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飞云轩》 第2章 碧簪 河柳抽枝;新蕊初展;绿头鸭、鸳鸯去而复返,结对成群地在碎玉溪中嬉戏游弋。 碧簪不禁放慢脚步,好奇地张望。 金锁向来看不上她,不愿意跟她一同做活计,这一路不自觉地逮着机会就挤兑。 见她此时贪恋园子里的景色收不住心性,决计去找秋女官告状。 金锁小跑几步追上在前面疾行的秋莞蘅,叽里呱啦地好一顿吐槽与抱怨。 秋莞蘅此时心事重重,一直拿在手中不停翻看的名册,简直比金子铸造的还要沉重、比刚出锅的豆腐还要烫手。 不过女官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们不会以寻常女子的态度审视或定论周遭的下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对周围的闲话、闲人、闲事兼容并蓄。 因为此时的草芥,彼时可能就是自己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的神笔。 今天挑选出来的两名侍女便是如此。 “金锁呀,”秋莞蘅向来是内心再焦灼,外在都是不疾不徐的,她对待下人也从来不疾声厉色或是不耐烦。 “金锁呀,就算是看在你家亲娘的面子,这次在爵爷和大小姐面前,也要包容着些碧簪。你娘可是向爵爷保证了,有你和碧簪合力,一定能赶在后日之前为大小姐修补好‘百花恋云裳’。” 女官的弦外之音,算是封住了金锁后面的诳语。她虽然楞,但并非不知好歹轻重。 碧簪绣工之高超她虽未亲历过,但耳朵里早就灌满了众人的赞誉;需要她亲自出手的活计,想必事关重大。若是因为自己讨厌碧簪而出纰漏,娘、老子还不得剥了自己的皮。 金锁回头看看碧簪,心中没了过分的思量。 穿过前花苑,又绕过几座回廊,秋莞蘅带着二人来在大小姐居住的绣楼。 今天柔风丽日,大小姐特意吩咐将早餐摆在一层的廊下,一边和父亲用饭,一边观赏院中各色新蕊还有小动物。 听到下人通传秋莞蘅的名字,大小姐舒云有些诧异。 这位女官她听说过,掌管着府上所有的匠人、伎伶,基本不往内宅听用。自己不曾唤她,想必是父亲的吩咐。 舒云看了一眼父亲,没有多问。 苏爵爷手捋须髯,眼含笑意,让秋女官速速来见。 “大人你选荐的就是这两个丫头吗?” “回爵爷。这两名侍女,一个擅于刺绣、一个长于织造,在整个雄州的大宅门、算上宫中的针凿坊也没有出其右者。” 爵爷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命人把事前准备好的衣匣捧出来。 侍女手中的樟木衣匣,令舒云心头一颤。疑惑更加浓重了,但她依旧不发一言。 秋莞蘅打开衣匣,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件裙子,正是“百花恋云裳”。 顾名思义,这条流光溢彩、用各类名贵丝线与宝石织就的衣裙寄情于小姐的闺名,是她的母亲在世时亲手准备的。 然而,因为挂扯,下摆处有两个明显的破洞,罗裙整体的效果大打折扣。 “你们近前来看看。” 碧簪和金锁跪在秋莞蘅身后,始终趴伏在地,这种场合下不能有丝毫的逾礼;被女官点到后,也是拿膝盖当脚挪动上前,她们不敢用手触碰裙子,竭力凑近了去细细地观瞧。 “既然秋大人做了举荐,你二人定然能在两日内将这条裙子补好。” 金锁一惊之下将身子缩回去,跪得更低了;碧簪没有答话,目光依然停留在裙子上。 “秋大人?” 爵爷察觉到两个侍女似乎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再次询问秋莞蘅,声音已有了几分暴躁。 “回禀爵爷、回禀大小姐、回禀秋大人,要修补这裙裳的破损,奴婢二人实在是无能为力。”说话的是碧簪。 “哐!”的一声,苏爵爷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在场的人吓得跪倒一片,只有舒云小姐和碧簪不为所动。 舒云知道父亲虽然文武双全,但毕竟是武将的底子,炮捻子的性格稍有不顺就发作,但其实并不暴戾。知道他急躁归急躁,不会对这几个下人如之何。 她此时更感兴趣的是父亲为何执念于修复“百花恋云裳”;同样也很好奇这小小的绣娘要如何应对高高在上又如此暴躁的主子。 “回禀爵爷。夫人技法卓绝,承受高手奥义,她亲造的佳品奴婢实在是望尘莫及,硬要逞能反倒会误了爵爷对大小姐的心意。奴婢请命,求爵爷允许奴婢将‘百花恋云裳’带出府去,有一人定能将它复原如初。” “碧簪,百花恋云裳毕竟是娘亲为我亲绣,我宁愿它无法复原,也不愿再出现别的差池。想你应该是明了我与爹爹此心的,可你说要带出府,而不是将那匠人请来府中做活计,不知是何缘故?” 自她们进院子,这是大小姐第一次开口说话。 碧簪不禁抬头望上看去:真像呀。 十年前,洞里巷“巧妍局”。 无父无母的碧簪跟随坤域第一女红名匠洪妍婷学徒,曾见过苏舒云的母亲百花公主。 虽只一面,却在年幼的碧簪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百花公主貌美如花、卓然不群,待人温婉宽厚,真真就是仙子谪凡。 她之所以纡尊降贵来在绣局,正是为了女儿。 百花恋云裳要赶在苏舒云十岁生日前成衣须得洪妍婷的助力,碧簪便在一旁服侍帮忙。 也正是这一面之缘,日后碧簪才有机会进入苏府听用。 如今再看眼前初满十五岁的苏舒云,简直就是第二个百花公主,碧簪一时间有些恍神。 “听你之言,这位洪师傅即为娘亲的故交,请入府中岂不是更便于……” “不妥不妥!”苏爵爷打断女儿,“明日你祖母就要陪伴当今保太后下榻咱们府邸,就算是有些个交情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究底细怎好此时引入府中!就依这侍女所谏,再调十名女卫陪同便是了。”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外祖母乃当今太后,即使是到女婿家小住,也不可掉以轻心。因为这点小事违逆父亲也确实没有必要。舒云不再反驳,任由父亲和秋女官去安排。 但是,父亲看似平常无奇的表情中,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意味。舒云一时之间品不出根由,却又如鲠在喉。 第3章 表兄 岩镜棠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此时心中这种“好笑”的感觉绝对不带有嘲讽鄙视的成分。 是表弟今日表现与往常的反差,让他忍俊不禁。 怀穆濂十四岁跟在自己军中,除了不曾亲到前线杀敌,上上下下无所不通。如今谈论起治军之道更是游刃有余,就连王上也点头称赞,说他可堪兵部要职。 朝堂军中的他,要么一本正经、要么挥斥方遒,即使喝多了也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自顾睡去,从来不曾见过他如眼前这般神采奕奕、兴奋不已的样子。 是呀,若不是自己当初留他在军中,他现在恐怕连孩子都有了,又怎会耽误到二十岁、非得当今太后出面,才被安排去相亲呢。 如果顺利,恐怕穆濂今年之内就会成亲,到时候王上的任命必定会作为贺礼同时颁布。那他岂不是要离开“赤虎营”、离开自己了? 又一个离开的人。 岩镜棠的心倏地沉了一下。 怀穆濂脸颊绯红,还在滔滔不绝地描绘自己在苏驸马府的天缘邂逅。 一旁,岩镜棠的妹妹悦华公主双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跟着穆濂一起傻笑两声。 悦华,对,我的身边还有悦华。要慢些长大才好,迟些爱上别的男子、晚些出嫁…… “兄长、兄长,你没见过苏舒云表姐吗?真有穆哥哥说的那么好看吗?比悦华还美丽?” 岩镜棠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小脸蛋儿,说道:“我的公主,平日是怎么说的?任何时候悦华都是美的,但是嫉妒、耍赖、失礼……” “嫉妒、耍赖、失礼就会让悦华瞬间变成最难看的小蛤蟆。哥哥,我记得的,我不是嫉妒是好奇。” 听到妹妹的回答,岩镜棠满意地点点头。 要说自己是否见过这位表妹苏舒云…… 确实见过,在百花公主的葬仪上。 当年的自己和八坶盔王府也是各种的不如意,他匆匆拜别姑母后便离开了,对驸马府的嫡女只留下一个哭得惨兮兮的小姑娘的印象。 再往后久征沙场,很少回雄州;大傩、祭祖等等场合又不许女子参加,还真是没有什么交集。 “正是正是。如果早些得见,我求母亲去提亲,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等待王上、太后遴选赐婚了。” “瞅你这幅样子”,岩镜棠逗趣怀穆濂,“被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妹迷得神魂颠倒的,她究竟是有多好呢?难不成长着三头六臂……” ”我的世子哥哥,论血亲,她可是和你更近,休得如此打趣。你总该对百花公主——你的姑母我的姨母有印象吧?舒云表妹的容貌与百花公主简直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公主那种娇柔媚婉,反倒是多些英气和豪爽……“ 怀穆濂再次打开了话匣子,对苏舒云表妹的描绘自他的口中而出、川流不息。 在他栩栩如生地讲述中,岩镜棠的记忆也开始清晰起来,这位表妹苏舒云,怎么与那日我在西城出手解围的女子这般相像? 岩镜棠的心又倏地沉了一下。 京师雄州的西城,乃是酒肆青楼的聚集之所。每次回雄州,岩镜棠都要改换装扮独自往此间走一遭。 他不是酒色之徒,并非来寻欢买醉。频繁出入西城,只为探访一个人。 这一日,是他自海中暮云城回京的当日,只在府中稍作休憩,便趁着夜色来到西城。 后面几日要去苏驸马府迎候祖母,紧接着就得上朝面君述职,三日后则要率军赶往“不扰林”巡边。 如果这次不来,恐怕那人断了钱粮财帛,又少不了被别人欺负打骂。 这次来探,那人恰好在睡觉。不过,观其居所和衣着很是整洁,上次雇来伺候的侍者也没有被赶走,岩镜棠的心里很是欣慰。留下银两、衣物还有一些府上特质的点心,嘱咐侍者一番,岩镜棠便起身离开了。他心中也在回避与所探望之人正面接触。 回府的路上,心情好了,岩镜棠也便有了想信步闲游、顺便观察一下市井民情的想法。 出入的次数多了,他早就对这趟街两旁的酒肆、勾栏见怪不怪,但是,这次让他发觉有些异样。 本来都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 仔细一看,原来此处不知何时开了一家绣坊。 借着斑斓的夜灯,岩镜棠被门板上五颜六色的小巧绣品吸引了目光。 买些荷包、锦袋之类的回去送给悦华,她定会高兴。 想着,岩镜棠抬脚就往店里走。 就在他进门的同时,有两个人惊慌地从后店冲出来要往街上跑。 定睛看去,二人虽是男子的装扮,可其中一位头上的包巾不知何故已经没了,一捧秀发披散在外,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惊惧之下,女子看到了站在店门口的岩镜棠。她几步向前抓住了岩镜棠的胳膊,气喘吁吁地压低了声音说:“双翼白虎、双翼白虎……” 岩镜棠低头看去,正好迎上了女子的目光: 氤氲雨后、彩云追月…… 一瞬间,岩镜棠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两拍。 “坤域圣王。你们快走……”回答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 一闪身,岩镜棠将出口让开,两名女子一阵风似地逃到街上。 与此同时,从绣坊后店追出来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本来见岩镜棠放走了猎物,想要上前寻衅。怎知岩镜棠二话不说,便抽出腰间三尺三寸长的玄晶宝剑,往地上一戳,死死地盯着他们。 小混混们只有胆量在弱小之人身上讨便宜,看到一位仗剑华族立在眼前,吓得全跪在地上给岩镜棠磕了一个头,然后就齐刷刷地退回后店。 岩镜棠无意与他们纠缠,反倒是记挂所帮之人。 可等他回到街上时,两名女子早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是啊,此时回想起来。那双眼睛的主人,真真像极了誉满坤域的百花公主,岩镜棠的十姑姑。 “兄长、兄长,明日你去向祖母请安,能不能带上悦华。我好想好想见到舒云表姐呀……” 妹妹的呼喊将岩镜棠再次从回忆中拽回来。 “世子,你……你能不能帮我带件东西……带件东西给舒云表妹……” 表弟怀穆濂也在用突破自我的羞赧从“自尊”的最底层呼喊岩镜棠。 “哈哈哈,好,我都答应你们。”岩镜棠看着两个幼稚鬼,笑得前仰后合。 “来,穆濂,饮了杯中物,快去把你的信物拿给我。” 碰杯,岩镜棠抬头仰颌的时候,半空中的圆月映入眼帘: 氤氲雨后、彩云追月……舒云…… 第4章 长辈 “生儿育女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北岩国当朝太后保贵雪盯着眼前的“梅姜水”出神发呆。 碗里漂浮着五片梅花瓣儿,她有五个儿女,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 先王在世时,她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后位、权势、财富之类的。保氏一族来自上古华族,不用争抢什么,只要保证血统的洁净,北岩的后宫中总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不是皇后更好,自在。 没错,保贵雪最看重的是“自在”,希望自己自在,更希望儿女们自在。 当丞相宣读先王遗诏说立她的长子为新君的时候,她打心底为儿子叹惜;当长女跑来说恳请母后为她与“御庑上将”苏鹤年赐婚时,她打心底为女儿叹惜。 长子承受天命,这自然是她无法左右的。唯有竭尽全力和本分,教养辅佐他成为一名贤主,懂得识人用人,别搞得自己过劳辛苦。 长女这边看似夫妻和谐、儿女双全,谁知突然就香消玉殒。悲恸之余,她带着另外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离开王宫,前往遥远的东海瑶台岛。希望孩子们远离身份的桎梏,能有不一样的际遇。 此番若不是嫡长孙出世,她根本不想回雄州。 太后不想给王上造成额外的麻烦,更不想终日被官眷们、亲戚们的阿谀逢迎包围。但是,事与愿违,此次回京,从一开始就没能顺心遂意。 由于保太后长年不在宫中居住,王上想趁机修葺整饬属于母后的麟趾宫。工程繁细,到太后此番回京时还不能马上入住。就在王上为难于母后的临时居所时,有女官前来禀报,太后决定回京后先住到苏驸马府去。说是多年不见外孙女甚是想念,而且得知苏大小姐豆蔻年华还没有婚约者,正好趁此机会为其遴选佳婿。 凭对母后的了解,王上当然知道这绝非是母后的本意,少不了是苏府那位“巧捷万端”的苏老夫人的运作。想到百花公主的嫡女就在雄州,自己多年来并未特殊照拂,由母后出面为她安排一份好姻缘,也算是对得起妹妹的在天香魂了。于是,王上便应允了。保太后勉为其难地中了苏老夫人的“设计”,也是出于和王上同样的考量。只是,这苏老夫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自己到驸马府都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还不见外孙女的身影。 苏老夫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表白自己多年来是如何费尽心思培养孙女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名门千金的,突然发现太后并没有在听,而是盯着眼前的茶碗发呆。 “太后?”苏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是否“梅姜水”不合您的口味?要不给您换一盏“醉竹饮”?” “舒云人在哪里?怎么还不来见我?”保太后将目光从花瓣上移到苏老夫人身上。 “禀太后,因王上得获嫡长子,舒云多日以来一直在为您的王孙抄经祈福,少于睡眠;昨日又在“八音阁”与众多公子、小姐们聆训,劳累过度,一双眼睛竟肿了起来。老身心疼她,强命她多睡。刚女官来回,说是已经在梳洗了,马上就来给您请安。” 保太后笑了,声音爽朗。 苏老夫人以为这笑声是对孙女苏舒云的赞许。其实,保太后是觉得苏老夫人可笑。 太后心说,老姐姐,你这面不改色、张口就有谎话的本事真是一点儿都没有退步呀。 “既然孩子这般辛苦,我是她至亲的外祖母,自然心疼。老夫人,你速速让女官传话,让舒云明日来请早安就是了。这会子,趁夜就继续睡吧。” 回过身来,保太后又对自己的女官说:“玉清,镜棠是明日来看我吧?让他早些来晚些走,好好陪陪我。也与舒云盘聚盘聚,他们表兄妹长大后怕是都没怎么见面呢。” “是。我这就派人再往八坶盔王府传旨,还得叮嘱世子,务必带着悦华公主一起来。” “对对对,千万把小妮子给我领来,我太爱这孩子了。” 苏老夫人在一旁陪着应和,心里可是开了锅:世子岩镜棠?太后如此特意叮嘱,难不成她有心将舒云指给他?岩镜棠虽不在我的名单上,可若真是他,那简直是意外的收获呀。 岩镜棠站在苏驸马府的大门前,有点儿吃惊:没想到这位堂姑丈不过是三等伯爵、御庑上将,府邸竟然建造的如此金碧辉煌。相比之下,我那八坶盔王府好不寒酸。到底是姑丈违了制,还是我不懂得如今雄州的潮流呢? “哎呀,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老夫迎接来迟,让你久等喽……” 岩镜棠胡思乱想的时候,苏鹤年已经大开中门,亲自来迎接他。 镜棠急忙下马,单手撩袍,就要叩拜。 苏鹤年吓了一跳,急忙伸双手阻拦:“不可不可,我区区一站殿武士出身,哪有资格受我北岩国战神跪拜?世子万万不可呀……” 岩镜棠也不坚持,微微躬身后便顺势而起。 “姑丈,多年不见,您还是如此的风采卓然。想必身体向来康健?” “托王上的福,老夫素来无恙。哎呀,悦华小公主可是一同来了?” 苏鹤年同岩镜棠两人寒暄的时候,悦华被一两从马车中抱出来。 “悦华吵着要见舒云表妹,没办法,只能带她来,怕是要搅扰府内的清净了。” “唉,世子见外了。都是自家的孩子,更何况太后正盼着悦华公主呢。快,外面风凉,咱们进去再说。” 保太后这边,早就有人通报,世子和公主到了。她甚是高兴,亲自来在“百花殿”外等候。 岩镜棠远远地就看到了祖母,急忙牵着妹妹的手小跑上前。到了祖母面前,两人跪倒尘埃,一边磕头一边请安道:“孙儿镜棠……” “孙女悦华……” “跪请祖母万寿金安……” “快起来、快起来,哎呦,我的宝贝们……” 保太后一把将悦华搂在怀里,另一手拉着岩镜棠的手,双眼不住地打量他。 “长大了、长大了,是英武不凡的岩氏男儿了!你这孩子,成日里就知道醉心于打打杀杀的,都不知道老人家有多牵挂哟……”保太后说着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岩镜棠甚是感动,没想到祖母对他们兄妹依然这般的热忱疼爱。 他一时语塞,只能说道:“纵是粉身碎骨,镜棠都难报祖母和王上的圣恩。” “我知道,我懂你的性情。好了好了,咱们快进去吧。你那舒云表妹,还记得吗?就是百花的女儿,一早就准备好了饭菜等着你们,这会儿还在里面忙着张罗呢。快!一两,抱着公主,快进来!” 舒云表妹……终于要见面了。 岩镜棠摸摸怀里揣着的小匣子,这是怀穆濂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交给苏舒云的。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这是那天出现在绣坊仗义助人时穿着的衣裳。 如果真的是她,应该不会不记得。 第5章 试探 “百花殿”内的早膳,因为舒云和悦华的缘故显得其乐融融、温情暖意。保太后的目光不是停留在外孙女身上,就是在小孙女身上打转。看向外孙女的眼神嘉许欣慰中还有一缕哀伤;看向孙女的眼神满是慈爱与欢喜。 看到祖母这般状态,岩镜棠心中暖融融的。 但是苏老夫人和苏鹤年让他很不自在。 苏鹤年自从成为驸马,基本上就没有再担任什么实职;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内宫护卫,对真实战场上的韬略攻伐、兵情军务更是知之甚少。可就算如此,他却无比热忱地与岩镜棠攀谈起北岩国乃至坤域的战情政事,收都收不住。岩镜棠碍着他既是长辈又是主家,只能硬着头皮勉强应和。 这还不是最让他尴尬的。 苏老夫人打他踏入“百花殿”,大有取代一两的架势。在他一旁布菜添羹、听他与苏鹤年的谈话,还不发一言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得岩镜棠如坐针毡,几欲起身离席。 “哎呦,大小姐当心!” 玉清女官的一声疾呼,解了岩镜棠的困境。 苏老夫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孙女在烹茶的时候,宽大的衣袖不经意将盛满了沸水的鸭嘴瓶碰到了。她担心地走过去查看,好在瓶子虽然倒了,水只是流向一边,并没有烫伤苏舒云。 尽管如此,苏老夫人和保太后都很紧张。 “玉清你别光是咋咋呼呼的,赶紧多传些侍女来伺候,别可着我的外孙女辛苦。” 苏老夫人牵着苏舒云的手将她从茶席后面拽出来,带到自己的席上落座。一边查看她是否受伤,一边关切地说:“看起来席面的功夫还是不熟练,才会手忙脚乱出纰漏。不若晚些时候再练习练习。明日八音阁上出错可是不行的。” 苏舒云有些不好意思,始终低着头,轻声说了句“是”。 “舒云,前日到八音阁一游,是否有属意的公子?如若没有,明日之会不去也罢。” 保太后此言一出,苏鹤年、岩镜棠还有悦华公主的目光全都集中到苏舒云身上;苏老夫人的目光则又回到了岩镜棠的身上。 苏舒云依旧低垂粉颈,没有立即作答。 在这个空档中,室内安静异常。岩镜棠似乎听到自己怀中的小木匣在“吱吱”作响。 良久,苏舒云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岩镜棠,然后很快红着脸对保太后说道:“外祖母,舒云这裙子毕竟还是湿了,请您允许我更换整理再来伺候您。” 言罢,不等保太后应允,站起身就冲出了“百花殿”。 “哈哈哈,舒云害羞了,可别忌恨我这当人家外祖母的……悦华呀,你一会儿到舒云姐姐的飞云轩去替祖母陪个不是可好啊?祖母和表姐,都不会亏待你的……” 在悦华清脆的应答声和欢笑声中,这场小小的尴尬算是消散而去。 苏老夫人没有忘记保太后刚才的话茬儿,她面带委屈之情地说:“其实老身并不愿意舒云到八音阁聆训,她是什么出身,那些公子、小姐又是何出身。可这孩子性情过于孤僻,又痴着地很,终日里只会守着那些书呀、画呀的消磨时日。若不懂得华族间的人情世故、情理长短,老身怕她将来出嫁后不好在夫家主事。哦,对了。请太后恕老身再多言一句。舒云是公主的掌珠,纵使鹤年和我是她的父亲、祖母,若盼不到王上和您的圣断,她的婚事我等着实不敢擅作主张。舒云上月就已经满十五了,不能再耽误了……” “老姐姐句句在理,且都言中了我的心事。只是镜棠未婚,还不是嫡亲的兄长,哪有当着他的面议论择定闺阁女孩的婚事的?不成规矩。” 听两位老人的对话,岩镜棠急忙起身,他心里的声音是“祖母,把舒云表妹指给穆濂表弟最好。”,但说出来的却是:“既是如此,镜棠该当回避。正好有些积食,想出去走走。但不知姑丈是否介意?” “怎么回呢?镜棠请自便。”说着,苏鹤年叫上两名女官前来伺候。 岩镜棠见得到了主人家的允许,冲着悦华和一两使个眼色,叫他们一起离席。 另一边,玉清女官在保太后的示意下也跟了出来。 “兄长,咱们去飞云轩找舒云姐姐……” 岩镜棠一把拽住想要起飞的妹妹,轻柔地抹平她衣裙上的褶皱。 “你知道飞云轩在哪里嘛?竟要在别人的府中横冲直撞?再说了,兄长是不能去……” 从后面赶上他们的玉清女官打断了岩镜棠的话:“有下官等在旁侍候,没什么不方便的。世子当不舍悦华公主有片刻不在您身旁不是?就陪公主她一起去坐坐吧。” 女官的话岩镜棠似懂非懂,现成的台阶却正好得用。 苏府的下人们在前面引路,兄妹二人很快到了苏舒云的绣楼“飞云轩”。 此时的苏舒云早已更换了衣裳,正坐在窗边想心事。忽听表哥岩镜棠受外祖母之命前来寻她,意外之余还有些害怕。 是的,虽是相隔不远的亲戚,但她对岩镜棠此人就是充满了惧意。 八坶盔王府的世子,她隐约听到过风评是个冷酷的战争狂人;也知道他的祖父是先王的亲兄弟,自己家与他家算得上是王族至亲。但长久以来却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当岩镜棠穿着跟那晚同样的衣服出现在自己家中的时候,苏舒云瞬间石化在原地。 他就是岩镜棠!不对,应该称呼世子……不对,表哥,是表哥,要叫表哥。他、他会不会也认出了我?等等,让我理一理。我当时穿的是男装、屋子里貌似灯光昏暗,而且我们在那之前从没加过,我也不过是对他说出了华族间求救的暗号,然后他就让我和碧簪快跑,顷刻之间的事情,又那么突然,他一定不记得我。 可是,他如果不记得我,为什么用那种眼神注视我呢? 天哪,还有悦华公主,为什么捂着嘴冲我笑?难道、难道世子认出我了,还告诉了小公主? 第6章 不安 极度的不安,竟然会使人进入一种离魂的状态。 其他人所见,苏舒云一副娴熟地姿态指挥侍女们侍候宴席,还时不时地与悦华小公主逗笑。 实则,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岩镜棠身上。 世子他为何一直在与父亲耳语?祖母亲自布菜,他都不曾动筷。 父亲的神情怎么这般严肃?甚至还拍着膝盖叹气。 世子又再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天哪,我是否应该找个机会与世子解释?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水瓶倒了…… “舒云表妹,适才水瓶倾倒,确定没有烫伤吗?” 岩镜棠的问候声中,苏舒云发现自己刚才又进入了那种“离魂”的状态,脸一红,轻声细语地说道:“有劳世子费心,确实无恙。” “百花公主与我父王是同宗同源的堂兄妹,我以‘表妹’称呼于你,你何故还称呼我‘世子’呢?另外,表妹不用刻意改变口音或是放低音量,那晚所遇,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岩镜棠如此郑重地承诺,令苏舒云更加不好意思了,但是一颗悬着的心终归可以放下,取而代之的是委屈与羞赧,不知为何竟想与’初次’相识的表哥倾诉。 “表哥,我……我乔装去那种地方,绝对是出于可以言说的因由。至于是何等程度的’可以言说’,但凡是为人子女,无法释怀养育恩情,想要承欢膝下的人,且不论他是富贵贫贱、畸恶良善都会明了、体谅。” “显然你不顾身份去冒险,但却无所收获。后来我遣人再到那绣坊查看,已是人去楼空。” 苏舒云很是意外,没想到岩镜棠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仅出手解围,还特地做了本不用做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冷酷之人。 她哪里知道,岩镜棠还真不是出于“仗义”,更加不是出于“可言说”的考量。 那一夜,把醉醺醺的怀穆濂送回住处后,岩镜棠的心中满是不安。穆濂是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之一,打心底诚挚地希望他能在自己的照拂下顺风顺水、一生无忧,这份诚挚丝毫不逊于他对妹妹悦华的情感。 穆濂的一见钟情、穆濂越发深沉的痴念,再加上突发的经历与之而来的疑惑,层层叠加浓重,升级为不安的情绪、令岩镜棠再难入睡。 一两授命请来了“万用屋”的星云晓白。 星云晓白以为王府有危险,急急来见。 “首领宽心,世子平安无恙,请您来是有事相求。“ ”吓死我了。不过这么晚了还传唤在下,想必是很着急的事情吧。“ ”见到世子,他会亲自交代的。“ 岩镜棠言简意赅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他想请星云晓白知会负责西城的”万用屋“”玄狐部“马上去查一查那间有问题的绣坊;同时也找找那两个他救下的改扮男装的女子,看看是否有她们真实身份的线索,或是离开绣坊后的行踪。 星云晓白听完后心存顾虑,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在下领命,日出前即来回报。” 岩镜棠是被重点培养的王室子弟,自小就会被告知“万用屋”的来历和功用,并且被严正教育使用”万用屋“的规矩。再者,自己是在星云晓白的保护下长大的,名为臣下,实在情同师徒,彼此之间十分了解。 “晓白不用作难。只是请你命楚玄狐搜罗信息而已,旁的事情全都不用做。明日待我从苏驸马府回来后,会亲自向博平解释,所以也请你待我约请他,拜月楼相见。” “在下惶恐,还是世子考量周全。我等这就去办差。” 玄狐部神出鬼没、耳目众多,大首领星云晓白交办的差事丑时刚至便以一份简报的形式摆在岩镜棠的床头。 一两轻轻地唤醒岩镜棠,为他拨亮宫灯的灯芯。 岩镜棠展开绢布,仔细地看了两遍,淤积胸中的不安总算是消散了八成。 “她不是烟花女子,也不是去幽会,看来是第一次到西城去。话说回来,如果她真的就是苏舒云,乔装私探的缘由是什么呢?