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三部曲.泪祭》 第一章 刑满释放 绚烂的初秋,小兴安岭还是一片深绿。 王明明因强奸白玉兰锒铛入狱六年,刑满释放了。 他拎着一个破旧了的小粗帆布手提包走下了火车。六年,整整六年,红砖铁丝网大院墙,日夜都在步枪的监督下生活和劳动,使他迈着怯懦的小步,胆颤地朝小兴安农场驻县城办事处走去。 这里曾是那般熟悉。服刑前,凭着老子王大愣是响当当的三连大连长,掌上了解放牌大汽车的方向盘,送粮、拉农药,几乎每天都要从连队来这县城一次,甚至两次。笛笛笛——嘟嘟嘟——每天路上都抖落过他似能呼风唤雨的威风,因为农场离县城远,谁要搭个车、顺路捎点儿东西,免不了求他,高兴扬扬头用鼻子一“哼”算是答应,不高兴时,眼皮抬都不抬,一踩油门就把你甩开。人们说生活在这蛮荒之地的小兴安农场,要想得意地活着,一是权二是方向盘。这两样,他家全占着。连长本来就是土皇上,又靠着总场革委会主任王肃这棵大树,谁人不晓?王大愣站在连队这头一跺脚,那头就直发颤呢! 眼下,还应该再往前追溯,是自打他在监狱里又加刑三年开始,天并不是三连那么大,还有能罩住三连的世界;威风并不是从三连可以神通到各个地方。他从心里感受到了犯罪受专政制裁的可怕与胆颤。 刚入狱时,他这种罪犯,即使在众犯人眼里也是卑鄙、可恶、下贱之徒,是人下之人,常受犯人的歧视、辱骂。但王大愣、丁香常轮班来探监,且借着小兴安农场和这里曾同属省劳改系统,有着拉关系的方便,还短不了给他送这送那,吃吃喝喝亏不着,还向他透露消息说,已经托上人,大有可能减刑早出狱。他盼着盼着,等着等着,虽得不到减刑和早出狱的准确信息,凭感觉就可以断定:爸爸妈妈确实是暗中使上劲了,不然,管教不会对自己这样好,由刚入狱时大帮哄干活,又苦又累,现在调到了杂工班——烧小锅炉,供应开水。每每和犯人吵架斗殴时,管教总是没理也向他三分。在监囚们眼里,他是人下之人,他却感觉自己是人上之人。他经常做梦,经常盘算,说不定哪个早上,哪个晚上,爸爸或妈妈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接他出狱回小兴安农场,重新坐进解放牌大卡车的驾驶楼里,嘀嘀嘀——嘟嘟嘟——把丢掉的威风重新补上…… 令他高兴的是,前几日他妈妈来探监时,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爸爸与王肃的关系越来越铁,承蒙王肃提拔,当上了响当当的场部办公室主任。特别是听说白玉兰与郑风华的恋爱曲有了休止符,成为死钉钉无法走动的棋子,且调到爸爸管辖下的招待所当了服务员,并欠开牙缝,表露了有嫁给自己的意思……一下听到这么多好消息,对他来说,何止是飘乎乎,何止是神气,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了,走起路来裂着怀、叼着烟,似乎不是在大红墙下的监狱里了。谁来打水溅他点儿水星儿,他就会破口骂个狗血喷头;谁要敢还嘴,他会不由分说“砰砰”就是两拳,不让你脸膛紫青,也让你胸内淤血。官司打到管教那儿,他也是“常胜将军”。此时,在这里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小兴安农场三连驾着解放牌大卡车呼呼呼那抖不尽威风的日子…… 等啊等啊,盼啊盼啊,由得意变成急躁不安,似热锅上蚂蚁。在一日日不见减刑出狱的兆头时,狱舍里几名杀人抢劫团伙的从犯,密谋越狱出逃。他们看透了他在狱里有点儿小能耐,让他在天刚放亮时,借点火烧水把岗警圈弄进水房,然后一起拥来将他捆绑起来,一起越狱逃跑。他一口应承下来,并在心里盘算,爸爸是场部堂堂的办公室主任,由王肃的红人变成老铁,只要一跑回那二亩三分地,就什么都好办了。于是向那几个咬耳朵的犯人一挥手:干!一不做,二不休! 没料到,他们的越狱行动很快被发现,遭到追捕。那几名罪犯即将被擒时一齐动手打死一名狱警,统统判了死刑;他王明明也因同谋逃跑加刑三年。正当他早也盼、晚也盼的时候,他妈妈带着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来了,见面后只是泪汪汪地抱着他哭泣,怎么问也不说话。他猜,或许是没求动人早出不了狱,或许是为他又要加刑……无论怎么纠缠,妈妈就是不吐真情。他送走妈妈,一摊烂泥一样坐在木板凳上。完了,八成是爸爸死了!又过没几日,那几名常和他勾连、对他有关照的狱警也不知调离到哪里去了。说变就变,他在严训下,在调离水房参加重体力班劳动中,变得老实了,变得规矩了。 他知道了铁窗的严酷与无情。 …… 王明明出狱了。 到后来,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爸爸没有死。虽没来看过他,却来过明信片。但,这个闷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一直没得知,但可以肯定不是好事儿。他临时得到了出狱的通知,没有通知爸爸妈妈,就这样一个人拎着变旧了的帆布兜儿,下了火车,朝办事处走去。 当年,就是从这条路上被押送上火车进了监狱。过去走过多少次,发生过多少事情,统统淡忘了,唯有当年的胆颤、心悸还在心头。如今,当年的胆颤、心悸又倏地涌上来,仿佛是一支重奏曲。 他站在办公室外的铁栅栏门前,怯懦地撒眸着,除安着两扇铁栅栏的水泥柱桩掉碴少楞,铁栅栏的灰色油漆已脱落精光,成了生满锈的铁棍樟,房屋和路、树,一切一切都是老模样。这个当年驾着车威风凛凛、一阵旋风进出的大门口,今天他竟这样不愿意进,最后只好像小偷似的溜了进去。 好熟悉的场面:火车进站后,还应该有一班从办事处发往场部的内部大客车。背包的、拎兜的、携老带幼的,仨一伙俩一串散聚在办事处的四合院里,等待着抢上车。从一阵阵埋怨声、责骂声里听出:大客车从场部开来送下客兜个圈子进城里办私事去了。 忽然,从铁栅栏门口传来“嘀嘀嘀”三声喇叭响,一辆淡绿色的大客车缓缓驶了进来。王明明看着印有“小兴安农场”字样的车前脸,心里一喜,还是那辆车;往驾驶室里一瞧,心又凉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司机。 大客车在院中间停住,随着“呱哒”一声响,前后两扇门同时闪开。等车的人呼地蜂拥而上,车门口拥挤成了一个大人球,本来可以一个人进门上车的门口,竟有三个人同时往里挤;有的让人□一下,从人群头顶上爬进了车里。顿时,老人哭、孩子叫,响成一片…… 王明明紧贴着扭滚成人球的外围,忽而被挤得偏东,忽而又被挤得靠西……挤来挤去,就剩他和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女。他紧靠着挤进车门的两个人,伸手够车门够不着,想抓一把身前一个穿花衬衫的姑娘的衣服又不敢。挤啊挤,两个人挤进去后,他的右脚好不容易踩上了车门踏板时,车门“咣”的一声,夹着最后一个挤上去的人的后衣襟关上了,随着乘务员喊一声:“明天再坐吧……”车呜地一声,缓缓开走了。 他听着关门,听着喇叭鸣叫,看着大客车缓缓开走,呆若木鸡,周身发滞,从脑袋到胳膊和腿,像有东西坠着往下沉一样,一动也不动。 这时,从栅栏门那边急火火冲他跑来一个陌生人,直面便问:“同志,你是小兴安农场的吗?” “是。”王明明点点头。 “我是珍珠山农场的知青,叫秦红卫,”那人坦率地自我介绍后说,“有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 王明明问:“谁?” 秦红卫回答:“是你们三连的知青,叫李晋。” “噢……噢……”王明明吞吐两声说,“认识,认识,我就是三连的。” “太好啦——”秦红卫急匆匆有事要离开的样子,“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王——明——明——” 王明明还没来得及回答秦红卫,呼呼地驶进一辆大解放直奔他来,车还没停住,司机就探出头来喊。 他一眼就看出,驾车的是张小康!而且一眼就看出,这就是当年自己开的那辆车,还是那个车牌号!心里一阵暖意伴着醋意油然而生。他听妈妈探监时说过,爸爸一调场部,张小康的爸爸就从副连长升上了大连长,张小康也就驾上了这辆解放牌大卡车。那时,张小康在自己面前像是短半个脑袋,但终归未曾伤害、得罪过他。现在,他蓦地觉得,自己比张小康要短半个脑袋,不,不只是半个!但张小康这一喊,使他在醋意之中也掺杂了一丝亲切感。 “张——小——康——”王明明把秦红卫递过来的信往衣兜里一塞,甩开秦红卫迎了上去,尴尬中掺杂着苦笑:“是……你……” “快上车吧!”张小康“砰”地推开车门跳下车来,接过他手里的提兜儿,爆豆似地说开了,“你妈妈叨咕好几天了,猜着你是这几天回来。前天,对,还有昨天,你妈妈都搭我往办事处送煤的车来接你,刚巧,就今天说是不舒服没来接,你却回来了。”他一边往驾驶楼里推王明明,一边说:“你妈赶到车队一再嘱咐我,叫我留心点儿你……” 这时,那个叫秦红卫的知青追上来,用拳头捶着玻璃窗说:“噢——你叫王明明,王明明同志,托你捎的信,千万可别忘了,我有特急的事情,就算求你啦——” “放心吧!”王明明应酬着秦红卫,心里直纳闷,妈妈怎么赶到车队呢,自己在时三连可没有车队,问:“你调场部车队啦?” “没有,”张小康摇摇头,“咱三队的汽车队。”他瞧着王明明发愣,忙解释,“你离开后,咱三连变成了三队,又买几辆车成立了车队。” 王明明忙问:“我们家不是搬到场部去了吗?到三队去求你?” “噢——”张小康边挂档边踩油门,随着解放牌大卡车缓缓开动,侧侧脸,想问又不想问的样子,“你妈妈没写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王明明急不可待的样子。 “这……这……”张小康放大油门,加快了车速,支吾着说,“你家又搬回三队了,你到家就知道啦。” “哎——呀——怎么回事儿呀?”王明明急切地追问,“快告诉我吧!”他已耐不住,像是求饶的样子。 “哎——”张小康故意搪塞,“你开过车还不知道!这玩意儿不能溜号,再说,一句半句给你叨咕不清楚。” “那——我来开,你慢慢讲给我听,”王明明又急不可待地翻开了小肠,“叫你说,我爸爸当大连长的时候对你爸咋样?我对你咋样?你就凭良心说吧……对你够意思……” 解放牌大卡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咣啷咣啷响着,颠簸着驶出了县城,行人少了,来往车辆也少了。张小康瞧瞧王明明焦躁不安的样子说:“反正这么说吧,我这阵儿不告诉你,你到家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也是小兴安农场老老少少都知道的事情……” “哎呀——”王明明不耐烦了,“你就麻溜地说吧!” 张小康叹口气,放慢车速照本实说起来:“你进笆篱子的第二年,王肃这个家伙借让知青过革命化春节、丰富文化生活的由头,把各连一些长得漂亮的女知青都调到场部,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这家伙花花肠子多,他软功硬功耍了不少手腕,人家上头来调查的时候,光有把柄证据的,就奸污了十一名女知青。他被逮捕后,很快就枪毙了。” “啊——”王明明惊叫一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张小康继续说:“在咱们小兴安农场,对,就在咱三连猪号下边挖沙子修路那个山包底下沙坑里枪毙的。那天,来了老鼻子人了,听说,不少都是点名来受教育的。” 张小康把稳方向盘,见前方没有人和车,把脸侧向王明明,活灵活现的样子:“他妈的,咱小兴安农场这回可出大名气了,登报纸、上广播,还发通报,听说中央一位大领导都知道这事了,气得直拍桌子,说王肃这家伙比国民党还国民党哩……” “哎呀——”王明明像挨了一闷棍,张小康后边说的压根儿没入耳,车轮压在一块石头上,车子猛地一颠一晃,他才像头上浇了瓢凉水似的清醒过来。他猜测,爸爸当了办公室主任一定是卷进去受牵连了。不想问又不甘心,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斜脸瞧着张小康:“谁犯罪谁服法呗,就像我似的……我爸爸没啥事吧?” 张小康听他已刨到了话根处,也就照着他要刨的话根儿又说起来:“你爸爸,别看人家都说王大愣挺愣,还真行,没大陷到王肃这个烂屎坑里。有人也举报你爸爸有这事儿,中央、省里来的调查组老鼻子人了,这里取证,那里谈话,像要把咱三连挖地三尺似的,一点根根毛毛都给你抠出来。连王肃点名送去读工农兵大学的,都找到学校盘查个遍,好就好在你爸爸没沾上一点边儿……”张小康见王明明有点儿沉稳了,放欢快口气,“都说你爸爸表现不错,调查组调查的时候,他提供了不少的情况。我爸爸和妈妈挺高兴的,为这事儿,还专门请你爸爸和你妈妈到我家吃了顿饭……” “那——”王明明忙问,“我爸爸没摊上啥事儿吧?” “啥事儿肯定是没啥大事儿,估摸是受了王肃点儿什么牵连,也不过就是摘了办公室主任的乌纱帽,回三连当了平民老百姓,”张小康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就那么回事呗,你爸爸妈妈都挺想得通,精神头蛮好……” “噢,是……这……么回……事……”王明明脑子里嗡嗡直响,像飞进了一群小飞虫子。他这才完全明白,后来妈妈探监时为什么不像以前话那么多,探问爸爸时,总是支支吾吾,要不就转话题。 张小康一侧脸,发现王明明的脸憔悴如土,闭上眼睛倚到了靠背上。他错过一辆对面开来的车,劝说道:“王明明,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就这么回事儿吧,以后有哥们儿我呢,放心吧,我能帮你忙……” “啊……好好好,”王明明睁开眼,挺起腰来,瞧着前方路边的树木、电杆、村庄在解放牌大卡车颠簸前进中嗖嗖地闪向身后,眼花缭乱地瞧着瞧着,似乎得到一点儿安慰,“以后,靠你多帮我们家呀……” “没说的!”张小康很干脆。 沉默。 谁也再没有话题。 凉风飒飒,秋风萧瑟。路旁人民公社的片片秋作物都已收割上场,到处是一片脱谷、压场、送粮的繁忙景象。座座村头的打谷场上堆着小山似的黄灿灿的玉米和黄豆。扬场机在小马达的轰鸣声里向天空吐起一条条金黄色的飘带,给叶落地光的北大荒增添了一份美妙的气氛和色彩。 王明明瞧着前面,前面的一切仿佛没有入眼,脑海里翻腾起往事来:自己没入狱时,爸爸是响当当的三连大连长,小康爸爸是爸爸说啥干啥的副连长,夜间大搜查在窑洞里抓了薛文芹和钱光华,妈妈剖腹产组织知青输血……都是他爸爸领着干的。那时候,爸爸比他爸爸高一等,自己也比他高一等,说啥他听啥,自己看中哪个姑娘让他传个纸条、约会一下,他都乖乖地照办,他现在说得好,能不能像自己对他那样对自己呢?得敲打敲打他:没有爸爸帮忙,他爸爸也当不上大连长,他张小康也不会有手里这么个方向盘…… “小康,我说哥们儿——”王明明从心慌、发蒙,变得冷静下来,嘴也不那么摽,心也不那么颤了,“你爸爸当大连长,一个人说了算吧?” “唉呀——,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张小康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咱三连叫三队了,我爸爸当队长,还有个管他的,你可能知道,就是当初和白玉兰搞对象的那个郑风华,当了支部书记……” 王明明心绪刚好点儿,又迎来一棒:“郑风华当了支部书记?” “是的,”张小康继续说起来,“你爸爸当连长时,那个张晓红是你爸爸一手提溜起来的,说啥听啥。郑风华可不是个东西,不同意的事儿,就和我爸爸瞪眼珠子!” 王明明心想: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当年,我爸爸管郑风华他们,今天,郑风华又管上我爸爸了,有他小子在三队遮天,我会有好果子吃吗…… 沉默。驾驶楼里一阵子出城以来最令王明明压抑的沉闷。 “喂,我说小康,”王明明突然打破沉默,“张晓红现在在干什么?” 他以为,张晓红是爸爸和王肃一起培养提拔起来的,王肃一完蛋,爸爸被革职,张晓红的下场肯定也不会好。 “你别说——”张小康从口气听出了王明明的心声,放大嗓门,“张晓红这小子还真不错,没沾上什么玩意儿,场革委会一撤销呀,他当上了副书记,挺稳当。听说,大事儿小事儿的,肖书记都和他商量,是根硬邦邦的棍呢!” 王明明的心情像被又加三年徒刑坐牢的日子里被管教训斥时一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张小康一会儿报告一个消息让他觉得前面的路似乎是死胡同了,一会儿又报告一个消息让他觉得前面似乎又闪出一道光亮…… 张小康把紧方向盘,一侧脸冲着王明明神秘地一笑,转过脸目视前方又说起来:“场部大楼的人背后都呛呛,杨丽丽没和张晓红结婚前就让王肃给睡了,结婚以后也还被他霸占着,这事儿,都传遍了,就是张晓红不知道。有人还看见,张晓红一下连队,王肃就去住半宿……可是,调查组来查王肃时找到杨丽丽,听说做了那么多工作,杨丽丽就是不欠一点儿牙缝,绷得才紧呢!有人说是张晓红给她戴上了紧箍咒,就是真有那事儿,也让她死咬住嚼子不欠口,如果说出来就不要她了。这调查组可就真没招儿!”他稍停停又补充说,“听我爸爸讲,王肃被执行枪决以后,场部领导班子搞了一次教训分析会,吸收队干部参加了。在会上,张晓红小嘴叭叭叭,杀王肃的回马枪杀得最狠,谈的教训也最深刻,成了接着发红的干部,可背后大家都……” 王明明听着听着,脑子里又闪出了光亮。张晓红毕竟是爸爸培养推荐上来的,是爸爸先把他推上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这个台阶,才使他一步步当上了当时的场革委会副主任。他清楚地记得,张晓红去报到的头一天晚上,爸爸请他到家喝祝贺酒,酒过三杯,张晓红山盟海誓,要永不忘爸爸的恩情。王明明至今还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张晓红发誓说要是忘恩负义这么如何如何,那么如何如何,那些话真的感动了爸爸。 当然,之后发生过一些事情,张晓红以变应变,常常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王大愣曾有过伤感。但别说王明明不知道,王大愣当别人也不愿意说,不是怕别人讥笑张晓红忘恩负义,而是怕别人说自己众叛亲离。现在,动辄仍讲张晓红对他如何如何好,但他内心里想的,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别人…… “喂,我说小康呀——”王明明突然变得这么关心起干部来了,“那个肖书记怎么样?我在三连时他不过是个副连长,看不出个什么水平来……”他知道这个肖书记在连队时就对他爸爸不怎么样,所以,很想听到这个肖书记上来后不怎么样的消息。 张小康急忙说:“那时候他不显山不露水,真是看不出什么大本事,提拔到场部以后,还真闹腾一阵子,老百姓和连队干部都挺拥护他……” 灰暗——光亮——灰暗——光亮——就这样在王明明心里交织着。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六年的监狱生活中,农场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大的变化! “王明明——”张小康一副讲义气的口气,“能怎么的,你回队里后,与那几个和不来的,井水不犯河水;让我爸爸给你安排个好点儿的工作……” 王明明点点头:“嗯。” “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张小康说,“这回好好回来了,再搞对象可别花了眼,也别一棵树上吊死。偏偏看中了那个白玉兰,又唱又跳的,能过日子吗!弄个花瓶当他妈摆设呀……” “唉……”这又触到了王明明的痛处。 “唉什么——”张小康说,“好姑娘有的是!你不是记得马广地那个熊样吗——冒牌知青、小个儿、二流屁,找个对象——挺漂亮的山东大妮,还生个小子!” “噢——”王明明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就是那小子……”心里明白:就是当年也曾摽着白玉兰的那个群众送绰号叫傻知青的。 张小康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你对象的事,我让我爸爸妈妈包下来。” 王明明感动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体贴自己的人。问:“你结婚了吧?” “嗯。” “哪儿的?” “知青,就是咱们三队的。” “谁?我认识不?” “肯定认识,叫梁玉英。” “噢——”王明明一皱眉,想了想说,“就是郑风华那小子请来帮着开小煤矿的那个老梁头的孙女儿,个儿不怎么高……” “你越说越对。” “过得不错吧?” “这么回事吧!”张小康感慨起来,“你的对象是你自己挑,没搞成;我这个呢,是我爸爸妈妈看中了,帮着撮合成的,说是本分,能过日子……” “怎么?”王明明听着口气不对,问,“过得不顺心?” “就这么说吧!” “怎么呢?” “他妈的,”张小康放慢车速,一脸不高兴的神情,“进一家门不是一家人!” 刚才,王明明在心里对张小康有感激,有嫉妒,这回竟隐隐约约有了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爸爸一垮台,好事都成了你家的了!不顺心,该!又猜着问:“怎么,在外边胡搞?” “不不不,”张小康瞧瞧王明明,连连摇头,“那事儿是没有。你知道,我爸爸和你爸爸是一个观点,看不上郑风华、李晋、马广地那帮小子。她和他们是一个观点,为这事儿和我没少顶,没少吵,说你爸爸是政治上的忽悠神,说我爸爸是封建残余的代理……” “真损!”王明明应和一句问,“有孩子吧?” “有,都四岁了。” “那就得好好过了。” “唉,”张小康叹口气,“他妈的,不让你过顺心呀!” “咋回事?” 解放牌大卡车正吃力地攀爬一个大上坡。一队送粮的大解放载着摞得满登登、高出车厢许多的麻袋,呼啸着一闪而过。张小康尽管才拉一平车化肥,挂低档,加大油门,由于车年久失修,发动机乏力,就像上坡的老牛哞哞只喘粗气一样,车屁股上只吐夹着浓油味的黑烟,车身晃荡着、哆嗦着,总算爬了上去。 “他妈的,当老娘们儿,不愿意生孩子……” “你不是说都四岁了吗?” “听我说呀,”张小康气头更大了,“生个小丫头,再让她生一个就不干了。你说吧,我爷爷就我爸爸这个独生子,我呢,我也是独生子,那不是纯粹想让我家祖宗坟上断香火吗?我妈妈劝她一句,她来十句……” “那怎么办呢?” “我想和她离婚她硬是不离!”张小康有点气愤了,“说不上耍的什么心眼儿。” 王明明突然一转话题:“那个白玉兰现在干什么呢?” “别的我不太清楚,”张小康正翻腾自己心里的苦恼,漫不经心地回答,“光知道在场部招待所当上了所长,听说干得还不错,挺有人缘。” 王明明紧接着问:“听没听说和郑风华那小子还粘乎不?” “不知道。”张小康带有埋怨的口气说,“你可别惦着她了。我听说,在咱小兴安农场,知青刚一进来,这坐地户干部家就像疯了似的,有姑娘想法嫁给知青的,有儿子想找知青媳妇的,没有多少过得好的,你死了心吧……” 老实话,他王明明确实不想死这个心,哪怕就是在最渺茫的时候……进监狱以后,睡不着觉想:要说自己是见到白玉兰漂亮,一下子就萌发念头干坏事,那可是冤枉,自己从心里确确实实爱她,再说,她妈妈从城里来连队被妈妈请家吃饭,吞吞吐吐……他听妈妈说,白玉兰生了个男孩,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他想着想着,心绪又乱了。 王明明问:“李晋那帮小子怎么样?” “嗨,还是那么能咋呼!”张小康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就是自打郑风华当上了队里的支部书记,他们更有撑腰的了,那个听说下乡前在公安局蹲过学习班的潘小彪成了小煤矿的头。” “你爸爸是牌位呀?”王明明一听,觉得回到队里,难走的路不会少。 “牌不牌位,你还不知道呀——”张小康难为情地说,“郑风华、李晋,还有马广地……那帮小子哪像当年劳改场时那些劳改犯呀,只敢暗里捅事儿;他们这是明里暗里一齐捅,难摆弄着哩!你爸爸不就尝着不少苦头吗!” 何止是他爸爸,为了争宠白玉兰,他在大会战田野里喝的马广地那小子弄的那“止咳糖浆”,不就是哑巴吃黄连的一小瓶苦水吗? 王明明沉默了。 解放牌大卡车疾驶着,前面已见轮廓,不远就是三队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请求落空 年复一年,国营农场形成了独特自有的规律:那联合收割机在秋野里割刈的嚓嚓声一结束,便迎来了更紧张而繁忙的时节。 你看吧,从各队往县粮库运送新小麦的工作还在尾声,部队、地方支援送粮的车队正穿梭不停,大量黄灿灿的大豆、苞米又开始陆续上场,秋翻地、造粪、制造颗粒肥、畜牲越冬准备、农机具检修、良种晾晒入库、秋季植树造林……各家各户的拉柴掏炕、渍酸菜等等交叉进行。在全场的忙秋中,三队又多个新的忙碌项目:乌金市梁伯伯和陈工程师帮助建起那座小煤矿后,又开建了两对井,含卡量高、灰分低的优质煤年产设计能力已达三十多万吨,不仅可以满足全场公共场所用煤,还可以满足职工家属越冬取暖需要。隆冬时节,家家户户不再像过去靠秸棵烧热火墙,前半夜暖后半夜凉,外屋的水缸有冰茬儿,尿罐冻实心,现在是烧热屋子压上炉子以后,室内从天黑到天亮温暖如春,不少人家窗台上都增设了盆育蒜苗、君子兰、玫瑰花、米兰花……郁郁葱葱,花红叶绿成为隆冬北大荒农家一小景。当万里雪飘、白雪皑皑时,室内室外相映,令人心驰神往。郑风华和潘小彪等知青们这一功绩,已在全场人口皆碑,也算是小兴安农场发挥知青才智,成为全省先进单位打响的一炮,引得不少场都来参观学习。 郑风华乘坐在浅蓝色的场部大客车上,参加完场党委召开的秋收工作会议回队里。他有些疲劳,紧倚着座椅的靠背,眯着双眼,任凭客车颠簸震荡,细细盘算着如何传达带回的中共中央下发的《王、张、江、姚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三)》,如何结合党的十一大文件继续组织全队干部、职工和知识青年深入揭批“***”的极右实质,用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用毛**思想来肃清人们在思想上、理论上造成的极大混乱,也以此紧密结合实际,拨乱反正,淡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政治运动来“接受再教育”这个主题,充分发挥知识青年在办好国营农场中的生力军作用…… 他还考虑,应如何按场党委要求,把队里秋冬交替间繁杂而紧张的各项工作井然有序地摆布开,抓实抓好。先抓主要矛盾,力争完成小麦交送任务在全场第一个报捷,再争取秋粮选交任务第一个报捷……他已经在队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胜任了六个年头。那次整党后,张队长上任,特别是丁向东、穆桂花当了支委和副队长后,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丁向东尽管是王大愣的小舅子,毕竟人的本质不错,通过班子学习、民主生活会、个别帮助,和他们虽然还有些瓜葛,但能够不受他们的大干扰,处理好一些事情。可以说,在郑风华的带领下,这个班子成了一个能紧握成一个拳头的战斗集体。在全场知青工作矛盾越来越多、难度越来越大、实际困难和问题越来越多的情况下,能够因势利导,受到场党委的多次表扬。 他想起按班子成员排班,十一、十二号地那两块涝洼地号人工割完的小麦,今晚是自己带班脱谷。下了大客车,看看离接班时间还早,径直朝办公室走去,打算放下带的材料,一个人坐下来好好理顺一下车上想的那些问题,等夜班脱谷回来稍眯一会儿,就召集班子成员,扩大到班组长,进行部署和安排。 他走进简单清雅的办公室,掏出笔记本正要写,门被推开,丁向东走了进来。 “郑书记——哎呀,你看,你说我多少次了,不让我这么称呼你,我就觉得这么叫顺口,说老实话,在我心里,你也确确实实是个好书记。好,不让这么称呼,就自觉地改着点儿吧。”丁向东笑着去和郑风华握手:“风华,会开得怎么样?” “粉碎‘***’以后,还应该加上一条,肖书记上任以后,会议的内容越来越实,和实际工作结合得紧。过去常常是大口号、大标语,和咱队里不贴边儿。这回,不管是政治工作还是经济工作,肖书记讲得实实在在,很振奋人心!”郑风华和丁向东握握手让他坐下,“这回,我带回来了中央发的一些材料,咱们要研究一下,怎么结合队里实际把‘***’留下的一些思想领域里的流毒好好肃一肃,正本清源,按照客观规律,把咱们队里的生产搞好,明天咱们就开会研究……” “今天晚上你就歇歇吧,”丁向东说,“要不是看到场部送你们散会的大客车,我就准备今晚直接替你带班去了。我来和你打个招呼,怕你再去。”他人虽然举止仍显“土气”,但早已不是刚投奔王大愣时那样腰缠草绳,身穿叠腰裤、双襟袄,脚蹬牛鼻子鞋了。他身着一套深蓝的中山装,里面是秋衣秋裤,已有几分潇洒,只是风风雨雨这些年,比乍来时眼角纹宽了一倍,伸长了一倍,甚至还要多,实足一副城乡混合型的当代农村干部形象。 郑风华摇头笑笑:“不用不用,你昨夜带班,一宿没休息,白天还要照顾畜牧这一大摊子工作,已经够累了。” “我知道你的脾气,好,那就……”丁向东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风华……”然后一皱眉头,犹豫一下,把要说的话又咽进了肚里,继续往外走。 郑风华离开座位,追上一步问:“老丁,你像有什么事要说?” “我是有点事儿,”丁向东停住脚步,“就是没咋考虑好,这话该不该说,这么办合不合适,再说,也不大好意思,那就算了吧。” “老丁,有话尽管说,我郑风华你应该了解,”郑风华很注意团结丁向东,注意发挥他的作用,表现得很坦率,“没想好就说出来咱共同商量,免得装在心里总是个事儿似的嘛!” 丁向东返回来,与郑风华对面坐着,迟疑一下,开了口:“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王明明刑满回来了。” “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 “噢——”郑风华毫无介意地说,“怪不得我不知道呢,我今天一早就到场部开会去了,刚进办公室你就来了,消息还没传到我这儿。” 难怪丁向东不好启口。连队里的人谁都知道,漂亮聪明的白玉兰和郑风华从下乡来场那天就男有情,女有意,堪称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王明明看文艺演出,钟情成癖,就是仗着爸爸王大愣占据的郑风华现在这个位置,使尽权势不成,又使尽流氓手段强奸白玉兰,想用“生米做成熟饭”的手段强迫婚嫁,不料入狱。丁向东知道,郑风华和白玉兰的恋爱关系至今还没有愈合,他也清楚,尽管郑风华为人坦荡,心地善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多宽宏,因此,要说的事情实在难张口。 “你是知道的,风华——”丁向东很坦率地说,“自打我姐夫和姐姐搬来咱三队后,大事小事没少找我,觉得不行的事情,我全推掉,他们对我很大意见,说我忘本,六亲不认。特别是要砖房事情,我没答应,你答应后,对我的劲更大了。” 郑风华点点头:“可以想象出来。分给他砖房是在情理之中,你过于严谨了。” “这件事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像要房子那样来找你了,”丁向东说,“今天一早,我姐姐就领着王明明到我家,很担心在安排工作上或者日后,你会报复他……” 提起王明明这个名字,郑风华确从心里厌恶,忽地生起一种烦躁,唯恐让丁向东看出来,很快掩饰住镇静下来。其实,李晋、丁悦纯还有马广地曾多次掇弄给王大愣点“哑巴亏”吃,策划王明明回来后狠狠教训他一顿,替他解心头之恨,郑风华都连连摇头。李晋讥笑他是可怜“咬自己的毒蛇的伪君子”时,郑风华只好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除了自己是有份道德上的至善外,还要时时用队“党支部书记”这个职务来约束自己,李晋等虽然理解了他,当然也还有分歧,那就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而且预言奉告郑风华,只能在风平浪静中混点差使,不能在大风大浪中撑船干大事情。郑风华苦苦一笑,未置可否,作为荒友,而且是亲密荒友,只能表示:就像穿衣戴帽,各好一套,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郑风华生平很少表露过的诡秘一笑,又在刹那间收住,以淡然的口气说:“他们对我这种猜疑怎么总也不断呢?不能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停停加重了语气,“老丁,在王大愣的住房、工作安排问题上,我不是已经用事实说话了嘛!你该清楚吧?” “清楚,清楚!”丁向东连连点头,并用手指敲点着桌子,表示这种怀疑是小人之心,但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风华,你确实是宰相肚子里能行船,他们担心,王明明可和他爸爸、妈妈不一样啊,白玉兰的事,对你打击……” “别提啦,千万别提啦!”郑风华有些烦躁,差点喊出来,“不管他们家老的还是小的,只要不再造新的罪孽,我对他们是一个态度。” “我告诉他们,也要警告他们……”郑风华的形象在丁向东心里又高大了一截,甚至心里感叹这是个天上难寻、地上难遇的宽宏大度的大好人。他心里明镜一样,他当副队长是郑风华提名交支部讨论上报的,当时,王大愣曾分析说,十有八九是郑风华弄景佯做,显得他大度宽宏,背后跟组织上不一定动真的说要提拔他。组织部门考核回去不久,场党委下发了任命通知书,组织科长找他谈话时,他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其实就是被郑风华深深感动了。王大愣革职回三队后,何止是住房,就连安排他到大库当保管员,也是郑风华提议,在队支委会上研究通过的…… “警告也罢,劝劝也罢,你可以再告诉他们,就说我郑风华说的,只要他们悔过自新,做好本职工作,我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郑风华觉得,无须再具体说什么了。 丁向东听着,瞧着郑风华,脑海里忽地闪出刚来队认识他时那副白净净、文质彬彬、人称“小白脸子”的稚**样来,眼前的郑风华越瞧越看,越觉得是个多么让他崇拜的偶像,比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支部书记形象还让他敬重:白皙的脸已变得稍呈浑圆;肤色黝黑且变得有些粗糙;两个眼角都爬上了几道鱼尾纹;说话的声音和脸色相对称,那样雄浑;浓眉下那对大大的眼睛少了些稚嫩的斯文更多了些沉稳,深邃处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薄而紧抿的嘴唇又给人以严肃、稳健的感觉…… 丁向东哪里能察觉出,刚才他提及王明明又言及白玉兰时,郑风华掩饰烦躁的刹那,心已在颤抖了。 “那,我就要真说了,”丁向东终于抛出了这次受托的主题,“王明明工作的事儿,还得你考虑,发个话。” “噢——”郑风华回避着丁向东直视的目光,不由自主习惯性地搓搓手,像是对丁向东又像是自言自语,“前不久,有人议论起王明明该刑满释放了,那么,他爸爸、妈妈已经到三队来了,他肯定也要回这里来。对于他的安排,我考虑过一二……”说到这里,他再也掩饰不住复杂烦躁的心情,轻轻地从心底呼出一口长气,算是一种释放,然后又接着说:“虽然只是给王明明安排一个工作,却很复杂,多少人都要瞧着,都要议论……我是心里真没底儿,他在监狱里到底改造得怎么样,能脱胎换骨吗?能重新做人吗?”他说着又长吁释放出一口心灵深处的烦乱,脑子里还是很冷静的,“不管怎么样吧,还要按照党对劳改就业人员的政策,政治生活上关心,给出路、给饭吃……” “能……能有改……悔……”丁向东这次来试探着找郑风华,也并非完全情愿,实在抗不住丁香的哭哭啼啼,抗不住王大愣的横一鼻子竖一眼加上讥讽和挖苦,王明明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着落,他也算卸了小枷板一样,“再胡作,脚上再走出泡来,那就……他们是想安……排……” 郑风华截断丁向东的话,怕他说出难安排的岗位,还要多费口舌:“老丁,我是这样想,他要是再想回车队开车那是不可能了,你知道,队里虽然又买了几辆车成立了小车队,但司机、副司机都满员,又都是从知青中挑选的硬手,既不能多配,也不能拿掉谁让他去顶替。” “这我知道,他们心里也明白,”丁向东忙解释,“他们和我谈的,一是分的活让他能干——王明明在队里时好吃懒做,就能开个车;再就是担心和什么人去搭伙,有些人对王明明是很瞧不起的。” “王明明过去好吃懒做,那是过去,在监狱里劳动改造过六年,什么岗位都应该能适应!”郑风华这句话说得有些生硬而且也改变了刚才的神色,当发现丁向东有点尴尬时,忙缓和过来,心里也确实不是对他去的。他猜想这话十有八九是从丁香嘴里捎来的理由之一,便又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想法是安排在畜牧小队,理由有两条:一是那里知青少,有几名都是结过婚的女知青,多数都是职工家属和就业农工,在这里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不易发生磕磕碰碰;二是你负责分管畜牧小队工作,相信你会抛开亲戚关系,经常教育他、帮助他。那里活脏点儿、累点儿,这样也好;还有一条,那里劳动定量性较强,不易偷懒。” “风华,”丁向东高兴地说:“你真想到别人心里去了,他们想的就是这个,去车队的事儿,压根儿没提!他什么身份不知道?这是什么环境不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没门儿了……” 郑风华看看手表,看看窗外天色站起来说:“好,这只是我个人的初步想法,等开队务会时,咱们议一议,如果没啥大反对意见,就这么定下来,你再正式通知他们。现在先不要透露。” “好好好,”丁向东如释枷板,像在盛夏里浑身吹过一阵凉风那么舒服,“我一定照你说的办!” 郑风华一挥手:“老丁,你昨晚带班,今天又在畜舍领着干了一天,够累的了,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好,”丁向东满怀感激地,一笑,“风华,我走了,你可要注意身体!” “放心吧。”郑风华随后也带上门,朝外边走去。 北大荒农场初秋的黄昏是色彩纷呈的,晒粮场被落日映红,变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座座粮山、片片摊晒成堆的粮海,闪着金灿灿、黄灿灿的光。晒后的一袋袋装起来运走,又一车车从田野上运来,到处溢满着抒写不尽的诗情画意。 “郑——老——弟——” 郑风华朝知青大食堂走去,准备去吃晚饭,刚过大食堂房山头,一听喊声就知道是李晋。这几年,他对郑风华从来不喊官衔也不叫名字,习惯这么称兄道弟,郑风华听来也倒不觉刺耳,长了,还挺中听。刚来场时,在一起互相关心真有番兄弟的味道。但一直到自己当了支部书记李晋才开始这么叫,表示出他不趋炎附势,也表示出他深深留恋着他们之间兄弟般的情谊。 李晋端着饭盒从食堂打饭出来,看样子是要回宿舍去吃。他现在接任了袁大炮的排长。袁大炮因群众关系紧张,指挥失灵,调换到畜牧排当排长了。 “喂——”李晋大跨几步走到郑风华跟前,“听说他妈的王大愣那个缺德的儿子刑满回来了?” “我也是刚听说。” 李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拽拽郑风华,让他跟着在旁边一棵大杨树底下站住,说:“郑老弟,把王明明那小子分到我这个排吧,这六年笆篱子也难说改造得怎么样,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王大愣那个熊样,我看就他妈是装的,有个风吹草动,难说不玩邪的。把这小子交给我,我让他规规矩矩,给你出出气,也是为他负责……” “已经有安排了,”郑风华漫不经心地说,“他要求到畜牧排去,我答应了。” “啊?”李晋有点抑制不住激动,放大了嗓门,“丁向东管畜牧,袁大炮又在那儿,你把他们弄一堆,让他们鼓捣事去呀!” 郑风华摇摇头:“这样考虑,主要觉得丁向东还不是那种人。白玉兰那次从城里回来,他去看过,听说他都为有王明明这样的外甥很内疚……” “我问一句,”李晋插话,“要到畜牧排去,是不是丁向东找的你?” 郑风华点点头:“是。” “那就得了呗!”李晋对丁向东有些不满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外甥和舅舅一条心,怎么的他妈的他们也是穿一条裤子!” 郑风华又摇摇头:“情况很复杂,丁向东身上确实有些真正的朴实、正义和对王大愣家的是非观,你也听说过,王大愣、丁香掇弄着要去给王明明走后门减刑时,丁向东和他们大吵大闹,找到我,又找到肖书记,王大愣和丁香就没敢再四下活动嘛。当然,在对待他们的问题上,也不能否认丁向东会有点人情味儿,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你的书生气我是领略不完了!”李晋有点近似挖苦了,“这权力给你不能说白瞎,但也是极大的浪费……” “嘿嘿……”郑风华对李晋有时辛辣尖刻、有时又很幽默富有哲理的语言和他那聪明睿智的头脑及有些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是既欣赏又无可奈何,于是也略带挖苦地回敬道,“我也想了,倘若让你在哪里支撑一片天,哪里就不愁天下不乱!” 李晋是不让劲儿:“起码,你不是嫉恶如仇的大丈夫……” 对王大愣的安排上,李晋就好大意见,也曾专门儿与郑风华理论过。按李晋的猜测定论:王大愣别看没挨枪子儿、没蹲笆篱子,也是条狡猾的小粗大细的老泥鳅,法律没治着,就要玩着治他。郑风华则不同意,狡猾也罢,泥鳅也罢,猜测是猜测,毕竟没有证据,而且念他开荒建场时亲自踏查荒原,曾有过功劳,从宽对待他也在情理之中。如果真像李晋建议的让他去大田排,肯定不是个儿,而且恰逢大库保管员退休,索性就让他接去。那里的东西进有数,出有账,是个机械性的活,不然也要占个人。当郑风华和李晋为此事争执不休的时候,还是丁悦纯的调停起了作用,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们哥儿几个来到三队以后,有人说我们是小帮派也罢,说我们是小集团也罢,尽管我们有分有合,外人都认为我们内在关系不错。尤其王大愣在时,对他能构成一种威胁,张队长上任后也不见得没这种心理,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有文有武,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还有马广地这样专能出馊主意、干馊巴事的。照这么说吧,后来,有人不敢惹李晋我们几个,就觉得你郑风华是后台;有人不敢欺负郑风华,就觉得背后有我们几个铁哥们儿……”这番话郑风华听进去了,李晋也听进去了,马广地也在一旁直卡巴眼儿、直砸巴嘴儿。 李晋虽然听进去了,总觉得嗓子眼里像噎着点儿什么东西吐不出来,鼻孔里也像堵着点什么东西,吸气呼气不畅,憋得堵得难受。他知道,那是郑风华的处世原则,没有充分的理由,是改变不了他的。渐渐地气也就顺了,再想想,又似乎觉得站在郑风华的位置上这么处理问题,好像是也有道理。可王明明这回的安排,他可真急了:王明明毕竟是王明明,不同于王大愣,刑满的劳改犯不说,那可是直接糟踏、侮辱他郑风华最心爱的白玉兰的一个无赖、流氓、情敌呀! “噢——”李晋双手端着饭盒,鸡啄米似的乱点头,阴阳怪气地说,“我明白了,你这是要给后人留典故:宰相肚子里能行船呀!我这小人肚子里可是难养条虫!” “李晋,你少给我阴阳怪气,我告诉你——”郑风华严肃起来,“你是排长,我是队的党支部书记,群众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要是我们胡来,弄出法律不允许的事情来,那会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的,那可就全完了!”他停了停,语气更重地说,“包括马广地、丁悦纯,你一定要和他俩说一说,千万不能乱来!”他见李晋不服,又补充说,“我是支部书记,是堂堂的支部书记,即使我没那份觉悟,也要用支部书记的水准要求自己,硬拔到那个水准上去处理问题……” 李晋透过夕阳反射过来的光,一下子发现郑风华的脸色煞白,说这些话时似乎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正极力压抑着淤积在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愤懑,不让它发泄出来……他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平静,那样的痛苦。 “好,不谈了!”李晋黯然地端着饭盒朝宿舍走去。 郑风华打完饭,也端着饭盒要去宿舍。在大宿舍里吃饭,说说笑笑热闹,食欲不振时受点儿感染,也会多吃下一些。 他走到知青大宿舍房头路边上,发现路边那棵钻天杨底下围着一帮十多岁的孩子,一个高个儿的手持一根桦树条子,正摇晃着,虚抽着一个爬树的人:“给我上,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出门就碰上你,真他妈的不吉利,那天让你夹着尾巴跑了,真便宜你了……” 郑风华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听出来是马广地:“……当年,你是狗仗人势,把老子欺负够呛了,今天你爬上去,我就算抬抬胳膊让你过去,不再找麻烦了。快,拿出当年熊老子的劲头来,上!上……”接着便指挥一群孩子喊号,“二劳改,加油!二劳改,加油……” 郑风华抬头瞧瞧正吃力地往树上爬的人,加上刚才听马广地说的那番话,看出是王明明了。 “马广地,”郑风华急忙跨几步走到跟前问,“你在搞什么名堂?” 马广地抬头一看是郑风华,洋洋自得地吆喝王明明几声,指指他发泄地说:“郑书记,你是不知道呀,咱们刚来农场那年,这个鳖犊子玩意儿把我熊到家了,我去空军农场商店买不要布票的衣服,没因为多大点儿事儿……”马广地耍了个小狡猾,就没说出王明明是追踪白玉兰,他也是追踪白玉兰,把情场争斗一言蔽之,“他拎着汽车摇把把我马某撵得屁滚尿流,要不是我会爬树,说不定就敲折我的腿了。我爬上树,他还做损,用石头掷我。他妈的,这小子是缺八辈子德了,我买的两件衣服扔在树底下,他给泚上了尿。这回,我不用撵,也不用汽车摇把,就让他爬上树,我瞄瞄扔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打着他哪儿算他哪儿倒楣,打不着算他活捡着。让这损小子尝尝挨熊是什么滋味儿……” “哈哈哈……”一个男孩指指树下一件上衣,像唱歌谣似的拍着巴掌,“你们看,真好看,真热闹,冒小泡儿,冒大泡儿,大泡儿小泡儿都是泡儿!” 郑风华借着黄昏前的光亮一看,发现靠树根儿一件上衣上湿呼呼漂一层尿沫子,再看吃力地往树上爬的王明明只穿件秋衣,一看就知道是马广地发动这帮孩子给泚的尿。他结婚以后住进家属区,常联络些半大孩子在一起,夏天他带他们上树爬房掏家雀,冬天领他们上山套兔子,这些孩子全听他指挥。 “郑书记——”马广地诡秘地嘿嘿一笑,“我也是给你出气儿呀,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全报!统统报……” “住嘴!”郑风华指着树根前发着尿臊味儿的衣服,问,“这是不是你撒的尿?” 马广地一听语气不对,低下头没吱声。 一个孩子嚷:“不是他自个儿泚的,我们大伙儿。” “对对对……”眼前的孩子们一起嚷。 “去去去!”马广地心里明白,这帮小嘎是想给自己担些责任,实际把自己卖出来了。 “我说马广地呀,”郑风华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指他一下子说,“你怎么老像是长不大似的,像个奔三十岁、当了孩子爸爸的干的事吗?你呀你呀……”郑风华叹口气:“马广地呀,恶作剧!你别动,我派人去把韩秋梅找来,让你媳妇也来评一评,看一看!” “别别别,千万别!”马广地一把按住郑风华,脸臊得红了,他知道,这种事情让媳妇知道了,媳妇得蹦高儿和他翻脸,也得像郑风华这么说“奔三十了、当爸爸了,总像长不大……”要她知道了,说不定多少天脸上不晴天。 这时,一直端着饭盒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晋发了话:“我看挺好!郑老弟,你在这里当书记,这过分,那不行,也就只能我马老弟用这法子治治他,叫他尝尝挨治是什么滋味儿……” “李晋,李晋!”马广地忙推李晋一把,怕惹恼了郑风华,真给自己带来麻烦,“少说几句……” “李——晋——”树上的王明明再也爬不动了,一听李晋在下边,像抓到了救命草,“昨天,我在办事处搭车回来,珍珠山农场一个人给你捎封信。” 李晋抬头,半信半疑:“在哪儿?” 王明明回答:“在树下的兜里。” 李晋往前走几步,刚放下饭盒去掏,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忙摆摆手:“快,快下来……” 这可算给王明明解了围,他呲溜溜往下滑,还剩一人多高时,手发麻,腿发软,树干又粗,抱不过来,不由得“扑噔”一声,像熊瞎子下树栽跟斗一样,实实惠惠地跌掉下来。 他在地上爬了一步远,抓过尿泚湿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封发着尿臊味的湿信,递过去:“给——这就是——” 李晋似信似疑地接过淋湿的信一看,信封上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还加有密封的显示,以为王明明又要和王大愣搞什么鬼名堂,往地上一放饭盒儿,撕开一看署名和地址,大略扫了一眼内容,尿臊味不断扑鼻而来,忘记了刚才抢白郑风华的话,气哼哼地对着马广地:“有尿瞎他妈的泚,这么大个地球,哪儿泚不了……” “我是要……到宿舍……找李晋……送信……”王明明用手撑着地,要站起来的样子,瞧瞧郑风华,“郑……书……记……今后,我一定……规规……矩矩……” 郑风华瞧瞧他,瞧瞧端起饭盒拿着信、急匆匆走了的李晋,又瞧瞧无声无息溜进大食堂的马广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端着饭盒改变了主意:去办公室吃饭,抓紧带班上路去脱小麦。 第四章 夜下脱谷场 夜蒙蒙,天茫茫。 郑风华回到办公室吃完饭,急匆匆朝知青大宿舍走去。刹那间,他心里充斥着李晋和马广地带来的烦躁,夹杂着王明明刑满归来的郁愤,加之积淤着对白玉兰的执拗带来的迷离和怅惘,烦恼的雾云,冲进心扉,笼罩着他的心野。 人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缤纷色彩的是爱情。郑风华自从接受了爱神的呼唤,对自己那爱情的宫殿就梦想着用善德奠基,用美德做冠,用贞德筑墙,用幸福美满铺路……然而,自己几乎竭尽全部爱的真诚,盼望得到的却似得非得,似失非失。王大愣免职不久,白玉兰凭着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和聪睿,当上了招待所的所长。几年来,郑风华有时是休息专程而去,加之每次开会,只要住下的晚上,哪怕当天会当天毕的午休时间,总是寻机会去看她,约她谈谈,得到的统统是闭门羹,饱尝了爱情的剧烈痛苦,世上竟有这样浓浓味道的爱情苦果!回顾自从踏上“再教育”的征程,如果说政治上的磨难刺痛人,眼下有口难言的爱情的鳞鳞创伤和误解更难熬。难熬之际,心里说不清是对王明明的怨恨,还是对白玉兰的怨气,这种心情常泛起在心海,只有把全部身心倾注于拼命般的体力劳动,或专心致志地思考工作,才能解脱。 今晚,参加夜劳动的是两个女排。当郑风华来到大宿舍门口时,排长梁玉英已吹响了集合上班的哨声。 暮霭从高空往下编织着越来越密的夜幕,渐渐向地面垂落着,垂落着。 “郑——书——记——” 郑风华听到喊声回头一看,是廖洁,心跳立刻加快起来。这几天来,他一直躲着这个同乡的姑娘,真怪,越躲越能碰上,莫说今晚带班的女排里就有她,从场部回来一下大客车碰上了她,打饭时又碰上了,只是目光焦距一对他立刻闪开了,或匆匆忙忙赶路或人多没有搭腔的机会,都成了郑风华能躲便躲的缘由。看来,躲不是法子,三队就这么大个地方,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回是非对话不可了,因为郑风华一转身,恰恰是面对面。 “怎……”郑风华有点儿口吃地问,“你……你有……事?” 廖洁大大方方靠前一步,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态和口气:“昨天,我托通讯员给你一封信,看了吗?” “看了,你往这边儿来,”郑风华把廖洁引到一个避开行人的地方,镇静下自己,语气显得有些重,“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和白玉兰的恋爱关系没有中断,不能答应你!” “哼!睁着眼睛说瞎话,”廖洁用怨恨的眼光盯着郑风华,“骗鬼去吧!我到场部调查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还和白玉兰在一起唠过,她对你根本就不感兴趣了,你有点儿癞眼求食……”廖洁与郑风华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同校同届的“老三届”同学,下乡八年来,知青恋爱风盛的时候,就是她没和恋爱搭上一点边儿…… 她说着说着,不是激动,而是近乎激愤了,看样子是要把多年来的怨气一起发泄出来,来表白一下自己纯洁高尚的恋爱观:“我知道白玉兰漂亮,是漂亮!王肃、王大愣、包括他的败类儿子王明明,打女青年主意的时候,当然是寻找漂亮的,你——一个共产党员,堂堂的支部书记,也是漂亮唯一的恋爱观!”她带着激愤而兼有挖苦了,“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我不是诋毁白玉兰怎么的,她漂亮,毕竟是被人污辱过,而且又生过孩子。我廖洁可是纯洁的,纯洁得像一湖纯净水……怎么就比不上她?看来,我打算追求你的时候,把你看错了,见你没事儿时孤苦伶仃,愁丝累累,想用我内心纯洁的爱情来安慰你,哪料想,你也是那套只追美貌不顾其他的资产阶级恋爱观!” 她爆豆似的说完,没等郑风华张口,一扭身走了。 “不,不是!”郑风华发呆了一阵子,立刻招手,“廖洁,我和白玉兰确实没有告吹,只是有些话没有说透……” 廖洁回过头来,没有停步,好像还要说什么,大宿舍门前另一个女排召集夜班脱谷的哨声更紧促了。接着,便传来薛文芹急急火火的呼喊:“上夜班脱谷的集合了,快点了,开车拉下不管啦……” 薛文芹因和就业子弟钱光华恋爱受批判,装疯卖傻、委曲求全是全场出了名的,泼辣开朗的性格愣是让阶级斗争的风云埋裹了几年,恢复排长职务后更加热情奔放了。特别是公爹因右派言论打成反革命也被平反了,虽因以前级别高,不能再回原籍,场党委为落实政策让他在分场小学当上了校长,还把王大愣当年那幢壁垒森严的宅院分给了他。薛文芹和钱光华住进了当年王明明住的单间,小两口并没有因为结婚多年不育儿女而苦恼,仍亲亲密密如棒打不散的鸳鸯一般你爱我、我疼你,感情总像炽热通红的火炭一样,甜蜜的爱情、美满的家庭生活更给她增添了无穷的活力和干劲。 廖洁也要参加夜班脱谷,气呼呼地加入了集合的队伍。郑风华也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初秋的北大荒就已显示出白天和夜晚温差大的特征。夜幕伴着丝丝凉意,忽地飘落了下来。随着发电机房响起的轰鸣声,家家户户的电灯就像沉睡在营房里的战士骤然听到紧急集合号一齐睁开眼睛一样,刹那间齐刷刷地全亮了。有心人会发现,每天的这一刹那,已成为北大荒特有的一个绝妙的小景观,而这一美景是由北大荒国营农场生产队使用自办发电带来的。 薛文芹站在女知青大宿舍门前的一小片开阔地上,一边吹哨一边呼喊,两台七十五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各自牵引着光木板的特大拖挂,原地不动地突突着,从车烟筒里喷吐着不断流的油烟。女知青们有的是秋衣加外罩,有的过早地穿上了旧棉袄,脖子上大都围着一条脱谷挑权、装卸时蒙裹脑袋的透明纱巾,或拎或扛一把木权或木铣,直奔拖拉机,纵身坐上大拖挂,或盘腿坐在中间或耷拉下腿坐在拖挂沿上,你挤我,我挤你,说笑着,议论着,等待着拖拉机启动。 薛文芹猛吹紧喊一阵儿,见梁玉英那边催拖拉机启动,忙点了点大拖挂上的人数,大跨几步要去宿舍催那几名还在“蘑菇”的女知青,见郑风华拎着木权迎面走来,急忙迎上去,撒眸下身边没人,往前凑两步说:“郑书记,我到场部办事儿住在招待所,碰上玉兰姐了,她安排两张床的单间陪我住,我们唠到快天亮。她情绪蛮好。我和她唠来唠去,最后唠到正题上,她让我告诉你,这个礼拜天早八点钟,她在老地方等你,那口气,像要和你好好唠扯唠扯。” “真的?”郑风华高兴地忘记了一切似的,差点伸手去拉薛文芹。 “哎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薛文芹嗔怪道,“我的大书记!”接着嘱咐,“可别误了时间,让人家以为你不真心,老地方。” “哪个老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俩的秘密呀,又没跟踪过!” “老地方?”郑风华皱起眉头,略有所思后立刻又展开,“好,知道了。八点钟我搭第一班去县粮库送粮的车……”他刚想闪开薛文芹上大拖挂,又怀疑地问,“文芹,我刚从场部开会回来,时间紧,没来得及找她,她该知道我去,怎么没找我呀?” 薛文芹推一把郑风华:“哎呀——你这个人呀,这回约会你,是我俩多半宿唠出来的……” “先谢你了!”郑风华心里翻起一片喜浪,浑身兴奋起来。六年多的时间,这哪是短时间呀,他没有记着多少次,起码几十次以上,休息日专程去,借开会、办事时主动去找……托人捎信儿她不见,亲自去找见面后她扭头就走……他是又怒又气又急,有时想抱头哭一场,有时一咬牙想永远不再理她……更恼的是来农场的第四个年头,农场放假让知青回城与父母团聚过节,约她一起走,她说不想走,待听说她已请假回家时,郑风华急匆匆赶回了乌金市,第二天就去看望她,万万没想到随着敲门声里面问清是谁时,竟使劲一推门“哗啦”一声上了门闩。绝情,简直是罕见的绝情! 郑风华清楚,正常的人与人交往有了误解时,虽心里明明白白却怎么也谈不透亮,特别是被人在两颗心间系上疙瘩的时候,系疙瘩的人不解,可能会永远误解下去,最终成为遗恨。他在工作之余想了很多很多,想和白玉兰谈透亮,让人为难的是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生气之余,他也理解,她心灵上受的创伤太深、太残酷了。每当想到这些,他又谅解了她。现在,关键是如何用爱去融化这颗几乎被冷冻了的心。今天在场部开了整整一天会,时间紧、内容多,午饭后又接着开,连午休都没有,开完就上大客车返回队里……忙得连去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他猜测不出,自己一份深情、一片苦心没能赢来共鸣,薛文芹是用什么办法使她再展情怀的:“文芹,你和她怎么谈的?” “郑书记,”薛文芹见说话间宿舍里几名女知青已“蘑菇”了出来,说,“人齐了,上拖车吧,以后我再和你谈。” “噢噢噢,”郑风华连连点头,倒显得几分尴尬,似乎忘记了两个女排参加夜班脱谷已整装待发,自己是带班! “薛排长,人——齐——啦——”大拖挂上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来——啦——”薛文芹大声应着,和郑风华同时一纵身,双腿耷拉着坐到了大拖挂边沿上。几名站在前沿的知青同时在拖拉机驾驶棚顶上“砰砰砰!”“咣咣咣!”地敲着喊:“开喽!开喽!”“人齐啦!人齐啦!” 两台东方红拖拉机几乎同时忽地睁开四只明亮的大眼睛,耀眼的光束一下子刺破夜幕射出老远老远,铁链轨板“嘎啦嘎啦”响着,机车“突突突突”着,忽而一晃、忽而一颠地朝田野驶去。东方红拖拉机一驶出场区,便汇入星空般的灯海中,一马平川的小兴安农场茫茫夜色里,无数秋翻地的拖拉机灯光、脱谷的拖拉机灯光、来来往往往场院运送新麦的汽车灯光、往县城交新麦的汽车……盏盏车灯、束束光线,格外耀眼地交相辉映。烧荒烧地的火在人的控制下,有的成一条火线横推向前,有的从一点开始,烧成一个越来越大的火圈儿,灯光、火光把北大荒农场的夜装扮得喧闹沸腾,光辉灿烂,构成了独具风采的神奇画卷。 女知青们紧紧挤坐在大拖挂上,簇挤成一个大人团儿,你挤着我,我靠着你,不言语,不说笑,因为“嘎啦啦”、“突突突”的声音统治着耳畔空间,搅碎了秋夜的宁静,什么声音也别想在这个空间里压住它。天空稀稀疏疏的星光,面对着这灯光、火光交织的神奇大地,显得逊色了几分。微微感到寒意的凉气从高空偷偷袭来,吹拂着千里沃野,凉丝丝的空气里飘荡着大片大片麦翻地破犁后发出的庄稼人闻了几乎心醉的泥香,没有花香那样扑鼻,没有草香那样沁透肺腑,那种湿漉漉的腐质酸掺拌泥涩味儿,北大荒人却永远闻不够、恋不够…… 远处黯然的星光下,小兴安岭甩在这里的余脉,灰突突、黑黝黝蜷曲着身影,在那看不清、猜不透的黑茫茫中,间或传出狼嚎熊嗷和虎啸,和这繁闹天野交织在一起,告示人们,这是一个文明与荒蛮紧紧交织的世界。 郑风华坐在大拖挂的边沿上,双腿垂搭着随着东方红拖拉机的突突突颠簸轻轻悠摆着,若在往日,他总会借机问问知青们的生活,探索一下思想的脉搏……可今天竟没理会挤坐在他周围的都有谁,甚至刚刚思忖着今晚带班如何组织姑娘们竞赛时,思想也很快就溜了号。想起薛文芹转告的星期天能和白玉兰推心置腹地谈谈的事,兴奋的心像跳荡的火焰一样,比初恋受约时还甜蜜和微妙。那时纯真挚爱,他爱她善良、纯美、漂亮和那百灵鸟般会唱歌的甜甜的嗓子;她爱他勤劳淳朴、性格沉稳、好学上进、有思想、有见的,是个不随波逐流、柔中有刚的有主见的男子汉。他们俩在一起可谓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每每相见,即使谈的多是理想、工作,也感觉全是甜甜蜜蜜的爱。如今,心里产生的一种失而复得的甜蜜,仿佛优质小麦里的湿面筋一样,由过去甜蜜的津津有味变得筋筋有味了。他思忖着、遐想着:倘若不是她将关闭的心灵之门打开一道缝,自己又该如何去说那说不清的心绪,去解那解不开的疙瘩呢?想着想着,思绪又沉入茫茫雾海之中…… 拖拉机一直驶到平顶山南侧的玉米地边上,知青们纷纷跳下大拖挂,按分工寻找自己的位置。往日带班,郑风华总是抢先在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占下需要出大力的岗位,脱掉上衣,只穿一件衬衣,甩开膀子,一下接一下地挥动木权。而今天,他的行动迟缓了,甚至有些木呆,他真想把薛文芹拽到一边问个仔细,无奈她正像一盆火一样,精心地分配着、算计着怎样干才又快又好、不窝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挤到脱谷机喂口的传送带旁埋头干起来。 打成捆归成堆的小麦秆棵堆得像两座并列的小山一样,脱谷机坐落在两座“山”中间的豁口处,镶装有传送带的铁板槽像滑梯一样,从脱谷机上斜立地面,随着拖拉机马达轰鸣,传送带在铁板槽里飞速地旋转起来。知青们挥舞木权,挑进铁槽里的小麦捆“咔嚓咔嚓”响着被运进脱谷机喂口,瞬间变得粉身碎骨。小麦粒进入小小贮粮仓经过风筛后,哗哗响着喷流出吐口,像一条金黄色的飘带在灯光映照下不断地摔落进了接斗的汽车板厢里。白班脱谷的沸腾和喧闹刚刚结束,这片田野又变成了不夜天。两个女排八十多名知青,除二十多名挑权喂槽外,其余有的跟着两台拖拉机牵引的大挂车从远处继续往这里归垛小麦秆捆;有的跟着接斗车往队场院里卸粮;有的归垛粉碎的麦秸,准备运回去烧火或放火烧掉。在脱谷机顶端明亮的大灯泡照耀下,女知青们分兵把守,各负其责,成龙配套地形成了脱、送、归等一幅紧张而又有节奏的夜战图。很快知青们都变得汗流浃背了。 “风——华——”薛文芹挑了一阵权子,停住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对埋头挑杈的郑风华说,“你在这儿,我去装车归垛吧!” 郑风华一杈扎起两个麦捆送到传送带上,“好,你……去吧……” 他又有些结巴,要不是薛文芹提高声音压住了拖拉机的轰鸣声和穿送槽里的嚓啦啦声,他是不会听见的。他的思绪仍随着拼命挑权的动作在爱情的苦恼中翻绞着。他在进步成长的道路上虽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毕竟都打了胜仗,就是在爱情的漩涡里始终盘旋着挣扎不出来。 “喂——”他实在憋不住,紧追几步,一手拎杈,一手拽住薛文芹问,“白玉兰还说些什么啦?” “哎呀,”薛文芹感叹一声,“我们的大书记呀,我真纳闷儿,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中,你从来是主意正、办法多、不畏难,怎么在爱情这篇文章里就没章程了呢?” “是啊,”郑风华拄起木杈,摇摇头,苦恼地说,“你是不知道滋味,我的情窦里装的是一团理不着头、顺不出缕的乱麻,在心里堵了一年、二年……有时都有些灰心了!唉,我真佩服你对爱情的执著劲头……” “不不不,”薛文芹感觉出自己说话有失分寸,也拄起木杈,亲切地说,“你和我不一样,别看我当年装疯卖傻,像怎么的似的,当然是痛苦又难堪,那只是去冲破一种阻力,说难也不难。可你呢,我们旁观者清,政治的、爱情的、人际纠葛的,都纠缠一起了……”她停停又说,“风华,背后我们女知青都赞扬和敬佩你高尚的爱情情操呢……”她说得郑风华心里委屈伴着心酸,眼泪在眼眶里转起来。世上,没有什么比委屈更令人心底不平静的啦。 “风华,”薛文芹接着说,“你一再问我白玉兰还说什么了,我知道告诉你你心里会难受的,你这次见到她,一定要把疙瘩解开。其实,玉兰姐很爱你,她失身后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激你继续爱她,现在,中了邪似的说你是伪君子、另有新欢……” 郑风华一使劲儿把木杈把插进地里很深一截:“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说的到底是谁呀?” “是啊,我一再追问,她才说,有位姑娘给你写情书,从情书内容里看出你们没少来往,且感情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了。”薛文芹照实说了开来,“我再追问,她就不说了,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最后我一再劝说,她答应要和你好好谈一次。既然你真心地爱玉兰姐,就拿出些时间和心思来好好思考思考,让她相信你。我一再说你不是那种人,从未发现你和哪位姑娘有爱情来往,她就是不信呀……我相信,你会有办法让玉兰姐相信你的,祝你星期天成功!”说完拎着木杈走了。 “好吧,谢谢你了!”郑风华瞧着薛文芹消逝的背影。刚才她说的“政治的、爱情的、人际关系的……”那番话在耳边重新响起,深深地提醒了他。他深信自己绝不是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的弱男子,可偏偏表现得又这么束手无策和软弱。李晋几次讥讽自己唯唯诺诺,抨击白玉兰过分,而自己多次扪心自省,觉得还是不能毁掉真诚培育的爱情之花。彼此苦苦折磨了五年之久……这回,误会该出头了。白玉兰向薛文芹道出真言,有姑娘给自己写过情书,那么,就是廖洁,确确实实接到过她的情书,一次是邮到自己手里的,另一次是通讯员转交的,这两封求爱信都被自己毁掉而且直言谢绝了廖洁,不可能会在白玉兰那里出现纠葛……那么,还会有什么其他名堂呢?再说,廖洁的求爱信是近日的事,而与白玉兰结成的疙瘩已很久很久…… 他想着想着,呆呆地站了一阵子,突然打了个寒噤,这才觉得解汗后贴身的衣衫凉滋滋的,回头瞧瞧脱谷机那儿一片繁忙,才意识到几年来带班参加劳动,这是第一次脱岗谈自己的事情。他急忙隐进灯光映不到的夜幕下,打算解下手立即返回投入紧张的脱谷。 他解完手系好腰带,转过身来往回走,发现灯光与夜幕的交织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身影,以为是来解手的女知青,急忙往旁边闪去,想远远绕个弯子回脱谷机旁,不料,那人影却直对自己的绕弯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 “喂——”奔来的黑影说话了,“不就是个队书记嘛,何况又是同学,为什么躲着我?” 郑风华听声音,端详越来越近的身影,很快就断定是廖洁。 “不是躲着你,躲什么?”郑风华心绪立即乱糟起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以为你是要……” 没等郑风华把话说完,廖洁便截断他的话:“我不解手,就是来找你的!”她口气很刚硬,像谁欠她东西要讨还一样。 郑风华听出了滋味,迎上去耐心解释说:“廖洁同学,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我和白玉兰不过有点儿小小的误解,没有告吹,仍然相爱着。看来刚才你可能看到了,薛文芹给我捎来口信,白玉兰约我星期天去场部,希望你理解我。” “呵——”廖洁一下子现出了气恼而轻蔑的口吻,“这些日子报纸电台天天揭批‘***’,批判的东西你倒当经验来学了。林彪那家伙说,谎话说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看来,你并不全像我敬重的那样忠诚老实,也会睁着两只大眼撒谎了。你骗谁呢?我不是三岁两岁小孩子,”她说到这里,像有满肚子委屈,深呼出一口长气,恼中加火地说,“你瞧不起我就说瞧不起我,或者就说不同意,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还拐到了秃脑瓜子上明摆着的虱子上,全队谁不知道白玉兰一次次把你涮得无地自容呀……” 郑风华急忙拦话解释:“不不不,廖洁同学,你很不了解情况,我和白玉兰之间的爱情有些误会和微妙的东西不便向你讲。我不是瞧不起你,是因为我和白玉兰没有解除恋爱关系,就不应该接受你的求爱,你对我的敬重,我表示感谢,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不要老可是可是的,”廖洁眼里,郑风华是当年的同学,很不耐烦,有点挖苦地说,“七品县太爷才被老百姓称是芝麻绿豆官儿,你当了几天还没有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就学会玩轮子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眼,不就是我没有白玉兰的脸蛋漂亮吗?可我毕竟是姑娘呀……”她终于把要和白玉兰比的下一句话咽下去了,“你真埋没我对你的一片真情真爱呀!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给你写了几十封信,最后才鼓起勇气给了你两封。我夜里睡不着想的是你,白天闭上眼想的是你。”说着说着双手一捂脸呜咽起来,那么委屈,“除了脸蛋儿外,我哪点比不上白玉兰,在学校时考试成绩我排在她前头,唱歌比赛她得一等奖,我也得一等奖……” 对于廖洁来说,让郑风华拒绝求爱,这是下乡来到北大荒自尊心受到的第二次较大的打击。第一次是王肃提议成立场文艺演出队来挑选队员,演出试唱时,她的演唱博得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最后还是没被选中。不少知青说她是具有文艺天才的“丑小鸭”,传到她耳朵里,她反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端详一遍体形又端详一遍脸,思忖多次:就算貌不出众,做舞蹈演员不可以,做声乐演员总可以吧!从此,她嫉妒被挑选走的白玉兰、姜婷婷等,又恨亲自把关挑选的王肃。后来,王肃奸污文艺队知青的罪行败露引起极大愤慨,要被推上断头台的消息传来,她心头大快,由愤慨变成了暗暗侥幸。这第二次精神上的打击,便是冥思苦想后,郑风华拒绝了她的求爱。要说起来,刚从城里来到农场,扎根口号刚开始喊响时,她就悄悄地爱上了郑风华,只是觉得他和白玉兰相爱的风声太大,又不甘心,便悄悄写起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 面对廖洁,郑风华实在是难为情已极。他忽地想起刚才薛文芹从白玉兰口里得来的说自己什么“另有新欢”、“情书”……心里烦躁不安起来,放大声音严肃地说:“别这样,大家都在起劲地干活,我们俩不能在这儿唠闲嗑儿呀……”说着就要走开。 “风华,老同学,我实在是太爱你了!”廖洁止住哭泣,猛地扑向郑风华,一跷脚,使劲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脸上吻了一大口。 郑风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紧张,猛一使劲挣开:“廖洁,你怎么这样,你……让别人看见像什么玩意儿!”他迅速地退一步,往后闪了下身子。廖洁用力过猛,挓挲着手又没抓住郑风华,往前扑了个嘴啃泥,一阵委屈,趴在地上呜呜呜哭出声来。 郑风华想喊来薛文芹或其他女知青解围,一扭头,听得“东方红”拖拉机马达轰鸣,高高闪亮的脱谷机顶端的探照灯光芒四射,夜幕下开拓出一片亮地,随着金黄灿灿的小麦飘带流淌出脱谷机粮斗口,细碎的屑末漫天飞扬,脱谷场地很快变得混混沌沌一片,迷离的情景使他茫然了,把薛文芹或别的姑娘招来,这围又该怎么解呢?说白了,伤了廖洁的自尊心;说含混了,弄不好又将成为说不清的谜。 廖洁乍一向他怀里扑来的时候,他并不理解,以为这是疯人才能做出的事情,细细又一琢磨,也就理解了她:她也是六六届老高三的毕业生,和自己是同校同届不同班,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当时报考文科的高才生,又是学校已选定的政治保送生。当时都认为,她被录取省立大学艺术系是没问题的,论综合水准,她远远强于白玉兰,内在艺术细胞特别浓,什么复杂的乐器到她手里很快就能拨弄出美妙动听的曲调,而且善谈。当过一次学校汇演中大合唱的策划和指挥后,威震学校,不少人断定她将来可能会成为出色的音乐艺术家。*****一声炮响,国务院发出了关于延期半年高考的通知广播后,她大哭一场。上山下乡来到这里以后,春节前她也被选进了连队的文艺宣传队,精神也振奋起来,可无论如何也与这里不合拍,她自幼的家庭教师教的是钢琴、小提琴等,学是的阳春白雪类曲子,这里是三句半、锣鼓群、对口词、表演唱等等,远远没有白玉兰和姜婷婷能发挥得好,加之长相不如她们,没被选进场文艺宣传队,她像遭受了又一次沉重打击……她思想颓废了,玩世不恭了,怪话连天了,行为放肆了。有人劝她说:你这“阳春白雪”,对不上“下里巴人”的天地,早晚会有用场。今年这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黄晓敏等都动员她报考,她认为年头变了,考也是瞎扯淡,什么分数不分数的,什么本领不本领的,白的可以硬说成是黑的用,黑的又可以说成是白的用,鲜花开路边,狗尿苔进金銮殿,当官的让谁上大学谁就上,考试是装门面,干脆没报考。苦闷中追求乐趣的恋情越来越浓,她觉得论郑风华的才气,远不该只做这么点小官儿,比张晓红强得多,又情场失意,于是下定决心要追求他。 郑风华走上几步去扶她:“廖洁同学,你真的不了解内幕,我和白玉兰确确实实没有告吹,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不信,你可以去问薛文芹……” “真……的……”廖洁被搀扶起来,颤着嗓音,有气无力地问,“你不要骗我呀?” 郑风华坚定地回答:“真的,是真的,我下决心要和白玉兰和好,不会骗你的!” 廖洁静静地、痴呆呆地听着。 夜色更黑了,星光显得更亮了,远处阴森森的山坳里不断传来野兽的嚎叫声,流散又消逝在茫茫的夜色里。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秘密签名 爱情是一片产生力量的天地。 李晋和竺阿妹分手后回到宿舍,伙伴们带着劳累都熟熟地进入了梦乡。他悄悄脱衣钻进被窝,采取多种催眠法仍心驰神荡,兴奋不已,坚贞的爱情给了他无忧无虑投身带头返城的热情。 他在伙伴们的梦呓和酣睡声中,琢磨起立得住脚的政治角度,琢磨字句分寸,打好腹稿,又重复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腹改,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就写成签名信。进行秘密组织签名。他矇眬中刚要入睡,突然传来一声鸡打鸣,便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炕穿好衣服,顺手在褥子底下抽出一本信笺,坐在门口电线杆下,就着路灯刷刷刷地书写起来: 国家知青领导小组领导同志: 我们是小兴安农场的下乡知识青年,先后于六八、六九年从北京、上海和省内哈尔滨等几大城市来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粉碎“***”后,党中央、国务院组织全国人民“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恢复“被打倒的老干部”工作,平反冤假错案等深得民心。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我国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成分,不能否认,但这场运动的主题是“再教育”,是为了“培养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作为一场政治运动,作为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异化产物,就我们八年多来的亲身体味和观察,无论是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还是从知识青年的切身利益,都是得不偿失的。我们认为应把这场运动作为拨乱反正的内容之一,其理由有三: 一、成千上万知识青年到农场、农村发挥的主要或基本作用只是充当劳动力,根本不是在培养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党和人民培养出这些知识青年,付出了很大代价,统统作为劳动力安排在农场、农村,是极大的浪费。 二、广大知识青年已基本上工农化,接受“再教育”已经到顶,从某种意义上说,知识青年已开始对所在地的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比如办“扫盲班”、“贫下中农夜校”,带头搞科研,搞农机具改造和创新等等。就当时提出的这一任务来说,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三、从目前看知识青年队伍中孕育的不安心苗头越来越大,一些不良倾向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国营农场一些干部借国家从下乡知青中选择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不管是否够条件,也千方百计把自己的子女送进了大学,城里不少恢复了职务的干部,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子女通过当兵、招工和编造假条件达到曲线返城的目的,在广大知青中造成了恶劣影响,使我们心中产生不平衡,这都在暗暗滋生着不安定的因素。不少知青像是服了一种“烦躁剂”,知青和知青之间、知青和干部之间、知青和贫下中农之间,稍有不顺就由知青抢先发生争吵、殴打甚至大规模武斗事件。这种情绪让人琢磨不透,纷纭而生,有些知青公开说:世道不公,咱就玩世不恭,打打打、闹闹闹,打它个乌烟瘴气…… 因此,我们积极响应云南、新疆等地知青要求返城的倡议,签名上书,要求返回城市有个适当归宿。当然,在要求返城的同时,我们也不否认北大荒生活的九个年头中,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学到了贫下中农艰苦朴素的优秀品质,像肖书记这样的好干部以及诸多职工,还有这里的山山水水都给了我们生活、工作的智慧、勇气和力量,我们热爱这里和要求返城是两码事,希望能得到上级首长的理解和支持,我们正是带着以上心情和共识联名上书的。 敬请领导理解! 此致 敬礼! 签名人:李晋 他刷刷刷如同流水样在纸上上下走笔,刚狂草上自己的名字,忽听得从宿舍里传来踏啦啦的脚步声,扭头一看,见小不点儿只穿个裤衩,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迈出了门坎,边走边脱裤衩儿,刚出门扭身就往墙根上泚尿,那样子压根儿就没发现旁边电线杆子底下的李晋。 “你奶奶个龟孙子的,属狗的呀,怎么得哪儿就泚哪儿,”李晋呼地站起来一步跨过去,伸出手要往小不点儿裤裆里掏的样子,“我给你撅折它,让你绝后,你这个缺德玩意儿!” 小不点儿吓得一怔,连忙提起裤衩儿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手下留情……” 李晋火没消地捶他肩膀一拳:“老子要是不教训你,那驴马尿还不溅我一身呀……” 小不点儿干挨一拳,揉揉眼睛,晕乎乎地睁眼一撒眸,见李晋另一只手攥着钢笔和信笺,忽然由紧张变成不以为然的样子,从刚醒来还发紧的满脸肉皮里挤出几丝讪笑,带有耍嘴片子的腔调说:“哎——我的李老兄,你——火——火什么呀,我睡得迷迷糊糊憋不住了,起来撒泡尿,不是没看见你老人家吗!还论上什么缺德不缺德,也不是我起的头往这墙角上泚,这墙角都泚没棱了……”他见李晋没火起来,盯着他手里的笔和信笺神秘地一龇牙:“李老兄,我觉得奇怪奇怪真奇怪,你和阿妹离得这么近,一个道这边儿,一个道那边儿,怎么还起五更爬半夜的写情书,没那么大瘾头吧?是不是又要勾扯哪个妞儿呀?” “你给我滚他妈的蛋!”李晋双眉一竖,小胡子一撅,半真半假、不屑一顾地斜睨着小不点儿训斥道,“你嘴巴痒痒,到茅楼(厕所)墙砖上蹭蹭去,我像你那个没出息的玩意儿,程子娟病退一返城,像他妈得相思病没魂儿似的,没个男子汉大丈夫样儿……” 确实,程子娟刚返城那阵儿,小不点儿真像被摄走了魂似的。眼下虽说好了些,也常常精神恍惚、失眠,常常躺在被窝里就是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撒尿。