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九志》 楔子 序 我曾一万次地写你们的故事,却不抵亲眼看一次。 天界典经楼。 这几日,神官们不似往常一般清闲,个个都在为三帝会盟做准备。昨日魔帝与妖皇莅临天界,即将与天帝共办为期三个月的会盟,共商三界重大事宜,集思广益处理一些难题。我虽是一微不足道的小史官,但近几日仍忙得不可开交。 那日,我如往常一样去典经楼找寻卷宗,刚进门,就被值守的仙差拦住了。 那仙差与我相熟,见着我忙把我拉到一旁:“陈留,你进去谨慎些,低着头,少说话。” “这是为何?”我大惑不解。 “这里刚进去了一位大人物,”他压低声音道,“我见识短,本不认得这位大人物,但方才她进来时,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堆的侍从,那派头……啧啧啧。” 我见他又惊又奇,又听他言语间恭谨小心,心中便对这位“大人物”了然了七八分,应承了他几句,便走了进去。 典经楼内与平日并无不同,我找卷宗找了半晌,没见着那位大人物,只看见一男子在偏西的一侧书案旁翻书,身旁放着一个火盆。 我之所以在偌大的楼里注意到他,是因为他那条空荡荡的左袖。 我是个极富好奇心的人,碰见奇奇怪怪的事就想一探究竟。按理说这独臂男子并不至于勾起我的好奇心,可当我看见他将半本珍贵古籍毫不留情地撕下丢入火盆后,我便按耐不住了。 “仙友,”我堪堪上前搭讪,微笑道,“仙友,此乃留存了近三百年的珍贵史籍,仙友为何将其付之一炬?” 这男子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盆中被烧成了灰烬的书,淡淡道:“因为这书里记载的史事,都是错的。” 我上前一步,又问:“仙友非撰写此书之人,怎知书中内容不实?” 独臂男子笑了笑,抬起右手在火盆上空轻轻一挥,火中的灰烬顷刻间尽数弹起,在空中飞舞,片刻后那半本残书完全复原,如同从未被丢进火中一般。 他将残书扔到一旁的桌子上,对我道:“自己看。” 我翻看了几页,发现是几篇已故神官的列传,其中频频出现“水神”、“白隐”、“八公主”等字眼。文章充满作者本人的主观臆断,论事有失偏颇,但却不至于粗陋到要被投入火中的地步。 “你看到了什么?” “一些故去神官的列传。”我老实回答,又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其中提到的白隐,你可认得?” 身为一个史官,自然要通晓神族史事,白隐--这位在天界流传极广的风云女子,我怎会不认得。 “自然认得。”我答道,“灵神白隐,曾供职于天界,后以联姻之名嫁于魔族太子奕青为妻。六十年后以叛逃谋逆之罪被杀,正史中说她罪恶滔天,当伏重诛。” “还有,水神夏炎曾收白隐为义妹,白隐叛逃一事牵连得夏炎满门被杀,八公主汐照是夏炎的未婚妻,其在夏炎死后自缢于宫中。” 我将看过的正史野史整合一通,自认为答得不错,不曾想这仙友听完却连连摇头,冷笑道:“你看到的,都是错的。” “你怎知我看到的是对是错?” “因为此事的前因后果,我亲眼目睹。”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一双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些东西。我并不擅察言观色,但却能感受到这些闪过的东西曾带给他的痛楚。 我们正说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突然由内室走出,我的目光刚接触到她的衣裙,便急忙跪伏在地。 “魔帝陛下万安。” 一袭暗紫色的蟠龙留仙裙从我眼前飘然滑过,接着便听见她的声音:“我数十年不来一趟天界,今日好不容易见着叔叔一面,本想叙叙旧情,不料被外人扫了兴致。” 魔帝宁容。 我早料到仙差口中的大人物可能是她,却没想到堂堂魔帝竟唤这独臂男子为叔叔。我大吃一惊,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个男子。他到底是何等的身份,受得起魔帝的一声“叔叔”。 “你起来吧。”宁容也不看我,抬了抬手转身笑道,“叔叔方才在说我母亲?” “嗯,偶然提到了她。” …… 听了宁容一番话,我略感多余,便悄悄退了出去,出了门已是一身冷汗。 我叫来仙差,边擦汗边发问:“楼中那焚书的男子常来吗?” “何止常来,日日必到。一到这儿必然点火焚书。” “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他?” “你来这儿的时候不多,自然见得少。我在这儿供职快两百年了,几乎天天都能看见他。” “那你可知道他叫什么?什么身份?” “身份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叫江南。” 第一章 起始 灾难来临前总是风平浪静,平静的水面下也有暗流涌动。 “白姑娘,又去给阿南送饭呀?” “哎。”白隐将食盒放上牛车,自己又坐上去,那年迈的老牛便在柳鞭的驱赶下向前缓慢走去。 宛平镇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镇中心是集市和县衙,商贩挑夫云集。镇外十五里有一村落,名叫江余村。村中民户不多但民风淳朴,全村人最引以为傲的事,就是江南——这个被全村村民东家一碗饭、西家一口粥拉扯大的孤儿——在镇上衙门里当差。 白隐驾车行至半途的荒田里,打量着四下无人,便捏了个决直接遁到镇上,安置好牛车,从角门进了县衙。江南早已在此等候。 见了面,二人也不啰嗦,江南直接问到:“天帝怎么说?” “没见着天帝,”白隐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只见着了我哥哥。哥哥说现在回去还不是时候。” 江南听此一言,心中先是替白隐愤愤不平,半晌说不出话,而后仔细一想,心中舒朗许多,安慰白隐道:“咱们不着急。如今天界局势未明,水神大人不让你回去也是为你好。而且在人间也没什么不好,远离三界阴谋诡斗,落个清净。” 白隐笑了笑,不甚赞同,却也觉得江南说的不无道理,只好点点头。 “对了,”江南似乎突然想起一事,“我有事情请你帮忙。” “何事呀?” “唉,你是不知道,”江南一提此事,眉头立刻拧成一团,应是无比苦恼,“最近宛平镇也出现吃人的怪物了。” “啊?那怪物不是在青州吗?离这儿三百里呢。”白隐微微吃惊,她早就听江南提起过这个吃人的怪物,不过该是什么样的怪物,数日内能行三百里。 江南搬起一条凳子给白隐,又找一条自己坐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吃人的怪物原先是在青州,可不知怎的最近咱们这儿也有了,前天夜间在近郊杀了一个夜里赶路的外地人。也是奇怪,这怪物不吃人肉,只喝人血,被杀死的人尸体完好无缺,只是颈被咬断,全身的血被喝得干干净净。此案由本县县令接管,只是这怪物极为狡猾,且昼伏夜出,想抓到它实在困难。” 白隐听罢想都没想,直接回道:“凡人抓不住它也就算了,你可是个半仙,也抓不到吗?” “去年它在青州杀人时我就试过了,”江南解释道,“我从青州西追了它一百多里,硬是没追上,它厉害得很,不留下一丝踪迹。我觉得,它不像一般的虎豹,倒像是个妖兽。” “妖兽……”白隐眨眨眼,好看的眸子轻轻眯起,“什么妖兽会吸人血呢?” 人血。 白隐脑中倏然闪过一个灵感,这个灵感惊得她自己一身冷汗。直到江南唤她,才回过神。 “你想什么呢?” 白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缓缓道:“我忽然想起,三界内也有一种东西是吸人血的。迟梧山上镇压的血蛊。” 血蛊,万年前集三界怨念孕育而成,其神力非常,曾被三帝觊觎,三界其他势力也对其虎视眈眈。不过后来人们发现血蛊必须寄生于宿主体内才能发挥作用,它的能量之强,就算是天帝也无法与之抗衡。不过,宿主在利用它的同时,也要承受巨大的代价。宿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吸食人血来喂养血蛊,否则身体就会腐烂;每月十五月圆之夜要承受痛苦的反噬;不能直面阳光,否则会被焚化。就算以上三条都能受住,也无济于事。每隔几百年,血蛊就会放弃寄宿之人另寻新的宿主,而原本的宿主则会身死,且魂飞魄散。 无上强大的能力如浮云一般来去皆快,不可触及。因此大家对血蛊都是敢想不敢用。三千面前血蛊选择了新的宿主后就被西方如来封在了人界的迟梧山下,这血蛊三千年里换了五位宿主,都被封在山下。此事搞得三界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血蛊“翻牌”,被压在山下永受炼狱之苦。 再说回来,江南听白隐提到血蛊,一脸的不可思议:“不会吧?!那东西怎么会轻易跑出来呀,百年前它找到新宿主后不是被加固封印了吗?” “那大概是我想多了。”白隐这样答着,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但心中却想到另一个人,但紧接着又把他否定了。 不应是他。 最后,白隐深吸了一口气,对江南道:“这怪物奇怪得很,我会帮你。最近我会在镇上探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它的踪迹——如果它没有离开的话。还有,我想去看看死者的尸体。” “可以,我明晚带你去。今晚不是我当值,不甚方便。” 一谈起正事,白隐总是神情严肃,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常年的逃亡生活让她对一切事情总是极度敏锐警惕。江南看她这样,生出些许感慨。 “不必如此紧张,”江南道,“你能耐这么大,对付一个怪物绰绰有余。”想了想又说:“有时候真想听你讲讲你过去的事。” 白隐眸中闪过一丝痛楚。江南看的清楚,顿感失言,不再说什么。两人又谈了些近来发生的琐事,待到天色渐晚,白隐便回去了。 第二章 迷雾 “别追我……别,别追我!” 子夜时分,一男子在郊外的树林里没命地向前疯跑,身后一道黑影忽远忽近,明明可以扑杀却又放纵他逃跑,像是在玩弄一个猎物。 男子在林中绕来绕去,白日里熟悉的景象不复存在,树丛在黑夜中变成了一个个吃人的鬼魅,遍布着陷阱,等待猎物上钩。 终于,黑影不再跟他周旋,一个猛扑,将男子扑倒在地。这男子受了刺激反而急中生智,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砍柴用的砍刀,手脚并用一顿乱劈,但又有何用?一声凄厉绝望的叫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不久后一切归于寂静,只留下浓浓的迷雾与其中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江余村。 白隐是被邻家黄婆婆绝望的哭声吵醒的。此时天已大亮,白隐披上衣服去一探究竟。 黄婆婆家门口和院子里挤满了左邻右舍,正堂中立着几位小吏,面色难看,其中也有江南。黄婆婆此刻正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痛哭不止,嘴里一遍遍喊着“大生、大生。” 江大生是黄婆的小儿子。她丈夫走得早,大儿子前年参军战死了,留下她与唯一的儿子江大生相依为命。江大生常去山里砍柴打猎,然后将所得拿到镇上卖钱,黄婆自己住在村里,做着缝缝补补的活计,母子二人过得还算平安顺遂。可谁知江大生昨日进山砍柴竟被怪物袭击,说没就没了。黄婆骤失独子,悲不能自抑,已经哭昏好几遍了。 白隐从人群中绕道江南跟前,看了眼前的场景,又经昨日江南说的事,心中已清楚了七八分,小声问道:“黄婆婆的儿子死了?” “唉,是。昨天半夜死的,今天一大早被进山查看陷阱的猎户发现的,与三日前赶路人的死法相似。”江南叹息道,黄婆婆的遭际映在他眼中,实在是不忍直视。 屋内一片狼藉,黄婆婆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悲痛过度欲撞墙自尽,被众人拦住后又跪在地上撒泼哭闹,场面一度不可收拾。 白隐重重叹一口气,扯了扯江南的衣袖:“这场面我实在见不得,咱们出去吧。” 他们回到家中,清净许多,江南捧起茶壶一顿猛灌,瘫坐在椅子上,看来是累得不轻。 白隐已完全被这个案子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地问:“这次死者的伤口在哪儿?你们具体在何处发现他的?” “你先别急,让我缓缓。”江南道,“江大生遇害的地方在西郊,离镇上不远,那地方常过人,不过现在已经被衙门封了。” “这回死者的伤口有两处,分别是颈间和右腿。”江南照着自己的脖子,拿手比划了一下,“颈间的伤口是致命伤,怪物还是由此处吸血;右腿折断,据仵作推断,应当是死者遇害前挣扎逃命,被怪物折断了。” 白隐思考了片刻,又问:“你确定两名死者被吸血的是同一部位吗?” “确定无疑。” “哼,人间的走兽攻击人时都毫无章法,可这个东西似乎很有章法。”白隐冷笑了一下,星子般的眼眸中渗出凌厉的光芒,“江南,我改变主意了,咱们不去验尸了,带我去杀人现场吧。我到要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章 拨开迷雾 江南点点头,也觉得白隐的提议有道理,毕竟有时候身临其境要比对着尸体盲目推测有效果。 是日夜里,两人来到了案发现场。 江大生死在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四周都是浓密的树。时值人界深秋,草木枯黄,树木光秃秃的影子借着月光倒映在地上,如同死神的爪牙,要将一切掠夺。 白隐走近一处染血的草地,血污斑驳地涂抹在枯黄的地皮上,微微发黑。江南指着白隐目光所及之处,低声道:“他当时正是死在这里,染血处是他的头颅所在的地方。” “这里土层没有翻动和划痕,说明死者没有挣扎。”白隐皱了皱眉,转而看向江南,“可是你说他挣扎过,他是在哪儿挣扎的呢?” 江南毫无头绪,只好挠挠头,无奈地笑笑,转身向四周探查。 片刻后,白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过来。” 二人面前是一小片灌丛,其中有明显被压倒的痕迹,细细一看,地上竟有手指抓过的划痕。 “这大概就是死者挣扎的地方了。”白隐下了结论。 江南亮起了掌心焰,照了照灌木丛,又照了照前方死者遇害的地方,疑惑道:“不对啊,这两地之间隔了二三十米呢。” 他又躬身仔仔细细在两地之间寻找了半天,最后道:“没有脚印,死者和怪物的都没有。他们是怎样从这个地方一下子到那个地方的啊?” 白隐也一筹莫展,蹲在地上面对着眼前断了的线索和无解的发现。 一阵凉风吹过,树影婆娑,白隐面前正有一棵树,树干粗壮,两人难以环抱,这让人忍不住想看看它的树枝是否也是如此。 白隐抬起头,顺着树干向上望去,赫然发现距地面数尺高的一截甚是粗壮的树枝被生生折断,在阴风的吹拂下凄凉地挂在那儿。 白隐将其指给江南看,自己蓄了一点力,飞身直上,待够住那截树枝,已经距地面很高了。江南昂起头,眯着眼睛才看清她的身影。 什么样的力道能将它折断?还偏偏只断这一根?关键是,这截树枝几乎位于树顶,得飞多高才能折断它?白银这样想着,身体向后自然一躺,呈自由下落状,不施法术,临落地时才施咒稳住身体,稳稳落地后定睛一看,自己正好落在那片血污之中! “原来是这样。” “你发现了什么?”江南来到她身边,急切地问。 白隐指着高空中的那截树枝,对他说:“看见它没有?它就是真相。” “?” “死者确实是在数十米外的地方挣扎过。江大生常年在山中打猎砍柴,身上应该有些功夫,他当时做了一些反抗,虽然无济于事,但足以惹怒那怪物。” “怪物被激怒,不再跟他浪费时间,于是带起死者跃到了高空,下落时压断了那截树枝。他们下落的地点,应该就是这里。” 白隐又指着自己脚下,语气阴森:“不过那怪物是有些本事的,下落时很平稳,不然死者也不会只断一条腿了。” 江南听得发愣,竖起一身汗毛,又觉得前因后果都连上了,只是有一个疑问:“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没有证据啊。光凭一截断树枝说明不了什么,而且什么怪物能飞那么高啊?” 白隐白了他一眼,双手叉在腰间气闷道:“你在人间待久了,脑子都不转了。若是他们真的飞上去,怪物会让自己做垫背吗?压断树枝的一定是死者。而且刚才你也看到了,人间的东西根本不可能飞那么高,它肯定不是一般的怪物。” 江南恍然大悟。 翌日,江南又反复让仵作验了几遍江大生的尸体,果然发现他的背后发肿,应当是猛烈撞击所致,正印证了白隐的推断,心中不由得对她敬佩万分。 第四章 蜀禾 傍晚时分,江南回到村里,黄婆婆家门前挂着两个白纸糊的灯笼,屋内设有灵堂,整日都能听到屋内的哭声。江大生已死了两日了,可怜她现在连儿子的尸体都没见到。 江南回到家中,白隐已将晚饭做好了,江南心事重重无心吃饭,筷子举起又放下,对白隐道:“黄婆婆的儿子现在还被衙门扣着呢。” “这不是我们该管的,”白隐给他盛了一碗粥,淡淡道,“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生离死别,只是人死如灯灭,难过毫无用处,他们却总是想不通。” 江南盯着她,白隐始终面无表情,平静的眼眸中泛不起一丝涟漪,仿佛天大的事在她眼里也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 “小白,咱俩认识有七十多年了吧?” “嗯。” 江南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自认为很了解你了,但你的言谈举止有时候又让我觉得,我实在是自作多情,过于自信了。其实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白隐“噗”地笑了出来,伸出双手故作冤枉道:“我可没对你隐藏什么,你问到的我也知无不言,是你自己悟性太差,怪我咯?” 江南也笑了,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又聊起吃人的案子。 “还真如你昨晚推测的一样,死者背部有瘀伤,应当是猛烈撞击所致。你还有什么想法?”江南喝完一碗粥,满怀期待地问。 白隐撇撇嘴,摊开双手:“没了。” “啊?”江南失望道,“这就没了?我昨晚被你点得茅塞顿开,正想让你继续指点迷津,怎的就没了?” 白隐起身收拾碗筷,低眉道:“没什么好说的了,那怪物肯定不是人间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天界某个神官的坐骑,或者镇压的妖兽,偷偷跑下来为祸人间。” “你说得对,”江南赞同道,“只有它们有可能飞得那么高。” 片刻后,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白隐觉得他的脑子有问题,不太想回答他,于是反问:“天界的东西归谁管?” “自然是各路神官了,反正轮不到我俩的头上。” “那不就结了。”白隐道,“既然已经知道它是天上的东西,那便自会有神官来处理,跟咱们没关系了。” “哦。” “话说回来,”白隐突然话锋一转,话题突然转向了江南,“你最近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平日里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旬就会回来,这段时间你经常一个多月都不见踪影,上次若不是我主动去镇上找你,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这……出了这样奇怪的案子,我不是手里忙嘛?”江南心里确实有事,被她这样一问,未免心虚,支支吾吾搪塞不清。 “哦?那我怎么记得你前几次遇到离奇的杀人案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偏偏对这个案子如此关注?” “我……一时好奇嘛。” …… 白隐本就极擅察言观色,加之江南不善于掩盖自己,三言两语间就把话套出来了。 原来,数日前那行人被怪物袭击后,曾有一女子找到县衙,自称是死者的妹妹。当时碰巧江南当值,于是便由他应了那女子的请求,带一队衙役进山替她找兄长,这才发现了死者的尸体。 据江南所说,这女子名叫蜀禾,景州人,数月前随兄长千里迢迢来本地做生意,谁知世事难料,她的兄长竟命丧此地,她就此无依无靠,又是人生地不熟,江南见她可怜,给她找了一个住处,暂时安置了。可怪物迟迟抓不到,蜀禾便经常跑到衙门里找江南哭诉,她本就生的美丽,一落泪便如同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这样一来二去,江南渐渐对她生出些好感来,至今天,已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哦--原来是这样。”白隐一只手托起下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江南脸红到了耳根,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为掩饰尴尬,只好轻咳两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换了别人的兄长遇害,我也会如此相待的。再说,我在人间的身份本就是差吏,保卫百姓安康不是我该做的吗?”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白隐不再拿他取乐,只是说,“可你要知道,你是半妖半仙,拥有不老不死之身,她是个凡人,总有一天会老会死。所以,我不赞成你与她在一起。” “当然,这只是朋友的忠告。”白隐起身准备回屋睡觉,“你若对她是真心的,我也没办法。”说完便会卧房歇息了。 入夜,小小的村落归于静谧。村中的房屋,或是砖胚或是草搭,皆在圆月皎洁的光辉下被映出巨大的轮廓。夜空呈深蓝色,几颗星子若隐若现,与月光相比黯然失色,当真是月明,则星稀。 有光亮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原来今天是十五啊。江南在屋里睡得正熟,白隐立在廊下,望着远处的黑夜陷入深思。 第五章 追击 睡梦中,江南隐约觉得有人轻轻拍自己,迷迷蒙蒙地醒过来,发现白隐身着一身黑衣站在自己床边。 “大半夜的,干什么?”江南打着哈欠坐起来,不解地问。 “我要去城郊,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白隐说着,拉动床帏上的一根流苏,书案之下一木板应势开启,露出一柄宝刀。这刀通体雪白,刀刃在月光的映射下寒光乍现,仿佛迫不及待要品尝鲜血。 江南穿衣起身,他自认为早已摸清白隐的套路,直截了当地问:“你还是放不下吃人的案子?要我陪你去城郊蹲守,然后抓到它?可以。” “不,”白隐用布细细地擦拭着利刃,“我要你去陪着你那位红颜。” “你是说……蜀禾?” “对,”白隐低声回道,“快子夜了,你立刻赶到她的住处,陪着她,今夜不要让她出门。” “什么?!”一番话听得江南一头雾水。大半夜被喊起来,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结果竟听到这样的回答。 “为何你去城郊不带上我,还让我去陪着蜀禾?你是不是觉得蜀禾有问题?” 白隐默认了他的怀疑:“如果我今夜平安归来,那么蜀禾就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江南疑惑不解。 “我怀疑,咱们以为的怪物其实不是牲畜,而是人。”沉吟片刻,白隐道,“从听到你说它只吸人血时我就在想,天界的飞禽猛兽虽然吃人,但大多都是连血带肉一齐生吞,这种只饮人血的极为罕见,所以我怀疑是人干的。” “那这跟蜀禾有什么关系呢?” 白隐扫了江南一眼,伸手拂了拂床帏上的流苏,在屋内来回踱步:“因为我还怀疑这个蜀禾与怪物是一伙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认定杀人的就是牲畜而非人的吗?” 江南沿着记忆往前回溯。 最初这类案子是由儋州传来的,那时候众人皆不约而同地认定是某个怪兽杀人饮血。后来类似的案件在青州也出现了,人们依旧认为是怪兽所为,江南远赴青州追了怪物一百多里,也没追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吃人的怪物来到了宛平城。 “它杀第一个人时,你是怎么判定它是怪物的?”白隐的声音在黑暗中骤然响起,打断了江南的回忆。 江南渗出一身冷汗,越想越觉得自己中了圈套:“是…是蜀禾反复哭喊着跟我说,说她哥哥被怪物咬死了,要我一定抓住那个畜生,为她哥哥报仇……” “看吧,”白隐做出“你终于通透了”的神情,“从一开始,咱们就被灌输它绝对不是人的理念,以至于我都一度以为它确实是妖兽之类,孰不知这种想法却是有人想让我们想到的,而并非我们自己想到的。” “所以,所以你怀疑蜀禾与那怪物是同谋,怪物在暗处杀人,蜀禾在明处帮它掩人耳目,他们合谋以混淆我们的视听?” 白隐心中大感欣慰,感慨脑子不转多年的好友今日终于通透了一回,赞许道:“不错,但所有的一切只是我的猜测。因此让你今夜去蜀禾处盯着她,我去郊外捉猎物。如果事情真如我推测的那样,等我抓到了他,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你孤身一人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哼,危险?”