照这份简报看来,那绣坊开在西城的时间也不算短,一直以来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女子,怎么就在她去私探的时候不见了踪影,出现一群地痞混混呢?虽不涉及男子私情,她真若是苏舒云,别的丑闻同样会让穆濂受伤害,甚至还会累及王室的名誉。” 淤积胸中的不安又变成了三成。 百花殿上,苏舒云身着“百花恋云裳”出现时,岩镜棠目眩不已。再看她席间举止,虽然有些拘谨怯生,但还是让淤积胸中的不安变做了两成。 她与穆濂真真般配,祖母知晓穆濂的心思就好了。 飞云轩内,苏舒云近距离的在陌生的表兄面前急切地表述自己的苦衷。涨红的脸颊、悲伤的嘴角,眼中的无助和委屈,让岩镜棠淤积胸中的不安只剩一成。 她与穆濂真真般配,干脆请王上降旨赐婚岂不更好。 “表哥,你是说,那绣坊当真空无一人了吗?” 苏舒云情急之下,伸手搭在岩镜棠的臂弯处,身子不自觉地向他挪近了些许。 岩镜棠的心倏地沉了一下。 他急忙正色道:“我差可靠之人查探而来的消息,断无差错。” 苏舒云纤细的腰身颓然塌了一截,懊丧地说:“碧簪不见了,绣坊的师傅也不见了,我手中只剩半张绣片,该如何查出母亲的遗言呢?” “百花公主的遗言?堂姑母不是十年前就香逝了?此时再说遗言又是为何?” 心里的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苏舒云紧张地抿着嘴唇,覆水难收;她脑中快速盘算:我毕竟不能随便出入府邸,身边的侍者女官不足为信、交好者都是华族小姐,相比之下这位表哥值得托付。 “表哥此事说来话长,也来得突兀。简言之,有可信的证据证明母亲去世另有隐情。表哥,你能帮帮我吗?我太想查清楚了。“ 岩镜棠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抚在苏舒云搭在自己臂弯的手上,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舒云,我自然是愿意帮你的,只是我军务缠身,不出几日便要离开雄州。但是,你放心,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能力帮你,而且他会不顾一切地为你好。” 第7章 扶风 春风拂槛,登拜月楼一览雄州盛景,再有好友佳酿相随,盘聚上两三个时辰,是怀穆濂回到雄州后必须要做,也是最爱做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焦如焚,登山的步伐却滞重缓慢。想要马上知道,却又害怕从岩镜棠口中听到自己不想听到讯息。 怀穆濂的侍从们,尤其是从小伴他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金竹雨浓,从来没见自家公子如此窘迫过。 公子自从马车上下来,一路上不是摇头、就是叹息,有的时候还直跺脚。 雨浓好奇又担心,但是不敢问,只能默默地在旁边搀一把、扶一下,或是递上汗巾给公子擦擦汗水。 好不容易,再有十几步就可以进拜月楼了。突然,金竹雨浓全身的汗毛竖立,警示他楼内有人,且气息不凡。他上前几步在怀穆濂耳边低语道:“楼内有生人,不善。” 怀穆濂一震,从自己的幻想中缓过神来,跟在雨浓后面,小心翼翼地往楼内走去。 霎时间,怀穆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亭中只一男子长身凭栏,白衣胜雪,乌发随风飘动,宛若仙人谪凡。 他回过头来看到了怀穆濂和金竹雨浓,身形稍作晃动便来在了怀穆濂近前。这男子长相异常美丽,面对面看去,看得怀穆濂脸红耳热。 金竹雨浓甚是警觉,一个纵步便横在两人中间,宝剑同时出鞘。 这人一见,向后退了一小步。他拿着羽扇的手背在身后,注视着雨浓手中寒光熠熠的剑刃,没有惊慌或是生气,一双美目反而笑成弯月。 “不愧是金竹氏后人,”他点头称许,“承继了气息,也承继了沉着,假以时日必有更好的作为。儿郎不必仗剑以对,吾乃第五莫雨。” 金竹雨浓一听“第五莫雨”四个字,立马收起宝剑纳头便拜。 ”你且退后稍待,相见即是有缘,吾与怀氏公子有话要讲。“ 怀穆濂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搞得莫名其妙,他的记忆中从没对“第五”这个姓氏留有印象,而这名男子不仅知道他姓怀,似乎与雨浓的家族颇有渊源。 他正欲拦住雨浓,这位叫做第五莫雨的男子又走到他的面前说:“怀公子放心,吾乃你家祖上的故人,对你无有丝毫的歹意。本来只是路过此地,想要故地重游,不想竟与你有缘一见。念及与金竹氏、怀氏的旧交,不若将此物赠予你……” 说着,男子将一物放入怀穆濂手中。 穆濂低头看去,乃是一截紫玉笛子。 “笛子的另一半怎么会在你这里?” 穆濂吃惊地问道,可是他抬头再找来人时,亭内除了他再无别人。 “雨浓、雨浓……你快进来!” 金竹雨浓闻声而至:“怎么了公子?我看有人上山,估计是世子到了。” “你看这个,你看这是什么?“穆濂举着半截玉笛在雨浓眼前晃动,“你不好奇吗?这不就是我家祖传的残笛的另一半吗?还有,刚才你对着磕头的神秘男子不见了,你不好奇吗?” “什么神秘男子?还有别人到访这拜月楼吗?” 岩镜棠款步走入拜月楼;与他结伴而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官服,黑色的长外罩上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万用”两个大字。 “雨浓见过世子……孩儿给父亲请安……” 原来这位中年人正是金竹雨浓的父亲金竹博平,他已担任北岩国武将中品阶最高的“御庑金羽将“有五年之久,并且是“万用屋”的血主。 穆濂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他二人讲述一遍。 金竹雨浓则站在父亲的身旁耳语一番,金竹博平听了儿子的话吃惊不小,但他什么也没说。 “另一半紫玉笛子?那岂不是可以与这一半合二为一了?” 岩镜棠从怀里掏出穆濂昨晚交给他的小木匣。 “兄长,你,你怎么没交给、没交给舒云表妹?“穆濂一把抢过小木匣,打开查看。 “这不是正好吗?将完整的笛子做定情之物,总好过残笛。残笛归一,好兆头呀。” “舒云表妹?莫不是百花公主的女儿。世子今日约我与她有关?” 岩镜棠命下人在亭中摆好酒筵,只留下一两、雨浓两人伴宴。然后他将苏舒云近日的遭遇和请求一五一十地转述给怀穆濂和金竹博平,同时也向金竹博平提出希望他能调拨”万用屋“的部众给予协助。 ”世子、世子,别说了。你们刚才讨论的是什么事?泡妞嘛,很明显是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的私事。圣祖的严训忘记了?严禁公!器!私!用!尤其是万用屋。” 岩镜棠听了金竹博平的话,苦笑了一下,说:“博平,这若只是平平常常的风月嬉戏,我会叨扰阁下?这可是关系到我两位至亲的表弟表妹的终身幸福呀。退一步讲,就算他二人无法结成连理,穆濂和我也不能坐视表妹的苦楚而袖手旁观吧。所以你别把这事儿说得如此低廉好不好。” 金竹博平边喝酒边点头:“行、行!世子你看重手足之情,我佩服我敬重!但是万用屋的部众不能借就是不能借……” “博平将军……” “公子你先别急,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嘛,”金竹博平无论何时跟怀穆濂说话都是异常慈爱的,“苏大小姐的事情不算小事,如果其中当真涉及华族密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用之人也要牢靠。世子马上要前往不扰林,分身乏术;公子的任务是陪在表妹身边为她宽心陪她聊天;万用屋的部众不是我金竹博平的部众是御庑金羽将的部众,但是我金竹博平的徒弟不受血契管制,公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雨浓,替为父传话下去,叫扶风速来此处见拜见。” 第8章 妙嘉 佑颐和白妙嘉算得上是苏舒云的闺中密友,对于苏老夫人让舒云参加八音阁聆讯一事,很是不平。 佑氏虽是地道的上古华族、并且家族中有多人官至丞相之位,永飨一等公爵俸禄,但他们与岩氏在血脉上毫无交集,地位始终不及高氏、怀氏与保氏家族。 白氏并非上古华族,虽然代代涌现智者才子,也只是盟邦贵族的身份。 这两家的子女,还有跟他们家世类似的公子小姐,年届十五岁必须到八音阁聆讯。八音阁专司北岩华族、贵族的礼制宗法,一方面是对这些贵重的后裔们的行为举止再次进行考察矫正,另一方面让他们在官家的组织和监督下开始交往、建立联系,能趁此机会缔结姻缘的最好不过。 但是高氏、怀氏与保氏家族的子女往往是不屑于来八音阁的,因为他们血统高贵、地位不凡,默认自己对于教育子女必无差池;至于婚姻,这三家但凡年龄适当的公子小姐,鲜有空待家中者,婚约早就定好了。 然而,苏舒云却成为了一个特例。 苏舒云虽然是当今王上的亲侄女,但是她的父亲出身普通,且无权势,自从百花公主香逝王上再也不曾青睐苏家,以至于即使舒云才貌双全,主动前来求亲者始终不多。 但是苏老夫人也不用特意将舒云送来八音阁,只需请旨于王上,一定会为苏舒云赐婚的。 “实在是不知道苏老夫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太后她老人家下榻苏府,见到舒云妹妹出落得如同公主当年一般,断不会再让她来八音阁了吧?” “着啊~” 白妙嘉听完佑颐的话,大喊一声。 “妙嘉,你小点儿声。让女官听到该训斥你举止粗鲁了。” “被你一语点醒,我疏忽了。苏老夫人用的应该是类似于激将法之类的招法。忙着修补百花恋云裳、还故意将舒云大张旗鼓地往八音阁送,不就是一边设法唤起悲伤的往事一边设法让王室难堪嘛。无论是亲见还是风闻,太后和王上总不能只顾着大庆王室嫡子的降生,全然不理会任由舒云下嫁或是待字闺中无人问津呀。” “原来如此,还是妙嘉你冰雪聪慧。看来今天在八音阁咱们见不到舒云了。” 她们二人一边闲聊一边沿着花廊往正殿走,那里的女官正在讲授南风国当下的世情,她们想去听听。 “佑颐、妙嘉,是你们吗?” 顺着声音回头观瞧,呼唤她们的正是苏舒云,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下。 “舒云,是我们,快到花荫下面来。” “你怎么还来八音阁?”妙嘉抢先问道。 “外祖母的确亲谕,让我不必再来八音阁聆讯,但我有必须要来的缘由。我对外祖母说上次约好今天要给你们带琴谱,不好失信于友人,她老人家才放我出来的。我用你们打幌子,你们不会怪我吧?” 妙嘉得意的笑了,看了佑颐一眼。 佑颐会意说道:“怎么会呢?难不成我们三人手帕交,这手帕是纸糊的不行?” “拿我们打幌子不要急,但是得跟我们讲讲实情。上次你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又神秘兮兮的,这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的事情向来都不会瞒你们的,不过现下细讲来不及。我求两位姐姐陪我往音稀河畔一行,那里有我的两位表哥相候,我们须得佯装是与他们碰巧相遇……” “好了好了,看你一脸的迫切,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一会子别再遇上其他人。” 在白妙嘉的提议下,三人手挽着手快步往音稀河的方向走去。 岩镜棠是第一次来八音阁,以前曾听宝树说过这里景色宜人,八处景致分别代表一种天籁之音,是为佳境。但是他和怀穆濂都无心欣赏。 远远的,他先发现了苏舒云的身影,还有另外两位小姐同来,如同计划之中。 他将发现告诉来怀穆濂,便故意背过身去。岩镜棠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认为眼下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折磨,雄州不是他应该就待的地方,“赤虎营”才是他的归宿。他开始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取得胜利的每一次战役,每一次敌人的鲜血沾染在他的皮肤上所带来的灼热,他想现在就去感受,而不是站在这里被柔和的春风抓挠自己的眼睑。 “趁他们有说不完的话的时候,世子您可否介意给我们讲讲不扰林的景致?” 岩镜棠回头看到佑颐和白妙嘉站在自己的面前。 白妙嘉与他早就相识,此刻主动跟他讲话的也是她。 “白小姐,有礼了。许久不曾到访府上,先生可好?” “托世子的福,家父向来康健。对了,这位是当今宰相的嫡孙女佑颐小姐。” 岩镜棠微微欠身,算是与佑颐打过招呼了。 “白小姐当真想听不扰林的事情吗?我在府上问计之时,你一直在边上研墨,怕是早就听腻了吧?” 听他语气中带着调侃,白妙嘉爽朗地笑了。 “世子还是这般犀利。言归正传,您此番回雄州真是及时,有您和保太后的照拂,舒云这没娘的王室小姐总算有她该有的福分了,婚姻大事也一定有着落了。” “妙嘉此话何意?姑母虽然不在了,驸马爷照样将其视为掌珠,而且我昨日造访,看她府上金碧辉煌,吃喝用度样样精细。哪算得是没有福分呢?” 听他这样说,白妙嘉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别有意味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舒云第一次遇上大难题,威武的世子表兄就出马相助,替她高兴。” “妙嘉你又错了。真正威武的表兄可不是我,乃是穆濂。” 岩镜棠说着,目光看向站在玉石阑干旁正在交谈的怀穆濂和苏舒云。他再次觉得待在这里是一种深切的折磨。 “穆濂公子真英俊呀。妙嘉,你快看。舒云与他站在一处,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气禀,处处都相配。” 妙嘉没有回应佑颐,眼神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岩镜棠,然后说道:“世子,咱们往前面走走吧。前面有一处景致叫做‘平念矶’。据说站在上面可以望见你们‘赤虎营’还有‘神策军’的军旗。” 第八章 绣坊 怀穆濂坐上自家的马车,撩开帘布,恋恋不舍地目送舒云的马车离开。此时岩镜棠也带领下属,骑马赶往黄杨坡,准备入宫面圣。 金竹博平派来帮助他和舒云的扶风与他们汇合,此时正与雨浓一起坐在马车外面。 扶风是女子,这让怀穆濂有些出乎意料,而且还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年轻女子。 不过仔细想来,博平叔父的考量和安排甚是周到。表妹深居闺阁,确实需要扶风这样的帮手才好行事,否则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 据扶风自己说,前日在拜月楼接受师傅的命令后,她便开始着手调查了。怀穆濂最为好奇的就是百花公主与绣坊之间的渊源。不过时间久远,并且碧簪那日为舒云引荐的人不知所踪,即便是扶风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有什么大的收获。怀穆濂决定亲自加入调查。 怀府的马车行驶到“夜梅街”的一处客舍前,扶风让车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身衣服让怀穆濂和金竹雨浓更换。 夜梅街再往前就是洞里巷,是华族们日常消费的高级场所,无论是白天或是夜晚都很繁闹。在巷内游走,无论是从贩夫走卒那里,还是想从茶饭量酒博士、白席们那里打听出消息、套出话来,以华族的身份是断然行不通的。 这间客舍,据扶风所说是万用屋下辖烟柳部的联络屋。但是烟柳部在很久以前便全军覆没,此后历代金羽将也没有再建烟柳部,于是这间客舍被金竹博平收为己用。 到底是啥用处,怀穆濂没有细问,但看金竹雨浓的样子,他对这里甚是熟悉。 “这小子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逮着机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穆濂盯着给他穿衣服的雨浓直咬牙。 “公子,您看看这身行头可以吗?”雨浓闪身让开落地的铜镜。 在扶风和雨浓的努力下,他们两人此时都变身成了来自西林盟邦的缫丝工匠。扶风则是负责为他们寻找生意的当地掮客。 “可是,雨浓,我对缫丝啥的一窍不通呀。” “没事公子,有我呢。你大可啥都不说,装作木讷的样子,只管听,并且把重要的信息记在脑子里。” “你们俩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呀?”扶风不屑地瞥了一眼穆濂。 “雨浓他不是奴才,他是护卫。” “公子,她一外人,你何必跟她争执这个。” “等等,一会儿到了巷子里,你们彼此间还这么称呼可不行。什么公子、雨浓,一听就不是下等人。这样吧,你叫金三,”然后扶风一指怀穆濂,“公子就叫木头吧。” 雨浓白了一眼扶风,虽然没有反对临时起的这些代称,但是他走到扶风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对公子别太没大没小啊,小心过后我收拾你。” “是!少主人!木头、金三,别耽误时间了,都跟我走。” 雨浓生气地哼了一声,夺门而出。 “嘻嘻,原来他俩是欢喜冤家呀。有人让雨浓难堪,是好事儿。” 穆濂心里美滋滋地跟在他们二人后面来到街上。 按照扶风的计划,他们首先要找到“巧妍局”。 洞里巷的成衣坊、绣坊不算多,加起来也就是四五家,但是这里面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有扶风带路,他们没走什么弯路,就到了一家叫做“彩虹局”的绣坊后门。这是一家老字号,据说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你们先在门洞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去把二掌柜叫到这里来说话。” “你别说,我们这里还真需要帮手。” “四姑疼我们,您这儿一说缺人,就把消息赏下来了,我赶紧张罗,第一时间把人带过来请您过目。” 伴随着交谈声,一个四十岁左右、身形瘦削高挑的男子和扶风一起朝后门的门洞走来。 相互介绍后,这位“彩虹局”的二掌柜便对金三和木头进行了一番考察。 事毕,他摇摇头对扶风说:“柳娘,这俩人差点儿意思呀。这个,呆头呆脑叫木头的,一看就是新手。不行的不行的。” “二爷,往常您这儿的要求没有这么高呀。今儿怎么不一样了?” “你是不知道呀。王上喜获嫡长子,针凿坊分下来不少单子,‘巧妍局’一倒论实力也就是我们家能接了,东家又从池州请了高手来,这位高手特别挑剔。你们这样的不行的。” 扶风从二掌柜的语气中听出他对新来的女红师傅有些微辞,赶紧顺着往下说:“啧啧,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呀?不说旁的,就说您刚刚提到的‘巧妍局’,我听说他家的洪师傅才是当今第一女红,不仅手艺棒,人还特别的好。再高还能高过她去吗?” “可不是嘛,要我说东家定是被忽悠了。要是洪妍婷还活着,这些个二流货色怎么可能在雄州立足呢。” 洪妍婷死了?那么碧簪带苏舒云见的又是何人? 这个疑问在穆濂、雨浓和扶风三人的心中同时升起。 “死了?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嫁人了才离开雄州的呢?”扶风完全是信口胡说。 “嫁人?她可不会随便就嫁人的。死啦!我亲眼见着的,烧得那叫一个惨。街坊们还一起撺钱给他们料理后事呢。不信你去问‘千红院’的铃倌儿,洪妍婷不死,她也不会被卖到西城去了。” 听完“彩虹局”二掌柜的话,怀穆濂回想起,大概是七八年前,洞里巷确实着过一场大火,虽然他当时不在雄州,但依稀记得父亲在给他的信中提及王上是如何临时任命他前去整顿“却火营”之事的。 由于寻找碧簪还没有结果,要想搞清楚“洪妍婷”其人的来历和真实去向,看来必须要赶往西城的小班儿去找铃倌。 第九章 往事 千红院,怀穆濂没有听说过。因为西城的小班儿实在是太多了。故而在昏暗的夜灯下,找起来有些费劲。 他没有带雨浓和扶风在身侧,也没有像惯常保持华族的装束来光顾,而是改穿贵族的服饰并且戴上了腰刀,不至于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是怀氏公子。 掌班的女掌柜热情迎接穆濂,见他是第一次光顾的客人,想带他往堂上落坐,那里是流水席,招待的是没有固定喜欢的女姬的客人。 穆濂停住脚步,摇摇头。 女掌柜马上领会穆濂的意思,将他带往后院小楼。 小楼设有很多大小各异的包厢,熟客们会在这里听喜欢的伎伶表演吹拉弹唱、与她们饮酒对诗,还能摆筵席招待友人。 穆濂被安排在一间相对较小的包厢,但是陈设风雅整洁。 摆好必备的茶水点心,女掌柜将一份“花国清册”放在桌上请穆濂过目。 穆濂仔细寻找,果然,这家清吟班子有一位叫“铃倌”的艺伶,擅长奏琴和点茶。 他用指尖敲了敲了纸上的名字,意思是要这位姑娘前来伴宴。 “客人真是好眼力,铃倌是班子里最擅长七弦琴的姑娘。只是她此时在别的席上,您要不再看看其他姑娘,小的去瞅瞅铃倌姑娘那边何时能结束?” “好,请掌柜尽量周旋。” 女掌柜再三行礼后退出了穆濂的包厢。 就在房门合上的瞬间,穆濂快步上前,透过门缝,他想看看女掌柜往哪间包厢去。 幸好,此时铃倌的客人包下的房间就在这一层,他默默地记下了方位。 大概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女掌柜带着满脸的歉意回来了。 “客人,铃倌那里恐怕一时半刻结束不了。您是否看好了别的姑娘。” “没事儿,我本就是第一次来,其实任谁都可以,就叫这位胜雪姑娘过来吹首笛子吧。” 女掌柜再次退出包厢,不一会儿,两名侍女端着更为丰盛的酒菜,还有曲谱架子走进房中。 负责摆桌子的侍女,走到穆濂身前,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椅子。 穆濂抬眼一看,原来是扶风假扮的。他往旁边看去,另一名侍女背对着他们干着自己的活。穆濂急忙伸出手冲扶风比划了几下,将铃倌所在的包厢位置告诉她。 扶风会意,放好东西立刻退出了包厢。 胜雪姑娘的技艺着实不错,但是这一曲《愁红尘》是穆濂听过的最长最煎熬的一次。 演奏结束,穆濂硬撑着又与姑娘闲扯了几句,丢下一把金叶子,火速离开千红院去外面与雨浓、扶风汇合。 马车穿过密集的人群,缓慢地向上城的怀府驶去。 “怎么样?扶风有收获吗?” “虽不知道包厢里的铃倌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铃倌,但是要想确认倒也不难。只需我今夜再跑一趟白府就行。” “白府?太傅白叔庠的府上?” “没错。今晚铃倌姑娘的客人就是白太傅的次子,白疏放。” “你打算怎么做?”雨浓问扶风。 “自然是请妙嘉小姐出马喽。她在几位兄长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雨浓点头赞许,却见自家公子眉头紧锁、面带疑惑。 “公子,您觉得不妥吗?” “哦,不。我也赞同扶风的想法。” “那您因何面露异样?” “刚才我从千红院出来,路上与一男子擦肩而过。他穿着华族服饰,像极了我认识、但许久不曾见过的人。可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呀……” “看你如此纠结,不若返回去找找看……” “算了,多半是我的错觉,不可能是那人的,那人早在六年前就死了。” “嗨,那就是天太黑,你看差了。雨浓,你回去照顾公子沐浴安寝。我这就到白府走一趟。” 扶风言罢,轻轻跳下马车,几个转身便消失在阴影幢幢的街巷中。 雨浓见穆濂依旧紧咬着下嘴唇,这是他陷入困惑或是不开心的一贯表现。 “公子,”雨浓的声音很是柔和,“我知道您说的是谁。您心里放不下的话,不若就去告诉世子,或者让我再去一趟西城?” “不了,”穆濂苦笑道:“一定是我看错了。你也不要向兄长提起。他的生活刚刚好起来,断不能去揭旧日的疮疤。听扶风的,回去乖乖等着,省得又被她训斥。” 隔日的下午,太傅府的会客厅中,怀穆濂等得心焦。 一方面他想赶紧听听白疏放将要带来的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消息;另一方面,岩镜棠临时改变了行程,要在今天趁夜启程离开雄州前往不扰林。虽然此次他不随军,但是必须要去相送。 “来了来了,爹爹终于把二哥放出来了,往这边来了。” 白家的男子自带一股风流才子的潇洒和俊秀,总是给周围的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白疏放也不例外。虽是第一次见面,怀穆濂就认定自己和白二公子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知己好友。 宾主各自落座后,白疏放将昨晚从琴伶铃倌那里问道的关于绣娘洪妍婷的事情对怀穆濂和盘托出。 洪妍婷据说是临榕城的人氏,十三年前为了投奔自己的婚约者来到雄州。她的婚约者是谁不得而知,只知是京中的某位官员。 初到雄州,她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久久没有找到未婚夫,急火攻心晕倒在夜梅街。恰巧百花公主经过,将她救起。因为公主爱好刺绣针凿,后来发现洪妍婷乃个中高手,不仅拜她为师,还出资为她开设了巧妍局。尽管始终不曾寻得她的未婚夫,洪妍婷却靠着自己惊为天人的女红技法在雄州安顿下来。 但是百花公主并不经常到访,铃倌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数公主前来要求洪妍婷帮她制作“百花恋云裳”了。公主在绣坊停留了大半日,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洪妍婷的情绪在那之后,不知何故变得越来越低沉,也很少接活计。以至于唯一的弟子为了生活,求她将自己介绍进苏驸马府去谋份差事。这名弟子就是碧簪。 碧簪走后就剩洪妍婷独自一人支撑绣坊,铃倌她们两三个丫头不过是寻常的小工帮不上什么忙。有一次洪妍婷因为连夜赶工,疲惫之下又加上旧疾发作,晕倒的时候碰洒了油灯,导致自己还有绣坊全都葬送在大火之中。 第十章 离忧 苏舒云收拾好明日要带去八音阁的一应物什,正准备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梳洗就寝。忽然看门的嬷嬷来报,府内的绣娘碧簪有事要回禀。 舒云没觉得奇怪,一定是修补“百花恋云裳”的事情有了进展。她重新穿好外衣,让人吩咐碧簪去一层的小书房等候。 “碧簪,这么晚还要见我,不知是事情不顺利还是已然完成了?” “回禀小姐,裙裳正在修补,明日方可完成。奴婢冒夜前来是在是因为师傅她老人家要我送一样东西给您。” “师傅?可是你口中的洪妍婷师傅?她有东西给我?”苏舒云大惑不解,但还是让碧簪把东西拿出来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是半片没有绣完的绣片。这绣片的主题是人像,借灯光细看应是一位男子,但是还剩脸部没有完成。人像旁边则密密麻麻地绣着一大段文字,大致内容是以一名女子的口吻抒发自己被一名男子欺骗了感情而产生的怨恨之情。舒云逐行看去,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文字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她诧异地问碧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小姐,女婢今天受爵爷恩准带着宝裙前去找师傅。谁知师傅看到宝裙并得知我的来意后,睹物思人甚是悲伤。又听奴婢说小姐如今出落得跟公主一般模样,竟然痛哭不止,拿出这半幅绣片说,舒云小姐长大了、到了能够分辨是非的年纪了,应该让她知道她的娘亲百花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了……然后叮嘱奴婢务必将绣片交到您的手中。” 碧簪的话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将苏舒云的心攥成一团。 她面色苍白,但是强作无所谓地样子说:“我知道了。现在天色太晚了,我明天还要去八音阁,你明天坐我的马车一起走,路上再向我细说。” “这么说,你那晚听完碧簪捎回的话,就想好趁着去八音阁的机会,让她带你去找那个绣坊师傅?” 太傅府的马车内,苏舒云听完穆濂和妙嘉查到的关于洪妍婷的讯息后,向表哥讲述了自己和碧簪出现在西城绣坊的原因。 “是的,多亏妙嘉帮我打掩护,并且一直在西城花月街等着接应我,否则就算有镜棠表哥解围,我也没那么顺利就返回家中。但是,我在绣坊压根就没见到任何人,刚进去就被那群不明来历的坏人缠住了。” “显然问题出在这个碧簪身上。扶风还在找她,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的。表妹切莫过于忧心,为此伤神损了身体,我……我们都会担心地。” “表哥放心,我没事的。倒是你,连日为此奔波,让我十分过意不去。” 