狐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晕染开,染红了一大片草地,狐狸肚子上,插着一支短小的匕首。 萧祯捡起地上的狐狸,自言自语似的说:“忘记讲清楚要活的,这身毛皮不错,回去给你做个毛围脖吧。” 墨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萧祯:“你疯了?为了只狐狸,用得着玩命么?” 46、带你离开 “你不是想要么?我就替你要回来。”萧祯笑着看她,把狐狸放进马上的皮革袋子里。 墨谣看见他肩上的箭伤和被血染湿的一大片外衣,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萧祯随手拔下没入血肉的长箭,丢在脚下,依旧谈笑自若:“你就当我流口水,打湿了肩膀,反正在黑色衣服上,血迹和水渍看起来差不多。” “好笑吗?”墨谣怒气冲冲地嘲他吼,“你还能不能再疯一点?”她也不知道这怒气从哪来,早上出门前,原本打定主意要折腾他个够,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想把疯子气疯,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墨谣闷着头往回走,萧祯就默默跟着。最终还是墨谣忍不住,喝斥一声:“衣服脱下来!” 萧祯眯着眼睛看她:“你要劫色么?要不回家去劫,这里太开阔我不大好意思。” 这世上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儿……墨谣咬牙怒吼:“你给我闭嘴!”她用干净布条一圈圈缠好伤处,最后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萧祯静坐着看她,目光一直落在她翻动的手掌上。 墨谣打量一下那个夸张的蝴蝶结,忍不住发笑,又板起脸说:“就这样回去,不许动它!” 吃晚饭时,萧祯提来一只小笼子,里面装着的小狐狸,也是毛色纯白,比白天那只体型小一点点。墨谣不喜欢其他女孩的小玩意,唯独喜欢小动物,从前因为苏倾有咳嗽的毛病,受不得动物皮毛,才不能养着玩。看见这只小狐狸,心里一喜,就要接过来,忽然想起自己应该生气,板起脸收回手。 等萧祯走了,墨谣才伸着手指逗弄笼子里的小狐狸,又湿又软的舌头,舔得她手指尖直发痒。她勾开笼子上的锁,把小狐狸引出来,抱在手上。尖尖的鼻子,黑溜溜的眼睛,看得她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墨谣把小狐狸带到窗边,拿东西喂它,这才想起来,竟然不知道狐狸平时吃什么。花生?白菜?好像都不太对…… 正在犹豫,窗外传来两声鸟叫,很轻很轻,音调却颇有规律。墨谣推开窗子往外看去,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墨谣的手腕:“小谣,快跟我走。” 是韩冲的声音…… “别,不行……”墨谣已经跟萧祯有约定在先,考虑着怎么跟韩冲解释。 “哎呀,别磨磨蹭蹭了,快来。”韩冲以为萧祯胁迫她,抓着她的手拼命往外拉。 正拉扯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应该是萧祯回来了。墨谣挣开双手,把韩冲按在窗棂下方,只来得及说一声:“快躲好!” 急匆匆关好窗子,萧祯就走进来,看见一团雪白的小狐狸,趴在墨谣臂弯里,他的眼神也跟着柔和起来。他伸手摸了一把狐狸柔软的毛:“喜欢么?” 想着躲在外面的韩冲,墨谣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要是被萧祯发现了,他攒钱买的那块风水宝地就用得上了。墨谣强扯出一个尽量温婉的笑来:“嗯……喜欢,我最喜欢小动物了。” 萧祯心头狂跳,她总算和颜悦色说了一句好话,伸手揽住她的肩,她竟然也没拒绝。他试探着开口:“小谣,我从前不是有意骗你,我……” 墨谣依旧不想跟他说这件事,不自然地别开脸:“你不是说要给我画像么?把我跟这只……嗯,小白,画在一起。” 萧祯不可置信地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愿意画就算了,我要睡了,你出去吧。”墨谣作势走回床边。 “不不,小谣,我愿意画,”萧祯赶忙说,“只是今天太晚了,等明天,带你到院子里,我给你画。” “你也知道已经太晚了啊?”墨谣解开头上的发饰,一头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倾泻下来,“那你怎么还不去睡,还留在我房间里?” 语气里含着一丝丝的媚,萧祯只觉像被雷电劈中一样,一刹那呼吸都停滞了,开口说话时,声音都直发哑:“小谣,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明天我再来找你。” 萧祯一走,墨谣就赶紧奔到窗边,推开一看,外面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韩冲身手不差,没有被人发现。 第二天开始,萧祯果然带着墨谣,去院子里画画。天气晴好,萧祯叫人在院子摆上长桌,又准备了坐榻。 墨谣蜷缩在坐榻上,用银钩子挑着蚯蚓,一只只喂给小白吃。原来狐狸是吃蚯蚓的啊,她以前还真不知道。 萧祯换上一声月白长袍,竟然也带上了几分书卷气,只有额头上那道伤疤,显得有些碍眼。侍女远远地聚在一堆,偷偷地看他,这样一位英武非凡的主人,自然是她们心中幻想的对象。也有人悄悄打量墨谣,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能让主人如此上心。 提笔凝气、落笔如风,萧祯先写了一幅字,递给墨谣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墨谣脸上发热,字里行间的意思,她怎么会不懂?她理着小白的毛,淡淡地评价:“字不错,比我写的好点,也就一点。” 萧祯笑而不语,他出身名门世家,父亲、先祖都是高官显爵,小时候被打着板子学写字,这一手字是极好的。 “好久不动笔墨了,先练练手,好给你画像。”萧祯把字卷好放在一边,研了磨开始作画。墨谣惦记着韩冲,心里没底,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 萧祯画一笔,就抬头看上许久,大半天过去,他连裙摆轮廓都还没画好。 墨谣坐得腰酸背痛,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嘛,还要多久?” “慢慢画,急什么?”萧祯心情大好,手上动作越发的慢。 这么一画就画了好几天,到最后,小白一看见端上来的蚯蚓,就要往外跑。墨谣动弹不得的时候,就只能不停地喂它,喂得它体型明显圆润起来。 快到傍晚时,园子里起了风,墨谣抬手在心口压一压,轻轻皱眉。萧祯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想起心脉受损的人最怕寒凉,站起身说:“我去给你拿件衣裳。” 走回室内,萧祯叫人找出一件自己的外袍,又从桌案上,拿起一条狐皮围脖。这是用那天猎杀的那只小狐狸做的,请了最有名的绣娘,已经做出来好些天了,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拿出来。他不敢承认,其实他害怕墨谣会拒绝,怕她会不屑一顾地把这东西丢在一边。今天正是个好机会,趁着天气稍凉,她总不好说什么。 …… 墨谣斜靠在榻上,照旧挑着蚯蚓,送到小白嘴边,小白直往后躲,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嚎。 “小谣!”一声压低的叫喊传来。墨谣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人影,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是一声叫喊:“小谣,我在树上。” 墨谣抬起头,果然看见韩冲正在树叶间探头探脑。 “你怎么又来了,不要命了?”墨谣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盯着,身子不敢乱动,压低了声音说话。 “我来救你,没救到人,当然要再来了,快走。”韩冲从树上溜下来,一把扯起墨谣。 看她还在四下张望,韩冲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没有人,我已经都解决干净了,墙外有马等着我们。” “你能一下子解决那么多人?”墨谣不信,整座府邸,侍女仆从,少说也有几十人。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快点跟我走就得了。”韩冲找了点下三滥的迷药,才放倒了那些人,这会当着墨谣的面,逞英雄的心情正在膨胀,哪还顾得上讲那些细节。 47、祸起萧墙 墨谣在他衣襟上一捻,蹭下一点白色的粉末,恍然大悟地说:“是用了药吧?你哪来钱买的药啊?” 韩冲支支吾吾地说:“小爷就随便上街那么一挣……” 墨谣用“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可不是嘛,韩阿狗可是街上所有那些骗人把戏的祖宗。 “你对老子就不能装出那么一丁点儿崇拜?别罗里吧嗦了,快走。”韩冲拉起墨谣,往墙边跑去。 “不,阿狗,听我说,我答应了萧祯留在这里一个月,现在只差五天了……”墨谣尽力解释,她的话被一阵刀剑相击的嘈杂声淹没了,府邸内侧的墙头上,站出一排手举弓弩的护卫,亮闪闪的箭头指着已经躲在墙边的两人。 “他姥姥的萧祯!自己家里也藏这么多人……”韩冲咒骂一句,背起墨谣跳上墙头,墙外一匹不知道从哪偷来的马,正用蹄子轻刨着地上的土。 一排弓箭手同时松开手里的弓弦,箭如飞蝗一般向他们射去。韩冲把墨谣先推下去,用一把宽刀扫向身后,挡住那些飞来的箭簇。这时再扭捏推脱,只能两个人都把命留在这,墨谣把手一松,放开那只小狐狸,然后飞快地解开套马的绳索。 萧祯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刚好就看见这幅混乱场景。他一脚踹在最近一名弓箭手身上:“谁让你们放箭的?都给我滚一边去!”弓箭手“噗”地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上,面对对主人这幅喜怒无常的脾气,半点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平常闯入府邸的人,不是都一概射杀的么,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墨谣已经身在墙外,看不见萧祯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抖开马缰,打马跑了个小圈,经过墙边时,韩冲刚好从墙头跳下,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两人从小混到大,配合得天衣无缝。 韩冲接过马缰,炫耀似的对着墙头的弓箭手高喊:“小爷走了,不用送!”然后策马远去,墨谣半倚在他身上,跟着呵呵直笑,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萧祯三两步跨上石阶,刚好看到这一幕,怒火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焚烧干净。小谣在他身边时,从来没有流露过这样的表情。 手里的白狐围脖乖巧地盘在他手臂上,尖尖的嘴咬着尾巴尖,刚好盘成一个圈,栩栩如生,就像一只还活着的真狐狸一样。这会儿,也成了天大的讽刺。 桌上还放着那幅没完成的画像,小小的人,抱着一只白毛狐狸,站在庭院正中,稍显宽大的衣裙盖住了鞋子,一头青丝披散在肩上。嘴微微撅起,含娇含嗔,只有眼睛还没画上去。虽然他画时,一直在看着墨谣,可那幅画,却是照着想象中的样子画的。 只差眼睛……这幅画永远也画不完了。 萧扯过画卷,手上用力,画卷变成无数碎片,飘洒着落地:“还差五天,小谣,答应我的事,你没有做到,这就怪不得我了。” 他招来一组金鹰卫吩咐:“跟着他们。” 带队的人小心翼翼地问:“请将军吩咐,是抓捕,还是……射杀?” “跟着他们,直到他们返回寿春,路上如有意外,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那个姑娘安然无恙。”就算怒气冲天,萧祯还是舍不得真对小谣动手。她的伤一直没有好彻底,如果再担惊受怕、东躲西藏,恐怕又要严重了。等她回了寿春,他再去找人,这一次,找回来他就再不会放手。 韩冲带着墨谣,一直抄小路走,起先几天还小心谨慎地隐藏踪迹,生怕被萧祯的人抓回去。可到后来,他发现没人追过来,胆子也就大了,带着墨谣大摇大摆地走官道。路上遇到酒店客栈,也再自然不过地吃饭住店,一点不像逃命,倒像是出来旅游的。 “哎,真是太舒服了,从前四处讨饭的时候,就幻想着兜里揣满钱,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没想到在这实现了。”秦人不像楚人那么讲究,吃的东西不是大碗的汤面,就是整张的烙饼,倒是更对了韩冲的胃口。 墨谣想着没能做到对萧祯的承诺,心里隐隐泛起不安,她知道萧祯绝对不是这几天外表上看起来那样的谦谦君子。如果说像,他倒更像带上面具后那个神秘肃杀的人。这次逃走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暴怒。因为担心,一路上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韩冲把饼撕开,泡进肉汤里,推到墨谣面前:“萧祯没有为难你吧?等老子日后找着机会,肯定揍他一顿替你出气。” “没有,阿狗,”墨谣一口也吃不下,“我跟他说好,只要我待满一个月,他就会放我走。你来那天,其实离一个月还剩五天。” 韩冲惊得张口结舌,粗枝大叶的内心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做错了什么事。可是另一种怪异的情绪,又跟着涌上来,萧祯凭什么要留住小谣一个月,他是替苏倾公子来带回小谣的。他绝对、绝对没有做错。 再走不远就是楚国边境,只要顺利进入楚国,就高枕无忧了。苏倾给的令牌,可以在任何一处驿馆换出钱粮马匹。 两人收好东西,正要继续上路,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溜到他们坐过的桌子旁边,端起韩冲吃剩的半碗肉汤,狼吞虎咽地喝下去。韩冲刚好回头看见,那小女孩身量不高,也就跟他刚认识时的墨谣差不多,黑黑瘦瘦的,五官都被泥土蒙住,只看得见一双眼睛。 韩冲不自觉地摇头笑了,从兜里摸出银子,要丢给那小女孩。大约他长的粗犷了点,小女孩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擦着眼泪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实在是太饿了,几天没有东西吃了。” 小女孩竟然带着浓重的楚国口音,韩冲和墨谣对视一眼,顺着小女孩背后方向看去,还有十几名衣衫破烂的人,互相搀扶着坐在路边。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韩冲一着急,连银子也忘了给,瞪起眼睛来,更加吓人,小女孩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墨谣接过他手里的银子,让店家给每个逃难的人都盛一碗肉汤,看他们喝下去,才慢慢地开口问。肉汤下肚,人人脸上都有了几分生气,这才渐渐开口说话。这十几个人,都是从寿春附近的风城来的。他们还算跑得快的,没来得及跑出来的人,这会恐怕已经困在城里,生不如死。 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里,渐渐拼凑出的情形,让墨谣和韩冲都大吃一惊。公子含即位后,因为拿不出楚国王室祖传的玉圭,始终有人不服。寿春城里开始流传出童谣,“不见玉(俞),难称王,倾城雪,满室霜(襄)”。有人穿凿附会地解释,只有公子俞才是天命所归的新任楚王,从代国送回来的那句血肉模糊的尸体,并不是公子俞本人。公子俞早就料到有人要谋害他,提前安排了假象掩人耳目,自己已经悄悄脱身。 要暗害公子俞的人,大家不敢明说,却从童谣里悄悄联想到了苏倾和昭襄太后。也难怪人们有这样的推测,扶持年幼的公子即位,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们,一个是重臣,一个是太皇太后,正好可以架空幼主、大权在握。 在边境屯兵的王室宗亲平安君元荣,抢先借着这个名义,起兵攻寿春,到达寿春以前,先围困了风城。寿春的口粮,主要靠风城供应,围住了风城,也就等于扼住了寿春的咽喉。 “他奶奶的,兔崽子倒是有心情内讧,”韩冲气得直跳脚,“这时候要是秦国人再来横插一脚,我看也就谁都不用争这王位了。” 墨谣皱着眉头不说话,寿春的城防其实很弱,一直以来,靠的都是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寿春城在楚国的中心腹地,敌国除非攻下大半楚国土地,否则寿春始终是安全的。可是平安君却不攻取寿春,而是围住风城,这又是为什么呢? “小谣,老子看不惯这种兔崽子,咱们绕道凌霄关,去借兵出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韩冲这人,真冲动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墨谣白他一眼:“人家凭什么借给你?”脑子里尽力回想苏倾教过她的那些东西,楚国的兵权分散,兵力也分散驻扎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想起上次在凌霄关偷虎符的经历,墨谣一下子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他是在等约定好的盟友。 可是那么多处驻军,谁会是平安君的盟友?谁又会是可以信得过的人呢? “阿狗,如果黄老将军在这,他会去借兵么?”墨谣随口发问。 “黄老将军要是在,还借什么借,”韩冲抑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和骄傲,“只要站在凌霄关下面亮个相,刀山火海,凌霄关的兄弟都会跟着老将军去的。” 墨谣一面叫自己稳住、不要慌张,一面飞快地思考,既然黄老将军的亲信都在凌霄关,凌霄关的兵想必信得过。可凌霄关与旁边的寒谷关那么近,怎么从来不见他们互相驰援?就连上次萧祯待人突袭,黄老将军不得不亲自进入战阵,也没想到向寒谷关求救。 这么一步推一步地想,答案就清楚了。 她用手肘戳戳韩冲:“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韩冲掐着指头算算:“大约还有几百两银子。” 墨谣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你可真行,买包蒙汗药,连一两银子都用不到,你一下子骗了几百两银子?!你这样的,还没攒成天下首富,真是只能怨命苦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墨谣想了想:“银子差不多,事情需要驿馆的人帮忙,我们两个,去解风城之围。” “我和你啊?”韩冲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小谣,你可以崇拜我,但是也不要不切实际地过度崇拜啊。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墨谣斜扫他一眼:“少臭美了,要崇拜也是崇拜我自己。”她勾勾手指,让韩冲凑近:“你记得不?有一次咱俩在别人家的祖先祠堂,拿了两个馒头,然后偷跑到后院里去吃。正赶上那家人请了皮影戏班子来表演,演的那出戏,刚好就是妙计解围。咱们馒头不能白吃,戏也不能白看,这回就用上一用。” 韩冲狐疑地看着墨谣:“能行么?戏文都是编出来的。” “差不多,”墨谣得意又狡黠地笑,“你打过仗,细节问题就交给你。其实我们不是真的要解风城之围,只要把能解围的人带过去,这事就成了。” 48、凌霄激将 墨谣坐在凌霄关正厅,眼睛盯着鞋尖,韩冲在她身边陪着笑脸。使用若阅读器看千万本,完全无广告!两人心里都是一样的七上八下,早知道会冤家路窄,但没想到会这么窄。正堂主座上,端坐着面皮白净的中年人,正是上次被墨谣砸了一下头的老太监郭善。 先王人已经故去,还不忘留下一个又一个麻烦来消遣旁人,墨谣心里想着他那张有些已经有些模糊的脸,悄悄吐了下舌头。黄起被调回寿春时,半边虎符由郭善代管。谁料到,这一去,寿春里的事一件接一件,黄起一直没能再回凌霄关,郭善反倒成了凌霄关实际上的统帅。 “郭大人,现在寿春就算有军令传出,传令人也不可能冲破风城一带的封锁。黄老将军曾经说过,郭大人是个敢作敢当、当机立断的人,何不趁此机会带兵勤王?建功立业的机会不会在原地等人,转眼这机会可就变成别人的了。”韩冲识字有限,说起话来却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建功立业”、“英雄人物”这样的字眼,郭善的眼睛一亮,可是看到墨谣笑吟吟的脸,那双眼睛立刻扁成了一条线,鼻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哼”。 墨谣心道不好,看样子他还记恨着当初头上挨那一下。苏倾讲过,劝人时最要紧的是“对症下药”,不能总说自己要什么,而要把自己和对方的需求结合起来。对方的需求……墨谣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个太监能有什么需求? 估计是被墨谣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郭善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两个毛孩子,说出花来也没用,现在各处兵马都紧盯着风城的动向。寒谷关一向跟平安君交好,只要凌霄关一动,寒谷关的兵马也一定同时动,我们根本到不了寿春,就会被他们拦下。”这几句话倒是让墨谣对他刮目相看,死太监也不是个草包,至少分析时局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她端起茶杯遮挡自己四处乱看的眼神,他没有后人,钱财、官爵要得再多也没有用,不能留给子孙。那他插手军务是为了什么……墨谣无意间扫了一眼桌面,郭善手边放着摊开的书卷,似乎是本史书。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看来只能靠这样东西打动他了。 墨谣把茶杯放回桌上,轻轻一咳:“郭大人想必还在记恨上次的事吧,那天情况紧急,我倒现在还觉得晕头转向呢,郭大人和黄老将军怎么击退了秦军,我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郭善有胡子的话,恐怕这会已经气歪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好你个丫头片子,打人抢兵符的事,说想不起来就算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墨谣一点不急,笑嘻嘻地东拉西扯,说起别的事情来了,一会是昭襄太后每年会去一次妙音祠参拜,一会是楼昭大人家有二百多名舞姬。看郭善有点不耐烦,她话锋一转:“上次回去,史官曾经向我询问凌霄关一战的详细经过,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答复。这次的事,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我活着,史官总还是会问的。我是该说郭大人主张出兵救援,力挽狂澜呢,还是该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郭善的神色,果然见他紧锁眉头、脸上阴晴不定。看来这一下是搔中他的痒处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事,有人在意钱财,吃一点亏都恨不得跟人拼命,有人在意面子,为了一句话能当街挽着袖子跟人打架。这位郭善郭大人,在意的是身后名。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墨谣举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其实杯子里已经空了,她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个时候,需要留点时间让郭善自己想清楚,免得半路再后悔。 韩冲瞅准时机,在一边补充:“寒谷关那边,老子……我们已经想好了办法,让他们走不快。只要能抢占先机,大人绝对稳操胜券。”墨谣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意思是差不多得了,连稳操胜券这种词都出来了,再说就该适得其反了。 郭善阴测测地盯着墨谣:“你这小丫头,记性那么差,史官再来问起这次的事,你又不记得了,可怎么好?” 墨谣听他口风松动,赶紧接口说:“不会不会,大人一动身,我立刻就写封书信,用军中的信鸽带给令尹苏倾,把事情的经过都写在里面,让他转交给史官。大人一听说寿春有难,经过深思熟虑,家国大义在大人心中占了上风,最终毅然决然地带兵勤王,千里迢迢赶赴风城,与逆贼激战……” 韩冲在桌子下面也踢了她一脚,再说下去就跟墓志铭差不多了。 郭善终于点点头,他的出身算不上煊赫,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因为家人获罪受牵连,才净身进宫。一生之中的奇耻大辱也不过如此,更何况,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错。想到百年以后,他的名字将以太监的身份留在史书上,他就憋不住火。可眼下正是一个机会,太监怎样,太监也可以青史留名。 墨谣决定再推他一把,一拍额头说:“噢,我想起来了,上次秦军来犯,我吓得半死,也是郭大人当机立断,跟黄起老将军一起,击退了秦军。这个,我回去以后,也得赶紧去跟史官说。” 鼓动的作用已经足够,后面这段话,纯粹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郭善一闪而过的阴险表情,让墨谣心里不安。信送出去了,万一他在路上下黑手,派一队人马把自己料理了,可就亏大了。有了这句话,他还需要墨谣把凌霄关战役的详情讲给史官听,这一路上非但不会动手,说不定还会特别关照他们的安全。 人的心理真是很奇怪,能与黄起这样的一代名将联手一战,比千里勤王、封侯拜相的诱惑更大。似乎在郭善心里,前者能带给他更大的自我满足感。 郭善肯帮忙,事情就解决了大半。大军三天后动身,墨谣和韩冲却要抢先离开凌霄关,去阻拦寒谷关的驻军。临行前,郭善很不屑地挖苦:“你们两个要是想凭两张嘴说动寒谷关的五万人,我看还是趁早不用去了。” 韩冲大咧咧地一拍他的肩膀:“郭大人,三天后你就放心启程好了,我们两张嘴不够,就带一百张嘴过去,说不过就咬死他们,嘿嘿。” 郭善习惯了韩冲这副没正经的样子,把他的爪子从肩头拂开:“你已经不是凌霄关的伍长了,别想让我借你一兵一卒。”他特意在伍长两个字上咬了个重音,敲打韩冲也不过是好个这样鸡毛蒜皮的小官。 可韩冲的脸皮,只有凌霄关的城墙能比,他绕到另一边,继续勾肩搭背地跟郭善说:“不借人,不过郭大人要是有钱,倒是可以借一点。” …… 寒谷关的守将,早年曾经是平安君的家臣,这次早已经暗中得到平安君的消息,让他盯紧凌霄关的动向。平安君围困风城,最忌惮的就是凌霄关的兵马。凌霄关没有动静,他就不敢攻取寿春,而凌霄关一动,寒谷关则可以就近阻拦。 说来也很有意思,凌霄关与寒谷关离得如此近,历代守将之间的私人关系却都不大好。上行下效,连两处的士兵,也跟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互相看不顺眼。彼此平日完全没有往来不说,一旦抓住一丁点错处,也必定要打小报告、穿小鞋、使绊子。 在半路上,墨谣却突然想明白了,这恐怕不是什么巧合,只怕是楚王有意安排的。帝王心机,真是高深莫测。 49、山羊妙计 两个距离如此之近的险关要道,屯有重兵,又紧邻着强敌秦国。如果两关守将相互勾结,私放秦军入境,甚至心生反意,就会成为楚王的心腹大患。 可眼下安排彼此仇视的两个人分别镇守凌霄关,根本不需要楚王特别叮嘱,他们就会自动自觉地监视对方,恨不得抓住一个错处,把对方狠狠踩在脚下。为了不给对方这样的机会,他们自己也会加倍尽职尽责。 此时寒谷关的一半兵马,已经开始向风城进发。大军行进至一处狭窄山路,忽然停滞不前。严兴招来前头带路的旗兵,不耐烦地厉声喝问:“出了什么事?” 旗兵的回答让他哭笑不得:“将军,前头路上堵满了羊。” “没用的东西!几只羊就让你们没了主意。”严兴赶到队伍前头,刚一抬眼,他自己也傻了,山路上挤满了羊,少说也有几百只,把狭窄通路堵得死死的,别说是跑马,就是一个人走过去都困难。 羊群另一头,一只水牛上坐着一男一女,都带着斗笠,遮住了脸,像是一对兄妹。那男的坐在前头,裤管勾着卷起,草鞋上都是泥。后面的女娃侧坐着,脚上勾着草鞋,在牛背上一荡一荡,亮开嗓子唱着一首山歌小调。 严兴用马鞭一指:“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牛背上的男女,正是改换了装束的韩冲和墨谣。听见他问话,墨谣停了歌声,韩冲故意揉揉耳朵,用带着楚地方言口音说:“你说什么?太远了,听不见那。” 严兴气得直瞪眼,鞭子在地上狠狠一抽,扯开嗓子喊:“我说你们两个,这堆羊是怎么回事?”严兴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也不全是凭借旧主人庇护,自己也有几分真本事,至少这力气和嗓门,就没几个人比得上。 “啊?你说什么?”韩冲早已经听清楚了,却故意又问了一遍。 严兴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隔着这堆羊,早就一脚吧这泥腿子从牛背上踹下去了。他运足中气,一声大喝:“这堆羊!!哪来的??说话!!” 羊这种动物天生胆小,很容易受到惊吓,要不怎么形容胆小的人像小绵羊呢。他不喊还好,这么一喊,羊群立刻不安地骚动起来。雪白的一团团,四下乱窜,还不断发出“咩咩”的叫声。 一只羊的叫声不大,几百只羊一起叫,声音真是够人受的。这些羊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刷洗,羊膻味混合着泥巴味道,要多难闻有多难闻,搅得人越发心烦意乱。已经有羊开始乱冲,甚至往大军停驻的方向跑来。 士兵手忙脚乱地阻拦,可那羊急了,用角直顶人。刚拦下这只放回去,那边另一只又冲过来,人和羊一片混乱。 严兴这个气就不用说了,偏偏满肚子火又没办法发出来,对面两个人够不着,近前这堆羊……谁能跟一群没知没觉的畜生叫劲呢。 韩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将军,您这么大声可不行,这羊啊,胆子最小,真惊着了拦都拦不住。” “你……”严兴刚想发作,想起刚才那个混乱的场面,硬是把声音给压下去了,“你说怎么办?” 韩冲从牛背上跳下来:“哎呀,将军,你有什么事,写个条子传过来,我再给您回话。我们兄妹俩的声音,这堆羊已经熟悉了,您可千万不要再喊了。” 严兴耐着性子,取来绢布写上一句话,系在箭上射过去。箭簇擦着韩冲的头皮飞过,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韩冲“哎呀”一声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这一箭速度极快,存心要给韩冲的下马威,韩冲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故意极度夸张地配合了他一下。 墨谣也从牛背上滑下来,取下绢布递给韩冲。他拿着绢布左看右看,颠过来倒过去,又对着日光看看,这才为难地说:“将军,忘说了,我不识字,您看能不能画个图?” 严兴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你成心消遣我是不是?”怒到顶点,他反倒心生疑惑,这两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也说不清楚要到哪里去。这么多羊,不是普通农户能够凑出来的。这两个人,看上去憨憨傻傻,可仔细思量,怎么都像故意装出这副样子。 他叫过一个小兵,故意提高音量说话,让韩冲能够听见:“你去,叫他们把这堆羊原路赶回去,等我们的大军通过之后,再让他们继续前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晃了晃:“这个给他们,当做补偿。” 小兵领命正要穿过羊群过去,严兴又压低声音吩咐:“过去就杀了他们两个,羊群再慢慢想办法驱散。” 不管他们是谁派来的、打的什么主意,先杀了再说。 那个苦命的小兵,不敢违抗主帅的命令,一头扎进羊群里,艰难前行。羊群本来一只挨着一只,挤成一团,有陌生人挤进来,羊们本能地挨得更近,叫着、挤着,表达对闯入者的不满。小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几乎困在中间。 韩冲和墨谣交换了一个眼神,时机差不多了。他们从羊群边缘找出准备好的绳索一头,用火折点燃。“呼”一声响,绳索本身被菜油浸泡过,迅速燃烧起来。整个后一半羊群,都被这条绳索系住了尾巴,那火也就相当于烧在了每只羊的尾巴上。 此前羊群密集,没人注意这根绳索。现下火势一起,羊群像疯了一样猛向前冲。山路本来就很窄,士兵、马匹根本来不及后退,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整个队伍陷入一团混乱。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马蹄踏伤,还有不少人被疯羊的角顶穿胸腹。 严兴气得只想骂娘,这么多羊,被绳索绑在一起,赶又赶不散,杀又杀不完,眼看自己的士兵倒是死伤严重。他大喝一声:“谁也不准后退,给我放箭!放箭!” 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从混乱中回过神来,骑兵后撤,弓箭手上前,射杀羊群。没人注意,那对本来赶羊来的“兄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等到羊群杀光,再重新整起队伍时,天色已晚。被一群羊活活耽搁了一天时间,严兴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兵贵神速,差了这一天,也许就意味着不可能追赶上凌霄关驻军的步伐。 他恨恨地一抽鞭子,军队被这么一冲,就算勉强赶上,战斗力也会不如从前。预定好的作战计划,都被完全打乱了。 …… 秦国都城内,萧祯正看着金鹰卫送来的消息。两人同乘一骑……白日同行,入夜同寝一室……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眼前浮现出墨谣离开那天的情形,她骑在马上,眼神明亮清澈。马载着她跑过墙边,韩冲刚好跳下来落在她身后,伸手越过她的腰,拉住缰绳。 小谣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样的眼神,即使在两人正好时,也从来没有过,没有过那种信任、默契,没有过那样坦荡荡地相识相交。 她的心究竟分成几半?里面有苏倾,有韩冲,怎么就没有萧祯的位置? “总有一天,你只属于萧祯一个人。”他把收到的密信放在火烛上烧到,对窗外的暗影吩咐,“确保她安全进入寿春王宫,不能有任何闪失。” 桌上放着一副无数碎片拼成的画像,画中人裙裾飞扬,只有眼睛还没画上去。 那天萧祯一怒之下扯碎了画,可小谣走后,巨大的空虚感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把碎片一点点拼起来,重新组成了这幅画。他提起笔,闭上眼睛默默地回想,再落笔时,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被添在画像上。 有了这双眼睛,画像上的人,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一样。萧祯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似乎听见她正眨巴着眼睛说:“榛子……我喜欢榛子……” 50、她回来了 进入寿春时,有苏倾的令牌在手,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一进宫门就不能再骑马,墨谣先被宫女拉着去换了一身浅绿色深衣,然后才能往奉元殿去。她早已经等不及,迫不及待要见着苏倾。她想跟他说,她很想他,在外面的每一个夜晚,都数着星星想他。 起先她还能挪着小步,像模像样地走。离承元殿越近,她就越着急,终于甩开带路的宫女,一路小跑冲进承元殿。 苏倾跟她离开前一样,静静坐在桌边,手上还拿着书简。记忆里过去好几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干净整洁的紫色衣衫,不急不慢的姿态,他从来没有为任何事发过火,也似乎从来没有着急失措过。 看见墨谣进来,苏倾和煦如春风般地一笑:“墨谣。” 两个字就已经足够,墨谣飞快地跑进来,扎进他怀里,把他桌上手炉、书简挤得乱七八糟。靠在他胸前,墨谣呼吸急促,在路上想好的话,这会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四个字:“我回来了。” “墨谣,每次都这么急。”苏倾不追问她这些天的经历,揉着她的头发,张开双臂把她压在胸前,紧紧地抱住她。 韩冲在门口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苏倾公子,韩冲不辱使命。”他单膝跪在门前,把苏倾的令牌放在门前地上。 “是你叫他去带我回来的?”墨谣仰着脸问苏倾,不等他回答,又靠在他身上,“我就知道是你啊,你不会不要我的。永远永远,不可以不要我。” “嗯,我不会不要你的。”苏倾应着她的话回答。他不知道多久才能算永远,可他的时间,真的很有限了。他的目光越过墨谣头顶,落在韩冲身上,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再陪着墨谣,不能再给她点灯照夜路,他该把墨谣交给谁? 楚国这场内乱并没持续太久,寒谷关驻军被羊群一冲,行程晚了足足一天。等严兴带着人赶到风城时,战斗已经结束,凌霄关的人马,毫无悬念地击溃了平安君的人。 其实郭善和平安君的水平差不多,比不上黄起这样的一代名将,但比普通碌碌无为之辈,还是强一些。差别就在于,凌霄关驻军,长年受到秦军骚扰,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实战能力比平安君带来的兵要强得多。 眼看大势已去,严兴趁势改口,说自己也是带兵来勤王的,只不过在路上耽搁了。他的话是真是假,朝中官员都心里有数。严兴倒也有点小聪明,紧跟着就说自己多年戍边,一身是伤,实在不能继续带兵了,请求回家好好休养,彻底交出兵权。以退为进,至少是保住了性命。 这支实力不弱的兵,该把兵权交给谁,又成了个问题。苏倾最中意的人选,原本是韩冲。韩冲为人粗中有细,跟着黄起,实战经验不少,又有跟墨谣这样的关系,人品完全可靠。 这个提议遭到了朝中重臣的强烈反对,出身卑微、为人疏狂,成了别人攻击韩冲的借口。 两边争执不下时,王宫里一连发生了几次刺杀事件。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受伤,可宫女、太监却死了好几个。刺客出手极快,每个死者都被一剑封喉。事件难免闹得人心惶惶,偏巧出事的几个晚上,都刚好轮到韩冲巡视,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严重的失职。这一下,苏倾再没办法坚持让韩冲接掌兵权。 想来想去,他在最后的诏令上,放了于楚的名字。虽然于楚没什么带兵的经验,可他谈论起兵法来,很有些见识,最近处理事务也很精细,没出过什么差错。不管怎样,至少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 出乎苏倾意料的是,这个人选的推行极其顺利,连楼昭也点头同意,甚至称赞于楚很有大将风度。 不知怎么,墨谣总对这事情觉得心里不安。她见过从前不得志时的于楚,那时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家人,去当兵据说是被抓去的,对青竹百依百顺,邻居几乎全都见过他被青竹拧着耳朵骂的样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心里装着如此多的兵法谋略?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一个如此有勇有谋的人,怎么可能表现出那么一副窝囊的样子?也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副样子,根本也是装出来的。 她也把这种疑惑说给苏倾听,苏倾只是摸着她的头顶:“现在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至少这个人,我可以确信他不会通敌,这就够了。” “墨谣,”苏倾叹一口气,“你要学会妥协,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有叫你满意的结果,如果得不到最完美的,你也要学着接受不完美的,知道么?” “知道,知道,”墨谣对他做个鬼脸,“不要教育我了。” 苏倾无奈地笑,他只怕不能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墨谣。他把墨谣放回床上,替她拉好被子:“那就早点休息吧,你要多睡一睡,你的旧伤会好得快一些。” 他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送到墨谣跟前。墨谣欢呼一声:“给我的?太好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送我正式的礼物。” “不是礼物,是给你的东西。”苏倾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短剑,剑刃锋利异常。墨谣惊叹着拿在手里,随手在床头木柱上一试,轻轻一划就能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真是好东西啊,”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不管,我就当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了。我好开心,你终于送我礼物了啊。”她蹭进苏倾怀里,软软的头发在他鼻尖下面晃来晃去。 突然,墨谣想起一件事,坐起来盯着苏倾:“不是说铸造这样的好剑,要用活人祭剑才能铸成么?这柄剑……没有用活人吧?”用活人铸成的剑,好恐怖,她可不想每天带着这么恐怖的东西在身上。 苏倾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没有。指甲和头发是人身上的精华,用这些部分祭剑也是一样的。” 他抬手想摸一摸墨谣的头发,手掌却忽然被墨谣一把抓住。五指修长的右手上,指甲都被连根拔去,露出光秃秃的手指。 墨谣眼睛直发热,眼泪砸在他手指尖上:“你……你给这柄剑祭炉了?” “没有……”苏倾想收回手,却被她抓得很紧,手指上的热度令他不安,“好吧,是我。你知道我不习惯强迫别人,指甲而已,很快就会重新长出来的……” 墨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拉起苏倾的左手,上面的五指同样没有指甲。难怪回来这些天,苏倾都没有写字……十指连心,要多狠心,才能活活拔去十指上的指甲。 “为什么……要这样……”墨谣不想哭,她想高高兴兴地接收礼物,这是苏倾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掌心,顺着指纹缓缓滚动。苏倾心头微微颤动,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他想铸一柄好剑送给墨谣,等到不得不留她一个人在这苍茫乱世中时,至少还有这柄剑可以陪着她。等到他逆不过天命,不得不离开时,他的一部分,还能用另外一种方式陪着她。 “墨谣,别哭了,”他用光秃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这是礼物,收礼物不是应该很开心么?你这样,我会很有挫败感,让我觉得,我的礼物你不喜欢。” “我……”墨谣的话,被突然闯入的宫女打断了。 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大、大人……紧急军情,刚送到的。” 51、烽烟忽起 苏倾打起帐子,墨谣压住他的手:“你别动,我去拿来给你。{本书首发站}(《奇》biqi.me《文》网)” 宫女看见墨谣跟苏倾同在床帐里,墨谣只穿了贴身的小衣,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脸色一红,不敢抬头看,平举着双手递上信件。 送进宫里的军情,都已经拆开了火漆封口,墨谣不是有意偷看,只不过绢布滑腻,拿在手里就已经散开了。她匆匆一低头,脚下一滑,“咚”一声摔倒在床头。整个膝盖都磕成青紫色,她却浑然未觉,绢布上露出的半句话还在眼前晃动,“秦军破凌霄关……”。 苏倾从床榻上走出来,把墨谣从地上抱起来,看见她脸色青白,手掌覆盖在她额头上,示意她别害怕,接着抽走绢布,从头到尾读了两遍。 不用再看,墨谣也猜得到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凌霄关大军调动,原本固若金汤的关口,成了楚国边境最薄弱的地方。墨谣胸口起伏,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秦楚之间迟早会有一战,从前只是小规模的侵扰边境,可这一次,几乎是全面宣战。伏尸千里,流血百万……会是萧祯么? 苏倾把墨谣放回床榻边上,压着她的手问:“怕么?”墨谣咬着嘴唇摇头,但其实……她很怕,对战争的一知半解,都来源于藏书楼里的几本书,坑杀降卒、热血祭旗,这些可怕的字眼,写在书上时,还带着几分金戈铁马的幻想。可如果出现在现实里,就意味着分离、厮杀、死亡、背叛……世上一切最可怕的噩梦。 “墨谣,实话告诉你,虽然是形势所迫,但我也早有这样的打算,”苏倾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理着她的头发,“我想放弃凌霄关周围的十五城,早先把黄起老将军调回寿春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墨谣点头,可又接着问:“如果其他人反对,怎么办?”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放弃城池土地,一定会招来文臣的强烈反对,她已经可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恶毒言辞,加在他身上。越是自己不去做的事情,指责起别人来,就越容易。 “其他人一定会反对,”苏倾的脸色萧瑟惨淡,“楚国现在兵力大不如前,最重要的是,楚国国库空虚,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支撑长期战争。墨谣,我跟你说过,要学会妥协,不能保住全局的时候,就保住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已经让黄起秘密训练了一支精兵,到紧要关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寿春。只要楚国的宗室社稷还在,至少楚国不会亡国。” 墨谣把手放在他脸颊上:“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永远支持你。” “嗯,你一定要永远支持我。”苏倾反握住她的手,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了解他的,那么再多指责骂名,都无所谓。 “嗯,我当然永远支持你。” …… 夜色深沉,月光透过窗子上的细小格子照进来。墨谣睁着眼睛,看月光投下的影子,一寸一寸移动。幔帐之外,苏倾睡得极浅,墨谣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每一下都消散在半空中,像无迹可循的雾气一样。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衫,绕过苏倾休息的小榻。门外有守夜的宫女,她不能从正门出入,只能从半开的窗子翻出去。 夜晚的楚宫,一点声音都没有,树枝直直指向半空,像妖魔鬼怪的影子。墨谣沿着宫中曲折的小路飞快地跑,一路都不敢回头,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一样。 她依稀记得赢诗住的地方,一路找过去,宫殿门前竟然没有侍卫。殿内点着几十只香蜡,把整个宫殿照得通亮,可是烛光越亮,反倒衬得那些照不到的暗角越发昏暗。 赢诗正坐在桌前,从一盒棋子里,把黑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她已经捡了小半天,终于确认盒子里只剩下白玉磨成的棋子,这才举起手边满满一盒子黑子,哗啦一声倒进去。黑子白子重新混合在一起,她用手指搅动,让那些棋子充分混合。然后,又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把黑子一粒一粒挑出来,放回空盒子里。 墨谣进殿时,赢诗只抬了一下眼,抿嘴笑着说:“整天没事情可做,活人只能捡棋子玩,我完完整整地捡上三次,天才会亮。” “传信给萧祯,我要见他。”墨谣装不出淡定从容的样子,只能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比起浸淫宫闱多年的赢诗,她自己实在更像个小孩子。 赢诗抬头看她:“我是该说你太自信,还是太天真呢?我凭什么帮你?” “我在秦国都城,见着了秦王。” 墨谣的话音一落,赢诗眼中就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又恢复成一片冷淡:“你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告诉我赢轩的情形,我就帮你传信。” 她猜对了,赢诗最在意的,只有这个弟弟。墨谣也可以想出别的方法传信给萧祯,可通过赢诗,是最稳妥也最快的。萧祯把赢诗留在楚国,一定还有办法跟她暗中联络。 不知道赢诗通过什么办法,墨谣的信件送出去,很快就收到回信。躲开苏倾,墨谣才敢偷偷展开看,一寸见方的绢布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妙音”。 墨谣把绢布团成一团,压在床榻下面,心里七上八下。问他的问题,一个都没回答,这两个字又算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妙音祠见么?现在两国正在开战,他怎么还敢进入楚国境内?他就不怕,这是诱他前来的计策? 距离约定的日期还有两天,墨谣再没收到其他任何消息。去还是不去,犹豫了一整天都没有结论,她拿着一枚铜钱在手里,心里想着,就这么随手一扔,如果是字面朝上,她就去。 手指一弹,铜钱飞在半空,墨谣忽然伸手把铜钱抓住,轻轻按放在桌面上。铜钱一离手,她就意识到,其实心里迫切希望的是字面向上。 她向苏倾撒了个小谎,说曾经在妙音祠求了个签,还算灵验,想再去求一次。苏倾一向心细,墨谣不敢对他隐瞒去向,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不过他这人也一向坦坦荡荡,说明了要去的地方,他反倒不会追问为什么要去。 那一场内战的后果,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一路上经过的城镇,大都没有从前繁华。 一进妙音祠,从前缭绕的登瀛香也不见了,想必是战乱四起,供奉的香火钱也不大宽裕了。