昨晚一进被窝儿,就盘算着程子娟接到自己信的两天前就该有回信,心焦如火燎,午夜后才睡着,膀胱里尿本来不多,尿频的习惯把他催醒了。平时,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别人说他得了“相思病”,谁要一吐这几个字儿,他准发疯似的抢白几句泄气,这回,叫李晋冷言冷语训斥一顿,没敢还嘴,一是自己确实在墙角上泚起来,说不定真溅他一身尿星子,再者,李晋在队里不算什么大官儿,可也不是一般炮儿。他清醒了许多,尿也憋回去顾不得撒了,眼巴巴瞧着李晋直发愣。 “来来来,”李晋猛一伸手揪住小不点儿一只耳朵,拽着他离开大宿舍墙角儿,来到门口的一棵杨树底下,松了手问,“喂,我说小不点儿,你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那个秦红卫吧?” 小不点儿点点头。 “他给我来了一封信,”李晋一本正经地说,“咱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云南、新疆,还有咱们省的生产建设兵团,老多知青都联合起来签名,要求拨乱反正,让咱们返城,已经有几百万人的签名簿,想一起交给中央领导……” 小不点儿迫不及待地问:“签名就能返城?” “兴许,”李晋压低嗓门儿,“中央领导一看,全国各地知青都有这种要求,会认真考虑的。秦红卫嘱咐说,签名信里要根据本地情况写上几点要求返城的理由。我刚才起草了一份,就是需要咱们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先研究一下,都觉得没啥大问题了,我就组织秘密签名。” “怎么还得秘密签名?” “那当然了,表面挺精灵,傻狍子一个。咱们还能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呀!”李晋盯着小不点儿一本正经地说,“要是让张队长,还有袁大炮那套号的知道了,给咱乱搅一阵儿还能签得成呀。”他语气变得庄重起来,神色也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提醒着小不点儿,因为他写信打腹稿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小不点儿,让他去秘密串联找人签名,不显山、不露水不说,他渴望返城的劲头比谁都足,他不比马广地、丁悦纯那些人差,是铁杆的积极分子。 “好!”小不点儿眨眨眼,睡意全消,没等李晋分派任务就急火火地说,“你说找谁吧,我现在就把他们从被窝里拽出来,一个个签名!” “不能在这儿,到小学校操场的篮球架子底下,”李晋伸开右手掌,从大拇指开始,蜷起一个手指头,点一个名字,“王尔根、李阿三、牛大大……行了。” “喂——”小不点儿问,“马广地、丁悦纯他们不找?” 李晋爽快地说:“结婚的暂时不要介入,一色跑腿子!” “是!”小不点儿扭头朝宿舍跑去。 李晋冲他背后嘱咐:“谨慎点儿呀,别惊动了危险分子!” “李老兄,”小不点儿把头扭回来,“没问题,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黎明悄悄赶走着黑夜,蒙蒙的晨曦在渐渐泛亮中缓缓地浸漫着暗蓝的天空,凉风飕飕中,灰乎乎的秋雾又缭绕着蔓延开来,广阔而濡湿的北大荒睡醒了,歌唱了,说话了,家属区的鸡叫一声接一声,栖息枝头的喜鹊忽啦啦飞出树巢,呱呱叫着,给黎明带来了勃勃生气。 小不点儿很快把李晋点名的十多名知青从几个宿舍叫醒,来到了小学校篮球架底下。 “哥们儿们,闲言少叙,赘话简说,我先念念这封信,你们就知道让你们来的意图了……”李晋读完信,又把秦红卫来信的情况扼要一叙,问,“你们看怎么样?” 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盯着李晋,有的企盼,有的忧郁,有的充满信心…… “刚下乡的时候不理解——”李阿三皱皱眉头说,“刚才念的这几条,思来想去,是写到我心里去了,怎么理论都能摆到桌面上。不过,我担心一点,报纸上和农场领导总大肆宣传,知青来场八个多年头,农场连续八年获得农业大丰收,说这是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伟大成果,说动员知青上山下乡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这么写,他们能不能说我们视成果而不见,给我们戴上否定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帽子,抓一小撮呀?”他瞧着李晋说完,又撒眸一遍每个人。 “就是啊!”牛大大眨眨眼,应和着李阿三提出的异议说,“就我们小兴安农场来说,知识青年的到来,为屯垦戍边毕竟是做出一些重大贡献,只要有贡献、有作为,就说明……” “说明什么说明!”黄晓敏像打冷枪一样突然发言截住牛大大的话,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们没看没听吗?粉碎‘***’以后报纸上、广播里都公开说真话了,我看不至于抓什么‘一小撮’,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前途和命运,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不必再心有余悸……”他平常拿个干部子弟腔说东论西时,大家很反感,今天听起来都觉得别有滋味,“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我做了调查,也经过认真思考。凭实践而论,我们知识青年在农场八年多的贡献是不能磨灭和否认的,修大寨田、筑大寨路,建小水库直流灌溉试种水稻成功,还有小电站、改造中耕机、青贮饲料应用见效等等,但是,同国家培养我们付出的代价和知青们、特别是上过中等专业学校的知青们存在的不能充分发挥潜能的状况相比,这只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成绩,如按他们所学专业各有所用,会对人民有更大的贡献的。这些老高中毕业生,不少人肯定要进大学,当工程师、当专家,说不定会有多少重大发明呢,现在统统当劳力来使用,搞点小改小革小发明,是极大的浪费呀……” 黄晓敏显然有些激动,讲着讲着情不自禁地挥起了拳头,像是在讲演。听的人却毫不感到他有说教的味道,都听得很入神。 他继续发着感慨,神情很激动:“我们下乡这八个多年头,是连续获得了大丰收,但这不能归功于知青作用,成为上山下乡运动的丰硕成果。我算了,八年来风调雨顺,老天爷照应,再者,我们这国营农场机械化程度高,所以人均产量贡献率大,要硬说什么这是知青作用啦,还有什么‘人定胜天’啦……纯粹是吹牛不嫌牙疼,要是连天暴雨冰雹、几个月大旱,我让你知青发挥作用去,让你人定胜天去……” 大家听着,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自*****以来,还没有人公开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简单道理。 “好——”李晋一拍大腿,“有道理,你可以说是目前我们农场在拨乱反正中涉及知青问题的理论专家,就像种地上了粪,说话真有劲,不愧是高干子弟……” 李晋后句话,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 李阿三看看牛大大,牛大大看看李阿三,互相愣怔着,又各自皱眉互相思考着。 “瞪什么眼,愣什么神,”李晋用轻松的口吻说,“这回呀,我算看清楚了,李阿三、牛大大呀,咱们上海哥们儿,鼓捣个小发明、小创造,拉个琴、唱个歌,说天道地振振有辞,要说政治上有见地,看透个红尘,还得北京哥们儿!” “我是举双手赞成哇,”小不点儿等李晋话音刚落,把双手举过头顶又落下说,“咱肚子里没多点儿墨水,这封信是挺符合我的心愿,李晋那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嘛,自愿为原则。愿意者签名,不愿意就不签,但有一条——这事儿得给我们保密,谁也不准往外乱哄哄,要是嚷嚷出去弄出不济的来,别说咱哥们儿不够意思。话又说回来,要是成功了,不签名的也会跟着借光嘛……” “你小子少整这些邪的!”李阿三因为刚才发表点不同意见,让小不点儿一席话激得顿生豪气,“签就签,能怎么的,还能蹲笆篱子怎么的?” 牛大大也来了火气:“就是嘛,别小看咱上海哥们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不过是谈点想法嘛,谁不想返城……” 李阿三、牛大大是上海知青中和李晋等比较要好的,他俩觉得在这些“东北老客”中,李晋很可交,为人坦率、讲义气,就主动靠近交成了朋友。过去,相互之间只不过是感情的小火花和小小物质上的交流,比如说,有想不通的愁事儿互相安慰,道义上互相支持,春节探亲回来,你的上海软糖、凤凰牌过滤嘴香烟,我的矿区大面包啦等等,互相想着、让着,你送我,我给你,几年来感情日深,加上李晋搞的对象又是上海知青,似乎更近便了一层,因此,在今天这大是大非问题上,李晋也就把他们找了来。他俩先是犹豫,随即也就下了决心。 “喂——”李晋呼地站起来,双手掐腰,“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人吱声。 李晋深吸口气又呼出来,撒眸下四周没发现人影,对坐在篮球架底下的伙伴们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就放心吧,倘若有一天坏了事儿,我李某是罪魁祸首,决不连累大家,一个个都把你们摘出去。但是有一条,要是张队长、袁大炮他们发现了想鼓捣事儿,你们可不准背叛,也不准杀我的回马枪!” 牛大大:“那成什么样子!” “谁要干出那缺八辈子德的损事儿,是他妈木匠揍的!”小不点儿站起来一挥拳。 王尔根心里很犹豫,在农场轰轰烈烈地动员知青安家落户、扎根农场六十年不动摇的热潮之后,他是上海知青中第一个在这里安家的,为此,曾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要是签字影响大不说,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子吗?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场领导在他结婚那天亲自给他和新娘戴花的情景,刚才李晋读的那签名信的字字句句又重重地敲响着他的心扉……他眼一闭,排除了刹那间产生的一些杂乱想法,一伸手说:“好好好,痛痛快快地签名!” 小不点儿瞪大眼珠子瞧着他:“我说上海老客,你要是真能签名,那可值银子啦,你是堂堂的场级劳动模范呀!” 王尔根边去李晋手里拿签名信,边从贴身兜里抽出笔:“好,我第一个签名!”他接过签名信一看,李晋已签上了名字,忙改口:“李老兄第一个,我就第二个签名。”说着蹲下,把信笺铺展在大腿上,在李晋名字的下边端端正正地签上了“场劳动模范:王尔根”。 大家边探头看着,边给予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王尔根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不仅是因为他带头扎根,还创办了“南菜北移”试验田,将南方的菜花、美国的西葫芦等十多个热带蔬菜品种,首次在小兴安农场试种成功并推广,为此,《北大荒日报》、场广播站曾专版专题宣传过他的事迹。 王尔根一带头,牛大大、李阿三、小不点儿等凡来者都工工整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不点儿呀,我看这历史性的任务就落到你小伙子身上了,”李晋拍拍小不点儿的肩头郑重其事地说,“听着,你拿着这封信,凡是觉得差不多的知青,就悄悄地让他看看,没有意见就签上名字,不同意就拉倒,别勉强,一定嘱咐不要瞎吵吵。” 小不点儿一挺胸拍得嘭嘭响:“你放心,这差事就包在我身上啦,保证完成任务!” “哎呀——”李阿三一皱眉头,“靠小老弟一个人什么时候串联完呀!李晋,你看这样行不行,把签名信复抄几份让签名的人看,签名时签在一张白纸上,多几个人分头组织,然后把签名的纸单订在原件后面不就妥了嘛!”他停停接着说:“上海男女知青的动员工作我和牛大大包下了。” 牛大大一挥手:“行,这样能快点儿,夜长梦多,容易七股八岔出差头。” “对对对,好好好!”李晋高兴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呀!复写几份合适,都由谁挑头,你们哥几个就商量着定吧!” “我想,组织这事儿挺神秘,准挺过瘾,复抄几份的事饭后再说,”小不点儿把签名信叠一叠放进兜里说,“我先过把瘾立即行动,畜牧排上早班的正在忙乎起圈、烀猪食,我趁大田排出工前先到那儿签几个,那儿有几个想返城的都要想疯了。”他说完没等别人搭腔,撒腿朝猪舍跑去。 小不点儿脚上像生了风,身上像插了翅,嗖嗖嗖地跑啊跑的,多少天来没有的兴致在全身焕发着、兴奋着。李晋这一行动严丝合缝地吻合上了他内心里的如意算盘。对象程子娟在他帮助下病退返城以后,他终日像秋霜打蔫了的庄稼,总是没精打采。程子娟返城后没有背信弃义撕毁婚约,人一走,反而更加重了他们彼此的思念之情。他也曾设想过搞假病退,让李晋训斥了一顿:“他妈的活蹦乱跳搞什么假病退,我看要说你有病就是长得矬点儿,那是娘胎里带来的,那是不是病的病,什么也不影响。要是搞假病退不成,鱼目混珠,再把真病退的给搅和了……讲点人味儿……” 是,有道理,他听劝了。 这回,小不点儿由对返城无望一下子又充满了信心。自知肚子里墨不多,手上老茧厚,不像李阿三、牛大大和黄晓敏能理论理论,但基于两点就觉得有门儿:一是信奉李晋,人家大作家的儿子,脑袋好使唤,来农场干的一些事儿,别看挨了王大愣的整,最后还是赢者,还没干过砸锅的买卖,他起劲儿的事情,就十有八九有谱儿;二是这几年也琢磨出了一点道道,掐指算算吧,知青哥们儿们凡是成帮结伙向当官的提出什么要求、发出呼吁,形成群众场面气候的,比如说王大愣调离这里的问题,要求每年一次探亲假的问题,知青旷工、请假、超假必须给按国家定量发粮票的问题……只要说的在理,事情闹大了,队里解决不了,总场就要来人,有时肖书记亲自出马,耐心解释,大伙儿都心服口服加佩服,照李晋的话说,不是五体投地,而是五体趴地。这要求返城的事情是大了点儿,但那签名信上说的在理…… 他琢磨着过去的那些事,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有了底儿:准成! 灿烂的晨曦从东方天边开始,渐渐吞噬了黎明前的黑暗,又开始与纠缠盘绕天空、山林和大地的雾霭搏斗。最终,它以坚韧的拼搏,把小兴安农场的场区、田野、公路、树林从夜色和雾霭中拯救了出来,现出了完整的形态。瞬间,天空骤然明朗起来,火焰般的东方天边把小兴安农场映衬得雄阔壮观而豪放。 小不点儿一溜烟儿似的跑到猪舍,一眼看见奚春娣趔趔趄趄地挑着两桶猪食走出了饲料房,紧跑上几步喊:“喂——奚春娣——站——住——” “什么事儿呀,咋咋呼呼的!” 奚春娣转脸一看是小不点儿,不想放下肩上的担子。自从给王大愣老婆输血导致体弱后,像是伤了元气,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加上那年冬天被冻伤,身体一直较弱,领导和伙伴们都劝她少干,她却很要强总是多干点儿,尽管挑的是两个多半桶猪食,起落也显吃力。这是为了照顾她,才把她从大田排抽到猪舍排来的。 “你给我放下!”小不点儿一个箭步蹿上来,伸手拽住扁担钩,喘着粗气说,“好消息,好消息,不,有顶顶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小不点儿谈恋爱后因程子娟病退返城而得“相思病”在知青中闻名,平常挤眉弄眼又好耍鬼脸、开玩笑,奚春娣本以为他又来耍鬼把戏,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顺势放下挑子:“什么事儿,你大惊小怪的?” “喂——这回可不是闹着玩,”小不点儿忘记一切似的说,“李晋接到一封全国知青串联签名要求返城的信……” 奚春娣瘦削的脸庞上皱出几丝波纹:“签名就能让我们返城呀,我还是正儿八经地办病退呢,多少年了,到处都是卡子,农场这边连队领导签了字,场部医院、县医院出诊断,场部劳资科过关了,总场领导也签字了,上海那边又来了问题,区知青办研究、市知青办商量,没完没了……” “是啊是啊,”小不点儿爆豆似的说,“好在农场这边手续办出来了,程子娟比你算是有一点儿运气,现在……” 奚春娣问:“现在怎么啦?” “现在那几个部门换上了几个王八犊子,有几个办病退的说,送礼一次又一次,干浇油就是不转呀。” “上海给我写信时也提到了,不知啥时候兴起了一股送礼风,”奚春娣心火呼地烧上眉头,嘴一噘,“我家哪有钱买东西送礼呀,看来不送是没门了。” “你听说了吧?”小不点儿问,“北京那两个办病返的姐妹,听说北京那边门子很硬,可农场这边连队、医院、场部关关是卡,急得直打转,送了一次又一次礼都不顶用,哎,就是少呗。看来呀,这边黑、那边亮,要么就是那边黑、这边亮,反正咱们知青返城问题是难于上青天,所以我们商量,就是要打开一条通道,顺顺当当地回城去……”他说着把签名信递给了奚春娣。 奚春娣接过签名信扫了下内容,一看李晋、王尔根、牛大大、李阿三等都签了名字,顺手从兜里掏出笔:“我签,太欺负咱知青没能耐了,中央有政策该返的都不让返,该呼吁呼吁,让上边知道知道,别报纸、电台成天吹,什么大有作为……” 豪放粗犷的北大荒,在渐渐卸脱着碧绿的衣装,被凉风搂进了秋的怀抱,美丽的五花山,片片犁起的黑黝黝的土地,静静微笑着缓缓跳上山尖的朝阳,似在已有所料地等待着寒风、飞雪、冰封大地…… 小不点儿满意地朝奚春娣做个鬼脸,在猪舍挨个找知青签名后,迎着红喷喷的朝阳朝机耕队撒腿跑去。 “喂喂喂——”小不点儿拽住满身油渍麻花的北京知青程流流,“你这个农垦系统先进拖拉机包车组长能不能赏个脸儿,也代表北京知青在这个单子上签个名,也给我们这些要求返城的哥们儿壮壮威?” 眼下,程流流是六十五号拖拉机包车组的组长,北京下乡知青中的老高三毕业生,没下乡时就渴望开汽车,也常在修车铺门前卖呆儿。来场三年后被调到机耕队当学员,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动脑筋搞了不少小改小革,得到普遍应用,连续三年被评为场级劳动模范,去年又被评为全省农垦战线的劳模,是个在全场小有名气的人物。他和李晋隔铺而睡。那天,李晋和马广地、丁悦纯在大炕上挤在一块儿喳喳秦红卫捎来那封信时,他听出了一点眉目。他不善夸夸其谈,也不爱多插言,什么事情心里有数,也善猜测。小不点儿把签名信在他面前一晃,他就知道了大概。 他正拎着一桶水,准备往停在门口突突突直响的拖拉机水箱里加,听小不点儿这么一说,便放下胶皮桶,接过签名信边扫瞄边问:“这可是天大的事情,郑风华同意不?” “管他同意不同意干什么!他签不签又能怎么样,有什么大关系?” 程流流一皱眉:“怎么没关系呢?他是咱们队的支部书记,是党的领导哇!” “组织观念还挺强哩!明和你说吧,不说你也知道,我们和郑风华的关系都不错,他头上有个紧箍咒,有想法也不能签,为这个,我们也不找他,”小不点儿胸有成竹的想法绽满在脸上,“这不是组织上搞的,是群众自发民间搞的,你别整那些没滋味的事儿,签不签痛快点儿!” 说心里话,程流流虽酷爱开拖拉机这一行,耕起地播起种来忘掉一切似的,精益又求精,创造了百米播种距离弯曲度不超两厘米的全场最高记录,但又何尝不想回北京呢?他是独生子,家里还有白发相伴已退休的父母二老,他政治敏感性强,但遇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在*****中学乖的,会看风使舵,见机行事,就连下乡时全班要实现一片红,全班报名达到百分之八十以后,他才含着眼泪和父母商量报了名。启程的那天晚上,妈妈泣不成声,他也陪着掉了半宿眼泪,爸爸呢,在外间的小桌旁就着咸菜喝了半宿酒。午夜后,三口倒是都躺下了,他一直睁眼到天亮在想一个问题:我去屯垦戍边,二老谁来管呢? “扎根闹革命就不顾你那老爹老妈了?怪不得北京哥们儿都说你表里不一呢!”小不点儿半仰脸,斜棱斜棱眼,阴阳怪气地挖苦道,“你呀你,干事老是看领导,看大多数,恐怕一辈子也看不着后脑勺喽……”他见程流流仍没态度,气粗起来,变成了责难的口气,“等我们哥们儿大功告成,你跟着打回老家去,脸往后屁股上撂呀!” 程流流不签名主意是定了,不愿意听他数落,顶他几句又怕他传出去,在知青中受孤立,只好装哑巴拎起胶皮桶给拖拉机加水去了。 小不点儿瞧着他的背影儿,气呼呼地把签名信往兜里一揣,一跺脚:“呸,不签就不签,缺一个臭鸡子儿,照样能做鸡蛋糕!”他最后大声警告,“明智些,千万不要给我们往外胡嘞嘞!” 程流流没听见似的,把一胶皮桶水灌进拖拉机水箱,拧紧盖儿,拎着空桶一猫腰进了驾驶楼,轰隆轰隆地开着拖拉机走了。 小不点儿有些扫兴,仍不减精神头地朝小煤矿走去,心里却飘起了一片小小的阴霾:议论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不倾向返城的,这签起名来就不像想象的那样,找到一个就刷刷地把名字写上。尤其按李晋嘱咐的要找点“知名人士”签名,不那么简单哩! 这回去小煤矿,潘小彪会怎么样呢? 自打前年郑风华调回队里当支部书记以后,潘小彪当了矿长。他是当年从公安局学习班放出来被上山下乡浪潮卷来的所谓“冒牌知青”,现已成为全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省级劳动模范。他的名字已随着小煤矿生产日益兴旺,随着数九寒冬家家户户炉火通红、温暖如春,越来越享有崇高的威信。梁伯伯和陈工程师手把着手培养郑风华和他学会了采掘生产中的通风、放炮、打眼、瓦斯检验、冒顶处理等各种技术后撤了,王大愣垮台,肖书记当了农场的主要领导后,郑风华担任了队支部书记,潘小彪接替郑风华当了小煤矿矿长,开发建设小煤矿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曾三个春节之夜在采煤掌子里度过,是在国家知青办都挂名的人物。 小不点儿边往小煤矿小跑边想:他要是签名可就值银子啦,能签吗?会不会碰钉子?他毕竟是李晋的老铁,不过,和郑风华也不错,对,郑风华和李晋也不错嘛,碰钉子也是个软钉子,不会像程流流那个艮萝卜…… 小煤矿以它在北大荒被片片农田环抱着的特有的风采展现在了风风火火跑来的小不点儿面前:这里已不再是当初剪彩时那对小规小模正副井,眼下又增加了两个斜井,一个竖井,已在一个四边形角点上构成了一片繁华热闹的矿区,去年生产能力已达到二十万吨,纯盈利二百万元,在全场已成为鹤立鸡群的创收大户。一堆堆高高的矸石山,一座座小山似的乌金闪闪的原煤,升井回井的一排排咣啷咣啷直响的小矿车,车水马龙般来来往往运煤的大卡车喧闹不停,使北大荒这方土地充满了新的生机。当年的木板房变成了栋栋整齐美观的红砖房,还有职工浴池、小商店、食堂、面包厂、矿灯房、会议室等成了别致有序的煤矿小社区。当年由这里连接连队的那条穿过菜地的羊肠小道,变成了能并排行驶三辆大卡车的宽阔平整的沙石大马路,进入矿区的路口处竖立着一个冂形路门,顶端横排着“小兴安煤矿”五个木板刻制的红光闪闪的大字。 噢,它的名字表示它已不再是队里的煤矿。它的名字已经和农场的名字并驾齐驱了,这是肖书记上任不久主持党委会确定的,并给了许多财力物力上的支持,使它变成了场直属单位。四个井年产二十万吨原煤,创产值四百多万元,盈利二百多万元,而三队三万多亩地年总产粮食九百多万斤,年创产值仅一百八十多万元,由于贷款种地,年年亏损,相形之下,小兴安煤矿成了农场的一根财柱子。肖书记在全场三级干部会议上多次以“小兴安煤矿”为典型,大讲“以农为主,大办工业,以工富场,工农并举”的办场方针。当然,也就少不了表扬潘小彪,有人称他是肖书记的掌上明珠。 潘小彪要是能签名,这份签名信的分量可就沉甸甸的啰。 小不点儿美滋滋地跑着,觉得长这么大从没干过这么神圣的事情,心里盘算:怎么样才能让他把名字签上呢?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把握性很大,因为平常可以看出,潘小彪很有主见。平时,在一些有争议的问题上,觉得郑风华有理就站在郑风华一头,觉得李晋有理就站在李晋一边,从不趋炎附势。多数时候倾向李晋,就是李晋被批被关时也是这样,够哥们儿意思,因此,得一下子就扛出李晋这杆大旗和他摊牌。 他进了冂形门,径直朝矿长办公室走去,刚拐过房山头,趴在门口的愣虎呼地蹿上来亲昵地甩尾巴,舔他的衣襟,又呼地立起来两只前爪虚空着抓挠他的肩头。愣虎非常认人,对潘小彪的几个朋友李晋、马广地、丁悦纯还有郑风华,包括肖书记在内,只要一见到就是一付亲昵不完的样子。当小不点儿唤着愣虎的名字朝办公室走去时,刚到门口,愣虎就咬着他的衣襟朝那座斜井走去。 愣虎长得粗壮了,显得老了,虽不像猛虎般有气势,仍然精神抖擞,一举一动充满着灵气,也显得更乖巧、更懂人性人语了。这些年,它一直陪伴着潘小彪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除下井外从不离开身边。不让它在办公室等着,它就一直在井口等着,走路时跟在身后或蹿在身前,睡觉时趴在床前。潘小彪有次生病卧床不起,它竟趴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打点滴,别人扔给它食物,它连闻都不闻,只有潘小彪扔给它,它才瞧着潘小彪甜甜地吃掉。 它把小不点儿领到斜井入口旁,冲着挂链工直摇尾巴,挂链工一瞧愣虎的动作就知道是非常熟的人要找潘小彪:“同志,你找潘矿长?” 小不点儿点点头。 挂链工伸手拽住电线杆上的铃绳连连拽了三下,电铃像给上下矿车打点一样,叮铃铃地连响三阵儿。 潘小彪随着输煤车来到了井口。头上的矿灯一闪一闪,满脸是汗渍和煤粉。 “哎哟,”潘小彪拭拭额上的汗水,“我以为谁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是你呀。” “我怎么的?我就没有重要事情啦,你也太小瞧人了!”潘小彪被小不点儿拉着朝旁边走去,他那煤粉和汗水渍污的脸上透着朴实而又倔强的硬汉子气,初下乡时那流里流气的味儿已在事业的冶炼和伙伴们的熏陶中荡涤无迹,个子又长高了一点儿,身板又墩实了一点儿,两年的连队夜校生活给了他不少收获。 “喂,我说伙计……”小不点儿把潘小彪拽到一根电线杆底下,撒眸下周围没人,讲了来龙去脉后盯着潘小彪那灰渍渍的脸,一字一句咬得很真切,“李晋派我来,让你也签个名。” “这……”潘小彪凝思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倚电线杆摇晃几下签名信说,“我走了,这小煤矿……” “扯**蛋!”小不点儿也随之坐下,拽住他一只胳膊说,“你在咱场倒是个人物不假,别以为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嘿——别把自己摆得救世主似的,毛主席怎么样,去世后这不地球照样转,中国的事不是照样有人领着干吗,我看干得更好……” 潘小彪手托起下颏不吱声。 “喂——”小不点儿开始耍小心眼了,“要不就这样,你该签名就签名,闹成了舍不得走的话,就继续当你的矿长。” 潘小彪摇摇头:“我要签的话,就和哥们儿拧成一股绳,你少给我整这一套。” “那就拧吧!” 潘小彪不吱声。 这两年,关于知青返城、扎根等问题,潘小彪耳朵里没少灌,他家里确有具体情况,按条件可以申请办返城,但身上满载着农场给的这么多荣誉,心里一直犹犹豫豫。他心里明镜一样:倘若不下乡来到农场,未必能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北大荒养育了自己,伙伴们帮助了自己……说实话,心里又确实想返城。 “我说小不点儿呀……”潘小彪抬起头来有点神情恍惚,愣虎知道主人在发愁,急得两只前爪直挠地,随着后屁股一撅一撅,尾巴直摇晃。 “有话你就说,别假假咕咕的,怎么办起事儿来又像老娘们儿似的了呢,签不签快说话,来个痛快的,我也好向李老兄交代呀!”小不点儿用上了激将法,心想:这小子已经锻炼得不简单了,他敢签名,就能掰扯出个理儿来,这事儿就更有好戏了。 潘小彪推开小不点儿的手,忽地展开眉头,拍拍他的肩膀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说伙计,荣誉归荣誉,贡献归贡献,还有一个人热爱这个地方或是不热爱这个地方,这些都和知识青年该不该返城是两码事儿,要一码归一码,这封信我看了一遍,这些观点是对的……” “痛快!痛快!有见解,有见解……”小不点儿忽地站起来一拍潘小彪的肩膀头,“那就快签名吧!” 潘小彪摆摆手:“你坐下,听我说呀。” “好,”小不点儿兴奋地坐下,说着说着用起了说书人的腔调,“慢慢给我讲来。” 潘小彪说:“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要是顺民心、合民意,符合我国革命和建设的发展规律需要,就应该势头越来越红火、越旺盛,我怎么看像个窝窝头,口张得大大的,越来越往尖上缩呢……” 小不点儿问:“怎么解释?” 潘小彪打着手势说:“开始敲锣又打鼓,城里乡下齐动手,送的送,迎的迎,这就是口张得大,这八年多来,从抓法上、动态上、知青情绪上,都在由张大口向小处缩。走后门返城啦、农民反映地本来少与他们争嘴啦、知青因不安心闹事啦……都在向一种不好的势头发展。” “啧啧啧,”小不点儿咂咂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省级劳模,看得透,比喻得形象,棒!真棒!” “现在,粉碎了‘***’,中央提出拨乱反正很好,这个问题是该给上级领导写信理论理论,把培养出的知识青年统统送到农村扎根一辈子对不对?”潘小彪说着一转话题,联系到了自己身上,“返城与扎根问题我心里可矛盾了,今天你来了,咱们是哥们儿,我才说这话。我爸爸在煤矿干了一辈子,你知道,是全市劳动模范。去年退休了,不幸得了脑血栓,妈妈体质也不好,常闹个小病,离不了药。爸爸妈妈来信就提盼着我办返城,还说盼着我娶媳妇照顾他们……一想这,心里就像有块焦炭一样火烧火燎。再想想农场对我的培养,只好咬咬牙,那边干脆不想它……”他叹口气又说,“好,我签字,如果真的中央开了口子,允许知青返城,农场需要我继续在这里办矿,我就留下!” “有种!”小不点儿掏出自己的钢笔取下笔帽递上去说,“那就痛痛快快签吧,写上:省劳动模范潘小彪!” 潘小彪照着小不点儿的意思签了名。 小不点儿趁潘小彪不在意,从兜里掏出印泥盒打开,拽过他的手用大拇指沾了沾,在名字后边又印了一个红红的拇指印。 “喂——”潘小彪问,“这是干什么?” 小不点儿做了个鬼脸:“干什么?这更实实在在地说明,潘小彪是真心实意地签了名,我还准备把你说的那些话告诉李晋,让他整理整理说给那些自觉干得不错的人听听。” 他说完一溜烟儿跑的,边跑边琢磨,除回去把初步战果向李晋报告一下外,抓紧把签名信复抄几份,再找几个可靠的人抓紧组织秘密签名。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烟囱之灾 生活常像闪闪灭灭的星空。 夜幕正徐徐落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通往场部的砂石公路上,不时跷脚眺望。他穿着小薄棉袄,左襟压右襟,扎一根布腰带,模样儿和神态再没有当年总是披着衣服在队内队外摇晃着身子兜圈子、衣角都能抖出威风的神采了。虽说刚入秋,天还不怎么太凉,他已早早穿上了薄棉袄,并不冻手,却袖着手,更显得驼背重了。当年那常掐着腰,常迈大步,仿佛能踏平踩烂三连的威风已涤荡一空。也真有意思,人一撤离官位夹起尾巴,特别是有过缺德事儿,就像展翅亮彩的凤凰一下子变成了塌翅膀的落汤鸡。他万万没想到,当年那样威风凛凛,在这方土地上,站在这头一跺脚那头都颤,如今竟为区区一点小事操心劳神,历尽苦恼。 区区小事,说来话长: 原场革委会主任王肃奸污女知青的罪恶大败露,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立案查证核实定罪以后,省里一名领导批示:要公开宣判,执行枪决,大造声势,平民愤,震慑迫害知青的犯罪分子。验明正身,要枪毙王肃和其他场迫害女知青的共十多名犯罪分子,刑场就设在三队猪号后侧,那座修路盖房采过砂石的小山丘旁边。执行枪决前,五辆大卡车拉着犯罪分子从场部又到各连队游街示众,宣传车上的大喇叭反复播送被执行者的罪行。临执行时,全省农场系统那些不够死刑又有此类犯罪行为或错误的人都被集中到了这里。当然,王大愣作为王肃的马前卒,怀疑有这方面问题又无证据,也被列入了此行列,都被“优惠”,站在围观人群最前排,枪声没响,有的就哆嗦着,有的颤抖着,王大愣在枪声中尿了裤子,眼瞧着王肃被枪子儿送上了西天…… 这在小兴安农场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啊。 那天,围观的人群散了以后,王大愣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跌跌撞撞回到家里的。没几天,农场党委新的领导班子组成,王大愣便接到了通知: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下基层当农工劳动改造。 这是他早料到的,王肃一收监他就有思想准备。但,让他难为情的是,不知到底谁拿的主意,还让他回三队。 他怎么能不难为情,三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不知道他王大愣那些难堪事儿。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夹着尾巴、硬着头皮回三队过平民生活。别的不要紧,最难心的有两点:一是上次来三队猫进姘妇香水梨家,不知老伴丁香怎么会半夜风风火火地从场部赶来堵了被窝儿,自己倒是能厚着脸皮让人嚼舌根子,就是担心老伴与香水梨水火不相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动“战争”,闹个不得安宁。再说,香水梨的男人那时正出民工,听说这事儿后也不再出门了,早就放风说要会会自己,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好人不好人,流氓不流氓的,说不定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二是三队有李晋、马广地这伙刺头儿,早就对自己耿耿于怀,且满肚子花花肠子,眼下无权无势又身败名裂,让他们给点儿亏吃也够受的。还顾脸面不脸面吗?就这两桩子事就够让他提心吊胆的。 为了躲避回三队,他报到前考虑再三,硬着头皮去找张晓红,不管怎么的,他也是副场长。当年,要不是自己把他保举给王肃,怎么能有他的今天?求他说句话改派到另一个地方,哪怕是最苦最累的地方也心甘情愿。张晓红混迹官场这些年变得更油滑了,因为怕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对他比任何一次见面都热情,一个劲儿解释,自己现在这个副场长,几乎就是个牌位,不是当年的革委会副主任那阵子了,不分管劳动人事上的事情,只分管思想政治工作和一些机关事务,究竟谁提议安排他回三队,自己也不清楚;并一再解释说,不管谁提议,肖书记肯定知道并同意,很难改变;声称自己日子也不好过,都知道自己是王肃选拔的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其实,张晓红说不知道谁提议安排王大愣到三队这件事是半真半假,只是拿肖书记知道来应付他。其实,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全清楚。在领导班子的一次会议上,肖书记说接到一封群众来信,信中提出诸多理由建议王大愣回三队去接受群众监督和思想改造。肖书记讲,群众提的有道理,王大愣横行一时,对王肃犯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犯罪的把柄虽然没抓住,贴边的事儿也不少:乱搞女人、纵容儿子为非作歹等等,已经基本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这人粗中有细,善于伪善和佯装而伺机倒把,这次对王肃枪决和对他的处理,是否能在他的心灵深处引起震动很难预料。放到三队,那里熟悉他的眼睛多,无形之中给他以压力,对他深刻反省有好处。而且,郑风华会很好地正确地对待他,让他反思一下,他当权时是怎样对待别人,今天别人又是怎样对待他的,思过悔过,会对他从头做起有好处……当时,肖书记只是这样说,并没有拿出所谓“群众来信”,张晓红发现肖书记讲那些话时,似有意留神自己,而自己故做坦然自若,心里嘀咕:肖书记这人表面憨厚坦诚,很有谋略,心里深层的东西很多,说不定对王大愣的处理就是假群众来信掩遮自己的用意……这话又怎么好向王大愣说呢。 王大愣无奈,回到了三队。 果然不出所料,他刚到三队就引起了一场小风波。队领导班子研究在职工家属区给王大愣安排了一户砖瓦结构的住房,李晋、马广地等以为是张队长的主意,吵吵嚷嚷去找张队长辩理:王明明因强奸白玉兰判劳改还没有出狱,王大愣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劳改家属,况且又是“双开”贴边的坏分子,应该安排到“二劳改”家属区的土坯房里去。指责张队长不要以为是王大愣调到场部时推荐他当的队长,就路线不清、是非不明徇私情。张队长口迟,这一根小尾巴让李晋和马广地你一句我一句弄得张口结舌递不上当票,在吵吵嚷嚷难分难解的时候,郑风华赶来一锤定音:这是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的,王大愣虽然“两开”,还是农场正式职工,在这里,王大愣是这家人的户主,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子女,王大愣不是王明明的家属,而王明明是王大愣的家属,即使按连队传统规矩,分到职工家属区也是应该的,何况过去劳改农场受极左路线的影响,把刑满就业的犯人叫“二劳改”是不妥当的。 李晋、马广地被郑风华说得哑口无言。 这事不久,队里研究让王大愣做大库保管员工作,又引起李晋、马广地等的耿耿于怀,又是郑风华在他俩和张队长的争辩中解围。李晋、马广地谁也没说,但心里都隐隐飘出一丝阴影:郑风华要背离哥们儿,搞官官相护了。所以,这次秘密签名活动开始就背着他。 眼下,王大愣站在“警戒碑”旁的砂石路上,望眼欲穿地瞧啊瞧啊…… 夜幕把一切都裹包在一起,遮掩得混混沌沌,模模糊糊,随着秋翻和脱谷的**过去,喧闹的夜开始一天比一天静谧。 王大愣跷望一阵又一阵子,伸长脖子远望又远望,从身边一闪即逝的都是送粮的大卡车,急不可待地渐渐走上了大斜坡的顶端。这本是这条公路的制高点,他还在不停地跷脚远眺,跷完右脚累了,又迈前一步跷左脚,没瞧脚下,被一块有角有楞的路石硌了一下,“哎哟”一声弯下了腰。当年,追捕击毙越狱犯“佛姑”等触伤的筋骨,至今仍一触碰到就疼痛难忍,每当这个时候,特别是调查王肃时他心里也多次侥幸地想:要是当年和女犯“佛姑”胡搞的事败露了,下场也会很惨。 他有点疼痛难忍,急忙蹲了下来去揉摸脚脖子,嘴里嘟嘟囔囔骂起娘来:“张晓红你这个忘恩负义狗娘养的,求你调换个生产队你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么他妈个巴子的小事也支我……” 突然,两束比汽车小而细长的明亮的光线驶上路坡,迎面而来。他高兴得不顾脚脖的疼痛,忽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就像久旱的枯地逢雨一样。 光束越来越近,是张晓红派来的场部直属队的小蹦蹦车,车烟筒比别的高一截。他认准了,喜出望外地站在路中间,伸开双臂摇晃着:“停车,停——车——我是王——大——愣——” 小蹦蹦车驶到他跟前,戛然停住了。 王大愣在夜幕下喜笑颜开,对小车厢里蹲坐的直属队瓦工杨连世说:“哎呀呀,杨师傅,你真给面子,我的大工匠,可把你盼来了!要不,我这冬天怎么过呀……” “哎呀,”杨连世老远就认出了王大愣,心里烦却套近乎地说,“我的老主任,别说还是张晓红副场长亲自找队长安排的,就是你求到我,工作时间不行,休息天、晚上也得来把这点活干了。听说又是你亲自点的我的名,也荣幸啊!” 杨连世是场部直属队建筑工程队的瓦工,远近闻名的八级大工匠——一名刑满就业农工。王大愣在场部大楼当办公室主任时,这直属队正归办公室管。让杨工匠心烦而言不由衷的是,当年王大愣不可一世,没少训他。场部这片领导住宅区的领导和有头有脸人家的炕、火墙子、炉子都是他设计搭的,谁家的一旦有点儿不好烧,都是这个王大愣吹胡子瞪眼,像训劳改犯一样,限多长时间达到什么样地下指令,当然是为了讨好献媚领导,他杨工匠干的活都由王大愣在领导面前领功。说来,这“功”也真让人舒心,名不虚传,凡经他手搭的火墙、火炕、火炉,搭一个好烧一个,别人搭的不好烧经他的手一修一改,和新搭的一样,只要一点上火,就哞哞哞,呼呼呼,那炕里、炉里、火墙里就像有风匣抽着一股神风一样,引着火苗直往洞眼里钻。这北大荒冬日长,天寒地冻,要是这几样憋火倒烟,火墙干烧不热,锅底干烧柴禾不愿开锅,那可就糟心了。杨工匠也就因此闻名,受人器重。 “我们的老主任哪,”跟着杨工匠当小工的王老二也是刑满就业人员,在一旁插话,“你们三队有几把瓦工好手,都跟杨大工匠学过徒,不至于像张晓红副场长和我们说的那样吧?” “你们二位是不知道啊,我来到三队,这里领导还是挺照顾的,几个工匠都没少给修,还是张队长亲自派的工,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病,只要一点火,外屋里屋全是烟。眼瞧就要落雪了,你们俩可真是帮我大忙呀……”其实,也果真如此。如果说风向问题,别人家好烧,就是他家犯邪劲儿,功夫呢,也真用到了。起初要修炕、火墙和炉子,他是拿着张队长的派工条子去找的后勤排长李晋,也派了一个说得出的瓦工,后来不好烧又派的三队头号好工匠,还是不行。要说是大眼木工兼瓦工的马广地手艺不行,他只是跟着当小工,他王大愣一直瞧着,他压根儿没干一点技术活儿。老伴丁香嘟嘟个没完,他不好再硬着头皮去找张队长,张队长也不是没派工,这点小事儿,犯不上找郑风华,即使找,也还是派这把子人来修理,索性给张晓红打了电话。 王大愣一迈腿跨进了小车厢,小蹦蹦车突突突地朝队场区驶去。 这小蹦蹦车厢矮,哈腰把着厢沿都容易颠下来,行车时除颠外又东扭西歪。王大愣在车厢尾角上一蹲,两手把着厢沿,缩腰收腰,像只得了瘟病打蔫的老公鸡,蜷蜷着像受气的样子。 “喂——”杨工匠本来站着把着车厢前栏,见王大愣这副样子,觉得好笑,凑过去,压着车轮声,“我说老主任哪,这话不知道我当说不当说,当年你腰杆儿倍儿直,怎么一下子堆成这样?能怎么的?要想得开,怎么都得活好,你像个蔫巴鸡似的反倒叫人瞧不起,更挨熊!谁不知道你王大愣的本事儿,拿出当年的心机来,三队那些土鳖也罢,刺头儿也罢,十个不顶你一个,耍心眼儿恐怕小兴安农场找不出你这么一个。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你还有好运……” “嘿嘿,嘿嘿……”王大愣无以对答,不过,杨工匠一席话倒真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杨工匠原是省里的一个大工程队的工程师,因和会计合谋贪污而判刑入狱。他刑满就业后见到被贬、被处分和刑满释放的干部身份的人特别愿意说话,而今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对他人感**彩更浓。王大愣曾是他的主管领导,当年因被他又夹又横又强迫着干些活,曾恨之入骨,如今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又像是打气,又像暗暗鼓动他与那些人干,之中也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王老二也在一旁坐着说俏皮话:“听说三队的江山是你老打的,有了三队才扩充了这个农场。就算‘两开’了,吹,他妈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这些生活小事应该满打满算地照顾你,掏个炉子扒个炕弄不好还得你自己打电话求张副场长,这事儿就得队里包了!”这帮工也是刑满就业农工,当初是因为在监狱里当警察时和一个漂亮的女犯人乱搞两性关系,钥匙被女犯偷走打开狱门逃走几十名犯人而被判刑。当主任时,王大愣就知道这王老二的犯罪史,想起自己犯过与此相似的罪行,只因为机灵、脑袋好使没败露,见到他,想到己,所以很关照这王老二。可他的一番话里的挑逗性是明显听得出来的,他心里掠过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李晋、马广地那帮小子对自己落野不管怎么阴阳怪气,都在情理之中,这帮子人对自己居然也这样。什么样呢?自己又觉得是滋味又不是滋味。像是从中受了些启发:我王大愣不是好斗的!又有些酸溜溜的滋味,随着小蹦蹦车的颠颠荡荡在想: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当时就没想到今天而事事谨慎圆好场,甚至像老肖那样好好干呢?又想:事到如今,我王大愣口服身服,心里绝不服你们……一步步走着瞧吧! “唉——我到三队后,队里领导没少关照。郑书记、张队长都亲自安排,住的砖瓦房,现在当大库保管员,落野了,也怨咱自个儿。”王大愣在夜色中堆出笑容,放大了声音,“我住的这屋也不知是炉子、炕、火墙搭的有毛病还是怎么的,三队的瓦工高手也来了……”王大愣这番话也是在表白,虽然下野了,仍然很受青睐。 王老二觉得王大愣是在他俩面前装蒜,心里骂:差点儿挨他妈的枪子儿。鄙夷的口气显浓了:“净扯他妈王八犊子,咱杨工匠是修得漂亮点儿。可炉子、火墙子、炕就那么几个窟窿几个眼儿,也不是修理汽车、大修拖拉机呢,弄个有心的瓦工去捅捅,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杨工匠听不下去了,而且出口不逊:“你他妈的喝混汤腥水了,还是吃枪药了?瞎**胡咧咧。老主任过去是咱们的领导,现在还是咱们的领导,没整好就是没整好,说不定别扭在哪块儿了,让咱来是瞧得起咱,别不识抬举。看老主任没权了怎么的?客气点儿!” 这人的关系和感情真有极微妙和不可琢磨处,杨工匠也有奚落拨弄是非之处,可王老二说这番话,他就有醋意了。他最不愿意听的是有人把瓦工活当一碟小菜,而且他在场部靠这个出了名气,不少干部家属请他捅咕捅咕,事后还要老白干加四个炒菜来一顿。王老二当小工没少跟着混吃喝,常话里话外表白自己手艺已不比杨工匠差,谁谁谁家的火墙子不好烧是他干的,杨工匠根本没伸几手……杨工匠听说后很生气,觉得他想抢自己的手艺名气,早就想出出气,教训教训他。这回是一枪俩眼,一方面奚落鼓动王大愣不要甘心寂寞和当权的干,这是对他失去当年在工地上的神气十足的一种心态,也是对王大愣当年训斥他的一种看笑话;另一方面教训教训王老二,以后要规矩点儿。 “嘿嘿嘿……”王大愣又是一阵应酬的笑,他已经体味出了这些话里的各自涵意和味道。 “我说老主任哪,”杨工匠往王大愣跟前凑凑,完全拿出同情的语气,像是背着王老二,“这道理可能你比我们都明白,心里更有数,受这点挫折,我劝你千万别没筋没骨似的,你就想想,你对小兴安农场的贡献不比他们少,甚至多得多,能耐不比他们差……腰杆就硬起来了,能他妈咋的?”他大吸口气,放大了嗓门:“反右时有人说上边的经是好的,下边的和尚给念歪了,好一顿批好一顿整。我说,你这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我说这话也不怕别人告我,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服。细想想,王肃那个事算个屁呀!枪毙王肃时弄来了千军万马,兴师动众的。这是干什么呀?我看这些歪嘴和尚是没事儿干了。毙就毙呗,还强调什么上升到政治高度,强奸女知识青年就罪加一等……女知识青年怎么的?那个窟窿眼儿就比别人的值钱呀?纯粹是弄他妈的西洋景儿。”他说着扭头并指指王老二说,“这小子也够倒楣的了,跟女犯人搞了个小破鞋就罪加一等,要说女知青那窟窿眼儿值钱,女犯人那玩意儿该下贱不值钱呀?说都是政治高度。也叫人弄不准政治高度到底是什么玩意啦……”他显然是买好完王大愣,刺了王老二一下子又在挽回抵触。他也知道粉碎“***”后不那么抓阶级斗争了,敢胡嘞嘞了。 王老二冲着杨工匠:“嘴上有个把门的呀!”接着对王大愣,“你说对不对?”他是怕王大愣踩着别人立功,把自己也拽进去。 “王工匠说得对,咱不谈这个。”王大愣心里倒愿意听这些牢骚喀儿,还要装出比他们有身份。 杨工匠不高兴了:“怎么,你还保持政治觉悟呀?可别去卖我们呀!” “哪能干那不是人的事呢。”王大愣怕误会,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深刻的真话。我是说,祸从嘴出,少说为佳。” 天黑了,地暗了。 “咳,”杨工匠仍然不让嘴上有把门儿的,说起来好像很痛快,“我说老主任,其实这事情用不着我们劝你,你比我们更清楚,我不过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当官这玩意儿就是那么回事,今天走运,明天可能就掉腚。今天这伙上,明天那伙下,不过,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掉腚,也不该下。如果说不走字儿,就是摊上个倒霉的顶头上司沾了光。就凭你给小兴安农场出的力,就凭你立的那三块碑,谁不知道你王大愣是有功之臣?太不公平!不过也无所谓,凤凰一时塌膀还有起飞时,说不定哪天还能混个旅长、营长的干干,有能耐就不愁没用武之地……” “哈哈哈……”王大愣笑得很响,从声音里听不出是如意开心,还是对杨工匠的赞赏。 “喂——”杨工匠没体会出这笑里的味,他明白,这当过领导干部的有多种隐秘心机的笑,一口冲劲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愣立刻把声音变得随和而亲昵:“善解人意啊,你说得深刻。我倒不是说你同情我就这样开心,这些话里有真理呀。还是毛主席说得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他这里一多半是心里话,另一半觉得这杨工匠是在发泄自己。他自从跌落到三队以来,遇到的不是冷眼就是斜眼,还没听到过这么公正的评说,心里像拂过一阵暖风,一直郁在心里的憋气窝火劲儿,被刮走了不少,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身子重许多,又生出了一些底气:当官这玩意儿,今天河东明天河西,李晋、马广地你们这帮小子,凭着我王大愣吃的咸盐比你们多,不能算输给你们,走着瞧吧! 他有这种心思,也就中了杨工匠的意,希望能惹起王大愣心里的底火,和当权的干干。热闹不怕大,越大越好看。 小蹦蹦车一拐弯进了场区,突突突直奔王大愣的家门口。屋里的丁香听到小蹦蹦车声,呼地推开门,闪出一片亮光。 “请进,快请进!”王大愣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往里让请来的两名工匠,“黑灯瞎火的,真不好意思,快……”随后对迎到门口的老伴丁香说:“快泡壶茶水。” 丁香急咧咧地:“灶坑倒烟,没有开水怎么泡茶?” 杨工匠背着丁当乱响的瓦工兜,王老二紧随着进了屋。这是一间半房的普通农场职工住的砖瓦结构住房,外间和里间悬挂在棚顶的两盏电灯忽闪忽闪,那是因为自备电房送电不稳,虽然灯光暗淡,却也把里外间全部轮廓包括旮旮旯旯照得清清楚楚。王大愣在场部时的住房,杨工匠和王老二修炉掏炕去过几次,和那儿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那些眼熟的新式高档家具、炊具挤挤捱捱,既不协调又不规矩地摆满了里外屋,就像美丽的凤凰落进了枯草棵里。 “你们两位——”王大愣随后跟进来,深表歉意地让座,“炉子不好烧,连点儿开水都没有,我让老伴到邻居家做饭去了。你们二位看看,是吃完饭就干,还是吃完饭到队招待所休息,明天再说?” 说话间,王明明挑一挑泥沙土进了院。杨工匠从窗户瞧了瞧倒泥沙土的王明明说:“准备得好。张晓红副场长倒是给我俩请了假,还是连夜弄吧,弄好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原答应明天是给肖书记家修火墙子……” 王大愣一听截话说:“那好,别耽误了肖书记家的事。” “老主任,吃饭不忙,”杨工匠说着往外屋走,“我和王师傅先看看怎么个不好烧法,找准毛病就动手。” 王大愣跟在身后来到灶前解释:“也不知犯了哪股子邪劲,有人说是风向的事,可刮东风倒烟,西南、北风、刮偏风都倒,人家别人家就好好的。” 杨工匠揭掉锅,揭掉炉盖子、炉圈子,细瞧瞧,炉眼上没有堵灰。敲开火墙上两块活砖,里面也干干净净,烟道叉花走向也没问题。让王大愣抱来一抱麦秸点着,先试炉火再试灶火。干燥的麦秸点燃后,一下子呼地燃成了火团儿,火舌直舔灶沿和锅盖,舔着舔着,被塞进灶坑里的麦秸窝住了火,沤成了一股股浓烟,憋着憋着,从灶坑里反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迅速扩散开,在小小的外间里弥漫着。 “咳,咳,咳……开门,快……”王大愣吩咐身边的王明明几句,呛得擦着眼泪说,“杨工匠,你们二位看,难怪你大嫂嘟嘟个没完,这个样怎么能做饭,水都烧不开。已经睡了好几宿凉炕了,我的腿疼病犯了,你大嫂也吵吵着腰疼。” “和点儿泥。”杨工匠说着走回里屋,让王大愣和王老二□开炕席,一脚跨上去,用小锤敲点敲点两块炕砖,让王老二启开,用小灰勺左掏右掏,里面干干净净。他又亲自启开另一个炕沿上的两块砖,细细一瞧,炕洞没啥大问题,只不过比他的绝活略宽了一点点,这样走火快,不易倒烟。那灶坑、炉膛和炉眼都是正常搭法,不是绝活也不该这般冒烟。 奇怪,实在奇怪。 杨工匠自言自语:“这都是新收拾过的。” “是,郑书记分给我这户房子,张队长亲自派工重修了一遍。” 王老二问:“谁来收拾的?” “马瓦匠,”王大愣回答,“我当的小工,收拾得很细,很认真。” “烟囱掏了没有?”王老二问。 杨工匠接话:“炕里、火墙里这么干净,烟囱不会有问题。” “是,”王大愣回答,“掏了。” “喂——”杨工匠突然瞧着王大愣问,“我想起来了,你们队有个叫马广地的小马师傅来看过没有?是个知青。” 马广地和杨工匠曾有点儿缘分。原先,马广地就只是个修做锄把、打个小耙、做个简单门窗的大眼木匠,这大眼木匠活儿有紧有松。松的时间不少,张队长听说场部直属队杨工匠手艺好,专派他去学了一个月。后来场部盖大楼让各队支援点木瓦工,马广地又和杨工匠在一起干了一个多月。特别是学那一个月,跟着修炕、修炉和火墙时,杨工匠觉得这马广地屁溜溜的话挺多,脑子挺灵,自己那点儿绝活儿学去了不少,对他有些好印象。 王大愣:“听说,最初这个炕和火墙还是他参加搭的。” “哎,”杨工匠叹一声,“怎么不让他来给看一看。” “用他?”王明明一噘嘴,“宁肯……” “去你的,”王大愣一听话不对味儿,急忙截住,“杨工匠,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他……”马广地从场部学艺回来,在队里有点小名气。前几天,王大愣隔壁邻居家修炕灶,别的瓦工没弄明白,到处倒烟,把马广地请来一看,说是烟囱壁烟油子太厚往回顶烟。家里人问用不用重砌个烟囱,马广地要来点柴油往烟囱壁上一洒用火点着,火苗呼呼呼一蹿老高,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以为着了火,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而马广地却坐在房顶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守着两桶水看火情。火苗熄灭后,再点炉灶和大锅灶时,烟囱像个哞哞哞响着的小抽风机,屋里不盖炉盖子都不倒烟。马广地俏皮地摇着脑袋说:“这火苗掏烟囱没见过吧?不用重搭烟囱,又省砖瓦砂石料又能让父老乡亲看一把着火不危险的小热闹。”这一招儿,其实是和杨工匠学的,只是在三队头一次露技,小小技巧就给马广地的手艺添了彩。关于请马广地的事,王大愣本来打怵,王明明又极力反对,硬着头皮萌动的想法也就搁浅了。 “这所住房的前主是队里的供销社主任,调到八队去了。”王大愣说,“听说五年前搬进这里来住时,是马广地重搭的炕和炉灶。” “那就更该把那小子弄来了,请不动怎么的?”杨工匠没等王大愣回答,带有一番权威的口气对身后的王老二说,“伙计,你陪老主任去,见到马广地那小子,就说我让他来打下手干活,今晚贪点儿晚明天要急着赶回去。” “不不不……我自己去就行。”王大愣伸手按抚一下王老二,转身就往外走。刚才,杨工匠在小蹦蹦车上那番话,使他又有了底气,像是高大了身砣。他毕竟当过杨工匠的主管主任,虚荣心漫遍心野不说,吹牛的大话也没少说,落配的凤凰比鸡大,当年堂堂的大连长,请不来一个二流屁小知青瓦工确实大掉价。好吧,丢人往后丢,对付一步是一步,请不来再掂对着说,他迈着步腿有点儿打摽,从内心打怵马广地这小子。 “你去也中,打我的旗号,口气硬着点儿。”杨工匠吩咐完王大愣又吩咐王老二,“你上房顶去捅捅烟囱,看看灰挂厚不厚,烟油子厚不厚。” 王大愣走出家门口寻思:见面张口就打杨工匠的旗号,不来的话自己的面子就好说了。他真不知道杨工匠不过是一个就业农工,在知青眼里是“二劳改”,为什么这么大口气。其实,杨工匠心里明白,马广地稍有点儿人味儿的话不会不赏这个面子,他曾在场部小饭馆专请自己下过馆子。那是在场部大楼施工时,马广地从施工脚手架下路过,一块半拉砖头从顶上掉下来,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把他推开,他脑瓜子还能是今天这个囫囵瓢!马广地呢,原来瞧不起这瓦工活,学了修炕掏火墙手艺后,马广地在施工的工地上非常佩服杨工匠码砖砌墙的手艺,特别是不眨眼皮地砌楼拐角墙那两下子,真够神的:砖从小工手里嗖嗖嗖往他手里飞,他嚓嚓嚓不停地砌,六层大楼的四个拐角不用标线,完了时那九十度拐角和墙线竟不差一分一毫。所有瓦工没一个不服气的,就这一招儿,马广地没学成,杨工匠成了他一时崇拜的偶像。 他急急忙忙赶到马广地的家,哄孩子的韩秋梅说,吃完晚饭就到宿舍玩去了。他一猜,准是到李晋那儿去了,便硬着头皮进了大宿舍。果然不出所料,马广地,小不点儿,还有丁悦纯,正围坐在李晋的铺位上像是喳咕什么事情,他怕落个偷听什么的指责,故意咳嗽几声朝那里走去。 原来,他们正喳咕返城请愿的事。 签名信已经搞完邮出,马广地、丁悦纯要假离婚返城的事也征得了李晋同意,并形成共识纳入了统一行动。 “王大连长,”李晋用充满阴阳怪气又是讽刺挖苦的腔调说,“你是走错门了,还是来探听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哪里哪里,李排长可别这么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大愣一副熊包打蔫的神态,转脸向马广地挤着笑容说,“马师……傅……场部直属队的杨大工匠到我家来了,让我来请你去坐坐。” “请我去坐坐?”马广地抬起半拉眼皮,脑袋冲着王大愣一歪,“你听错了吧?走错门了吧?”马广地已经注意并听说王大愣家闹了好几天烟灾而不得安宁,全家急得团团转,除自己外请遍了队里所有的瓦工。 “不,没错,是让我来请你,还说一定要说清楚是他请你。” 马广地开始搅牙戏弄:“这么说,没有你的一点点意思?” “有有有……”王大愣不断声地回答。 “有什么有?”马广地卖开了关子,“你根本瞧不起我姓马的,你家炕和炉子不好烧,请遍了瓦工班的,就是不请我……” “这,这这这……”王大愣知道这小子在卖弄,请他未必能去,今天似乎知道了自己来意,又在这里装腔作势,心有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别这这了,”马广地明知故问,“杨大工匠和我倒是好朋友,到你家干什么?” 王大愣心里嘀咕,这小子鬼头蛤蟆眼的不说实话,到了家里守着杨工匠恐怕冷尿热屁也少不了,倒惹麻烦,只好照本实发:“帮我来看看炉灶怎么不好烧。” 丁悦纯在一旁飞出了一串俏皮喀儿:“哟,还是当年的大主任有粪呀,修个炉子扒个炕都得从场部请八级大工匠。像我们马老弟这小臊鞑子都没放在你眼皮里,还有脸到你家去嘛!” “就是啊,”马广地不想和他再啰嗦,接过丁悦纯的话音问,“修好了没有?” 王大愣满脸堆笑:“刚到。”他没说出杨工匠找了一阵子没找出症结。 马广地心里明镜似的,杨工匠招呼非去不可,偏要想捉弄捉弄王大愣开心,故意端起架子装腔作调:“我去看看就走呀,还是在那里当帮工?” “这炕和炉子都是你搭的,杨工匠让你去参谋参谋。” “我一个小虾米,给人家大工匠参谋什么,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王大愣见马广地仍不吐口,心里着了急,脸上沁出了汗珠子:“马师傅,给个面子去吧,完了我请客,好菜好酒,要不,你们哥儿几个都去……”他这句话说完,有点儿后悔,这几个小子要是真都去,那不屁炮连天了吗。 “哈哈哈……”寂寞了一阵子的李晋仰脸大笑几声对马广地说,“马老弟呀,想想咱老连长当年那熊人劲儿,又好气又好笑。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和杨大工匠不是朋友吗?去去去,快去吧,管他是去干什么了,帮工就帮呗,力气也不是花钱买来的。” “哼——”马广地冲着李晋噤噤鼻子,“说的好听,你要是有那个瘾,愿去就去吧,我是不伺候那个局儿。”说着装模作样的一盘腿,屁股在炕上打了半个滴溜转,给了王大愣个后脑勺,和李晋面对面地说:“那炕和炉子是我工作时间搭的,让我业余时间去当帮工,我是没那个觉悟学雷锋呀……” 王大愣有点儿苦苦哀求了:“马师傅,看在杨工匠的份上,到我家去一趟吧。” “快快快!”李晋心里有事儿,惦记着和丁悦纯商量返城的事情,使劲给了马广地两拳,“你师傅请都不去,装什么装!” 马广地装作被打得很疼的样子,一缩脖子“哎哟”一声对王大愣讲开了价钱:“老连长呀,这样吧,前些日子,我精减下来参加麦收大会战给康拜因割地头和车道,累得腰疼,挺着腰休息休息,割的麦茬高了点儿,又丢了几个麦穗,让张连长没鼻子没脸给我好一顿埋汰(有此事,但有点夸张),有杨工匠的面子,又有你老连长的求援,我不能不赏个脸儿。话说回来,现在是休息时间,就是参谋参谋,也得浪费我的卡路里(跟李晋学的词儿)呀,我又没有那个觉悟去学雷锋做好事,反正你和张队长都是哥们儿似的,你去让他给我写个条儿,再参加大会战歇歇有点闪失呢,不算偷懒,就拿给你家帮忙的这个时间顶账……” 王大愣心里平静了一些,马广地总算揿了牙缝,暗骂:这个小鳖羔子,真他妈难缠。脸上却陪笑地听着、点头。 “我看这样行,”李晋说,“你的事情,反正张队长,包括郑风华都帮忙开绿灯,房子和工作包括你儿子都安排得不错,写个条子,只要是为了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嘛!你就去让他写一个吧。”他除了带着醋味儿发泄对张队长、郑风华的不满外,很赞同马广地的用心,捉弄捉弄王大愣,也变相摆弄摆弄张队长,摆个谱儿。 王大愣品出了马广地写条子用心的酸臭苦辣味儿,无奈,只得去找张队长。张队长却不解其意,还以为这是让他行使权力,提笔便给马广地写了条子。王大愣拿了来,马广地说没摁手戳不可信。王大愣出门就骂,骂了一道,又让张队长摁了手戳。马广地这才懒懒洋洋地来到了王大愣家。 “嗬,革命知识青年牌的马大工匠呀——”杨工匠一见面就俏皮溜溜地挑逗,“够意思!我还真把你请来了。” 马广地虽然对杨工匠有报答救命之恩的感谢之情,对他的瓦工技术也很佩服,但不管怎么的,他在形象上还是个“二劳改”,只要他俏皮溜溜,也就有来有往。这些喀一眨巴眼就到嘴边来一串儿:“我的杨大工匠,甭逗了,我不过是半拉大眼木匠、半拉泥瓦匠才凑成一个木瓦匠,在你老面前还不是饭店里的小跑堂的。”他话里掺着俏皮味儿,说话神态语调却一本正经,“你喝一嗓子,岂敢不快快来。” 王大愣在一旁溜缝儿:“杨工匠,我一提你,马师傅痛快着呢。” 王明明在一旁噘着嘴,直□眼。 这时,丁香急火火地走进来,满脸堆笑地献殷勤:“杨大工匠,我到我弟弟家把饭做好了,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炖猪肉……”她报了一串菜名后说,“我让我弟弟又买了二斤上秋新烧的二锅头,我看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吧……”她一斜眼发现了旁边的马广地,见儿子不高兴,自己也一下子拉长了脸。 马广地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发现她这副神态,随即把脸一转,扭背过身,摆出一副流气的样子:两只胳膊交叉一抱,右腿前跨出半小步,脚掌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嘴一噘噘,吹起口哨来。 冤家要是相遇死胡同,就格外红眼,格外气粗。王大愣心里清楚:老伴泼、马广地混,要是交锋起来,火顶火,能像一对不服输的斗架公鸡。他忙话里有话地向丁香介绍:“我说老伴呀,你没注意吧,这是后勤排的马师傅,咱家这火墙和炕灶起初是他搭的,杨大工匠特意请他来帮着参谋参谋。” “噢——”丁香拖着长音冲着马广地的背后打招呼,“你看看,我咋没注意呀,让你也来跟着受累了!坐,坐呀!”说着,顺手递过一个板凳。 杨工匠一见这场面心里纳闷儿:“怎么,怎么回事?我看你们怎么像演双簧呢!” “杨工匠,你,你不知道……这里没……啥……”王大愣左哄右捧,“马师傅,你能来我们家,我们都很高兴……” 下香在一旁看到老头子这般作派,心里一阵阵难受,直系疙瘩。王明明有过监狱里的低三下四生活,对马广地在自己家里这副洋洋得意的神态,心里有底火但能理解,爸爸落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 “杨工匠,马师傅,咱们先吃饭吧,不然凉了。”丁香硬着头皮说。 “吃饭喝酒不忙,先把倒烟的毛病找出来,动手就快了,要不也吃不舒服。”杨工匠应酬完丁香,对马广地说,“马老弟,我刚才把火墙掏灰砖撬开了,灶口看了,炕面也挑了几块砖,没啥大毛病,论理不该这么不好烧,听说这炕、火墙最初是你的手艺,帮着琢磨琢磨,我让王工匠去看烟囱去了。” 马广地一怔,王老二走进来:“烟囱没啥毛病,我用绳子拴整块砖,一透到底。烟囱壁上油子也不多,才搭了三四年。” “杨工匠,你没有话我是不敢,我可要圣僧面前瞎念经了,琢磨就琢磨,琢磨不出来你也别见怪。”马广地一抬腿上了炕,双手抱膀,哈下腰,瞧瞧炕的烟火洞,又撒眸撒眸火墙拆下两块砖的烟道,装模作样的真像念经的样子,“谁没干过不知道,瓦工这活儿呀,别看是砖瓦石砂泥瓦刀,不像绘画绣花,其实他妈的比那玩意儿有学问……”他左偏偏脑袋瞧一下,右偏偏脑袋瞧一下,越嘟囔声越大,“他娘那个臭腚眼子的,没有灰又没堵,烟囱也没毛病,我搭完那三年好好的。哪儿的毛病呢?是不是闹狐仙了呢?杨工匠,你说用不用让老连长买点纸烧烧,粉碎‘***’后兴烧纸了,我回城探家时,鬼节了什么的没少见烧纸的。” 杨工匠抢白道:“你别出洋相了,快帮我琢磨琢磨。”他说着又揭掉炕面几块砖,叹口气,他本想三下五除二快弄完拉倒,没想到真就没发现毛病。这炕、火墙的搭法,烟道、炕洞的路数,马广地基本上是和自己学来的。奇怪,奇怪呀。 王大愣瞧着杨工匠为难的样子也为难了,难道今冬要挨冻不成?一见马广地神神道道那个样子,不像是来帮忙,倒像是看笑话的,心里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要是请来个不帮忙反倒看笑话的,可够窝囊了。凭这小子和自己结怨的德性,完全能干出来,又写条子又卖关子,他妈的,要是自己当大连长那年头,他稍有一点这个样子,非一脚踹倒踩出他几个扁屁来! 王明明瞧着马广地这样子,表面规规矩矩听着,心里搅起了积怨:大会战地里让他捉弄得拿着尿当止咳糖浆喝;为了把白玉兰搞到手,让这小子调理得屁滚尿流……眼前这副德性,比那时那熊样更油滑了。 丁香呢,跟他俩都不一样,心想,杨大工匠都找不出来毛病,是有股邪劲儿,马广地这个家伙说得没准也有道理,莫不是触犯着狐仙了?要不怎么这么邪?平时,她就信神信鬼。心里颤悸着脸上笑着对马广地说:“马师傅,你说的也可能,要不就是修炕时动土和泥什么的触着狐仙了,买点纸、香烧烧?” “我看行。”马广地心里暗暗好笑,使劲憋着仰起脸,“我说他们不信嘛,可以试试,有病乱投医呗!” 杨工匠、王大愣刚要说什么,被丁香顶了回去,她诚恳地问马广地:“马师傅,你说说怎么个解法吧。” “这事儿,你们也别不信。咱学过毛**思想,要反对迷信,可这玩意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马广地对抱有怀疑的杨工匠、王大愣说几句,转脸又面向丁香说得活灵活现,“我回城里就遇到这么一个主儿,按我说的拜狐仙、烧香磕头,还真就把不好烧的炕、火墙子弄好了。” “马师傅,你快说说到底怎么拜法吧!”丁香急不可待。 马广地想笑只好憋住,心里嘀咕:当年我们知青,特别是我马广地没少让你们熊,如今,我好好捉弄捉弄你们,日后当故事讲出去,也得让哥们儿笑破肚皮……于是装模作样地说:“写好狐仙的牌位,在院子里放上小供桌摆好,烧上三炷香,烧上三刀纸(一捆为一刀),磕上三遍头。心里要诚,嘴上祈祷:敬奉狐仙神,保佑马广地师傅手到显灵,烟通火旺,全家好好修行做人,不再做损,如再做损,请狐仙严惩……”说着手一比划,“你开始磕头烧香,我就从灶口、火墙、炕沿和烟囱检查开来,发现毛病,手到病除;发现不了,估计香尽病没……” “喂——”王老二用手指划着马广地让他发誓,“别估计,要是还不好烧怎么办?” 马广地一拍胸膛:“一旦失灵,我马广地就算丢人现眼了,从这里爬回家,嘴里还得说:马广地丢人喽,马广地丢人喽!马广地……” 王大愣正琢磨这里的蹊跷,不好打消老伴的积极性。杨工匠一挥手说:“好小子,你就整吧,老子也见识见识。” 不由分说,丁香就吩咐上王大愣和王明明,去小卖店主任家、私人家,寻求卖纸卖香的,安排供桌供品的,筹备就绪后,开始了马广地的摆布。 “你们谁也不要跟着我瞎哄哄,别惊着狐仙。”马广地神神道道地吩咐完,一手拿起杨工匠的瓦刀,一手拿起小锤,先在火墙上撬下一块砖,伸进小锤敲打敲打后堵上,又启开两块炕面砖敲打敲打又堵上,嘴里不停地嘟嘟着,谁也听不清是什么…… 杨工匠琢磨:这小子搞的什么名堂呢,平时和这小子接触,屁溜点儿,并不是虎蛋一个,这里必有名堂。 王大愣嘀咕:这小鳖崽子在我家装神弄鬼,唬住了我老伴,什么意思呢?难道是…… 马广地嘟嘟着走到炕的烟囱跟前,又撬开连着烟囱道的两块砖,用灰勺子向上又向下掏两下,没掏出什么玩意儿,突然“啊呀”一声,把在屋里的人吓了一跳。他迅速镇静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嘴里叨念出了声:“阿弥陀佛,狐仙显灵了,修这里时用了你踩过的土,多多包涵,我有香有纸向你仙佬赔罪……” 顿时,屋里人被他吓蒙了,嘴里嘟嘟的东西似真的一般,又让人头皮发奓。 他点着一把草放在洞里点着,火和烟呼地喷了回来,他闭上眼睛对着洞口磕头,多谢狐仙神显灵。 马广地问:“有梯子没有?” 王明明惊呆得忘了一切,回答:“有。” 马广地吩咐王明明把梯子竖在有烟囱的墙上,走出来时,见院里香火正旺,丁香正按照他嘱咐的磕头祈祷:“……以后不再做损……” 马广地觉得自己扮演得很成功,弄得杨工匠、王大愣和王老二等皱眉眨眼,感到神乎其神。看到丁香这般虔诚,刚要笑出声,急忙捂住了嘴。他噔噔噔直奔梯子,麻溜地上了屋顶,回头瞧瞧下边没跟上人来,摸着黑,从烟囱根底下往上查到第七块砖,用手指头抠住砖,用瓦刀刮掉了砖缝泥,抠砖的手往上轻轻一抬,另一只手急忙从撬起的砖缝里“呲啦”一声抽出一块软而挺直能遮住多半个烟道的长方形胶皮板来,然后“嗖”地扔向远处。 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完了。 原来,这块胶皮板是马广地前几天给王大愣邻居修烟囱时偷偷弄上的,砖缝抹的薄泥一干,毫不露马脚。站在房顶捅烟囱,囱壁没有灰,用东西往下捅,胶皮是软的,不管是长棍还是绳子拴砖石一下子到底。就这样,让王大愣家找不到毛病吃了几天苦头。 马广地冲下边喊:“来点泥!” “来了。”王明明干脆地回答着,扔上去一个装泥的泥兜子。 马广地抹好砖缝,又抹上一层干土,大声问下边:“纸烧得怎样了?香进得怎样了?” 丁香大声回答:“纸烧完了,香进了一多半啦!” “好哇,”马广地又吩咐,“往屋里送泥。” 王明明干脆地应声:“来啦!” 马广地顺着梯子摸着黑下来以后,精神抖擞地走进屋,把杨工匠和自己在火墙、炕、烟囱根底下起的砖都原封扣好,抹好泥,发命令似的大喊:“点——火——” 丁香听后颠颠地抱来一大抱麦秸,塞进锅灶一大把划根火柴点着,那小火苗呼地烧成火团后,像有鼓风机往里吹着一样,连烟带火呼地钻进了炕洞。丁香见势,一把把地往炕灶里塞起来,粗壮的火苗像一条凶猛的火蛇吱吱叫着往里钻。她高兴得打开炉盖子也塞进一把麦秸点着,仍然是这情形,急忙喊王明明抱来豆秸、柈子继续烧起来。 在场的杨工匠等都愣了。 “哎——呀——”马广地惊叫一声,“快,往锅里添水呀,炉子上烧壶水。” 丁香这才恍然大悟,和王明明一起动手往锅里添水、灌壶烧开水,一小阵子忙乎和紧张。 “有尿,有尿!”杨工匠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啧啧赞叹,“看来,我还得拜你为师喽。” 王大愣半信半疑:“马师傅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 “过奖,过奖。”马广地瞪大眼珠子撒眸着告诫王大愣一家:“以后可要像对狐仙许愿的那样呀。” “当然当然,”丁香高兴得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催着:“马师傅,快和杨工匠、王工匠进里屋,我和明明马上到我弟弟家去端菜来,喝一盅,吃点饭。” 马广地要走:“算了,不客气,杨工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走啦。” “喂——”杨工匠拽住马广地的衣襟头,“你这小子,装什么回子?吃就吃,喝就喝盅呗!手艺高了,别他妈耍牛,再高也给我当过徒弟!” “岂敢,岂敢,”马广地只要目的达到了,就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从内心想快走开,“我吃过了,也喝过了。” 杨工匠把马广地拉回炕沿旁坐下,像逼供一样,他也是在王大愣面前显示自己有几分威风:“你小子装什么蒜,在场部跟我学徒时,偷偷摸摸把我请到一个地方喝酒,现在粉碎‘***’了,没人再说和我们这样的在一起是阶级斗争混线了,吃了喝了也得陪着我再来点儿,老主任一片心意嘛,请客不到恼煞主……” 其实,王大愣是希望他痛痛快快走。 “哎——”马广地边脱上衣,边叹口气回敬杨工匠,“喀要这么唠不就散花了吗?我的杨大工匠,你这话整他妈南天门上去了,那年头咱都不怕,一个小小老百姓管那事呢!你这么说,我还非在这儿不可了。”说着把上衣往被架上一□,拉开了要大吃大喝的架势:“非陪你好好□一盅不可,喝它个一醉方休。” 王大愣刚摆好小炕桌,王明明和丁香就从丁向东家端来了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炖猪肉、蒜苗炒肉、摊黄菜、木耳炒肉等两炖六炒,丁香还吵吵着每样要扒拉出点来供狐仙,谢狐仙。 “也该谢我呀!”马广地放肆起来,大嚷一声。丁香应声:“那是的,一会儿我们全家敬你一杯。”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马广地笑得最开心,他心里却自语道,做梦也没想到能到这号脑袋家吃饭喝酒呀,既来之,则吃之,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是吃孙喝孙不谢孙。 大家围坐后,王大愣笑着启开酒瓶挨个儿斟酒,最后给自己斟满举起来:“来,闲话少说了,我代表全家感谢杨工匠、王师傅和马师傅……” 马广地听着听着,眼盯着那菜,心里嘀咕起来:不能吃、不能喝这王八龟孙子的,他要是在挨着我的碟子旁边放上点儿毒药,我马广地不就一命呜呼了吗?再说,我要在这里大吃大喝,李晋那帮哥们儿非耻笑我马广地不可,对,还是李晋老兄那句话好,“提高警惕性,革命无不胜”,去他妈的吧,我不和他们在这儿扯那个**蛋了,反正我也要返城了,管他杨工匠不杨工匠的,再说,面子我也给了…… 他想到这里,又想起李晋不吃不顺当饭时说的一句话,猛地用筷子一拍桌子,对着王大愣发火:“我马广地的功劳,不先感谢我,根本他妈的没瞧起我,我算白卖力气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走着瞧吧,那狐仙不会饶你们的……”说着,噌地跳下炕蹬上鞋,“砰”地推开门,噌噌噌地一溜烟儿跑了。 “马师傅,马师傅……”下香先追到门口,瞧着没了人影儿,大骂起了王大愣,“你这个不会说话的老东西,狐仙啊狐仙啊,千万可别怪罪……”骂着骂着又害怕得哭起来,跪到供桌前磕起头来。 “哎呀,你呀你,”王大愣随着追出来,伸手拽丁香,“哭什么呀,你,你……”说着拽着急得直跺脚。 杨工匠用手拱成喇叭喊:“马——广——地——”黑森森的夜色里没人回答,从远处渐渐传来了回声。 王老二问:“用不用去找一下?” 王明明插话:“找也不能来。” 王大愣一跺脚:“去他妈的,爱怎么的怎么的……” ……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家俗债 梁玉英被清林大会战那场“对垒战”搅得心里乱糟糟的。她虽然没参加哪一伙,站在旁边围观比参加的人还不平静,不返城难,返城也难。 她随着收工的人群披着淡淡的夜幕一进场区,通讯员就迎面送上一封信,一看信封那苍劲的笔体,就知道是爷爷写来的。她靠向路边急忙打开,把斧把搂到怀里,让斧头戳地,就着傍晚的余晖读了起来: 想念的玉英孙女: 你好。 你大概也有消息,眼下知识青年能不能返城,成了千家万户关心的热门话题。我专门去看了上级的有关文件,看来比过去松了,市里觉得这问题涉及千家万户,很重视。已经有从兵团、农村返回的,安排得都不错。 昨天,组织上找我,说我年老添病,身边需要有人照顾,按目前返城政策,已婚知青原则是不考虑的,鉴于我对国家煤矿开发事业贡献大,要特殊关照办理。所以,这事情就要你和小康,和小康的爸爸、妈妈好好商量。孙女嫁了人家,咱就得通情达理。如果他们同意,小康可以安排到郊区农村,其实也是城市户口吃皇粮。将来他爸爸退休了,可以来咱城里度晚年,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要考虑去农场度晚年。我需要嘱咐你的是,这事千万以小康家的意见为主。如果他们同意你办返城,你就速速给我来个电报,我给你们场的肖书记写封信,说明这边组织上的意图。我在那里帮着开煤矿,家中情况他也知道一些,这边组织上有这个意见,他也会支持的。 如何是好,速回信或回电。 代问小康全家好。 此祝 安康 祖父示 一九七六年x月x日 她读完信,想起爷爷对自己这桩婚姻寄予的无限美满幸福的希望,及其在这里扎根、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期盼,心里一阵阵酸楚,簌簌地落下了一滴滴眼泪。爷爷呀,你哪里知道,也许是自己不争气,这个充满封建残余的小农意识的家庭,也是多么不给自己以宽松的能够成长的环境呀! 她一迈进障子院的门坎,本能地甩掉砍斧,啊,在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映照下,小女儿莹莹怎么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脑袋枕着一只小手,嘴边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层皮的生土豆,两道泪痕从两个眼角一直延伸到颏下。 “莹莹——莹莹——”梁玉英急忙把她抱起来,“莹莹,妈妈的好孩子,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呢?奶奶呢?” 莹莹揉揉眼睛,“妈呀”一声哭出声来,脑袋埋在梁玉英怀里。梁玉英又哄又摇晃,她委屈得小嘴一撇一撇地滴着大泪珠儿说:“妈妈,奶奶不要我了,你上班干活我也去……” “乖孩子,跟妈妈说,”梁玉英亲一口莹莹的脸蛋儿问,“你是不是惹奶奶生气了?啊?说实话。” “没有。”莹莹一下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 “怎么会呢?”梁玉英抱紧了莹莹,“不惹奶奶生气,奶奶怎么会不要你。”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莹莹小连珠炮似的回答,直蹬跶双腿。 梁玉英从兜里掏出手绢,擦擦莹莹的眼泪:“快和妈妈说,到底是怎么了?”她见关上的屋门两边两间卧室都亮着灯,想问个究竟,便抱着莹莹走出院门,朝门前的菜园子里走去。 “妈妈,我真的没让奶奶生气呀,骗你是小狗!”莹莹委屈地说,“阿姨把我从托儿所送回来,我跟奶奶说我饿了,奶奶不高兴了。她说大鹅没回来,猪也没回来,要去找。我还是说饿,奶奶说我光能吃有什么用,长大了就找婆家,也不能给奶奶和爷爷摔盆。我说,奶奶呀,我能摔,到外边就把窗台上那个盆摔碎了。” “哪个盆?” “就是给爷爷治腰疼煮药的那个。” “哎呀,你怎么摔那个盆呢?” “奶奶说我不能摔嘛?” …… 梁玉英平时就听婆婆没好气地嘟囔过,养姑娘早晚是泼出去的水,不能养老送终在棺前摔盆打瓦。 梁玉英心里一阵难受,接着问:“莹莹,跟妈说,后来又怎么你了?” “奶奶见我摔了药盆儿,打我了,我哭了。奶奶要去找大鹅,找猪。我说我也跟着。奶奶不让,让我在家等着,我跟出门儿,奶奶把我推倒了,没管我就走了。”莹莹越说越委屈,抽搭抽搭地又哭了起来。 梁玉英想起刚才莹莹啃掉一层皮的生土豆问:“莹莹,你怎么这么饿?上托儿所时,妈妈给你带的饼干呢?” “小男男感冒,带的馒头吃不下,我让他吃饼干,他吃得好快……”莹莹说的小男男是一个劳改释放后就业农工的孩子。 天真的莹莹没有什么可让妈妈指责的,何况她小,才刚满五周岁,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小嘴甜甜的,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非常惹人喜爱。梁玉英问完听完,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嘴唇一抽搐,眼皮夹住了要落下的两颗大泪珠儿。夹着夹着,终于从眼缝里挤落出来,泪花沾满了睫毛。 梁玉英想起莹莹常“告状”说,奶奶怎么打她,爷爷怎么不喜欢她,爸爸怎么打她的屁股,这些,她并不相信,小孩子嘛,大人忙的时候缠着,或者淘气时瞪几眼,吓唬着打几下,都很正常。