苏舒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感动地看着怀穆濂,穆濂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表妹何必见外,只要是你的事,纵使上天入地我都在所不辞!” “嗯嗯,多谢表哥,我懂的……” “咳咳,你们二人差不多就行了,没看到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在此嘛?”妙嘉有意逗他们。 舒云一听急忙害羞地挪了挪身子,往妙嘉那边靠去。 这时,马车停住了。雨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凤凰台到了。外面正在下雨,两位小姐是否还要下车观礼?” 夜花淋漓,携带雄州的烟火气息,在突然而至的春雨中飘落尘埃,顺着“赤虎营”出城的大道无尽远铺,在熊熊火光的掩映中,犹如一条湍急的暗河。斑斓却隐秘的层层波光,幻化自岩世昶热望侄子为其弘毅的深沉欲念、幻化自岩镜棠亲手碾碎的自己体内稚嫩的柔情。 “那就是百花的女儿、我的侄女舒云吗?” 岩世昶用手中的马鞭指向凤凰台下送行的人群。 岩镜棠与王上并排坐在马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怀氏巨大的紫色旌旗下,苏舒云乖巧地站在怀穆濂的身旁。 “回王上,正是舒云表妹。” “这样看去,确是一对璧人。你小子真是成人懂事了,学会为我考虑人情世故了。不过你今年都二十有四了,知道为别人做嫁衣,却没发觉自己还是单身一人嘛?” “我心中只有王上和翼虎圣魂,我岩氏一日未成为坤域之主,镜棠便一日不下战马。” “哈哈哈哈,刚才夸奖于你,如此看来还是没长大。也罢!你这孩子注定了不是池中之物,少些儿女情长的羁绊就少些弱点。行了,我不留你了。穆濂那小子脖子伸得都快二尺长了。此次行军你不带他,更要好好地话别。走吧……” 岩镜棠正欲下马叩别王上,谁知王上伸开双臂揽住他的双肩,拍着他的后背慈爱地说:“我的儿郎,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记得给我写信。” 霎时间,岩镜棠觉得王上掌心抚过之处,熬人的离忧加热升腾。他强忍住酸楚,低声说:“是!侄儿谨记于心。” 见王上回宫,前来为大军送行的华族也陆续收旗回府。凤凰台下剩下司马府和太傅府的马队等着陪岩镜棠出城。 “没想到妙嘉小姐和舒云表妹也专程来送我,夜深风凉,小姐们娇弱,若是因此抱恙,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苏舒云有些语塞,不经意地看了看怀穆濂。 白妙嘉却马上说道:“王上的赤虎、神策果然威武,女儿家见了都有想上阵杀敌的冲动了。” “有何不可?神木军统帅丰将军就是女子。你别说,性情与你还有几分相似,有机会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白妙嘉连称“一定”,然后对舒云说:“舒云妹妹,穆濂公子是世子的属下,他们之间一定有正事要说,咱们去车里坐,别妨碍到他们。” 苏舒云点点头,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布包递给岩镜棠,说道:“表哥,这是我为悦华公主缝制的布娃娃,上次答应她的,请你代为转交。表哥你要多保重,早日凯旋。” 岩镜棠接过礼物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宝树。 他淡淡地对舒云说:“多谢表妹,你也保重。” 第十一章 流星 从临榕城偷偷返回雄州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仇人。不过也好,能够看一眼悦华是多么的难得,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她今年应该有九岁、不,应该是十岁了。 岩镜棠这厮待悦华倒是着实不错,小家伙这般水灵儿健康,我就放心了。 他们这是到了哪里了? 苏驸马府?苏驸马府…… 定是来参见保太后的。哼,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 小悦华,真想再抱抱你,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此时还真是羡慕一两这个阉贼…… 就在岩镜棠兄妹俩站在苏驸马府外,准备进去的时候,街对面有一个身穿西林盟邦贵族服饰、大腹便便的虬髯大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这名男子一直到苏府的府门关上才离开,临走的时候似乎还流了几滴眼泪,只见他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又回望了一眼岩镜棠的马车。 男子离开上城后,兜兜转转地来到东城一间书店。 这间书店规模很大,此时刚刚挂上幌子开始一天的营业,前门涌入一大群翠衣庠生,后门则堆满了等待卸货的箱子、马车。男子趁乱混入书店后院。等他再次出现在大道上的时候,肥大的肚子不见了、一脸的虬髯不见了,摇身一变成了一身华族、留着山羊胡的俊朗老者。 这一回他没有再步行,而是雇了一头专门用来出租代步的小毛驴,慢悠悠地往西城花月街的方向走去。 花月街是上城与西城的分界线,当然,这种作用只对西城造册在案的贱籍居民有限制。 也就是说,华族和贵族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出西城,而这些贱籍想进出必须提前向负责治安的神翼都尉府提出申请,说明理由、去向、往返的时间,领了挂牌才能去别的城区。 进行登记、派发腰牌的都尉府十二所就在花月街上。 值守关卡的卫兵看了一眼骑在小毛驴上这名男子,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男子依旧不慌不忙地驱赶着小毛驴,最终走到一间生药铺前,然后从驴上下来,拍打门扉。 门向里打开,里面的人见到他丝毫不惊奇,低声说道:“公子,您回来。” 原来,这间生药铺就是他的栖身之所。 男子点点头:”你去把驴退了。三喜在里面吗?“ ”在,您快进去吧,抓了个雀儿。喜掌柜说等着您发落呢。“ 男子没再说什么,先是回到自己的寝室更换衣服。这回,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是一个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 “流星,你回来?”有人在院子里叫他的名字。 “是,三哥。“ 这个叫做流星的少年公子来到院子里,等待他的是名叫三喜的中年男子。 这名男子一身商贾装束,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事情顺利吗?” “还不错。等老崔来了,我一并向你们交代。刚听石头说,你绑了个女孩儿回来?你什么时候添了这种癖好了?” “去去去,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是觉得这个雀儿可能对你有用,才把她粘回来的。” “哦?跟我有关?你说来我听听。” “就在昨天,岩镜棠回雄州了。照例,他又去大杂院看你了。老崔按你走之前的交代假扮成你、跟石头演了出戏,把他给懵过去了。我则像以前一样跟着他,看看是否有啥意外收获。你别说,这次他没有直接离开西城,走着走着进了一间绣坊。他进去还不到两分钟,从那绣坊中冲出两个人,虽然穿着男装,但凭咱爷们儿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是俩雀儿。紧接着岩镜棠也从里面跑到街上,似乎是在找这她们,但是在人群中失去了目标。他没再寻找,就这么走了。我正在犹豫是继续跟着他、还是去那间绣坊看看的时候,其中一个雀儿竟然朝着我所在的地方跑了过来,于是我灵机一动用迷药迷晕了她,给带这儿来了。“ “另一个呢?你没瞧见去向吗?” “瞧见了。另一个上了太傅府的马车,我在想会不会是白承放的小情人儿?” 流星暗道,岩镜棠以前总是去白府向白太傅请教学问,认识白承放不足为奇。但是岩镜棠对女子并不亲近,他心里并不觉得三喜抓回来的女子会对他有什么价值。不过人既然就在这儿,问问也无妨,大不了事后勒死丢到冰筑外面去。 “人醒了吗?” “没有,怕麻烦,一直没弄醒。” “把她带到地窖去弄醒了,我去问问。” 碧簪缓缓地张开双眼,发现眼前一片黑暗,惊吓之余,立刻清醒过来,同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动弹不得。 她心里甚是惊慌:是谁把我绑在这里?难道是被苏鹤年发现了吗?不行,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想到这里,她开始使劲挣扎,想要逃出生天。 “别费劲了,就凭你一弱女子是挣不开的。倒不如省省气力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苏鹤年本人;听他的用语,应该也不是粗鄙的下人。 “你是什么人?做什么把我绑在这里?”碧簪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努力故作镇静。 “就你现在的境遇,问我是谁有什么用吗?要想从这里活着出去,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碧簪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她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那天她和苏舒云从绣坊逃出来,跑着跑着她摔了一跤,等她站起身来接着向马车的方向跑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没了知觉。 “虽然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把我弄晕的,但一定不是良善之辈,可为何我既没有失了清白之身,也没有被卖掉,却在这里盘问我呢?倒不如先听听他想问什么,如果能搞清楚这人的目的或是蒙混过去,说不定还真有活路。” ”等一等,我先把话说清楚,“黑暗中的声音说,”耍心眼儿是没有用处的。我已经让人检查过了,虽然你外面穿着的是男装,但是无论材质还是样式,你里面的中衣是华族府中统一给女侍制作的,无一例外在袖口、衣袂处都会绣着徽印。如果你说出的府宅名字,和一会儿我的人查出来的不一致,明天早上你就是一滩虎粪了。” 第十二章 妹妹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碧簪交代自己确实是苏驸马府专司针凿刺绣的侍女。 近日听说当年雄州第一女红高手洪妍婷在西城开了间绣坊,受主人的吩咐到店中拜托她帮忙修复“百花恋云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女红师傅,冒出来一群歹人,想要对她还有同去的姐妹非礼。就在她觉得势不可解的时候,有一个华族男子出现在绣坊,她们俩趁机逃出生天。 讲完这些,碧簪再三强调自己说的都是实情,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奴仆而已,求来人做做善事别卖她、放了她;只要能放了她,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一直将自己隐身在黑暗中的流星公子听完以后,冷笑了一声说:“你说你是苏府的侍女,为何在花月街接应你们的是当今太傅白府的马车?” 虽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碧簪能清晰地听到金属在地上来回刮蹭的声音,这让她不禁毛骨悚然。 “怎么办?看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地痞人贩子,不好搪塞。我到底该说什么,才能让他相信我……” “你说你是苏府的侍女,实际上你就是白府的侍女,男扮女装到这种本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十有八九是来幽会情郎吧。特意穿着苏府的衣装,真是煞费苦心呀。我看你不是什么侍女,你就是白府的小姐白妙嘉!” 碧簪感觉到男子说这话的时候在慢慢向他靠近,脚步很轻,还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 听完他的话,碧簪马上装出哭腔:“英雄说的正是,我……我就是白妙嘉,白太傅唯一的女儿,只要英雄把我送回去,我爹爹一定倾其所有,毫不吝……” 碧簪“吝啬”的“啬”还没能说出口,就被一把掐住了咽喉,同时一柄寒光烁烁的宝剑、剑尖直指她的瞳仁。她借着宝剑的光芒隐约看到,抓他的男子有着一双像猫一样的瞳仁——这更让她恐惧。 “好不伶俐呀,我说什么你就懂得顺着往下编造。一开始我是怎么说的?不要对我耍花招、不要对我说谎。实话告诉你,无论是白府的小姐还是苏府的小姐,我都见过、知道她们长什么样。既然你这么不识相,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是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我说实话我说实话,千万别杀我、千万别杀我。英雄你听我说,我真的是苏府的侍女,跟我一起、后来独自逃走的是苏府的大小姐苏舒云。” 这一回,碧簪是真的边哭边说。 流星公子收回宝剑,但是捏住碧簪咽喉的手并没有松劲,反而收得更紧了。 “我不信你是陪着她来这里偷情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时,他松开绑着碧簪手腕的绳子,原本捏住喉咙的那只手,转而狠狠的捉过一只碧簪的手腕。 ”我先砍掉你一只手,你只要把你的来历、你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全都说出来,半个时辰内我有办法再给你接回去,只是还是不是像以前一样灵活,本公子就不敢保证了。” “不要!”碧簪大喊一声,撕心裂肺,“不要伤我的双手、不要毁我的双眼,没有了它们,我怎么还有资格再做娘亲的女儿?我说,我要活下去,我还要取回娘亲留给我的巧妍针……” 这些话与其是在向流星公子哀求,倒不如是她在安慰自己。 流星公子见目的达到了,将碧簪彻底从柱子上放下来,还转身点亮了一根蜡烛。 桔黄色的烛光虽然微弱,毕竟让狭小的空间瞬间有了真实感。 碧簪终于看清了一直在折磨她的人的真面目,是一位长相异常俊美的少年公子,她总觉得自己以前似乎见过此人。 “说吧,你身上到底有什么故事。乖乖地讲出来,说不定本公子非但不杀你,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碧簪听了这话,冷哼了一声:“真的吗?你们这些华族公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就帮助别人呢?最起码我所知道的,就是自私自利、停妻另娶的负心人!而这样的人,娘亲到死都还在想着他,让我有朝一日见到他定要相认。哈哈哈,怎么可能呢?他是娶了公主风光奢靡的三等伯爵、我只是一个长于飞针走线的侍女,我跪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会看我一眼,又怎么会想起这个世上除了那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苏舒云以外,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儿?我不能死,我也不能失去双手。我没有娘亲那么善良懦弱,到死都还在心中为背弃自己的人编织各种理由。我则不同,活着一日就要报复害死我娘亲的人,纵然我这辈子都无法成为高高在上的华族千金,我也不要苏舒云好过,我要让苏舒云、苏鹤年声名扫地、被所有华族唾弃、生不如死!我藏身在苏驸马府,多少年过去了,错过太多机会,这一次终于让我等到了。百花恋云裳,我当然可补好。我是故意提起娘亲的名字的,可谁知那个无耻的苏鹤年居然说什么“不究底细”?好一个“不究底细”!你如此贬损我的娘亲,我就让“不究底细”之人毁了你引以为傲的女儿的清白!本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一切都安排妥当,谁知、谁知半路杀出个华族公子坏了我的好事……“ 如疯如狂,碧簪像一只被夺走幼崽的雌虎一般,在狭小的空间中一边踱步一边向一个时刻准备杀了她的陌生人将多年以来积压在心的秘密倾吐而出。她时而哭泣、时而狂笑,直到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好像灵魂瞬间离开了她的肉体一般,瘫软倒地。 流星公子站在旁边默默地听她讲完,最后来在碧簪身前,单腿跪地将她扶起来,语气和缓地说:“我都懂,你的恨、你的苦,你想活下去的决心,我都懂……” 碧簪不屑地甩开流星公子的手:“别说笑了,你是华族公子,怎么会知晓我一个私生子在这世间的艰辛……” “如果我也是私生子呢?” 第十三章 危机 三喜和老崔使劲地摇头,表示反对。 一时之间,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石头小心翼翼地服侍三位爷用茶,大气不敢出。 这一次,流星公子对自己的想法很是坚持,尽管两位义兄都不支持,他还是不死心。 “石头,你怎么看?本公子要不要放弃这次可以报复的机会?” 石头没想到公子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又是惶恐又是受宠若惊。 他放下手中的茶壶,拘谨地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小的其实也不希望公子将有用之身浪费在这件事上,不过小的有一位远房表亲,论起来小的应该管她叫四舅母,她的亲姊姊就在苏驸马府上做嬷嬷,据说是苏老夫人房里的人,对苏府的事情很是熟稔。有一年她得老夫人恩准出府回村里过节,席间酒吃得多了,听她们姐妹闲聊时提到过一句,似乎是说百花公主的死另有隐情……” “我说等等,你小子啰里八嗦地到底想说什么呀?” 老崔虽然人长得俊秀,但是性格十分地火爆粗鲁,他不耐烦地打断了石头。 “哎呀老崔,要我说你就是个草包。石头是在建议流星应该再调查调查,如果真能挖出什么了不得的密辛,流星晚走几日做一票才值得。石头,你说三爷说得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意思吧?“ “差不多吧……啊,不!三爷说得对,全对,嘿嘿……” 流星听完石头的话,更是不舍得放弃这次可以报复北岩华族的机会,尤其是与岩镜棠有血亲关系的华族。 “石头,你还可以跟驸马府的老妈子攀上关系吗?” “不难的,公子。虽然几年间没有任何来往,但是我们村的人心齐,讲究相互照应,正好她老人家也不知道我在雄州,正好借口求她找个差使看看能不能混进驸马府。” 流星面露喜色,心里说,石头这小子太机灵了,真是那人送给自己的好帮手。 “给你两天的时间,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查出个子丑寅卯。反正咱们再回雄州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到那时身份、甚至样貌都有可能改换。” 许氏看到石头格外地热情,可一听他说今天来投奔为的是到驸马府讨差使的,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的儿,你来得真不是时候,现下当今太后还在我们府上住着,爵爷三令五申这段时日不得有外人入府。现在连收粮油米面、瓜果菜蔬都得是我家老头子带着家丁们去东便门用车拉回来。” 石头暗道不好,保太后居然还没有离开驸马府,看来他们的消息有误。他想起流星公子的话,不能无功而返,于是心一横:只好来硬的了。 “舅母,即是这样,我也不能为难您老人家。您看,我到了雄州直接就来这儿了,现在又饥又渴,能不能给我弄点东西吃?” “我的儿,快来,跟我到侧门的门房去。” 绕府半周来在许氏所说的门房,这里只有一个家丁,正坐在条凳上无所事事地向外张望,见到许氏走来立马起身请安。 许氏也没对这家丁说石头是谁,直接让他进去后厨端些热乎的好吃食出来。 家丁走后,许氏拉住石头坐在条凳上扯起了家常。 听到他说是这次来带的盘缠不多,恐怕得去住鸡毛店的时候,许氏心生怜悯,低下头去解腰间的荷包,想要拿些碎银子给石头。 就在她低头的瞬间,石头冷不防地从袖子里抖落出一柄匕首。他举起匕首刚要抵住许氏的咽喉,从外面裂空飞入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下力道不弱,石头吃痛之下,匕首掉落在地。 在突然的响动惊扰下,许氏条件反射抬头去看,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股紫色的旋风闯入狭小的门房,二话不说就和石头打做一团。许氏吓得蜷缩在角落中,抱着脑袋几乎连呼吸都忘却了。 几个照面过后,石头从门房逃了出去。 身着紫衣之人乃是扶风,她没有马上去追,而是对许氏说:“你要是想活命,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他没能杀成你,我今天晚上也会来取你的人头。” 许氏连连点头,抖做一团。 扶风不再管她,冲到街上开始追踪石头。虽然有所耽搁,但由于此时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她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身影,在后面紧追不舍。 石头也很快意识到适才打乱他行动、袭击他的人还在追他,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前奔跑。 他二人一前一后在街上狂奔,路人以为是万用屋在抓贼,纷纷避让,给扶风让道。 于是,扶风离石头越来越近。 石头一边跑心中一边盘算:看这个情势,被这女子追上是迟早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历,纵使一死也不能暴露公子他们的所在。可是要往哪跑呢? 犹豫半天,石头朝东边跑去。东城的“移菊”书局是他们的据点之一,实在不行就往冰筑边上跑。 扶风坠着石头,一头扎进移菊书局。她瞬间就被四五个大汉团团围住。 双方交手没多久,石头这边的人就意识到来者不善、他们打不过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人机灵,趁乱退出战局,到外面去报信儿。 流星公子得到消息赶到时,无法挽回的事情已经发生,凡是跟扶风动手的人都被打成了重伤,石头甚至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明。 己方的这幅惨状让流星公子大受刺激,他霎时凶神附体一般,血灌瞳仁、挫碎银牙,抽出腰间的宝剑二话不说就向扶风挥去。 第十四章 宝石 保太后作东,飞云轩内将要举办一场规模虽小但格外精致的餐会。太后嫌弃驸马府的后厨力量不足,不光从王宫调来侍候自己饮食多年的厨师,还特意请来了东城“白兔”酒楼的糕点师傅。足见她对外孙女的疼爱已然深厚。 正午刚过,受邀的客人陆续到来。最先出现的是白妙嘉和她的二哥白承放,佑颐小姐没多久也到了。 两位小姐向太后磕头请安后,迫不及待地直接就钻进了舒云的卧房,三位姑娘开始说起悄悄话。 “不是有消息说太后今天应该离开你们府上,回麟趾宫安置吗?怎么想起招待我们这些晚辈呢?” “佑颐妹妹,这还用问嘛?”白妙嘉听到些风声,嘴上是对佑颐讲话,眼神嬉笑着飘向舒云。 佑颐没能完全理解妙嘉话里的意思,说道:“哦~看来是舒云姐姐向太后求下的懿旨呀。” 舒云害羞地说:“穆濂表哥昨日送别世子和赤虎营时情绪很是低落,我想着要不是因为帮我,表哥此时应该在军营中,该是多么的愉悦自在。心中一时放不下,只是向外祖母她老人家稍微提起……” 妙嘉怀疑舒云于儿女情事上是不是还没有开窍,她试探道:“舒云,你有没有想过,穆濂公子虽是你的表哥,八音阁初见以前,你们可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为何要帮你到这种程度呢?” 舒云并非懵懂稚女,妙嘉的话无疑是直接揭掉了她对于情爱感知自欺欺人的回避、又禁不住期盼被喜爱的双重面纱。惊得她将脸埋在佑颐的肩窝,半晌只是扭捏着身子,却不说话。 妙嘉将她拉回到椅子上,正色道:“我以为你痴念书画、还没长大。看来你晓得穆濂公子的心意,似乎也倾慕于他。可是,我听到些消息,你的夫婿人选……在太后的心中怕是岩镜棠世子。” 舒云的眸中闪过一丝惆怅:“两位姐姐是知道的。就算没有百花恋云裳将我心中这根尖刺剜出来,我也早就不留恋这个毫无真实感的家了,我盼望着成年后能尽快地出嫁。世子位高权重、文武双全,可身为人中龙凤的他,能给我一份踏实的生活吗?我不想像母亲那样,在自己的虚荣中枯萎。” “我明白了……”妙嘉刚想再说些什么,门外侍女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秘话, “姑娘们,楼下的席面已经准备停当、公子们也都到了,太后谕令姑娘们准备准备这就下去。” 三位小姐急忙站起身检查一遍衣着和妆容,往楼下走去。 宴席确已停当,怀穆濂和白承放一边一个坐在保太后的两旁。舒云她们在楼上说悄悄话的同时,保太后在白承放自发地帮衬下,完成了对怀穆濂有效且深入的“盘查”。虽然心中仍然为岩镜棠感到惋惜,但是嫁给怀穆濂倒也并不委屈外孙女。 妙嘉挨着自家兄长坐下,佑颐则坐在她的旁边,将怀穆濂身边的位置留给舒云。宴席就在众人对怀穆濂和苏舒云愉悦、温暖的注目下开始了。 飞云轩中的人对于早些时候在府外发生的惊险一幕好不之情,此时也万万不曾想到,就在他们的头顶,有一人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们。他的目标是苏舒云的卧房。更准确地说,是摆放在苏舒云床头柜中的一个小木匣。 有胆量在青天白日之下私闯华族府邸的,不是别人正是流星公子。 来自扶风的袭击彻底激怒了他,既然她在苏府出现,看来这次将目标定为苏府是正确的选择。流星公子料理完扶风,又去找碧簪了解驸马府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后,他悄悄地潜入了飞云轩。 适才苏舒云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全被流星公子听了去。 “我不想像母亲那样,在自己的虚荣中枯萎。“ 苏舒云此语引起了流星公子的注意。看来百花公主的身上还有密辛。 等到苏舒云卧室所在的这一层完全没有人出入的时候,流星公子从屋顶翻身下来,蹑足潜踪进到屋内。 他跳到床上,在柜中一通翻找,在靠底层的一个抽屉中先是找到了百花恋云裳。流星虽然对点缀有各类宝石的罗裙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将其举在眼前仔细的察看。 突然,他被其中一颗赭色的宝石吸引住目光,再三审视后,他将这个宝石从裙子上拽下来,放入腰间的锦囊。罗裙再无其他的特别之处,被他细细叠好放在一旁。 继续翻找,他看到了那夜碧簪用来诓骗苏舒云的绣片。苏舒云因为这上面真是自己娘亲绣上的文字,其实不过是碧簪伪造的,对流星公子来讲没什么价值,他将其与百花恋云裳放在一起。 终于,他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绢布质地的精致的针线包。验看之后,流星公子将其揣入怀中,然后将一切复原,离开飞云轩。 但是,他并没有按原计划,获得针线包后就离开。见保太后众人的宴席还在继续,他大着胆子往府内其他地方寻去,他的目标是百花公主生前的居所“百花殿”。 由于侍候保太后的人大部分都跟着到了飞云轩,百花殿这边没什么碍事的,流星公子顺利地寻到后殿。他不大确定自己想找的那个东西具体在那里,只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寻觅。 直到来在百花公主生前所用的书房,在摆放香炉的案几下,他一眼便看到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正面朝着墙,还被很多大大小小的香盒遮掩住大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流星因为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并且他幼时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好不吃力。 他将木匣子翻转过来,正面看去上下排布着三个抽屉,但是要想打开必须要解开上面状若北斗七星的密锁。流星公子丝毫没犯难,他从锦囊中掏出方才从百花恋云裳上拽下来的褐色宝石,轻轻地按在一个缺口处,“啪嗒”一声,三个抽屉同时弹出来,流星公子探头往里看去,里面放着许多的信笺。