萧祯正斜支着一条腿,坐在香案上,上身懒懒地靠在妙音天女像身上,另一条腿垂下来,无所谓地踩着用来跪拜的蒲团。 看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墨谣的话就冲口而出:“你叫人跟踪我来着,是不是?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凌霄关的驻军撤走了?” “嗯,我是叫人跟着你来着,怎么着?”萧祯嗤笑,“可我有的是办法知道楚国的动向,你凭什么质问我?”他没说谎,他在楚国精心布局多年,各处都收买了人,那些跟着墨谣的金鹰卫,原本只是为了确保她一路安全,可他不屑替自己解释。 “你要怎么样?”墨谣压着胸口,努力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可说出来的话,还是生硬不客气,“我是食言了,没有做到一个月,可你也不用这么卑鄙无耻地趁机对楚国用兵吧?” 萧祯笑得更夸张:“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该不会觉得我对楚国用兵,是为了你吧?我可从来不是什么痴情种子,更不会蠢到那种地步。” 52、斗室旖旎 墨谣被他这句话一激,眼睛里立刻浮上一层雾气。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此,被人当面冷嘲热讽,说你自作多情。话不投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转身就走,心里恨恨地想,真不应该来这,简直是自取其辱。 人刚跨出去两步,腰上被人从后面揽着,温热气息拍打在脖子上:“你叫我来,我就来了,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要走?嗯?” “你搞清楚,不是我叫你来的,”墨谣用手肘狠狠戳他,只听见一声压抑着的闷哼,“是你写了妙音两个字给我,就再没有其他话了。” 她从背后男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冷眼看他,“该问的我已经问了,该说的你也都说了,你还不回去么?” 萧祯身形高大,要低着头才能刚好看到她仰起的脸:“我绕了个远路过来,费了多大力气才甩掉楚国的探子。现在哪那么容易让你说走就走?” 墨谣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黑袍下摆上,散着一块湿漉漉的痕迹,略一低头,就闻得到血的腥味。那是血迹,他在来的路上受伤了……墨谣伸手在他袍摆上拂过,不知道说什么好,会面地点是他选的,选在楚国境内,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趟面临的风险。 “伤在哪里?”墨谣没好气地问。 萧祯捉住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上,心跳透过她微凉的手指传过来。他似笑非笑地说:“伤在心上。” 墨谣再一次勃然变色,猛地抽回手,暗骂自己真是犯贱,就不应该给他一点好脸色。她转身就往门外走,身后的人似乎还要抓住她,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抬手扶住了摆放香蜡的烛台,才稳住身形。 淋漓血迹在他袍摆上洇开得更大,墨谣这一次才看清,血迹从他大腿位置渗出来,衣袍上有一处破损,像是被箭簇划开的。这种痕迹墨谣看着眼熟,像是一种楚国士兵常用的弓箭造成的创口。那种箭簇头上带有三角形的倒勾,一旦射中,拔出时会带出大片血肉,剧痛难忍。 “你被射伤了?”墨谣还是忍不住,从身上摸出伤药,递给他。 “我够不着。”萧祯懒洋洋地靠在香烛台上,跟刚才墨谣进门时看见的姿势,一模一样。原来他刚才摆出那副样子,一大半是为了借着抬起腿的姿势,阻止血流得太多。 墨谣瞪他一眼,不清不愿地走过去。萧祯从她手上接过药瓶,手掌就势在她柔软光滑的手背上一摸,声音低哑着说:“你别看了,伤口有点吓人。”被箭头倒钩划开的地方,一大片血肉模糊。 墨谣往后躲避,萧祯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两人对望一眼,墨谣的脸色先变得惨白,这里是楚国境内,来人必定是楚人。 从刚才的动作上看,因为那一箭的伤,萧祯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很不灵便,更别说从楚兵手底下逃脱。妙音天女像身后,青灰色的帷幔随着风势浮动,萧祯拉过墨谣,向着帷幔方向一瞥,示意她一起躲进去。 墨谣看见烛台上还放着快要燃尽的登瀛香,想要点燃那香遮挡视线。萧祯向她摇头,做着口型说:“过来,别动那个。”墨谣立即会意,登瀛香刚点燃时,会有一股怪味,难免欲盖弥彰,更让人生疑。 她先钻进帷幔后面,胡乱推开堆放的杂物,清出一块空地来,让萧祯可以更方便地挪进来。 两人刚藏好,妙音祠的门就被人推开,听声音似乎有五六个人进来。 有小兵四处看看,然后讨好似的说:“大人,就在这里休息吧,我们去后院喂喂马。” 那“大人”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是踢踢踏踏、进来出去的脚步声。 这一声“嗯”听着颇有些耳熟,墨谣皱紧了眉头思索,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帷幔后面空间狭小,她和萧祯几乎紧紧贴在一起。身后不知道是堆放了多久的木头,散发出阵阵陈腐的嗖味。 萧祯坐在地上,看墨谣蹲久了似乎腿直发麻,在自己身前拍了拍,示意她坐过来,可以靠在自己身上。墨谣向他一瞪眼,用嘴唇无声地说:“离我远点,不然要你好看!” 她也实在累极了,顾不得地上的灰尘有几尺厚,慢慢地滑下去,变蹲为坐,总算舒服一点。 她刚刚换好姿势,一直寂静无声的帷幔外,忽然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到了驻地,我们还不能成婚吗?从前什么都没有,你总说要功成名就了才迎娶我,难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吗?” 这声音墨谣再熟悉不过,正是青竹,那么跟她一起的男子,想必就是于楚了。于楚刚刚领了兵权,去寒谷关赴任,正应该走这条路。原本听见是熟人,心情放松了一点,可一想到于楚的新官职,墨谣只觉得更加担忧。如果叫他看见萧祯在这里,不用想,肯定是一剑杀了。 “青竹,我现在四处奔波,并不适合娶妻。你一向都很体谅我,我也知道你的好,你就不能再多体谅我几回么?现在楚国全境都在备战,我总不能在这时候,大张旗鼓地办婚事。”于楚语气温柔,轻声安慰青竹。 不知道这样的话,青竹听了多少遍,这一次,看样子又奏效了。她不再说话,似乎是轻轻依偎在于楚身上,点了点头。静默了许久,她才再次发问:“于楚……是因为我没有孩子么?我……” “不是,傻青竹,别想那么多。再过几年,等我们都安定下来,我一定会给你最隆重的婚礼,到那时,你是我于楚的新娘子,想逃都逃不掉。那时候,我已经年纪大了,可你还想现在这么漂亮,该不会不想嫁给我吧?”于楚的确很会说甜言蜜语,几句话就打消了青竹的满腹疑虑。她笑着捶打了于楚一下,不再说话。 帷幔内,萧祯听见他们的对话,无声地勾着嘴角,表情里全是嘲讽。青竹是当局者迷,他却听得明白,于楚分明是在推脱,不想跟青竹成婚。等安定下来,不过是借口罢了,真正喜欢一个女孩,恨不得日日夜夜把她留在身边,一刻都不想多等。他上身前倾,凑近墨谣的脸颊,在她侧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墨谣横了他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他。她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生怕弄出声响,被外面的人听见。可是眼前这个人,怎么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收敛,似乎吃定了她不会出声,肆无忌惮地揽过她,在她嘴唇上浅浅地咬。 这时,帷幔外的青竹忽然想起什么,又对于楚说:“你要找的东西,就那么重要么?走这条路,要多花两天时间,如果走北面的官道,可以更早到呢。” 于楚还没说话,帷幔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墨谣匆忙间扫出一块地方,把一些零散木器堆在一起,本来就堆得不牢靠,放在最顶上的一个木碗,慢慢倾斜,终于掉在地上。声音不大,可在这静寂的妙音祠里,足够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了。 声音一出,墨谣一把推开萧祯,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果然在他腰间看见了那个黄金铸造的玄鸟面具。上一次进入秦境时的情形她还记得,这个面具,就是萧祯本人身份的象征。很多人,都只见过面具,没见过他的真容。 墨谣急得快要哭出来,萧祯却闲闲地往后一靠,好像不是屈身在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而是坐在舒适宽阔的美人榻上,用嘴唇对墨谣说:“他没见过我的脸。”墨谣立刻会意,于楚跟他相交时,萧祯用了假名字“子祯”,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萧祯。 萧祯的半边裤管都被血浸湿了,腿上行动不便,逃走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全身穿着方便行动的紧身衣裳,没有地方可以藏下一个面具。墨谣咬咬牙,扯过面具,放进自己的襦裙内。面具贴着身体,一阵冰凉刺骨。 萧祯含着笑看她,不动也不说话,光藏起面具是不够的,于楚只要看一眼萧祯腿上的伤处,照旧会起疑。墨谣一闭眼,心道全当是偿还那欠下的五天,脱去外裳把两人一起遮住,又把里面的衣裳向下一扯,露出半个肩膀。 一切准备妥当,青竹的脚步声也已经近在咫尺,削尖了的竹节挑在帷幔上,划开一道口子。墨谣看了萧祯一眼,抡圆了手掌,“啪”一声甩了他一个耳光。 青竹挑开帷幔时,她和于楚看到的,就是这么暧昧不清、又匪夷所思的一幕。萧祯压在墨谣身上,两人都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墨谣的外袍掉落在地上,上面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墨谣怒气冲冲,眼睛里泪光闪烁,正盯着萧祯。 萧祯拉起墨谣的手,捧在身前揉了揉:“你打我,不嫌手疼么?” 青竹已经人事,看见这场景,立刻浮想联翩,尤其是衣袍上那些零星的血迹,更让她双颊绯红,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你们……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她一向爽朗大方,对男女之事倒也并不忸怩,这会的羞涩,是因为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两个躲在这里多久了,会不会把刚才跟于楚说的话,都听了去。 53、天不随愿 墨谣不敢抬头,生怕表情上露出破绽,用指甲在自己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激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装模作样地对萧祯说:“你真无耻,怎么能……怎么能……”心里想好了,都是假的,不过是作戏给人看,可那些话还是不大说得出来。 萧祯在她肩头一揽:“小谣,不管我做了什么事,我不是为了欺瞒你。我从不敢说,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对你更好。但在我心里,绝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你分毫。”他双眼澄清透亮,虽然是作戏,话却说得半真半假。自从上次在苍原坠崖,他一直没机会把这些话说出来。 墨谣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想往后躲,见他手肘正压在腿上,一点不顾那里还有伤,终究忍住了没动。 萧祯嘴角慢慢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你要是恼我、恨我,就现在说出来,你要是什么也不说,就是原谅我了。”墨谣在衣衫下面悄悄伸手过去,在他小腿上狠拧了一把。还能说什么?现在分明不是说话的时候。 青竹心思直白,看见他们在一起,全没多想,空手假装出老头子捋胡须的样子:“早就觉得子祯大哥不简单,果然如此,还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稳妥,不然你的小谣可就要飞了。”在宫里见着苏倾时,她觉得苏倾对墨谣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可这会儿见了“子祯”,又觉得这才是墨谣的良配,幸亏这两难的选择没有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于楚一直站在一边没说话,等到这时,才终于开口:“墨谣,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 他语气十分平淡,就像早上见面打个招呼那么平淡,可是墨谣听出他话里有话,茫然不解地抬头。 “唉,也难怪,你既然已经是子祯兄的人了,苏倾大人的事的确不应该再拿来叨扰你。”于楚摇头,接着招呼青竹,“我们走吧,看看他们喂好了马没有。” “你说什么?苏倾他怎么了?”墨谣方寸大乱,差一点就要掀开外袍站起来,被萧祯捏着手腕压住。 “怎么,你不知道?”于楚已经拉着青竹走到门口,这才缓缓回头,青竹也是一脸茫然,看样子并不知道于楚在说什么。于楚伸出手指挡在嘴唇上,神神秘秘地说:“苏倾大人病了,这可是最高机密,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被秦国人知道。”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从萧祯身上扫过。 “病了?很严重么?”墨谣还想再问,于楚已经走远了,妙音祠外传来他招呼兵丁的声音,接着是马蹄渐渐远去的声音。青竹清亮尖细的嗓音在说着什么,可她一句话也听不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苏倾一直病着,这在楚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可于楚说的最高机密,必然是苏倾的病症突然加重了。墨谣掀起外衫,急匆匆地往外跑。 “小谣!”萧祯拉住她的手腕,腿上没有力气,不能站起来拦住她。 墨谣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别说了,萧祯,你是不是故意的,都无所谓。你非要听我说原谅你,那我现在说一次,我原谅你。这事对我没那么重要,我也根本没心思放在心上,我要走了。” 萧祯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由着她松开了手,看她跑出去牵出自己的马,听着马蹄声向着寿春方向越来越远。一拳砸在堆叠的木器上:“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 墨谣一路策马闯进承元殿,侍卫认出她的脸,才没放箭射杀。殿内空旷寂静,石兰香气飘散,没有一丁点儿药味。窗子都被厚重的帘子遮住,桌子上只点了一支细细的蜡烛,昏暗明灭。 掀起帐子,苏倾斜躺在床榻上,连朝靴都没脱。脸靠在折叠的锦被上,显然是难受极了,连给自己盖上被子的力气都没有。 “苏……苏倾……”墨谣半跪在床榻前,帮他脱下靴子,把他在床上放好。鼻子直发酸,可她不想哭,不能再哭了,尤其不能在这时候。 “墨谣……”苏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是她,极度虚弱地叫了一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却异样妖红,散乱的黑发,有一缕贴在嘴唇上,无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怎么也不叫人来看看?伺候的人都死光了么?”墨谣语气里有几分嗔怪,像个小妻子那样。 苏倾用尽力气摇头:“墨谣,不要叫人进来,现在不能……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了。” 战事吃紧,如果令尹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不但楚国会士气低落,秦军也会趁势猛攻。“那你总不能硬挺着吧?总要……总要吃药啊!”墨谣攥紧他的手,整个手掌都是冰凉的。 “没关系,尽人事,听天命吧。”苏倾手指微屈,尽力握住墨谣的手,“你听我说,桌上有这几天的政令,我已经看过了,也写了简单的意见……你去,去写成完整的话,再叫人送出去。你亲自送,不要让人进来。” 他没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会,重重地喘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有好几次,他都眉头紧皱,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胸口疼到极点,可疼痛一过,又神色平和地接着说下去。身体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消磨他的意志,看见墨谣的脸色,还安慰她说:“只是一会儿,过去了就好了。” 墨谣在桌上翻检,看见呈上来的书信上,都写着简单的回复,字迹潦草,有时只是简单的一两个字,“可”或者“否”。人的字迹很难改变,就算模仿苏倾日常的遣词造句,送出去的文书多了,字迹上还是会被人看出来。她眼睛转一转,在房间正中竖起一道屏风,对着屋外高声说:“请等候的大人们进来,令尹大人有话要说。” 苏倾急急起身,想要阻拦,一着急却又咳嗽起来。 墨谣对他眨眨眼,小声说:“就由着我一回。”苏倾知道她不会在大事上胡闹,对她轻轻点头,躺回床上。 那些官员已经在殿外的门房轮番等了好几天,听见召唤,立刻就赶过来。 墨谣找来一件苏倾的就袍子,用矮凳支起来,放在桌子上。她自己躲在袍子后面,对着屏风外的人说:“这几天我染了点风寒,现在还没好透呢,不敢叫各位上前来,免得传染了大家。” 话一出口,连苏倾都吓了一大跳,这哪里还是墨谣的声音,分明就是苏倾自己的声音。就连染了风寒的浓重鼻音,都那么逼真。 官员们隔着屏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穿着紫色袍子,应该是令尹大人没错。这会听到说话声,几天来流传的种种猜测,不攻自破。看来令尹大人的确是病了,可这病也就快好了,不过是风寒而已,死不了人。 墨谣照着苏倾写好的答复,一件件安排下去。苏倾一贯威信很高,墨谣这个狐假虎威的令尹,也做得有模有样,即使偶尔说错了话,那些人也只当苏倾另有安排,不敢太过质疑。 不过两个多时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书,就处理妥当。墨谣三步一跳地跑回床榻边,献宝似的问:“怎样,像不像?” 苏倾笑着点头:“要不是我看见自己躺在这里,差一点都要被你的声音骗了。” 一连几天,墨谣都这样替苏倾传达政令。她模仿声音的本领,本来就很高超,几乎毫无破绽。苏倾精神好时,就会靠在榻上,听墨谣把送进来的文书念给他听,然后再逐一答复了,让墨谣记下来。 每到夜里,苏倾心口的疼痛就越发厉害,墨谣便只能伸手搂着他,胡乱找些话来说,好分散他的注意。有时是讲小时候四处流浪的事,有时是唱首路上听来的歌,有时只是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苏倾……苏倾……” 夜深人静时,听着苏倾均匀的呼吸,她一动也不敢动,怕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睡,自己也不敢睡着,怕不能时时听着苏倾要什么。她好像忽然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男女之间的感情,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没有亲吻,没有抚摸,没有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 她只想抱着他,听他的呼吸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好几天衣不解带,眼看苏倾的病情好了一点,墨谣才想起来梳洗干净,换了套衣裙。身上那身脏得不像样子的衣服脱下来,紧贴着腰部的面具,“叮”一声掉落在地上。墨谣一惊,赶紧捡起来,偷眼回头看,苏倾仍旧靠在榻上,并没特意探出头来看。 她放下心,又焦急地想,这面具藏哪里好?如果被人发现,萧祯的面具竟然出现在承元殿里,那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东看西看,只能胡乱把面具藏在殿内的铜鼎里,铜鼎高大,除了墨谣这样调皮的人,不会有人探头去看里面。 面具滑进铜鼎,墨谣怔怔地愣神,他顺利逃走了么?没有收到有关他的消息传递进来,应该就是安然无恙吧。没有了面具,他回去以后要怎么说呢? 手指抚摸着铜鼎上的刻纹,她对自己说,没关系了,他要怎么样,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54、暗流涌动 战事日渐吃紧,苏倾的情形却越来越差。墨谣有时都东西给他听,一篇读完,要等上好久,才能听到他声音微弱的答复。 那些战报越来越叫人心里发凉,秦军步步紧逼,楚军节节败退。虽然明知道,这里面有一部分,是苏倾提早安排过的,还是难免觉得悲凉。国破家亡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墨谣心上。她仍旧不知道自己的故乡究竟是哪里,跟楚国那一点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深入血脉,斩不断了。 拖了四个多月,于楚才终于送来一封信,说已经完成了收编寒谷关的驻军。苏倾一连发了五次诏令,才终于得到于楚返回寿春的消息。诏令上只说要于楚一个人回寿春复命,可实际跟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寒谷关带来的六万兵马。 楚王宫中,赢诗站在铜镜前,看着手巧的宫女,在她的发髻上插上一支青鸾合欢簪。铜镜下压着一张拜帖,宫女瞟一眼拜帖,讨好地问:“公主真是国色天香,要不要请于楚大人进来?” 赢诗抿着笑看她:“他给你多少好处,你这么替他说话?”宫女是从秦国带来的,一直帮赢诗梳头穿衣,知道赢诗的脾气。她越是笑吟吟地跟人说话,心里就越生气,事后的处罚也就越严重。 宫女立刻吓得白了脸,“咚”一声跪倒在地上:“公主恕罪,奴婢不敢僭越。”赢诗拈起桃木梳,往她手上狠狠一戳,带着狠劲说:“我一个被软禁的秦国公主,见我有什么用?” 桃木梳子的齿锋利如刀,戳进宫女的手背,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宫女忍着疼,一声也不敢吭。 于楚在门外一直等到深夜,仍然不见有人通传,自己往殿内走去。值夜的宫女见过白天赢诗公主发脾气的样子,慌忙阻拦。于楚从怀里掏出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悄悄放在宫女手里:“好姐姐,你就假装没看到我,我保证,公主绝对不会怪罪。” 宫女早就收过于楚的好处,这会又见他软言软语地恳求,都咬着唇不说话,由着他走进殿内。 前脚刚一迈进殿门,一颗白玉石子就飞过来,于楚侧身一躲,石子在门框上摔个粉碎。赢诗冷笑一声:“你胆子可真大,白天竟敢大摇大摆地来送拜帖,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来这里么?” 于楚在她对面坐下,摸出棋子在棋盘上随意打了个边角:“知道又能怎么样?那件东西,我已经拿回来了,楚国要变天了。” “哈,你别忘了,还要昭襄宫里那个老女人同意呢。”赢诗满含嘲讽地看着他。 “别这么说,她可是我的祖母。”于楚扣住赢诗的手,“你要是嫁给了我,她也是你的祖母。” 赢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棋子烦乱地拨到一边:“那东西,真的管用?” 于楚点点头:“东西是真的,我这个人也是真的,至于能不能有效果,还要看公主肯不肯帮忙了。”停顿片刻,见赢诗不说话,于楚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对公主也有好处,公主帮我拿回楚国,我帮公主拿回秦国。” 赢诗眯着眼睛一笑:“那个拿着竹节的小姑娘怎么办,听说她是你的红颜知己?” “她绝对不会挡了公主的路。”于楚郑重回答。 …… 自从于楚带回寒谷关的人马,楚军就越发溃散得不成样子。 墨谣放下刚送来的文书,萧祯的兵马,已经到了寿春城外三十里,多亏有黄起的兵马埋伏在那里,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两边都是盖世名将,在凌霄关战了多年,都没有分出胜负,眼下只不过是把战场挪到了寿春城外。 她尽量不把这些坏消息读给苏倾听,只是简单地说,萧祯和黄起在对峙。可这原本就是苏倾布下的局,不用听详细的战报,他心里也清楚明白。 “墨谣,这个给你。”苏倾破天荒地没有追问战报上的事情,而是指着床边的一个锦盒说话。 墨谣打开盒子,一套青绿色的衣裙,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 “我以前画的,最近才做出来,你试试看。”苏倾只能用虚虚的气声说话。 “试这个做什么,又不是没有新衣裳。”墨谣有点不习惯,苏倾从来不曾在用度上克扣她,她自己也不像寻常女孩子那么爱打扮。 “试试吧,穿一下,给我看看。”苏倾就那么平视着她,不是哀求,也不是命令。 墨谣从来拒绝不了这个样子的苏倾,抱起盒子,钻进了旁边的小室。苏倾靠在榻上耐心地等,他一向很有耐心,从她九岁大,就慢慢等她长大。不过……这一次好像太久了点…… “墨谣?”他轻声叫。 许久没有回应,珠帘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青绿色的身影才从小室里转出来,手脚都扭捏得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流云广袖,水纹裙裾,是楚国贵女的深衣式样,却又跟寻常的深衣不一样,多了几分飘逸。 “过来,”苏倾含着笑向她招手,等她走近,在她腰间整理了一下,“玉佩带反了。”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墨谣苦着脸问,“我都不会走路了。” 苏倾不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从发梢到眉角,从胸前的对领到脚底的软鞋,他要记住,记住她今天的样子。很好看…… 吃午饭的时候,墨谣已经把那套太过飘逸的衣裳换下去了,苏倾问起时,她说太飘逸了,穿上整个人都要飞了,还是脚落在地上好。 午饭过后,苏倾照例小睡,墨谣在窗前发呆。萧祯会攻进寿春么?由不得她不想,每天送来的文书上,到处都是他的名字。 萧祯?墨谣忽然想起被他关着的那段日子,飞快地爬上铜鼎,伸长了胳膊,把玄鸟面具够出来。她还得去见一次萧祯,因为她想起来,萧祯曾经喂她吃过黑荧石粉末做成的汤药,他自己亲口说的,就算是快死的人,吃了这个,也能再撑上三四个月。 …… 寿春城外,萧祯正被一群士兵围着,要他传授箭术。萧祯摸出一枚铜钱往天上一丢,铜钱旋转着发出口哨一样的声响,他闭起眼睛,凭着耳朵听到的声音射出一箭。长箭正穿过铜钱中心的圆孔,盯在马蹄前。 士兵一阵欢呼雀跃,萧祯跳下马,拍一拍身边的年轻士兵:“先把臂力练好,箭术也就成了一半了。” 走回营帐,玄武正大喇喇地坐在萧祯的主帅位置上,吃着刚送来的水果。几个果子都有些干瘪了,不过在行军途中,有的吃就已经不错了。几万人马里,也就主帅才有这样的待遇。 萧祯不再偷偷摸摸进楚国,玄武也终于不用像个影子一样,悄悄跟着萧祯了。他姓孟,他的父亲孟双河曾经救过萧祯的命,所以他一半像下属,一半像兄弟,比其他人嚣张多了。 “我回来了,你还不滚?”萧祯斜他一眼,把擦过手的巾帕丢在他脸上。 “我猜你还得出去,我跟朱雀赌一锭银子,你在这大帐里,留不过一炷香。”玄武嚣张得有点欠揍了,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有个平胸没屁股,一看就是还没长开的小丫头找你。” “人呢?”萧祯淡淡地问。 “刚才被哨兵带到这来了,我说你训新兵去了。”玄武挠挠头。 萧祯抬头:“怎么不留下她?” “急了吧?”玄武笑嘻嘻地说着,看见萧祯的眼神,也不敢再兜圈子了,赶紧说,“我怕别人看见她在这,终归不大方便,让她去朱雀那里了。” 55、药的代价 萧祯没再听他后面的话,连软甲都没脱,转身就往外走。 朱雀的住处,跟其他士兵隔得有些远。她一个人坐在帐篷前,仔仔细细地擦着一柄短刀,从刀刃到刀柄,连一处细小的花纹都不放过。看见萧祯过来,她抬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在里面。” 萧祯“嗯”一声,直接打起帘子进去。帐篷里只有一张长凳,简直想象不出这里平时住了个女子,那长凳,是朱雀平时睡觉用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木头拼成。墨谣斜躺在长凳上,眼睛闭着,头发散在一边,两条腿还垂在地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萧祯蹲下去,凑得极近去端详她的脸。下巴尖尖的,似乎比以前越发的瘦。他伸出手,在她脖颈下方轻轻摸了一把,透过薄薄的衣衫,她的锁骨凸显出来,摸起来都有点心中不忍。 苏倾,这就是你给她的生活?她一贯警醒,如果不是累到极点,怎么会在秦军营帐里就睡着了? 萧祯握住她细弱的足腕,想帮她脱掉鞋子,整个挪到长凳上去。手刚一动,墨谣就醒过来,急忙忙地坐起来,看了几眼,才辨认出那个人是萧祯。她用一只手拢起头发,嗓音细细弱弱地说:“抱歉,我本来在等你,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她刚要站起来,这才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被长凳上木条之间的空隙,硌得生疼。轻“嘶”一声,又倒回去。 萧祯伸出胳膊垫在她身下,撑住她的身子。才几天没见,她身上就瘦得只摸得到骨头,原来那种带点婴儿一样肉呼呼的触感,全都不见了。萧祯无声注视着她的面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显得格外大。 墨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推开他的手,拿出玄鸟面具给他:“这个还你。” “你可以留着,”萧祯认真地说,“万一寿春城破,凭着这个东西,没有人敢伤你。” 墨谣把面具丢进他怀里,嘲笑似的说:“萧祯,你也不要自负得过了头,谁胜谁负,现在还不知道呢。”话说得轻巧,墨谣心里却没底,楚国的情形,的确不大好。 萧祯也不多话,把面具收好:“找我有什么事情?” 刚说了一通那么自负的话,现在要开口求人,真有点不好意思。墨谣张张嘴:“也没什么……还你东西……” “告诉我,找我什么事情。”萧祯又重复一遍,她亲自来,自然不会是还个东西那么简单。 墨谣足有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这会睡了一觉,全身的疲累反倒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她用一只胳膊撑住身体,尽量平静地说:“在秦国时,你给我吃过一种药粉,很有效果的,能不能再给我一点?” 萧祯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紧张,捏住她的手腕,想探她的脉搏:“心口又疼了么?多长时间一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一连串的问题,让墨谣插不进嘴。她尴尬地收回手:“不是我,我很好,是……是因为你说那药粉功效神奇,我想替苏倾要一点。”她没办法对萧祯说谎,他那双眼睛,似乎能直接看到她心里去。 “苏倾已经病入膏肓了?”萧祯皱着眉头问。 墨谣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你不用那么幸灾乐祸,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要给就给,不给就算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一只脚已经跨出大门,才听到萧祯的声音:“药粉就算给你了,你也未必知道怎么用。” “什么意思?”墨谣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萧祯不紧不慢地说:“黑荧石的粉末,药性太过剧烈,单独服用会会导致气血逆流,反倒有生命危险。只有配合我父亲从前找到的一个方子,同时服用,才能压制住太过猛烈的药性,达到想要的效果。” “要怎么样,你才跟帮忙?”墨谣连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地发问。 萧祯站起身:“我的祖上,曾经是士农工商中最底层的商人,今天我也做一回商人,只要你付得出诊金,我就帮你的忙。不对,那不能叫帮你的忙,是你买了我的药。” “如果你想要楚国的土地,那就趁早不要开口。”墨谣嘲讽地说,这样的条件,苏倾一定不会答应。 萧祯轻笑:“我要土地做什么?要的再多,最终也都是属于秦王的,我要属于我自己的。墨谣,我要你,如果我救了苏倾,我要你。” 墨谣一愣,等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先是涨红了脸,接着慢慢压住心头的冲动,对着他柔柔地一笑:“好啊,我答应你,你想什么时候?在这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萧祯被她笑得心神一荡,等听清她的话,怒火“腾”一下从腹腔深处冲上来。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这么糟蹋自己?难道她不懂,他要的不只是身体而已? 怒到极点,反而异常平静,萧祯也春风和煦地一笑:“不用急,等我救好了苏倾,你心甘情愿的跟我,才有趣味。我不喜欢强迫人。” 墨谣紧咬着嘴唇,快要咬出血来:“在那之前,你不准动我一下!” 萧祯点头说:“好。” “还有,苏倾的病情,也不准你告诉任何人。”墨谣接着说,“不准你……不准你借机攻楚。” “好,还有什么条件,你今天一口气都说出来,免得日后说我不受信用。”萧祯嘴角勾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没有了,”墨谣低下头,“你什么时候把药粉给我?” “你想办法带我进楚王宫,我要看了苏倾的情形,才知道怎么配药方。那方子因人而异,每次都不相同。”萧祯的手指在木凳上轻敲,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听到她的回答。 墨谣脸上阴晴不定,她原本没打算告诉苏倾,她偷偷来找萧祯,可如果萧祯出现在苏倾面前,这事情无论如何瞒不过去。想来想去,她还是不敢那苏倾的生命开玩笑:“你自己想办法进城,我会安排人带你进来。” 临走前,她又转过身,带着几分威胁地说:“配了药方你就快走,不准你趁机在寿春里乱逛。” …… 朱雀把随身带着的十五柄长短不一的匕首擦好时,天色已经大暗。她早注意到白天那个女孩已经走了,只不过那时她在擦一柄鱼肠短剑,没有太多心思去观察她。 收好匕首,钻进帐篷时,她被黑暗里静静坐着的萧祯,吓了一大跳。帐篷里没点灯,萧祯坐在地上,上身靠着长凳的侧面。朱雀忽然觉得这个主人,似乎全身都透着落寞萧索,尽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可那东西却离他越来越远。 “朱雀,你去帮我准备几样东西,”萧祯没有抬头,声音也有些嘶哑,“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草药,各要一些,再拿一块黑萤石,研磨成粉末。” “黑萤石上次给那位姑娘吃了一些,现在剩下的,只够再吃两次了。”朱雀有点不清不愿,“老家主留下的救命的东西,您这么大方就送了人情。” “快去准备!”萧祯低声喝斥。朱雀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出去。 …… 墨谣心情忐忑地等了几天,生怕萧祯食言,忽然决定不来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那天不管死活,先把药粉抢出来再说。 没想到第三天,萧祯忽然来了。她原本打算让韩冲接应萧祯,偷偷摸摸地带进来,可萧祯有他自己的方法,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承元殿。 他是秦国的使臣,来跟楚国议和。 56、良药苦口 隔着一道帘子,苏倾坐在里面,墨谣在帘外向萧祯屈膝作了个福礼:“要诊脉还是怎样?” 她越客气,萧祯心里就越不舒服。他把手指搭在苏倾手腕上,脸上邪邪笑着对墨谣说:“麻烦你,把令尹大人平日用的恭桶拿来。” 墨谣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萧祯又接着说:“哦,原来你平日并不伺候这些污秽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替他做呢,那就算了。”墨谣慌忙说:“不……不是……我这就去拿……” 她刚要走,萧祯又叫住她:“不用了,我刚想起来,不用看那个了。” 墨谣又是一愣,接着火冒三丈:“萧祯!你成心消遣我是不是?”怕苏倾听到,她还特意压低了生硬。 萧祯换了一根手指,继续仔细诊他的脉:“我可是一片医者仁心,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要了解病人的肠胃状况,看看泄物也很正常。只不过我刚刚想起,不需要看了,从脉象上已经看出来了。”他斜睨着眼睛:“你说得我很委屈啊。” 墨谣明知道他在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堵自己的嘴,却偏偏无法反驳,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萧祯收回手,又问墨谣:“有没有这几天剩下的饭食?或者是用过的香料?拿来让我看看。” 墨谣冲他一挥拳头:“你不想治就别治疗,这么几次三番的捉弄人,到底算什么意思?” 萧祯冷笑一声:“我可没有闲心捉弄你,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你们天天同吃同睡,你就一点可疑之处也没发现?” 可疑?墨谣听见“同吃同睡”四个字,原本涨红了脸又要发怒,听到后面,才觉出他话里有话:“你是说……这不是病,是毒?” “我要看了才知道。”萧祯不客气地坐下,拿手指了指空茶杯。 墨谣赶紧一溜烟跑去沏茶,又去找苏倾用过的膳食。承元殿的宫女轻易不敢偷懒,用过的膳食都已经收拾干净,找了一大圈,才找着一碗奶酪,是早上苏倾刚吃了一半的。又找了些日常熏用的石兰香,堆在萧祯面前。 萧祯捻在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自言自语地说:“奇怪,这些里面都没问题。可这症状,分明是中毒。” 他对墨谣郑重其事地叮嘱:“这段时间的香料和饮食,你都要亲自安排,不要用外面送进来的任何东西。他现在底子太弱,受不了黑萤石的药性,我先用补气的药方,给他吊上几天,再给他服用黑萤石。”其他方面的医术不行,治疗各类内外伤,却是他家传的秘宝。 不知道萧祯用了什么方法,苏倾的确一天天好起来,脸色不再那么白得吓人,也逐渐能亲自接待来访的官员。 大概过了七八天,萧祯才把黑萤石的粉末,混在一碗黑褐色的药汁里,端给苏倾。 墨谣说了一声“我来”,就把药碗抢过来,一勺勺喂给苏倾吃。苏倾抬手虚虚一挡,对萧祯说:“多谢,今天我苏倾承你萧祯的情。但是,如果日后秦楚战场相见,我是不会相让的。” 萧祯笑着点头:“那是自然,诊金我已经收过了,不会再收第二次。”说着,眼睛往墨谣身上一瞥。 墨谣心虚地低头,把药往苏倾面前一送:“快喝吧,我举得手都酸了。”苏倾这才就着她递过来的银勺,一口口地喝下去。 萧祯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忽然嗤笑一声说:“你胆子也真大,就不怕我给你来碗毒药?” 苏倾也浅浅地扬起嘴角:“那我就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萧祯了,实在大失水准。”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墨谣在他们中间左右看看,忽然产生一种极度怪异的感觉,这两个人,似乎正在内心深处彼此共鸣,连她也不能了解。 药力渐渐发散出来,苏倾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他伸手撑住床榻边沿,手指渐渐捏得发白。 墨谣大惊失色,赶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苏倾的脸色从苍白变成潮红,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焚烧一样,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想叫墨谣放心一点,可是身体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良药……苦口……这个,也是一样的道理……” 眼泪在墨谣眼睛里打转,苏倾费尽力气,才维持住脑海中的一点清明,攥着墨谣的手说:“我很热,想吃冰糖梅子,你去……拿一点来……”随便什么都好,他只想支走墨谣,不要让她再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萧祯的眼神,冷冷地落在他们两人交握的手上,一句话也不说。等到墨谣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才对苏倾说:“你也想到了?这药方里本来有一味镇痛的药剂,可是跟你身上的毒性相冲,没办法,只能让你遭些罪了。” 苏倾费力地点头,他一直以为自己体弱多病,是从胎里带来的,天生如此。经过这些天的调养用药,他才想明白,这病症是因为一种蛇毒。毒性使人全身血脉不畅,表现出来的症状,就跟心脏受损一模一样。 墨谣捧着冰糖梅子回来时,正碰上萧祯往外走。汤汁差点洒出来,萧祯托住她的手臂,替她扶稳了汤碗。他笑得跟初见时一样丰神俊朗:“已经睡下了,这冰糖梅子,他吃不到了。” 墨谣抬起头,满眼愤怒地盯着萧祯:“你在药方上动了什么手脚?我上次吃时,明明不是这样的,药方里应该加了镇痛的醉心花,你今天是故意没放对不对?” 萧祯和煦地看着她:“是没放,怎样?我只答应你治好他,怎么治可是我的事,你又没说清楚他吃不得苦,这能怪谁?” “你……”分明是歪理,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墨谣怒急反笑,“你可真是一点也不吃亏,好,好得很!”她想从萧祯怀里挣出来,却被他一动不动抱得更紧,瞪着他问:“你还想怎样?” “不怎样,”萧祯松开手,“诊金别忘了付。” 墨谣缓缓地点头,从眼睛深处透出绝望:“我不会忘的。” …… 秦楚两国正在和谈,战争的气氛似乎也削弱了很多,八月十五向来是个重要的节日,有昭襄太后提议,楚王宫中也开始像模像样地准备一场庆典。这还是新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宫宴,虽然国库空虚,不宜太过奢华,准备的宫人,还是不敢马虎。 没想到,这次宫宴上,却发生了一件朝野震惊的大事。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原本坐在末席的于楚,忽然离席,当着昭襄太后和朝中重臣的面,捧出一样东西。 碧绿色的美玉,在摇曳灯光下散发出莹润诱人的色泽,坐在最前面的楚国重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美玉,惊讶非常。 有些年纪稍大的老臣,已经激动得握不稳酒杯。他们清晰地记得,当年先王登基即位时,就是手捧着这块玉圭,一步步走上高台,向宗室祖先祭祀祝祷。 于楚捧着玉圭,有意在大殿里慢慢走了一圈,让人们都看清楚,这正是象征楚王室正统的那块玉圭。自从公子愈遇刺,玉圭就一直不知所踪,此刻突然出现,人人都好奇,可谁也不敢开口。如果玉圭是真的,那于楚是谁?已经登基的公子含,岂不是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篡位者? 东西本来就是真的,他不怕人看,甚至有意无意地略微举高,让更多的人能看清楚。他跪倒在昭襄太后面前,双手捧着玉圭,高举过头顶,郑重地叫了一声:“祖母。” 声音一出口,举座皆惊。楚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客死他乡,幼子继承王位,这个人,怎么也敢自认王室公子? 苏倾身体刚好一些,这次特意安排了不大显眼的位置,于楚的举动,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于楚这个人,一贯留给人的印象,就是实在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说好听点是谦虚听话,说难听点就是唯唯诺诺,没有主见。 可今晚的于楚,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却不再畏首畏尾。那种自信是光芒,与其说来自于价值连城的玉圭,倒不如说,是来自于楚本人。 苏倾微皱眉头,忽然招手叫来跪坐在身后小案上的墨谣,小声说:“你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看见,去一趟太后寝殿。”苏倾一向温雅,这句话却说得有点急促,他喝了一口酒,不咽下去,又吐在旁边装鱼骨的浅碟子里,对墨谣说:“去吧。” 墨谣明白过来,苏倾是让她去看看一直住在太后寝殿里的公子含。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捧着玉圭的于楚身上,墨谣弯着腰,从宫女送菜的小门出去。 没走多远,就发现今天守卫王宫的侍卫有些奇怪,夹杂了很多生面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墨谣劈晕一个宫女,换上她的衣裳,拿过她本来端着的蒸鱼,往太后寝殿方向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太后寝殿外,也多了一些生面孔的人,看见她过来,拦下她盘问,语气倒还算客气:“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57、竹坠淤泥 墨谣刚想掏出点银子来,叫他们行个方便,忽然发现这宫女身上,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有。想想也是,要是宫女每天当差,还要四处送银子,也未免太亏得慌。 她把蒸鱼往前一送:“昭襄太后说今天的鱼不错,特意吩咐给王上送一条来。”侍卫凑在蒸鱼前左看右看,既不说放行,也不说不放。他们担心鱼身上会暗藏着什么讯息,又想不出办法搜查,稍稍一动,这鱼就不完整了。擅自动用王上的膳食,也是死罪。 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墨谣放心了一大半。公子含应该还好好的在寝殿内,只有公子含活着,他们才会有所顾忌。她把蒸鱼又往前托了托:“几位大哥,要不拜托你们帮我送进去?前面宴会那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呢,再不回去,又要挨骂了。” 侍卫讪讪地笑笑:“姐姐别误会,我们也是职责所在。”前殿还没有传来消息,他们也不好自作主张,只好放墨谣进去。 寝殿点着巨大的海油灯,墨谣沿着游廊,快步走进去,在门口轻声叫:“王上?”没有人应声,她探头向里面看,一道身影飞快地闪过。墨谣推开虚掩的门进去,青砖地面上,几滴还没凝固的鲜血,触目惊心。 墨谣把手里的蒸鱼胡乱放在一边,追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而去。那人似乎对楚王宫很熟悉,东绕西绕,就在小小一处寝殿里打转,却一直在墨谣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墨谣心里焦急,不知道公子含究竟怎么样了,想起萧祯教她的粗浅功夫,提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这套呼吸吐纳的方法,她很久没有练习过了,刚一催动,胸口一阵烦闷刺痛。她顾不得考虑自己眼下的状况,只管追着前面那个人,眼看那人就要逃出后门,墨谣随手抓起一段垂柳枝,向前一荡。柳枝细弱,禁不住她的重量,断裂时,墨谣向前一扑,正把那人扑在地上。 没等那人反抗,墨谣抢先按住了她的手腕,那人手里抓着的,不是刀剑,而是一段削尖了的竹节。墨谣赶忙拨开她脸侧的头发,一张熟悉的脸一下子跳进眼帘。 “青竹……”墨谣叫出她的名字,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你把公子含怎么样了?” 青竹挣扎几下,竟然没能挣脱,索性松了手,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墨谣。 墨谣只觉心头一片大乱,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青竹,她猛然想起,前段时间那些莫名其妙被人割喉丧命的宫女太监,那么快的手法,似乎也只有青竹才能做到。 “你……是你?在王宫里杀人的一直都是你?”墨谣压住她的身体,想要抢下她手里的竹节。青竹不肯放手,两人像普通女孩子打架一样,连招式都忘了,只管拼了命去夺那竹节。扭打中,两人离游廊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芙蓉池边。 “你放手,我只问你几个问题。”墨谣喘一口气,仍旧伸手去抢。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青竹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充满警惕戒备地看着墨谣,一句话也不肯说。眼看要到池边,青竹的一只脚踏空,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水中。墨谣赶忙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匆忙间,只来得及抓住竹节另一端。 青竹在水里下意识地挣扎,竹节的尖头一挑,就在墨谣手臂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肘后。青竹落进芙蓉池,一连呛了几口水,下意识地把竹节抓得更紧。墨谣被她这股大力一带,也跟着落进水里。 她比青竹水性好些,勉强能够浮在水面,池底全是淤泥,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墨谣只能用竹节拉紧青竹,穿过重重荷叶,往岸边划去。手臂上流出的血,在水里蜿蜒出一条红色的印记。但她一直紧紧抓着那根竹节,带着青竹往岸边划去。 芙蓉池四壁光滑,墨谣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只能转向另一边的浮桥。