白隐举起大刀抡了个满月,“我灵神在三界上下求索了数百年,什么境遇没经历过?一个下三滥见不得天日的东西,也想难住我?” 子夜时分,月亮正圆,人的血气最盛,也是吸血者捕猎的最佳时期。按照计划,江南去镇上盯住蜀禾,白隐到西郊隐藏在树丛中,静静等待猎物上钩。 不出两个时辰,远处传来微弱的响动,一只黑影飞速闪过,愈来愈近,白隐耳边刮过呼呼的冷风,倏地,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幕! 是时候了!白隐提起合伯刀,以穿云裂石之势直朝那黑影追去,黑影跑的亦快,白隐花了八成的气力,竟最多只能追到他身后一尺的地方。 由于两人皆非凡体,不消片刻便追出了镇子。黑影突然一滞,不知念了什么咒语,白隐只见眼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黑色卷云,云心向内翻卷,顷刻间便将二人吸入云中。 男主还在预备中~~~~~不好意思了。。。 第六章 袭击 丑时,天上飘起了零星小雨,深秋的凉风夹杂着细碎的雨丝无声地拂在江南的脸庞上。江南提着一盏灯笼,叩响了那座小院的门。 微弱的烛光在冷风中摇曳,在地上投出光怪陆离影子。叩门声持续不断,过了好大会儿院门才被人缓缓开启。 “江大哥?” 一张俊美清瘦的脸在烛光的映射下透着微红的光晕,蜀禾身着中衣,只披一件单薄的外衣,一头青丝瀑布似的散在肩头,看到江南深夜到来有些讶异。 “江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来了?可是我兄长的案子有线索了?”蜀乐神色关切地问道。 江南被蜀禾迎入室内,她一副关切惊讶的天真模样,直看得让江南怀疑起白隐的判断来。 她或许真的只是个普通人罢,江南想,白隐只是说让我陪着她,不让她今夜离开这院子,待我陪她至天亮,便能洗脱她的嫌疑了。 江南这样想着,如此答道:“我今夜在衙门值守,方才忽然想见你,便让与我一同值守的同僚代我片刻,我这便得空来看你了。” 蜀禾以袖掩口,含羞轻笑,双眸流光溢转,又停在江南身上。江南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一时间相视无言。 再说白隐被吸入卷云后,一路追着怪物来到一处不知名的所在。怪物将白隐引入了一座深山里,这山上遍植梧桐,时值深秋却仍郁郁葱葱,不似人间景象。 白隐没有多想,飞身追入山中,怪物触碰到草丛发出细碎的声响,白隐在黑夜中听声辨位,不一会儿便进到了山之深处。就在此刻,怪物突然不见了踪影! 四周寂静万分,连飞鸟走兽受惊逃窜的声响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白隐托起来掌心焰照亮周围,这才发觉眼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周围梧桐环绕,棵棵都有三人合抱一样粗。天空中落下丝丝雪粒,呼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 白隐身体微微发抖,但神志从未如此清晰:这怪物是故意将她引到这里来的。怪物事先定是早已得知她在调查自己,这才在月圆之夜故意现身引自隐入了这迷魂阵深山中极易迷路,外人不好进,山中人亦不好走出,若在此处将她伏杀,便能到神不知鬼不觉。而能想出这样阴险计策的,绝对不是妖兽。 “出来吧!”白隐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我已入了你的圈套!还躲起来做什么?!”回声在空旷的深山中久久回荡,始终没有回应。 这样在黑暗中独自僵持了许久,白隐决定主动出击,她提起一口气,左手托起一束掌心焰,右手紧握合伯刀,一步步向前走去。约行了二十余步,视线中隐约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背向白隐一动不动。 白隐右臂蓄足了力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黑影靠近,只要他转身袭击,合怕定能将他顷刻间劈成两半! 十步…五步…当两人只有一刀之距时,黑影果然如白隐预料之中一样突然转身! 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黑影的容貌,一张熟悉的脸毫无预兆地进入白隐眼中! “殿下?!” 白隐万分惊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顷刻间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跌坐在地。 这黑影是副男子模样,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闪着嗜血的寒光,他身着黑衣广袖,嘴巴一开一合,露出怪兽才会有的獠牙来。 白隐尚未在震惊中清醒,便被黑衣男子饿虎扑食般地扑到在地。合伯感受到主人有危险,从白隐手中飞出,直刺那男子的喉咙。谁料还未接近,便被他拍翻,刀刃陷入土中难以拔出。 黑衣男子已经完全丧失了神智,双手粗暴地撕开白隐的衣物,露出她雪白的肩头。他力量奇大无比,白隐虽然百般挣扎行却仍动弹不得。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黑衣男子的獠牙刺穿了白隐的肩甲骨,鲜红的血随着伤口缓缓流出。白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痛刺激得晕了过去。 …… 雪越下越大,由起初的颗颗雪粒演变为鹅毛大雪,不多时,满山的梧桐便被大雪完全掩盖,天地间一片的白纷纷,与大地一齐被掩盖的还有白隐残留的血迹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 雨渐渐停了,天未大亮,宛平镇尚沉浸在黎明前的黑夜之中。谁都没有发现,在那方小小的院中,只余下了熟睡的江南。 一个男人身披黑色斗篷,仔细地躲过黎明时分透过云层树缝照下来的光线,朝山麓走去。蜀禾已等在那里。 蜀禾一眼便看见他,急忙跑过去,步履间毫无昔日江南所见的柔弱娇小。 到了跟前,蜀乐一头扑进男人怀里,抬眼关切地问道:“阿诚,都办好了?” 贺诚冷若冰霜,抱紧了怀中的美人,柔声道:“嗯,都办妥了。白隐必死无疑。” “那就好,”蜀禾舒一口气,仔仔细细地为贺诚拉好斗篷,“这个白隐也忒难缠了,只看了两桩案子便能将你我推测出一二,真真是可怕。” 贺诚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冷笑:“那个小差吏呢?” “哼,他呀,定是被白隐派来拖住我的。”蜀禾不屑道,“不过幸好你聪明,昨夜没让我跟来,他深夜来找我,可自己后来却熬不住睡着了,我给他下了点儿迷烟,一时半刻醒不的。” “那就好。”贺诚满意地笑了,低首捧起蜀禾俊俏的脸庞,深深地吻了下去。 真的不应该断更~~~虽然现在还没人看我的文~~~ 第七章 迟梧山 四周闷热潮湿,手指接触地面,一种恶心粘稠的触感顷刻间传遍全身。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白隐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溺死的老鼠,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苟延残喘。 “哗——” 一盆冷水兜头盖下,浇了个透心凉。面前出现一个人影用冷酷的语气逼问她:“是天帝派你来的?” “不…不是,是我自己…我自己来归顺魔族…”白隐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挣扎道。 …… “大人,大人…” 隐约中,白隐忽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她费力睁开双眼,看到一女子正神色关切地唤自己。这女子一身奴仆装束,乌发高高绾起,清素简单而不失干练。一双眸子闪着光亮,面容白晰,像是有无穷的活力。 白隐用力撑起身子,可刚一使劲儿,左肩便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这才发觉,自己受了重伤,此刻左肩被层层布纱裹着,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大人醒了,”先前唤她的女子见白隐苏醒,笑容可掬道,”大人莫惊,这里是迟梧山上的一隅草舍。奴婢名叫汐照。昨夜大人误入此地,不慎受了伤,主人将您救起,还嘱咐奴婢在此为您疗伤。” 没等白隐开口问,汐照便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白隐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张竹榻上,眼前是用木料茅草搭起的草屋,透过草屋的窗户尚能看见窗外的雪景。 白隐沉默片刻,询问道:“姑娘,你方才说是你家主子救了我,那可否告诉我他是谁,救命之恩该当面谢过。” 这位名叫汐照的婢女毫无普通婢女的恭顺拘谨,大方直言道:“回大人,救您的是魔族太子奕青,奴婢是他的下属。” 什么?! 白隐又是一阵诧异—昨夜杀自己的与救自己的竟是同一个人!这几日白隐已经历了不少离奇危险的事,可当汐照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白隐再一次震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隐百思不得其解,她想过无数个人,却唯独没有也不敢想到他。 汐照见白隐满脸惊疑,终于收了笑容,正色道:“大人近期查的这些案子,牵扯了许多人,奴婢虽然知情,却无权为大人解惑。殿下让奴婢转告您,请您在此耐心养伤,五日后他即会归来,亲自为大人说明个中原由。” 一席话毕,白隐半信半疑,胸中对真相的渴望被汐照的话一点,愈发激烈了。想到自己现下实在无法行走,哪儿都去不了,倒不如在这里等待。况且自己昨夜未死,如今还安然地躺在这里疗伤,想来身家性命暂时是安全的,于是使答应了汐照的请求。 说来汐照的确是位好医者,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白隐次日便能独自起身坐立片刻了。加之汐照总是一副温和恭谨的情态,对白隐的疑问也是知无不言,不多时,白隐心中紧绷的弦便慢慢松懈下来。 通过对汐照的询问,白隐了解到,自己栖身的这座草舍原是太子奕青为其妻子李致亲手建的。确切地讲,整座山上的梧桐树都是他亲手所植,原因是李致钟爱梧桐。草舍建成后,奕青时常携妻在此小住,夫妇间浓情蜜意,为时人所羡。 不过好景不长,一百年前李致突发疾病,骤然辞世,两人只留下一名幼女。自那以后,奕青再未来到过草舍。 汐照提起奕青,总是露出崇敬的神色,口中滔滔不绝,像是要将这位太子殿下的家长里短吐个干净。不仅如此,她讲起太了妃离世时,又十分婉惜不舍,几乎要泫然涕下了。 “你将太子殿下的许多事都告诉了我,不怕我这个外族人日后加以利用吗?”白隐见她声情并茂的讲述,颇觉得好笑,不禁打趣道。 “您不会,”汐照放下药罐,转身望向白隐,“殿下曾说您是善恶分明的人,晓得拿捏轻重缓急。” 奕青竟知道自己么?白隐微微吃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奕青,白隐是见过的。一百六十年前,她拖着重刑初愈的病体,身着魔族朝服立于大殿之外的白玉阶上时,曾遥遥望见过他一眼。彼时奕青受命正要去剿灭鬼族叛乱。他一身戎装,玄色铠甲耀眼夺目,他翻身上马的瞬间看向数丈外的宫殿,而此刻白隐正好望向他的方向。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见面。叛军清剿完毕后,奕青留守本地整肃治安,一守六十年。在此期间,白隐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大起大落,被迫逃往人界,一逃就是一百年。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使她早已将许多无用琐事抛诸脑后,但那遥遥的一眼,却始终忘不掉。 白隐从未想过第二次与奕青相遇竟是在昨夜的境况下,自己甚至险些命丧其口。 白隐的伤恢复得很快,当她心怀感激向汐照答谢时,汐照却只是说:“是大人您底子好,恢复得快。”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几日相处下来,白隐发觉这个婢女很是聪敏。白隐从一些琐碎的小事问起,希望由此深入能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汐照却故作不知,有时岔开话题,有时直言无权相告。 总之,她说的总归是一些无关痛样的东西,白隐迫切想知道的,她却只字不提。 终于到了第五日清晨,白隐早早起身,在汐照的帮助下喝药、换药,之后坐等奕青归来履诺。 不得不说,白隐是很紧张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奕青对自己的态度,害怕这一切只是个圈套,自己终会命丧于此。 山上的雪停了几日,露出些许日光,山中仍是一片寂静,仿佛整座山只有她们两个活物。到第五日清晨,天空又无征兆地飘起鹅毛大雪,阴云蔽日,冷风呼啸。小小的草舍几乎经不住这风吹雪埋了。 午时前后,一黑衣男子身披狐裘大氅,终于由远及近,出现在门口。 “抱歉,让灵神大人久等了。” 第八章 魔族太子 “抱歉,让灵神大人久等了。”奕青踏进屋门,向白隐拱手示礼。 世人都道魔族太子奕青是个冷酷无情的狠角色。身处朝堂以口为剑,其诡辩的能力足以颠倒黑白;外赴疆场则所向披靡,名望甚至能盖过魔帝。 不过以白隐的亲身经历来看,像奕青这样厉害的人物,通常会被外族权贵忌惮。这些外表光鲜的权贵对奕青这类人表示不屑,在史书之中明嘲暗讽,言其“性狠辣”、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且“易怒,有勇无谋,貌甚寝。”等等等等。 白隐对这些评论素来怀着半信不信的态度,直至今日见到活人,才晓得史书中的记载太失偏颇了。 他语气温和,品阶高于白隐,却未有居高临下之态。好看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温和宁静的笑。他身披黑狐大氅,箭袖玄衣,袖口窄小更显干练。与天族神官皆着白纱不同,他一身黑衣棉布,其上绣以金线,简素而不失奢华,低调而自带威严。 白隐盯着他愣了一愣,回过神来顿感失礼,连忙还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奕青着实没有架子,温言道:“让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又怎能让大人给我行礼呢?”话锋一转,又询问道:“大人肩上的伤…可还…”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歉疚,眉头微皱,抿了抿双唇,不知如何开口。 白隐将他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见他面露难色,心中便已笃定那日定是他伤了自己,如今不好开口挽回罢了。白隐却看破不说破,只是道: “在下的伤已然无碍,多亏汐照姑娘精心照料。白隐早早便听闻魔族的太子殿下是个温文尔雅的好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人谬赞了。” 奕青转身对立在一旁的汐照夸赞了几句,又与白隐客套了几句,便命汐照准备热茶,又对白隐道:“这些天发生的事,大人想必已经查出了八九分吧。” “当然,”白隐承认道,“只是现下仍有许多疑问没有想明白,便等在今日请教殿下了。” 奕青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便劳烦大人移步廊下,奕青自会将事情原委详细讲与大人听。” “殿下请。” 汐照已在草舍廊下备好了桌榻茶具,一旁煮茶的炉膛中燃着火红的木炭,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外雪白一片,寒风入骨白隐不禁裹好了自己的衣裳。 奕青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茶,缓声道:“大人想让我从何时何处讲起呢?” 白隐恢复了往日处理公务时冷峻的神色,客气道:“殿下所知道的,在下都想了解。” “好,好。”奕青颔首,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木碳,沉思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大人追踪至此,想必早已知晓,在人间吃人的怪物,其实是个人了。又或者说,你也知道了蜀禾。” “是。”白隐惊奇。他怎地知道这许多?连那个叫蜀禾的女子他都知道?难不成蜀禾真的有问题? “你应该听说过血蛊这种东西吧?” “听说过。那些年因为它搅起的风波,现在提起来仍让人胆战心惊。”白隐听他提起血蛊,脑中瞬间闪过看过的一些卷宗。 “一百年前,你在魔界潜伏的事情败露,就在你匆匆逃往人间时,触发了封印恶兽狰的法术,可有这回事?” “咳,”白隐突然被人翻了旧帐,十分尴尬,“确实有这回事。 “封印被破坏,出现了裂隙,狰冲突封印,一路奔向迟梧山这里,搅得山上一片狼籍,最后还冲破了镇压血蛊的洞门。” 此刻白隐头上划过数条黑线。 “不过还好,当时只是少数血蛊外溢,蛊王未被惊动。只是你我都清楚,哪怕放出来一只血蛊,都可能产生无法估量的后果。” “对。” 奕青语调里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饮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当时我与贺诚正在山上植树…贺诚你听说过吧?” “那当然。”白隐平淡道。贺家是魔界的名门望族,风头与同为贵族的霍家无两。贺家的独子贺诚与霍家二公子霍长风皆为翩翩风度的好人物,文能品茶论道,武能提枪杀敌,不算奕青,此二人堪成一时双璧。 “彼时我与贺诚是很好的朋友,说是知己也不为过。那日血蛊外溢,他与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补救,后来洞门是补好了,可已经溢出的血蛊却还是进入了我们体内。” 白隐大惊:“那您现在…” “我现在很好,”奕青云淡风轻地笑着摆摆手,“可贺诚却很不好。血蛊一旦进入寄主体内,寄主便会痛苦万分,须得定时吸血以喂养血蛊,以减轻痛苦。这血以妖血最次,人血再次,神与仙的血最好。” 白隐摸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肩膀,心中一阵后怕。 “可是神与仙数量极少,且法力高强不好对付,妖族人狡猾不易抓捕。唯有人,遍地皆是且弱小无助,是最简单轻松的选择。贺诚中了血蛊之后也曾尝试过无数压抑它的办法,但都无济于事。终于在九十六年前,他失踪了。” “我留了心思,一路跟踪他来到人间,可见他一次次屠戮凡人的性命,我却束手无策,你可知为何?” “因为蜀禾?”白隐脱口而出。 “正是。”奕青深深叹了一口气,眸中显露出难言的苦楚。 “蜀禾到底是谁?” 奕青没有像方才那样直言相告。他起身在廊下悠悠地踱着步,过了好半晌才启齿道:“让大人见笑了,蜀禾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现任魔帝的长女,也是…也是百年前贺诚的未婚妻。” 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第九章 浮出水面 白隐恍然大悟。 如果蜀禾与贺诚还有这层关系的话,那么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如此说来,大公主当年必定是倾心于贺诚,在贺诚去往下界之后,她也跟着去了?”白隐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是。”奕青不经意地搓着手指,无奈道,“小妹自小娇纵惯了,为人固执己见,认定的事情谁劝说都无济于事。那年贺诚出事后,父皇立刻下令取消婚约,只是小妹对贺诚执念太深,竟违抗父令,偷偷跑到下界寻他去了。” 说到这里,奕青摇摇头,像是在讲述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清风吹拂起片片白雪,扫在他的鬓角上,白隐的目光追随着雪花停在他的侧脸,这才发觉奕青的左耳是残缺不全的。 他左耳耳廓少了一半,断裂处伤口崎岖不齐,像是被什么尖牙利齿的东西生生撕咬掉的。方才白隐只顾欣赏他好看的容貌,竟没有发现。 一时间,白隐对奕青的猜测又多了几分,只是二人尚不相熟,许多话无法直言,只好道:“令妹贵为魔族公主,因此碍于她的身份,许多人即便查出来贺诚的踪迹,也不敢擅自抓捕他,就如同殿下您一样。您害怕贺诚会用大公主的身家性命作为威胁。大公主对于贺诚,就像一块免死金牌,保护他在人界为所欲为,却无人敢伤他分毫。” “大人果然聪慧。”奕青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对白隐投去赞赏的目光。 “殿下过奖了。”白隐客套地回了一句,转而道,“只是恕在下多疑,殿下在此处与我说了些许多,却也只是您的一面之词。您当年与贺诚同时中蛊,此刻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谁也不能证明在下界杀人的不是您,而是贺诚。” “大人心思甚为缜密。”奕青浅笑,并不生气,“至于证据……那夜我控制住自己没有杀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如果大人觉得这样还不够,等来日抓到了贺诚,你自会相信我。” 事情暂时就这样定了,白隐心中已然清明了许多。 一百年前贺诚中蛊来到下界饮血续命,顺道“勾”走了对他情根深种的蜀禾,有了蜀禾的庇护,很少有人敢与他动手,这也助他能在下界好好隐藏自己,不被人发现。 把这一切都捋清,白隐又迷茫了:虽然此事算是因她而起,又枉死了许多条人命,可这说到底是魔族的烂摊子,自己乃是神族,这件事不在自己权责范围之内。尚不论自己现下只能算一个“编外人员”,能不能正式回天界,天帝至今还未明令。 思来想去,白隐决定对奕青说出自己的顾虑:“殿下,此事的源头虽与我脱不了干系,但说到底算是您的家事,我一神族,实在不好插手。况且我于天界人小势微,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希望殿下……” “哈哈哈哈哈…”奕青突然大笑,好笑地看着白隐,但言语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 “希望我做什么?立刻放你下山?灵神大人啊,你以为你知道了贺诚的秘密之后,还能顺利脱身?你以为贺诚还能让你活着回人界或者天庭?你应当清楚,喝过血的血蛊要比我这不喝血的厉害得多。” 奕青指指自己残缺的左耳:“我曾与他交过手,他毫发未伤,我丢了半只耳朵——这还是在我跑得快的情况下。” “……” 沉默许久,白隐才艰难开口道:“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大人若不介意,可与奕青联手将他抓捕。届时你便可以把他当做回天庭的投名状,相信到那时候,天帝不想让你回去,也挨不住众神官的眼光,让你回去了。” “这是个可行的办法,”白隐赞同道,“可贺诚毕竟也曾是您的挚友,您真的下得去手?况且天庭恐怕还不知道贺诚的事,我又没有能力让他们知道,这……” 奕青从坐塌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白隐,温言道:“第一,我与贺诚早就没有了兄弟情谊,我和他之间的情谊,早就因为他利用蜀禾而消磨干净了;第二,见到大人之前,我已派人将贺诚为祸人间的事传到了天界。人间表面上还是归你们管的,天帝碍于颜面,一定会派神官处理此事,你我只需在神官到来之前将贺诚生擒即可。” 他考虑得可真是细致入微,又只字不提是否能一击即中,可见对与白隐联手之事很有信心。 白隐心中暗暗佩服,最后问道:“殿下这样帮我,所求为何呢?” “不求什么,”奕青轻叹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我只要求大人事先将我妹妹引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事成之后再把她还给我。” 两人滔滔不绝谈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晚时奕青又匆匆离去,临走时嘱咐汐照好好看护白隐,待她痊愈后即可行动。白隐提出回去自己修养,被奕青一口否定,说是担心贺诚主动找到她,原来容身的地方太过危险。白隐觉得他言之有理,便安心在迟梧山上住下了。 深夜,白隐有些发热,伤口疼痛难忍。汐照衣不解带地守着她。恍惚间,白隐感觉自己与奕青的长谈像是一场梦,他计划如此周详,事先根本没有与其商量,一切在他来以后都变了。