他们家不喜欢女孩,重男轻女还至于这样?莹莹毕竟是张家的骨肉呀,平常自己在时,奶奶爷爷莹莹长、莹莹短的,看不出他们一家的心眼子长得这么歪。就是靠着表面淳朴憨厚,想起来有时是阿谀,欺骗了爷爷,也蒙蔽了自己。 疼爱女儿的辛酸一下子变成了气愤。她抱起莹莹回到屋里一瞧,婆婆还没回来,看看外边锅是空的,这是还没做饭。走进屋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长方条包装的婴儿饼干递给了莹莹。莹莹接过饼干,撕开包装纸拿出一块饼干边往嘴里送边仰着脸说:“妈妈好,妈妈好,奶奶不好。” “乖孩子,吃吧。”梁玉英亲一口莹莹,心里想,婆婆回来,非和她理论理论不可。作为排长,既要带头干,又要指挥全排干,头发蓬乱,汗渍痕在脸上挂着一道又一道,额头和两鬓下沾了许多斑斑点点的泥灰,她无心去梳洗。 此时,她深吸一大口气,咬着嘴唇,瞧着这屋子里的摆设,往事浮上心头,自己仿佛远离现实,置身于封建年代一个香火缭绕的家庭。靠墙摆设的那对古老的紫檀色木箱,箱上那被手摸得光滑闪亮的长方形大铜锁,那样久远而别致。婆婆讲,这是从小康的太奶、太爷那辈子继承下来的,太爷是拄文明棍儿、戴礼帽、穿长袍的庄主,太奶家是教私塾的,所谓书香门第,脚裹得最小最好,全村有名的“棕子脚”。太爷是整个家族中的老大,家族中四世同堂,家规如山,一人犯过,同辈陪跪…… 乍初,梁玉英不过当古董听,可婚后不久她就在生活中发现,婆婆常用所谓“家规”来料理自己,自己当然不顺,渐渐失去了她的好感,遇到这种情况,常和婆婆闹个半红脸。作为一队之长的老公公在这种场合总是沉默,实质上是偏着婆婆那一头,小康则公开帮他妈的腔。显然,这一家人中只有她梁玉英是外来人。特别是自从生了莹莹以后,自己声称再不生孩子,与家里人的关系像布上一层淡淡的阴云。他们从不说是因为生了女孩子不称心不高兴,但那话里话外和举止,梁玉英却明明白白。 她瞧瞧窗外,不见有人回来的一点动静,一侧脸,不知为什么,格外留心打量了一眼平时并不在意的新式地桌,桌前正面墙上的大镜框里镶着毛主席半身彩色肖像,镜框两旁的长条镜框里镶满毛主席像章。这是赶时髦从王大愣家学来的。 梁玉英突然间产生一种新的感觉:这两种摆设显得多么不谐调。 封建残余和旧道德几乎占满了这个家庭的生活空隙。进了这个家庭不久,梁玉英就开始觉得想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受到了阻碍,不少姑娘还都羡慕她成了队长的儿媳妇,回家吃现成饭,有人哄孩子,不像那些知青对知青的夫妻,白天出工流大汗,回家还得拼命干:做饭、哄孩子、种菜园子……可是,长期不愿公开的内心痛苦有谁知道呢?这种痛苦要比那种苦累苦干难受得多,爷爷啊爷爷,你写了那么多深情关心我和小康一家的话,你哪里知道,他们都是狼心狗肺,巴不得我提出返城呢…… 门“吱吜”一声开了。 “莹莹,”婆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说,“这么大了,还让妈妈抱着,妈妈干一天活够累了,来,跟奶奶在外屋做饭吃,让你妈妈洗一洗。” 莹莹使劲抱住妈妈的脖子:“跟妈妈,不跟奶奶,不跟……奶奶不好。” 梁玉英更加看透了这个家庭,公公在外边虚虚假假,婆婆在家里虚虚假假,她真想发火,想起爷爷的一些嘱托,又一想他们嫌弃自己生女孩,因为家庭生活小事闹起来让邻居笑话,对,还是像马广地说的,动动心计,免于吵闹类的庸俗,再说,自己总归是城市来的知识青年,这类愚昧落后的人,起不到对知青“再教育”的作用,反而在精神上残害知青,那咱知青就要再教育下他们。 “莹莹,不要乱说,”梁玉英也以假对假,“你奶奶在家做饭,带你,还养这么多鹅和猪,也够累的,怎么说奶奶不好呢!” 莹莹瞧着妈妈一歪脑袋,眨眨迷惑的一对小眼睛:“妈妈,刚才你怎么不说我胡说,我说奶奶对我不好,你还掉泪了呢……” 梁玉英忍不住了:“没有,没有,刚才妈妈是让风刮得迷了眼睛。”她抱起莹莹就要到外屋去洗脸、换衣服。公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格外高兴,像有什么大喜事似的:“玉英呀,你坐下,有件事情我和你说说。” “什么事?”梁玉英偷偷揩掉眼泪,停住了脚步。 公公走到外屋,开着这里屋的门,边伸开胳膊让婆婆给他打扫着身上的灰尘边瞧着梁玉英说:“你爷爷给我来了一封信,说组织上考虑他的特殊情况,征求我的意见,同不同意你返城……” 他边说着,边进了里屋往炕上一坐,顺势蹬掉鞋,脱了袜子,婆婆便把洗脚水送到了脚下。 “哎呀——”他把脚往里一伸,止住和梁玉英的话,抢白婆婆,“没个数呀,太热了!”刚才,婆婆是让梁玉英和莹莹一番对话把她搅得心惊了,手忙脚乱了,光倒上暖瓶的开水,忘了添凉水。他们一家嫌弃梁玉英,表面上又不敢放肆。他们知道,梁玉英不像农场那些土生土长的女孩子,那么好理顺,那么白给。刚进这家门时,婆婆也曾暗示、理顺梁玉英这么伺候小康,梁玉英装糊涂;又暗示接替她这么伺候公公,梁玉英仍装糊涂。梁玉英当时看不惯,心想,在城里听都没听说的事情,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重男轻女、把女人当丫环使的家庭。然而,久而久之也算看惯了,她也觉得公公的形象矮小了,堂堂的一队之长,怎么还是个封建式的家主,在外边尚看不大出来。 梁玉英今天瞧着婆婆倒洗脚水,换洗脸水、递毛巾、递肥皂和往常不一样,心里生出一种由气愤变成的可怜。据说,她嫁到张家,第一胎生了个小姑娘,这个公公成了半年的“老阴天”,后因缺奶,孩子生病医治不及时而夭折;第二胎生了小康便得了不育病,不然,她的下场会更惨。现在,这爷俩除在外边干工作外,在家里是对着屁股比懒,照婆婆生气时嘟囔的话说是,这俩人在家里就管吃饭和喘气儿,要是不怕绝户无后,连老婆都不会要……这个婆婆,实质是这个家里的老奴才。 “叫我说呀,你这才叫真格的呢!”公公接过婆婆刚泡上的一杯茶说,“今天清山大会战闹的一出一出,你也看到了。李晋那伙小子呀,纯粹是瞎胡闹。请愿、闹事儿……共产党还怕闹嘛?早晚得闹出事来,今天你没掺乎就很好,有好瞧的,到时候后悔药没处买去!” “啊?”婆婆倒先开了腔,“玉英她爷爷来信了,让玉英返城?” 公公没有回答,瞧了瞧梁玉英。 梁玉英抱着莹莹坐在方凳上,没吱声。 “玉英,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公公又说开了,“你爷爷真是个好人,想到你,还想到我们,要是真那样可就好了,我和你妈妈就借你大光了,退休了到城里养老。”他说到这里,见梁玉英没有任何反应,加重口气说,“这事呢,主要看你,你和小康好好商量商量。不愿返城,在这儿呢也行,一年四季白面馒头吃着,也是养人的地方……”他仍不见梁玉英有任何反应,试探着问:“怎么样?玉英,这事主要取决于你的态度了。” “我考虑考虑再说。”梁玉英拉着莹莹,头不抬眼不斜,走出门穿过外屋厨间,回自己卧室了。她知道公公这番话的良苦用心。 卧室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摸黑伸手一拽电灯开关线,电灯亮了。炕上铺放着一条褥子,上面斜搁着一个枕头,窗台上扔着一双发臭的袜子。张小康晚起不叠被这个臭习惯,已经逼着他改过来了,自从听到风言风语说张小康和北京女知青马丽娜乱搞两性关系,她暗察明敲打几次,张小康一气之下,不光晚起不叠被褥,连话都不说,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 她抱着莹莹,神情有些恍惚,呆站了一会儿,也说不上要干什么好,一低头发现怀里的莹莹睡了,拂掉她嘴角上的饼干末儿,把她放到了铺散着的褥子上。 她没心思洗漱,更没心思像过去那样再忙再累也帮着婆婆做饭。回味着爷爷的信,琢磨着公公的那番话…… “玉英啊——吃饭啦。”婆婆的声音。 梁玉英冲着来话回答:“小康不是还没回来吗?” 婆婆没好气地说:“不等他了,没准星的玩意儿。” “他没说干什么去吗?” “他走的时候说,去给清林大会战送早饭,回来可能要去县里拉货,吃饭时候不回来就不要等了。”婆婆说着熄灭煮挂面的灶火,去放小炕桌。 梁玉英见到了,早晨、午间都是他开着车去送的饭,就是因为见到他来了气,没了情绪,才没有参加李晋那伙与袁大炮开战。她心里猜疑起来,婆婆学的小康那些话不会错,小康说送完饭再去县里拉货不可信,按车队的规定,送两次饭就算出一个工,他还有那个觉悟再去县里拉趟货?况且也没听说有什么急货,又不是用化肥、农药的季节,不可能,不可能…… 她又到了公婆的卧室,坐在炕沿边上胡乱吃了一碗面条,告诉婆婆有点儿事要出去一趟,让婆婆照顾下睡着的莹莹,拔腿出了门。 婆婆追到门口问她干什么去,她头也没回,也没回答。 夜静悄悄的。密密匝匝的满天星都在眨着眼睛,闪着光芒,那样神秘,仿佛每一个星座里都藏着一个故事。 梁玉英匆匆地走着,思忖着那逝去的岁月和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孩提时代,从读小学开始,就爱唱爱跳,还敢下河爬树,打起篮球抢个没命似的,谁敢欺负女生,就敢拳打脚踢去打抱不平,因此得了个“假小子”的绰号。到了初中,这个绰号叫得更响了,传到了奶奶耳朵里,奶奶听了很不高兴。就在奶奶唠唠叨叨的引导和束缚下,她变得爱动而不失大体,泼辣而不失文静,成了一个刚柔相间的姑娘。 “喂——”马广地从大宿舍出来要回家,夜色中突然发现梁玉英迎面走来,一跺脚让她先警觉,“低头耷脑的,到哪儿去?” 梁玉英一怔,抬起头来一看是马广地,气呼呼地说:“去猪号,看张小康是不是在更房里和马丽娜那个小码子在厮混。要是,就收拾收拾他俩,曝曝光!” “我早就说出口气,你不是总爱面子吗?” “唉,”梁玉英叹口气,“受不住了,反正也不想和他过了!就像你出的主意那样,将来帮帮我,不吃馒头一定争(蒸)口气。” 马广地用鼻子“哼”一声说:“早这么样干干脆脆,我就不瞧不起你了,咱们知识青年还能逆来顺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些欺负咱知青的家伙,不管明里暗里,都得尝尝咱的厉害。” “马广地,都说你道道多,你说该怎么办?”梁玉英气呼呼从家里出来,也不知道倘若在马丽娜干活的猪号真碰上他俩在那儿胡来该怎么办好,大吵大骂,大闹大耍,拉着他俩去找领导?小康爸爸就是队长啊,这种民间丑事,郑风华出马又能怎么样呢? “没说的,没说的!” 收拾张小康就是埋汰张队长,要谋划这事儿,马广地的道道拱得手心里发痒。虽然不像恨王大愣那样能咬牙根儿,收拾完王大愣,也该排到他了。过去有机会想伸手,李晋总说,咱们知青梁玉英嫁到了他家,先给点面子。这回,梁玉英有话,再没顾忌,可以干了!那年头,他给王大愣打小旗、敲堂锣,蔫不登地溜须拍马,大长了王大愣整人的威风。接了王大愣的班当队长以后,知青们普遍对他觉得是挨打不够,挨骂有余。王大愣心黑,靠整人往上巴结。他呢,财黑!全队刮起了一股送礼风,知青返城、提干、入党、探亲假报销路费,要是不给他家送点礼,那是玩不转。知青请假探亲回来,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每人都要送他四盒凤凰过滤嘴香烟,一包高级软糖或高级点心(梁玉英从箱子里拿出给莹莹的饼干,就是知青送的,梁玉英并不知底细)。要搭人情的,就要送布料、衣服之类。有个传说,他家两个古董箱子里装的都是“现代化”,到一定时候,张队长老伴就装上一麻袋送到县城的小杂货商店里,求人帮着卖掉变成钱……不光是知青,就是比他小的干部、职工,谁家老娘们生孩子让他批个条子到鸡舍买五斤鸡蛋,也要搭他的人情。知青们、职工们拼死拼活,工资是月薪月累制,出一天工就得一块二毛五分五厘,干满一个月二十五个班,恰好是三十二元,不管早晨出工三点半还是晚上收工看不见,也不管地里几顿饭,都要从这三十二元里出。那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大忙季节,女知青伙食费也要二十五元,男知青们中那些大肚子汉,三十二元是不够的,给他送这些小礼,也都是从肚子挪、从胃肠里强挤出来的。 梁玉英知道马广地屁啦嘎叽,和他叫真:“你别没说的、没说的,倒快说说怎么办呢?” “这么办,”马广地故意装严肃地说,“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不打无把握之仗嘛……” “哎呀,都急死人了。”梁玉英一跺脚,“别滥用毛主席的教导,多不严肃!” “你看你,放之四海而皆准嘛,”马广地忙改口,“是是是,用在整这些破鞋烂袜子身上,是不严肃。”继而改口说,“这天黑咕隆咚的,别白跑一趟,你先到那个码子宿舍看看她在不在,要是在就不用去了。” 梁玉英一听有道理,到女宿舍一看马丽娜不在,求马广地:“那码子不在,天挺黑的,陪我走一趟吧,遇事也帮大姐出出主意。” “哎……哟……”马广地挠挠头,有点为难,想去,可是想起媳妇嘱咐不要参与侦察这种破鞋烂袜子的事情,犹豫了一下说,“我,我……去恐怕不咋好吧?” “你有经验……” “你怎么也这么说呢,要是别的事情有经验你给我宣扬宣扬,俗话不是说,抓赌不抓嫖,抓嫖恼到老嘛!”马广地一摊双手讪笑一下说,“传扬开,好像我马广地怎么地似的,咋就专门抓这玩意儿有经验呢?不惹着我的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咱铁路警察,管不着那一段,别弄的有点儿腥味的都拿我当瘟神似的。有一回,有个老娘们还请我去抓她老爷们跟一个寡妇胡扯,这他妈成什么事了,我那口子好不愿意……”他略一沉思,“玉英,这么样吧,我陪你走一趟,要真弄出故事来,可别张扬出去,再就是,得和我那口子说说。” “嘿嘿……”梁玉英噗嗤一声笑了。她知道,马广地陪着李晋去小学校抓王大愣没抓着,一传十,十传百,曾成了全队秘密相传的新闻。马广地抓王大愣和香水梨,成了爆炸性新闻,马广地也就成了新闻人物。那故事蹊跷,传马广地也传得神乎其神,不少知青竖大拇指称他是抓奸的专家。马广地先是得意地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有人说笑话鼓励他争当全国抓奸专家成为全队的笑话,后来叫媳妇韩秋梅背后数落一顿,才觉得这个专家不伦不类,开始抨击有些人以此取笑。 梁玉英又说:“你就是陪陪我,壮壮胆,出出主意,到时候我保护你……” “噢——”马广地一抹脸,想起肖书记常说他自己的职责,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出主意,用干部,到时你可要听指挥呀。” “你别屁了,一定听指挥。” 马广地把嘴贴到梁玉英的耳朵上刚要悄悄地说什么,梁玉英推开他:“这里又没人,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不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嘛,没有人,还有天,还有地呢,”马广地仍然神秘地凑到她耳朵上,滑头滑脑地悄悄叨咕,“就是一条呀,千万别让我那口子知道,她要知道了制裁我,不让我上炕,你可帮我解决困难呀……” 梁玉英猛一转身,拧住马广地一个耳朵:“还贫不贫嘴了?快说!” “饶命啊,饶命啊……”马广地缩个脖,还不敢大声喊,怕声扬出去,传出误会来。 梁玉英松开手:“我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贫嘴,正经点儿,快走!” “是是是。”马广地摸摸有点疼的耳朵说,“嘿,你就不会生活,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嘛!” 梁玉英打他一下子:“你真是个二流屁,肖书记那些话,什么‘出主意用干部’,‘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都让你给糟践了。” “逗逗你,让你开开心,”马广地正经起来,“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别逗了,现在不是时候。”梁玉英拽一把马广地,俩人加快了脚步。 梁玉英顺路领路直奔饲料房,马广地站住说:“你这人真笨,马丽娜在这里上班不假,那熊地方破门烂窗户的,还能在那儿厮混。我倒听有人背后议论后,好像小康和她在那儿办过事儿。”他说着,用手指指饲料房左侧。 “兽医所里?”梁玉英连问带埋怨,“你听着怎么不和我说呢?” “我想和你说,我那口子不愿意呀!再说,我也没侦察,要是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梁玉英有心没心思地听着,注视着兽医所:“你家韩秋梅真尖。”她再一次感到,马广地真是个屁溜溜的好人,小家庭维护得特别好,两口子亲亲密密,像蜜糖一样。马广地念书不多,倒是滑滑稽稽,屁屁溜溜,并不惹人讨厌。找个媳妇,说是“盲流”,人漂亮、勤劳、善良,会持家。自己虽说老初中毕业,公公又是队长,小康不说一表人材,也端得上大桌,可就是没有人家马广地那家庭的幸福。她一阵酸楚,倒敬佩、羡慕起马广地来了。 “你呀……找个好媳妇……”梁玉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韩秋梅说的确是一般人情世故之中的常理。 马广地接话:“她也找个好丈夫,好好上班,多听话呀。”他刚才仿佛听出了梁玉英话里的伤感,不想再贫嘴寻求幽默让她开心,跟着她朝兽医院走去。 他们绕道走到房后,隔条道往里一看,有四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果然有张小康、马丽娜,再就是赵兽医,还有一个,是一个就业农工家的姑娘,二十八了还没嫁人,队里人风言风语说她和赵兽医有不正常关系,也在畜牧排工作。 “你等着,我去给他们搅黄了!”梁玉英瞧着他们嘻嘻哈哈,边打扑克边笑得前仰后合,正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马丽娜冲着张小康说了句什么,张小康借抓牌机会,拧了马丽娜腮帮子一下。梁玉英的怒火忽地燃起来,“这帮不要脸的狗男女,都算些什么东西?我去给他们搅黄了,骂他们一顿!真他妈的不要脸……” “嘘——”马广地拽梁玉英一把,“你小点儿声,现在进去,人家打打扑克能说明啥,就你这一套话,‘不要脸’、‘狗男女’,弄不好反骂你一顿倒没话说。沉住气儿,你不是说我有经验嘛?他俩要是有那种事,故事在后头呢,别着急。” 天黑地潮,还没经霜冻,刚立秋的蚊子哼哼成了一个团一个团的在脑袋四周飞来飞去,打这个落在脖子上的,脸上又疼着了,俩人站了不一会儿,脸上脖子上都咬出了小鼓包。 马广地突然拽一下梁玉英,小声地说:“喂,有情况。” 梁玉英睁大眼睛,赵兽医不知说了句什么,一甩牌起身后,马丽娜和那个就业农工家的姑娘都跟着出了门,三人嘻嘻哈哈地踏上了去队场区的路。 “这不——”梁玉英埋怨说,“连他们在一起鬼混的机会也错过了。我去教训教训我们家那个家伙。” 马广地:“怎么教训法?” 梁玉英恨得直咬牙:“我就砸碎这后窗户,砖头瓦块一起来,砸他个头破血流!” “那是你家的事情了,我就不参与了。” “我自己去,你回去吧。”梁玉英说着迈开了大步。 “喂——”马广地急转过身,一把拽住哈腰捡砖头的梁玉英,“使不得,使不得,那玩意儿,你不成鲁智深了嘛!反正他没心思和你过,你也不想和他过。你是个小媳妇蛋儿,那家伙身强力壮把你打坏了怎么办?有理上哪儿说去?没理呀。” 梁玉英火气正旺:“凭什么有家不回。” “你怎么问胡话呢?不愿和你过了呗!” 马广地拉着梁玉英往回走:“你放心,他俩要是有事儿,有你马老弟在,就不愁抓不住双,就不愁给你出气,走吧。” 梁玉英不由自主地被马广地拽着上了路。 天昏昏暗,山蒙蒙黑。 人走到哪里,成群的蚊子就跟着到哪里,在头顶哼哼着打转转,仿佛知道一场秋霜过后就要被彻底埋葬似的,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只要叮上,就要狠狠地饱吸一顿,闹个死也够本。 梁玉英气得不吱声,跟在马广地身侧走着,忽见前面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影儿。马广地眼尖心细,捅捅梁玉英,随即拽着她猫进了路旁的蒿棵子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响到跟前路边了。马广地暗示一下梁玉英别咳嗽,别动弹,静静听着,从那落地的分量、急匆匆的频率可以断定是个女的,肯定是女的。 马广地拨开蒿棵,透过蒿隙中那蒙蒙夜色细细一瞧:是那个小码子马丽娜! 梁玉英屏住呼吸,学着马广地瞪圆了眼珠子细细一瞧:是那个小码子马丽娜! 俩人几乎同时在心里骂:这个**养的,知青中的败类!原来是和赵兽医那俩人玩轮子呢。其实,赵兽医也在和她玩轮子,领着那个女人不知到哪儿厮混去了。 马广地瞧着马丽娜的影子越来越远,等到几乎看不清的时候,拉一把梁玉英,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闪到兽医所对面山墙跟盯着。只见马丽娜到了门口,像做贼一样东瞧瞧,西望望,觉得没发现什么,站在门口鼓捣起来,隐隐听到钥匙插进门锁声,门开了,马丽娜一闪身进去又轻轻关上了门。 “嗬,这家伙有钥匙,说不上在这里鬼混多久了呢!赵兽医这家伙还给创造了条件!”梁玉英越想越生气,问马广地,“进去抓吧?” “不行不行,”马广地轻声说,“这种他妈的**们提裤子就不认账,要整就整准的,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证据确凿了,等到咱返城那一天让别人看看,梁玉英不是瞎说,不是咱要返城甩他张小康,而是张小康不是人揍。”马广地不容梁玉英再问,吩咐说:“你等着啊,千万别动,要是冲了就不好弄了!”说完,呼呼呼跑回去取来一架照相机。 梁玉英悄声问:“搞这么复杂?” “他们有权有势,咱就是有理,嘴大也没有权大。”马广地回答几句惋惜地说:“把我急死了,找了半天,没弄到胶卷,我怕他俩溜了,就拿个空相机来了。” “那不是白搭吗?” “闪光灯好使呀,反正张小康是他妈的老屯,只要闪光灯一闪,他不会想到照不上,就拿着曝光吓唬他,没事儿,肯定能唬一阵子,到时候怎么弄,你找我。”接着又嘱咐了一气儿,把照相机交给了梁玉英。 梁玉英点点头,心里觉得,马广地这小子这几年简直成了这方面的能手,幽默、滑稽而风趣,那神态、那动作、那语言让你感到不是在和你谋划什么事儿,而是像在演一出滑稽小品。 “差不多了,快快行动,一定要干净利索,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手软心软。”马广地说着拽着梁玉英的衣襟,悄悄来到后窗底下,摸索到几块大砖头,忽地站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叮啷咣当对准窗户玻璃就是一通乱砸,随着哗啦啦、当啷啷的玻璃破碎声,他伸手拉开插栓打开窗扇,哈腰抱住梁玉英往窗台上一□,她一纵身上了窗台,刹那间“嘣噔”一声跳下去先拽亮了电灯,拉开架式就要拍照,只见两个家伙已在值班床上慌作一团,用被蒙着头,不肯露出脸来。 梁玉英火冒三丈,两步跨上去拽住被头猛地一□,两人**裸的十分狼狈,不约而同地分开紧靠墙坐着:马丽娜赤条条地低着头,捂胸夹腿;张小康蹲坐着直颤抖…… 马广地虽然谋划或亲自参与过抓王大愣这类事情,都是大动干戈,战果不佳,不是打草惊蛇溜之乎也,就是明明看着夺窗而逃毫无证据,那么精心还没有这么双双对对、赤**裸地被擒在被窝里。梁玉英冲进去拉开灯以后,他偷偷地把脑袋贴着窗户墙愣上,一眼就扫瞄住了两个蜷曲在床上的白条儿,突然想起韩秋梅的叮告,立刻用五指遮眼,又忍不住好奇,渐渐分开手指瞧着瞧着。 “噢——原来是你呀!”张小康一斜眼看见了梁玉英。 梁玉英借张小康说话抬头、马丽娜也斜眼露出脸的机会,咔嚓——咔嚓——咔嚓——边摁三下摄像开关,闪光灯也随即耀眼地连闪三下。 张小康麻利地蹬上裤子,裸着膀子和脚,顺手从身旁的药柜里抓出一个药瓶,就朝梁玉英手里的照相机砸去,破口大骂:“你这个死皮赖脸的臭娘们,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梁玉英手疾眼快,“咔嚓”、“咔嚓”两声,将他俩穿裤子的动作又拍下两个镜头后,瞬间躲过飞来的药瓶,把照相机藏到了身后。忽然,窗外传来了嘶哑着嗓子的大声呼喊:“抓贼呀——兽医所出贼啦——抓——贼——呀——” 马丽娜见张小康又骂又砸,来了胆量,穿完裤子又要穿上衣,听到突如其来的喊声,“扑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床上,身子靠着墙,瘫成烂泥一样。 张小康见势不好,说不清外边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害怕而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双臂交叉抱着两个肩膀头,身子一斜说:“过不到一块去就离婚嘛,何必整这一套!” “你想离和这小码子结婚呀?我还不离呢!”梁玉英一晃手里的照相机,“我要把这照片多洗一些,像传单似的到处撒,让全队、全小兴安农场的人都看看张队长的儿子是什么货色,看看马丽娜这小码子是多么不要脸……” 这一招儿果然很灵,张小康知道外边有人,急忙转换口气软了下来:“既然不想离婚,我错了我改,原谅我这一回,家丑不可外扬,把照相机里的胶卷给我撕了它,咱回家好好过日子。” “呜——呜——呜——”马丽娜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张小康,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对着灯指着天发誓,要和她离婚,你——”说着要去挠张小康。 “住——口——”张小康暴躁地一跺脚,“你妈个蛋的,你死爹了是死娘了?嚎什么嚎?我他妈的也没白玩了你,给你从大田排安排到这畜牧排轻工作,还不挺够意思呀!” 马丽娜经张小康这一嚷一骂,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契约,收住嗓门,抽搭起来。 “玉英啊,好媳妇,原谅我这一回吧。”张小康说着说着,“啪啪”打了自己左右两个耳光,“真混,我真混呀,不好好和媳妇过日子,怎么扯起这个来了呢。”心想,无论如何,先把她拍的照片糊弄到手再说。 “哇哇——哇——哇——”马丽娜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梁玉英心里暗骂,看来,这两个家伙说不上混多长时间了呢,这码子都怀孕了。她灵机一动,心里一下子凝聚起了多少天来的愤懑和积怨,吸口粗气随即呼出来指着张小康问:“姓张的,你是耍嘴皮子还是说心里话?真改还是假改?”她是一心想要惩罚惩罚马丽娜。 “真改,真改!”张小康一迭声地回答,“你要是不往外张扬今晚上这事儿,把胶卷给我毁了,叫我干啥我干啥!” “说得好听,”梁玉英带有戏谑地问,“让你吃屎你也吃呀?” “你——”张小康哭笑不得,“你也不能让我吃那玩意儿呀!” “好吧,”梁玉英讲开了价钱,“明天,不,今晚,拉着我,”说着指指马丽娜:“还有马丽娜,到场部医院去一趟。” 张小康不解地问:“干什么?”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马丽娜瞪大了眼睛,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猜不透梁玉英要干什么。 “你看你,我说玉英呀,让我去跟着办事,得说个明白呀。” “那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不管咋的,你是我丈夫,过了好几年了,你要听我的,我就原谅你……” 张小康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好说,好说……” 梁玉英脑子一转,想起马广地说的一些话,计上心来,缓和了口气:“你们全家,特别是你爹你妈不就是喜欢小子嘛,我又不能生了。我陪着去场部医院检检诊,要是马丽娜怀的是小子,就让她生下来,不管怎么的,也是你张家的后,我就好好照顾着,但你必须和马丽娜断绝来往;要是怀个丫头呢,可就不客气了……”接着问马丽娜:“怀多久了。” 马丽娜把脸一扭,闪出一点傲气,漫不经心地回答:“三个多月。”接着问梁玉英,“外边是谁?” 梁玉英回答:“你不用问,也不是一两个,老鼻子了,我没话他们不进来。” “玉英啊——”张小康有点喜形于色,“是小子,没错!” 梁玉英怒在心里,缓和在嘴上:“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领她到县医院检诊过,”张小康朝马丽娜努努嘴又转向梁玉英,“我妈还给算过卦呢。” “你妈知道这事儿?” “嗯哪。” “噢,”梁玉英心想,他妈也真是混账透顶了。和这家伙生活这几年,没和他动过心眼儿,没想到他冒傻气冒得这么不拐弯,到底是屯老二。真后悔自己年轻没社会经验,天真过分,怎么能跟这么个家伙。接过他的话茬儿说,“检过诊,又算过卦,看来不会错。不过,我得亲自去看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说,要是个小子还行,要是个姑娘,我这口气可咽不下去。” “我不去!”马丽娜像是觉察出了什么。 “嗯——”张小康朝马丽娜略挤挤眼说,“听我的。”梁玉英统统看在了眼里。 张小康突然有点为难:“这么晚了,到场部医院找谁?人家妇产科医生都下班了。” “肯定会有值班的。”梁玉英说,“为了把握起见,让你爸爸给院长写个条儿,再不就让你爸爸求求张晓红,有权能支得鬼推磨,还管什么早晚的嘛!” “是是是。”张小康无奈,直点头。 梁玉英声严厉色地说:“还有一条,就是以后你俩不准再在一起鬼混。我说的条件你们答应了,到场医院检查完了,我就把胶卷扯掉。” “好。”张小康干脆地说,“行,我现在就去开车。” 梁玉英命令似的对马丽娜说:“你穿好衣服在这里等着。” 张小康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往外就走,梁玉英又嘱咐:“你快点呀,要是搞鬼,不按刚才说的办,更有你难堪的!” “是是是。”张小康应声而去。 张小康怕梁玉英把事越闹越大,真的让他爸爸写了条子,驾着解放牌大卡车来到兽医所门口。梁玉英催着马丽娜上车以后,车子开到场区,梁玉英让张小康停车,找到薛文芹,嘱咐了一些让她帮忙、保密的话,车子飞似的朝场部驶去。 马广地一直瞧着张小康跑走又开回车,躲在兽医所后窗底下听得明明白白,车子开走后,悄悄地回家了。 “停车!”大卡车刚驶进场部,梁玉英突然命令似的说,“左拐,到场部医院!” 张小康换成一档,朝梁玉英斜斜脸,恳求的口气说:“直行,去县医院吧,今晚上车子就归咱们用了,县医院水平高,夜间肯定有值班的妇产科大夫。” “不行,左拐弯!”梁玉英态度很坚决,“你去县医院检查过一次,要是还碰上那个检诊的大夫,她脑子里有印象,还是那么说,换个地方,都说是男孩,那准确和可靠性就高了。” “哎呀——你这个人哪。”张小康不启动车,继续恳求,换了理由,这才是他的真实心理状况,“场部医院认识人多……” “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个想法!我以为你爸爸当队长,不在乎啥呢,你妈妈不都找人算卦了吗?闹了半天还怕人议论呀。”梁玉英酸溜溜地又挖苦又哄,“没事儿,场部医院妇产科我有名同学,嘱咐她给咱保密,没问题。左拐!” 薛文芹插话:“没问题,一定请她们给保密。”梁玉英去找薛文芹时,简言短语早和她交代明白了。薛文芹听了很气愤,一口答应,一定帮她这个忙。 马丽娜像个木偶似的紧靠着椅背坐着,一声不吱,心里暗想:真倒霉,怀孕的事也让梁玉英碰上了,这一关闯过后,就要逼着张小康抓紧与梁玉英离婚,或者是生完孩子以此做代价,让张小康他爸爸全包下来帮着办返城,要不,就和他们闹个没完。 张小康无可奈何地一踩油门挂上档往左一打舵,大卡车也似不情愿一样,缓缓地朝场部医院驶去,又拐了一个小弯,很快驶到了医院门口。 “下车!”梁玉英像押带犯人一样,一面催张小康和马丽娜下车,顺手摘下车钥匙揣进了自己兜里,领路到了妇产科值班室,发现要找的人不在,嘱咐薛文芹在这里陪候,到独身宿舍找来了一位苗条俊秀的年轻女大夫,一露面便使张小康和马丽娜吃了一惊。这女大夫原是三队的赤脚医生郝小玉——梁玉英的同班同学、非常要好的朋友。因能吃苦耐劳,医德又好,总场派出一批赤脚医生去省医院培训学习,回来后被留在场医院当了妇产科大夫。 “哦,请进吧——”郝小玉热情地将马丽娜引进诊室后,阻止张小康说,“刚才,梁玉英已向我说了来意,放心吧,我会帮忙的。”把梁玉英、薛文芹也让进了屋,“咣”地一声锁上了门。 梁玉英顺手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笔和纸对马丽娜说:“马丽娜,你听着,就按我说的写:我与张小康非婚同居怀孕,自愿流产女孩,落款写上你的名字——马丽娜。” “咱们讲好的,要是男孩就不流。”马丽娜不肯写。 梁玉英咄咄逼人地说:“对,你就这么写吧,是男孩就不流了。” 薛文芹早已气愤不已:“快,我们说话算数!” 郝小玉让马丽娜躺在检诊床上,让她解开怀,用听诊器听了又听,果断地说:“你怀的是个小女孩子。” “不是,不是呀……”马丽娜半侧起身子来争辩,“县医院诊断得细,化验、听诊……不是你们这么简单法!” 郝小玉果断的口气变得武断了:“我说是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没错。” 梁玉英狠狠地抢白道:“县医院手续多,那是啰嗦。郝大夫是在省医院培训的,县医院算个屁,你就听喝得了。” 郝小玉从药具柜里取出注射器,用夹捏子夹一个针头插好,敲掉两管药剂玻璃瓶的顶端,抽了满满一针管。 “你们要干什么?”马丽娜质问着郝小玉,以为要给她扎坠胎针,脸变得煞白,大声冲门外喊:“小康——小康——” “你要干什么,老实点!”梁玉英一伸手,薛文芹也帮着忙乎起来,使劲摁住了手脚,用训斥的口气说,“光听诊器不准,郝大夫要给你打一针看看反应,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 马丽娜半信半疑,又扒床又蹬腿。 郝小玉抚摸着马丽娜的腹部,找准穴位猛一扎针,很快把一管药水推了进去。 “砰!砰!砰!”张小康听到喊声在外边敲门。 梁玉英气哼哼地问:“干什么?” “怎么样了?”张小康问。 郝小玉没好气地回答:“没完呢,等着吧。” 梁玉英和薛文芹站在门口,那样子,只要马丽娜想开门跑或大闹,就立即动手打她个落花流水。 梁玉英问郝小玉:“怎么样?” 郝小玉回答:“流产没问题,药很灵。” 马丽娜这才知道上了当,刚要哭闹,被薛文芹狠狠堵住了嘴,并教训她说:“你要是不老实,今晚就灭了你,反正你写了条,就说你流产死掉的,也没人证明!” “不不不……”马丽娜脸色煞白,求饶说,“我不闹,不闹。” 她躺着躺着,腹部由隐隐作痛越来越厉害起来,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角沁出来,通过脸颊滚滑着,渐渐成了一道道泪痕,她使劲扒着床沿,不敢大声,发着闷声地哭起来:“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啦……”哭着哭着,脑袋撞起墙来,“嘭噔”、“嘭噔”……一声又一声。 郝小玉在一旁说:“嗬,你还知道喊疼呀!你插足别人的家庭,破坏别人的幸福,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比你这疼痛说不上要厉害多少倍。你是个未婚青年,没有结婚证明,不该生孩子……起来,跟我到引流室去!” “我不去!我不去!”马丽娜哭出了声,双手使劲把着床沿。 “砰砰砰!”外边又传来张小康的敲门声。 梁玉英问:“小玉,没问题吧?” “没问题,”郝小玉回答,“我做过不少这样的人工流产。” 梁玉英拽一把薛文芹对郝小玉说:“我们走啦。” 郝小玉:“好,再见!” 梁玉英一拽开门,张小康呼地冲了进来:“你们要干什么?” 梁玉英顺手把汽车钥匙扔给他,扯着薛文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二章 电话叮铃铃 郑风华被白玉兰骗约在场部招待所房后的小荒林里,她以与小罗相爱的方式来表示绝情,深深刺激了他。他多次下决心割断旧情,把白玉兰从记忆的深处抛开,彻底抛开,可是,那感情的绵丝扯不断似的仍常缠绕在脑际心畔。他想:从读书到感情萌发被她妈妈分离,到在这里无约相会,这份爱情持续了八年多的时间,是缘分,还是情债呢?由心底纯纯,情爱真挚,到因误会说不清楚酿出悲剧,该是多么凄苦的结局啊。这些日子,忙于秋收秋翻和越冬准备,除非拼命带头苦干和组织会议能集中精力外,一回到办公室独自一人时,便陷入深深的思索、苦恼和想尽办法解脱自己的冥思苦想之中。 郑风华的办公室便是当年王大愣用过的,十多平方米的小小房间用白灰粉刷一新,一进门靠火墙子平摆着一张木床,顶着床头靠墙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形成了办公室加宿舍的简单明了的陈设。他当了队支部书记半年内还住在知青大宿舍里,和伙伴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渐渐感到有些不适应。在宿舍里找人谈话很不方便,有时要晚间阅读一些文件,又常常自己写讲话材料,向总场党委写汇报,特别是与白玉兰的关系越来越恶化,常常失眠,心绪烦躁,需要安静一点的环境自解**…… 他在知青大宿舍又一次组织学习完党的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和十一届一中全会公报,回到了宿舍兼办公室。 明月把银色的光芒撒满了北大荒。 经过一天紧张的带班挖河泥改造低产田和组织学习,一进屋就感到非常疲劳,和衣往床上一躺,想闭上眼睛回味咀嚼一下华国锋所作的报告以及宣告*****结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意念中,*****似乎早就结束了,倒也是,有人宣告开始,也确实没人宣告结束。那么,包括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仍含在*****当中,自己也就仍是在参加*****,而且七八年就要搞一次……如何用这些精神指导工作呢?怎么也理不出一条清晰的思路。那边说七八年还要搞一次,每次都含有这样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吗?这边呢,知识青年们又在闹返城…… 他越想思绪越乱,这一乱,脑子里理解与不理解、清晰与模糊打起架来,倒打跑了疲劳。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倒背起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步来。要是往常,对着镜子照照自己这番动作,也许会自己耻笑自己:年纪轻轻,怎么这般脚步沉重,这般老态龙钟,这般不知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纠缠绞滚着,没一点头绪;心里乱得像正煮着一锅粥,说不清什么粥,是五谷杂粮混搅在一起一般。往常要是遇到难题,这么苦苦思索一阵子就会拿出有理有据的办法来。 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尾排成的像是衔接成的两条死胡同: 乱,乱,乱…… 难,难,难…… 这乱和难主要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李晋挑头签名闹返城的事。这事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自己和肖书记谈及知青返城的事情,只是泛指而没具体,想来肖书记也未必就不知道。肖书记怎么想呢?是自己有意识包庇李晋吗?不,是一种情不由主的做法。而眼前袁大炮这一派和李晋对峙得这么厉害,自己不愿出头,张队长又很主动。到不可开交甚至发生冲突时,自己是躲不了的。那么,真有那天该怎样处理呢?压制李晋去支持袁大炮和张队长,肯定心不甘情不愿;公开支持李晋,从肖书记那方面、从组织原则上讲,都将难于启口,那样,可能会出大乱子。难为情的是,且不管李晋弄的这套秘密签名的玩意儿是不是起作用,这么一搞,人心渐渐散了,别看李晋带头大干苦干,有益的事都带头冲在前。他心里明白,那是李晋刚来农场就被关进学习班戴手铐子、吃一堑长一智的处事策略。难堪的是他与李晋、丁悦纯和马广地在一起交换关于此事的意见,李晋竟用当年自己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一些观点来驳斥自己,使自己那么窘迫和难堪,而且高谈阔论,如果我们党不纠正这种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正确道路异化成偏激的上山下乡运动,就不能顺民心合民意,声称,一千万知青下乡涉及城镇千家万户,波及农村千家万户,要有五亿,甚至全国人民关注。他还宣称:努力工作等待答复,豁出去干到底,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第二件是组织农业学大寨,场党委提出要把三队首先办成大寨式生产队。在前不久的农场局三级干部会议上,自己虽然迫于形势应承下了要按场党委要求,把三队首先建设成全场大寨式生产队,心里却憋屈得要大哭一场。想想小组讨论的情景,自己提出的观点:一是农场虽然机械化程度较高,但地多人少,还有一些荒原没有开发,一些地头地脑还可以延伸,没有必要选一座山丘修大寨式样板田;二是变冬闲为冬忙,挖河泥改造低产田,太劳民伤财;三是应该把发展多种经营放在重要位置,挖掘农场的发展潜力……反复想来没什么不对,不仅当即遭到来参加小组讨论的那个副局长的批判,还在大会总结时明显有所指地批判了“农场学大寨特殊论”、“鼠目寸光”,并教训参加会议的干部要以此为戒,提高认识,要加快办大寨式农场、队的步伐,尽快拿出一批样板向农场局报捷。他回到队里贯彻落实会议精神时,按照场里的要求,要在东山脚下修造一座人工水库,选择南山丘伐掉灌木林筑造大寨式梯田,他从内心不情愿,按肖书记的安排修造人工水库,恐怕劳力成问题,也力不从心…… 第三件事就是和白玉兰的关系问题,那随着白玉兰态度而形成的错综复杂的感情、心绪交织着、变化着。李晋的一句话近来常常在耳边响起,“不能保护恋爱时女友和结婚后妻子的男人,就不配做男子汉大丈夫。”当初的白玉兰天真烂漫,王大愣把她调到当时连队的“一打三反”办公室时,自己就发现王明明粘粘乎乎追求白玉兰,隐隐约约察觉王大愣用心不良,而没能阻止,成为至今的遗憾和自责。当王明明奸污、王肃调戏骗奸白玉兰时,自己由有醋意到坚定了爱她的信心,曾暗自赞扬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仿佛形象高大了许多,特别是多少人,包括肖书记赞叹自己对白玉兰“够意思”、“有人格的力量”时,心境一度那么坦然。如今她疑神疑鬼,情将怨报,一次次给予自己打击,当知道这其中不排除她在深深爱着自己时,受过多少煎熬而爱心不变。然而在小荒林里她和小罗手挽手面前,突然一种低贱、比人矮一等的灰溜溜感觉骤然而生,像遭了雷击,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与打击…… 乱,乱,乱,心绪太乱了。 难,难,难,这些事太难了。 在这乱与难的交错中,他怎么能入睡呢?他踱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脚步越来越沉重,心情越来越压抑。他甚至产生了快快生出翅膀悄悄离开这片让他做难的土地的想法。当然,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李晋那样去争取返城。前几天到场部去办事,听说农场局教育处召集各农场教育科长,召开了一个打招呼电话会议,全国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会议在京召开,决定改变*****期间不考试的做法,实行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各场要做好这方面的宣传和准备工作。 为了证明这消息准确与否,他到教育科去探虚实,恰巧科里还有机关几名同志正在议论此事。当时,他竟抑制不住兴奋,在众人面前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他在“难”、“乱”思绪中打不通出路的来回踱步中,思路突然凝聚在“考大学”这个闪亮点上。他停止踱步,“砰”的一声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吹来,自己问自己:这恢复高考允不允许随便报名呢?倘若允许,凭着自己是全班的优秀生,稍微复习一下,敢说,只要考高中范围的课程,可以百分之百有把握中榜!自己是共产党员,又是肩挑一个生产队领导重担的基层干部,需不需要组织批准方能报考呢…… 希望的亮光刚一闪烁,担心与焦虑像一层暗纱轻轻笼罩上了心扉。 “叮铃铃,叮铃铃……” 郑风华急忙拿起电话:“喂,请问要哪儿?” “风华,我是张晓红。” “哟——”郑风华笑笑,“张书记呀,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你不是也没休息嘛,我听教育科的人对我讲,你对国家恢复高考很感兴趣?” “喔……喔……噢……”郑风华对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变回答为问话,“上级有什么具体精神没有?”在他心目中,张晓红毕竟是上级领导。 张晓红心情愉快,声音爽朗:“我向农场局教育处打过电话了,这恢复高考第一届招生向下乡知识青年敞开大门,只要身体健康,没啥重大政治经济问题,都可以报名应考,原则是像*****以前一样,按分数录取。” “真的?”郑风华有些兴奋。 “没错。”张晓红更加侃侃有劲地说,“国家文件里还有这样的说法,这次恢复高考从知青中招生,是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重要举措,要求各地有关党政组织都要以积极的态度做好这项工作……”他听着听着思想就溜了号,这说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不是除家变、病退都是不可变的,李晋他们的要求是不是可以说越来越贴边了…… “张书记……”郑风华按捺不住兴奋地问,“像你我这样在农场入了党、当了干部的要报名参考,是不是得需要党委批准呀?” “招生要求里没有这一条,我详细问了。”张晓红解释说,“作为组织原则来讲,我们如果想报名参考,应该向党委领导请示一下。肖书记是明白人,他不会不同意报考的!” “有道理。”郑风华觉得张晓红的话语含着一种让人能觉察到的意念,问,“你也试试吧?” 张晓红很干脆:“我刚有这个想法,得先和肖书记透露透露再说。”他话题一转,“告诉你一个消息,这几天白玉兰总到教育科打听招生方面的消息,有人和我说,她已经开始偷偷地复习功课了。” “噢……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张晓红一提起白玉兰,郑风华脑海里就浮现出小荒林里她和小罗手挽手的场面。 张晓红很清楚他和白玉兰关系的内幕,此时一听郑风华支支吾吾,心境尴尬,说:“我没想到白玉兰文文静静却这么固执,真可惜你对她的一片痴情。也难怪呀,你得想得开,她受的挫折大,心灵上创伤累累,我没少给她做工作。她有时烦闷了,就和我家杨丽丽在一起聊天,透露了一些真实心情,就是说你变了心,当面和她好,背后有女人,说是你怕她寻死上吊才这么做,不然,你早和她分道扬镳了。我问她有什么证据,她只是掉泪。叫我说呀,你看她报考什么大学,你就报考什么大学,一是你心诚诚到底,她发现你身后没有女朋友,也就一通百通了……风华,就这样吧,我觉得你俩般配不说,缘分大,只要心诚,能感动得石头开花,何况一个白玉兰……” 这几年,特别是王肃被枪毙以后,张晓红因是王肃提拔的,不那么威风了。林彪垮台以后,他也内心自愧是靠“活学活用”、一步登天当上革委会副主任的。形势一变,他的威信自然就低了,说话不那么有威力了,但却不否认,张晓红是有能力、有头脑的,肖书记很注意发挥他的作用,帮助他改造思想。他在灰溜溜的感觉之中,对乘一列火车来北大荒的知青朋友一下子热乎起来。对郑风华特别愿意接触,郑风华却一如既往,过去对他一直有看法,也没有让他看出来。两个人也常有些知心话,李晋、马广地等对他这一点很有意见,郑风华却我行我素,而且感到,张晓红身上也有些优点,除官场善巴结外,为人也有诚恳的一面。 郑风华突然问:“张书记,你还记得七年前场部广播站那个记者小罗吗?” “记得呀,他下放到修配厂以后干得不错,征求意见调回广播站,他拒绝了,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张晓红毫不思索地回答,“噢,上星期日小罗结婚还请我去吃糖呢……” “啊?”郑风华惊愕地问,“和谁?” “是咱场公安局长的姑娘,”张晓红听出了郑风华语气不对头,似乎很激动,“怎么?没错!”接着又说:“噢,白玉兰和小罗的新娘子是好朋友呢。那天,白玉兰做的伴娘,气氛好极了……喂,风华呀,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小罗和我说过,他有点对不起你,问他什么事情,他只是说不是有意识做的,不提这个了。” 郑风华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心想:白玉兰啊白玉兰,你搞的什么名堂啊! “好!”郑风华瞬间拿定了主意,问张晓红,“我听你的,你怎么样啊?拿定主意没有?咱们一起报考试试吧?” 张晓红像是受到了郑风华的感染,脱口便回答:“拿定了,等正式文件下来以后,我和肖书记摊牌,估计会同意的。” “什么拿定了拿定了,你……”话筒里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传来了杨丽丽的声音,听出来是争夺话筒。 “你要干什么?干什么!”随着张晓红指责式的问话后,传来了杨丽丽清晰气恼的声音:“郑书记呀,你别听我们家晓红乱呛呛,咱农场万八知青能混成你俩这样的有几个?多不容易!上大学能怎么的?要么教书,进工厂混个工程师都得几年工夫呢!都三十来岁的人,快土埋半截了,瞎得嗦个啥?你可别没主意,哪天,我还要说说白玉兰,堂堂的招待所所长,也算脱产干部,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工资就到手了……” 张晓红见杨丽丽抢过话筒和郑风华说个没完没了,气得长叹一口气。其实,这几年来,他也很苦恼。自打威风扫地以后,杨丽丽待他也不那么为重了,吵吵嚷嚷、骂骂闹闹是常有的事,她不知哪儿来了这么股子精神支柱,反正有了孩子了,你张晓红也已不得烟抽,想甩掉我也不那么容易。这年头,离婚这种事,只要一方咬定不松口就是难办的事情。她渐渐由绵羊变成挓挲开翅膀敢斗架的公鸡了。前几天就听张晓红念叨要考大学,自己没吱声。这回公开声称了,她知道张晓红聪明过人,记忆力甚好,要考试的话,别说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也有他的份儿,自己明白这几年对张晓红不好,心里突突突害怕了,果真考大学进了城,他还要不要自己很难说。因此,千方百计阻挠不能让他参加考试。 “杨丽丽——”郑风华不知其内幕,规劝起来,“明正言顺地考大学走,别人说啥也没关系。你也应该知道,这工作太难干了,难呀……” 杨丽丽截断郑风华的话,几乎尖叫起来:“难干什么呀难干,人家不是常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难干也是个官儿,在别人之上。上大学又能怎么样?咱场子那金技术员、医院的马大夫,不都是大学毕业生嘛,怎么了?还不是听你们这样的摆弄吗?拉车柴禾到处求奶奶告爷爷,啥啥不是撅个腚自己干,你们这样的还不至于吧……” “喂,我说杨丽丽呀,”郑风华见她婆婆妈妈的没完没了,截断她的话,声音很温和,“咱们不能眼光短浅,机不可失呀。” 杨丽丽像吃了枪药,嘟嘟嘟的声音加快,有些声嘶力竭了,而且耍起了官腔,打起了政治旗号:“党培养我家晓红成长可不容易,不能丧了良心。你眼光长就长吧,别勾引我家晓红跳槽,这事儿我说了算,可得有主意,没主意失江山……” 郑风华有些吃不住劲了,好一派官太太咄咄逼人的气势,明明是张晓红来电话商量自己,怎么能说是自己“勾引”呢?刚想不冷不热地回驳几句,忽听话筒里传来张晓红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你他妈的臭老娘们懂什么,纯粹是胡搅蛮缠属滚刀肉的……”声音不大,能听清楚,显然是张晓红边夺电话在边发火。 郑风华拿着话筒,传来了撕抢争夺的嘈杂声,接着是电话筒“咣啷”摔在一边,杨丽丽在泼骂,嗓门高,又哭又喊,间或有张晓红的训斥声。听声音,也许是因为在家里,他已经撕掉了走红时那副“张副主任”的伪善面孔。 撕夺话筒仍在进行…… 互相吵骂仍在进行…… 郑风华无心再听下去,慢慢地放下了话筒,他再无心也无力踱步,不由自主地往木板椅上一坐,凝神思考起来:张晓红身居高位却非常可怜,他确确实实是很难开展工作。莫说人们戳破脊梁骨的鄙夷使他吃不消,从农场局已经传出消息,说对“坐飞机”提升的干部要调整下基层充实经验,届时考核,能称职就继续用,不称职就地免掉。到了这一步,对十分爱面子的张晓红将更难堪。倘若真能考上大学,认真总结这段人生的经验教训,重新选择一条工作和生活的道路,对他来说是最佳方案,眼下可谓有高官位而不舒心,有小家庭而不幸福,这后果也不能全怪那个年代,也该怪怪自己的世界观,在当时活学活用热潮中竟那样疯狂地、胡编乱造地大出风头。记得李晋这小子当时就背后挖苦说:瞎胡干的干到县,瞎胡整的整到省,早早晚晚都是病。如今,自己也遇到了难题,这难题和他完全不一样,确有年代政治因素的搅扰,庆幸的是自己一直脑袋比较清醒,当年没像张晓红那样,应该说对了。如今,如果违心的和李晋对着干下去,如果放着好荒原不去开发,硬组织群众去找有石头的山修造梯田,如果不顾白玉兰如何,她一遭迫害就告吹,也会像张晓红那样挫败人心,遭人议论纷纷。如今难题累累,怎么办?不情愿的事情就不硬去干,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算逃兵吗?不,不算…… “叮铃铃,叮铃铃……” 他抓住话筒,突然犹豫了:是张晓红还是杨丽丽呢?如果接话,不管是谁,势必又引起他们的争争吵吵,算了,算了,唉,这对夫妻…… 他摇了摇头,为当年学业突出、聪明过人的张晓红深深叹了口气。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更加紧促地响起来,他犹豫着抓起话筒放在耳朵上,意外地传来了耳熟的声音:“喂,郑风华吗?” “肖书记,是我。” 肖书记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报名考大学?” 通过到教育科了解情况,通过与张晓红通话,通过刚才反反复复的思考,可以说,想法已基本成熟了。但,对肖书记的突如其来一下子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郑风华心里明白,如果干部参加高考需要领导研究同意方可报名的话,肖书记宁肯同意张晓红去,也不会很干脆地同意自己走。肖书记太重事业,自己与肖书记的感情也确实太深了,吞吞吐吐地回答:“肖……书……记,我正在考虑。” “你,你呀你,郑风华——”肖书记从得到的反映,从他这支吾的口气里已经证实了自己的担心,有些激动,“你想冠冕堂皇地离开培养了你的北大荒,好吧,你走!你们都走!只要有我老肖头在,就有小兴安农场的丰收在……” 郑风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肖书记听到这消息会这样大发雷霆,原本是想像以往谈心一样向他透露自己的想法,这一来,心情紧张起来,声音颤抖地解释:“肖书记,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还能说什么?”肖书记不容郑风华说下去,“再说不也是想走吗!” “肖书记……” 郑风华刚要说,又被肖书记不容辩解地顶了回去:“李晋那伙人在鼓动知青返城,你又要在这个时候报考大学,想拆我的台是不?” “肖书记,我实在招架不住了,返城风、大寨田、白玉兰……实在……” “你招架不住,我能招架住,好——走,你们统统都走,我来招架!天塌下来压扁我老肖头,我也要顶起北大荒的一片天来让你们看看,咳,咳,咳……”一阵怒斥后便是急促的咳嗽,接着就听见从话筒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啊——哇——哗——”的声音,伴着“叭嗒”一响,能听出那是电话筒跌落的声音。 啊,不好,肖书记吐了。是心烦闷又生气喝多点儿酒吐了?还是吐血了呢?郑风华清楚记得,肖书记还是在当时三连当副连长参加夏锄大会战时,累得支气管扩张病复发吐血,偷偷用土埋住,挥舞锄头继续和知青们一起大干,几名排长见他脸色发黄,问他怎么了,他只摇头,正劝问中又“哗”吐出一口,知青们蜂拥般围拢过来,无不肃然起敬,强迫把他送进了医院……许多知青落泪了。 郑风华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那一感人的场面,心如刀绞,紧握话筒大声喊:“肖书记,肖书记,肖——书——记——” “哗——哇——”对面话筒里又传来缓慢的呕吐声。 郑风华的心要碎了,如刀绞一般。 他只觉得两眼冒金星,一手紧握话筒,一手使劲薅住一把头发大喊:“肖书记——你——听——我——说——,听我……” “叭嗒!”传来了往话机上摔撂话筒的声音。 “肖——书——记——”郑风华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一声接一声,话筒里再无一点回声,只有嗡嗡嗡响不迭的蜂音。 看来,要分离还要经受一番与在这里难干一样的痛苦。 他急忙放好话筒,使劲摇动话机摇把,然后拿起听筒急促地呼叫:“总机,场部总机,请接肖书记家!快,越快越好!” “肖书记家没人接。” 郑风华急忙请求:“接肖书记办公室!” “肖书记办公室也没人接!” “总机,请再接一下肖书记家!” “刚才不是接了吗?家里没人接。”话务员回答着撤线了。 “肖书记,肖书记呀——”郑风华对着话筒喊个不停,风音嗡嗡嗡响个不停。 他把话筒“叭嗒”撂落在话机上,握紧拳狠狠地捶了两下办公桌,“咔嚓”拉开门闩,发疯似的拽开门,呼呼地跑出办公室,边朝车队值班室跑边大声喊:“肖——书——记——” 颤抖的呼喊震荡着洒满凉意的夜空。 第十三章 启示 这几天,知青们的热门话题越来越集中,消息、传说、故事都是围绕一个——返城。 这几天,知青们中间孕育的一种气氛越来越浓厚——返城。 就在这热门话题和浓厚气氛中,知青中间传开了一个特大新闻——黄晓敏的爸爸从北京来到了这偏远北大荒的小兴安农场。这之前,大家都知道,黄晓敏的爸爸是一个部的副部长,**中戴了高帽,进了“牛棚”,后到“五七”干校参加锻炼时,黄晓敏报名下了乡。随着党的落实干部政策工作逐渐推开,他暂在一个区知青办工作。小不点儿、马广地好奇地问李晋,这个副部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儿,李晋想了想说,相当于一个副省长,要是到哪里去视察,医护、保卫俱全,轿车一大串……他俩一听,嗬,这么大的官儿到小兴安农场来还是第一次,且说他又是做知青工作的,来小兴安农场干什么呢?各种猜测纷纭而来:有的说,大概是李晋挑头写的请愿书的事,要给个答复;有的说是来看看黄晓敏……知青们去问黄晓敏,黄晓敏说压根儿不知爸爸要来的事儿,但不否认爸爸最近分配到一个知青办去工作。于是,黄晓敏爸爸的到来,被三队知青们蒙上极其神秘的色彩。 李晋给马广地下了道命令:尽快探听准确,黄晓敏的爸爸——这个做知青工作的大官儿到底来小兴安农场做什么?公干还是私干? 黄晓敏的爸爸叫黄志福,从北京出发前,所在知青办就给农场打来了长途电话,又发了电报,什么公干没有说。肖书记一听,见是来自知青办,非常重视,亲自接站、陪餐,又组织班子成员准备汇报知青工作。饭后没谈上几句,黄志福在肖书记办公室里掏出了一套“家变”的完整材料,要求肖书记签字,给黄晓敏办理返城手续。肖书记一听,热情很快冷却下来,结束陪同,安排政治处的吴主任陪同,并提出要从黄晓敏所在的基层逐级向场申报,不管黄志福如何说手续完善,一言以拒之,忙自己的工作去了。说实话,肖书记很生气,要不是为这个,哪怕是来探望子女,这么大级别的干部,自己一定陪同到底。家变?什么家变?前几天,他陪了上海和省城几个比他官小一点的干部,也是来给子女办返城的。他发现了一个几乎是共同的小规律:凡是城里有头有脑的人物亲自来给子女办返城后反馈回来的消息,几乎都是弄虚作假。之后,肖书记下定决心:只要是城里来的官儿为子女办返城,就让他们按程序办去,一律不陪。至于闹假,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相信一个个手续上的大红印章。 夜色蒙蒙。 黄志福心里没底儿了。他在官场常听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小兴安农场这片土地上,这个肖书记可谓阎王,与人们常说的恰恰相反,见面好见,可谓热情,一提给黄晓敏办返城,拂袖而去,再不见面,成了“难缠”。一杆子支到了生产队,生产队的“小鬼”怎么样呢? 由吴主任陪乘的北京牌吉普车把黄志福送到了张队长家门口。这是吴主任事先电话联系沟通的,先是找郑风华,郑风华一听肖书记接待的情况和态度,推给了张队长。他倒是满热心地应承了下来,听说黄晓敏的爸爸是那么大的官,以招待所无准备、炊事员已下班为由,安排在他家里用便餐。历经*****磨难的黄志福,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心里又没了底:他到这里来,理应派个办公人员从基层到场部按程序办就是,即使到基层来也应他肖书记陪,连个副书记或副场长都没来,只来了个政治处主任不说,吉普车扔下他就屁股冒着烟回场部了;来到这个小小生产队,应该在招待所食堂安排,把队里班子成员都找来,书记不出头,出面的是个队长。难道办这返城要…… “你就是——”张队长听见吉普车喇叭响,急忙迎出了障子门口。 吴主任忙上前一步介绍:“张队长,这是黄晓敏的爸爸,在北京是做知青工作的领导。” “这之前,吴主任已让场部办公室来电话了。”张队长满脸堆笑,“初次见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黄志福边被让进屋里边客套:“用不着客气,你就叫我老黄。”他进屋一看这摆设,一看小炕桌上摆满了当地农家的特产菜,就觉得这个张队长好对付,只要他在手续上了签了字盖了章,到场部管他热情不热情就好说多了。他边被让着往炕里坐边像念经似的说:“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张队长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坐好后装没听清,问吴主任:“吴主任,咱们这位领导说的什么?我耳朵有点背,没怎么听清楚。”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吴主任重复一下说,“这位领导吟诵的是一首古诗,意思是,见到你很高兴,赞扬你朴实勤劳,一说话就像老朋友,很亲切。到了你这里,这么热情,高兴啊!”接着转脸问黄志福,“老黄,我说的对不?” “条件不好,就是这么个心意吧,”张队长拿起老伴烫在大茶杯里的小酒壶,刚要给黄志福倒酒又停下来,像发现什么重大问题似的,“吴主任,是不是应该把黄晓敏叫来?”转脸问黄志福:“黄晓敏知道你来吧?”接着又冲对面卧室喊:“玉英呀,你去叫——” 黄志福急忙阻止:“张队长,你先听我说,我这次到咱小兴安农场想调查一下知青工作情况,回场部后要开几个座谈会,然后下去看看。这次到你这里来是顺便,别看在家里,咱还是公事公办,千万不要叫孩子来。我这次来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等明天或咱们谈完事再说不迟。” 张队长愣愣地瞧着黄志福,又瞧瞧吴主任。吴主任见黄志福话语恳切,忙说:“张队长,就照老黄说的办吧!” “爹,招呼我做什么?”梁玉英在门口问。 张队长回答:“不用了,忙你的去吧。” 梁玉英转身回自己卧室哄莹莹去了。她从和婆婆准备这顿晚饭的过程中,知道是黄晓敏的爸爸来这里,想起社会上风传有些高级干部恢复职务以后,千方百计给下乡的子女弄返城,这个来者,十有八九也是这事儿,心里有些留意,想借机会进去听一听,插几句,又被辞了回来。她自从和薛文芹到场部医院给马丽娜强行流产以后,虽说出了口气,解了几分恨,心情仍十分沉重。她观察到张小康暂还没说出这件事情,而且找理由让马丽娜回了北京,自己也就不提,故作镇静,暗暗地、静静地思考自己日后的生活出路…… “吴主任,听说老黄当过部长,你能陪着老黄这样的干部到我家来做客,难得呀!”张队长给他俩斟上酒说,“不知现在怎么称呼,我就叫黄部长吧,品尝品尝我们这小烧酒,粮食的,不上头。” 顿时,浓郁的淳香味扑鼻而来,在小小的屋里飘散着,飘散着。 张队长瞧着这位当过部长的大官儿,身材魁梧红光满面,光彩十足,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见面时有点拘束,一杯酒下肚后就显自然了。 “哟,这才是真正的酒,好淳美的味道呀!”黄志福咂着嘴赞叹道,“在城里难喝到这种好酒,张队长,你太客气了,给你添麻烦……” 这位部长在一片寒暄客套中,却在暗暗盘算自己的小九九:这次在场部见到肖书记没提给儿子办返城时满热情,话一露口,立刻降温,这位队长也别轻视,别好酒好菜供上一顿,一提给儿子办返城再来个软钉子,不用别的,就说留下材料我们再调查调查,那可就大失所望,到场部也不好办了…… 吴主任主动拿起酒杯,寒暄着正斟酒时,张队长老伴笑盈盈又端上来一些小碟菜:肉松、鱼松、风干肠、腊肉……全是大城市的高档食品。这年头,别说在这农场的小生产队,就是在大城市里也不是一般人家餐桌上摆的。他瞧着瞧着眼珠子停止了转动,紧盯着那肉筋筋的风干肠端详起来:这么眼熟的深红色肠衣,这么熟悉的肠肉,特别是那肥肉条儿形成的*字形花纹,多么像自己家常用的风干肠呀。这是四川省一位风干肠世家的行家新来北京肉联厂研制的独家新产品,色新而味美,说是外销,实质是给一些领导的特供食品,因自己当部长时管过这个行业,打了个电话,也按特供户价格和数量按时送到家。他断定:这个生产队的北京知青的家长没有比自己官大的,享受不到这种特供食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细一琢磨,厂家给送一次这肠没吃几次,老伴就说没有了,肯定是晓敏回家探家时老婆给儿子带的……他用筷子夹一片送到嘴里细细一嚼,没错!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可以推断,那些鱼松、肉松之类也是知青们给这位小土皇上送的。晓敏回家时也提起过,要是不给他们的领导送点礼,办事情难着哩,可能就是说的这位队长。 “怎么样?”张队长见黄志福细细咀嚼风干肠,不解其意,连他老婆也忘记这肠是哪个知青送的了。那么多知青,几乎人人都送,怎会记得! “好味道呀,”黄志福计上心来,想先要挟这位队长,开始逗起话来,“在北京也是上品。张队长,怎么,我们农场能生产这种产品?” “啊,啊……”张队长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他告诉老伴把这顿饭安排好点儿,怎么也没想到这笨老婆子会把知青送礼的东西端给知青家长,而且是大官儿吃,赶忙给自己打圆场,“是几个和老伴有交往的知青给的,她们常来我家包个饺子,吃个擀面条儿,用缝纫机缝缝补补,从城里探亲回来就给老伴送点城里的新鲜货让我们尝尝……” “噢——你老伴交的知青朋友不少啊,送的挺全的呀,”黄志福开始话里有话了,叫我们享受了,不好意思呀,不好意思…… “你这人行,和小知青们有来有往,”黄志福又纵又擒,“我现在是做知青工作的,不仅是组织知青下乡、返城知青安排,也包括调查了解北京到各地下乡知青的情况……”他停停,放下筷子,语气加重起来,“据我掌握,现在一些农场、兵团、生产队的领导干部已经很不成样子,可以说有的已达到令人忍无可忍、不制裁不行的程度了。特别是有些农场,知青和家长们给我们写的信不少,写给中央领导同志转给我们的也不少,让我们认真调查。据说,知青请个探亲假、上大学、入党等等吧,不送礼就不行。据调查,有的农场基层干部,家里穿的用的吃的几乎都城市化了……” 吴主任知道是这几盘菜惹出的事,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白这个大官的意图,但也不好说,据掌握他也真在北京一个知青办工作,这些年知青工作这么难做,他倘若调查出点事儿来,大事不遮,小事捅大,也够农场支撑一阵子的。他故作去厕所,到外屋厨房嘱咐张队长老伴,千万别再上这类东西了。 张队长已有些心虚,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眼里闪着呆滞的目光,直回避黄志福。 这些,黄志福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对吴主任还有点戒备,借机继续发动攻心战术:“前几年,中央狠狠打击了奸污迫害女知识青年的犯罪行为,你们场不是有个王肃嘛,在全国都有影响,反应很坏很坏,极大地破坏了知识青年在农村的稳定工作,这一狠狠打击,这方面好多了。目前又出现了一股勒卡知识青年的歪风邪气,收取勒索知青礼品和钱财的数量倒不大,但影响极坏,性质严重,国家知青办的领导同志说要抓几个这方面的典型……”他简直像一个很能看透别人心理的政客,把张队长吓住了不说,又开始步步为营,斜眼瞧一瞧张队长说,“我临从北京出发的那一天,国家知青办一位领导给我们打电话,好像说是有小兴安农场知青集体写的这么一封上告信,让我们调查呢……” “黄部长,不对吧,”张队长手有点儿颤了,问,“是签名信,要求返城的吧?” 黄志福毫不思索,坚定地回答:“不,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是反映队干部勒卡知青的上告信!” 这时,吴主任走了进来,听明白了对话的内容,边往炕上坐边笑笑说:“我也称呼你黄部长吧,我们这里的知青工作,可请你多关照啊。” “是啊,”张队长借话插话,“请黄部长多关照,咱们小兴安农场可没有那种不良风气,知识青年给干部送点小来小去的东西纯属礼尚往来。你比如说我们的肖书记在这里当队长时,上海知青奚春娣身体不好,肖书记和老伴多少次请到家里吃饭,她不好意思去了,肖书记就把做好的荷包蛋送到宿舍,那奚春娣回上海给肖书记的孙女儿带两包糖,还能不收吗?”他说着,觉得有理有据,偷偷擦掉了沁在额头上的一小片细碎的汗珠儿。 黄志福不失时机地要挟:“据我掌握,那个上海女知青奚春娣身体不好,可是为了给一个叫王大愣的干部的老伴输血造成的呀!”他说着摇摇头夹口菜送到嘴里嚼嚼咽下去叹口气说:“唉,咱们小兴安农场怎么净出这桩子事呢,真是山高皇帝远,目无法纪胡乱干,随便找几个干部就能整出点事儿来呀。” 张队长的心又收紧了。 吴主任也显出不自然。 “不过,我听晓敏说,张队长还是不错的,朴朴实实,和知青打成一片,威信很高,所以才敢到你家来用餐。”黄志福软硬兼施,又擒又纵收到了好效果。“不敢当,不敢当,”张队长像从冰窟窿里又一下子掉进开水锅,心律都有点儿失常了,拿起筷子比划着菜说,“谢谢黄部长的夸奖,来——吃菜,吃菜。” 吴主任心情也松弛了,心想:这家伙是真有手段,也真会用手里这点儿权,乘气氛好转,举起杯说:“黄部长,来,咱们光顾唠喀了,干了这一杯!” “好好好,”黄志福举起杯一饮而尽,破例拿过小酒壶,和张队长、吴主任撕撕巴巴,还是给他俩各斟了一杯酒,满脸绽出笑,举起杯说,“蒙你们二位热情接待,我很感动,我邀请你们去北京到我家做客,我带你们去登登天安门,还可以进中南海看看毛主席的故居……这可不是客套话,说到做到,你们也不要客气,一定去。来,我借花献佛,三层意思:一是感谢热情接待,二是感谢对晓敏多年来的关心帮助,三是邀请你们去京。干杯!”他说完一举杯□进了张大的嘴里。 张队长受宠若惊,一饮而尽,笑得窘,笑得尴尬,渐渐又笑得自然了。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我们基层干部感激的了。”吴主任也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趁张队长又斟酒的机会说,“黄部长,话说来容易,我们基层干部哪有机会去北京呀!” “哈哈哈……”黄志福第一次开怀大笑,笑得那么得意,“这还不简单,我是做知青工作的,你们是知青农场,我回去让工作人员来封函,就说要开基层干部座谈会,不,真的要开……”黄志福觉得说话走了嘴,那不在他俩面前暴露自己弄虚作假嘛,无懈可击地说:“就是点名让你们二位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再比如,有知青写的上告信,我们觉得不大可能,点名让你们去先汇报汇报情况……这都可以嘛。又是公出,又还了我的许愿!”他语气豪爽,神态坦然。 “那太好啦。”张队长举起杯,高兴地说,“我们希望能有这么个机会,来,吴主任,咱们为感谢黄部长的邀请干一杯!” 吴主任举起杯时,张队长和黄志福的杯已碰到了一起,同时像粘连着向吴主任举来的杯碰去,随着“咣当”一声,三杯酒同时滚进了三人的肚里。 黄志福暗暗好笑,想起晓敏回家时讲农场的事情,说王大愣是坏透腔的老屯,张队长是个愚蠢的老屯,王大愣没见到过,不知坏成什么样子,这个张队长果然愚蠢得出奇,屯的冒土气。一句空话约他去北京,乐得两颊笑平了皱纹;一句话说可能有告他的,吓的手直发颤。看来,让他在黄晓敏“家变”返城的手续上签字并盖队里的公章不会有大问题,心里自喜。 他喝口酒,吃口菜,慢慢悠悠像唠家常似的继续进行步步为营的攻心战术:“就目前来看呢,全国知青工作的形势并不稳定,你们可能听说过,有的进行上访,有的写信要求返城,不安心农村、农场、兵团,已经成了一种倾向性苗头,中央领导同志很重视,正在密切注视这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动向,肯定要认真研究对待的……”他像酒桌上谈话,又像在做政治报告,“现在有些安置知青的地方出现两种不好苗头,一是见知青请愿闹事罢工,便放松条件,城里来的假‘家变’返城函件不调查,本地知青自己搞的假‘病退’材料不把关,听之任之大开返城的口子;另一种是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不管城里发来的函,还是这里搞的函,真够条件的也不办理,统统一棍子打死。我建议你们一定要实事求是对待这些问题……” “黄部长,请你放心。”张队长见黄志福的话音刚完,立即表示,“我们一定执行国家政策,把好知青返城关。以后有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关照。” “好说,好说!”黄志福回答很干脆,“只要我说了算的,我能说上话的,你们尽管去人、打电话、写信,我都会尽力而为!” 吴主任一听也高兴起来:“看来,黄晓敏下乡能到我们这里来,是咱们相识的缘分呀,来——吃菜!” “好好好,”黄志福用筷子比划着菜盘子说,“别光劝我吃呀,你们也吃!” 吴主任、张队长见与黄志福谈得如此投机,大口大口地夹菜吃起来。 黄志福见时机已成熟,显得在意又不在意,用很轻松的口气说:“我这次是出差到东北别的地方调查一点知青工作情况,顺便到咱们小兴安农场有点个人事情,说起来,也可以说是算工作,要麻烦麻烦你们——”话到嘴边,仍觉不甚把握,又耍了个小权术:“我先到了肖书记那里,很热情,他有要紧的事情没能陪我,委托吴主任来了……” 张队长有点等不及了:“黄部长,有事你尽管说,别说还找了肖书记,没有肖书记的话,咱们这么投机,我也一定办好!” “好吧,”黄志福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把来意说了出来,“你们可能知道,晓敏是我的独生子,我当时要是不打成走资派进牛棚,他就下不来啦。这也行,来就来吧,来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上班挣工资,和城里没啥两样。不幸的是晓敏的妈妈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身边得有个人哪,组织上出了手续,同意让晓敏按‘家变’办返城回北京。” “哎——呀——”张队长大吃一惊,“黄晓敏他妈去世,怎么也没让孩子回去一趟?” “是这样——”黄志福摆出一副揪心的样子解释说,“老伴心脏不好,没承想走的这么快,人已经死了,打来电报,据说又要坐汽车到县城,还要到省城换车,要折腾好几天,再说农场又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就没有告诉晓敏,他现在也不知道,怕他知道了一下子受不了,等回家再慢慢和他透露。” “唉,”张队长用手敲得小饭桌直响,埋怨后又后悔的样子,“我就是不知道,要知道他妈妈死了,怎么也得让孩子回去看看呀,这不是一般的事!”他又叹息一声,“唉,你们这些高级领导呀,就是以革命利益为重,这里秋收再忙也不差黄晓敏这么一个!” 吴主任插话:“我说你怎么不让晓敏到这儿来吃饭呢,有话不好说呀。” “黄部长,”张队长急切地问,“给黄晓敏办家变返城的手续全不?” 黄志福回答:“那当然全了,街道办事处的、下乡办的、老伴的单位的、我的单位的,还有医院的死亡诊断书。”他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队长说,“就差你们农场这边生产队领导调查调查了。” “按道理和程序是应该这边再调查一下。”吴主任说。 张队长接过话:“你这么大领导说的还能假,调查个啥,明天就办队里的手续。” “明天?”黄志福有点为难的样子说,“可也行。”他担心夜长梦多,这个吴主任挺精灵,再搞什么鬼,给那肖书记打个电话什么的,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便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一早我就想返回场部,请肖书记安排座谈会,完了要抓紧返北京。” “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张队长诚心诚意地说,“我是想明天请你看看咱们的脱谷、送粮,很有气魄。” 黄志福忙说:“不行呀,张队长,身不由己,工作确实忙,以后会有机会的。” “喂——玉英呀,”张队长大声喊对面卧室的梁玉英,“你去政工股尚股长家跑一趟,让她把公章带来,就说我说的,越快越好。” “现在就去。”梁玉英假装在外屋忙这忙那,屋里的谈话听得明明白白,应声走了,也是想探讨探讨这办返城的事情。 “黄部长,有个问题我弄不明白,想请教请教。”张队长见黄志福很高兴,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自在了,“你说,毛主席老人家好生生地把知青都打发下来了,现在还不到十年,又是征兵,又是上学,又是招工,那家庭变化、有病不能在这里了没办法,可以返城,我们也没想法,这么一弄上山下乡这事儿不就黄摊了吗?农场一批批地撤劳力就够呛了,我们队有些知青还签名请愿,要求都返城,你说说,这事到底怎么样啊?” 黄志福坦然自若地侃起来:“刚才我不是说了嘛,这个问题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事关国家安定团结,一定要认真执行国家政策,不能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作为你们做知青工作的基层干部不但有个较高的思想水平,还要具有艺术性的工作方法,要正确认识,从知青中招生、征兵、招工是国家的需要,‘家变’、‘病返’方面的返城是体现党的政策,不能含糊,至于不这不那、无端要求返城,恐怕不可能,国家也不会允许。对那些执意闹事请愿罢工要求返城的,一定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这番俨然政治报告般的答复,使张队长非常满意,举起杯来说:“黄部长,这具体一说,一条条的我明白了,知道以后怎么弄了。来,干一杯!” 三个酒杯又碰到一起,“咣当”一声。 …… 马广地接受了李晋分配的侦探任务,急得团团转,想先到场部去探听虚实,弄不到车,从畜牧排弄到一匹马,一算计,来回时间太长,无奈给张晓红打个电话,又套近乎,又编瞎话,连蒙带唬,只从张晓红口里套出来一点点意思:肖书记对这北京来的大官儿给儿子办返城不感兴趣,热情接待了一会儿后,又送上了一碗不冷不热的温开水。他安慰自己:行,这也算收获,到场部去也就是找这小子。 按照李晋提供的侦察路线,打完电话又来到张队长家门口。夜色中,他溜溜达达像要到谁家串门的样子在张队长家房前房后转了一圈又一圈,每到前门后窗时都放慢脚步往窗户里细瞧,每次都是见三个人影又唱又唠很亲切,实在判断不出里边搞什么名堂,急得团团转,心想:李老兄交给什么任务都不打怵,这回接受时就觉得有点难,看来,要在李晋面前砸牌子啦。他从门前转到房后,正犯愁,发现梁玉英的影子在她卧室里抱着孩子来回晃,大概外边做菜串进屋里油烟,前后窗户都敞着挺大一道缝儿。他心生一计,急忙掏出一沓子揣在兜里的揩腚纸,跑到路旁电线杆子的路灯下,从兜里掏出笔一蹲,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纸条儿: 玉英大姐: 请你千万留神把黄晓敏爸爸到你家去的目的、谈话的内容搞清楚,尽快告诉我,有大大的用场。千万千万啊! 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也要对我求办的事够意思! 此致 敬礼 马广地草 他写完叠好,悄悄溜进张队长的障子院内,猫腰闪到梁玉英卧室窗下,又仔细一瞄,确实只有梁玉英与小莹莹,就从敞着的窗缝里“嗖”地扔进了纸条搓成的纸团儿,刚想观察下梁玉英捡纸条儿没有,从外屋厨房“哗”地泼出一盆洗菜水,吓了他一跳,急忙卧倒,待泼水的人影返转回身时,急忙溜出了张家大院。 原来,梁玉英对黄晓敏爸爸来家做客并不感兴趣,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来这里给黄晓敏办返城。后来主动到外屋厨房帮婆婆忙乎这忙乎那,是接受了马广地的任务,耳朵直朝卧房那边竖,直往那边侧。 马广地在离张队长家门口老远的地方溜达来溜达去,心里暗暗得意,得意自己什么时候都有办法,等着梁玉英出来报告情报,忽听门“吱”一声响,果然出来的是梁玉英,奇怪的是出门后不发信号找自己,却直奔后栋房走去。