情势所限,无法在这里一一阅读,他将抽屉里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带着身上,小心翼翼地将接触过的物品复原,这才离开驸马府。 第十五章 铜壶 早朝过后,金竹博平像一样站在王上的书案旁,听候王上对一些军务秘务的单独指示,只是此时此刻他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适才接到三子雨浓派人传进来的消息,扶风已经失踪三天有余了,这样的事发生在扶风身上以往有过一次。那时她还是万用屋“紫燕部”的部众,独闯敌穴结果力战不敌,要不是万用屋“白蝠”部的人就在附近,赶去的及时,她化作白骨都无人知晓。难不成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可是,分明只是闺阁小姐丢了个侍女而已,能牵涉多不得了的人或事呢?到底需不需要像雨浓说的,让玄狐部亲自去寻找…… “博平,雨浓的去处你可想好了?” 王上岩世昶的问话打断了金竹博平的心事。 “回王上,犬子不成材,从小大到长在怀府,侯爷视若己出、甚是娇惯,末将有意将他送去不扰林戍边,磨炼磨练他的意志,将来也好为王上扬刀力威。当然,最终还得王上圣恩眷顾才行。” “金竹一族果然代代为我北岩舍小家全大义,博平你父子的考量我无有二话,凭你自己去安排就是。只是要雨浓和怀二公子自此分开两地,他一定会难过些时日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倒是可以让雨浓待穆濂公子完婚后再启程。” 金竹博平提到怀穆濂的婚姻事,让曾经有过的小遗憾又一次在岩世昶心中闪现。他认为在下一代中,苏氏得以就此进入王室的血亲中实在是有些可惜。也就是岩镜棠,但凡换了旁人前来牵线,他是绝不会同意的。 君臣二人又讨论一些军务要事,岩世昶打算让金羽将、银羽将陪着,去巡视一遍城北的冰筑。 就在此时,内侍监同传,“御庑银羽将”徐仲晦求见。 “正好要用他,传……” 徐仲晦获准入内,向王上跪拜行礼后,又见过官阶比自己高半级的金竹博平。然后他向王上呈上一册竹简。 “启禀王上,今日铜壶中的密告函有一封涉及华族私德,末将不敢瞒报,特将誊写后的内容呈上请王上过目。” 王上接过竹简开始阅览。 金竹博平则是与徐仲晦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人多年的默契告诉金竹博平,事情有点儿棘手。于是他二人低着头,静待王上看完奏报后的情绪爆发。 岩世昶很快看完了密告函上的内容,他没说什么,而是皱着眉头将竹简递给金竹博平,示意他也看看。 博平看过后内心不似王上所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有点儿意思,难道是巧合不成?穆濂公子和镜棠世子托我帮忙调查苏驸马府失踪女侍一是,这封密告函的始作俑者自称自己是苏驸马府的女侍,真是身份则是苏鹤年的私生女。再看她所写之事,难道扶风真的卷入了什么我们事先没能预知的大阴谋? “你们二人对此密信怎么看?” 由于身份有别,金竹博平先站出来回话。 “请王上赎罪,末将认为密函中所说不全是此人恶意编造的,是否都是真的,值得追查下去。” 为了进一步言明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他将岩镜棠、怀穆濂今日调查苏驸马府失踪女侍的前前后后向王上和徐仲晦一一道来。 “初时末将确实没有当回事,可如今我借给他们的人手失踪多日,在这个时点,铜壶中又出现这么一封密函,要说是巧合,末将实难信服。” 岩世昶思忖半晌,说道:“我唯一在乎的是母后,无论真假,一旦她知道了、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的消息,都会让她老人家伤心。仲晦,往铜壶中投放密告函的人已经在监视了吧?我命你派出眼下雄州最得力的玄狐部众,这女子还有她所说的百花的亲笔手书,两日之内一样不少的全都带来这里见我。“ 金竹博平和徐仲晦跪地领命;博平继续护卫王上去巡视冰筑,徐仲晦则亲自带领部众前往追捕碧簪。 黄杨坡下伫立着一个巨大的铜壶,这是岩世昶登上王位后立在此处的。岩世昶鼓励北岩国上下所有臣民,任谁都可以匿名往铜壶中投柬,直接向他这个王上告发所有看不惯的人和事。 自此之后,铜壶几乎天天都有密告函。但臣民不知道的是,铜壶四周始终都处于万用屋的暗卫中,每一个投放密告函的人都会被记录下来并被监视,直到他们所告发的事情尘埃落地,万用屋的部众将会视情形决定如何处置这些告密者或放之不理。 这些隐情,别说是碧簪,就连流星公子等人也并不知晓。故而,当碧簪按照流星公子临走前为她制定的计划、以铜壶投柬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被万用屋暗卫盯上了。 第十六章 情劫 在徐仲晦的心中,差使没有轻重缓急之分,只要是王上命令说让他亲自去办,事无巨细他都会过手,而且一定要完美交付。这一回也不例外,王上说两日之内查清楚,他率部一日内就全都办妥了。王上到龙德殿之前,徐仲晦再三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 王上的书案上已经摆好了三样东西:厚厚的一沓手书、一个精致的针线包还有一份徐仲晦亲笔所写的案情梗概。投放密告函的苏府侍女碧簪,则着人押在殿外的耳房中,以备王上届时想亲自审问。当然,押送进宫的全过程都十分隐秘,就连宫廷武士和内侍监都不曾觉察。 早朝散去,还是在金竹博平的陪同下,王上回到龙德殿书房。他从金竹博平处已提前知道百花的事情仲晦已经全部查清楚,此刻书案上摆的恐怕就是亲生妹妹、一国公主不为人知的全部隐情了,岩世昶落座的瞬间感觉有些胸闷气短。 他先拿起徐仲晦写的梗概仔细阅读,看到相关处,眼神就移到书案上的物品进行对照。 嗯,此物就是女红师傅洪妍婷娘家世代相传的“巧妍针”…… 嗯,这些看来就是百花的手书了,百花呀百花,我的妹妹,你真是鬼迷心窍、情劫难渡呀…… 苏氏,作为北岩华族在册在典,但是苏鹤年都不知道是自家从那一辈开始,运势一蹶不振,历代的男子们学文不仕、学武不将,生计无非是靠田产佃户维系着。 待他出生后,他的母亲显然是不认命的。因为娘家是东海盟邦的贵族,十分富裕,便竭尽财力培养苏鹤年;甚至还多次带他前往临榕城的金叶寺许愿祈福。 洪妍婷与苏鹤年就是在金叶寺相遇的。彼时苏鹤年不过十七岁,虽然还未曾娶亲,却已品尝过风月,所以二人交往初期苏鹤年也只当是自己的一段风流韵事而已,全然不曾认真。 可谁知,因为苏鹤年在武艺兵法上有些天资,母亲便在鼎鼎有名的秋桐书院为其找了一位博士做他的教师,这一学就是两年。两年间,也许是感动于洪妍婷悉心体贴地照顾,苏鹤年竟对她产生了真感情,不仅如此还亲书婚誓作为见证交付洪妍婷,算是认她为妻子。 洪妍婷将这份婚誓视作珍宝,放进自己的另一件珍宝——世代相传的“巧妍针”的袋子中一并贴身保管。一年后更是带着它们前往雄州投奔苏鹤年。 回到雄州的苏鹤年通过自己的努力,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名“御庑少尉”,总算是为苏氏挣得了一份功名。 御庑少尉说白了就是王上的站殿武士,长时间都要待在王宫内,很少有机会回家。 可怜的洪妍婷虽然知道苏府在哪里,但是她不敢直接敲门进去说自己是苏公子的妻子,便终日在府外守候,希望能见到自己的郎君。 月余过去,所带的盘缠马上就要见底,她也没能等到苏鹤年。急火攻心之下,洪妍婷晕倒在了异国他乡陌生的街头。 百花公主十五年的日子里,第一次路过洞里巷。 洪妍婷被这时的百花公主看到、救起,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当时看来,百花公主显然是洪妍婷的救命恩人。公主不仅挽救了她的生命,还帮她开设了绣坊。要不是绣坊名声大振,苏鹤年也不会闻声而至,分别将近两年的恋人终于相聚。 发善心救下陌生女子、又痴迷于刺绣技艺的小公主百花,在当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如果当初弟弟妹妹没有嘲笑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去过洞里巷;如果当时她不是一位善良单纯的女子;如果当时她救下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路人;如果当时她安顿好洪妍婷就再无留恋;如果当时她让母后下旨宣洪妍婷进宫教她刺绣;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又怎么会遇到苏鹤年,在情窦初开的年龄被一个徒有其表,却心怀鬼胎的浪荡公子俘获芳心,甚至以死逼迫王兄为他们赐婚。 情劫难渡的两个女子。 绣娘忠贞懦弱。即使知道所谓郎君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勾引别的女子、向别的女子说着与当年说给自己一样的情话,并且做着东床驸马的美梦,她仍然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把绣坊赚来的钱供他享受奢靡的生活,甚至在他迎娶了公主以后,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公主嫉妒偏执。一次偶然的机会,百花公主想要使用洪妍婷的“巧妍针”。洪妍婷恰好不在身边,她便翻开针线包自己去找。当年苏鹤年那封饱含柔情蜜意的婚誓就这样被公主发现了。被背叛、被愚弄,一夕的思虑,她决定报复他们、折磨他们。 洪妍婷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于是百花公主要让它们全部归零。 对,还要夺走她的女儿;这还不算,将他们的野种接进驸马府,就放在苏鹤年的眼前,让他的良心受尽折磨让他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然而,所谓的报复率先吞噬了百花公主自己。 如今岩世昶已无从判断,到底是忿恨还是悲伤导致自己的妹妹积郁成疾,连年幼的女儿都舍得抛下,选择自我了断。洪妍婷在两年以后葬身于一场令人生疑的大火。唯有苏鹤年,这一切的祸根源头,依然在人间逍遥。 知晓了所有的一切,岩世昶狠狠地将妹妹的手书摔在书案上。 “仲晦,传我的旨意,明日将百花的女儿接进宫中,送到霄静祠暂时安置。她和怀氏公子的婚约作罢,幸亏我还没有亲旨赐婚。苏鹤年明天给我带到火龙塔先软禁起来。至于苏伯瑜,随便编个理由先调回雄州。” “末将记下了。王上,苏鹤年和那个绣娘的女儿……” “剁碎了给我扔到冰筑后面去喂白虎!” “是!末将这就去办。” 金竹博平望着徐仲晦远去的背影,心中纳罕:扶风到底去了哪里呢? 第十七章 鼠道 华族这些嗜血的贵族,真是让人搞不懂,咳咳…… 右胳膊断了、左手的虎口震裂了,双腿早就没有力气了,膝盖应该是已经肿了……人都这样了,咳咳……一剑割喉多么的利索,非要把我扔到冰筑里喂老虎才过瘾。 今天是第五天了,扶风很后悔。 幼年练功的时候,再咬咬牙多挨几次师傅的打,武艺一定比现在要强,不至于被一个阴阳怪气的华族公子揍成这幅鬼样子。 今天是第五天了,偷学且仅仅习得三成的“补天大瀛掌”,调息内功之法恐怕也就护我到今天了。 天哪,你又来了。 一头雄性白虎,在三天前就发现岩冰栅栏后面奄奄一息的扶风了。想吃她,但是够不着,试了好几次,就是够不着。于是每天都过来冲着扶风低吼呲牙。 是想吓死我吗?虽然你的口气实在是很臭,不过很暖和。呵,有根栅栏怎么变细了? 咳咳,算你小子聪明,为了吃我…… 有一点点不甘心,我这阵风,就要无声无息的消散在北岩的冰筑中了吗?如果传说是真的,希望圣虎能让我复生…… 现在还是白天,最后看一眼蓝天吧…… 扶风用尽全力从藏身的小小的雪洞往外挪动——天是真的好蓝呀,不过,这团阴影是怎么回事?是云吗? 等等,这声音……这是人的声音吗? 扶风觉得自己正在哭泣…… “就这里吧、就这里吧,你看,有一头白虎正好就在栅栏边上。” 哗啦啦啦…… 一大堆红色黏稠的东西被人从冰筑顶端倒入了岩冰栅栏中。那头白虎立刻丢弃掉对扶风的注意,奔向突来的血食大快朵颐。 “好家伙,够你塞塞牙缝了。要保佑王上、保佑两位将军和我们万用屋呀。行了,走吧厢月,现在回城还能赶上白兔酒楼的早餐……” “嘘……我怎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兄弟你怎么了?我不刚说了你的名字吗?” “不是,你听……声音是从冰筑下面传来的……” 厢月和金虬折返回去,一个趴在冰筑的边缘上,一个干脆跳上去蹲在上面,两人一起往下面看去,终于他们发现了自家将军正在寻找的爱徒。 扶风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小屋里。 翻了一个身,她看到了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金竹雨浓,似乎正在与什么人急切地讨论着什么事情,但是听不真切。 扶风试着呼唤雨浓,发现自己咽喉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声音很小。 不过雨浓还是听见了。他对与之谈话的人交代了几句,就叫那人先离开。他回身来到扶风的床前,亲切地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尽管两人平日里经常拌嘴互相挤兑、相处起来像兄弟一样。但让一个男子看自己这样狼狈地躺在床上,还是第一次。扶风有些害羞地摇摇头。 “我没事,伤养养就好了。倒是你,满脸的焦虑,肯定不是为了我。” 金竹雨浓被看穿,有些尴尬:“咳咳,是公子的事情。不过你可不要没良心啊,除了公子亲自派来的女医和侍女,一直在这儿给你治伤的就是我了。” 扶风感激地笑了笑:“你家公子出什么事了?跟苏小姐有关吧?我没能找到那个侍女,是不是耽误他们的事情了?” “与你无关。而且那个侍女已经不重要了……” 金竹雨浓将仲晦叔父为王上调查出来的公主和驸马府的事情全都向扶风讲了一遍。 男女风月恩怨这些事情,扶风见怪不怪、闻之毫无感觉。但是一听穆濂公子和舒云小姐的婚事要就此作罢,不免为之叹息。 “华族……我一直都搞不太懂。上一代的事情碍着这一代什么了?难道苏舒云不是百花公主的亲生女儿吗?难道百花公主不是王上的亲妹妹?” 雨浓沮丧地摇摇头:“王上多半是厌恶苏氏的血统……” “刚刚跟你说话的是什么人?跟公子的事情有关吗?” “也算是有点儿关系吧。那人是仲晦叔父的亲卫,特来向我透露王上已经决定让我替代苏伯瑜将军镇守赤奴关,原本是要派我去不扰林的……” “你当然是想跟着岩镜棠世子了……对了,你家公子可以找岩镜棠帮忙挽回婚事呀!王上那么宠爱世子,他去求王上一定会有转机的。” “话是没错。但是现在与南风国的会盟在即,非召是不能回王都的。要是靠写信,也得专门找个速度快的信使,再说了这事儿得写多少封信才说得清搞得定呀?而且王上完全可以说没收到、没看到,然后就给公子指了其他府的小姐……” “我去。我去不扰林见岩镜棠,说服他回来。他只要同意回来,就一定有办法把非召不得回王都的罪名扛过去,不用为他担心。接下来就看他能使出多大的能量扭转乾坤、成全自己的好兄弟了。” “办法倒是不错,可是你的身体行吗?再说你一个人好说,要怎么瞒过赤虎营的将士、瞒过王都守城的兵丁把世子带回来呢?” “鼠有鼠道,细节你不用知道。只需再给我一天时间,让我再恢复恢复、做些准备。你家公子不会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吧?” “那到不至于。王上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们有几天的喘息时间。” “行,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就当是我没能及时帮你们办好上次的事情的补偿。” 第十八章 异族 抵达不扰林的几天里,岩镜棠几乎是片刻不得清闲。 监督兵丁翻新整饬营房、巡视勘验布防设施、陪同第一次到不扰林的神策军主帅郭道明视察榷场,还接见了南风国的使者,一同商议即将举行的两国会盟的筹办细节。 这一天,终于忙完了所有既定日程上的要务,镜棠想独自在帐中看看兵书、休息休息,将早操晨练之事交给副将们去办。 没过多久,他听到帐外隐隐传来躁动声,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声音非但没有很快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岩镜棠不禁好奇起来,放下手中的书,穿上锁子甲手提玄晶剑出去观瞧。 躁动来自不扰林的那一边,也就是与南风国国镜相交之处。结束了早操,或是没有执守任务的将士全都聚在一起,一边往对面看一边交头接耳地相互讨论。 岩镜棠往人群里走,陆续有人发现主帅也被吸引来了,纷纷给他闪出一条道来。 走到铁汁浇筑的栅栏前,岩镜棠往对面看去。 由远及近走来一队人马,清一色都是女子,足有百余人,而且她们骑乘的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黑色的飞马。 仔细辨认,为首的女子岩镜棠认识,乃是南风国女皇的二女儿水玲珑。 玲珑公主也认出了人群中的岩镜棠,她不理随行的女伴,策马独自往北岩国这边飞奔而来。 “世子,你回来了。早知道就派人来请你一同去打猎了。” “镜棠见过公主。会盟时,一定请公主到我们这边的猎场,镜棠将亲自陪同,定让公主尽兴。” “一言为定。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顺便过来瞧一眼。来人呀……” 在玲珑公主的命令下,四个女卫抬着一头黑毛野猪放在栅栏边上。 “这是我刚刚捕获的,就送于世子,给营中将士们的餐桌添上一样新菜。” “多谢公主盛情,我等就不客气了。” 玲珑公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招呼手下离开了不扰林。 宝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岩镜棠身边,陪他一起目送水玲珑公主远去。 “啧啧,再看一次真人,真的是太美了,多亲切呀,而且还如此飒爽。比起什么白小姐、苏小姐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去……” 岩镜棠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管好你的嘴,当心罚你去料理那头猪。你不老老实实地照料我的火龙驹,也跑出来凑热闹?” 一听主人询问,宝树对岩镜棠耳语了几句。岩镜棠听后不禁大吃一惊:“不早说……”然后加快步伐来到了悦华公主所居住的营房。 此时一两还有女卫们正陪公主在户外玩耍,房内等待岩镜棠的是扶风。 岩镜棠第一眼看到扶风,就看出她身体虚弱,像是大病初愈,急忙询问雄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扶风将岩镜棠走后,发生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的事情全都讲述一番。 霄静祠? 王上竟然将舒云表妹关进了霄静祠?霄静祠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关押触法宗族家法的王族女子的监狱呀…… 岩镜棠心痛如绞、跌坐在椅子上。 扶风以为他是在担心穆濂公子,心中暗自庆幸,世子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良久,他抬起头,语气无比阴郁地问扶风:“要我做什么……你再说一遍……” “雨浓和我盘算下来,只有世子您去求王上,穆濂公子的婚事才能有转机。否则他就算不死,也会失心疯的。如何掩人耳目地进入雄州城,我已经安排好了,关键是世子你被发现不在营中,会不会产生什么麻烦?” “时间久了肯定不行,顶多到大后天,我必须回到不扰林。” “既然如此,时不我待。世子,咱们最好即刻出发。” “好,你先去官道上的第一个驿站等我,半个时辰内我定去与你汇合。” 岩镜棠待扶风走后,立刻叫来宝树、一两还有自己的两位心腹副将,向他们交代自己必须要秘密地回雄州一趟,别的都好说,一定要替他瞒住郭道明将军。 众人点头称是,岩镜棠只带宝树一人悄悄地离开了不扰林。 北岩国当今太保怀文潜的府邸。 怀太保的续弦妻子水氏夫人带着两名侍女,一个端着食盒一个端着药盒,一起来到太保的书房外面。 水氏夫人看着跪在书房门口、虚弱不堪的二公子穆濂,不住地叹气摇头:爷俩一个比一个倔。 她走到穆濂身边,跪下身子,掏出手帕为穆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汤碗,举到穆濂眼前:“好孩子,听娘的话,你喝一口参汤还不行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对得起姐姐呢?“ ”娘,您心疼儿子,您去帮我求求爹爹,请他去为舒云表妹求情,求王上将舒云表妹许配给我吧……“ 穆濂说完哭倒在水氏夫人的怀中。 “不哭不哭,穆濂呀,不哭啊……你一哭,娘也要哭了。老爷不是说了嘛,王上把苏小姐接进宫去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她、安慰她;至于婚事……你还小,再等等也未尝不可的……“ “我今生非舒云不娶,娘和爹爹不为我作主的话,我就跪死在这里……“ 水氏夫人哭着说:”傻孩子,你才多大,终日里将生啊死啊的挂在嘴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我也活不下去了……“ ”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一个两个的,就开始在这儿哭丧了嘛?!“ 怀文潜一脚踹开书房的门,从里面气冲冲地走出来。 第十九章 信使(一) 水氏夫人被突然冲出书房的夫君吓了一跳,回头再看怀穆濂,已经晕倒在自己的膝盖上。 “哎呀,老爷,你还有功夫站在哪生气?穆濂晕过去了!来人、快来人,赶紧把二少爷抬回房里……” 怀文潜头婚娶的是当今六坶盔王的姐姐,但是岩氏公主在生下怀穆濂不久后便薨了。随后他又迎娶了南风国的水氏宗亲之女水玉屏做续弦的夫人。 玉屏夫人嫁进来的时候年纪虽小,但为人善良机敏、性格爽朗干脆,不仅视岩氏公主的两个孩子为己出,还对怀文潜照顾的无微不至、将府中一应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说一不二。经年下来,怀文潜对这位夫人是又疼爱又尊重又惧怕。 穆濂公子此时依然昏睡在床,被三四位医官围着又是诊脉又是针扎。 外间屋怀文潜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正被夫人指着鼻子数落。 “你可真行,让你去求见王上说说情,是能罢你的官儿呀、还是能要了你的命呀?把孩子逼成这样,你这心是肉长的嘛?”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来,喝一盏醉竹饮。我怎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正是因为要替他着想,我才不能去,不但不能去,在朝堂上见到王上还得装作压根儿不知道苏驸马府的事情。你想想,若不是博平,咱们到哪知道这档子事儿去?” 玉屏夫人不是糊涂人,听完夫君的话,便冷静下来了。 “唉,我担心的是……”她朝里屋的方向看了看,“穆濂对那位舒云小姐是动了真情的。如果这档子婚事不成,后果不堪设想呀老爷!金竹大人就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怀文潜摇头叹息:“博平他的身份特殊,别的事情还好说,论及华族宗族家事,他是不方便插手的。如果世子现在在雄州,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夫人点头表示同意。 “老爷,我问你,你对血统之事是否看重?王上十有八九要将苏氏从典册上褫夺了。” “说不在乎是假的。但是穆濂若真非苏小姐不娶,我作为父亲可以放下。更何况我怀氏荣光悠远深厚,不会因一门亲事就有所折损。” “既然如此,你不如赶紧写封信让雨浓送到不扰林去,请世子快来救穆濂。” “我的夫人喲,你开什么玩笑,他若是真来了,非但帮不了咱家的孩儿,自己都得被治罪……” 他的话还没讲完,被门外雨浓求见的声音打断。 雨浓进屋后,压低声音说了句话。 听完后,怀文潜和玉屏夫人被惊得站起身来。 “这里不行,外人太多。请去老爷你的书房相见吧。” 怀文潜在自己的书房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岩镜棠。 “世子,你这是……” “镜棠见过伯父。我是转为穆濂与舒云之事回来的。穆濂呢?” “镜棠你真是有心了。唉,穆濂他因为此事急火攻心晕过去了,现在医官们还在为他诊治。不过你放心,没大碍的。” “我本想带着他连夜进宫一起去求王上的。即是这样,我就不在此过久逗留了。您和夫人且放宽心,无论想什么办法我都会说服王上的。” 就在岩镜棠离开怀府大概两个时辰后,又有人前来夜访。所不同的是,这次求见的是玉屏夫人。来者是南风国王族水氏派驻在雄州城的外史。他授命将一封女王陛下的亲笔信送到玉屏夫人手中。 玉屏夫人看完信客气得将外史送走,并请他传信给女王陛下,她一定尽快为其送上好消息。 外史走后,玉屏夫人又看了一遍信。她的内心有些犹豫。如果将南风女王的想法直接禀奏北岩王上,他不接受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但如果能用这件事交换自家公子的婚约岂不是更好? 不过事情不能由怀府出面,就算最后成了,也难免王上不会对老爷日后心存芥蒂。 玉屏夫人一边思忖,又回到穆濂的房中,他还没有苏醒。 这时,夫人一眼看见了守在床边的雨浓,顿时计上心头。 她快速地找来纸张写下一封便笺,与女王给她的信一起装进锦囊,然后将雨浓叫出来。 “雨浓,好孩子,你现在马上进宫。我相信世子那边势必不顺利,你一定要将这封锦囊交给他,这里是最后能救穆濂的方法,必须经他的手才能办成。你要记住两件事,第一不能看这里的内容、第二一旦世子问起穆濂的情况,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摇头叹息就是。办得到吗?” “请夫人放心。为了公子我纵死不辞,何况这点小事。我这就出发。” 第二十章 信使(二) 岩世昶心烦意乱,还差五六份奏疏没有看完,但是他实在是无心再继续。 窗外风骤起,阵阵树枝晃动的沙沙声,引起了岩世昶的注意。 他黯然放下手中的笔,凭窗向外观瞧。 镜棠不顾夜风彻骨,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台阶下面。苍龙木巨大的树冠。在月光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面部,看不清表情。 岩世昶想起了堂兄岩世汝。 那时的堂兄,年纪要比此时的镜棠小好多。不止一次,跪在这些玉阶下面为顽皮捣蛋的自己向祖父求情。 最后一次,是为了恳求祖父不要立他为王位继承人、而是立他这个堂弟为继承人。 也是这样的夜深人静时,躲在廊柱后面的小世昶,怯生生、偷偷地注视着仰慕的哥哥,一方面心疼他已经在冰冷坚硬的玉石上跪了四个时辰,另一方面担心祖父最终会耐不住脾气责打堂兄。 龙德殿的大门打开了。祖父一人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最为钟爱的孙子世汝,长时间一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跪在原处,他原本已经升腾至嗓子眼儿的怒火瞬间冰消。 他太爱这个孙子了,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他。如果没有他,世昶自然是王位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当爷爷的心中不是没有摇摆过。 世汝这孩子从小就见识非凡,难道还是少年儿郎的他比北岩王上阅人度人更加通透吗? 祖孙两人在月色笼罩的苍龙木下久久地相互注视,谁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王上下旨册封六世子岩世昶为储君、三世子岩世汝为“八坶盔王”。 多年以后,岩世昶以储君的身份为征战西境部落凯旋而归的堂兄洗尘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此时才算真得懂了眼前这个他一直仰慕视为天、视为神的男子。 兄长成全了他也成就了他,而他唯有成为一代雄主、一代霸主才对得起兄长,同时也便是成全了兄长。 继位之后,兄弟二人更是君臣齐心,创下不知多少臣民称颂的功绩。岩世昶恨不得不住在王宫、岩世汝每次辞驾也是依依不舍,他们对于如何励精图治、如何开疆破土似乎总有好点子、总有讨论不完的话,岩世昶觉得时间不够用。 直到兄长在一次春蒐后吐血不止,岩世昶才知道兄长的时间真的不够用,而兄长自己早就知道。 