奕青身上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白隐心甘情愿地听话,对他的建议毫不质疑……自己原本多疑多思的性子去了哪里?还有,江南现下又在哪里?那夜他去找蜀禾,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放出去的老虎要回笼喽~~ 第十章 琐碎 奕青回到魔界,先去了宫里给帝后请安,而后回到自己府上。还未入门,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便一路狂奔地迎出来,如蝴蝶般投进了奕青的怀抱里,口中大喊:“父亲!” 奕青蹲下身与宁容持平,小宁容便顺手环住他的脖子,张着肥嘟嘟的小嘴奶声奶气道:“父亲!父亲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容儿好想你。” 小郡主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奕青笑意愈深,一下将她抱起,故作玩笑道:“父亲在办正事,今日这不就回来了……话说你怎么又胖了,为父这都要抱不动你了。对了,父亲不在这几月,功课温习得怎么样?有没有落下?” 宁容听父亲说自己胖了,一阵憨笑,又听他突然问起功课,刹那间便收起了笑容,支吾了两声,挣脱了青的怀抱,跳到地上,伸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正色道:“父亲,霍二叔尚在书房等你谈事情呢,你快去吧。” “哦——”奕青故意拖着长腔,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情状,“少岔开话题。是不是我不在这几日你偷懒了?你的教习先生在哪里,为父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父亲不要!”宁容“唰”地挡在奕青身前,皱着好看的秀眉,急忙道,“不怪先生,先生教女儿教得好着呢!父亲临行时交待的功课我都完成了。父亲不若先跟二叔处理政事,待晚膳时女儿自会将功课拿来给父亲检阅。” 奕青好笑地看着面前俏皮可爱的女儿,终于做出让步:“行吧。说好的,晚膳前我定会来检查你的功课。”言罢便阔步朝书房走去,留下小宁客一脸苦恼地站在原地,苦着脸哀嚎:“这下可完了。” 离书房尚远,奕青便闻到一阵自己平时熏香的气味,走近了又瞧见数股烟雾由窗棂的缝隙中漏出。门外立着两名侍从,见此情形却并未入室察看究竟。 奕青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书房的门,眼前的景象真可谓是狼狈至极:一男子随意地侧卧在主位上,左手握一香料盒子,右手持一小银勺,面前的香炉正往外吐着浓浓的白烟,整个书房被他搞得乌烟瘴气,惨不忍睹。 亏得奕青反应快,忙唤侍从将香炉撤了出去,又开窗透风,最后一把将榻上那人揪了起来。 “霍长风,你是想烧了我的屋子吗?!” “哪有,”霍长风摊开双手,装作无辜的模样,“我就一时好奇,想体验一下你平时是怎么弄这玩意儿的。” “就你,还是算了吧。”奕青松开他的领口,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让你提枪上马自然不在话下,至于焚香添茶……还是算了吧。” 霍长风满脸不高兴地生受了他一个白眼,不服气道:“相当初,本将军还是与贺诚齐名的大才子呢,天天都有数不清的姑娘追。不像你, 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太子妃这一只凤凰肯栖你这棵歪脖树。” “你还有脸说我?”奕青见着他,温文尔雅的性子便会被搅和,“那些年你流传在外的诗文歌赋,哪一篇不是出自我手?若没有我,你又哪来的才子美名?” 此二人一见面,便要互相狂揭老底。奕青自己也不知怎的,见了霍家二公子便抑制不住想扁他的冲动。不过有这么个“不省心”的人在,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倒也能丰富许多。 两人互损起来无止无境,好在最后奕青扳回到了正题上:“别骂了,白隐这边的我已安置妥当,天庭那边呢?” 霍长风一派吊儿郎当的模样,闲淡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消息放给了水神夏炎。白隐算是他义妹,这么一个翻身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现下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了。” “机会就快到了。”奕青继续道,“我详细推论过了,下月初六正是贺诚气血最亏之时,我已提前派人盯住他了,等他行动时,便是我与白隐出手之时。” 听到这儿,霍长风终于难得正经了一回:“咱们得备有万全之策。且不说白隐能否信得过,就算她是真心诚意与你合作,以你和她二人之力,也未必是贺诚的对手,你要小心啊。再者,非要自己亲自出手吗?” 当然必须是我。”奕青在混乱的案桌上勉强找到一口茶,抿了一口,“首先要现下除了我,暂时很难找到一个能与血蛊对抗的人。其次,这是我们第一次与白隐合作,自然要由我亲自出马,方能显出我们的诚意。” 霍长风点点头表示赞同:“为今之计也只好这样了。”不过他立刻话锋一转,手持折扇一脸猥琐地敲了敲奕青的肩膀:“对了,你什么时候施美男计呀?” “……滚。” “别呀,你这么上乘的男色别浪费了呀……” 再说回迟梧山。 自奕青走后,不多时山上的雪便停了,西方的夕阳渐渐有了颜色,金黄泛红的光彩透过树缝洒在林子里,一片祥和。 白隐换了今日最后一帖药,又问一遍:“我何时才能痊愈下山啊?” 汐照性子温和,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须得多等几日。大人中的是血蛊之毒,此毒难解,又极易腐蚀伤口,难治得紧。大人可急不得呢,待伤口好了,还要与太子殿下一起办正事呢。” 白隐对汐照的解释深以为然,加之反复询问实在是不好意思,之后便难再开口询问,便也只好这样过了。 下一章抓贺诚……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到底该不该到这里来? “阿照,你就帮帮我吧——” 厨房里,宁容晃着圆圆的脑袋,伸手扯住汐照的衣袖,撒娇道。 原来奕青刚走,宁容便急中生智径直跑到下界迟梧山搬救兵来了。宁容素来不喜做功课,平日里都是摸小鱼玩泥巴来混光阴,小家伙一旦玩起来,便把父亲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待到大难临头时,便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 汐照无奈地放下手中待宰的母鸡,并不买账:“奴婢给郡主捉刀不是一次两次了,万一哪一次被太子殿下发现,奴婢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会的,”宁容仍不放弃,眼中挤出几朵泪花,可怜兮兮道,“父亲十分相信你,对你比对我还信任。你帮我抄写功课,父亲一定不会多想的。而且…而且,如果你不帮我,今晚我就要挨骂了…不对,要挨打了,呜呜呜呜呜…” 小宁容说着,竟抽泣起来。先是梨花带雨,偷眼看见汐照不为所动后,又转为暴雨如注,顿时让汐照手足无措。 宁容的哭声越来越大,眼看汐照就要妥协了,厨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空气突然静止,宁容也停止了哭泣,三个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那个……我听见厨房里有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过来看看。”白隐瞧见汐照一脸局促,连忙解释道。 “无妨无妨,”汐照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将宁容推在身前,向白隐介绍道,“大人,这位是宁容小郡主。” 白隐隐约听说过,太子奕青与其亡妻曾有一女儿,闺名宁容,约六七岁光景,聪慧可爱。眼下这个小家伙,大约就是了。 “原来是小郡主,白隐有礼了。”白隐微笑,出于身份,微微欠身道。 宁容立刻被白隐吸引了过去,全然忘了方才自己狼狈求人的模样,拿袖子狂风般将泪珠擦拭干净,极力假装自己乖巧懂事,面向白隐甜美道:“仙女姐姐生的煞是美丽,举止也贤淑有礼,想必是我父亲的朋友吧?” 白隐被她生生逗乐,强忍笑意道:“正是。不过郡主是怎么知道我是神仙呢?” 宁容颇费力地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如何应答,片刻后眸中一亮,乖巧道:“父亲常说,生的美丽且优雅之人,皆是神仙人物。今日我见着姐姐,便想起了父亲这番话,如此想,便如此说了。” 女子向来最是喜欢听夸赞自己的话,白隐虽性情冷漠,这话对她却也十分受用。宁容三言两语哄得她煞是开心,心中对宁容很是喜爱。 白隐与小郡主很快便熟络了,宁容是个极健谈的孩子,拉着白隐在草舍中四处介绍,不多时便跑出一身汗。 草舍不大,却也不小,与王公贵族的府邸相比相差甚远,但与一般人间平民的居所好得太多,屋内干净整洁,地板湿漉漉的,能看出常有人洒扫。 所以当宁容说出这里多年不着人迹时,白隐很是疑惑。 “这座山,这座房子,都是父亲为母亲安置的。母亲生前喜欢清闲宁静的生活,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所以父亲为她开辟了一个世外桃源。” “郡主还知道尔虞我诈呢。” “我当然知道……不过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就很少到这里来了。后来天上的公务越来越多,父亲便不到这里来了。”宁容说着,眸中闪过一丝黯淡的光彩。 白隐揉揉她的脑袋,牵着她的手问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这是太子妃娘娘?” “是啊。” 内室一侧的墙上悬挂着一副绢布画,画中有一女子正在鼓琴,其姿态娉婷袅娜,面含微笑,举止端庄,大气优雅,不难看出是个极富才华的大家闺秀。 白隐盯着眼前这幅画自叹弗如,感慨红颜多薄命,奕青何其有幸能得此女为妇,又何其不幸将她失去。不过世间女子若能嫁给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即便是不能寿终正寝,又有何憾? 白隐看着李致,又想到了自己,勾起了伤心事,竟对李致有些羡慕。 “太子妃才是真正的神仙人物。” “姐姐怎么了?姐姐怎么哭了?”宁容没听到她最后这句话,只注意到她眼角的泪花。 白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能自已,忙拭了泪强颜欢笑道:“没事没事,风吹了眼睛。” “哦。”宁容人小,看不出白隐是在搪塞,并且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得赶紧办了。 小机灵鬼儿扯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对白隐道:“其实姐姐不必叫我郡主,叫我容儿就好了。” 白隐觉得这不合规矩,但宁容坚持让她叫自己乳名,白隐无法,只好叫了她一声“容儿”。 “哎。”宁容满足地答了一声,得意离自己的目的更近了一步,于是接着道,“姐姐既然不跟容儿见外,不如帮容儿一个忙吧。” “什么忙呢?” 小家伙神秘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几卷书,又来到书案上铺好纸张备好笔墨,最后仰头对白隐道:“我想让姐姐帮我抄一抄功课。” 方才白隐听见她冲汐照哭闹,言语间已听出她为何而哭。如今听她直言相告,白隐不禁感叹真是什么样的父亲便会带出什么样的女儿。 “原来你跟我套了半天近乎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写功课?”白隐装作不情不愿的模样,惊讶道。 “对啊。” 见她如此“厚颜无耻”地承认了,白隐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率真可爱。见多了说话做事拐弯抹角的人,如今遇到一个直性情的,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白隐不再多说什么,仔仔细细地抄好了书,最后施术将字迹变得与宁容相同,便大功告成了。 宁容欢喜极了,对着白隐千恩万谢,连说自己不必被打死了,惹得白隐汐照忍俊不禁。 这样又过了数日,宁容经常来找白隐玩儿,虽然多半是为了请她捉刀,但白隐却对此十分乐意,简直可以说是乐此不疲。 汐照在一旁打趣道:“大人再为郡主作弊,奴婢可要去告诉太子殿下了。” 一日傍晚,夕阳尚在天空,山上却飘起了小雨,不多时转为大雨,梧桐树被雨淋得低垂着头,无精打采。 几次三番在山上遇到反常的天气,白隐已对此轻车熟路,早早在门前恭候。 奕青一到,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见了白隐便说:“机会到了,你们天庭的旨意已下,奉旨的神官会在后日下界捉拿贺诚。我们现在就出发,赶在明晚之前将他捉住。” 白隐早就做好了准备,收拾片刻便同奕青下山了。消息来得突然,不过好在二人心思极为缜密,提前做好了计划,如今底气十足。 奕青施法,不消半刻便到了山麓。白隐以为自己会先与江南碰面,不曾想迎面而来的却是水神夏炎。 所以贺诚又活过一章……… 第十二章 怒火 夏炎被派来执行抓捕任务在情理之中,毕竟他行事稳重,以往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但他此刻等在迟梧山下,就颇有些不正常了。 “兄长……” “你还知道你有个兄长?” 白隐本想着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忙上前讨好,想让夏炎严苛的性子收一收,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曾想热脸贴了冷屁股,上来就遭到一顿数落。 夏炎瞪了她一眼,发觉有他人立在一旁,姿态这才微微放低,冲奕青拱手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水神大人好。”奕青欠身还礼,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可夏炎貌似并不领情,冷着一张脸应付了一下便又回过头继续数落白隐。 “你为何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我?你知道你自己单独行动有多危险吗?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有这么大胆子?” 白隐低着头,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嘀咕:“这不还有江南吗……” “江南那么笨的人他靠谱吗?你真是不给我省心!”言罢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将头就别到一旁,不说话了。 奕青在一边好笑地看着夏炎教训白隐,见一时冷场,终于见缝插针劝说道:“水神大人关心令妹心切,怎样训斥都不为过,只是现下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切勿耽误了。” 白隐万分感激奕青化解了尴尬,趁机补充道:“殿下说的对,如今当务之急是抓到贺诚,相信太子殿下已经与兄长解释清楚了,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是我,”夏炎摆摆手解释道,谈到正事,语气温和了一些,“天帝派的是祝融,我此番下来是特意提醒你多加提防他。” 奕青发现,夏炎提到“祝融”二字时言语间有些犹豫,不时注意着白隐的神情,见她一切如常,才顺着把话说完。 夏炎原本以为白隐听了这话定要说一些刻薄冷漠的话讽刺某个人,可白隐却将话锋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那你竟然敢偷偷跑到这里来?这里可是魔族的领域。我在天界地位低微没人关注,但你不一样,上面有多少双眼睛直盯着你找你的过失,这么大个人了行事还如此鲁莽。” 看出来了,这一对没有血缘的兄妹,训斥原来是双向的。 时间不等人,白隐和夏炎终于停止了争吵,按原计划白隐随奕青赶到先前商定的宛平镇。夏炎要求自己替换白隐,被白隐一口拒绝,直接撵回了天上。 江南那日发现白隐失踪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幸好没多久夏炎便带来了消息,心里这才安定下来。不过他对于贺诚没什么办法,又有些害怕,于是只好在家中战战兢兢地等待。 白隐回到家后,先向江南介绍了随行的奕青,又简明扼要地讲了这几日迟梧山与贺诚的事。便问江南宛平镇的情况。 “四日前又死了一个精壮的挑夫,还是在西郊附近。” 奕青听了,不假思索道:“他这是在养精蓄锐。今晚是他气血最亏之时,为了减轻血蛊侵蚀肉身带来的痛苦,他必须在痛苦来临之前养足精神。” “那我们该怎么办?”白隐询问道。 奕青想了想,心生一计:“今晚行动时,我可化为刀灵附于你的刀内暗暗发力,这样一来我便不用亲自现身,如此可出其不意。” 言罢,起身便化作一缕黑色的轻烟,进入了白隐的佩刀中。 白隐抽出刀刃一看,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只是抽刀瞬间一股莫名的力量传入手臂,令她几乎无法立刻驾驭。 “大人,如何?”刀中传出奕青询问的声音。 “很好。”白隐用力举起刀,“殿下真是神通广大。” 奕青似乎很满意这句赞语,接着贴心道:“突然多出我的力量,大人的刀也许不能立刻适应,我且在里面待着罢,也好与合伯相处相处。” 白银心想,合伯才不会不习惯呢,不习惯的是我。于是她只好说:“殿下考虑得真是周详,不过委屈殿下了。” “无妨。”奕青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吭声。 白隐为江南布置了他的任务,得知蜀禾的身份如此复杂后,江南沉思良久,最后艰难地吐出一段话:“纵然她是为了利用我才主动示好,可我却早已对她无法自拔,变不了了。不过我晓得要以大局为重,今晚我绝不会再掉以轻心了。” “那就好,我需要你把大公主暂时带到鬼界悬机阁。”白隐在屋内转来转去,说出自己在迟梧山想出的办法,“阁内有一处牢房,是我兄长名下的私牢,天庭不知道。届时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大公主带到鬼界,然后跟阁里的人说,她是水神抓来的妖怪,暂时关在这里。”说着,于怀中取出一块琉璃令牌,交于江南手中,又嘱咐道:“务必要保证大公主的安全,在我去悬机阁提人之前,切记要看好她。” 江南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放心吧,一定办妥。” “我知道你对她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没有将此事托付给别人。”末了,白隐补充道。 一切安排好后,夜幕也已到来。白隐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提着刀在西郊等候。 林中的枯枝落叶将小径铺得满满的,走在上面一步一响,这声音在周围无声环境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恐怖。 “别紧张。”奕青突然在刀中开口讲话,吓得白隐一激灵。 “我没紧张。”白隐低声道。 “你的手一直在抖,抖得我都头晕了。” 白隐失笑,片刻窘迫后却觉得有些心安。不知为何,与奕青一起相处时,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她一种安全感。 进入林子深处,约摸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未察觉到任何响动,白隐不禁有些怀疑奕青的判断。 “贺诚今晚真的会来这儿吗?” “会。” “为什么?” “现下没时间与你解释,我能感受到。” “哦。” “……你平日体虚吗?”片刻后奕青忽然转了个话题。 “没…没有啊,殿下何以这样问?” “你手心有很多冷汗。” “哦……抱歉……” “右边!”奕青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冷不丁蹦出两个字:右边! “呼——”一阵刀风呼啸而过,白隐十分敏锐,听到指令后想都没想直接劈手向右侧砍去,一道人影倏地闪过,停在离白隐数尺远的地方。 “好身法。”贺诚抬手鼓起了掌。他声音十分悦耳,只是此刻夹杂着阴霾与戾气,让人听着有种嘲讽之感。 白隐没有理会。只听贺诚又说道:“我本以为你会死在迟梧山,看来奕青手下留情了。” “还真是你把我引过去的啊。”白隐单手持刀运足了气力,“你知道我在调查你,便想偷梁换柱让我误死于奕青之手,好彻底摆脱我,对吧?” 言毕,没有给贺诚留反应的时间,白隐刹那间向前猛跃数尺,精准地向贺诚的头颅砍去。贺诚并不招架,身体向后倾倒,滑出一段距离,让白隐扑了个空。 白隐收了刀立在原地:“贺诚,你杀人如麻,罪不可恕。我也无意与你一争高下,希望你快些束手就擒,免得让我亲自动手抓你。” “是,我是杀人如麻,可一直杀人的不止我一个哦。”贺诚诡异地狂笑起来,指着合伯刀说:“奕青杀的人可不比我少,我十分好奇他用了什么手段将你收买来对付我的。” 这些话直中白隐心中的疑虑,但未等她细想,刀中便传出低语:“别相信他的话,他抓了蜀禾。” 来不及多想了,必须在今晚抓住他! 白隐一咬牙,使出浑身的招数攻向贺诚,贺诚仍然只是抵御,并不反抗,几个回合下来,白隐消耗了不少体力,贺诚却毫发未损。 不能和他硬拼。白隐心想,又试探性地使出一招,冲贺诚问道:“蜀禾呢?” “你终于问到她了。”贺诚不以为然地拨弄着垂在耳边的头发,从黑暗中推出一个人:正是已经晕倒的蜀禾。 白隐感受到合伯刀微微颤抖,想必是奕青气极所致。 昏迷的蜀禾任凭贺诚拎后衣领,提线木偶似的任他摆布。贺诚将蜀禾推到身前,不要脸道:“奕青,令妹这个护身符,兄弟我用着十分得心应手。有她在,我才能放心第在人间捕猎,连你都因为她而拿我没办法吧?” 贺诚的手指拂过蜀禾白皙的脸庞,令白隐一阵作呕。 “无耻之徒,”白隐气愤道,“你对她全是虚情假意,可怜大公主当年还要义无反顾地跟着你,真是……” “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没说出口,手中紧握的刀突然不受控制地自己飞出,瞬间自行到达贺诚跟前,眨眼间便在他俊美的脸上割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 白隐见正是时候,趁贺诚手足无措之时以手作刀砍向贺诚的右手,贺诚吃痛,松开了抓蜀禾的手。白隐趁势而下,在他反抗之时借力打力直接卸了他的右臂。 贺诚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至于吧?卸了一条胳膊而已,又没有砍掉,叫得这样痛苦? 白隐正惊奇,一抬眼正好看见贺诚的左臂掉在了一旁的地上。此刻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晕死过去了。 此时,早已隐藏在远处观望的江南匆匆赶到,扶起倒在一旁的蜀禾。 白隐冷静道:“快将公主带走,万万不可有闪失。” “是。”江南将蜀禾打横抱了起来,征求似的望着恢复人身的奕青。 “此事毕竟由天庭负责,魔界不好插手。家妹便先交由灵神大人照顾了,待风头过了,我自会来领禾儿回家。奕青不会失信,今夜的功劳全是大人的,希望大人也要遵守承诺。”奕青面无表情地冷漠道。 “当…当然。”白隐还有些惊魂未定。没想到事情处理得这样顺利。方才的打斗很快,却极为凶险,若不是奕青果断斩下了贺诚的左臂,待他反抗起来,自己定不能招架。 想到此处,白隐对奕青又是一阵佩服,正要道谢,却见得奕青已冷着脸招呼不打地走了数丈远了。白隐看了看地上的残肢,又看了看奕青的背影,心想原来堂堂太子殿下生起气来竟如此吓人,不由分说便将人肢解了,完了还不解释,说走便走。 不过眼下这局面容不得她多想,赶紧结结实实地绑了贺诚,又施法给他止血。忙完一切,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了。 第十三章 鬼界(上) 江南带着蜀禾一路来到鬼界。 蜀禾被绳子捆住双手,被迫跟在江南身后,几次三番挣脱不得。 “你放开我!” 实在挣脱不开,蜀禾终于失了耐心,冲到江南面前,双手并做一只拳头给了江南一拳。 江南也不恼,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只是说:“大公主不要再挣扎了,我是不会私自放你走的。” 蜀禾一听这话,苍白的脸上因气愤变得阵青阵白,不顾凌乱的形象,质问江南道:“你们把贺诚怎么了?” “这不是我该管的,大公主最好不要问。”江南拉着她往前走,边走边说,“贺诚杀人无数,罪孽深重,天庭派人捉拿了他,您还是不要与这样的人为伍较好。” 