她攀住浮桥边沿,先把青竹推上去,自己跟在她后面。人一出水面,失去了水的浮力,她只觉得全身像坠了只铜鼎一样沉,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青竹似乎从来没下过水,又冷又怕,脸色青白。她仰面躺倒在浮桥上,仍旧紧紧抓着竹节,一句话也不说。 墨谣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想起来,需要抓住青竹,别让她跑了,向前挪动,手上的力气只够虚虚压住她的手腕。青竹想挣扎,手上同样没有力气,两人彼此看着,墨谣叹一口气:“我只想问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前那些人,也都是你杀的么?” 青竹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可她偏偏大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点了两下头。 “是为了于楚么?”墨谣问。 “不,不是!”青竹忽然坐起来,说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句话,“跟于楚没有关系,你不要乱猜。” 墨谣又叹一口气,青竹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根本不懂隐藏,也不会撒谎。“今天晚上,于楚在宫宴上拿出了象征王权的玉圭,现在你出现在太后寝殿里,我能相信这是巧合么?” “青竹,告诉我,于楚为什么会有玉圭?他是谁?”墨谣不想逼迫青竹,可她心里实在太过焦急,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似乎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青竹摇头,冷风一吹,她整个人都缩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于楚他只是说,杀那些人,他就能当上将军,实现他的抱负。他还说……要我杀了今天在这里的那个孩子,我不想杀人……我真的不想杀人……可他那么温柔,他从不逼我,只是求我,求我帮他的忙……” 她捂住脸,似乎想起了不愿想起的痛苦回忆:“他答应我的,今天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天,他再不会让我做这些危险的事了……”恐惧与向往,哀伤和甜蜜……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她脸上:“他那个人,一向冷淡,只有恳求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才会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不是他逼我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他饱读诗书,只是没有机会……” 墨谣扶着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男人,的确没有“逼迫”青竹,可是这种情意绵绵、欲说还休的恳求,不也是另外一种逼迫么? 从前在云照山下,她总是看见青竹拎着于楚的耳朵,催促他出去博取功名,那时的于楚,憨憨傻傻,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热心的样子。她真有点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于楚。她很想问问青竹,会不会后悔当初日日催促,如果可以重来,她是宁愿要一个天天坐在门口、帮她剥竹叶的男人,还是要那个站在大殿上、手持玉圭、却谁也看不透的男人。 可惜,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墨谣紧挨着她,轻声问:“那他的玉圭是哪里来的?” “我……我不知道,”青竹低着头,眼睛只盯着竹节的尖头,“上次在妙音祠碰见你们俩时,于楚就是带着我绕道去找那块玉。他不喜欢我打听这些事情,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墨谣想起那晚的情形,当时于楚应该还没拿到玉圭,所以即使认出了萧祯,也没有心思跟他纠缠,甚至急着想要甩开他们,天还没亮就继续上路了。他当时似乎只说了一句:“苏倾病了。” 像一道闪电陡然击中脑海,墨谣惊讶得张大了嘴,苏倾那段时间一直没有见人,于楚怎么会知道他病了,而且十分肯定他病得很严重?也许最可能的就是,他正是一手造成这场“病”的人…… 就在此时,青竹猛然从地上跳起,竹节的尖头,直刺向墨谣胸前。墨谣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根本没看到青竹的动作,躲闪不及之下,她只能向后躺倒。竹节刺进她胸口,划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处。 青竹的手一抖,竹节没有继续刺进去,她抽回竹节,全身都抖得厉害,终于把手一松,竹节掉进芙蓉池,转眼就不见了。 “墨谣,对不起,”青竹一边说,一边后退,“于楚他……他是要受万人膜拜的人,这些肮脏龌龊的事,只能我来替他做。除了我,还有谁肯帮他呢?你别怪我,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用竹节了。”她扬起右手,往浮桥的石墩上重重拍去。一声巨响,青竹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右手软软地垂下来,她用左手托住右臂,转身跑远了。 墨谣捂住胸口,觉得力气正一点一点流失。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想睡过去。可她不能睡,她没找着公子含,除非亲眼确证公子含死了,否则她绝不会死心的。 她心里没有丝毫对青竹的可怜或嘲笑,至少她那么勇敢,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的选择都无所谓对错,只是命运让她们选择了对立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苏倾说的是对的,人的努力,总是争不过命运。可努力之前,并不知道命运会在哪里转弯呀,她撑着石墩站起来,要折回内殿去找到公子含。只要还有一点可能,她总要试一试。 58、步步为营 墨谣在漆黑夜色里摸索,昭襄太后的寝殿很大,她从东侧的小门进去,里面空空荡荡,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日常服侍的宫女太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不敢高声呼叫,只能一路摸过去,幔帐被风吹起,像一波一波涌起的海浪。正要走过去,她忽然发现卷起的幔帐下方,隐约露出一段用金线绣着花纹的衣袍,金线刺绣是只有王室成员才能享用的,她拉起幔帐,向后面看去。 一只小手从幔帐后面穿过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不管不顾地向外刺来。 “王上!”墨谣失声惊叫。一张显然被过度惊吓的小脸,从幔帐后面探出来,盯着墨谣看了许久,公子含才从幔帐后面扑出来,一头扎在墨谣怀里,哽咽着叫:“表嫂嫂。” “含儿……”墨谣被他撞到伤口,疼得眼冒金星。看到他安然无恙,松一口气,这才想到,他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王上”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表嫂嫂,我很怕,小坠子死了,他替我死了……”公子含哭一阵,又没头没尾地说一阵,好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墨谣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了大概,昭襄太后提前叫那个小太监换上跟公子含一样的衣裳,躺在公子含平时睡觉的床上。青竹进来时,心里本来就紧张,又对这处宫殿不熟悉,匆忙中认错了人,杀了小坠子就要离开。 “表嫂嫂,王宫里为什么每天都要死人?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觉得旁边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我很害怕,可是他们又不说话……” 墨谣很能理解他的孤独和恐惧,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如果生在普通农家,恐怕这个年纪,正在满山满野疯跑,有时会被家里的大人用棍子追打,有时会摘一把野花,送给好看的邻家妹子。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被剪断翅膀,困在这座牢笼里。 身上一阵阵发冷,墨谣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只好带着公子含,从小门绕出去,返回举行宫宴的正殿。两人进入正殿时,殿内的气氛异常诡异。于楚正脱下外衫,当众展示肩头上连成一排的三颗红痣。 昭襄太后坐在正中高位上,冷冷地盯着他。殿内大臣,不住地交头接耳。这三颗红痣,见过的人不多,听说过的人却不少。当年先王亲征代国,得胜归国时,王后正好生下嫡长子,就是日后的公子俞。公子俞出生前,王宫里的荷花一夜之间全部开放,出生后,肩头的三颗红痣又被说成是天降贵人之相。先王大喜之下,当即册立公子俞为世子,并把玉圭赏赐给他,确立了他的储君地位。 “祖母,您还有什么怀疑?孙儿九岁就离开王宫,相貌多有变化,可三颗红痣,是做不来假的。”在这之前,于楚讲起小时候楚王宫里的事情,都说得一清二楚、丝毫不差。偶尔有大臣挑出些细枝末节来询问,他也都能对答如流,这时殿上的大臣,倒有一大半,已经相信了他的话。 “你说你才是真正的公子俞,那么死在代国的,又是何人?”昭襄太后终于开口发问,直到此时,她仍然仪态端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谁也看不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禀告祖母,”于楚恭恭敬敬地回答,“孙儿九岁时被送往秦国做质子,当时在路上,就料到秦国的狼子野心,绝不会放孙儿平安回来。所以,孙儿斗胆,选了一个农家孩子,换上孙儿的衣衫,进入秦国,孙儿自己,则四处躲藏,这些年一直不敢表露真正的身份。” 他一口一个“孙儿”,态度简直谦卑到极点。可整个大殿上,至少还有两个人,心中雪亮。昭襄太后和苏倾,都清楚,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已经把戏做到了极致,细节处无可挑剔。从代国送回来的那具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根本无法验证真伪。而此刻王宫外,就站着于楚新近收编的六万士兵,护卫还是逼宫,有时区别只在一念之间。 昭襄太后用余光看到跟墨谣站在一起的公子含,向他招招手,眼睛看着于楚,声音却像在对整个大殿内的人说:“认祖归宗,是件好事。新王已经即位,你这个兄弟,也要尽心辅佐。” 公子含躲在一根合抱粗的蟠龙柱后面,不敢上前。墨谣俯在他耳边说:“不怕,像平常一样上去,你是楚王,其他人都该怕你。”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害怕这种东西,并不是讲几句道理就能克服的。公子含看着严厉的昭襄太后,脚下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手指绞着衣角,没有半点楚王的威严。昭襄太后简直恨得牙痒痒,如果于楚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九岁大时,就能想出那样的计策自保,可公子含也已经九岁,却连当众说话都不敢。 殿上的大臣都直勾勾地盯着于楚,看他接下来怎么做,是躬身行礼,还是跟昭襄太后撕破脸。如果行礼,就是认可了新王即位,他心甘情愿做个贤臣。可如果他不甘心,今天这场宫宴,不见血怕是收不了场了。 吃顿饭吃出生命危险,几个一向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大人们,已经开始暗自惴惴不安。 于楚盯着公子含看,他毕竟年长十几岁,不用拿出任何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已经足够令公子含退怯。于楚看着公子含握成拳的小手和满含敌意的眼睛,忽然笑着上前摸了摸他的头:“我离开楚国时,这位小弟弟还没有出生,如今都已经这么大了。父王子息单薄,今天看到含弟,我这个做大哥的,心里实在高兴得很。” 几句话就把场面给圆过去了,半句不提王位的事,只以大哥的身份自处。墨谣轻轻摇头,以前真是走眼得太严重了,这人看上去忠厚,实际却已经到了奸诈的最高境界,比那些满脸写着“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公子含可没那么好的涵养,把头一偏,不肯被他摸这一下。可此时做出这样的动作,越发显得他像个小孩子。 于楚转向昭襄太后,撩起袍摆郑重地跪下去:“祖母,借着今晚的美酒,孙儿敬祝祖母万寿安康。还有一件事情,想恳求祖母准许。”他刻意停顿片刻,提高了声音说:“孙儿与秦国赢诗公主情投意合,想请祖母恩准,结为夫妻。” 大殿里再次哗然,今晚于楚带来的震惊实在太多,他又是怎么会跟赢诗公主联系在一起的?王室的婚姻,从来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赢诗愿意嫁给于楚,代表的是秦国愿意支持他登上王位。 墨谣探出点头来,看向于楚,他手捧着青铜樽,跪在昭襄太后面前,神色真挚诚恳。恍惚间,这种神情似乎跟记忆中的某处重叠起来,木屋竹篱外,这个男人一无所有时,对着那个简单清澈的女孩说:“青竹,我都听你的话。” 许诺,果然不值一钱…… 在墨谣看不到的角落,青竹正倚着墙壁站着,折断的手臂已经用树枝固定好。她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于楚的背影。于楚在大殿最明亮的正中央,青竹在阴暗无光的角落里,仰望着他。 昭襄太后站起来,牵住公子含的手,往后殿走去:“婚姻涉及秦楚两国,就算要议定,也没有那么快,还是先交给巫师问卜吉凶,再慢慢定夺吧。” 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大臣们都摸不透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墨谣向后躲避,让出一块地方给昭襄太后和公子含通过。 刚一转过来,昭襄太后就松开了公子含,在殿前表现出的慈祥神色,此时也已经荡然无存。她向着供奉先王灵位的方向,恨恨地说:“你倒是留下两个好儿子,一个蠢笨木讷,根本就扶不上墙,另一个倒是聪明,要把国家双手送给别人!” 纤长的指甲“啪”一声折断,昭襄太后把断甲扔在一边,拉起公子含就走,她走得又急又快,公子含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手腕被折断的指甲边缘抠出一道伤疤,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加快脚步,跟上他的祖母。 墨谣藏在角落里,目送他们走远。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到宫廷纷争,言辞之间的刀光剑影,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冷汗涔涔。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葬送了国家的命运。 她不想让苏倾担心,刻意留得晚一些,才返回奉元殿。在外间匆匆包扎了伤口,进入殿内,却发现苏倾不在。 她跑出来,找出一个值夜的宫女问:“令尹大人呢?” 宫女迷茫地摇头:“大人今晚不是去赴宴了?还没回来呢。” 宫宴早就散了,苏倾怎么一直没回来?墨谣想起这一晚匪夷所思的见闻,心里七上八下,她愿意相信青竹说的话,那是她最后一次杀人。可她不相信于楚,如果他们敢对苏倾下手,那她绝不原谅,就算倾尽所有,也一定要报仇。 59、风雨欲来 太后寝殿内,公子含已经睡熟,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被子一角。 昭襄太后轻轻叹气:“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都是先王的儿子而已,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苏倾坐在昭襄太后对面,眼睛盯着香炉:“就算您有自己的子嗣,也不会影响今天的决定。” 昭襄太后冷笑:“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人,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随时可以推出去牺牲。可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错,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让一个秦国血统的女人,嫁进楚王宫。”她坐直身体问:“你说吧,需要多少时间?” 苏倾低低咳嗽两声:“只要能有半年时间,我就可以安排好妥当的人选,稳定朝政。” 死一样的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中间,昭襄太后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在半空里飘:“我可以给你半年时间。你再替我熏最后一次香吧,就要苏明玉常熏的那种。” 烟雾缭绕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少女执拗的脸庞—— “明玉哥哥,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能娶我呢?” “明玉哥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把我送给一个年纪足可以做我爷爷的老头子?!” “明玉,我相信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可你心里,爱你的千秋功业更多。别以为死了你就可以解脱了,我会把你那个一尘不染的弟弟,教导成跟你一样的人,让他代替你,永远留在王宫里陪着我。” …… 墨谣实在太累,趴在地毯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苏倾没点蜡烛,差点被她绊倒,想把她抱回床上去,可手臂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他从昭襄太后那里,要来了半年时间,请她帮忙拖延局面,不要让赢诗嫁入楚国。再多的时间,恐怕他自己也拿不出来了。黑萤石不能去病根,只不过能延缓症状。他要在这最后半年里,给楚国选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你去哪了?”墨谣被他的动作惊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拖着慵懒绵长的语调问他。 苏倾一向不喜欢女子的媚态,可墨谣此时,头发散乱,贴着一侧脸颊,一直洒到肩头上去,身体上带着酣睡未醒的那股热,带着奇异的吸引力。 “我去见昭襄太后了,”他的声音有点发干,“你,你怎么不到床榻上去睡?” “我想去找你来着,”墨谣忽然坐起来,眼睛还迷离的半睁着,上身却像鱼一样,缠在苏倾身上,“没见着你,我很担心。”流血太多,这一天又担惊受怕、四处奔波,她很累,眼睛都快睁不开,可她两只手臂却紧紧地搂着苏倾的脖子,好像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一样。 “去床榻上,不要这样……”苏倾搂住她的腰。 墨谣凑近了看他,忽然嬉笑着问:“不要哪样?” “不要……”苏倾咳嗽一声,“不要这样睡没睡相。”她比刚来时大了很多,身量长高了,几乎已经完全是个成年女子的高度,再也不是九岁时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了。苏倾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人,只是从身高上看,似乎比同龄的楚国女孩子要高一些。 九岁时,没有抱过她,现在她大了,他自己也没这个力气了。 “苏倾,你脸红了。”墨谣嘻嘻笑着,忽然凑近了,在他嘴唇上轻吻一下。这一晚的经历,让她越发明白眼前的平静有多么来之不易,很多事情,犹豫那一刻,可能就错过了这一生。 “墨谣,不要闹了。”他尴尬地转过脸去,那蜻蜓点水似的一下,像雷电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脏。清新干净的少女气息,柔软温热的嘴唇上,全是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味道。 “我没有闹,”墨谣不肯松手,“苏倾,你也亲我一下,好不好?” 苏倾本来不肯,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才把她的额发拨开,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好了,快去睡觉。” “不行,不是这样的,”墨谣不依不饶,“我不要这样的吻,我要你像吻一个女人那样吻我,不是这样敷衍小女孩的。” 苏倾被她说得忍不住发笑:“你知道对女人的吻,和对小女孩的吻,有什么不同?”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墨谣的脸上却可疑地飞起一抹红,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萧祯把她带出挽月馆那天,登瀛香雾里那个极尽掠夺的吻。那就是对女人,没有原因,她只是这样觉得。 “去睡吧……”苏倾看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再坚持这件事了。刚要站起身,墨谣已经又贴上来,眼睛里全是坚定倔强的火焰,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说完,她再次把贴上苏倾的唇,舌尖青涩地舔舐他的双唇,想要探进他的口中。 毫无技巧可言的动作,带着少女的固执,像点燃了一把奇妙的火焰。苏倾全身巨震,脑海中竟然一片空白,他出身世家,刚到弱冠年纪时,就已经有过年长的贴身侍女教导人事,只不过他身体不好,人也不好色欲,这些年没有娶妻,身边也没有侍妾。他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直白热烈的表达方式,不是挑逗,却比一切刻意挑逗更让人难以自持。 “不……不行……”苏倾想推开墨谣,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为什么不行?你不喜欢我吗,不想要我吗?”墨谣闪着两只寒星一样的眼睛,又要吻上来,一只手摸索着想要去解自己的衣裳。挽月馆里的姑娘,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苏倾大惊,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动:“墨谣,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她一遍又一遍地发问,像是非要他讲出个道理来。 为什么……苏倾心中苦涩:“正式的婚嫁,要先卜问吉凶,还要双方父母亲族议定日期,要……”他胡乱找些借口来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既然不能长相厮守,那就不要有太多牵绊。如果真到了他不得不离开的那天,他希望可以从墨谣生命里抹去一切印记,最好什么都不要留下。 “这些都是借口,”墨谣扁着嘴,声音在沁凉夜色里分外清脆,“我没有父母亲族,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卜卦。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也喜欢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不可能跟你……”在她的大胆面前,苏倾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墨谣打断了她的话:“不可能跟我天长地久是吗?苏倾,难道你不明白,我从来没想要你承诺什么天长地久。你在一天,我就陪着你一天,你不在时,我就替你活下去。你的印记,已经留在我心上,就算你不要我,这印记也永远不可能消去。” 她的眼泪,砸在苏倾手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对那些繁琐规矩,看得极淡,认定了死理的事情,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 “就一个吻,你也不肯给我么?”墨谣贴在他怀里,拉起他僵硬的双手,让他环抱住自己,“我只要一个真正的吻,像对你心爱的女人那样。你给我,今晚我就不再闹你。好不好?” 苏倾抱住墨谣,这本来就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不是不爱她,只是恨自己不能爱她更多。他缓缓低下头,嘴唇落在她柔软小巧的唇上,舌尖轻轻分开她的唇齿,像和煦轻风一样,拂过她的小舌。 60、疑云密布 苏倾的动作,跟他本人一样温和有礼,即使唇齿纠缠间,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冒犯。他一只手托住墨谣的腰,另一只手扶住她后脑,舌尖在她口中深深浅浅地试探。 墨谣起初时的大胆、热烈,都被他这一个绵长细密的吻,融成了丝丝缕缕的碎片。她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软绵绵、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刚才还是故意贴到苏倾身上去,这会儿她已经身不由己,软软地被他托着。 苏倾微微张开嘴,把她小巧的两片唇整个含住,反复吮吸。墨谣终于经受不住,一声细碎的“嗯”飘溢出来。她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带着谁、谁在引诱谁,好像灵魂都已经飘散在一片虚空之中,四周是烟雾缭绕、仙乐阵阵。 她靠过去,迎向她生命里最亮的那一束光。 石兰香气萦绕在口鼻周围,从苏倾舌尖上传来的,是干净清澈的男子气息。那股温热的气息,沿着两人的身体扩散,似乎连一直冰凉的指尖,都跟着灼热起来。 这也是苏倾第一次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他对自己说,只是一个吻而已,什么都不会改变,可身体里那股灼热却越来越难以控制。 他从这个女孩九岁起,就在等着她长大,亲自教她骑射、经史。她不是个好学生,因为她太调皮,总是不能集中精神。可是看着她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就像看一道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美味佳肴,每一个细节,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让他爱到心底最深处去。 “墨谣……”苏倾在她耳边叫她,她愿意给,他愿意要,还有什么不可以的。手指像个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走向她的领口,颤抖着要解开她的衣裳。 墨谣闭着眼睛,在他面前打开双肩迎上去。手指刚滑进衣领,触到的不是柔滑细腻的皮肤,而是厚厚的纱布。苏倾把她横放在膝上,三两下就解开了衣衫,墨谣胸前被纱布厚厚裹住,血迹已经从最内层透出来。 满腹情思,都被她胸口哈桑触目惊心的血迹惊散了。苏倾一下子从云端坠入现实,他不能给她现世安稳,反倒要把她拖进危险的漩涡中。 “受了伤,不医治也不休息,你真是胡闹!”苏倾语气严厉,声音却很低。这会已经很晚了,再叫医女进来,反倒要闹得整个王宫都不安稳,宫宴结束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承元殿。 这次墨谣没再撒娇耍赖,得到了那一吻,至少确证了苏倾并不只把她当小孩子,慌乱中透着甜蜜,她乖乖躺好,配合苏倾解开纱布,重新敷了药。 “伤你的是于楚的人么?”苏倾目不斜视地在她胸前涂满伤药,又一圈圈用布裹好。 墨谣点点头:“是青竹,她本来是去刺杀公子含的。”想起青竹,墨谣心情难免有些沉重:“她不是坏人,她只是……可怜。” “墨谣,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忙到没时间照顾你,”苏倾给她压好被角,自己在一旁的小榻上躺好,“你要保护好自己,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代替我,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黑暗中,过了很久很久,墨谣才轻声重复:“嗯,代替你,活下去……” …… 苏倾说的忙碌,从第二天就开始了。宫宴上诡异的一幕,让那些大臣们心中惴惴不安,不少人开始趁机称病,实际上,是想观望一下,究竟哪方势力能够占据上风。 真正引发这场风波的两个人,却异常平静。于楚在寿春城内买了一处府邸,今天买家具,明天选奴仆,花钱如流水一般。那些大臣们暗中咂舌,看来这位“公子俞”手里不但有兵,还很有钱。 昭襄太后这边的举动,却更加让人看不懂,她忽然宣称自己年事已高,不适合临朝称制,要把辅佐幼主的重任全都交给令尹大人,她自己只关心一件事——修建陵寝。她的夫君已经跟第一任王后合葬,昭襄太后明确表示,她不想跟自己的夫君合葬,而要单独修建陵寝。这在楚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先例。 可昭襄太后并不是普通的后宫嫔妃,她的铁腕手段,朝野闻名,大臣们虽然心里不满,却不敢太直接地表露出来,只能一面应承下来,一面找出各种借口拖拖拉拉,今天是天气不好、不适宜推算风水,明天是国库紧张,陵寝的规模恐怕要考虑缩小。直到昭襄太后当众大发雷霆,连日常拿在手里的碧玉暖手珠都砸了,督办的官员才不敢继续推三阻四,当天晚上就呈上了陵寝的设计草图。 叫人没想到的是,昭襄太后看了设计图,仍然不满意。这副图是按照王上生母的规格设计的,昭襄太后没有子嗣,用这样的规格,已经是逾制了。可昭襄太后却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要求,她要在陵寝里,修建楚国的山川河岳图。山川用泥土堆砌而成,湖泊、河流要用水银灌注。 督办官员不知道该怎么办,几个人商量一番,想出来个折中的办法,把这事报给云姜,让她去问问公子俞的意见。 于公,云姜负责占卜吉凶,陵寝的最终规制,必须要得到她的同意。于私,云姜和公子俞以兄妹相称,昭襄太后的陵寝,也算得上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家事。 云姜会答应这事,却是因为她听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在宫宴上,说要迎娶秦国公主赢诗。她已经很久没见着萧祯,也许透过赢诗,能听到些关于萧祯的消息。萧祯捏着她最大的把柄,却再没出现。这个罂粟一样的男人,让她夜夜恐惧,却又按捺不住想要打听他的消息。 她进入于楚的府邸时,于楚正挽着袖子把新种的水仙移进盆里,茶水喝了三遍,才慢悠悠地说:“我们这些做孙辈的,自然应该对祖母有这份孝心,我看就按照昭襄太后的意思办吧。” 云姜离开时,还有些神思恍惚,走到大门口,被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撞了一下。那人没有一点要停下来请罪的意思,只是遮住头脸,匆匆往后院走去。云姜斥责了一声:“没规矩”,看那家仆已经跑进院子,碍着公子俞现在正炙手可热,没再说什么,上自己的马车。 花厅内,于楚放好最后一株水仙,洗干净手,带着一抹嘲笑说:“都说昭襄太后厉害得了不得,我看也就是个女流之辈而已,她想耍威风,想证明这朝堂之上还是她说了算,就由得她去。等我坐稳了王座那天,再一起算这笔账。” 他把手仔细擦干净,转到山水屏风背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柳木盒子。盒子朴素无光,看上去没什么了不得,可那盒子上的锁,却是楚国锁匠世家打制的,做这把锁的人,在锁做成之日,就已经人头落地,除了拿着钥匙的主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开锁的方法。 于楚把盒子放在桌上,先用绸布垫好,然后才打开盒子上的锁。双手缓缓掀起盒盖……里面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盒子里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原本应该在里面的玉圭却不翼而飞。 他刚要叫人来追查,忽然想起,在这个非常时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把玉圭给丢了。查还是要查,只不过要悄悄地进行, 61、两度试探 人派出去了几拨,却始终毫无头绪。于楚心里渐渐有点发慌,玉圭是他手里最重要的筹码,没有了这样东西,他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能进入这间花厅的人并不多,洒扫的侍女已经被抓起来严刑拷打,看样子不像在硬抗,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于楚皱紧眉头,除了他自己,还能进这间花厅的,就只有青竹了。 傍晚一过,于楚就早早屏退了下人,自己换了身衣裳,进入青竹住的小院子。买下这座宅子时,青竹自己挑选了院子的西北角,圈了一小块地方出来,布置得跟云照山脚下的小院子几乎完全一样。 “青竹,”于楚带着几分熏熏然的醉意,抬手去摸她的侧脸,“我们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说话了。”借着灯光看去,青竹的侧脸清秀美丽,平时她总是带着几分张扬跳脱,此刻静静地不说话,也很有窈窕少女的韵味。 两人已经以夫妻相称了好几年,对彼此的情绪和反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青竹被他勾着下巴抬起头,眼睛里有明显的抗拒。 “怎么,不欢迎我?”于楚手上加力,不允许她转过头去。这种清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出现在青竹脸上,于楚看着,竟然惊觉其实青竹也是个美人,一点不比那个故作清高的秦国公主赢诗差。 他伸手抚摸青竹光滑的脖颈,手掌渐渐向她衣领内滑去,他低头吻上青竹的唇,却被她嫌恶地侧脸躲开。 “怎么?现在想起拒绝我了?”于楚瞥着嘴角,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讥讽,“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嫌我没出息么?我就要成为楚王了,还有男人能比我更有出息么?” 青竹越是不说话,他心里的那股怒火就越盛。虽然他顶着公子俞的身份,可他从小就生活在父王阴影下,稍微长大一点,又被送出去做人质,他的心里,极端自卑与自大,怪异地融合在一起。卑贱时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就越发变本加厉地容不得别人忽视他。 “难道你看上了别的更有出息的男人?”不自觉间,他手指上的力气更重,在青竹脸上捏出两道红印,“是苏倾?还是萧祯?或者是秦国那个还没断奶的王?我告诉你,你是我穿过的衣服,我就算撕了、扔了,也不会给别人穿。” 青竹大睁着眼睛,眼眶直发红,却没有一滴泪落下来。这就是她一心相帮的男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青竹,”于楚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你有没有动我的东西?有没有想要背叛我?你现在告诉我,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上,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青竹仍旧不说话,于楚极有耐心,循循善诱地劝导,虽然没有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问她有没有拿走那枚玉圭。 他的耐心终于被消磨干净,把青竹的手臂用力一扭,怒吼着说:“说话!别跟我装哑巴!” 青竹的一只手受了伤,还没有好,被他用力一扭,立刻疼得直流冷汗,可她并不求饶,只是吐出两个字:“没有。” 于楚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三两下扯开她的外衣,把她粗暴地压倒在床上,没有任何准备,就那么直接地冲进了她的身体。肢体纠缠间,他还不忘扭过青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给我记清楚,我是你的男人,是你的天!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青竹脸上一片木然,自从她在王宫正殿离,听到他说要迎娶赢诗时,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云照山下的于楚了。他是公子俞,而她青竹,只不过是他利用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很不幸,还是最卑微的一个。 手臂折断的疼痛,早已经比不上身下的痛楚。青竹用那只完好的手,抠住床头的雕花木栏,指甲在木栏上划出一道道白痕。 宣泄过后,于楚叫来婢女给自己更衣,透过薄纱一样的床帐,婢女隐约看见满身青紫、神色木然的青竹,都不约而同地不敢多问。 “青竹,我再给你几天时间想想清楚,”于楚离去前,背对着床榻说,“想清楚之前,你哪也不准去,不许出这间屋子半步。” 青竹瞪着屋顶的描绘的鸾鸟图案,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打湿了头发。 离开青竹的小院子,于楚仍旧觉得不安,青竹的脾气他了解,如果真的拧起来,毁了玉圭这样的事情,她也做得出来。 以公子俞的身份出现,时间已经不短了,再不采取行动,恐怕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就真的坐稳王位了。 想来想去,于楚还是觉得不妥,召来婢女吩咐:“备车,去王宫。”他要再跟赢诗好好商议一下,秦国的支持,在此时至关重要。 …… 赢诗头发披散,斜靠在于楚身上,衣衫却还完好如初。 于楚讪讪地笑着说:“公主莫不是嫌弃我,反正我们都要做夫妻,早一刻晚一刻,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赢诗冷哼一声:“你想要女人,登上王位以后,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你不是还有那个红颜知己么?我看她生得也很标致。不过,你最好别打我的主意,我对你的价值,可不在这具身体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于楚也只能收起亲昵神色,把眼下的情形郑重其事地跟她商量。 “我还当是多大的事,”赢诗满脸鄙夷嘲讽,她说话比青竹尖酸刻薄得多,“你手里不是有兵么,逼宫你总会吧?随便找个日子,你进宫去向昭襄太后请旨。她答应就最后,她要是不答应,你就直接带兵围了她的寝宫。” 于楚陪着笑说:“公主真是女中豪杰,得你为妻,我还何愁这王位坐不安慰。” 赢诗却不给他什么好脸色,冷笑着说:“你还是先坐上去再说吧。” …… 命运在这一年,眷顾了于楚,没过多久,就是昭襄太后的生日。于楚以贺寿为名,亲自选了羊脂玉雕成的神女像,进宫献给昭襄太后。 因为昭襄太后特意吩咐了,不想大肆庆祝,所以只有几个重要的大臣,带了家眷进宫,陪着昭襄太后说话。 于楚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然后双手捧上神女像,又说了一大串好听的拜寿话。昭襄太后叫人接过神女像,放在身边的桌案上,用手摩挲,似乎爱不释手。不知内情的人,恐怕要以为这对祖孙有多么融洽和谐。 “祖母,”于楚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再次旧事重提,“趁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孙儿恳请祖母,准许孙儿与赢诗公主的婚事。今天赢诗也来为祖母贺寿了。” “那怎么敢当,赢诗可是秦国的长公主,再说,她原本是要嫁给你父王的人。”昭襄太后说得客气,可言语间,似乎对赢诗很不以为然。 说话间,赢诗已经从外面走进来,她特意穿了楚国样式的衣裙,梳起两个小发髻,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淡了不少,看上去更像年轻的楚国女眷。 “太后这么说,可是折杀赢诗了,如果能嫁给公子俞这样的人物为妻,以后赢诗可就是太后的孙媳妇了。”赢诗也盈盈跪倒,行了跟于楚一样的大礼。站起身时,于楚在她身边伸手搀扶,还有意无意地,帮她理了一下鬓发。赢诗也没拒绝,反倒对着于楚娇羞万分地一笑。 62、慷慨赴国 几个细微的小动作,看得众人心惊胆战。赢诗公主一向讨厌别人碰触,即使是不小心碰到她的衣袖,她也要立刻挥刀斩断被人“弄脏”了的袖子,一点面子都不留。她能接受于楚如此亲密的动作,岂不是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有人觉出情形不对,正准备悄悄溜出去。人刚走到门口,就被带着兵刃的侍卫给拦下。殿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排士兵,没有公子俞的命令,他们不肯放任何人出去。 殿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异常诡异,只有昭襄太后依旧气定神闲。她不慌不忙地举起茶杯,一口口喝干了杯中茶,又从茶壶里自己倒出些来。倒茶时,她的手腕摇了摇,可谁也没注意这个小动作。 “祖母,请准了孙儿所求。”于楚今天非要从昭襄太后嘴里,问出个准话来不可。 昭襄太后开口:“婚姻嫁娶,自有天命,就算我同意了,你们也未必做得成夫妻。”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神态安详优雅,似乎只是睡着了。 等了许久没听到后文,于楚大着胆子上前,叫了一声“祖母”,把手探向她的鼻息。一触之下才发现,昭襄太后竟然已经没了呼吸。于楚立刻变了脸色,拿起茶壶细看,浅色的壶底,游着一颗颗圆溜溜的、银色的水珠子,竟然是水银。 再看昭襄太后,面目与生前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其他大臣离得远,一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楚跟赢诗对望一眼,他们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个“女流之辈”,如果昭襄太后真是普通的女流之辈,就不可能在波谲云诡的后宫安然度过数十年岁月。于楚自以为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请昭襄太后入局,却没想到,这一局反被昭襄太后里利用,把他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可以秘不发丧,让众人以为昭襄太后仍在,可是他却永远没办法得到昭襄太后亲口认可他婚事。这么多人看到了他带兵逼宫,再用其他方式伪造昭襄太后的旨意,已经行不通了。可如果发丧,那是他的祖母,丧期之内他都不能娶亲。 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于楚面前都已经没有选择,他跪在昭襄太后面前,带着悲痛欲绝的哭腔,喊了一声:“祖母!” 昭襄太后一死,楚国政局陷入更加纷繁复杂的局面,朝中重臣明显分化成两派,一派与苏倾交好,支持公子含,另一派则努力结交公子俞,期望他能夺回本应属于长子的王位。 这些消息,当天就传到苏倾耳中,他实在没想到,昭襄太后说的,再争取半年时间给他,用的是如此激烈的方式。 她是女子,可她做成了多少男子也不敢做的事,以身殉国。 昭襄太后的陵寝,并没有真正修建。她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拿出水银来。水银历来是宫中禁物,轻易不可能拿到。 接下来的事,就要苏倾去做了。 借着昭襄太后的国丧,黄起也从军中赶回寿春,一进城,他连甲胄都没有除去,就抢先赶着进入承元殿,拜见令尹苏倾。 苏倾正坐在书案前,看墨谣写字,见黄起来了,笑着拍拍墨谣的手:“黄老将军难得回一次寿春,你去泡一壶上好的雪芽来,给黄老将军去去风尘。” 墨谣站起来,笑吟吟地向黄起行了一礼,蹦跳着跑出去。几年没见,墨谣仍旧像个孩子一样,落在黄起眼里,平添了几分欣慰。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苏倾,他的生命,真是一点暖色都没有了。 跑出殿外,墨谣立刻放轻了脚步,她叫来一个宫婢,让她去泡茶,自己悄悄踱回窗子下面,竖着耳朵偷听。她已经摸出规律,每次苏倾想要把她支开,借口总是要吃什么、喝什么。 承元殿内,苏倾正把这段时间寿春的变故,讲给黄起听。讲到昭襄太后自吞水银殉国时,黄起站起身,向着太后下葬的方向,长揖到地。 “老将军,”苏倾也离开座位,对着黄起长揖到地,“苏倾有一件事,要拜托给老将军。” 黄起虽然比他年长许多,却不敢受他如此大礼,赶忙一边拦阻、一边匆匆地还了一礼:“令尹大人有什么事就请直说,老夫甘愿效力。” 苏倾借着他的手劲站起来:“不瞒老将军,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现在楼昭担着太傅的名义,我死以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支持公子含保住王位,甚至可能借用我的名义。” 黄起想说什么,却被他摆着手打断:“可公子含根本不是公子俞的对手,公子俞用于楚的身份,已经掌握了楚国的钱粮,现在他手里又有兵马。现在外敌当道,楚国绝对不能陷入内乱。最好的办法,就是支持公子俞即位。” 说到这里,两人都没说话,彼此心里都清楚,王位更迭,总免不了有些人抱着投机心态,偏要去支持势力较弱的一方。赌输了,无非就是一死,赌赢了,却可以封侯拜相,名垂千古。 苏倾接着说:“老将军,你刚才不该推辞那一礼,因为我请你做的,是这世上对你而言最难的事情。我要你——在我死后,投效公子俞,宣布我为窃国逆贼,为了独掌大权,才故意不迎回流落在外的先王长子,因一己私欲,扶立先王幼子即位。” 他从书案下方拿出一份竹简:“这是我拟好的十条罪状,到时你将这些罪状公布给天下人,再支持公子俞即位。有你的支持,他平定局势会容易得多。” 黄起接过竹简,满面愤愤不平的神色:“令尹大人,就算你让我去送死,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可这件事,我做不了。十条罪状一出,史官就会照此记载,大人一生为国,难道死后还要留下一个千古骂名吗?” 他把竹简扔在脚下,气哼哼地不去看它。 苏倾一点也不恼,弯下身子捡起竹简,掸去上面的灰尘,笑着说:“老将军,眼前的事尚且解决不好,百年之后的事,何必那么在意呢?如果楚国内乱而亡国,不光我一人,你、我,甚至所有文武官员,都会背负千古骂名的。” 停了片刻,苏倾又接着说:“老将军,我知道这件事,实在太难为你了。你一生耿直,不肯转投二主,可是除了你,我再也找不着第二个有你这样的威信、又可以信任的人。菀姐姐……昭襄太后曾经说过,做大事的人,就不能拘泥于小节。拜托了!” 他把竹简递给黄起,这次黄起没再丢开,而是把竹简放进怀中,又向苏倾一抱拳。苏倾明白他的意思,坐着受了他这一礼,才又接着说:“老将军,这件事情,也不能告诉韩冲。人如其名,他的性情太过冲动,恐怕他知道了,会破坏谋划好的大局。让你在自己儿子面前有口难言,我实在心中有愧。其实,死去的人永远解脱了,活着的人才是最艰难的,需要更多勇气和毅力。” 黄起心中惊讶,韩冲是他年轻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就连韩冲自己也不知道,苏倾却洞察了因果。韩冲的性格,就跟年轻时的黄起一模一样,好冲动、不肯同流合污,等他见着黄起投效于楚时,还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反应。 原本黄起打算,让他在军中历练得差不多,才跟他相认,可现在看来,相认不如不认,免得被自己的儿子斥责成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 63、等得太迟 苏倾的眼神,渐渐飘出窗外,就让他在这最后一局棋里,替自己留一点私心吧。他不想让韩冲卷进这一场纷争里去,如果可以,最好韩冲可以代替他照顾墨谣。他们小时候不就一起流浪么,以后大概也可以那样吧…… 有那么一瞬,他也想过,可不可以把墨谣送去萧祯身边。可这念头,只要想一想,他心里就会像针扎一样,在韩冲身边,墨谣只会多一个哥哥,而在萧祯身边……他分明曾经看见,他们之间纠缠不休的目光。 墨谣在窗外,慢慢收回手,从宫婢手里接过茶壶,抹干净脸上的泪,笑嘻嘻地跳进屋里:“苏倾,泡这壶茶好费事呢,手上都烫起了几个泡……” 苏倾拉过墨谣的手揉一揉,语气异乎寻常的亲昵温和:“下次小心一点。” 黄起一言不发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来,墨谣,我带你出去。”苏倾把她拉起来,往外走去。 “去哪里?”墨谣被他拉着,出了承元殿,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向寿春城外驶去。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这时候出城做什么?万一被秦军看见你,怎么办?” 苏倾的时间,都用在书案上,几乎从不出城踏青游玩。他在车厢里,手指灵活地翻动,把自己的碧玉冠解下,头发束成一个寻常书生的偏髻。他略带狡黠地一笑:“这位姑娘不必担心,小可听说,秦楚两国正在议和,此刻云照山一带是很安全的。” 墨谣还是第一次听见苏倾这么说话,知道他刻意模仿踏青的书生,被他话里奇怪的韵味逗得咯咯直发笑,可还是忍着笑说:“那就请公子引路,奴家愿随公子同行。” 山间草木青翠,墨谣本来就好玩,时不时伸出手去,嘴里学着山间的鸟叫,逗引着那些小鸟落在她手指上。竟然真的有小鸟不怕她,落在她手掌心上,她被小鸟触得掌心一样,笑着往外一推,小鸟就重新展开翅膀,飞上天空。 苏倾也探出头来,摘下一片葛叶,递给墨谣:“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么直白的话,还是第一次从苏倾嘴里听到,墨谣别扭地转过头,不接他的葛叶,小声说:“说什么疯话,我们哪有一日不见面?” 苏倾握住她的手,把葛叶别在她发上,衬着她明亮的双眼,倒更有几分像个美丽的蚕女。 马车停在半山腰,苏倾先跳下马车,再伸手来拉墨谣。