当一份深沉的爱旁落,无处安放的时候,总要找到一个出口、一份寄托,否则岩世昶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岩镜棠,好在兄长留下镜棠这条血脉在人间。这就是他的出口、这就是他新的寄托,否则,该如何答报兄长的恩情呢。 岩世昶几乎是将岩镜棠当作整个圣虎帝国的接班人一般在培养。由于东宫一直无所出,他甚至一度想干脆就将镜棠立为储君。 世汝兄长在世的时候,岩世昶就已经在为侄儿的养成费尽心思。文治武功自不用说,岩世昶还刻意培养他要胸怀大志、杀伐果断,必须将圣虎荣光发扬光大,更要不惜一切维护圣虎仙灵的纯粹。 “这孩子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用意呢?” 非召偷回京城这不算什么,岩世昶丝毫不放在心上,也相信镜棠会处理好,不会落人口实。可他居然是为了一桩会给王室血统带来瑕疵的婚事而来。 一想到这事儿,连同心中对妹妹百花公主的懊恼,再次涌上心头。 岩世昶恼怒地一甩袍袖,又回到书案前,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下旨,看这儿郎能倔强到何时?” 虽然如此,但是岩世昶并没有回寝殿休息,而是继续批阅奏疏,决心跟侄儿“对抗”到底。 夜凉如水、夜风透骨。岩镜棠的感官似乎已经与他的思想完全分离了。 他感受不到寒冷,亦对膝盖骨向周身辐射开来的疼痛无感,满脑子都是王上说苏家的那些话。 王上很在乎王族与华族之间的联姻,更加在乎王族血统的纯正。这些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然而事不关己之时,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不可置疑的。可如今眼睁睁地看着舒云要代母受过,不仅是错失良缘,甚至可能会被永远幽禁在霄静祠,他心痛到无法正常思考、心痛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千军万马在自己的胸膛上反复踩踏。 “我在此处长跪不起,王上就能改变心意吗?可他为何还不让我进去?除了跪在这里,我还能做些什么?父王,您的在天之灵可否帮帮孩儿……” 岩镜棠正自胡思乱想,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金竹雨浓惊了一下。 他紧张地环视四周,还好没有被内侍监或御庑武士发现。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岩镜棠压低声音质问雨浓。 “夫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是可以助你为我家公子求情。” 雨浓一边说一边把怀府玉屏夫人托付的锦囊塞给镜棠,然后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穆濂怎么样了?”镜棠一把拉住雨浓的胳膊。 雨浓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重阴郁地摇摇头,马上挣脱岩镜棠的拉拽,消失在树荫之中。 第二十一章 交换 更漏将阑,岩世昶早已看完所有的奏疏,此时单手托腮正在假寐。 贴身的内侍监邱白言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用王上足以听清又不觉得惊扰的音量请示道:“王上,世子说此时想面见王上,有心里话要讲,您看要见吗?” 岩世昶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睁眼,微微一笑,心说,臭小子终于绷不住。 “让他进来吧。”王上佯装严厉的口吻命令道。 邱白言为岩镜棠推开殿门,并没有跟进来。 此时,岩世昶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侄儿。 这一眼望过去不得了,吓了他一跳:这才跪了几个时辰,怎么这孩子面色灰白如香灰,眼窝都塌进去了? 心疼之余,他适才的怒火已然退却大半。 岩镜棠的步伐稍有踉跄,他几步上前,跪在王上的书案前先是磕了一个头,然后坚定地说道:“王上,侄儿再次恳求您玉成怀穆濂与苏舒云的婚事。” 岩世昶一听,又有些恼怒,但是他没有发火,而是耐着性子说:“你这孩子太倔强,我不是再三说过……” “王上恕罪,请您先听侄儿把话说完。只要王上恩准他二人成婚,侄儿愿意迎娶南风国女皇的二女儿水玲珑公主为妻。” 岩镜棠这番话把王上搞懵了。他注视着侄儿真诚地双眸,脑中快速地盘算着。 王族子弟的联姻对象,水氏嫡亲公主们从来都是他名单上的首选。 由于现任女皇的长公主在十岁上便夭折了,二公主水玲珑不出意外将会继承南风国的王位。可是在北岩的王族宗亲中与其在辈分、年龄上可堪匹配的世子、公子并不多。而且他知道水玲珑本人才貌双绝,步下马上更是有自己的绝技,心高气傲、性格娇矜。放眼看去,唯镜棠可与之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岩世昶之所以到今天虽有提亲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是因为他在等待自己的嫡长子诞生。如若命中注定他此生无子,镜棠必定会被册封为储君。 但现在,形势不同了。 “没来由的,怎么冒出这么一番话来?” “自蒙王恩作为使臣往来于两国军中和王宫,我就见过玲珑公主数次。公主天姿国色、性情灵动,我便对她颇有好感,只是那时年纪小,不懂得情之为何。此番在不扰林两国边境再次与水玲珑公主相遇,内心感觉起了波澜。如果王上恩准穆濂表弟迎娶舒云,侄儿我,侄儿我愿意代表北岩宫王室宗族去南风国求娶公主。” 这一席话在岩世昶听来毫无异样,却不知侄儿镜棠的坦荡自若之下,每说出一个字心便裂开一寸,两只手都快将袍服的两侧攥碎了。 “哈哈哈,好个疼兄爱弟的儿郎,真是有个做兄长的样儿。你说要去求娶南风公主,又如何笃定那性格怪异、阴晴不定的女皇肯定会将爱女许配与你?” “我与公主两情相悦,女皇又对她疼爱无量,定不会拂了玲珑的心意。” “我对你同样是疼爱无量。既然你能主动提起要成亲,还是为了我北岩与南风联姻,我就答应你怀穆濂与苏舒云的赐婚依然有效。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怀穆濂此时已经醒转过来。靠在软塌上,眼中满含感激与喜悦之情,注视着屋内的众人。 “世子,王上到底需要我们两家遵守什么条件?” “王上的旨意是,穆濂此次成婚不能按照举办华族仪礼、不能宴请宾客,更加不能有苏氏族人参加。他们两人只需参拜怀氏宗祠、在府内向太保及夫人跪拜变算作是礼成。” 玉屏夫人听到这里,硬生生把想要骂人的话咽回去,然后问道:“难道说参拜圣虎穹窿也要省去吗?” 参拜“圣虎穹窿”是华族在结婚、生子时必须要进行的神圣而盛大的仪式。为的是祈求圣虎仙灵对血统融合、新生命的诞生给予认可和祝福,如果省去这个仪式,王上心中分明还是不认可这段婚约,不许圣虎仙灵赐福不就等同于是变相的惩罚吗? 怀太保有些紧张地看着岩镜棠,他的心里压抑着一团受辱后才有的愤怒小火苗。倘若岩镜棠嘴里说出“是的”这两个字,就算是儿子即刻撞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那道不会。只是……”岩镜棠说到此处,匆匆看了一眼怀穆濂,眼神中满是歉意,“王上的旨意是,婚礼的日期由怀府定夺,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王上便遣人将舒云表妹送到府中。但是,参拜圣虎穹窿的日子要由王上来决定。” 玉屏夫人与太保夫妇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好的旨意了,唯有接受,毕竟他们最在乎的还是儿子的幸福。 “王上要求穆濂迎娶舒云,不能行声势浩大的华族婚礼、不得宴请宾朋,更不允许苏氏一族任何人知晓和参加。穆濂和舒云二人只需敬拜父母、参拜圣虎穹窿。” 第二十二章 自责 邱白言冷冷地看着匍匐在脚边的两个侍童,他们是负责霄静祠的宫人。 这二人一个叫久均,一个叫点墨,素日里对霄静祠中关押的宗亲罪妇冷言冷语,有的时候还会挑个别性格软弱的罪妇欺负欺负。但是再怎么样,他们都不该对苏舒云起了不敬之心。 王上对亲妹妹的事情心存芥蒂,有心惩罚,奈何妹妹已薨,便由苏舒云代为受过。他能想到的最能平息自己怒火、还能强力挽尊的法子就是将其幽禁在宫中,直到其他华族忘记王室还曾与品行不端的苏氏联姻有后之事。 不过,岩世昶到底不是残忍决绝之人。即便是幽禁于霄静祠,他吩咐下去,内廷必须要给予苏舒云王室公主的待遇。 霄静祠内单独为舒云辟出一处院落,装饰器具不算奢华但也是一应俱全、品质上乘,而且保太后还特意派自己宫中的两位宫人前往贴身侍候。 苏舒云被带入霄静祠的当日,王上和太后又派人送来很多精美的吃食和物品。结果这些东西都被久均和点墨两个无耻大胆的奴才拦了下来。 邱白言这一天是特意来探望苏舒云的。 百花公主出嫁前,邱白言是麟趾共的宫人,一直负责照顾他们兄妹四人,直到王上登基后,又成为了王上的贴身内侍监。邱白言很疼爱百花公主,当听说驸马如此不堪,以至于公主凄婉谢世后,心中难免感喟哀叹。 爱屋及乌,虽然他区区一个内监无力阻止王上的圣断,也想要尽全力照拂苏舒云。 岩镜棠说服王上保留她与怀穆濂的婚事,邱白言不等王上吩咐,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人来到霄静祠,准备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苏舒云。 一进屋,邱白言就发现了异常。 “杂家知道你们在霄静祠的日子清苦,只要不做出特别出格的事儿,内廷管事和杂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此不晓轻重目无正主的事儿你们也敢做,未免贪念过甚,杂家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让你们通通人事……来人呀,给杂家重重地打!” 邱白言口中的“打”,可不是一般的掌嘴或是丈责,而是用布满尖刺的小铁球锤击后背。 久均和点墨苦苦哀求,还是难逃皮肉之苦,直到苏舒云闻讯赶来求情,他二人的背上早已是血肉模糊,整个人几近休克。 “既然姑娘求情,暂时记下你们的小命儿,抬下去吧。快抬水来清洗,莫污了姑娘脚下的青砖。” 看着地上殷红的血液由浓转淡,舒云的心悸并没有因为邱白言的柔声细语而恢复平静,她只是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的淡定。 “姑娘,再忍耐个把月,您就能从霄静祠出去了。” “邱内监此话怎讲?” “怀府穆濂公子拜托世子岩镜棠来向王上求情,王上最终还是对姑娘和二公子的婚事点头啦……只是婚事的大小事宜,怀府那边准备起来需要些时日,姑娘还要再忍耐忍耐。” 舒云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多谢内监特来相告。” “怎么?姑娘难道不高兴吗?” 舒云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小声说:“这恐怕是几个月以来最好的消息了,我怎会不高兴。” 邱白言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只当是女孩子家的害羞。 舒云勉强陪着邱白言又寒暄了一会儿,好在他还要赶回王上身边去侍候,叮嘱保太后派过来的两位宫人仔细侍候,便离开了霄静祠。 舒云支开两位宫人,独自走回卧房。房门在她身后关上的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因为自己的好奇和执拗,短短的十几天以来不仅给很多人添了不必要的麻烦,还使得好端端的苏驸马府分崩离析。深深的自责化为无尽的泪水从她的体内溢出,舒云从小到大第一次审视自己,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无能无智的深闺千金,离不开他人的照拂,却不知道该守护什么,只是在一味地进行着破坏。 家散了。 父亲如今还在火龙塔,那里的条件远比霄静祠恶劣上百倍。 祖母多半是被送回母族了,那么心高气傲的她在族人中该如何自处呢? 听邱白言说,兄长被从赤奴关召回,暂时还赋闲在家,仕途一片黯淡。 母亲,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北岩国王室公主的美誉就这样被自己的女儿给毁了。 入住霄静祠的这几日,舒云经过几番思量,本已开始认命,她说服自己接受永远被幽禁此处,就当是作为对母亲、对兄长的补偿。 可如今,王上又再次同意将她许配给穆濂表哥,她的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恐慌,她痛苦地质问自己,如此落魄的苏府小姐,真的有资格成为华族公子的妻室吗? 第二十三章 逃避 “姑娘,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在门外请示的是保太后送来侍候苏舒云的小宫女春雪。 “拿进来我看看,等一下,你还是拿去外间屋吧,我出去看。” 苏舒云将写了一半的信叠好收进抽屉里,又对着镜子检查检查面容,她不想让旁人看出来自己曾经哭过。 外间屋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大大的托盘。一个盛着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上好的金创药,还有一叠干净的药棉;另一个托盘里则摆放着精致可口的点心和两盅热气腾腾的蛋花粥。 舒云看过以后满意地点点头。 名叫久竹的小内监从外面回来,他也是保太后从麟趾宫拨出来送给舒云的,看到这一桌子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头,开始“数落”起舒云。 “姑娘,我的好姑娘哎,不是奴才僭越,您还真要去探望那两个兔崽子呀?您是什么身份?他们敢私自截下给您的赏赐,自然是要经受这么一场教训的。” 春雪看了一眼舒云,抢白久竹道:“你心肠怎么那么硬,亏得你和久均还是一师之徒呢……” “我的好姐姐,赶紧打住吧。师傅要是知道这小子胆敢以奴欺主,不气得从坟里跳出来就不错了。” 舒云看着他们二人斗嘴,异常有趣,这几日全靠着这个鬼精灵,舒云才不至于过份地悲伤,她笑着打断二人:“行了,你们也知道以奴欺主不对,就赶紧端着东西,跟我去看看他们吧。” 春雪和久竹相互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跟随舒云来到霄静祠的前院,院子两侧的厢房是内侍监和护卫居住的地方。 碍着身份有别,舒云没有进屋,站在门外往里观瞧。 医官已经来过,为久均和点墨处理过伤口,两人正趴在床上唉声叹气。见到舒云身边的进屋,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来惩治他们的。 “舒云没能及时阻止邱内监,两位内监勿要挑理。我特地备下些物什,还请不要嫌弃,今后在这霄静祠还要与两位相互照拂才是。” 听到这番话,久均和点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说马上就要出去了吗?但是他们不敢再得罪这位姑娘,没多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边感谢边说些赔不是的话。 舒云见他们喝过蛋花粥,也不多留,带着春雪和久竹返回自己的院子。 久竹为人不光是机灵风趣,还特别地会察颜观色。他听出舒云刚才说的话别有意味,急忙跟上去询问姑娘。 “姑娘,请恕奴才多嘴。听您刚才的话,不会是不想离开、要继续在这霄静祠住下去吧?” 久竹的话挑动了舒云的心事。 她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空中缓缓流淌的云朵,淡淡地说:“如果我真的是一片云、是一片雨云的话,又何必再去侵扰别人的蓝天呢?霄静祠、霄静……此处不正该是我的归宿吗?” 久竹听了这话没有马上说什么,春雪似乎感受到了舒云的心灰意懒,不禁心疼起太后的这位外孙女,走上前来劝解:“姑娘,任是婢女我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都知道您这是在说傻话、在说气话。十五六岁的好年纪,又得王上赐婚,大把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无论如何都不能像那些罪妇犯妃一般在此处得过且过呀……” “是呀是呀,姑娘,春雪说得对。更何况您不是与那怀府二公子两情相悦嘛?婚约失而复得,您要是再起了别的念头,怀公子岂不是心都要碎了。” 想到穆濂公子,舒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穆濂表哥……我已经产生过一次借由表哥的出现逃避现状的念头,如今的处境比那时不知要难堪多少倍,我若秉承圣谕嫁给他,岂不就是在利用表哥的一片情意吗?我不能这样做。 春雪见舒云听到久竹提到怀公子就失了神一般地呆在原地,用手肘碰了碰久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久竹会意,小心翼翼地对舒云说:“姑娘,要不您吩咐奴才去寻一趟少将军金竹雨浓?” 舒云一怔:“雨浓?找他做什么?” “请他想办法带怀公子进宫一趟,让您二人见上一面……” “馊主意!”舒云听后又是恼怒又是害羞,“这里是宫闱禁地,就算是华族公子,也不能随便进出。你这讨打的奴才,把我还有怀公子当成什么人了?” 久竹和春雪看舒云真得生气了,急忙跪在地上请罪:“姑娘恕罪!我二人实在是不忍也不想姑娘继续沉郁下去,想着能有亲近的人宽慰姑娘,情急之下才冒失的。请姑娘恕罪!” “快起来吧。你们如今就是我亲近的人,相处下来,你们有多贴心我会不知晓吗?越矩之事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过,久竹你若真的能见到雨浓,倒是可以拜托他帮我带一封信给白府的妙嘉小姐。” 第二十四章 竹下言(一) 云起云落,时间并没有如预期在舒云的视野中静止。她以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每一次看到久竹都希望他手中拿着的是朋友给她的回信。 “雨浓少将军真的答应你会把信带出去给太傅府的小姐吗?” 舒云殷殷期盼的模样,春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把久竹拉到一边悄悄地询问。 “这有啥可怀疑的,你这小丫头片子。”久竹轻轻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春雪的脑门。 “都好几天了,那位白小姐的回信可还没送来呢,你瞅瞅咱们姑娘的小眼神儿、又是期待又是失望的,我看着挺心疼的。” 被春雪这么一说,久竹偷偷地向舒云看去,他的心中也不禁急躁起来。 “你在这儿看着点儿火,侍候姑娘饮茶,我再去打听打听。哦,对了,一会儿有太后小厨房的人过来,如果我没回来,多加留心,仔细应承。” “行,我记下了,你快去快回。” 久竹没有从霄静祠的正门出去,他习惯走离舒云的小院儿更近的角门。出去贴着墙没走多远,他就看到前面的树丛中似乎有人,传来悉悉索索地声音。他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看到两个内侍监背对着他,望着霄静祠的围墙低声讨论着什么。 “咳咳,你们是哪处当差的?在这里鬼鬼……” 久竹话说到一半,两个内监中的一个身法特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声张,我是金竹雨浓。这是我家二公子。” 久竹没见过怀穆濂,但认出了金竹雨浓的声音,吃惊不下。 此时雨浓已经放开了久竹,他压低声音惊慌地问道:“二位公子怎么这幅装扮,难不成?” 他用手指了指霄静祠。 “此处不是叙话的所在,我只问你,翻过这道墙可就是舒云小姐的院子?” 久竹摆摆手:“还得往这边走走,二位跟我来。” 乔装改扮的穆濂公子和雨浓跟着久竹走到正确的位置,久竹又说:“少将军的用意奴才明白了。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进去安排安排,一会儿听到一声石子儿击打墙瓦的声音,你们就越墙过去,如果是两声,就代表时机不妥,二位尽快出宫别别人发现。” 雨浓点点头,护着穆濂公子隐入树丛中。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水都还没烧开呢……” “嘘,小点儿声。姑娘呢?” “在秋千上坐得乏了,刚回屋。” “你听我说……”久竹趴在春雪耳边将雨浓和穆濂在墙外等候的事告诉了春雪。 “你不用慌,这么办。你把茶席挪到那边的竹子下面,然后把姑娘请出来在旁等候,多余的话可别透露。” 春雪平抑平抑吃惊的心情,照着久竹说的去办。 久竹则依约来到墙边发出了暗号。很快,两团褐色的身影落在院中。 “穆濂公子,姑娘由宫女春雪陪着在那边的竹林中,您顺着奴才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就能看到。少将军,一会儿有太后宫中的人要过来,您还是去屋里稍待,我去门口把风,等着他们。” 穆濂和雨浓纷纷点头,称赞久竹安排的妥当,三人分头行事。 “鬼丫头,神秘兮兮地,为何非得要我在这里饮茶?久竹呢?” 春雪没有回答舒云的提问,而是说:“姑娘,有客人来瞧您了?” “客人?难道是……” 舒云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去,当她看清楚来人是改扮内侍监的穆濂表哥时,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 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恸哭不止,穆濂强忍着泪水快步上前揽住了舒云的双肩,他颤抖着声音说道:“表妹,委屈你了。” 舒云不可置信地跌坐在椅子上:“舒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穆濂与她肩挨着肩坐下,接过春雪递过来的手帕,温柔地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说的什么傻话,怎么就扯到了一辈子呢?” “表哥你何苦为了我冒险到这深宫禁地来,我……我实在是……”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不值得、配不上的胡话了?从今以后我不许你再有这样的想法!” 舒云泪水未干,脸却红了:“莫不是、莫不是妙嘉对你说了些什么?” “雨浓替你传信之时,妙嘉小姐恰好与她的二哥哥在我家中。” “看来,她一定是把信给你看了……”舒云越说声音越小。 “唉……”穆濂一声叹息,激动地站起身来。 “不是我不忠君敬主。王上对你如此残忍,我着实心痛,且无法理解。说到底你有什么错?百花公主遇人不淑,知其当年美誉的人无不唏嘘叹惋,但凡心存善意的人,对表妹你更是同情怜惜。王上却想要将你囚禁在此,以至于你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舒云摇摇头,苦涩地说:“怪不得王上,表哥你并不知道还有一段隐情……” 第二十五章 竹下言(二) 百花公主与驸马之事还有隐情?没有听博平叔父和雨浓说起过。怀穆濂好奇地注视着满脸痛苦的心上人,难道就是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让王上如此苛待舒云吗?甚至还让舒云认为自己配不上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表妹不妨说于我听,何必埋在心中自苦呢?” 穆濂表哥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就像是初雪,不甚冷冽,却让人沉静。舒云被打动,决定将心事全都告诉表哥。 十二岁那年的一天,她因为不小心摔坏了父亲的一只玉钩,被父亲出言责骂了几句,心中很是委屈的舒云突然就思念起母亲来,她趁父亲和祖母不注意,偷偷跑进母亲生前的居所“百花殿”。 她一边哭泣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殿内游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母亲的书房中。 与神秘的流星公子一样,小舒云很快就发现了隐藏在一大堆香器后面的木匣子。她也同样看到了上面排布若北斗七星的密码锁。 小舒云看着缺了一颗星星的北斗七星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伸手去自己腰间的锦囊中一顿摸索,然后掏出来一颗褐色的宝石。这颗宝石是母亲临死前给她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叮嘱她要贴身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爹爹。不曾想这颗宝石居然有着钥匙一样的功能。 她打开了小木匣,看到了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信笺。在好奇和疑惑地驱使下,她随手抽出其中的几封展开观看。 最初的几封是母亲的笔迹,上面记录着得知丈夫隐瞒情人后忧郁、嫉恨的复杂心情;再打开一封,那上面的内容让小舒云不寒而栗。 如今她已经记不清其中具体的文字,但她始终都记得这封信是父亲写给不知道什么人的回信。估计是父亲先收到了对方的信,并且在信中用父亲雇凶杀死洪妍婷一事进行威胁;但不知何故这封回信没有送出去,而是被藏在了属于母亲的木匣之中。 小舒云在惊慌中还想去看其他的信,想找出这个洪妍婷到底谁。可是飞云轩的侍女寻她寻到了此处,舒云情急之下将信揣在袖中、摆放好木匣子,便离开了百花殿。 从那之后,她好几次都想回去查阅其他的信笺,但心中有一股抗拒得知更恐怖的秘辛的力量,使得她没有勇气再走进母亲的书房。 “我不知道王上是如何找到父亲的手书,我当年分明将它藏在了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那一夜,我被带到王上面前,他说他不能容忍母亲所做的事情、不能容忍母亲用自杀的方式了断父母恩赐的性命,更加无法接受母亲和一个品性如此低劣的人生下的我,要始终被镌刻在华族的典册上。而我自己……也无法原谅父亲的所作所为……” “所以你就要将自己禁锢在这冰冷的祠堂中,以此来惩罚自己吗?” “不只是惩罚,我想要替母亲和父亲赎罪……” “傻妹妹,长辈是长辈,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百花公主,还是你的父亲,他们不都已经为自己的决定和际遇付出了代价吗?不说别的,公主在世时如此疼爱你,她一定不想你在这样的年纪就画地为牢、自我放逐。王上当时是说了决绝残忍的话,可他如今又更改了旨意,说明他心中对你还是怜惜的。还有我,舒云……就算你的心中还不曾有我,你的眼中也看不到我吗?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穆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扑在舒云的脚边,握住她的双手,将脸埋在她的膝上,深情地说:“自八音阁第一次看到你,我的这颗心、我的这条命就系在你的身上,为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一定要做我的妻子,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要你,我只想你属于我……” 一时之间舒云被表哥的一番告白惊得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 八音阁相遇,包括自那以后的相处中,她并非没有感受到表哥对她有意,但她没有料想到表哥对她依然爱得深沉。她以为就像自己对妙嘉所说的,表哥对她有好感,无非也是觉得对方是个可堪婚配的好选择。 “这就是所谓情爱吗?”舒云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表妹,求你应允我,否则我真得就没了这条命。” 怀穆濂像个孩子一样,晃动着舒云的双腿,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舒云心中泛起阵阵的感动,她握紧了表哥的双手,轻声说道:“表哥切不要将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舒云答应便是……” “真的吗?