可是蜀禾哪里听劝,她一心全在贺诚身上,百般无助之下竟哭了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是罪无可恕,可我愿意跟着他,我于他相爱,你们谁也拦不住!” 唉……若让她知道昨夜贺诚胁迫她的事情,她又该如何想呢? 江南不知如何开口了,他想起昨夜贺诚恐怖的嘴脸,再看看眼前梨花带雨的天真女子,忽有如鲠在喉之感。 若我是白隐,听了蜀禾的话该怎么答呢?江南想起白隐,于是对蜀禾说:“这都不是我的该关心的,我的任务就是把您安全带到鬼界。” “去那里做什么?” “在那里你会很安全。”江南认真地看着她,“贺诚刚刚落网,天庭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会派人调查贺诚所有的过往,极有可能查到你。所以我先把你带到这里来,等风头过了,会有人接你走。” 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四周皆是黄沙巨石,荒无人烟,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其余连个鬼影都没见到过,东南西北都是一样的景致且狂风大作,独自一人极易迷路。 蜀禾不再讲话,她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也说不动眼前的榆木脑袋,再加上现下所处的环境过于险恶,于是只得先任他摆布。 前方有一巨石,迎风的一面被黄泉大风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此刻临近傍晚,风渐渐小了,江南便准备在此歇息一晚。 蜀禾显然是太累了,抱怨道:“你怎么不用法术啊?害得我平白要走这样多的路。” 江南生着了火,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鬼界,不比其他地方。在这里,如果神官用法术很容易被发现。” 瞥了一眼蜀禾,江南补充道:“大公主别多想了,走之前太子殿下已封了您的法术,就是为了防止您用这种方法逃跑。” “他还真是了解我……”蜀禾阴沉着脸低声自言自语。 到了深夜,蜀禾才明白江南让天亮再赶路的用意。 洞穴外一片漆黑,子时过后开始有鬼魂出没,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魑魅魍魉包裹在黑色的外袍下,游荡在漫天黄沙之中。江南彻夜不眠守着蜀禾,蜀禾也被着可怕的场面吓得睡不着觉。 “这些都是什么鬼啊?”蜀禾蜷成一团,紧挨着篝火。 “一部分是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一部分是阳间的冤魂和罪孽深重之人。”江南抽出佩剑,全身警惕地盯着外面的恶鬼。 “他们会进来吗?” “可能会。” 蜀禾以为他会说“不会”和“我会保护你”之类的话,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蜀禾慌了,连忙接着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它们进来的。”江南坚定地答道。 蜀禾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听了这话,蜀禾忽然觉得安心不少。 “我会保护你的”、“没人会伤害你”……这是贺诚常对她说的话。只是贺诚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二人大多没有遇到危险。换句话说,这不过是贺诚说给她的情话罢了。 想到这,蜀禾心中不由得发堵:说好了保护我,最后不还是让我被他们抓了去?想着想着,却又关心起贺诚的安危来了。 这时一只鬼冲了进来,直扑火堆而去。蜀禾一时没缓过神,被鬼掀出去老远。 “离火远点!”江南吼道,“它们太久没见过光,对火依赖得紧!” 原来他生火竟然是为了引鬼来?! “那你还生火做什么?”蜀禾缩在一旁,大声质问道。 谈话间江南又斩了一鬼,见缝插针道:“我们是活人,即便不生火,它们嗅到气味也会四面八方攻击我们……” “……倒不如直接引它们过来!” 第十四章 鬼界(下) 江南挥剑左劈右砍,一次接一次击退迎面扑来的鬼魂。但奈何恶鬼越来越多,江南本就学艺不精,再加上还要保护蜀禾,才过了半个时辰便已体力不支。 “你小心!” 伴随着蜀禾的一声惊呼,一只鬼趁着江南与另一只鬼搏斗之时,咬住了他的左臂。 一股鲜血从伤口喷出,顷刻间便染红了他的衣襟。 血腥气彻底刺激了众鬼,它们纷纷发出凄厉的嚎叫,露出锋利的獠牙向江南冲去! “往常……往常没有这么多的!”江南面对数量越来越多的厉鬼,终于害怕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黑暗的风沙中骤然乍现一道白光,一股强大的气浪猛然袭来,鬼魂经受不住这样的强光,纷纷退却。江南感受到,白光逐渐靠近,鬼魂的力量越来越弱小。 大约过了一刻钟,洞穴外的风沙渐渐小了,与之相随的凄厉的哀嚎声也缓缓隐去,雪白的光束映得半边天熠熠生辉。 不远处的大漠中隐约出现一个身影,江南捂着伤口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白隐!” 白隐进到洞穴中,先看见蜀禾缩在一旁的角落里,显然没什么大事,心中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身边负伤的江南。 “你伤得怎么样?大公主没事吧?”白隐关切地问道。 “我无妨,”江南摇摇头,看向一旁的蜀禾,“她也没事。” “是我失算了,”白隐有些愧疚,“我没想到贺诚动用法力时会引来那么大的雨,在人间游荡的鬼不走水路,鬼界的鬼也不敢出来,于是都聚集在这里了。” 言罢行至蜀禾跟前,伸手欲仔细查看一下她的状况,却被蜀禾甩到一旁。 “你们是存心想害死我吧?”蜀禾一脸不屑地上下打量着白隐,“你们怎地不趁着方才乱局杀了我?这样不是正好遂了你们的意吗?” 白隐蹲下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大公主误会了。我与江南是受人之托护你周全,这期间是万万不敢让你出事的,所以方才的一幕绝不是我有意为之。” 白隐清冷地盯着蜀禾复杂的神情,忽然眯起了双眼,紧压着腔调补充道:“其实大公主刚进入鬼界的时候便知道会有今晚这样的危险吧?” “什么?!”江南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白隐,又将目光转向蜀禾。 “你心里很清楚贺诚所到之处定会乌云蔽日,骤雨狂风;而且凭借着多年混迹三界的经验,你必然也知道鬼不走水路,众鬼肯定会在这条路上聚集。”白隐冷笑,“你从被抓之时就开始筹谋了——你想要借助混乱的场面趁机逃跑,我说的对吧?” 蜀禾哑口无言。 白隐起身悲哀地望着她:“明知道这样做会使自己身处险境,却还义无反顾。贺诚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蜀禾先是心虚,然后是惊讶,白隐说到最后她竟笑了起来,白皙的脸颊上却露出丝丝泪痕。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哭闹,只是直视着白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有过从记事起便爱一个人的感觉吗?你有没有过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到了这一步,我早就不在乎他是正是邪了。” 蜀禾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对着白隐一言诛心:“你们总说他是恶人,可你们是善是恶?换言之,三界之大,又有多少人是绝对的好人?你们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互相杀戮的小丑罢了。” 现在该白隐和江南哑口无言了。 是啊,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绝对的好人,那些隐藏在人畜无害外表下的灵魂,有多少能做到纯洁无瑕?有白天就必然会有黑夜,任何事物皆是双面的。 白隐不再与蜀禾理论,她先帮江南处理好伤口,又把自己的佩刀留给了江南。在江南的百般推辞下,白隐意识到江南之所以失败,跟使唤什么兵器没有直接的关系,关键原因还是人太菜。于是乎,她直接施法到鬼界悬机阁,千里传音让阁中的人出来接应江南二人。 “你这样使用法术,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在这儿了?” “刚才都那样了,再躲躲藏藏也晚了吧?”白隐无奈道,“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贺诚还在人界,我得好好看着他,等着天庭的人来提他。这段时间内,谁都能出事,就你和她绝不能出事。” “对。”江南无可奈何,觉得白隐的话甚有道理,只得同意。 蜀禾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之后便一言不发,面如死灰,任江南“摆布”,没有再反抗。白隐又仔细叮嘱了他几句,便回去了。 第十五章 割舌 白隐将贺诚锁在宛平镇的家中,给整个院子施加了结节与封印。贺诚清醒之后怒骂不断,又时不时狂笑,白隐实在受不了,便把他的嘴堵住了。昨夜奕青抓住贺诚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已过一天一宿,始终没有同白隐联系。 由于与夏炎里应外合,祝融下界后没过多久便被夏炎带到了白隐处。尽管白隐反复劝自己放下过往,可见到祝融的那一刹,她还是险些失态。 祝融为天族火神,阶位与夏炎相平,但远高于白隐。他着一身宫墙红的窄袖便服,红黑相接,身上垂挂着几只极为精美的荷包,高冠束发,一双剑眉衬一对桃花眼,配上他这一身打扮,更显得英姿勃发,气宇非凡。 从前的白隐觉得这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了,如今过了数年再看,却变了一种感觉,他眉宇间似乎总藏着一股冷气,全无奕青的和善与夏炎的耿直。 按天庭的规定,神官不可在人间轻易显露真身,因此祝融只带了两位天将,充当他的侍从。 “火神大人。”白隐见了他,冷淡地朝他行礼,但始终低垂着头,不去看他。 祝融负手环顾院落,又低头看了看脚底沾上的泥水,而后将鞋底在青石砖上微不可察地蹭了蹭。尽管他的动作极其轻微,但还是被白隐看在了眼里。 “你不必多礼,”祝融平淡道,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同僚,“一别数年,灵神在人间可还住的惯?” 一别数年?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如此轻巧。除了夏炎,这一百年里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死活,没有人在乎过她过得好与不好,她在人间颠沛流离之时,神官们正在天上花天酒地呢! 不知何故,白隐生生被祝融这句话激出了一腔怨怼,这使她对祝融的态度更加不好了:“祝融大人也看到了,在下住在这里一切安好,惬意得很。” 祝融也瞧出来白隐脸色不对,忙转入正题:“水神告诉我,是你赶在我来之前就抓住了贺诚,可有此事?” “当然,”白隐说服自己好好说话,“抱歉抢了大人的差事,在下跟了他许久,刚好在昨晚将其擒住,此刻就关在里面。” 白隐抬手示意祝融随她入室,进入里屋。解开数道封印之后,便看到了装在笼子里的贺诚。此刻贺诚披头散发,正靠着笼子昏睡,身上的衣物被血粘在一起,硬邦邦的,那条断掉的臂膀被白隐仔细地包扎过后,勉强体面了一些。 “他就是在人界杀人无数,最后惊动的天帝的贺诚?”祝融捏着高贵的腔调,居高临下地看着笼子里的囚徒。 “正是他。” 祝融挑起一边的眉头,向白隐提出质疑:“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和笼子里的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还不足以向我证明他就是贺诚。” “既然请火神大人来到了这里,我自然会证明给你看。” 白隐将贺诚从笼中提了出来,行为粗鲁地将他拖到了走廊的阴影里,对祝融道:“贺诚是身中血蛊才来人间杀人饮血的,大人知道吧?” 祝融颔首:“血蛊这样的东西,我当然知道。” “血蛊性阴暗,一旦寄宿到人体内,宿主便不能直面日光,否则会被即刻焚化。” “是。”祝融承认。 白隐看了祝融一眼,伸手解开了捆绑贺诚的锁链,扯出他另一只完整的手臂伸到阳光下。 贺诚的手指接触到阳光的一刹那,一束橘黄的火焰在他手指上凭空燃烧起来! 贺诚痛得清醒了过来,急忙缩回了手,疼得满地打滚,姿态全无。 祝融身边的两名天将顺势将贺诚摁在了地上。 “大人现在相信我了?” 祝融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奇观,惊讶过后终于颔首。 “不过,”祝融转念一想,又提出新的疑问,“身中血蛊之人往往法力高强,灵神是如何制服他的呢?可别告诉我是那个无甚修为的楠树精在帮你。” 此话一出,白隐心中有些慌乱,奕青怒殴贺诚的一幕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可她表面仍伪装得天衣无缝,镇定道:“大人这话可就有些瞧不起人了。人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大人与我逾百年未见,怎知以我现在的能力,捉他不住呢?” “是吗?”祝融意味深长地笑着,俯身提起贺诚的衣领,令他跪立,而后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告诉我,是不是白隐抓的你?” 贺诚尽管万分狼狈,从前却是个有风度的人,如今被这样押解着,如同狗一般地被凌辱,自然是不肯就范。祝融还是笑着,盯着贺诚饿狼一般的双眸,自言自语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白隐正紧张,却见祝融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施咒强迫贺诚张开嘴巴,手起刀落,一团血肉由贺诚口中喷出,掉在了地上。未等白隐和两名天将看清楚,贺诚的舌头便被割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白隐震惊道。 “我在帮灵神铲除后患。”祝融气定神闲地将匕首在贺诚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吩咐道,“你们将他好好带回天庭,让他们慢慢审问。” 嗯对,祝融是反派。。。 第十六章 碰壁 “是奕青在帮你,对吧?”祝融缓缓凑近白隐,双目紧盯着白隐的神色,低声问道。 白隐安然低眉,侧首别过祝融去看躺在地上一摊血泊之中的贺诚,片刻后又将脸扭过来,假笑道:“神官与外族暗通款曲可是死罪,在下近些年虽远离天庭,可天庭的规矩我还是懂得。大人这样随意安置我,我可万万不敢当。” “罢了。”祝融大笑一声,错开了方才的话题,转身吩咐好两名侍从,又对白隐说道:“灵神能凭一己之力生擒贺诚,实在是令人钦佩。如今你便与我一同回天界罢,届时在天帝面前,我定好好替你邀功请赏!” 祝融说的,正是白隐费这么大周章想要达到的。草草收拾了一下,便与祝融上天了。 祝融提前让侍卫将贺诚暂时关在天牢,如今只身前去复命,白隐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天宫有东南西北四门,南天门为正门,众神官来来去去皆是由此出入。四门围起的天宫宽广无比,足以顶得上两个魔宫。过了最大的凌霄殿,往后便是天帝与众天妃、公主皇子的居所,再往后才是众神官的宫殿庙宇,平素里起居办公都在此处。 白隐归来时正巧是神官们下朝的时辰。一众身着华丽公服的神仙从她身边逆行而过,白隐始终垂着头,不想让旧人认出自己,可仍有些眼尖的人不嫌事大。 “这不是白隐吗,她竟回来了?”一个眼疾口快的说道。 “不是……她不是死了吗?当年天帝亲自下的诛杀令啊。”一个记性好的说道。 “瞧她的着装,这些年定是狼狈极了。”一个慧目如炬的又道。 白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粗布麻衣,一身短打扮,与眼前这些富丽堂皇的人相比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但白隐认为衣服整洁合身便好,多年脱离权利中心的生活让她不甚在意衣服美丑这些小事。 祝融刚进南天门,便已有通眼色的侍卫去通报了,临近大殿时,一名侍从便快步前趋到祝融身旁,拱手躬身道:“恭迎火神大人凯旋归来,天帝特命小人在此恭候。” “承蒙陛下厚爱,贺诚已捉拿归案,臣特地前来复命。” 白隐看出来了,那侍从是个极会巴结的,看他的穿着,理应是天帝身边的近侍,如今连他都要对祝融低眉顺眼,可见祝融如今在天界的地位。 祝融被迎进了凌霄殿,白隐却被那个侍从拦在殿外,说是衣着鄙陋,没有神官模样,不可进殿。 “总管大人,”白隐一脸堆笑,“我是灵神白隐,您不认得我了?” 邓总管两根手指捻着肩上的一缕头发,眯起双眼用方才跟祝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冲白隐道:“灵神大人老奴自然忘不了,只是天庭有规矩,不着正装不得入殿,老奴也是奉旨办事,愿大人海涵。” 他向白隐揖了揖,神态语气却一点都不客气。白隐也懒得与这种人交互,往前向祝融求助:“祝融大人,白隐之心您也知道,贺诚之事对我至关重要,稍后面见天帝实在是耽误不得,求大人为在下通融通融。” 祝融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却说:“你从前从不肯低头求人的,如今总算乖巧了一些。”想了片刻,才道:“这样吧,我稍后假称有事需耽搁片刻,然后在偏殿稍坐,你便趁这会儿时间回你原先的宫里换一套像样的衣服,之后你我再一同拜见天帝。如何?” 白隐颔首,连连道谢:“此法甚好,真是多谢大人了。” 祝融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白隐便急忙跑了出去,直奔自己原来的寝宫。 到了宫里,才发觉院子与宫内早已荆棘丛生,尘灰遍布,多年无人清扫,哪里还能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来。 这时白隐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早已被天界遗忘了,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只是可有可无一个人罢了。当年的事情若成了,旁人最多道声恭喜;如今败了,别人也只是把她当做饭后的谈资而已。 白隐楞在原地,怅然若失。 第十七章 雪中送炭 无奈之下,白隐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进去翻箱倒柜一顿搜寻,勉强找出几件像样的衣服,不过其上落满了尘土,散发出一股霉味儿,别说穿了,拿在手上都令人嫌弃。 这该如何是好?白隐费尽心思终于名正言顺回到了天界,结果却被一件衣服困在了外面,真是讽刺啊。 白隐站在原地束手无策,正着急着,忽然听见有人进来,一看是柳文竹。 柳文竹为天界雨神,掌管为人间布雨的差事,白隐的流梦阁与她的青殿紧挨着,她大抵是听到了响动,故而来到了此处一探究竟。 “白隐?你回来了?”柳文竹惊讶道。 “是啊,”白隐此时也顾不上礼仪了,一面翻找一面答道,“我刚回来便因衣着不整,被拦在了凌霄殿外。” 柳文竹上前一步,温言道:“这么说来,你现在是在找衣服?” 白隐不置可否:“让雨神大人见笑了。” 柳文竹见周遭一片荒凉脏乱,哪里能在这样的地方寻到衣服? 想了想,欠身对白隐道:“你许久未归,阁中无人整理,哪里还能找到像样的衣服?灵神不如移步蔽所,我可以给你找一身衣服。” 她怎么没想到呢!现下正有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为何没想到问她借一身呢!白隐喜出望外,忙说:“那真是太好了,白隐多谢大人雪中送炭。” 白隐移步柳文竹的院中,等了一等,便见她笑吟吟地出来,身后的侍女手中捧着一身青白色的朝服,白隐一看,顿时又惊又喜。 这身朝服是她的。 百年前白隐刚来到天界,天帝不知听了谁的进言,认定了她是天选之子,好好提拔将来定有大用。于是她刚刚飞升便被封为灵神,天帝还亲赐她一所宫殿,名为流梦阁;一身朝服,素淡而奢华,流光溢转,一时羡煞旁人。只是不到六十年,她便从魔族逃往下界,荣耀和光环毁于一夕之间。 白隐以为这身朝服已经遗失了,不曾想会在雨神这里。 “大人…大人一直替我收着?”白隐感动地无以复加,不知如何道谢。 “你以前一直叫我姐姐,从不唤我的官名。”柳文竹错开她的问题,命侍女将朝服交于她,解释道:“你走之后流梦阁便荒置了,碍于人多口杂,我不敢帮你清扫,怕被人议论。你也知道,当年你的事很不好讲,我能做的,只是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收起来保管好。” 当年她的事是何等地不堪,雨神言语间却用“不好讲”草草带过,给她留足了面子。 白隐上前一步,执了她的手,真切道:“白隐以为在天庭已无依无靠了,不曾想还有姐姐关心我,但妹妹如今身份尴尬,不知如何感谢姐姐。” 柳文竹莞尔一笑,和善地拍了拍白隐的手:“你能回来拿回你自己的东西,全凭你的本事,与我何干?你且快些换好衣服面见天帝吧。” 白隐又深深拜谢了一番,考虑到祝融不会等得太久,便匆匆换好正装,简单地梳了个发髻赶回去了。 祝融显然没有料到白隐能在如此紧张的时间内把自己收拾地焕然一新。面对祝融颇为惊讶的眼神,白隐只是暗暗感慨自己的狼狈,心中对雨神谢了又谢。 两人在大殿上等了许久,镂金的百鸟朝凤盘旋缠绕着高耸的石柱,深而高的穹顶居高临下睥睨众神,大殿两侧立着身披铠甲、手持兵刃的天兵,让这座凌霄殿更加威严雄壮。 殿内一片寂静,白隐心中万分紧张,盘算着稍后应对天帝的言辞。这样在心里反复演练了数遍,还是不放心,凝神之际忽然发现脚下的砖石光滑无比,垂首便能照见自己的脸庞。 “陛下到——”邓总管的一声长喝,把白隐拉回了现实。 第十八章 面见天帝 “陛下到——”邓总管拖着长声唱喏道。 祝融和白隐下跪参拜:“陛下万寿金安。” 天帝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白隐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若隐若现的衣袂。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白隐突然想偷偷看一眼阔别已久的……尊长。 悄悄微不可察地抬起头,趁天帝靠近之时匆匆瞥了一眼:鹰目剑眉,身形八尺有余,头戴九珠赤金冠,身着蟠龙暗纹长袍,即使是身穿常服仍自带威严。不过唇边的髯须和微微凸起的肚腩提醒大家,他已青春不在;犀利威严的双目下眼圈发黑,不知最近为何事忧心。 他也还是这般模样,原来大家都没什么变化,白隐内心暗暗嘲笑自己,一百年对于凡人是一生,可对于天上这些人物,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天帝看了二人一眼,旋即道:“火神请起。事情办得如何了?” 好吧,是让火神起来,没让灵神起来。白隐只好继续跪着。 祝融起身时看了白隐一眼,恭敬地答道:“回陛下,为祸人间的罪魁祸首已捉拿归案,臣已暂时将他关押在天牢内。此人名叫贺诚,臣下界之前特意在典经楼查过他。” 祝融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双手呈给天帝:“详细的内容,臣已尽数写在了奏章上。” “据臣所知,贺诚并非一般人物。他本是魔界世族贺家的公子,这个世族在魔界的地位很高,手握极大的权柄。只是在九十六年前,贺诚突然失踪,贺家失去了这唯一的继承人,家族内部纷争不断,加上魔族还有霍氏兄弟与之竞争,因此不久便家道中落,辉煌不在了。” 天界的典经阁可没有记载过魔族秘闻,他怎么知道的?白隐跪在地上疑惑不解。 不过天帝显然没有多想,他仔细浏览了奏章,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贺诚当年失踪,是去了人间?” “正是。”祝融拱手,笃定地说,“他身中血蛊,为了养活体内的蛊虫,减轻折磨,只能不断饮血,这就是他不断杀人的原因。” 天帝听到“血蛊”二字,十分惊讶,浓眉瞬间拧到了一起,原本严肃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阴沉:“血蛊?他怎么会中血蛊?可是那东西跑出来了?” 祝融先是劝慰天帝并非如此,接着将贺诚为何中蛊之事长话短说简单清楚地讲了一遍,直听得白隐一身冷汗。 祝融所言,与白隐在迟梧山上听奕青说到的别无二致。但是祝融当年并未在场,就连夏炎都不知晓其中的隐秘,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爱卿为何对此事如此清楚?”天帝显然也发现了不对,疑惑地问道。 