落地时,苏倾撑着车辕,捂住嘴咳嗽,可他很快压住,对着墨谣抿嘴而笑。墨谣直视着他的眼睛,心神荡漾。君子如玉,大约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笑起来,就像月光抚摸着山岗。 苏倾难得地开朗,拉着墨谣的手,穿过一片低矮树丛。走到一扇锈迹斑驳的门前,他熟练地推开门,弯腰钻进一条低矮的甬道,接着回身拉着墨谣,让她走在自己前面。 甬道弯弯曲曲,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处石洞。 墨谣跳进去,抬头一看,忍不住“啊”的叫出来。原来这里是招仙祠的后院,这处石洞就是从前看飞天画壁的地方。墙壁上,舞姿曼妙的女子,仍旧栩栩如生,眼睛处也依旧是空白。 苏倾用火折点亮烛台:“这个石洞,我小时候经常来,一躲就是一整天。那时我一心想做画师,在这里偷偷练习。”世事弄人,他没能成为卑微的画师,却成了权倾楚国的令尹。 墨谣仰头看着画像,忽然明白过来:“啊,这飞天像,是你画的?” 苏倾笑着点头:“是我画的,招仙祠那年香火艰难,我就画了这幅飞天神女像,帮他们度过难关。”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画作:“可惜,还有一点没有画完。” 他掏出带来的炭墨,挽起袖子,攀着碎石向上爬去。墨谣怕他跌下来,急着劝他下来,可苏倾只是摇头,继续往高处爬去。 攀到飞天神女的面容附近,苏倾坐在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回头看了一眼墨谣。那一眼,像要把她的样子,永远铭记、镌刻。 他用炭墨,一笔一笔地勾画,先是眼睛的轮廓,接着是细长弯曲的眉毛,最后是卷曲的睫毛。一双灵秀动人的眼睛,出现在飞天神女身上。整幅画像,好像忽然活了过来,妖娆妩媚的动作,加上一双纯洁清澈的眼睛,既矛盾又和谐。 “墨谣,”苏倾沿着原路返回,站在地面上,看着自己的作品,“我画这副画像时,不知道飞天神女应该长什么样子。我去挽月馆,挑选相貌俊美的少年男女,想要找出一张可以参考的脸,却一直没有能叫我心动的。直到……我看见了你,那天你满脸都是污泥,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光。” 墨谣这才知道,原来这幅画像,是照着她的样子画的,难怪第一次来看就觉得眼熟。 “我刚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小女孩,毫无风情可言。我在想象里,给你加了十几岁年纪,”苏倾凝视着墨谣,不知道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跟自己说话,“等你十八九岁,嫁了人,也许就会变成画像上的风姿了。现在么,还是小了一点,不过已经很接近了。” 墨谣被他说得红了脸,泪水溢满整个眼眶,她哪有那么好,其实想象跟回忆一样,能把最平凡的东西,变得极度美好,石子会变成星星,白水会变成蜜糖。 “可惜,可惜……”苏倾没再说下去,他是在可惜,自己永远等不到墨谣长大嫁人的那一天了,也看不到,她有画像山风采的那天了。 “墨谣,”苏倾拥住她,压抑着叫她的名字,“墨谣……” 墨谣心口怦怦直跳,内心里隐约希望会发生点什么,可苏倾只是抱着她,像抱着珍贵瓷器一样,再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了。 返回时,两个人都有点累,靠着车厢壁,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马车一直驶回承元殿门口,墨谣睡得浅些,先跳下来。苏倾跟在她身后,也探出身子来。人刚在出了车厢,身子晃了几晃,一大口血“哇”的吐出来,从衣襟到车帘,染红了一大片。 墨谣赶紧伸手扶住他,却觉得他身上软绵绵的,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墨谣满脸都是焦急,苏倾反倒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惊慌:“我没事,叫人请御医来。” 听了这句话,墨谣心里一片冰凉,明白他的病已经无法可想,并且,他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只要宫廷内外传出他病重的消息,于楚一定会有所行动,然后就是黄起,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做法…… 医官匆匆赶来时,苏倾已经躺在床榻上,呕出的血染得整个胸前都红透了。 诊脉、询问病情、查看案底……医官忙得脚不沾地,墨谣盯着他们来来回回,却怎么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折腾了小半天,医官才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墨谣,上面都是些人参、虫草之类补养的药材,根本治不了病。 “令尹大人,究竟怎么样?”墨谣第一次对人疾言厉色。医官叹了口气:“无非是尽力调养吧了,令尹大人的五脏六腑都已经损坏了,呕出的血都是脏腑中的积血。唉……”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药石无用、无力回天。墨谣呆愣愣地坐着,连宫婢问她要不要现在去煎药,她都没听见,眼泪越涌越多。 64、纠缠不清 苏倾已经时睡时醒,之前被药力强行压住的病症,越发变本加厉地表现出来。 从下午坐到傍晚,又从傍晚坐到深夜,苏倾一直在睡。他很少能安睡这么长时间,墨谣忽然觉得他生病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等到天快亮,墨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苏倾,面无血色地往外跑。萧祯的黑萤石应该还有一份,不如再去求他一次,也许他会给的。 没有了他的玄鸟面具,墨谣进入秦军大营,竟然也没费太多力气。有人直接带她进了萧祯的中军大帐,萧祯正在看地形图,把标旗插在其中两处山峰上。 抬眼看见是她,萧祯表情冰冷生硬,扫了那个卫兵一眼。卫兵立刻吓得面色如土,他这才想起来,将军交代过,每天寅时结束以前,不能进他的中军帐。因为这段时间,他要么在睡觉,要么趁着天没亮之前的寂静,在想事情。 萧祯也不多话,对那卫兵吩咐:“自己去领二十军棍。”卫兵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二十军棍,小命一定保得住,看来今天将军心情还不算太差,算是躲过一劫。 墨谣站着不说,也许是因为冷,身上不住地发抖。头发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霜,两只眼睛像小兽一样看着萧祯,鞋子也不知道是忘了穿还是跑丢在路上,小腿上全是污泥,夹杂着草茎划出来的血痕。 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萧祯最看不得,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却故意不说,用热水洗了一块帕子,帮她擦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颊,又要蹲下去擦她的小腿。 “求求你,再救他一次。”墨谣拉住他,说出来的话,更像细碎的呜咽。 “救谁?”萧祯明知故问。 “那种……那种药粉,苏倾他……我求求你,好不好?”墨谣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手勾住他的衣袖,哀求地看他。 萧祯拨开她的手,把帕子随手摔在地上,勾着嘴角嘲讽:“墨谣,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跟他是敌人,不是吗?” 墨谣身子一晃,用手撑住桌沿:“我知道……所以我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萧祯脸上的嘲笑更浓,“上次的诊金你还没付清呢,这次,我不想赊账了。” 墨谣紧咬着嘴唇,忽然伸手解开了外衫的扣子。她今天罩了一件类似披风的外袍,只有领口处有一粒扣子,下摆整个裹在一起。这粒扣子一解开,外袍就像抽丝剥茧一样,一圈圈缠绕着滑落下来。 袍子里面,只有一件青葱色的肚兜。 “你要诊金,我现在就付给你。”墨谣把手抬到脖子后方,想要解开肚兜的带子。 萧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扯到自己跟前,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别给我做这副样子,你人尽可夫,我还嫌你脏呢!” 墨谣攥着手,连指甲刺进肉里,都毫无所觉:“那你肯不肯?或者你想要别的条件,都可以……” “出去!”萧祯抓起地上的外衫,连人带衣服一起推出帐外,“你下次说话前用用脑子、想想清楚,我今天没兴趣跟你爬床!” 衣衫垂在地上,墨谣被他一推,踩住衣摆跌倒在地上。萧祯想要伸手扶她,动到一半,又硬生生收回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对着二十步远之外目不斜视的卫兵吼道:“都给我滚远一点!” 墨谣无声地裹好外衣,去牵自己的马。大概摔那一下,磕着了腰,她试了几次,都没能跳上马背。萧祯跟过去,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闪开了,拉着马走出大门。 萧祯走到她前面,想要说什么,墨谣连看都不看她,从他身边绕过去。 看着她的身影,变成山路上一个小小的黑点,萧祯叫过一个近卫,语气里全是疲累:“跟着她,送她回去,别让她看见。” 折回帐篷,他从地形图旁边,拿起一个红色锦囊。黑萤石的粉末,其实就一直放在她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不是他不给,而是黑萤石一人只能服用一次,如果要第二次服用,就要同时服用代国出产的一种小貂的油脂做药引,否则就会经脉紊乱。玄武已经去了,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萧祯叫来朱雀:“我要去一趟代国,你住在我房里,不要让人发现我离开了。” …… 墨谣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返回承元殿,见苏倾已经醒过来,还吃了半碗米粥。她坐到床榻边,像从前一样,把收到的信报说给苏倾听。于楚果然已经开始暗中行动,拉拢大臣、调换防卫。这本来就是苏倾预料中的事,他默默听着,不再像以前那样皱着眉头。 “墨谣,你知道不知道,终于可以不用想办法去阻挠这些事,我觉得好轻松啊,就像在听故事一样。”苏倾笑着说。 “我也是,”墨谣爬上床榻,靠在他身边躺下,“以前读错一个字都不行,现在我就随便看看,随口给你讲,我也好轻松啊。” “原来我那么严厉啊,早知道应该对你好一些。”苏倾摸着她的头发,顺滑的触感让他心头微颤。 “你才知道?你呀,在对我好这方面,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墨谣嗔怪地说,人却伸出双臂抱住苏倾。 两人同室而眠,今天却是第一次如此亲密。墨谣把头发解散,脱去自己的衣裳,又脱去苏倾的。两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密密地洒在床铺上。 再睁眼时,竟然已经天光大亮,墨谣坐起来惊叫:“什么时辰了?”看见苏倾躺着看她,又躺回去说:“管它什么时辰呢,我要睡够了才起身。” 他们其实都醒了,也睡不着,就拥着彼此在床上说话。 “怎么办啊?我忽然觉得睡懒觉好舒服,我再也不想早起了。”墨谣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那就不要早起了,今天我们什么也不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苏倾满目温柔地看她。 墨谣轻轻一笑:“你果然是没睡醒,到底是什么也不做,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都听你的。”苏倾揽着她的腰,嗅她发间的清香。 墨谣瞥他一眼:“还好你不是王上,不然,我可就成了红颜祸水了,害你君王不早朝。” “祸水都是国色天香,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君王不早朝,唉,做君王真是世上最苦命的事,不做也罢。”苏倾搂着她起来,忽然问她,“你有没有什么事,是一直想做却不能做的。” 墨谣想了想,忽然笑着说:“我一直想着,能像上古时期的暴君纣王那样,周围摆满烤肉和美酒,我自己就躺在床上,面前是歌舞,身边是美人。” 苏倾也笑了:“原来每个人都希望过那样的日子啊。”说着,他竟然真的叫人拿酒肉进来:“不能像纣王布置得那么奢华,我们今天就小享受一下,在床榻上吃喝一番。” 他亲自切肉斟酒,手有些发抖,肉汤溅出来,弄脏了珍贵的丝绸被面。两人相视大笑,齐声说:“原来放开束缚,如此挥霍,是这么开心的事啊,难怪人人想做王者,就是普通百姓,也拼了命的挣钱啊。” 很有默契地,谁也不去提苏倾的病情,大夫送药来,他就喝下去,大夫不来,他就陪着墨谣看书、画画。 65、生不畏死 酗酒、睡到中午才起来,拉着手、赤着脚在王宫里奔跑,他们像两个被管束了太久的孩子,突然放纵起来。 墨谣的心口仍然经常疼痛,并且越来越剧烈,有时那股疼上来,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从来不说,也不肯收敛自己的行为,照旧整坛整坛地喝酒。如果苏倾都不在了,她活得长命百岁又能怎样? 进入秋天,苏倾已经很难起身。虽然以前也曾经病情严重过,可这一次,任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整个人像失去水分的树叶一样,再也不能丰盈饱满起来了。 青竹到承元殿来看墨谣,她本不想来,是于楚强迫她,要她来看看苏倾的病情究竟是不是已经不能医治。宫女进去通传时,她隔着帘子看进去,苏倾靠在软垫上,墨谣靠在他怀里,一颗颗剥着栗子,喂苏倾一颗,再自己吃一颗。 他们正在下棋,苏倾已经不能抬手,每走一子都只能告诉墨谣方位,让她替自己摆上去。一子落下,墨谣似乎要输了,她把棋子攥在手里,不肯放下去,腻在苏倾怀里又是撒娇又是耍赖:“你再想想嘛,真的要下那里吗?” 苏倾无奈地笑:“见过悔棋的,没见过非要悔别人的棋的。” 墨谣仰着脸,去亲他消瘦的下巴:“就悔了,怎么样?” 苏倾只能顺着她说:“不怎么样,你说下哪就下哪好了。” 原本以为他们要面临死别,该是怎么一副凄惨悲凉的画面,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逍遥自在,好像要把后半生的甜蜜快乐,都在这几天里集中释放出来,烟花一样开放,哪怕只是瞬间。 青竹逃一样离开承元殿,在殿外扶着红漆柱子,呕吐不止。墨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从背后替她轻拍。 青竹不敢回头,只是问了一句:“如果苏倾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会替他做么?” 墨谣想了一会儿,说:“他从来不会让我做任何事,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愿想做的。” 夜里苏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墨谣变得很难入睡,整夜整夜,只想努力听见他细微的心跳声,那是她在空旷的承元殿里,最后一点慰藉。 下第一场雪时,苏倾坐在窗口,声音已经小得像喃喃自语:“墨谣,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做。我小时候体弱,父母和大哥,从来不准我在雪天出去。我很希望能在雪地里跑,把一大片干净的积雪,踩个乱七八糟。” 墨谣把耳朵贴在他唇边,才能听清他的话,替他把身上的毡毯裹得更紧:“嗯,以后会有机会的,没人敢管你。” “墨谣,其实我家里还有个妹妹苏绣,年纪还小,以后你要照顾她,替她选个好的夫家。”苏氏是名门望族,就算败落了,家里的小姐也不至于流落在外。苏倾只不过是想给墨谣留下点念想,免得她这性子做出什么决绝的事来。 心里的想法,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没有了我,你也会好好活下去的吧?会成亲,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头发变白、牙都掉光……” 墨谣点头:“嗯,我会很好的,说不定,很快就把你忘了。” 苏倾闭上眼,墨谣也闭上眼,心口的疼痛涌上来,黑暗卷走了她最后一点神智。 …… 寿春城外,萧祯一袭黑衣,正策马疾驰。他带了十五名金鹰卫,进入代国附近的山林,终于猎到了一只小貂。代国的王族将这种小貂视作神灵,不允许任何人猎杀。他们在返回时,遇到了代国军队的阻拦,十五名金鹰卫,拼死护卫他杀出重围。 来不及替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捧一把土,萧祯就不眠不休地往寿春赶,墨谣那一天死灰一样的眼神,一直在他眼前晃。他真的怕了,怕来不及救下苏倾,墨谣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楚王宫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寿春城外,萧祯小时候,就是从这条密道逃生,躲过了杀身之祸。他知道这时的楚王宫,已经全部在于楚的掌控下,他也知道这一趟有多危险,可是他不能等了。 密道的出口,离承元殿不远,他小心地躲过巡逻的岗哨,用迷药麻翻了值夜的宫女。进入内殿时,正看见苏倾和墨谣都躺倒在地上。心跳几乎停止,他以为自己来迟了一步,伸手先去探苏倾的鼻息。 还好,虽然微弱,可呼吸还在。萧祯松了一口气,这才把墨谣抱起来。人一入怀,他就觉得不好,呼吸时轻时重,带着沙沙的肺音,嘴角蜿蜒出一条猩红的血迹。 手指在她脉搏上一搭,萧祯整个人如遭雷击,死老天,你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墨谣的症状,很明显是心脉上的旧伤又恶化了,旧伤之上,似乎又加了新伤,忧思过度,又酗酒成瘾。所有这些累加在一起,也已经是极难治愈的病症了。 两个人都病着,黑萤石粉和貂油却只有一份。 萧祯把配好的药粉拿出来,就着茶水,喂给墨谣。她已经很难吞咽,萧祯只能掐着她的下颔,强迫她打开喉咙,再顺着胸口,一点点送下去。 …… 于楚已经等不及了,虽然苏倾病重的消息确实无误,可苏倾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想来想去,他决定提前动手,不是说做大事的人不能拘泥于小节么,只要他登上王位,谁还会质疑他是怎么取得的王位。 于楚最忌惮的,还是苏倾,他的人一打开王宫大门,就直奔承元殿。殿内一片寂静,于楚冲进去,就看见苏倾躺倒在地上,四周是零散的杯盏。 “令尹大人?”于楚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反应,他伸手去触摸苏倾的鼻息,一触之下,心头骤然一松,苏倾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一下子挪开,于楚抑制不住激动和狂喜,勉强平息了几次呼吸,才对身后的人说:“令尹大人去了。” 离开承元殿,于楚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公子含。从前他畏惧苏倾,不敢轻易下手,可是那个令他忌惮的人已经不在了,捏着一小瓶鹤顶红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刚转过一道弯,黄起就从道旁转出来,跪倒在于楚面前,朗声说:“老臣参见公子。” 于楚没料到黄起会在这时出现,更没料到他会如此客气,亲自伸手搀扶:“老将军请起。”刚一触到他的手臂,手心里就被塞进一个棱角分明的东西。触感沁凉,于楚低头一看,是调动楚国兵卫的兵符。 兵符在手,于楚的王位已经十拿九稳,大部分楚人还在睡梦中时,楚王宫里已经更换了主人。 “老将军,”于楚一贯沉稳低调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笑容:“老将军,真没想到,您倒是个胸怀时务的人,日后老将军一定会是国家重臣。” 周围人看向黄起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起来,心里想着,都说黄起为人刚直不阿,其实也不过如此。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他们自己不也早就做了“不过如此”的事情,又有什么资格之责别人。 黄起一直平视着于楚,不去看那些嘲讽、鄙夷的眼神:“公子,其他的事情,不如就交给老臣去做。”于楚看向公子含的寝殿,他在三教九流里厮混过,知道那里有一条规矩,如果有人要投靠在某个势力极大的人门下,就要先去做一件或偷或抢或骗的事情来。既断了自己的退路,又表了忠心,同时还留了把柄在那人手中,一举三得。黄起的举动,在他眼里,就是在要求这样的投靠。 他把鹤顶红悄悄递过去:“那就有劳老将军了。” 66、人无可恋 墨谣醒来时,刚好看见床头插着一枝新摘下来的柳条。恍惚间,她以为是苏倾出门去摘回来的,心中一喜,就要坐起来。才刚一动,就发现周围的布置,跟承元殿完全不同,四面素白,似乎是军营里的大帐。 门帘打起,萧祯端着药碗走进来,看见她起身,反倒把药碗放在桌上。 墨谣还没搞清楚状况,看了他一眼,又急忙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抬头看着萧祯:“你把我带出来的?” 萧祯也不说话,倚靠着门口看她。 “苏倾呢?”墨谣眼睛里燃起一丝热切,似乎很希望萧祯告诉她,苏倾终究还是被救下来了。她双脚在地上胡乱踢着,想找着自己的鞋子,可是头疼得厉害,连之前穿了双什么鞋,都不记得了。 “他死了。”萧祯揽住她,把她横抱起来,放回床榻上。 墨谣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隔了片刻,她忽然不管不顾地踢打起来,谣从萧祯怀里挣脱出去:“放开我,我要回去!我不信,我要亲眼看见!” 萧祯半跪在地上,死死地压着她:“你回去也看不到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已经五天了,就算你回去,恐怕也见不到苏倾了。” 五天,对于早有准备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公子含暴病而亡,令尹苏倾病故,老将黄起忽然列出苏倾的十条罪状,指责他扶立先王幼子,独掌大权,公子俞才是应该继承王位的嫡长子。 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公子俞占尽,更何况,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复生,可楚国终究需要一位君王,他获得王位,已经毫无悬念。 “那又怎么样?”墨谣反问,“这些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要陪着苏倾,看他最后一眼。他是千古功臣也好,他是万世奸佞也好,只要他是苏倾,我就喜欢他。” 萧祯松开手:“我不拦着你,不过你最好记住,你还欠我的,我没允许你死前,你都要好好活着。” 墨谣冷笑:“我自然记得。” 萧祯跟在她后面,看着她上马,她好像每次从自己面前离开,都毫不留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 楚王宫中,于楚身着礼服,坐在偏殿里,礼官正在往他头上固定金冠。在众人眼里,没人再敢叫出于楚这个名字,人人都只能对他郑重地行礼,尊称“公子俞”。过不了多久,连公子俞这个名字,也会成为禁忌,人们提到他时,只能用一个模糊的尊称——王上。 可公子俞本人,却脸色阴郁。即位大典马上就要开始,玉圭却还没有找到,没有玉圭,就没办法进行祭祀祖先的典礼,那也就意味着,即便登上了王位,他也是一个没有得到祖先宗庙认可的王。 他稍微一动,礼官措手不及,金冠一角扯到了他的头发。礼官吓坏了,立刻就要跪下请罪,公子俞却一摆手,吩咐他:“退下!” 他站起来,走到青竹身边,捏起她的下颔:“本王再问你一次,玉圭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如果不是即位典礼前要进行占卜,如果不是云姜偶然提起,到他府上那天,撞到了一位奇怪的家仆,他还不会这么肯定,藏起玉圭的人就是青竹。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嗯?”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怒意沿着手指传递过来。 青竹不多不闪,只是看着他:“我说过了,只要今天陪你走上高台的人是我,我就可以保证,到时候玉圭一定会出现。”她已经知道了,公子俞决定迎娶赢诗为正妻,她什么都没有,没有煊赫的身份,没有可以倚仗的势力。她有的只是满心爱恋,什么都肯为他去做,可惜他现在不稀罕了。他马上就会成为楚国的王,到那时,甚至不用他开口说一句话,就会有无数人把他想要的东西,双手捧到他面前。 “你以为我真不能拿你怎么样?”公子俞顿了一顿,忽然又换成一副温柔的强调,“青竹,不管怎么样,你始终都是我的妻子。今天的典礼,本来就该你站在我身边,别闹了,快把玉圭拿出来,我们这就该上去了。” 他这副哄骗的嘴脸,青竹已经看得太多,多到无论它怎么动人,都不会再相信了。“我说过了,只要我们一起走到上面,你自然会知道玉圭在哪里。” 翻来覆去,得到的只有这一句话。吉时已经到了,礼官隔着帘子催促了好几次,公子俞没有办法,只能狠狠地抓住青竹的手,带着她上了辇。 车辇沿着宽阔的宫道驶过,无数宫婢艳羡地看着站在新王身边的女子,却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行到王宫正东的高台下方,公子俞带着青竹一起下辇,先叩拜土地,再一步步登上八百级青石台阶。 公子俞脚步沉稳,青竹的步子却越来越慢,渐渐有点跟不上。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公子俞回头,看见青竹脸色发白,满头都是汗水,没有一句温存的话。 青竹的心已经彻底凉透,站在比他低几级的台阶上,仰望着他问:“登上最高处,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重要到可以放弃一切?” 公子俞冷眼看着她:“青竹,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跟我一起举行即位大典的女人是你,连秦国公主都只能在下面跪拜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青竹只想笑,的确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他所理解的给与,就是身份、地位、钱财,可能包括今天这身华贵的礼服,也可能包括日后没隔几天就召她来伺候,惟独就是不包括一颗真心。 公子俞警告地拉了一把青竹,继续往上走。青竹脚步虚浮,走到一半时,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在坚持。 还剩一百级台阶时,公子俞压低声音对她说:“到了最上面,你最好立刻把玉圭拿出来。” 身后的人说了一声:“我好累,走不动了……”跟着就软软的倒了下去,殷红的血迹从她裙下渗出来。青竹痛苦地用手压住小腹,那里本来有一个生命,是青竹盼了很久才盼来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存在了。 公子俞抱住青竹,高台下的人,因为离得太远,还不清楚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你的诡计?让我当众出丑,你怀孕了,却不告诉我,专门等到今天,让别人看我的笑话,是不是?”愤怒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和判断力。 青竹竟然笑了,虽然笑得那么凄惨,哪个女人会愿意,牺牲自己腹中一条生命,只为了给这男人一个笑话?即使这个男人再不堪,那条生命,至少还是属于母亲的血脉。 高台正面修筑的青石台阶,是专门供楚王和王后通行的,其他人不能轻易踩踏。医官只能绕了个大远路,从另外一边登上来。 简单的诊脉过后,医官战战兢兢地回话:“王上,孩子是保不住了,至于大人,恐怕也……” “恐怕什么?”公子俞一声怒喝,吓得医官差点栽下去。 “失……失血太多,又没有求生意志,王上请节哀……”医官的话让他清醒过来。没有求生意志?他低头去看青竹,她的眼睛半睁着,似乎没有悲哀,也没有恐惧,好像活下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欣喜的事情。 紧接着,他更加悲哀地发现,明知道青竹已经处在弥留边缘,他最想问的,竟然还是玉圭的下落。 67、永不能忘 青竹凑近公子俞耳边:“于楚,其实玉圭一直在我身上,可你几次跟我同床共枕,都没有发现它,你猜它会在哪里?” 公子俞神情剧震,那块玉圭小巧精致,如果要一口吞下肚腹,也并非不可能。 青竹继续微笑着:“你想要拿走它……就尽管拿呀……” …… 墨谣奔回寿春后,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楚王即位典礼上发生的一幕。她怎么也想不到,青竹竟然就这么死去了。街头巷尾,还流传着更可怕的谣言,说新王将这位本来应该成为王后的女子,亲手杀了。据说当天在场的医官,回家以后就惊吓得神智不清,再也不能替人看病了。 她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当初那个叉着腰、叫着“小贼,快把钱袋还回来”的女孩,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烦恼。而当初那个木讷拘谨的于楚,在回忆里,也变得可亲起来。在现实里,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楚王,墨谣永远没机会去向他求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青竹,她听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苏倾不能被葬入苏氏的族墓。苏氏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是因为苏倾没有娶妻,不能算作成年男子。按照习俗,只有成年男子才能葬入族墓,未成年的男童,只能用草地裹了,丢到野外去。 墨谣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借口罢了。苏倾身挂相印时,恨不得整个楚国姓苏的人,都要跟他攀上点亲戚关系。眼看苏倾死后失势,竟然连他归入宗祠的资格都要剥夺。墨谣从心底冷笑,他用自己的一世贤名,换楚国十年安稳,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这么对他? 云照山原本是苏氏的私产,后来被苏明玉看中,修建了云台。可惜苏明玉生前,并没能完成云台的修建,后来被苏倾补完,所以世人一直以为,是苏倾修建的云台。 苏氏宗族的墓地,就在云照山后面。苏倾的灵柩,也被停放在这里。公子俞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把苏倾的赐还给他的宗族,要他们自己去想,该如何处理他的身后事。 墨谣冲上云照山时,还没有出头七,原本应该正是陆续有人来祭拜的时候。她从小四处流浪,对这些人情世故并不熟悉,只觉得偌大一个灵堂,竟然空空荡荡,只有苏倾的灵柩被摆放在正中间。四周是一片茫然的白,像覆盖了一层大雪,她忽然记起苏倾说过,一直想有机会,在大雪地里跑,现在也算做到了。 苏倾兄弟都没有子嗣,苏氏宗族又对他不闻不问,连个扶灵的人都没有,灵柩旁边,只跪着一个一身孝服的小姑娘,看样子,也不过十几岁大而已。墨谣径直走过去,整个人趴在棺木上,像拥抱着那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嘴角浅浅地笑:“你说的没错,坏习惯一养成,就再也改不过来了。你看你,现在起得比我还晚……” 穿孝服的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越过致礼的位置、直接触摸棺木,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可是墨谣话语那种淡漠的哀痛,却让她无论如何没办法开口责怪。 “这位姐姐,你……”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问。 墨谣看看她的年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妾姓苏名绣……”小姑娘刚说了一句话,墨谣就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果然是苏倾的妹妹,小小年纪,说话却是一副礼节周全的样子,谦称、名讳一点也不错乱。 “我是来送他的。”墨谣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手掌反复摩挲着棺木的表面,眼神似乎要透过棺木,直透到里面去。 天快黑时,苏绣的神情变得越发焦急,今天是头七的最后一天,过了今晚,苏倾就要被扔到荒郊野地里去了。这个来祭奠的女子,却举止癫狂,一直趴在棺木上,时哭时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墨谣从棺木上站起来,对苏绣说:“请你把苏氏宗族里,能够做主的人叫来,我有话说。” 虽然满腹疑惑,苏绣还是照做了。她看见墨谣眼睛里的坚定决然,竟然不敢拒绝。苏倾的一个叔叔苏牧桓,被苏绣领过来。半夜里被人从家里叫出来,难免有点火气,等见了墨谣,发现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那股火救越发不需要收敛了。 墨谣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我嫁他,今晚完婚,明天下葬。” 苏牧桓一时没回过神来,仔细听了两遍才说:“小丫头,你当这是玩闹呢?人都死了,怎么完婚?” “冥婚。”墨谣冷冷淡淡地甩出两个字,又不说话了。楚国的风俗如此,有不少疼爱儿子的父母,会替未成年就夭折的儿子举行冥婚,好使他不至于暴尸荒野。 被她噎得没话说,苏牧桓脸色直发青,冷哼一声,心想要不吓住这小丫头,事情还真不能善了,眼下新王登基得势,在这个时候大肆操办苏倾的冥婚和葬礼,显然是不明智的。他眯着一双小眼睛说:“可是按照规矩,冥婚之后、葬礼之上,你要给他殉葬,你想清楚了么?” 殉葬两个字一出口,苏绣掩着嘴惊呼一声。其实楚国风俗并不如此,苏牧桓是在有意刁难墨谣。 “好,”墨谣点头,“但我要一个完整的婚礼,衣冠、仪式,一点都不能少。”她能为苏倾争取到的,只有这么多了。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他、唾骂他、甚至遗忘他,至少她不会。 苏牧桓冷笑:“现在到晚上,还有几个时辰?你叫我去哪里给你准备?你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子时一过,我就叫人来把这里收拾干净,把他扔出去。” “不行。”墨谣已经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他,她手里一点筹码都没有,她只能死死抱住棺木,如果任何人要把它挪走,就踩着她的尸体过去。 “凭什么不行?谁给你的胆子在这撒野?”苏牧桓说到激动处,竟然不顾斯文,挽起袖子要把墨谣拉出去。 “我给她的胆子,够不够?”门口传来一声轻斥,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 苏牧桓刚要喝骂,抬头看了一眼,喝骂立刻变成了一声结结巴巴的讨好:“信……信阳君夫人,您怎么来了?” 信阳君是秦国王室贵族,年纪不大,算起辈分来,却是现任秦王的祖父一辈。这一脉王室宗亲,一向不怎么参与朝政,可是毕竟辈分在那里,谁也不敢轻慢。更重要的是,信阳君十分好客,各路人物、不论贵贱都有结交。据说公子俞落魄在外时,也受过信阳君的接济。 信阳君夫人走进灵堂,对苏牧桓置之不理,先向灵柩方向极其郑重地叩拜。站起身后,苏牧桓和苏绣都向她还礼,信阳君夫人却依旧不理苏牧桓,只对着苏绣略一躬身。 接着,她走到棺木旁边,把墨谣扶起来,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先滚滚而落:“墨谣……” 墨谣并不认识什么信阳君夫人,不过抬起头随便看一眼,这一看,却惊奇万分:“萱女……姐姐……”原来萱女去秦国嫁人,是嫁给了信阳君。 “墨谣,是我……”萱女一把抱住她,手掌摸着她消瘦的肩和背,“卿主不在了,你怎么办……你可怎么办……” 墨谣听她这么说,忽然挣扎着站起来,俯下身子向她叩拜。萱女赶忙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墨谣不肯起来,坚持拜完了三拜:“姐姐,我代他谢谢你,谢你顾念旧情。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恳求姐姐,请姐姐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是……冥婚么?”萱女一脸忧色,她可以强迫苏牧桓接受这场婚姻,可他如果坚持要墨谣殉葬,那却是家族内部的事,她也无权插手。 “是,请姐姐无论如何帮我,我早已经当他是我的丈夫,当我是他的妻子。我只想要一个婚礼,让我嫁他,今生今世,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68、冥婚新娘 萱女理着她的头发,眼中满是不忍:“如果卿主在,他一定宁可自己什么都不要,:///若” “姐姐,不一样,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陪着他,他就不会寂寞。”墨谣说着,又要叩拜下去,她只能恳求萱女,没有别的办法。 萱女知道墨谣的脾气,什么事情都不上心,可一旦决定了的事,万难更改。她站起来,对自己带来的侍女吩咐:“新制嫁衣恐怕来不及,我带来的礼服里,有一套朱红色的还是新的,就在那件上面加缀东珠,用金线勾绣,改制成婚礼用的西服。至于首饰,我算是她的娘家人,给她出一套陪嫁。” 全都吩咐妥当,萱女才故意像刚刚想起来似的,问向苏牧桓:“还有什么问题么?” 事已至此,苏牧桓也无话可说,只能由着她去,心里盘算着,过后要向新王好好解释一下,这不是自己的意思。 萱女亲自给墨谣沐浴、绾发,看见她胸前狰狞的伤口,蜿蜒在细嫩光洁的皮肤上:“这么重的伤,也活下来了,多么不易……”她原本想说几句话劝慰墨谣,她还那么年轻,就此殉葬,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当她从镜子里瞥见墨谣的神情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墨谣的眼睛,焕发出她从来没见过的神采,双颊泛红,好像一个真正的新娘一样,在期待一场婚礼。萱女心头一涩,桃木梳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姐姐,梳什么样的发髻他会喜欢?”墨谣全没注意萱女的动作,只顾看着铜镜,“他是喜欢浓一点的胭脂,还是淡一点的?等打扮好了,我要好好吓他一吓,让他总说我是个小孩儿,我才不是……” 一切收拾妥当,鲜红的嫁衣,像一团火焰包裹着墨谣。萱女眼中含泪,她想过也许有一天会送墨谣嫁给卿主,却从没想过,婚礼会是这样的。“墨谣,”她解下自己带着的暖玉,“这块玉可以帮你护住气脉,你……” 墨谣随手推开,娇羞无限地说:“颜色跟这喜服不搭配,他看了要笑话我的。” 萱女再也说不下去,搭着她的手,送她到灵堂上。苏绣已经取下苏倾的牌位,捧给墨谣。墨谣抱过来,想用袖子擦擦,忽然想起这是礼服,又改用手仔细地擦,接着把牌位抱在怀里,就像对着一个人耳语那样说:“苏倾,我终于嫁给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对我,不可以对我凶,也不可以冷落我,知道么?” 墨谣拖着长长的礼服尾摆,一路走过去,跪拜苏氏的祖先,所有动作都一丝不苟,每一下叩拜,都带着万分虔诚。 跪拜祭祀完成,她就算是苏倾的妻子了。苏牧桓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连声催促快点移走棺木。 墨谣躺在新做的棺木里,四周的木板,还带着桐油的气味。沉重的棺盖缓缓合拢,周围一片黑暗,头顶上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家仆正在把她的棺木钉死。接着,是沙土洒在棺木上的声音,墓室石门封闭的声音。 夫妻合葬,同椁不同棺,墨谣触摸不到苏倾,只能搂住那块牌位,把它贴近自己的胸膛。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搂着牌位,轻声对自己说:“你在这里,我不害怕……你要快点来接我,快点来……” “小谣!小谣!” 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叫她。一声声,像焦灼的心跳,像缠绵时的喘息。 “小谣!小谣!” 墨谣想要睁开眼看看,可是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是苏倾么,他这么快就来了?那个人搂着墨谣,身上的热度传过来,密集的吻落在她鼻翼、双眼、嘴唇。 “小谣,你醒一醒……”冰凉的空气一下子涌进喉咙,墨谣剧烈地咳嗽起来,被冷风一呛,人反倒清醒了几分。 “谁准你就这么死了?” 墨谣听见那个恶狠狠的声音,抬手在他脸颊上拍了一下:“我说了不准凶我,你这么快忘了?”手掌摸到的地方,是扎人的胡茬。 这……这不是苏倾!苏倾从来不会这样不修边幅。 墨谣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萧祯布满血丝的双眼。她一下子搞不清楚状况,她明明记得自己跟苏倾举行了冥婚,接着被封进棺木里……她向四周看看,这才发现自己还半躺在棺木里,萧祯坐在一边,抱着她。馆盖碎成好几块,散落在地上,估计是被他拍碎了。 原来还在墓室里,墨谣赶忙伸手去摸那个牌位,摸了几下没摸到,向更远处看去,才发现牌位被丢到棺木外面去了。 墨谣一把推开萧祯,手脚并用地爬出去,把牌位抱在怀里。牌位一角有点磕坏了,她用手反复摩挲,轻声问:“疼不疼?” 近乎疯癫的举动,落在萧祯眼里,他一把夺过牌位,抬手还要扔出去。 “你还给我!”墨谣冲过来抢,可是踮起脚尖仍然够不着。 萧祯把牌位举高:“抢啊,再抢啊!你再这么疯癫下去,我现在就把他的棺木打开,挫骨扬灰!” “你敢……”墨谣怒瞪着他。 萧祯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看我敢不敢?!” 他敢,他哪有什么不敢的事。墨谣无力地垂下手,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她在棺木里呼吸不畅,这会平静下来,才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像有无数马匹在跑,轰隆隆地响。 “跟我出去,我就把它还你。”萧祯向她伸出一只手。 墨谣缓缓摇头:“你说的对,我疯了,人都不在了,要一块破木头做什么。你愿意砸就砸了它吧。” 这番话倒说得萧祯愣住了,刚才还要死要活地抢,一转眼竟然让他砸了。 墨谣想到已经如愿安葬了苏倾,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她对礼教典仪的概念本来就很淡漠,之前抢那块牌位,也是因为把它当成苏倾的替身。可是这会,近乎死过一次的她,终于明白过来,死去的人,任凭你怎么纪念,都永远回不来了。 萧祯把她硬拉起来:“没我的允许,你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了。跟我出去,还清我的诊金,你愿意死到哪去我都不管。” 墨谣脱去厚重的礼服,抬头说:“好啊,正好我也想出去呢。” 萧祯又是一愣,他只觉得今晚的墨谣,说不出的怪异,原本打算她再拧下去,就把她敲晕了带出去,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墨谣叫萧祯把礼服和牌位都放回棺木内,又对着另外一个棺木注视良久,才幽幽地说:“我们走吧。” 萧祯几乎一口气喘不过来,她说……“我们”走吧? “到底走不走?”墨谣走出去几步,见萧祯站着不动,回头来叫他。萧祯赶紧追上去,让墨谣跟在他后面。这些世家贵族的墓室,多半设有机关,就是为了防止后世有人盗墓。萧祯抢在前面,免得墨谣误触机关。 墨谣很听话地跟着他,踩着他踏过的青砖。 萧祯没有回头,墨谣的脚步声,清晰入耳。她就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前行。离开那间墓室,通道陷入一团漆黑,他伸手向后,拉住她的小手。墨谣僵了一下,也没拒绝。被他拉着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绕了多远,前方隐约透出光亮,应该是出口。萧祯习惯性地贴着墙壁,向外望,一眼过后,立即缩回来,示意墨谣不要出声。 墨谣也向外看了一眼,无声地说:“是秦兵,你怕什么?” 萧祯捏住她的手腕,在她手心里写字:“我没带兵来,这些人很奇怪。” 墨谣被他写得手心发痒,抽回手掌白他一眼,又问:“你怎么来的?” 萧祯压低了声音说:“信阳君夫人传信给我。” 是萱女……好像有哪里不对,可墨谣头昏耳鸣的症状还没好,一时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69、狐假虎威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墨谣忍不住还是问了,云照山在楚国境内,出现这么多秦兵,的确很反常。 “我不知道,”萧祯拉她躲在一块凸起的壁雕后面,“说不定是来找我们的。”一边说着话,他一边伸出胳膊搂住墨谣,除去外袍,她身上只剩了一件短衣。 这个人,给他点好脸色就要得寸进尺,墨谣不再理他,借着月光向外看去。那些士兵正用她看不懂的手语传递命令,不一会儿,分成小队的士兵,抱来一捆捆薪柴,堆放在墓室出口。 墨谣跟萧祯对望一眼,看来这些人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用薪柴堵住出口,再放火焚烧。这处墓地按照东南西北的方位,修建了四处通道,此时,其他的通道,想必也已经被秦兵围住。她皱着眉头,又问一次:“你确定是信阳君夫人传信给你的?你跟信阳君夫人认识?” 萧祯回答:“信阳君专用的印信,我还不会认错。不过……也可能是……”他想起另一件往事,信阳君这个人,一贯与人为善,别人给他一点点好处,他都要十倍百倍地偿还报答。当年他说过要寻找一位故人,赢诗凑巧帮了他的忙,当时信阳君欣喜万分,曾经送给赢诗一枚印信,让她有一次机会可以信阳君之名传令。 “难道是在说本公主么?” 声音一出,萧祯倒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仍旧只有墨谣一个人,但这赢诗的声音学得真是惟妙惟肖,连他跟赢诗如此熟悉,都听不出破绽来。萧祯会心一笑,他忽然想起,跟墨谣第一次见面,她就是这样学别人说话,两个人才逃过一劫的。 “不错,很有可能是赢诗,至少她一定知情,只有她的近卫,是可以名正言顺在楚国境内活动的。”萧祯自己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墨谣的脸,自打她从墓室里出来,就一直面色沉静,看不出她有多伤心,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萧祯心神恍惚,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是他熟悉的小谣,又似乎不是,整个人像被打磨过一次,变得莹润生辉,却也失去了以往的随性。“小谣……”他开口,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贴在她耳边说,“小谣,我们有办法出去了。” …… 赢诗的近卫虽然着男装,却大部分都是女兵。据说赢诗小时候,嫌弃男子有污秽的气味,叫人专门训练了这支近卫。近卫首领荷衣,曾经师从秦国著名的剑客,剑法超群。因为找不到能在剑术上胜过她的男人,就一直没有成婚出嫁。 荷衣叫人搬好木柴,洒上黑油,点起火把,这才叫自己的人退下去。她最后巡视一圈,确保墓室所有的出口都已经被封死。转到西面时,忽然觉得树丛里似乎有人,接着,清晰的女声传来。 “我有什么错?我被困在这里好几年,都是拜他所赐,我现在发泄一下又能怎样?” 荷衣大吃一惊,这分明是赢诗的声音,可是公主这会儿应该还在楚王宫里,今晚新王有事跟她商议。 还没想清楚,又一道男声,也从那个方向传来:“赢诗,你真是胡闹,我说过了让你忍耐,你怎么不听劝。苏氏在楚国名望很高,这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你清楚么?” 这声音……好像是武阳侯萧祯。 荷衣跟在赢诗身边多年,知道她跟萧祯的私密关系,瞥着嘴一笑,正打算装作没看见。转身要走时,"赢诗"的声音又传出来:"那你现在要怎么样?除了我把他们撤回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树影深处,萧祯紧盯着墨谣,眼睛里墨色翻涌。原本说完之前那句话,荷衣就会走了,而且会有意无意地放他们离开。最后这句话,却是墨谣突然加上去的。 墨谣似笑非笑地看回来,一点不服输地跟萧祯四目相对。萧祯明白她的意思,她不但要安然离开,还要确保苏倾的陵寝安然无恙。 目光交汇间,无声的惊雷翻滚。 萧祯怒瞪她一眼,一句话不说地往外走去。荷衣听到脚步声,暗道不好,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身子向后一错,咽喉已经被萧祯扣住。 “叫你的人都撤回来,不准放火,即刻离开。”他从背后扼住荷衣,不让她转身,出手的一刹那,另一个念头涌进脑海。赢诗虽然憎恨墨谣,可当时墨谣已经一心求死,用不着再多此一举,所以,这些人奉命要杀的,不是墨谣,而是萧祯。 墨谣从树丛里缓慢地踱步出来,站在荷衣看不见的地方,沉默了许久,才用赢诗的声音说:“都撤回去吧,叫楚人看见,今晚谁也不用活了。” 萧祯紧盯着荷衣放出传令的烟火,把她往前一推,回身搂住墨谣,俯身往她唇上亲过去。 荷衣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林间光线昏暗,隐约觉得公主今天似乎比平时矮小一点,不过那声音是不会错的,见他们动作暧昧,不敢多看,低着头匆匆走了。 萧祯一向大胆,喜欢险中求胜,这一次偏巧又被他赌赢了。赢诗的确对萧祯动了杀心,可她也知道这事情没那么容易得手,所以即使是对荷衣,也没吐露半个字,日后万一萧祯问起来,她就一口咬定是对墨谣嫉妒成狂。 墨谣顺着他的动作,仰着脸倚在他身上,小舌灵活,逢迎着他。这一点细微的反应,让萧祯欣喜若狂,动作却和缓下来,品酒似的在她唇边流连。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迎着月光端详她的脸:“几天不见,你倒是有女人味多了。” “是啊,”墨谣漫不经心地说,“嫁人了么,当然不一样。” 眼看萧祯脸色变了,墨谣轻笑一声:“走吧。”也不等他答应,自己就往山下走去。荷衣带来的人正忙着清理薪柴留下的痕迹,云照山上曲折的小路,墨谣比她们熟悉得多,很快就沿着偏僻的小路,绕到山脚下。 两条官道,一条通往寿春城内,一条通往城外的秦军大营。 墨谣在路过停下来,对着萧祯柔柔地一笑:“榛子,谢谢你,我不想死了。”她记得苏倾的话,死很容易,活着才艰难,她怎么能轻易给自己选择容易的路? 