我的好妹妹,是真的吗?” “王上前次为你我赐婚,我曾暗自欣喜;只是家中剧变,我不想连累表哥,我更不想表哥你看不起我……” 穆濂一把将舒云揽入怀中,激动地说:“我怀穆濂永远都只会爱你敬你,永远都不会辜负你。好妹妹,嫁给我吧,等我从不扰林回来,就嫁给我,我带你去赤奴关,永远都不要跟我分开。” 第二十六章 保允言 为了照顾大病初愈的怀穆濂,金竹雨浓没有安排他骑马,而是乘坐软厢车前往不扰林。 怀穆濂和金竹雨浓按官阶而论,本没有资格参加北岩国和南风国的会盟,此行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们肩负着为岩镜棠护送求亲聘礼的任务,这些聘礼没有一件是出自八坶盔王府的,全部都是王上和太后御赐的珍品宝物。 岩镜棠订亲仪式之隆重,还体现在护送聘礼的人选上。除了怀氏,北岩国最古老的另外三家华族也派出了未婚的公子;王室宗亲这边,另外的九家盔王也都派出了未婚的世子,一同组成了仪队。 这十几位少年郎都骑着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谈笑风生。怀穆濂自己躺在车里思想心事。他所想的自然都与苏舒云有关。 那日霄静祠中私会,苏舒云所说经历中的一件事很让怀穆濂在意。舒云当年从百花公主的书房中带走的那封匿名信到底是什么所写?再有,这封信不是从那个告密的私生女处起获的,早就被舒云藏在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又是如何到了王上的手里呢?要知道王上只是下旨封了驸马府,并没有下旨查抄驸马府。没有指令,金羽、银羽二位将军是绝不会私自行事的。 怀穆濂深觉苏驸马府种种事件的疑云并未散去,要不要拜托雨浓帮忙继续查下去呢?可是,金竹家的人真的可以完全信任吗? 他马上摇摇头,觉得自己有这要的想法很不对。毕竟金竹氏与怀氏的血契由来已久,自传说中的灭妖大战来到北岩国以后,金竹氏历代都没有背叛过怀氏。还是见到兄长,听听他的见解吧,以兄长的才智和见多识广,一定会有所洞悉。 正在这时,马车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有一人挑开车帘从外面钻进来。怀穆濂定睛一看,脸上绽放出笑颜,来的是保氏正宗、“暴雪”山庄之主保公弼之子保允言,当今保太后是他父亲的亲姑母。 穆濂之所以乐于见到允言公子,是因为他与岩镜棠曾在暴雪山庄断断续续地居住了五年之久,三个人的情谊堪比亲兄弟。 “瞅你小子这样儿,居然还害起了相思病?给,拿着,雪魄紫茸膏……” 允言公子扔给穆濂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装着的是雪魄花与鹿茸炼制的一种补药。 “言哥哥,”穆濂红着脸说,“我这个年纪似乎用不着它吧?” “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你马上就成亲了,”允言公子邪魅一笑,“我不偏心,给兄长也带了一瓶。”说着,他拍了拍前胸。 “你怎么逗我都行,要是跟兄长开这种玩笑,小心他用玄晶剑的剑鞘抽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还别说,一转眼咱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不过兄长要迎娶南风国的公主,还真是让我挺意外的。这几年你们俩一直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可意外的,不外是王上的意思喽。王上那么疼爱兄长,寻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配得上兄长的女子,急于撮合也在情理之中。会盟更是大好的时机。” 允言公子点点头:“你说的在理。再说说你,紫玉笛送给人家姑娘了?” 穆濂的脸又红了,他美滋滋地点点头。 “瞧把你美的。哈哈哈,哥哥我也替你高兴。对了,虽然太后老人家和王上给准备了这么些好东西,那都是长辈们的心意,或者说是国与国的礼节,你说兄长会送什么给公主作为定情之物呢?会把盔王当年留给他的筋梳子送给玲珑公主吗?” 所谓筋梳子,是制作弓箭的一种工具。八坶盔王岩世汝生前作为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不仅擅长骑射,还精通于亲手制作弓矢。保允言所说的筋梳子是先王特地用上好的云石为岩世汝磨制的。岩世汝在岩镜棠开始学习箭术的时候将其送给了爱子。 怀穆濂也知道这枚筋梳子是兄长的至宝。 “这还真不好说。兄长珍爱的物件也不算少,选什么作为信物都有可能呀。” “哎,我有个建议。”保允言的调皮劲儿上来了,“咱俩打个赌怎么样?就赌兄长会不会用筋梳子当定情信物。我要是输了,我就把靺鞨宝给你。“ 怀穆濂本来觉得用兄长的事情打赌挺无聊的,可一听言哥哥给出的赌注是靺鞨宝,眼睛立马放出兴奋的光彩。 “这可是哥哥你说的。我跟你打这个赌!” “等等,臭小子,你还没说你的赌注是什么呢?” 怀穆濂想了想:“我就用仙灵匕首作为赌注!“ 第二十七章 高照邻 北岩国的大队人马在日薄西山之时,抵达了不扰林的大营。 岩镜棠与神策军大帅郭道远早早地率领专司礼仪的飞鱼军部众在大营外列队迎候。 世子和公子们组成的御侍郎团队并不是他们二人重点等待的对象,由右丞相高照邻率领的文武官员二十多人的使团才是他们要等的。这二十多人还仅是北岩国派出参加会盟的第一批人员,再过几天王上岩世昶也将驾临不扰林。 高照邻见到岩镜棠策马来到自己面前见礼,忍不住语带讥讽:“老夫何德何能敢劳世子亲自来接啊?准备订亲礼很是辛苦吧,多亏两国上主为了世子的婚事将会盟往后延期,否则老夫还真担心世子的订亲礼过于寒酸呢。” 是个人都能听出来高丞相的弦外之音,但是岩镜棠好涵养,他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顺着高丞相的话往下说:“右相、各位大人一路辛苦了。飞鱼军已到,还请各位下马,准备仪礼。” 高照邻重拳落在棉花上,难免有些尴尬,但是入营的仪礼不能懈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华族礼仪繁琐冗长,自不必多加絮赘。总之,待一切都停当后,夜幕低垂、明月当空。 岩镜棠终于可以和两位好兄弟,保允言、怀穆濂相见叙旧。 保允言在岩镜棠的心目中,与怀穆濂不同。怀穆濂由于年纪比自己小很多,又是在六七岁上就跟在自己的身边,对他,岩镜棠有着如父如兄的情谊,那种疼爱就像对待妹妹悦华,愿意克制自己,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无怨无悔。 允言公子只比岩镜棠小两岁,他们二人之间真是如同亲兄弟一般,就像当年的岩世汝和岩世昶。 当年岩世汝去世,悦华公主还在襁褓中,岩世昶与保公弼一番商量后,决定让保公弼将岩镜棠带去暴雪山庄,悦华公主则先由太后以及刚刚诞下孩儿的静妃抚养。 在暴雪山庄中,岩镜棠和保允言一同学文习武,足足住了有五年之久。 岩镜棠的营帐中,兄弟二人时隔两年多再次相见,不禁热情相拥。 “让我好好看看,两年没见,允言真是愈发得俊秀风流啦……” “去你的吧……” 别看允言与岩镜棠身份有别,又是弟弟,但是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拘小节。 “兄长你总是开我的玩笑,马上就要娶妻的人了,别没个儿样儿,当心南风国的公主笑话你。” 听到他提起亲事和公主,岩镜棠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但是允言和穆濂都没有觉察到。 “还有你,小东西……”允言一把将怀穆濂拽过来塞在自己和岩镜棠中间,“我听雨浓说,你这个痴情种子竟然偷偷地进宫去看自己还被幽禁的未婚妻,全不顾你们怀氏的仪礼身段了啊……” 岩镜棠的心一紧,他几乎冲口而出,想问“舒云表妹可好”,好在他还是忍住了。佯装生气地说:“穆濂,你也太大胆了,做这样的事若是被宫中的人察觉,岂不是要连累父兄?” “穆濂合该被兄长训斥。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担心牵挂舒云。且不说霄静祠比冷宫还不堪,我担心她吃住不适应。何况她还写信给白府的妙嘉小姐,说自己配不上我,不想接受赐婚,反要向王上请命永居霄静祠……” 听到这里,岩镜棠默默地攥紧了双拳。 “好在妙嘉小姐将信转给我,我若不去劝解安慰,舒云怕是不会宽心转意的。今生不能娶她为妻,还不如死了呢。” 岩镜棠的双拳攥得更紧了。 “瞅瞅这小东西,着了魔了、着了魔了。”允言止不住地逗笑穆濂,“兄长,我看你倒是还好,虽然后天就是订亲仪礼了,跟平时没啥区别,一点儿也不见你欣喜、兴奋。” “你拿他跟我比?”岩镜棠勉强让自己笑得自然,准备转移话题,“你别总拿我二人取笑逗弄了,说说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 “我跟你差不多,不得闲。父亲基本居闲了,山庄上上下下都是我在料理。” “嗯,你一直跟在公弼叔父身边学习,如今更有雨慢在旁辅助,隘口榷场、雪魄的生意,很快就能将高氏的势力分化瓦解。”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你看高照邻那嚣张的样子,一日不找到种函,就无法真的与高氏分庭抗礼。雨慢近日还查出,高氏似乎与池州那边有往来。” “池州”二字碰了岩镜棠的禁忌。他让允言公子叫雨慢前来,打算详细了解池州那人的情况。 第二十八章 沙鸥子 流星公子来到铭恩城的第三日,收到从雄州传来的消息,苏驸马府确实倒了,但是一干人等并未受到什么严苛的惩罚;而那个叫碧簪的女子事败,如今连人都不知所踪;石头最终也伤重不治,还是死了。 又过了几日,暗探来报,怀府二公子与百花公主之女的婚事依然有效,待岩镜棠迎娶南风国水玲珑公主后,就让他们成亲。 “为什么会是这样?!” 流星公子盛怒之下,将屋内能砸得东西全都砸了。 有人闻声而至,是一个形容干枯的老道士。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注意控制面部表情,刚刚做得假面还没有完全贴合好,当心走了样还要重来,那您就更遭罪喽。” 原来这个老道名叫方平,乃江湖人士,为人狡诈卑鄙,净干些下作的事情,久而久之便被官府盯上了。但是他命不该绝,机缘巧合下被博智侯水清颍收留,过后得知这老贼还精通易容秘术后,更是重金相待、十分器重。 “发生什么事情了?如此嘈杂不堪,也不怕府内别院儿的人听到吗?” 这次来的是博智侯水清颍,他害怕流星公子闹出太大的动静惊动了自己的夫人和府内其他人,急忙过来查看。 一进门,他看到方平道士在检查流星的脸,关切地询问:”怎么?没有成功吗?” 方平看到来的是侯爷,谄媚地回答道:“没事儿没事儿,侯爷放心。有贫道在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侯爷失望的。” 水清颍走到流星近前仔细查看,确实没什么问题,假面的贴合痕迹几近消失,他长舒一口气。 “有劳道长了。道长,本侯有几句话要跟星儿讲,还请道长先回去休息。” “是是是,贫道这就退下,二位慢聊、二位慢聊……” 见方平退出去从外面关好房门,水清颍沉声质问流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很少见你这般狂躁,莫不是与岩镜棠有关系?” “难道您没有得到女皇的告知吗?” 在水清颍面前,流星公子不敢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水清颍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说道:“噢……婚事,岩镜棠和水玲珑的婚事。本侯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不要忘了,这次我们的目标是保允言还有高照邻。我劝你还是要忍一忍,岩镜棠不好搞,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坏了本侯的事情,我绝不轻饶!” “是,星儿不敢……” 见到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水清颍立刻换了副和蔼可亲的嘴脸:“星儿,你稍安勿躁,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再等一日,你就便可以本侯幕僚欧阳仁甫的身份得见天日了。混迹华族之中,观察形势,一定会找到扳倒岩镜棠的机会的。” “星儿谨记侯爷的嘱托。在侯爷羽翼之下,星儿绝不敢造次。” “好孩子。没什么事就养精蓄锐,后天还要随本侯去参见上主。” 会盟在即,女皇水流涛召见全部有官职在身的水氏宗亲来宫中议事,确定会盟和女儿订亲礼的相应事宜。 水清颍曾经担任过南风国驻雄州的特使,如今又在经办与北岩国的雪魄生意,论及此次两国交往的各方面,水皇都很重视他的建议,叮嘱他早些进宫。 流星公子变身为“欧阳仁甫”跟随博智侯比别的宗亲早到望春阁。这里是水氏王族日常宴请宗亲贵胄的地方。 值守望春阁的内侍监没有直接让他们二人进去,说是上主(南风国与北岩国礼制有别,他们日常习惯称呼自己的君王为”上主“)正在里面接见别人。 水清颍正要打听上主见的是谁,只见公主水玲珑和水皇的面首沙鸥子出离望春阁,朝他们站的地方走来。 玲珑公主见到博智侯这位常年外放的长辈,并不吃惊,此情此景反倒是有些害羞。因为她刚从母亲那里得知,自己的订亲礼乃至婚礼都,侯爷是主要的司仪之一。 “池州博智侯水清颍携家臣欧阳仁甫叩见玲珑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玲珑公主微微欠身,便算是回应了。在南风国王室的地位远远高于宗亲,玲珑此举不算是对长辈不敬。 水清颍又与面首沙鸥子打招呼。 ”鸥子清君,许久不见,愈发得丰采倜傥了。“ 沙鸥子再得宠也不过是一面首尔,他不敢对宗亲侯爷越礼。见水清颍主动与自己寒暄,急忙躬身拜见:“沙鸥子见过侯爷。一别经年,侯爷虎威不减当年。这位就是誉满东境的欧阳先生,真不愧是少年才俊,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玲珑公主见有陌生男子在场,便对水清颍说:“侯爷,我还有事,不多陪了,不扰林再见,玲珑告辞。” 流星公子望着水玲珑远去的身影,妒火中烧。 第二十九章 月下言 父亲、姐姐。 本应是这世上与母亲一样,水玲珑最亲的人。 外人绝想不到。 父亲、姐姐,对她而言只是画上的人。因为她才出生不久,父亲和姐姐就身遭不测,同时亡故。 她不懂母亲每次在父亲和姐姐的生祭、死祭时为何要哭得死去活来?母亲明明是万民朝拜的女皇,母亲明明还有她这样乖巧美丽的女儿,伤心从何而来呢? 虽然不懂,但是不愿意母亲伤心,只想看到母亲对自己笑。于是,每当母亲哭泣,年幼的水玲珑都会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用小手竭尽全力地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母亲越来越疼爱她、越来越依赖她,即便知道作为未来皇位唯一的继承者,对她的培养不能只是一味地宠溺,可还是无法克制。 她也一样,母亲对她来讲就是全世界,她只做母亲想让她做的事情,她只去母亲想让她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她在海中暮云城见到了那个人。 这一年,她十二岁,倾国倾城之貌已经初现风采。两国会盟虽然陷入胶着,但所有人都一致认承,水玲珑公主是比肩百花公主,坤域之内最美的女子。 她并没有沾沾自喜、没有盛气凌人,因为在母亲的保护下,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实感。 被称赞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无论称赞的是她的容貌、她的才情还是她的乖巧,不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她可是至高无上的水氏王族公主。 任何人、任何一种称赞都不曾打动她。 直到她在海中暮云城见到了这个人。 侍女、内监还有侍卫们再机警谨慎,也架不住小公主存心要欺负他们。 由于母亲忙于和北岩国君主的谈判,没有太多时间陪她,水玲珑一气之下,偷偷溜出住处,独自一人往海边玩耍。 金乌西坠时,小玲珑有些慌神儿了,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渐渐地迷失远离海岸的树林中。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游走时,幽幽的月光带她发现了同样在树林中游走的岩镜棠。 一人一骑,成为了她回到住处、重见母亲的希望。 “请问,你应该是北岩国的华族公子吧?看你有马匹傍身,不知能否带我去南风国女皇的驻地,我是她的女儿。” 说着,水玲珑拿出了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一枚玉锁。 岩镜棠其实早就发现了她。虽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看出她应当是迷路了。未免她一个小姑娘遭遇危险,便一直若远若近地保护着。 此时见她表露身份,居然是南风国王室的嫡公主,急忙上前施礼,也向对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我乃是北岩八坶盔王的世子,我叫岩镜棠。但愿没有吓到公主。” “我并不怕你。相反,还很庆幸。公子应当能送我回去吧?” “那是自然。相信公主一定走累了,如果不嫌弃,就请骑乘我的坐骑。” 说完这话,岩镜棠开始犹豫,要不要扶公主上马。 可谁知,水玲珑很轻松地踩住马镫,一翻身便骑在了马上。 这个举动,让岩镜棠意外之余,对小公主心生了几分赞许。 两个白衣翩翩的身影,一个在马上,一个牵着缰绳走在前面。 海风穿过树林的声音,还有越来越近的海浪声,使得他们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寻找水玲珑的人,在岸边与他们相遇。 为首的人是女皇的面首沙鸥子。公主不见了,他怕女皇知道后担心,亲自带人出来寻找。 沙鸥子认出了岩镜棠,看公主好端端地骑在马上,急忙上前来道谢。 “鸥子清君勿要如此客气。我在树林中发现公主时,公主丝毫不曾惊慌失措,令我没想到的是,公主虽年幼,骑术很是熟稔。不愧是贵国的嫡公主,气度令人嘉许。这批马,若不嫌弃,就送与公主了。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嗯,我喜欢它。多谢世子。” 回到住所,那些负责照顾公主的仆从们跪了一片,被女皇好一番训斥。多亏沙鸥子说明原委,才免去他们遭受皮肉之苦。 外间屋发生的事情,玲珑公主全都没有在意。 沐浴更衣后,她借口很累,将一干人等全都支走,自己钻进被窝里,居然开始浮想联翩。 她的小手放在心口处,越是回忆岩镜棠、回忆他评价自己的那番话,心就跳得越快。 “看来从明天开始要更加勤勉地练习骑射才行。还有那匹小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第三十章 金玉缘 不扰林的旁边是一片广阔的猎场。大半在南风国的境内,被养护的非常好。 今天的游猎,受水玲珑的邀请,岩镜棠带着所有的公子们悉数赴约。公主这边也请来了很多素日与自己交好的郡主仕女。他们身着各色服饰,策马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奔驰,就像一片流动的花海。 初时大家都还在凑在一起,没过多久,公子和郡主们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似的,纷纷散开去与旁人结伴,让岩镜棠与水玲珑远离众人得以单独相处。 虽然水玲珑盼望这一刻由来以久,但是真的能再次与岩镜棠这样相处,她难免闺阁女儿的娇羞。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岩镜棠的内心所想远比公主要复杂得多,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 他很清楚,自己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才要与公主成亲。自那夜从雄州返回不扰林,随着头脑的冷却,心中对水玲珑的愧疚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逐渐湮灭了爱而不得的自怜自艾。 今日,在暮春初夏晴天丽日之下,见到美丽不可方物的水玲珑,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待嫁心上人的喜悦与憧憬,如此美好的风景,让岩镜棠彻底沦陷在负罪感的浪潮中。 意外的是,退无可退的现实,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我何必还要挣扎呢?”岩镜棠在心中对自己默默地说道,“舒云表妹根本不知道我对她的情意,就算知道又如何?她与穆濂结鸾在即,还是我从中促成的,现如今唯有希冀她从今以后过上相夫教子惬意的生活;而我,唯有尽力回报公主对我的垂青。” 暗下决心后,岩镜棠先开口,主动打破了沉默且略带尴尬的氛围。 “记得上次公主特意送猎物到我营中,我还承诺要请公主去我们的猎场狩猎,结果还是反过来让公主招待我们。” “以后有的是机会去那一边的猎场,世子不必将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 “这倒也是。待你我成亲后,北岩境内你想去的、没去过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西林盟邦你没去过吧?东海盟邦你是去过的。” “嗯,第一次见到世子就是在海中暮云城。你还记得曾送给我一匹白色的小牡马吗?” “当然记得了。其实那日王上刚把马驹赏赐给我,第一次牵出去遛它,就遇到了迷路的公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养着它,现在它年纪大了,我不舍得再骑,命人在宫中精心的喂养着。对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凌霄。” 岩镜棠心中泛起阵阵的苦涩。 “说起来,我和公主还不曾交换信物。” 言罢,岩镜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 他与公主不知道的是,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有两个人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就是有赌约的保允言和怀穆濂。 “这是我祖母出嫁时带过的一支黄金打造的翠翘,前阵子我特意差人从王府取来,现在送给你全当表记。” 水玲珑接过打开锦盒观看,确是一支精巧的翠翘,不仅保存的很好,做工和款式时至今日也不过时。玲珑公主很是欣喜。 “世子,你不亲手为我戴上吗?” “啊?哦,好,请恕我失礼了。” 岩镜棠取出翠翘拘谨而又笨拙地插在公主的发髻上。 “我为世子准备的是这个。还记得吗?” 水玲珑捧在手心的正式当年拿给岩镜棠证明自己身份的小玉锁。这枚玉锁是公主的父亲生前亲手为她雕刻的,上面刻有“玲珑”两个字。 在得到岩镜棠肯定的回答后,公主亲手将小玉锁系在他胁下的衣袢上。 交换信物到此结束,看得怀穆濂好不兴奋。 “言哥哥,靺鞨宝是我的了,愿赌服输喲~” 保允言白了怀穆濂一眼,极不情愿地将一直放在锦囊中的靺鞨宝送给了穆濂。 看着一边谈话一边向远处驶去的岩镜棠和水玲珑,保允言若有所思,一段年幼时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大概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情,允言喜欢上一位女孩子,苦恼着要送对方什么礼物时,就此与镜棠闲聊起来。当时允言问兄长,如果换做是他,会送什么给心爱的姑娘;岩镜棠想都没想就说会把筋梳子送给心爱的姑娘。 要么玲珑公主不是兄长的心上人,要么兄长当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又或是正如父亲预料的那样,兄长的这段姻缘是勉强自己为他人牺牲的结果?世人都言北岩华族尊贵显赫,又岂止我等鲜有为自己而活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醉流霞 “兄长,今日游猎辛苦了,兄弟我特意来犒劳犒劳您。” 月上枝头,众人纷纷回到营房休息,玲珑公主也早已美滋滋地离去。允言独自一人拿着两坛“醉流霞”来找岩镜棠。 岩镜棠苦笑着说:“你没来由地不睡觉,跑到我的营帐来开我的玩笑?” “当然不是没来由的了。” 允言将酒坛子墩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岩镜棠面前晃了晃,一脸宠溺地说:“雨慢特意为兄长做的、您最爱吃的酱鹌鹑。” 美食和美酒当前,岩镜棠的兴致起来了一些。 他解开衣袢,脱去长袍挂在衣架上,盘腿与允言对面而坐。 衣架摆放在靠近允言的那一侧,袢子上拴着的玉锁,在他的余光中不停地晃动。 “要我说,就你小子的性子,别拖累好人家的姑娘了,要是怕孤独,干脆你就和雨慢过一辈子得了。你瞅瞅雨慢这手艺、再说说雨慢的好脾气……” 就在允言走神儿的空档,岩镜棠已经甩开腮帮子开吃了。 “唉,我说兄长,您倒是慢点儿吃,酒还没给您斟上呢。不知道的以为堂堂世子大人是饿死鬼托生的。” 岩镜棠顽皮地一笑,又伸手抄起一只鹌鹑。 允言接着说:“如果这辈子注定我遇不到心仪的女子,跟雨慢过日子未尝不可。到那时,您和穆濂全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谁还顾得上我呀,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雨慢了。” 岩镜棠许是吃得太急,噎了一下,他举起盛满“醉流霞”的铜斛,一饮而尽。 “说正格儿的,王上是不是该决定让兄长承袭八坶盔王之位了?” “何出此言?你怎么想起这事儿来了?” “承袭爵位要么是战功彪炳、要么就是成家立业。兄长你都二十四岁了,当这个什么赤虎少保也好几年了。王上向来疼你,也该把盔王之位给你了。” “就算此时给我,我也不会接受。我吃尽苦头学艺行军,为的是什么?我为的是要像父王当年那样,用赫赫战功回报王上,用真本事把八坶盔王的荣耀留在我们家!东海之外还有三个部落没有收复、找不到建木神剑丰家军说反就反、即便不断地联姻,南风国也不会痛快地将阆中城还给咱们。父王没能为王上收复全部故土便薨逝了,我拼死都要完成父王遗愿……” “父亲早就说过,兄长是早晚都要成为战神的男子,要我一生都要追随兄长。兄长就这样娶了南风国的公主,有了女人就是有了软肋,您那些雄心壮志早晚不得消弥在温柔乡里!” 此时,“醉流霞”已经空了一坛。 “你当真以为是我想要娶什么公主吗?兄弟呀,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就算我不说,这世间还有你能懂我。我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个公主那个公主的,就算我真想娶妻,我的心也早已系在别处。兄弟,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以为自己可以抗过爱而不得的苦楚……我的心早已留在了飞云轩,可是你小子,用这扰人的醉流霞,稀释了我为自己的心筑下的每一道结界。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抗过爱而不得的苦楚,就像抗过当年亲手……” 允言眼含热泪,飞扑过去捂住兄长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允言哭着道歉:“兄长我错了,我不该造次,说那么多不该说说的话,勾起您的伤心事……” 岩镜棠抓过他的双手,将脸埋在允言的掌心中无声地哭泣。 允言转过身形,用自己的肩抵住兄长的肩,任由他发泄哀伤。 刚刚起身时,允言碰倒了剩下的半坛“醉流霞”,淡橙色的佳酿打湿了兄弟二人的衣袂。 岩镜棠哭了半晌,酒劲发作昏睡了过去。允言将他轻轻地放到床上,除去靴子和湿了的长衫,为他盖好锦被。 “兄长,我说一生都追随你,不仅仅是父亲的训诫,更是我的本心。你说你将一颗心留在了飞云轩,我的心还在我的胸膛中,但是只会为你跳动。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惹你伤心了。你去守护你想守护的,要做王上的世无双、要做他的少年臣,你只管往前冲,就算整个坤域都要你来扛,允言会永远守护你。” 也许“醉流霞”真的是扰人的迷魂汤。 身体里流淌着最古老、最尊贵的华族血液、平日里英武洒脱、俊美倜傥的暴雪山庄少庄主保允言,此时此刻像幽怨痴缠的女子一般,一边注视着从幼时就仰慕的兄长一边喃喃地说出积压许久的心声。 