祝融显然早有准备,只见他面不改色地从容答道:“臣在抓捕贺诚之时,曾在暗处看见他与魔族太子暗通款曲。他们交谈之际隐约谈到了当年的隐事,加上臣提前调查过他,因此想要推测出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困难。” 白隐的大脑极速运转,早已忘记了自己还跪地上。奕青并没有说过自己与贺诚见过面,不过二人之前搏斗过,奕青还丢了只耳朵,祝融看到他们暗通款曲的场面该是这个。而且回想祝融方才的一番话里,并没有提到蜀禾与贺诚之间的事,由此又可以得知他与自己掌握的消息不一样,祝融不知道更深的内幕,也就说明他没有跟奕青或者贺诚深切接触过,而且这也证实了他偷听的事实。 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对了!祝融既没有跟贺诚深入接触过,他又哪里来的自己抓捕?明明是她和奕青联手抓了贺诚,他祝融坐收渔翁之利罢了,如今当着天帝的面竟然想要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这可真是…… “陛下,此次抓捕贺诚,不是臣一人的功劳。” 一句话,把白隐从臆想中拉回现实,呼之欲出的脏话也被堵了回去。 “贺诚狡诈凶狠,若没有灵神的帮助,臣恐怕不能如此顺利。”祝融向天帝解释道。 “哦?是吗?”天帝与祝融交谈了半天,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了,但还是不让白隐起来。 白隐感受到天帝正审视自己,她最怕天帝的眼睛,一双令人厌恶又令人惧怕的眼睛由上到下将你扫视一番,内藏鄙夷之色。白隐觉得自己在天帝眼中仿佛是透明的,一切心思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灵神起来说话。”良久,天帝不冷不热地下了命令。 “谢陛下。” 白隐急忙应声而起,站起来才发觉双腿因跪得太久已经又痛有麻,几欲跌倒。 在难受也要忍着,绝不能在天帝面前失仪,白隐在心中命令自己。 “火神说你功不可没,那你给朕讲讲,你是如何做的呢?” 白隐又行一礼,这才道:“臣久居人间,早已听闻贺诚杀人的事情,这些年也一直在调查他,只是臣人小力微,加上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因此拖延至今,没有履行神官该有的职责,将其抓捕。” 这话说的已经很低微了,可天帝却置若罔闻,依旧冷冰冰道:“那火神此次执行任务,你明知自己能力低微,如何又参与其中呢?” 白隐知道,若从实交代,便会暴露奕青,自己也会被扣上串通魔族的罪名;若说自己凭一己之力擒获贺诚,天帝也是不会信的。 想了一想,白隐如是回答:“臣是有自己的私心的,请陛下恕罪。” 第十九章 回归 天帝和祝融万万没想到白隐会这样回答,不由得面面相觑。 “臣行此事,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白隐刚起身,又盈盈拜倒:“一百年前,臣办事不利,辜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无奈之下逃往人界。这一百年里,臣痛定思痛、深深悔悟,时时刻刻都盼望着能重返天庭效忠陛下。故而,臣便趁着这次机会,协助火神大人生擒贺诚,希望以此稍稍抵消臣的罪过,帮助臣回家来。” 白隐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又故意加一句“回家”,实在是让人动容。生擒贺诚是真,希望早日回来也是真,可她“深深悔悟”却是假的,毕竟白隐没有做错事,又何来悔悟之说呢? 或许是天帝见她言辞恳切,几乎要声泪俱下,先前不耐烦的神色缓和许多,温言让白隐起身道:“朕听你这番话,确实是忏悔过了,看你言行举止也要比从前稳重许多……行了,既然有火神为你求情做保,你又立了功,朕也不好再说什么。明日朕便下一道旨,准你回天庭。” 白隐喜出望外,不曾想过会如此顺利,这便又拜倒在地,口中高呼“谢陛下隆恩”。 天帝再未对她说什么,也没有说她回天庭之后要做什么,挥挥手便示意让她退下了。白隐此刻才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执着,在旁人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相较一个小小的神官来说,魔族世家公子的事才是最让天帝头疼的大问题。之后该怎样处置贺诚?是按天界律法处死,还是与魔族交涉放虎归山? 总之,这次是不得不跟魔界打交道了,这也是天帝最不愿面对的场面:不杀贺诚难以立威服众,可若杀了他,一定会得罪魔界。六界之中,神、魔、妖三足鼎立,呈相互制衡之势,可近来魔界似乎要打破这种局势,独自尊大。白隐揣测,这也许就是天帝总睡不好的缘故吧。 不管怎样,白隐总算回到了天庭,祝融割了贺诚的舌头,便意味着他不会把奕青说出来,且先不管祝融是如何知道奕青参与其中的罢;水神夏炎是哥哥,他那里无需担忧;江南应该已经将蜀禾安置好了……如今就等着祝融能审出什么吧……白隐想着,心里清明许多,那些不好的阴霾随着天帝的一道旨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走出凌霄殿,白隐只觉得自己脚下轻飘飘的。原地转了一圈,那种低人一等的感受终于不复存在,她终于也是堂堂正正的神官了! 一路小跑着回到流梦阁,白隐又去青殿谢了雨神,柳文竹听了白隐带来的好消息,也是一阵欣喜,忙命人端来新鲜的点心果子给她吃。 白隐从前便与柳文竹交好,因此当柳文竹提出让她暂时住在青殿时,白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妹妹且安心住下,等下人们将流梦阁好好收拾出来,妹妹再回宫也不迟。” 白隐吃着柳文竹亲手做的点心,看着她和蔼的微笑,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底,让她疑窦丛生,喘不过来气。 白隐放下手中的食物,盯着柳文竹的一身广袖长襦,疑惑道:“我记得,姐姐是武神,从前酷爱干净利落的打扮,如今怎的学起我来了?” 白隐又想起柳文竹原是不会做饭的,有一年心血来潮非要给白隐露一手,最后竟将厨房点着了,害得两个人差点命丧火海。 柳文竹无神望着案几上的香炉,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因为…因为我一身本领已无用武之地了。” 她摊开双手,作诙谐状:“当年你走之后,不知为何,天帝渐渐对水神失去了信任,转而越来越宠信祝融,也不知陛下是怎么了。最过分的一次,陛下竟放任祝融的请求,将西天王的爵位赏给了他,按现在的日子算,再过六十年他就要袭爵了。” “姐姐与水神哥哥没有劝谏陛下吗?”听了这话,白隐眉头微蹙。 “当然劝了,”但柳文竹接着摇摇头,“奏章写了数本,众神甚至当堂抗议过,可陛下一意孤行,谁的话都不听,就连天后都劝谏不动。” “我原本就看不惯祝融的一些做法,他独揽大权之后我更是不想与他共事,几番来来去去,我便远离朝堂中心了。”柳文竹是笑着说完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像在讨论别人的事,可白隐却察觉到了她眸中的落寞与痛苦。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夏炎去迟梧山不会被人注意,原来现在几乎没人关注他,大多数人都在围着祝融转,连那个邓总管都是如此……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祝融如今的高位,是踩着白隐的身体达到的。 谁都没有注意,白隐在袖中攥紧了拳头,修长的手指青筋暴起。 第二十章 雨恨云愁 天帝明旨赦白隐回天庭的旨意一出,夏炎便立即播了数十人去给白隐打扫庭院。说实在的,若不是天帝不许,他恨不得每个月都给她扫一遍,这样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灰垢山积的地步。 天帝的旨意也很快传到了魔界。奕青的细作效率很高,旨意下达不足半日,汐照便匆匆赶到了太子府。 “殿下,天帝已明旨让灵神回去了。” “知道了。”奕青满意地笑了笑,这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验证得太快了些。 汐照立在一旁,恭敬地问道:“那殿下,咱们何时去接大公主啊?” 奕青舒一口气,举起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不急,风声还没过,等贺诚再也吐不出东西的时候,我再去接她。正好也让她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好好反省反省。” 汐照点头称是,不再说话。 须臾,奕青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道:“你在天庭要盯紧贺诚的案子,祝融查出任何东西都要立刻报我。我要让这件事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由于夏炎过于勤快,不到两日白隐便搬回了流梦阁。站在院子里,院中那棵桃树郁郁葱葱,青绿的叶子晃得白隐有些恍惚,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昔年景象。 “怎么样?还满意吗?”夏炎可不管白隐,他自己已经甚是满意了。两千多岁的他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无奈口拙,只是一遍遍说着“太好了”。 “桃树还在呀?”白隐不想扫了夏炎的兴致,没有说出下半句话:可惜已物是人非。 一百六十年前。 三月,人间与天庭共赴春光。流梦阁内有一棵千年的桃花树,那日春光绚烂,满树的桃花纷纷扬扬铺满了整个院落,在白隐眼中,整个世界都是桃红的花瓣,她抬手卷起一阵桃花雨,砸向了一旁的祝融。 祝融被迷了眼,却也不恼,反手卷起更大的漩涡,直接拿桃花埋住了白隐。 “你欺负我!”白隐狼狈地爬起来,愤愤道。 “是你先动手的好吧?”祝融笑意加深,上前一把搂住面前的佳人,额头相贴,少女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 “隐儿,嫁给我。”祝融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轻声请求道。 白隐被他撩拨地脸颊发烫,像极了那日的桃花。她推开他,一言不发地跑回了屋内。 美好的景色总是不会长久,桃花终将会化作泥土,暴风雨也会毫无征兆地来临。 “祝融哥哥,明天我就要去魔界了。” 桃花树下,一对少男少女依偎在一起,少女面带愁容,眸色却坚定不移。 “好,”祝融几乎不假思索道,“等你回来,我就求天帝赐婚,娶你进门。” 白隐盯着他看了好久,想要永远把他记在心里,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湿润了。 …… 白隐拖着断腿,跪在了魔帝面前。 “小人愿从此归顺魔帝陛下,忠心不贰。” 魔族势力愈来愈大,天帝无法,只好使用苦肉计,折了白隐一条腿,将她送入魔界做卧底。至于为何选中她呢?是天帝认定白隐是天选之人,能担此重任。 魔帝俯视着脚下的白隐,轻飘飘吐出一句话:“可有人说你是天庭派来的细作。” 就因这一句话,白隐关在牢里被折磨了七个月,她至始至终没有吐露半点实情,魔帝最终相信了她,许她入朝供职。 白隐入朝的第一日,也正是她邂逅奕青之日。 之后的六十年里,魔帝的那句话始终萦绕在她心上。她为天庭递送过多少有价值的讯息,没人数得清,可这些在她眼中根本不重要。那句话,魔帝那个怀疑的眼神,才是她在意的。 白隐也曾借助悬机阁让夏炎帮忙查过,可是一无所获。直到她暴露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夏炎给了她一个名字:祝融。 白隐从未怀疑过他,不敢相信出卖自己的竟然是口口声声说要娶自己的人。可她卧底之事,除了天帝他是唯一知道的人,这一切又是无比地合理。 来不及细想,两族的大战便已来临。白隐按照天帝的指令,将魔族的作战计划递送给了天庭。这是她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最要紧的,完成了,便可全身而退;完不成,就是个死。 最后她失败了,卧底的身份暴露,魔帝大怒,下诛杀令。天帝自觉做的过分了些,为了掩盖自己的小人行径,又为了安抚魔族,也下了诛杀令。就这样,白隐在两族的双重追杀之下逃往人界,颠沛流离了一百年。这期间若不是夏炎暗中相助,她早已成孤魂野鬼了。 “你查过祝融吗?”有一次江南问她。 “查过,而且我确定是他。”白隐十分笃定。 “可我没有抓到证据,他太仔细了,几乎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白隐最终摇摇头,叹下一口气。 此去经年,回首再望这桃花树,白隐只觉得年少轻狂,那些美好的事情都只是假象罢了。 第二十一章 心痛 此后大约过了二十几日,祝融一直在审讯贺诚,真不知道割了舌头不能言语的人能被审出什么来。这件事天帝全权交给了祝融,夏炎柳文竹这样的都插不上话。江南没有收到白隐的消息,只得一直待在鬼界守着蜀禾。 白隐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觉得祝融审不出有意义的东西了,一方面又害怕他是暗藏杀机,毕竟会咬人的狗不叫。奕青与白隐合作的事并非天衣无缝,当年自己做细作时那样隐秘,祝融都能查出来,何况是今日? 白隐等啊等,只等着审讯结果出来。 这样又过了几日。白隐正百无聊赖地清扫庭院中的落花,夏炎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一身朝服还未更换,显然是刚下了朝便直奔流梦阁而来,白隐品级低,不能入朝拜见,每每只能靠夏炎获取天庭的最新消息。 夏炎一脸正色道:“今日祝融在凌霄殿上奏了审理结果,你不必担心了。” 白隐给他倒了杯凉茶,他一口气结结实实地喝了,继续道:“我留心听了,奏章所述之事与你讲与我听的差不多。后又附上贺诚的一纸口供,其上也并未提及奕青与他妹妹,只是说贺诚对所行之事供认不韪,听凭天帝发落。”, 听了这话,白隐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笑了:“贺诚的舌头都被割去了,他又哪里来的口供?不过是祝融的一面之词罢了。” 夏炎不以为然:“但是祝融所言非虚,对贺诚的罪恶既无夸大也无言小,也算是名副其实吧。” “你总是对所有人都包容体谅,”白隐道,“那陛下是如何处置贺诚的?” 听夏炎的意思,天帝犹豫再三,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答复。往年也不是没有过修炼得走火入魔为祸人间的神官,按惯例都是处死,但是贺诚身份特殊,处置不当必然会惹祸上身,天帝显然不想如此。 汐照不负所望,很快便把这消息传递给了奕青。 彼时奕青正与霍长风在湖边钓鱼,霍长风听完一挑眉:“去接大公主回来吧。” 奕青浅笑:“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言罢将钓具往霍长风身上一扔,整理了一下衣着便走了。 唉,其实奕青心里愁得很。 现在风头虽然过了,但是自己妹妹却是个执拗之人,从小娇纵惯了,加之生活在一个善恶不甚分明的时代,她的善恶观念渐渐也不甚分明了。正因如此,当年她才会不分黑白追随贺诚。 江南在悬机阁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蜀禾,白隐交代过把她关在牢里,她便一直被关着。鬼界终年不见天日,蜀禾不肯吃饭,终日折磨自己。等白隐带奕青来接她的时候,她已披头散发,形容枯槁,面色惨白,原本消瘦的脸颊又瘦了一圈,晶亮的眸子黯然失色,如同陨落的星子。 奕青本就愧疚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如今见蜀禾这幅模样,心中更是难过。来到她身边,和颜规劝道:“禾儿,跟哥哥回去吧。” 蜀禾将脸别到一旁,面如死灰,不理睬他。 江南悄悄把白隐拉到一旁,低声说:“刚到这儿那几天,她整日地哭,不是哭便是昏睡,口中咒骂你我的名讳和天帝的名讳。之后见无果,便不再骂了,只是哭,都没有怎么进食。”说完疲惫地长叹一声,白隐注意到江南眼底发青,嘴巴下冒出了胡茬,仔细看看竟发觉他也瘦了不少,看来是真对蜀禾上了心的。 奕青又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不提贺诚的对错,也没说自己对她忧心如焚,只是劝她想开些。可蜀禾依旧不为所动,面对奕青的苦苦劝告,只回答了一句话:“天庭是如何处置他的?” 奕青垂首皱眉,轻声道:“处置的旨意还未下达,我也不清楚。” 听他说完,蜀禾又将眼睛看往别处,还是不肯妥协。 白隐实在看不下去了,奕青对她百般讨好,却换来冷眼。她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 “通天镜?”江南问道。 “正是,”白隐对蜀禾说,“大公主执意不听劝说,我只好让公主看看这个了。” 随着蜀禾警惕疑惑的神情,通天镜缓缓打开。 镜中展现的画面是那夜奕青白隐生擒的贺诚的景象。 镜中白隐飞身劈向贺诚,贺诚堪堪躲开,两人对质了几个回合,贺诚终于拿出蜀禾做挡箭牌。 “奕青,令妹这个护身符,兄弟我用着十分得心应手……” 画面中,贺诚嘴脸狰狞,说出与当时一样的话。 “啊——”蜀禾看到此处尖叫了一声,捂住耳朵缩在了角落里。 “我不信,我不信……不要给我看!”蜀禾彻底崩溃,她不是没有想过贺诚是为了利用她而非爱她,可她始终不愿相信,每每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总是立即否定。 白隐收回通天镜,又向前一步,直面蜀禾:“大公主终于看清贺诚了罢?他百年前或许是真心待你,可人总是会变的,贪婪和欲望让他早已面目全非,他自己很清楚,你也很清楚,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大公主说过,世间善恶难以分得清楚明白,你跟随贺诚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最起码要跟随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而贺诚纯粹是为了利用你,太子殿下才是真心对你好的人。公主如此聪慧,不会看不出其中的差别吧?” 蜀禾仍不说话,但原本执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与思索。奕青则是一言不发,只是轻抚着蜀禾的肩膀,让她不要太难过。 白隐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觉得酣畅淋漓,回想后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声音很响亮,顿时有些尴尬,拉起江南退到了牢门外。 过了半日多,也不知奕青又劝说了什么,待白隐再向里看时,蜀禾已经低着头缓缓走出来了,身后跟着奕青,小心地扶着她。 江南赶紧上前把门打开,蜀禾走到江南跟前停住,看了他一眼,眸中的戾气消失不见,只余下深深的疲惫。 江南对她低眉拱手,寻回了尊卑礼仪,蜀禾一句话也没说,任由奕青搀扶着出去了。 白隐看着奕青的背影,觉得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幽暗的火光留下他残缺的影子,有些凄凉。 第二十二章 隐情 蜀禾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白隐清理了所有痕迹,但总想着有个地方不对,可一时又想不明白,夜里常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易惊醒。 江南是半仙,白隐回来后他也不好再留在下界,但天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便以白隐侍从的身份在流梦阁住下了。 一夜,白隐又是一顿辗转反侧,想不明白便掌了灯来到院中。江南也未睡,问道:“你这几日总是忧心忡忡的,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我忽略了。”白隐糟心地盯着莲花形的暖色灯火,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这一切被奕青安排得滴水不漏,让白隐几乎完全相信了他。可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有纰漏的。 奕青乃是魔族太子,他拥有的权力和手段,足以让他在一百年间找到无数的方法引开蜀禾,活捉贺诚,为何偏偏找上白隐?且不说白隐还是异族人。 带着这个疑问,白隐又来到了迟梧山。不巧的是,奕青并没有在这儿,还是只有汐照一人。 汐照迎出来,笑盈盈地对白隐行礼:“大人让我们殿下好等。” “太子殿下早就知道我要来?” 是日山上飘着细雨,灰蒙蒙的,梧桐树经历了上次的风雪后都耷拉着脑袋开始落叶。原本翠绿的叶子此时纷纷扬扬洒了一地,白隐撑起一伞,去往林中湖心找寻正在钓鱼的太子殿下。 桐木林中一点青,碧波涟漪荡秋萍。 湖水碧绿,在周围橘黄的桐木叶的衬托下更显青翠,如同一块儿规整的碧玉。湖面平静无波,有一叶小舟点在水上。 白隐凝聚掌力,飞身越上湖面,一袭白衣如同水上飞燕,稳稳停在小舟的另一端。 奕青一身蓑衣,若无其事地继续钓鱼,好似没有察觉到白隐的到来。 就在此时,蒙蒙细雨倏地停了,雨后立霁,太阳由云层中洒下光辉,白隐抬手拿伞一遮,一缕阳光便挡在了奕青头顶。 “多谢。”奕青这才回过神,略微有些急促,急忙起身从白隐手中接过伞。 奕青小心地打着伞将白隐请回了草庐。落座,汐照立即奉上茶。 “大人今日来找我,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与你合作吧?”奕青恢复了他惯常的和善神色。 “殿下真是睿智。”白隐叹服,“在下确实有此疑惑,望殿下为我解惑。” 奕青浅笑,带着一种抱歉的意味,徐徐道来:“其实我找灵神大人行此事,是有私心的。” “众所周知,百年前你潜入魔界,任务失败后,曾被两界追杀。我当时无意对你留了心,发觉你资质聪颖,在夹缝中尚能生存。我又暗中探查了天庭对你的评价和你自己对天族的态度,觉得你或许能被魔族真正策反,因此……” 白隐恍然:“因此殿下便用贺诚一事试探我、讨好我?想试试看我能不能为你所用?” 奕青无言颔首,表现出歉意。 听其一席话,白隐晓得自己又被利用了一次,只觉得恼怒,豁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攥紧拳头压抑胸中的怒火。 片刻,奕青仍不说话,白隐突然止步冲奕青冷言道:“那殿下真是看错人了。我厌倦了尔虞我诈的争斗,如今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请您把如意算盘收起来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说完拱手告辞,尽量保持着稳重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去老远,汐照实在忍不住,问道:“您就让她这样走了?” 奕青揉揉太阳穴,疲惫地叹道:“这才刚刚开始,去把贺诚被天庭抓住的消息透露给贺夫人吧。” 第二十三章 淳于 汐照办事倒挺快,奕青前脚下令,贺夫人后脚便求到了魔帝跟前。 “令郎的事,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此事牵涉到两族的共同利益,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理。”魔帝满面愁容,本就被贺诚闹得心神不宁,这当母亲的也来哭闹,实在是不好受。 贺夫人多年未寻到儿子的踪迹,如今突然有了消息,先是喜极而泣,而后立刻听到他被天庭抓获,又突然晕厥,醒来后忙不迭跑来求助魔帝。 “陛下,犬子在人间犯下的罪孽,都是因为妾身管教不周,陛下尽可以惩罚妾身,只求陛下救救犬子啊!” 魔帝犯难道:“贺氏于魔族有功,贺诚又是你的独子,朕何尝不想救?只是他在人间铸下大错,且是被天庭抓捕,朕考虑到整个魔族,实在是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救他啊。” 贺夫人跪在地上,伸出袖子拭了一把泪,泣不成声道:“陛下正是为了魔族,才应该救犬子!” 此话听得大殿上众侍从私下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就连魔帝也是一震:“此话怎讲?” 贺夫人又是一拜:“犬子之事,其实是天庭对我族的威慑。陛下细想,近些年我族势力渐大,天庭早就颇有微词,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制衡我们,因此这次才会紧咬着犬子不放。陛下若是对犬子不闻不问,天庭便会以为我们好欺负。有了这次,便会有下一次,陛下难道要放任天庭欺辱咱们吗?!” 