她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神秘,平日看惯的小巧眉眼,也带上了几分浅浅的妩媚。 萧祯呼吸都有些急促,等了多久,才又听到一声“榛子”,他伸出摇摇晃晃的手,拉住她的小手:“天下战乱,你要去哪里?不如……不如跟我回去……”哄骗人的话他说过很多,对赢诗、对云姜,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这会儿,每一个字都干涩艰难。 墨谣不点头也不摇头,把手抽回,贴着宽大的袖子轻轻地拢了一下,又放在唇边,慵懒地抚了一下嘴唇。她张开双臂,小小的身子像要被风吹起来:“榛子,抱抱我。” 萧祯疑心自己听错了,虚虚地揽着她的肩膀,看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露出厌恶神色,这才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墨谣踮起脚尖,在他嘴边轻轻一啄,一股酥麻,沿着她碰触过的地方蔓延开。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只是嘴唇轻触,就让他忘了现在身在何处。 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感,几乎涌遍他的全身,他用狂热的吻回应她,想要把她颠覆在自己的漩涡中央。 萧祯的舌刚挑开墨谣紧咬的牙齿,一粒东西就滑进他的喉咙,像是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带着点微凉。萧祯整副心思都放在墨谣身上,全没准备,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滚下了肚子。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萧祯墨色的眉都要拧在一起。 “没什么,在墓室里捡到一粒糖,就给你了呀。”墨谣嘻嘻笑着,那样子,好像真的只是给他吃了一粒再普通不过的糖果。 可是萧祯知道,那不是糖果。楚国有殉葬的陋习不假,像苏氏这样的大家族,有时也会用奴隶殉葬。为了避免关入墓室的奴隶,在绝望之下毁坏尸身,有时会给他们强行服用一种迷药,能让他们手足酸软,神智却清醒,直到饿死。 这粒东西,多半就是那种迷药,是墨谣在墓室里捡来的。 萧祯脸色剧变,药力发作极快,他已经抓不住墨谣,只能看着她挣脱自己的手,他的话语也变得含混不清:“你,你究竟要怎么样?” 墨谣却不答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等到他完全无法动弹,才费力地把他拖到一棵树后面,摆成靠着大树坐着的姿势。 摆好以后,墨谣在他周围转了几圈,又动手脱下了他的外袍,只给他留下一件中衣,把他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 萧祯瞪着她,不知道她要耍什么花样,看她从自己身上拿走了钱袋和匕首,明白她是要自己离开。刚才那些温柔的眼神、挑逗似的亲吻,都是为了迷惑他、甩开他! “墨谣,你,你还在生我的气……”萧祯费力地开口,却不知道药力还能容许他说出几句话。 70、乱世飘萍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墨谣仍旧笑着,笑意里却渐渐透出悲凉,“我不生你的气,我恨你!” 她穿戴整齐,用匕首裁去过长的下摆,这才走到萧祯面前,盯着他看了看,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萧祯被药力制住,不能动,只能生生挨了她一下,惊怒之余,却想不出她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墨谣的性子他知道,很少跟人亲近,可也很少真的动怒。 这一下墨谣用足了力气,自己都被震得半边手臂发麻。她冷笑着盯着萧祯,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刚才一路都在想,我被关在棺木里那么久,出来以后却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就连胸口的旧伤,也没有痛感……” 墨谣蹲下身子,眼神冰冷地看着萧祯:“你把最后一份黑萤石粉末给我吃了,对不对?”她冷笑一声:“你认为我会感谢你么?” 萧祯想要解释,因为去代国找貂油才晚了,可是口舌酸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墨谣扬手,戳着他的胸膛说:“你来楚王宫那个晚上,就把那东西给我吃了,是想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吧。”手指沿着他紧实的胸膛下滑,在他身上走出一条诱惑的曲线来:“我去求你,你都不肯救苏倾。不肯救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要把那东西给我吃了?我想陪他去,都不行……” 萧祯身上灼热难当,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眼看着墨谣透出彻骨的厌恶和绝望,他的心也跟着往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跌进去。 “你知道慢慢窒息而死,是什么滋味么?”墨谣的声音越发温柔,手掌轻轻覆盖在他口鼻上,少女的馨香气味里,混合着泥土草茎的味道。她手上慢慢加力,阻住萧祯的呼吸,看他脸色慢慢变得发青,脸上竟然露出诡异的微笑,这才松开手。冷空气涌进萧祯的胸腔,让他大声咳嗽。 “你知道心口剧痛,却连喊痛都不能,是什么滋味么?”墨谣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找到心脏跳动的位置,然后一拳重重击下去。她离得这么近,这一下又用足了力气,强健如萧祯,也觉得喉咙一甜,闷哼一声。 墨谣眼角流下泪来,苏倾承受过的病痛折磨,她都记得。她还记得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微弱的心跳、急促的呼吸,抱住她却不能跟她相守的男人…… 萧祯直盯着她,眼神异常平静,无论她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他都准备坦然承受。 墨谣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萧祯说:“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但我发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有今天!”手一扬,匕首直飞出去,“夺”一声正钉在萧祯身后的树干上,再偏一寸就会刺穿他的喉咙。 萧祯不能动,却能清晰感觉到刀背上传来的凉意。墨谣没杀他,呵……她怎么会现在杀他,死多么容易,活着才有机会让他尝尽百般苦楚。 离开云照山,墨谣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她原本就在山野间四处流浪,是苏倾把她这棵长在野外的草,移植进了温暖的室内。没有了苏倾,她该去哪里? 不能回寿春,更不能去秦国,她只能沿着官道往北走,代国附近有几座不属于任何一国的城池,或许可以找到容身之所。 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在寿春附近,两国主力对战时,还多少保持着君子风度,两军分列,各自排好阵型,才会击鼓开战。可是,在远离战争中心的地方,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田野里的农户,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吃食,还要小心提防逃兵伤员来抢掠。好容易躲过那一劫,里长又要来明目张胆地搜掠,交得出粮食的,要交粮食,交不出粮食的,就交儿交女。男孩儿直接送上战场,女孩儿就充当官奴。 这就是苏倾舍弃一切也要守护的楚国么?他在深宫内苑所做的一切,落入尘世时,连一个小小的涟漪都不曾留下。 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走了小半月,就快到楚国北境的桐城。过了桐城,就是秦、楚、代三国交汇的地方。 这一带已经很少能看到农户,只有残破的草房。墨谣推开门进去,飞起的尘土草屑,呛得她一阵咳嗽。茅草房里堆着些干草,她扯一点出来,打算生堆火,再去捉只兔子来烤着吃。 干燥的茅草,被火一点,立刻就烧成了灰烬,怎么也拢不成火堆。她想多抱点干草过来,忽然觉得草茎像被人拉扯着一样,拿不起来。她拨开草堆,里面露出一张干枯蜡黄的小脸,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那副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忽然触动了墨谣内心深处的记忆,像极了多年前她自己四处流浪的样子。她蹲下去:“小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想拿点草来生火,可以给我么?” 小姑娘不说话,眼睛盯着她的背囊。墨谣回头看去,背囊一角敞开,露出一点煮熟的豆子,那是她在上一个村子里,跟人换来的。 她抓出一把,递给小姑娘:“这个给你,换点草给我,好不好?” 小姑娘迟疑片刻,接过豆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去。豆子又干又硬,她却嚼也不嚼地咽下去,噎得抻长了脖子,吃到一半,干草堆里又伸出一只干瘦的小手。小姑娘把剩下的一半豆子,放进那只小手里,有点舍不得,眼巴巴地看着。 墨谣心里难过,她知道饿了好几天的滋味,也知道这种豆子吃下去,虽然一时半会饱了,可过不了多久就会腹胀得难受。她把背囊打开,全部豆子都拿出来,对里面那只小手的主人说:“来,你出来,这边还有,我都给你。” 话音刚落,草堆里陆陆续续爬出十来个女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一点的只有五六岁,个个都面黄肌瘦,眼睛盯着豆子,谁也不说话。 墨谣吓了一跳,没想到茅草堆里能藏下这么多人。她把豆子挨个放进她们手里,跟她们说:“慢慢吃,剩下的也留给你们。” 一把豆子下肚,女孩子们脸上有了点轻松却警惕的笑意,也渐渐开始跟墨谣说话。那个最先出来的小姑娘,名字叫小八,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过是随便起个名字喊着顺口罢了。叫小八的,大约就是家里第八个出生的孩子。 小八说,她们都是附近村庄里的孩子,家里没有东西吃,已经开始互相交换着吃别人家的孩子。她的一个小妹妹,已经被换给别人家吃了。她阿娘哭得几乎昏过去,连夜送她跑出来,让她躲在这里。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是这样陆续跑过来的。 她们藏了几天,都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样,没有人来送吃的,也没有人来接她们,只能一天天等下去。 墨谣心下黯然,来的路上,已经看见好几个村子被洗劫一空,她们的父母家人,恐怕也难以幸免。真话太过残酷,墨谣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安慰她们再等几天,也许过些日子就会有人来了。 往前走也是没处可去,墨谣索性在这茅草房里住几天,有时打几只兔子,分给几个女孩子吃。小女孩们毕竟年纪尚小,又没经历过世事沧桑,过了几天吃饱穿暖的日子,就熟络起来,白天嘻笑着在门口玩闹。 墨谣靠在门边看着,一时欣慰、一时心酸,她不可能带着这些女孩上路,可如果把她们丢在这里,这些不会捕猎也没出过远门的孩子,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她在路上听说,桐城新近被一位“飞将军”占据,城墙修筑得铜墙铁壁一般,有流浪的男儿,只要肯杀敌上阵,他都一概收留。墨谣心里想着,要不去桐城看看,军营里应该需要些女孩子做做浆洗之类的活儿。 夜里刚睡下没多久,茅草房外似乎有脚步声传来,隐约夹杂着咒骂声。其他女孩子都还在熟睡,墨谣一向警醒,提起随身带着的短刀,悄悄躲在门后。 大门被一脚踢开,十几个伤兵冲进来,不管不顾地一阵乱翻。 “他娘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真是晦气。”带头的一个,腿上似乎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骂咧咧地把东西砸了一地。他们身上的兵服,已经被污血和泥巴染得一团糟,看不出是哪国的士兵。 有个年纪小的女孩子,被他们乱翻乱砸的声音吵醒,“哇”地大哭起来。其他女孩子也被她的哭声惊醒,跟着爬起来。 71、桐城飞将 几个女孩子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抖着身子里缩成一团,惊恐地盯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 墨谣躲在门后,捏着刀柄,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如果趁他们不备,冲出去,也许可以砍倒两三个,可是要带着这些女孩儿从他们眼前安然离开,恐怕没那么容易。 兵痞子看见那些女孩儿,像恶狼看见肥羊一样,眼睛里都放着光。那个瘸腿的兵,招呼一声,自己先抓了一个女孩儿,放浪地笑着去撕她的衣裳。 “张哥,破了处可就卖不上价了。”有个黑脸的小个子,抓着小八,手已经不老实地摸下来,嘴里却还在说着便宜话。 “呸,没见识的东西!”瘸子啐了他一口,“兵荒马乱的,你看哪家的窑子还收人?回头把她们送去寿春,从前令尹大人有过诏令,战乱里的孤儿,都可以由官宦人家出钱买下,这笔钱,比卖给窑子来得容易多了……” 包括小八在内,几个女孩子都吓傻了,这些人说的话,她们似懂非懂,看眼下的情形,今天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不知道谁先起的头,一屋子女孩子都跟着哭起来,乱成一团。 墨谣听得血气上涌,苏倾的一番苦心,到头来就被人这么糟蹋。更何况这些女孩子才多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而已,根本就还是孩子。愤怒冲昏了理智,刚才那番估量,她自己全给忘了,挥着短刀跳出来,一刀先砍向还在喋喋不休的瘸子。 刀身太短,擦着那人的耳根,在他脸上砍出一道口子来。瘸子哇哇怪叫,用手捂住流血的侧脸,其他的士兵被墨谣吓了一跳,等看清了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又凶狠起来,连声叫着:“抓住她!抓住她!” 墨谣顾不得看清谁是谁,只管挥着刀乱砍,毫无章法可言。一团混乱中,小八在黑脸士兵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士兵怪叫一声,松开了手。小八趁机在他腰上猛推一把,举起一个陶罐往他脸上砸去。 “反了她们了!”瘸腿的那个人,显然是这队士兵里领头的人,被墨谣砍了一刀恼羞成怒,大叫着,“把她们都砍了,一个也不留!” 这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墨谣心里觉得对不起这些女孩子,如果不那么冲动,她们也许受辱、也许为奴为婢,但至少能在这乱世里活下来。她尽力想护住那些女孩子,可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女孩儿,早已经吓傻了,除了哭泣就是往墙角里缩,连逃跑都忘了。 人太多,墨谣眼看着一个女孩儿被一刀砍翻在地,却来不及冲过去。眼前的血越流越多,整个视野都变成一片腥红。她麻木地挥着刀,渐渐被那些士兵围在中间。 小八哭着喊了一声“姐姐”,紧接着嘴就被人捂住,没挣扎几下,就软倒在地上。 死了……她们终究还是死了……苏倾说的对,人挣不过命…… 呼啸的风声直向她面前扑来,不知道是谁在举刀,墨谣瞪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苏倾……苏倾……谁能来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噗”一声响,利刃刺入血肉,粗粝难听的嚎叫声传来。 马蹄声像雨点一样密集,渐渐靠近这间茅草屋。又是几声连响,箭簇例无虚发,离墨谣最近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飞……飞将军!”有人惊恐万状地喊出声。 一匹赤红色的骏马,飞一样地疾驰过来。马背上的人看不清容貌,一身亮银色铠甲,直扎人眼,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飞将军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五六匹马,马上都各自端坐着一名少年郎。几人配合默契,人数不多,可是凭着精湛的箭术,已经稳稳地占了上风。 “你们是谁的兵,大半夜的出来抽风?”飞将军在马上,手指一下一下勾着弓弦,眼睛盯着剩下的几个小兵。 “我们……是李裕将军手底下的,李将军跟寿春的黄老将军有交情……”有人讨好地上前,尽量把自己说得出身不凡,说来说去,不过是绕着圈子,往当世名将身上套近乎。 飞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弓弩,说了一声:“跑吧。” 那些活着的逃兵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容他们再问,飞将军已经搭上三支箭,缓缓拉开了弓。他身后的少年郎,也有两人举起弓弩,各自搭上了三支箭。 逃兵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这不正是他们在军营里常玩的把戏,把战俘放出来,让他们往远处跑,这些士兵就拿着箭在他们背后射杀。 顾不得招呼同伴,那几个逃兵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没命地往远处跑。人人都抱着侥幸的心里,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两个幸存者吧。只要绕到茅草屋后面,箭簇就射不到了。 飞将军看着这场闹剧,手指一松,三支箭同时离弦,精准地射中了跑得最快的三个人。他身后的少年郎,也把手里的箭簇射出,刚好一人一箭,把余下的逃兵全部射杀。 “大哥,那些箭还要捡回来么?”身后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打马上前,在飞将军面前问。桐城已经接近一座孤城,没有支援,造箭也没有那么快,为了节省金钱和时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在对战之后,把射出去的箭簇收回来。 这一次,飞将军却没理会自己的小兄弟,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墨谣身边,把她拉起来:“小谣!你没事吧?” 墨谣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双眼都被血迷住,什么也看不清。血迹沾染在飞将军洁净的战袍上,他也不在意,只是越发焦急地把墨谣搂住:“哪里疼?还能不能走?” 看墨谣不说话,只是用手不停地揉擦眼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额头上还不住地涌出血来,飞将军叹息一声,抱着她上了马,呼喝一声:“回城!”头也不回地抢先打马走远。 墨谣在恍惚间,觉出有人带着自己穿过高大的城门,直奔城中的府邸。接着就是大夫给自己包扎,侍女端来汤药,一碗又一碗地灌下去。她又困又累,就那么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小谣!你还好吧?”床边的人,连染了血迹的铠甲都没脱下去,看她醒过来,立刻就扑过来。 墨谣这时才看清飞将军的五官相貌,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韩冲。 “哎,你可吓死我了!你这虎劲儿,长到多大才能改啊?”韩冲眉飞色舞地说个没完,几个月不见,仍然是那副熟悉的眉眼五官,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墨谣清晰地记得昨晚,这位飞将军是怎么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那些惹事的逃兵。阳光从背后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越发神采飞扬。 墨谣扯开嘴角想笑,眼角却浮起泪光。 韩冲终于发现不对:“小谣,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饿的?”他知道墨谣以前是个话篓子,跟着苏倾以后,收敛了那么一点,可也实在有限。但是自从昨晚见到她到现在,墨谣还一句话也没说。 “小谣,我说你能不能……”韩冲脾气一上来,差点就冲出一句“有屁快放”,硬给忍了回去,“你就告诉我,究竟谁欺负你了,我今天就去给你欺负回来,行不行?” 墨谣只是摇头:“没有谁……谁也没有了……都不在了……”那些女孩儿,她最终一个也没能护住,苍茫乱世,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微弱。 韩冲不再追问了,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笨手笨脚地把她搂住,低声说:“别这样,我不是还在么。小谣,我一直在,我永远都在……” 72、夜半激战 韩冲的才能,在桐城这块土地上,被彻底发挥出来。他把收留的少年郎,都编进军队,阵型一概不练,只训练箭术和城头肉搏。每十天一次,把所有少年郎拉出来比试箭术,按照箭术优劣排定座次。好好一个桐城守备军,愣是被他训练得跟占山为王的土匪一样。 不过效果却是立竿见影,桐城既不服从楚国,也不奉承秦国,对小小一个代国,更是不放在眼里。可是在三国乱军之中,桐城始终屹立不倒,没有被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攻破。 墨谣在桐城住了五、六天,韩冲一直陪着她,连每天的操练都省了。墨谣额头上受了伤,手臂上也被砍了两下,混乱中伤口都不深,医官看过一次以后,韩冲就不准他再来,自己亲自给墨谣换药包扎。 “胳膊上这两处不要紧,脸上这个要仔细了,不然你可就破了相了。”韩冲用纱布在她头上缠了一层又一层,快要把她裹成一个包子。 “松一点吧韩大将军,我快要被你勒死了。”墨谣由着他摆弄,看他快要把一卷纱布都用光,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 “哎呀,小谣,你终于说话了。”韩冲高兴得手舞足蹈,没留神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铜盆。 墨谣翻翻白眼,果然还是那个阿狗,那天晚上肯定是光线太暗了,竟然会觉得赤红战马上的飞将军风采不俗。 “小谣,这几个月你都在哪里?你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韩冲拿过粥碗喂她。 “为什么喝粥?”墨谣看一眼白花花的米粥,把头偏向一边。 韩冲一愣神,生病或者养伤的人不是都喝粥的么?墨谣摇头:“我不要喝这个一点味道都没有的东西,我要吃肉干。” 韩冲咧着嘴笑开了:“这样啊,没问题。”桐城存米不多,肉还是有一些,周围就是山林,他偶尔也会带着新来的少年郎出去打猎。 一整只山鸡摆上餐桌,韩冲笑眯眯地撕成小块放进墨谣碗里:“还是用小时候那种方法烤的,包住黄泥埋进土里。” 墨谣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呢?怎么又成了桐城的飞将军?” “哎?不是我先问的嘛?唉,好吧,我先说好了……”韩冲摇头叹气,遇见墨谣,他平常那些机灵巧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苏倾病逝前,黄起找了个借口,把韩冲打发到这里来。当时韩冲直当他是叫自己历练,全没多想。接管了桐城驻军没多久,寿春就传来苏倾病逝、公子俞篡位的消息。韩冲原本多方打听,差一点杀回寿春,谁知道等来的却是黄起因上表揭露苏倾十项罪状、官拜上将军的消息。 韩冲是一根直肠子的人,现在说起这事,他还气得直拍桌子。想来想去气不过,他干脆自己占了桐城,不再受命于楚国。 说起黄起时,他也难免有些神色黯然。黄起对他,如师如父,原本是他心中最敬重的人。墨谣听着这一段故事,只在韩冲问起时,才略略地讲几句苏倾当时的情形。她盘算着时间,知道黄起的用意不是为了支开韩冲,而是为了把桐城给他,作为立足之地。 因为偷听到黄起和苏倾的最后一次对话,她多少能明白黄起的苦心,这时也不说破,等韩冲讲完了才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韩冲往门口看看,才小声说:“说实在的,凭我这些兄弟的本事,要守桐城,守个十年八年也没有问题。可眼下的问题是,桐城没有多少存粮了。” 这倒是个大问题,墨谣看过苏倾如何“治大国如烹小鲜”,可真轮到她自己身上,连一座城也有不少难处。 话正说了一半,门口闪过一个人影,探着脑袋往房间里看。 韩冲随手抓起桌上的烛台,往门口丢去:“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一张脸从门后探出来,似乎那天晚上跟着韩冲的少年郎之一,带着几分调笑说:“来看看大哥和小嫂子的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有军情禀报。”这些人熟悉韩冲的脾气,做事不敢马虎,平时说话却很随便。 一句小嫂子,墨谣还没怎样,韩冲却有点不自在了,像是心思都被人说破,带了几分恼羞成怒:“冯定,你要是说不出个什么正经军情来,我就给你一顿好板子。” 名叫冯定的少年,这才收敛了嬉笑神色,对韩冲说:“今天有兄弟出城,遇见一队秦兵,似乎有大队的兵马正在往桐城来。弟兄们想着,是不是秦军又要来攻城,那咱们要怎么准备,全凭大哥吩咐。” 韩冲抚着鼻子想想:“城墙上的巡逻哨卫加倍,这几天就别出城打猎了,另外多派点人出城,装扮成农夫、乞丐,一有秦军的动向,立刻回城送信。” 冯定领命离去,韩冲心里却有点奇怪。按他原本的想法,秦军攻破寿春前,不会分神来攻打桐城,这一队秦兵,来得实在奇怪。 事实上,秦军的行进速度,也远比他想象的快。没过几天,已经停驻在城南三十里处。 韩冲每天到城楼巡逻两次,半是为了督促城防,半是为了鼓舞士气。他在士兵中间,所过之处,那些少年儿郎都围拢过来,被他三言两语就煽动得热血沸腾。 墨谣换了甲胄在他后面跟着,韩冲的变化实在令她惊叹。成就今天这个韩冲的因素,不仅有他这几年在军中的历练,更有他性格里天生的乐天知命、爽朗豁达。好像天大的事儿,到了他这里,就像砍瓜切菜那么简单容易。 一趟走下来,墨谣悄声问他:“你刚才说,在等楚国救援,可是寿春一带自顾不暇,哪有可能来援救这里?” 韩冲难得一见的严肃:“小谣,我不怕告诉你,桐城早就不奉楚国的号令了。那些贵族不仁不义,我才不替他们拼死卖命。所以,寿春腾不出人来还好,一旦腾出人来,恐怕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来灭了桐城。” 韩冲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说:“这些人没怎么打过仗,要让他们知道桐城已经是一座孤城,我怕他们没打就先慌了阵脚。给他们个念想,总好过什么盼头都没有。” 墨谣敲着城墙想了想,说:“那不如今天再把城里的粮仓都封起来,再派一队人过去日看守。” “看那个快见底的粮仓做什么……”韩冲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哦哦,对对,不过有些人已经知道城里的余粮不多,我看,干脆派几个人出城去溜一趟,再装模作样运几车东西回来。放进粮仓里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些少年儿郎,认为桐城余粮充足,先应付过去眼前这场危机再说。 与此同时,秦军却不急着攻城,而是慢慢散开成一个半圆形,把桐城虚虚地围住,像是在等什么人来。围了半个多月,才在一天夜里突然攻城。 韩冲和墨谣原本都合衣而卧,听见混乱的厮杀声,立刻冲出去。韩冲牵出自己的马,回声对墨谣说:“你等在这里,不要出去。” 墨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桐城破了,你还能保证这里安全么?给我一小队人,我会自己小心的。” 韩冲看她目光坚定,也知道今天这一仗没有多大把握,点了十几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少年郎,派给墨谣。 城门上火光冲天,秦军围了半个月,原来是在秘密运送攻城器械。不知道他们走了哪条隐秘的道路,竟然连韩冲派出去的人都瞒过了。 城楼之下,萧祯骑在马上,金色玄鸟覆面,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城头上的战斗。调拨大批人马,来攻打一座孤城,眼下并不是明智的举动。可他不想等了,药力过后,他从云照山出来,就向秦王上了奏表,要扫平通往代国的道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找人,不管那个人活着还是死了,都要找到,并且这次,绝对不准她离开。 城楼之上,韩冲也看见了萧祯,金色光芒夹杂在熊熊烈焰中间,分外显眼。他取过长弓,对身边的人说:“打开角门,我要出城。” 他不是逞英雄,虽然他的确盼望了很久,想要与萧祯一战。但他更想替城头激战的兄弟,引开秦军的一部分兵力。因为存粮不够,饿得头昏眼花的少年郎,虽然个个英勇,却敌不过秦军的轮番猛攻。 萧祯看见角门打开,一队人马冲出来,冲在最前面的人,银甲赤马,远远看去,也有几分英气逼人。 两马交错,长刀相击,萧祯与韩冲短暂地对战了几个回合,勒住马缰,向身后做了一个“围攻”的手势。 “萧祯,你这就怕了?”韩冲想要尽力拖住他,不得不用语言激怒他,“小爷还想跟你打个痛快呢。” 萧祯目光清冷地看着他:“看在小谣的面上,我才接你几招。剩下的,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了。”自信与不屑,从他话语里流淌出来:“只有蠢人,才会靠蛮力取胜。” 他退回阵中,远远看着秦军像张开大口的巨兽,把韩冲吞没。 73、浮生欢娱 天光微亮时,萧祯的一队人马,终于在桐城南门打开了缺口。萧祯治下极其严格,城门一破,士兵们立刻像潮水一样冲杀进去,不敢稍有迟疑。 韩冲虽然拖住了萧祯所在的中军,却没料到,他另外派了人绕到另外一边去攻城。外城一破,桐城的少年郎立刻按照预先的计划,退往内城。 墨谣站在城楼上,只能隐约看见南门失守,烟雾实在太大,难以分辨更远的情形。冯定跑上来,拉着她就走,要带她去内城。墨谣推开他的手:“韩冲在时,他会抢在你们之前退避敌军么?” 见冯定摇头,墨谣接着说:“他不会,我也不会。他不在时,我就是他。”说完,她拿起弓弩,对准正在努力攀上城楼的秦兵。 墨谣的箭术本来就不错,虽然比不上萧祯、韩冲那样的绝技,可用来射落城头近在咫尺的敌兵,还是足够了。十几支箭发出去,便有四名秦兵从城头摔下去。 可几人之力,根本抵挡不了潮水一样涌上来的秦兵。当她再一箭射落左手边攻上来的人时,还没来得及搭上新的箭簇,右手边另一名秦兵,已经一步跳上了城楼。一人得手,后面的秦兵像受到鼓舞一样,越发勇猛地冲上来。 冲上城楼的秦兵,举起宽刀向她砍来。墨谣抽出短刀格挡,手却软得使不上力气。她不怕死,这短短几个月,好几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她只是还没适应如此赤裸直接的搏杀。 风声迎面而来,她正要躲,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向她砍来的宽刀,被掷来的石块击飞。墨谣下意识地顺着石块飞来的方向看去,黑衣金面的男人,正攀着云梯赶过来。 是错觉么?从来冷冽无情的萧祯,似乎有点慌乱,跳上城楼时,被城垛上堆积的尸体绊得险险一滑。 萧祯走到墨谣面前,看见她额头上裹着纱布,抬手摸了一把,却被她侧着头躲开。失望、愤怒、嘲讽……萧祯终于开口:“你很好!你把我剥去外衣仍在树林里,自己却跑到这来替别的男人卖命?” 即使流亡多年,那种从小养成的贵胄气派也很难改变,剥去外衣,对名门子弟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见到他,耳边的厮杀声似乎都变得远了,墨谣一笑:“不是别的男人,是我的丈夫和兄弟。” “你……”萧祯轻易就能被她激怒,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却被她用一把短刀横在胸前。“拉呀,拉我过去,”墨谣挑衅地扬起眉,“大不了同归于尽。” 身边的秦兵赶过来护卫,却被萧祯一把挡开:“把他们都关起来,押回去!”他把墨谣向前一推:“她也一样!” 桐城干燥少雨,这个季节,更是几乎每天都是晴天。太阳挂在头顶,烤得人从头到脚都快要干渴得开裂。 秦兵没有继续攻打内城,而是带着长长一队囚车,返回营地。每辆囚车里,都押解着这场中的俘虏。 有人拿着水囊,挨个给囚车里的人喂水。所谓喂水,就是把水随意一泼,也不管能喝到多少。再英勇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充硬汉。没有水又被暴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墨谣蜷缩在囚车一角,紧闭着双眼。冯定在囚车另外一边,焦急地看着她。粗重的铁链,锁住了冯定,他只能看着,却一步也靠近不了。 送水的士兵骑着马,从队尾走到队首,正要收了水囊回去。冯定高声呼喊:“水呢?这里还有人没喝到水!” “麻烦!”士兵抱怨一声,拔出水囊的盖子,随手泼洒。手刚扬起,一支短剑从旁边斜刺过来,“噗”一声刺破了羊皮囊身。 “谁准你给她水喝了?”萧祯脸色阴郁,皮囊里流出的水,打湿了他的马鬃。 “你在做什么?”玄武跟上来,攥住他的马缰,“这不是你一直在找的女孩儿么?你怎么又这么对她……”萧祯暴怒时,也只有玄武敢这么对他说话。 “我怎么对她了?她是战俘,每个战俘都一样,凭什么她要差别对待?”萧祯扬鞭在囚车上狠狠一抽,“谁也不准给她水喝。” 马鞭激起的尘土,在半空里盘旋飞舞。墨谣始终靠着木栏、闭着眼,好像外面的争吵,跟她毫无关系,说的并不是她,而是别人。 秦军回程的速度并不快,行进到秦国边境附近时,已经过去了七、八天。军中掌管文书的小吏,正向萧祯一项项报告着钱粮开支。萧祯听得心不在焉,手里拿着一截箭头,在木几上胡乱敲击。 “那些战俘呢?”他忽然问。 小吏一愣,接口说:“路上有一批生了疫病,已经处决了,还有……” 疫病?萧祯一把扯起小吏的衣领:“人在哪里?” 小吏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结结巴巴地说:“死了的那些……已经……已经埋了……” “不是说那些!”萧祯很久没有这么狂躁过,推开小吏,往押解战俘的囚车走去。到处是衣衫破烂的囚徒,战斗时留下的伤口,大多没来得及清理,有些已经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一辆辆车找过去,紧张地搜寻那个小小的身影。怎么能把她留在这种地方?她不会死……萧祯拔出剑来,劈开了最后一辆囚车的木栏。 墨谣正靠在一角,听见声响,睁开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又重新合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渴而开裂,双眼在短暂的开启中暗淡无光。 有什么东西,在萧祯心底碎裂了。他抱起干枯消瘦的身子,飞奔回中军营帐。 “小谣,别睡过去……”萧祯一根根捻着她的手指,催促了四五次,军医才来。被他骇人的目光盯着,年老的医官,连脉都诊得胆战心惊。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病症,在囚车里长途跋涉,没怎么吃饭,也很少能喝到水。医官开了些补养的汤剂,退出大帐时,长长地出了口气。 “小谣,”萧祯端着药喂她,“别再惹我了,好不好?”他说得咬牙切齿,却又带着几分卑微的祈求。只要她别再闹了,他可以忘掉一切不好的部分。 墨谣又回到那种不说话也不动的样子,给她药就吃,给她水就喝。萧祯甩下大队人马,带着她先回了秦都,武阳侯府邸里的环境更好些,药品也更丰富。 她住过的房间,一点都没有变,连她养过的那只小狐狸,也还在原来的笼子里。没有了墨谣喂它,小狐狸总算恢复了正常的身材,不那么圆润了。 萧祯战功卓著,一回秦都,就被秦王赢轩召进宫去。相山上飞扬跋扈的少年君王,身量又长高了点,模样也沉稳得多。当着百官群臣的面,赢轩一见萧祯进来,就亲自从御座上走下来,拉着萧祯的胳膊说:“武阳侯真是国家栋梁。”言辞恳切真挚,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君臣和谐的样子。 萧祯面上客气回应,心里却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引导赢轩的性格,让他喜好玩乐、又好勇斗狠,因为这样好恶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人,是最好控制的。只有最近几年,他经常征战在外,留在秦都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疏忽了对赢轩的控制。 “萧将军,你不在这段日子,有人对寡人说,你其实是楚国人,”赢轩看似无意地开口,“寡人实在气极了,当场就让人拖出去狠狠地打,萧将军为国奋战,怎么可能是楚国人?实在是无稽之谈。” 萧祯在心里冷笑,到底是少年心性,这就沉不住气了。中原诸国一向不大看得起秦国,认为秦国是蛮邦,可是秦国人自己,其实颇为自负,也不大看得起楚国这样的夷国。尤其这几年来两国征战不断,更加深了彼此仇视。 “王上,我的确出生在楚国,”萧祯不急不慢地回话,“不过,我自幼在秦国长大,已经不大记得楚国的风俗习惯了。” 群臣中间一片哗然,秦国的大半兵力,竟然握在一个楚国血统的人手里,虽然这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在朝堂上提起来,还是有些叫人难以接受。 “哦?原来武阳侯真的是楚国人。”赢轩抚掌大笑,“那武阳侯认为,应该如何处置这次俘虏的楚国人呢?” 赢轩的问话大有深意,秦国贵族普遍并不像楚国那么奢侈,不大豢养奴隶,因此对待战俘的做法,常常是直接杀死,以免战俘滞留在秦都引起骚乱。 萧祯撇着嘴角一笑:“这次带回的战俘,本就不多,不如送去训练成逍遥奴,再挑选几个伶俐的,送进宫来给王上解闷,如何?” 把楚国战俘剥去面皮、涂上油彩,再训练他们歌舞杂戏。如此残忍的手段,既能分散赢轩的心神,又能破坏大臣对他的信任。三言两语间,已经让赢轩走进了他设好的圈套。 “好!好极了!”赢轩看上去很是高兴,“不如武阳侯一鼓作气,攻下寿春,建立不世功勋,如何?这么一来,寡人看谁还敢那你的楚国身份作文章?” 74、何日许嫁 萧祯拱手回禀:“王上,现在并不是攻打寿春的好时机。”从备战的角度来讲,现在的确不是好时机,楚人毕竟还是有血性的,必定拼死也要守卫都城寿春。 “为什么?难道武阳侯不想早日攻破寿春,迎回王姐?”赢轩侧着头,话语里带着少年人的天真。 无数眼睛紧盯着萧祯,无论他怎么说,都是错。他的出身、他的成就,都已经把他在秦国朝堂上变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他只能忍住冲到口边的话,改口说:“回禀王上,大军需要粮草军需,请容我准备。” …… 墨谣伸着手指,逗弄笼子里的小狐狸。一人一畜,都不说话。跟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喜欢这些小动物,至少它们不会巧言令色,也不会争夺什么王位天下。给它一把吃的,它就能高兴得摇尾巴。 “闪开!她能进去,为什么我不能进去?”刺耳的喧哗声从门外传来。 墨谣微微皱起眉头,她最不喜欢听女人喧哗争吵。从早上开始,她就觉得腰腹又酸又痛,手脚都直发冷,吵闹声让她越发心烦。 身穿艳色的长衣的女人,趾高气昂地走进来,停在墨谣身前,不屑地打量她:“原来就是你进了侯爷的卧室?” 墨谣四下看看,原来这间屋子是萧祯自己的卧室,难怪这么奢华。不过她真的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也不在意。 “我还当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原来瘦得像一把干柴。”那女人显然毫不知趣,还在言语挖苦。 “瑶姬夫人,侯爷吩咐过,谁也不能进来,您还是快出去吧。”小婢子在门口阻拦不住,追进来继续哀求。叫她一生夫人,已经大大抬举了她的身份,其实瑶姬只不过是个侍妾而已。 萧祯从来不准任何人进他的卧室,墨谣是第一个例外。瑶姬冷笑着看她:“你叫小谣是吧?名字起的倒是挺巧的,今天就改了,免得我听着心烦。”瑶姬原本是个歌伎,因为献唱时被萧祯夸了一句好名字,赢诗就买来送到他府里。 墨谣不想说话,连看都懒得看她,只是嫌她太吵,不耐烦地捂住了耳朵。 “你……”瑶姬气得脸色发青,转眼看见那只小狐狸,眼珠一转,笑呵呵地拿过来,“好白好顺的皮毛,等侯爷回来,让他做个围脖给我。”她看见过萧祯拿着一条狐狸围脖,看上去就跟一只真狐狸一模一样,狐狸的尖嘴咬着尾巴。大着胆子开口要了一次,却被萧祯喝骂着赶出去。 墨谣忍无可忍,站起来伸手去夺那笼子。她突然站起来,动作又快,瑶姬全没防备,竟然被她把笼子夺了回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叉着腰还要抢回来。 墨谣玩心大起,故意绕着木几躲闪,她只穿了一件贴身中衣,自然动作灵巧。瑶姬可就不一样了,她的裙裾太长,没几下就被绊倒在地,桌子上的茶壶哗啦啦掉下来,隔夜的冷茶洒了她满头满脸。墨谣勾着嘴角无声发笑,把装小狐狸的笼子捧在胸前,似乎要让小狐狸也看看热闹。 “好你个小贱人!”瑶姬恼羞成怒,顾不得钗环散乱,抬手就向墨谣脸上打来。 黑色朝服从门外闪进来,墨谣被人紧紧搂住,瑶姬的手被人攥住,停在半空没法落下来。 “侯……侯爷!”瑶姬惊恐万状,紧接着立刻挤出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指着墨谣说,“是她推倒了奴家。”府邸侍妾侍婢多如牛毛,这种小把戏,对瑶姬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她还抱有一丝念想,平时萧祯对她不错,借着这可怜相,也许还能多博得他几分关注。 “只要她高兴,杀了你又能怎么样?”萧祯其实早就到了,看见墨谣嘴角噙着促狭的坏笑,便没进来,由着她玩个够。难得她高兴,一个侍妾算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名字里刚好有个“瑶”字,他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瑶姬大惊失色,她懂得看人脸色,此时收敛了嚣张气焰,跪下去求饶:“妾知错了,请侯爷息怒。” “滚出去!”萧祯淡漠地吩咐,“以后不准叫她瑶姬,谁再让我听见,就割了她的舌头。”小婢子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哆嗦着磕头离去。 “你府上真吵。”墨谣在他胸前推了一把,拎着笼子走回床榻边。 萧祯无端升起一股羞恼,好像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一样,急着向她解释:“要让秦人相信,我没有二心,自然要多多蓄养姬妾、不断扩建府邸,我……” “说这些,与我何干?”墨谣留给他一个无所谓的浅笑,躺倒在床榻上。用被面遮住脸,也遮住急切凌乱的呼吸。她知道那种凌迟一样的滋味,最伤人心的,不是暴怒,而是轻视。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没办法不生气。萧祯扯开帐幔,把墨谣硬拉起来:“你宁愿天天逗一只不会说话的扁毛畜生,也不愿正眼看我一眼,是吧?” “你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墨谣头上冒出冷汗,“我不舒服,想睡了……放过我吧……” 萧祯冷笑着把她拖拽下来:“又是这样,你有没有点新鲜的?”看她低着头,萧祯怒火更盛:“好,你不说话,我说。这个月你就嫁给我,婚礼完成,我就带兵去攻寿春。” 墨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疯狂的话来,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驳斥,愣了片刻才说:“你休想!” 萧祯捏起她的下颔,狭长的凤眼里满是邪气:“忘记告诉你了,上次回来,把苏绣也带回来了,真是名门闺秀,比你温顺多了。你不嫁我,那就让她嫁我。秦国的风俗,你大概不清楚,这种战俘女奴,即使婚嫁了,也改变不了奴隶的身份。要是我带她去秦王宫赴宴,任何一个王宫贵族,都可以随意招她伺候……” 墨谣的手冷得直发抖,全身血液都凝住了,她自己孤身一人,什么都不怕,所以才由着萧祯把她带回来,一路上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可是苏绣不一样,那是苏倾拜托她照顾的最后一个人。 她咬着唇:“你忘了?我嫁过人了?” “嫁过人有什么关系?”萧祯冷笑,“别说你嫁的是个死人,就是个活人,也无所谓。” 无数星星在眼前飞舞,墨谣几乎就要昏厥过去,可是她不能,她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浅浅一笑,她靠近萧祯,柔声说:“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他那么温存体贴呢?恐怕你不晓得,他就算在床帏之间,也照样端庄飘逸、风骨不俗。” 得意地看着萧祯眼中泛起怒意,墨谣手上一松,整个人软倒在地上。笼子“咣”一声掉落在地上,惊得里面的小狐狸四下乱窜。 萧祯抱起墨谣,心急火燎地探她的脉象,服用过黑萤石,按理说旧伤不会再复发了,怎么又会昏厥?他把墨谣放在榻上,看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收起那些扎人的刺,像个普通女孩儿一样,靠在他身上睡着。 脉象也很平稳,萧祯忽然觉得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不得不连夜传召医官。诊断的结果却让他有点苦笑不得,医官在啰唆了一大堆“寒气入体、血脉不畅”之类的废话后,终于壮着胆子说出了“葵水”两个字。 府邸里有那么多侍妾婢女,可他从来没关心过谁,对这些女孩儿家的问题,毫无知觉,竟然傻愣愣地问,要怎么治。医官抹了抹冷汗,只能窥视着他的神情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忌生忌凉,等到成亲生了孩子,自然就好了。” 嗯……还有这种治法,萧祯很满意,又觉得有点好笑,随口叫医官下去领赏。 他摸着墨谣细弱的手腕,那上面没有多少肉,有点硌手,无奈又疼惜地说:“你就撒个娇、服个软、说句好话,不会么?” 婚礼准备得很仓促,甚至连宾客都没宴请,只是在武阳侯府里,挂满了大红灯盏。在秦国人眼里,萧祯迟早是要迎娶赢诗的,这些年萧祯权势通天、炙手可热,却没有人敢把女儿、妹妹送给他,就是因为怕了那个从小就懂得挟持幼弟、要挟父王的公主。 在谁也没想到的时候,萧祯突然要迎娶正室了,偏偏这位正室夫人,还是个从战场上俘虏回来的女奴。 墨谣原本万事不理,像个木偶一样,任由萧祯摆弄。直到婚礼当日,她才发现,府邸里好像多了一些面貌姣好的少年,帮着挪动、打扫。其中一个少年,经过她身边时,看了她一眼,把手里捧着的细口瓶,不小心摔在地上。 墨谣的心怦怦直跳,她清楚记得,桐城里有好些这样的少年郎,韩冲尤其喜欢挑选这样面貌姣好的,带在身边充作近卫。她还曾经嘲笑过韩冲,说他好男风,被韩冲在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那人一走,墨谣俯下身去,在地上一摸,果然在木几下面发现了一样东西。她捏在手里,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展开看,一枚钥匙静静地卧在手心上。 75、一步一错 萧祯从来不藏什么东西,因为在他的府邸里,没有人敢手脚不干净。 那这是哪里的钥匙?墨谣把钥匙藏进腰带里,躺回榻上。 踢踏的脚步声响起,小婢子跪在门口,放上一双木屐,伺候着萧祯脱去长靴。萧祯摆手,示意小婢子把木屐拿走。那东西踩在地面上,会有“嗒嗒”的声响,他不想吵醒墨谣睡觉。 墨谣的眼睑微微抖动,却不曾睁开。萧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截银钩,去逗笼子里的狐狸。小狐狸被他惹得“吱吱”乱叫。 墨谣翻个身,揉着眼睛说:“吵死了。” 萧祯把她拉起来,拿过梳子细细地梳理她的头发:“今天好些了没有?” 想起那天昏倒的原因,墨谣越发羞恼,抢过梳子丢出去:“好不了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萧祯倒是格外有耐心,也不生气,只是握住她的手:“别闹脾气了,过了今天,你就这府邸里的女主人。到时候就算你要拆了这里,也都随你。” 墨谣总觉得萧祯话中有话,却又不敢多问,惹他怀疑,斜靠在软垫上,懒懒地说:“你有事就去做事,我累得很,要休息。” 萧祯哧地一笑:“谁会那么不开眼,知道我今天成婚,还拿闲事来招惹我。”他随手摆弄着桌上的胭脂,想了想又说:“时间还早,要不然我把事情拿到这里来做?免得你觉得,自己的夫君是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墨谣正巴不得他如此,可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哼了一声用被子蒙住头:“随便你,反正我要休息。” 换上一身浅色长衫,又用白玉簪束住头发,脱去一身戾气的萧祯,竟然也显出几分士子风度来。连年征战,并没耗损他一丝一毫的俊逸面容,只在那张本已经难忘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棕色。贴着眉骨处,一条若有若无的印记,把他饱满的额头轮廓勾勒出来。那是玄鸟面具留下的印痕。 墨谣本不想看他,她只是想转过来,拿一杯水喝。挺拔修长的身影,就那么闯进她的视野。 “小谣……” 分不清是谁在叫她,恍惚间记忆一角似乎被打碎了。 “小谣,”萧祯笑着坐到床榻边,“是不是觉得夫君很英俊,自己赚到了?” 墨谣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水也不喝了,气呼呼地倒回去:“不许出声,我要睡觉!” 萧祯果然一点声音都不出,那种无声寂静,更加令人呼吸不畅,墨谣拼命压住胸口,才能让心跳声不要溢出来。她掀起幔帐一角,向外看去。萧祯正等在外面,好像知道她会忍不住探头出来看一样,笑呵呵地看着她。 他手腕上缠绕着一只白毛狐狸做成的围脖,就像一只真狐狸趴在手臂上。对面的桌案上,铺着一张画,画上消瘦的女子斜卧在长凳上,风卷起她的裙摆,露出一截细弱的足腕。 是上次没有画完的那幅画,被他一怒之下扯碎了,又一片片重新粘好。 “小谣,”萧祯把那条狐狸围脖盘在她手臂上,“所有好的事情,我都想永远记得,不好的事情,就彻底忘记。好不好?” 墨谣捏着柔软的狐狸尾巴,一声不吭。 “小谣,也许你忘了,可我永远都记得,见你的第一面。”他把墨谣拥进怀里,“那时候你一无所有,可是你很快乐,快乐到我看了都嫉妒。你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永远留住那一天的你……” 低沉喑哑的男声,在她头顶打着转。墨谣隐约觉得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她一直想着那枚钥匙的事,不想惹怒萧祯,只是靠在他胸前,听他说话。 