第三十二章 竖子心 允言公子斜倚在岩镜棠的床榻边缘,似睡非睡。突然,他感知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向他靠近。先前的醉意早已经消散,警觉的允言公子瞬间睁开双眼,右手已经按住了藏在腰带内侧的飞刀上。 不过来人比他的身法还要快,不待他再动作,就已经来在近前、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头。允言定睛观瞧,悬着的心马上就放下了。来的不是别人,是他的贴身护卫金竹雨慢。 雨慢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岩镜棠,示意公子不要惊动他,两人到旁边去说话。 雨慢小声地在允言的耳边讲述一番,允言听后大惊失色。他低声问道:“咱们这边呢?” “公子放心,我方营帐有各方华族的人马戍卫,不会出这种事。” “悦华那边呢?” “我一直让厢月负责守卫。” 允言点点头:“让你兄弟到这边来,穆濂跟那么多公子在一处不会有事儿。在我们查清楚之前,绝不能放松兄长周围的保卫。” “王上马上就要到了,安排太多的暗卫怕是不妥。要不要展开调查,先把人抓了?” “不急。待我亲自询问扶风后再做计议。” “是。公子,您先换件衣裳吧,周身都是酒气。” 扶风硬着头皮来到暴雪山庄在雄州城的分部。平日里,除了万用屋的屯所,她最喜欢的去处就是这里了,因为白兔酒楼就是暴雪山庄在雄州的分部。在这里,自己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是无限量供应。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因为唤她前来的是少庄主保允言。 正本溯源,暴雪山庄少庄主是坤域黑道的幕后统治者。在他的眼里,扶风这样没有被万用屋留下的暗卫,要想在北岩国立足就要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工具人,否则就只会被放逐到域外部落去做更加低贱卑劣的生意。 “我不在的这两年,听说你一直在为博平叔父做事,表现还不错。甚至前不久还为了主子的事情受了伤,怎么样?都好了吗?” “回少庄主的话。在下的伤势已经痊愈,随时听候少庄主差派,万死不辞。” “我命你潜入南风边境不扰林的营房。两件事,尽你所能记录博智侯水清颍与南风女皇的谈话;再有就是要保护水玲珑公主的安全,在订婚仪礼完成前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你先出发,不日我和雨慢也会到不扰林,到时有任何消息和突发状况都向雨慢汇报。” 就这样,扶风向南风国铭恩城出发。 在皇城和王宫中,玲珑公主的安危自然不用扶风操心。于是她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博智侯身上。观察之下,发现这个没有兵权的博智侯,在自己的封地池州畜养了不少的府卫,其中不乏江湖中人,而他的这一行为似乎是得到了女皇的默许的。如此看来,两国之间有关雪魄贸易通道的争夺由明争转为了暗夺。扶风定期把保允言让她记录的信息输送给金竹雨慢。 在南风国会盟团队启程前往不扰林的前一天,扶风发现博智侯的手下里出现了一个新面孔。这人是位年轻的男子,查探下来是名叫欧阳仁甫的落魄书生,虽然满腹经纶,但一直怀才不遇,听说是最近一年间被博智侯收留的。 宗亲贵胄们招募个把幕宾,比起豢养府卫不是什么严重且不得了的事情。让扶风耿耿于怀的是,这个欧阳仁甫让她深深的有一种曾经在哪里见过、十分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南风国女皇亲自率领文武臣子来在不扰领扎营的第二天,水玲珑为了见到岩镜棠,邀请两国的华族公子与郡主举行了游猎。 扶风自始至终都在暗处保护着玲珑公主,自然也目睹了他们二人交换信物的场景,心中禁不住地为岩镜棠世子感到惋惜。 游猎结束后,水玲珑兴高采烈地来到女皇的营帐,向母亲还有沙鸥子显摆岩镜棠送给自己的金翠翘,几个人一直谈笑到很晚,公主才回到自己的帐篷。 侍女和内监们进进出出,看得出,公主准备沐浴更衣。 扶风为防被南风的卫兵发现自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距离公主帐篷几十丈远的一棵大树上默默地观察。 不一会儿,公主帐篷的灯光熄灭了。扶风马上发觉到异常。 灯光熄灭之前进去好几个下人,怎么全都没有出来。还有,帐篷周围的篝火怎么也同时熄灭了? 不好!要出事。 想到做到,扶风如同离弦之箭,抖转身形便来到帐篷前。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靠在帐篷的通气窗外面仔细聆听里面的动静。突然,她嗅到了一股异样的香味。 迷魂香! 扶风不再犹豫,迅速钻进帐篷中。 内里漆黑一团,但凭借扶风的眼力,她很快注意到公主昏倒在床不省人事,一个黑色的人影压在她的身上,欲行不轨。 扶风二话不说,抖手射出一支飞镖。那人受惊之下居然躲过了偷袭。 就在他仰起头的一瞬间,借着昏昧的月光,扶风看到了他的双眼。 “啊,居然是他!” 这个不速之客见事败,没有恋战,火速离开了帐篷,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扶风惦记公主的情况,再者知道打不过对方,没有去追。 她晃动火折子点亮了帐篷里所有的灯,再去看公主,幸亏她来得及时,公主安然无恙。 第三十三章 豺狼意 保允言听完扶风的讲述,又再三叮嘱她这段期间不用再管旁的事情,一定要保证水玲珑平安无事。扶风磕头领命,趁着天色未明,快速地返回南风国的营地。 “公子,您不觉得这事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吗?” 允言明白雨慢的意思,他的第一反应与雨慢差不多。 最初他下令让扶风去保护玲珑公主,完全是出于为岩镜棠着想的本能。 会盟也罢、订亲也好,按照两国的仪制和会盟的程序,会进行很多有对抗性的活动,保允言为防公主身上发生什么闪失,连累岩镜棠的面子上不好看。 使用毁掉女儿家清白的手段,着实出乎保允言的意料。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或是了不得的阴谋,令这一宵小敢于对堂堂王室嫡公主做出下作之事? 保允言在帐篷中来回踱步思想个中缘由。突然,扶风提到的几个信息在他的脑海中闪回,将先后发生的这些事情串联起来,允言似乎有了答案。 “雨慢,你传我的命令,派咱们在雄州最得力的人手到西城去一趟,一定要查清楚那人到底还在不在原处。另外再派人去查查欧阳仁甫的背景底细。” “公子,难道你怀疑是那人在背后搞鬼?” “十有八九就是他,当然最好还是要做实。虽然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更隐秘的目的,最起码苏驸马府的事情还有今晚意欲**公主的事情都是冲着兄长来的。尽管我们不知道驸马府的事情他是何时、因为何种缘由介入的,兄长拜访了苏驸马府、关注穆濂与苏小姐的婚事,结果一波三折,驸马府倒了,苏小姐差点儿就要老死深宫;玲珑公主马上就要成为兄长的未婚妻,倘若她在婚前就……女皇十有八九会向咱们北岩隐瞒此事,待兄长和公主完婚,做下坏事或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再来揭露,你说兄长届时该如何自处?” 雨慢点点头,回应道:“扶风刚刚提到,她很确定今晚这人和当日打伤她的是同一个人、他们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芊芊草的味道。再加上驸马私生女的供词,她说有个叫什么流星公子给她出的主意……” “而这个流星公子的所做所为、哪怕是芝麻大点儿的机会,但凡能让兄长不痛快,他都不放过,且此人现在就混迹在南风……等等……哈哈哈,我怎么忘了水清颍这个老家伙,那人可是他的亲侄儿呀。哼,咱们以为两国日益交好,可以用摆在台面上的方法处理雪魄生意,结果水清颍这般人还在想要剑走偏锋,甚至还收留了兄长的对头星。” “他们要搞事情,我们也不必再心慈手软,我亲自去一趟!” “去吧,水清颍身边的是不是那人,最起码可以肯定一点的是流星公子和欧阳仁甫是一个人,有机会能治一死就不要留活口,兄长那里我日后自有办法解释。” “是!少主,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我会快去快回的。” 流星公子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帐篷,没想到水清颍正在里面等他。 “你大晚上的穿成这样干什么去了?” 水清颍看到一身黑衣、满头大汗的流星,吃惊地问道。 “你去赤虎营了?你、你不会是去刺杀岩镜棠了吧?” 流星公子正在发愁如何向水清颍解释自己的行踪,见他主动为自己送上了答应,就坡顺驴:“我是去了赤虎营,但不是为了刺杀岩镜棠。我只是想去打探打探虚实。” “即便如此也不行!你可知道那边都是些什么人?且不论岩镜棠本人的卫戍严密,还有那么多的华族宗族公子,一旦被人发现、败露行迹,连累我怎么办?” 流星公子强压心中的怒气,表面恭顺地说:“星儿知错,是星儿莽撞了。”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嗯……方平道士的手法果然精湛,任你这样折腾,还是没有丝毫的损坏。你赶紧把这身装束换下来!” 流星公子换好衣服,重又回来见水清颍。 “星儿,易容改扮成保允言可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千万不要还没见到他本人,你就心神不稳乱了阵脚。如果临阵改意,本侯是无所谓的,我还有其他对付暴雪山庄的办法。” “侯爷放心,我保证不再节外生枝。不知您寅夜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吩咐?” “本来是叫下人来向你传话,结果他们说你不在,本侯才亲自来看看。来是要告诉你,后天的订婚仪礼不允许王室宗亲以外的人参加,要想近距离接触保允言估计要再等等。” “星儿知道了,不急于一时。” “行,就是这事儿,趁天还没亮,你休息一会儿吧。本侯回去了。” “星儿送您。” 流星公子送走博智侯水清颍,他刚回到帐篷内,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欧阳仁甫……” 流星公子应声回头,大惊失色,只见一个身穿南风宗族服饰、头戴鬼面的男子站在帐篷的入口处,不等他回答,这人紧接着又开了口。 “欧阳仁甫?又或是流星公子?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的本名:岩汐华……” 第三十四章 品生死 是的,此时时刻,他真的是在逃命,有生以来第二次。 很久都没有想起过母妃了,此时此刻,脑海中居然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又想起了父王去世那天早上的事情。 母妃丝毫不见悲伤,火急火燎地安排女官带着他和妹妹悦华离开八坶盔王府。年幼的他对那时发生的一切都不甚理解,但是长大后就不一样了。尽管他无法理解和原谅母妃的所作所为,但是他更加无法原谅岩镜棠的所作所为。毕竟母妃是他们共同的母妃、是生身母亲。 父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父王。他,汐华公子,一直深爱着父王。 八坶盔王岩世汝,是他的天、是他的神,是年少的他想成为的样子,虽然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凭什么只能由岩镜棠继承父亲的爵位,一个泯灭人伦的人,就算是嫡长子也不配接管父王的任何东西和荣耀。 血统就那么重要吗?他,汐华公子,一定要用实力超越血统的桎梏。 可是,如果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宏图、还谈什么复仇? 贯穿全身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在累死之前、在被杀死之前,自己会被生生得吓死吗? “这个可怕的鬼面杀手到底是什么人?我连计划的第一步还没达成,就要这样死去吗?” 流星公子,不,此时应该称其本名了。 汐华公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在心中默念。哪里知道,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已经让他身体的很多器官都不受控制了,最后那句话居然冲口而出,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所有的计划。我追了你一天一夜,迟迟不杀你,为的就是你脑子中所有的计划。” 汐华公子被突如其来的回应吓了一跳。他惊恐之余,快速地环视周围,但是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他蜷缩在树后,开始将所有力量都用在控制呼吸上,他以为这样就不会可怕的敌人发现。 大典在即。一两率领十名侍童在世子的营帐外,准备侍候岩镜棠穿戴礼服。 还有两个时辰,岩镜棠心乱如麻。一瞬间,他脑中又涌现出父亲去世当天的所有一切。 那一天他经历了三次死亡。 父王曾经说过,岩氏华族是圣虎的后裔,心地纯良、血统纯正的岩氏子孙在一世之内都有六条命。 那一天之后,他只剩下三条命。 一条命留给王上,一条命留给悦华,还有一条命留给暴雪山庄。 “我活着不是作为我活着。人伦大事当作是向王上尽忠,我的内心就能泰然处之了吧?” “兄长?兄长?您怎么了?干嘛看着我发呆?还一副下定决心、大义凛然的样子。不会是想悔婚,让我带着你逃走吧?” 保允言看着心事重重的岩镜棠,开着酸楚的玩笑。 “为何要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允言,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看我是如何成为王上的肱骨之臣、如何再现八坶盔王的功绩,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需要我逃避的……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不用再想着逃了。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非得要我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慢慢折磨你,你才明白自己的境遇吗?” “不不不,我不逃、我不逃了还不行吗?!” 汐华发出几近哀嚎的嘶喊,愤怒源于恐惧。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躲在树后?非要我过去揪你出来不成?” “我怕你真的挑了我的手筋脚筋。你保证不再伤我,我就走出去。” 以往狠毒暴烈的流星公子是真的消失不见了,此时像极了迷路找不到大人的小女孩一般。但是,对方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无声无息,一双青布鞋的鞋尖儿出现在汐华公子低垂的视野中。在他无声地嘶喊中,一支冰冷的白玉笛子抵住了他的眉心。 一股强大的力道顺着笛子传遍他的整个身体。在这股力量的操控下,他就像一具提线木偶缓缓地站了起来。 终于,他与鬼面杀手再次面对面站在一处。 估计是想让岩汐华死个明白,鬼面人缓缓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真实的面目。 如果不是整个人站在眼下、如果不是听过这人的声音,仅凭这张脸,汐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是个男子。 太美了。 这男子的美貌,不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或是娇媚风流、风姿绰约可以涵盖、企及的。 因为毕竟是男儿身,再加上这样一副阴柔、不可方物的样貌,这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勾人魂魄、摄人心魂的气息。 “呵呵呵……”汐华公子干瘪的咽喉中发出一阵绝望的笑声,“你不是人,原来是索命的鬼差阴兵……” “不错,我正是‘梵音般若’金竹雨慢。岩汐华,说出你的阴谋,或许我可以让你安详地死去。” 第三十五章 雨慢慢(一) 金竹雨慢并不在乎家族由来已久的誓言和传统,既然王上和父亲都让他自己选,自然选择不去官宦人家做家臣。如此一来,经过盘查思量,暴雪山庄是不二选择。 美好的现实加持了他所选不错:保允言太让人省心了。 庄主和庄主夫人日常十分繁忙,见到十五岁的金竹雨慢为人持重,不仅武艺无双,厨艺更是高超,干脆就把年方五岁的保允言丢给他去照顾。 保允言的母亲是岩氏郡主、父亲是华族保氏的当今宗主,如此显赫的家世,并没有让身为独子的他养成骄横跋扈、冷酷淫逸的性格和习惯。与之相反,他十分的乖顺懂规矩。金竹雨慢起初只是抱持着他是主、自己是仆的态度,传授保允言武艺、照顾他的饮食、看护他的安全。随着时间流逝,金竹雨慢发现保允言虽然年纪不大,但有着一种磁石般的独特魅力,让周围的人都喜欢向他靠拢、成为他的拥趸。 年龄的差距、时间的雕琢,金竹雨慢与保允言之间不知不觉建立起一种如父如子的情感与关系。相比保公弼,金竹雨慢甚至更加溺爱保允言。无条件地为他付出、无条件地满足他的要求、无条件地支持他、帮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从来不管不问对错。甚至庄主和庄主夫人都不能轻易地责骂、干预保允言。 知晓了这般前情,在得知了岩汐华和水清颍的阴险计划后,金竹雨慢的愤怒便可想而知了。 “哈哈哈哈……”金竹雨慢发出一阵狂放可怖的笑声,这笑声中丝毫没有“可笑”或是“嘲弄”,看他漂亮的面孔上那邪魅的表情,就会对岩汐华此时的疼痛和绝望感同身受。 “水清颍还真是敢想呵。用你易容改扮成我家公子?看起来你们之所以敢于由此计划,并不是因为愚蠢,而是你们根本不知道老子我的厉害。” 岩汐华的双肩被金竹雨慢用两颗“千雨针”钉在树干上,他吃力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除了方平道士,水清颍还豢养了哪些货色在他府上冲动府卫?” “人数不少,但是没有你这般手段了得的人物……”岩汐华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金竹雨慢轻蔑地瞪了岩汐华一眼:“你都这幅德性了,还不忘耍小聪明。看来这些年混江湖并不好过呀……” 岩汐华挣扎着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在我看来,顶替我家少主人、鸠占鸾巢的主意是水清颖在痴人说梦。你,汐华公子小小年纪时就知道耍尽心机,仗着岩镜棠一时心软,从他的剑下逃生;如今又混在三教九流中自甘堕落,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哎,等一等,我劝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我是不会相信你会甘心一辈子顶替别人的身份、活在一张假面之下。”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细雨。虽有一丝凉意,反倒是刺激岩汐华恢复了几分理智与清醒。雨水同时冲散了遮挡他双眼的血翳,金竹雨慢的美貌再次映入眼帘,被蒸腾的杀气和淡薄的水汽包裹着,金竹雨慢不像是可怕的般若,倒像是来接引世人飞升的仙子。 “我是受了水清颖的蛊惑。我当年求饶是出于向生的本能,我躲过岩镜棠的监视离开北岩是为了寻找我的生身父亲。凭什么岩镜棠在没有了父母后,还可以得到王上如父如母一般的关怀,而我明明还有位亲爹在世,却要背负着私生子的名号苟且一辈子?” 听岩汐华一番抱怨,金竹雨慢心中有些诧异,但是他马上就有了主意。 “等一等,你小子还在满口胡诌。你那亲爹水华颖早就死了,我比你更清楚。分明就是你在利用水清颖是你叔父这层关系,想在岩镜棠背后搞事情。” “不不不,”岩汐华的惊慌很是逼真,“我说的是真的。我那亲生父亲并没有死,虽然我不知道他当年是如何躲过岩氏宗亲的追杀的,但是水清颖掌握着一些线索。他就是利用这一点,拉我入伙,让我帮他潜入暴雪山庄。觊觎雪魄古道的是他池州博智侯府,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你真能瞒过所有人,扮作我家公子的模样成为暴雪山庄的少主人,你就甘心永远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嘛?” “水清颖只交代让我在他那些家臣的帮助下趁这次两国联姻之际接触保允言、观察模仿他的言行,等到我学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他就派人杀了保允言,我再伺机取而代之。后面的计划是什么他没有说过,我是真的不知道。” “呵呵呵呵,杀了保允言?看来你们这班井底之蛙是不知道大爷我的存在。” “确实不知……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甘心被水清颖利用真的就是想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呀……你只要饶我不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收起这副奴相。打我家公子的主意,我不仅想杀你,还想把你挫骨扬灰!但是我没有这个权力,必须把你交给岩镜棠,他自然会决定你的生死。” 金竹雨慢扬手一挥,钉在岩汐华肩头的两枚“千雨针”融化在他的体内。 第三十六章 雨慢慢(二) 金竹雨慢脱下大氅披在岩汐华的身上,将他从地上架起来,准备带往庆尚镇。 这个小镇坐落在铭恩城和不扰林之间,距离不扰林更近一些,以雨慢的身手,带个累赘走着去大概需要半日的脚程。镇上有暴雪山庄的一个据点。 为了尽快到达庆尚镇,金竹雨慢决定顺着官道走。此时已然天色大亮,但是金竹雨慢丝毫不在意一副惨状的岩汐华被人看到后引起怀疑。 岩汐华以为,自己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然是个废人了,没想到居然还能行走如常人,看来是金竹雨慢打入自己体内的千雨针在起作用。心中对金竹雨慢的畏惧只增不减。 既然他说不杀自己,为今之计也只有逆来顺受,搞清楚金竹雨慢的目的后再做打算。 于是,在技高一筹的敌手的钳制下,岩汐华颤颤巍巍地走在金竹雨慢身侧,两个人俱都沉默不语。 越走离古木参天的森林越远,渐渐地便能看到路两边林星散落的村庄,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除了居住在周围的人,一些参加完公主订婚仪式的宗族也走这条官道返回铭恩城或是自己的属地。 雨越下越大,徒步行走的人都在躲避华族马车溅起的泥水,更加没人注意到金竹雨慢和岩汐华。可是,就在这时,一辆速度飞快的马车从后面冲着金竹雨慢二人驶来。眼看距离近到要擦着金竹雨慢的身体驶过,驾车的人出于好心大声地吆喝了一声。 金竹雨慢不以为意,驾车的马匹喷出的炙热的鼻息似乎都已经染上他的后背的时候,他才一手托出岩汐华的腰,以常人无法觉察的速度和身法往一旁一闪,平安躲过疾驰的马车。 常人不晓个中玄机,但不成想,那驾车的人却并非是普通的车夫。 与金竹雨慢擦身而过后,他禁不住向坐在车内的人说出自己的发现。 “启禀公主,在下有事要报。” “进来说吧。” 这名车夫将缰绳交给身旁的另一名车夫,跪着挪进车厢内。 “公主,在下在路上的行人中似乎看到了江湖人送外号‘梵音般若’、真名为金竹雨慢的黑道人物。” “金竹雨慢?什么人?北岩国的吗?” “正是。金竹雨慢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金竹世家在当今最厉害的高手。不仅如此,他还是保允言的贴身护卫。在不扰林见到保允言时,在其左右不见金竹雨慢,在下当时就曾心生疑惑。如今看来,他怕是在替保氏和岩氏执行别的什么差事。” “你跟我说这些、并且很笃定刚才看到就是什么金竹雨慢,是想跟过去一探究竟吧?” “回公主,在下确有此意。” “也罢。不扰林的事情办砸,你着急寻找机会将功补过,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带回来对本公主有用的消息,还有,最好别死在金竹雨慢手里,你的小命儿可是我的……” 距离黄昏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候,金竹雨慢抵达了庆尚镇暴雪山庄的据点——一处不起眼的农庄,接待他的是名叫金厉刀中年男子,也是这处农庄的主人。 金竹雨慢简单地向金厉刀交代了一下岩汐华的身份,让他找个好一点儿的房间将岩汐华带下去看管起来,准备日后方便岩镜棠来此处亲自处置他。 金厉刀依命照办,又拿出干爽的衣物服侍金竹雨慢更换。 趁着雨慢换衣服的期间,金厉刀问他:“当家的,您与这岩汐华纠缠了几日?” “出离南风营帐,兜兜转转的有差不多两天了。“ “我就说嘛……您还不知道,世子的订婚礼上出了波折……” “波折?少庄主有信儿传来?死人了?” “应该是没死什么人。但是少庄主的情况不明,消息不是他亲自传出来的。” “你这里我待不住,备马备酒,我这就赶回去。” 金厉刀依旧是样样照办,前后不到一刻钟,送走了金竹雨慢。 又一次擦肩而过。那名在路上认出梵音般若的“车夫”在金竹雨慢刚刚离开后,寻到了农庄。 雨声扰攘,再加上这人的功力同样不善,庄内的人没有发现他。 他找了一圈发现没有金竹雨慢的身影,正在懊丧之时,突然发现有两个人拿着换洗的衣物、提着热水壶沿着回廊边走边说着什么。 “车夫”飞身跃到房顶上,亦步亦趋在他们的头顶上偷听。 “庄主,当家的带回来的不是肉票吗?怎么还要咱们如此照顾?” “呸,你小子知道什么。里面关着的是八坶盔王府世子、岩镜棠同母异父的兄弟岩汐华。” “啧啧啧,同母异父?华族内眷居然还有这般丑事……” 金厉刀所言,不仅是那庄客听之不可思议,房上的“车夫”也吃了一惊,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北岩宗室内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念回想,看来先前看到他们两个人,另一个就是这二人口中的岩汐华了。金竹雨慢亲自将其绑至此处叫人好生看押,一定是不能轻易杀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找上去聊聊,说不定此人对公主而言有些利用的价值。 第三十七章 雨慢慢(三) 还有一个时辰。岩镜棠依旧心乱如麻。 他穿着华丽厚重的礼服端坐在高台之上。二十多位宗室世子和华族公子身着红黑相间的箭袖短衣,戴着白色的虎首面具,在行祝巫女的带领下在广场上为他进行祈福的祝傩。 无论是兄弟们雄壮低沉的喊声,还是巫女们清丽悠扬的歌声,他全都充耳不闻。 心里只想着一人,心里只期待着一件事。 干脆,就做一天的提线木偶吧。他实在是不愿意、不舍得在这样的日子不去思念苏舒云。 “最后一次,让她的倩影停留在这里吧……”岩镜棠痛苦地捂着胸口,“今天过后,她便只是宗族表妹而已。今天过后,我有必须去敬去护的妻室;不久之后,她也要嫁到怀府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与穆濂相爱厮守……” 岩镜棠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温着苏舒云相遇、相处的所有时刻,在心中用自己所有的情愫和心力描摹着苏舒云的容颜和身姿。 祝傩结束、王上亲手在他的华冠上插上一株了象征着多子多孙的报春花、御庑金甲武士为他抬撵去与未婚妻相见…… 干脆,就做一天的提线木偶吧。只是订婚仪礼、不是新婚合卺,就放纵自己去想她吧…… 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好像自己是一个被绑架到场边的观众,被迫观看着一场毫无趣味的哑剧。 他看不清对面水玲珑的表情,她此刻是笑颜如花吗? 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直到落在手捧金樽、站在他和未婚妻中间的保允言的身上。 微风吹乱了附在允言侧脸上的碎发,露出一道淡淡的伤痕。岩镜棠心头一紧,这是他小的时候一不小心伤到允言造成的。好在这道伤痕没有变成遗憾,反倒是让本来俊秀的允言多了一丝浪子的不羁。 这样不羁潇洒的允言,同样为情所扰。 “兄长,我说一生都追随你,不仅仅是父亲的训诫,更是我的本心。你说你将一颗心留在了飞云轩,我的心还在我的胸膛中,但是只会为你跳动。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惹你伤心了。