他急忙尾随上,梁玉英边走边给他简短地说了黄晓敏妈妈故去,是按“家变”来办返城的情况,现在自己是去干什么了。再细追问,已经到了尚股长家门口。他一再嘱咐梁玉英,他在门口不远处等着,找完尚股长以后,再探听探听,详细说说听到的情况。 “这点狗屁消息有什么价值呢!”马广地又转回张队长家门口,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忽见办公室打更的老马头匆匆忙忙走过来,像是要去张队长家,便主动迎上前几步搭话茬,“哟,一家子呀,黑灯瞎火的干什么呀?你老慢点走,别跌了哟,我扶扶你老吧?” “不用,不用,”老马头笑笑,“噢,是广地呀,都说你屁溜溜,这几年变多了,会说话会办事儿,咱老马家没废货呀!” “是啊,我是问,你老要干什么去呀?” “我接了个电话,说是北京来的长途,找黄晓敏,我去找来黄晓敏接上了话,又要找黄晓敏的爸爸,说是在张队长家喝酒……” 马广地眼瞧老马头就要到张队长家门口了,放低声音说:“一家子呀,你老千万慢点,黑灯瞎火的,真不容易,打个更,什么事儿都得管。” 马广地灵机一动,他妈的,这么紧锣密鼓的,兴许这里有点玩意儿,撒丫子朝办公室跑去,径直猫到了收发室的窗户底下,屏住气,侧起了两个耳朵。 收发室的电话就放在窗台上,在里边说话,外面稍一留神,听得很清楚,他一听,就知道是黄晓敏正在讲话: “……妈,我挺好的,能吃能睡,您放心吧。你说什么?我爸爸来我还没见着呢……妈,你等着,我爸爸来了,跟你讲话。” 黄志福:“听不清呀,你大点声,离话筒近点儿说,你问事办的怎么样了呀,你这个人,真是火烧屁股一样,我刚到你就追来电话,估计问题不大,今晚上队里就可以办完手续,明天一早就去场部,啊?你说什么?别担心了,没告诉你嘛,没问题。办好了我给你去电话,这地方是憋死牛的地方,啊,好了……” “爸爸——” 黄晓敏刚一开口,黄志福听门口有脚步声,忙制止:“快回宿舍,少说话,别惹事儿,快,快走!” …… 马广地躲在窗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梁玉英那儿和偷听电话这一桩一碰撞,弄出了门道,这边还通长途说话,黄晓敏爸爸这么大个官儿,又是管知青工作的,睁着大眼撒大谎,愣说黄晓敏他妈死了。哼,家变,家变,变他妈个腿儿吧!这是当官的带头变戏法哩。好情报,好情报,告诉李晋老兄,听听他有什么高见吧! 马广地听到放电话声,急忙躲到门前的小榆树墙后,随着走出的脚步声,透过榆树墙缝隙见两个身影相伴朝前走着,气得想骂句什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飞出去,咬咬牙轻蔑地说:“走资派还在走!他妈的!” 他紧随着两个身影上了大道。黄晓敏刚朝大宿舍走去,张队长就迎过来了,要不是黄志福不让他陪同去接电话,他拍马溜须的劲头比对当年王大愣、王肃还要殷勤,嘻嘻嘻、哈哈哈地迎着黄志福进了屋。他盯着盯着,想透过窗户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戏,接着闪出个人影来。 嗬,是梁玉英,真够意思! “怎么回事?”马广地轻轻咳嗽一声把梁玉英引了过来。 梁玉英把马广地拽到菜园子前的麦秸垛后边悄悄地说:“弄准了,是来给黄晓敏办返城的,刚才让我把尚股长喊来,在家里就签字盖戳。” “真他妈的痛快,黄晓敏可不白管这个爹叫爹,真是个他妈的爹!我那个爹好,在砣上当劳资科长,非逼我下煤井锻炼锻炼,我不干,锻炼到这儿来了。”马广地发泄几句问,“还有什么理由?” “没有,我听着就是一条,黄晓敏的妈妈前不久死了……” “驴屁精!这个伙计是盼着黄晓敏他妈死,再找小老婆吧!” “别胡说,我刚才在外屋听到的。” “你听到什么?”马广地忍不住放大了声,“我就没听到呀?刚才我在收发室外窗户底下,还听见黄晓敏妈呀妈呀地和北京通长途,他那个爹也没少说!” “真的?”梁玉英惊奇地问,“你小点声儿,没听错吧?” 马广地一跺脚:“我耳朵好好的又不聋,怎么还能听错,我撒半句谎,敢赌咒,真他妈死爹的!” “别瞎诅咒,多不吉利。”梁玉英吸口凉气,“竟有这种事!” 马广地一耸肩:“嘿,你说他妈的怪不怪,瓜子里硬是嗑出个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啊,想让儿子返城想疯了,撒谎不眨眼,把老婆子送到阴曹地府的阎王爷那儿去做抵押……” “得得得,别胡嘞嘞了,”梁玉英心烦意乱起来,“马广地呀,我要走了,大黑夜的让人家看着像个啥,要是让我家那个混种看着,还说不清呢。”她说完扭身就走。 “哎——”马广地能得到这些情况很高兴,到李晋那里可以卖大关子,卖大功,心里热乎乎的,拽住梁玉英赖皮赖脸赖声地,“咱俩谁和谁呀,别人爱咋说咋说,有人说闲话,我那口子也不会相信,要是张小康那王八犊子碰上了,我就搂着你猛亲一气儿,气气他,只要咱心里没有病,就不怕脸挨腚……别走,再唠一会儿。” “去去去,别给我贫嘴,”梁玉英挣开马广地的手说,“你听,孩子在屋里哭呢。” 马广地瞧着梁玉英的背影,浑身充满了热乎乎的感谢之情,咂咂嘴自言自语道:“这小娘们多仁义,够交!张小康这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遇上好人不熊白不熊!要是没有韩秋梅呀,我就娶她,什么生姑娘生儿子的,这年头,妇女翻身了,养姑娘比养儿子合算……”他嘟嘟着,忽听道上传来脚步声,急忙捂住嘴,瞧瞧左右没发现有人来,放了心,自做鬼脸地说:“这要是让媳妇听着了,今晚上还当侦察员呢,麻溜回去跪洗衣板吧!” 他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乐陶陶地哼着小调大步朝知青大宿舍走去。 他把嘴贴在李晋耳朵上嘟嘟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李晋一拍大腿问:“真的?” “我要撒半句谎,明天死爹,后天死妈,大后天死老婆!”马广地瞪圆了眼珠子。 “住口,”李晋呲儿马广地,“咱们不咒那种丧气的事儿。” 马广地振振有词:“咱是说实话才赌大咒,越赌老爹老妈老婆越硬实,那是经得起挨赌咒的考验——长命百岁呀!” “你马广地有尿!侦察得好!”李晋一拍马广地的肩膀头,“不光有尿,还有赌咒的一套格言了。”接着又拍一下,“马广地,你不愧是我李某的徒弟,跟着我干,成长壮大啦,好小子,是块料!” “喂,我说李老兄,梁玉英说,过一会儿黄晓敏的爸爸可能要来这大宿舍看一看,”马广地又把嘴贴到李晋耳朵上说,“……你看行不行?” 李晋“噗嗤”一笑,又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行,他妈的呆着干啥,白天累得够呛,好长时间没整点大乐子事了,不说不笑不热闹,按你说的行动,活跃活跃空气,让大伙儿也乐呵乐呵。” 马广地得到了允许,故作镇静地走到黄晓敏铺前:“喂,我说黄老兄,你爸爸来了,怎么不去看看呀?” 黄晓敏感到奇怪:“听谁说的?”他知道马广地这小子小道消息灵通,爸爸从场部直接到了张队长家,他怎么会知道呢? “哎哟,哪有不透风的墙呀。”马广地开始和他逗咳玩,“家属队里人传出来的。” “知道。”黄晓敏很冷静,“听说来队里办点别的事,见见队里领导,过会儿能来看我。”他说着很有自豪感,好像是为有这么个爸爸而自豪。他心里也知道,不该说的话和这帮小子是不能说的,虽然和他们要求返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往早里说,他得知爸爸要来是一周前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具体启程日期没说准,也知道爸爸是为给自己办返城而来,什么理由,怎么办,爸爸都没说,只是说让他净等着就得了,可内心总是七股八叉地乱翻腾:按现在返城的政策条款衡量,自己是哪一条也不够,所以才积极参加了李晋倡导的签名请愿,再说,办成了,爱人方丽颖怎么办?张队长刚走马上任那年,说是国家招生要开始考试了,爸爸来信让自己复习,惹的全体知青讽刺自己是“大学迷”,闹来闹去,考试只是做参考,还是没离开推荐和选拔那一套。那时,袁大炮正红得发紫,和田野一起出了馊主意,让方丽颖上省农垦系统的师范学校,刚毕业不久又分配回来当了教师……自己的返城问题在现行政策和知青不稳定的思潮中,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心里清楚,别看和这帮小子一起闹返城,爸爸搞得不严谨,他们也会下蛆的…… “哎哟——”马广地神乎其神装明公的神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咱哥们儿面前打哈哈?” 黄晓敏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老弟,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糊弄你有什么用啊?又不多挣又不少挣,我当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马广地一扬脸,放大嗓门,“你爸爸来给你办返城来了,理由是‘家变’。” 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宿舍知青的高度注意,唠喀的、下棋的、做小活计的都停止了,静静地听着,有的还凑拢了过来。 “家变?” “对,”马广地放大声音:“你妈死啦!” “放屁!”这丧气的消息使黄晓敏忘掉了一切,出口不逊,“你妈才死了呢!” “我妈没死,你妈确实死了!” “滚你妈个蛋的!”黄晓敏撕破了脸皮,大声嚷道,“刚才我还和我妈通电话呢!” 马广地咬住不放:“肯定是死了,明明白白。” “你小子是不是要找事?”黄晓敏知道自己爸爸在这里,好像有了依靠,他断定是马广地听说爸爸来给自己办返城,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眼气,用咒骂自己来开心,毫不让步,边往前凑和边要动手,“别的事我都让着你,今天你小子说这丧气话,我就不能饶你……” 围来的知青越来越多,李晋已靠在马广地身后,只要黄晓敏敢动手,他就会不客气地摆开架势。 “想打架?”马广地不示弱。 “对!你算说对了,不是我想打架,是你先找事!” …… “噢——” “哄喽——” 十几名属于袁大炮那个排的知青,起哄喊起来,马广地和黄晓敏扭在了一起。 “住手!谁在打仗?” 这时,张队长领着黄志福和吴主任走进了宿舍,他在门口就听到了起哄声,边进屋里边大声喝令。 “好好好,不懂人语的玩意儿,”马广地挖苦黄晓敏一句迎了上去简直要撕破嗓子,“张队长,你说句公道话,黄晓敏的妈妈是不是不幸故去了?” 张队长已经看出马广地或是哪个知青在和黄晓敏厮打,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所以你们才不对呀,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了,你们该同情才对,你们和黄晓敏闹什么意见?有什么过不去的?” 黄志福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连晓敏都没让他知道这办返城的理由,这么秘密的事情,无非是肖书记、吴主任还有这个张队长,再就是刚才盖章的那个女干事,这么短短的时间,怎么闹腾到这知青大宿舍里来了呢?难为情和尴尬使他很不自然,一时有些发蒙,木然地站着。 黄晓敏问:“爸,他们怎么说我妈死了呢?” “哼,”黄志福想干咳似的哼了一声咬咬牙说,“是死了。” 马广地开始卖乖了,向黄晓敏凑凑:“哎呀,黄老兄,咱哥们儿讲义气,够意思!别看你骂了我,我不生气,骂错了就算骂你自己,再说过去咱哥们处得还算不错,不能因这一句两句的就掰面子,你马老弟可不是那号人,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他说什么,黄晓敏气得鼓鼓的,就是不吱声,瞧瞧爸爸,瞧瞧张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爸爸来办“家变”,什么变化能最容易通过办手续呢……爸爸呀爸爸,你再着急给我办返城,也不能把我妈妈押到阎王爷那九泉殿下做抵押呀…… 知青大宿舍顿时寂静下来。 “来呀——”李晋一个高儿蹿到黄晓敏的铺前,从窗台上拿起黄晓敏的镶镜框的和他妈妈的合影照,用手遮住黄晓敏的像影儿,举起来大声说,“荒友们,哥们儿们,黄晓敏为了参加秋收大会战,他妈去世都没回去一趟,真叫为革命化悲痛为力量呀,咱们搞一个小小的悼念仪式吧!”他说着瞧瞧黄志福,“同志们,战友们,黄晓敏一家的悲痛,也是我们全体荒友的悲痛,来,我喊一二后,请黄晓敏的爸爸带个头……” 说来也怪,李晋这一号召,许多知青都信以为真地准备听指挥。 “荒友们——”李晋亮开嗓门,学着广播里治丧时那种语调朗诵道,“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向她老人家致哀,一鞠躬,二鞠躬……” 马广地东瞧瞧,西望望,就是不鞠躬,见黄志福无可奈何装模作样,张队长认认真真,不禁好笑。他用钢笔在大拇指头上画了个人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跟着李晋的第三声呼喊,大拇指鞠了一个躬,正要再鞠,被十多名抬头的知青瞧见后,哄然大笑起来,马广地赶紧把手藏到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笑什么?”张队长大发脾气,觉得在黄志福、吴主任面前丢了面子,“这么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李晋怕再乱了不好收场,大声嚷:“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谁要再笑,他妈死了,我就领一帮哥们去笑。” 大家想笑,只好憋着。 “大家静一静啦!”张队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占主导地位的说话机会,故意拿出了点派头,声音也放到了量,用手示意着黄志福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黄晓敏的父亲,是高级干部,当过部长,现在在北京做知青工作,是咱们的知青家长又是上级领导,今天借机会来看看大家……”说着,先示范鼓掌,“让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啦!” 应声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位高级领导,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你来得正好呀,”李晋从炕上站起来说,“我们知青现在最关心的是返城还是扎根问题,现在城里有些干部弄虚作假,套着国家制定的现行返城政策,把子女带头弄回城去,弄到部队当兵,曲线返城,大搞不正之风。有人说,党内不正之风就是从知青返城问题上开始严重起来的,在农村、农场和兵团,就是从当地干部收受知青礼品开始严重起来的,不刹住可要影响知青工作呀……” 黄志福稍有点不自然,立刻镇静下来,担心这个语言尖刻的知青再说出难堪的话来,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给黄晓敏办的“家变”是假的,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些小青年的戏弄,告诫自己应该抓紧说几句带领黄晓敏离开这里,抢话回答:“知青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首先代表北京做知青工作的领导向你们问好!”他见没人鼓掌,接着说,“刚才那位知青提出的问题很现实,已引起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但是,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要相信两个百分之九十五,一是相信城里有下乡子女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觉悟是高的,二是相信当地农村、农场做知青工作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有问题你们可以向上级或向我反映,我主要是来借机看看大家。知青同志们,再见了!”他说着给黄晓敏使个眼色,把黄晓敏带走了,而且改变了主意,要立即返回场部住宿,让黄晓敏跟从。 黄志福走后,小不点儿凑到李晋耳旁问:“刚才马广地悄悄和我说,黄晓敏他妈的死是假的,怎么还给她悼念呢!” “嘿,你小子懂啥,”李晋一撅小胡子说,“这么大干部咱们能说啥,捉弄捉弄他呗,简直他妈的不像话了。” 顿时,黄晓敏妈并没死的消息在宿舍沸沸扬扬传开了。一伙又一伙的知青围到了李晋跟前。 “哥们,咱们要向肖书记强烈反映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咱们请愿返城不成,就跟他们学!”李晋愤愤地说。 马广地一挥手说:“对,有权的靠权整,咱没权的就瞎胡整!” …… 第十四章 挫败 星期天。 李晋的伙食团原先是四个人,马广地和丁悦纯结婚后,只剩下他和小不点儿了。原先轮流打饭,每四天轮一次,现在两天就要轮一次。李晋从大食堂打来白菜、萝卜条子汤和馒头,两人盘腿对面坐着正吃早饭,通讯员一推门进来把一大沓子信往炕上一扔说:“谁的谁拿吧。”转身走了。 知青们蜂拥般围了上去。 “喂——”程流流举着一个白纸小信封嚷着送了过来:“李——晋——的——” 那些常来信的地址、笔体李晋都很熟悉,一看这信封,这不甚熟而又有所接触的笔体,立刻兴奋起来:准是珍珠山农场秦红卫寄来的,急忙打开,果然不错: 李晋: 你好! 首先,请代我向参加签名请愿返城的荒友问好。我将你们的签名请愿信转寄云南知青请愿返城联络处后,他们及时上报了中央有关领导,上级领导很重视,并在信上有明确批示,要组织有关方面认真研究知青工作问题,并逐步妥善合理解决和安排。据说,这次全国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敞开门面向知青,既有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一面,也顺应了知青返城的心愿。据有关方面透露可靠消息,还将调整知青返城政策,这说明,中央领导同志对知青问题已引起高度重视和关怀。现在有个值得注视的问题是,城里有些干部利用职权大搞返城不正之风,这不但会影响中央逐步解决知青问题,也会使我们这些家长没权力、没关系、没门子的知青最后受到冷落。所以,我们必须密切监督抵制那些明目张胆搞返城不正之风的人,期待中央领导同志尽快解决知青问题。 切记多联系。 敬礼! 秦红卫 一九七七年x月x日 “嘿,”李晋读罢,猛地往炕席上一掷筷子,命令小不点儿,“快,通知签名请愿的哥们儿立即到大道上集合!” 小不点儿瞪圆两只眼睛问:“要干什么?” “没有时间和你啰嗦,快给我通知!” “是!”小不点儿奔走呼号地通知起来。 李晋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跳下炕穿上鞋,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在铺前踱着小步,似有什么事情要做又不知该做什么,凝神聚眉,忽地又深深吸口气,从墙角处拿来前几天开运动会时用的一些小彩旗,让人拿来墨汁和毛笔,刷刷地写开了。有的写上了“强烈要求解决知青问题!”有的写上了“坚决抵制返城上的不正之风!”有的写上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他草草写完一面又一面小旗,后退两步端详一下正在晾干的字迹,很欣赏自己练就的这狂草体的书法风格。黄晓敏翻过自己的日记,不看内容,一页又一页翻着很欣赏这番字体风韵,说什么翻着看着就像给人一股力量,页页都是一个风格,字字相依又相间,那点、捺、横、竖、勾……有的像重锤落地,有的像龙飞凤舞,有的像狂风乍起,连爸爸都说自己的狂草笔体体现了一点小歪才。有人说,文如其人,这字体就像觉察到的自己那样,潇潇洒洒,生生虎虎,活得那样有胆量,有主意,活得那样自得自如。 他料定,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面前,举展着这些小彩旗,会显得很有气势…… “报告——”小不点闯起来,滑稽地打了个军礼,“报告李老兄,好大一堆人已集合完毕!” 拥挤的散落人群在大道上嘁嘁喳喳。黄志福带领黄晓敏走前被马广地、李晋戏耍的故事,更增添了李晋民间召集知青的号召力的神秘感,大伙儿听说李晋召集集合,料定不是有重大新闻就是有生动故事要演。 “荒友们——”李晋披着破旧的黄色军大衣,像喊话一样大声说,“我们的签名请愿返城信受到了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视,答应认真研究解决知青问题。我听说,云南、新疆共四十多万知青进京请愿,要求返城,有的罢工,有的拦车,这不好,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今天集合起来的名堂是集体上访,共两个内容:一是要求尽快解决知青问题怎样拨乱反正;二是要求各级组织抵制干部在知青返城问题上的不正之风。黄志福这样的大官儿,身为做知青工作的干部,执法犯法,不惜以老婆的死为抵押给儿子办返城,强烈要求纠正……” “好——” “对,就这么——干——” …… 人群传出一片呼喊声。 李晋见得到了大家的拥护,俨然把自己看成一个小指挥官一样,拿腔作调像布置任务似的一挥手说:“这次上访完全采取自愿,愿意去的请回宿舍带好钱、粮票,多穿点衣服,十五分钟以后到这里集合,我们的目的地是场部——省——北京——得到满意答复或结果才回来。” “怎么去法呀?” “是不是要长征呀?” 李晋回答:“到场部这一段就没办法啦,咱们集体急行军,谈不妥,能坐大客的坐大客,能截车坐就截大板车捎脚,明天晚上乘火车去省城!” “喂,李晋呀,去北京来回要百八十元路费,没有钱呀!”有的知青嚷。 有人回答:“什么钱不钱的,*****走南闯北坐火车谁要过钱!” 李晋厉声训斥:“这可不是*****呀,是集体上访,没钱的借借,去不上就拉倒——” 人群“哄”地一声散了。 王尔根神色紧张地一把拽住李晋:“喂,我说李老弟,可不要头脑发热呀,冷静点儿,这么做合不合适?别弄个聚众闹事把你抓起来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怎么个不合适法吧?”李晋眼珠子一瞪,“兴他们当官的瞎**整,用手里的权力乱编返城材料,把人都接回去了,还不兴咱们老百姓反映问题呀!抓?谁敢抓?这不是知青刚来农场啥也不懂的时候了,我去反映问题有什么罪?” 王尔根平时就有点儿口吃,又觉得自己好心没得好报,咂巴咂巴嘴反驳说:“这请愿、示威、罢工……中央有明确要求,不让这么干呀!” “驴唇不对马嘴,我不是说了嘛,这是集体上访!”李晋有些生气,“你小子该开除知青队伍了,这怎么叫罢工呢!秋收结束了,连越冬清山砍柴都完事了!你给我滚**蛋!你愿意干啥干啥去吧!你这胆小鬼,没学毛主席给李庆霖的信吗,咱这里这些事情,就是毛主席能再活过来,或在天有灵,知道王肃、王大愣,还有北京那个白披大官人皮的黄某人,能饶他们才怪哩……你小子知道个屁,中央领导那么多事儿,我们不闹哄闹哄,不能很快重视起来!” “喂——喂——喂——李晋——” 李晋话音刚落,一辆大卡车疾驶而来,在咣啷当啷车板和车轮飞转声中,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喊。 大卡车驶到跟前,原来是小煤矿矿长潘小彪。 “我接到了小不点儿的电话通知,说是要去北京请愿?” “他妈的,这个小不点儿,纯粹是狗屁分子,我告诉他说是去上访,他就给我胡说。”李晋说着瞪潘小彪一眼,大喝道,“谁让你去来的!小煤矿不是别的地方,快回去给我抓革命,促生产。” 现在大领导干部都不说“抓革命,促生产”这话了,潘小彪知道李晋是在说嬉笑话,劝阻说:“不光是我,就是你也不该去!” “你是省劳模,签个名字就了不起了,主要是小煤矿不能离开你。郑风华是党员,支部书记……你们这套号的,心里想啥我都明白,别装洋蒜,都是人,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只是有紧箍咒戴着,更谨慎点儿。也好,我李某理解,也不强求你们去,我要是败了,还靠你们这套号的保护我生存呢……”李晋滔滔不绝地自白起来,“我李某是小小老百姓,怕什么?不信谁能给我开出地球去!”不容潘小彪申辩催促道:“快走吧,走走走!”不再理睬潘小彪,也回宿舍去了。 李晋回到宿舍,拿了所有积蓄的钱和粮票,又来到大道上时,知青已返回来多半。张队长一阵小跑连咳带喘地直奔李晋,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嘿,我料定你要来的,”李晋冷冷一笑说,“我们要干的事你是答复不了呀!” 张队长气势汹汹地说:“你说吧!” “好,那我就问你——”李晋一字一板地问,“黄晓敏的妈妈没死,你为什么给他办家变返城?” “人家手续上大红戳子盖着清楚呀!” “你不调查,在家里就签字盖章,该当何罪?” “你……你……”张队长已听说黄晓敏妈妈的死是假的了,心有余悸,“你血口喷人,他弄假手续糊弄我,我有……什么……招儿呀……” 马广地冲上来问:“这么说,这是假新四军糊弄你这个假八路军,他是混蛋,你是白痴呗!” “你……你……”张队长气得嘴直冒白沫,直喘粗气。 “好好好——”李晋接过话,“我们要去场部上访,要求制止返城方面的不正之风,你要能解决,我们就不去了,再不,你把郑风华找来……”他心里清楚,郑风华脑子里早就“难”字当头,不好违心地去和这些人顶着干,今早去场部开会去了,即使在,他听到这信息,大概早找点理由躲到一边干别的事儿去了。 小不点儿和马广地已按李晋的吩咐,把那些小彩旗发给了些高个儿、腿快的知青,并嘱咐他们要走在前头,冲锋陷阵。 “行啊,忙你的去吧,今天是星期日,我们愿干啥干啥。”李晋冷眼瞧一瞧张队长,挥舞着自己手里的小彩旗,大喊一声:“荒友们,出——发——啦——” 李晋在前,知青们簇拥着涌向通往场部去的大道。 “喂——”丁向东听到消息,连连摆手大喊着追上来,“李晋,李——晋——停——停——李——晋——” 李晋一看是丁向东,觉得他老实巴脚,虽说是王大愣的小舅子,和王大愣却大不一样,为人很正派,除了发愚之外,可爱的地方不少,心平气和地问:“丁副队长,有何贵干?” 丁向东张口气喘地说:“这样做太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了!” “丁副队长,快回去好好抓你畜牧后勤去吧,别在这里和我们瞎理论了,”李晋不屑一辩地说,“兴那些胡作非为的干部打着组织的旗号搞不正之风,还不兴我们去反映反映他们呀,啊?” 黄晓敏假死妈的事在全队传开了,丁向东也已听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能说服他们,用什么办法能把他们动员回去,板起面孔,喝斥道:“以为我是副队长就管不了你们怎么的,都快给我回去,不然,我要采取措施了!” 马广地一笑:“我们就不回去,你能怎么着吧?好大的口气呀,还想开批判会?抓阶级斗争?哈哈哈……过时了,那一套不灵了!” “噢——”知青们哄的一声哗然笑起来。 丁向东仍很认真,也不示弱:“郑书记他还不知道你们这事,我就有权力制止你们闹事!” “让你的权力作废去吧!”小不点儿沉不住气了,一摇摆小旗大声喊,“荒友们,冲——啊——” 队伍呼啦呼啦跑步前进起来。 一片乱糟糟的脚步。 一派气腾腾的阵势。 “不能去啊,不能去闹啊,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啊……”丁向东嗓子里发着哭咧咧的嘶喊声,拼命追赶着,好不容易拽出一个女知青,又伸手拽另一个时,那一个又挣脱跑了,他无可奈何张口气喘地大喊:“李晋,你小子瞧着,我马上打电话给场部,看肖书记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兔崽子,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呀……” 他当副队长以来,还从来没这么暴躁过。他火了,火得那么认真;他急了,急得那么真切。 李晋听到了丁向东的骂声,回头瞧着他大声喊:“弟——兄——们——快步前进——” “天哪,咱贫下中农可怎么对这帮驴小子进行‘再教育’啊,”丁向东还没有忘记,自己兼着队里的贫协主席,直跺脚,简直要哭出来,“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就这么走啦,也没告诉告诉我们,可再怎么对他们进行再教育……” 队伍跑上了一个大坡,渐渐放慢了脚步。 李晋回头一看,丁向东还在那儿气得站着不动,扫视一下人群说:“阿妹,起头唱个歌气势气势,送送咱丁主席。” 竺阿妹想了想,咽口唾沫润了润嗓子用适中的调子起了个头,喊声“预——备——唱——”,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宏亮的歌声,四处飞荡起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 “呸!”丁向东狠狠吐出一口唾沫,气得有点哆嗦了,指划着李晋他们大骂,“李晋哪,你们他妈的这帮兔崽子,别糟蹋革命歌曲了,吃革命的饭,不干革命的事儿,还他妈的‘向着太阳来’,你们向着牛粪,向着狗屎,向着你妈那个腚……” 李晋带着队伍下坡远去了,不管他怎么骂也听不见了。 灿烂的朝阳冉冉升起,迷人的光芒洒在秋翻的黑油油的一片片黑土地上,闪闪烁烁,光光闪闪,开始孕育明年新的春天,新的丰收,新的希望。 李晋带领大队人马汗流浃背地刚一进场区,就被肖书记带来的一支队伍截到向场部大楼拐弯的道口了。这支队伍是正在参加场党委召开的落实明年种植计划工作会议的各队一把手和场直属单位负责人、机关各科室主要领导。 “你们这是要干……”这是一个使郑风华很尴尬、很不光彩的场面,三队各项工作都走在全场前头,然而一些大乱子也出在三队,说不定这回李晋要惹出大乱子。他刚一开口就被肖书记截了回去。 “谁是挑头的?”肖书记把郑风华拽到自己身后,站在最前面问。 “就是本人,姓李名晋!”李晋一仰脸毫不含糊地报出了名,“肖书记,你问挑头的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像王肃那样抓阶级斗争,把我再塞进小号吧!” “我料定就是你,敢作敢为,好样的!”肖书记被李晋这话激了一下,担心激化矛盾,受到启发,缓和了一下板着的脸,让人难品出他是在表扬还是在挖苦,“前天,省里就来了电话通知,说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串联全国各地知青给中央写签名请愿信,要求返城,听说你们也入了流。他们已联络好几十万的知青又要去北京请愿,你们大概是要去汇合吧?” “肖书记,听说你向来料事如神,这回可错了!”李晋毫不示弱,举起手中的小旗一晃,几十杆小彩旗同时跟着他摇晃起来。 肖书记和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彩旗的字句上:“坚决抵制返城上的不正之风!”、“强烈要求解决知青问题!”、“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李晋接着说:“我们是参与了请愿签名,但不参加他们的大规模进京请愿,我们是集体上访,反映心愿,反映问题,逐级向上,在队里张队长、丁队长没解决了,才又赶到这里,这里解决不了去省……”他把酝酿已久的要求国家把知青上山下乡这场偏激运动纳入拨乱反正范畴,把黄晓敏的父亲这类用假材料搞不正之风返城的要给予抵制讲了一遍,问:“肖书记,我们提的问题不过分吧?我们逐级按程序要求解决问题不过格吧?” 肖书记并没有被李晋那生硬中带质问、挑战又不在乎的气势所激怒。当接到张队长又接到丁副队长连连的告急电话以后,他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停止种植计划工作会议内容,让与会者进行了认真讨论,统一了思想:说服教育,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决不激化矛盾,既体谅知青们现在的心情,又不放纵他们的过激行为,给予有力、有理、有节的制止,把他们的请愿要求引向解决问题的正确轨道。李晋所提出的两方面问题,并非张队长、丁副队长来电话告急所说的那样,聚众闹事,要去北京请愿示威。 “李晋,眼前的知青同志们——”肖书记迈出两步,跨出了所带队伍的横线,左手掐起腰,右手朝李晋等一挥放开嗓门说,“关于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接受再教育的主题,是不是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一种异化,已经不是一个新问题,以你们三队知青为代表,从知青刚一进场就讨论这个问题,又通过九年来的实践,可以说,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比较清楚了,是不是需要纳入拨乱反正的范畴,我方才已终止了开会的内容,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这个会议结束以后,继续召开一个会议,还要邀请各队知青代表上来,包括你们这些站在我面前的知青,大会小会结合,充分讨论,广泛听取你们的意见,包括知青上山下乡的一些实践与理论上的见解,然后形成一个纪要式的文件,以场党委的名义印出,派人——而且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参加一名——送到农场局、省和国家知青工作领导机关,请求引起重视和研究,你们看怎么样?”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一片寂静。 “行!”李晋大应一声,并要求,“说办就办,越快越好!” “同意!” “行!” …… 知青们应和李晋,响起一片赞同声。 “知青同志们——”肖书记心里一阵坦然,也一阵激动,放低了声音,很难过的神色浮上了脸庞,“你们知道,我没有多少文化,说话办事不会曲里拐弯,打心眼里讲,别看你们爱提意见,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喜欢你们。你们有文化,要是把根都扎在这里,想把咱小兴安农场建设个什么样就能成个什么样。小煤矿富了咱场,小水电站、农机具改造、南菜北移……等等发展了咱场。听说你们有的狠心要走,简直就像撕我一块肺、扯我一块肝呀……”肖书记讲着讲着,眼圈湿了,声音由哽咽又一下子嘶哑地拔高了:“也许我热爱这片土地太自私……”他激动得一拍胸脯,“听说郑风华要考大学,我摔了电话呀,没喝多点儿酒也哇哇地吐了……”他随着眼泪滚落下来,终于平静了,“黄晓敏的父亲来咱场,我以为他是来看看孩子,又是做知青工作的,能给咱留下些宝贵的意见,知青家长嘛,又是上级知青部门来的领导嘛,我是高迎远接。谁料,见面谈起来呢,是亲自来给儿子办返城的,我从内心里瞧不起他,也不再陪他,就把这个球踢给了吴主任,再就没过问。张队长和吴主任可能是对上级来的领导的敬畏,也可能是官僚主义作风作怪,不加了解,就给他办了‘家变’返城,什么家变呢?证明上写着黄晓敏的妈妈死了……”他说着放大声音:“这个失误,或者是让人钻了空子的责任在我,因为我先接待的嘛,回头我要在党委会上做检讨。当然,这件事,我们还要向农场局党委反映,向黄晓敏爸爸所在单位反映,看看这些大红公章都是怎么盖上的……” 知青们听着听着,几乎都激动了,感动了,有的随着肖书记滴下了眼泪,有的只是瞧着肖书记,什么也说不出。 “知青同志们,”肖书记粲然一笑,大声问,“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随着肖书记带来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知青们也鼓起掌来,呼应声响了好久好久。 李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心里想责怪跟来的知青们不经他允许就乱允诺,乱喊口号。总的来说,肖书记在他心目中又丰满高大了许多。他大声说:“肖书记,要快办呀,越快越好!” “我不是说了嘛,马上就办……” 肖书记声音刚落,一辆大卡车上挤满了站着的知青,人人都举着小旗,喊着口号呼呼地疾驶而来。大家的目光投去一看,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张队长、丁向东带领袁大炮、田野追了来。 “扎根农场干革命!” “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 大卡车一停下,袁大炮就领着呼起口号来,此起彼伏,热浪滚滚。那支参加会议的干部队伍中还有人稀稀拉拉鼓起掌来。 “哎——呀——”肖书记摇摇头,大声朝大卡车上说,“张队长,你快快把带来的知青安排到招待所去,等我去讲讲,立即返回!”他心想,怎么搞的!简单的事情,一桩是一桩嘛,怎么就偏偏往复杂化上发展呢? 他在刹那间又接受了一个难题:怎么和他们谈呢?强烈要求扎根还有错吗?关键是要千方百计调解好他们之间的思想冲突。 “憋!就是个憋呀!”李晋把马广地斟满杯子的酒赌气地“咣啷”往小炕桌上一放,怏怏不悦地说,“来农场九年多了,我李晋挑头干事儿,这是第一个憋!” 马广地用抹布擦擦李晋杯里震洒出的酒,劝李晋:“我看肖书记讲的,做的,也就可以了嘛……”李晋刚要截话,他又接着说,“肖书记这些招儿,我是服服帖帖,要说逗弄个王大愣呀、王明明、张小康、香水梨之类呀,我是满肚子活宝,肖书记这样的官,我是觉得够意思了。” “得得得,别在这里没话逗话气我!”李晋不耐烦地白马广地一眼说,“咱们哥们实实在在地说吧,这次集体反映问题,到场部被肖书记截了回来,该咋的是咋的,我说憋就是个憋,唉——”李晋叹口气,“在家的时候,我爸爸总敲打我是妄自尊大,志大才疏,没有瞧得起的人,这回算是叫我实实在在地碰上了。别看当年王肃、王大愣耀武扬威,也治过我,关过小号,我真没拿他们当**玩意儿,这回算是五体投地,不,是五体趴地呀……” “肖书记呗?”马广地问。 “那当然了。”李晋自斟自□了一杯,“你们说说吧,肖书记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解决了什么呢?”他说着又换了口气:“你说吧,他解决了什么事呢?可以说,什么也没解决,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可是那些话,那些做法,就叫咱们这些人心里热乎乎,还直拍巴掌,把咱们也劝回来了。这就叫领导艺术,这就叫有本事的领导。唉,对于我来说,还不就是个憋吗?憋,憋了!” “你还想咋的?肖书记让人整理出了座谈纪要,派人送去了,黄晓敏的事情也向上反映了……”马广地也□了一杯。 “你说我想咋的?”李晋不满地对马广地说,“你是乐于不受欺,整个小打小闹的鬼把戏;我是想亲自找到这些事能说了算的人,理论理论,有个答复呀。这倒好,一个纪要把咱们支到南天门上去,你就等那猴年马月吧!你还在这里他妈的美呢,傻老婆等□汉子,谁知啥时是个头?” “嘿,把你美的,不知天高地厚!”马广地被李晋奚落了不好意思,还击一句,“还想找说了算的,我看华国锋、***说了算,你去找吧?知道门朝哪儿开呀?” 李晋“啪”地拿起筷子一拍:“少他妈废话,起码也得找个差不离的呀。” “别吵,别急眼嘛!” “咱们商量商量。” “这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 …… 这是在丁悦纯家的炕上,团团围着小炕桌。这次集体去场部,本来丁悦纯也要去,回家取衣服和粮票的工夫,被姜婷婷死活缠住不放了。劝不住他,姜婷婷心生一计,急忙跑出门外,用锁头锁上了门,等大队人马走没影了,才打开门进屋。李晋等被场部大红客车送回来以后,他急忙和姜婷婷炒几个菜,买了二斤二锅头,犒劳犒劳他们,小不点儿、梁玉英、薛文芹、竺阿妹也被请了来。 酒杯一端,气氛就比较消沉。李晋和马广地争争执执时,谁也不做声,都在听着琢磨着,一听他俩有点鸡屎味了,急忙劝阻起来。当然,大家心里有数,倒不至于吵起来。 “李老兄,”丁悦纯问,“应该说,肖书记这人在这里当队长时那是蛮不错的,现在当大官了,咱就闹不清了,是和咱们捉迷藏弄景吗?” “喂喂喂——”李晋又摇头又摆手,“倒不能那么说,我看,他这个人呐——”李晋边频频点着头边思索的样子说,“应该说,正正派派,心比天高,这事儿压根儿就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他是在为官一方,治理一方,造福一方,可以理解呀。喂——”他突然扬起头来,变得兴致勃勃,好像心有灵犀,一下子闪出了一片智慧的火花:“他在座谈会结束时说的那段话我倒觉得很有招数,也可以说是有战略眼光……” “哪一段?”丁悦纯问。 薛文芹、梁玉英,还有小不点儿都睁大了眼睛。 李晋说:“肖书记不是对那些支部书记讲嘛,现在看,高考招生即将开始,有正规手续返城的也不断,你们这些队支部书记听着,只要符合国家政策,谁要走就走!咱们国营农场不能因走点知青就垮了台,有我老肖头在,有咱们这些共产党员在,就要有农场的大丰收在!你们现在就要派出人去,到那些地少人多的省份去,先联络联络,广泛招收农工,要硬邦邦的,一个顶一个的……”他说着竖起大拇指,“这个人有办法,是我在课本上读到的共产党员,他好像预感到知青要来个大返城,但,他又不同意本场的知青去挑这个头……有本事、有办法,不土气、有心计……” 他竟像念经一样,啧啧赞扬起肖书记来。 “吃菜,”韩秋梅夹一口菜,瞧着李晋好笑的样子说,“李晋呀,一会儿窝囊,一会儿有希望,到底咋回事呢?看你刚才和我家马广地争执的那个样,有意思,人家都说你俩是师徒俩,你是他师傅,急急咧咧,没个师傅样。瞧你们,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她是个返城不返城无所谓的人,跟马广地结婚以后,活得轻松而乐观。别看是当年的山东“盲流”,比知青活得还无忧无虑,就是因为马广地嘟嘟得多,才答应可以“假离婚”而后跟着进城。她体会透了马广地的心性和为人,不会把她踹了,这一屋子人只有她的心里宽松。 “你说的轻巧,”竺阿妹问李晋,“你说咱们下步怎么办吧?” 李晋又□进一盅酒:“原先是打算直接听听上头精神、态度再说——”他问竺阿妹,“你说说怎么办吧?” “我要多说点!”竺阿妹摆开要大谈一番的架势。 “好好好!”李晋放下筷子,磕头虫似的直点头,“就想听听你的高见,多不怕,有用就行。”他所以不放松地追求竺阿妹,就是觉得她还是有些独立见解的。 竺阿妹憋了好几天,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这次集体去场部、北京的打算就有点盲目,不听别人的意见就集合上了,幸亏让肖书记截了回来……” 李晋问:“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多啰!”竺阿妹说,“去北京,无非起催化剂作用,让上边领导高度重视现实的知青问题,有云南、新疆几十万知青就足以引起中央领导重视的了。你不是说了吗,请愿签名信中央有关领导已经看了,也就行了,那纪要中写的最尖锐的,无非是签名信里那些。再有,这几天我也认真想了,中央领导即使想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列入拨乱反正范畴,也不会发个文,下个通知,像送下来时那样再成专列送回去。现在,我们国家生产力水平低,这些年光搞*****了,城市里多数没大规模上项目,工厂还是那些工厂,机器还是那些机器,一下子回城那么多人,那叫一千多万哪,不是吹气儿玩,往哪里安排呀?国家本来穷得像个瘦猴,再把这一千万人口的负担压上,就成了瘦猴罗锅了……” 马广地插话:“听你这么说,就是不让我们回去呗!” “也不是,”竺阿妹继续说,“要我看,即使拨乱反正这个问题,也是通过各种政策,分期分批地回去。比如,这不开始从知青中招生了吗,以后随着建大项目再招工……” “那他妈得等猴年马月呀?”李晋截断竺阿妹的话,“阿妹,你的分析我赞成,不是站在知青急于返城的立场上看问题,比较客观。可以肯定一点: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主题和目的是站不住脚了。我们不能等,还是要争取主动!” 小不点儿一听,忙问:“怎么主动法?” “这饭桌上都是咱们信得过的,”李晋悄悄地,怕外边有人听到似的说,“……就这么办,千万要保密!”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第十五章 暗算 瓦蓝瓦蓝的北大荒天空,几片薄薄的浮云轻悠悠地飘着,游着,从小兴安农场的上空一掠而过。 丁向东冲着李晋等远去的知青队伍又吐唾沫又指骂,嘟嘟囔囔好大一阵子,直到他觉得没有力气追上去了——追上去也撵不回来——见那队伍扬扬洒洒的没影了,才气哼哼地扭过头来往队里走,刚想加快脚步去队部打电话报告给肖书记,忽地从路旁的防护林带里蹿出一个人影儿,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外甥王明明。 “你不在猪号好好干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丁向东不满意地问后又责备,“我给你安排到畜牧排,找了张队长又找郑书记,你可别给我吊儿郎当。本来李晋那帮小子就说闲话,你可别再不给我争气!” “舅舅,你放心吧。我一早就喂完了第一遍猪食,还起了圈。”王明明颠颠地小跑到丁向东跟前,瞧瞧四周没有人才说,“你一跟着李晋那帮小子出来,我爸爸就让我在树林里悄悄跟着你,嘱咐我说,要是那帮家伙无礼给你亏吃,好让我回去报个信儿。”他见丁向东拉长的脸缩了回去,斜一眼李晋远去的方向又转过脸来说:“李晋、马广地这帮小子吃人饭不屙人屎,一肚子鬼道道,我是吃他们老鼻子亏啦!我爸爸让我告诉你,要小心点儿他们!前几天,连黄晓敏他爸爸那么大的官儿都让他们给耍弄啦……” 其实,从李晋带领队伍要冲出队那阵子,张队长劝阻未成,丁向东穷追不舍,王大愣躲在旮旯处都看得真真切切,表面是为丁向东担心,也是关注李晋闹事的动态。 “好他妈玄了,他小子敢哪,别错翻了眼皮!”丁向东挺挺胸,腰粗气壮地说,“我可不光是个副队长,还是咱队的贫协主席。他们要是敢收拾我,捉弄我,那可就不是一般问题了。再说,我不像王肃和你爸爸那样,也不像黄晓敏他爸爸,咱身板子干净利索。” 王明明想起爸爸说的,舅舅这个人愿意装大瓣蒜,爱逞能,脑袋简单,本事不大,正直得过分,纯朴得发傻,果然有这些味道,现在要是说他不行,他会立时翻脸,全家也就这么块挡风墙,一定按照爸爸的嘱咐,千万可别惹翻了他,便嘻嘻笑着说:“是啊,舅舅,他们是不敢惹乎你,我爸爸、妈妈不放心呀,才派我来盯着点儿,一旦他们不怀好肠子呢!” “哼,一旦他们不怀好肠子,”丁向东猛地把手一伸比划着,“我就薅住大肠头,连心肝肺那套灯笼挂都给他拽出来!我这贫协主席是好惹的哩!” 丁向东连这个贫协主席是什么职能都不清楚,就知道时下贫下中农吃香,他这个主席就应该是吃香的官儿。开始那一阵子王大愣没倒台时,他企图学学王大愣的派头,学着学着,走路拿派不成派,讲话装腔不成腔,却没多少人反感他,知道他为人不奸诈的秉性,只不过是说他土包子开花,花不花,草不草,不是当官的料。可是三队没多少贫下中农,加之当时王大愣在位,也就非他莫属,一直到现在。不过,人们都公认,他当个带头吃苦耐劳抓畜牧后勤的副队长还算称职。特别是春秋时候,队里给家属卖猪崽儿,他是极公平,谁也不准乱挑乱抢。谁家养的猪有了病,他派兽医,又亲自去,还有些得人心。常有不少当面赞扬的话,感谢的话,奉承的话,多少也滋长了他的官脾气。 “舅舅,我看你好像是多管闲事儿,”王明明眨巴眨巴眼,盯着丁向东,“你说说也就得了,不要真动肝火。出了大乱子有郑书记、张队长呢!我看呀,他们愿意滚就统统滚吧,有这些家伙,队里反倒更添乱,不信缺了臭鸡子儿,做不了鸡蛋糕!”他是恨不能这些知青一下子撤出农场。 “他们给过你亏吃,你是有成见的。”丁向东一皱眉摇摇头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别瞧这些知青驴性霸道的,李晋、马广地那套号的呢,又是些二流屁,也着实难受着了,可也真有叫人希罕的地方。就说那一年一年的战胜燕麦荒夏锄大会战吧,早晨出工三点半,晚上收工看不见,地里吃四顿饭,一个个累得腰直疼,就跪着薅燕麦草,没有说熊话的。我可看到了,不少女知青手上让锄杆磨出血泡,薅草薅得勒出了血印子。再有一条也真叫人得意,就说那年修配厂着火吧,知青们有一个算一个,愣头青似的往里冲,抢救国家财产,有的干部光吵吵不往里冲,没有一个就业农工像知青那样冲进去的。还有,潘小彪办的那小煤矿,多带劲呀,要是真走,我还真舍不得他们。唉,怎么弄呢,抱着是刺猬猬扎得慌,扔了又可惜……” 王明明想起爸爸说过,舅舅这个人太没有亲疏观念,截断他的话问:“舅舅,李晋这帮小子又举旗又唱歌的,弄什么景呀?” 丁向东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说是带着钱带着粮票,要去北京闹返城,还要告黄晓敏他爸爸。真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我得快回去给肖书记打个电话,让肖书记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去就去呗!”王明明劝丁向东,“别打那个电话,到北京让公安把他们都抓起来才开心呢。” “你知道个啥?”丁向东步子更快了,有点火了,“你知道个啥?肖书记开会讲多少次了,不能让自己单位的干部和群众到上边闹去。他们到了上边,上边就来电话,还得让领回来,还得挨剋。” “舅舅……”王明明紧蹿紧跟,总想说服丁向东。 丁向东实在不耐烦了:“别唠叨了,我没时间和你闲扯!”说着甩开王明明大步走了。 “爸爸,爸爸——”王明明一进家门就兴高采烈报告,“弄明白了,李晋那帮小子要去北京……” 王大愣正躺在炕上仰脸枕着搭在一起的双手,瞧着天棚琢磨事儿,忽地坐起来:“太好啦!看来我在旮旯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了,三队要出大乱子啦!小兴安农场要出大乱子啦!” 王明明把见到的和听丁向东说的统统和王大愣学了一遍,得意地说:“真没想到,我判劳改回来路过办事处给李晋捎那封信,多亏你没让我撕掉,惹出这么多热闹来。” “嘿,你懂个啥。”王大愣想起当初王明明要撕掉,自己坚决制止住的情形,满肚子骄傲涌上心头,那得意劲儿,就像当年在这里当连长时做出决策又在全场打了一炮一样。 他屁股一抬蹭下了地,倒背起手,在小小的屋地上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爸爸,我舅舅这个人哪,可真是的,”王明明带有点儿酸溜溜的味道说,“硬要去给肖书记打电话把那帮小子截住。” “怎么?还要给姓肖的打电话?”王大愣连连发出问号,不等谁搭腔便一跺脚一甩胳膊,“你他妈的这个**舅舅呀,净瞎胡整,打什么电话呢!” 丁香端着一盆豆角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见了,脸一下子拉长了:“你一大把岁数了,落这个地步了,没章程和外人使,在家里作什么妖哩?和谁妈妈的?嘴不干不净!你爷俩弄这些熊事儿回到三队,还不亏有我弟弟这个面子照顾你呀,讲点良心……” “你说得对,对对对,”王大愣自打被罢官,特别是那次偷偷来香水梨家鬼混,让马广地发现施一小计把丁香从场部调来,打闹香水梨家以后,在家服帖多了,笑笑说,“你说得有理,有理,我不过顺嘴随便说说就是了,得感谢人家。” “妈,你和我爸说的是两码事儿!你到外边掐豆角吧,中午用排骨炖。”王明明笑嘻嘻地推搡着丁香往外走,“我和我爸爸商量点儿事儿。”说着,顺手从外屋捡起一个小板凳,把丁香安置到院子里掐豆角去了。 王明明问:“爸爸,你说肖书记能拿这帮小子咋样呢?镇住整回来,还是弄不住他们?” “依我看呀——”王大愣深吸一口气呼出来说,“你舅舅要是不打电话让姓肖的截住,到北京就能捅出大乱子,铁挨整没完!估计姓肖的截不住他们。”他停停接着又说,“李晋、马广地这俩小子可他妈不是省油的灯,不回来或回来,都得捅乱子,咱们就瞧着吧,有热闹。” 王明明喘口粗气:“这帮驴马烂,滚得越快越好。” “就是,”王大愣自己倒杯水,往炕沿上欲坐又站起来,“这帮小子没少捉弄咱,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咱们家不少事就坏在李晋和马广地身上。这口气要是不出,死也咽不下去呀。” “他妈那个粪的,早晚得报这个仇!”王大愣的泄愤也激起了王明明的报复心理,“李晋、马广地这帮小子瞎闹哄,又不够返城条件,想点办法让他们滚吧!” “叫我看,国家是不会让他们哗啦一下子都回去,能想什么办法?” “那还不容易,”王明明随时就想出了一个招儿,“到场部医院传染病房里倒一下子臭痰,想法在他们打菜时弄到饭盒里一些,叫他们都病退,回也不得好回去!” “啊?”王大愣禁不住冒了一头冷汗,他没想到儿子的报复心理也这么强,急忙往窗外探探头,没发现什么才说,“这可是损招儿,你千万不准胡说!你这想法一旦走露一点儿,那帮小子不要你小命呀!这种事必须神不知鬼不觉,不万无一失都不能乱来,记住没有?” 王明明点点头。 王大愣瞧一眼王明明,又倒背手踱起步来。他心里有了一点光亮,原来只觉得这个儿子好色得露骨,头脑简单,没想到也有自己当年暗暗击毙小佛姑、捡王肃的漏油却不出大事这样的心机。现在的儿子就有了自己年轻时的苗头,引导之后可以让他老练,父子合伙完成报复大业,在三队重获一片自由的小天地。 他虽然身败名裂,心里并不服气,暗自佩服自己大难面前能保自己。 “明明,我现在才真正感到一个深刻问题,”王大愣觉得第一次和儿子有了谋事的共同语言,这些话过去只能自己憋着,因为那老伴这方面是把钝锉,脱口而出,“毛主席有句话说得入骨三分,英明伟大!” 王明明不感兴趣:“毛主席在世时你就带头搞红海洋,活学活用,什么英明、什么伟大!怎么?那股劲还没消?唉,那套不吃香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大愣停住脚步,笑笑说,“那时候那些事儿,现在想想呀,特别是张晓红弄的那些,确实是瞎扯淡,当时兴那个,王肃得意呀!我学了那么多,有一句话,我是服了。” “哪句?” “毛主席说的那句,就是被整垮的,被打倒的‘人还在,心不死’这六个字。我琢磨来琢磨去,他妈的被打成反革命了,被革职了,手铐脚镣一戴,心不死又怎么的?现在看来,这个‘心不死’可不得了!李晋被我关进了小号,出来后就是‘心不死’,拐着弯掂量我,咱们住个砖房,我当个保管员,他都乱搅和,要是他小子全说了算,咱还说不上到哪一步呢!”他见王明明听得很认真,说得更来劲儿了,“现在呢,咱们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心不死’,光不死不行,还要让这颗‘心’好好动弹,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要和他们好好较量较量。我当年堂堂的王大愣,毁在几个嘴巴上乳毛不硬的知青手里!死时候怎么瞑目呀。现在是和你说,当时让我到这里来,我一开始想不通,现在越想越觉得应该到这里来……” 王明明报复的心火让王大愣点旺了:“他妈的,我非想法整整他们不可!” “你那两小下子可差远了!”王大愣听了,突然脸一板腰一挺说,“你千万可不准胡来,有了机会有了点子没有我的话,你无论如何不能妄动。” 王明明点点头:“是。” 王大愣是很自信自己的老谋深算的,常得意自己的暗算而不显露,现在还常有得意之作:施计挑拨郑风华和白玉兰的关系至今也算是成功,惦记着为王家生了孩子的白玉兰,想千方百计为儿子弄到手,可惜就是王肃败露,自己的办公室主任被革职,再也管不着白玉兰了…… “最好的方法是‘借刀杀人’!” 王明明睁大了眼睛:“杀他们?借个人?” “不,我是打个比方,没那么严重。”王大愣说得严肃而轻松,“你比如说,现在队里,李晋这伙小子和袁大炮他们矛盾很大,怎么挑动得让他们去斗。听说他们前几天清山大会战就差点儿干起来嘛!” …… 王大愣继续说:“其次是‘暗箭伤人’,我这也是打个比方,你想想,那帮小子不就是常和咱们弄暗的吗!” 王明明听着直点头。 王大愣又是训话,又是灌输,直到丁香喊他俩去菜地买大白菜渍酸菜,才算罢了。 傍晚。 王大愣一家盘腿围着小炕桌在吃饭,丁香端起盘子到外屋厨房去添菜,听得外边大道上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和汽车喇叭响,把菜盘子往锅台上一放,走出障子大门一看,一帮知青正从一辆红色大客车和两辆解放牌大卡车上下来,急忙回屋报告:“李晋那帮小子让场部给截回来了,拉了三辆车呢。” “你说什么?”王大愣的屁股转了个九十度,蹭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障子门,心里纳闷,“我以为姓肖的截不回来,看来,姓肖的还真有点儿本事,这是一帮驴呀……” 王明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王大愣:“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理他们的,白闹了?王肃主任要是活着,可不能饶了这帮小子!” “明明,”王大愣吩咐,“快点儿去把你舅舅找来,就说我和你妈妈找他有急事儿!” “哎呀,找那个窝囊废有啥用?” “快去,少说这类话。” “嗯哪。”王明明去了。 王大愣回到屋里,没心思吃饭了,趿拉着鞋呱哒呱哒地又来来回回踱起步来。 “你这个老东西,”丁香端着盛满土豆丝炒辣椒的盘子一迈门槛就嘟囔,“可真是吃咸的操心淡的,他们闹他们的去呗,又不闹腾你,截回来又怎么样?处理重处理轻又怎么样?还以为你是当年的大连长呢?你就蔫儿巴登的给我呆着得了,我看是吃饱撑的,找人家他舅干什么?”她有意无意向他报告个新闻,没想到他还关心起来了。 王大愣心烦意乱,一瞪眼珠子:“老娘们懂个屁!你瞎叭叭什么玩意儿,老实点呆着得了。”他最忌讳别人用当年“大连长”三个字来挖苦他。丁香不长记性似的,每说一次,他都发一次火,总以为这是含沙射影地墙倒众人推,人要是不行了,连自己的老婆子都闲言碎语,今天要是不去找来丁向东,非□了桌子砸几个碗。“大连长”时怎么的,小兴安农场的一绝,谁堂堂竖过三块碑,就打不算最后一块,哪块不是我王大愣的功劳,特别是,特别是这场子,是我王大愣踏查荒原领着在这里开第一犁建起来的呀! “行了行了,任你就是!”丁香也是一次次地让他给闹怕了,像是赔礼,又像是发泄。她这些年,也像是王八掉进灶坑里——憋气又窝火。他官场顺利的时候,也是一起跟着他高兴,有不顺的时候,一起跟着他上火。就是那回堵住他和香水梨胡搞,他跳窗而逃后,算是上火又伤心,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他在外边还玩野娘们,也就拿他不当大事了,没少嘟嘟,又拗不过他,说来也算是一种发泄,在王大愣那里,叫墙倒众人推。 “姐夫,”丁向东一进门就问,“你和姐姐找我有事?” 王大愣满脸堆笑:“向东,你坐,快坐!吃饭了没有?没吃让你姐姐给盛上,还有酒。我陪你喝一盅。” “哪有心思吃饭?” “咋的啦?”王大愣关心的样子,“民以食为天,身体是自己的。” “唉,”丁向东叹口气,“郑书记去场部开会,张队长没捂治住,我也没劝住,李晋那帮小子要去北京闹返城,到场部让肖书记给整回来了。这不说明我和张队长都是无用嘛?上火,真上火呀!” “你不是给肖书记打电话了吗?” “是。” “这就行了,这就没责任了,你还有功了,要是不报告,李晋这帮小子活驴似的,还不一杆子插到北京才怪哩!”王大愣顺着丁向东说好话,目的在于问结果,“没听说肖书记怎么处理这桩子事情?” “姐夫呀,”丁向东说,“叫我说,以后这类事情你就少打听吧,免得惹是非呀,咱啥身板还不知道嘛!” “啊?”王大愣刚想问,你说我是什么身板,压住心火又咽了回去,心想,真是拿这套号榆木脑袋没办法。你说他一点儿也没有亲疏观念吧,还不是,王明明的工作安排问题,就找了郑风华;说他有亲疏观念吧,王明明强奸白玉兰那阵子,他听说后拎着棍子又是骂又是撵,口口声声要砸断王明明的腿,连自己要去说情减刑时,也暴跳如雷。对他真是气不得,乐不得,过日子大事小事又断不了要找他,只好顺毛摩挲。 他支支吾吾说:“我是不想多问,怕你吃了他们的亏呀。” “吃他们的亏?”丁向东一挺胸脯,“姐夫,你就放心吧,我这贫协主席可不是好惹的茬子,他敢惹惹试试!”接着问,“姐夫,有什么事你说吧?” “没,没……没……”王大愣结结巴巴地说,“没啥,你忙就走吧,找你来唠会儿喀。” “哎哟,”丁向东略显出不高兴,“我忙得脚踩后脑勺,你还找我来唠闲喀……可真是的!”说着怏怏不悦地走了。 王大愣朝着他走出家门口的背影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瞧那熊**样,当几天副队长不知姓啥好了!要是没有我,能他妈有你今天!” …… 第十六章 错来假走 李晋带领的知青队伍被肖书记劝阻回来以后的前几天,大家的情绪还算可以,等来等去,送纪要的人回来说,各级领导都很重视,黄晓敏的爸爸弄虚作假的问题也很重视,到处都说重视,就是得不到准确的消息。就寝前后的知青大宿舍,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沉闷气氛:电灯闭着,窗帘严严地遮着窗户,门也紧闭。那些似乎知道寿命已不长,偷偷飞进屋里的蚊子在寂静中哼哼地飞来飞去,显得声音那么响,只要叮到人身上就是狠狠的一口,还不肯飞去,似乎被一巴掌打死也够本似的。宿舍里已有点凉意,但知青们几乎都只穿个小裤衩,有的仰脸不盖被,有的斜身露半个身子,还有的趴卧压着被,任凭蚊子咬,间或听到“啪”地一声拍响,没有叫骂只有搔痒声。没有几名知青入睡,翻来覆去的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加重了这烦闷的气氛。 小不点儿从马广地家回来,悄悄推开门进了宿舍,蹑手蹑脚地走到李晋铺位跟前,一见他翻身,伏上去贴近他的耳朵说:“竺阿妹路上碰着我了,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别影响别人,”李晋捂住小不点儿的嘴,悄悄说,“走,到外边去说。” 小不点儿跟着李晋来到门口大杨树底下,有几块砖头,他俩一坐,滚成小团儿的蚊子立刻在头顶上绕飞起来,哼哼哼叫个不停。 “他妈的,平时顺心时不觉得这些家伙这么烦人。”李晋吩咐小不点儿,“你去宿舍拿火柴,我到水房子那儿去抱点儿草,顺便薅点蒿子沤上。” 俩人先点上麦秸火,待火旺时把蒿棵往上一压,顿时浓烟滚滚,渐渐在大杨树附近扩散开来。 “老兄,我从马广地家出来碰上竺阿妹,她说宿舍里灯闭着,估计……” “哎呀,你闲话少说,捞干的!”李晋不耐烦地截断了小不点儿的话。 小不点儿说:“她说她姐夫从上海知青办一个相识那里得到消息,可能是北京的大领导接到云南还有黑龙江农场一些知青写的请愿返城签名信,很重视,还说有些说的有道理,正在让他们搞调查,商量个意见。上海提出来,那些中专生下乡的可以优先安排返城……” “真的?”李晋使劲一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 “这还假了?” “太好啦,看来,咱们的签名信起作用啦!”李晋高兴得差点儿要跳起来,啪啪连拍小不点儿好几下,激动地说,“你小子立功啦,这签名信你没少卖力气!”接着又说,“对,上海这么做对,到咱们场来的这些就都是中专生,学城建、化工等等,什么都有,在这里撸一辈子锄杠,那不是人才浪费嘛。” “别管浪费不浪费,”小不点儿担心地说,“竺阿妹一走,你们俩对象问题就不好说了,你就杆细了!” “不可能,我心里有数。” “别太自信了,李老兄!” “小不点儿,咱俩打赌,要是阿妹变心飞了,我围着你爬三圈儿学狗叫!” “噢?”小不点儿贴到李晋耳朵上神秘地问,“这么把握!你是不是给种上了?” 李晋伸手扯住小不点儿的耳朵:“他妈的,还胡不胡说了?” “不说啦,不敢了!哎哟,疼啦……”小不点儿一边保证,一边告饶,李晋一松手,他揉摸着耳朵说,“这帮上海老客算是盼到头了,怪不得他们个个搞对象,光恋爱不结婚,像王大愣那时说的,他们最能跑麦地、钻柴禾垛,也就差办手续了……” “别他妈的在那儿瞎诬蔑!”李晋叹口气,“看来还是上海这些知青有战略眼光,竺阿妹跟我搞对象时就猜测说,这场上山下乡运动早晚要有个头绪,不像咱东北这些土炮,张连长一号召扎根结婚,呼啦就结了几十对,多数也都是些知青队伍中的杂牌、冒牌货……”他说着自言自语起来,“上海知青,有文化层次,我服气了呀!” 小不点儿问:“阿妹一返城,你就跟着去上海?” “做梦吧!”李晋用火棍挑挑蒿棵,烟火并茂起来,“那大上海根本就进不去呀!前年,我跟着阿妹去过了个春节算是领略了,一到早晨上班时间你就看吧,等公共汽车的是人挤人,人压人,骑自行车的是人挨人,到处是人,他妈的咱中国人就是能生能养。大上海走那么多知青也不见人少,家家挤挤捱捱住得那个困难。有的一家六七口,白天到大人群里挤,晚上回来自己家挤。床上的、地板上的,床上还有搭床的,联系调转工作进上海困难着了。阿妹她叔叔和她婶子在大学搞的对象,毕业分配时,她叔叔在上海,她婶子在宁波,孩子都六七岁了,办调转办了七八年,还没啥头绪,别说咱一个草民知青呀……” “这么严重?”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李晋说,“我到上海,觉得喘气都困难,像是那里空气不够用,缺氧。” 小不点儿关心地问:“那怎么办?竺阿妹能上咱乌金市?” “这你就不用管了,”李晋不想和他说得更多,但又有一点禁不住,说了出来,“我俩商量,其中有一个,最好是两人都拿到返城手续,起出户口时就结婚!” “瞎扯淡吧?”小不点儿瞪大了眼睛,“户口捏在手,没个落处,各奔各的,怎么登记呀?” “分手那天晚上,我们就搬到一块儿住,进行实质结婚,戴红花、拜天地,到时候请你给我张罗张罗……” “怎么?先斩后奏?” “话他妈的到你嘴里就难听,真是驴屁股里掏不出好话(画)来!这叫先结婚后登记,谁也不会说咱非法同居……” “有意思,我一定好好张罗!”小不点儿担心,“张队长他们不能管吧?” “管什么管?”李晋一拍大腿,“这叫特殊年代,特殊婚姻,特殊处理办法,都他妈的三十来岁了,谁说个啥!小不点儿呀,你小子可给我保密呀!” “保证,向老天爷保证!”小不点儿笑笑说,“李晋,要真整这么一下子,也挺潇洒,也有意义,一辈子忘不了。” 李晋嘿嘿一笑说:“是啊,将来还可以给咱的儿子、孙子当故事讲,蛮生动有趣的!” “哎哟——”小不点儿惋惜地一拍大腿说,“你小子真是,程子娟返城那阵子,你咋不给我出出这主意呢?” 李晋:“就是给你出,恐怕程子娟也不干。现在你俩处得怎么样了?” “难哪。” “怎么个难法?想法名正言顺结婚呗!” “嗨,她不结呀!说我要是不返城就不结婚,靠几年再说。” “他妈的,那还不靠黄了呀?” “估计不能。” “怎么就不能呢?你和我不一样。”李晋说,“你俩时间那么短,程子娟就病返了,城里溜光水滑的小伙子有的是,程子娟娇滴滴,长得又挺秀气,你球球蛋蛋这个熊样,难说。” 李晋这么一说,小不点儿有点担心了:“我对她不错呀,她还能没了良心?她在连队生病时,一年三百六十天,我天天给她打饭,她返城以后,我给她邮粮票,还不够意思呀!” “她对你怎么样?” “也常给我邮东西,来信还说,她身体不太好,难得我这么爱她,每次我给她的信,她都看好几遍。还说做梦常想我……” 李晋不解地问:“你给她写的信?在哪儿抄的情书吧?” “不,不是,”小不点儿神神秘秘地说,“不瞒你老兄,那些情书,都是马广地替我写的。” “啊,马广地替你写的?” “是啊,你是说,他的文化水平也不多?”小不点儿说,“那情书写得可满棒,幽默、逗趣,我要是姑娘读了那信,心里都发痒痒。” “哈哈哈……”李晋仰脸大笑,“你们俩真他妈的能搞鬼画狐,还有替写情书骗姑娘感情的。” “你滚**蛋,”小不点儿有点不高兴,“怎么骗感情呢?马广地写的那玩意儿,都写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会想不会写。” “马广地这个二流屁呀,真赶上恋爱专家了,结婚以后,哄得韩秋梅团团转。”李晋说,“所以我说小不点儿呀,你这是上赶着的买卖,盯紧了,再有条件就能成,一有波动就够呛。” 小不点儿点点头:“你这话说的还像大哥的话,我也常这么想。你说,该怎么弄呢?” “返城,盯上去!” “能上学的考大学,能走后门的走后门,上海要落实中专生返城了,咱们算哪一号的呀?” “就得我说的那一招!”李晋说,“国家也可能是想落实政策一批,不能走的就留在这里,可能就是你我这样的。所以就得来我说的那一招:活学活用黄晓敏他爸爸那一招子!” “咱可不能说爹死娘死。再说,城里没有说了算的,也办不出来那样的假手续。” “你他妈的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呀!”李晋说,“在这里弄假,本来咱就是错来的,弄个假错走也没啥对不起谁的,现在一些北京知青都开始动手啦……” “真的?” …… “哎——呀——心跳——这——么——快呀——”上海知青牛大大一睁眼就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念叨。 李晋一翻身趴在被窝里,下颏枕着叠压在一起的手背问:“大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是总这么样,一次次去场部医院看病也不见好,就抓紧办病退吧?” “办病退是我们说了算的嘛?”牛大大右手中指和食指摁在左手腕的动脉血管上,眼一睁一闭地说,“李排长,唉呀,你摸摸我的脉吧,怦怦怦跳得多快呀!” “一百零四跳呀。” 知青们哄地笑了,这几天,他每天早晨都起来吵吵自己是一百零四跳,大家在地里干活议论起来,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一百零四跳。 “真的一百零四跳,这么严重?”李晋问。 牛大大有气无力的样子,穿着裤衩趿拉着鞋走到李晋铺前,把左手腕伸给了李晋。李晋把手指轻轻按上,瞧着自己的手表,果然心跳很厉害,等分针转一圈时说:“真是一百零四跳。” “一百零四跳呀,天刚亮你就这么吵吵,影响我们休息呀!”程流流开玩笑说。 牛大大一咧嘴:“别这么不够意思!我今天还要去场部看病,得让排长知道我干啥去呀!” “去吧!”李晋干脆地说,“别光看病,开出诊断,能返城就办返城。” “李排长万岁!”牛大大回到自己铺前,噤鼻子又龇牙地披上衣服,哈着腰,捂着胸,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要去厕所。 小不点儿蹿到门外问:“听说上海要让你们这些中专生返城了。” “唉——”牛大大叹口气,“有这个消息,说法不一样。有的说挑需要的回去,有的说放宽条件,身体不适合在北大荒干的回去,等着吧。” 小不点儿瞧瞧身后没跟上人来,悄悄地问:“你总跑场部医院,病退的诊断书好弄不?” “我可没搞假呀,刚才李排长都摸我的脉了,你小子少整这一套。”牛大大警惕地瞧着小不点儿,“有是有,你可别在我身上瞎胡说。” “咱哥们儿是那样人嘛?” “你想搞假病退?”牛大大声音很小。 “是啊,”小不点儿回答,“求你给出出主意,帮帮忙。” 牛大大说:“一会儿你就跟着我去场部,我给你出个绝招儿,说不定就能弄出病退的诊断书来。” “真的?” “咱大大说话从来算数。” 小不点儿跨上一步,拽住牛大大一只胳膊:“要是能成,我请客,一辈子忘不了你!” “嘿,”牛大大一撇嘴问,“你怎么个忘不了法吧?” 小不点儿慷慨激昂:“你老兄知道,要东西,咱差不多是无产阶级,除了没结婚的老腰子外,要什么都给。还有,我小不点儿勤快,有力气,你老兄懒点儿,不愿意按时起床,只要不离开三队一天,打饭、倒洗脸水、洗衣服,我小不点儿全包了!”他说完,难为情地说,“大大,我也就这点本事啦。” “你小子够交,为朋友能使出吃奶的劲儿,我看到你和李晋交朋友了。”牛大大一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有点儿君子的味道。好,你这个忙我帮啦!” 小不点儿:“老兄,太够意思了,我知道早交你这个朋友呀!” “我知道你小子是得了相思病,想程子娟想疯了似的。”牛大大见又有人出来要去厕所,边往厕所走边说,“吃完早饭和我一块儿去场部医院。” 小不点儿也跟着牛大大进了厕所,没有大便,解开裤子蹲下陪着,等来上厕所的人走了又问:“老兄,是不是要给大夫送点礼呀?” “嘿,你小子说得好听,送礼你送得起吗?”牛大大用手纸捂着鼻子和嘴,闷哧闷哧地说,“这事儿大,可不像给张队长送点儿城里货报销探亲路费。那帮穿白大褂的,也黑着哩!现在,知青从队里到场部看病搞诊断书,需要搭车,没听说嘛,‘白大褂儿方向盘,牛牛烘烘就来钱。’都是揩知青身上的这点儿油水。送个一星半点儿,他们就公事公办,眼皮抬都不抬呀,一张诊断书少说得——”牛牛提上裤子系好腰带,手来回翻了两翻。 “怎么?十块钱?”小不点儿既没有屎也没有尿,随着注意力集中在牛大大手上,边提裤子紧腰带,瞪大眼珠子,嘴里问着,心里琢磨着:真他妈的黑呀,挂号买张诊断小票才五分钱,让他写几个字就要一百大毛,我一个月才挣三百二十毛呀,这月倒是刚发工资,我怎么也得拿出二百多毛来交伙食团吃饭,买肥皂、牙膏、给程子娟写信买邮票等等这些零花钱咋办?借,咬咬牙借…… 牛大大走出厕所,鄙视地瞧瞧小不点儿:“十块钱就能开返城诊断书?我说的是一百块钱!你连返城的行情都不知道,还想办返城?傻蛋一个呀!” “一百块钱?”小不点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真他妈的黑呀!白大褂儿黑心肠,我给对象买礼物还没花过这么多钱呢!我在城里时,我妈妈参加一个婚礼才随五块钱,最多十块钱的礼。吃人肉喝人血呀,我他妈的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半年也省不出来呀……” “得得得,那样的话,你小子就在这里滚一辈子泥巴、炼一辈子红心吧!”牛大大轻蔑地说,“你小子看来是没见过办返城的世面!我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场部医院,又回上海两趟,算是摸出点行情了,给你说的这个数,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有了诊断书,还得到场部知青科、劳资科盖两个戳;回城里还得到下乡时的学校盖,证明你是那里出来的知青;到居民委和派出所盖,证明你的户口是从那里迁出来的;到区知青办盖再到市知青办盖,说明他们同意接受;到市劳动局盖,说明他们同意给你安排工作……” “他妈个蛋的,”小不点儿一听发晕了,“光这些戳就给我盖蒙登了,要是盖一个戳一百块,得多少钱呀?连我的骨头渣子卖了也不够呀。” 牛大大说:“哎,你别怕呀!那些就不用了,两条烟啦,两瓶酒啦,装得可怜点儿,再能说会道点儿,就能混过去。” 小不点儿跟在牛大大身后没完没了地问,牛大大倒不心烦。他见要到宿舍门口了,把牛大大拽到房山头,迷惑地问:“程子娟办返城的时候,也是病退,我给办的,没花钱呀。” “你小子呀,怪不得人家说你和马广地是‘冒牌知青’呢,不懂哲学,就是念书太少。这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哟!那是什么年头,这是什么年头?那是真病退,这是假的。狠的勒假的,假的受狠的,现在是真的假的都这样,乱他妈的套了!不光上海和咱小兴安农场,问问你们市吧,也差不多。有的人说,败坏党风民风的不正之风,就要在知青返城问题上刮起来喽——”牛大大也从心里发出了一股子怨恨,“城里乡里这帮管办知青返城的,可能要发知青财呀,他们像是统一了价码似的,少给一点儿都不痛快,这假诊断书是干嘟噜的一百块,别的也有个价码,你就得打听了……”牛大大说着眼珠子一瞪,“我告诉你一条重要的,咱总场劳资科那家伙就损,你给他弄点儿吃的用的他就拎到办公室去臭屁你,给点钱,三十五十都行,盖那戳儿就痛快!”牛大大简直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喂,大大,”小不点儿听得如醉如痴,“听说上海要让你们中专毕业的统一回去呀?” “嗨,可能,很可能,我也听说了。这玩意儿,先下手为强,捷足先登呀!” “这么说,你办得差不多了?” “保密,保密!”牛大大警告小不点儿,“不该问的不要瞎问,也别往外给我瞎说,把我惹着了,我可给你往脑袋上扣屎盆子。” “不能不能,”小不点儿一迭声地下保证,“那还叫人嘛!那样就有一捺,没有一撇了。”他说着叹口气,“拿不出这笔钱怎么办?有什么绝招没有?” “我掌握,不花钱的绝招有两个。” “什么?快说!” “第一个绝招是那些白大褂儿和知青办的家伙做损,女知青办返城不花钱,”牛大大说,“让女知青脱裤子和他们睡觉就不收钱。” 小不点儿骂:“他娘那个粪蛋的,这比收钱还损!”他气呼呼地说,“你给打听打听,有没有知青办、白大褂儿是女的让我干,也给我盖戳的!” “想你小子的美事儿哩!” “不扯这个,”小不点儿发泄一句后问,“第二个绝招是什么?” 牛大大瞧瞧旁边没人说:“我看你这小东北佬挺实在,我告诉你,要是家里也拿不出钱,就得用这一招,千万可不能往外说!你没看嘛,现在都是趁着政策多变,爹死娘出门——个人顾个人嘛!那黄晓敏他爸爸就是。像李晋想的,等中央下令,得什么年头呀!” “我家里人口多,爸爸一个人上班,还归了病劳保,算我三个下乡的,穷得丁当响。你快说吧,小不点儿保证够意思。”他说话都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牛大大真的动心了:“我和你一样,比你强不多少。家里人是自给自足,我也是自给自足,一个月还得抽一条便宜喽嗖的香烟,没办法。”他拍拍胸脯说,“咱哥们不是在北大荒练就了一个好身板嘛,这一绝招儿就是糟蹋糟蹋自己!” “大大,什么意思?” “现在装病不行了,得弄出点病来。”牛大大说,“你这小东北佬呀,我问你,程子娟病返说是夜尿病,尿得宿舍臊烘烘的,还泡邻铺的行李。我想,她就是睡觉前多喝水,有意识尿的,你说对不对?” “不是,不是。”小不点儿摇摇头。 “嘿,”牛大大不相信,“我的不是还是你的不是?程子娟没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就是太心眼子直了。咱不追查那个,”牛大大拍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那一招现在不灵了,检查得很细,没病想装病不送钱不行喽。” “你老兄快说真格的呀!” “我知道你想听干货,我就这么糟蹋自己——”牛大大从衬衣的贴心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露出一小堆扁圆形的白药片说,“本来没有病,我一吃上它,心跳就加快,大夫一试,就给我开心脏病的诊断书。我已经去六次了,那个姓唐的大夫让我再去一次。今天去,如果还是一百零四跳,诊断书就弄到手了。” “不用送礼?” “小来小去,给一把糖果啦,一包香烟啦……”他说完很得意。 小不点儿觉得挺神秘:“这是什么药?从哪儿搞来的?” “嘿,告诉你也弄不来,我求人从外国捎来的。”牛大大说完揣进了兜里。 小不点儿简直把这白药片看成宝葫芦了,眼红地盯着他的兜说:“你用完了,剩下的卖给我吧?” “不妥不妥,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完呀!”牛大大连连摇头,“要是到上海再复查呢?还得用它再让心跳呀!” 小不点儿无知地干巴巴地瞧着。其实,那不过是价格很低的颠茄片,吃上不消二十分钟心律就加快,如果让小不点儿也用这个招法,怕自己的露了馅。大夫对他是否服药已有察觉,他已偷偷塞上了五十块钱。今天是比较有把握能开出返城诊断书的。他买的药已用了十多片,总费不过块儿八毛的,对牛大大来说,也是钱呢。他也是队里有名的“瘪三小抠儿”,从上海探亲回来兜里揣三种烟:见到副连长以上干部还有出纳、会计递上一支过滤嘴凤凰牌的,见了班、排长就递一支不带过滤嘴飞马的,见到大宿舍的知青们递一支顺便在列车上买的哈尔滨牌的。有人说,钱是他的祖宗,东西是他的爹,他怎么会给小不点儿呢?能给小不点儿透这么多情况就不错了。 “老兄,”小不点儿急忙从兜里掏出两块钱,“买两盒烟抽,我确实没有多哇,帮我想想办法,保证忘不了你!我要不回去,那对象程子娟就要和我黄啦。” “够意思,”牛大大把两块钱往兜里一揣,拍拍小不点儿的肩膀头,悄悄地嘱咐,“你可千万听我的呀,你快到铁匠铺找一块像榆树叶那么大小的白铁皮,吃完早饭就跟着我去场部。” “别逗了,”小不点儿瞪大眼问牛大大,“你是想让我到那儿吃下去呀,还不把我的肠子划破了才怪呢,不返城我也不干。” “笨蛋一个!”牛大大躲过一个走过来的知青,神态诡秘地说,“到场部医院撒眸个好说话的护士要块胶布,我把铁片给你粘到后背贴肺的位置上,先到门诊就诊,大夫问你就说咳嗽、盗汗,现场就给他咳嗽起来,大夫准给你开透视单,一透视,那薄铁片就像在肺上有阴影似的,让你化验痰,你就到住院部找个肺结核病人吐上两口,诊断书准到手。” 小不点儿高兴地蹦了两蹦:“牛老兄,你脑瓜子好使,鬼点子真多。我返城就靠你多帮忙啦!” “好,快回去洗脸吃早饭吧。”牛大大吩咐小不点儿,“吃完饭就跟我一起去场部!” “慢走,”小不点儿一把拽住牛大大,“你说说,那白大褂儿和知青办的都那么损吗?” “那怎么能呢,也有好的。”牛大大回答,“得碰呀……” …… 场部医院就坐落在场部办公大楼东北角上,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合大院。正门这栋房是门诊部,窄窄的走廊分成两排诊室,已经上班开诊一个多小时了,走廊里仍然挤得水泄不通。除小儿科和中医科外,每个诊室都从医生办公桌前排出长长的一个队,穿过门口,一直伸向走廊老长老长,排号的人肩挨肩,胸贴背,几乎都是知识青年。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着队就诊,每当一个从长队边上擦过要进诊室,就会有排队的人大喊:“别加楔呀,加楔是木匠揍的!”他们的目的都是要弄一张不适合在农场劳动和生活的病返诊断书。 小不点儿跟着牛大大来到“内科诊室”时,已经排了很长一队人,他紧挨着牛大大排好,东瞧瞧西望望,比征兵检查身体还紧张热闹,像见了新世面似的,心想:几天没出来,变化这么大,李晋他们还在一味地傻等上级下文返城呢,这返城风已悄然开始了!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别当傻冒!牛大大这上海瘪三太自私,在大伙儿面前从来不说,还积极签名,声张等着吃返城的“大锅饭”,其实,这小子已经吃上“小灶”了! 