萧祯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几张画着地图的羊皮,放进盒子里,再用钥匙锁好。“小谣,我去看看前面准备得怎么样了,等会叫人拿东西给你吃。晚上的仪式很长,你要吃饱。”他在墨谣头顶摸一摸,抬步走出去。 看他离开,墨谣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用自己藏起来的那枚钥匙,去试盒子上的锁。“咔哒”一声,盒盖敞开,几张羊皮卷整齐地码放在里面。 果然是这里的钥匙! 墨谣随手翻了翻,挑出秦国都城的布防图和秦军的旗语令,胡乱卷起来贴身收好。刚躺回床榻上,就有小婢子端着饭菜进来。 香气四溢,墨谣挥手叫婢女出去,自己坐到桌边吃饭。如果今天那个美貌少年,是韩冲派来的,那么韩冲除了让她盗取地图之外,一定还会想办法带她走的。今晚武阳侯府里会有很多宾客来贺喜,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墨谣几天没好好吃饭,嘴里干涩,什么也吃不下去,可她还是尽量挑清淡的菜肴,多吃一点。只有吃饱了,逃跑的时候才有力气。 忐忑中等到傍晚,萧祯都没再出现。有几个侍女来给墨谣梳头上妆,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萧祯呢?” 侍女掩着嘴笑:“侯爷也要更衣梳洗,姑娘不要急,等礼成之后就天天见面了。” 墨谣没再说话,看着她们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镜子里的人,也显出几分新妇的样子来。一切收拾妥当,侍女跪下去整理她的裙角,两个梳着丫髻的小婢子进来:“请姑娘移步前厅。” 侍女们嬉笑着互相开玩笑,伸手来搀扶墨谣。刚一站起,墨谣就觉出不大对劲,身上软软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想要推开身边的小婢子,那小丫头年纪不大、身量也不高,可墨谣竟然推不动她。 “姑娘慢点,别磕着了。”小婢子看她不动,只当她害羞紧张,笑吟吟地拉着她往外走。 墨谣脚步虚浮,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那小婢子拉着出去。 四下里一片嘈杂,墨谣紧张得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能麻木地随着喜娘的动作,叫她走就走,叫她拜就拜。 一整套繁琐的仪式下来,墨谣只觉得越发的累,喜娘拉着她的手,就要交到萧祯手里。 指尖刚被递过去,门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兵戈相交声。 “小谣!”韩冲的声音,穿过嘈杂熙攘的人语声,传进墨谣的耳廓。 她抬头看过去,韩冲被人扭住手臂,压在地上。他也一向是个颇为自负的人,此时捆绑他的人,似乎在有意折辱他,让他半边身子都贴在地上。 墨谣转头看向萧祯,一身喜服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毫无意外神色:“押下去,不要跟其他人关在一起。” 吩咐完毕,萧祯继续转回头来拉墨谣的手。墨谣想甩开,可是手臂根本不受控制,喜娘的手一松,她就差点栽倒在地上。萧祯把她抱住,对宾客虚虚一抱拳:“内子恐怕累坏了,也吓坏了,诸位请尽兴,萧祯先告辞了。” 他打横抱起墨谣,大步走回内室。 墨谣不能动弹,只能恨恨地看他。看见韩冲衣袍上的血迹时,墨谣就完全明白了,连这场婚宴,都是个骗局。下午送来的饭菜里放了迷药,让她不能去找韩冲留下的线索记号,这么一来,韩冲就被引到正厅,再被萧祯精心训练的金鹰卫抓住。 她只是个诱饵而已,而韩冲,是萧祯故意打在她脸上的一个耳光。萧祯要让她清楚看见,是用她才引了韩冲过来,也让韩冲看见,墨谣已经嫁给萧祯为妻。 萧祯解开她头上的发饰,用手指理着她的长发:“小谣,我很开心,我终于娶到你了。” 开心?墨谣冷笑,嗓音还有点发哑:“你当然应该开心了,捉到韩冲,更没有人敢跟你为敌了吧?” “小谣,这是我们的新婚夜,别说那个好么?”萧祯的声音顿了顿,可再开口时,依旧温柔。 “新婚夜?”墨谣推开他的手,“我还以为,我只是个道具,用完就该扔掉了。要不要把我也关起来?我也是从桐城来的,我还是苏倾的发妻。” 萧祯揉揉额头,强压住火气:“我本来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不去动那些地图,我今天就会放韩冲走。可是你……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墨谣像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的笑了一声,“原来那钥匙也是你用来试探我的。我告诉你,萧祯,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什么夫君,我的夫君只有一个人,他早已经死了。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天上地下,早就长相厮守了!” 萧祯的脸色阴郁得可怕,一步步向床榻边走过来:“你当不当我是夫君,都没关系,反正我要你,今天要定了!” “我把你当宝贝一样捧着,总想顺着你的心意,等到你愿意接受我的那天,”他整个人压下来,一只手剪住墨谣的双手,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裳,“可你是怎么做的?你除了一次次让我失望之外,还会什么?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我不想等了,我今天就要你。” 76、半生追逐 墨谣扭动挣扎:“萧祯!你不要发疯!我不……唔……” 说了一半的话,被他封堵在口里。萧祯压上来,重重咬住她的唇,一只手探进她衣裳里,在她胸前揉捏。 墨谣羞窘难当,感受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滑过,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撕扯间,萧祯头上的发簪掉下来,一头黑发直泻下来,遮住他半边面庞。“小谣,”他睁着腥红的双眼,迷离又痛苦,“不管你嫁过谁,今天你都嫁给我了。我不怕等,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萧祯,你放过我吧……”墨谣知道挣扎没有用,别说她现在使不出力气,就算没有那些迷药,她又怎么可能拼得过勇冠三军的武阳侯。 “我是苏倾的妻子,他在天上看着,求求你,别这样。”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羞愧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不信鬼神,可她总觉得苏倾并没有走,还在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 可萧祯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压住墨谣小小的身子,双手撕开她胸前的衣衫。 “小谣……小谣……”他俯下身子,从她眼角开始细细密密地亲吻,舔去那些涌出的泪水。灼热的唇,一路游走下来,停驻在她胸前:“今天的典礼被破坏了,要是你喜欢,我可以再补一个给你。只要你喜欢,只要你看看我……” 风卷着忽然下起来的暴雨,“扑拉”一下吹开窗子。重重叠叠的树影,在风雨里摇曳,带着呜咽一样的声响。 “萧祯,要是你敢……要是你敢……我永远恨你……”墨谣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连最后一点祈求都没有用,不知道这样的话,究竟是要说给谁听。 “恨就恨吧,只要你记得我,总比忘了我好。”手掌粗蛮地分开她的腿,连萧祯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发泄,还是为了占有。 他记得姐姐死去时的样子,所以他其实一直厌恶男女之事,每一次都是为了特别的目的,或是为了控制,或是为了引诱。在他心里,爱欲就是罪恶。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追逐了半生的女孩,被他像只小鸟一样握在手里,不断拍打着翅膀,想要逃离。 那就折断她的翅膀吧…… 他托住墨谣的腰,让她的身体在自己面前完全打开,那股灼热的源头,轻而易举贯穿了她最后一点尊严。 “呃……”墨谣死死咬着嘴唇,手指叩在萧祯肩头,指甲几乎刺进他的肉里。她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全身浮起一层冷汗,痛得直抽冷气。 萧祯不可置信地低头,床榻上,一滩腥红血迹洇开,甜腥味道飘散在空气里。 她还是处子……萧祯挑起一抹血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不管她嫁没嫁过谁,她始终都是完完整整的小谣,虽然他可以不介意,可他仍然在这一刻感谢上苍厚待他。 如果他早知道,这是小谣第一次承受男女之事,他一定不会那么粗暴……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墨谣已经撑着上身坐起来,把床头燃着的香炉,一把推落在地上。带着火星的香灰,洒落一地,香炉上的麒麟纹样,挥舞着狰狞的爪子。 墨谣的手,几乎整个贴在香炉上,烫起一层水泡。可她好像完全觉不出疼,死死攥紧拳头。 “小谣,我……”萧祯扯过被子,裹住墨谣的身子。 “你滚……”墨谣手压在小腹上,嗓子里像堵了一大块棉花,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 “对不起,小谣……我真的不知道……”萧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应该多一点温存,不应该这么对她。 “我叫你滚出去!”墨谣朝着他吼,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厌恶憎恨。 他松开手,忽然大笑起来,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哪里错了?他只是想要一个女孩儿而已…… …… 玄武找到萧祯时,他正坐在正厅的屋顶上,满座宾客早已经散去。大雨下个不停,萧祯浑身都已经湿透,却始终瞪着空茫的双眼坐着。 “萧祯,你要死也别死在那么高的地方,收尸麻烦。”玄武站在空地上破口大骂。 “萧祯,你赶紧滚下来,下雨天在屋顶会遭雷劈的。”只要能把萧祯叫下来,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屋顶的瓦片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他也不知道萧祯还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萧祯仰头看天,雨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叫朱雀去看着她,不准她出去。” …… 墨谣从那天起就高烧不退,脸上一片潮红,嘴唇上起了一层皮。 朱雀用银勺盛着汤药,贴着她的嘴角喂过去。墨谣把头一偏,不肯喝她喂的东西。朱雀叹气:“这是何必呢?还不是自己难受。” 墨谣抬起带着一片水泡的手,摇摇晃晃地去够朱雀手里的陶碗,朱雀以为她想开了要自己喝,把陶碗向前递过来。墨谣把手用力一扬,整碗药汁都泼在地上。 朱雀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平日里谁也不放在眼里,只服萧祯一个人。她看一眼被溅湿的裙摆,本来憋着一股火,可想起萧祯叫她来时,反复说了几遍,要看牢她,又不能苛待她,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自己跑到门口坐着。 捱到半夜,墨谣烧得口干舌燥,迷蒙中似乎听见萧祯的声音在说话。可他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 接着是朱雀的声音,略高一点,倒是字字句句都听得清:“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攻打寿春?我不想看着这个病秧子。” 墨谣强打起精神听着,可是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听不清。只隐约听到朱雀在说:“……那么急,明天就走……” 寿春……墨谣努力回想,在桐城时,她听韩冲说过,楚国的城池土地,已经差不多全部落进秦国手里,只剩下寿春了。苏倾曾经留了一支隐秘的军队给黄起,用来在紧要关头守卫寿春。 可是那支军队分散在几处,集结需要时间,而萧祯最擅长的就是突袭。寿春的城防并不坚固,如果没有人提前给黄起送信,他很难有胜算。 墨谣抱住痛得快要裂开的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 不知道萧祯什么时候离开的,朱雀再进来时,墨谣用沙哑的嗓音跟她说:“还有没有药?” 朱雀一下子没听清楚,等她又说了一遍,才叫人重新煎药送来。墨谣看都没看,直接接过来一口喝下去,滚烫的药汁让她的喉咙直发麻。 “被子,我要被子。”墨谣继续哑着嗓子说话。 朱雀巴不得她立刻养好,自己就能随军出征了,叫人拿来两床缎被,给墨谣仔细盖好。墨谣缩在被子里,叫她把门窗都关好,一点缝隙也不留,她要发汗驱寒。 门窗都关上,屋子里又闷又热,朱雀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尤其受不了气流不畅,看墨谣的样子不像能逃走的,放心地坐在门口台阶上。 墨谣不敢睡熟,只能睡一阵醒一阵。天色开始略略变浅时,她觉得头脑清醒了一点,便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身上仍然酸软无力,脚尖一沾地,下身那种撕裂一样的痛楚,就越发强烈。 她忍着痛,把狐狸从笼子里放出来,撕下一块布条绑在它前爪上,向外一推。 朱雀耳目灵敏,又看见狐狸爪子上绑着布条,立刻追过去。一只狐狸原本没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怀疑,那布条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狐狸在笼子里闷了好几个月,一出屋立刻就往草堆里钻,天还没亮,即使朱雀身手再好,追回来也要花上一炷香时间。 墨谣听见门外没了声音,这才匆匆忙忙地穿好衣衫,在被子里胡乱堆了些书简,从后窗跳出去。 不知道是萧祯忙着准备出征,还是看她病着就放松了守卫,墨谣竟然出奇顺利地找到一匹马,沿着每天运送蔬菜的后门混了出去。 跟着第一拨出城换粮的人一起,混出了秦国都城大门。墨谣病中饿了几天,已经觉得有点头昏眼花,找了一处祭祀先祖的祠堂,悄悄溜进去。 她对着供奉的牌位拜了几拜,拿过摆放的贡品填肚子。手刚伸出去,另一只手就压在她的手背上。 墨谣只当是被祭祀的人家发现了,赶紧用另一只手遮住脸,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身上骤然一紧,被人整个抱在怀里。 “小谣……”韩冲贴着她的侧脸,刚叫了两个字,就伸手捧过她的脸左看右看,“你病了?怎么这么热?” 墨谣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韩冲,她头脑昏昏沉沉,没注意韩冲今天的举动比往常亲昵许多,勉力一笑:“吓死我了,还以为偷吃被发现了。” 韩冲顺着她的脸向下看去,发红的脖颈上,一片青紫痕迹。他知道不该这么紧盯着看,可眼神就是挪不开,抓起墨谣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萧祯那个混蛋,把你怎么了?” 77、孤城一役 墨谣扶着韩冲的小臂,头倚在他肩侧:“没、没怎么……” 她不想多讲,韩冲也就不再多问,故意拍着胸口笑道:“小谣,我还以为萧祯有多了不起,他府邸上的防卫也不过如此,我还不是逃出来了。” 墨谣摇头苦笑,她了解萧祯,没有用的人和事,他就不会再多花半点精力。昨晚防卫松懈,一半是因为他已经活捉了韩冲,洗刷了当年在苍原落崖逃生的羞辱,另一半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去攻占寿春。楚国一破,再没有人能与他抗衡。 这么想来,萧祯专门派朱雀看守着她,实在是足够“重视”。 “阿狗……”墨谣抓着他的袖口,仰着脸看他,一双眼睛像小狗一样水汪汪的。高烧还没有退尽,眼神迷离间,脸颊上泛着一抹红。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都会这样可怜巴巴地看着韩冲,却不说话。每次都是韩冲撑不住,哪怕要星星、要月亮也会摘给她。 熟悉的称呼一出口,韩冲胸口一震,说出的话都完全不受控制:“小谣,你……你想要什么就说……” 墨谣摇摇头:“我不要什么,可我替苏倾求你一件事,请你无论如何答应。” 韩冲听到这里,脸色立刻就变了:“如果是让我回去守卫楚国的寿春,那就算了。那些贵族,整天吃的是美酒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可是他们哪里真正知道普通的楚国人是怎么过活的?外面已经易子而食,王宫里的一次普通宫宴,却还要用掉整整三十只一个月大小的羊羔。” “不是求你守卫楚国,”墨谣脚底发软,身子不住地向下滑,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上,“是求你,护住我夫君的陵寝。苏倾的墓,就在寿春城外的云照山上,如果秦人占了寿春,一定会把他……我不能,让他死后还不得安宁。” 韩冲赶忙抱住墨谣,脸色变了又变,他在桐城举旗自立,一半是因为看够了楚国贵族的奢靡自负,另一半也是因为对黄起的深深失望。 “阿狗,我知道你对黄老将军的心结,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我可以保证,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背负的,比你想象的更多……”墨谣强提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捂住胸口咳得弯下腰去。 “小谣!”韩冲抚住她的背,顾不上仔细思索她话中的深意,“我答应你,你不要急,我都答应你,没人能动苏倾,生前死后,我都绝不允许……” 墨谣说不出话来,只能动动嘴唇,对他无声地说:“谢谢你……” “小谣,我不要你谢我……”韩冲的话只说了一半,不要谢,还能要什么呢?秦国兵强马壮,这一去,生死未知,其他的已经什么都要不起了。 …… 苏倾离世前,把黄起私下训练的兵马,分散开编入守卫楚国王室陵寝的卫队。他已经料到身后楚国会陷入一场权势之争,专门叮嘱黄起,不必介入任何一方,只需要等待夺得王位的人出现,再去投效。 多亏了这场安排,这支兵马才得以保存下来,既没有在王位纷争中消耗掉,也没有被秦国的连番猛攻吞噬。 在秦国举国上下都认为这场仗毫无悬念时,黄起的这支兵马,硬是把秦军阻拦在寿春以西。除了老将黄起之外,更令楚国人振奋的,却是突然出现的飞将军。 白袍银甲的青年,专门挑选面貌清秀俊朗的少年郎带在身边作战。他守桐城时,就已经因身份神秘而引人猜测,这次又及时带来秦军突袭的消息,与黄起配合默契,共同抵御秦军。一夜之间,几乎全部楚国闺中少女的绮丽情思,都与这位青年有关。 秦楚之间,街头巷尾,开始流传着一种说法,每个热血儿郎,都想有一个萧祯这样的对手,每个娇柔少女,都想有个飞将军这样的情郎。 墨谣跟着韩冲一起重回楚国,面见黄起时,黄起一眼就认出了她。墨谣对黄起轻轻摆手,换了男装跟在韩冲身边。 彼此了解,与身份、年龄都毫无关系,却只能像素不相识一样。 …… 楚王宫内,楚王俞靠在榻上,端着酒樽,斜着眼睛看向殿中舞剑的女子。身穿绿色衣裳的女子,身姿矫健,一对短剑如流星一样。 “你过来。”楚王俞带着满身酒气,口齿不清地说着,“给本王倒酒。” 那女子收起短剑,娇媚地一笑,跪在楚王面前。一双纤纤素手,端起酒壶,斟了浅浅的一杯,捧到他面前:“王上请用。” 楚王俞凑近了看她,却不接她手里的酒:“我喝酒,你不生气?” 那女子像是没注意到楚王话语里的异样,扭捏着说:“奴家愿意侍奉王上。” 楚王俞冷笑两声,忽然一扬手,掴在她脸上。这一章力气极大,打得那女子摔倒在地上,酒樽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愿意侍奉?哈哈……”楚王俞仰着头大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她永远不会这么说,永远不会。” 青竹只会撅着嘴,嗔怒着说:“你再喝酒,明天就别想吃饭!” 即使衣着再像,即使剑招都一模一样,也都不是他的青竹。他的青竹,已经死在他即位称王那天,永远不会回来了。 “滚!”楚王俞满脸厌恶。不明所以的女子,逃一样出了大殿,前一刻她还幻想着飞上枝头,这一刻却只想离开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楚王。 殿角阴影处,传来一声冷笑,冰凉的女声飘过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楚王俞眯着眼睛,向阴暗的角落看去:"原来是尊贵的赢诗公主,怎么有空纡尊降贵、来本王这里?" 赢诗坐在他对面,自己斟了一杯酒:“我来看看秦军兵临城下时,你是怎么醉生梦死的。” 楚王俞大笑:"如果萧祯攻下这里,下一个能满足他胃口的,就只有秦国的王位了。他是只狼,把他当猎犬驱使,只能被他反咬一口。" “我了解他,”赢诗露出几分惆怅,“其实他是个最重情的人。”她忽然妖娆地一笑,“只要你肯配合,我有办法,能让他放弃攻打寿春。事成以后,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 一封密信,送到萧祯面前。于楚的字体,他并不陌生,只不过如今的落款,已经变成了楚王愈的徽记。 信上提到一桩陈年旧事,楚国大将萧图南被秘密处死,他的妻子儿女,也都被人诛杀。萧图南的部下,只来得及救出最年幼的小公子,送往秦国教养。 萧祯把信递给玄武:“楚王俞说,要是我肯撤离寿春,他就告诉我,当年的诛杀令究竟是谁下的。” 楚国有专门的史官世家,负责记载王室公卿的言行。那些最原始的记录,只有在位的楚王才能查看。现在,楚王愈在拿这个跟萧祯做交换。 玄武瞥一眼书信,不以为然:"谁下令又能怎样?反正都已经是一抔黄土,你还真能鞭尸不成?" 萧祯夺回书信,扔进帐中的火堆:“你当我真的甘愿替秦王开疆扩土么?我重回寿春,就是为了能血债血偿。我发过的誓,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 “来人,传令!”萧祯向帐外朗声高喊,“退兵三十里,上表给楚王,三日后议和。” 玄武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躬身一步步退出帐外。退兵、议和,甚至不用派人奏请秦王准许。在萧祯眼里,那个王座上的少年,只是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孩子而已。 78、心意难平 可玄武毕竟还是低估了萧祯谋划,退兵的命令一下,萧祯就接到了秦王赢轩的斥责。 萧祯面对秦王措辞严苛的书信,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叫来随军的刀笔小吏,让他写一封奏表,交给秦王。大意是说,萧祯自己虽然在秦国长大,可毕竟出生在楚国,这里也算他半个父母之邦。退兵三十里,是为了向故土表示敬意,下次再攻城时,就会竭尽全力、忠于王命了。 他的娴熟手腕,毕竟不是年轻的君王可比。奏表一出,秦王白白担了个好战的恶名,萧祯忠义两全的名声却传遍六国。 可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事实上,萧祯根本不在意虚名。他安排自己的亲信金鹰卫,盯紧军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那些悄悄放出哨鸽,给秦王送信的人,都被他找个机会,明升暗降夺去了手里的权力。 楚王俞如约送来了史官世家的手稿,装了整整三木箱。萧祯把自己关在帐子里,彻夜不眠地通读那些手稿。 即使是亲身经历了当年那场绝杀的萧祯,此时也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萧夫人无意间献进宫里的一盒麝香,让当时还是王后的昭襄太后,失去了腹中千难万难才得来的孩儿。可这个从没来过人世的小孩子,只是那场连绵数年的杀戮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牺牲品。 史官洋洋洒洒,详细记录了每个人的言行。其实萧祯心里早有估计,下令诛杀萧图南的,不是苏明玉就是昭襄,直到看了记录,才知道那时苏明玉已死,作出决定的人,是苏倾。 两个名门望族,被这一盒麝香牵连,分别死去了数百人。看过那么多记载以后,谁对谁错,竟然已经完全无法分辨。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送来的记录里,还夹杂了不少苏倾的起居记录。讲到苏倾的部分,大多也跟墨谣有关。从记录里依稀可以看到,苏倾把落魄乞儿带回文泽园教养,拒绝了楚王要迎娶她的要求,带着她在身边,过完那些最难熬的日子。 萧祯收起书简、离开军营,独自一人进入云照山。他想起小时候学射箭,总是练不好,孟叔叔就会对他说,把箭靶想象成心里最恨的那个人,要让他一箭穿心。 那时,他想象的人,就是这个对萧氏一族下了诛杀令的人,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 苏倾匆忙下葬,连墓碑都极其简陋,幸亏他生前身体一直不好,墓穴是早就准备好的,占地辽阔。 萧祯拨开他墓前的杂草,像对着老朋友那样低声说话:“我一直恨不得你早早死了,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当年那场祸事,我娘和阿姐也就不会惨死。可是……如果你早早死了,没有那场事,谁会遇见小谣,带她回来呢?” 他掏出酒囊,自己喝一口,往墓碑上倒一点:“你从前肯定很少喝酒吧,现在没人管你了,你喝个痛快吧。我一直觉得你这人没什么了不起,最大的本事就是死在我前头,让小谣永远忘不了你……” 他一笑,把整个酒囊倾倒过来,里面的酒浆洒了一地:“可你先去了,以后也只能白白看着,不管你有多不放心,都再不能帮到小谣了。她最终……还是我的。” 萧祯用衣袖擦去墓碑上的浮土,静静地站了半晌,才牵着马转身走了。 墓碑不远处的草丛里,趴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直到萧祯走远,那两人才站起来。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发抖,脸色被映照得越发惨白。 “小谣,你还好吧?”韩冲揽着她的肩,发觉她整个人都是凉的。 “没……我还好……”墨谣条件反射似的一跳,躲开了韩冲的手。发觉身边不是那个可怕的人,脸色才稍微好一点。 “小谣,”韩冲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系住,“你是在怕萧祯?怕他找着你?” 墨谣慌乱地摇头:“不,不是,我们去祭扫一下,快些回去吧。” 韩冲硬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走:“你是怕他,还是怕你自己?你听了他几句假惺惺的话,就可怜他、原谅他了?如果他真心看重你,就不会强迫你。也许他早就看见你了,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博得你的同情和原谅。” 最不堪的伤疤,突然被揭开。墨谣拼命摇头:“不,他不是那样会说假话的人。”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得掩住了嘴。 韩冲的脸色阴郁难看,发出一声自己也没料到的冷笑:“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要为了他跟我争辩。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比不上他跟你一夜春宵吗?” “阿狗,你不要生气……”墨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拉住他的胳膊柔声恳求。 韩冲气昏了头,用力甩开她的手,抬手指着苏倾的墓碑:“就算我在你心里一文不值,你在苏公子的墓前,替萧祯说好话,你要他怎么看你?”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嘶吼一样发问:“你让我怎么看你?” 连番质问,像狂风卷起的巨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墨谣眼里流下泪来,怎么忍都忍不住。其实根本无需韩冲发问,她自己心里的羞愧感,已经快要把她撕扯得粉碎。 她几次梦到苏倾,隔着重重大雾,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肯开口说话。接连几晚做了这样的梦,她终于忍不住,央求韩冲带她来这里祭扫。可是没想到,在苏倾墓前,竟然看到了萧祯,又听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那种感受,就好像有人把她推到苏倾面前,大声揭开她最不愿面对的伤疤:“她骗了你,她说过这一生只嫁你一人,可是她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把自己的处子之躯给了别人。” 韩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气恼还是嫉妒,他敬重苏倾,如果是苏倾跟墨谣在一起,他只会诚心诚意地祝福。可如果是萧祯,那就不行。 他甩开墨谣伸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他不是有意要冷落墨谣,他只是需要冷静。 山间清冷的风,吹在他额头上,也吹去了他的失控的情绪。小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小谣吃得饱、穿得暖。时间已经满足了他的愿望,可是他却想要得更多,想做她身边陪着她的那个人,想每个夜晚,让她不会从噩梦中惊醒…… 心绪稳定下来,韩冲才惊觉,刚刚似乎把话说得太重了。云照山刚好在两军驻地中间,如果被秦军的探子发现,恐怕要有些麻烦。他快步折回去,想着早些带墨谣回去。 山间连鸟鸣声都没有,苏倾的墓碑前,萧祯洒下的酒还没有干涸。 “小谣?”韩冲试探着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 “小谣,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说你,你别躲着,我们回去好不好?”韩冲越发着急,却不敢高声叫喊,只能压低了声音四下寻找。 几乎大半个云照山都被他找了个遍,恐惧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不得不直面现实——墨谣不见了。 …… 萧祯与楚王俞的议和,异常顺利。楚国割让了寿春以西的城池,楚王俞亲自献上地图。萧祯答应,三年之内不再进犯寿春。 所有人都像忽然失去记忆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这样的议和,只有一国君王才能决定。萧祯说出的话,如果秦王不认可,是毫无效力的。 楚国官员心里清楚,萧祯才是秦国真正的王,坐在王座上的,只是个木偶一样的摆设。如果不是没有秦国血统、得不到秦国贵族的支持,也许萧祯早就废了秦王。 为了表示友好的诚意,楚王俞向萧祯赠送了十五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当做礼物。 79、赢诗归秦 萧祯对美女、财物兴趣不大,正要开口拒绝。楚王俞又给了他一个“惊喜”,要把赢诗公主也送还给秦国。 赢诗两次入楚,一次是入楚为质,一次是自愿许嫁楚王。婚事未成,她却就此一直滞留楚国。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将她忘了,谁也不去主动提起,要怎么处置这位公主。 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在王侯贵女里,实在算得上年纪大的了。寻常贵女,年十五就已经出嫁,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已经有两三个了。她原本不急,因为她一直相信自己终究会嫁给萧祯。 萧祯看着盛装前来的赢诗,皱紧了眉头。高高挑起的眉尾,让她看起来妖娆而又专横。这种眼角上挑的妆,只有上了年纪的贵妇才喜欢用,可以遮盖老态。可赢诗用在自己身上,却越发衬托出她不容置疑的清冷气质来。 她一步步走过来,带着宣战一样的神情:“武阳侯带本宫回秦国,又是一件奇功,王上一定会好好奖赏你的。” 萧祯瞥一眼她涂着丹蔻的手指,一言不发。秦王赢轩只是个毛头孩子,可他能稳坐王位,一大半是因为他有个不好惹的姐姐。 赢诗妩媚地一笑,那样子,就像冰川之上忽然绽开一朵雪莲,散发着迷眩的光:“本宫随行的人很多,一路上要请武阳侯妥善照顾,可别出什么意外。”说着话,她把一颗已经干枯的松果,悄悄放进萧祯手里。 手指一触到那粒松果,萧祯的眼神立刻变得凌厉如刀刃。那是墨谣的东西…… 那时,她还不知道萧祯的真名,只会“榛子、榛子”的胡乱叫。萧祯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了一整夜,两人像傻瓜一样,挑挑拣拣地找最大最完整的松果。 她一直带着这粒松果,没有丢掉……萧祯心底一角,泛起柔波,他不知道上天究竟太好还是太坏,总是在他自以为跌入谷底的时候,又伸出一段枯枝给他。 只是,墨谣怎么会落在赢诗手里,她不是应该还在秦都?萧祯并没有收到朱雀任何传讯,根本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秦国。 赢诗骄傲地坐上马车,留给萧祯一个挑衅的眼神。萧祯掀起车帘,一眼看到的,就是墨谣被绑在车厢一侧,双手都被捆住,脖子上抵着一柄小巧的匕首。 墨谣的嘴里咬着一颗东珠,没办法说话,只能睁着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着萧祯。被她那眼神扫在脸上,萧祯几乎要被怒气冲昏头脑,即使因为她的坏脾气暴怒到极点时,他也从来舍不得这样捆绑她。 赢诗无所谓地跟他对视,手里的匕首向前推了一点:“本宫的贴身婢女,很善解人意。等到本宫顺利返回秦王宫,就把她送给你,在那之前,这一路上,本宫都要她寸步不离地贴身伺候。武阳侯,还有什么问题么?” 萧祯挑起赢诗的下巴:“我这个人,最是挑剔记仇,公主送过来的婢女,最好别有什么问题。不然,就算回了秦王宫,也休想安宁!” 两人各自捏着对方的软肋,一路上竟然相安无事。十几天的路程,赢诗一直在马车上,牢牢抓着墨谣这张护身符。 直到进入秦王宫,看见王宫卫队赤黑两色的旗帜,赢诗才独自一人下了马车,直接前往秦王居住的涵政殿。秦王宫的卫队,世代效忠王室,绝对忠心可靠。直到此时,赢诗提了一路的心才放下来。 有外人在时,她还要顾及公主的威仪,只能挪着端庄的步子。拐过一道长廊,她就忍不住提着裙摆快步跑起来,把迎面奔来的少年抱个满怀。 “阿姐,”少年把头埋在赢诗身上摩挲,“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赢诗眼角泛起泪光,“轩弟,我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了。” …… 萧祯跳上马车,割开牛筋绳子。墨谣失去助力,扑倒在车厢里。萧祯伸手抱她,手一触到她的衣角,墨谣就惊得向后躲闪,可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还是被萧祯抱住。 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恐惧。 萧祯被这样闪烁不定的眼神刺痛了,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小谣,别害怕,除非你愿意,我不会再对你做那样的事。我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墨谣想推开他自己走,却连站都站不起来。赢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捆绑之外,还给她吃了会让全身酸软的药。 萧祯原本恼恨她再一次逃走,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她在外面也吃了苦头,心中的不忍终究还是盖过了怨怒。他用自己的袍子,裹住墨谣,把她抱出来,策马返回府邸。 已经有数月没有回过府邸,原本应该派人先去通知府中的婢子打扫迎接,可萧祯一路上都想着墨谣的情形,连这件事也给忘了。等他踏进府邸大门,才发现情形很不对。 府中一片死气沉沉,门口的石雕上,还带着一抹血迹。前厅被砸得乱七八糟,后院还有被放火焚烧过的痕迹。整个武阳侯府,就像被匪徒洗劫过一样。难怪朱雀没有送出任何讯息,就算她功夫再好,一个女子也难以抵挡有备而来的大队士兵。 萧祯遮住墨谣的眼睛,不让她看,心里已经完全明白。秦国都城自然不会有匪徒公然劫掠,做出这种泄愤举动的人,只能是秦王赢轩。他恼恨萧祯不听他的号令,只能屠杀他的婢女侍妾泄愤。 更令萧祯心底生寒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人通知他。那些秦国贵族,想必也是乐于看见这场祸事发生。无论萧祯立下怎样的绝世功勋,他始终是个楚国人,流着楚国的血液。 墨谣伏在他怀里,感受到他的脊背慢慢变得僵硬。她了解那种苦楚,遭受了如此大的屈辱,却一句话也不能说,明天一早,还要笑着接受王座上那个人的赏赐,还要坦然出现在秦国贵族面前,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双手环住萧祯的脖子。手心依然冰凉,却比这天夜里的冷风,温暖许多。 …… “阿姐,你不用回龙泉殿去了,就留在涵政殿陪我吧。”秦王拉着赢诗,像个小孩子一样腻在她身上。 “那怎么行,王上今年就该迎立王后了……” 赢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王打断:“连你也要对我指手画脚么?我不想迎立王后,那些大臣,都想把女儿送进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我,他们看中的,就是这个王座而已。”赢轩忽然暴怒起来,把头上的冠冕摘下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秦王,让他们来抢,谁抢到了谁做,总行了吧?” 赢诗暗暗摇头,几年没见,这个弟弟的性格越发孤僻易怒。小时候他还只是胆小怯懦而已,现在却动不动就要发脾气,甚至杀人泄愤。 她拉过赢轩,拍着他的背:“说什么傻话,你生下来就是嫡长子,天生就是要做秦王的。”还有半截话,她没说出来,如果不做秦王了,恐怕连活命都不能了。 赢轩慢慢平静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笑嘻嘻地对赢诗说:“对了,阿姐,萧祯是跟你一起回来的吧?真想看看他现在脸上的表情,我可送了他一份大礼。趁他不在,我把他家里的奴仆侍妾,全都杀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意羞辱我们。” 听了他的话,赢诗脸色骤变,扯过赢轩的手腕:“你说什么?你……真是愚蠢!” “阿姐,你是在怪我么?”赢轩带着三分可怜、七分不满看着她,“我也是为了替你出气,我才是秦王,为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忍着他、让着他?” 知道多说无用,赢诗的口气也和软下来:“轩弟,我不是怪你,只不过,既然开始了,我们就要做得干脆。萧祯是颗毒瘤,阿姐迟早要替你除去,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秦王。” …… 府邸里的楼阁居室,并没有太多损坏,萧祯叫来军士,匆匆整理出一间卧室,让墨谣休息。 等在外面时,他就发现墨谣一直缩着身子,似乎很怕冷。这时才九月,夜里有点发凉,却远没有到寒冷的地步。墨谣已经裹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还是觉得冷。萧祯捏了一下她的手,从指尖开始,都是凉的。 也许是这段日子没吃好、没睡好,补一补大概就恢复了。萧祯没多想,带她仍旧进了从前住过的那间卧室,让她好好休息。 墨谣躺在空旷的床榻上,心绪纷乱。转了一个大圈,竟然又回到这里。半睡半醒间,她似乎又看见苏倾,站在大雾里看着她。她追过去,想要触摸苏倾的衣角,可是苏倾却转过身去,人影随着雾气一起,越来越淡。 “苏倾!”墨谣大声呼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怪我么,怪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 不管她怎么呼喊,苏倾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她,缓缓摇头。 80、进退不得 “苏倾!不要走!”墨谣大喊出声,竟然真的抓住了一片衣袖。使用若阅读器看千万本,完全无广告!接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小谣……” 幻象在一瞬间破灭,苏倾从来不会这么叫她。 墨谣睁开眼睛,看见萧祯屈膝半跪在床榻前,正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汗:“小谣,你做噩梦了。” 墨谣摇头,不是噩梦,那是最好最好的梦境,只差一步,她就能抓住苏倾的手,让他不要那么快离开。 萧祯捧着装满水的陶碗,送到墨谣嘴边,在黑暗里无声地凝望着她。离得近了才发现,萧祯的口鼻间有浓重的酒气。 “萧……萧祯,你回去吧,我……”墨谣摸一把自己的衣裳,发现一切完好,这才敢对他说话。 “小谣,”萧祯却不打算走,顺势坐在床边,“我本来恨你私自离开,可是现在我反倒有点庆幸。如果你没走,也许现在也跟其他人一样,因为我而冤死了。想到那样的结果,我就怕……” “小谣,”他凑过来,把墨谣小小的身子一下子搂住,“苏倾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永远这样过,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别人,比如……我?” 墨谣慌慌张张地向后躲去,却挣不开他强健有力的手臂。 “我失去的已经很多,现在只想要一个你,也不可以吗?”萧祯把头枕在她肩上。借着透进窗子的一点月光,墨谣清楚地看见,萧祯脸上有两道水渍,在荧荧闪动。伸手一摸,是冰凉的眼泪。 墨谣不再挣扎,可也并没向他继续靠近。她从没想过萧祯这样的人会流泪,如果不是在夜色遮掩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露出这一面。 “小谣……” “你去睡吧,”墨谣收回手,“明天不是还要觐见秦王么?” …… 第二天一早,墨谣醒来时,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府邸里很快就填进了一批新的婢女,又变得热闹起来。 墨谣还是觉得阴冷难耐,窝在床榻上吃了一点东西,仍旧抱着被子躺着。 过了午时,萧祯才从王宫里回来。一身朝服还没有换掉,两条垂下的绶带,随着他的步子飘动。即使是武官的朝服,也比甲胄文气许多,长袖垂地,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 “小谣,你可真懒,竟然一直睡到这个时候。”萧祯不提昨晚的事,就像两人中间那些过往都没发生过一样,上来要拉她起来。 摸到她的手指仍然是凉的,萧祯微微皱了皱眉头。墨谣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随口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萧祯压住心里的狂喜,把上午在王宫里的事情挑几件来讲。至少墨谣现在肯跟他说话,不是一味痛恨、畏惧了。 秦王对萧祯异常器重,原先还有一部分兵权分散在几位老臣手里,这次秦王却借口萧祯军功卓著,要把全部兵权都交给他,派他去修筑北面抵御胡人的防御工事。 墨谣坐在床边,鞋子刚穿了一半,皱着眉说:“这可不像什么好事情,表面上给了你更大的权力,实际上却把你推到了那些老臣的对立面。修筑工事也是个苦差事,要征调民夫,还要四处筹钱,我看他们非但不会配合你,还会故意等着你出错,好让你再也翻不了身。” 毕竟跟在苏倾身边好几年,对这些官场倾轧耳濡目染,墨谣略一思索,就看出了其中关窍。 萧祯早已经想到这一层,可是墨谣的态度,却更加令他欣喜。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的,想到这里,他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听着墨谣说完。 “你要提早准备,不能让人抓到错处。可是,秦王一定会拼命催促你加快工期,就算你做得再好,结果也一定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墨谣的脸都皱在一起,情形越想越凶险。 “别担心,”萧祯蹲下去,一边说话,一边给她穿好鞋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一样能找出错处来。既然把兵权给我,我就不客气地收下。这里毕竟不是我长久安身立命的地方,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会离开。” 手指从她柔软小巧的脚背上滑过,一样是冰凉冰凉的。看来要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萧祯在心里这么想。 …… 萧祯的大军从寿春附近撤走,已经有大半个月,韩冲背着箭囊,牵出自己的马来,悄悄出了军营。 “站住!”黄起匆匆追来,拉住他的马缰,“你也要做逃兵?” “黄老将军,您搞错了,”韩冲阴阳怪气地答话,“我本来就是看在苏公子的份上,回来帮忙的,可不是楚王的走狗。现在忙帮完了,我要走了。” “阿冲,”黄起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羞赧神色,“秦军虽然退了,难保他国不会再来进犯。你一个大好儿郎,何不为国尽忠……” “哈,为国尽忠?”韩冲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我四处讨饭时,楚国在哪里?我困守桐城时,楚国在哪里?我写了五次奏表,说桐城之外有难民,请楚王下旨,让附近的城池都接收一些。结果呢?我等来了什么?让我提早准备进贡的蜡染布,因为楚王要册立妃嫔。” 黄起看着马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依稀还看得出他母亲的样子。当年并不是他有意抛弃韩娘母子,他只是要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不能带家眷在身边。等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时,韩娘早已经变成了一处孤坟。 “我就是个无君无父的人,既然我这么长大,就让我继续这么老去吧。”韩冲一抖缰绳,胯下骏马就撒开四蹄,“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小谣。其他的,我没心情管那些闲事。” 听见那句“无君无父”,已经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黄起怔怔地看着韩冲远去,他本来应该叫做黄冲,可惜,也永远没机会了。“冲”这个字,是他在军中听说韩娘生下儿子时,第一个想到的名字。那时他以为,他的儿子,理所应当要和他一样,驰骋沙场,直至生命尽头。 …… “小谣,你应该多出去走走,至少晒晒太阳。”萧祯见墨谣一连几天都闷在房间里,变着法子想让她有些事情做。 “对了,这位是我请来的大夫,很有名的,让他帮你看看。”萧祯指着身后的中年人说。 墨谣摇头:“我又没生病,看我做什么?”刚一抬头,赫然发现那人也算是个熟人,从前在云台见过的,名叫郭淮,据说医术很高超。 云台收留了不少能人异士,在苏倾失势时,这些人却大多各奔前程,竟然没有人肯留下来跟苏倾一起共患难。 苏倾重新出任令尹时,这些人又回来投奔在他门下。当时墨谣就冷嘲热讽,恨不得把他们都赶出去,出一口恶气。 可苏倾却毫不在意,只是对墨谣说:“如果你去市场买东西,一定会选早上而不是傍晚。因为早上的市场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傍晚时却空空如也。对这些人来说也是一样,令尹身上,有他们追逐的权势地位,苏倾身上却什么都没有。” 就算学会了他大半谋略,墨谣还是学不来他那份从容大度。她看一眼郭淮,转过脸说:“难怪郭先生要离开云台,想必是秦国的饭比楚国的好吃。” 郭淮这时也认出来,墨谣正是从前苏倾身边的小婢子。吃惊之余,他只能陪着笑说:“姑娘误会了,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哪里水源丰富,就到哪里去。” 人品虽然差了点,可郭淮的医术还是没的说,切了脉、又看了看舌苔,他对墨谣的情形已经心中有数。他把萧祯请到外间,说:“这位姑娘心气郁结、气血不畅,又失于调养,所以才会手足冰冷,想必每次月事时,也是疼痛难忍。” 萧祯点头,的确是这样。 郭淮躬身行礼:“如果慢慢调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位姑娘应该是受过伤,又用重剂生生压住了,普通的补药恐怕没有什么效果。” “那要怎么样?”萧祯急不可耐,冲口问出来。 “其实是药三分毒,最好的方法,就是阴阳相调,让她嫁人生子,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郭淮偷偷瞥一眼萧祯的表情,大着胆子说,“我这里刚好有个药方,对疏通气血很有帮助,侯爷要是愿意,不妨试试。要是不愿意……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那位姑娘,每月疼上十来天而已。” “药方留下,你可以走了,不要对别人吐露半个字。”萧祯给了郭淮一笔丰厚的赏钱,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小小的药方。 萧祯对墨谣也没提起药方的事,只说郭淮让她多休息。墨谣撇着嘴,有几分不屑地说:“我就知道他是个骗人的,也只有你和苏倾这样的人,才会上他的当。” 听见她把自己和苏倾相提并论,萧祯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怀。他悄悄捏紧了那个药方,暗地里派人去照着配齐了药材。 81、汤泉沉沦 赢诗重回秦国,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和萧祯之间微妙的关系,没有人会主动提起,可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猜测。长公主究竟会选择支持幼弟,还是支持恋人? 处在这场漩涡中心的两个人,反而异常平静。萧祯一连三次上奏表,请求秦王扩建龙泉殿,以符合长公主的仪制。赢诗却在宫宴上一次又一次笑吟吟地表示,武阳侯劳苦功高,应该在爵位上更进一步。 进入腊月,萧祯忽然上表请求前往汤泉行宫,理由是旧伤复发,想要借用汤泉行宫的温泉疗养。奏表一出,大臣们惊恐万状。历来只有王室宗亲才能使用汤泉行宫,萧祯的要求,简直跟询问秦王的座位舒服不舒服,没有太大区别。 赢诗在袖子里握手成拳,硬生生捏断了两根指甲。别人不清楚,她却再清楚不过,萧祯从来不用什么温泉,即使寒冬腊月,他也用冷水擦身。此时不惜冒犯众怒,要去汤泉行宫,只能是为了那个人。 