贺夫人涕泪横流,洋洋洒洒说了这好些话,魔帝久久陷入深思,半晌后让人传了奕青和淳于东乡来。 奕青站定,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怀着深切同情的目光看了看贺夫人,转而向魔帝进谏道:“父皇,依儿臣之见,魔族此次不能像天族低头了。” “贺夫人所说,正是儿臣所想。如今咱们魔族实力渐强,天庭虽然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抓住了贺诚这一把柄,定会小题大做,妄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父皇可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意,任由此等腌臜之徒欺侮咱们,折损魔族的颜面。” 贺夫人向奕青投去感激的目光,忙附和太子殿下的话。魔帝本就犹豫,听了儿子一席话,深以为然,正要赞许,大殿外忽然传进一阵刺耳的女声:“太子殿下这话,说的未免欠考虑了些。” 这声音倨傲刺耳,尖锐中带着一丝妩媚,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身着深红色朝服的女子走进视野。 这女子上着一件滚边红绫袄,下身一件红底金丝绣的襦裙,外披一件双凤嬉戏图案的绛红色褙子,一头青丝绾成牡丹髻,饰以金丝宝凤冠与双色金步摇,柳叶眉下藏着一双桃花眼,烈焰红唇,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皙如瓷,着实是绝色。 可就是这样的美人,张口却毫不客气地打翻了奕青的算盘:“臣以为,太子殿下的言辞过激了些,不可取。” 魔帝显然很看重淳于东乡,不管她是否失礼,直接说:“哦?右相有何高见?” 淳于双眸寒气逼人,不屑地瞥了奕青与贺夫人一眼,款款道:“回陛下,贺诚之事臣之前也听说了,天庭此番作为明摆着是激将法,想要借贺诚打魔族的脸,以此惹怒我们与之决裂。” “右相所言有理。”魔帝颔首。 这时沉默半天的奕青表达了不满:“右相此言差矣。天庭抓捕贺诚之后立刻封锁了消息,不想让咱们知晓,只是现在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承认。由此看来,何来激将法一说?” “哼,”淳于眯起双目,冷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一旁的侍从有眼色地连忙接过呈给魔帝。 “陛下,这是臣从天界暗探手中得到的情报,请陛下过目。” 没有人注意到,魔帝打开密信的一瞬间,淳于和奕青的双目匆匆交叠又立刻掠过。 “信上说什么?”奕青问。 “信上说天帝先假装封锁贺诚被抓消息,而后私下示意火神祝融将此事透露给贺氏,以此渐渐上达天听,让陛下丧失颜面,冲动决断。”淳于说着,眼神环顾一周,停在贺夫人身上,“此时看来,天帝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了。” 魔帝放下信函,陷入沉思。 奕青想再说什么,魔帝已出言打断:“此事须容朕多思量几日,不可妄下决断。” 淳于东乡闻言,露出得意的笑容。 于是魔帝又安抚了贺氏许久,赏赐万两黄金以示抚慰,接着便让奕青领着贺氏退下了。 西天的云被残光染成了血红色,仿佛在提醒魔帝贺诚正在受刑一般。此时空荡的大殿上只余魔帝和淳于东乡两人。 魔帝负手而立,良久,沉吟道:“给朕说实话,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魔族?” “两个都有。”淳于坦然道,“臣此举,首先意在给天庭一个台阶下,其次才是为了臣自己。” 魔帝脸上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动,眼神扫过眼前这个面色冷漠的女子,良久,轻轻叹息,似在安抚:“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承诺给你的,朕一定会办到,只希望右相不要感情用事。” “臣明白,”淳于低眉,“臣想说的是贺诚之事。陛下不可为了无用的老臣而草率与天庭决裂。贺家没了,自然有其他名门望族为朝廷效力,但若是与天庭决裂了,妖界便能趁虚而入与天庭联手对付我们。虽说我族日益强盛,但若贸然与天庭开战,总归是不好的。” 魔帝终于颔首表示赞同,继而问她可有化解之策。淳于答:“事出突然,臣暂时还未想到万全之策,请陛下暂缓几日。” 第二十四章 和亲 两日后,淳于东乡给了魔帝和亲的说法。 “父皇允了?”奕青淡定地问。 “允了,”霍长风一屁股坐下来,随意答道,“淳于跟陛下提出,若天庭刻意刁难,我们便退一步,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看情况,陛下有意让你同天庭的某位公主和亲。” 窗外夜色渐浓,奕青凝望着窗外的混沌之境,长舒一口气:“咱们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了。” 霍长风却面色忧虑:“万一……” “不会有万一,”奕青理了理衣袖,转首轻笑道,“你们可从来没把事情办砸过,要相信自己。” “我们自然是没问题,关键是白隐。”霍长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贺诚被捕、蜀禾作饵、白隐回归、和亲…进行到这里,一切都顺利又合理,仿佛这个庞大的计划没有丝毫漏洞,但有些东西还是被白隐察觉到了,迟梧山上白隐恼羞成怒的追问就是如此。她是那么的灵敏警惕,又心机颇深,没有人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霍长风道:“白隐可能是最大的变数,我们控制不住她。” …… 一路上冷风吹得霍长风更清醒了些,越发觉得这位太子殿下行事过于冒险,自己竟然还与其为伍,真是疯狂。 回到府中寝阁,他便开始头疼,心烦意乱地屏退了下人,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一双玉手突然由黑暗中伸出,抵住了他的太阳穴。而霍长风似乎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并不惊讶,反而微微闭目享受按压。 “同太子殿下争论了?”女子好听的声音轻轻响起。 霍长风冷静许多,皱眉道:“他行事过于冒险,但凡我们的计划出一点纰漏,便会前功尽弃。” 女子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若要成大事,冒险是必不可少的。你一向支持太子殿下,如今这般慌乱,无非是因为把我卷了进来。” 淳于东乡从身后揽上霍长风的脖子,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双眸柔情似水,丝毫没有白日里在朝堂上横扫千军的凌厉。她以脸颊贴住霍长风的脖颈,在他耳边低语:“霍二,我在魔族经营快一百年了,懂得如何进退自保,你和太子只管做的你们的事,不必顾及我。” 霍长风被淳于东乡一翻撩拨耳语,心中已释然大半,反手将她搂进怀里,柔声说:“有你,实属我毕生之幸。”言罢便俯身去吻她的唇,淳于灵巧躲开,媚笑道:“今夜不行,我要回去了,明儿还有早朝。” 霍长风只好放开她。 淳于整理好衣裳准备离开,霍长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恋恋不舍道:“等太子殿下登基,咱们便不用躲躲藏藏了。” “我明白。”淳于微笑应答,转身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说回天庭,白隐回来后一切如常,一个小小低阶神官不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大家一切如常,照例上朝、消遣,做自己该做的事。只有夏炎的生活轨迹变化了,白隐回来前他每天“凌霄殿—府中—典经楼”三点一线,如今白隐回来了,他的路线就成了“凌霄殿—府中—流梦阁—典经楼”四点一线了。他总是将朝堂上大臣们议论的要事讲给白隐听,白隐有时同他讨论,有时一起疑惑,有时一起反对,有时能想出别具一格的见解。 这天下了朝,夏炎照常直直奔流梦阁而去。 “去魔族协调的使臣按陛下的意思说‘贺诚于下界作恶多端,伤无数人命,只是此人毕竟为魔族名门,天庭难以妥善处理,请问魔帝陛下可有高见?’据说魔帝听了事情原委思索良久,接着装出一副十分抱歉痛心的模样说‘此事到底是魔族的过错,贺诚罪孽深重,朕便将其交于天庭全权处置。然给贵族造成的烦扰难以补偿,不如你我二族举以和亲之策,既能冰释前嫌,也可永结为好,齐心协力对抗外辱。’” 白隐起初微笑不语,只是听着,后来说到“和亲”时,她眼睑一动,眸中有东西闪过,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和亲?谁与谁和亲?” 夏炎答:“暂定的是六公主与魔族太子奕青—我没想到陛下会爽快答应魔族的提议。” 白隐扯出一个冷笑:“魔帝说贺诚任凭天庭处置,就是卖了个人情给我们,让我们自己下台阶,不至于两难;接着赶紧提出和亲,意思是让天庭也卖给他们一个人情,双方都找了台阶下,各不损失还能增进情谊,可谓两全其美。至于陛下,他正愁不知如何处理这事呢,如今现成的法子在眼前,自然会拿来用。” 夏炎颔首赞同,片刻后又摇头叹气:“只是苦了六公主,听闻她已有心上人,如今却要被当做政治工具嫁到千里之外的魔族。” 夏炎离开之后白隐心里始终堵着一块儿东西,烦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直扰得住在偏殿的江南深夜去瞧她。 “我没事你去睡吧。”白隐烦闷地支开他。 低阶神官不配侍从,夜阑人静,整个流梦阁如同只有她一人一灯对窗独坐。冷风吹过半阖的纸窗灌进屋里来,吹起她的一头青丝。 灭了灯,屋内响起她似有似无的低语:“想走的走不掉,不想走的偏要离开。” 第二十五章 发疯 天庭使臣从魔界回来后,魔帝为显示诚意,直接派遣魔族使臣随其一同返回天界。许是怕奕青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魔帝体贴地让他同去:“李致也走了好些年了,朕身边只有容儿一个孙女,你若执意不肯续弦,他日你登基之后,魔帝之位又该传给谁呢?” 奕青倒是没像平常一样拒绝,只点头称是,乖乖地跟随使臣队伍去了天庭。 求亲使臣同来的消息传到天庭,天帝便下令筹措接待事宜,只是六公主的状况不太好。 “据说自从六公主听到陛下要将她嫁到魔族和亲,她便整日整夜地哭泣,天后见女儿日益憔悴,于心不忍,多次向陛下求情,让他另择别家的好女子去和亲。”江南从外面回来,将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白隐听。 白隐摇头叹息:“天后爱女心切,当然不想让爱女远嫁他地。然而陛下七位公主,如今只余六公主一人迟迟未嫁。各宗室女要么年龄不够,要么已经出嫁,因此找不出能替代公主的,真是可惜了。” 江南深以为然,也不禁感叹:“你知道吗,六公主原是有意中人的,只是她的意中人是朝中一低阶武官。” 事情要从一次外出游园讲起。 那一日大公主携数位姐妹去人界一仙山赏花,六公主名叫冬安,也在其中。冬安豆蔻之龄,却比其他姐妹安静老成许多,其他公主喜欢明媚的花儿朵儿,她却钟爱路边的野花野草与无名大树,因此不多时,冬安便独自一人被一棵参天古树吸引了过去,这树高百丈,枝条漫野,树干直捣云天,数十人才能勉强将其环抱,如此雄伟壮观,树枝却是光秃秃的,遍布伤痕,没有一丝活气。冬安心生感慨,产生许多无端的联想,想着想着竟未发觉身后悄无声息地埋伏着一只黑熊。幸而这熊不过是人间普通的熊,冬安并不害怕,也不想杀生,正要施法脱身,不料那畜生后脊梁猛然被一柄利剑刺透,鲜血喷涌而出,立时倒在地上不动了。 冬安看清了杀熊之人,是个看起来老练沧桑的男人,他身着天庭特有的盔甲,是此次保护公主们的侍卫。 侍卫见了公主,以手加额跪伏在地:“是臣护卫不周,公主可曾受伤?” 冬安被他迅猛的身手惊了一惊,旋即平复:“我无妨,你为什么跟着我?” 侍卫的头埋得更低了:“方才见公主独自一人往密林深处走,臣偶然瞧见,怕公主有危险,因此尾随而来,望公主恕罪。” 他以为冬安会怪罪自己偷偷跟着,不曾想她笑了:“你的同僚只想着讨好我那些受父皇宠爱的姐姐,你倒是有心,还想着吃力不讨好,保护我这个不受待见的。” “臣惶恐!” “你起来吧,”冬安抬手示意他,“你身手很好,我很满意,只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臣姓胡名为。” “胡为?真是有趣。” 之后冬安每次出行,都指名让胡为随行护卫。 冬安性情沉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肯吐露,恰巧胡为也不是爱谄媚钻营打听八卦之人,两人时常相对无言,可冬安却觉得这样比被一群人围着热热闹闹更让人安稳舒服。 这样过了一两年,冬安还是那个存在感最低的公主,可胡为终于要晋升了。 胡为告诉公主,以后自己不能陪伴她左右,继续保护她了。 “你的能力配得上你的官职。我若是上将军,早就提携你了。”冬安祝贺他,一副笑脸却掩盖不住落寞的眼神。 “公主要保重。”胡为嘴笨,想不出什么告别的话,心中的思绪倒不出来,支支吾吾只说出这么五个字。 冬安以纤纤玉指轻轻敲击桌面,随意对殿内的侍从道:“都下去,我有话想单独同胡将军说。” 侍从缓步退出,殿阁中唯余公主与侍卫两人。 胡为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 冬安亲手将他扶起来,取下手腕上的一个玉镯递到他手上。 “将军,这玉镯是母后从佛土观音那里求来的,从我出生时一直戴着从未离身,他们说能护人平安,如今我将他赠与你。” “臣不敢…” “将军,”冬安深切地凝视着他的眼眸,坚定地说,“将军若知我意,定要收下这个镯子。” 此后二人相见日稀,冬安乃天庭内宫的贵女,胡为卸了侍卫转去上将军处之后,两人再见便更难了。胡为将那镯子仔细包好,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天帝派人平定局部叛乱时,胡为也是第一个请命出战打头,只为了能争头功,多多晋升,因每晋升一阶,就能离公主近一步。 两人这样苦苦守了数年,仍徒劳无功,近些年因为祝融得天帝宠幸排挤到了上将军等人,胡为想晋升就更难了。如今猝不及防遇到和亲这样的事,冬安的念想真要彻彻底底地断了。 太极殿内,六公主冬安哭得几乎无泪了,只能抱着天后一遍一遍说:“我不是没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母后,我不想去和亲,我不想去…” 天后心慈,看女儿如此痛苦着实心碎,可天帝心意已决,她百般求情无果,只好转而安慰女儿:“安儿莫要哭了,如今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母后听说那个魔族太子也算一表人才,和善可亲,日后你嫁过去,未必过得不好。” 冬安听了,哭得越发绝望:“纵使他如何如何好,在女儿眼里终归是个陌生人,女儿对他一无所知,即便嫁了他也只能是同床异梦,他再好,也不是女儿的良人啊母后。” 天后还要安慰,一直立在一旁的缄口不言的侍女突然说话:“公主,公主不如听奴婢一言。” 冬安转头看她,暂时停止了哭泣。 那侍女款款道:“奴婢斗胆,听闻水神大人的义妹,就是灵神白隐,她好像曾在魔界呆过一些年,兴许见过这位魔族太子。公主担心的是自己不了解未来驸马,那不如将灵神大人请来问问,这样公主能先稍稍通过灵神之口了解一下未来驸马。” 冬安说自己“不了解奕青”,只是拿来掩饰已有心上人的借口,当下自然否定了侍女的提议。然而天后觉得此法可行,立刻派人叫来了白隐。 “天后娘娘召我去?”白隐接到懿旨后一头雾水。得到使者肯定的回答后,她郑重收拾了一下便去了。 到太极殿不久白隐便清楚了缘由。 “因此本宫请你前来,是想让你劝导一下公主。你见没见过那个太子并不重要,但你要在公主面前夸一夸他,好让公主宽心。事已至此,本宫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只希望我的安儿在出嫁前能减轻心中的重担。”天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烦闷地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反复叮嘱着。 “臣明白了。”白隐垂首。 白隐一进公主寝阁,冬安就屏退了所有侍从,草草整理好衣裳端正姿态,冷漠无言,明显不想与白隐多说一句话。 白隐看的真切,知道自己会吃力不讨好,于是莞尔一笑,画风一变,为冬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臣有一法子,可以让公主不必去和亲。” 冬安一愣,放空的双眸骤然闪现光华,直直看向白隐:“你有什么办法?” 而白隐放出鱼饵却开始绕弯子:“我与公主初次见面,公主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冬安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气闷地说:“灵神大人若闲的没事可干便可以走了,不必拿我打趣。” 白隐无奈地笑了:“公主息怒。臣虽与公主素未谋面,可公主的心思,臣是知晓的。且不论魔族太子人品如何,魔族天高路远,环境更是恶劣不堪,终日黑暗,不见日光,万物枯黄。您是天庭尊贵的公主,自然不想去那种地方。” 这番话说得着实夸张了些,但对于冬安十分受用,听了这番话,冬安秀眉皱得更深了。 白隐继续道:“臣对您深表同情,只因你我都是女子。” “你有什么方法,说吧。”冬安终于放下了疑心,急切地问道。 鱼儿已上钩,白隐心想,遂走至冬安身边,慢慢蹲下,示意她把耳朵凑近些。 一番耳语后,冬安露出迟疑的神色:“这样,能行吗?” “公主眼下可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冬安摇头。 白隐温和地说,仿佛在安抚:“那公主不妨大胆一试。” 冬安质疑:“可我即便如此行事,父皇已经找不出比我更合适去和亲的宗室女了,到头来,总还得是我。” 白隐好笑地摇摇头:“公主糊涂啊,天庭的女子如此多,未必需要真正的宗室女,只需让陛下娘娘在众女子中挑出来一个封为宗室女,不就行了?” 冬安恍然,心中底气足了七八分,思量许久,又问:“可和亲这种身不由己的事情,谁家的女子愿意去呢?之前父皇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只是没人愿意出头,稍微有些门第的女子听了这事都觉得父皇在把她们往火坑里推。” 白隐早料到冬安会如此问,于是平静应答:“这些就不是公主要操心的了。公主仁善,对旁人总是感同身受,却不知你一心可怜的人,却巴不得你去替她们跳火坑。有些人值得可怜,有些人不值得。” 冬安沉默了。良久,终于点头:“好。你的法子,我会试一试,就为了我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寝阁外的侍女突然听见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顿争吵: “你给我滚出去!不要再来劝我!”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臣告退。” 接着就是白隐狼狈退出来的样子。 回到外殿,白隐扑通一声跪下向天后请罪:“是臣无能,不能为公主分忧,反而惹公主生气。” 天后早被闹得心神不宁,眼下也没精力去处罚人了,只是疲惫地摆摆手,冲白隐说:“不怪你,阖宫的人都劝了,无用的,是公主自己难以解开心结,你退下吧。” 过了两日,白隐正在院中与江南练武,夏炎进门带来一个消息:“六公主因和亲之事连日郁郁寡欢,整天哭闹,昨夜终于承受不住,疯了。” “疯了?!”白隐和江南同时震惊地喊道。 “是,”夏炎惋惜地说道,“昨夜宫人去劝说公主用膳时,公主突然大哭,继而晕厥,醒来后便神志不清了,嘴里说着一些没由头胡话,举止疯癫,时而大哭大笑……真是,唉。” 白隐故作感受到夏炎的惋惜,也叹道:“可怜六公主。” 江南放下手中长剑,默默叹息,然后问夏炎:“内宫的事,水神大人怎么知道的?” 夏炎不假思索道:“出了凌霄殿往外走时偶然听天后娘娘身边的侍女议论到的。”然后又补充说:“六公主一病不知道何时能好,陛下暂时也找不出能代替六公主和亲的人选,魔族求亲使团就要到了,这该如何是好。” 白隐表面一副忧虑的神态,心里却抱有一种玩味的态度,甚至有些许轻松。 是夜,白隐辗转不能入睡,于是召来了潜藏在天界的悬机阁暗探—也是白隐除夏炎江南外在天庭最信任的人—耿春。 黑暗中,糙汉模样的耿春拱手等待白隐差遣。 “耿大叔,你去找到上将军名下一个叫胡为的将军,找个方式告诉他六公主安然无恙,只是装疯,为了不去和亲,让他放心。” 耿春站在原地不动,悄声笑了。 “你笑什么?”白隐不解地问。 “不瞒阁主,水神大人在今日下朝后便将属下叫去交代了跟阁主所说的一样的事。” “哥哥?”白隐吃惊,“哥哥怎么知道公主是装疯?” 耿春知无不言:“水神大人说,当日您被天后叫去安抚公主,不久公主便疯了。可六公主平常最是温婉理智,不至于因男女之情走到发疯的地步,因此公主大约是受了您的‘教唆’。大人还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不过告诉胡为公主是装疯也好,就当是安定他的心神,不让更多人难过。” 听完耿春一席话,白隐有种干恶作剧被长辈发现的感觉,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酝酿半天,只能无奈地笑了,捶胸顿足一番,最后说:“哥哥真是……我做什么事,都逃不过哥哥的法眼。” 耿春憨厚,此时也笑得眯起了眼:“水神大人时刻都在为阁主考虑。” 第二十六章 刁难 “你是谁…哈哈哈…你们都是谁…别碰我!”冬安蓬头垢面,甩手打碎了天后递来装着饭菜的器皿,双手胡乱挥舞,浑身颤抖着缩在角落里,双目涣散,面露惊惧,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天后心碎,一边拭泪一边抚背安慰她:“安儿莫怕,是母后啊。” 天帝面色沉重,叹了口气从内殿走出。 见他走了,天后紧忙追出去,扑通跪在天帝跟前,对女儿的疼爱让她放下了尊严,她拉扯着天帝的衣袂,泣不成声地央求:“陛下明鉴,安儿已被和亲折磨成了这副模样,陛下就不能饶过她,不让她去和亲了吗?” 天帝无奈,只好说:“如今这样的局面,确实不好再让安儿和亲了,只是求亲使臣就快到了,朕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实在头疼。” 六公主发疯的事情不知何时传到了正在路上的魔族使团耳朵里,淳于东乡听闻,登时恼火,寻到天庭使臣便是一顿冷嘲热讽:“你们天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当初我族满怀诚意提出和亲,还将贺诚交由你们处置,如今又风尘仆仆不远万里来提亲,结果你们告诉本相和亲的公主疯了?!我倒想问问,是公主疯了,还是你们在消遣本相,压根就不想和亲?!” 天庭使臣也是突闻变故,脑子本就没转过来弯儿,现下又被淳于一顿奚落,耳朵更是嗡嗡的,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加之淳于气场十足,三言两语震慑地他哑口无言,支吾半晌,最终的答复是请淳于右相稍安勿躁,等去到天庭,天帝自然会给一个交代。淳于得到答复也不再同他纠缠,催促奕青快马加鞭一路奔驰,比原定时间提前数日便到达了天界。 白隐回天庭后听夏炎的话低调行事,整日在流梦阁里足不出户,外界消息都靠夏炎明面上和耿春暗地里传递。 这日阳光明媚的午后,白隐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耿春就立在一旁汇报消息:“阁主,魔族求亲使团马上就到南天门了。” 白隐杏目微睁,一副朦朦胧胧的懒散模样,听到消息也不表态,回问道:“这么快?他们知道六公主的事吗?” 耿春答:“已经知道了。据探子报,被魔帝命来提亲的右相淳于东乡认为受了侮辱,恼羞成怒,急迫地想找天帝问清缘由,这才快马加鞭提前到了。” 白隐心念流转,不知为何想到了奕青,于是问他是否随使团同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魔族太子什么态度?” “波澜不惊,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耿春如实汇报。 “知道了,你下去吧。” 耿春拱手退步,消失在了阴影里。 白隐想起迟梧山草庐里的那副李致的画像,她以手触摸,发现上面未沾染一丝灰尘,定是时常被擦拭爱护的。李致过世许多年,奕青不曾续弦,还留着梧桐和草庐以及屋里的画像,可见对她用情至深。如今他来和亲,定然是被魔帝强迫,无奈之举。换言之,和亲对象是谁,精神是否衰弱都无所谓了,因为奕青心里已经住不下除李致外的旁人了。 这或许便是他波澜不惊的原因罢,白隐心中想着,生出一股赞佩之情。继而又想起他温文尔雅的性情和俊秀挺拔的外表,更加觉得他是个由内到外完美无瑕的翩翩公子。关键是,她曾在魔界做过多年间谍,可他找她合作时却能不计前嫌,可见心胸也是宽广的。这样的好人物,哪个女子嫁给他,即便得不到他的真心,也会被他温柔以待。 “唉,可这样好的人,终究与我无缘。