他想起牛大大嘱咐的,排到医生跟前时,最好出点汗,要装着咳嗽,就使劲往前挤,身贴身地往前挤,果然,不一会儿就出汗了。他心里一阵高兴。 终于排到了。 真像牛大大说的,这个姓唐的大夫牛性极了,板着脸,排到一个训一个,刚换到牛大大,也是没好脸,听牛大大说,已经给他五十元了,还这个熊样,像他妈死爹似的。小不点儿有点紧张了,听着,也在学着怎么说。 “你怎么回事?”唐大夫问。 牛大大掏出一支过滤嘴香烟,边递边满脸堆笑:“唐大夫,你忘了?”等唐大夫抬头瞧他一眼后又说,“我叫牛大大,三队的,心脏不好,前天来过,一百零四跳呢,你让我隔几天再来一趟。” “解开衣扣。” 牛大大连背心、衬衣忽地往上一□,露出个大白胸脯,唐大夫把听诊器往两个耳朵里一插,右手拿着那个有小铁盒的一头,在牛大大胸脯上这儿摁摁,那儿放放,嘴里嘟嘟着“是心律不齐”,接着又看着手表按脉,过了一会儿一抬头说:“是一百零四跳。” “唐大夫,这还假了,难受啊。” 唐大夫顺手拿过插在墨水瓶里的蘸水笔,连问也没问,在一张诊断书上填上了牛大大的名字、年龄、性别,然后在“诊断结果”那个大栏里挥笔写上了“心律失常”四个大字,然后又在下边栏目填写上年月日,拿起浸在印台上的手戳在医师一栏里印了一下,接着就开药方。 “这样就……”牛大大刚想问返城好使吗,觉得太露骨,急忙改口,“就妥啦?” “快走走走。”唐大夫不耐烦了,“下一个。” 牛大大耐不住了,边起立边问:“这个返城好使不?” “你去劳资科问去!我只管看病!” 牛大大左问右问,唐大夫才告诉他,拿着诊断书去劳资科要一张劳动鉴定表,最后再由医院按返城复查确定。 小不点儿在牛大大身后看得听得清清楚楚,一打量,唐大夫原来是个麻子,麻点不多也不算少,稀稀拉拉布满了脸,心里又在骂:你他妈真的是麻子不叫麻子,是坑人呀!写这么几个字折腾好几趟,还这个德性,值五十块钱? 他怯生生地瞧着唐大夫。 唐大夫一看是生人,板起脸:“你怎么回事?” 小不点儿心里骂,神情却有点儿紧张:“大夫,我这几天身体发虚,盗汗、咳嗽……” “真的假的?”唐大夫像训犯人一样,“是不是想返城呀……” “咳,咳,咳咳咳……” 唐大夫摸摸前额:“不烧呀。” “下午低烧。” “有没有病一透视一化验就出来了,”唐大夫像审判官,“别在这里耽误你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小不点儿正要搭话,突然挤进一个人来笑着说:“唐大夫,给我开点感冒药。” 唐大夫阿谀奉承地站起来:“张副场长,你请坐!”接着白棱一眼小不点儿,“起来,起来!” 小不点儿一看是张晓红,站起来但不让座:“晓红,怎么啦?” “哟,你怎么啦,小不点儿?”张晓红已凭感觉不猜而中,肯定小不点儿是来弄诊断书办返城的。他并非有意来开感冒药,目的在于来观察一下知青返城的态势。 小不点儿忙回答:“晓红,不知他妈怎么的了,这些天总是咳嗽、盗汗,想看看有什么毛病没有?”然后说,“我今天中午到你家吃饭,让嫂子准备几个好菜。” “那没说的!发烧、盗汗是不是肺有毛病呀,透透视吧!”小不点儿是别有用心,故意在大夫面前与张晓红套近乎,张晓红没感觉出来,却在大夫那里产生了效应。唐大夫对小不点儿客气地说:“先开个透视单透一下看看吧。”说着就开了一张。 “天助我也。”小不点儿与张晓红告别,谢了唐大夫,边往外走边心里自语,“张晓红这小子也别说不够人揍,也行啊,够意思,下边就是如何闯x光透视这一阎王关了。” 牛大大早从收款处在诊断书上盖完了章,正乐呵呵地在四合院里等着,见小不点儿高兴地拿着处方走了出来,急忙往前迎着凑合,赞叹:“你小子土**叽还真有两下子。” “嘿,多亏你指点。”小不点儿晃晃诊断书,击牛大大一拳,“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小不点儿很清楚这个牛大大爱贪小便宜,图虚荣,还要用他,所以要捧着他点儿。牛大大呢,来场部时就有把握能开出诊断书,带小不点儿来是想开出诊断以后炫耀炫耀,没想到小不点儿顺利闯过了第一关。弄不到,他想帮他弄;弄到了,他心里还醋溜溜的,心里琢磨:这个麻子怎么在小不点儿身上积德了呢?要是按一般来看病的推测,他是先给你开止咳药,再来一次,还是开点止咳药……开药开药,就是用药方“钓鱼”,什么时候到他家串门去,送礼到份儿了,才能开透视单让你透视。凡是开完诊断书的知青都会感叹:这个土生土长的麻子,是没有进过大学门的“门子货”,手里就有处方权这么点儿小权力,就把人玩得溜溜转。 唐大夫在办返城的知青中已引起民愤,议论纷纷,当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也有自己的逻辑,你们这帮知青小子弄假手续,我也得混水摸鱼捞一把。 “牛老兄,开出来就行了,”小不点儿又担心起下一遭来,“你陪我去x光室吧,给老弟壮壮胆。” “好吧。”牛大大觉得这小子已领情,说不定下一遭也很顺利,就让他领到底吧,带领小不点儿朝四合院的南栋房走去。这里每一个屋他都很熟,光来这里撒眸和研究就半个多月了。 x光室里一片漆黑。 小不点儿紧挨着牛大大进了x光室,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看出一个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 随着戴大皮兜兜的x光大夫的呼叫,一个大个子知青站上了x光透视台。大夫看看透视单,从靠墙的办公桌上端来一缸子白乎乎的东西,先问:“吃早饭了没有?” “没有。” “给你,”x光大夫把缸子递给他说,“这是钡,对胃没啥负作用,喝一口,慢慢往下咽。” 大个子知青喝一口慢慢咽着。 x光大夫指着荧光屏对旁边的助手说:“你瞧,里面像长个什么东西。” “是。”助手应酬着说,“再喝一大口慢慢咽。” “喂——奇怪!”x光大夫用手指点划着对助手说,“你瞧,这黑东西怎么在胃里还动弹呢,刚才靠左,怎么又靠右了呢!”他让大个子知青晃一下身子,那东西又动了。 “下来!”x光大夫发火了,“真胃疼是假胃疼?” “真的,真的!” “马上准备做手术,切胃!” “不不不,不用切。” “你说,吃什么东西了?” “囫囵吞了块大虾糖。” “你是哪个队的?”x光大夫让助手喊下一个透视的上台,对大个子知青说,“我要告诉你们队长、书记。” “别别别,”大个子知青求饶,“我和两个妹妹都下乡了,家里有老父老母怎么办呢?” x光大夫一听倒可怜了:“那就办家困嘛,何必整这一套呢!” …… 牛大大捅捅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不敢把透视单递上去,怕露了馅,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又一名透胸的知青脱秋衣要站上去,从后背“当啷”掉在地上一块小铁片。 “去去去……”助手发话了,“又是一个谎屁精!”接着宣布:“凡是想返城在这里弄虚作假的,统统出去,再抓住可就不客气啦!” 小不点儿捅捅牛大大,悄悄往外溜,心里暗骂牛大大:这个是人又是鬼的王八犊子,学来别人的馊招教给我用,这不是让我丢丑嘛。 四合院里,一小帮知青正围在一起议论得激烈: “x光这家伙太认真!” “软硬不吃,我给他家送礼三次都没送进去!” “听说也有吃大虾糖、后背贴铁片蒙混过去的呀!” “两个x光大夫,那个二五子可能休班……” “那就等那个二五子吧。” “要不就算了,等上头精神吧,像做贼似的,也真难为情。” …… 小不点儿听着一撒眸,就看出是刚才那两个从x光透视室出来的知青,说不上是哪个队的,听他们议论的话题很感兴趣,停住了脚步。 牛大大走在小不点儿前头,见小不点儿停住了脚步,也感兴趣地停住了,他是以一个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态在窥视这些失败者。 “这么搞假不好吧?” “我下来时就是那帮家伙把我骗下来的。我们那个造反派头头校长为了实现全校下乡一片红,连吓带骗,不该下的也下。我是独生子,爸爸妈妈都退休了……” “我还不如你,爸爸退休不说,当时还有病卧床不起,那帮家伙说下乡是搞轮换,锻炼锻炼,回来就弄个一官半职的!” “他妈的,到我家要粮证、户口说是统计人口,硬给起到这农场来了!” “那个管动员下乡的家伙下台了,活该,操他八辈子祖宗都不解恨!一到春节知青探亲回城,他都不敢在家呆着,多少知青惦记着他要砸折他的腿。” “可气,可恨!” “他妈的,”那个吃大虾糖的大个子很激动,“现在就是搞不出来,我看搞点假也没啥,他们就是搞假骗咱们来的嘛!” “对!现在刚粉碎‘***’,这拨乱反正问题,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事情,一会儿半会儿也拨不到咱这儿,既然是他们弄假咱错来的,咱们也就用假错回吧!也就是他们弄假让咱们来的,咱们就弄假再回去,错来假回!” …… “走走走,”牛大大拽拽小不点儿,“听他们呛呛这些玩意儿没啥意思,还不如回去听李晋白话。” 小不点儿却听得很有兴趣,自打李晋让他组织秘密签名以后,他就像入了门儿似的。李晋白话的是有滋有味,这帮人白话的也有新鲜的东西,比如这“错来假回”就很新鲜,比如说的这拨乱反正,一半会儿拨不到咱这儿,多有味道。李晋是写完请愿信在队里拼命干活傻等,既然那签名信上头也重视了,就得了。回去把今天见到的、听到的向李晋好好说一说,让三队的知青也开开窍,不能光让牛大大这小子蔫巴登地自己瞎捅…… “走吧,”牛大大又拽拽小不点儿,“回连队。你别想一次就成,我来半个多月了,你这回收获就不小了。” 小不点儿被他拽着往外走,不甘心地问:“我开这透视单不就白搭了嘛!” “唉呀!”牛大大埋怨说,“你小子是死脑瓜子骨啊?那透视单废不了,回去我那有种药水,把日期一改就行,明天再来。你没听那伙知青说吗,这x光大夫太认真,送礼都送不进去。你就等明天或来时瞧准了,等那个二百五大夫上班时再来唬。” “那……”小不点儿犹豫一下,觉得牛大大说的有道理,又觉得这地方没呆够,还应该再多搜集些情况,回去好报告李晋、马广地他们,坚决地说,“不和你做伴了,你先走吧!” 他跟着牛大大出了四合院,自己又返回来,想听听那帮知青还议论些什么,已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来,撵上牛大大一块儿搭车回去?反正那铁片还在背上粘着,去冒冒险?不,不……抓住以后有印象就不好办啦。他坐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弯臂拄着双膝,发起呆来。李晋分析的程子娟很有道理,我要不赶快回去,这对象就要黄呀!马广地白替我写那么多情书了,也把我小不点儿逗稀了……他拿出透视单来,左掂量右掂量。 他一抬头,看见从x光室里走出一个拿着透视单笑哈哈的姑娘,一看就是东北知青,那神态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只见她走到墙旮旯处,四下瞧瞧没人注意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圆镜照着张开嘴,从牙缝里解下一根细细的丝线,往外一拽,出来一个丝线系着的黑纽扣。 “好大姐,”小不点儿看明白后忽地蹿上去,指着那女知青正往兜里揣的细丝线和纽扣说,“把这玩意儿借给我用一用吧。” “你是哪个队的知青?” “三队。” “从哪儿下乡的?” “乌金市。” “噢,老乡呀,”女知青掂量下手里的东西,稍稍一皱眉头热情地回答,“恐怕不咋好吧,我刚用这玩意儿透出胃病来,你又进去透,也这么大点儿个东西,还不引起大夫的怀疑?” 小不点儿灵机一动:“那好了,你就把这细丝线给我用用吧。” “这倒可以。” “好大姐,谢谢!”小不点儿接过女知青从糸扣处拽断的丝线,撒腿跑到商店,买了一个又黑又大的纽扣,用丝线一头系住,将这一头在一颗大牙上缠了两圈,把纽扣放进嘴里,闭上眼睛,一噤鼻子,使劲往下一咽,大黑纽扣呲溜滑进了胃里。接着又把透视单上的“肺透”的肺字的“市”字旁划掉,在月字上边加上了个“田”字,擦擦忙乎一阵冒出的虚汗进了x光室。 x光大夫透过两个胸透以后接过小不点儿递上的透视单。 “你怎么回事?”x光大夫问。 小不点儿有点心跳得厉害,但比初进来时镇静多了,“我胃难受,唐大夫让我来透透视看一下。” “吃东西了没有?” “没有。”小不点儿撒谎说,“为了透胃我昨天晚上住在场部招待所,一早就来了。” “上去。”x光大夫问完拿过那个装硫酸钡的茶缸递给小不点儿,“喝一大口慢慢往下咽……”还是刚才小不点儿听到的那一套。 小不点儿喝一口,只觉得嘴里稀稀溜溜粘粘乎乎,一股苦涩味直冲鼻腔。 x光大夫吩咐小不点儿:“连喝两口,慢慢往下咽。” “你看——”x光大夫指着硫酸钡液入胃后显出的黑影儿给助手看。 “长个黑东西,形状也像纽扣,”助手说,“比刚才那个大一点。” “怎么都长像纽扣似的东西。”x光大夫自言自语几句后问小不点儿,“搞鬼了没有?是不是也是想返城的呀?” 小不点儿一迭声地回答:“没有,没有呀……就是胃疼。” “下来,下来!”x光大夫让小不点儿走下透视台,“张开嘴。”说着就把手指头触到了小不点儿的嘴唇边上。 小不点儿知道事情不妙,一边扒拉他的手,一边往后闪身子埋怨:“你手干净还是埋汰?” x光大夫不听,硬要往他嘴里伸手,嘴里还直嘟嘟:“想搞歪门斜道返城,在我这里没门儿,我要看看你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小不点儿的嘴唇被他的手挤抠得发疼忍不住了,牙花子渗出了血,他一张嘴咬住了x光大夫的两个手指头,x光大夫“哎哟”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挥起右手冷不防对准小不点儿“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借小不点儿疼得松开牙齿时抽出了被咬出红印的两个手指头,助手吆喝着要和x光大夫打小不点儿,在室内的十多名知青呼啦拥上来紧紧挡住了,小不点儿借机跑了出去。 x光大夫被几名知青拦挡着追到门口,冲着小不点儿叫号:“你小子有能耐别跑,到公安局说理去……” “到哪儿我也不怕!”小不点儿回过头来也叫号,“你这个臊货,刚才一个女知青就是这么样透视你给开出的诊断,你就看我不是女的,没长那玩意儿。你穿个白大褂儿觉着不错呢,驴马烂臊泡卵子,什么东西!到公安局就怕你?把全院职工招呼出来,我和你理论理论……” x光大夫气得嘴上直冒沫儿,样子像要硬冲开几个拦阻他的知青,其实,劲儿已经往后缩了。 …… 第十七章 报复不成 秋阳装点着小兴安农场。 接受装点的场部招待所房后那片小荒林在温柔的秋阳下显着她的幽雅和骄色。微微有些凉意的秋风轻轻拂过,哗哗作响的杨树、桦树、柳树叶渐渐变着颜色,林地里的野玫瑰、百合花、芍药花开完最后一茬,一小片一小片的小菊花开得正旺,尽情地吸纳着柔阳和风对它们的偏爱。 白玉兰担任招待所所长以来,在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场部生活区里,她最留恋欣赏的是房后这片肃静而不失粗犷的小荒林。她曾领着郑风华来到这里依偎在老白杨树下倾吐爱心。苦闷的时候,她任凭树枝树叶划脸扎身,独自走来走去,还有几个不眠之夜,在这里打发时光。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瞒着小罗演了一场与其相爱的假戏,向郑风华递上了一份无声无字的绝情书…… 她哪里知道,王肃大施淫威残害女知青,打她的主意被揭穿后,王大愣安排她到他分管的招待所仍别有用心,为的是在达到挑拨搅黄白玉兰与郑风华的恋爱关系后仍替他的儿子王明明打主意。王大愣总觉得有这种可能,强奸也罢,蹲了几年笆篱子也罢,她白玉兰总归是为王家生了孩子,至今,他们还不时偷偷探听孩子的下落,只是没有结局而已,但打白玉兰的主意却一直没有放弃。 她在招待所当所长已经三年多的时间了,忙碌中倒锻炼了她管好农场这份小家业的才能。 她开完服务员班前会,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小食堂和客间,然后用座垫把一沓子书一卷,悄悄溜进了小荒林靠河边那棵老杨树下,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这一沓子书是她让妈妈邮来的自己读高中时的全部教材。她已经列出复习计划,准备把这些学过的课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复习一遍。因为教育科已正式传达了国家高等院校招生会议精神和具体招生办法,明文规定,允许“老三届”的下乡知识青年报名应考,而且允许适量已婚的下乡知青报考,实行自由竞争、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主要方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方初选,学校录取,省、市、自治区批准。这就彻底废除了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不经考试、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招生办法,基本上恢复了*****以前的招生制度,在具备了自身的一些基本条件后,主要将取决于考试成绩。她对此很感兴趣,也满怀信心,听完传达文件,看到妈妈寄来的这套用旧了的高中课本,一个崭新的时空观念好像把这下乡九年多的光阴一桥横跨,今天和高中毕业前夕的日子一下子连接紧了。随着*****一声炮响,广播里传来了国务院关于高等院校招生考试延期半年的通知,这一突来的消息令同学们震惊,那些政治保送和学习呱呱叫的学生,有的哭了,有的难过得吃不下饭。等啊等啊,*****愈演愈烈,等得工农兵占领了大学舞台,手上老茧厚薄成了能否上大学的标志……现在,新的招生制度多么令她欢欣鼓舞啊! 她从高一第一册语文课本开始,匆匆翻阅后,又翻中国历史、世界历史和数学、几何等课本,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语法修辞,特别是那些经典古文,浏览几遍仍能背下来,还有五四运动、世界大战发生的原因、意义……当年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一触及,脑海里像印刷厂一块块铅字版一样,烙印犹新。这一翻,便满有把握,只要能认真复习上一遍,就可以像打有把握之仗一样满怀胜利的信心走进考场…… 她从第一册语文开始,认真地复习着,不知不觉场部广播站的前奏曲响了,接着就是播音员清脆悠扬的声音:“小兴安农场广播站,现在是场内午间新闻节目时间……” 广播一响,就是机关下班时间,白玉兰看手表,恰好十一点半,刚要起身去吃饭,想起食堂排队的人正多,索性去厕所一下回来再复习半个小时。她走出小荒林,广播里传来了引人注意的消息:“……现在播送三队知青排长袁大炮、田野写给场党委的扎根北大荒誓言书。敬爱的场党委:正当全场广大干部、职工和家属掀起建设大寨式农场热潮的关键时刻,场内刮起了一股返城妖风,他们有的秘密组织写返城请愿书,有的不择手段弄虚作假……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不愿意再听下去,猜出是李晋和袁大炮争执得很激烈,便加快脚步进了厕所,谁知,播音员的声音贯耳,**味越来越浓,心想:广播站怎么审的稿子,扎根没有错,怎么时至如今,还用这些派性之争的激烈语言呢? 机关大楼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嬉笑声,这是机关干部们正朝办公楼后院的大食堂走去。 白玉兰迅速回到小荒林的杨树底下,一下子愣住了——座垫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饭盒。她急忙哈下腰打开,一股扑鼻的香喷喷味扑面而来,饭盒的三分之二处放着冒热气的大米饭,三分之一是木须肉,上面还平放着一把不锈钢的小勺。 谁放的呢?她四处撒眸不见人影,以为是送饭的人躲在树后头和她捉迷藏,呼喊几声却没人应,又巡视下左右前后仍不见人影。脑子里一转,断定是小罗送来的,他就是喜欢开捉迷藏的玩笑!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靠着树干香甜地吃起来。吃一口突然停住,不会是郑风华吧?不,不可能,是不是招待所的姐妹们呢?不,也不是,这不是食堂的大锅饭,只有有家的人才能做出来,肯定是小罗!小两口刚刚结婚,这是让自己分享他们新婚小家庭的欢乐呢,知道自己争分夺秒地复习,不好意思打扰。他一来就有喀唠,一唠就没完没了,是的,要不怎么上次能在小罗不知情的情况下设个圈套狠狠地刺激了郑风华呢?要是小罗知道是要刺激郑风华,也会执拗不肯的。她也只有和小罗才能干这种事情。她当了招待所所长以后,带着王肃的玷污,带着王大愣的暗算,心情压抑,苦闷时无处诉说,凭着过去的一点点交往,想和杨丽丽交知心朋友,却越交越薄。通过几次和小罗偶然的相见和谈话,渐渐感情深了,彼此信赖,犹如姐弟一样。说来这还是八年前的缘分。那是个夏锄大忙季节的中午,小罗以场广播站长的身份陪同《北大荒报》记者按王肃提供的线索,来三队采访王大愣如何深入夏锄第一线参加生产,指挥生产。不料,刚调进连队机关值班的白玉兰领路找到王大愣家时,让正挂着窗帘酣睡的王大愣丢了丑,正面典型变成了反面,新闻照片配文字见报后惹怒了王肃,责备小罗没起好作用的同时撤消了他的广播站长职务,下放到总厂修配厂当了工人。为此,白玉兰一直不好意思,小罗却总说没啥没啥……倘若相处不融洽,小罗是不会毫无戒意地跟她散步踏进小荒林而被白玉兰巧用刺激了郑风华。小罗要去给郑风华解释,白玉兰死活不让。 饭后又复习了一阵子,白玉兰拿着刷洗干净的饭盒到小罗家送还时,弄得小罗夫妻俩莫名其妙。小罗判定说,肯定是人们都知道白玉兰与郑风华决裂了,是哪个小伙子在偷偷地向她表露心迹呢。 这话引起了白玉兰深深的思索与纳闷儿,调场部几年来还没发现有谁对自己有求爱的征兆。谁会呢?自己作为全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谁不知道自己遭受王大愣儿子的强奸,谁不知道自己回城里生了儿子又遗弃……郑风华是肯定不会了。为了快刀斩乱麻,尽快摆脱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抛弃他这种面子爱情,熬了多少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从下决心借小罗演了那场假戏之后,开始从悲切中**,又从**中自强起来,即使脑海里有一点点对悲怆往事的回忆,因怕它浸润扩大,便用强硬的克制法克制自己,立即拼命般地去跑步,跑啊,跑啊,直到疲惫不堪,身子一挨床就什么都顾不得地睡去,哪怕是晚上也不例外。她自称这是克制思想痛苦比什么药都灵的一大发明。而白天,则是拼命的工作。就这样,她排斥了三大痛苦:每逢春节回城探亲都强烈挂念遗弃的婴儿、询问又毫无音讯的痛苦;断定郑风华与自己藕断丝连又与别人勾搭的痛苦;抑制住了不再寻求爱情,让爱情感官麻木的痛苦。她把一切精力都用在管理好招待所上,成为场级劳动模范。从此,她开始变得心底无愁、胸怀开阔了,自由之神与她日夜相伴。 即使真像小罗夫妻所猜,白玉兰也不会动心,不管是多如意的小伙子!她要考大学,要实现当年的宿愿,让新的生活和追求随同进入大学重新开始。 但这盒饭终究是个谜呀。 第二天,又是广播站喇叭响起前奏的那个时刻,她又起身朝厕所走去。 暖中带凉的秋风从树尖上飒飒吹过,一片片绿叶开始从叶尖上泛黄,渐渐漫向叶边,漫向叶心,越黄越快。北大荒的天气有时奇怪,说不定哪天一股寒流掠过,还不等树叶黄起来,便飘飘洒洒地落个精光。 白玉兰走到路边,忽地一转身,藏到了一棵老榆树后头,透过小荒林密密匝匝的枝条和树叶瞧着瞧着,只见从招待所后门那边闪出一个人影儿,做贼般鬼头鬼脑、蹑手蹑脚地朝大杨树下走去,一进林子,便迈开了大步,踏得蒿草、碰得树叶哗哗作响。 啊?是他?王明明? 白玉兰的脑袋“嗡”地一声,像忽地飞出一群蜜蜂,眼前一阵发黑,接着就闪闪地飞出了一串串金花。她镇静住自己揉揉眼睛,又仔细一看。是他,确确实实是他。大约是一个多月以前,听三队来场部办事住宿的人议论,说是他刑满释放回来了,自己并没介意,怨恨一闪念也就在脑海里消逝了。真没想到,他竟死皮赖脸地找到这里。再仔细看时,王明明已走到大杨树下,放上了一个饭盒,她脑海里一下子闪出八年前的一幕。那是一个夏锄大会战的日子,自己和郑风华的恋爱关系已经公开化、舆论化,他还往自己的田垅休息处偷偷地送葱油饼,如今又偷偷送大米饭,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她进了小荒林往前走几步,两只愤怒的眼睛火气闪闪地盯着王明明,他放下饭盒一起身的那瞬间,那对小眼睛、那皱巴巴的脸皮,是那样眼熟,遭强奸时那恶狼般凶狠的架势在脑海里闪现出来。几年来,强行控制和修心养性忘记痛苦的平静心态,让他这偶尔出现给搅翻浆了。 王明明瞧瞧前后左右,把一个饭盒放在大杨树下的座垫上,麻利地转身就走。 “站——住——” 白玉兰怒喊着冲上去,不顾脚上荆丝蒿棵的磕绊,不顾树枝七股八叉的挂扯,在小荒林里趟出了一片呼啦啦声。 王明明扭头一看是白玉兰,听到议论的和想象的白玉兰应该是像霜打的秧苗一样,怎么呼呼地像只老虎?喊声如雷贯耳,像头顶炸响的霹雳。他吓破了胆一样,心跳加快,腿软得像柳条儿,怎么使劲双腿也快不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飘落下来几片树叶。 白玉兰跑着追着,见王明明已出了小荒林,哈腰捡起一块半拉砖头,“嗖”地一声,砖头擦枝蹭叶贴着王明明的后脑勺“叭啦”一声落在了他跑步抬起的右脚跟上。他“哎——哟——”一声,疼得蹲了一下摸了摸砸伤处,一瘸一拐地跑起来,又回头看时,白玉兰手里攥着一大把柳条发疯似的穷追不舍,瞧那架势要是追上来,非把自己打个好歹不可。 终于跑出了小荒林,他拐过招待所的山墙,斜偏着拐过招待所正门上了一条小毛毛道,朝公共汽车站跑去。穷追不舍的脚步越来越近,在耳畔“呱哒呱哒”地响着,那样可怕,简直像**炸响贴着地面滚滚而来。 “站不站住?”白玉兰只差一步就追上他了,愤怒地喊着,扬起柳树条猛地朝他脑袋抽去,“哎呀——”的尖叫声伴着抽落的柳叶从他头顶向四处飞扬。 王明明双手捂着脑袋,迈出左腿,右腿直打摽,脚腕子一疼扭了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八年前没打着你,之后我发过多少狠,就是没碰上你!今天送上门来了……”白玉兰喘着粗气,咬着牙,耸着肩,高举起柳条又是两下。 “饶——命——啊,救——命——啊——”王明明一会儿双手抱脑袋,一会儿捂脸,左闪右躲,哪下子也没躲过去。枝条抽落,碎叶纷飞。 哭喊惊动了招待所的过路人,把他俩围进了一个圈子里。 陈丹娅从招待所房间里透过玻璃已看明白,呼呼地钻进了人圈,张口气喘地问:“玉兰姐,怎么,这家伙又兽性发作?” 她遭王肃骗奸的事情不知怎么悄悄传遍了机关大楼,她悔于当时年轻敬畏领导,为当一个财务科的出纳员失了身,继续在那岗位上羞于见熟人,要求来招待所当了出纳。年复一年,她渐渐成熟自立了,悔恨往事,更痛恨王肃、王大愣这一把子人。 杨丽丽来招待所看望客人,靠近人圈看明白以后,想起自己当年死皮赖脸追求王明明而被他蔑视,八年前的嫉恨变成了眼前的脑羞成怒:“玉兰姐,我看你够宽容的了。” 白玉兰又举起柳条时,被身后伸出的手抓住了:“住手!” 她回头一看是张晓红。 “张场长,张场长,”王明明抱住张晓红的一条腿仰起脸,“你给我做主呀,她……平白……无故打……人……” 张晓红问白玉兰:“是这样吗?”他问完又有点儿后悔,觉得这一问很不严密。 “你说呢?”白玉兰眼眉一立,狡黠地问。 “噢……”张晓红有点儿尴尬,“我明白了,你是旧恨新报吧?” 白玉兰白棱张晓红一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没有回答。 张晓红为解除自己的尴尬,回避开白玉兰的目光问王明明:“白玉兰总不会在大道上见到你就追打吧?”他对白玉兰已没多少好感,特别是她和郑风华的事,简直是固执过分,或者叫卖弄,或者是胡搅蛮缠。一个被人奸污过的姑娘,况且又生了孩子,只要对方不说撒手,哪怕是有一点点意思,都应该积极主动地去争取对方,而她却在一边装什么清高! “她……在小荒林……里复习功课,”王明明有点儿结巴,见到张晓红胆壮起来,再说,有这么多人围观,不至于再挨她的打了,声音大了,“我给她送大米饭,不要就不要呗,还打人!”说得很委屈。 张晓红问:“你没有不规矩行为?” “没有。” “没有?”白玉兰怒不可遏的样子,“你死皮赖脸,没安什么好肠子……”说着举起柳条又要打,被围观的人拽住了。 王明明也来了劲:“死皮赖脸?我昨天送的你还吃了呢!”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你——”白玉兰气得噎了半天,“你这个癞皮狗,我昨天根本就不知道是你送的!” 张晓红有点儿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明明说,白玉兰也抢着说,大伙儿算是听明白了。 张晓红问王明明:“你偷偷给人家送饭,什么目的呢?” 王明明见张晓红能为他解围,心里一阵感激,也就说了真心话:“有人说,我俩都有了孩子,她和郑风华也崩了,只要我殷勤些,她会嫁给我的……” 围观的人议论起来了: “真不要脸!” “强奸还能强奸出老婆来?” “还以为是王家(王肃、王大楞)称霸小兴安农场天下呢!” …… “你——”白玉兰气得脸青一块紫一块,“你满嘴喷什么粪?你……”她举手又要打,被张晓红拽住了: “王明明是在你身上犯下了罪行,但他已经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判了七年劳改。他有这个想法是他的,你不理他就完了嘛!” “你说得轻松!”白玉兰把怒气指向了张晓红,“七年劳改?七年劳改就能弥补给我带来的身心摧残吗?我知道你和王大愣穿一条裤子,你,你躲……躲……了……”她拼力推搡开张晓红,举起手里的柳条时,发现王明明没了,拨开人群一看,他正兔子般狼狈而逃,她指着王明明的身影大嚷:“早晚我要出这口气,跑,你跑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王明明头也不回地跑着。 第十八章 美味情 夜幕刚刚拉下,星星就闪满了高远深蓝的天空。 郑风华向全队干部和知青传达完场党委召开的两级干部会议精神,走出俱乐部大门时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了。这次会议精神充满了浓厚的感**彩。肖书记以一个领导干部的广阔胸怀,表明了对应返城知青既留恋又欢送的态度,部署了一旦大批知青离场怎样维持农场稳定和正常生产秩序的应急措施。表示只要知青符合返城政策就热烈欢送并协助知青办手续。开会时从一提起这个话题到传达结束,仨一堆俩一伙交头接耳的知青们嗡嗡嗡的就像一簇簇小飞虫,可以料到,知青们除议论会议精神外,少不了是在围绕考学、返城的办法在谈看法。关键是返城问题,上级一再强调要按政策办,讲原则、摆条件,可是眼前走的又有多少是真正按文件上的条件办的呢?当然还有一条,凡是不符合返城条件的,除考大学外,还是要求扎根农场,建设农场。小不点儿从场部医院回来以后,把所见所闻如实讲给了李晋、马广地和丁悦纯等人,越是悄悄话,传得越快,有人传说牛大大和小不点儿都已经初步弄到了返城手续,李晋也由等大政策开始转向走与牛大大闯出的路相结合……这些已在全队知青中广泛传开,这也就加速了扎根派袁大炮、田野与他们积极返城派之间的矛盾…… 郑风华传达这次会议精神,感到既轻松又惆怅。轻松的是自己考大学的事情已与明朗化的国家政策、现实舆论相融合,肖书记发那次脾气以后再无别的表示,仍如以往。失意的是讲无条件返城的知青如何扎根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时,语言甚至神态上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关于弄虚作假返城问题,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了话题,似感语无伦次,又似感无说服力。 难道是报考大学给工作带来的障碍? 他走出小俱乐部大门,一阵凉嗖嗖的晚风迎面扑来,并无惬意感,心里沉闷得昏乎乎又燥热像等待闪雷炸开才能下雨一样。 “郑书记,”钱光华的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等在俱乐部门前,“我可是嘱咐你不要吃晚饭的,守信用没有?” “噢,是,是,”他才想起这码事,“钱校长,守信用,怎么能不守信用。” 钱校长拽起他的一只胳膊:“快走吧,他们都在家等你呢。” 他们是谁?郑风华想起来了,钱校长与自己约定今晚到他家吃晚饭时说了,有穆桂花、魏良辰、李峻、高树仁等。 这些人是近几年来逐渐扩大到携手工作的友谊队伍中来的。钱校长因所谓严重右派言论被判劳改落实政策,当了小学校校长,是郑风华亲自提议并征得队领导班子同意拥护的;穆桂花随判劳改的丈夫定居农场,被有些人认定是意志衰退的党员,建议当作“二氧化炭”清除出党,整党中郑风华几次在群众中调查搜集群众反映的真实评价,建议并经场党委批准让她当了副队长,分管全队家属工作;李峻曾被王大愣建议调二队学习班当过头头,打过李晋、郑风华等人,与知青们结怨甚深,郑风华多次组织李峻与李晋在一起谈心、做事,李峻有了深刻的反省,李晋等也表示理解,言归于好;魏良辰是就业农工,常给队里的大会写会标,写节日大字块,与队里的机关干部相处随和,没人再叫他“二劳改”了;通过这一段批判“***”,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大家才认识到当年高树仁拿家里的老母鸡与知青换毛主席像章,本是出于崇敬之意,却屡遭批斗,提起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可笑。郑风华从当支部书记以来,从没在谁家吃过饭,也很少有人邀请。这些天,队里传开他要考大学,好像已考完得到入学通知书要离开似的,这个说要找他到家里坐坐,那个说要请他到家里唠唠,其实都是要请到家里吃顿饭。有的已经到办公室找、路上堵,邀了七八次。这次开会之前,钱校长等四人堵到办公室一再邀请,盛情难却,他只得答应了。 这是郑风华第二次进钱校长的家。那一次他家还是在劳改就业人员的茅草房区,队党支部申报、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正式为他平反的那天,郑风华带领队领导班子全体成员来到他家,除表示祝贺外,宣布党支部的两项决定,一是让他出任队小学校长,二是将原王大愣住的那套房分给他住,现在住的茅草房可以让给钱光华和薛文芹住。 当时,钱校长一时兴奋不已,一改多年来隐匿的寡言少语的佯装性格,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一些话,抑制不住的热泪打湿了衣襟,他们全家都热泪盈眶。郑风华也激动得落泪了。他要走时,钱校长左拦右阻,非让老伴和薛文芹炒几个菜在这儿□几盅,郑风华一味坚持不肯,理由是明天肖书记要带领场党委一班人来三队现场办公,研究听取小煤矿如何扩大规模、提高产量和确保安全生产问题,自己马上要到小煤矿和潘小彪研究汇报和规划方案。钱校长一听泄劲了,当最后达成协议选个日子再来喝酒后钱校长从厨房里拿来一瓶二锅头,先带头喝上三杯,接着给每人敬上一杯。 啊,那是因为钱校长还有很多话没说,郑风华就要走。这自饮三杯,每人又敬上一杯,装了钱校长多少话和深情厚意呀,他真心感谢党中央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给他平反,也真心感激这位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坚持正义,让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那活生生的事例多得很。这房子的事情他就听别人传出风,也相信了。党支部研究他的工作和住房时,郑风华就因与张队长有不同意见发生争执而休会。张队长没有明提出,已几次暗示自己要住王大愣倒出的住房,并暗暗派人收拾过,为此对郑风华大为不满,会后发过牢骚,又单独去找郑风华,而郑风华执拗不改主张。待又一次党支部例会时,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郑风华的提议。 来到大门口,钱校长抢先一步推开铁门让郑风华进了大院。魏良辰、高树仁、李峻等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迎接,这种超常的礼仪和热情与郑风华的心态环境很不协调,那是农场和生产队迎接上一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的做法,连肖书记都反对门口站着迎、驱车路口送,郑风华一时感到很不自然。 这肯定不再是为其落实政策、走马上任当校长的主题,是劝阻自己不要考大学、留下建设美好的未来三队吧? “噢——”郑风华摇摇头,“这么热情我可受不了,刚才开会咱们刚见过面,现在又像久别重逢似的。” “嘿,别说喽,现在要是不热情热情,恐怕到时候就排不上号了。”穆桂花一语就道破了这次邀请宴的主题,“刚才钱校长去请你没到的时候我们还呛呛呢,你念书时脑袋呱呱叫,知青们没少说,现在工作中也能看出来。就凭这聪明劲儿,要是考不上咱场可也就没几个人能考上了。文件里说全国要录取二十七万三千多人呢,这么多雨点怎么也能落到你头上一个。” “不那么容易,全国考生五百七十多万呢,”郑风华一听,他们对自己考大学没有反感,心里有些敞亮,话语也爽朗了,“要平均二百多考生才录取一名,雨点太稀。”他虽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有把握。 郑风华往小炕桌旁一坐,感慨激昂:“你们太高抬我了,今天可不能是这个主题,而后要是高考落榜,让人当笑话传出去可贻笑四方。” “快坐快坐,”钱校长推让着郑风华往里坐,高兴地解释,“今天请你来好多由头,也说不准以哪个为主。” 郑风华上炕盘腿坐下一瞧,小炕桌上一反北大荒菜俗,呈现着别具一格的风采:四个盘成方形紧紧相依,有红嫩似火的火腿,有黝黑光亮的皮蛋,有幽青淡蓝的青方,还有黄花、针蘑、木耳、猴头相杂的炒肉,桌沿上按座位摆好了小碟、筷子和已斟上酒的透明玻璃酒杯。 “来——”钱校长把魏良辰等人催上炕团团坐好后,首先点划着菜盘子开腔,“咱们今天就不喊书记了,风华呀,好不容易把你请来,咱们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喝,天亮早着呢!”他带头夹一口切成了小方块的火腿,催着郑风华等都□进一杯酒,解释说:“我说今天由我请客,他们说把你请到家太难,说什么也不让,这四个菜是他们每人从家里拿来了一个……” “风华,”穆桂花语言迟缓,看出很激动,点示着火腿说,“你尝尝这个菜,好不好是我的手艺,我们浙江金华府人差不多家家都会腌制。你可能听说过,民族英雄宗泽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带一些家乡的火腿回去犒劳将士,听说后来他还带进宫中献给皇帝品尝,那宋高宗尝一口直竖大拇指夸奖呢。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英雄,借这份心意向你表示表示我们全家的感谢之情吧。” “哟,我还真不知道你这样通史知典呢,”郑风华咂口酒笑笑,“我不是说过嘛,这感谢之情不要冲着我来,眼下党的政策好,应该感谢咱们的党!” 穆桂花“啪”地放下筷子,一番感触的神色:“有党的好政策,也得有执行好政策的好干部。王大愣在这里当头时是个啥玩意儿吧!我找他好几次呀,让他翻翻档案看看一下子就清楚,我是土改时的老党员、妇救会主任,老头子一时犯了罪,我没办法,他就业后我迁户来到了这里,我一再说明和表示,要和他划清界线,分清是非,给我个工作,我一定好好为党工作。你猜他怎么的,把我好一顿臭骂,一口一个‘二劳改’家属……” “哎呀——”钱校长叹息一声,“想想王大愣那时搞的那一套,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活哩!” 穆桂花激动了:“就是啊,风华上任以后,把我和老头子的事情掰扯得清清楚楚,还向整党工作组提议,让我当了副队长,”她瞧着郑风华说,“你在妇女大会上讲的那些,没有一句不落在我心里,还有在全队大会上讲的那些,就是那么简单个道理。当时王大愣把我打扮得不人不鬼,现在就像另一个人……” “应该说,你的政治素质不错,”郑风华说,“这也是整党工作队的功劳。” “我还不知道是整党工作队的功劳?但是你起了大作用,”穆桂花闪着钦佩的目光,拿起筷子夹一块火腿,放进郑风华面前的小碟,“你好好嚼嚼品品滋味,别忙着往肚里咽。” 郑风华点点头:“好好好……”他放进嘴里细嚼细品,油盐、花椒、姜粉等作料伴着香筋筋的鲜嫩肉香味弥满口腔,不腻又松软易嚼,确实别有风味。 火腿,这匠心腌制的火腿,贯注了穆桂花的绵绵情谊和感激。郑风华无限感慨,自己作为一个党的普通基层干部只不过是执行党的政策罢了。群众,束手无策的群众太需要了! “风华,你尝尝这个,这是我拿来的。”钱校长怂恿大伙儿又干一杯后,高树仁用筷子示意着那盘皮蛋说,“这道菜不怎么起眼,是我们江苏吴江一带的特产,来——你品品。”他说着夹起一块放进了郑风华的小碟。 “哟,都是家乡风味。”郑风华夹起送进嘴里细嚼细咂,鲜滑爽口,很有滋味,既有蛋香味,又有肉香味。 “家乡风味才能表达感情,是真挚情。”高树仁问,“风华,你知道我为什么很感激你吗?全队的就业农工都敬佩你、感激你呢!” “你说什么呀!”郑风华摇摇头。 “嗨,”高树仁说,“就一点点小事。” “一点点小事也值得感谢?” “事小情谊大呀。” 在座的人真都不知道高树仁为什么一听说郑风华要考大学就三番五次要请郑风华吃饭。 “说来呀,这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高树仁讲起来,“还是知青刚进场时,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用一只老母鸡和知青马力换了一枚像章,事情传出,让王大愣抓了典型,挨了好一顿批斗。从二连学习班回来以后,没人敢搭理我,我也直觉得活着没意思。”高树仁伤感着一下子对着郑风华跳越了话题,“总场宣布你当书记的第三天,我拉着车砍柴回来,路过小煤矿下坎时误进了一个小坑里,怎么也拉不出来,正好碰上你和潘小彪也往队里走,帮我把车推出坑,又一直帮忙送到家。我真心留你俩吃面条荷包蛋,你俩说啥也不肯,硬让我逼着,一人才喝了一杯开水,那杯水喝得我心里那个热乎呀……” 郑风华笑着摇摇头:“那算个啥?” “算个啥?你觉不出来呀!”高树仁瞪大了眼睛,“你这一拉一帮一喝,改变了这劳改农场二十多年的传统呀,把我们从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摆到正席上来了。我们这些刑满就业人员中,有的是犯过罪,刑满后确实有些悔过自新,想为建设咱农场出点力的。王大愣可倒好,一直把我们拒之门外,刑满就业了,还起个名叫‘二劳改’,干部和职工,特别是你们知青,谁要到我们家坐坐,不是说我们拉拢腐蚀,就是说去的人界线不清。人有了过失,这不就要一辈子玩完嘛!”他停停接着说起来,语气有些激昂,“你把我们一下子拉到人堆里啦!我逢人就说,特别是见到我们就业农工就更是从头讲起。听说有的不信还去问过你,你连连答应称是,对不对?” “噢,”郑风华略有所思地回答,“好像有这么回事。” 魏良辰在一旁插话:“从那以后呀,就业农工和咱们队的知青、干部就开始来往啦,有的相处还很热乎。” “风华,”钱校长说,“你是不知道,在咱们农场还有不少队就像咱这里从前那样呢,整天价划清界线划清界线的,好像和就业农工打打交道,就能天昏地暗似的!” “就是嘛!”高树仁应和一句,又夹一块皮蛋放进了郑风华用的小碟里。 郑风华夹起来送进嘴里大口嚼着品着,慢慢咽进了肚里。高树仁等一席席话,那样真挚动情,在他心底泛起一股暖流,他真正感受到了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与群众打成一片、感情相融的幸福滋味是什么,也看到了王大愣那种干部脱离群众的恶果。 他产生了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的想法,哪怕是到天亮。 好像是有意安排似的,其实不然。李峻急着让郑风华尝他带来的青方,表白因当时糊涂不该跟着王大愣跑,在二连学习班对不起李晋、马广地等,心里很内疚,想请郑风华,包括李晋、马广地等到家吃顿道歉饭,怕请不动,这次特意来请郑风华给通融通融,希望能共饮共叙一次。魏良辰接着阐述自己的情意,让郑风华品尝他从家里带来的新发明的黄花、木耳、猴头、针蘑相杂炒肉。钱校长再三约束,只允许他带一个菜,他只好将这些东北风味的特产杂烩一起,感谢他帮外甥女韩秋梅来农场落户、与马广地成亲给予的热情帮助。 “来到我家,就得让你们先说呀,”钱校长接过魏良辰的话尾,用筷子示意下四个菜说,“你们把这菜一端来,就觉得菜滋味和感情交融到一起了。亏了我老早就和老伴商议过,不然,真让你们显得逊色了,表达不出我的感情了……” 他话音刚落,老伴把一个装有燃着木炭火的小火炉放到了四个菜中间,很快又端来一个装有白开水的瓷盆坐在上面,返身又端来一大盘切成薄片的鲜嫩羊肉,还有萝卜条、白菜片、粉条等,并把韭菜花、腐乳拌成的佐料给每个人小碟里舀上一小勺。 钱校长问:“你们都明白这名堂不?” 在座的都摇摇头。 “风华,这叫火锅涮羊肉。旧社会我还小的时候,我爷爷是个做买卖的商人,家里来了成交的客商,爷爷就用涮羊肉招待。我记得,我爷爷有个很漂亮的铜火锅,咱们没有,也就只能这样对付。”接着,钱校长又告诉大家怎么涮、怎么吃。可见,他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钱校长,我好像在什么书上看见过‘火锅’这个词儿,这回我可开眼界、饱口福了。”郑风华举起酒杯,“来,祝你们生活得更美好!干杯!” 说完带头一饮而尽。 刚放进火锅里的羊肉片,鲜红鲜红地布满了水面,郑风华瞧着瞧着,突然发现这桌菜就像一朵缤纷的五彩花:红润似火的火腿,黝黑光亮的皮蛋,幽青淡蓝的青方,黄花、木耳相杂的炒肉片,犹如四个大花瓣儿,那漂浮进火锅水面上的红羊肉片,就像个大花蕊。朵朵花瓣、片片花蕊,就像一朵五彩大红花凝结着深情厚意盛开着。 瓷盆里的水滚开了来,羊肉片的红色渐渐褪去,在钱校长的催促下,你一筷我一筷地夹出蘸着佐料吃起来。 郑风华咂一口酒,吃一口肉片,被这五彩花朵里饱含的多种深情厚意包围着,感动着,激动着,再也不能平静了。这五彩花是世界上任何花卉专家栽植不出来的,她的珍贵和价值,只有心灵的天平才能称得出。 他的眼圈湿润了。 “风华,”钱校长放下筷子,问出了闷在心里多天的话,“队里干部群众都在议论你要报考大学,方才穆队长提起你并没回避。和我们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怎么样?” “唉——”郑风华长叹一声,喝口酒放下杯,盯着饭桌,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是感情宴,我就说点感情话吧!你们哪里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矛盾!按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煤矿工人的孩子,普通的下乡知识青年,在农场党组织的培养下,加入了共产党,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吃了北大荒近十年的饭,喝了北大荒近十年的水,应该说,不管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理由提出离开这哺育我的土地……可是,有些事对我来讲太难了……” 在座的精力都集中起来,目不转睛地瞧着郑风华的表情。 “你们说吧……”郑风华激动得敲敲小炕桌说,“叫你们说吧,我这个小头头基本上是做知青工作的,却无能为力把知青留住,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农场局提出让我带领全队建成全局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我不敢承诺,还有什么脸留在这里?还有那白玉兰,简直让我胆寒心碎!” “风华,”魏良辰耐不住了,“我想插一句,你和白玉兰的事我听来了不少,还都可靠。我说,这个事呀,你也别钻牛犄角,我听了都直来气。凭你这颗心,石头都该开花了,她白玉兰还在那里整那一套,干脆和她吹灯拔蜡,好姑娘有的是!” 高树仁给穆桂花使了使眼色,穆桂花点了点头。 “我说风华呀,”高树仁胆怵怵地开了口,“穆……队长……的姑娘小……芸……” 穆桂花一听,打消了犹豫,把话接过来:“我看还是我自己说吧。风华,你没到的时候,我们商量了一个小题目……” 郑风华一听话语,一看他们的表情,觉得这里有蹊跷,注意起来。 “钱校长他们仨刚才议论,反正你和白玉兰的事基本吹了,他们提出让我家小芸和你交交朋友看看怎么样,”穆桂花话刚一出口,还觉得有点难为情,开了头,也就自然些了,“我可不是攀高枝儿,我也把咱队没有对象的女知青、姑娘掂量了个遍,还就真是我家小芸能配上你。” “风华,是的,”钱校长喜形于色,“她那孩子是不错,在我那里当老师,我最知道。” 李峻半天没有话,这下子也来了精神头:“像小芸这么漂亮又有点儿才气的还真不多呢,我看可是百里挑一,论什么都不比白玉兰差……” 穆桂花见郑风华不吱声,又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接过了话题:“我家小芸高中毕业后回到队里,让钱校长看中选去当了老师。要是那时候不是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她肯定能考上。这回听说恢复高考,正在抓紧复习哩!”她发现郑风华听得很认真,又把介绍情况细化起来:“她爸爸因在国民党一个军官学校当过连长,被判成反革命后,我们一直把她放在我父亲那里寄养。我父亲是个大学中文教授,前几年学院乱七八糟,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到了培养小芸身上,琴棋书画她都行……” “不仅是行,正经不错呢,”魏良辰截话说,“前几天晚上开的那个大会的会额就是她写的,我是准备让她试试看……” 穆桂花又把话抢过来:“小芸年纪轻轻,还写得一手流利的文章,七一那天的省报上有篇散文《党旗颂》,就是她写的。” “《党旗颂》?”郑风华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这篇散文是发在省报七一副刊上的,篇幅不短,他认真读了一遍,没注意作者是谁,但文笔清新、流畅,立意也很新,一反那些历来歌颂党旗的俗篇,有几句话至今还有印象。 “是,是她写的!”穆桂花见郑风华有些吃惊,似乎读了这篇文章,接着说,“我家小芸不像知青,谁有点事情一传便开,她几次和我说,要立志当作家。我不是夸口,这孩子要是再上几年大学,再锻炼上几年,说不定很有希望呢。”她把话刹住口,觉得还有几句应该说,“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连连摇头。她姥爷来信说,大学里有个工农兵留校的教师,小芸心都没动。一提你,她只是笑,没吱声。” 李峻问:“小芸今年多大?” 穆桂花:“二十四。” “行,”钱校长赞叹,“我看行,风华今年二十八,大四岁,中!”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郑风华并没注意过小芸也没听说过她的传闻。这些实在人你一句我一句介绍的情况,真不比白玉兰差,他想考虑却没有心思,想硬性拒绝,又怕伤了穆桂花的心,白玉兰的事又解释不清,只好说,“这个事,我以后再考虑。” “还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眼瞧一过年就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嘛!”钱校长见郑风华不是很反感,对穆桂花说,“百闻不如一见一谈,穆队长,你去把小芸叫来,让风华认识认识。” “哎,哎哎……”郑风华一把没抓住,穆桂花呲溜下炕就走了。 郑风华边喊边起身要下炕:“喂——桂花——” “哎哟,你这个人!”钱校长一把抓住他,“让她去吧,不谈朋友,认识认识这么个人才也应该,日后拿上日程,好好培养培养,让咱这北大荒的荒窝里飞出只金凤凰,让外人都看看!” 郑风华不动了。 “喂,风华,”高树仁问,“你刚才也没说清楚,让我们知道知道,你考大学的事到底怎么打算?” “我呢,只不过是有这么个良好的愿望,”郑风华随着大伙儿咂口酒吃口菜,道出了沉闷的心里话,“要说存心追求上大学,似乎也不是。那些想报考的知青们都在开夜车复习功课,我把课本凑齐了,放在枕头底下还没翻上一页。队里这么多工作等着我,这么多复杂的事情扰乱着我的心绪,这么样——顺其自然吧,能抽空复习就复习,没时间就不复习,考取就走,考不取就留下。” 钱校长说:“听你的话,加上我观察,你是让政治风浪吹得六神无主了。其实呢,你的爱情问题也掺杂着政治色彩,你确实是左右不了想驾驭的局面和风浪,我理解。”他放下筷子瞧着郑风华加重了点语气,“风华,你比我理智,这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尽管说。”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钱校长说,“你是让一种新旧政治环境交替的迷茫干扰了理智,想考大学改换环境,我太理解了。但是,你要顺乎自然,又碍于舆论,碍于工作,没有使自己的想法伸展开。我看出你的基础不错,要考大学,就认定这条路,下定决心认真复习,力争中榜。像你这样有实践经验的基层干部,读四年大学再回到实践中去,如虎添翼呀。将来做的贡献,不会比这个三队支部书记差的!” 郑风华感动了,握住钱校长的手:“有多少人能这样理解我呢?” “管他呢!”钱校长反握住郑风华的手,“让别人说去吧,要寻求自己前途的最光明处,进入报效祖国的自由王国呀……你要有这个想法,我是支持你的。当然,从眼前狭隘利益看,无论是我们在座的,还是三队的事业,都不希望你走。” 魏良辰在旁边激动了:“你才二十八岁,来得及,大学毕业仍来得及干一番事业。” 像涓涓暖流从心窝流遍全身,郑风华被从来没有过的甜润包围着。 他们正唠着,穆桂花领着小芸走了进来。 “小芸,”穆桂花介绍说,“那是郑书记,李叔叔……” 小芸落落大方,笑着点头致意:“郑书记好,钱校长好……我认识李叔叔,和李叔叔说过话,还多次听郑书记做报告。” 郑风华不好意思地应酬时一打量,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有城里姑娘的姣美,又有乡村姑娘的纯朴,可称是标准的中国姑娘。为了免得难为情,他先开了口:“小芸同志,咱们队里有这么个人才我都不知道,太官僚了。我很喜欢你那篇《党旗颂》,立意好,文笔也很优美。听说你立志要当作家,我现在就给你出个题目,等拨乱反正结束后,你就以咱小兴安农场从创建至今为生活素材,写一部长篇小说,肯定是气壮山河呀!” “郑书记,”小芸神态自然,“那可要靠你多帮助谋划,或者咱俩合作。你谋篇布局定人物出素材,我出时间。” “哈哈哈……”郑风华笑了,“一听你就是行家,那不等于我写了嘛!” 小芸笑笑:“你们的生活实践本身就那么生动,略加整理就是一部好小说呀。” “是是,”郑风华说,“有些故事很生动,根本不用加工。”他接着一转话题,“听说你要考大学,好好复习,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大力支持你,一定要金榜题名,进入国家重点名牌大学。” “谢谢郑书记。” 郑风华:“好,回去好好复习去吧。” “再见!”她说完一转身像美丽的彩蝶轻盈地飞走了。 钱校长问:“风华,这姑娘怎么样?” “这事以后再说。”郑风华心情轻松了许多,一顿家宴,好像使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解脱。群众确实是真正的英雄,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他惬意地说,“今天,我收获很大很大……” 在座的人并不理解他是想要和小芸交朋友,还是坚定了考大学的信心。 郑风华回到宿舍兼办公室,仍兴奋不已。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套高中课本,刚翻开第一册数学课本,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是李晋来了。 “请坐。”郑风华指指靠火墙摆放的床。 “哟,”李晋从郑风华手里拿过数学课本翻翻扔到桌子上,“看来你是要考大学了?” “嗯,你不报名?” “我?”李晋像是对谁有气,回答说,“倒是想试一试,不过,我并不抱很大希望。我比不了你们这些高中老三届,我是老初三,高中的课程压根儿没学,考也是扯淡。我就说,这次高考基本是你们高中老三届的天下。” “咱们不谈这个,”郑风华扭转了话题,“李晋,你要是不来,我也准备找你谈谈。” 李晋拿出刚愎自用的神态:“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谈谈。怎么?你先谈,以支部书记和一个下级谈的身份?” “你话里不要有**味,”郑风华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不软不硬地回答,“兼而有之吧。我要找你没有明确的主题,不过想联系着一些问题谈谈心,那你就先说吧。” 李晋沉默着,思考着。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郑风华又开了口,“这很自然。这两年来,我发现你认识事物、处理问题有点儿偏激,咱们之间除了朋友之外,我还是党支部书记,在履行职责时难免不合你的口味。” “这种不合口味,不仅仅是我,不少知青都有这种感觉。” “噢,这么严重?”郑风华瞧着李晋问,“能不能举点儿例子?” “官味浓了,哥们儿味少了。比如你刚才踱来踱去和我说话,我就感到不舒服。” “那是我思考问题的习惯。” “好,不谈这个。”李晋切入了主题,“眼下,有名要返城的知青办完了初步手续,大家都让我来和你唠一唠,在队里过手续关的时候,希望你能看在都是坐一列火车来的份上高抬贵手。”他说完用尖锐的目光瞧着郑风华。 郑风华毫不回避与他的目光交锋:“上周六,党支部就知青返城审批手续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只要符合上级政策的返城手续,就由张队长把关签办,特殊情况的,与政策界线似是而非的,需要党支部集体研究,这请大家放心,只要符合条件,张队长会开绿灯的。” “那就好啊,”李晋点头笑笑,道出了最担心郑风华拦路的问题,“据可靠消息,我们的签名请愿信得到了中央有关领导的重视,并以此为鉴向各省、市知青办发出了关于实事求是解决知青返城问题的通知。上海知青办已拿出意见,同意那批中专毕业生返城安排工作。” 郑风华点点头:“那好哇。” “问题是有点差头,来我们三队的这批中专生不像其他队的中专生那样是来自上海市办的学校。我们队这些中专生是区、局办的。”李晋详细说起来,“我认为,不管是市办的,还是区、局办的,都是中专毕业生,应该一视同仁。场部领导对这一问题就有不同意见……” 郑风华问:“你怎么知道?” “竺阿妹他们到场部找肖书记去了。” “肖书记怎么说?” “肖书记先让队里拿个意见,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似是而非的那种问题了,希望你能倾向我们。” “是这样,”郑风华一皱眉头,“这就需要党支部研究了。” 李晋有点儿不高兴:“别打官腔,想听听你的意见,是你个人的意见。” “只能是我个人的意见,”郑风华毫不含糊地说,“我们不管谁办的中专,只要是上海办学单位和知青办联合来文,就应该同意。” “好!”李晋竖起大拇指,“刚才我说你有点官气,你还不是官僚主义。够一说!” 郑风华仍然踱着步子来回走动:“你先慢竖大拇指头,我不是说要找你嘛,有点忠告。” “请说。” “首先应该说,你恃才傲物,不肯流俗,且敢做敢当,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派头,有些做法,有些见解,令我敬佩和赞叹,同时也使我受到不少启发。”他一转口气说,“但是,你往往爱激动,过于偏激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注意加强修养,免不了要受挫折。” “是的,”李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觉得话有些刺耳却很中肯,感慨地说,“我自己也有同感,我也追究过原因,觉得辩证唯物主义哲学里说的那存在决定意识很有道理。我的个性,不,也可以说是任性越来越突出,从被王大愣嫁祸塞进在二队私设的公堂小号到春节逃跑回家,以至和王肃、王大愣过不去,我是认准一条道跑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带着私愤、带着情绪处事可能就要偏激。而你呢,一直比较顺利,较早地走上了领导岗位,我背后说你圆滑,实际上也是一种偏激。我承认,你比我成熟,我以后要吸取教训。” “……” 李晋继续发感慨:“我曾一度认为,你变了,或是要变了,倒不是会像王肃、王大愣,怕要变成张晓红与张队长之间的味……” “噢?”郑风华问,“这之间的味是什么味?” “看来还没变,就不用说了,”李晋回避没有回答,“我刚才品了,在一些大问题上,我们的看法还是趋于一致的,只不过你有你的处世哲学,我有我的处世哲学,总之还都是为了寻求真理。” “真理?” “是,我们一定要寻求我们认准的真理,希望能很好地合作,做永远的朋友。”李晋说完扭转身一推门走了。 郑风华追到门口,欲喊又止,抬头吸一口新鲜空气,那样滋润,那样甜美。 啊,迷人的满天星斗。 啊,成熟的北大荒土地。 第十九章 绿灯一闪 郑风华从钱校长家走后,高树仁、魏良辰、李峻和穆桂花等余兴未尽,守着小炕桌围绕郑风华和小芸这一话题你一段我一段地猜测起来,他们的心就像火锅底下的炭火一样热。 “你这个老东西,还在这里灌呢,不怕灌昏过去呀!”魏良辰老伴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劈头盖脸数落魏良辰,“马广地和韩秋梅都打翻天了,非离婚不可,你这个当舅舅的还在这里发昏呢……” 魏良辰一下子拉长了脸,在座的也都吃惊地听着。 魏良辰问:“前天还挺好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哎——”魏良辰老伴长叹一声,“八成是让这返城风吹得都发疯了。要是真离了,我看秋梅这孩子寡妇失业的可怎么弄!” “不能是弄景吧?” “弄景还有这弄法的!” “啊?”穆桂花担任副队长负责家属工作以来就对韩秋梅印象一直很好,不相信地问,“怎么可能呢?” “哎哟哟,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这俩人谁也不让谁,都说离就离,不过了。你砸锅碗瓢盆,我□炉子扒锅灶,简直是乌烟瘴气呀!”魏良辰老伴跺着脚,拍着大腿数落魏良辰,“我的祖宗,你别火上房不着急,人脑子都要打出狗脑子来了,快滚下炕看看去吧。” 魏良辰侧转身下地穿上鞋,张口气喘地朝马广地家跑去。 星月交辉的北大荒夜晚显得迷离而又神奇。 魏良辰一阵小跑,刚穿过大道,就听见从那两栋知青家属房那里传来了吵闹和嘈杂声。 马广地家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站在障子门口乱议论的,有趴在窗户往里看的孩子,有堵在门口想挤又挤不进去的。 “闪开,闪开!”魏良辰用双手使劲拨开人群,连挤带撞进了屋里。 地上杂物狼藉,衣服、行李、笤帚,还有摔碎的碟碗,歪倒的桌椅,一片混乱不堪的景况。 “咣啷”,马广地从桌上抓起一个花瓶举过头顶猛地往地上一摔,歇斯底里骂道:“他妈的,不过了,熊人没这个熊法!” 韩秋梅气得直喘粗气,指着马广地怒斥:“不过就不过,别寻思我离了你姓马的不能过……” “怎么,怎么回事?”魏良辰狠狠地瞪韩秋梅一眼,又狠狠地瞪马广地一眼,气得直喘粗气,“吃饱撑的是不是?简直不像话了,不知道寒碜是咋回事呀?外边这么多看热闹的!” “舅舅,你别总以为你这个外甥女老实巴脚,是厚道人。嘿,长个老实厚道样,一肚子古咚水儿,蔫巴登干丧良心的事儿。”马广地滔滔不绝地论自己的理,“你知道吧,我不抽不喝,一个月挣那么几个**钱都交给她,她可倒好,偷着摸着往她山东家邮上啦!你要邮,倒告诉我呀,咱马广地也不是那种土鳖,太拿我不识数了,这不抓我损汤卵子嘛!你这当舅舅的评评理吧!”说着又抓起一个花瓶,魏良辰要拦没拦住,“咣啷”又是一声炸响在地,嘴里还是不停地骂:“日她个奶奶的,不过就是不过……” “妈妈,妈妈……”马广地的小儿子小荒抱着韩秋梅的大腿直哭,“我怕,我怕……” “舅舅,你别听他胡诌!”韩秋梅也不示弱,好像魏良辰就是判官似的,用手指划着马广地,脸冲着魏良辰诉说,“他纯粹是贼喊捉贼,每月给我的钱都不够数,给我多少我存多少,他撒谎撂屁,说我存的钱不够数,我才看透这姓马的!有人看见他和大姑娘压马路,这也是没准的事儿。也不知我们家哪一辈子没烧好香火,嫁给了他,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呜呜呜……” 韩秋梅心灵手巧,聪明过人,不光勤劳,模仿能力也很强,刚来农场时的山东口音已无影无踪,再也不那么扭扭捏捏了,声音响脆,咄咄逼人。 “嘿,哪一辈子?”马广地冲着韩秋梅刚才的话题,“你们家哪一辈子也没烧好香!” “你——”韩秋梅伸出手要去抓马广地,被魏良辰一把抓住了。 “住手!这像什么样子呀,”魏良辰一跺脚,也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谁是谁非,“你俩知不知道害羞呀?你们看看,全队哪家哪户像你俩这样!” 可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魏良辰觉得说他不是,说她也不是,又泛泛地训斥一顿后,转身撵看热闹的人,大多数是些妇女和孩子,他急咧咧的样子:“走走走,都快走吧,两口子打仗闹点小哜哜,有什么好看的……” 不管他怎么说,有些看热闹的还是不肯走,直到马广地蔫头耷脑地往小凳上一坐,韩秋梅往炕上一趴呜咽起来,人们才渐渐离去。 “瞧瞧,惹来这么多人看热闹,不怕人家戳透脊梁骨!”魏良辰撵走了人,气鼓鼓地说,“你们俩都给我细说说,我听听有根有梢的理儿,要有证据。” 马广地仍然坐着,韩秋梅仍然趴着,谁也不吭声。 许久,许久。 梁玉英走进来,她知道底细,对魏良辰说:“魏师傅,你走吧,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一会儿就好了。” “吃饱饭撑的!”魏良辰“咣”地一摔门,气哼哼地走了。 他出了屋,走到房山头,发现丁悦纯家门口也挤满了人,走近跟前一听,也是小两口吵架,声声不断吵吵嚷嚷闹离婚。而且比马广地那边闹得还厉害,丁悦纯声嘶力竭,姜婷婷哭声震天响。 魏良辰想进去劝劝,听着屋里有好几个人在劝说,转身走了,心里琢磨:这些扎根派的知青这是怎么的了呢?以往,家属区也有吵吵闹闹的事情,都是职工家庭。队里开家属大会时,穆桂花还曾大力表扬知青家属小区文明卫生,家家和睦呢,并号召职工和干部家属向他们学习。今天是怎么的了呢?一对打架不成,还来两对,而且口口声声要离婚,谁也不让谁,出息了?都得离婚传染病了? 星光闪闪,月色柔美,优美梦幻般的北大荒的秋夜啊! 翌日。 早饭后,马广地约上丁悦纯,韩秋梅约上姜婷婷,先在队里纠缠着张队长签字开了证明,前面走着一对,后面跟着一对上了沙石公路,去场部办理离婚手续。 他们走到路口,瞧瞧没人,马广地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婷婷姐,”韩秋梅笑笑说,“我家广地昨晚演得真像,连我舅舅来都没看露。” “我俩又打又闹也像真事似的,这舆论造得够浓的,今天一早我俩找张队长签字开介绍信,他说昨晚就听说了,劝我俩合好,我俩又要打给他看,他痛痛快快签了字。”姜婷婷接着韩秋梅的话音叙说完问,“也没和你舅舅说是假离婚?他不跟着上火嘛!” “嗨——”马广地接过话茬,“他要知道了,就演不像了。再说,她舅母那张嘴像张破锣。”接着说,“昨晚我俩去张队长家让他签字开证明,你猜他老伴说啥?” 丁悦纯忙接话:“让劝劝梁玉英也和她儿子办离婚手续得了,还说可以帮梁玉英积极办返城。” “嘿,你小子真会猜,”马广地诡谲地一笑,“你说他妈的邪门不邪门,还有羡慕人家离婚的。” “和我俩也透这个意思了。” “你怎么说?” “我说,好,这事儿你老就放心吧。” “真有你的,”马广地给了丁悦纯一拳,“放个屁心,你小子是钓鱼呢,让她不说坏话,让张队长痛痛快快签字开证明。” “你小子真是鬼机灵。” “嘿,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马广地说,“我瞧着张队长签字这么痛快,也巴不得咱们几个快离开这三队。” “不能就这么白离开,”韩秋梅接过话茬,“听说梁玉英把张小康混的那个小码子好一顿收拾,我看还是轻!” “行!”马广地一抿嘴,“等哪天咱们和梁玉英好好合计合计,别光整那小码子,连同张队长和张小康这爷俩,咱弄个绳套把他们仨一起收拾,不整他个屁滚尿流、鼻青脸肿、跪着叫爹,咱是决不罢休呀……” “行了行了,你别惹出事儿来,愿意返城走咱就痛痛快快走。我说收拾得轻,可不是让你下狠手。”韩秋梅连珠炮似的埋怨马广地,“你这个人哪,让人家婷婷姐说说,你来农场这些年又当木匠又当瓦匠,样样通,样样松,真手艺没学精多少,这治人的花花道道可真不少,也没师傅,不知从哪个衙门口倒腾来的。你说说,那天还回家和我学呢,一个烟囱冒烟就把王大愣折腾得又烧香又拜佛……” “从哪个衙门口倒腾来的?”马广地神乎其神地一挤眼睛说,“这衙门口不远,就是从王肃、王大愣那里倒腾来的。这年头,你没看明白吗,咱们来到这里,那王大愣、王肃也不琢磨教给咱们本事呀,净他妈那个腿的掂量着整咱们了。手艺高了有什么用呢?李晋老兄讲话了,你不治他,他就没完没了治你了,还是明面的。咱们呢,没办法,只好背后里,你猜就猜着,猜不着就琢磨去,受着去……”他拍拍脑袋想了想说:“李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噢,想起来了,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呀!” “哈哈哈……”丁悦纯使劲儿拍一下马广地的肩膀头,“伙计,你行呀,还会诌出几句有学问的词儿呢!” “你寻思咋的,”马广地胸脯一挺,脸一仰,“别总以为还是刚来农场那阵子,一口一个叫咱‘冒牌知青’,好赖不济和知青们睡了这么多年大炕呢,熏也熏出点知青味来了。” 韩秋梅嗔怪地说:“又吹上了。” “就是呀,”丁悦纯说,“你这小子,说你胖嘛,还呼哧呼哧喘上了!” “喘,是喘,得有的喘呀,”马广地借高上梯,神气十足地说,“你们说我是二流屁,我才不认账哩!你寻思李晋老兄炕头上讲的那些《水浒》、《三国演义》我就白进肚了?李晋讲话了,我马广地要是多念几年书,说不定我就是个小智多星呢!” 韩秋梅哭笑不得地嗔怪:“你呀,都当孩子爸爸了,还这么屁溜溜的,咋整!” “嘿,这喀唠的,平常咱俩在一个被窝里,你愿意听我白话,说是开心,今天又整这一套,可要表里如一呀!”马广地说完又更正,“丁悦纯哪,今天咱们要干的这事儿可不能表里如一,假离婚就是假离婚,谁要弄成真的,那可是木匠揍的!”他指指姜婷婷说:“你的媳妇,我的媳妇,都这么漂亮贤惠。人家说,有个好媳妇,是男子一生三大幸福之一呀。” 丁悦纯感兴趣地问:“从哪儿倒腾来的,还有什么两大幸福?” 马广地不喘气地接着说:“有些好伙伴,有个好领导!”他呼出一口气又说,“有点什么事儿,咱们哥们儿一商量就有办法了,多棒!有个好领导也挺重要,郑风华也算可以了,他要当了官儿六亲不认,和张队长拧成一股绳和咱们作对,也够咱们哥们儿呛。” 丁悦纯竖起大拇指:“你小子行了,回去我在宿舍里宣布一下,正式撤消你的‘冒牌知青’职务!” 姜婷婷一直在一旁瞧着,听着,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马广地和韩秋梅那些对话,有的虽然是嗔怪、逗趣,也不乏有点儿小挖苦,在她看来是多么幸福和谐,心里非常羡慕。她和丁悦纯虽也和谐,但缺少这种自然的气氛,常常陷于苦恼之中。还是爱情刚刚在心里萌动的时候,她就自己设想并断定: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气,一定会找一个理想的小伙子。当受到丁悦纯的追求时,衡量全队的男知青,觉得他倒也算可以,万万没想到王肃的淫威酿成了自己不美满的婚姻。这是上山下乡路上留给自己人生道路上永不磨灭的伤痕。一想,离开这里也很情愿,换一个环境,别人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将是新的……她正不想再听他们唠下去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喇叭声,急忙打断他们的话:“场部大客车来了!” 四人搭上车,很快到了场部。 他们根据结婚时办手续的程序,又一打听,才知道需要到场部公安分局换个介绍信,然后到附近小兴安公社去办理离婚手续。 小兴安农场公安分局是县公安局的分设机构,公安业务归属县局指导,党的班子、关系隶属农场党委,干警都是农场配备的。 这公安分局和农场物资大库毗邻,是一座典雅而又威严的二层小楼。大搞“红海洋”时在墙上涂写的毛主席语录标语虽经风吹雨打,那笔划仍清晰可见,最醒目的是墙中间横跨门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再加上门口挂的“小兴安县公安局小兴安农场分局”的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匾,给这座小楼增添了格外严肃的气势。 他们几个谁也没来过这里,一切一切都那么陌生。他们慢步走着,你撒眸这里,我瞧那里,像怯生生地寻找什么。 嘿,哪里不是人去的!马广地带头瞧瞧左边走廊的各门口的办公室名称牌,又瞧瞧右边的,都觉得和打离婚没关系,又朝二楼走去,一上楼梯,发现右侧第一个门牌写着“政工科”字样,便推门走了进去。 “干什么?”一个北京口音很重、满脸严肃的干警坐在办公桌前斜脸问。 姜婷婷站在马广地身后,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名干警叫邵大军,北京知识青年,每当外地来文艺慰问演出,都是他在俱乐部门口把门收票,维持秩序。他对自己很热情,并到文艺队约自己出来看电影,似有求爱之意,等有意识让他知道自己已有恋友时,虽不再约会了,每每见面仍很客气。 她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转到了一边。 “请进!”邵大军似乎一晃中见到了姜婷婷,忙走到门前去迎接,“哟,是姜婷婷,怎么?你们都是来办离婚手续的?” 四个人谁也没回答,都点点头。 邵大军问:“你们都有队里介绍信吗?” 马广地和丁悦纯同时把从队里开的离婚证明信递了过去。 邵大军问:“有理由吗?” 四个人几乎同时回答:“有。” “我看呢,有也别说了。”邵大军瞧瞧说的最响的马广地,然后瞧瞧姜婷婷,“姜婷婷同志,你们心里知,我也知,那些理由保证都充足,可是呢,都是假的,对不对?” 姜婷婷笑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们是真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能瞒过我!邵大军笑笑说,“我听说过,你们俩结婚后日子过得不错……”他一转话题说,“这几天呢,简直离婚要离疯了似的,都是知青。肖书记告诉我,让写一个已婚知青离婚情况调查报告呢!唉!怎么写呢,看证明信都是真的,听讲理由,都是过不下去的,实质呢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 姜婷婷问:“是不是办很多了?” 邵大军:“是。” “就给我们办了吧!”姜婷婷请求完,开始以老相识的身份给丁悦纯等介绍邵大军。 “当然得办了。”邵大军笑笑说,“刚才,肖书记来电话特意嘱咐要关照下你的事情。” 姜婷婷吃惊地问:“肖书记?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邵大军语气很坚定地说,“你不是叫姜婷婷吗?三队的,还在场部文艺队工作过一段……” 姜婷婷仍然愣着,丁悦纯、马广地还有韩秋梅都愣了。 邵大军讲起了原委:“你们从三队出发后,就有人给肖书记打匿名电话,反映你们假离婚,实质是为了返城。肖书记特意来到这里,向我了解已婚知青办离婚的情况,让我写调查报告,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嘱咐:姜婷婷办返城的手续,符合基本条件时要做特殊情况适当关照……” 姜婷婷眼圈湿了,不知是对肖书记关心自己的感谢,还是对当年遗恨的愤怒。 马广地抢问:“我呢?” “你可没有领导说什么。”邵大军摇摇头。 丁悦纯一下子明白了肖书记的良苦用心,悲凄与酸楚顿时浸满心田。肖书记这作为“特殊情况关照”,心照不宣,足以使自己明白了多少年的苦恼,多少年的猜测。可以肯定地说,王肃对姜婷婷伤害得很深很深,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愤怒,满腔的愤怒,事隔五年之后又重新荡起。他忍耐着,没有发疯,也没有怒骂,连眼泪都没有滚出,就咽进了肚里。 “喂,我说邵干事,”马广地头脑一时发涨,光着急自己要办不成了,发蒙地问,“肖书记支持离婚返城?” “你瞎说什么呀!”韩秋梅根据平时家属和知青们的一些议论,又从姜婷婷的表情和丁悦纯的沉默上,明白了其中的隐秘,给了马广地一拳,“人家肖书记可能了解内情,相信婷婷办的离婚是真的。” “对!”丁悦纯咬咬牙说,“邵干事,给我们换证明吧。” 邵大军换完证明信,丁悦纯接过去拉一把姜婷婷走了。 肖书记出任场党委书记以后,从办案人的汇报里得知,王肃曾连续骗奸姜婷婷几次,卷宗里,有王肃的口供,有姜婷婷认可的证言,只是反复强调要为她保密。肖书记每次见到姜婷婷都为其难过。他曾经想过,作为一名受迫害的女知青,与市里商量让其返城或者是调离这个地方,对她的身心健康及成长都会好些,特别是听到一些社会舆论时,他这个想法就更坚定了。但是,姜婷婷有了男朋友丁悦纯,而且又匆匆与“扎根派”一起结了婚,又生活得很好。今天一早,他确实接到了匿名电话,一听姜婷婷的名字,他便含糊其辞地做了安排,不想做具体的调查与了解,只要符合返城的任何一个基本条件,就同意她改换一个生活环境。 马广地瞧瞧丁悦纯和姜婷婷快快不悦的样子,又瞧瞧韩秋梅,心里忽然开窍明白了,着急起来,他妈的,坏事变好事,我怎么办呢! “喂,我说邵干事,”马广地恳求说,“我也有特殊情况呀,你就照顾照顾吧。”他脑瓜子一转,来了道儿。 “你有什么特殊情况?” “不比姜婷婷的事小,也挺窝囊人呀!” “说吧。” “比姜婷婷的事往前点儿,”马广地事事比照姜婷婷,“无缘无故把我和李晋关进现在二队的小笆篱子……” “什么?小笆篱子?学习班吧?” “叫学习班,就是小笆篱子,也是私设公堂,把我和李晋打屁了。” “真挨打?” “哪个假了,让承认的事不承认就蒙上眼睛用小红车拉到草甸子里用皮带抽,到现在我还有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头痛。”马广地活灵活现地说,“你也是知青,当真人不说假话,我离了婚就是要办病返。李晋说,这拨乱反正,应该给蹲小号那段事平反,要不就要上访,非说道说道不可……” “噢,是这样……”邵大军听说过学习班打人的事,也知道李晋在小号里戴手铐子跑出来的事情,心里产生了一种同情,这事情要真上访到省里、中央,也真就会引起重视,重新调查处理。可是,刚粉碎“***”,百废待兴,国家要矫枉的地方太多,要办的事情太多,什么时候才能有头绪就很难说,涉及到历届班子,又涉及不少干部,事情复杂得很,这倒真是个特殊情况。 “我说邵干事,”马广地神秘地瞧瞧门,悄悄地说,“你看着刚才那两口子的表情没有?丁悦纯本不知道底细,这一特殊照顾,难说就是假离婚了。要是真离婚,那姜婷婷上吊跳井没准儿的事情,我说呀,我们是哥们儿,就给我办了吧,住院有病还得有个护理呢,我要陪同,准出不了事情……” 邵大军果然信以为真:“那……那……” “这事情,要是找找肖书记,我看也在理,咱们都是荒友,你就高抬贵手吧,”马广地笑哈哈地说,“积一份德,行一份善,多一份长寿和平安……” 邵大军一犹豫拿起笔:“我给你办了,可要保密,可要照顾好姜婷婷和丁悦纯两口子不出事儿!” “没问题,没问题!”马广地满口答应。 韩秋梅跟着马广地兴冲冲地走出公安分局小楼问:“喂,广地呀,肖书记咋给返城开了绿灯呢?” “人家肖书记也没直接说呀,”马广地眨眨眼,一拍胸说,“伙计,开市大吉呀,不管怎的,还算挺顺利,那事儿,回去叫李晋研究去!” “没啥研究头,我看肖书记这人就是善解人意。” 马广地拉起韩秋梅的手,要小跑的样子说:“管他呢,走,快去找丁悦纯两口子去!” …… 第二十章 新的交锋 霏霏细雨,在萧瑟秋风中下了两天两夜。天一放晴,又增加了一分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路旁和防护林带的树叶骤然黄了一半,劲风一吹,有的纷纷飘落下来,亲吻着哺育了它的土地。绽放在秋风里的山菊花、芍药花,拼死舍生般流溢着姹紫嫣红,摇晃着脑袋,飘摆着枝叶,仿佛在窥探着第一场霜冻何时降临,展现着眷恋母亲北大荒的佼佼姿容,显得格外动人。 麦收麦翻,向国家粮库送交新小麦已全部结束,收割大豆、玉米和越冬准备工作正紧张地进行着。以小麦翻种面积为主的小兴安农场三队,三麦(麦收、麦翻、麦交)顺利完成,全年工作就算告一大捷,大豆、苞米、谷子,还有小杂粮、秋菜等总共才占播种面积的百分之四十。越冬准备工作则与秋收交叉进行,且各有分工。年复一年,唯一需要人机畜齐上阵的就是收割大豆。从播种到收割,历来受到农场上下的重视,因为各队都分担着大豆出口创汇的硬任务。 抢收大豆战役的两个战场同时打响了。一个是机械收割,四台东方红牌拖拉机正牵引着联合收割机在高岗山坡地里隆隆地忙碌着,驾驶员们虽尽力让那巨大的割刀去贴近垅面,有的还是免不了在豆茬上漏割两三个豆角……另一个战场是人工收割,小煤矿东北方向那片一千八百多亩的低洼豆地,非人工收割不可。地势本来就低洼,两天两夜秋雨后,机械根本下不了地。这块地呈祖国地图形,最长的垅达九百六十多米。全队的知青、干部、职工和家属全都集中到了这里,也似夏锄大会战的阵势。