她深吸口气,摆出一个无可挑剔的高贵笑容:“武阳侯的伤,都是为江山社稷受的,使用汤泉行宫,也是理所应当。” 汤泉行宫的恢弘奢华,远远超出了墨谣的想象。整块的白玉,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张宽阔的玉床。玉床下方中空,直接引入温泉水,用水温暖着整个白玉床。 “小谣,我专门挑这个时间带你来汤泉行宫,这里的温泉暖玉,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萧祯眼神温柔得快要流出水来。 墨谣跟他目光相接,又急匆匆地转开。那种毫不掩饰的灼热,让她心里不安。 可萧祯没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每天白天来陪着她。汤泉行宫里有许多王室私藏的珍品,在外面很难看到。萧祯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总能带着她拐进一处不起眼的偏殿,然后从某个快要生锈的锁后面,拿出各色书画珍玩。 讲起这些东西的来历,萧祯竟然也很熟悉。这幅美人图,是某代秦王的宠妃,那个带花草图样的陶壶,是某位神秘隐者的作品……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原本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贵公子,也许箭术精湛,但只是为了射猎,不是为了上阵杀敌。他会有很多才貌兼备的姬妾,陪着他赏月、看雪、作画、吟诗。可是命运把他推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自从进入汤泉行宫,墨谣就变得特别多眠。有时趴在暖玉床边,听萧祯说话,也能睡着。 “小谣?”萧祯拨开她的额发,看她紧闭着双眼,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心底没来由地一沉,正常人不会这么容易睡去,也不会睡去了就叫不醒。他握住墨谣的手,即使在雾气缭绕的宫室里,她的指尖也仍旧是凉的。 第二天开始,萧祯给她送来一种浓黑的药汁。 墨谣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表示不喝。 “小谣,原来你怕苦啊。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萧祯眨着眼睛,露出狡黠无赖的样子。 墨谣只在韩冲身上,见过这种泼皮无赖的样子,抢过药碗:“怕苦跟胆子大小有什么关系,再说,女孩子怕苦,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憋着一口气,把药全都喝下去。 萧祯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知道墨谣心里有不肯服输的个性,只要一句话,就能激得她乖乖喝了药。 一连五天,每天都是如此。墨谣其实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药,只觉得喝下去像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动。萧祯却清楚知道,因为每一次的药,都是他按照郭淮留下的配方亲自调配的。 羊藿、仙茅……这些都是具有催情功效的药剂,萧祯也曾经用类似的药方引诱过云姜。这一次,萧祯反复斟酌,害怕一次剂量太大,反倒会伤了墨谣的身体,耐心地花了五天功夫,逐渐加大剂量。 到最后一天,萧祯故意找来许多书画,铺开在桌上,跟墨谣一起看。书画上的小字多用古体写成,很难辨认,萧祯一点也不急,一点点指给她。同时偷偷打量墨谣的神情变化。 墨谣原本半伏在桌上,去看那些小字。一股燥热从身体深处慢慢溢出来,不经意间,已经解开了脖颈处的扣子。可是她仍然觉得热…… 她撑着桌沿站起来,抬眼迷离地看了一下萧祯。眼角有一抹不正常的红,眼睛半睁着,墨谣终于耐不住,虚虚地哼了一声。 那极轻的一声呻吟,奇妙地点燃了萧祯内心深处的渴望。但他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平静地说:“小谣,你要是觉得热,就去沐浴一下。” 墨谣额头渗出汗来,她觉出哪里不对,想要赶快离开这间两人共处的房间,可是脚步偏偏慢得出奇。她越发着急,向外奔去,没留神脚下打滑,向前扑去。 萧祯赶忙伸手抱住她,免得她磕了头。身体一落进那个宽厚的胸膛,墨谣全身都像燃起火焰,她竟然忍不住想要把头埋进去,大口呼吸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不是任何一种香料味道,只是一种强悍、霸道、不容置疑的味道,跟他的人一样。 一点残存理智,让她抬手要推开萧祯。可是手臂同样酸软无力,推拒变成了轻轻的摩挲。 萧祯看见她被汗水打湿的发,心里涌起强烈的爱怜和不舍。他把墨谣横抱起来,放在暖玉床上,慢慢解开了她身上的扣子。 墨谣抓住最后一颗扣子,不肯松开。 “小谣,乖,我帮你擦擦身子。”萧祯半哄半骗,掰开了她的手指。勾开绕在脖颈上的丝带,嫩黄色肚兜和亵裤都滑落在地上。 萧祯只觉得喉咙直发紧,上一次洞房时,太过癫狂错乱,甚至没能好好看看她。墨谣脸上潮红,手臂虚挡在胸前,纤长笔直的腿,轻轻搭在一起。这种媚态,是平时在她身上看不到的。 他低头,亲吻在她紧致清瘦的腰腹上,果然听到她一声越发缠绵悱恻的低吟。 萧祯取过绢帕,贴着她的锁骨轻轻擦拭,接着是胸、腹、腰……每一寸,都带着令他着迷的魔力。他忽然想起,云照山那处石壁上的飞天仙女像,正是这幅勾魂摄魄的样子。直到这时,萧祯才意识到,那飞天仙女像,分明就是照着墨谣的模样画的,只不过,在想象中,给她增添了几岁光景。 那幅画刚成时,墨谣还只是个青涩的小丫头,现在,她已经是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了。 萧祯先是嫉妒,接着又涌起一阵疯狂的快意。苏倾就算想象得再传神,又能怎样?亲眼看见墨谣长大的人,永远不会是他。 “小谣……”他抱住墨谣娇小玲珑的身子,亲吻着她的唇。他一点也不着急,他要慢慢品尝,这销魂蚀骨的滋味。 墨谣的神智已经有些迷离,她伸手攀住萧祯的肩,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祯……榛子……” 那一声“榛子”,像清泉一样流进他心里。至少在这一刻,墨谣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他。 “小谣,我在这里……”萧祯没有说完的话,都破碎在细密的吻里。 他分开墨谣的双腿,柔声说:“小谣,不要怕……我不会强迫你,我会很温柔地待你……” 墨谣辗转扭动,口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似痛苦、似欢愉。萧祯托住她的背,尽力减轻进入时带给她的痛楚。 他从前不喜欢这些事,只是因为那些对象,并不是他一心爱恋的女人。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他几次差点失控,就要把墨谣狠狠碾碎。可他终究忍住了,他还记得那个狂乱夜晚之后,墨谣眼神里的黯淡绝望。他要通过这种方式弥补,让她不再害怕这些事,也不再害怕他这个人。 身体里的缠绵热情,被完全点燃。他终于知道,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即使她什么都不做,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已经诱惑得他甘愿沉沦。 “小谣……”萧祯轻咬她的耳垂,看她咬着嘴唇弓起身子,“你要记得我,记得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 82、三千情思 墨谣在他身下,像小猫一样哀哀切切地哭叫。声音不大,又细又轻,像猫爪一样,一下又一下,挠得萧祯整颗心都碎了。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萧祯的肩膀,好像那就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萧祯耐心引导着她,让她从纠缠沉沦中,感受到彼此间的交融和快乐。 两人的身体,毫无瑕疵地完美贴合,好像他们原本就是一体,却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分开。 “小谣……小谣……”萧祯眼前一片昏黑,只顾得及搂紧墨谣娇软的身躯,沉积了多年心愿,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在飞上云霄一样的迷乱狂潮里,萧祯依稀看见,眼睛清澈明亮的小女孩,正对他招手微笑。 萧祯仰面躺倒,把墨谣的手整个拢住,指尖果然不再那么冰凉了。此刻的满足感,胜过以往任何时候,胜过攻下城池、胜过加官进爵…… 药力渐渐退去,墨谣的脸色由红转白,可也不是以往那种病态的苍白了。萧祯把她扶到自己的身上,让她趴在自己胸前。 “给我药。”这是墨谣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萧祯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药?” 墨谣扭过头,眼角有一抹潮湿在闪动:“我说给我药,你听不懂么?” “你……你……”萧祯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刚才一下没能明白她的意思,是因为全没想到,她在这时候,开口要的第一样东西,是避子的汤药。 墨谣扶着雕成龙头形状的出水口,勉强坐起来,双手无措地护住赤裸的身体。她缩成一团,散落的头发几乎像斗篷一样,把她整个包裹住。 萧祯拿起束发的碧玉簪,手指一捏,就碎成几段。“你要天要地,我都可以给你……”没经思索的话,冲口而出。 要天要地,他都肯给,可偏偏她要的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府邸里多得是,就连汤泉行宫里也随处可见,方便来这里的王室贵胄,寻欢之后可以不必留下麻烦。她果然最知道,怎么触动萧祯的逆鳞。 “你等着,我拿给你。”萧祯赤足踏过水池,走到另外一间偏殿里。 门口跪着的小婢子,都低垂着头,不敢出声。她们都是新买来的,不像从前府邸里那些人,熟悉了萧祯善变的脾气。 莲花状的柱台上,用锦盒托着一粒红色的药丸,这种专门为王室凝练的丸药,比普通的汤药更有效。萧祯拈起那粒药丸,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有红花、麝香、紫茄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他一扬手,药丸“咚”一声掉进水池里。“你去煎一副顺气的汤药来,”他勾着嘴角笑着,随手指了一名小婢女,“多放参片。” 药汤放在墨谣面前时,她皱着眉头闻了又闻,党参的气味太重,遮住了药汁本来的味道。 萧祯倚着门口的青石廊柱,斜着眼睛看她。苏倾的确对她很好,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宫廷里常用的药方。苏倾是君子,能守着她却不碰她,可他萧祯不是。 墨谣端碗的手,因为没有力气而发抖,她低下头,凑着碗边一口口喝下去。 萧祯不给她衣裳,她也不开口要,喝完了药,就继续恢复成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双臂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第二天傍晚,萧祯又端来之前那种药汁,用半哄半求的声音说:“小谣,喝了这个。”墨谣当然知道前一天为什么会失控,摇着头往后退,背后就是整块青石雕成的瑞鹤翔云,粗粝的触感已经抵在背上,她无处可去。 “怕什么,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过后我再拿药给你。”萧祯的侧脸曲线完美,狭长的凤眼,隔着水汽,像随时都要诱人犯错。他自己仰头含住一大口药汤,压在墨谣唇上,一点点灌进去。 带着药味的舌尖,裹住墨谣的舌,纠缠打转。一个舌尖勾过她的唇线,留下温暖湿润的印记。 药力没有那么快发散,萧祯坐在她旁边,轻声说话。从他小时候父亲的严苛、母亲的溺爱讲起,讲他遭逢巨变,流落秦国,在军营里靠帮别人洗马来赢得留下的机会。讲他在尔虞我诈的秦国宫闱间,孤身奋战。 他不是个擅长表露情绪的人,有些凄苦难堪的经历,他就一句话带过。 墨谣原本不想听他说话,可是那些孤苦飘零的日子,她也一样经历过。字字句句,根本不需要刻意琢磨,就全都懂。 只有讲到母亲和姐姐死去时的情景,萧祯的声音才有些哽咽:“……我母亲是六国闻名的美人,我父亲曾专门为她登上绝壁,取到千年古木制作成凤尾琴,可见也是真心爱她。” “那天晚上的情形,我怎么都忘不了。我发誓,我绝不会做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为了争权夺势,而让自己的骨肉至亲陷入险境……” 墨谣伸手在他背上轻拍,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她仍旧什么话也没说,萧祯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周围一片寂静,连水声也听不到了,只剩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小谣,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萧祯握住墨谣的手,微微用力,“如果我处在苏倾的位置上,我一定不会牺牲自己来为楚国赢得时间,因为……我舍不得你。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能忍心一个人离去,把你丢弃在这个乱世?” 墨谣眼睛里滑下泪来,她仍旧静静地看着萧祯,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会这样看着,不会拒绝也不会回应。 “小谣,”他俯下身子,吻去她的两行泪水,“我们以后都要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谁也不能!” 他的手贴着脖颈滑下去,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墨谣浅浅地“嗯”了一声,按住他的手。萧祯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亲吻她。 难以抗拒的燥热,将墨谣紧紧裹住。萧祯的手指纤长,在她身上那些敏感的位置游走,把她深深隐藏的本能,全都挖掘出来。墨谣无处可躲,伴着汗水喘息不止。 萧祯的唇,从她唇上移开,沿着手指走过的路线,一路向下。她惊慌无措,却又在恐惧中感受到一丝新鲜刺激的快意。越危险,越畅快。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些别的事情,可周围都是茫茫大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想不起来。昼夜颠倒,黑白无序,墨谣忽然想,就在这一刻死了也好,再也不用离开这里,不用面对任何人了。 短暂的痛楚过后,身体深处,被充盈的温热填满。她抱紧萧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连心跳的节奏,都被他带动,不能自主。 她抓紧萧祯的肩,双腿在他腰间无助地摩挲。震荡的水波,把她抛上高处,又突然丢下。嗓音又媚又哑,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细碎的呻吟声,像在恳求,只是不知道是恳求他放过自己,还是恳求他不要停止。 整个身体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似乎萧祯正拉着她,一步步攀上高耸入云的山顶,就是苏倾走到半路、没能带她上去的那座山峰。然后两人十指交握,从山顶一起跃下。耳边只剩呜呜的风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跟昨晚的爱欲沉沦截然不同,萧祯始终是清醒的,他看见墨谣在冰与火之间煎熬到极致,在她咬着唇挣扎颤抖、达到顶峰时,贴在她耳边说:“小谣,今晚你喝的是茅根水,我没有给你药喝。其实……你也是不想拒绝我的吧……” 墨谣毕竟初经人事,神智恢复清醒,手压在胸口,不住地喘息,人软软地靠在萧祯身上。 “小谣……”萧祯心满意足地念她的名字,“别离开我,也别再拒绝我。”他细致地亲吻她的发丝,把她抱在自己身前,让她趴在自己胸口。 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敲打着墨谣的耳膜。就这样吧,她想,她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拥抱而已么?即使世事艰难、人命轻贱,至少还有这一点温暖可以幻想。 83、以退为进 一连三天,墨谣都没有走出这间宽阔的浴室。两人抱在一起,像两棵相依相偎的树一样。 萧祯反复用手指摸索着墨谣的眉眼,她已经是个成年少女,可是眉眼还带着年幼时的影子,不管怎么看,总有三分稚气。 墨谣闭着眼睛,由着他抚摸。温热的泉水终年不断,整个房间都笼罩在重重雾气里。好像……每一次跟萧祯见面,都是隔着这样的雾气。 返回城中后,果然有很多大臣上表指责萧祯,说他倚仗战功、藐视王室威仪。 赢诗把这些奏表堆在王宫庭院里,请萧祯来看。萧祯却直接淋上火油,把奏表全都烧了。 快到新年时,秦王赢轩也终于在一片吵闹声中,选定了自己的王后。那是个权臣世家出身的小姐,看上去性子温顺,连大声说话也不敢。参加宫宴时,无论多么好吃的菜,都只吃一口,免得落下贪吃的恶名。 其实赢轩根本不想娶什么王后,可是阿姐对他说,只有娶了王后,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接见他国派来的使节,再也不用通过萧祯转述。 赢诗有她自己的方法,像诱捕猎物的猎人一样,慢慢收紧手里的绳索。宫女给她梳起垂云髻,少女发式,搭配她那张日渐凌厉的脸,显得有些怪异。可是她还没有婚配,按规矩不能梳起高髻。 “公主真是国色天香。”宫女娴熟地说着恭维话,却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国色天香?”赢诗看一眼镜子,再明媚的少女,在这阴暗的宫室里困上半生,也会变得面色苍白。 如果能生成一个男儿身该有多好,赢诗怔怔地想,她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兄弟。争权夺势有什么难的,不就比谁更快、比谁更狠么? 如果可以,她希望轩弟永远不用学着怎么做一个王。可惜,如果只是如果,她不能选择性别,就跟今天不能选择立场一样。 赢诗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萧祯,让秦国那些贵族越发不安。他们害怕终有一天,整个秦国都会变成赢诗下嫁萧祯的陪嫁。每次宫宴,他们都要瞪大眼睛,盯着萧祯的错处。 赢诗坐在王座后面,借着机会教导赢轩:“君王要杀死一个人,是绝对不需要手染鲜血的。你只需要对他好,好到所有人都觉得不公平,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了这件事。” 酒菜齐备,萧祯才姗姗来迟。大殿里的人,惊讶地看见,萧祯牵着一个少女的手,一起走进来。那少女头发未系,垂在脸侧,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子又被整张白裘做成的披风裹住,衬得脸越发小。 赢诗冷眼看着,认出这少女正是墨谣。 萧祯牵着她走到最靠近秦王的座位上,双手拢住她冻得发红的耳朵,笑着问:“冷不冷?” 墨谣神情淡淡的,轻轻摇头,自己伸手去解白裘。萧祯压住她的手:“先这样坐一会,这殿里也很冷,等喝了温酒再脱下来。” 每上一道菜,萧祯都先挑最好的部分,放进墨谣面前的碟子里,有的她喜欢,萧祯就再夹一点过去。有的她不喜欢,刚皱一皱眉头,萧祯就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筷子尖,把余下的吃进去。 大部分人从来没见过萧祯对人温存,此刻看得目瞪口呆,交头接耳、互相打听,才知道这就是萧祯新婚的妻子。他们看见墨谣怕冷,双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指尖,捧着装温酒的青铜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萧祯前往汤泉行宫,也是为了给她调养身体。 从坐在竹帘后的赢诗,到觥筹交错的王公贵族,再到门口奉菜的婢女,每个人都在偷偷打量旁若无人的那两个人。他们看着萧祯整晚都没有移开视线,看他帮妻子剔去鱼刺,挑出最鲜美嫩滑的一块鱼肉。可他那个瘦弱的妻子,整晚都没有说话,尝了一口鱼糜,就摇头推到一边。 有人暗暗猜测,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一定会惹恼萧祯,可是萧祯始终都没有显露出一丝半点不耐烦。墨谣放下酒杯,低声说了几个字,萧祯凑到她嘴边听,然后笑着点点头,帮她拢好披风,这才带着她向门外走去。 整场宴会,几乎成了他们两人的一场表演。 坐进马车里,墨谣解开披风束带,抬手擦去脖颈上渗出的汗。 萧祯在她旁边,一面拿出帕子给她擦,一面说:“出了这么多汗,一会要着凉了。” 墨谣推开他的手,忽然问:“今天的表演,还令你满意么?” 萧祯的手一顿,但他很快又温和地笑开了:“我不是表演,我是真的很想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娶了我最喜欢的女孩为妻。” “是啊,你娶到了喜欢的女孩,就不会再娶赢诗公主了。即使你肯娶,她也不肯嫁了,”墨谣侧着脸看过来,“赢诗隐忍了好几个月布下的局,就这么轻易被你化解了。只要你跟赢诗的婚姻不成,那些人就不用担心这姓赢的江山,会改姓萧。” 萧祯无话可说,因为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之一:“小谣,你为什么总要分这么清楚呢?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总是希望对你好……” “嗯,你希望对我好,”墨谣冷笑一声,“你对我的确很好,可是我怎么就越来越讨厌你呢?赢诗不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你当年要花多少心思,才能让她倾心于你?你对云姜也很好,给了她别人永远得不到的荣耀。可是她们现在都被你抛弃了,我怎么知道自己不会也有那么一天?” 她全都知道……萧祯捏紧拳头,再也笑不出来。这副千疮百孔的人生,总是在他修补好一个错误时,就立刻冒出另外一个。 “小谣,我当年依附赢诗,是为了借助她的声望,统领王宫卫队。我安排云姜成为通神的巫师,也是为了左右楚国的政局。”萧祯直视着她的双眼,“可我并没有从你身上获得什么。” “对,你是没有,可是比有更可怕。”墨谣也不示弱地直视,“她们还对你有用,你丢弃的时候,还要衡量一下后果。可我毫无用处,也许你丢弃我的时候,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小谣!你怎么会这么想?”萧祯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怒火,差一点又要失去理智,可是看到墨谣手压着胸口,似乎很不舒服,声音又和软下来,“从前的事,我不想多说。我答应你,以后都不会再跟她们有牵连,只会一心一意对你。” “不过,”他接着说下去,“我把对你的喜欢,表现出来,同时为我自己争取更有利的情形,我不觉得有什么错。即使苏倾在这里,也不可能只是顺着你的心意。我不相信你没发觉,他从不拒绝云姜的邀请,也是为了给人制造一种印象,他如果娶妻,最理想的人选会是云姜。” 马车在府邸门前停住,车身一晃,带得墨谣整个向前扑去。萧祯刚好在她对面,把她抱个满怀,才没让她磕碰在车壁上。 墨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既然你要跟他比,我就告诉你。他跟你不一样,无论他怎么做,我都不会怀疑他的目的。”明明已经开始试着忘记,却偏要用这种方式提起。 墨谣跳下车子,直接跑回房间。车厢外踏脚的小凳还没放好,她直接从半人高的车厢里落在地上,惊得正要卷起帘子的小婢子,差点坐在地上。 萧祯从车厢里踱出来,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他跟你不一样”。不管他怎么做,都比不上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回忆能把干瘪的松子,变成闪亮的繁星,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 赢诗是个毫不气馁的人,眼看有利的形势,被萧祯轻而易举化解,又开始想出别的办法来。她从没带过兵,却知道眼下这场战争,比任何一次真刀真枪的仗都要凶险。一时一刻的输赢,没什么要紧,最后能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大的赢家。 她开始把越来越多的琐事,交给萧祯,让他渐渐远离兵马。如果换了其他人,早就被琐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萧祯却不紧不慢地一件件处理。只不过,他在府邸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有十几天没有见墨谣的面。 心里已经很想退一步,看看墨谣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可脚下就是迈不出那一步。他也知道墨谣有时是个偏激固执的人,只要好好解释给她听,一切就都会好了,可嘴上偏偏也说不出第一句服软的话。 春天最后一场雪,竟然比整个冬天的任何一场都要大,雪粒子挂在树梢上,有人经过时,就扑啦啦地落下来。 萧祯想起墨谣住的地方有点僻静,不知道会不会冷,猛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她门口。他摇头苦笑,如果她能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宫闱之间,那也就是不是他喜欢的小谣了。这种爱恨分明的个性,如果不是苏倾有意回护,恐怕早就吃了大亏。 迎面走来两名婢女,手里端着盛食物的陶罐。她们没看见萧祯,只顾说自己的话:“……今天又是什么都没吃,也不肯叫大夫来看……” 84、意外之惑 婢女转个弯,才看见站在雪树下的萧祯,落雪在他眉骨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 萧祯掀开盖子,看见陶罐里是满满一罐肉汤,几乎完全没有动过。闹脾气闹到不吃饭,她还真像个小孩子。萧祯端过肉汤,自己推门进去。 房间里熏着淡淡的薄荷脑,墨谣踩着一双明显大出很多的木屐出来,看见是他,脸色一黑就要回去。 萧祯伸出空闲的那只胳膊,把她揽住:“你要生气,也不能自己不吃饭。我要是你,就自己先吃好,让那些惹我的人,都没得可吃。” 墨谣白他一眼,板着脸不说话。 萧祯看她脸色和缓一点,从侧面贴着她的,耳鬓厮磨着说:“吃了饭,你好有力气长长久久地跟我生气。”说到长长久久四个字时,贴着她的侧脸,浅浅地吻了一下。 墨谣被他逗得一笑,又瞪他一眼,顺势推开他的手臂到桌边坐下:“谁要跟你长长久久地生气?做梦吧……” 萧祯从背后抄住她的腰,双手伸到她面前,揭开陶罐。鹿肉和鱼糜一起熬制的汤,还加了秦国特有的香料,飘散出浓醇的香气。萧祯用银勺子搅一搅:“还热呢,将就喝一点,晚上我亲自烤羊腿给你。” 墨谣低头喝了一口,摇头说:“太腻了,有土腥味。”她从不挑剔饮食,可今天闻到每种东西,都觉得带着异味。 萧祯越过她的肩,手臂环过她的身体,把她喝过的半勺汤送进嘴里,没尝出什么特殊,却故意重重地点头:“嗯,它们长得不好,让小谣不喜欢,该罚!罚它们不能进美人的樱桃口,只能落进萧某人肚子里了。” 他刚好也没吃饭,就把这一罐汤喝,叫人重新煮清淡的东西来给墨谣吃。墨谣趴在桌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萧祯近在咫尺看着,连她眼睑上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如果每天都能这样,跟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么人生百年,真是一点也不寂寞了。 “小谣,”他小声开口,“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一定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好不好?我把玄武留给你,无论谁叫你,都不要去,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去哪里?”墨谣也轻声问。 萧祯神色平淡地说:“秦王就要大婚,按规矩,这个年纪也可以开始选定修建陵寝的地方了。司星官拟定了几块地方,秦王让我去看看哪里好。”看墨谣没什么反应,又补充了一句:“都在北面。” “又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等陵寝开始修建,会有更多的人攻击你,说你选的地方风水不佳,影响了国运。”墨谣说这些事情时,声音细细软软,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个温柔的女孩。 想到她就是这样跟苏倾说话,一夜一夜陪着他,萧祯口中直发苦,心口像有根针在轻轻地捻。 胡思乱想间,墨谣又说了一句:“你要小心,我等你回来。” 就像等了许久都不开的花,忽然在某天早上开了一大朵,萧祯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几乎就是妻子在跟丈夫告别的口吻,原来有个人在家里等着自己,就是这样的。 连踏断了木屐的底,都毫无知觉。萧祯走出门时,脑海里始终只有这一句话,“你要小心”。 他差一点就要把真正的去处告诉墨谣,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说。只要做完这一次的事,他就可以给小谣一个安全的家,让她再也不用漂泊、不用害怕。 玄武已经备好了马匹,咬着草茎等他来。萧祯对着他摆一摆手:“不骑马,准备两路马车,一路往北面去,另外一路,送我去楚国。” …… 萧祯离开没几天,赢诗就派人来请墨谣入宫。可送信的人,根本见不到墨谣的面,就被玄武给挡回去了。 赢诗气得摔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琉璃瓶,这就是区别,她被送进寿春、接近楚王时,萧祯可从没犹豫。那时,她竟然还以为,那是萧祯对她的“青眼有加”,把她当成能够携手并肩的女人。 她召来近侍,咬着牙吩咐:“准备锦盒,给武阳侯府,送份礼物。” 只要墨谣人不离开府邸,玄武就睁一眼闭一眼,让内官留下东西回去交差。 墨谣正闲得发慌,虽然奇怪赢诗怎么会突然送礼物来,还是捧着盒子回了房间。内官说是楚国特产,让墨谣看着玩的。 跨过门槛时,盒子太大遮住了视线,墨谣脚下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锦盒一歪,正撞在门边上,盖子敞开,里面的东西也跟着掉出来。 墨谣弯腰下去捡,一枚牛皮做成的扳指,在她脚下打了转,正是萧祯经常戴在手上的那枚。他擅长弓箭,扳指几乎从不离手,离开那天,墨谣还在他手上看见了这枚扳指。 呼吸有点不受控制地急促,她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挑开落在一旁的布料。那是女子用过的浅粉色肚兜,一角上绣着两个小字“云姜”。 他去找云姜了…… 墨谣坐在地上,往盒子里看了一眼,如果刚才还只是怀疑,那么,盒子里的这样东西,已经足够让她确证了。那是司星官呈给秦王的奏表,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已经选定了在渭河上游,修建陵寝。 没有好几处地方供选择,也根本不是在北方。萧祯临走时说的话,都是假的…… 天色已经全黑,墨谣还在地上坐着。三样东西摆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她甚至想过,那奏表是不是赢诗伪造的。可是司星官掌管宗庙祭祀,上奏用的,是专门烧制的陶片,不是普通的竹简,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窜改。 婢女进来点灯,差点踩在墨谣身上,慌慌张张地扶她起来。 墨谣被婢女搀着站起来,眼前一阵昏黑,险些栽倒在地上。小婢子吓得不知所措,要请医官,又怕她不肯,想起墨谣一整天还没吃过饭,只能先想法子劝说她吃一点。 掺了豆子和碎肉的粥送进来,刚端到墨谣面前,她就“哇”一口吐出来。没吃过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吐,墨谣撑着青石烛台干呕,身子贴着烛台慢慢软倒下去。 小婢子看见这副样子,不敢耽误,只能跑出去告诉玄武。一盒东西,就能有这么大的反应,玄武心里奇怪得很。匆匆闯进来时,正看见墨谣拿着剪刀,把萧祯给她的东西,一样样剪碎。 玄武经常跟在暗处看,对他们两人的事,清楚得很,可是却从没跟墨谣说过话。想劝,却不知道从哪劝起,眼睛往地上一扫,刚好看见那封奏表。 “墨谣姑娘,你有什么话,等到萧祯回来,当面问问就清楚了。”时机未到,府邸里的人不能保证完全可靠,玄武还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 “还问什么,我再也不想见他了,”墨谣把剪刀往窗外一丢,站起来就要走,“我要回云照山去。” 她一站起来,又是头重脚轻,胸口闷得难受,想要呕吐的感觉越发强烈。 玄武见识过她的脾气,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向前几步,在她脖颈后一敲,抄着她倒下去的身体,放回床榻上。 萧祯接到玄武传讯,昼夜不停地赶路,心急如焚地奔回秦都。他生怕回去时墨谣已经走了,一路上都不曾休息,进门就直冲向墨谣的房间。 看见她睡着,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下来。萧祯掀开被子一角,捏了捏她的手掌,掌心温热,并不像从前那么凉。低头看时,才发现她手腕上绑着绢布,用长绳系在床榻一头的雕花兽环上。想必是婢女怕她真的走了,没法交待,不得已才绑了她。 萧祯心头抽痛,几乎可以想象墨谣那时的愤恨。他想解开那块绢布,扯了几次都没扯断。墨谣本来就睡得不实,这时也醒了,睁眼看见是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吐出两个字:“骗子!” “小谣,我去见云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墨谣冷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爱去见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是骗子,是……我问你,在汤泉行宫,我让你拿药给我,你给我拿了什么?” 萧祯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想起那天的情形,他把避孕的药丸丢进水池,叫人随便熬了一副顺气的汤药给她。 “小谣,那种药都伤身体……”萧祯按住她的手,手指抚过她的脉,脉象往来流离、如盘走珠。 萧祯的手都直发抖:“小谣,你……你有孩子了。” 不说还好,说起这个,墨谣整个脸都涨红了:“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别想这样就困住我,我……我要回去……” “你还要回哪去,”萧祯抱住她,不管她怎么挣扎拍打,都不肯松开,“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谁也不能带走,你也不行。”只有这一刻,他才觉得前半生所遭受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他会有一个孩子,恰是他心爱的女孩孕育的,挣扎着活下来,大概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 85、避世桃源 墨谣吐得很厉害,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萧祯自己的医术粗浅,又把郭淮找来,让他小心照料。虽然已经知道了,可他跟郭淮确证的时候,说话还是结巴了好几次。 知道走不掉,墨谣也不再提要回去,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萧祯不知道在忙什么事,白天的时间全在外面,每天过了亥时,才能来看她。他来的时候,墨谣总是已经睡了,他就在床榻边坐着,什么也不做,只是摸摸她的指尖,是不是还那么凉。 有一次来得早了些,墨谣还没睡,在院子里的石桥上坐着。萧祯急走几步来拉她,不让她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他还没够到墨谣,墨谣就站起来,沿着石桥的拱背,向更高处跑去。 “小谣,别站那么高,下来……”萧祯向她伸出手,却不敢追过去,怕她又要跑得更远。石桥的桥面滑溜溜的,就是寻常侍女经过,也要小心翼翼地走。 墨谣站在桥顶,视线才跟萧祯齐平,风吹得她一头黑发全都散开,她咯咯地笑了一声,又一跳一跳地跑下来。萧祯脸色都变了,三两步冲过去,张开手臂接她。墨谣扶着桥栏停住脚步,刚好站在他手臂范围以外。 萧祯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落回原处。他一言不发,往前一步,横抱起墨谣,大步走回房间。 墨谣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肯安分:“萧祯,你又要干什么?” 萧祯不说话,把她一直抱回床榻上,直盯盯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小谣,你恼我拿了别的药哄你,恼我去见云姜,尽可以拿我撒气。算我求你,别伤了这孩子……” 英挺的眉、狭长的眼,被昏暗的灯光拉长,浓重的阴影下,是遮不住的疲累。墨谣忽然觉得心头发酸,脸向内躺下:“我累了,要睡了。” 萧祯长长地叹一口气,用被子把她裹好,又过了许久,墨谣才听见他刻意放轻的脚步。 墨谣再也睡不着,披着衣裳在黑暗里坐着。过了子时,一墙之隔传来阵阵压抑着的低吼声。墨谣顺着声音走过去,原来紧挨着她住的房间,还有一间小室。 婢女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推开门,小室里一片散乱。桌上的画布,被扯得乱七八糟,地上到处都是泼洒的酒渍。萧祯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只手极度痛苦地撑着额头,散落的衣衫内,露出连年征战留下的伤疤。 “阿姐……阿姐……不要出去……”他不住地翻滚扭动,像有一团火在灼烧,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要杀光这群……不,不要牺牲你们的命来救我……” 墨谣听不清他颠倒混乱的话语,只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拿绢帕沾了水,想让他清醒一下。刚掰开他的手,又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喊:“……小谣,快跑……不要回头……” 墨谣被他喊得心头一慌,低头看时,发现他手里死死抓着一块布。她费好大力气,才把那块布抽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只用寥寥几笔,画出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身上衣衫褴褛,站在下着大雨的树林里,笑吟吟的看过来。 失落许久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海。眼泪打湿了画像旁边的一行小字:“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萧祯睁开眼,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幻象还是真实。墨谣握住他的手,用沾着冷水的绢帕,去擦他的脸。冰凉的温度,触摸到灼热的身体,萧祯翻身起来,压住了墨谣,重重地吻在她唇上。 绢帕和画像都掉在地上,墨谣喘不过气来,急忙忙地推他:“别……别……” 萧祯撑起身体,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搂住她消瘦的肩膀:“对不起,吓着你了。” 墨谣勾住他的脖子,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她什么也没说,但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萧祯安静下来。 “小谣,那些年四处逃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一箭有没有要了你的命。直到在妙音祠遇见你,听见那些隐喻着失而复得的卦辞……”萧祯贴着她的额头,每一个字都讲得十分小心,“从前我不信鬼神,可是从那时起,我就信了,上天没有夺走我的一切,至少还把你还给我了。” 他把手贴在墨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小谣,我想要这个孩子,想到要发疯。不光是为了留住你,也是为了让我自己重新活过来。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把妻儿置于险境。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带你离开。” 他从桌上拿下一个小盒子,递给墨谣,忽然想起什么,又把盒子拿开:“别打开看,里面太血腥,你看了又要不舒服了。是云姜的一截小指,我把苏绣送回去了,拜她为师学习占卜。巫女在楚国地位崇高,无论将来朝堂上怎么斗,她总是安全的。有这东西作保,我就不怕她反悔。” 墨谣有几分不好意思,讷讷地说:“你去找云姜,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其中一件事,”萧祯笑笑,“还有一件事,你也很快就会知道。”他拉起墨谣的手,放在唇边轻问:“现在能不能先答应我,别离开我?” 墨谣把头埋在他臂弯里:“那要看你以后对我怎么样了。” …… 萧祯说的很快,足足拖到五六个月以后。墨谣身子沉重,一动也不想动,萧祯抱着她上了牛车,摇摇晃晃地出了都城。 在路上走了五六天,才到达一处城池。守城的人,竟然都是金鹰卫里的熟面孔。 “这跟云姜有什么关系?”墨谣精神有些倦怠,懒得动脑筋去想。 “这座孤城本来有一小队楚兵守卫,可由于道路难走,人员调配和供应军粮,都很困难,楚国从这座城池上,也得不到实际的好处。”萧祯耐心给她解释,“我只不过请云姜帮忙,在合适的时候宣称这里不详,把原来的那队士兵撤走,然后再用我的金鹰卫,占了这座空城。” “小谣,”他抚摸着墨谣日渐圆润的腰腹,“这是我给你们的家,不需要费心思量,也不用害怕战乱。你喜不喜欢?” 墨谣垂下眼帘,轻轻点头。那副娇羞样子,让萧祯情难自抑,一面在她脸颊上亲吻,一面把手滑进她衣裳内。 “不……不行……”墨谣按住他的手,“现在不行,会伤着孩子。” 萧祯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话:“郭淮说这个时候可以了。” 墨谣咬牙切齿地咒骂:“郭淮这个无耻的骗子、江湖郎中。” “我倒觉得他医术不错,很有见地……”萧祯坏笑着,把亲吻范围扩大,手指灵活地勾去她的外衣。 墨谣轻哼一声,软软地贴在他怀里。萧祯从背后搂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尽量克制着冲动,动作轻柔缓慢。城楼一角,隐秘却又危险,隔着一道城垛,远处就是巡逻的金鹰卫。 “会不会……有人看见?”墨谣紧捏着他的手指,脸上涨得绯红一片。 萧祯侧着头吻她幼白的脖颈,细密喘息声中带着几分笑意:“谁敢呢?” “榛子……榛子……”墨谣颤抖着叫他。萧祯嘴角弯起,用更绵长的吻回应她,看她的手指勾住自己的手臂,却因为没有力气,直向下滑,心底某处被奇妙地触动了。萧祯更紧地搂住她,把她带上更高的云端。 …… 城池里的宅院是早就修葺过的,萧祯抱着墨谣进去,给她看干净的房间、乖巧的小婢女,还有毛色洁白的小狐狸。 “啊,小白……”墨谣看见狐狸,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接着想到这已经不是从前那只,神色又有些黯然。 “这只是新抓到的,”萧祯温柔地看着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欣喜,“不是从前那只,不过,也可以看做是从前那只,用另外一种方式陪着你。”墨谣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捧着笼子,默默点头。 离开的已经永远离开,可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 “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墨谣看着狐狸,却在问着身边的人。 “傻问题,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萧祯在她鼻子上一勾,“不过还是男孩子好些,如果是女孩子,我一定舍不得说她、也舍不得打她,可怎么养才好呢?” 墨谣撇撇嘴:“男孩子你就舍得啊,真黑心……” 萧祯理着她的头发说:“如果是男孩子,就叫小黑,女孩子呢,就叫小白,至于大名,以后慢慢再想。反正及笄之前,一定想得出来。”说得两个人都轻笑起来。 “小谣,”萧祯抱着她,一直不肯松手,“我还要离开一阵,萧祯这个身份,需要做个了解。我已经安排妥当,在春猎的时候装作坠崖。这是最后一次,等我这次回来,我们就再也不用管外面的事,要是一切顺利,刚好可以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 不知怎么,墨谣心里竟有些不安,贴在他胸前柔柔地说:“早点回来,我怕疼,要你陪着我才行。” “我一定尽早回来。”萧祯郑重其事地答应,却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想必这次的事情,的确有些凶险。 86、有故人来 半夜里雨声沙沙,萧祯从床榻上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墨谣一直蜷在他怀里,抱着他一只胳膊不肯松手。萧祯心里万般舍不得,低头在她耳垂上咬了又咬,直到她哼哼唧唧地缩进被子里,才抽出手来。 隔着衣裳摸了摸她的肚子,跟一大一小两个人告别。不能在她醒着的时候走,因为……会舍不得走。 墨谣一直保持着蜷成一团的睡姿,直到天亮,好像床榻另外一边,一直有个人在搂着她一样。睁眼时身边已经没有旁人,整颗心都跟着空荡荡的。墨谣百无聊赖,只能去逗小白。 走到院子里一看,装小白的笼子大敞四开,白毛绒团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笼子一角,拴着一根细细的链子。院子四面都是高墙,应该跑不远,墨谣顺着那根链子找过去,果然在一丛野草里找着了小白,拎着它的耳朵把它提回来。 这天晚上,墨谣特意把小白的笼子放在窗子旁边,可到了早上一看,小白竟然还是跳着窗子跑了。好在有链子拴住了它的脚,总找得到。 一人一狐,就这么一个逃、一个追,不厌其烦地过了两三个月。墨谣已经行动很不方便,每次找到小狐狸,都只能先扯住它的链子,再慢慢蹲下去捉它。好在每次捉到小白,它都很乖,伸出舌头舔舔墨谣的手,就跟她回去。 大概这天走得远了一点,墨谣觉得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不小心,早早躺下休息。没有女性长辈教她,她什么都不懂,连孩子要出生的日子也不会算。她只记得萧祯已经走了九十三天,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送回来。 她搂着被子,想象那是萧祯温暖矫健的身体:“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很害怕,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笼子里的小白,不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风,用爪子不住刨。那笼子的小门本来就不结实,被它用力撞了几下,就哗啦一下散开了。小白撒着欢,从窗户跳出去,院子里有一阵又一阵的香味飘过来。 墨谣撑着身子站起来,原来每天晚上,小白都是这么跑的,有人故意在院子煮香甜的东西引诱它呢。她披上外衫踱出去,正好看见平日伺候的小婢子,把甜汤倒进草丛里。 “姑……姑娘,你、你怎么没睡?”小婢子一抬头,吓了一跳,萧祯没交代,她又看着墨谣年轻,就一直“姑娘、姑娘”地叫。 “是你每天逗这狐狸出来?”墨谣知道她没什么恶意,随口问问。 小婢子却不敢乱说,手绞着衣带,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不是奴婢自作主张,是侯爷吩咐的。他说……他说姑娘不爱动,每天都把这小东西放出去,让姑娘走动走动,到生产的时候,才不会太受罪。可也不能放太远,免得姑娘找不着,心里要着急,就用链子拴着它的脚。” 墨谣听着她说完,脸上一片平静:“你去睡吧,明天开始不用半夜放它出来了,侯爷不会怪你的。”小婢子诚惶诚恐地走远,墨谣抬起手盖住眼睛,水汽从指缝间漫出来。 第二天开始,她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晒太阳,贴着院墙慢慢地走。到吃饭时,小婢子照旧送来清淡的小菜,墨谣却叫她们重新做了豆羹和鱼汤拿来。豆羹的酸、鱼汤的腥,她都不喜欢,闭着眼睛,慢慢嚼碎了咽下去。 她不是一个人了,不能辜负萧祯一番心意,不管他能不能赶得及回来,她都要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心里放松,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也好了一些。变得有些圆润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红润的血色。 “姑娘,门口来了个人,说能驱邪招魂,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小婢子见墨谣心情好,也故意说些有意思的事来逗她开心,“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要不请他进来,给没出生的小郎君祈个福吧?” “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墨谣浅浅地笑,她还记得萧祯说,及笄之前,一定想得好名字。虽然没有明说,他想必还是喜欢女孩多些。乱世纷扰,男孩子总免不了要出去闯荡一番,可要是个女孩子,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娇宠,让她一生风平浪静。 “那人是怎么吹嘘自己的?”墨谣笑嘻嘻地问,她也曾经做过招魂的事,知道那不过是障眼法或者心理作用。 “他说啊……神仙再世,上可通天,下可达地……嗯……反正就是形容他自己很厉害。”小婢子学不出来那一大串话,拧着眉头叹气。 墨谣听见这几个词,觉得耳熟,“咦”了一声,说:“那叫他进来试试看吧。” 