我只能在这一年四季一个样的天庭里,日日拿朝堂的阴谋诡斗充做消遣。”白隐苦笑。 因为心心念念着奕青,故而听到夏炎要去参加为淳于他们接风的酒宴时,白隐提出想要同去,理由是:“听闻魔族淳于东乡是个雷霆人物,却是一女子,我十分好奇,想要亲自瞧瞧。” 夏炎一向对白隐没什么防备,她说什么都信,因此也没想太多,使点手段打通关系在自己身后为白隐加了个不起眼的位子。 魔族使团一来,天帝先将他们安排了住处,第二日才为他们接风洗尘。 白隐垂首跟在夏炎身后,一路恭恭敬敬,待落座,又冲夏炎眨眨眼,嬉笑道:“我就悄悄看一看,长长见识,绝不给哥哥找麻烦。” 就在夏炎与白隐“苟苟且且”的间隙,内臣一声唱喏,淳于东乡与奕青等人进了大殿,行礼落座。白隐看到奕青穿一身深蓝色锦绣华服,衣裳繁复华贵,衬托得他郑重威严,少了些在迟梧山表露出的亲切感。再一抬眼,扫他身侧那个女子,不用旁人提醒,便能清楚她就是淳于东乡:一身黑红交织的广袖长衫,其上以金线绣远山峨眉图与花鸟嬉戏图,好不奇绝;瀑布般的青丝用金织扭金簪高高挽起,配上与服饰相得益彰的冠子,金冠下精致的眉目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只见这双眸子落座后高傲地将殿内众神官扫了一遍,不屑地接受了天帝的嘘寒问暖。白隐正试图揣摩她的心思,便听到她开口说话:“两族和亲的事宜,陛下考量得如何了?” 众神官面露难色,天帝毕竟是一定意义上的三界共主,在淳于面前尚能面无波澜,只听他自如应答道:“朕思虑再三,觉得和亲大不如金银城池的交换。” “哦?天帝是什么意思?”淳于故作糊涂。 “和亲乃是靠情谊维护,然而情谊最是轻薄虚无,远不如金钱利益来的实在。使者若不介意,天庭愿赠魔族金万石,外加人界五十年上供,也会返还两百年前被我族攻下的三垒之地,使者意下如何?” 天帝不怒自威,这样丰厚的赔赠明显是想让淳于改换策略知难而退,然而他却小看的淳于的毅力,只见淳于露出被戏耍的冷笑,从座位上站起,一字一句回绝说:“哼,臣与太子殿下满怀诚意不远万里而来,为的是求娶公主结两族之亲。况且在魔族时,贵族的使臣也说陛下已经同意和亲,如今我们来了,陛下却公然反悔,可有把我等放在眼里?可有把魔帝放在眼里?” “右相所言甚是。” 白隐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一直默默无闻的奕青也站了起来,他此刻冷若冰霜,与白隐见过的判若两人。奕青字句铿锵道:“求娶公主并非奕青一人之私事,更关乎两族的颜面,如今天帝悔婚,丢的不仅是我族的颜面,也是天族的信誉。” 白隐忽然有些失望,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竟也有严酷的一面,而且他也是支持和亲的,可见他真是以大局为重,决意牺牲自己了。 天帝哑口无言,在另一侧看戏似的火神祝融这时起身打起了圆场:“太子殿下与使者莫要动气。陛下一开始对和亲也满是欣喜,早就准备将百般疼爱的六公主嫁与太子殿下。可惜……” “可惜什么?”淳于问。 “害,”祝融深叹一口气,“可惜六公主向来体弱多病,听到和亲的消息,一时激动,病倒了。直到今日病情不轻反重,如今已是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酒宴群臣一片哗然。 祝融也不愧能受天帝宠幸,白隐心想。他洋洋洒洒一大堆,既道出了天帝的难言之隐,又暗中讽刺淳于和奕青蛮横自私,只顾一己私利,丝毫不考虑天庭的难处。 “火神大人所言甚是。”猝不及防,身前的夏炎突然来了一句。 白隐正想拉拉他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但他话已经出口了:“陛下本不想悔婚,只是六公主病重,陛下念及天族诚意,不想随意封宗室女为公主搪塞太子殿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望太子殿下体谅。” “公主果真?” “果真。”天后悲切地回答,“我的女儿如今都神志不清了,太子殿下还要步步紧逼吗?” 奕青终于垂下眼睑,仿佛被说服了,欲退一步:“既如此……” “既如此……”淳于东乡不由分说接过话茬,眼睛突然瞥向夏炎的方向,正好与白隐瞧个对眼儿,白隐飞速闪躲,可还是被她捕获了。 “那便让白隐大人代公主和亲吧。” 夏炎起身将白隐护在身后,神色严峻地警告淳于:“使者莫要妄言。” 淳于一步一步走至白隐跟前,完全无视夏炎的阻拦,白隐见躲不过,只好出来,不失礼数地朝淳于一揖,大方道:“右相万安。” 淳于从上到下将白隐扫了一遍,最后盯住她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白隐大人当年在魔界叱咤风云时,我尚初出茅庐,如今能一睹大人真容,真是荣幸至极。” “右相谬赞…”白隐沉着应对。 “只是我听闻大人百年前便被诛杀了,怎的今日又出现在了天庭朝堂上?莫不是天帝陛下偷梁换柱,明里下令诛杀,暗地里捞了你一把?” 白隐被天帝派去潜伏魔界的事于天庭于她自己都是揭不开脸面不好谈起的事,如今被淳于这么轻佻地在大庭广众下提出,实在是把天帝的面皮都扒下来了。 白隐不曾想自己凑热闹还凑出了事,昔日的伤疤本来刚刚想要愈合,如今却突然被人揭开,又往上撒了一把盐。她被说的哑口无言,沉着的面色一下子冷了,脑袋嗡嗡的,几乎要站不住。 还是夏炎扶住了她,反驳淳于道:“这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如今提起毫无意义,与今日谈论之事更无半分关系。更何况她是抓捕贺诚立功,被陛下亲自赦免的,使者步步紧逼是何居心?” 眼看闹剧一触即发,久未表态天帝出来阻止:“淳于右相、水神,稍安勿躁。水神所言有理,白隐之事与今日所论之事没有关系,右相不要咄咄逼人。” 淳于收放自如,听了天帝的话,自觉退了一步,但仍不死心:“天庭抓了贺诚,我们忍让了;陛下饶恕白隐之罪,我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和亲之事,没得商量。臣来之前,已向魔帝保证,务必将此事办的漂亮,永结两族之好。若和亲不成,臣也不好交代。” 天帝焦头烂额,自知与淳于争论不得,便转而问奕青是何态度。不料奕青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他双手揣袖,朝白隐一努嘴,与天帝对视说:“昔日白隐大人为魔族做的‘贡献’,奕青没齿难忘。今日也不求其他,只愿能迎娶白隐大人,如此一来,和亲可以继续,天帝陛下也不必倒贴财帛土地,岂不两全其美?” “荒唐!真是荒唐啊……”奕青语出惊人,酒宴上的神官们纷纷摇头,眉头皱成了一个结。 白隐震惊地浑身发抖,眼前这个男人满脸戏谑,看她的眼神仿佛有深仇大恨,他那双眼睛随意地瞥着自己,像是在欣赏一件玩物。 天帝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同魔族妥协,却也自知理亏,这些年的事情多半是天界做的不够漂亮,如今若是将魔族激怒,迫使其与妖族合谋,那天族的处境只会更加水深火热。相反,若今日应了奕青的请求,两族联姻,终究好处大于坏处。可换言之,若魔族从此认为天族和善可欺,以后再提出什么过分的请求,那又该如何是好呢?天帝烦闷地想要掀翻桌子,看看白隐夏炎十分厌烦,只觉得一群人都在给自己添乱,真想把他们全部赶走。 最终,天帝答应考虑奕青的请求,下令让使臣回驿馆休息,听候圣裁;接着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开了酒宴,众臣见气氛越来越尴尬,一个个也陆续离开了。等大殿内只剩夏炎和白隐两人时,夏炎才扶起白隐,慢慢抚着她的脊背,如同安慰一个受伤的婴儿:“别担心,奕青不会得逞的,我会护着你。” “哥哥,我现在感觉不太好。”白隐说的“感觉不太好”显然不是指心里,因为她下一刻就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一软倒在了夏炎身上。 第二十七章 不知归处 夏炎是忍着一腔怒火将白隐带回流梦阁的。此时她面色惨白,毫无存在感地蜷在被子里,瘦骨嶙峋,如同一条缩了水的咸鱼。夏炎守在床边怔忡地看着眼前可怜的人儿,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这才意识到她那一头秀丽的青丝不知何时失去了光泽,黯淡枯黄;微微张开的衣领不经意露出颈间若有若无的刀痕,刀痕狰狞扭曲,再往上半寸便要切中她的喉管,这样的伤,在她身体上不知还有多少。那些逃亡的日子把她折磨地不成人样,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了,却还要被人揪住不放。可她真的有错吗?她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做的好了能功成身退,稍有失误就会被当做替罪羊除掉。 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说白隐只是气血不足,加之受了刺激,撑不住便晕倒了,夏炎这才放下心来。 白隐醒后立时喝了药,精神好了许多,夏炎怕她心结难开,不停安慰:“今天的事你别想太多,魔族人蛮横无理惯了,今日是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至于奕青说向你求亲,更是无理取闹无稽之谈,我看他那神情,分明要吃了你,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我明白,”白隐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能看得开,哥哥事务繁忙,不要太为我忧心。” 夏炎知道她是在强撑,奈何他嘴笨,看她暂时没什么大碍也不再说什么,加之府中确实有很多事情处理,不能在流梦阁盘桓过久,于是就把江南拉过来好一顿嘱咐,又握了握白隐的手,确定让自己安心了才走。 江南送到门口,转头冲白隐笑道:“水神大人对你真是关怀备至,就差住到这里来了。你说他这么好,怎么不娶了你?这样一来你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白隐知道他在打趣,有意岔开不愉快的话题,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头说:“你也对我不错,为什么你不娶我?” 江南急忙摆手:“你武功高强,我可不敢娶一只母老虎回家。” 这话一说,两人都乐了。白隐深沉如水的眸子少见地活泼明亮,可这抹亮光转瞬即逝,一股阴冷的气息涌进她全身,江南以为是窗户没关风吹进来的缘故,正要起身合窗,被白隐叫住了。 “我想跟你讲讲我的事。”白隐的眼神充满不确定,江南尽收眼底,但抿嘴一笑,轻松道:“想说就说吧,有些事说出来心里就不堵了,我今天权当你的发泄桶。” 天晚了,西方云影被落日染成了火,在遥不可触的天边肆无忌惮地燃烧,这团火越烧越旺,最后转移到了白隐的眼睛里。正像两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紧紧盯着一处,自以为终于摆脱了命运的束缚,从此获得了重生。 两千年前,人界,卫国深宫。 国破了,卫国公投降,忠臣被杀,血染前朝。后宫里的女眷乱作一团,姜国士兵一路抢掠来到后宫,见了慌乱中无处躲藏嫔妃们,领头的将领露出了猥琐的神色:“卫公的女人与女儿押送回国,其余女子充做军妓,宦官就地格杀!” 一声令下,姜国士兵们像恶狼一样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女人们的哭声与哀嚎声响彻云霄,到处是挣扎逃跑的人影,血水与雨水浑为一物。宫殿的台阶上已有女人被按倒在地,一士兵迫不及待地想要发泄兽性,这时一把长刀突然在电光火石间砍下了他的头颅! 士兵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台阶下,众人一惊,抬头望向去,只见一个紫衣的年轻女孩双手握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十分瘦小,面色蜡黄,在修罗场般的境遇中被吓得浑身战栗,与手中修长的大刀相比格格不入。可她神色坚定,仿佛一瞬间就调整好了情绪,视死如归地瞪着不远处的敌人,如同临死前仍要拼命挣扎的困兽。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当年我十九岁。”白隐眼神盯住某处,眉头紧皱,阴森森地说,“人没了脑袋的样子,那些年常出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白隐是卫国公众多女儿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就如同现在她在天庭的地位,只因她的母亲是个地位低下的宫女,无名无分。更悲催的是她的母亲十分想不开,抱怨白隐是个女孩而非男孩,不能给自己挣得荣宠。久而久之,她对白隐愈发厌恶,不管不顾想法设法去吸引卫公的注意,可卫公哪里还记得她?闹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惹怒了卫公,将她杖毙了。 母亲死的时候白隐尚不到五岁,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被好心的老宫女当做小宫女收养,一路在宫里野到十九岁。 正是这种野性子,让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以至于直接拿刀将人家的头砍下来了。 白隐的这个举动惹恼了在场的将领,他拽住白隐的头发将她一把提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白隐以头抢地,鼻梁被摔断,鲜血从鼻腔里喷涌而出,流的到处都是,满地狼藉。此时她已神志不清,只觉得头疼,朦胧间听到有人大叫:“这小东西有点意思,不随她们献给大王了,先单独关押。” “是。”两个士兵应道。 她被暂时关进了卫国的大牢,周围都是姜国士兵在看守。白隐苏醒后强撑着靠在墙上,鼻孔被凝干的血块儿堵住了,使她被迫用嘴呼吸。一张嘴,干草腐烂的霉味儿夹杂着汗臭尿骚气一齐涌进她的喉咙。她闷声咳嗽几声,只感觉头都要疼炸了,莫名的暖流从耳朵里流出,一摸,又是血。 大概是伤到了脑袋……好在身上没有受伤……白隐迷迷糊糊地想。可这侥幸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三个肥头大耳的油腻大汉打开牢门气势汹汹地进来,上去就要去撕白隐的衣物。白隐宁死不从,抬手就扇了先下手的大汉的一个耳光。 “下贱!”白隐骂道。 这一巴掌惹怒了他们,领头的那个怒吼道:“小贱人!真是不知好歹,今天非要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话毕,对着白隐胸口就是一拳,钝痛流遍全身,口腔里隐约感到有股腥甜的味道,紧接着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没等白隐回过气,拳脚便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每一击都让她痛到晕厥。几个暴徒越打越兴奋,最后直接将她架起来一头撞到墙上……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过后,白隐的身体瘫在地上不动了。 空气瞬间安静。 月光无声地穿透牢房里那面小小的窗户正好照在白隐的尸体上,仿佛是怜悯,诉说着悲哀。 云上的神仙睥睨万众,目光所及之处净是黑暗。 祝融戳戳身旁的夏炎,指着人间随便地说:“陛下让找的那个女孩儿在哪儿啊?这么黑谁能看得到。” 夏炎明显讨厌他这种无所谓的语气,往外挪了一下,正色回答:“下面是卫国的疆土,白隐就在这里,总归能找到的。” 不过天帝高估了两个人的实力,他们转了大半夜,愣是没找到白隐的魂魄。 夏炎说她怨念深,不肯跟他们走。 “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烦恼?”祝融不耐烦地说。 正在两人毫无头绪之时,一个微弱的白色亮光隐隐约约从黑暗中闪现,夏炎连忙施展护心术将其罩住,又缓缓将亮光吸引到身边。不出所料,亮光逐渐变强,隐约露出人形,是一个女孩儿。 “你就是白隐?”祝融问。他以为这小破孩能有什么神通广大,竟能让天帝如此重视,以至于让两个上神下界迎接。 白隐自知身死,死后赫然碰见两个男人,而且一个身着浅蓝色长衫,黑暗中如同白色;一个暗红的衣装外披了件黑色大氅,任哪个鬼看了他们两个都会以为是黑白无常。于是白隐倔强地问:“你们是抓我去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么?我不要走!你们都给我滚!” “小姑娘,我们不是……” 夏炎还没说完,祝融就一针见血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想走,无非是觉得那些人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亲朋和你自己。你心中有怨念,想要复仇,那么我帮你杀了他们便是。” 祝融作势要出手,却被白隐一把拦住:“我不想杀姜国人。” 这下夏炎和祝融都愣住了,饶有兴味地问她:“那你的怨念从何而来?” 夏炎看到她双目布满仇恨,闪着阴毒的光芒,她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严厉地说:“胜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恨的是卫国!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死!他们胆小怯懦,敌人来了只顾投降,任凭妻女被人践踏却像缩头乌龟一样!他们把我带到世上,却没让我过上一天像人的生活!他们只为了自己,毫无气节可言。国君与大臣在宫中纵情酒色,百姓却饿死在街头,这样的国家活该被灭亡!” 一个瘦弱的女子竟能说出这番话!两人彻底明白了天帝的良苦用心,这个女孩确实不一般,不可以用寻常的眼光看待她。 祝融上前一步,难得正经地问眼前发光的小人儿:“那我们怎么做才能帮你消除怨念呢?” “杀了他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白隐疯狂地大叫。 “不可不可,”夏炎走到白隐身边安抚她,“滥杀无辜只会给你增添罪孽,你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放下怨恨吧。” 祝融却不紧张,还颇为轻松地赞同:“有何不可?人性如此丑恶,留着做什么?” 说罢不容夏炎阻拦,祝融双手托起掌心焰丢入人间,刹那间卫国都城一片火光,整座城的人被这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吞噬一空。祝融法力强大,不等夏炎救,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祝融,你如何向陛下交代?!”夏炎气极,质问道。 祝融不屑地瞥了眼他:“那就不是水神大人该操心的了。” 白隐望着熊熊烈火,痛苦与畅快在心中交织,双拳紧握,眼泪喷涌而出。 三人站在原地等火熄灭才离开,而离他们更远的天边,一道黑影嘻嘿一笑,默默转身对另一个黑影说:“你眼光不错哦。” 被带回天庭后,天帝亲自施法为白隐重塑肉身,并让夏炎与祝融保守秘密,之后将白隐单独培养,平时深居简出,不曾昭然于众神。 也许是因为叛逆的性格,加之不愉快的人间经历,白隐与夏炎那样沉稳踏实之人一直处不好,反而喜欢跟放荡不羁的祝融厮混在一起。祝融身手狠辣,法术也是果决,往往一击致命,白隐深受其影响。天帝看她小小年纪如此冷酷无情,非但不怪罪,反而很支持,总是教给她一些禁忌之术。夏炎无法,白隐本就与他无关,他没资格干涉,但又不忍心看一个小姑娘被越带越偏,最后只好送给她一柄刀,对她说:“我见你还没有趁手的兵器,便将它赠与你。此刀有灵,不过是化恶为善的仙灵,你要好好利用它。” 事实证明夏炎是对的,白隐流亡的那些年,祝融和天帝都将她抛弃,唯独夏炎暗中帮助她逃过一次又一次抓捕。 后来白隐多次问他:“我是陛下的人,你从我这里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为什么屡次帮我?” 夏炎只是笑,他笑起来很好看,露出浅浅的酒窝,给人一种踏实感:“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又经历了这么多,很不容易。” 夏炎在天庭也是一个人,独门独户,因为他也是从下界升上来的神官。 之后的事就很好说了,天帝培养白隐就是因为不知从哪里听说她是天选之人,日后潜伏到魔界能有大作用。 白隐确实也立了不少功。按理说这些功劳完全可以抵消最后的失误,然而只是因为魔帝揭穿了天帝的伪善,天帝碍于面子,便将白隐抛弃了—呵呵,就是因为面子。 “我与夏炎真正亲密无间是在下界逃亡的那一百年里,他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白隐望着远处,陷入沉思。 天完全黑了,故事也讲完了,江南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没想到你从前有过这样凄惨的经历。” “那些经历本身不重要,”白隐讽刺般地挑起嘴角,“重要的是它们教会了我活着的重要性。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死了不能说话不能做事,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别人越想让我死,我越要活着,活着做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们不得安稳。每每想到这里,我再难过也能忍受下去。” 江南不知如何说了,他的这半生平静无波,即使能跟白隐感同身受,也无法切身理解她的观念,只好安慰:“你能这样想也挺好,至少能过下去。再说,你不止有夏炎,还有我呢,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白隐真诚地笑了,脑中盘桓的烦恼也减轻许多,这方院子、这座空旷的殿阁仿佛有了活气,增添了冷风吹不散的温暖。 第二十八章 妥协 天后在酒宴上捉摸不透魔族的意图,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六公主多半不用去和亲了。她喜形于色,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也把握不住陛下的想法,不将冬安与和亲彻底剔除出去,她终究是放心不下。她左思右想,觉得陛下态度摇摆不定,后来还动了怒,本就心烦意乱,自己更不能贸然前去添乱了。 站在天后身侧的侍女见她一脸愁容,上前为她按揉太阳穴。 “你说,安儿算是平安了吧?”天后似在自言自语,也好似在寻求一个肯定的回答,聊以安慰内心。 服侍的女子是个伶牙俐齿的,知道天后想要什么样的回答,乖巧地笑答:“奴婢看那魔族使臣刁难灵神,便知道他们只是因着旧怨,心里不服来闹闹罢了,和亲什么的都是借口。相信陛下定能妥善处置他们,绝不会让公主殿下受委屈。” 得到满意的回复,天后含笑点了点头:“但愿如此。时辰不早了,本宫乏了,服侍本宫就寝吧。” 侍女得到指令,熟练地为天后宽衣解带,整理床帏侍奉其入睡。待天后进入浅眠,殿内的烛火也陆陆续续熄灭了大半。借着朦胧暗黄的烛光,侍女轻轻起身,走到门口对内侍低声吩咐:“娘娘近日为六公主之事总睡不好,今夜好容易浅眠了片刻,你等一定小心伺候。我要去取一些安神香点上,让娘娘睡得更舒服些。” 内侍听候吩咐,深深一揖不敢多言,侍女轻合了殿门,欣然走出数十步远后,眼瞧着四下无人,便施法褪去宫装换了身黑色装束,脚下越走越快,不多时步履生风,消失在了黑暗中…… 夜色渐浓,狂风骤起,南天门外的旌旗猎猎翻飞,被风刮出阵阵声响,直传入静坐冥思的奕青耳中。 淳于东乡也在一旁,两人相对无言许久,突然屋外有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死水一般的寂静。 淳于起身开门,见一黑衣女子连夜风尘仆仆而来,顿时眼前一亮:“阿照?为何深夜前来?” “右相。”汐照匆匆欠身,淳于东乡急忙将其迎入屋中。 奕青见她深夜匆匆赶来,有些异常,二话不说直接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殿下,”汐照冲他行礼,镇定如常,“天帝已有决断,欲将灵神嫁与殿下和亲。” 淳于大喜:“成了!?” “未必,你继续说。”奕青却不这样认为,他的敏锐度远超常人,对汐照最为了解,单凭计划成功这件事,还不足以让谨小慎微的汐照深夜冒险前来。 汐照颔首:“目前来说是无大碍了,可我从天帝的言语暗示中捕捉到,天帝欲给灵神下慢性毒药,以我为中介牵制白隐。说白了就是给白隐下药,却不让毒药立刻发作,而是等她嫁到魔界,让我慢慢为她解毒,期间她若表现出一点出卖天庭的举动,便以我为刀,将她灭口。” “好狠毒的心肠!”淳于忿忿不平,听到天帝的想法颇为激动,灵动的黛眉皱成一团。 