人们来到地头以后,依次拉成长龙式的横排,每人把一条垅,三人为一组,两旁的人割后往中间垅上归铺。镰刀闪闪,割倒豆秆的嚓啦啦声和大豆风中摇铃的哗啦啦声响成了一片,这场面比北大荒任何一幅丰收图都美妙,都壮观。 郑风华和张队长在机械收割地号安排完生产后,朝大会战地号走去。 “张队长,”郑风华故意放慢脚步,“昨晚党支部民主生活会上我给你提的问题,希望你能够深思……” 张队长昨晚的不愉快又涌上心头:“说我重男轻女,鼓捣小康和梁玉英离婚,纯粹是无中生有哇,为这事,我教训他多少次?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你该知道我是很喜欢玉英这孩子的,小康提出离婚我是挡着不吐口,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他停停又说,“你也帮我做做工作嘛……” “我是这样想,”郑风华知道他言不由衷,不与他争辩他是否有责任,还是从相信自己调查来的事实说话,“现在虽说不怎么提贫下中农对知青进行‘再教育’这个题目了,我们作为这个队的领导干部,还应该以良好的影响来感染知青们,帮助知青们,不能做不利于他们身心健康的事,不应该给这场本来就偏激的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添些罗乱,出现不良倾向……” “风华,你这些话可不轻呀,比昨晚还有分量,我可得一条一条和你掰扯掰扯。”张队长显然有些冲动。 “好吧。” “一个孩子离婚问题就谈上不良影响了?”张队长已经有了质问的味道,“我既没像王肃那样罪恶累累,也没像王大愣那样是非不清,还犯不上受这样严肃的批评吧?” 郑风华并不冲动,不紧不忙,语气很重地说:昨晚的支部民主生活会上,考虑到人员多,你又是咱们队的主要领导之一,还要维护你的威信,有些话没说。现在我就直截了当把话说透说清楚了:第一,关于你儿子小康与梁玉英离婚的问题,你不仅有责任,而且负有重要的家长责任,因为你已经积极参与了。那天,小康要领着已姘居怀孕的马丽娜去县医院检查男孩还是女孩,本来没有去县城的货运任务,是你安排车队长出的车。那天晚上,梁玉英巧施小计去场部医院,又是你给张晓红写的条子。 张队长,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你又是农场建场有功的老干部,平时,我很尊重你,但在是非问题上我们必须清清楚楚。这不单单是个重男轻女的问题,这是封建残余在我们脑子里作怪。我们要是个普通的干部、群众,哪怕是普通党员也就罢了,我们是这里的一队之长啊!这是涉及到党员干部以什么样的道德风范影响青年的问题。你还口口声声没像王大愣那样,没像王肃那样,我的同志啊,真要那样就什么都晚了! 第二,关于黄晓敏的爸爸来场办家变返城一事,你也太主观,太放任了,在家里就办上公盖上章签发了证明,让李晋、马广地等要挟我们,并联名上访告状惹来了多**烦呀!有些不正之风,有些弄虚作假不少都是我们当干部的先开了头。现在,一些知青也都在学着黄晓敏的爸爸弄虚作假以达到返城目的,难道我们的责任还小吗?起码应该调查调查,或者说打个招呼,我们研究研究,你可倒好,就这么大笔一挥签字啦!多大的官僚主义呀!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件事在知青中影响很坏,也可以说,把知青的思想搞乱了。群众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你明白吗? “第三,现行返城政策规定,已婚知青无特殊情况暂不允许返城,丁悦纯与姜婷婷,马广地与韩秋梅,明显是假戏真唱,以离婚达到办返城的目的。你不调查又签发了同意他们离婚的证明,多草率呀。有人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让他们离后返城,给梁玉英趟条路,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点我只是传送群众的舆论,你自己寻思去吧!” 郑风华先是冷静,后变激动。他出任党支部书记以来,从来没有这样义正辞严地批评过一个人,特别是批评领导班子中的成员,简直像老师批评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也像一个老干部在严厉批评一个年轻干部。 他是在想,在这新旧时代变更交替的时候,无法解决那三大难题,却有能力有理由解决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否则就是失职。 如果每个担任领导的干部都像他批评的那样去做,各方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张队长听着,听到一半的时候,浑身似打了个寒噤,为之一震。以往他的印象和感觉里,郑风华不过是个柔嫩的书生,不偏激、不落后,靠调和温顺入了党当了支部书记。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行使一些权力。没想到他语言这样尖刻,掌握情况如此细微,已完全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顿时,他感受到了郑风华的威严,甚至有些心跳,渐渐又变成了厌恶。他知道肖书记与郑风华甚好,不想过多地去触犯他。 “风华,你说了这么多,我不想再做过多的解释。在我们这个班子里,你是班长,说是对我的批评也罢,帮助也罢,我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了。”他偶然间又感到,郑风华在有些问题上和李晋等那些偏激派穿一条裤子,仍想将他一军,让他说出个道理来,不管怎么样,这是毛主席发动的一场运动,“你刚才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有些偏激,不应该给这场本来就偏激的运动增添罗乱,出现不良倾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郑风华斜瞧一眼张队长,猜透了他的心思,慢慢转移过视线,没有吱声。 这时,一辆收割机在地边绕着圈子轰隆隆从对面行驶了过来。 郑风华由滔滔不绝到沉默不语,倒使张队长心里没了底儿,继续在收割机行车线上走着,眼瞧就要撞到车上了,被偏行的郑风华一把拉了过来。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混乱了。 “郑书记,张队长,”上海知青王尔根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有事吗?” 郑风华摆摆手:“你下来。” 郑风华走到机车后蹲下,手摸着挂在豆茬上的一个豆角说:“尔根,大豆低茬收割改装问题,你还要动些脑筋,经过几年来改装试验,已有很大进步,由豆棵上最多丢五六个角到只丢一两个,很不简单。但这个丢法,也是不小的数字,如果每亩丢个十斤八斤,我们全队每年也要丢个万八千的,也是个很大的浪费呀。” “郑书记,你是不知道呀,”王尔根蹲在郑风华对面,顺手摘掉一个漏割的豆角剥开,剥出滚圆金黄的豆粒儿,操着还不熟练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说,“这几天,机改小组的上海知青活思想很多很多,我也没办法……” “你说说。” “传来消息,上海知青部门研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拨乱反正,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问题,提出已经下乡的建筑、化工、纺织等专业的中专生可以根据需要,由输送和接收知青的两地协商研究解决,同时也提出,学农的那些中专生可以考虑继续留在农场、兵团或农村,希望当地能按中专毕业安排与所学专业有关的技术岗位工作……” “好啊,”郑风华禁不住脱口而出,“我赞成,这和咱们刚下乡时讨论的出发点一样!”他转过脸问蹲在旁边的张队长,“张队长,你说呢?” 张队长苦笑一下,使人略微能觉出地点了点头。 王尔根摇摇头,一皱眉:“有个倾向不好呀。” 郑风华:“什么倾向?” “我们机改小组的成员都是上海知青,也都是农机校的。”王尔根注视着郑风华说,“起初他们还能接受,学农的嘛,即使不下乡,中专毕业分配,也是到农业这条战线。这些日子来思想都在变……” “从什么时候?” “就是从黄晓敏的爸爸来办假家变的时候,这两天又传说马广地、丁悦纯在办假离婚也是为返城,宿舍里传唱一段顺口溜:有权的靠权整,没权的瞎胡整。这不乱套了嘛,这一乱套,他们能安心吗?” “你是不是也是这个思想?”郑风华忽地从心底产生一种对李晋组织签名请愿的不满情绪,口气有点急躁地问。 王尔根似乎觉察到了:“我虽说在李晋组织的签名请愿单上签了名,也是同意上海研究的这种办法。” 其实,签名信也只是提要求落实政策。 “我们要带头做好工作,”郑风华忽地站起来,“这个问题找时间专题研究。” 张队长看出了郑风华的火气,心里也来了火,似乎从刚才挨批评的懵懂中清醒了,斜眼瞧瞧郑风华,说得好听,带头做好工作?怎么做?你堂堂支部书记都要带头考大学飞走,做谁的工作留在这里! 他后悔昨晚的生活会上怎么没提出这个问题。如果那样,他今天大概不会忘乎所以批评自己。好,这个话留着,关键时候说。 他们肩挨肩走出这块地号,要穿过一片大草甸子,到大会战的地方去。 茫茫草甸还没像树叶那样开始黄落,一片葱绿。队里的牛群、羊群几乎都集中到这里放牧,没有跑蹿的,没有咩叫的,都在低头吃草抢秋膘,好一幅静谧的初秋放牧图。 “风华,”张队长心里开始不服气,又先开了腔,“说心里话,给黄晓敏办家变签字,给马广地、丁悦纯开离婚介绍信,我也是一股子气,知道不对,我看知青队伍好端端眼瞧就要散花啦,眼瞧着上学的上学……你不是说这场运动偏激吗?上边有文件说的?我看,偏激点也比弄得七零八落强……” 多少年来,张队长一直与王大愣关系甚好,也得到王肃的赏识。他言语很少,政治观点很少暴露,看来还是没到暴露的火候。难怪中央那么强调揭批“***”、要彻底肃清其余毒的重要性。看来,这种余毒不仅危害着事业的发展,还会像败血症一样,继续侵蚀健康肌体,也会使已受侵蚀的肌体加速腐烂。 “张队长,宁左勿右的思想非常可怕,它不比极右危害小。”郑风华叹口气,恢复了开初讲话时的沉静,话语却字字像重锤一样很有分量,“偏激,这是我的思考,上级没有文件,我们党的干部不能等什么都是上级有了文件,有了说法才肯定是非,那不成了机械人?”他停停接着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知青一进场我们就开始争论,思考,‘再教育’这个主题问题、发挥作用问题、扎根问题、返城问题……到现在,可以说,我们共同亲身体验、实践了近十年,是应该给他以评价的时候了,我认为有这么四个‘偏激’: 其一,所谓偏激,就是全社会来一个总动员,两个老三届(初中、高中)不管家庭情况如何,身体状况如何,以实现班班校校‘一片红’为典型示范,统一迁户口,统一送行起程,就是一句话,统统到农村去,到农场、兵团去。 其二,所谓偏激,就是不仅是两个‘老三届’毕业生了,连游散在社会上几年没有分配工作或没找到合适工作的社会青年也统统混于其中,动员上山下乡,这里不乏有些辍学的、半文盲的,就如大伙儿所说的马广地那类‘冒牌知青’。 其三,所谓偏激,突出了这场运动的主题是‘再教育’,这无形之中就把知识分子这个阶层与‘劳动人民群众’分割开来,而时下我国农村、兵团,尤其典型的是我们这类劳改底子的农场,贫下中农队伍支离破碎,连那种民族传统的艰苦朴素、勤劳善良的品格都展现不出来。而他们,像当年的王大愣、丁香、丁向东等又要行使‘再教育’职能,这就形成了对立情绪,其中就忽视了发挥知青的主观能动作用,而这一批知青,又是新中国诞生以来培养起来的第一批有一定文化、有觉悟的劳动者,贫下中农除具有传统的民族美德和劳动技能、勤劳朴实的作风外,又缺少这种东西,‘再教育’的本领一旦施展差不多了,就开始用管,来代表‘再教育’,诸如,二连私设的公堂,知青春节逃跑回家时车站堵、路上截,形成了人为的对立情绪。 “其四,所谓偏激,对知青进行‘再教育’产生矛盾冲突后,便开始转入扎根教育,统统要求‘扎根农场六十年’,号召知青都来这样做,普遍由反对知青恋爱到普遍号召结婚安家,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青年们就是不买账,出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青尽管近三十岁的年龄还是普遍光恋爱不结婚的现象。” “当然,”郑风华不容张队长插话,条例性讲完后又一转意念,“这场运动对新中国成长起来的、在蜜罐里长大的这代年轻人进行的艰苦奋斗、磨炼意志教育,学习贫下中农、农村干部优良品质和优秀作风所产生的作用也不可低估……” 这一些,是他下决心报考大学脱离这场运动束缚时的思考,本想在城里有关部门、农场有关领导再有什么“再教育”之类座谈会时讲出去,没想到自己却约束不住自己,竟滔滔不绝,在这样一个场合讲了出来,而且那样认真,那样激昂,那样让张队长想插都插不进一句话去。他也是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郑风华斜睨张队长一眼,发现那脸上阴着的云,那涩涩的表情,竟与王大愣某些时候相似。 他们本无很大的共同之处啊。人的思想是一个难以估摸的深潭! 茂密的小叶草和乌拉草严严地覆盖着草甸里的一个接一个的塔头墩子,草叶被他们趟得哗哗作响,踩倒后被风一吹又恢复起来滚入草浪草海,一片葱绿。 张队长思绪纷乱,险些被一个大草头墩绊倒,身子刚一歪,被郑风华一倾身扶住了。 “这么说,”张队长从混浆般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他还钻在郑风华那几句话的牛犄角里,“让黄晓敏假家变钻了空子,给马广地、丁悦纯开了离婚介绍信,就能给这场运动增添新的罗乱……我接受场党委的批评……”他认为郑风华报名考大学扰得三队知青不安心,却在给自己扣大帽子。 秋阳从东山顶跃上晴空,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凉意渐渐隐去,天气暖和起来。 郑风华觉得有点热时,汗珠儿已沁出额角,索性敞开怀,继续大步走着,发现张队长有些累了,便放慢了脚步。 “这话就要看怎么理解,也看怎样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去分析问题,处理问题了。”郑风华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理直气壮,这样头脑清醒,他待张队长和他并肩了,不喘了,才接过他的话题,“其实呢,偏激不要紧,犯错误也不要紧,我们党历来也有偏激的时候,也有犯错误的时候,问题在于能不断地矫枉过正,不断纠正偏激和错误,我们的党就无往不胜,发展壮大,事业兴旺,人民拥护。这次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就是这个问题……” 郑风华光顾注视前方说话,以为张队长又落后了,斜脸瞧他时,他也正斜脸瞧自己,对视了一下,目光又很快各自闪开。 郑风华继续说:“问题是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会不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样,让全国这一千万知识青年各得其所,一切都必须是严格地按政策和规定办事。国家通过招生选择一批优秀人才深造,输送到渴望人才的全国各条战线;已经有所专长而在这里所学无所用的,如上海一些中专知青根据城里要求返城;一批家庭确实困难和在这里身体不适应的返城……等等吧。那么,那些中专学农的,在这里技术岗位熟练、大学又考不去的,文化素质较差、劳动技能较强的,包括已婚的……等等吧,就留在这里。可是,拨乱反正刚开始,还没等国家大政策出台,城里的、农村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基层干部,就钻这个空子,按原定政策造假,扰乱了人心,扰乱了拨乱反正的阵营,结果将给党和人民的事业带来的新的损失……”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攥起拳头,像大声呼喊:“谁来负,谁来负,这个责任到底要谁来负呀!谁来负呀……” 声音在晴空激荡,惊飞了远处枝头上的两只喜鹊,也惊飞了站满枝头的一群麻雀,呼啦啦展开翅膀,顿时无影无踪了。 张队长额角上的汗珠多了。他本想以郑风华带头考大学问题再将他一军,却从内心感到苍白无力了。 他才感到,自己不是这位知识青年干部的对手。 他并不服输。 “照你这么说,知青也要走不少,”张队长有点儿心平气和了,仍然是投石问路,“就业农工也都遣送走了,再招他们回来不成?等一年荒着地再说?” “看来,你也关心这个问题,”郑风华瞧瞧远方,感叹地自言自语起来,“要不说,我敬佩我们的肖书记呢,几个月前,他就像看透了这步棋,在全场三级干部会议上做了动员,要求农场的干部、职工,包括知识青年们给关内一些人多地少的农村亲戚和朋友写信,动员年富力强、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农民来落户,接替一些知青撤离后空出的岗位。据说,已有人来咨询情况了,还有的说,听说我们这里土地资源情况这么好,要组织一个村一半的劳力来这里参加开发建设……” 张队长点点头:“听你传达过,这倒是个办法。” 他们继续往前走,各自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已经踏进这片绿草甸的中间。这片草甸略显低洼,渗水能力很强,草下是一层厚厚的腐殖质,全是草炭,省有关部门已划定这里为保护区,拟适当机会开发加工草炭肥。好一片长方形的草炭地将南北平原切成两半,站在这中间就可以看清,甸南机械隆隆,甸北人山人海,一片抢收大豆的繁忙景象。脚下,偶尔踩踏着一簇黄瓜香,沁人肺腑的清香气溢满着身前身后,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这绿葱葱的一片草,泛着油汪汪的光芒,蓝蓝的晴空下,绿中显黄的山林,褐色摇铃的豆田,黑油油的一片片麦翻地,汇成了北大荒一幅色彩俊秀的初秋五彩画。 “喂——老乡,到小兴安农场三队怎么走呀?” 甸北草地与豆地相连接的毛毛道上传来了向郑风华和张队长的呼问声。 郑风华赶上前几步,指指左前方:“那边不远就是,你们找谁呀?” “看来你们是三队的了?” “是的。” “请问——”一个山东大汉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问,“你们队有个叫马广地的吧,他媳妇韩秋梅是俺们村的人,写信说这里招收农工,像在工厂一样挣工资,我们来看看。” 郑风华紧走几步到了他们跟前,这四个大汉个个身体棒实,脸色黝黑,一看就是农活的好把手,心里一阵欢喜,十分高兴地说:“你们到三队招待所等着,等会儿我安排人回去,请你们吃完中午饭后参观参观我们队,用汽车把你们送到场部。肖书记已经安排场部劳资科专门接待你们这样的来访客人,讲情况、说政策,等你们看好这个地方,我同意收你们四位……” 大汉问:“看来你们二位是这里领导了?” 张队长介绍:“这是我们三队的党支部书记郑风华。”郑风华也向他们介绍了张队长。 “太好啦,太好啦,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我们一踏上北大荒土地,就遇上了贵人啦……”大汉握着郑风华的手,显得有些激动,“这地方我们一看就中,原以为北大荒多荒凉呢,好地方哇,我们看好了可要来很多人,你可别嫌多呀!” “欢迎欢迎,你顺这毛毛道简直往前走着,”郑风华指指大会战的地号说,“我一会儿过去安排马广地和韩秋梅回去接待你们,他们正在割豆。” 大汉一挥手对三个伙伴说:“我说呀,咱们就到地里去吧,割割豆让书记、队长先检验检验咱合不合格……”接着瞧着一望无际的黑士地说:“我这多半辈子就渴望有一大片土地种种,真稀罕人哪!” “好!”郑风华一挥手,“咱们一起走吧。” 刚走没多远,又从背后传来呼问声,说是河北的,也是接到信来咨询情况的。郑风华也让他们加入了这个行列。 他们一起进了大会战地号。郑风华把他们交给马广地照顾后,刚往前迈开步,发现左侧垅上摆铺的垅是李晋。在他的身后就喊:“喂,李晋,怎么样?” 李晋停止割豆,直起腰来用手腕揩揩额头上的汗水:“哎呀,我的老弟,怎么还问怎么样呢?只要一进入战天斗地的角色,年年月月都是这样嘛。” “哟,”郑风华发现李晋抓豆棵的手心手指扎满了无数小血眼子,有的还在渗着血,关心地问:“怎么没戴手套?”说着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扔给了他。自从那天晚上在办公室交谈后,郑风华和李晋算是在思想感情上融融相通了,由伙伴成为他的领导,一些问题上的分歧,有了隔阂,从隔阂又回到伙伴情谊上,给予了郑风华很大安慰。李晋称兄道弟倒使他高兴,他深深感受到,真正的知己朋友是第二个自我,也是人生美酒。这种自我,这种美酒,是成就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晋用嘴努努左后侧:“我的手套给那位女同胞了。” 郑风华一看是廖洁。她割几步就挺直腰反回一只手捶捶背,令人感到是一副很难支撑的样子,刚想过去帮她一把,被李晋拽住了:“刚才,她襟怀坦白地和我谈了一番话,说是追求你没成,十分伤感。追你不成,她改变了主意,让她的朋友在矿上给她介绍了一个离过婚、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头子……”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我看这是心理变态,”李晋说,“她说很恨你。” “噢?”郑风华被李晋这突如其来又无法否认的话窘得脸红不红紫不紫,支支吾吾地说:“不,不……可能……吧……” 不知为什么,那个黑沉沉的脱谷夜,廖洁恶作剧般迫爱的情形萦绕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淡然不下来,那动作、那话语深深印在他脑海里,常常翻腾。 他刚想回避开这个地方,被李晋一把拽住神秘地问:“肖书记给姜婷婷离婚返城策略地开了绿灯,是不是他知道上头的新精神,这返城要一锅端呀?” “哎呀,”郑风华埋怨地说,“别在那里神经过敏,肖书记早就和我说过,像姜婷婷这样受过残害的女知青,有返城愿望时,可以适当关照一下。”他停停接着说,“肖书记关于知青返城问题的态度很明确,该返城的返城,该留下的留下。” 李晋还想和他探讨什么,他却按照与张队长商量的,到地头召开队干部碰头会,研究揭批“***”问题去了。 第二十一章 没捅破的窗户纸 在小场合小环境,还不乏小旮旯小犄角处,出个花点子拿个巧主意,达到小小目的,越来越成为马广地的拿手好戏,连家属区的妇女孩子们都说他花花肠子多。就是自打王明明入狱后,也不知道怎么传的,那个“尿债要用尿来还”的故事不翼而飞,几乎传遍了整个生产队,加上有些喜欢听故事、编故事的人再添油加醋,更是有声有色。据说,不少人听了都捧腹哈哈大笑,有时仨俩一伙的见到马广地就笑个不止。乍传开这个故事那几天,有的家属和马广地开玩笑,讨要笑坏肚皮的钱,他还不知怎么回事,经人一点才明白过来,寻思寻思,自己也觉得好笑。还说别人,他在被窝里给韩秋梅讲这个故事时,笑得她上气不接下气,直闪泪花儿。 不过,也众所公认,这小子心眼儿不坏,花花肠子不往好人身上使,你不惹着他,他是不会去惹你。有一天傍晚,大伙儿在树下纳凉,正传讲马广地的故事,他手扇扇子,肩搭衣服,踢哩踏啦走来了。钱校长送了他个“小济公活佛”的绰号,引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这不,马广地就凭着花花肠子里的小智小谋在场部公安分局说服了邵大军,又在小兴安公社民政股说服了股长,痛痛快快地办完了离婚手续,然后又跑到场部医院,既没花大钱,又没像小不点儿那样让自己身板活遭罪,痛痛快快地弄到手一张诊断书,名堂就是“神经官能症”,跟大夫挤鼻弄眼捂着脑袋讲,那个疼呀,疼疼疼,疼起来简直是活要命! 还有,知青们开始传说张队长有点儿难办事了,有的说是因为给黄晓敏办假家变闹得李晋等上访,挨了肖书记的剋,也有的说是郑风华没鼻子没脸给他上了一顿政治课,送点礼办返城手续难了。马广地可不这样想,他觉得闯这一关比任何一关都容易,否则不会舍掉这么大脸面去和恩恩爱爱的老婆离婚。嘿,难,难是钥匙没捅到窍门上,张队长两口子见礼不收就像狗改吃屎一样,很难很难一下子就收敛。他根本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他送礼不办事。马广地与韩秋梅一商量:咬咬牙,拿出攒下的一百元钱,到县城百货大楼挑最贵、镶金边的大挂钟买了一只,晚饭后,趁大家都在学习,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张队长家。张队长两口子知道这马广地鬼头蛤蟆眼,好捅个尿窝窝,可又一想,因为给他开离婚证明信挨了郑风华的批评,一看他返城证明手续弄得齐全,反正没几天就可能办完手续走人了,再说,他还不至于说给自己送礼吧?张队长还有个小心眼,马广地鬼头蛤蟆眼的,说不定真要甩韩秋梅,那可是个好媳妇。小康搞的那个马丽娜是先斩后奏没办法,马广地一走,梁玉英一走,想法把韩秋梅娶家来做儿媳妇,她已经有生儿子的前科,人也漂亮能干……一看这个大挂钟,家里缺不说,也着实惹人喜欢……张队长签完字后,推推搡搡就收下了,为了留一手,在马广地要出门口时他还说:“你不拿走就先放这儿,反正我们不收礼。”马广地早猜出了他两口子的鬼把戏,心里嘀咕,反正有你这签字,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到文书那里盖上章。 嗬,马广地多么得意啊,这就算闯过返城第一大关喽!返城啊返城,伸出手已经摸到城边子喽! 他跨出队办公室大门,攥紧返城申请登记表,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揣进贴身兜里又往下塞了塞,才拿出手来。他突然又一阵惆怅,把登记表掏出来展开看了看那张队长签的名字,心里骂:他妈个粪的,他像老蟑爬似的签个名字,就值近一百块钱?去县城买这口挂钟,加上来回路费,一百块还挂点零头呢,我两口子还养个孩子,苦攒苦省整整得三个月,一个月,去掉星期天是二十五个半班,上满了才三十二块钱,一天挣一块二毛五分五厘,要是大会战就更苦。比如这割豆子吧,就得哈几万次腰,掉地下几万个汗珠儿才能挣到手。这一百元大票,得弯多少个几万次腰,掉多少个几万颗汗珠子呀,这些钱要是买白面,一毛五分钱一斤,能买六百多斤哩……他妈的,一下子让他逗去了,不,不是逗去的,是自己送去的!既然是自己送去的,还心疼什么呢?想到这里又宽慰了,钱是身外之物,没了再挣!话这么说,哪那么容易呢,也就是这回豁出来了吧!去买挂钟时,买完回来的汽车票,就剩了八毛钱,正想吃顿饭,一到饭店门口发现一个残疾人正拄着双拐作揖乞讨,一股可怜劲涌上心头,一百块钱送礼都舍得了,行行好还舍不得吗?一出手把那八毛钱给了残疾乞讨人。 他把返城登记表揣好,乐颠颠地朝知青大宿舍跑去,准备再参加一会儿晚饭后的学习。谁知他刚进宿舍,正好学习结束。 “喂,马广地,”袁大炮见马广地推门进来,迎着他问,“全队知青都学习,你干什么去了?”问话口气里有点儿**味。 马广地嘿嘿一笑:“嘿,冷锅里蹦出个热豆来,我是后勤排的,你是大田排的。我上有书记、队长管着,下有排长李晋看着,你管的哪门子闲事呀?” “咱们两个排在一起学习,郑书记让我和李晋负责,怎么?管不了你呀?”袁大炮理由充足地驳斥马广地,“李晋跟我说有点儿事儿走了,你怎么的吧?” “噢,这么回事呀,”马广地哪是让人的主儿,语气里也不带好调儿,“李晋不在,接来打时间差的这么点儿权力也要行使行使?昨天晚上我就和李排长请假了,张队长也知道刚才我干什么去了。至于干什么,和你得保密!”他是有意气袁大炮。 袁大炮让马广地气得瞪圆了眼珠子:“撒谎怎么办?” “好像我撒谎撒惯了似的,你们大伙儿都听着哇,”马广地扯着嗓子向学习休息没出去放风的知青大嚷,“我要和袁排长打赌啦,我要撒谎从这儿爬到猪号。我要没撒谎,就让咱袁排长从这儿爬到猪号,你们可给作证啊,输了不爬木匠揍的!” “你……你……”袁大炮刚要撒口,想起这小子从不吃亏,犹豫了,又想起那回打赌喝凉水的难受滋味,用半真半假的口气松了套,“现在是揭批林彪和‘***’,其中有一条就是不撒谎办不成大事儿,谎话说一万次就变成真理。你要是撒谎,就得结合学习认识认识,没撒谎就拉倒,谁跟你扯那王八犊子!” 马广地一歪脖子:“那不是你要扯的吗?” “得得得,”袁大炮向场部给肖书记打匿名电话告马广地假离婚真返城没成,想借这个题目让他难堪一下,觉得满有把握,“我跟你打这赌吧:你说说,你和韩秋梅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吧?能不能打打这个赌?” “能哇,”马广地把眼珠子一瞪,“我说是真的!你说是什么吧?” “假的!” “怎么个赌法?” “就像刚才你说的!” “讲完条件就发誓算数,让大家做证。” “好!” “我说是真离婚有三条,”马广地顺口就讲了出来,“第一条打闹不可开交,我俩都同意离婚,不再同居;第二条是办了离婚手续,符合法律程序,有离婚证为据;第三条是连张队长都承认我是真的,不然怎么能给我打证明。”他说完叫号:“你说我是假的,拿出证据来吧,空口无凭可不行!” 宿舍里的知青们一窝蜂拥上来,迎合着马广地,让他快拿出证据来。 “你,你表面都是真的,你……”袁大炮气急败坏地说,“你心里明白是不是假的!” 马广地逼问:“我心里你怎么知道啊?” “我就是知道!”袁大炮寻思来寻思去拿不出证据,再赌就是哑巴吃黄连,一扭身说,“我不和你扯了,去趟厕所,回来还得组织大家学习哩!” 马广地伸手要抓袁大炮,他呲溜一声挣开跑回家了。 知青连鼓掌带起哄,大宿舍里一片热热闹闹的乱糟糟气氛。 “马老弟,”李阿三扯扯马广地的衣襟角儿,把嘴贴在他的耳边上问,“怎么,又回大宿舍当跑腿子啦?” “哎哟,你这个人,咋这么不大方,”马广地推开李阿三,埋怨说,“离婚就是离婚,搬来住就是搬来住嘛,干什么嘀嘀咕咕,像我这里有什么鬼儿似的。那不,我的行李不都搬来了嘛!” 李阿三连忙倒退三步:“是是是。” “喂——诸位静一静啦!”北京知青程流流打着手势,大声喊道,“战友们,荒友们,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宿舍里住进第一个无产阶级老爷们,来——大伙儿呱叽呱叽呀。”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一落,马广地故作不高兴的样子抢白程流流:“你瞎嘞嘞什么玩意儿,还弄个无产阶级老爷们?” “嗨哟,老婆子没了,孩子领走了,房子充队了,就剩套干巴行李,不是无产阶级是什么?结过婚就不是小伙子了,不是老爷们是什么!” “哈哈哈……” “噢嗷——” 程流流这一解释,引出了一片哄笑,一片掌声。 哄笑未散,掌声还在响,丁悦纯扛着行李走了进来,斜斜身肩头往炕上一顶,和马广地的行李骨碌到一堆儿,挺直腰开始揩汗。 “喂——”程流流趁热闹凑趣,“荒友们,又是一个无产阶级老爷们,大伙儿也赏赏光,呱叽呱叽!” “乱呛汤!”丁悦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听见程流流解释那番趣话了,挥挥手大喘几口气呼出来说,“咱们都是革命知识青年嘛,整出个无产阶级老爷们儿来,叫人听了多难受啊!” “伙计,怎么,听着难受了?”程流流一放嗓子说,“谁让你们早结婚来着?南(难)受北受的,好受时跟谁说来的!” 又是一阵哄笑。知青大宿舍里空前活跃起来。 “是是是,是这么回事,”马广地不服打嘴仗,扯起嗓子,学着当年王大愣做报告念稿子时候的官腔,先把称呼说得重重的、顿挫的,拖着长音地说,“各——位——荒——友——们——上海有靠腚的,北京有女友的,北方有对象的,该结婚没结婚的未来的小老爷们儿们,我代表两个正式老爷们儿,对你们的欢迎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完也带头鼓掌,左瞧右瞧,只有丁悦纯应和着鼓掌。 程流流指指马广地,笑笑说:“你小子呀,是拐弯抹角要把我们圈弄进去。” “哈哈哈……”马广地走上去“砰”地给了程流流一拳,“现在的老爷们儿,未来的老爷们儿,都是老爷们儿,一个战壕里的无产阶级老爷们儿。” …… 如今,马广地在知青中说话、一举一动都潇潇洒洒。刚进场的时候,知青们还羞于谈恋爱,王大愣批评偷偷谈恋爱的是“作风不好”,他只读了小学,混迹下乡队伍,知青们都叫他“冒牌知青”见他懒懒洋洋,爱说个嘎话,又叫他是“二流屁”,都低看他一等。特别是看完文艺队演出节目,他一下子看中了白玉兰天生丽质,漂亮非凡,说悄悄话让李晋给拉咕拉咕,李晋却一语道破话题,引得整个大宿舍里气氛活跃起来,而他的脸皮却不红不白。从此人们发现,宿舍里只要有马广地就格外热闹,他结婚后离开大宿舍那乍初的日子,这里像少了不少东西。如今,他搬回来了,大宿舍又热闹起来了,只是谁也不再瞧不起这个“冒牌知青”和“二流屁”了。甚至有人羡慕他结婚以后,活得那么有滋有味,那么洒脱自在。 “爸爸,爸爸……” 知青们正在和马广地打趣,寻找新的闹笑话题目,马广地的小儿子从门缝里溜进来,一跩一跩像只小胖鸭子东瞧瞧,西望望,看准马广地之后挓挲着手跑了上去。 “哎呀——”马广地刚解开行李铺开,准备去趟厕所回来就进被窝,急忙迎上去蹲下双手扶住问,“小荒,你自己来的?” 小荒含着眼泪点点头:“是妈妈送我到门口的。” “乖宝贝儿,”马广地抱起小荒亲一下脸蛋儿说,“我不是和你说了嘛,我和你妈妈离婚了,以后她过她的,我过我的,你就归妈妈管。爸爸要是想你了,就去看你,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听明白了没有?” “不不不,不嘛!”小荒摇晃着胖乎乎的小脑瓜,“我说了,明天让妈妈和我掏雀玩,妈妈说不会;我让妈妈约人捉蝈蝈,妈妈还说不会。妈妈什么都不会,我不跟妈妈玩,我跟爸爸玩……”说着,搂住了马广地的脖子。 “好,乖孩子,”马广地抱起小荒边往铺位走边嘱咐,“你跟爸爸是跟爸爸,可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让起床就得起床,让上托儿所就得上托儿所,不的话呀,爸爸就要打屁股了。” “爸爸,”小荒摇晃着马广地的脖子讲价钱,“明天得先给我掏雀去。” “你他妈的这傻孩子,这咱都秋天了,到哪儿掏雀去呀。” “小荒,”没等小荒再讨价,李晋回宿舍了。他盘腿一坐,“你来,我抱抱,明天我领你去掏雀。” 李晋接过小荒,马广地趁机去厕所了。 “小荒,认识我不?” “认识,”小荒瞪大眼睛,一个手指头放在嘴里咬着。 “我是谁?” “你是李伯伯。” “哈哈哈……”李晋大笑一声,“好孩子,”接着一仰脸对被窝里的知青们说,“你们说说,多有意思,自己没有儿子,先当伯伯了!”他接着对小荒说,“小荒,被窝里这一屋子人都是你伯伯呀,你老鼻子伯伯啦……” 知青们从没接受过这个称呼,虽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称呼,今天却用在自己身上,多么有趣,噢,当伯伯了。 一阵大笑。 李晋和小荒唠起来,他常去马广地家吃面条,缝衣服,混得很熟。在家里时,小荒喊他个李伯伯没觉怎么的,今天却感到有种格外滋味,有滋味,是一种涩涩的滋味,滑稽的滋味,幽默的滋味,这三种滋味构成了一种特殊的风趣。当马广地小家庭里诞生了全队第一个知青的后代后,立刻传为新闻。李晋、丁悦纯等等都赶来为孩子起名,什么小壮壮、小明、小丁等等起了一大串,最后还是李晋说,这是咱队,也可能是咱小兴安农场的第一个小北大荒,就取这五个字的前一个和后一个,叫小荒,日后,让下一代永远记着,他们的父母曾有过上山下乡这一段悲壮的生活历程。记住这段生活,记住这段历史。大家一致表示同意,小荒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李阿三、程流流、小不点儿等都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凑过来逗引小荒。一时间,有叫小荒的,有叫小马广地的,有叫小家伙的,呼叫声在知青大宿舍里此起彼伏,有的扔上海糖,有的扔北京果脯,还有饼干、酸梅、糖块儿、罐头纷至而来,一时间,小荒好像成了知青大宿舍的宠儿,成了知青们的骄傲与活宝。 知青们说啊,笑啊,闹啊,白天参加大会战的劳累,晚饭后参加干巴巴学习的烦闷,返城问题的苦恼,仿佛都插上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了。 知青大宿舍啊,你变了。你的风格变了,气质也变了。当年,两铺大炕上空晾绳上毛巾一条线,两行行李叠放各一条线,现在已是杂乱无章,晾绳上袜子、裤衩、背心,行李摆放有叠放的,有连褥子一卷而了之的。这里已不再是一色跑腿子,有了小老爷们儿,还有了娃子,多么有特色的时代产物啊。 马广地从厕所回来,接过小荒,给他脱光衣服放进被窝,自己也脱了衣服准备睡觉。谁知,知青们都兴犹未尽。 对面大炕的李阿三,露着膀子,下颏枕着叠压在一起的胳膊挑逗说:“你两口子好模好样的怎么说离就离婚了呢?你又要当爸爸,又要当孩子娘,能受得了?” “广地呀,”程流流探出个大膀子,“韩秋梅哪点不如你呀?” 牛大大凑趣:“明早,哥们儿把你送回去吧……” …… 知青们你一句,我一句,像雨点似的洒向马广地。有的是逗话题,有的是想从马广地离婚话题上探索点什么秘密。别说知青们,就连家属区里的人谁也不会相信马广地离婚,然而又亲眼见到了他离婚。尤其是这些日子,马广地行动诡秘,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单帮。这里肯定有“闹”,大伙儿都能猜上个八九不离十,谁又不肯捅破窗户纸。返城的问题是个敏感问题,李晋带领队伍请愿返城挫败回来以后,知青们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根据上海频频传来的消息,唯有上海中专下乡的知青们存在集体返城的可能……除他(她)们常集体议论这共同话题外,其他类型,什么老三届,什么家困家变,什么病返等等都在自己念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别说铁哥们儿,就是钢哥们儿,不钢到炉火纯青的火候上是不肯掏出底牌的,但,又都互相明白,就像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 “行啦行啦……”李晋玩笑地说,“莫谈政治啊,莫谈政治……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呢,两口子的事情别人怎么能掺乎清楚!都快睡觉吧,明天还得拼呢。” “对,两口子的事情别人怎么能掺乎清楚呢,”丁悦纯没好气地说,“离婚就是离婚,过不一块儿就吹灯拔蜡,什么这个那个的。” 他的话不像马广地那样逗趣儿,几多怨气,几多愤恨,都是发自心底的。肖书记为姜婷婷开了绿灯,他并没有多大欢悦,错综复杂的心绪交织着,常常烦躁。他的话,谁也不插言,大伙儿都影影绰绰知道已枪毙的王肃给姜婷婷身上留下了创伤,都背后议论:这小子离婚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不排除借这个由头欺骗姜婷婷,弄假成真,也都鄙夷他,怀疑他,为姜婷婷担心捏把汗。 “嗨,”马广地把气氛挽了回来,“自家头上一片天,谁有难事儿谁知道,老婆子就是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愿意穿就穿,不愿意穿就脱……” 心里越没有鬼越敢说,什么牛都敢吹。 李阿三忽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好啊,你小子是不是又有新欢了?” “说!”牛大大也坐起来跃跃欲试的样子,“这小子不说收拾收拾他。” “啊,啊,啊……”马广地连说带比划,“哥们儿手下留情,没有,真的没有,结婚结伤心了,有了再报告。”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弄的这玩意儿咱们也搞不清楚,”程流流趴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别瞎忽悠了,该咋的就咋的去吧!” “忽悠,嘿——你们才瞎忽悠呢!”马广地听这话不顺耳,射出一串反击炮,“你们这帮小子,下乡时从北京一上火车就喊什么屯垦戍边,扎根农村干革命,喊了快十年了,也不结婚,真是忽悠革命忽悠党,忽悠人民丧心良!咱们只不过是和哥们儿之间闹笑话似的忽悠着玩。” 几句话惹得程流流有点恼怒了:“你小子不忽悠,怎么结婚又离婚呢?” “老兄,别上纲上线呀,离婚是过不一块儿去了。”马广地也觉得刚才的话重了点儿,佯装自愧不如的样子,叹口气说,“咱们还是老屯哪,没有你们念的书多,没有你们大城市里人有眼光哟。” 李晋在旁边对这话题来了兴趣,问:“程流流,李阿三,你们这些上海、北京老客下乡快十年了,怎么没有一对安家结婚的呢?是不是下乡那天就觉得这场运动不牢靠?” “哪里哪里,”李阿三摇摇头,“哪有那长远眼光,当时就觉得所有老三届都下乡到农村种地,接受‘再教育’不是那么回事,抓阶级斗争厉害啊,谁也不敢吱声,稀里糊涂到现在。”他说着反答为问:“现在也看不出这场运动不牢靠呀?” 李晋仔细一琢磨,可不是,这话说得有道理,现在为止,上头谁也没说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就有问题,就否定,只不过是开始落实一些常规性的政策,便说:“总是有些松动了嘛。” “松动?”程流流侃侃谈起观点来,“我了解,所说松动呀,是下乡知青问题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和同情,有些国家机关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干部,办知青返城手续时可办可不办就办,明明知道是假,只要看手续是真就办,不少地方的知青就这样呼呼回城了……” “噢?是这样?”李晋引起了深思,“这样就好,社会同情就是组织上考虑解决这个问题的基础!” 他心里不平静了。小不点儿从场部回来后把见到听到的情况统统说了,竺阿妹眼瞧就要靠落实政策回上海了,马广地不是说到场部公安分局邵干事那里办离婚手续时说自己也被关过小号,是特殊情况吗?不,这不是自己办返城的理由,他开始琢磨靠着程流流说的这种社会气氛办返城了。 …… 第二十二章 哑巴吃黄连 月亮在片片条条块块的浓云中缓缓滑行着,稀疏的星星黯然地闪着光。 袁大炮从知青大宿舍溜之乎也,沿着黑糊糊的路头不抬眼不斜地回到家里,感到憋气又窝火。那次清林间歇吃早饭时扎根派与返城派的示威较量,虽然队领导没有明确裁判谁胜谁负,他总觉得给自己抖了一番小小威风,走路腰杆拔直了,说话也显气壮了。不然,今晚两个排在一起集体传达学习中央关于揭批“***”的一批新材料,李晋请假不在,他怎去指责马广地哪里去了呢?没承想,让马广地以假当真叫自己没敢迎战,让大伙儿哄笑一通,仿佛扫掉了刚抖起的不少威风。他真不理解,长得勾勾巴巴个“冒牌知青”,人还称他“二流屁”,除了挖空心思找媳妇,就是抠抠索索搞小古咚,竟有那么多知青给他捧场。我袁大炮为了革命,可以说是叫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起和不良倾向做斗争,敢打敢冲,是自己进步大伙儿嫉妒还是落后势力严重呢?哎,怨就怨王肃和王大愣没垮台时,让张队长对自己这个典型好好培养,这个张队长蔫蔫登登行动太慢。要是提拔起来,也像张晓红当个副场长,他们谁敢呢?张晓红当典型提拔,都有啥?除下井救个牛犊子,全是耍嘴皮子,背一通毛主席著作。我袁大炮差啥?全是动真的。过“革命化春节”,李晋逃跑回城带头去追;夜间军事演习冲锋陷阵流了血;号召扎根,带头安了家;眼前闹起返城风,自己又和田野双双站了出来……肖书记口口声声也讲抓典型推动工作,到底要抓什么样的典型呢?看来,田野分析的对头,能不能像张晓红那样当典型打炮,也就在顶住返城风这一举了…… 他坐在炕沿上生闷气,脸憋得由红到紫,又气到张队长身上,这个人太窝囊废,没有王大愣办事嘁哩咔嚓劲儿。场党委欢迎知青扎根,肖书记一再强调做好知青的安定工作,我和田野都向场党委写了扎根六十年不动摇的誓言书,又和李晋这伙返城派针锋相对的斗争,你倒抓住这个典型,像王大愣树张晓红似的,大树特树我们呀,树了我们不也就起来了你吗?唉,他想着想着,感到从目前形势看,和田野商量的目标很渺茫,要是真扎下根,和田野过一辈子也够倒霉的,刚结婚那两年,家里家外一样,挺革命味儿,现在似乎有些瞧不起自己,简直成了她的小伺候了,唉,在张队长面前叫人感到憋气,在马广地这帮小子面前常憋气,在家里田野面前也憋气,憋,憋,憋吧,看能整到什么时候,什么成色…… 门“吱”一声开了。 田野作为排长代表去参加场三级干部会议,看样子一定是吃完晚饭,并喝了酒,场部大客刚送回来。她的眼半睁不睁,脸涨红着,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嘴里嘟囔着喊:“大炮,大炮呀,快……快拿茶水……水……来……” 袁大炮一把搀住,让她坐在炕沿上:“怎么喝这么多?” “不多不多,”田野摇晃着脑袋,双手抓着袁大炮不放,“今晚喝酒高兴了,肖书记、张晓红都给我敬酒,表扬咱俩热爱农场,扎根精神好啰……” “真的?怎么表扬的?” “少啰嗦,一会儿再说,我口都要渴坏了,”田野迷迷瞪瞪地说,“快给我泡茶水。” 袁大炮连连点头称是,急忙去泡茶水,一拿桌上的暖瓶发现是空的,便转身去抱草。 田野斜身往炕上一躺,听见袁大炮抱草开门和关门声,急急咧咧地大声嚷:“怎么,让你泡点茶这么费劲,不愿意伺候老娘怎么的?”她这些日子变化很明显,在外边像个堂堂正正的革命者,在家竟像个泼妇。袁大炮没见过大世面,乍初对“北京”这个字眼都敬仰,北京知青来了,敬仰北京人更不用说,和田野一结婚,觉得浑身上下都有骄傲的资本,给爸爸妈妈亲属朋友写信没少宣扬自己找了个北京媳妇,几次春节从内心里想领她回去,她不肯,不肯就不肯,那乌金市是煤城,又是小地方,可没想到她怎么变得这样…… “哪里话呀,”袁大炮把脑袋往屋里一探,“暖瓶里没水了,我烧呢,别着急,十分八分的。” 田野急溜溜地没有好腔:“知道我开会今晚回来,连点儿开水也不烧,你,你瞧着……” “好啦,马上就开。”袁大炮在大锅里只填进一瓢水,没烧几把麦秸,锅就开始响边儿冒泡了,“等等,稍等一等。” 田野仍在炕上醉醺醺地直嘟囔。 刹那间,袁大炮憋气窝火忽地烟消云散,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快烧开水泡上茶端上去这一家庭生活的重要工程上。 说是重要工程并不虚传,因为照顾田野要是一件小事儿不顺心就会惹得她大发脾气,几天脸上不开晴,袁大炮就要受几天窝囊气。尽管队里来人时田野会装出个“革命家庭”中互敬互爱的气氛,可谁都知道袁大炮在已婚知青中是典型的气管炎(妻管严)。人们背后评论说,这两口子结合本来就是阴差阳错,当年,场革委会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全凭张队长硬捏合。田野是一个堂堂的北京重点中学的老高三毕业生,袁大炮呢,才不过是个矿区普通中学的老初二学生,文化水平不般配;女大男小,年龄也不般配,田野比袁大炮大五岁;再就是田野长相有些粗陋,胖的几乎上下一般粗,袁大炮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和道道,却细高个儿,还是满像样的小伙子……他俩不般配的地方太多,唯一般配的就是都想往政治上巴结,都想当官,都想当像张晓红那样出名的典型。田野当时嫁给袁大炮还有个小背景,报纸上曾大肆宣传一个叫白淑娴的女大学生嫁给了一个普通农民,她满以为北京知青嫁给边塞人,老高三嫁给一个初中生也可能会成为赞扬的典型,结果成了泡影,根本没人理这个茬儿…… 袁大炮见田野嘟嘟囔囔没闹起来,心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其实,他畏惧田野也是表面上的,心里是一肚子不满,也常自己翻腾,你田野理论水平、工作能力是比我袁大炮强,可结婚了,你就是我老婆,不说谁怕谁吧,起码也得平起平坐。再说,你看人家那些知青结婚的,打是打闹是闹,有谁不生孩子的?她可倒好,今天他妈的不舒服,明天避孕药,反正就是怎么不给袁家揣崽子怎么掂量!嘿,走着瞧吧,能树成典型当上官儿或者是到头来落空了,成年累月你要总是这个熊德性可不行,你傲气你北京、老高三去吧,我也没觉出你有什么新鲜味来,放屁一样熏人,脚丫子一样臭,再这样,我还不伺候猴了呢。 他把泡好的茶端上去:“喂,伙计,浓茶来了,解酒又解乏,来了,来了……”他学着饭店里跑堂的口气活跃气氛,一手端杯,一手去拽田野耷拉在炕沿上的一条腿。 田野眼睛似睁似闭地坐起来,不去接杯,而只是将嘴往茶杯沿上靠,刚贴边儿又躲开:“热,你要烫死我呀!” “好,凉凉再喝。” “这么热,什么时候能凉好呀。” 袁大炮耐着性子应酬:“我到外屋晾一晾去。” 袁大炮把茶杯端到外屋厨房,用水瓢溜飘了几个来回,放在嘴边上用舌尖咂一咂,不烫了,重新端上去说:“伙计,快喝吧,不凉不热,正好呀。” 田野把杯接过来,咕咚咚一饮而尽又把杯递回去:“去,再泡一杯。” 袁大炮又倒上一杯照着刚才的样子晾好递上去问:“喝多少?是不是醉了?” “醉,简直是笑话!”田野接过杯子,嘴里喷着熏人的酒气,“我田某是斤八不惧,其实没到量。哎,我的大炮,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你是不知道呀,今天的三级干部会议开得特别振奋人心,会议延长了。肖书记讲得特别激动人呀!吃晚饭时,挨个桌子敬酒,他敬完我,我又敬他……” “肖书记讲返城风的问题没有?” “讲了,”田野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么重要的事情能不讲?” “快说说,怎么讲的?” “态度非常明朗。”田野来了精神头,“肖书记要求各队一定要做好知青的稳定工作,提出要坚决抵制弄虚作假返城的不良倾向,注意表扬树立那些立志建设社会主义新型农场的好典型,处理返城问题要严格按国家出台的政策办,严把审批关;还特别提出各队和场有关职能部门要狠刹在知青返城问题上的勒卡歪风……” “这么说——”袁大炮指指结婚时田野提议在梳妆镜两旁挂的长条镜联,“咱们是有远见的,结婚结对了,和李晋那帮小子对着干也干对了?” “那当然了!” 她得意地瞧了瞧那幅长条镜联,一联是“扎根农场六十年”,另一联是“心红胆壮意志坚”。她指着第二联说:“大炮呀,我看,咱们在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虚心劲儿是够了,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弄得李晋那帮小子说咱俩是张队长的‘哼哈二将’。扎根干革命也够劲了,上海、北京知青当中,男的女的都算上,也就我一个,按照两句誓言对照对照,也够心红的了。就是这个‘胆壮’还差点儿劲,应该挺起腰,梗直脖儿,真正心红胆壮地和返城逆流对着干,一不做,二不休,豁出来干到底了。” “能行?”袁大炮神经兴奋了。 “怎么就不行呢,肖书记基本上指出一条路来,咱们就要在这条路上干出点子名堂来。”田野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三队没人扛这杆大旗。” “快说说,什么样一条路?” “把稳定知青队伍的积极性引导到建设大寨式生产队上来。农场局提出要把三队建设成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田野喝一口茶放下杯子攥成拳头捶捶炕沿说,“三队就这么几个能人,李晋不笨,劲儿不往正经地方使,带头闹返城风。郑风华劲头不足,和白玉兰一失恋,革命意志衰退,成了大学迷。建设大寨式生产队的事情,就得咱夫妻俩冲锋陷阵扛大旗了,要是在这乱哄哄中搞出名堂来,那就棒了,全场典型,全省农场系统典型,说不定还是个全国打炮的典型哩……” “怎么个下手法呢?” “一方面心红胆壮和李晋他们斗,表现出咱们扎根不动摇来,另一方面主动找张队长制定建设全农场系统第一个大寨式生产队的规划,挖水渠,修梯田,学着大寨人干,顶着月亮出工,踏着星星回来……” 袁大炮心里犯难,一年中光一个夏锄大会战天亮天黑的就够受,自己还得早饭晚饭伺候你田野,有点打怵:“一年四季那么干,还不把咱俩累干巴了!” “真正折腾干巴了,累成皮包骨了,这典型就不树自立了。”田野两眼一竖,“要想干革命,就不能怕吃苦!”接着嘿嘿一笑,怕人听着似的悄悄说,“真能那样,到时熬上个像张晓红那样级别的干部,甚至比他更高,当上官再补嘛,用不几年,就像王肃似的小肚子腆起来了。”她见袁大炮一皱眉,开玩笑说:“我是说到那时候,让你胖得、富态得像王肃,可不是说让你像王肃腆个肚子去搞破鞋呀。” 玩笑没有引出袁大炮的笑来,他对和李晋这帮小子斗感兴趣,别看有时斗不过,有点儿干革命的味道;对学大寨从心底打怵,白天在外边干,早晚还得在家里干,瞧瞧田野说:“我看,毛主席说的对,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王尔根他们搞的农机改革就多收粮,这玩意儿,靠人的小胳膊小腿的能干出个什么来。” “喂——你怎么和郑风华一个论调呢,”田野开始上政治课了,一拍炕沿,“你还学会打着红旗反红旗了呢!农业学大寨不也是毛主席说的嘛!你想想,中国这么多人,不让他们抡起镐来刨山头、挖水渠,让他们干什么?能多打一点粮食就多打一点。”她见袁大炮发闷不吱声,鄙夷地教训说,“你可不能革命意志衰退呀,我知道你那点小心眼,根本不在于什么机械化不机械化,是想学张晓红玩政治那一套……” 袁大炮一怔,这娘们眼真毒呀。 田野继续说:“我在北京长大的,见识广、听得多,要讲玩政治这玩意儿你差远了,哪场政治雨、哪股政治风不是从北京下的、刮的呀。我为什么和你结婚?当时就是为了突出政治。马广地、丁悦纯、薛文芹那些结婚扎根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杂巴凑!有的是先斩后奏,肚子大了。咱才是正儿八经的,可是没人有那个政治眼光。我已经和你结婚到这一步了,你小子要是打退堂鼓可不行!你也不想想,为了干上去,我一个堂堂的北京姑娘、老高三毕业生嫁给你一个山炮,想啥呢?” 袁大炮又一怔,结婚这些年,她总是革命长革命短,从没说得这么露骨,原来和我结婚也是玩政治。是玩政治呀,原来还想,人家娶媳妇搂老婆,我这是娶媳妇让老婆搂,怪不得家里的地位、活计都颠倒过来我干,她也不是倒搂丈夫,而是在搂政治往上爬……想着琢磨着,心里一阵凉,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她能搂就搂吧,搂出个名堂来也行…… 田野虽觉得说得太露骨,心里并无反悔,她压根儿没瞧得起这个丈夫,口气倒有些缓和了:“我老实告诉你——大炮,既然已经这样,咱俩也捆到一起了,抓住这个机会,只有进不能退,非和李晋这派返城分子斗个天翻地覆不可,非在建设大寨式生产队过程中搞出点名堂来不可!” “是。”袁大炮言不由衷。 “这就对了!”田野站起来,酒劲儿似乎过去了不少,脸上也从容了,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太露骨,太伤夫妻情分了,宽慰袁大炮,“我的大炮呀,你是知道,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俗话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管怎么的也是两口子,也都是为咱俩共同的前途着想……你吃饭了没有?” “吃西北风呀,”袁大炮抱怨说,“大会战回来,就去办公室找材料,他妈的让郑风华放在他宿舍了,又找打更烧炉子老头找来钥匙,拿到材料就到学习时间了。” “哎,为革命嘛,辛苦就辛苦点儿,”田野笑笑,“别这么大怨气,熬出来就好了。我多喝了几杯酒,也没吃饭,这酒劲儿一过倒饿了,劳驾劳驾你擀点儿面条吧,我也借光吃点儿。我有点儿累了,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啊?” “嗨。”袁大炮叹口气就要往外走,心里嘀咕,闹来闹去还是抓我土鳖,你累我就不累,我干一天活了不比你…… 田野看出袁大炮不大高兴,一下子搂过袁大炮,在他脸蛋子上吻了一口,“我的大炮,好大炮……” “去去去,”袁大炮有点不耐烦,气是气,这家务活该干还得干,出去抱草,准备回来和面。 他推开门,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障子前一闪而过,缩头缩脑,行步如云,哟,怎么像马广地那小子?他紧迈大步走出障子大门,瞪大眼睛一看,没错,是他,再仔细一看,前面还有个人影,这么晚了他匆匆忙忙要干什么去呢?刚才学习没参加,这回又跑出来,看看他小子要搞什么鬼。 他忘记了做饭,轻轻地大步追了上去。 初秋夜晚,天高露浓,挂在东南天边的一钩弯月,洒着清冷的光芒,透过薄薄的游云照射到大地上,那么幽暗,小兴安农场的山林、原野、公路和场区都陷入了凄迷的梦乡。 袁大炮哈着腰,伸着脖儿,刚盯梢穿过通往场部的沙石马路,就瞧见两个人影儿凑一块去了。他急忙蹿上前几步猫下腰细细一瞧,没错,是马广地和韩秋梅!我说这家伙离婚是假的,大家也都议论说是假的,他妈的,就愣瞪个牛眼珠子说是真的,刚才还在宿舍里和我叫号,什么他妈的三条,什么他妈的爬到猪号。这回叫我抓住,就不是三条五条爬到猪号的问题了,就是假离婚的典型喽,不光返不了城,还要退手续,丢人喽……他浑身都充满了劲儿似的紧紧盯着,你俩只要坐在一起往前一凑,我就上前抓住拽到知青大宿舍让大家看,看看你这个“二流屁”逼我的劲头哪里去了。 两个黑影子膀挨膀慢悠悠地上了地号中间的布满车辙的泥路,从油库大门口朝前走去,走到油库铁丝网墙头时一拐弯,贴着网墙沿着一片麦翻地朝里走着。 袁大炮急忙迈开大步,猫着腰恨不能贴着地皮走,他走着跟踪着,觉得太近了怕被发现,躲到网墙角的一根大木柱旁静静地瞧着,两个黑影在靠地边的联合收割机集草车扣翻的麦秸草旁停住了,坐下了。他急忙跑回家门口,从仓房里拿来根绳子。贴着网墙爬过去?不行,如果被他们发现一方跑掉,马广地这小子又善狡辩,就难说清楚了,只有冷丁冲上去趁他俩发蒙时用小绳子将两人的手一系牵到大宿舍去,才最最最理想,要是到宿舍再喊几个扎根派来一起捆,自己的功劳就小了……好,有了,他转身返回去,绕过油库大门和平行沙石路的网墙,贴着另一面网墙,朝那麦秸堆慢慢走去,待看到黑乎乎垛影了,趴在地上匍匐起来,爬着爬着,奇怪,明明是这垛麦秸,怎么在还相隔一垛的麦秸堆里传来了清楚的声音,也不知说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从一听清楚,就先是女的问,后是男的应答: …… “你到底能不能搞阴谋诡计?” “亲爱的,放心吧。” “人心隔肚皮呀,还有准儿!” “真的,绝对不能。” “今天我告诉你实底儿,王肃对我确实没有过深的事儿,他没达到目的。” “……” “怎么不吱声?不信呢?” “……” “结婚那天晚上,我落红了,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相信,相信。” “你要是弄假成真骗了我,我就在你家门口吊死!” “说的什么话呀!” “我不托底儿。” “来来来,我亲一亲。” …… 袁大炮细细一听,他妈的,不是马广地和韩秋梅呀,这不是丁悦纯和姜婷婷嘛。 大伙儿私下议论,还都说这一对可能是真离婚呢,弄了半天,也是假的。不是马广地也行,反正他们都穿一条裤子,都一个鼻孔出气儿,不,听说姜婷婷办返城肖书记有话,不能抓……对了,肖书记说是符合基本条件可以关照,没说假离婚可以照顾呀…… 他正琢磨着,像是马广地两口子去的那堆麦秸垛那儿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传来了对话,朝着这个垛往前爬了爬,说话声清楚了,也是一男一女: …… “小荒呢?” “睡着了。” “他一个人在被窝里能行?” “睡得像小死狗,我试着扒拉几下都没醒。” “哭没哭?” “没有,刚才李晋他们逗他玩呢。” “别让他醒了见不到你,哭起来。队里再以为出事儿,撒开人马找咱俩。” “不可能的。” “那就行。” “哎,有意思,好好的,成牛郎织女了。” “就怨你,净鬼点子。” …… 袁大炮这回听准了,是马广地和韩秋梅!他妈的,盯这一对,又碰上了丁悦纯一对!他们是商量的,还是不约而合呢?这帮谎屁精,假革命派,叫你们胡作,这回就让你们好瞧。他又朝前匍匐爬了一会儿,听听丁悦纯那边,什么也听不到了,马广地这边声音更清楚了: …… “秋梅呀,睡大宿舍睡不着哇。你呢?” “我能。睡不着还是不困不累。” “还不困,都十点多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 “被窝里没有你呀。” “瞧你,老夫老妻的了,还说贱话。” “怎么贱话呢,我睡不着的时候,真想溜进女宿舍,偷偷钻进你被窝里搂搂你再出来。” “别没正经的。” “好吧,来正经的,我亲亲你。” “去去去……把事情都整成这个样子了,不知愁得慌,还瞎得嗦……” 韩秋梅一推马广地,把麦秸草弄得乱响起来,袁大炮以为他俩要起来,想冲上去动手,又想听听。倒没什么秘密,不过是小两口打情逗俏,不知为什么,他听着听着,竟羡慕并嫉妒上了。你看人家那情调,才是活生生的两口子呢,咱那个田野可倒好,模样没模样,身材没身材,活像邮电局门口的邮信筒。在外边正经起来,挤不出一点儿水分,那股革命劲儿简直像条毛主席语录。只要一进家门就像……不是像,就是个懒婆娘,不把开水盆放在她脚下就不擦澡不洗脚,在电影上看到的北京多么伟大多么漂亮,真没想到北京的屁股也这么臊,脚丫子也这么臭……他听着听着,竟羡慕起马广地来了,觉得人家韩秋梅羞答答像个媳妇样儿,在男人面前说话是媳妇味儿,搂搂肯定会亲切柔弱,嗔怪发脾气都好听……咱那个可倒好,睁眼看闭眼想,就是个母夜叉,闭眼想想滋味,搂到怀里就像搂着一根硬邦邦的贴着革命口号的电线杆子…… 他竖起耳朵,想再听听人家两口子怎么唠喀儿,算过过瘾: …… “我办这事儿,你就把心放进肚里。” “我放不进。” “放进吧,快给我放进。我户口一进城,就着手办你的。到时候,安排个好工作,分套好房子,收拾的漂漂亮亮,咱就和小荒美滋滋地过城市生活。” “你吹得尘土飞扬,反正回城得给我安排工作。” “那当然了,我爹是劳资科长,还给你找不来个好工作?跟你说呀,这回返城老头子能上心安排咱俩,这两年回家过春节,老头子、老太太对你多夸呀!还有,老头子*****一挨斗,寻思过味来了。那时候,他那个革命呀,非让我下井刨煤不可,下了几天就不干了,这不才下了乡嘛……” “也别太挑肥捡瘦,有个工作好好干,就有出息。” “来,我亲亲,不说这个了。” “等等,我问你,你给张队长家送大挂钟,他两口子没说别的呀?” “‘哎呀,我们不要,我们不收礼……’眼睛斜瞧着我给他们放下的大挂钟,就是嘴上没淌哈拉子是了。” “怪心疼的,一百多块钱没了。” “钱是人挣的,来来来,我亲亲,往这边点儿,坐着这条麻袋……” 吹来一阵轻风,凉丝丝的,声音模模糊糊不那么真切了。袁大炮心想,他妈的,假离婚出来扯**蛋还带条麻袋,简直不像话,张队长大会讲几次了,队里的麻袋长翅膀似的,一年比一年少,有的往城里邮白面用,有的当行李皮儿,有的偷回家在仓房里装东西,还有偷来做屁股垫的,真他妈稀罕……好,这回一块儿让他们丢丢丑!他刚要冲上去,想起那边还有一对,漏网了也可惜,要是一起抓住,绳子两头一头拴住一对,牵羊似的带回去该是一场多漂亮的仗啊!怎么定罪都行,如果说是假离婚,那就是弄虚作假搞返城,如果说是真离婚,那就是搞破鞋,任凭你马广地再油嘴滑舌,也要丢人了…… 他朝丁悦纯那方向爬了一会儿,没走,还在嘀咕,但听不清说什么;侧耳又听听马广地那边,仍在嘀咕,也听不清说什么。听左边,右边哄哄哄,听右边,左边哄哄哄,霎时间,脑子里哄哄哄,嗡嗡嗡,响成了一片。最后,他又朝马广地那边爬去,对,先抓住马广地这一对,转身再去抓丁悦纯那一对。 他爬呀爬呀,计划着快到跟前时猛地跳上去,叫他俩躲没处躲,闪没处闪,乖乖地承认…… 马广地靠麦秸垛坐着,紧紧搂抱着韩秋梅,腿已被压得酸麻了好一阵子,实在难忍了,松开韩秋梅喘口气,一抬头,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贴着防护林带的地皮爬了过来,心里一颤,稳住神捅捅韩秋梅,韩秋梅差点喊出来,使劲拽着马广地的衣服直打哆嗦,马广地示意让韩秋梅悄悄躲到那边快离开,韩秋梅不肯,死活要和他共患难…… 马广地摸了摸身上,只有一把小水果刀,一盒烟,一盒火柴,再就是屁股底下坐条麻袋,心里有了底儿,紧握着小刀盯着黑影爬来。可能是野兽,用火柴把麦秸点着,即使再凶的狼虎豹熊也不在乎,心里不害怕了,晃了晃示意韩秋梅,韩秋梅紧贴着他点了点头。他瞧着瞧着,觉得不像野兽,什么野兽比地皮高这么点儿又这么长呢?没有,没有这种野兽。他渐渐看清了,是人,是一个人在悄悄地往这边爬。他又紧张了,是特务?前几年,连队总宣传这个农场那个生产队的有特务偷偷溜进住户,要水喝,要饭吃,多数是弄到情报往边境逃。这里离边境二百多里,再说,又不是在房前房后要偷什么,沿着防护林带爬什么呢?能不能有枪呢?想着想着又紧张起来。 那黑影越爬越近,越爬越近了,似乎目标就是奔自己来的。 马广地紧紧盯着攥着的小刀。 “不许动!”那黑影快到麦秸垛跟前时,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马广地忽地站起来,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什么人?”握紧小刀拭目以待时,一下子就听出是袁大炮,韩秋梅也听出来了。 袁大炮伸手去抓马广地,韩秋梅以为他要伸拳打人,急得正没招儿,脚一动碰到了当座垫的麻袋,忽地哈腰捡起来绕到袁大炮身后挣开口一纵身就扣到了袁大炮脑袋上,马广地顺势往下一拽,一个扫堂腿就把袁大炮绊倒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袁大炮喘不过气来,胳膊直挣腿直蹬,绳子在麻袋口外直甩晃。 “快!”马广地发命令似的,“用绳子捆腿,这个狗特务,捆起来送公安局……” 袁大炮大喊:“不,不是,我是袁大炮。” “纯粹是冒充,袁大炮是我们排长,深更半夜怎么会到这里来!” 袁大炮使劲一翻身,露出麻袋外的腿狠狠踢了马广地一下子。马广地大骂起来:“你要不老实,我用小刀捅死你……” “不敢,不敢了……”袁大炮求起饶来。 不远处的丁悦纯和姜婷婷听到吵嚷声辨出有马广地时,呼呼地跑了来,喘着粗气问:“怎,怎么回事?” “快,捉住一个狗特务!”马广地回答。 袁大炮在麻袋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使劲儿喊:“我是袁大炮,我是……” “丁老兄,快,”马广地吩咐,“快用绳子把这狗特务的腿捆住,使劲儿捆呀!” 马广地说完骑到袁大炮的背上,使劲往地上摁着脑袋。丁悦纯来不及琢磨是怎么回事,和姜婷婷、韩秋梅一起拽出绳子,绕着袁大炮的腿一圈又一圈地捆绑起来,最后连麻袋和上身一起捆了起来。 “马广地、丁悦纯,你们假离婚,还迫害我,我告你们去!” 马广地踹麻袋一脚:“狗特务,胡嘞嘞什么?他妈的……” “给他送精神病院去,可能是个精神病!”丁悦纯掐着腰,累得直喘粗气。 马广地大声说:“走,反正这小子也跑不了,让他在这呆一宿吧,咱别报告队里了,给场公安局打电话……”他说完一挥手,故意踏出声音,走出几步悄悄蹲下了。 “马广地,救命吧……”袁大炮在麻袋里沙哑着嗓子喊,“我是袁大炮呀,是呀,确实是呀……” 马广地一捅丁悦纯,让姜婷婷和韩秋梅躲在麦秸垛后,两个人走了过去。 “他妈的,”马广地往麻袋旁一坐,“早就听出是你小子来了,你没怀好心,想整我们哥俩,这回,叫你尝尝我俩的厉害,是不是盯梢,想告我们假离婚?” 袁大炮直求饶:“是是是,不敢了。” “你要是真告饶,我们哥俩就给你放回去,”丁悦纯在一旁说,“要是假装的,我们现在就走,报告场部公安局,说我们哥俩晚上散步,听不出口音是谁,抓住个狗特务……” 袁大炮声音嘶哑,带点哭腔:“真告饶,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这事儿回去不准声张!”马广地教训他说,“要是声张,我们不承认不说,还轻饶不了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马广地一捅丁悦纯,俩人动手解开绳绑,袁大炮挣了又挣,上半身才脱开麻袋,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回头看看我们几个人?” “两个,两个……”袁大炮回头瞧瞧,狼狈地说完走了。 他走出不远,马广地和丁悦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秋梅和姜婷婷从麦秸垛后跑出来,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考场上 这短短的几天里,多数知青们正忙碌着接续下乡前没做完的那件事情:体检、填报高考志愿、领取准考证、跃跃欲试进考场…… 尽管高考如期举行,场部广播站搞的《面对恢复高考大讨论》却仍在激烈地进行着,不少知青、干部、职工和贫下中农都参加了这场大讨论,有的慷慨陈词,说这是历史车轮在倒转,有的说这是历史车轮转错了重转,有的说这是复辟…… 众说纷纭中,这场全国统一组织、各省统一命题考试的新壮举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全国成千上万个考场,一千多万考生将在同一个时间里走进考场,挥笔应考,这在中国历史上将是最壮阔的一次,恐怕在世界史上也少见。仅小兴安农场考场就够壮阔的了:场部中学、小学统统做考场还不够,连机关大楼党委会议室、大食堂、俱乐部都布置成了考场,尽管这样,这近万名考生不仅不能按省里要求每人一张桌,就是两人一张桌还剩一千多人没法安排,又在中学大操场摆开了战场,科室办公桌抬没了,动员各家各户把饭桌、碗柜也抬了出来,还是不够,肖书记亲自发话调来各队木工齐下火龙关,日夜奋战,在操场埋上木桩,搭上都来不及刨平的宽木板。所有的教师、机关干部统统都在胸前挂上小红布条儿成了监考。像聚会、像赶集、像大会战…… 按规定八点钟正式开卷考试,才七点半钟,考生便陆续来到考场找自己的座位。仨一伙俩一串,那表情神色各异,有的叽叽嘎嘎,有的面色紧张……知青们从全国各地相聚这广阔天地,或一铺炕共寝,或两个队相邻,在农场各种大会战中只要一伸手亮相,谁是能手,就能看出个八九;在这类似“大会战”令人一看就发晕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竞赛场上,究竟谁是能手,就变得神秘莫测了。 郑风华看看准考证,绕着场部中学这个四合大院构成的教室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九十八号考场,这是大操场内被分割成无数方块式考区的其中一个,考桌是各家各户集中来的桌子、碗柜等家具。他下意识地摸摸兜里抽足了墨水的两支钢笔,开始穿行在凳与凳、桌与桌隔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寻找自己的考桌,找到了,是这个露天考场的中间。 他坐好一看手表,还差一刻钟八点。考生们有的在去厕所,有的还在最后看一眼自己押的重点题,然后陆陆续续向自己考位走去。这些考生中除少数应届毕业生外,几乎都是知青,黑压压,乱而有序,这是知青进场以来第一次特大活动场面中没有集合号声,没有催促声,却都在遵循着一个严格的时间行动。这像*****前的高考,又比那壮阔而激动人心。 监考们胸挂红布条儿匆匆朝考务室走去。除那个胸前戴有“主考”红布条儿的陌生外,其余考务人员都是小兴安农场的。张晓红胸前挂一个副主考的布条儿来回走着。噢,他怎么没有报名?大概是杨丽丽纠缠的缘故? 随着对号入座的越来越多,郑风华发现,右侧一个刚入座的是小芸,她礼貌地笑着向自己点点头,从容地坐到了考位上。郑风华也笑着点头示意。 “当——当——当——” 考试的预备钟声响了。监考们踏着钟声,呼地涌出考场办公室,拿着封得严严的试题袋和剪刀,分散地向各考场走去。这钟声,这场面,对于知青们来说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激动。啊,史无前例的*****,史无前例的大考场! 郑风华把准考证放在贴有考号的课桌右上角,庄重地坐着。一男一女监考走了进来,在逐个检验准考证上的照片和入座者是否相符,给人一种感觉:这次高考正在按事先发的《通知》那样严格进行,恢复高考看来是真的了。这种感觉也就是一个信号,要严格按分数录取! “喂——十八号考位怎么没人?”女监考环视四周问,“谁知道这位考生到哪去了吗?” 女监考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来:“监考老师,我是十八号。” “请出示准考证。” “给。” “白玉兰!”女监考瞧瞧白玉兰,又瞧瞧准考证,很严肃,“正式拆卷了再进考场,就取消考试资格……” 一切都这么严肃,这么按规定办事。 方才,一个小芸就使他心情不平静起来,又来了一个白玉兰。怎么这么巧,一个在他的前排,一个在他的左侧。当明白了小荒林里白玉兰导演的是一出小闹剧,缺少能力和自信心取得白玉兰爱情上的信任时,钱校长等又导演了小芸的出场戏,之后,他也真的思索过,倘若没有与白玉兰恋爱的前提,小芸真是他求恋的标准。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呢? 这时,男监考看看手表,等到又一阵钟响,面向全体考生举起手中的试卷袋摇晃一下:“请考生们监督,考题袋装封完好,没有疑义我们就要拆封了。” 一束束凝神的目光倏地投向试题袋,这是一个比十六开纸稍大一点的牛皮纸口袋,里面装得鼓鼓溜溜,两头封口都印有一排圆圆的大红公章,严严实实,毫无拆封的痕迹。 “好,”男监考举起剪刀沿着封线咝咝地剪开了,“我开封了。” 两个监考刷刷地分发着试题笺和答卷纸。这考试的第一个科目是语文。郑风华接过试题笺,极力排斥着白玉兰和小芸给自己带来的杂乱思绪,极力镇静着扫视了一下试题,很快就看透了这次高考出题,根本不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考生多录取名额少,用难题拉开差距取舍考生,而是考些基础知识,看出了国家想选拔基础知识扎实的学生来培养人才的目的,第一道题竟是要求汉语注拼音、拼音填汉字,第二道题是修辞方法,第三道题是划分句子成分,第五道题是古文译成白话文,最后一道题是作文,题目是《我又坐到了考桌前》,要求写成一篇一千五百字以上的叙事散文。 他扫一眼后便做出断定,除作文不可定准外,其他可以得满分。 他铺开卷纸,拿起来瞄准了知识答题满分的目标。突然,从校园门口传来了电池喇叭的响亮声音:“革命的知识青年们、战友们:我们是三队坚定的知识青年扎根派,今天特意赶来向你们发出紧急呼吁,在这真假革命见分晓的关键时刻,你们不要受那些大学迷的传染,在这里执迷不悟了,农场需要我们,我们离不开农场,扎根农场六十年,红心壮志永不变……” 郑风华一听便知是田野,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监考老师,我出去批评批评他们!” “你?” “我是三队的党支部书记。” “不,”监考说,“你现在不是三队的党支部书记,是一名普通的考生,安心答卷,会有人干预他们。” “……” 考场上骚乱起来。 “静一静!”监考连拍几下桌子,“请大家安心答卷,我不是说了嘛,肯定会有人干预的。” 考生们骚乱不停,议论声不断: “这怎么答卷呀!” “造反派那一套。” …… “干预?嘿——”一个长有小黑胡子的考生甩掉吸了半截子的烟,站起来朝着监考大声嚷道,“凭什么干预,人家热爱农场,要扎根一辈子谁敢干预,革命还有错了?人家说的对,我是不受大学迷们传染了,这么多人,蚂蚁一样,能考上几个呀……”说着把试卷一撕,扬长而去,随之,有几个考生响应着,呼号喊着跟了出去。 “简直不成样子!”女监考大声说,“大家静一静,不要受干扰,安心答卷。我刚才看了,出去的那几个考生连汉语拼音都答了个乱七八糟……那是找台阶而已。” 尽管监考一再做工作,考场上还是静不下来。接着,就听见这个校园操场互相间距着的一个个小考场,唏嘘声、口哨声、嘁嘁喳喳声响成了一片。 “……扎根与返城,是检验其革命和假革命的分水岭,革命的知识青年们,战友们……” 袁大炮又接着喊了起来,身后还有几十个人在不断地呼口号,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怎么劝也劝不住,推着不让他们进考场,他们硬要往里冲。 张晓红急急忙忙地赶到这里时,肖书记乘坐的北京吉普车也刹了闸。 “晓红,你负责维持好考场秩序,”肖书记嘱咐完对袁大炮、田野说,“走,咱们到我办公室谈谈。” “肖书记,”袁大炮憋得脸通红,“你说说,多数知青都来了,我们农场还办不办了,国家需要粮食,民以食为天呀。” 肖书记说:“你们做坚定的扎根派,农场欢迎。但国家需要选拔人才……” “肖书记,”田野接过话,“需要人才也不能这么整法呀,要有选择地挑人来参加考试!打大会战呢,这么影响知青的稳定情绪呀,这种人海战术的考法,除人力物力上的浪费外……” 肖书记截断她的话:“走,有话到我办公室去说……” 肖书记带领田野、袁大炮和几十个人走了,考场又恢复了平静。 郑风华瞧着肖书记把他们领走,长叹一口气,收回视线准备答卷时,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前桌白玉兰的考桌上。 她头不抬,眼不眨,刷刷地答着卷,刚才的哄闹并没对她起一点干扰作用,直面瞧去,那流落在考卷上的一行行、一段段隽秀端庄的文字,没有勾抹,没有旁加,就像规则印刷的书写体,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清亮爽目。 郑风华似瞧非瞧,一种宽慰的涓涓暖流从心底潺潺流淌,很快传遍全身。她,才学超众的本领如今在这偌大考场上展现出来。高中毕业前夕,老师和同学们几乎都敢为她打保票,只要报考志愿填写妥当,考取第一表的第一或第二志愿是没问题的,最不理想,也会考取第二表的第一志愿。这样说,就是因为她除语文稍差一点儿,其他每门课程都拔尖子,课代表们就是学科的尖子,也尖不过她,尤其是数理化和外语特别好,如果当年高考不延误,或者是没有*****,她一定是大学里的高才生,或许现在正攻读研究生……如今,她身心伤痕累累,所以不能责怪她深深陷入爱情误会的犄角,那毕竟是自己深深爱着的人。他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她能是这次考试中的佼佼者,去接受新生活的馈赠。 他很快排除思绪干扰,刷刷地答起卷来,那样自如,那样轻松,语文考试恰恰是他的长项。他仅用短短的时间就答完了前四题,当准备写作文时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桌瞧去,白玉兰双手拿着答卷,正在检查答完的前四题,也要转入作文考题。 哟,不好!她答错了!第四道题包含的文言文知识三道小题,几乎每道小题都有误差,甚至全错,比如第一小题里要求用白话文翻译下列句子,并说明字下带黑点标记的“不”和“弗”的一般用法。第一个句子是《战国策·赵策》里的“老妇不闻也”,应该用白话翻译成“我没有听说呀”,她却翻译成了“我不想听呀”,句意译错了。它的用法和意义应该解释成:“不”作为否定副词,表示一般性否定,“不”的后面一般都是及物动词。 他瞧瞧监考没注意,又认真扫视了她答的以下几个小题,都有明显的错误,思绪翻腾起来,想起了下乡前作为高三应考毕业生们的热门话题:考场就像战场,能提前一分绝不耽误一秒,决不误写一个字,高考的竞争战上,倘若是有希望的考生多得三分或五分,就会甩下几百甚至几千名考生,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失误,有时一分之差录取,一分之差落榜…… 他为她捏了一把汗。 他埋下头,在作文草纸上将第四题的答案写好撕下来揉成一个小纸团儿。扔过去?不!让监考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小时可能会做的事,现在自己是共产党员,是支部书记,这种作弊与自己身份是多么不相称……想着想着,他心虚了,攥着的手心汗涔涔了。 这是作弊吧?是,不是,是,不是…… 我是共产党员,是党支部书记,不,不是,是,不是,是知识青年,是普普通通的一名考生…… 激烈的思想斗争,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里搅得成了一锅烂乎乎的粥似的。 他看看手表,还差四十分钟终了这门课程的考试时间,给与不给,怎么给,必须立即办,然后抓紧写自己的作文。 “监考老师,”郑风华站起来,“我要去上厕所,行吗?” “不能坚持吗?” “不能。” “那好吧,”男监考说,“我随你一趟。” 郑风华走出考桌,监考似看着又不像看着地跟在后面,他多么想这时候白玉兰默契地跟出来呀!他回来时,就要路过白玉兰的考桌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一刹那间,他把纸团儿顺手扔到了白玉兰的卷面上时,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来。 “站住!”女监考喝令、质问一起冲向郑风华,“扔在桌上的是什么东西,那位叫白玉兰的考生不准动那纸团儿!” 考场的笔尖声都停止了,几十双目光一齐投向郑风华和白玉兰。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郑风华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袭上心头,瞬间产生了灰颓的思想,爱情的失意,事业的难以进取,考场上的丢丑形成一股激流冲击着他,大不了取消考试资格,大不了辞职,大不了像李晋那样返城…… 女监考命令似的:“你们俩都站起来。”先问白玉兰:“是你要的纸团儿吗?”白玉兰回答:“不是。”郑风华不问便答:“是我主动给的,和她没关系。”监考又问:“你怎么知道她这第四题的答案?”郑风华回答:“我俩高中同学,我知道她的文言文基础知识不够过硬。”女监考对白玉兰和郑风华说:“我建议负责考纪的副总监考取消你俩的这门考试资格,或者扣违纪分,在卷上写上标记!” 郑风华低下头,脸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难堪极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白玉兰低着头哭了。 负责考纪的副总监考张晓红来了。