不一会儿,小婢子领着个青年男子进来,墨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五官眉眼依旧还是那么熟悉,脱去了有关飞将军的一切浮华,韩冲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粗麻衣裳。 “小谣!果真是你!”韩冲惊喜万分,可随即看到她隆起的腹部,那点重逢的惊喜立刻烟消云散,“是不是萧祯强迫你?” 墨谣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不是的,韩冲大哥,我……是我愿意跟着他。”她转过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跟他对视。 韩冲的手还停在半空,尴尬地进退不得。以前每次见面,墨谣都“阿狗、阿狗”地喊,他气急了,就会在她头上敲一下,逼着她喊自己“韩冲大将军”。可她嘴里的称呼,真的变成了“韩冲大哥”时,那个跟在他后头,整天总是吃不饱的小丫头,终于彻底变成别人的妻子了。 “你怎么会到这来?”墨谣也很尴尬,尤其是看见韩冲还打扮成楚人的样子。 他原本就是专门来找墨谣的,一路跟人描述她的模样,打听着走到这里。自从那晚在云照山弄丢了墨谣,他们一直没能再见面。韩冲怎么也没想到,再见面时,看见的会是这样的小谣。 “我凑巧路过,我不喜欢在军营里受约束,出来闲逛。”韩冲尽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见了你,总得好好敲你一顿,晚饭我就在这吃了,没有十荤十素,我可不干啊。” “那是自然,”墨谣也像松了一口气,“你要在这赖多久都行,谁让你是我大哥呢。” 听说韩冲在秦国一路找过来,墨谣压不住心里的焦急,向他打听秦王春猎的情形。她知道韩冲一向不喜萧祯,怕惹他不快,只能一点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韩冲不知道前因后果,还以为墨谣在家闷得久了,对外面的热闹感兴趣,把沿途听到、见到的事情,都讲给她听。说起萧祯的阵仗竟然比秦王还大,韩冲还是露出几分不屑:“……带那么多银甲士兵去打猎,他还指望山里的狗熊跟他对阵不成?” 他讲得兴起,全没注意墨谣已经没了声响,手里捧着的陶碗,“啪”一下掉在地上,摔成几片。韩冲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只见墨谣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额角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只手压在肚子上。 “小谣,你……你怎么了?”韩冲这才慌了。 “你刚才说……跟着萧祯的……都是、都是银甲骑兵?”墨谣攥住他的袖子,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就被剧痛打断,手指不自觉地加大的力道。 “是,小谣,你会不会想太多了,萧祯权倾天下,不会有危险的。”韩冲环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虽说是安慰她,却也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墨谣咬着嘴唇摇头,韩冲不知道赢诗、秦王与萧祯之间微妙的关系,自然看不出这里面的凶险。她清楚记得,第一次在战场上跟萧祯碰面时,他就用了两万银甲兵做诱饵,给自己的金甲兵制造战机。只有他的金甲金鹰卫,才是他真正的亲信,其他的人,随时都可能要他的命。 “大哥……”墨谣还想再问,剧烈的疼痛让她连呼吸都困难。 裙底湿漉漉的,墨谣伸手一摸,五指间全是殷红的血。日子到没到,她也不清楚,只看见旁边的婢女吓得大叫:“呀,姑娘这是要生了。” 韩冲管不了那么多顾虑,把她抱起来,送进最近的房间。候在一边的婢女,赶忙分头去请婆子、准备茅草、烧热水……原来孩子出生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墨谣什么也不知道,幸亏萧祯走之前,都交代过,连给孩子剪脐带的小剪刀,都是全新的,用红绸裹着。 身体里像有把利剑在乱砍,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87、予取予求 第八十八章予取予求 韩冲被推出门外,他什么人也不是,再怎么心急如焚,也只能等着,听着墨谣有气无力的哭叫声。{“本书首发站“}《biqime《文>网》 “大哥……大哥……”墨谣的声音直发抖,细碎的尾音哽咽在喉咙里,听得人心都碎了。 “小谣,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找。”韩冲隔着帘子,连握她的手都不能。 “大哥,你有没有……听说,秦王和赢诗公主……在不在猎场?”墨谣提着一口气,勉强说出一句话,冷汗把她的贴身衣衫都湿透了。 “姑娘,先别分神说话了,孩子的情形不大好呢。”早产本来就很危险,墨谣又瘦瘦小小的没什么力气,婢女取了参片给她压在舌下。 “大哥,告诉我……”墨谣扯住帘子,五指因为疼痛而收紧,在帘子上抓出一圈皱纹。 韩冲差一点克制不住,就要冲到帘子另外一边。萧祯究竟何德何能,让小谣如此待他? “听说秦王病了,在相山住了一晚,就匆匆赶回王宫去了。”韩冲把听来的情形,讲给墨谣听,却不大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个,“原本以为今年的春猎非取消不可,不过听说赢诗公主兴致很高,代替秦王亲自主持春猎,现在应该还在相山猎场。” “你们出去……”墨谣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你们出去,一会再进来……我……有话跟大哥说。”墨谣又说一遍,婢女和婆子才听明白。 韩冲探出头来,看不见墨谣的身子,只能看见她毫无血色的脸,头发都是湿的。他心疼,可是他没有心疼的资格:“小谣,你要什么,我去替你办,你不要任性。” “不是任性……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墨谣撑起上身,要向韩冲行礼致谢,细弱的手腕覆盖在肚子上,连坐直身子都难。韩冲赶忙按住她:“你不要动了,只管说就是。” “你去……去找着他,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的玄鸟面具……送给、送给赢诗,跟她说、说……楚国十年,秦国也只会多、不会少……”墨谣疼得受不住,话里只剩下虚弱的气声,带着哭腔。 这实在太为难韩冲,可是仓促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想不清楚赢诗如何支开了萧祯的金鹰卫,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赢诗要在这次春猎上动手,除去萧祯。 赢诗曾经在被软禁在楚国王宫,亲身经历过那场宫变,她又一向通透,苏倾舍弃身后名、让新王压服重臣的前因后果,她一定猜得出大概。玄鸟面具,是萧祯身份的象征,萧祯就算要死遁,也不会交出这个东西。墨谣只能自作主张,她相信赢诗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借此把萧祯的亲信从朝堂上彻底清除出去,放萧祯一条生路。 卿主,谢谢你……墨谣在心里无声呐喊,你教了我太多东西,这一次也还要用你用过的招数。身上的疼与心头的痛交织在一起,脸上泪水汗水混合肆虐。 韩冲并不明白她这些心思,话语间有些犹豫:“小谣,这是萧祯自己的事,我不好替他决定……” “大哥……帮帮我……”墨谣勾住他的衣带恳求,“我知道你讨厌他,如果你不愿意去……如果你不愿意……”她心头一团乱,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撑着身子的手一软,整个人从床榻上滚下来,身下的血迹触目惊心。 韩冲别过头不看,抱住她放回床榻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小谣,我愿意去,你要什么我都愿意替你去办,你安心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要紧,别的你都不要多想。”他理一理墨谣潮湿的碎发,放到她耳后,下定决心,猛地大步走出去。 婢女拉着婆子冲进去,房间里一团混乱,墨谣小猫一样的呻吟声,被彻底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韩冲在门口的铜兽上狠狠一踢,沉重的铜兽竟然被他踢出好远,歪倒在草丛里:“我愿意!我他娘的就像有病似的那么愿意!” …… 这一年的春猎,处处透着古怪。先是围猎范围从相山脚下的王室猎场,变成了整座相山。接着是秦王无缘无故地受了风寒,竟然一声不响地连夜回宫去了。再后来,围猎由长公主亲自主持,所有护卫连夜调动,全都变换了方位。 萧祯一早就发现了赢诗在暗中布置,他也乐得接受。金甲金鹰卫的精锐,大部分都留在墨谣身边守城,这次带来的只是一小部分。 赢诗送来的歌姬,想要灌醉他、偷走他的令牌时,萧祯也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她们去。那两个妖娆妩媚的歌姬,自以为风姿不俗,连名满天下的武阳侯也给迷惑了,却不知道萧祯眯着半醉的眼睛,把她们的动作都收在眼底。 春猎后期,所有参加围猎的贵族,都有七天时间可以自由射猎。萧祯估计赢诗会在那时趁乱动手,他也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尽量靠近断崖,在他们动手时跳下去。只要足够小心,躲过他们的追捕,就可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萧祯在史书上的结局,就会是在春猎时坠崖失踪。 金鹰卫被换走,忠于王室的内卫队披上银甲,调动到萧祯身边。春猎祭祀仪式顺利结束,秦人按照祖先流传下来的习俗,围拢在篝火边,把猎物烤来吃。过了今晚,就是自由射猎的时间,兴奋的年轻贵族,已经开始商量哪块地方比较有趣。 一切都在按照设想进行,萧祯默默喝酒,六年还是八年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也是从春猎典礼上开始的,他一步步走进秦国的权力中心。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吧。他仰头喝干碗里的酒,处理完这些事情,就可以赶回去看小谣。 算算日子,应该距离孩子出生很近了。离家日久,别的都记得模模糊糊,只有最后那天,墨谣低着头说“我怕疼”的样子,特别清晰。每天想起来,心口就半是酸涩、半是甜蜜。他答应了墨谣,要在孩子出生前回去,他不想食言。 人群中央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身姿曼妙的女子,伴着拍手的节拍,翩翩起舞。春猎不仅是少年男子展现身手的时机,也是适龄女子寻觅如意郎君的佳节。秦人民风开放,在猎场上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家人也多半乐见其成。 贵族少年们拍着手高声笑着,从身边的树上折下花枝,丢给起舞的女子。如果有女子也恰好遇到中意的男儿,就会接过他的花枝。若是女子先看中了某个男儿,就会在一曲歌舞结束时,捧一碗酒给他,男子如果接受了这碗酒,也就等于表示接受了女子的示爱。 就在此时,一名白衣女子走进场地中央,纯白长裙松松地裹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双润白美丽的脚,右脚腕上戴着一串银铃。曲线玲珑的身姿,在轻薄的白纱间若隐若现。缀着银铃的面纱,挡住了她的脸。 这名女子一出场,其他人立刻变得黯然失色。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任谁都觉得她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四周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白衣女子起舞。没有乐器,也没有歌声,只有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就踏着这简单却魅惑的响声,在月光下舒展衣袖。 看过她的舞姿,其他女子无不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思,竟然再没有一个人敢在她身边起舞。白衣女子的舞步越来越快,铃声也越来越急,她盘旋着,随手抓过酒坛,又从另外一边拿起陶碗。 每个未婚少年的心,都随着她的动作提到了嗓子眼儿,等着看她会把酒捧给谁。人人都希望她会选中自己,却又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白衣女子斟了一碗酒,用手掌托住,单足点地,不住旋转,像一抹神秘清幽的影子,在篝火间飘荡,从每个少年面前经过,最后毫无预兆地停在萧祯面前,双手捧着酒碗,送到他面前。 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美艳诱人的红唇。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红唇开启,无声地拼出一句话:“你是何人,敢抢本公主的酒?” 这一瞬间,就已经足够。萧祯陡然认出,面纱后面的人,正是本来应该坐在高台上、代替秦王主持庆典的赢诗。当年的赢诗,身份高贵、相貌美丽,还是个有些天真幻想的女孩。酒宴还没开始,她就已经叫侍女准备好了那碗酒,要捧给猎场上最英勇的人。 萧祯不知道她本来要选的是谁,他那时已经注意了赢诗很久,迫切需要得到她的帮助,获得宫廷卫队的指挥权。他支开侍女,把稚嫩的小公主骗进荒僻无人的山洞,喝了她的酒、还吻了她的人。赢诗的质问软弱无力,她最终没能在酒宴上跳舞,因为她在那个野外就被萧祯拿走了一切,让她再不能选择别人。 可是今天,这碗酒他不能接,萧祯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向外推拒的动作。 88、生死相替 赢诗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掀起面纱一角,自己喝干了那碗酒。咽下美酒的唇轻轻挑起一点,一柄匕首已经向萧祯刺来。 萧祯向后就势躺倒,要害处避开了匕首。可赢诗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这一下刺得又快又狠,匕首划开他的衣裳,在胸前留下一道血痕。 赢诗还不罢手,又扑过来,连连刺向萧祯。她没有练过什么功夫,体力也远不如萧祯,可她动作敏捷,每一下都刺向萧祯的要害,分明要当场置他于死地。 萧祯算准了每一个步骤,唯独忘记了,他的对手不仅仅是秦国长公主,也是一个会哭会笑会嫉妒的女人。女人的嫉妒心,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她专门等到这个时候,跳完了当年没能跳出来的舞,把象征一颗少女春心的美酒,双手捧到萧祯面前。 可是萧祯仍旧拒绝了她。 围坐的贵族,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有刺客”,这才有人手忙脚乱地召集护卫。 穿着银甲的士兵围拢过来,虽然是匆匆集结,可脚步却一点也不乱。萧祯立刻明白过来,赢诗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公主了,今天这碗酒,接与不接都是一个死字。她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手,要把他诛杀在这里。那场舞蹈,不过是赢诗在祭奠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而已。 萧祯不能向赢诗动手,只要赢诗扯下面纱,他就会被扣上叛乱的帽子,更加没有可能逃脱。萧祯用脚一勾,桌上的几坛酒都掉在地上,他掏出火折子,扭打间点了几次才点燃,向外一丢,火势“呼”一下烧起来。 设宴的地方开阔空旷,四面都是树林,萧祯点起的火只能暂时隔开旁人。他没有选择,只能随手抢了一匹马,往树林里逃去。进入茂密树丛,视线立刻变得昏暗,追来的士兵,只能拉开弓箭胡乱射来。 萧祯向怀中一摸,仅有的一个火折子已经丢出去了,想要再放火已经不可能。就这么一犹豫,一支冷箭从背后射来。等他听见箭簇破空的声响,那支箭已经直奔向他后心。他把马镫一松,俯身向地上一滚,那马继续向前疾奔,萧祯自己攀住一块大石头躲在后面。 军靴就踏在他面前不远处的草地上,靴筒上的银扣隐约泛着光,军将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公主有令,封山搜索,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半人继续追,余下的人在这里一寸一寸地搜。” 萧祯暗叫一声不好,这片山林就那么大,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他向肩胛上一摸,半支箭都已经没进去,只剩下半截箭尾留在外面。刚才那支箭来得太急太快,他避开了背心要害,却没能彻底躲过。 伤口处非但不痛,反而有种麻痒感觉。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箭头上应该淬了毒,无论如何要赶在毒发之前离开这里。相山北崖下面是条小河,玄武带来的人,就在那里等着。 士兵分成小队,一路在草丛里仔细搜查,拨开草丛,也不看里面有没有人,先举刀乱砍一气。这哪里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分明就是不管死后,都让他当场变成一具尸体。 有两个身形不算高大的兵卒,已经距离萧祯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萧祯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出自己贴身的匕首,等他们再靠近一点,才好出手。 他俯下身子,侧耳细听两人的脚步声,还有五步、四步、三步……两个兵卒忽然停住了脚步,萧祯慢慢转头向身后看去,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斑斓猛虎正停在他身后,口角流淌这湿答答的口水。 萧祯哭笑不得,难道他在史书上的结局,要变成被老虎吃了。 那两个兵卒显然也看见了这只老虎,其中一个人已经开始埋怨另外一人:“我就说不要走这么远,你偏不听,现在怎么办?” 萧祯慢慢躺倒,老虎比那两个士兵更危险,只能趁着老虎跃起时先解决了它,再想办法对付那两个士兵。 半空里响起一声诡异的哨响,那只老虎压低身体,骤然发力向前跃起。萧祯紧盯着的它的动作,只等它跃到自己上方时,就要把刀子刺进它柔软的腹部。 他的手刚一抬起,老虎跳出的地方,又冲出一人来,扭住了萧祯的手腕。借着月光看去,韩冲英气逼人的脸出现在眼前,恶狠狠地瞪着萧祯。 韩冲双手压住萧祯,嘴里咬着一块青绿色的东西,发出“呜呜”的声响。老虎听见声响,爪子毫不迟疑地向那两名士兵拍去。 “你也是来杀我的?”萧祯剑眉一挑,也不挣扎,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觉得中箭的那只手臂变得麻木。 韩冲咬着竹哨,口齿有些不大清楚:“你瞎了?我要是想杀你,用得着费这么大劲么?”一句话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他两天前就已经到了相山附近,装扮成当地的猎户,偷偷盯着来参加春猎典礼的秦国贵族。这只能控虎的哨子,还是花了重金从真正的猎户手里买来的。 这么几句话功夫,老虎已经扑倒了那两名士兵。韩冲吹响哨子,老虎便顺从地跑回韩冲身边。 韩冲拉起萧祯,见他摇摇晃晃,把他甩上老虎的背。那老虎不认陌生人的气味,弓起身子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韩冲咬着竹哨,吹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声响,老虎这才老老实实地站住,没把萧祯甩下去。 “去北崖,”萧祯趁着意识还清醒,赶忙说,“玄武带人在那里等我。” 韩冲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小子架子还不小,好像老子活该供你使唤似的。”说完,他吹响竹哨,带着萧祯往北崖走去。 萧祯趴在虎背上,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估计方位差不多时,他学着山中常见的鸟叫,吹了几声口哨。停了片刻,又按一模一样的调子,把刚才的口哨重新吹了一遍。 “我叫玄武上来接应,他来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他对韩冲解释。 韩冲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萧祯连拖带拽,放到一棵大树背后。他把竹哨随口吐在地上,在那老虎头上一拍,让它跑进树丛里。 等了不久,玄武带着五名金鹰卫精锐,贴着北崖的峭壁,攀爬上来。玄武看见坐在地上的萧祯,抢先一步奔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提前动手了?今晚满山都是搜山的士兵。” 萧祯抬手在玄武肩头轻拍:“是赢诗先下手,要除去我。” 玄武这时才注意到,萧祯肩头渗出乌黑的血迹,如果没有韩冲相助,他恐怕很难顺利赶到这里。玄武与萧祯情同兄弟,又了解萧祯的脾气,他向韩冲施礼致谢:“今日大恩,玄武铭记在心,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韩冲嗤笑一声:“你就是以身相许,老子也不稀罕。” 萧祯和玄武一起瞥了他一眼,他们两人都认出这个人正是从前交过手的飞将军,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英气俊秀的人,说起话来却透着一股痞气,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时间紧迫,玄武跟萧祯低声商量,绕到山崖下,再顺着河流离开相山。话音刚落,树林深处忽然亮起无数火把,火光映照下,手持弓弩的士兵,从三个方向围住了这一小堆人。 山崖下原本准备了可以用来攀爬的藤条,可是萧祯半边手臂使不出力气,现在已经没法用那些藤条逃离。就算顺利滑下山崖,他也没办法按原计划,在水下潜行到藏着马匹的地点,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韩冲忽然笑嘻嘻地凑过来:“萧祯,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引开这些人,不过你得给我点报酬。”他伸手去揭萧祯的面具,玩笑似的说:“我看你身上就这个东西还算值钱,不如就送给我。” 萧祯把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玄武既不相信韩冲会这么好心,也不明白他非要这个面具做什么,警惕地看着他。 韩冲看着萧祯,眼睛里带上些嘲笑:“你的孩子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出生了,你都不想快点回去看看么?” 听到这句话,萧祯猛地抓住韩冲的衣领,语气里全是急切:“你见过小谣了?她……她怎么样了?” 韩冲反倒慢悠悠地说:“我偏不告诉你,你要是惦记她,就自己回去看。你要是快些,她为你受的疼,也就不算白受。”说完,他一抬手揭下萧祯的玄鸟面具。 面具后面是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毒素的作用,已经有些灰败。萧祯看着韩冲:“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韩冲把面具合在自己脸上,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带这面具比你帅。”趁萧祯不备,猛一抬手把他劈昏,头也没回地对玄武说:“啰嗦个屁,赶紧带他走。”那一下,他手上使了点阴劲,萧祯不会有大碍,只不过醒来以后,恐怕有好几天脖子都不灵便。 89、遥遥相望 于公于私,玄武都不能让萧祯送死,他对韩冲一抱拳,扛起萧祯隐没在草丛里。跟着他来的五名死士却没有走,自觉留在韩冲身边。这五人本来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要替萧祯断后。 举着火把的秦兵,已经发现了他们,令声一下,立刻向他们围拢过来。韩冲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贴着面具边沿倒进去。白色的药粉,一沾到肌肤,立刻发出酸腐味道。韩冲捏紧拳头,一声不吭,可是那五名死士都看得出,他在忍受着剧痛。 不一会儿,面具边沿就流出血来。五名死士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刚刚看过韩冲的真容,那张脸不像萧祯那样冷酷,英气之中带着三分俊秀,本该是最受女人欢迎的那种长相。可他竟然心甘情愿毁去面容,显然也没打算活着离开。 韩冲看那五人的相貌,猜出他们也是楚人,勾起唇角一笑,这凌厉一笑,跟萧祯竟也有几分相似。他举起手中长剑:“兄弟们,咱们这辈子相遇迟了,只能最后一起杀这一场。下辈子,早早相遇,建功立业!” 跟萧祯的严酷治下不同,韩冲身上,总带着让人不能拒绝的亲和力,叫人心甘情愿要把他当成兄弟。 谁也没有说话,五人都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这是最后一场厮杀,即使注定要死,也要死得满身荣光。 此时玄武正把萧祯放下来,让他沿着北崖较平缓的山坡滑下去。萧祯一侧头,刚好看见玄鸟面具在韩冲脸上熠熠闪光,面具边缘流出殷红的血迹,一直蜿蜒到他嘴角。 “放我下来!”萧祯低声叫,他已经想到韩冲要做什么,只要有一具带着玄鸟面具的尸体出现在相山,这些人就可以宣布萧祯已经死了。 玄武听见他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把早已藏好的藤条束成一捆,系在萧祯手上。玄武心里很清楚,如果今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那么他只能力求这个人是萧祯。 “玄武!”萧祯想要挣开,却敌不过玄武的力气。玄武埋着头把藤条另外一端系一处准备好的孔洞上,他知道萧祯心里在想什么,可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秦兵已经开始搭箭上弦,箭簇像流星一样射来。萧祯屈膝在玄武肋下狠狠一踢,玄武闷哼一声,手里抓紧的藤条一下子松开。萧祯反手转了三圈,把藤条抓在手里,快步向韩冲跑去。 刚才那一下,他拼足了力气、又仗着玄武对他毫无防备,这时肩上的毒发散出来,没跑几步,眼前景物就开始变得模糊。 第一排秦兵的箭放空后,第二排秦兵立刻替补上来,又是一轮密集的箭雨。 萧祯没有兵刃可用,低头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感让他短暂地清醒过来。他向前一跃,用肩头狠狠撞向韩冲,两人一起滚到崖边,躲过了贴着头顶飞过的箭。 “你疯了?!”两声几乎一样的质问,同时发出。 萧祯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具,虽然天天佩戴,他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仔细看过。他忽然撇着嘴邪邪一笑:“有一个苏倾死在我前头,已经够要命的了,怎么可能再添一个?” 韩冲这时剧痛难忍,也不说话,挣扎着就要起来。萧祯把他死死压住,用自己手上的藤条另一端,捆住韩冲的双手,扯着他一起往崖边滚去。 秦兵换上第三轮箭簇,眼看已经无处可躲,身后就是陡峭的断崖。 “萧祯,你要死要活,我都懒得管,”韩冲艰难开口,没说一个字,都扯动脸上的伤处,“可是小谣在等你……” 萧祯不答话,眼看箭簇再次射来,他大喝一声“跳”,带着韩冲往崖下冲去。留在崖顶只有一死,韩冲顺着萧祯的力道,往山崖下纵身跃去。 人到崖边,萧祯忽然停住了身形,小腿勾住一段树根。藤条被韩冲下坠的身形带着,陡然拉直,在他手腕上勒出一道血痕。听见崖底传来落水的声响,他才松开小腿上的力道,跟着直跌下去。 …… 墨谣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直很乖的小孩,这天不知道怎么了,从早上就哭个不停。墨谣其实不怎么会哄孩子,只能抱着她,小声说话:“小白乖,不要哭了,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自从生了小孩子,她的身体的确比以前好了一些,气血不畅的毛病不再那么明显。 白毛狐狸在笼子里“呜呜”叫了一声,自从有了真正的小白,它就彻底荣升为“大白”。大白忽然把耳朵一竖,接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小婢子的声音传来:“姑娘在里面。” 墨谣搂着孩子的手臂一紧,屏住呼吸往门口看去,大踏步进来的人,不是萧祯,是玄武。墨谣直愣愣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玄武瞥一眼被锦缎包裹着的小孩,才十几天大,五官都看不大分明,头顶一层黄黄的绒毛,像春天新长出来的绿草一样若隐若现。他清清喉咙:“萧祯……找不到了……” 墨谣身上一松,差点站不住,心里反复安慰自己,还好,只是找不到了而已。没有消息,至少不是坏消息…… 玄武把前后经过讲给墨谣听,萧祯和韩冲一起滑下北崖后,他也曾经到崖底寻找,却一无所获,只能先赶回这里,多带些金鹰卫再去。 墨谣脑海中一片纷乱,虽然她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真到了发生的这一天,还是觉得心头剧痛。 自从她有孕以后,萧祯就一直很忙碌,忙到很长时间才能来跟她见一面。那时她精神不大好,从来没有多想,直到小白真真切切地抱在手里,她才能够明白,那种恨不得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的心情。原来萧祯一直在为他们的未来打算,可她竟然还从来没有真正像个妻子一样…… “玄武,带再多的人去,也是没有用的,”墨谣定下心神,抱着小白目光坚定地看他,“我跟你再去一次。” 玄武一愣,他一直觉得墨谣只是普通女孩罢了,顶多不像王室贵女那么娇气做作:“你要去也好,孩子就留在这里。”他从没见过墨谣身处困境时的决绝,当他看见萧祯留下的印记,让他来送信时,他还曾经疑心自己会错了萧祯的意思。 墨谣用小小的锦被一角,盖住小白的脸,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奶娃那张不知人间忧愁的脸:“她的爹爹为了给她这座城,才身陷险境,她怎么也要见爹爹一面。” 玄武带着她们,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墨谣一路都不说话,只在玄武问她要不要停下休息时,才摇摇头。玄武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萧祯不在了,那么墨谣也不会独活。 看见玄武盯着自己,墨谣忽然柔柔地一笑,像看透他的想法似的:“即使真有什么不测,我也不会再寻死了,他说过,他想要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养大,让她知道,她的爹爹爱她。” 墨谣说得轻描淡写,玄武转过头去,望着车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弃了马车,沿着相水下游逆流而上,走了小半天,在一个转弯处发现了被河水冲刷下来的玄鸟面具。面具上带着凝固的血迹,墨谣捡起来,贴在胸口摩挲。 “这未必是萧祯的血迹……”玄武当时忙着准备藤条,并没看清身后发生的事。 “萧祯一定还活着!”墨谣闭上眼睛,神情如释重负,眼角却泛起泪光。 她平复一下心情,才对玄武说:“赢诗也会派人搜山,面具在这里,说明下游还没有人来过。最大的可能就是,赢诗知道萧祯就在上游的山谷里,却找不到他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天一夜,墨谣远远地看见,有秦国士兵在林间巡逻。面容清丽的女子,漫无目的地盯着广袤的相山深谷。她示意玄武躲开,自己向前一步,脚尖踏在草丛间的夜铃上。清脆的铃声一响,立刻就有人向她围拢过来。 墨谣被带到赢诗面前,当做可疑的人交给她审问。赢诗居高临下地看着墨谣,目光扫过她怀抱着的小孩,越发愤恨。 墨谣毫无畏惧地看着赢诗,忽然平静地问:“如果找到了萧祯,公主打算怎么办呢?” 赢诗咬着牙说:“我要挖出他那双眼睛,反正他留着也跟瞎了一样,竟然看不出我的好。” 墨谣叹了口气:“公主,想必你是真心喜爱过萧祯,今天才会这么恨他。可是,我想问公主一句话,公主喜欢一只小猫、喜欢一道菜肴的时候,也会同样要求它们喜欢你么?” 赢诗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墨谣又接着说:“公主在楚国的那些夜晚,难道就没有盼望过他会来么?其实那时公主未必多么喜欢萧祯,公主喜欢的,只是那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而已。有了这种心情,漫漫长夜就没那么难熬了。” 她极其平淡地说着这些话,不仅说给赢诗,也说给自己。苏倾的面目已经越来越模糊,很久都没有在她梦里出现过了,就连雨夜里的小公子,也早已经一片朦胧。惟一真实的,只有怀里的小孩子,和她生死未卜的父亲。 90、三生誓言(大结局) 墨谣把带血的面具放在地上,向赢诗作出一个恳求的姿态。赢诗慢慢坐下,涂着丹蔻的手指,向她极其轻蔑地一指:“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没资格,可是她有。”墨谣抱着小白后退几步,后背倚靠在帐篷一角,锦被掀开一角,露出小婴儿的脸,眉眼间隐约跟萧祯有些相似。 墨谣用手遮住小白的眼睛:“就算萧祯没有跟你说起过,你也一定调查过他的过往,该知道他父亲那些忠心的家臣,牺牲了多少人留住他这一条血脉。萧祯在秦国也有忠心的下属,如果让他们看见,萧祯的骨血死在你的帐中,只怕你后半生都将不得安宁。” 手指掐进肉里,赢诗知道墨谣不是在吓唬她。楚人最重门第出身,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牺牲千百将士也不会觉得可惜。 眼睛转了几转,赢诗妖娆地冷笑一声:“我可以撤走我的人,也可以让你进去找他。可是你就算进山,也未必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他,他也未必活着。” 墨谣心头骤松,覆盖在孩子脸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生死有命,本来也不能强求。只要公主肯放我们进去,无论萧祯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告诉旁人。” 赢诗果然依约撤走了她的人,墨谣焦急不堪,却也只能一寸一寸地找。 天色渐暗,韩冲靠在山洞一角,阴冷、潮湿、饥饿……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处流浪的小时候。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那些急于摆脱的日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差,因为穷困,所以总是充满了幻想。也许小谣正在某处找吃的,马上就要回来了。 想起这些他就忍不住要笑,其实小谣很馋,每次找到吃的,总要在路上偷吃一点,可也只吃一点点,还是会把大部分留给他。小谣……一转眼小谣都已经要为人母了…… 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两天前他跟萧祯分开,分头留下记号,扰乱搜山士兵的视线。他跟萧祯在一起时,就像两个一点就着的火药筒,总是话不投机。临别前,他还憋着一口气说,如果小谣进山来,谁先被小谣找着,就是天意,另外那个人以后不准再见小谣的面。 小谣……小谣…… 是幻觉么,他似乎听见了小谣的声音。韩冲支撑起身体,向外看去,目光越过一块大石头,果然看见墨谣抱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过来。襁褓那么大,墨谣的身子那么小,一切都那么不协调。 “萧祯,这是天意,你怪不得我……”韩冲自言自语,嘴角慢慢散开一抹笑意。 墨谣双眼失神,连路都看不清楚,脚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快要倒地的瞬间,她把身子一侧,用自己的手肘支地,护住锦被包裹着的小孩。 小孩子被吓了一跳,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墨谣半跪半坐,轻轻摇着小孩子:“小白不哭,带你去找爹爹,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爹。”反复说了几次,小孩子果然安静下来,墨谣抬头看天,呢喃着说了几个字:“榛子……萧祯……” 韩冲已经伸出去的手,默默地收回来。即使上天让他先遇到小谣,小谣还是不属于他。她满心念着的都是萧祯,那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 视线被湿咸的液体模糊了,蛰得脸上的伤口一阵钻心刺痛。韩冲这才想起来,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毁了,现在只有一片丑陋的伤疤。这个样子,会吓着小谣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着墨谣,她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像清泉一样。他还记得墨谣咬着手说话:“小哥哥,你长得比他们好看呢,我要跟你一路走。” 韩冲向后退去,躲进山洞深处的黑暗里,山洞外的光亮里,墨谣一度离他那么近,近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拦住她,可是终究还是慢慢走远了。 墨谣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要永远这样走下去,可是她不能放弃。再往前就要离开相山地界了,墨谣无意地往水面上一望,浅浅的水摊上,黑色衣袍一角漂浮在水面上。墨谣跑过去,石子沙砾划破了她的脚,她都没觉得。 那果然是萧祯!他满身都是血,俯身趴倒在水里。从崖顶落下时,藤条减缓了韩冲下坠的力道,等到他自己跳下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他。失血太多,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走得更远,肩头的毒也没办法解,只能把半边身子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延缓毒素蔓延。 玄武也很快赶来,两人一起把萧祯带回去。坐在马车上,墨谣顾不得他满身污秽,伸出双手环抱着他。 玄武提早送信给金鹰卫,半请半迫,把郭淮带到城中等着。浓稠的汤药灌下去,萧祯才恢复了一点意识,睁开双眼,正看见墨谣红肿着眼睛,坐在床榻边。 “小谣……”萧祯一时忘了身在何方,平日里隐藏起来的情绪,此时都不加控制地表露出来,“不要走……” 墨谣伏在他身上:“榛子,我在这里。” 萧祯想要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可是手臂几乎完全没有知觉,也不受控制。她那么近,就在自己面前,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他不怕死,他只是怕,死了就再也不能陪着他的小谣了。 墨谣仔仔细细地给他清理伤口,每一处细小的划伤,都用清水洗干净,再用纱布裹上药包起来。她低着头包扎的时候,侧脸上满是宁静温和,因为生育过而稍显圆润的脸上,泛着珍珠一样的光华。 “他的伤究竟怎么样?”墨谣走到郭淮面前,低头去看他写的药方。 “侯爷原本身体强健,伤处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肩上那处伤口有毒,毒素又没能及早导出,已经渗进了五脏六腑……” 墨谣的手微微发颤:“那……那究竟还有没有救……” “我用蛇胆、雄黄、丹砂,加上一些草药,熬成一副方子,取个以毒攻毒的效果。如果侯爷能挺过今晚,再慢慢拔除余毒就可以了,如果挺不过……”郭淮摇头,不再说话。 墨谣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挺不过,从此就是天人永隔。药效是一方面,求生的意志也很重要。 “榛子……”送走郭淮,墨谣拿着沾湿的帕子,一遍遍地擦着他的额头。因为药力的关系,萧祯全身忽冷忽热,热起来几乎烧得满脸通红,冷的时候又直打寒战。 “榛子,其实我一早就喜欢你,你知道么?”墨谣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萧祯涣散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散发出灼人的光亮。 “我知道你用铜镜护住我的后心,让我躲过了那一箭,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铜镜,我早就死了,也不可能遇见别人。”她絮絮地说着,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后来我恼恨你,是因为你骗了我,如果你一开始就用真名,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所以……还是你的错。” 墨谣语声温柔,萧祯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几次就要忍不住合上眼睛睡去,可他还想多看墨谣一眼,再多一眼,就一眼…… “榛子,我本来打算,等你好好的回来,就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你了,”眼泪滚落,砸在墨谣的手上,“如果你死了,我永远也不原谅你,生生世世都不。” 萧祯摇头,他太累了,实在支撑不住了。 婢女抱着小白进来,小婴儿发出“格叽”的呢喃声。那么小的声音,听在萧祯耳中,却像天籁妙音一样。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仍然不能动弹。 墨谣站起来,从婢女怀里接过孩子,却不走过来,远远地问:“榛子,这是你的孩子,你想抱抱她么?” 萧祯急忙忙地点头,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点动作。 墨谣轻轻摇头:“不,我不会让你抱她的,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我和她,你怎么能食言?如果你做不到这件事,你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骗子!”她把脸贴在小白光滑细软的身体上,小孩子挥舞着手,来抹她的眼泪。 “小谣……”萧祯艰难地开口,“告诉我……是小黑还是小、小白……” 临行前的那一天说过的话,还那么清晰,男孩子就叫小黑,女孩子就叫小白,及笄之前,一定想得出大名的。他用了“及笄”的字眼,心里一定隐约希望是个女孩子。 墨谣把小白紧紧搂住,仍然半点也不肯上前:“我从小没有父母,只能四处流浪着长大,难道你想要我的孩子也从小就没有父亲么?你想知道她是小黑还是小白,就撑到明天早上自己看,休想让我告诉你。如果……如果你撑不住,你也不配知道。” 等在窗外的玄武,忽然插话:“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你就让他看看……” “你住嘴!”墨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吼,“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不要你管。” “小谣……”床榻上的萧祯,发出一声微弱得像梦呓一样的话语,“小谣,我不会食言……我舍不得你们两个……” 圆月洒下冰泉一样的光亮,屋子里只剩下小鼎里的药汁,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再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萧祯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小谣……小、小白……” 黑夜那么长,也终究有要过去的时候。墨谣坐到床榻边,萧祯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要听不到了。墨谣把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似有似无的心跳。 原本已经睡着的小白,不知怎么忽然惊醒,“依依呀呀”地叫了几声。萧祯本已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星火焰。墨谣把小孩柔软的手,放进萧祯手里,温热的触感,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天光亮起时,玄武急不可耐地拉着郭淮冲进来,正看见墨谣低下头,嘴唇轻轻触碰萧祯苍白的唇,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榛子,小白很乖,长大了一定是个温柔的美人。” 萧祯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勾住了小孩子襁褓,声音弱到不能再弱,却让听见的人,都精神一振:“小白,果然是小白……” …… 楚王俞在位的第六年,楚国终于没能挡住秦国的铁蹄,这位亡国之君献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为质,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王位。大好河山尽数成了秦国国土,他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 云照山下,一名年轻女子跪坐在楚国令尹苏倾的墓前,沉默了许久。 “卿主,你守过的东西,终究还是破碎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女子低声说到这里,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又要骂我了。就算早知有今日,你也还是会做的,因为那是你的信仰。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体会这些么,爱过、恨过、争取过、记住过……就没有白活了……” 风卷着她的衣袖,衬托得她越发消瘦。 不远处的树林里,黑衣男子抱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抬头看一眼渐晚的天色,压低声音在小女孩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她放下来:“小白乖,记住爹爹的话,去吧。” 萧如白手里握住一块糕点,蹦蹦跳跳地扑进那女子怀里,奶声奶气地说:“阿娘,爹爹喊你回家吃饭。” 女子抱住萧如白,抹一把她嘴边的糕点屑,忍不住发笑:“小白,你这么馋嘴,长大会嫁不出去的。” “才不会呢!”小女娃一脸得意,“爹爹说了,阿娘小时候也很馋,还不是嫁到了爹爹这样的好人。爹爹说阿娘是他用三个饼骗来的呢……” 女子脸色一黑:“你爹爹越发出息了,他今晚别想上床睡觉了。”女子抱起萧如白,走进林子,没说几句话,就被那男子一手搂住腰、另一只手抱住小女娃。 三人一起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对话间,夹杂着小女娃不识人间愁苦的笑声。 (完) 完结矫情时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一转眼竟然都完结三本书了,值此完结神清气爽之际,先谢谢各位一路看文的妹纸。我很羞涩,还是不一一叨叨了,但是我真的记得你们每个人的名字。而且,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这是真心话,比真金还真! 当然也要感谢扬鞭的编辑桃子大人~~ 填每个坑的时候,心里都想着一个词。第一个坑《乱世华衣》,想的大约是“挥霍”。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随意挥霍别人给与的情感。总在想着,等到君临天下的时候,再补偿你吧,等到做完这件事,再报答你吧……可真等到那天,原来的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第二个《婢试天下》,想的是“宽容”。容易是我很偏爱的一个男主,给了他很多好的特质,让他一点点教会女主接受爱和信任。 到这个坑《王的烙印》,其实本来想写一个阴暗的故事,充满背叛和报复,不过最后还是改了,不想写那么沉重,给它的关键词,是“代价”。午餐,选了牛肉饭就吃不下鸡肉饭,其他事情也是一样。苏倾选择了为家国牺牲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小谣。 作为小言情,我也许想的太多了,可是我想说,每次填坑的时候,不仅仅是我在塑造这个坑,这个坑里的每一个人物,其实也在塑造着我的想法。从开篇的一无所有,到结尾的每个人都像真的活过。 也特别感谢跟我留言交流的妹纸,码字是件很孤独辛苦的事,每个作者都很希望听到读者的想法和意见。 这个坑,一边写,一边砍掉了很多支线,所以没有写很长,也有妹纸说了,情节比较简单。其实如果展开的话,有很多部分原本计划是要延展出来很多的。比如赢诗跟公子俞的交易,比如男主跟男二其实有杀父之仇。没有展开的原因很多,华华自己也觉得很遗憾,如果有机会,也许会考虑用别的方式重新展现这个故事。 关于新文,也听过好几个妹纸的建议,华华一定会认真考虑大家的看法。这里可以保证的是,无论新文设定是不是在后宫,一定不会变成纯女人戏,因为……因为写不出来。华华的文,一定会美男多多,一定会有情有爱。 华华有一个伟大的理想,写遍天下奇男子,【远目、握拳…… 不过,在真正动笔前,还是希望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前面的坑都是凭着感觉就开了,这次希望给大家一个结构完整的好故事。老实说,就是至少一定要先找到能说服我自己的那个点。 最后最后,谢谢大家看文看到这里,还忍受了这么一段碎碎念。关于文文的结尾是否满意,可以随时来告诉华华。再跟大家分享一首歌,是码这个坑的时候,一直在听的一首越南语歌。音乐真是超越国界的,听了两个多月,脑补出来的意思,竟然跟昨天找到的翻译差不太多。 /18619434 deoxao 冬季的雨夜 嘈杂的夜晚,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想念你, 这个冬天夜晚我好孤独,没有你。 绵绵的细雨,却看不见你, 哦,雨在哭泣。 你去了哪里,你在哪里? 许多孤单的夜晚,没有你。 期望我们俩,能够相聚, 阻止雨的飘落,停止它的悲伤。 爱像鸟的翅膀,与风一起飞走, 对渴望的你,永远是爱。 孤单的夜晚,你知道吗? 独自地,我正在希望, 雨仍然一直的下,我在渴望和等候。 突然,带着你的笑,草和树想要黏紧, 轻轻地唱起歌,美好的记忆, 有一天,你将回来,那充满热情的爱, 那首在我的心中烙印了的歌,永不消失。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