你去守护你想守护的,要做王上的世无双、要做他的少年臣,你只管往前冲,就算整个坤域都要你来扛,允言会永远守护你。” 醉流霞虽烈,酒醉的岩镜棠还是听见了兄弟的这番表白。儿时就开始的耳鬓厮磨,允言对他的情意他怎会没有察觉呢? “允言……”岩镜棠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来,低下头闭紧了双眼,“同样身为男子,我恐怕此生都无法回应你的情意。但是,我也会永远守护你,你我兄弟誓不分离……” 突然,岩镜棠感受到右箭头一阵短促却尖锐的刺痛,这阵疼痛让他条件反射式地睁开双眼;很快,摔倒在地的钝痛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肩上的刺痛来自一支犬齿倒钩箭。这支箭的箭尖点透了岩镜棠的礼服,但是再没有能往里刺去。因为保允言为他着着实实地挡下了这支箭,鲜血顺着左肩的窟窿汩汩的往外淌着。 岩镜棠抬起无力地贴在自己胸前的保允言的脸庞,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在确认了他还活着后,岩镜棠用尽力气撑起无法自己动作的保允言,扶着他一起站起身来。 为此次仪礼特意搭建的揽凤台上,南风国女皇一面的人已然乱成一团,从观礼台四周涌上来的南风戍卫在内侍监的协助下也不管北岩这边,急匆匆地保护着女皇和公主往安全的地方撤下去。 相比之下,拥有御庑金羽将和御庑银羽将的北岩王上,在金竹博平和徐仲晦的保护,几乎就在保允言抗下一箭的同时,便从揽凤台上消失不见。 金竹雨浓带领万用屋的暗卫也马上将岩镜棠和保允言二人护住。 “世子,少庄主怎么样了?”雨浓的声音几近嘶喊。 “此刻不易多言,快快护送我二人回营。” 岩镜棠打横将保允言抱起,疯了一般地就朝自家的营帐飞奔。 回到允言的帐篷,刚把他放在软塌上,岩镜棠就觉得头晕目眩,胸中一阵阵的恶心。 “不好,箭上有毒!”他马上用匕首割开允言的衣裳查看。 果然,保允言肩上的皮肉已经发黑。他胸口一起一伏的频率又快又沉,但是鼻息却很冗长微弱。 “医官来了没有?金竹雨慢哪去了?” “医官这就到。我兄长他被少庄主派出去办差了,不知何时回来……” 听了这话,岩镜棠心中闪过一丝绝望。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跌坐在允言身旁,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塞进允言手中,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口中禁不住地低喃着。 第三十八章 雨慢慢(四) “世子,虽然您只是擦破点儿肉皮,但医官说了箭簇之毒的危害还在,您好歹打个盹儿,眼看着天又要黑了。“ 一两接过岩镜棠递过来的空药碗,又将盖在他和保允言身上的狐衾掖了掖。这二位,一个高烧一个低烧,一两看在眼里五内如焚。 ”我没事。不是说金竹雨慢应该已经得着消息了吗?在他回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允言半步的。“岩镜棠小声地说,“悦华睡了吗?还哭闹吗?” “公主那边您不用惦念,静贵妃亲自照看着呢。” 岩镜棠点点头:“你再辛苦辛苦,内外勤照应些。金竹雨慢一踏入不扰林马上报我知。” “您放心吧,老奴就在外面候着,哪也不去。” 一两退出去以后,帐篷里只剩下岩镜棠和已经陷入昏迷的保允言。 允言沉重痛苦的呼吸声,还有烛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都牵动着镜棠敏感的神经,让他懊丧烦躁。 “不能任自己再这般方寸大乱下去。”他在心里责备自己,“要不是自己太过任性放纵心性、失了往日的沉静儆醒,就不会连累到允言。不能再继续慌乱下去……” 镜棠一边平复情绪,一边握紧了允言的左手。允言手心中是八坶盔王岩世汝生前送给儿子的筋梳子。 岩镜棠五岁那年由于母妃疏于照顾,染上了时疫,幸亏父王发现的及时并且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他,病情才没有恶化。但是在他还没痊愈的时候,父王必须要领军出征。 在他的小床边,岩世汝将自己亲手制作的筋梳子放在爱子手中,告诉他:“这是父王亲手用仙乡之玉做成的,里面蕴有仙灵,你随身携带,无论何时,无论父王是否在身边,它都会给你勇气。等到镜棠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汗不需要它的时候,你可以把它送给你最重要的人……” 从那以后,这枚筋梳子就不曾离过身,无论是病痛还是伤痛、无论遇到任何困境,只要看到它,就好像父王从未离开、一直用自己华贵有力的气韵在守护他一般。 “允言,还记得我的父王吗?小的时候,你来王府,跟我一样都爱缠着父王。父王有多疼爱你,你一定还记得吧?他生前本来是要认你为义子的。这枚筋梳子是父王留给我的宝物,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有父王的英灵虎魂保佑,你一定会没事儿的。” 镜棠像是在为孩子低吟摇篮曲的母亲一般,靠在允言的耳边喃喃细语,期待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疼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眼见得月上中天之时,岩镜棠突然一激灵,倏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感觉到从帐外吹进一阵冷风,正要叫人之际,一张异常美丽但又杀气满满的面孔已经映入眼帘。 金竹雨慢回来了。 金竹雨慢冷眼看向站在床边的岩镜棠,凶狠地对世子说:“让开!” 岩镜棠二话不说立刻闪在一旁,让他去验看昏迷中的保允言。 镜棠对他的态度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他是现下唯一能查明缘由救治允言的人,还因为自己一向都很畏惧金竹雨慢。即便杀过人、沾染过鲜血、见识过特别惨烈的场面之后,金竹雨慢始终是他唯一惧怕的人。对他而言,金竹雨慢就是传说中猎杀妖王的宗布蝠王在世。 且说金竹雨慢看到保允言双颊潮红、嘴唇青紫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颗心像是被人拿刀生生地剜出来一样疼。 他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掀开狐衾,自家公子肩头上狰狞的伤口差点儿让他流出眼泪。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俯下身仔细地检查。 为防大量失血,箭簇还插在肉中。金竹雨慢拿起一根医官之前留在床边的银针,小心地试探,这才发现,射伤公子的是犬齿倒钩箭。幸亏这般人没有贸然起箭,否则会生生地带下来一大块皮肉。 放下银针,他又凑上去嗅嗅伤口。凭金竹雨慢的阅历,从气味上就能判断出箭簇上涂抹的是一种从植物中提炼出的毒药,毒性在人体内行运不是很快,但如果剂量过大且长时间得不到对症医治,照样会要人性命。 金竹雨慢从锦囊中拿出两个小瓷瓶。一个装着外用的药末儿,一个装着内服的丹丸。他为允言施药后,转身将两个小瓷瓶递给一旁的岩镜棠。 “你也中招儿了,这是解药。” “多谢仁兄。”岩镜棠慌忙接过来。 “让人拿热水和烈酒过来。你需帮我把公子身上的箭簇起出来。” 第三十九章 鬼督卫 北岩国的驻地中,好几处营帐彻夜都不曾撤去灯火。除了保允言这里,王上岩世昶的大帐中也是灯火通明、人声不断。 适才有岩镜棠的亲军校尉来报,金竹雨慢已经回营,正在为少庄主保允言治伤。 “太好了。你且下去,允言那边有任何进展都要一一前来回报。” 岩世昶的心情也甚是紧张。保允言身份非同一般,即是他的血亲后辈,又是暴雪山庄唯一的继承人,如果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宗族不睦是小事,搞不好还会动摇他的王位。 他现在唯愿两件事。 金竹雨慢手到病除,保允言性命无虞。 金竹雨慢确定矢放暗箭的是南风国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北岩国的人就行。 “报王上……允言公子服用了大宗主的药石后,已经退烧,体内的毒素正在消散。“ 校尉的实时通报,令王上长舒一口气。 同在大帐中陪伴的几位大臣也感同身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纷纷向王上道贺。 又过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内侍监在帐外启奏,金竹雨慢求见。 “快快有请!” 王上的话音未落,金竹雨慢手中托着一个铜盘款步走进大帐。上面放着的正是从保允言身上起下来的箭簇。 高照邻和郭道远两位武将一看,都坐不住了,纷纷耳语起来。 “启奏王上,”金竹雨慢向岩世昶微微欠身,“射中世子和公子的箭,无论是制式还是上面萃的毒液,都是出自南风国。” 这一来,别说武将们,在场的宰相佑思昂和太傅白叔庠也站起身来,想要向王上进言。 “诸位爱卿稍安勿躁,先听大宗主把话说完。” “箭是南风国鬼督卫惯用的犬齿倒钩箭,几位大人可以传阅再行验看。” 说着他让内侍监接过铜盘传递给几位大人。 “要小心,不要碰到箭尖。但是军队中的兵器几乎不会萃毒,南风国也不例外。经过我的鉴别,这毒来自民间。” “大宗主纵横坤域江湖,既然已经知道毒药的种类,是否已经推断出毒物的出处?”问这话的是佑宰相。 “其实这毒药的成份很是平常,允言公子之所以伤重是因为歹人所用的剂量比较大。如果是我所知的任何一路擅长用毒的江湖人物,公子早死多时。” “如此看来,我们不能轻易向南风女皇兴师问罪呀?”郭道元粗声粗气地说道。 “何须我们兴师问罪呢。”白太傅这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请王上现在就将这箭簇封好派人给水皇送过去,同时再附一封书信给她,女皇上主明天早上一定会亲自到咱们营中求见王上。” 说着,白太傅从袖筒中掏出一卷羊皮卷呈于王上。原来他早就替岩世昶准备好了要给南风女皇的书信。 刺杀发生的瞬间,水玲珑只看到岩镜棠倒地,还没来得及上前去询问,就被一拥而上的戍卫簇拥着撤回了自家营帐。 如今得知未婚夫只是受了点儿轻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但是不搞清楚杀手是谁、有何目的,日后的合卺大典定然充满变数。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竭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羽箭是在我转身去放酒杯的时候,从我的左侧擦过去先射中了保允言,但他显然不是目标,是因为保护世子才中箭的。从方向和角度上,很难肯定这一箭就是冲着世子去的,还是说刺客的目标其实是我,但是错算了时机。 我身后是南风的观礼台,刺客会是我们的人吗?如果是,目的是什么?阻止这场婚礼,抑或是……除掉我这个皇位继承者? 水玲珑恼怒的晃晃脑袋: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找到这个刺客后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竟然敢让世子受伤,必须将其挫骨扬灰才解我心中这口恶气! “公主?睡着了吗?” “什么事?” “上主传旨说,如果您还没睡,就过去大帐见她。” 水玲珑预感到母亲这时候传她,一定跟白天的事情有关,披上睡袍就往外跑。 女皇的大帐中只有“鬼督卫”的大都督,同时也是她的亲兄弟,水流洙。 水玲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书案上摆着的箭簇,那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 “玲珑别碰!上面有毒。”水流洙及时喝止想要伸手去摸的公主。 “什么?有毒?可这分明就是舅父您军中的箭,怎么会有毒呢?” 水流洙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岩世昶大半夜的把这玩意儿送过来,还附信说发生这种事,他的两位血亲子侄因此受伤,正在犹豫要不要取消这次的会盟,就连你和岩镜棠的婚事,他都要再考虑考虑。” “这怎么能行呢?母亲、舅父,你们快想想办法呀……” 第四十章 阆中城 为表诚意,水流涛只带着“鬼督卫”大都督水流洙一人进帐与岩世昶面谈。 岩世昶也仅在太傅白叔庠地陪同下等候女皇。 看来一切都在白叔庠的掌握之中。 “王兄,实在是深夜不便到访,此时才来,我来得有些迟了,还请王兄勿怪。但不知世子和允言公子现下是何情状?” 岩世昶一副忧心忡忡地样子,对水皇说:“箭入允言身体过深,加之毒药侵扰,这孩子到现在还不曾醒转。镜棠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本就深厚,这次允言又是代他受伤,一直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始终不曾合眼。“ ”世子也受了伤,如此下去岂不是要将身体累垮。” “说的就是呀。更何况在自己的订婚仪礼上发生如此不祥之事,镜棠的精神也深受打击。” “女皇陛下、王上,请容老臣有话回禀。” 水流涛异常警惕地看着白叔庠,她深知这位西林白氏的后人完完全全的继承了先人的老谋深算,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有话要说,不知打得是什么注意。 “老大人但讲无防。” “适才王上提到世子因为行刺之事深受打击,为此甚为担心。老臣亦有同感。昨夜老臣前去探望允言公子之时,世子特意叫住老臣询问有关仪典条规的事情。” 岩世昶假装疑惑地问:“这孩子无缘无故地问仪典条规是何用意呀?” 水流涛不动声色,静静地看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地演戏。在别人的地盘,做好的就是见招拆招。 水流洙见他们迟迟不提犬齿倒钩箭的事情,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也预感到白叔庠要出幺蛾子。好在他戴着“黑死神”的面具,否则此时怒火中烧的脸色能把白叔庠吓死。 “世子想让老臣查清楚以后告诉他,他没有喝祝酒,这订婚仪礼是不是就不算礼成……” 白叔庠的话掷地有声,水流涛心中大叫不好,怕什么来什么。只是她没想到悔婚来得如此之快,并且还是岩镜棠提出来的。 “那老大人查询点检下来的结果呢?” “按照北岩条规,华族男女双方必须在仪典上互饮双方金樽中的桂花酒才算礼成;按照南风国的条规,宗族男女必须由女皇上主亲手为有情人佩戴上雪玛瑙耳坠,二人的婚约才能被承认。所以依老臣所见,这门婚约重北岩则礼不成,重南风……现下的情境则是仪礼还未进行完毕就被迫中断了。” “这……”岩世昶显得左右为难,意味深长地看水皇,嘴上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这这这,真真是让本王为难呀。镜棠这孩子本来就倔强、有自己的主意……” 水流涛心中苦笑不止,真想对岩世昶说大可不必这样。 水玲珑是她唯一的女儿,更是王国唯一的继承者,娇纵宠爱无以复加。她认准的夫婿除非是平民,作为母亲没有个不答应的,更何况一个天上地上独一份的岩镜棠摆在眼前。昨天晚上女儿已经放下话来,如果这门婚事不成她,将来即使继承了王位,她也会立誓做童贞女皇。玲珑的性子总得来说冷静且有些冷酷,能让她表现的如此激动的人,如果最终得不到的话,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妥协,如今唯有妥协。 “王兄,您看我南风王室该做些什么,您才能劝得世子将未完的仪礼继续下去?” 白叔庠代替王上答复道:“女皇下令从阆中城撤兵,将其归还给我北岩。只要做到这一点,不仅婚约有效婚事继续,查找刺客的事情我们北岩不过问,你们自己的人自己去处理。” 阆中城,处于坤域的中心地带。 这里有一根抬眼望不到头、高耸入云的天然石柱。石柱上刻满了各类符咒、经文,谁都不知道它从何时便已出现在这里。围绕着这跟石柱,方圆百里建造了一座小城,起名为阆中城。这座城市中住着专门为人超度去业的萨满。从上古时期,就流传着此地可以帮助贤者死后直接登天成仙的传说。故而那些生前享尽荣华富贵的皇帝们,把这里变成皇家禁地,只有皇帝死后,才能被抬到这里作法超度,直接位列仙班。 上古时期阆中城属于北岩国。在东海、西林从北岩独立出去、四国鼎立的时期,这里变成了中立地带。几世之前,北岩国在收服东海和西林时为了防止南风趁乱侵扰,除了协商建起不扰林之外,同意南风王室在阆中城派驻僧兵,接受南风王室的朝圣。 虽然南风国另有圣地,但是阆中城不仅同为他们的精神圣土,而且还象征拥有可与北岩国制衡的国力。 “从阆中城撤兵对王室来说是大事,我须与宗亲首领们商议才行。” “女皇未免过谦了。贵国与北岩世代往来,我等怎会不知女皇在王室宗族中的权柄?您是上主,调拨僧兵,根本无需征求其他首领的意见。” 水流涛被白叔庠堵住退路,真是尴尬又无奈。她转身去与胞弟水流洙商量。 二人耳语了一番后,水流涛最终同意了岩世昶和白叔庠的要求。 白太傅见状,立刻传太史令进帐,将两位国主的盟约立为书誓。 “王兄,关于玲珑与世子的婚事,我有个要求。未完的订婚仪礼要在铭恩城完成,并且订婚以后要马上则选吉日举行大婚典礼。” “好,本王答应你。不过,女皇与都督是否应该先找出刺客及其幕后之人,再出波折怎生是好?” “请圣虎上主安心。本都督亲自去查,不出二月一定将这件事彻查清楚。” “都督且慢。” 在场的人吓了一跳,谁都没有注意到金竹雨慢是何时出现的。 只见他头戴般若鬼面、身穿一袭紫衣,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吾乃‘梵音般若’金竹雨慢,金竹一族当世的大宗主。提前跟都督打个招呼,若是被我先抓到刺客,就不给你留活口了。” 第四十一章 解语斋 保允言苏醒过来,看着手中的筋梳子,初时竟有些不知所测。随后的两三日,因为感动,经常傻傻地背着人流眼泪;现在,只要是没人的时候,就会一边摆弄筋梳子一边傻笑。哪管什么肩伤、什么中毒,全都抛诸九霄云外,甚至连金竹雨慢都快不记得了。 这一天,要不是贴身侍女笛韵问他金竹雨慢的行踪,他方才想起曾答应金竹雨慢,待自己平安抵达雄州后,一定要记得去洞里巷的名店“解语斋”给母亲买上几盒镇店的胭脂水粉送回暴雪山庄,她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金竹雨慢计算之下,自己肯定是赶不回去了,故而让允言公子代为准备贺礼。 一听“解语斋”三个字,笛韵的一双眼睛立刻熠熠放光。试问整个北岩国哪位爱美的少女妇人不爱解语斋呢?店内的名品胭脂和水粉日常里不囤个三五盒,都羞于在仕女圈子里与人交往。 “公子,您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呀?要买的不是旁的东西,是只有女孩子懂得胭脂水粉,六九他没有多大用处的。” “小鬼头,公子我还能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小算盘。去,叫上六九~咱们仨一去。” 保允言毕竟是中了毒,肩膀上的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六九牢记金竹雨慢的嘱咐,制止了意欲不行前往洞里巷的公子,叫他和笛韵一同坐上马车前去。 马车刚刚拐进解语斋所在街道的街口便停滞不前了。 “怎么回事?是前面有事故发生吗?”保允言在车里问道。 “公子您稍安,小的我这就去看看。” “不必看不必看,没有什么事故发生。一定是被小姐夫人们的轿子马车给塞住了,这对解语斋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公子,我陪您走过吧,让六九找个地方去安置马车。” 被笛韵这样讲解一番,保允言的好奇心陡然而升,便同意了她的提议。 果然,保允言下了马车往前面望去,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顶子几乎连成了片。除了他们,有很多小姐夫人都在侍女或女官的搀扶下步行前往解语斋。 保允言作为为数不多的男子,挤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这不,他很快就被熟人发现,叫住寒暄。 “允言公子?这不是暴雪山庄的允言公子吗?” 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保允言回头寻找,很快也认出了对方。 “呼延致远?好久不见呀,你怎么会在雄州?” “哈哈,允言公子还记得在下,真是荣幸之至呀。我跟随家父护送一批木材,昨天到的雄州。允言公子你呢?来雄州多久了?” “我到雄州有个两三日了。你与我有几年不见了?让我想想……差不多一年半了吧?走,白兔酒楼,我请客,咱们兄弟好好叙叙过往。“ “嘿!那赶情儿好,瞧我这福气。不过,去之前,有件事儿必须的先办喽……” 说着,呼延致远用眼神儿向允言示意,让他往身旁看去。 按照他的指点,允言看到母女二人,正是呼延致远的母亲和妹妹。 保允言会心一笑,说道:“懂你懂你。我也是来这里给母亲置办生辰贺礼的。既然长辈在此,咱们就等离开这儿再去吃酒也不迟。还请致远带我去给表姑母请安。” “母亲,您看谁来给您请安了……” “哎呀呀,这不是允言嘛,我的二郎,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了。” “允言给表姑母请安,姑母一向安康……” “咱们在幽火城为王上听差,自然都好。聘婷~扭捏什么呢?不认得你允言哥哥了?快来见礼。” “允言哥哥安康。” “娉婷?都长这么大了?记得我上次离开幽火城,娉婷还梳着两条小辫子呢。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出落得这般婀娜。” 呼延娉婷是呼延夫人的眼珠子,呼延致远疼爱妹妹也是极致得很,听保允言如此夸赞,自是又亲近了很多。 “你既然在这里,莫不是陪郡主来的吗?” “母亲人在山庄。我适才还对致远说起,今天是带着婢子来为母亲择选生辰贺礼的。” “这可太巧了。你一个大小伙哪里懂得女人家的事情,跟我一起去吧,正好给你参谋。” “允言有福了,愿为姑母提篮。” 别看呼延夫人常在西林盟邦的幽火城居住,确是解语斋的贵宾级顾客。要说这贵宾与普通的顾客有何不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无论何时都不用排队,到店以后直接被请进别室,由专人侍候一边品茗一边挑选店内最新最好的物品。 今天招待夫人的是解语斋的二掌柜,他显然是早就接到夫人今天会来光顾的消息,热忱地跑下台阶来在街上相迎。 呼延夫人端起白瓷茶盏润嗓子,看着女儿在一旁试用各种胭脂水粉;两位公子则在一旁陪着饮茶。 “二掌柜,这段时日雄州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说来打发打发时间。“ 雄州的华族贵妇常年在解语斋进进出出,自然少不得在唠家常的时候谈论些华族间的绯闻秘事。 一旁侍候的掌柜、伙计们久而久之便成了消息灵通、传播这些绯闻的达人。 “要说最近人们议论最多的,莫不是苏驸马府的事情了。” “我在幽火城也有所耳闻。听说苏舒云小姐已经被特赦出宫了?” “没错,前几天的事儿。您不提我都忘了,今天这位苏舒云小姐也来咱们解语斋了呢。” 第四十二章 秋莞蘅 “苏舒云”三个字对呼延致远而言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类名字没啥区别,但是却引起了保允言的兴趣。他面上若无其事,却支棱着一双耳朵仔细听他们谈论苏舒云。 “噢?是吗?我还真没见过这孩子。听说貌美不逊她的娘亲,只是这命……真不好说呢?她在哪间别室?我过去见见……” 娉婷小姐觉得母亲的行为不妥,刚想出言制止,二掌柜的满脸不屑地回答道:“苏小姐如今的身份哪里能进的了别室呢?此时应该是正在外面排队。” “哎呀呀,这会儿日头也上来了,姑娘们得多受罪呀?你们这些商人呀……” 呼延夫人嘴里这样说着,手中的茶盏却一直没有放下过。 “嗨,我们是小门小店,也是没办法。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机灵点儿的伙计,得伺候您这样的贵客,对待别的客人便少不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怠慢了。” 关于苏舒云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让保允言的心痒难解。他站起身来,看似不经意地踱步到窗前。 呼延夫人包下的这间别室位于解语斋二楼临街的一侧,从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多家世不是特别显贵或是财力不甚雄厚的小姐夫人,的确只能在店外排着长队,等待着到店里选购。 保允言看到这幅景象,在好奇心的驱使开始审视这些女子。但是他从没见过苏舒云,在众多年龄相仿的少女中,很难从她们的服饰、发型或是跟随的侍女身上推断出哪个才是苏舒云。 娉婷小姐也来在窗边,她突然用手指着楼下一位身穿浅粉色裙裳的少女对保允言说:“那位就是百花公主的女儿苏舒云小姐。” 居高临下,允言只能看到她的侧颜,没能看出来所谓的盛世美颜,只是觉得苍白瘦削,周身流露着说不尽的孤独和无助。 从宫中出来,苏舒云带着春雪和久竹无处可去,愣在后宫的角门处好一阵发呆。 夕阳的余晖下从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引起了他们三人的注意。 车夫将马车停在苏舒云的面前,有一人撩开车帘探出身来。苏舒云一见此人,不禁百感交集,双目噙满了泪水。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苏驸马府的女官秋莞蘅。 “秋大人,你这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自然是来接姑娘你回家的呀……”秋莞蘅握着苏舒云的手,声音止不住有些哽咽。 听她说明来意,舒云再也抑制不住久积心中的委屈,扎在秋莞蘅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哪里还会有我的家呢……” 秋莞蘅竭力不让自己也跟着落泪,安慰道:“好姑娘,别伤心了。昔日的驸马府的确是回不去了,但是王上为你安排好了新的宅子,就算是你的娘家了,出嫁前咱们都住在一起。春雪和久竹是吧?快,拿着包裹,搀扶姑娘上车。” 就这样,苏舒云住进了黄杨坡下的一座小宅子。虽然不大,但却十分的精致紧凑。看着眼前的一切,苏舒云心中对自己亲舅舅的怨怼有所舒缓。 秋莞蘅带着春雪和久竹,里里外外的照料张罗,在他们无微不至地关怀中,舒云开始考虑起不久之后即将举行的自己的婚事。 “姑娘,我下午去买绸缎的时候,听说解语斋明日有新品放出。看样子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你不若让春雪陪着去买几样喜欢的回来,顺便也出去散散心。” 舒云起初不想去,有些顾忌认识她的人会对自己评头论足。可转念一想,难道自己永远都要缩在角落中自怜自艾不成。再不面对,未来在夫家的日子恐怕会因为自己的怯懦受妨碍,那岂不是辜负了穆濂表哥的一片情意。 宅子离洞里巷不远。舒云一早带着春雪步行前去。不出所料,比她们还早的大有人在,解语斋前面的队伍如长龙一般。 春雪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现下对宫外一切事物的新鲜劲儿和懵懂都还没消散。 “姑娘,买个胭脂香粉怎么还需要排队呢?” “这家店是坤域的老字号,品质好样式也多,华族的女眷没有不用他家的。何况今天还有新品初售,这些人不算多呢。” “啧啧啧……”春雪一边四处张望嘴里一边发出惊叹声,“咦?姑娘,我看怎么有好些夫人小姐,没有排队就那么进去了呢?” “那些都是权贵家的女眷,在店内可以花高价包下别室。品质上乘、数量少的货品都是紧着她们先挑选的。” “真好呀,咱们却还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姑娘,我带了丝帽,您戴上吧,省得晒。” 舒云心里隐隐有些伤感。放在过往,无论是跟着母亲还是跟着祖母,她来解语斋从来都是直接去别室的,今朝也是第一次体验排队的不容易。物是人非,看来自己要适应的还有很多。 这时,一个店内的伙计朝她们主仆二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请问,小姐芳名可是苏舒云吗?” “正是。伙计小哥有何贵干?” “有位姓保的公子为您准备好了别室,特命小的请您移步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