他听完女监考报告的情况后,一皱眉头表示:作弊没有既成事实,与白玉兰无关,可以继续答卷;对郑风华的违纪行为提出警告,再有这类事情取消其考试资格。 考场恢复了正常。 郑风华坐下瞧着张晓红走去的背影,心潮澎湃,格外激动,是自己的作弊可以饶恕就该这样处理呢?还是张晓红了解自己悲切的爱情世界徇以私情呢?还是张晓红变了,变得不那么极左了呢? 他铺开作文试笺,没列提纲,没打草稿,一篇成熟的作文顺着笔尖哗哗流到了纸上。当他检查完一遍所有答题和作文去交卷时发现,小芸的眼圈红润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肯定是哭了。 第二十四章 哭阵 袁大炮让马广地和丁悦纯作弄那一通之后,想向田野学说,又想向队里报告,结果都没说。田野本来就瞧不起他,说完更会被她埋怨是窝囊废;向郑风华和张队长报告呢,谁不知道马广地这小子难缠,他压根不会承认,本来就没打着狐狸难说不再惹一身臊。这些天,把他憋屈得没精打采,让田野一掇弄,到考场闹了一通被肖书记领到办公室,还算宽心,肖书记肯定了他们的扎根愿望农场是欢迎的,批评了他们闹考场是不对的。他狠下心,迟早要在明处寻机报复一场,把憋在肚子里的气都排个溜干净,当然要排在马广地、丁悦纯和李晋身上,尤其是马广地身上…… 冷清的秋风吹拂着荒寥的北大荒,树叶快落光了,丰收的田野变得越来越光秃了。 袁大炮割完一天大豆,随着会战大军踏上了回场区的沙石公路。飒飒凉风吹拂着,使刚出一身汗水、衬衣还湿漉漉的知青们感到一阵阵凉意,都在加快着脚步。马广地背着木工修理箱,一蹦一跳地追逐小不点儿,从袁大炮眼前一闪而过,暴躁气恼登时涌上心头。这几天别看见马广地,只要一碰面就来气,他吐口唾沫,心里骂道:你奶奶个龟孙子的,不用你蹦得欢,老子非给你点好瞧的…… “嘀嘀嘀,嘀嘀嘀……” 随着身后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在他身旁停住了。张小康从车窗探出头来打招呼:“袁排长,快上车。”袁大炮进了驾驶室后,见张队长在里坐着。一些知青见是队里的大解放,争着上车,张小康“嘀嘀”两声,后屁股喷出一股浓烟,像只贴着地皮的老鹰飞走了,把欲上车的几名知青诓了个大跟头。 “袁排长,你看——”张队长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边递边说,“现在看来,扎根和返城的问题都上升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个高度来认识了。” “肖书记和我们谈话可没这么上纲上线。” “不是肯定你们扎根的愿望是好的了嘛,肯定你们,就是否定他们,”张队长一时间变得态度明朗,口气坚硬起来,“郑书记考完试回来,都吵吵说考得不错,眼瞧也是飞鸽牌。”他叹口气:“看来呀,农场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和田野这样坚定的扎根派身上了。” “噢?”袁大炮第一次听到领导说这样的话,心里暖融融的…… “你看——”张队长指指袁大炮接过去的文件说,“场部劳资科、卫生科、政工科和公安分局联合发出了紧急通知,要求实事求是按政策办事,狠刹弄虚作假的返城风,什么假病退啦,假家变啦,假理由调转啦,还特意强调警惕煽动知青罢工停产、集会闹事,我考虑就是指李晋那些人请愿那类事,对造成严重后果的,还要严肃处理呢!” “我说不能没人说话,就让他们这么胡作嘛!”袁大炮浑身都兴奋起来,“这个文早就该下发,要不,那帮小子像发疯似的在到处弄假材料……” 张队长问:“指哪帮小子……” “李晋他们那一小帮呗,这事儿还能有谁!” “没到我这儿来办手续呀?” “嘿,还没到时候呢!”袁大炮扫了一眼文件,写得是很严肃,特别是文件后那四个大红戳子非常醒目耀眼,问张队长,“这文件上没提阶级斗争新动向呀?场部开会也不抓啦?” 张队长把脸转向袁大炮:“可也没人说不让抓,我这些年是有条经验,都吵吵抓什么的时候,就培养不出什么典型,有个火候问题……”他知道袁大炮两口子的心理,听说郑风华考试考得不错,好像增添了什么动力,让郑风华批评那一顿,又让肖书记在三级干部会上也点了名,也是好一顿上火,这火就得靠袁大炮往外发。 袁大炮想再认真看一遍文件,大卡车猛地颠了一下,他急忙坐稳,手抓住车门的拉手,脑子里闪出一个问号:“你说,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不用场党委的名义下发这个紧急通知呢?” “这……这个问题呀,”张队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忙改口,“他们就代表场党委,场党委也就是他们。这是一些和知青返城有直接关系的单位,让他们也好抓嘛……”其实,他是觉得肖书记这个人太圆滑,对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旗帜鲜明呢?对扎根派为什么也旗帜不鲜明?就是不如王肃、王大愣办事痛快。 “张队长,”袁大炮瞪大眼珠子说,“我看,扎根农场干革命是没毛病吧,有这文件做后盾,就可以大张旗鼓地抵制那些搞歪门邪道返城的了!”他一攥拳说:“不吃包子争(蒸)这口气,不能这么样就让他们返城了,得让他们在这里,还得规规矩矩地干……” 张队长点点头:“有道理,不过,可不能乱来,要沉住气,稳扎稳打,抓反面典型,杀一儆百。” “那郑书记要考大学,考去吧,”袁大炮献媚地说,“三队大旗就得你扛了。” “不能这么说……” “张队长,”袁大炮抖抖手里的文件,“这文件借给我,回家好好学学。” “别弄丢了,就这么一份,还要在全队传达。” “是。”袁大炮点点头,把文件揣进了兜里。 解放牌大卡车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颠簸着,摇晃着,车厢板咣啷咣啷响着驶进了场区。 沉冥的秋阳,从小兴安岭峰后喷薄出一片片灿烂的霞光,抖散了西天边际飞来飞去的朵朵灰云,山山岭岭中那亭亭玉立的林中少女——棵棵白桦,那威严耸立的关东大汉——棵棵老柞树,那刚敦挺拔的棒小伙——棵棵劲松,迎着飒飒凉风,相互低语,啊,北大荒的秋日傍晚,这么雄浑、深沉。 袁大炮急匆匆回到家,把文件掏给了田野,又把在汽车驾驶楼里和张队长的议论学说了一遍。 田野看完文件咂咂嘴,沉思着。 袁大炮急不可待地问:“你什么意思?” “毛主席不是说过嘛,”田野凝思的样子,慢悠悠地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先造成舆论准备,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袁大炮接过话来说:“这就是说,要推翻或压倒一种顽固而且有势力的错误思潮,也必须这样。” “我的大炮,你变得越来越聪明了,真不愧是想搞政治的,”田野夸奖后说。“队里没正式传达这文件之前,咱们要先造舆论,打主动仗,这杆反返城风的大旗就咱们扛了。” 袁大炮一挥拳:“看来,这场反返城风的战斗一定要打了,我们立功的时候到了。”他接着问田野,“你说,这革命舆论先怎么造吧?” “唉哟,你到底是小地方来的,”田野显出了血气方刚的神态,“这事儿轻车熟路,要不,我这造反团团长不就白当了。”她接着胸有成竹地说起来,“先贴标语、大字块,多写多贴,先造成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然后再贴扎根誓言书,给场部广播站写封告全场知青书,建议召开反击返城风动员誓师会……” 袁大炮:“那就先一个一个地来吧。” 田野吩咐袁大炮去请魏良辰写大字块,给他文件晃一晃,就说是队里的意见,自己打浆糊。谁知,袁大炮来了精神头,说字体好点坏点没关系,只要表达意思就行,建议由田野亲自写,自己打浆糊。田野一犹豫,同意了,而且想出了多快好省的办法。 袁大炮端着打好的浆糊,田野找到人从队部宣传组要来排笔、墨汁、彩纸,就近先来到女知青大宿舍门前,田野就地铺纸书写,袁大炮往墙根刷浆糊张贴,很快,一条非常醒目的大字块标语拦墙腰贴上了:坚决彻底地贯彻执行场公安分局等四家单位联合发出的紧急通知。 散步的知青,找鸭撵猪的家庭妇女,东蹦西跑的孩子们,凑过来一看,又是什么“贯彻”,什么“紧急通知”,虽然不知道什么内容,这些年来类似这种标语很多,几乎都不感兴趣,扫一眼走了。 晚霞洒满了西天,夜幕在悄悄降落。 袁大炮和田野又到与此毗邻的另一栋女知青宿舍,拦腰贴上了又一幅醒目的大字块标语,而且是红纸黑字,格外耀眼:狠刹知青返城中弄虚作假的反革命歪风! 这下子可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知青们纷纷围来,围观的人和上条标语一对照,料定这里有来头,“联合紧急通知”、“反革命歪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宣传口号了,又是这两口子赤膊上阵,引得知青们议论纷纷:中央有文件精神了?又要大抓阶级斗争了?一些正在办返城的知青尤为关心,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标语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 袁大炮、田野也振奋起来,激动起来,又凑来一伙扎根派中主动帮忙的,很快在几栋男知青大宿舍、大食堂、队办公室墙上都贴出了一幅幅引人注目的标语: 高举扎根旗帜,接受一辈子贫下中农再教育! 错来假走是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反革命口号! …… 夜色蒙蒙,北大荒辽阔的模样混混沌沌了。寂静的傍晚沸腾了起来。*****乍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也没有这么热闹的场面,仿佛要从这里爆发一场什么运动似的。 纷乱热闹中,有人发现,在贴过标语的地方,有四个人影也在贴标语,一个写,旁边一个用手电照着亮,一个刷浆糊,一个贴。这四个人神速般从一个地方很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原来这四个人是李晋、马广地、丁悦纯和小不点儿。 他们身后也聚集了围观、跟踪的一伙伙人。嗬,这伙人不是贴新标语,是追踪着田野、袁大炮贴过的在修改标语。 这蹊跷的新闻迅速传播开来,围观的人蜂拥般又都朝这里集聚而来。涌来的人打手电的,划火柴的,凑到跟前几乎与墙贴上脸的…… 经过修改补贴,袁大炮和田野贴的那些标语就完全改变了原意: 机动灵活地贯彻执行场公安分局等四个单位联合发出的紧急通知! 不能高举扎根旗帜,接受一辈子贫下中农再教育! 错来假走是纠正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偏激问题的创造性提法! 人越集聚越多,黑压压,叽叽喳喳,两伙贴标语处各聚集着人群,两伙中间是川流不息往返看热闹的人流,往李晋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当马广地在那条标语前头只贴上两个大字块,就变成另一种意思时,人群里传来了呼号声、鼓掌声。这骚乱,这乱嚷嚷的场面和群众情绪,颇有*****初期校园大鸣大放、大字报刚上墙要夺权时的那种气氛。 知青们几乎都出来了。 干部、职工和家属几乎都出来了。 小学生几乎都出来了。 袁大炮和田野为他们的大字块标语能引起这么大轰动效应非常得意,当贴完想好的所有标语,顺着人流到了人聚集最多的男知青大宿舍门前一看,发现搞鬼的是李晋、马广地等人时,顿时气喘不匀了,两眼直冒火花。 “马广地!”袁大炮隔着人墙,怒火三丈地质问:“你凭什么祸害我贴的标语?” 马广地一看是袁大炮,并不发火,反倒笑嘻嘻的回答:“瞎说!怎么是祸害呢?节约闹革命嘛,兴你贴就不兴我贴了,你也没说你贴了就不准别人再贴呀,你看——”马广地指指墙根墙腰说:“一层压一层,一茬压一茬,这大字块标语老了……” “你——”袁大炮气得没说出话来。 “我?”马广地仍笑嘻嘻的模样,“我怎么啦?没碰着你,没不让你贴呀!你贴你的,我贴我的,咱互不相干嘛!” “你——”袁大炮又是一声。 马广地学着袁大炮的声调:“你——你怎么就不讲理呢!” “噢——” “哄喽——” …… 黑压压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阵起哄声,听不出是赞扬,也听不出是反对。 “闪开闪开!”袁大炮气哼哼地拨开人群向马广地挤去。 马广地也向袁大炮凑合:“怎么,还想打人是怎么的!” 两军对垒的样子,眼瞧就像要接火。 “喂喂喂——”张队长闻讯从家里匆匆跑来,“不要动手,有话慢慢说。” 郑风华迅速跑来,明亮的路灯照耀下,见袁大炮正气冲冲地向马广地伸手:“不准动手!不准动手……” 李晋、丁悦纯和小不点儿见袁大炮来者不善,尾随着马广地挤了上去。田野见此情景,指挥几个跟随者紧紧尾随在袁大炮身后。看样子,如果袁大炮动手,他身后的人也动手的话,李晋和丁悦纯等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夹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王大愣一听郑风华和张队长的声音,东瞧瞧西望望地往外躲,心里暗喜。他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子传单,瞧瞧没人注意他,呼地朝天空扔去。传单飘飘忽忽在人群上空飞扬起来。围观的人群更乱了,纷纷抢起传单来。王大愣高兴极了,没想到这份传单还有这么妙的用处,他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偷偷撒在大道上挑事的,没想到,李晋和袁大炮这两伙子不挑自闹起来,嘿,越乱越好,打乱了套才好。 围观的人纷纷抢着传单,袁大炮顺手接住一张一看,标题是“袁大炮制造返城障碍决没有好下场!” 袁大炮扫一眼传单更来气了,使劲挣开郑风华,指着马广地下令:“你小子又撒传单诬陷又祸害我贴的标语,把你贴上的字块给我揭下来算是没事儿!”他那受马广地捉弄憋的火气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早就想找这么个机会,这回,确确实实是抓住理了,而且这么多人做证,他小子想要赖也赖不掉。 “我就是不揭,”马广地也在叫号,“能有什么事吧?我等着。” 张队长拽住马广地:“快,马上回宿舍,要不就到办公室,谁理谁非慢慢说。”然后挥手向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都给我回去!你们听见没有……” “马广地,你马上到我办公室去……”郑风华拽住马广地一只胳膊下命令。 马广地和袁大炮谁也不听,围观的群众谁也不动。 袁大炮手指着马广地:“你小子想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告诉你,决没有好下场!” 小不点儿要冲,要喊,被李晋拽住了。 “你说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马广地一听来了火,“想捞稻草是不是?” 这句话激怒了袁大炮。田野在他身后直煽火,袁大炮拼命往前挤着,伸手去抓马广地:“你说谁捞稻草?” “说你没说完呢!”马广地挤了挤,毫不示弱,“说别人能对得起你吗!” 袁大炮急了,从郑风华挡着的胳膊下,冷不防对准马广地的胸前就是一拳:“叫你说,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喂——”李晋大喊,“凭什么打人?” 马广地挣着去撕袁大炮的脖领子,被张队长狠狠把他抱住了,他一个下蹲溜下去,顺手从地上捡起块砖头举上了头顶。 袁大炮见势不好,扭头就跑。 围观的人也都瞬间闪开了。 马广地自觉挨一拳吃了大亏,左胳膊肘拼力挣开郑风华,右手紧握砖头砸了一下张队长的手,张队长疼得手一松,那半拉砖头“嗖”地朝袁大炮飞去,在他脑后侧一闪落了地。 李晋冲着袁大炮喊:“往哪跑?打了人就跑,什么东西?” “回来!有理讲理!”丁悦纯也大喊。 田野等见袁大炮占了便宜跑了,唯恐再拿自己撒气,也从侧面跑了。 袁大炮回头瞧时,见马广地像个疯子似的又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穷追不舍。郑风华、张队长还有丁向东等都来了,谁也劝不住,急忙从开着的后窗一抬腿跨进了大宿舍,然后关上了窗户。 马广地穷追不舍,拎着砖头往前冲。 袁大炮看出了马广地的架势,那样子是非要砸自己不可,也急了,到处撒眸不见砖头或可防御的东西,猛一脚踹塌了火墙子,自卫式地朝马广地身边掷去,想把他吓回去不再往里冲。马广地躲过飞来的砖头瞬间将手里的抛了出去,“咣啷”一声打碎玻璃飞进了屋里。 袁大炮躲在窗旁的墙后探头一瞧,马广地又在捡砖头,“嗖”地又扔出一块。袁大炮躲闪不及,“哎哟”一声捂住了脚后跟。 “不要打!不要打了!”郑风华大喊。 张队长也急了:“谁再动手我让派出所来人都抓起来。” 他俩赶到宿舍门口,门已经上了闩,而且用木棍顶上了。 李晋见袁大炮下了毒手,大声喊着:“打——啊——”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宿舍窗户扔去,小不点儿、丁悦纯都捡起砖头、石头、瓦块朝大宿舍窗户扔去。 “嗖嗖嗖……” “咣啷啷,哗啦啦……” 一块块玻璃被打碎,一根根窗棂被打断,雨点般的砖头瓦块朝知青大宿舍飞去。 田野见势不好,煽动几名北京知青绕道跑到大宿舍门前,砸碎玻璃从窗户冲进宿舍,加入了袁大炮的队伍。 对垒两伙砖头瓦块都密集起来。 “张队长!”郑风华火爆爆地吩咐,“你去宿舍制止田野他们,我在这里制止李晋这一伙,快……”他话音刚落,一块砖头落在头侧,顿时鲜血淋漓,被人扶着去卫生所了。 丁向东后退几步,吩咐人安排好郑风华,指着李晋跺脚大骂:“你们这些兔崽子,要造反哪,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贫下中农不是好惹的!” 这时,不少北京知青、上海知青跑进大宿舍本来是要看看自己的东西是否被砸坏,有的挨了从窗户飞进来的石头的打,有的见自己的行李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一怒之下也参加了袁大炮的队伍。外边围观的知青见袁大炮踹坏了火墙子,气不过他这般张狂,加入了李晋的队伍。 两边的队伍都越来越大。 大宿舍里飞出的砖头越来越密,火墙扔没了,袁大炮带头大喊着又拆起炕来。李晋等外面一伙把能扔的砖石瓦块捡没扔光了,只好捡从大宿舍飞出落地的。马广地哈腰去捡一块砖头时,飞来的一块石头“嗖”地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哎哟”一声躺下了。李晋忙搀起马广地闪开,一挥手带领迎战的知青们冲进身后的一栋大宿舍,咣咣两脚踹倒了火墙,叫喊着,指挥着朝对面大宿舍雨点般飞去砖头。 这边飞去,那边飞来,砖头在两栋大宿舍间密集地穿梭般飞着。风卷下了砖头上的烟灰,像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雪花,在空中飘洒着。 两大派,两大伙,各占据一栋大宿舍为营垒对战起来,都摆开了自卫又还击的阵势,有的在把砖头砸成小块,有的往窗台附近搬运,有的专门向对方还击…… 张队长冲进了袁大炮等占据的宿舍,丁向东冲进了李晋等占据的大宿舍,大声呼喊、叫骂都无济于事,拽住这个拽不住那个。郑风华包扎好伤口,脑袋缠着白绷带又赶回来了,医生、护士背着医药箱也来了…… 两栋大宿舍的窗户玻璃几乎全碎了,不少窗扇被打得七扭八歪,有只有一片折页连着的,有打跌落的…… 两个大宿舍里,时而都会听到“哎哟”的叫疼声。 张队长被困到了袁大炮占据的大宿舍里,郑风华和丁向东等队干部绕到李晋等占据的这栋大宿舍后面,想从后窗户进去,早被屋里的人堵严顶住,前面砖头飞扬,后面又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喊谁谁不听,里边也听不见。 两栋大宿舍里都扬言,不管队干部还是任何人,只要拉偏仗不公平,砖头子可没长眼! 激战达到了胶着状态。 王大愣躲在黑暗处的墙旮旯处,瞧着砖头飞来飞去,听着郑风华、张队长喊得嗓子像冒了烟儿,心里乐开了花。 郑风华见制止已难,急忙跑回办公室向肖书记告急:三队发生大型武斗,人命关天,大祸在即! 两栋大宿舍里不断传来“哎哟”声,围观在远处的女知青们有的急得直跺脚,有的在掉泪,每传来一声“哎哟”都揪着她们的心,仿佛是自己的男朋友,可又听不清、进不去…… “嘀嘀嘀——” 肖书记带领公安分局长和两名公安干警疾驰而来。 砖石瓦块正在来来往往密集地飞着。 “怎么打成这样子?”肖书记像是埋怨批评,又在发问,“有伤没有?” 这时,肖书记才注意到郑风华头缠白绷带,急切地问:“伤多少?” “这……”张队长在一旁答,“外边的就郑书记和马广地,宿舍里的说不清楚。” 肖书记一皱眉头,狠狠地一甩胳膊就要往宿舍里冲:“说不清?你们白吃饱呀!”他急了,急得火冒三丈。 他刚迈开大步就被郑风华和张队长紧紧拽住了:“肖书记,不行,不行呀!” “松开我!”肖书记甩开他俩,边往前走边喊,“住——手——,住——手——,我有话要说——” 两栋大宿舍里毫无反应,指责声、叫骂声、叫号声随着密集的砖头飞来飞去。 “不好!”张队长发现一块砖头疾飞而来,直冲肖书记,他使劲拽了肖书记一把,俩人身子同时一歪,卧倒在地上,大半个砖头从刚才肖书记的头上飞驰而过。 “肖书记,”郑风华使劲往后拽肖书记,“快撤,你不能在这儿,他们在里边也不知道是谁……” 肖书记硬被拽着退了回来。他气得两眼直冒火星儿,瞧瞧这栋大宿舍,又看看那栋大宿舍,嗖地从腰里抽出手枪,对着天空“砰砰砰”就是三枪。 飞砖稀落下来。 “知——青——们——”肖书记边往前走边喊,“别扔了,我姓——肖——” 郑风华大喊:“是——肖——书——记——来——了——” 张队长、丁向东都争着往前跑,边跑边喊: “肖书记来了!” “肖书记有话要和你们说!” …… 他们的声音刚落,两栋大宿舍几乎同时发出了“嗷嗷嗷——”的哄喊声,还掺杂有口哨声、叫骂声,乱糟糟响成了一片。 肖书记身边的公安分局长双手掐腰,气呼呼地请示:“肖书记,我带两名干警鸣枪冲进去抓他几个吧?” “我看也是!”另两名干警早已耐不住了,“发出警告枪,再不停止就开枪!他妈的,纯粹是亡命徒!” 肖书记摆摆手:“不不,不到万不得已不采取这种办法。”他往后退了退,站到两栋大宿舍堵头的中间。 “两个宿舍大约有多少人?”肖书记问。 郑风华:“五六十吧。” 肖书记侧转一下身体,发现身后和对面远处,路灯映照的夜幕下站着一簇簇围观的人群,大食堂的山墙下,沙石路沟那边,还有一簇簇、一伙伙的人群。 “去——”肖书记命令身旁的公安分局长,“带领两名干警,绕到大宿舍房后,强行令他们停止武斗!就说是场党委的命令,继续下去不听劝阻的,引起的一切后果完全由他们自己负!” “是!” “站住!”公安分局局长刚要走,肖书记又吩咐,“没有我的命令坚决不许开枪!” 郑风华急切地说:“肖书记,两栋大宿舍的两个背面窗、门关的关,堵的堵,都紧登登的,我们去了,没进去。” “再去看看,”肖书记命令,“只要有一扇能撬开,就设法进去。” “是!”公安分局局长打头,两名干警在郑风华、张队长的带领下绕道跑了下去。 肖书记瞧着他们朝房后绕去,目光又转向一扇扇飞出砖头的窗户。他眉心上拧出一个大疙瘩,咬紧牙,狠狠地憋住一口气呼了出来,再细看时,眼前成了一道道、一朵朵闪闪的砖花飞来飞去……唉,这简直比战争年代要拿下敌人占据的一个阵地或碉堡还要伤脑筋,那时候,凭着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靠着勇敢和智慧,狠狠地攻,猛猛地打……眼下,面对的是些知识青年,也可以说是一些离开父母的孩子,究竟用什么办法好呢? “哎哟……” 不好,宿舍后传来一声**,他抬头看时,郑风华、张队长搀着公安分局局长回来了。 背面的窗户有几个开着,只要里边的人看到老远有人影靠近就开始扔砖头。 “怎么样?”肖书记迎上去问。 郑风华报告:“肖书记,靠不上前呀!”他指着公安分局局长捂着的脑袋说,“好大一块砖头,贴脑袋边儿擦过去的,要是打正了就没命了。” 血从公安分局局长的左侧头顶流下来,模糊了半个面部。 “肖书记,”公安分局局长说,“看来,想从门或者窗户正面进去是不大可能了。” “你们靠近些时没喊吗?” “喊了。”公安分局局长回答,“现在,两伙都执迷不悟,枪声他们也听到了嘛!” “快,”肖书记嘱咐张队长,“快领着到卫生所去。” 张队长走后,肖书记紧皱眉头,好一阵子深深吸气,大口大口呼气,焦躁与心急、气愤与心疼交织在一起,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方案”从脑子里闪出一个又否定一个。郑风华也急得团团转。丁向东站在肖书记身旁一会儿跺脚一会捶胸。 “肖书记,不好——”丁向**然指着一栋大宿舍的房顶说,“你快看!” 肖书记和郑风华应声抬头看时,在路灯的辉映下,黑绰绰的夜幕中发现房顶正在扩大着一个大黑窟窿,是有人在从天棚往下拆瓦。不好,这是他们打净了炕面、火墙的砖,又在拆房顶瓦! 这时,奚春娣从围观的人群中哭咧咧跑来紧紧抱住肖书记的胳膊,央求道:“肖书记,她们说我和你熟,让我来求求你,快,快点吧,别让他们打了……” 肖书记忙问:“她们?” “是啊,都是女知青。”奚春娣说,“都是那些在宿舍里参加武斗的知青的女朋友,有上海的、北京的……哪里的都有,她们一直在那边哭,谁也不敢上去呀……” 奚春娣话音刚落,三十多名女知青抱孩子的,披头散发的,几乎都是泪涟涟地一起拥来,其中打头的几名“扑通”跪到了肖书记面前。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肖书记急忙搀她们。 张队长训斥:“下什么跪?成什么样子……” 女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肖书记,别让他们打啦!” “那里头肯定有不少打坏的了,听声音有我的男朋友!” “肖书记,怎么办呢?” “肖书记,快想想办法吧!” “肖书记,千万可不能开枪呀!” …… 急切的声音,殷切的目光,一口一个肖书记,怎么办呢? 这时,呼啦又跑来二十多名女知青,刚要下跪,一名干警“嗖”地抽出手枪,大吼一声:“下什么跪?谁要再添乱我枪毙了她……” 肖书记没吱声。 沉默。一阵阵的沉默。 一颗流星从高高的头顶急斜而过,闪得那样快,光线黄而惨白。 “喂,你们这些女知青都往我这边靠一靠,快,快点!”肖书记挥挥手,像要发布命令似的。 女知青们都停止了哭,停止了掉泪,一下子围了上来。 “要想制止这场武斗,你们都必须听我的!”肖书记放开嗓门,“谁也不准再走开擅自行动……” “肖书记,你说吧!” “我们一定听,只要不让他们再打就行。” …… “这就好,”肖书记问,“你们的男朋友或爱人是不是都在大宿舍里呀?” “是。”回答得并不响亮,声音也不齐。她们有的担心,肖书记是不是要让写名单,事后抓辫子呀? 肖书记急了:“是不是?” 一片回答:“是!” 肖书记又问:“你们能不能听我指挥?” “能!”回答很响亮。 肖书记借着路灯的光辉一撒眸这些面孔,都那么熟悉,只有为数不多的名字模糊了。 “这样就好!”肖书记扫视她们一眼,一句一字语音很重地说,“我向天空鸣枪之后,你们就分成两伙……”他伸出手在她们中间划了道界线,指指左边的大宿舍:“这一边的都朝这边大宿舍跑,那边的就朝那边大宿舍跑,我和郑书记还有两名场部来的干警,一伙两个给你们打头,你们一定要边跑过去边哭,哭得越响、声音越大越好,边哭要边喊你们自己男朋友的名字,只要砖头瓦块一停,你们就跟我冲进去,自己找自己的男朋友,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往外扔砖头了……” 女知青们一片寂静。 “你们可要真哭呀,大声哭呀,”肖书记本想不说这话,一咬牙终于说出来了,“让你们哭,是让你们去救你们的男朋友。刚才我派人去被砖头打了回来,能看清楚一些,里边几乎都已经头破血流,还有的躺着不能动弹了!” “肖书记,你快放枪发信号吧!” “我们豁出来了!” “肖书记,”一名女知青大声说,“你可别抓他们呀!” 肖书记回答:“你们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这时,从两栋大宿舍飞来飞去的都变成了瓦片,嗖嗖地来回飞着,一阵又一阵,时急时缓,时密时稀。 肖书记从腰里拔出手枪举过头顶“砰砰砰”就是三枪,趁枪声响过两栋大宿舍静下来的刹那间,对面前的女知青大声呼喊:“冲——啊——” 瞬间,哭声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牛——大——大——” “李——阿——三——” “程——流——流——” “王——尔——根——” …… 这哭声喊叫声像两股巨大的海浪一时间骤然掀起,震破了高高的夜空和远方,滚滚地朝两栋大宿舍急涌而去。 扔砖头瓦块停止了。 肖书记带领一伙冲到前面一栋窗前,大喊一声:“快,冲进去!” 郑风华也在那一栋大宿舍窗前喊:“快,冲进去!” 肖书记声音一落,跟来的女知青们哭着喊着攀上窗户跳进了大宿舍。 郑风华声音一落,跟来的女知青们也哭着喊着攀上窗户跳进了大宿舍。 ……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寻求 修复大宿舍的劳动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知青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肚子饿得咕咕叫,谁也不吱声,都在一个劲儿地埋头干。搬砖大军进行了两趟时有人提出,从窑地到宿舍,来回四里多路,搬运一趟需半个小时,能不能调来汽车或套上牛车、马车拉几趟。肖书记只摇头不同意,显而易见非让他们“锻炼锻炼”不可。又运两趟,眼瞧这个速度下去,早饭前都完不了,才同意调来解放牌大卡车,两趟就把砖瓦拉够了。其间,肖书记安排张队长专门盯住安排好夜饭,炊事班几次来报告,饭菜已准备好是否开饭,肖书记始终不发话。这倒不是制裁,他也看出,知青们不仅累了,也饿了,也困了,要是不一鼓作气干完,要是一用餐,他们有不少就会困得就地睡着很难再动员起来,不抓紧搭上炕抹好泥,晚上这么多人到哪里去睡?难道还能拉到场部招待所?还能分散到其他队里去住宿不成? 高高的夜空中,从散发的凉气中透闪出微微曦光的时候,两栋大宿舍的火墙子才勾完了缝儿,炕面子也最后一次抹了光,肖书记、郑风华等和知青们一起到大食堂吃了夜餐,按照事先的安排,将两栋大宿舍二百多名知青安排在小俱乐部舞台地板、小学校桌椅、办公室的办公桌上暂时休息。他们很快铺开行李入睡了。 肖书记喘口气,又好气又心疼又好笑。毕竟是年轻人,说他们复杂,其实复杂不了多少,说他们成熟,倒是有了一定的成熟度,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说吃就吃,说睡就一个个鼾声大作地睡了。在他看来,是些孩子,毕竟是些晚成熟的孩子…… 肖书记带领郑风华和张队长来到两栋修复完的知青大宿舍,见几名主动承担烧炕任务的山东大汉有的在劈柴,有的在看着灶坑的火,个个汗流满面,炕面上热气腾腾,说明重搭的炕都好烧,嘱咐一定要在午饭前烧干炕面,停一个小时后再点火烘潮气,要确保晚上能让知青们搬回来。山东大汉们满口答应,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肖书记又领着他们来到小俱乐部,整个厅堂和舞台就亮着一盏电灯,昏蒙蒙的小舞台上睡着李晋的整个后勤排,把原先混杂在那个大宿舍里袁大炮那个大田排的二十多名知青都归拢给了袁大炮,唯恐混杂在一起有一点点带火花味的火星儿,再引起沉寂后的新武斗大爆炸。肖书记等见后勤排的知青们已睡熟,给几名蹬开被的知青盖好,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小不点儿穿着大裤衩光着脚丫子手里拿着一卷东西撵了上来,说是要和肖书记单独汇报一件事情。肖书记让郑风华和张队长回避开,小不点儿神秘地瞧瞧前后左右没人,亮出手里一卷子纸说,他到大库里领玻璃时,发现两箱玻璃夹缝中有一卷子纸,借着灯光能看出是油印的东西,那纸像武斗时散发的传单,瞧准保管员王大愣没注意一下子抽出来塞进了裤兜,出来一看果然是那种传单,不过是新的内容,题目是“李晋等亡命徒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罪该万死!”现在对任何人还没讲,他说着把传单递给了肖书记。肖书记一看,眉头瞬间紧皱起来:散发出去的是对准袁大炮的,这份没散发出去的是对准李晋的,难道是王大愣在这中间……他揣起传单,嘱咐小不点儿一定不要对任何人讲,迈开大步追郑风华和张队长去了。 他们又来到小学校教室。 这是袁大炮那个大田排休息的地方。他虽然有家,也没让他回去,以免单独出入发生意外。 每个教室里的桌子都一个挨一个连成了一片,行李也是一个挨一个地铺,比小舞台上和在大宿舍里挤得密,挨得紧。有的脑勺挨脑勺,有的脸贴脸,有的腿压腿,鼾声、梦呓声此起彼伏,都这么挨着、挤着,却谁也不影响谁。累了,他们确实太累了。昏暗朦胧的灯光下,依稀可以辨认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李晋后勤排就明显不一样,张张面孔黝黑而粗糙,有的得过冻疮留下了疤,有的是因在数九寒天早晨洗完脸就出宿舍,一次又一次,像小鲫鱼的细鳞排满了整个面颊。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有几次,都是冬天,几名知青头戴狗皮帽在大道上走,陌生人问路竟尊喊“老大爷”,成为知青们饭后睡前的笑谈。特别能看出,有些知青累了,饿了,吃完饭连衣服都懒得脱,就盖上被睡了,孩子,说他们是孩子,就是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爱护自己。加之,他们是大田排,近十个年头,半年都要有风雨霜雪陪伴战天斗地……唉,肖书记看着看着,似乎是怜悯之情,不,应该是疼爱之情涌上心头,他真想把和衣而睡的叫醒,让他们脱去衣服,脱得溜溜光睡个痛快舒服,几次张口都停止了,睡,让他们这样睡吧,这样就睡得蛮舒服呀! 这种复杂的心情犹如他当年在抗日战争的战场上率领全连战士打完一仗夜宿山头时一样。仗打不漂亮时、枪炮没发挥极大作用时、敌人逃跑一部分时,自己的脾气也是这样大,也是这样严厉。看到战士们露宿山头疲惫不堪时,也是这种心情。但,多少年没发过这样的脾气了。 郑风华仿佛进入了肖书记的感情世界,这个时候,无须说什么,默默地跟在身后。 张队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过,在卫生所因提起“政治责任”这句话后,肖书记说了那么多,虽然没直面批驳自己,遥指这责任者是那么宽,那么遥远,那么飘渺,与自己似乎无甚密切联系,自己听来的确不大舒服,一时间,心里总觉疙疙瘩瘩的,甚至感到肖书记这个人变得怪,失去了常理,香的在他那里不香,臭的在他那里不臭。他总觉得不甘心,还要探一探他究竟心里对三队的人和事是什么谱儿。 “肖书记,”从袁大炮铺位走过,要到门口的时候,张队长终于忍不住开了腔,“这场武斗事件的原因,挑事者很明显是谁,袁排长贴大字块标语,李晋在后边给人家涂改,又散发矛头指向袁排长他们的传单……” “你怎么敢断定传单是李晋他们撒的?” “很明显,别看他们不承认,”张队长理直气壮地说,“李晋那一小伙子人不摁住他的手腕子,他就不承认是他干的呀!” 肖书记把手伸进兜里,想掏出小不点儿送上的传单时犹豫一下又停止了,漫不经心地说:“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吧。”因为他知道,王大愣又是那么好调理的吗?这些年来,他罪恶活动与错误行为相杂,每次来调查,都像泥鳅一样滑走了,尽管小不点儿是从他管的大库里悄悄拿出来的,不摁住手腕子他就能认账吗?可以肯定地说,王大愣是参与了挑动活动,但这武斗的操纵者也不全是他。责任全在李晋吗?责任全在袁大炮、田野吗? 他们刚迈出门坎不远,忽听里面传来“扑通”一声响,还有砸撞桌椅的碰击声,急忙返转身走回去一看,原来是袁大炮一翻身跌落在地上了,看那样子是没有摔醒,那呼噜一声接一声。 “来,轻轻地把他抬上去。”肖书记哈着腰说。 “这么沉,叫醒他吧。”郑风华伸手去拉肖书记。 “不不,让他好好睡吧。” 肖书记话音刚落,袁大炮一翻身,嘴里咕噜出一串话来:“要是……不……处理……李晋这……帮小子,没门儿……呀……” “你说什么?袁排长,袁排长?”张队长贴下脸问。 袁大炮翻了下身,哼哼两声又打起呼噜来。 郑风华摇摇头:“他在说梦话,张队长,咱俩把他抬上去吧。”他说着哈下腰,张队长、肖书记一齐动手,把袁大炮抬到了桌子上铺放的行李上。 他们又重新走出教室门,张队长仍然抑制不住要说的话:“要说这场武斗的责任不那么简单,也有道理,那就等待调查后再说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袁排长这两口子可是实实在在的扎根派,要在农场干一辈子,很难得呀。”最近一段时间,他觉得在队里有些孤立感,袁大炮曾多次透露对队里不树他、不向场党委反映他的事迹不满意,这次,不知什么力量促使,他终于说了。 “凡是立志于农场建设的,我们都欢迎!”肖书记慢悠悠地说,“今天你们俩都在场,我有句心里话,说是和你们谈谈心也未尝不可。不知为什么,袁大炮、田野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宣称扎根,我怎么就爱不起来?李晋他们这么鼓动返城,我冷静后只是气恼,却恨不起来……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也可能你以为他们在我们面前不过是些孩子,”张队长对肖书记由敬畏到不满,自己给黄晓敏假家变错开了第一道绿灯,那样不给面子的点名批评,对这场恶作剧竟一通火气之后要和稀泥,使他太不理解,“肖书记,这场武斗将产生很恶劣的影响,是非总得分清楚,责任也要弄明白,不能各打五十大板,香的不香,臭的不臭呀。”他有点儿感到肖书记要包庇李晋这一伙的味道,态度很坚定,只要追查出李晋等一伙负主要责任,是祸端者,就涉及郑风华,他就面子上失光彩。郑风华呢,肖书记对他不错,肖书记也就不光彩,达到这一点,自己也就出了口气,这些天来接连挨的窝囊也就会散一些。 他心里觉得这种紧逼紧追要冒险,不只是在上级面前丧失威信,而且将丧失不被重视甚至巧妙调职或免职的危险。 肖书记没有回答,故意放快脚步,做出没在意的神情,又来到另一个教室,这里仍是大田排的知青们,更是一派沉睡的狼狈相:他们有的睡在相拼的小长条桌上,有的睡在相拼的隔条式椅子上,电灯很亮,几乎胳膊上、脸上都有伤。有的把被蹬到了地上,抱着光膀子、缩缩着身子,显然是冷了,也不去捡被盖上,睡得都那样香甜。肖书记一动手,郑风华和张队长也紧随着,一个一个给他们盖好被,又嘱咐郑风华,立即安排专人在几处巡逻,专门负责给蹬被的盖好,天凉了,容易感冒。 黎明悄悄地爬上了窗棂,从窗玻璃上向室内浸散着亮光。他们踏着鼾声走出了又一栋教室。一宿,他们整整一宿没合眼。 “风华,”肖书记站在教室门口不动了,“刚才张队长说的对,这场恶性武斗必须努力追查好责任,挖其根源,作为反面教材,认真总结它的深刻教训,保证在我们队,甚至要在全场剖析开展教育,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情!”他接着又说,“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复杂,责任的界线、责任的大小、责任承担者的分寸,都应该有理有据。现在,党中央提出拨乱反正,平反了一些冤假错案,我们要确保不再有冤假错的结论发生……” 张队长和郑风华分别站在肖书记两侧,谁也没有吱声。 郑风华明白,肖书记在处理人的问题上是非常慎重的。 张队长在想,秃脑瓜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有什么复杂呢! “好吧,”肖书记说,“咱们到篮球架底下坐一坐,议一议这个问题。先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办法来。” 他们围着篮球架底座上坐好,肖书记说:“咱们谈谈吧,老张,你先说说。” 张队长极为严肃地说:“我建议成立调查组应该有领导参加,核实问题很重要,很明显的问题不承认也可以定性。如果像肖书记说的政治责任不好追查,那么具体责任决不能放过。我认为,对于具体主要责任者,起码要送地方进行劳动教养!”他的弦外之音是想处李晋以重罚而后快。这一点肖书记看得很清楚,郑风华心里也明白。 “风华,”肖书记说,“说说你的意见。” 郑风华瞧瞧肖书记:“我的意见是认真调查,妥善处理,吸取教训,以利团结。” 知青中的思想斗争已明显反映到领导干部中,已明显不再像过去那样舆论一律。 这一切,肖书记感触得入细入微,深深感到在这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思想领域里的混乱、复杂和矛盾的尖锐性。返城与扎根问题的争执,处理内部矛盾的分歧,学大寨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的质疑……必须克服极“左”的思想,又不能偏“右”,才称得上一名不孚众望的基层党委书记。他反思自己,对李晋等恨不起来,对袁大炮爱不起来,正是选择适度过程中的一种痛苦,压制一方,宠捧一方,都有失于自己的原则。千条妙计,万个良方,还是要靠说“理”,以理服人,让他们,包括张队长都进入只有一条的真理轨道,只有一条的妥善处理方法,最终让他们自己反省自己,认识自己,检讨自己,卸下包袱,轻装前进,那才是作为党委书记的真本领……领导的“威”不是制服而是理服,大宿舍里那段怒气冲冲的训斥,不过是权宜之计。 “老张,风华,你们说的都有些可取之处,”肖书记瞧瞧他俩,从兜里掏出小不点儿递上的那一沓子未散发出的传单说,“这是有人在王大愣当保管的仓库里偶然发现的,是在一个地方藏着,领东西的时候趁他没注意偷偷地拿了出来。散发出去的那一份矛头是对准袁大炮的,这份没散发出去的,矛头是对准李晋他们的,你们看……”说着把传单递了过去。 他俩每人拿起一份,都瞪大了惊愕的眼睛。 “张队长,”郑风华一目十行地扫完一遍,手捏搓着纸说,“这纸有可能是前几天咱们开会研究新年活动,提出多买些彩纸布置过道小彩旗时买的。看看报销的**,巧妙地验一验纸张多少,就有个大概了。” 张队长点点头:“难道王大愣两头挑,坐山看虎斗?纸的问题我可以注意一下。” “今天,我先和你俩把问题说了,意思是把调查研究处理这场武斗,作为一条复杂线索掌握。”肖书记说,“所以我说,简单地认定谁是挑事者往往会出偏差,那么,也不能单凭举报人送来这一沓子传单,就一锤定音认定是王大愣干的。纸的问题是一个认定方法,倘如纸的现存数量和买的数量相符,也不能否定就不是王大愣干的。王大愣圆滑且世故,即使干了也会很周密,当然也不否认出现疏忽……总之,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还有,这点小线索暂且都要保密,不要说出去。” 郑风华和张队长点点头。 “这样吧,”肖书记瞧瞧他俩说,“吸收你俩的一些好见解,再加上我的一些意见,你们看这样处理好不好:一是由场部有关科室抽调干部组成一个小调查组,尽可能搞出武斗事件的缘由和过程,写成调查报告;二是对具体责任者除我宣布的那些经济处罚外,还要有适度的处理;三是调查和处理的目的是教育广大干部和知识青年;四是要认真了解分析群众对这件事的态度,处理这件事要起到调解群众情绪的作用,将两种不同意见的人都要归顺到‘理’上来,先从这里消灭隔阂,以保证有个稳定的局面。因此,我建议召开一个座谈会,让不同意见的人心平气和地谈谈心里话,根据群众的普遍思想倾向,我们给调查组制定出一个调查的指导思想和原则。” 为了控制新的武斗和矛盾滋生,晚饭前,参加武斗的知青在哨声中起床后座谈会便在队部小会议室举行了。参加座谈会的人员除武斗中两派骨干外,还点了一些思想活跃的知青,并以队党支部名义发出告示,自愿参加者可以在四点钟进入会议室参加,并允许发言参与意见。 还没到四点钟,正式参加座谈会的人正陆续走进小会议室,自愿参加座谈会的知青已经挤满了小会议室门口,只闪出一条能进小会议室的窄道,走廊里黑压压挤满了人,挨着小会议室的政工组、财务室、生产调度室挤满了人。当郑风华说了一句自愿参加座谈的可以进来时,潮水般人流一拥而入,占满座位以后靠两侧墙的过道和主席台对面墙过道处都挤满了人,直到再也不能再进时,门口还簇拥着一大堆,有的还索性跑到外边,让里边打开窗户,在外边旁听。人虽多但没有挤闹相撞的现象,是一种乱而有序的场面。 人们大概都记得,自从知青进场以来,还没有一个座谈会能使大家积极性这么高。关心、或者是格外关心,每一个参加武斗,甚至没有参加的也深深关心这场武斗处理的结果,都想参与自己的意见。 横条小长桌的主席台上,中间坐着肖书记,两边是郑风华和张队长。 这么拥挤的会议室却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感到奇怪,静得谁动一下衣服的相互碰擦声、深呼吸声、地上挪脚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越能听清楚,越使会议的气氛凝结了一般。 静,出奇的静。 “知青同志们,”肖书记环视一下静谧的人群,声音平缓而严肃,“武斗过去了,大家沉睡一天也清醒了。这场武斗肯定要处理的,当然了,还要搞认真的调查。这之前先开个座谈会,就这次武斗的处理和有关问题,请大家发表意见,要求只有一点,就是说心里话,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大家看到了吧?”他抬头瞧一眼头顶上的小会标“心里话座谈会”,“希望大家能踊跃发言!” 小会议室“嗡”的一声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多数人猜测,这场武斗的处理不会像王肃、王大愣那时候以办学习班的名义私设公堂关起来一批,但看肖书记那口气那神色也决不能轻易了之!这是一个很把握的“度”,其实,肖书记除做稳定工作外,也是在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在寻求这个“度”。 此刻,作为旁听自愿参加座谈会的薛文芹心情格外激动。公爹平反后老两口住进原王大愣大宅以后,她和钱光华虽还住在小茅草屋里,外边的世界、家庭的变化却深深感染了她,由“二劳改”家属一下子变成干部家属,这一点已使她兴奋不已。有时钱光华酣然入睡,她还翻来覆去。丁悦纯劝她假离婚返城,她思想斗争很激烈,征求钱光华的意见后,钱光华把决定权下放给了她。她看看公爹的大宅,看看自己的茅屋,有一次还特意自己散步走至高处,看了看这片生活了近十年的土地,看哪里都是感情滚烫一般,她决定不走了,留下在这里干一辈子。这意见和丁悦纯一说,丁悦纯挖苦说她让这小茅草屋给憋住了,她却说是从这小茅草屋想出去了。就像忽地一下子推开小茅草屋的小小窗扇,眼前是一片瓦蓝瓦蓝的浩瀚无边的天空,是一片波浪滔天的大海!她深深眷恋这个美好的家庭,也受肖书记报告中勾画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的美好前景吸引。她向丁悦纯表示:我扎根留场,但不参与袁大炮他们写扎根书,也不喜欢让别人宣传自己,但并不反对返城,而且积极支持有理由返城的荒友们。用自己回击丁悦纯的话说,叫人各有志!据说,她的想法、观点已传散开去,并受到了肖书记在一个场合的赞扬,也受到一些知青的默默赞成。 薛文芹成了知青们议论的新闻人物,却成了袁大炮、李晋这两伙分歧者谁也不热心的人物。 “我说说心里话!”薛文芹见肖书记话音一落,便举起了手。 肖书记对挤在后墙旮旯的薛文芹说:“好,你说说吧,要简短说明问题。”他也知道薛文芹已成为三队关注的人物,但并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场合抢先第一个发言。 薛文芹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我建议,这件事情不能单就武斗事件本身处理武斗,要从事由的根上来挖一挖,袁大炮、田野贴的那大字块内容对不对?” “我赞成!” “好——” …… 小会场哄乱起来。 “薛文芹说得好!”李晋在哄乱中与许多人一起举手得到允许后说,“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嘛,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建议追查这个‘缘’,组织上的处理才能让群众发泄‘正义’的‘恨’,否则,口服心不服,还要留下隐患!” “我说!” “我说说!” 手掌林立,抢声四起,包括在窗外的一些知青也举起手来要争说几句。 田野经允许理直气壮地反诘道:“有什么根据说闹返城对?又有什么根据说扎根不对……” 肖书记一听,其实质又成了论证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对否的辩争。 “我说!”丁悦纯呼地站起来,没等批准同意便感慨起来,“如果中央机械地要求知青扎根一辈子,就不会在知青中招生、招工了,谁也没说过扎根不对,像薛文芹,大家也赞成,人各有志嘛!” 会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丁悦纯在掌声后又说:“中央至今也没下令说抵制返城,只是反对闹事,反对罢工……”他所以敢于大胆发言,是和李晋一起听到从北京传来消息,说是中央领导同志已有话,以后不再搞这种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既然不再搞了,就说明这种运动的不可行性,还听说已经默许知青返城问题可以适当放宽政策。当然,是真是假还不甚清楚,传得倒是有根有梢。 “胡说八道!”丁向东在前排就座,忽地站起来侧回身指着丁悦纯说,“别给我没理找理,招生考大学和返城有什么关系?要是让你们返城,当初中央就不让你们下来了,这是闹笑话玩呢?这么大事,这么多口子人……” 肖书记截断他的话:“老丁,咱们队领导后说,先让知青们说说!” “不,我偏要说,”他稍停又扭回头去,“这他妈人脑子都要打出狗脑子来了,还像话嘛!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走,你们连贫下中农的话也不听了,啊?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贫协主席啦?损失这么多东西,叫人心疼呀!”他说完一跺脚。 会场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也出现了轻轻的哄笑和议论声。 “静一静!”肖书记拍拍桌子,“请知青们继续发表不同意见,相同的就不要说了。” 上海知青王尔根站起来说:“我建议处理这事故要严格执行党的政策和法律,不私设公堂关小号,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虽然当了劳模,也在李晋组织的签名单上签了名,内心是个脚踩两只船的人。走不了呢,在这里混得也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李晋要是把返城风掀起来,或者随着上海同意中专生回城也可以。知青们把他和薛文芹都看作是中性人物,但这两个中性人物发言,确像是倾向李晋一伙,占据了很大舆论空间。 座谈会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更多的人留意王大愣也进了会场,也不知是他进来得早,还是谁给他让了位子。他在最后一排椅子最边一个座位上站起来:“我说几句行不行?” “我先说完的!”袁大炮几乎与王大愣同时站起来,只是王大愣先抢了话。他不愿意在王大愣之后发言,主要考虑如果他说的话与王大愣相似,又是在他之后,像是追随王大愣似的。他已经不顾曾受过王大愣的青睐,开了口,“王尔根说得对,要按党的政策办事。党的政策是明确的,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要受到惩罚……” 马广地在一旁没好气地问:“你说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那就看谁先动的砖头!” “那就看谁先动的手挑起的!” “你撒传单攻击我们!” “谁撒了?少诬陷!” “我先拆火墙用砖,是自卫!” …… “不要在这里争论这个问题!”肖书记使劲拍拍桌子,“这是座谈会!这是座谈会,不是辩论场,一个一个地来!” 王大愣急不可待的心情没有表示出来,神情语言都很平和,内心却是幸灾乐祸,虽然坐在台下,却比在台上还怡然自得:怎么样?我王大愣当权的时候,这帮小子倒是想闹事儿,但没闹起来,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请示般口气:“肖书记,我说说吧!” “好,”肖书记同意地点点头,“可以。” 人们的眼光倏地投向王大愣。 “三队这片土地,是我战斗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王大愣不紧不忙地说,“我在这里流过血,洒过汗,也险些献出生命,所以,我非常热爱这片土地。发生这种大型武斗,还是第一次,应该说,多数青年都是好的……”他把刚到嘴边的话,意思是“极少数人闹事”又咽了回去,接着说,“这场武斗一定要处理好,才能稳定将来。” 他说完坐下了,人们觉得他似乎要说很重要的话题,结果没说出什么东西,听话听音,也能体察出他内心的杀机。 肖书记问:“老王,知青两派武斗时你在场了没有?” “我?”王大愣一怔,“我……没在呀,只是在旁边看见了,后来听家属区的人议论说打得很厉害。” 袁玲妹从后排座上站起来斜身瞧着王大愣说:“你怎么不说实话,我看着你从我身边挤走的!” “哎——”王大愣很自然地说,“路过被夹在人群堆里啦,我赶紧躲开。”他坚信,当时天已擦黑,自己甩出传单时谁也没看见。存放在大库的传单被小不点领玻璃时偷偷拿走,他还不知道。 “叫袁玲妹吧?”肖书记说,“你还有没有说的?”他是启发袁玲妹看没看见王大愣散发传单。 袁玲妹站起来:“没有。” “别人还有没有要说的?” 肖书记这些问话很怪,诡计多端的王大愣从中似乎察觉了什么,心情一时十分紧张。他真担心有人一炮放出来,说他在武斗中散发了传单。 会场里一片沉静。 “好,没有就算了,大家可都要说实话,”肖书记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启发什么,“抓紧时间……” “我说!”廖洁忽地站起来指着王大愣说,“我亲眼看见是你,在乱哄哄的时候使劲扔出了一大把传单!” 王大愣登时脸涨得通红。他自以为得意,是神不知鬼不觉干的,来看热闹看笑话,万万没想到有人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仍然很镇静,声音很大:“你凭空污人清白,可要负责任,他们打他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能去撒传单,你一定是看花眼了!”他说完直视着廖洁。 廖洁一口咬定:“没看花眼,别人不认识还不认识你嘛!” “肖书记,”王大愣脖子一梗,两手一张,气急败坏地说,“我真够倒霉的,你可要为我主持个公道呀!” “老王,你过来。”肖书记话一出口,王大愣莫名其妙,会议室里的人都莫名其妙。王大愣冒出了冷汗,挤着走到了主席台前。 “给你这个,”肖书记留下两张,从兜里掏出那一大把传单,剩下的送到王大愣手里说,“你回大库里看看丢了什么没有?这又是怎么回事?反思反思,过几天咱俩谈谈,你我都说些真心话,怎么样?” 王大愣尽管故作镇静,也有点儿紧张了,装作泰然地说:“好好好……”他心里真奇怪:这些没找到机会撒出去,或者准备今晚捅到大宿舍里的传单怎么飞到他手里了呢? 会场又乱了,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静一静!静一静啦!”肖书记拍拍桌子,待会场静下来说,“大家还有什么新的见解可以发言,先举手。” “我说!” “我先说!” …… 肖书记又点名让一部分人发言,直到追问没有新的内容才算停止。发言的内容无非是追究带头挑斗者的责任,执行政策,谁先动手谁负主要责任等等。最后,肖书记让郑风华、张队长讲讲,他们都不肯说。作为座谈会总结,肖书记表扬大家讲真情,说真话,最后除了宣布场部要派驻调查组,调查和处理这场武斗总的原则后,又强调了五点:一是矛盾虽然是久蓄而因***爆发的,但要注意不要让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拨弄是非,加剧矛盾恶化导致不良后果;二是从现在起都要维护稳定大局,谁再挑起事端,追究责任,严加惩处;三是从明早起要恢复革命和生产的正常秩序,揭批“***”并肃其流毒时,要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端正思想路线,正确对人对事;四是要相信场党委派出的调查组会实事求是拿出调查报告,妥善处理好这次武斗事件;五是要求有一名队领导专门负责对受伤知青的治疗工作,并照顾好其生活。 第二十七章 探底细 大家关心的武斗处理这个热点问题,为了寻求适当的解决方式而进行冷处理,给一些人的心中蒙盖上了一层迷雾,肖书记采用这种大原则、大方略稳定人心,具体处理意见就难猜难断。 肖书记对于能否稳定这个鼓包的三队,虽然做了大量工作,从座谈会上的气氛和情绪看,仍不算有底儿,索性住在这里,并用电话传达给张晓红一个原则意见,让他组织一个调查组尽快进驻三队,确保一边调查情况,一边随时观察动向,消灭一些萌芽状态的不良倾向。按照今天必须恢复革命生产正常秩序的要求,秋收基本结束。尽管郑风华感到是个难题,建设大寨式生产队必须摆上日程,他执意先不修造大寨式梯田,提出要把河水引过秃子山,劈山造渠,使山那边一片低洼易涝地穿渠而过,涝能排、旱能灌,改造成水田,肖书记也同意了。此时,正值秋冬交替时节,是施工的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劳动效率高。倘若再过两个月天寒地冻起来,这个山头就是**崩,尖镐刨,再苦干,十天也不抵这时一天的效率。 说起来似乎让人不大相信,知青打起群架来乱糟糟成一团,谁劝也不听,即刻稳定下来,却又那样有条不紊地守规矩。出工的笛声一响,以排为单位集合出发了,后面跟着的是家属队、后勤排压缩下来的人员,一队接一队,大概只有部队的战士出工参加集体劳动才会这样。 农田路两旁防护林带棵棵笔直细高的白杨树,就像初春几阵暖风便吹绿枝头一样,几阵凉风就吹得叶黄叶落,变成了光秃秃的枝梢,在模模糊糊的紫色晨霭中被风吹得吱吱哨响,偶尔随一阵大风尖叫一声,像是警告着严冬即将来临。秃子山的丛棵野草被秋霜、秋风染成暗黄和浅褐色,像披着郁悒的轻纱,那榛棵、野玫瑰,枝头上吹不落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枯叶,给大地以出奇的魅力。 各排、家属队、机关和压缩下来的后勤排人员,按照各自的任务段,在不大的小秃子山脚下,摆成了长长的人龙,没有口令,没有呼叫,一开工就都憋着一股要爆发的劲儿,工地上顿时镐飞锹舞,闹出一片热腾腾的气氛来。 “喂——同志们听着呀,有镐掉头、锹断把儿的吱声,尽管找我喽——”马广地左肩背木工箱,右肩扛着一捆镐、锹把儿沿着人龙走着,吆喝着,像是认真负责,但话从他口里一说出来又有点叫人感到油腔滑调,“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是有意见没意见的,咱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座谈会上发言激烈时,他就想站起来理论理论,还鼓动坐在左边的小不点儿站起来揭发在王大愣管的仓库里发现传单的事,却被坐在他右边的李晋摁住了,说传单已经交给肖书记,就不要再乱嘞嘞,组织上会妥善处理的。听到袁大炮发言,他也想站起来理论理论,也被李晋拦住了,意思是这种正规场合,不是他的长项。现在,他像得到机会发泄一样,信口开河,声音洪亮,无拘无束地吆喝起来。 今早出工时,张队长从内心里不想让他干这轻巧活儿,但是自从收了他的大挂钟后,退不好退,留着总觉像是块心病。这次打群架,他又是骨干,张队长是从内心深处厌恶他。夏锄大会战他挑着水桶满世界游游荡荡,现在又像在卖狗皮膏药,可是那些成手木匠都在抢做两栋知青大宿舍被砸坏的门窗,就剩下他和李晋这么两个粗粗拉拉的大眼木匠,用李晋还不如用他。 李晋听马广地吆喝着过来,撒眸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猛铲一锹土扬出去,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才铲这么几下锹头就活动了……”然后大步流星地朝马广地走去。 “喂,马老弟,给我的锹打个巴锔,”李晋把锹递给马广地,等他蹲下自己也随着蹲下说,“你往那儿走走,看看肖书记接触哪些人?是不是近乎袁大炮他们?他在座谈会上说的那玩意儿原原则则,不知他心里念了什么小九九?抓住点蛛丝马迹也行,好有个准备,不是说还要处理具体责任者嘛……” “是,让老弟办这种事情你就放心,”马广地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巴锔,边往李晋的铁锹上胡乱砸着边说,“喂,我说李老兄,你是不是要鼠眯了,还是打这一仗后悔了?” 李晋叹口气“唉”一声说:“没什么鼠眯的,这事儿是有点弄大了,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罢了,没啥了不起!你没听出来吗?座谈会上舆论倾向咱们呢!” “就是嘛!”马广地声音放大了点儿,“他妈的袁大炮那两口子也太张狂,还跑到考场去弄景儿,不教训教训他也不行!你猜这肖书记又派调查组又弄景的,到底打的什么谱儿?” “我说呀,他要是真想处理,可以嘁哩咔嚓,用不着派什么调查组,都是些明摆着的事嘛!” “那他是为什么呢?” “缓兵之计,”李晋点点头,“具体说叫冷处理。现在看出肖书记才真正是当干部的料,这种武斗打群架,*****在咱城里不他妈老鼻子啦?现在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时候,两伙观点都似是而非的东西,处理谁呀!” “看他的架势可是要处理!” “是,不像王大愣那么好断测,”李晋说,“要是王大愣执政那阵子,肯定就是要抓人……” “现在看来暂时还不能。” 李晋:“唉,肖书记心里有两张难心牌呀。” “什么难心牌?” “这第一张就是袁大炮这伙子扎根派,对肖书记来说是心愿但不情愿!” “怎么个意思?” “肖书记对扎根这里不动摇的知青非常欢迎,袁大炮口口声声不离扎根,是肖书记的心愿,但不情愿支持、重用他们。”李晋解释后又说,“这第二张就是咱们这一伙子,甚至把郑风华也贴边儿划到了一起,他是情愿但不心愿。郑风华考大学他就不大高兴。咱们提出放宽返城条件,这是国家大势所趋,但不是他的心愿……” “噢,明白了。”马广地纳闷地突然提出一个小问题,“你注意了没有?开座谈会时肖书记让王大愣到主席台前,给他的那一大卷子东西像是小不点儿揭发的传单?” 李晋点点头:“那是毫无疑问,这个人处事沉稳就在这里,所以他在座谈会结束时说了那么多大原则,叫我心里没底儿……”他催马广地:“观察肖书记这两天一些动态很关键,从中就能琢磨出个几分,快去,多给我留心点儿,有情况及时报告。” “是!”马广地左肩背起工具箱,右肩扛上锹镐把,一边撒眸肖书记的影子一边吆喝:“修镐修锹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喽……” 他边走边吆喝边撒眸,搜寻着肖书记的影子,看到这紧张挥汗如雨的场面,人挨人,镐起锹落,那刨碰石头声当当当,铲锹声嚓嚓嚓,扬土声哗哗哗交织成一片,像一股巨大的热浪冲击着他,心里生起一股怨气:这李老兄呀,交给我这么个任务,还让靠近细探听,简直是混话!这势头能上去偷听?别看咱马广地那阵子跟踪探听王大愣、王肃的事情不在乎,这可是肖书记呀!不行不行,察觉了还不寻思咱们是做贼心虚怎么的,说咱是“小特务”更说不清道不白的了…… “喂,修镐修锹喽——”他走着喊着,一下子发现王大愣停住刨镐,和走过去的张队长开始嘀咕什么,几个大步走了上去。他对他们是满不在乎的。 “我说王大愣呀,”马广地脑袋一歪,瞪大眼珠子说,“怎么出工不出力呢,你看看大伙儿,好意思吗?” “我和张队长汇报点儿工作,”王大愣气恼刚要泛上脸,立刻控制住堆出几丝笑容,“你一个修锹修镐的大眼木匠,管这么多干什么?” “哎哎哎——”马广地一侧歪身子,“咣当”一声把肩上的镐锹把摔到地上,“大眼木匠?你忘了你家炕不好烧求我的时候了?怎么转眼就忘,用完了人就拉倒呢——” 王大愣连忙道出一番客气:“噢噢噢……我失礼,我失礼……” “要不是咱队的大领导张队长在这儿,我就好好和你说道说道!”马广地嘴硬起来,“你犯了错误,到咱三队来就是为的大伙儿都认识你,让你好好改造,这‘革命群众’说你,可是为你好哇!”他特意把“革命群众”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王大愣似乎也觉察到那次烟囱事件和马广地搞鬼有关,却说不清道不白,还得领他的情,对他是越来越火火的。他听了气得直咂巴嘴,有话说不出来。 马广地脑瓜子一转,心想,刚才他俩嘀咕话那神色肯定没啥好事儿。座谈会上张队长一句话没说,准是知道传单牵扯王大愣他张不了口了,要不,怎么也会为袁大炮争辩几句。他不掺乎就好,处理起来就少一份复杂。 “我说王保管呀,”马广地扯扯王大愣的衣角,假装关心的样子,“那你说廖洁揭发你撒传单的事情是真的吧?” 你——王大愣要火又火不起来,“我不是说了嘛,那是凭空污人清白!” 马广地一龇牙:“那廖洁老实巴脚,和你一无仇二无怨,会污你什么清白?嘿,我告诉你,现在可不是你当连长那时候了,看这些人是傻蛋青年,脑袋不那么糠了,你可也得注意点儿!”接着又一箭双雕地对张队长说,“张队长,你心里有数,是吧?”说着扛起镐锹把就要走,张队长伸手抓没抓住:“你说,我心里有什么数?” 马广地理也不理,吆喝着前进起来:“修镐修锹喽……” 他走着吆喝着,休息的哨声响了。 不远处,肖书记召集十多名上海知青席地而坐在唠扯什么。他敞着胸襟,脖子上围着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还是在这三队当队长时那装束,那姿态温和中让人感到亲切,亲切中又让人畏怯。他先自己点上支烟,又递给几名吸烟的上海知青。 “你们都是中专学生,在知青中学历算是高的了,今天借休息这会儿,我想跟你们唠扯唠扯,那个座谈会有些严肃,这样更随便些,希望你们能说些真心话!”肖书记边抽烟,边慢悠悠地开宗明义。 李阿三点燃肖书记给的烟:“肖书记,我们也愿意和你这样谈。” “都愿意?”肖书记问。 他们几乎同时回答,点点头。 “好,”肖书记猛吸几口烟说:“你们都进入角色动脑筋,先给我说说,我有点儿纳闷,李晋和袁大炮这两伙怎么打成这个样子?” “肖书记,”牛大大不吸烟,摆弄着手里的一棵草说,“这不是偶然的,也不并奇怪,你得到的消息比较少,我一些同学在新疆、云南、安徽插队的、兵团的来信说,那里知青中的武斗、群架比我们这里凶多了!” “是这样?”肖书记问,“都为什么呢?” 牛大大说:“也不为什么大事儿。新疆兵团一位同学来信说,知青排队买饭说打菜打得少,大概嘟囔了一句,老职工说知青骂他了,把一碗菜从售饭窗口扔出来扣到了知青头上,就引起了一场知青与职工的大型武斗,据说还动了刀枪!” “我有名同学从吉林来信也说,前不久发生三次大型群架,是地区和地区性的群架,也是为不丁点儿小事,一名知青洗衣服晾晒时碰掉了另一名知青晾上的衣服,发生口角成了群架……” 肖书记问:“为什么这样呢?”他刚要听陈心良发言,一抬头发现马广地在一旁假装摆弄工具箱,竖着耳朵往这边听,喊了一声:“马广地,过来过来,在那边听着费劲,坐在这里听。” “我?”马广地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问,“肖书记叫我?” 马广地把工具箱、镐锹把儿往那边一丢,躲躲闪闪地站着,肖书记说:“你记着,肖书记干事情没有背着人的,除非是组织机密。你在那里偷听再听个囫囵半片的传给李晋,倒惹出麻烦,以后不要这样。”马广地嘴里不停地“是,是”坐下了。 陈心良在肖书记让他继续后说:“肖书记,说白了,就是*****造反团之间打砸抢的流毒!” “再有,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不顺民心,不合民意,这是我个人认为,”竺阿妹接着说,“别看这只是一千万知青,它搅乱了几亿人的心,在各方面都打成矛盾结:在农村与农民争土地的矛盾、给许多家庭造成困难的矛盾、许多知青已逗留城市与社会的矛盾……其实,李晋与袁大炮、田野的爆发点也是来自对这场运动的争执嘛!” 肖书记听得很认真:“你们把心里话都说一说,我很受启发。” 奚春娣说:“这些矛盾,这些问题,中央还没拿出明确说法来怎么解决,下边矛盾双方一碰撞,可不就斗呗!” “肖书记,你要让我说心里话,我可就要说了,”李阿三说,“我觉得这场群架也罢,叫武斗也罢,追其根源,有个外部大环境问题,处理一定要慎重。” “这么说,”肖书记问,“就不好追究责任了?” 牛大大在一旁摇摇头:“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们的观点都一致,具体责任好追究,就是两边的挑头人嘛,就是说处理时要有个‘度’。我们觉得肖书记就是在寻找这‘度’,已经改变了过去的做法,也就是我们刚进场时当地干部和贫下中农总想管服治服知青的‘嘿唬横’,这是农场做人的工作的一大进步!” 肖书记笑了:“你们说怎么才是个合适的‘度’?” 陈心良发了一番感慨:“肖书记,我可要不自量力了!我的意见是,第一,首先让群架两边的主事者检讨,深刻认识错误,写出检讨报告;第二,如果深刻的话,都坐在一起各自多做自我批评;第三,各自批评深刻的话在全队开批评教育和自我检讨会,教育大家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李阿三吸口烟截住陈心良的话:“哈哈哈,你倒当起党委书记来啦!” 大家都笑了。 第二十八章 这里不再神秘 女知青大宿舍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像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那时候,女知青们自己集资,把六扇大窗都挂上了碎花布帘,挡得严严实实。而且天一擦黑就要落帘,里面只有模糊的灯光闪闪,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每当这时候,路过这里的男知青们几乎都要留恋地望上几眼,那里有正在热恋的女朋友或者是心目中正追逐的对象,多想知道知道在这神秘的帘后她们正在做什么?擦身子?写情书?还是让别的男知青约走了?猜不清,看不透,仿佛小碎花窗帘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神秘的问号,都是姑娘一个漂亮的脸蛋儿。神秘,刚进场的乍初,女宿舍对男知青们来说,是个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有吸引力的地方。那时候,连队又大会小会批评谈恋爱、压马路,这就更增加了男知青们对女知青大宿舍里的神秘感。特别是刚刚恋上、晚饭后没事先约好又想约女朋友出去散散步的男知青,只好在这女知青大宿舍的前前后后转啊转啊,瞧啊瞧啊,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想自己盼望的女朋友能出来上厕所、或擦完身子倒水,或……在这一刹那就会被喊住,悄悄上去说出给定的地点“老地方”。可是,就是等不出来,到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只好求出来的女知青“传书”,有的一传便出,有的回信儿说散步去了,只好还得在这女宿舍门前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很晚。啊,那女知青大宿舍啊,男知青们怎么能不敲门而直接进去找呢?不,谁也不去,可谁也没说不让去。是因为在男知青们眼里,在这些刚出校门还纯洁天真的小伙子眼里,那里是个神秘的地方…… 那也确实是女知青们自己也在偷偷搞些神秘小故事的地方。洗完脸、擦完身子偷偷擦雪花膏和香水,怕人说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因为确有因此被批判过的,偷偷照小镜,偷偷看刚接到的求爱信……那样神神秘秘。如今,这层面纱撕去了,那小碎花窗帘已换了一茬,有时挡,也不像过去那么严实,一点儿小缝都要掖好,现在是一扯就行,或许露着很大一个缝儿,索性有时就不挡。女知青们穿个裤衩、戴个乳罩就开始擦身子,偶尔有男知青敲门,随便捡件衣服身上一披便是。 女知青们参加完修水渠大会战回来,开始擦洗,值日生照旧已把热水倒进每个人的脸盆里。 “姐妹们,”袁玲妹拧干冒热气的毛巾,擦两下前胸突然用手拍拍后腰说,“你们看呀,我这腰这么粗,肩这么宽,臀部也变得这么大,还返城回上海哩,走在马路上还不让人笑话死喽——” 竺阿妹擦完身子正穿衣服,接过话来说:“哎哟,还说哩,去年春节我回上海走在南京路上,一位妇女在身后喊,‘胖嫂,去外滩怎么走?’我回头一瞧,是一位乡下妇女,以为她喊别人,正左瞧右瞧见没有那么个胖嫂,她又冲我喊,我才知道就是喊我。我手指给她,那个不好意思哟!” “哈哈哈……”廖洁随着大伙儿笑声说,“还都说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呢,还得加一件宝——东北盛产大胖嫂!” 女知青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冲散了一天的疲劳。 “砰,砰,砰!”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不准进啊,不准进!等一会儿……”袁玲妹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冲着大门发出警告。 稍停,门又“砰,砰砰砰”地响起来。 “姐妹们,”袁玲妹跑到门口,后身顶着门,边穿衬裤边说,“肯定是个男同胞,怎么样?”她边问着边撒眸下整个宿舍已经没有袒胸露怀的了,便说,“我要开门让进了!” 她“吱”一声拉开门,进来的竟是稀客马广地。他很少,几乎是没到女宿舍来过。 “哟,”袁玲妹大为奇怪,也不奇怪,“李晋的军师来了,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 “还能有什么风?”马广地的话语是唱高调儿,话音儿却是逗俏皮,“是粉碎‘***’的东风呗!没有这东风,谁敢进你们这姑子庙呀!” 廖洁冲上来:“说话这么难听,怎么说我们是姑子庙,是哪个姑子把你这野和尚招来的?” “哈哈哈……”一阵哄笑,女知青大宿舍顿时活跃了。 “喂,”袁玲妹问,“马广地呀,你是不是来找韩秋梅的?” “废话!”马广地脸一沉,嘴一噘,给大家一个假戏真演的嘴脸,“我们离婚了,井水不犯河水,找她干什么!” 他不愿意让人公开揭露他和韩秋梅是假离婚,喜欢人家这么问,高兴这么答,让大家心领神会最合他意。一是让人觉得他马广地遇事有办法,有主意,这又是办返城的事儿,让人羡慕;二是这玩意儿别传得满城风雨都当成真的,这么好的老婆别说让别人撬行撬去,就是让别人心里惦着也不是滋味! 马广地嘴虽这么说,两眼却在满宿舍搜寻,幸亏这是女知青们洗擦的尾声,否则是不会让他进来的。这样也还有不少穿上外衣而没穿衬衣的,赤脚、披头湿发那是普遍的,多数都是圆滚滚,胖乎乎,有的脸上还皱折折,笑话我马广地是“二流屁”、“冒牌知青”呢,哪有个知识青年样啊?搬到男宿舍时说我们是无产阶级老爷们,这是一屋子无产阶级老娘们! 哟,看见了,韩秋梅在最里边墙角那儿坐着,看样子是刚洗擦完,正在穿袜子。嗬,这一点挺好,她在家里一天一洗脚,但不是一天一擦澡,自己也是在大宿舍跟这些上海哥们儿学的,让她也学一学,回城后干干净净才像城里人。 “爸爸,爸爸……”小荒一骨碌滑下大炕,挓挲着手跑了过来。 袁玲妹和廖洁一起把小荒截住。袁玲妹蹲下搂住他的小腰,脑袋一歪,像托儿所的阿姨哄小孩:“小荒,阿姨有上海奶糖,我问你,你说说,你爸爸和你妈妈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真离!”马广地在一旁火了,蹿上几步,“小荒,你说是真的,这不都不在一起过了嘛!” 小荒瞪着两只大眼睛,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心里好奇怪,这个爸爸真有意思,嘟嘟囔囔说好几次了,什么返城、返城,什么是返城?就是回奶奶爷爷家住吗?那多没意思,这里幼儿园有这么多小朋友,大宿舍还有这么多好阿姨,给他各种上海糖、酸梅、巧克力,还有北京的饼干、果脯……可真是老多老多! 小荒瞪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怎么好了。 廖洁也在旁边催:“小荒,袁阿姨问你话呢,怎么不说呀?” “爸爸,”小荒在袁玲妹怀里,瞧着马广地问,“和妈妈离婚,你咋有时候说是真的,有时候说是假的呢?” 女知青们“哄”地一声笑了。 “笑什么!笑什么!”马广地学着王大愣当年训人的腔调,“有什么好笑呀,打闹时没办手续就是假的,现在就是真的,这就是有时候说真的,有时候说假的!” “我问你,”袁玲妹和马广地叫起真来,“你说说,你是来干什么的?看儿子?你就承认来看媳妇得了!” 马广地摇摇头:“你这上海姐妹怎么这个样子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离婚了,我还来看什么?今天我是有关返城问题的公干才来你们这里,这么门缝里瞧人,我走了,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 “喂喂喂,”袁玲妹伸手抓住了马广地,“别走,别走,有什么消息快报告报告!”她们知道,马广地的小道消息特别多,李晋已经和许多外地知青联系上了。廖洁一把扯住了马广地的一个耳朵问:“老太太破被,还叠起来了!”她使劲一拽,“还走不走了?” “饶命饶命啊,我说,快松手!” 袁玲妹和廖洁松开手以后,马广地顿然立正,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向你们报告一下咱们签名信问题的一个消息……” “什么什么?签名信咋的啦?” “等等再说!” …… 女知青们吵吵嚷嚷地围拢过来,听马广地报告消息。 “好好好,你们静一静啦,”马广地一跃上了通头大炕,像讲演似的说,“北京对咱们签名信那是特特重视呀,秦红卫给李晋来信啦,还有云南、新疆知青提出的问题统统引起了大官的重视,是怎么说的来……”他掏出小本念起来,“秦红卫说,他刚得到的最新消息,国务院知青办召开了各省、市知青工作负责人座谈会,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叫顾秀莲的说,明年全国要召开知青工作会议,因为这知青问题积累太多,矛盾复杂,开了一天又一天,开了二十多天还没开完……” “哎呀!”袁玲妹催促,“你快说,倒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啊?” “我也着急呀,你听着,这都是我从信上抄下来的,李晋在那里研究呢!”马广地接着念起来,“秦红卫说,各省管知青工作的头头争论起来了,意见不一致呀……” 廖洁指着马广地说:“你怎么这么费劲,要不我来给你念,争论什么了?” “我写的字你不认识,别着急呀!”马广地看着小本说,“争议四个问题,一是怎样评价知青上山下乡;二是知青战线揭批‘***’要抓住什么要害性的黑靶子,搞清知青战线的路线是非;三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底是为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有没有期限?为什么不说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呢?四是‘扎根农村干革命’还提不提?跨地区安置知青还搞不搞……” 女知青们听着听着,乱哄哄议论成一片。有的说,怪不得这下边又打又闹呢,别说李晋和袁大炮贴那扎根不扎根的标语大字块弄不清谁对谁错,连上头都弄不清呢!有的说,这‘再教育’问题也是,咱们一进场时间不长就讨论,一直讨论到现在,也没弄出个名堂来…… “别吵吵,别吵吵,”马广地接着说,“秦红卫信上还有一段,说是可靠消息,陈永贵副总理说,‘我们几个副总理提起这件事就感到头痛,知青工作很复杂……’” 女知青们像叽叽喳喳的一群麻雀,又议论开了: “他头痛我们该什么地方痛呀?” “浑身痛呗!” “复杂复杂,倒拿出个办法来呀!” …… “我说马广地呀,”廖洁亮着大嗓门问,“秦红卫传播的这些消息准不准?” 马广地瞪大眼珠子:“准!准呀!” “你怎么知道准?现在小道消息最多!你也没看见,也没调查?” “秦红卫信上说的嘛!”马广地不服气儿,“不信我给你取信去!” “准!”上海知青奚春娣手里还捏着一封没看完的信说,“我爸爸来封信,也是说这知青形势挺乱的!” 廖洁问:“你爸爸怎么说的?” 知青们都知道奚春娣的爸爸在上海当大官,而且很正派,曾随上海慰问团来过小兴安农场,给知青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奚春娣的叔叔奚大龙来这里的第三个春节,因保护羊群与狼搏斗英勇牺牲,但奚伯伯姿态很高,来时虽然很难过,一言一行都让人敬佩。奚春娣因给王大愣老伴输血,加之当时就年小体弱,一直恢复不好,可以病返,他却一直让奚春娣通过正常渠道,实事求是地办病返,刚有点儿眉目。知青们一听说奚春娣爸爸来信,都想听听。 “喂,怎么说的?”廖洁靠近奚春娣问。 “你看,我爸爸信上说,云南知青闹得不亦乐乎呀!”奚春娣指着几行字说,“让中央领导给剋了!” 许多知青都嚷起来:“给我们念念吧?怎么剋的?” “好吧,”奚春娣犹豫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展开信从头到尾念了起来: 春娣: 你好! 最近一段时间我很忙,也没给你写信,但常常想念你。你的病退手续很快就会通过,到时有关部门会寄给你,既然我们有确凿理由办返城,你有病又是农场众所周知的,就不必担心了。尤其现在,知青战线形势复杂,也可以说是很乱。对了,前几天,我去北京参加知青办负责人座谈会,有人还说起,你们小兴安农场的知青还签名请愿,要求返城,要求解决知青问题。我当时就考虑,你们场知青签名信中提出的一些问题不无道理,知识青年到一个劳改农场打底儿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培养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有个客观环境不佳的问题,倘若管理工作、教育工作跟不上去,知青之间的矛盾、知青与当地领导之间的矛盾,甚至群架斗殴等意外事件就难免发生。如果遇上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冷静思考,慎重对待。好在你生活在那里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相信,我的话你会听的,你,包括你们那些知青,还不能算是成熟,欠稳妥,多偏激,往往就要栽跟头。与有些地方相比,你们只签名写请愿书,没有罢工、进京闹事,这一点还是好的。前些日子,云南知青大刮返城风,受到了王震老将军的制止和批评,现将情况告诉你,供你借鉴约束自己,必要时,也可劝劝伙伴们,不可一味违背上级意志胡来。 缘由是这样的:一次全国性知青会议(据说明年还要开,研究对知青工作的一些争论分歧等问题)提出,要鼓励和支持知青安心农场工作,为办好农场贡献自己的力量,今后一般不办理病退、困退,如果家庭和本人确有特殊困难,可以通过组织协调。这些说法,既堵死了返城的口子又留有特殊余地。但是,城市从插队知青中招工,在那边很有反响,听说编了这样一句顺口溜:“插队插队,越插越对;插场插场,改变现状,只有上访。”这就有一个如何解决处理插队和到农场去的知青工作上的矛盾问题。 如果说插队知青条件艰苦的话,云南那里有些农场条件也不怎么好,加之干部管理能力和水平差,不少知青被关小号,不少女知青还遭强奸,比插队知青的境遇更糟。种种因素促使闹起返城来,那里多数是上海、成都、重庆、昆明的知青,大概九万多人,就像你来信所说的,和你那里知青签名的时间差不多,是上海知青挑头起草了“致邓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共千余人签名,信中就是反映知青生活困难,要求返城,还没有像你们那里从论述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开始阐述了要求返城的理由,据说,牵头人召集会议,西双版纳一些农场都派代表参加,规模很大,不像你们那儿只一个小连队(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他们步行到昆明,北上请愿。景洪、勐海八个农场三万多知青参加了罢工,造成整个垦区工作瘫痪,杂乱无序。他们不仅自己去了,还联系返京、返重庆等地在家没落户的知青一起请愿,不买火车票上车,影响了一班火车正点发出。他们到北京以后,在北京天安门和西单贴了大字报,提出要求返城。 闹到最后,王震副总理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讲了粉碎“***”以后国际国内形势,要求他们关心国家大事,批评他们闹事,影响不好,而且提出对他们不报复,让他们回去多做自我批评……要求要有领导,要有民主集中制。知青们点头都应诺了,也汇报说农场多年来多数政策落实不了,干部作风存在一些严重问题,希望国家派人调查,王震副总理还安排国家农场总局、团中央、妇联听了他们反映的情况。 最后,请愿的知青回到了云南,还给王震副总理发了电报,承认了错误,表示只要问题解决好,他们就会把农场建设好…… 我所了解到的知青闹返城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写给你,供你参考,因为你来信说,你们那里也有知青闹返城。我很惦记你,想去看看,最近工作又太忙去不成。我相信你作为一名干部子弟,会妥善处理好这些事情的。有事多向肖书记请示,他不是对你很关心嘛?别辜负了他对你的希望。 最后,希望你和你的伙伴们应该相信,中央会拿出政策和办法,妥善处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涉及城乡千家万户的大事的。 父字 一九七x年x月x日 女知青们听后,心倏地都抽紧了,那一颗颗盼望的心中躁动了很长时间的激情,像被泼上了一盆冷水,什么中专可以返城啊,等等,这不都要凉快了嘛! 议论声像沸腾的一锅水。 “插队的知青能招工,农场的就没人管啦?”袁玲妹大声嚷道,“这太不公平了?” 廖洁声音也不小:“没有封死返城的口子,一些人留着走后门吧!” “你们别嚷嚷了!”竺阿妹思考思考说,“你们得听音呀,奚春娣的爸爸不是说嘛,知青问题矛盾很复杂,现在可以说非常混乱,不是要开知青会研究嘛……”她发现大家静了,接着说,“马广地呀,我看这封信可以给肖书记、郑风华和张队长他们看看,起码在处理这场群架上可以受启发,罢工、截车、进京请愿都让知青多做自我批评呢,不报复,不追查责任……肖书记派来调查组的时候,也让他们看看!” 半天没有说话的姜婷婷先赞同起来:“对,等调查组一来,咱们都谈这种意见!” “对!” “就这么谈!” …… “太好啦!”马广地一拍大腿,“我回去就把这个意见说给李晋。”他接着说,“我来这里还有第二件事:李晋让我先给你们告示告示,他还有好多好多消息和想法,过几天想开个什么返城问题的会,希望你们到时候都参加。” “什么返城问题的会呀?” “哎哟,”马广地挠挠脑袋,“李晋说得很明白,我把那个词儿给忘了,”他想了想又说:“什么新鲜会,什么,什么……” 韩秋梅在旁边着急地说:“你瞧,你真笨,连个会名都记不住!” “你管得着吗!”马广地正愁来女生大宿舍这么长时间没有一句和她说话的机会,她大概是忘记离婚后的约法三章了,还笑嘻嘻的呢!他做个鬼脸,边说着边往外跑,“我去问问去,问明白了再来告诉你们!” 小荒追着喊:“爸爸,再见,再见!” “和你妈见吧,我有大事呢!”马广地跑到门口扭过头来摆摆手,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第二十九章 磨难之后 劈岭挖渠、旱改水的工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那质量、速度都令人满意。 看来,这里的知青们没有像奚春娣的爸爸信中所写的云南那样,伴有罢工、上京请愿、抢登火车大刮返城风。风波该起起,一旦平息都憋着一股劲儿参加劳动,挥汗如雨,像用此来证明风波中的表现是正确似的。不难断测,这里知青们要求返城,不只是像云南那样,相当一部分干部能力水平低,管理差,更主要的是他们从一下乡开始来到这里,就在实践中研究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作为一场政治运动本身如何如何,现在已经成了各地知青办研究探讨的课题了,大概是从政治角度来研究这场政治运动,才使他们有了点儿政治头脑,破坏、影响生产是有罪的,何况这片土地上还留有二连“学习班”恐怖的阴影…… 张队长这几天比较沉闷,他原盘算在李晋与袁大炮矛盾激斗中支持袁大炮扎根会取胜,也可以抖上自己的威风,没想到又掺进个王大愣神神秘秘地闹传单鬼,这就使他的心理复杂化了:谁不知道王肃、王大愣这两个名字在小兴安农场臭啊,自己又和王大愣挂点边儿,倘若再一说多,就会给人一印象,是和王大愣搅在一起操纵一派去攻击另一派似的,在人们心中香的也会被当成臭的。不过,他心里总预感着,刮返城风必定要失败,大不了走一部分,多数还要留在这里一辈子,自己还可能有机会主宰这里,因为郑风华是走定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他批评什么。别看肖书记批评过给黄晓敏的假退返城开了第一道绿灯,他那个人宽宏大度,不计较一得一失,不计较以往,想着想着,他又生出了一份信心。 “风华,”张队长擦擦汗,扔掉镐走出渠壕来到郑风华跟前,手掐着腰,看看奋战的人群,抬头看看风云滚滚的天空说,“小煤矿那边不知怎么样?咱们看看去吧。”他担心那里的生产会受到影响,潘小彪也在返城信上签了名,小煤矿是肖书记的掌上明珠啊。 “好吧,”郑风华跳出渠槽,边擦汗边应诺,“我正想去看看呢。” 俩人一上路,张队长便说:“我惦着一件事,想请你做做工作。” “你说吧,”郑风华把毛巾揣起来,任凭一阵惬意的凉风吹着,“听招生办的同志讲,我考的成绩可能是不错,看来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很大,有事你尽快说,需要我做的工作,我都会做好。” “潘小彪来农场这九年多,真成了好样的,从这一点来看,农场也真锻炼人呀……”张队长赞叹一番后说,“现在,这小煤矿真离不了他,做做思想工作,就让他在这里干吧。” 郑风华觉得身上有点凉了,边扣纽扣边说:“他的思想工作我没少做,听说李晋搞的签名信他也签了,我心里也担心这份事业。那天,我们俩谈了半宿,我详细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觉得他回城不如在这里发挥作用,回去难说能一时当上这么个年产可超五十多万吨的小煤矿矿长。现在煤矿的掘进、采煤、防爆、通风……他都精通,比我还精通,最后他表示可以留下,还说签名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那样可太好啦,”张队长对郑风华的那次批评,心里还有点小成见,对他的考大学,既希望他走,又觉得他自私,威信在他心里低了,这一番话,又从低处看高了郑风华一截,“这样,我就省心了。” 郑风华把在心里回旋了几次的话说了出来:“这话我本来不该这么直接地说给你,看来还是说给你,尽早说给你好。潘小彪和几名副矿长对你要产量要得太急有点意见,又不好直接和你说。煤矿必须坚持安全第一的指导思想,采掘的巷道越来越深,已不比过去浅层次开采了,稍有放纵,事故容易发生。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大事故,所以大家不知道教训是什么样,我在矿区长大,见过的很多很多……”郑风华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说,“小煤矿虽然划属总场直属单位,但仍交给我们三队代管,我走或者不走,都应该对你做个交代。据我知道,你至今还没下过井,应该下去看看,了解情况才能指挥生产。当初开第一号井立井倾斜度已达到三十度,斜长六百多米了,瓦斯绝对涌出量已是0.83立方米/分,那么,相对涌出呢,就是17.64立方米/分,已属于高瓦斯井了……” “风华,”张队长一听这个就胆颤,他没见过瓦斯爆炸,但看过电影《燎原》,“你……” 他心里矛盾极了,对小煤矿的采掘工序和安全防范一窍不通,但他知道,小煤矿给三队、给小兴安农场带来了效益和声誉,也潜在着危险。郑风华真的走了,不管他接不接任书记,只要留在三队,领导小煤矿的责任就是他的。郑风华一走,潘小彪不走还好,要是也走了,可就难办了。他后悔当初没有留心小煤矿的安全和采掘,全靠郑风华了。他一时又感到了这些知青的可贵,想说“风华,你能不能不走?”可心里又很矛盾,矛盾极了。 “张队长,你以为我是真愿意走吗?”郑风华猜出了他的心思,“这个问题,我和肖书记谈过,长长地谈过。决定报名考大学的前两天晚上,整整两个晚上,我的心都要碎了,第一天晚上整宿没合眼,第二天晚上和衣打了个盹儿,一个不会抽烟的人抽了整整两盒烟,差点儿昏迷过去。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情?上头非要让我带头修梯田,好端端的山修什么梯田?还有多少荒甸没开呀……我不能去流汗流血干不愿意干的事情!” 张队长从来没见郑风华这么激动过,他腮唇颤抖,语言颤抖,说话稍停时使劲抿嘴,像是要把牙咬碎似的。他虽然心里很矛盾,就是出于这一点而愿意让郑风华走,可以借这个农场局要把三队建设成大寨式生产队的机遇干一番事业,从而造就自己。他一小阵内心矛盾过后,心里稍稍平和了一些,回避着郑风华说的这个问题应和起来:“是啊,走就走吧,大学毕业后可能更有作为,再说,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 郑风华借题激愤起来:“我所倾心爱的人,就是在这片土地上……”他瞧着不远处的鸡舍说,“被一个无赖强奸了,险些又被王肃玩弄……” 张队长变成温和的语调:“风华,我正想问你呢,你和白玉兰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郑风华仰脸深深吸一口气,闭闭眼又睁开,放眼前方说:“这是我热爱的一片土地,也是摧残我纯真爱情的地方。这近十年来得失各有,应该说得多于失,可我的心理上就是不能平衡!”他叹口气,感慨道,“如果说返城,即使符合困退病退条件,我也不能办。困,再困难也能克服;病,只要有一分热就发一分光,应该是听从党的召唤。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不大相信,大学毕业以后,倘若农场需要我,我可以申请再回来,四年,不过就是四年的大学生活嘛,我也真需要借学习的机会坐下来好好总结反省自己,反省思想,反省下乡实践,反省爱情……” 日渐当午,太阳却显现不出应有的辐射热能,被一片片、一朵朵流云遮掩得混混沌沌,那样暖昧,那样黯然。小兴安农场已从金色的秋天渐渐萎缩起来,地光光、枝秃秃,静静地躺在萧瑟的秋风下,毫无抵御能力似的在等待着第一场冬雪伴着严冬到来。 张队长刚要说什么,郑风华突然发现前面离鸡舍不远的农田道上像是有几名女青年正围着持鞭的老板吵吵嚷嚷,声音急促尖刻,像要打架的态势。 “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不好,”张队长拽一把郑风华,“要闹事儿,快过去看看!” 他俩一阵小跑而去。 郑风华跑在前面。快到跟前了,他奇怪地发现:那几个女青年中其中一个是白玉兰,没错,是白玉兰!还有回场的工农兵大学生方丽颖,另一个是白玉兰的好朋友郝玉杰,还有一个穿着整洁朴实的俊俏女青年,噢,是王明明娶的新媳妇,前几天听说王明明托人从山东娶了个姑娘,那抱鞭子的就是王明明。 郑风华疾步往前赶着,细听着他们在吵吵些什么。 …… “冤家路窄!”白玉兰撕夺着王明明双手紧攥的鞭杆儿,歇斯底里地叫嚷,“我临离开农场之前,非教训教训你解解恨不可……” 王明明脸色煞白,使劲攥着鞭杆不放,结结巴巴,偷偷瞧瞧新媳妇,又冲向白玉兰:“你……你凭……什……么欺负……人……” “啪!啪!”郝玉杰见白玉兰正面不得手,气也呼地蹿上心头,从侧面对准王明明右腮就是两耳光,“我也帮玉兰姐出出气!” “打人啦,打人啦……”王明明的新媳妇用浓浓的山东口音大喊,有些惊慌失措,满心的莫名其妙,推白玉兰推不开,刚推开正推打王明明的郝玉杰,方丽颖又凑上前来对准王明明的左腮“啪!啪!”又是两耳光,白玉兰借机在王明明的头上乱打乱挠起来,五个人撕扯成了一团。 “你们凭什么打人?”新媳妇哭喊起来,拼力地拉她们,推她们,“我们的车没碰着也没碍着你们……” “救——命——啊——”王明明被薅掉了一绺头发,发着吓人的呼喊。 新媳妇被激怒了,喘着粗气,流着眼泪:“你们……欺人太……甚……女流氓!” 她和王明明刚刚结婚才一周,是经人介绍从山东贫困地区嫁过来的,匆匆相见,匆匆成婚。她看上去泼辣粗壮,满身是农家姑娘特有的朴实与漂亮,还穿着婚礼那天的红绸花外套,深蓝色裤子,与王明明个头相齐。结婚那天,队里人都议论说,不知怎么骗来了人家的姑娘,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她见拉不开,喊不听,王明明一个劲儿地在挨打,忽地转身抄起横放在牛车辕上的一根小碗口般粗细的夹杠,高高举起来,瞪着眼睛,冲着白玉兰、郝玉杰、方丽颖发出警告:“松不松开,再不听我打——死——你——们——” “住——手——”郑风华飞似地冲上去,夺过新媳妇手里的夹杠,然后冲着白玉兰等三人怒斥,“统统住手,谁再打,我让派出所把她抓起来!” 张队长还差十多米就怒斥:“野蛮!给我住手……” 厮打、吵骂停止了。 白玉兰这才发现,面前突然出现的是郑风华和张队长。 郑风华喘着粗气,不用问就明白了大概。 “男知青打架斗殴,你们女知青也整这一套,”张队长开口就是一顿发火,“像话嘛,有场部的,有当老师的……你们都得打架斗殴的霍乱症啦?” 在场的人都在喘粗气,谁也不搭茬儿。 “到底怎么回事?”张队长追问又威胁,“大武斗、小武斗,一起处理你们!” 王明明先开口:“张队长,我真的没惹她们呀……”他哭丧着脸,指指媳妇和牛车说,“排长派我赶车去鸡舍送饲料,媳妇在家呆着没事儿,跟着我出来散散心。我赶着车走得好好的,她们截住我就是一通打……” “现在是没惹——”郝玉杰掐着腰,活像个愣小子,“八年前你惹下了!”她指指鸡舍后边,又指指王明明说,“你小子就是八年前在那里作孽,强奸了我玉兰姐,我们本来是喜庆好事,玉兰姐接到了入学通知书,要去学大寨工地看看战友,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要是在别处可能差点儿,偏偏在你作孽的地方相遇,冤家路窄,不打你打谁,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畜牲!” “哎哟,”张队长埋怨地说,“陈芝麻烂西瓜都过去的事了嘛,怎么,还算八年前的陈账?” “陈账?”白玉兰像是把积压了近十年的愤慨、积怨、痛苦火山般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你说得好听!过去,过去,对你来说是过去,对我来讲怎么能过去呀,我失了身,还生了孩子……”她猛地一跺脚把双手挓挲开:“怎么能过去呀,怎——么——能——” 郑风华听着这声音,像要撕碎自己的心,身子发软,嘴发颤,想动,想劝说,都不由自主了。 新媳妇在一旁听怔了。原来,王明明去山东农村相亲时,怕判过徒刑的事情早晚败露是个麻烦,撒了个谎,声称是因驾车不慎肇事蹲了两年笆篱子。她听着听着,羞怒得脸色像猪肝一样紫红紫红,气得浑身直哆嗦,身子一晃,差点儿歪倒过去。 “你这个骗子!”新媳妇努力镇静住,猛地扑向王明明,“你呀你,你缺八辈子损德,我不能和你过,不能和你过了……”她哭着喊着,一把拽住王明明胳膊,“走,离婚去,走……” 王明明傻呆得像木鸡一样,被媳妇拽得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朝队里走去。 “玉兰姐,走!”郝玉杰做出要追撵的姿势,“不能让他走了,他判劳改回来,我一见到他就为你难受,恨得牙根儿疼,非帮你出出气不可!” 方丽颖和白玉兰刚要跟上,被张队长一伸胳膊拦住了:“行了行了,咱不说是陈芝麻烂西瓜……你们看见了,新媳妇娶到家才一个礼拜,又要闹着离婚,够劲了!”张队长面对三个暴躁激怒的姑娘,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连郑风华在内,那种让派出所来关来押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呜呜呜……”白玉兰猛地大仰一下脸,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哭咽着发泄,“事情过去了,我的青春、我的贞操永远回不来呀!”她说着说着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双手猛猛地拍打着曾在这里被蹂躏的土地:“妈妈,我的妈——妈——你在哪里呀?听到你女儿在哭喊你吗……” 萧瑟秋风刮来几片落叶,在白玉兰身边旋动着,忽而又有几枝枯草被风吹着从她身边划过。 凄凉悲哀的哭喊在茫茫的裸野上飘洒,山水林野,万物俱静,只有秋风沙沙沙在相伴似的不停,其它都在听着白玉兰的哭诉,让人感到天在下苦雪,刮苦风,比当年在这儿遭难时的哭诉还震撼人心。也许,当年那幼稚的哭喊只有痛苦没有悲伤,时隔九年,那是绞心回肠后的悲痛,用日月时光煎熬出来的悲痛才这样让人心寒心碎。在这凄苦的笼罩下,这片鸡舍附近的土地,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感到凄冷荒凉,千百倍荒凉于王大愣带领人开发前那种狼嚎虎啸的荒凉…… 方丽颖、郝玉杰都愣了。 “玉兰,玉兰!”郑风华终于冷静下来,一把拽住她猛打猛拍沙石路的手,“你站起来,这里地凉,我有话对你说……” 张队长见发挥不出自己的威力和感召力,拾起鞭子,赶上王明明留下的那挂牛车,连吆喝也没敢吆喝一声,用鞭子杆儿捅捅牛屁股,那拉着牛饲料的牛车慢悠悠慢悠悠地朝鸡舍走去。 白玉兰哭喊着不知拍打了多少下大地,那大地只是纹丝不动,反而被砂粒在手心上拍出了一个个小坑,细白的手掌像长满了形形**的小疤,发着紫红色,吓人的紫红色。 “玉——兰——玉——兰——”郑风华忘记了一切,紧紧抱住她悲恸的身躯,想让她稳定下来,“何必,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方丽颖捅捅郝玉杰,俩人悄悄地离开慢慢地朝秃子山学大寨工地走去。走走等等,等等走走,不时回头,猜不准她是否还去看望伙伴们。她俩至今也不甚知道白玉兰与郑风华的恋爱关系是什么结局,问她就说,她的爱情是一杯难咽、太难咽的苦酒,像是已经绝情,又像是藕断丝连,特别是没遇王明明的路上,总是暗语探询郑风华点儿什么。她俩,作为白玉兰的朋友,真诚地盼望白玉兰与郑风华成为眷属。她俩走出很远回头瞧瞧,见郑风华仍蹲在白玉兰哭泣的身边,便悄悄绕道回队里了。 郑风华把白玉兰抱扶起来。她坐在地上头不抬眼不睁地啜泣着,满脸泪痕,头发蓬乱,泪珠儿由急变缓,不停地坠落着,悲愤交织满胸,这种满脸泪痕的苍白的悲恸,比哭喊的悲痛更搅人心碎。 落叶、枯草、黄豆叶在秋风飒飒中不时从身边流过。 “玉兰,玉兰,”郑风华掏出手帕给她擦泪。白玉兰猛地夺过来自己擦起来,边擦边啜泣。 郑风华心酸得眼眶湿了。他偷偷拭去泪珠儿,心里是那样不平静。这坐在面前哭泣不止的姑娘,当年那飘逸大方、歌声震荡山谷的形象哪里去了?是隐进了九年流光时影里,还是消匿在了山川林地之间?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哭。 “玉兰,玉兰,”他哽咽着紧紧地把她抱到了怀里。 “你躲开,躲开!”白玉兰冷静了,声音很平缓。她抬头看看逝去的牛车,没了踪影的方丽颖和郝玉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你让我清醒清醒,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一朵薄溜溜的云从头顶飘过。 郑风华也冷静了下来,自打考场上相遇后再也没有见到白玉兰。他在考场上干了那不规矩且败露的事情后心里一直疙疙瘩瘩,总想与她谈谈,似乎这回要谈的话题很多很多,刚才,听郝玉杰说她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在这冷静之余,才在心里飘起一点儿欣慰。她终于被录取了,终于被录取了! 白玉兰浑身像瘫痪一样不肯站起来,郑风华从路边麦秸垛上抱来一抱让她坐上,极力绽出兴奋欢悦的笑容,紧紧攥着她的手问:“玉兰,什么大学录取的?” “师范大学。”她声音很小,但听来很清楚。在她回答并有气无力抬起眼皮瞧郑风华一眼回答的刹那,郑风华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变化太大了。他已很久很久没有机会离得这么近去端详她了,她胖了,脸色粗糙多了,两个眼角轻轻地爬出了鱼尾纹,是愁苦纹吧?是磨难纹吧?尽管很细很细,但能看得很清楚。这是从肌肤里,从心扉上爬出来的,她还差两个月才二十七岁,年龄与形象极不相称,不过那年轻时的美韵还隐隐藏在粗糙的脸庞上、发胖的身躯上,隐埋在隽秀的一双眼睛里…… 她就要离开这片土地走了,不管走到天涯海角,这也都是一段难忘的岁月呀! “玉兰,祝贺,祝贺你呀!”郑风华见白玉兰不再像过去那样拒绝他,遏制着心里的不平静,紧紧拥抱着她说,“听招生办说,我考的成绩也不错,比你的分数高。你能录取,我也差不多。让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吧!” “唉,”白玉兰长叹一声,“我们都是快三十的人了,三十而立啊,但愿能让悲伤和不愉快过去,从而立之年迈向新生活!”她挣挣身子,眼睁睁地瞧着郑风华说,“这些年,遭遇折磨了我,我又委屈了你。肖书记找我谈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把你和他诉说的委屈都和我说了。前几天我从杨丽丽嘴里才知道,在你枕下发现的那份情书是王大愣让‘香水梨’搞的鬼。他们一直在策划着让我嫁给王明明,不然,刚才对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把对王大愣的、‘香水梨’的,还有对他的,统统都发泄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郑风华听着听着,眼泪又滴落下来了,好苦涩,好苦涩啊:“玉兰,我真的爱你,是真的!” “嗯,”白玉兰点点头,使劲依偎在郑风华的怀里,“现在看来,那陪更之夜,你是嫌弃我太随便,我却以为你无情!” “不对,不对!”郑风华摇摇头,“你完全理解错了。我是想,一是不该这样做;二是你一旦再怀孕,会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呀!我完全是对你好,可那时候,我还年轻,还幼稚,这种爱护你的想法,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误会了,我误会你冤枉你了……”白玉兰紧紧抱住郑风华,“你太好了,你太好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闪着泪花挣出脸来,瞧着郑风华,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 郑风华撒眸一下周围,也凝神瞧起白玉兰来,当年芙蓉般美丽的面容与眼前的重叠了,还是那样美,那样美。瞧着瞧着,耳根发烫了,心跳加快了。 白玉兰猛地送来了滚烫的双唇。 郑风华轻轻地接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白玉兰。八年了,这是和白玉兰相爱相隔八年后的吻。同样是吻,那时候只有甜蜜和滚烫,如今,除了甜蜜和滚烫之外,还有一种美酒般淳香浓郁的爱。 微风飒飒地吹着…… 落叶哗哗地溜着…… 流云呼呼地飘着…… 他俩拥抱着,亲吻着,好久好久。郑风华缓缓脱开,瞧瞧白玉兰轻声地说:“你瞧,她们在瞧我们呢——” 方丽颖和郝玉杰向队里绕去,走到与白玉兰和郑风华拥抱相平行的农田路上停住了,想等等白玉兰,一旦他俩谈崩,还要继续去工地看伙伴们。 “喂——”白玉兰站起来招手喊,“等一等!”她一骨碌爬起来跑去。 方丽颖和郝玉杰呼呼地跑着迎上来。 “玉——兰——”郑风华挥手喊着,“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 白玉兰头也不回地跑着。 郑风华一直瞧着她们仨紧紧拥抱在一起,扭身朝鸡舍走去,约张队长去小煤矿。 该章节已被锁定 《知青三部曲.泪祭》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多泪的岁月 “叮铃铃,叮铃铃……” 郑风华送走白玉兰,脱完衣服进了被窝,似睡非睡的蒙眬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急忙抓起电话:“喂喂喂……” “郑书记,郑书记,”对面传来哭喊般嘶哑的声音,“我是小煤矿调度室,一井冒顶啦,冒顶啦!” “什么?什么?”郑风华登时额头上青筋暴鼓,冷汗直沁,“伤人了没有?伤人了没有?” 对方“叭”地放下了电话。 “喂喂喂——”郑风华大喊几声没人回答,扔下话筒,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哗”地推开门急急火火地朝车队跑去,待他把司机喊醒刚启动着车,张队长也从家里呼哧呼哧喘着跑了来。 解放牌大卡车发疯似的颠簸着,震荡着,向小煤矿疾驶而去,驶上一条山坡路,快到一井的井口时,小煤矿的救护车一声接一声响着鸣路笛,飞箭似的迎面驶来。 “汪汪汪,汪……”潘小彪那条愣虎咬叫着,一纵又一纵拼命地追赶着救护车。 “停停!停一停!”张队长摇下车窗伸出手呼喊救护车,救护车一闪而过,压根儿就没理睬。 看着拼命追赶救护车的愣虎,郑风华和张队长脑海里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危险的信号:难道是潘小彪出事了? 解放牌大卡车驶到一井的井口,郑风华和张队长跳下驾驶室,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正拥挤在那儿,路灯下都在慌慌张张地向里探视着,隐约可见,鲜血从井下一直散滴到救护车停车的地方。 “怎么样?”郑风华冲着井口的人群神情紧张地问。 调度员脸煞白,嘴颤抖着回答:“潘小彪受重伤已送医院,死亡两名工人,轻伤多少还不知道。” 郑风华脑子里“轰”的一声,腿一软,差点儿跌倒,被调度员扶住了。他吩咐道:“我在这里指挥处理事故,你去医院看抢救潘小彪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需不需要组织人输血什么的。”他说着,冲旁边一名工人要来头上戴的柳条帽和矿灯,一挥手:“戴安全帽和矿灯的都跟我来!” 郑风华冲在前头,走进刚十多米,阴暗、潮湿顿时袭满周身,斜面三十多度角的主井巷道里小矿车路轨向下延伸着,盏盏矿灯一闪一闪,照着下斜的路,只要稍稍加快点步伐,就会觉得腰软、腿抖。 他们来到下深七百多米的采煤掌子面,郑风华用矿灯一扫,见防止再冒顶的顶板巷壁都已处理过,立即甩开膀子和当班职工一起投入了掘土搬石寻找遇难者的激战。他一打眼就明白了:为了延采一块一米多厚的煤层,没有处理好采后顶板抢采,顶板看似满好,由于麻痹酿成了事故。 遇难者终于在深埋的矸石和煤相杂的深厚底层找到,刚用担架抬出井口,便被家属朋友哭喊着扑了上去。 死般寂静的小煤矿被悲喊哭叫声笼罩上悲哀的气氛,山野颤抖了,煤堆、矸石堆哭泣了,不远处那片白桦林像披着白纱在静静地默哀。 这是小煤矿生产以来的第一次事故。 郑风华下令一号井暂停生产,嘱咐安排遇难者事宜,随着返回的救护车奔场部医院而去。 急救室门口站满了焦急的人群。 郑风华拨开人群轻轻推门进去,愣虎倏地迎了上来,脑袋直蹭他的小腿,尾巴摇个不停,然后在潘小彪的病床旁一卧就不动了。潘小彪的脑袋被横竖交叉的白纱布缠得严严的,唯一露着两个鼻孔,右臂打着石膏和夹板,点滴瓶里那殷红的血液正有节奏地滴输着…… “怎么样?”郑风华轻声问身边的大夫。 “郑书记,”潘小彪听出了声音,忍着剧痛,“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伤了点儿。”没等郑风华多问,他便接着说,“我和张队长订了年破五十万吨大关,这十二月份最后两天,再鼓鼓劲就要超了……” 郑风华伏下身子轻声地说:“我知道了,你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养伤。” 这是个多泪的岁月,他眼睛湿润了,他使劲一捶脑袋:明明是四十八万吨的生产能力,小彪和张队长签订五十万吨任务时,我怎么就没说话呢!唉…… “汪汪,汪汪……” 愣虎一直被拒在门外,潘小彪有话之后才放了进来,它像懂人语似的,时不时汪叫两声。 “愣虎!”潘小彪刚要伸出左手,被护士摁住了。 这时,郑风华才发现,肖书记和张晓红已站在身后了。 “让小彪安静地休息一下吧。”肖书记捅一下郑风华,他便跟着出了病房。 “唉,天灾人祸呀,”肖书记一迈出门坎就对身右侧的郑风华说,“刚才,我在院长办公室和他们研究了治疗方案,现在看来是右臂粉碎性骨折,严重的是两个眼球全部损坏,医生说可能要双目失明……” 郑风华紧紧抓住肖书记的胳膊,急了:“肖书记,不能,怎么也不能让他双目失明呀,不能呀……” “唉,”肖书记叹口气,“我也是这样想。我已连夜派人去省城,去北京设法去请专家,或请小彪同志转院,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两只眼睛,不惜一切代价……”肖书记的声音也哽咽了,“晓红,你再找一下张队长,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天还没有亮。 整个办公大楼,只有肖书记办公室的灯亮着。郑风华向肖书记汇报了自己所大概了解到的事故原因和处理等情况。 他们就三队从知青进场以来的经验和教训以及小煤矿安全生产人员培训、发展规划等谈了很久很久。 李晋、马广地、丁悦纯,还有北京、上海的知青程流流、王尔根轮流护理潘小彪,三队前来探望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其他队的煤炭用户也天天都有来探望和安慰的。潘小彪的爷爷和母亲接到电报,迅速地赶来了,悲痛之余,也得到了不少安慰。潘小彪尽管头部被紧裹着,头脑很清醒,意志很坚强,一再劝慰爷爷和妈妈放心,爷爷和妈妈亲眼看到了农场领导对孩子的格外关怀,并为小彪下乡前是从“公安局学习班”出来的,现在成了全省的劳动模范,为边疆建设做出了贡献而欣慰。 今天夜晚,是李晋和丁悦纯陪护,他俩不用护士,接屎接尿,喂水喂饭,一刻不离地守护着,讲叙这些天队里发生的事情。 “喂,李老兄——”马广地兴致勃勃地推门进病房,“妥啦,妥啦,你的、丁悦纯的返城手续上,队里都签字盖章了!” “我以为,你和丁悦纯的返城手续,张队长签过字,说不定又后悔了,”李晋惊喜若狂,“我都没出面,你就办妥了,真没想到!” “哎呀,”马广地说,“其实,你这个‘家困’也够格儿,你爸爸这省里的作家,先是打成牛鬼蛇神,后平反又进‘五七’干校,闹了一身病,你姐姐已经出嫁,你妈身体还不好,身边无子女,省里没房子,老两口还分居,够困难的了!” 李晋点点头:“按说倒也是,我是可行可不行两者之间的,他张队长愣是不开绿灯,咱也没辙!” “呸!”丁悦纯说,“你以为张队长是真的可怜你嘛?北京和省城也来了几份‘家困’函,他就是不签字,不是勒大脖子就是怕放多了这里缺劳力!”他一针见血地说:“像你我这样的刺头,他眼瞧着武斗调查组在稳稳当当地开展工作,没有要把咱们哥儿几个置于死地或严加惩处的意思,巴不得让咱们痛痛快快地离开这里呢!” “噢,”李晋点点头,“言之有理,可能有这个成分!” “给——”马广地把盖完队公章的三份表往李晋手里硬硬地一放,“咱这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了!” 李晋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等走完最后一步,我请客,让你喝个一醉方休!” “广地老弟,”丁悦纯盯着他问,“你就这么直接找的张队长?” “哎,也不那么简单!”马广地挤挤眼,神秘秘地说,“我找到杨丽丽,杨丽丽找到张队长老伴,七拐八拐,拐了这么个弯儿就拐成了!” 丁悦纯又问:“空手掏白瓤?” “那怎么行呢?”马广地一挤眼,“滚笼子滚山雀还得舍把米呢,我拐到哪儿就给哪儿扔块布料,哈哈哈……” “哈哈哈,”李晋使劲抱住马广地拥抱了几下说,“你说孔老二这玩意儿,有些话该批,有些话也准哪,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呀!” 他们正谈着,潘小彪的爷爷和妈妈到商店买东西回来了。 “喂,我说李老兄,”马广地朝潘小彪的妈妈和爷爷努努嘴说,“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吧,潘小彪后来又下决心不离开农场,是考虑对不起柜上,现在……”他刚想说大夫诊断双目失明的意见,怕惹他们伤心,没有直接说出口,“现在看来,怎么也得落点残疾,将来在这里生活起来很困难!” “不不不,”潘小彪忍着疼痛说,“我好了,要继续留在这里,你们尽管走你们的。这小煤矿,是肖书记的眼珠子呀……” 李晋扯一把潘小彪的妈妈来到走廊里说:“大婶,小彪还不知道自己要双目失明,别看肖书记派人到省城、北京,那不过是个心情,大夫说了,双目失明是定了。还是给他办返城,我们哥们儿一起回去吧?” “他……他……”潘小彪的妈妈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你,你们看着办吧。” 李晋劝了几句说:“这件事还得你出头,公开把话和肖书记挑明,小彪返城和我们不一样,他这是公伤,返城是回城里养着,要像在农场当矿长一样按月给发工资……” “好好好,”潘小彪的妈妈擦擦眼泪说,“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没探听一下,小彪的对象还能成不?” 李晋一跺脚:“没问题,你放心吧,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他接着强调了一句,“给小彪办返城的时候,把对象也捎上,肖书记会同意的。你把牌亮开,手续问题由我们哥儿几个办!” 潘小彪的妈妈点点头:“那也得等小彪的伤口好利索了。” “那当然啰!”李晋说。 李晋让潘小彪的妈妈进病室护理,把丁悦纯、马广地都调了出来,商量下一步返城手续该怎么去攻破场部这一关,最后议定:现在张晓红正分管这方面工作,直接去找劳资科里的人,他们还得去请示张晓红签字,莫不如直接先找张晓红,请他开个绿灯。 次日。 上班时间一到,张晓红按肖书记的要求,就农场招收各地劳力和技术人员问题,研究出了一套政策规定后便来到办公室。他照例翻开文书一上班就送来的文件夹,第一份文件是省转发的国务院知青办《关于处理一些地方知识青年请愿闹事问题的请示报告》,他一条条读着:(1)应积极办好国营农场,把农场办成农工联合企业,国家给予支持,职工工资适当提高,要尽量把知青稳定在农场,这是前提;(2)还需要调离回城的,可以参照以往办理病退、困退的规定,仍由知青部门办理;(3)城镇职工退职退休后,可以招收其在农场的子女;(4)国营农场参军的知识青年,从1979年起退伍复员后可以回父母所在地分配工作;(5)城市招工时,允许到农场商调本市下乡知识青年;(6)上海郊区去云南农场的知青,本人愿意回原籍社、队,可以允许…… 他读了一遍,竟不大相信这份文件是真的,看看文号,看看文件头,文件后还印有鲜红的大公章,又看了看批文下发单位,待确信无疑时,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他只觉得脑袋开始发涨,像放大了几倍,竟像个大大的软绵绵的大圆棉球,胀胀糊糊,稍微清晰了一下便感到,完了,这不眼瞧就要完了嘛!实质上这是开了一个多大多大的返城的口子呀!何止是病退、困退、招生,征兵、招工的口子一开,可就是关不住的闸口了!谁没有父母在城里上班?可以接班,可以招工……从下乡到现在一桩桩、一幕幕犹如在眼前:下乡那天,市委、市政府在火车站广场召开万人大会,敲锣打鼓,欢送胸戴红花的一专列知识青年、扎根会、慰问团……眼前不很快就要变成泡影了嘛!回想起昨晚肖书记、郑风华还有张队长为小煤矿事故教训那番座谈,引申开肖书记和郑风华的一席席话,又联想起肖书记早就有所准备,从南方地少人多乡村引进劳力一事……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肖书记甚至郑风华毕竟是在政治上比自己成熟。输了,看来要彻底地输,原以为王肃垮台以后,再寻找机会干一番,怎么说也是提拔起来的知青佼佼者呀,现在看来和谁佼佼呢?知青们眼瞧就要一大批一大批走了,唉,这个文件就是大返城的前奏啊!后悔,后悔没有挣脱杨丽丽的羁绊去报考大学…… 肖书记是不是事先知道文件精神,昨晚才讲的那番话?他翻开领导批阅笺卡一看,没有,确实没有,这文件和往常其它文件一样,是先送给他这个管常务的副书记看后,有些文件需要签上意见才再去一个个场领导那儿会签。 他倏地竟感到自己渺小了,那么小,那么小,竟像个蚂蚁那样小得可怜,甚至还不如李晋、马广地……刹那间,他仿佛觉得被包围在“官是靠吹上来的”、“老婆是王肃玩完剩下的”舆论和白眼包围之中了,比王肃刚垮台时心里还孤独、还难受…… “砰!砰!砰!” 张晓红随着敲门声强镇静一下,应了一声“请进”,发现进来的竟是李晋、丁悦纯和马广地。 “哟……”张晓红有点慌张,又像有点紧张,像当了小偷正要被人抓住一样,慌忙把文件夹合上,“你们这么早,坐什么车?” 李晋笑笑往里走:“我们不是护理潘小彪吗?” “噢噢噢,”张晓红站起来迎接,“快请坐,快。” “张书记,”马广地善于这种场合察言观色,“怎么,你感冒了?” 张晓红连连摇头:“没,没有,有点儿不大舒服,没什么,快坐吧。” 他给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情,倒使他们奇怪。 “这么样吧,我就开宗明义,”李晋大大方方地坐下,指指旁边的丁悦纯和马广地,“我们哥仨今天借护理潘小彪的机会来看看你,今天可没把你当成领导,因为尽管你当领导,我们是你的部下,退九年讲,咱们还是坐一列火车来的,睡过一铺大炕,还算是哥们儿吧。你要是不让我们失望的话,我们仨想请你到小饭馆坐一坐,叙叙旧。” 张晓红正犹豫,门忽地开了,一阵风吹得办公桌上的报纸、简报扇了几扇。 杨丽丽仍是那般花言巧语:“噢,李晋,你们几位贵客,哪阵风给刮来的?怎么不先到家里坐坐呀,或者先打个招呼,我也准备准备,你们几个可都是哥兄弟一样,晓红常念叨你们哩……” 张晓红对杨丽丽身子的不干净,曾一度厌恶,那正是王肃还当权的时候,却恼不得,弃不得,加之杨丽丽一天到晚不厌其烦地花言巧语,体贴入微,里里外外全是一个人承担,后来又生了孩子,还是那样不辞辛苦,渐渐也就感化了张晓红,也就忍辱相容了。 “哟,官太太,”李晋打俏地开玩笑说,“有你这几句话,就暖我们整个身心呀,受宠若惊啰,下次,下次……”李晋想起了马广地说她帮过忙的事,心里一喜,说不定还能用着她,有这么个娘们虚虚乎乎地在一起谈难办的事,会是个好台阶。 “喂,我说晓红呀,”杨丽丽边往张晓红跟前凑,边显示出娇气加夫人当家的味道说,“李晋他们在这儿也不是外人,我一到班上,知青们像开锅似的呛呛个没完,说是什么知青办来了个文件,返城的事儿说了不少,你看到没有?” 这时,张晓红已经镇定多了,心里纳闷:“看到了啊,他们从哪儿听说的?” “哎,听说是从你们这办公大楼传出去的!”杨丽丽很认真的样子,“有鼻子有眼的呢!” 张晓红心里明白了,准是办公室几个文书传出去的,要是往常或别的文件传出去,或者说是耀武扬威的时候,他早火冒三丈,要追查责任了,这还追查谁呢?还火什么呢?而且事有事在,很快就成为公开执行的文件了,但,他还是保守着秘密:“不要听他们乱呛呛,文件多了,知青方面的小道消息也多了,你光用耳朵听,不许和他们瞎掺和!” “杨丽丽,你听那些干啥玩意呢!”马广地插话说,“他们走他们的,晓红当他的副书记,你好好当你的官太太!” 杨丽丽点点头:“倒也是!我们家这样也就是了。”接着环视一下李晋等三人问:“听说你们都在办返城?” “是,”李晋应一声,看看手表,“晓红,眼瞧到吃中午饭时间了,到长途汽车站前的小馆坐一坐,我请客!”然后很真诚的样子,“杨丽丽,夫唱妇随嘛,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张晓红犹豫的样子:“我……不……” 不等他说完,丁悦纯、马广地推着张晓红就往外走,杨丽丽刚要拉开回家的架式,被马广地用胳膊拦住:“太太,给个面子嘛!” “哎呀呀,”杨丽丽装作难为情,“到场部来,还要你们请客,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颠倒了嘛……”其实,她是很愿意去的,越是随从张晓红参加个宴会什么的,才越能显示出尊严与华贵。 他们一起走出了农场办公大楼。 凉风嗖嗖地刮着,刮得天空格外高格外蓝,刮得云片格外薄格外轻。 路上的行人格外多,仨仨俩俩,一帮一伙,从医院出来又进办公大楼,明白人一看便知,这几乎都是办理返城手续的。 一股势不可挡的返城潮流正在这即将冰封的小兴安农场大地暗暗涌腾着。 长途客运汽车站对面的小饭馆里烟雾缭绕,油烟调料味、吸烟人喷吐的旱烟、烟卷烟绞凝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小饭馆的空间,服务员的不时报菜声、碟碗撞碰声、划拳声交响成了一片,十分热闹。 李晋打头,走向靠墙角的一张空桌。 “晓红,太太,”马广地等都坐下,格外殷勤,“你俩点菜。” 此时此刻,张晓红的心情很杂很乱,根本没有心思来这里细饮细酌,不过是随波逐流地来了,应酬道:“你们点吧,我随便。” 杨丽丽拿过油渍渍的菜谱:“嗨,你们呀,还都谦虚上了,我来!”接着便喊:“服务员,点菜!”她一口报点了东北风味菜:渍菜粉、牛肉炖土豆、青椒肉段、木须肉,马广地一看不够丰盛,又点了四个东北山味:干炒乳鸽、野猪肉炒芹菜、狍子肉炒青椒、熏山兔。 “来,”丁悦纯倒完酒,李晋先举起酒杯,“今个儿,晓红和丽丽能来,非常赏脸,看来,咱们还是哥们儿,咱们就举起来喝杯哥们儿酒吧!” 五个人举起杯一饮而尽。 “你们看,”丁悦纯先放下酒杯环视一下这小饭馆说,“这里边多数是知青。”他的话音刚落,左侧桌上的高谈阔论声音很大,几个人都已醉醺醺了。一桌子六个人就围着两个菜在喝酒。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操着上海口音说:“我看哪,这返城风就要刮起来喽,我们纺织中专的人明天就到农场来招工啦!” 穿破黄棉袄的咂一口酒边放杯子边说:“我们班同学在内蒙插队的,全他妈招工回北京了,就剩我老哥儿一个啦。” 一个长头发的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我有个同学在星星农场,给我来信说,他们场管返城的那个副书记才操蛋呢,有手续也不签字,不是刁难,就是勒大脖子,让一伙哥们儿半夜把窗户给砸了,砖头往屋里横飞,把他老婆脑袋砸了个坑!” 络腮胡子:“这么凶呀!” 破黄棉袄:“唉呀,急眼了呗,这年头,啥事儿干不出来!” …… 马广地特意伸身子、探脑袋,引导一桌子人听,觉得没啥大意思了,鬼头蛤蟆眼地拿起瓶子一一斟酒:“听那玩意儿干啥,也不是咱农场的事儿。” 杨丽丽听得认真,还有点儿害怕,张晓红就是管返城的,她瞧瞧张晓红说:“晓红,咱可不干那傻事儿得罪那号人,上面有政策,符合条件就签字同意呗!留在这儿咱也多不了啥,走呢也带不走咱啥,他们走他们的,咱好好当咱们的副书记。” “你真是个开明的太太,”丁悦纯奉承说,“怪不得这两年人家都说张晓红变得通情达理了呢,敢情有你这么个贤内助当高参哩!”他怕张晓红、杨丽丽听出虚伪奉承来,脑子一转说,“比如说郑风华考场上传纸条子一事,晓红处理得妥当极了,谁都说,还是咱知青中提起来的官儿向着咱知青呀……晓红,凭这一条你就够哥们儿意思,来,我敬你夫妇俩一杯,我先干了!”说完一饮而尽。 “谢谢!”杨丽丽听着很舒服,喝完示示空杯子说,“晓红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你们捧场,能不为大伙儿办事嘛!” 张晓红乍一听丁悦纯开口,觉得有吹捧的滋味,又听他举完了郑风华考场上的例子,心里熨平了许多,有一种和他们距离拉近了的感觉,不像刚坐下时那么烦乱了。 李晋呢,好一阵子没有吱声,不过,他心里觉得舒服极了,杨丽丽的到来,旁边那一桌知青的议论和牢骚话,对于这回要找张晓红办事简直是太好的辅助品了,有意安排都不一定起这么好的作用,张晓红的脸部表情隐现着他的内心活动。 “晓红,”李晋思量又思量,虽觉到时候了,还是先来个小铺垫,“潘小彪原打算是留在农场扎根的,这事故一出双目失明,恐怕就难留了。我们和他妈商量过了,想给潘小彪办返城,按公伤处理,在他回城生活不能维持之前,农场要负责工资、医疗费等。” “应该,”张晓红满口应承,“这事情影响很大,要先和肖书记打个招呼,我会开绿灯的。” “晓红老兄,你太爽快了!”马广地没等李晋开口,见是火候,从兜里掏出一沓子队里签署完意见的返城登记表说,“我们仨返城的手续,队里都签署意见了,送到劳资科,他们还得请示你……”马广地套近乎地说,“有我们这层关系,你就签了吧!”他回转头又对杨丽丽说:“丽丽,你说是不是?” 张晓红拿过登记表,一张张翻着,脑海里浮现出了桌子上的文件,签就签了吧,他们早晚要走的,我不签别人也要签。 李晋:“晓红,签了吧!” 杨丽丽接过马广地的话,对张晓红说:“晓红,犹豫个啥,看符合政策就签了吧。” “哎呀,”丁悦纯叹口气说,“张队长那人你不是不知道,不符合政策的话,他能开这第一个绿灯!” “这……这……”张晓红支吾着,“这是签字的地方吗?” 这时,李晋已把笔放在张晓红面前,马广地把张晓红面前的筷子和小碟、酒杯都挪到了一边。 张晓红铺好登记表,一一签了字。 “喝!”李晋举起杯,“晓红,够哥们儿意思,咱们共同干一杯!” 马广地忽然站起来:“我干五杯!” 一阵痛饮。 …… 第三十二章 壮别曲 真是出乎意料的痛快! 知青们没有料到,城市里推助返城风的风潮比农村、农场刮返城风的劲头还大,家长、单位、社会一些方面都在尽力尽责,最后通过市知青办审定接纳手续,比在农场办签发手续可要痛快多了。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的返城手续来了,就连潘小彪的也在出院前一天来了。上海知青奚春娣的病退接纳手续来了,更痛快的是竺阿妹曾在的中专学校原定被定向输送的工厂来招工了,郑风华的入学通知书也来了…… 说了算,定了干。昨晚队里发生了一件新奇事儿,李晋和竺阿妹各自拿到返城通知书以后,办完了手续,按契约举行了没有登记的婚礼!竟在“二劳改”家属区借了一间半暂空的草房子,百八十名知青自愿跑来装饰“洞房”,虽是简简单单的结婚仪式,却引得队里男女老少都来观光!李晋在新郎讲话中侃侃陈词,正式宣布为与竺阿妹九年之久的马拉松恋曲划个休止符,同时声明:别看我们没有登记结婚,谁也告不赢我们是非法同居,回城落下户口后即办结婚登记证…… 多么滑稽、风趣,又是蒙着灰蒙蒙欢乐气氛的多么深沉的婚礼啊! 男宿舍、女宿舍、知青小家庭,一行行热泪,一次次的喜悦。 说来也怪,知青们挖空心思地办返城的那阵子,每个人都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城里,眼下,这返城的手续已牢牢揣进了兜里,即刻就可以甩手出发,却谁也没有动,有的竟握着回城手续,盯着长长大炕上的铺位叭嗒叭嗒掉起了眼泪。这第一批返城的知青们几乎都凝聚了这么一种心思,下乡来的时候,城里又动员,又敲锣打鼓戴花送行,不是那么轻易;现在也不能轻易离开,九年多,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啊,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段!好好回忆回忆那些充满酸甜苦辣的故事,好好看看这方土地这方水,要绕着所有流过汗的土地、山林里走一走……有的甚至提出,想再上一天班,而且不要工钱,比比谁出汗最多,算是为北大荒站最后一班岗。有的提出要和结下感情的老职工去吃一顿告别饭……奚春娣捧着返城手续泪水涟涟地说,她永远忘不了有病时肖书记和他老伴多次送到炕头的手擀面加荷包蛋、天冷时被接到家里,她要赶到场部和肖妈妈再在一个被窝里睡宿觉,再吃一顿一个锅里煮的饭…… 眼瞧就要告别了,一个纷繁多情的胸怀向北大荒敞开了! 李晋声嘶力竭地宣称:自己是三队返城的“倡导官”,只要一天不离开三队,他就说了算!有项告别活动,凡是拿到返城手续的都必须参加,大家一致拥护赞成。 大雁飞走了,树叶落光了,大甸子的野草枯黄了。初冬旷空在向风里喷注着凄凉,从高空往下一点点克扣着太阳光里的热度,欢叫了春夏秋三季的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静悄悄躺在四周是铁栅围成的农机场内,安然地忍耐着寒冷的袭击和更大的考验,他们似乎坚信,他们是北大荒土地上春光的播种者,即使春天还遥远,也是已经开始在对他们进行新的春天的呼唤…… 李晋要求:每个人都穿上下乡时城里发的那套黄棉军装,几乎都已很破,絮花百绽,有的不想穿,想穿得新新鲜鲜,到时拍几张照片。他大喝一声:坚决不行!好在大家都留着,不管好坏要留个纪念。梁玉英、丁悦纯等还戴上了压了近十年箱底的那写有“上山下乡光荣”的小红花和布条,有的还挎上了也是下乡时发的有背带的小水壶,满满地灌上了小烧“二锅头”,也像下乡时斜背在身上,吃完早饭都到男知青大宿舍门前集合。 第一批返城的知青都是这般装束按点赶来了。潘小彪已经出院,也赶来了。经过省和北京专家的诊断,他双目失明已成定局,无法挽救。他戴着墨镜,手持探路杖(这是马广地和李晋精心制作的),愣虎成了围前跟后更不可缺少的“导盲朋友”。大家劝他不要参加了,胳膊还打着夹板,他硬是不肯,着急地争辩:医生讲了,折骨愈合很好,只要不跌着碰着,要多活动活动! 李晋来了,还戴上了当年发的黄棉军帽。他撒眸一下,举起右手大喊一声:返城的战友们,成一列横队集合! 大家迅速地站成了一个横排。正要出工的知青、职工和家属凑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叽叽喳喳,猜不出李晋临走又要搞什么名堂。 “立——正——”李晋一本正经地大喝口令,“稍——息——”他比当年王大愣还威风凛凛,“荒友们,今天,我们第一批返城将要离别这里的知青们由我倡议,统一搞这次活动,都必须听我这‘倡导官’的指挥,否则决不客气!下面提三点要求:一是我当总指挥;二是大家要善始善终……”他说着往肩里挪挪照相机皮带绳,指指郑风华说:“风华同志,你的党支部书记官衔已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站在这个队里就说明你是返城的普通一兵,可要听指挥呀!” 他严肃的语言,闹出一番滑稽的腔调,把大家都逗笑了。 “笑什么?无组织无纪律!”李晋板起脸,指指周围看热闹的说,“你们看热闹又不买票,还在这里瞎笑,不守规矩统统给我躲开!” 大家“轰”地又笑了。 “笑就笑吧!你们愣笑我也没有办法。”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静一静,静一静!”李晋扯起嗓子大声说,“别看我要求这么严格,出发时不必站成排,箍一堆儿就行,可以唠唠喀什么的。我在前头,潘小彪挨着我,谁也不要掉队!”他说完一挥手:“荒友们,开——步——走——” 李晋走在前头,潘小彪左臂打着石膏和夹板,胳膊与胸平端挂在从脖子上套下来的一条白绷带上,右手拄着探路棍儿,“愣虎”一会儿围后,一会儿靠前,像头小雄狮。自打潘小彪负伤后,它显得更机灵了。它前走几步,又退回来碰碰潘小彪的腿,像是通告可以前走。潘小彪睡觉时,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汪汪汪”叫个不停,像是发泄不满。 返城小分队挤成一团顶着凉风行进着,多么像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上打了胜仗继续前进的壮士,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他们越走越远,尾随看热闹的人渐渐少了,最后没了。 “等一等,我也参加!” “喂——带我一个!” 簇拥在一起的小分队员们回头一看,韩秋梅拽着白玉兰的手呼呼地撵来了。 “喂,我说伙计,”马广地一挤眼,问韩秋梅,“你怎么像撕不掉的膏药似的,离婚了,还来粘乎什么?” “呸!”韩秋梅被羞红了脸,使劲向马广地吐口唾沫,“咱俩当初怎么定的?你要不老实,我给你折腾折腾!” 马广地连忙作揖:“太太饶命,太太饶命!”接着问,“你跑来,小荒呢?” 韩秋梅酸溜溜地一抿嘴:“在我舅舅家哩。” 大伙儿“轰”地笑了。 返城小分队又继续前进了。 “荒友们!”李晋把大家带到“扎根林”旁一挥手说,咱们告别的第一站——就是这‘扎根林’! 他们站在“扎根林”旁,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是知青刚进场不久,王大愣在这儿树起一块“扎根碑”,要求每一名知青在碑后栽一棵扎根树,形成扎根林,每人栽的树杈上都挂有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小铁牌牌,并分工浇水、锄草、施肥,确保其成活。之后,每到下乡来场那个日子,就到这里来宣誓一次,直到王大愣调走…… 当年擀面杖般的小松树,都已长成大腿般粗,棵棵笔直,挺拔耸立,好一派方方正正的松林,枝叶簇拥着,树干傍临着,狂风刮不歪,大水冲不倒,只不过那些当年挂的名牌有的已不见踪影,有的则随着树的增高被举上了天空。但敢说,知青们来了,谁都能很快认出哪棵是当年自己亲手栽下的。有的知青还一年一度拿着米尺来量高矮,鉴粗细,一笔一笔记在日记本上。 “李晋,”郑风华果真把自己当成了规规矩矩的普通一兵,“我提个建议,来时栽下,走时告别,面对这松树林,我们每人留下一句话吧!” “好啊,”李晋赞同道,“那你就先带个头吧!”接着吩咐大伙儿,“都动脑筋想,一个一句,一个个接着来。” 郑风华略一沉思,像朗诵诗一样抑扬顿挫地诵道:“松林啊,我们就要走了,你是我们知青群体留给北大荒的身影!” 丁悦纯接着说:“啊,松树林,你是我们知青风雪中摔打后坚韧不拔性格的象征!” 白玉兰亮开了宏亮的嗓音:“从小到大的松树林啊,你和我们一起走向了成熟!” 李晋早已想好,开口便说:“松树林啊,你和我们曾以历史使命为鞭策,一起在凄风苦雨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奚春娣犹豫了一下说:“松林啊,你教我们找到了神圣的母亲——淳朴善良的劳动人民!肖书记那样的劳动人民!” 梁玉英一直心情不好,要离婚又不办手续,是带着罗乱和凄切心情办完返城手续的。她慢腾腾地说:“松树林啊,好树苗栽在这里,就像当年我们知青别无它路可走,理想化为乌有,专家、学者的苗子统统在这里变成了曲荬菜,喜逢春雨,重新长吧!” “好!” 梁玉英这番话引得李晋、郑风华、竺阿妹都鼓起掌来。 沉默,掌声后沉默起来。 李晋:“潘小彪和马广地呀,你俩也得留几句。” “好吧,”潘小彪用探路杖指指松树林说,“松树林啊,我人走了,心还像你一样,留在你根下的土地里。我在这里走过的人生路,无怨无悔!” 一阵热烈的掌声。 “马广地,”李晋催促说,“怎么样啊,来两句吧!” “我说伙计,”马广地眨巴眨巴眼睛,拉一把韩秋梅,用手指指林边上一棵发粗杈的松树说,“那棵就是我栽的,你细看看,一棵树杈上长着两根并连枝,就像咱俩穿一条裤子,永不分离,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韩秋梅不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去你的!” “哈哈哈……” 大家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洪亮。 “好啦,好啦,”李晋一挥手,“荒友们,跟我来——”他一边走,一边把照相机交给了韩秋梅,并告诉她怎么拍照,拍什么类的照。 李晋打头进了松林,直至南端奚大龙的墓前。墓前是奚大龙生前栽的那棵松树,之后奚春娣常来照料,那高高树权上挂的小名牌还在,名字依稀可见,那是奚春娣描过几次的了。墓前枯干的鲜花,破碎的祭奠纸花、花圈厚厚压了一层。 “叔——叔——”奚春娣倏地扑上去,趴在坟上大哭起来,“我要走啦,留下你在这里啦……” “春娣!春娣……”梁玉英、白玉兰要上前去扶劝。 李晋展开双臂把她俩拦住:“让她哭吧,哭哭心里痛快,也让大龙在九泉之下听着,他的荒友们是来泪祭的,是向他告别来了,告——别——来——了——” 他最后拖的尾音长长的,歇斯底里般的呼喊起来,凄婉悲壮,震撼着松林,在浩淼空旷的冷空中飘荡着,扬洒着。 在场的人都默默地低头掉起泪来。 “荒友们——”李晋抹把眼泪,大声说,“来,有酒壶的统统打开,咱们共同敬祭大龙同志!” 有酒壶的人都打开了,让壶嘴慢慢地倾倒着,一个个酒壶里都洒落出了飘有北大荒淳香的麦头酒。 “立——正——”李晋大声喊,“一鞠躬,二鞠躬……” 每个人都随着李晋的喊声久久垂头,久久躬腰,久久伫立。 韩秋梅找准角度,“啪”地一声,摄下了这有纪念意义的镜头。 风大了,天更凉了。 他们告别扎根林,来到了西南山坡上知青们号称的二十一分场,这是专门埋葬已故知青的一片坟茔地。 知青刚进场时,小兴安农场共二十个分场(现在又改成了队),本无二十一分场,要问谁选的地址,为什么将过世的知青都葬在这里,又是谁先命名二十一分场,已无法考证,这里一个个小坟墓下,埋葬有北京、上海和北方不少知青的尸骨,大大小小已有一百二十三个,他们多数是患流行出血热病故去,也有去救火、车祸、武斗事件中殉难的,也有当时被关小号挨斗自杀的。当时,流行性出血热病频频出现,每年春秋两季全场要发病二三百人之多,少说有十多人死亡,年复一年,谁能料到将要有多少知青葬身于此,便传出了二十一分场的说法。几年后,出血热病得以控制,治愈率也开始提高,但二十一分场却一直流传着,被人们称叫着。 阳光淡,冷风吹。 郑风华静默地环视下眼前这一片被枯蒿野草掩埋着的坟丘,深深地吸口气,慢慢地呼出来,心情沉重地说: 已故的荒友们: 我们就要走了,你们却永远地留下了,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这里还安息着一百二十三名荒友!当然,也还有一部分荒友继续留在北大荒,将年年来替我们祭奠! 走的将要走了,留的将要留下,你们这些去的已经去了,但,必须让我们永远记住——我们都是曾在北大荒酸甜苦辣中肩并肩、手挽手战斗过的荒友,不管走到哪里,荒友——将是最真挚、人生最有纪念意义的战友! 郑风华的话音刚落,李晋仰天大喊一声:“祭酒!” 凉嗖嗖的东北风中,北大荒酒的淳香在飞扬,在飘洒。 李晋大声喊:“立——正——,一鞠躬——二鞠躬——三……” 韩秋梅刚摄下一个镜头,马广地指指这片坟茔地,一挥手说:“弟兄们,咱们知青开始撤军了,我建议,也撤销这个二十一分场吧!” “对——” 丁悦纯随着呼应,带头鼓起了掌。 他望着一片坟地,恨不能望到坟底,想看看已故的战友们在那里做什么,激动地说:“撤销的是一个名称,永远撤不掉埋葬下的血泪和苦水;在我们这几个人心目中撤销了,却仍然在全场的老职工、家属中和各奔他乡的荒友心中存在!” “因为埋下了这苦和泪,才能长出未来的希望与光芒!”白玉兰像朗诵诗一样。 “对,才能长出未来的希望与光芒!”李晋一挥手,喊出“继续前进!”的时候,韩秋梅又摄下了一个镜头。 他们来到七号地头,翻完豆茬不久,满眼是黑油油的一片。这是全队最大的一块地,一万四千多亩,沿着沙石公路南北垅长十二里多。这里留下的知青们的故事最多,洒下的汗水最多,是最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一片神奇的土地。据说开垦这片荒地时,正逢初春,拓荒者烧荒时几百只狼哞哞叫着不肯离去,还有几只黑熊不知拖拉机是什么东西,蹿上来要较量较量…… 知青们进场以后,这里轮作玉米、大豆的年份较多,燕麦成灾,每次几乎都是全队的人集中在这里进行向燕麦荒开战的大会战。 他们来到地头时,几乎都走累了。 韩秋梅建议给他们每人拍摄一张,用黑油油的土地做衬景,得到了大家的赞同。这一路上,韩秋梅只管拍照,很少说话。过去虽然听马广地讲过这伙子人的一些故事,但队里人评价得不一样,贬语不少,通过这两个告别场面,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敬佩的感觉,他们是有血有肉、有知识的同代人,决不是队里人议论的是乌七八糟的“杂巴凑”。马广地虽然屁溜一点儿,也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嫁他嫁对了。 “来——”韩秋梅一手拿着照相机,指指常停车卖饭的一小片平地说,“你们排好队,你们集体留个影儿!” “好——”丁悦纯应承着先走过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 大伙儿嚷嚷起来,有人主张站成一横排,有人主张站成两排,女在前,男在后,有人主张站成三角形……李晋大喝一声:“都统统住口!什么队形也不要,箍成一个堆,臂挽臂,膀挨膀,把脑袋都露清楚,就以这年年大会战的七号地为衬景,照出点儿紧紧相依的姐妹兄弟情来,照出点儿荒友的荒味儿来!” 异口同声地回答:“好——啊——” 韩秋梅开拍了:头顶蓝天,背傍黑地,忘记了谁是男谁是女,谁也不分谁和谁是两口子,紧搂脖,肩靠肩,膀贴膀,紧紧簇成一个团儿…… “喂——”白玉兰激动了,“秋梅,你记着,冲洗照片的时候,一定在这幅照片下题上一句话——依依荒友情!”接着转身问大家,“怎么样?” “好——哇——” 大家鼓起掌来,梁玉英竖起大拇指冲着白玉兰赞叹:“真不愧是大学生!太棒了!”说着,紧紧把她抱住了。 韩秋梅手握照相机,闪光灯一闪一闪,拍下了夫妻影、男友影、女友影…… 这些美好的留影,美好的题词,引得知青们诗兴大发起来。 “荒友们——”李晋招着手席地而坐说,“来来来,《三国演义》里有个曹操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今天……”他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拍得壶里酒咣当咣当直响说,“咱们今天来个荒友煮酒论荒情吧,也算坐下来休息休息!” 大家雀跃着响应,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小团。 奚春娣搂着白玉兰的脖子,瞧瞧郑风华笑笑说:“我建议,先让咱们的两名大学生来!” “好好好,我先来!”郑风华打开酒壶猛喝一大口说,“美酒穿肠过,情系北大荒!” 一阵掌声。 白玉兰一仰脸,从郑风华手里接过酒壶,“咕咚”喝进去一大口,神情凝重地说:“初来疑是梦,恨别情未休!” 不等别人评论,奚春娣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忽地站起瞧着场部的方向,一往情深地说:“回上海后,年年岁岁,每当今天这个时候,我就站在黄浦江畔,遥向北大荒呼喊:‘肖书记,我的肖妈妈,我永远永远想着你——’”她话没说完,眼眶湿润了。 潘小彪接过马广地的酒壶连□三大口,也忽地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探路杖,向着黑土地远方大喊:“北大荒啊黑土地,黑土地啊北大荒,九年多的北大荒生活,到头来,我虽然双目失明,也无怨无悔!” 愣虎见潘小彪发疯似的叫喊,大概是以为主人疼痛难忍了,蹦跳着“汪汪汪”狂叫起来,和那“无怨无悔”的呼喊交织在一起,在天空回荡着,飞传着,凄婉而雄壮。潘小彪不喊了,坐下来,愣虎的汪叫声停止了,那“无怨无悔”的呼喊还像惊雷一样在远处的山谷里回荡着。 “呸!你们是贼不够意思!”马广地发泄似的咕咚咕咚喝下几口酒,拽一把韩秋梅钻出人圈儿说,“光让我们秋梅咔咔给你们照,就不说给我们秋梅来一张……” “哈哈哈……”李晋笑着去向韩秋梅要照相机,“来,我给照一张,挑理啦……” “慢着!”马广地说,听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说的都挺有味,咱没水的今天借酒也得来几句……他酒一进肚,脸开始涨红,眯棱眯棱眼,使劲挎住韩秋梅的胳膊,韩秋梅不好意思地怎么挣也没挣脱,他装出有点儿醉醺醺的样子说起顺口溜:“过去有人唱,北大荒好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我冒牌知青马广地,混进知青队伍也下了乡。刚来时,男一半,女一半,北大荒有了这么多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嗨——没几天,这对象,那对象,就是没人愿和咱冒牌知青对个象。你不想和我对,我还不要哩,咱从关里进口了个大姑娘,又能干又有模样,我俩在北大荒……”他说着瞧瞧韩秋梅,使劲挽住她的胳膊接着说,“我俩在北大荒恩恩爱爱、爱爱恩恩生了个儿子叫小荒!” 李晋抢过相机拍照的时候,大家已笑得前仰后合,乱成了一团。 借酒抒真情,激情出诗人。积淤多年的真挚情感在即将离开北大荒的时刻爆发出来了,那么真挚,还那么富有诗意,连大伙儿所说的“冒牌知青”马广地也道出了对北大荒的真情,耐人寻味。 笑声停止,气氛更激昂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口,我一口,变得不再那么有秩序,甚至你抢我夺,没有佳肴,连咸菜都没有,喝得那么来劲,那么有兴头。 一个酒壶空了,另一个又空了…… “哇——”丁悦纯大喝一口后,突然站起来,哗哗地吐了起来,他这一吐不要紧,几个憋着想吐的人都止不住“哇哇哇”地吐起来。 “北……大……荒……啊……”李晋东倒西斜地说,“我……永……永远是你的……儿子……” 顿时,阵容更乱了。 姜婷婷刚要去扶丁悦纯,她也“哇”地一声吐了。 丁悦纯在地上打起滚来,一直滚进翻完的黑土地里接着李晋的话,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是你……的……儿子……呀……” 眼下,返城小分队乱成了一团,谁也劝不了谁,谁也顾不了谁,只有韩秋梅脸稍红润,头脑清醒,握紧照相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边拍着一个个狼狈的镜头,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地说:“都给你们拍下来,等清醒后自己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相!” …… 尾声 下雪了。 簌簌飞落的雪花漫天飘舞着,白茫茫的,天连地,地连天,北大荒变成了鹅绒般的一片白色。 按照场部肖书记的要求,对上大学和病退、困退回城的知青要做好送行工作,张队长一早就安排好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早饭前开到了男知青大宿舍门前,接着又开到了女知青大宿舍门前,把他们的箱子、行李装到了车上,队里没有客车,也只好这样行李靠着车后门摆,人站在里头,客货混载了。 郑风华、李晋等在张队长陪同下吃完了早饭,登上了送行的大卡车,只有潘小彪和愣虎在驾驶室里,其余返城的,加上要去县城火车站送行的,只好都挤在卡车上。其实,这也习惯了,知青们也就满足了,刚进场时要想搭个车去县里,要遭司机多少白眼,最后还是不中。 前来送行的知青、老职工、家属、机关干部还有那么多刑满就业的农工,围着大卡车里三层外三层地挤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握一遍手又握一遍,钱校长、魏良辰、穆桂花等给他们送来了路上吃的咸鹅蛋、煮鸡蛋。 李晋、郑风华等眼圈湿了,掉泪了。 送行的人不少哽咽了,掉泪了。 雪还在下,车上装的行李和箱子,走的、送的,全变成白花花的了。 “嘀——嘀——嘀——” 李晋一挥手,大声起令:“预——备——齐!” 解放牌大卡车载着返城的知青们缓缓启动,越来越快的车轮声中,车上的知青们有节奏地挥着手,呼喊告别: “乡亲们再见!” “荒友们再见!” “北大荒再见!” …… 解放牌一驶出场区拐上沙石公路,正加油门时,李晋一带头,全车上的人竟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互相抱着哭,他们招着手,向着还隐隐可见送行的人在哭,哭声响成了一片。 “嘀——嘀——嘀——” 这是司机在预告车上的人们要站稳,随着车尾排烟管里冒出一股浓浓的油烟,解放牌大卡车在洁白的路面上飞快地甩下两道轮印,向着县城火车站疾驶而去。 大卡车疾驶着,风伴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耳边呼啸着,一谁也不觉冷。知青们簇拥着,背朝行驶的方向躲着风寒,三队被甩远了,流过汗水的黑土地被甩远了,一道白枝银花般防护林带被甩远了,一段段熟悉的轮下路被甩远了…… 就是在这段路上,李晋戴着手铐逃出“学习班”,茫茫黑夜里跪着求车捎脚;就是在这段路上,张队长带领武装基干民兵真枪实弹追捕回城过春节没准假的荒友;就是在这段路上,留下了白玉兰被王明明奸污后回城度那艰难日月的悲号…… 啊,车轮飞转,甩下了那不堪回首的悲怆的蹉跎岁月!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解放牌大卡车驶进县城的时候,三队的另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由张小康驾驶着急追而来!原来,送李晋等的大卡车一出发,王大愣就急忙草书了一封举报信,没有落名字,巧妙地送到了正在懊丧的袁大炮手里,说是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等人的箱子里、行李里偷偷装上了公家的财产。他火速向张队长报告。正在张队长犹豫不决的时候,经田野一怂恿同意了。袁大炮马上找来派出所所长,找好几个人,登上车急追而去,要在他们的行李没办托运手续前赶到车站货物处。他坚信:不管你是上大学还是返城的,偷东西是要服法的,果真翻出来,你们他妈的还给我返什么城!统统揪回来处理!铁证如山时,谁说也没用。果真如此,也就解了与李晋这帮小子的心头之恨!袁大炮一再约张队长亲自带队,张队长说啥也不肯,推托说场部来了电话通知,要求抓紧安排接纳新招收的职工。不去就不去,袁大炮威武地蹿上车的时候,就想哈哈大笑,暗暗笑着叫号:李晋啊李晋,看谁笑在最后…… 袁大炮哪里知道,就在他促车急追的时候,肖书记和公安分局局长乘坐着北京牌吉普车也急追而来。这件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张队长答应袁大炮、田野在派出所长带领下追搜李晋等人时,就是犹犹豫豫做的决定。袁大炮出发后,他心里又格外矛盾起来,平心而论,他是希望能在他们的箱子里或行李里搜出公物来,让他们走得身败名裂……但又一想,袁大炮一去要是搜出来好说,搜不出来怎么办?李晋那帮小子不让搜又怎么办?倘若打起来出人命呢?那自己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嘛!他越想越可怕,急忙拿起电话报告了公安分局,公安分局一听是三队的事,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报告给了肖书记。肖书记本来就安排车准备去车站为郑风华等送行,顺便接第一批到农场来落户充实职工队伍的南方农村老乡,一举两得,听此事后,心急如焚,催促司机加速追赶。这就形成了李晋等乘坐的大卡车疾驶,袁大炮乘坐的大卡车尾随着急追,肖书记乘坐的车又在急追的场面。 郑风华、李晋等到达火车站货物处后,兵分三路:一路去候车室购买火车票,一路去货物处办理行李托运,余下的看箱子、行李。 袁大炮不时看看手表,催促着张小康把解放牌大卡车直驶货物处门前。 “停——一——停——”大卡车还没停稳,袁大炮就“砰”地推开车门,首当其冲地跳下车,几步就蹿上了货物处门前的水泥台阶。 随之,派出所长、田野等赶到了,向郑风华、李晋等出示搜查箱子、行李的证明,紧接着随来的十几名队部工作人员开始解打正在经过地秤往货物库里搬运的箱子和行李。 郑风华先耐不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搜查证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袁大炮傲气十足,双手掐腰,连睬都不睬郑风华一眼,盯着、盼着箱子和行李里将会出现的“战果”。 他急不可待,嫌动手的人太慢,哈腰帮着动起手来,先打开了拴有收货人是马广地的货笺的一个大木箱,翻着翻着,随着扔出一些破旧不堪的鞋袜衣服,在箱子底翻出了两个小刨床、两根锯条。 “哼!还有什么说的!”袁大炮恶狠狠地瞧瞧马广地,掐着腰,不可一世地轻笑一声,“马广地呀,还口口声声自己是由‘冒牌知青’变成了‘革命青年’呢,就这变法呀,哼——变成了小偷了嘛,吃农场喝农场,临走了,还要偷农场,该当何罪?”他大手一挥,“快搜!”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韩秋梅脸色蜡黄上去求情:“袁排长,该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看在共处九年多……” “少给我啰嗦!”他横脸竖肉地训斥着一侧脸,发现马广地正咬牙瞪眼,大声吩咐身边的派出所长:“枪弹上膛!严防盗贼反把报复!” 派出所长和两名干警抽出手枪,“咔咔”把子弹推上了膛,袁大炮身边的两名队部烧炉工、清扫工握紧了手持的大棒子。 危险,十分危险,倘若马广地、李晋等人稍有反抗,就要出现血战!比那场武斗要惨的血战! 马广地的行李里没再翻出什么。 这时,十几个行李、箱子都被打开了,丁悦纯的箱子里翻出一把锄头,一个镰刀头;李晋的箱子里翻出一把斧头,连梁玉英、白玉兰的行李里都有一个锄头或镰刀头,潘小彪的行李里还捆进一个矿工戴的柳条帽…… 袁大炮见谁也不肯动郑风华的行李,冲过去喊着说:“来!给我打开这一个!” “你要抓紧点,我们还等着发货赶火车呢!”郑风华说。 “对不起了,”袁大炮不屑一顾地说,“恐怕你们走不了啦!” “你说什么?”李晋气势汹汹地问,边问边向袁大炮跟前凑。 郑风华挡住了李晋:“要冷静!一会儿,有话一起说。” “怎么?”袁大炮扫视一下子被翻出东西来的知青,“你们想怎么的?我这可是经过张队长批准代表组织来的!我先给你们说一个浅显的道理,党的政策历来可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执意反抗,罪加一等,到时候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这时,马广地、丁悦纯等都已顺手抄起了家什,有的是货运工人用的抬杠,有的紧握起了秤砣…… “谁也不——准——动手——谁……”肖书记跳下吉普车,边走边喊,“怎么回事?” 袁大炮喜形于色地抢话说:“肖书记,这简直不像话啦!”他气愤地指指翻出来的锄头、镰刀头等物件:“真是家贼难防呀,要走了,还要捞一把,还要偷一下子……” “住——口——!”郑风华忍无可忍地说,“是谁不像话?” 袁大炮质问:“看你这样子,难道还是偷东西偷出理来了?你现在要上大学去,不是党支部书记了还是共产党员吧?” “不要和他弹琴!”丁悦纯拨拉一下郑风华,捧起那一个锄头一个镰刀头又急又气地冲着肖书记说,“肖书记,你好好看看这个锄头、这个镰刀头,这是我下乡第一年从保管员那里领的,八年,用了整整八年,去年开始才不用它们,换了新的。这锄板领时八寸,现在只有三寸半了,这镰刀头,领时三寸,现在只有一寸多了,就是它俩,伴着我流逝在北大荒的年华磨烂了,磨薄了,领新的时候该扔没扔,我把它们保存起来了,为的是作个纪念,思念北大荒时,思念肖书记、肖妈妈时,我可以看看它……我把它们带回去是为了永久的留念呀……” 李晋捧着一个斧头,也激动地说:“肖书记,我下乡九年多,一直做木工,我就是用它,砍修了千万根锄把儿、镰刀把儿、镐把儿,我磨了用,钝了再磨,你看,斧刃上根本没有钢了,也不像个斧头了,倒像锤子了……” “别说了,别说了!”马广地把从他的箱子里翻出的刨床、锯条捡起来,“咣”地往地上一摔,“不要,我们不要了还不行!”他气愤地又冲向郑风华:“郑风华,你,你呀你……我们没啥可说的了,说也没用,你也不当权了……” “肖书记,”郑风华向肖书记挪几步,泪水湿眶地说,“他们几个办返城手续刚有点头绪的时候和我说过,一旦返城手续办成要离开农场时,希望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城里作个纪念,我答应了。当时他们说要交点钱,我说算了吧,反正都是些报废品……”他说着语调低了下来,“那时候,我还没接到入学通知书,还没免职……” 周围的人一片寂静,人们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报废品?”袁大炮气哼哼地说,“报废品也应该回收,废铁还能给国家卖钱呢!” 肖书记紧紧抓住袁大炮的两只胳膊,眼睛湿润了:“大炮,你说得对!说得对呀!对极啦,报废了也是国家的财产……”他越说声音越大,越激昂,“你都听到了吧,既然他们这些返城的知青对咱北大荒有这份感情,咱们就一起,我代表场党委,你代表留场的知青,把这些东西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他们,送给他们吧!回去以后,我让办公室发个文件,把知青们自己用过多年的劳动工具,都作为珍贵礼物作为他们返城的纪念,赠送,赠送给他们——” 在场的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连货物处的搬运工也跟着鼓起掌来。 袁大炮愣了,田野愣了,跟来搜查的都愣了。 “孩子们——”肖书记拭拭激动的眼泪说,“你们就要离开北大荒了,我本来就是安排来送行的,我代表场党委,袁排长代表留下的知青,把这些东西作为最珍贵的礼物赠送给你们——”他说着哈腰捡起那些东西,一一送到李晋、马广地手里。他一抬头,见袁大炮还在那里站着愣着,过去拉他一把说:“袁排长,快呀,我都代表你表示心意了,快动手啊……” “肖书记——”李晋一头扑进肖书记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肖书记——”丁悦纯一头扑进肖书记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肖书记——” “肖书记——” …… 郑风华、奚春娣、姜婷婷、韩秋梅……所有要返城踏上旅途的知青都喊着、哭着扑了上去。 他们拥抱着,呜咽着,许久,许久。 肖书记早已满脸泪花。 “别激动啦!别激动啦!”货运员大声喊,“快收拾收拾捆好上秤,火车快要进站啦……” 所有的人,包括前来搜查的人也跟着忙乎起来。 一件件行李重新捆好上秤后,进了货物库。李晋擦擦眼泪,抱着肖书记一只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呜咽着说:“肖书记,我们在农场生活了九年多,没少让你操心,也没少让你生气……那次武斗都怨我,不怨袁排长,我对不起你……”说着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起来,那样伤心,那样情不自禁。 “唉……”肖书记搂着李晋,叹口气,声音有些沉闷,“你们还都是些孩子,是些没成家的孩子呀!说实话,我从你们身上也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不过,你们要记住——回城里到新的岗位以后,千万可不能任性了,你们该成熟了。我相信你们在农场这九年生活不会白度过的,相信你们这些经受了北大荒暴风雪考验的知青们,将来会大有作为……” 知青们听着,点着头。 火车开动了。 “孩子们——”肖书记摘下帽子在手里挥舞着,“到了城里,可别忘了咱北大荒啊——” 郑风华、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等从三个车窗里探出脑袋来,挥着手一齐回应:“肖——书——记,你的话——我们——记——住啦——” 这声音震动着朵朵簌簌飞落的雪花。 这声音伴着隆隆的车轮声驶向了远方,驶向了远方…… 一九九三年十月——一九九六年十月 于鸡西市——虎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