奕青不语,举起茶杯在唇边轻抿一口,盯着在水面上打转的茶沫儿,思忖片刻,抬首自如道:“那就顺着他的意思…不过,你要准备一种发作时猛烈,但是好解的毒,尽可能减轻对身体的损伤。白隐新伤旧伤不断,前些天肩膀上又挨了我一口,不能让她太难熬。” “好。”汐照领命。 淳于转身向奕青提出疑问:“白隐之前在迟梧山见过阿照吧?届时万一她俩在天帝面前打了照面,白隐将阿照认出,揭穿了她的身份怎么办?” “这个不必担心,”汐照笃定地回答,“我在天帝身边潜伏数十年了,他对我的信任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不会贸然相信突如其来的质疑;其次,从之前的相处看,灵神敏感多智,不会冲动行事;再者,殿下也说过,灵神对天帝心怀怨恨,已经不会如当年那般托付身心了。因此我以为,灵神是可信的。” 汐照所言无懈可击,沉稳的语气让她的话平白增添了更多可信度,淳于终于放下心,眉头舒展开来。 汐照汇报完消息又得到明确允许后,不能耽误太多时间,要抓紧时间回宫。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是她这些年经历的常态,每次离开执行任务,都会收到奕青同样的嘱咐,今夜也没有落下:“万事小心不可勉强,万一败露,脱身为先。你出了事我可没法跟你师父交代。” 年年又岁岁,都是一样的话,可汐照百听不腻,就如同教习先生对功课好的学生的表扬,这种表扬听多少遍都不会腻的。这句话轻飘飘吐出,却承载了奕青最恳切的关怀,别人都教手下不成功便成仁,只有他告诉手下“打不过就赶紧跑”。汐照想,这或许就是自己为他忠诚效力的原因吧,忠于一个人一件事的理由,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回到宫中,天后仍然在安寝,守门的内侍也靠在门框上打起了盹儿。汐照悄无声息地进殿,神色如常地往香炉里添了一勺香料。 三日后早朝,商讨和亲事宜。天帝将白隐和亲的想法一抛出,朝堂神官顿时分为两派:一派以夏炎和雨神柳文竹为首,持反对意见,认为魔族所求实属无稽之谈,荒唐可笑,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另一派以祝融和南天王公孙景为首,持赞同意见,美其名曰要结两族之好就必须要有牺牲,还说白隐嫁到魔界是为天族赎清自己的罪过,她应当感激才是。 夏炎本就被这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反对派激了一肚子火,加之祝融对白隐肆意安排的一顿操作,让他彻底恼怒,将大道理摆在天帝跟前争论了半天,结果反被祝融弹劾说他身为上神为何如此失态,难不成是跟白隐有什么不可言明的关系……真真是气的夏炎无话可说,只有叹息。 眼看是无法挽回了,柳文竹只能退而求其次进言道:“陛下既已执意将灵神嫁到魔族和亲,臣无话可说。只是恳请陛下晋灵神为上神,以公主之礼出嫁,这样既能体现陛下对和亲的重视,也能表达对灵神的体恤。” 天帝高坐于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吵成一片的神官,勉强说:“雨神所言有理。”接着就没有后话了。 一直站在祝融身旁的公孙景深谙天帝沉默的意图,挽起袖子反驳道:“雨神此言,也太看得起白隐了。她不过一小小低阶神官,如此大幅晋升难免会让她高傲自大,生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公孙景一身赘肉,伸着粗短的手指冲柳文竹指指点点,言语间明嘲暗讽满口喷粪,熏得柳文竹站得远远的。祝融虽然让人讨厌,但起码生了副好面孔,加之一颗七窍玲珑心,勉强还能相处。而眼前这个满嘴络腮胡的胖子,面相同内心一般丑陋,整个天庭除了祝融和他自己的部下,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 天帝作沉思状,就这样沉思良久,终于决定:暂封白隐为清河郡主,为与魔族太子地位相配,准许其以公主之礼出嫁。 如此,事情再无挽回的余地。 散了朝,夏炎和柳文竹颓然在玉阶上并肩而走,夏炎想不明白天帝为何如此着急同意魔族的无理要求,而且竟然有那么多神官支持他。 柳文竹仿佛看透了一切,神色带着几分凉薄,心寒地说:“你没看出来火神与南天王他们是陛下有意安排的吗?从一开始我们就挣不赢,因为陛下心中已经决定了,今日上朝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可陛下何故非要如此啊?” “陛下为何同意我不知道,我难过的是陛下的态度。”柳文竹深叹一口气,十分失望地说,“我想着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要为白隐多挣一些,不曾想陛下连晋升都没有。白隐这些年为天庭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要被当做棋子再次被抛出去,陛下所作所为,真是让人心寒。” “雨神大人慎言。”此时祝融与公孙景从他们身旁走过,夏炎连忙低声提醒她。 走出去老远,祝融捣捣公孙景:“您知道陛下为何执意让白隐去和亲吗?” 公孙景一介莽夫,脑子转不过来弯儿,直言直语地问:“为何啊?” 祝融故弄玄虚地掰弄手指:“这其一,正如陛下在众人眼中所说,此事我族理亏,该做出让步;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点—陛下厌恶白隐。” “厌恶?厌恶她还让她回来?” “哎—”祝融摆摆手,“当初让她回来是碍于她真立了功,抓住了贺诚。否则你以为陛下想让她回来?白隐此刻在陛下眼里便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是以陛下之圣明,也不会白白将她抛弃,毕竟当年是下了血本培养的。看着吧,陛下会让他手中的每个棋子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公孙景听得半懂不懂,自己疏通又越通越堵,总结了一遍的结果就是祝融说的极是,心中不由得认为他十分聪明,当下便憨憨陪笑:“火神大人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那。看来以后再遇到棘手之事,定要向大人请教了。” “不敢不敢,”祝融装模做势客套一番,“王爷英明睿智,在下应当事事多与王爷论讨。” …… 白隐一见夏炎进门那副颓唐的模样,便知心中的担忧成真了。她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真嫁到魔族,被那些人再轮番羞辱一遍。但这回她是代表天族去和亲的,届时碍于天庭的面子,他们还不敢太放肆,自己的日子不能说好过,但也总比上一次去的时候强。因此她从夏炎口中得知这个荒唐事后,并没有太难过也没有太高兴,就还是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神色,几乎毫无波澜。 夏炎、江南和柳文竹盯着她半天,想从她的脸色上捕捉到微妙的变化哪怕是一丝难受,不曾想半天过去了,白隐反而对他们咧嘴一笑。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地还笑得出?”江南忍不住质问她。 按照惯常的套路,这个时候被迫和亲者应该十分难过,绞尽脑汁也要拒绝包办婚姻,然后亲朋好友便会安慰她,告诉她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逆来顺受……可这种情况到了白隐这里反而颠倒了过来。 “哥哥,雨神姐姐,还有你,”白隐指了指江南,“其实换个角度想,去和亲未必不好。我奉圣命光明正大出嫁,魔族人不会刁难我。况且我也不喜欢天庭,若不是为了结束逃亡给自己正名,我是不愿回来的。如今有这么大好的机会能离开,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夏炎从进门开始一直摇头,宽大的袖子被他拽得皱巴巴的,他精神紧张又纠结,仿佛出嫁的不是白隐而是他。刚听白隐这么一说,他胸中对白隐情不情愿的担心倒是消解了,可另一个身为兄长都会有的担忧却浮上心头:“可奕青并非良人啊!那日在酒宴上你也看见了,此人看起来风流倜傥,实则阴狠刻毒,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他日你嫁过去,指不定要被他如何折磨呢。” “那倒未必。”这话白隐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明明对奕青的人品没有确凿的把握,却在心底里下意识偏袒他,这是从什么时候的事?白隐记不得了。其实往深处说,从她一开始得知奕青要娶六公主时感受到的落寞,到她刻意教六公主装疯,再到酒宴上鼓起勇气正面与淳于东乡较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对奕青莫名其妙心思在作祟。否则若六公主不疯,她也没去酒宴,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了,奕青会顺顺利利地娶走六公主,她与他的缘分也就尽了。 但如今不同了,事情突然反转,压力来到了白隐这一边。可在外人看来的压力,于白隐而言反而是种幸运。她不知道未来会经历什么,她只是不想过现在这样成天被人厌恶的生活,酒宴最后天帝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冷漠眼神,久久盘旋在她心里。她名也正了,现在只想要逃离天庭。而和亲,是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管他日后如何呢,去魔界也未必不好。 白隐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三人,夏炎别无他法,只能一遍遍说“以后相见就难了”、“水深火热”这样的话;柳文竹倒是很平静,很赞同白隐,认为这样的天庭不待也罢;至于江南,他只说了一句:“你去魔族,我就跟着去。我在天界除了你没有认识的人。” 白隐清楚他想随自己同去的原因不止这个,但也没说什么,一口答应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好了,今夜她久静无波的心突然悸动了,可迎接她的还有一道挑战…… 混元殿空旷寂寥,正午的阳光从捅破窗户纸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规整的长方形。偌大的殿宇内只有天帝和汐照两个人。 “东西准备好了吗?”天帝负手而立,背朝汐照。 汐照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万事俱备。” “很好。” 第二十九章 局中局 魔族使团等到天帝的旨意后不久,便启程离开了天庭。回程的马车中本该是淳于东乡和奕青两个人,如今却只剩一个。 流梦阁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中的那棵千年桃树枝繁叶茂,伸展出的枝杈几乎占据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秋千、一副石桌石凳,白隐无聊时常坐在秋千上面无所事事地晃荡。今夜她穿着一身柔软舒适的常服,白皙的肌肤在水蓝色的外袍下愈发楚楚动人;晚风轻轻地吹拂过来,点点枯叶飘散在她的肩膀上,也不拂去,任由它们搭在那儿。江南偶尔外出,空荡荡的阁中只余她一个人,这种静谧的氛围几乎让她微醺入睡。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闪现在她身后,男人高大的影子在屋内烛光的映射下投到白隐身前的空地上。男人刚欲开口说话,眨眼的功夫,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和一张人脸便凑到了他跟前。 白隐迅猛如风,刹那间合伯刀就架在了男人脖子上。两人凑的太紧,以至于双方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待看清了来人,白隐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有那么一瞬间僵直在远处,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味。 “太…太子殿下!在下失礼了。”白隐慌忙收刀,吞吞吐吐地一面赔礼道歉一面躲避奕青的眼神企图缓解尴尬。不知为何,白隐感觉脸颊微微发烫。 奕青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好笑地看着她:“不不,是我未经允许私自前来,让大人受惊了。” 白隐被他瞧的十分不舒服,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客气道:“哪有,是我冒失了。” 半晌,两个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白隐打破了尴尬:“殿下深夜独自光临陋舍,是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不知为何,这种微妙的氛围搞得奕青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美好的女子不再只是他可以争取的队友,更是他未来的妻子。虽然都是原本算好的计划,但一想到以后二人朝夕相处的时光,眼下贸然面对还是有点发窘,不知如何开口。 他环顾一周,看看院中的青石板和白隐身后的树,又装作深沉仰望了一下天空—天黑了—这给了奕青灵感:“夜幕降临,外面不好说话,不知可否屋内一叙。” “当然,殿下请。”白隐看见奕青,就想起来酒宴上他那副陌生的模样,再不敢抱有亲近他的意思,现下只能客客气气地来。 进屋落座,白隐为他沏了一壶茶。烛光热烈地跳动着,空气安静而温馨,奕青与白隐又各自客套一番,如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待熟络些后,奕青才表明来意。 开口先是一顿道歉,态度诚恳:“灵神大人,那日酒宴上奕青与淳于右相言辞过激,难免让大人心里不舒服了,实在抱歉。” 事情都过去了,白隐能说什么呢,只能客气地回答:“我从前确实做了许多对不起魔族的事,殿下心里怨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明白,殿下为何非要点名娶我呢?” 白隐特意将这段话尽可能轻松地说出来,如同讨论家常便饭。她对奕青心怀戒备,不能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暴露在他面前。 “呼——”奕青深呼一口气,抿抿嘴,望着白隐几欲开口却又咽下,反复几次后一锤大腿,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坚定地对白隐说:“大人即将嫁与我,四舍五入也是我的家里人了。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 与奕青合作抓捕贺诚时,白隐就察觉出不对劲,只是当时自己怒火攻心,没有刨根问底便气愤离开了。如今奕青突然深夜跟她交代“有些事”,上次的疑问就不自觉地蹦进了她的脑海里:仿佛是一个圈,一个巨大的牢笼,贺诚的疑问就像牢笼上微不可查的缺口。 白隐怀着三分激动七分期待的心请他继续说。而即将听到的话,会彻底颠覆她从前的世界。 奕青挺直的臂膀慢慢泄了气,他换了个姿势,盘腿而坐,眼睛看着白隐,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我依稀记得,你之所以来到天庭,是因为有人说你是天选之人,可成大事,天帝才提拔你的。” “是。”白隐承认,她也不知道天帝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但确有此事。 “天选之人的言论,是我传播出去的。” “什么?!”白隐不敢置信。 奕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让白隐缓口气,也让自己整理一下思路,这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却能给白隐带来不小的冲击。试问若一切从源头开始就是偏的,那白隐这些年又是为何而活呢? 奕青继续说:“两千年前天族和魔族局势紧张,双方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仗,皆两败俱伤。天帝正愁眉苦恼,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消息,自然会抓住机会。” “言论是假,你的天赋和努力是真。或许这也是天帝坚信这无稽之谈的原因。总之他尽心竭力培养你,让你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柄利刃,一枚最有用的棋子。随后你便被秘密派到魔界做卧底,为天庭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价值,甚至可以说,那些年天族能暂时打压魔族,你功不可没……” “这些如今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殿下今夜就是特意给我重温旧事的?而且,就算是你蛊惑天帝提携我,原因何在?”白隐假笑道。 奕青耐心地劝说:“别急,下面就为你一一解答。” “我蛊惑天帝提携你的原因,就是为了让他把你派到魔族,暗中打压魔帝。” “你可能会问,我乃魔族太子,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呵呵,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如此。两族开战时,我与大将军霍长风立下赫赫战功,但这没有给我带来荣誉,反而受到了父皇的猜忌。我是父皇的独子,对于皇位他没有多余的选择,我也没有竞争对手,因此他日日忧心,生怕我谋朝篡位。之后终于让他抓住机会,以平定鬼族叛乱为名,将我远调边关,一去六十年。如果记得没错,我出发当天,你就入了魔族的朝堂。” 白隐被他以另一个角度的讲述打开了新思路,仔细想想只觉得细思极恐,头皮发麻。 “你充当了我伸入魔族朝堂上的一只隐形的手。我不在的六十年,你帮我压制住了那些企图将我彻底抹杀的人,这纵然损伤了魔族的整体利益,但却为我东山再起创造了有利条件。当然,你也可能问,想要找你助我一臂之力,为何要绕一大圈假借天帝之手?大人不知,依当时的局势,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的监视之中。若我贸然在身边培养一个细作,极有可能被发现。” “那后来我身份暴露,也是你一手为之吗?彼时你即将归朝,觉得我会挡你的路,所以故意让我暴露吗?”白隐此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事情突然变得复杂,她甚至能想象到他会坦然承认。 “并不是。”奕青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我原本的计划是让你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后功成身退,平安回到天庭,不曾想你被自己人算计了。” 白隐心中一紧:“你是说祝融?” “就是祝融,他可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放火烧城帮你消除怨念、顺着你的叛逆教你想学的法术、以及与你相恋承诺提亲……这一切都是麻痹你的手段。祝融深知,天帝看上的人一定会有大用处,于是他便利用你的卧底身份从中谋利,让自己一路攀升成为天帝身边的红人。只是做什么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抹干净,你就要回来了。” “所以他才会让我暴露……接着就是逃亡……我在人间朝不保夕,自然没有精力去查他,他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抹掉一切对他不利的事。”白隐听得冷汗涔涔,双手紧紧相握,指甲陷进肉里,白净的手心被抠出深深的红印。 “事情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奕青讲完了,“凭大人的智慧,稍微一想便能了然。” “我…我还有一个疑问…”白隐声音颤抖着,眸中闪烁着晶亮的泪光,面无血色,“还是那句话,既然你原本的计划是让我脱身回到天庭,如今我也算回来了,你又为何提出要娶我呢?” 奕青此时已经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听到白隐的疑问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原因有二:其一,你天赋异禀,身为女子却精于算计、足智多谋,我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其二……是因为我对你动了真心。” 最后一句生生贯入白隐的耳中,使她豁然抬头,正对上奕青深邃的眸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奕青说他对自己有情? 从奕青口中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隐脑子里懵懵的。她前一秒还在委屈愤怒,下一秒竟因为他这句话,心中的坏情绪全部消解了。 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山崩地裂万物衰败时倏然降临了一个救世主……他说他对自己动了真心?? 白隐心中五味杂陈,脸颊因时而气愤时而惊喜而变的阵青阵白。她瞬间慌了神,站起来不停地走动,口中一遍遍说着“不可能”。 奕青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在屋内踱来踱去,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只需要一会儿,不会太久。 果然,他没有低估白隐的接受能力和心理素质。约摸过了一刻钟,她深呼吸几次后,就能平静地坐下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奕青眼睑低垂,盯着桌面,良久,抬头迎上白隐恳切的目光,再次语出惊人:“隐儿,奕青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 都到这份儿上了,心思再重的人也会放下戒心了,更何况白隐心里本就有一个念想,如今这念想跟奕青竟然一拍即合,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相信你。”白隐垂目,眼泪脆生生地滴落下来,打湿了桌子。 奕青轻轻握住白隐的手,他的手掌温暖有力,伴随着迷离的气氛说出了最后一件事:“一切就绪,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帝……” “天帝不会轻易让我走,我想过。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牵制我。” “不错,”奕青眸色深沉地松开白隐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药瓶。 奕青将药瓶交到白隐手上,郑重地嘱咐道:“这几日,汐照会奉天帝之命给你下一种慢性毒药,你手中的是解药。” “迟梧山上的阿照姑娘?” “对,她是我派来潜伏在天帝身边的细作。” 白隐失笑:“初次见她,就觉得她不像一般人。” “你听我说,”奕青正色道,“你需随身携带解药,等到天帝给你下毒的那一天见机服下,这样便不会让毒伤及肺腑,也能看出来毒发的效果。” 奕青从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白隐看他眉头紧皱,薄唇轻抿,明显是紧张了,将他的嘱托牢记于心后,忍不住打趣:“你今天来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给我送药吧?难为你还解释那么一大通。” 奕青温和地笑了,无奈地摇头:“只有把真相都说出来,你才会信我,接受我的药。你太聪明了,骗不了你。” 白隐郑重其事地点头,将药收好。奕青说了太长时间,不易多留,只同白隐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白隐捏着手中的药瓶,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她只觉得自己又被奕青套路了,不过他的话既有道理,又毫无破绽,多半是真的。而且,他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何必几次三番跟她一个低阶神官周旋?又想回贺诚的事,恐怕那时候奕青跟自己合作,目的就是帮助自己回天庭吧,那样他才有理由一步步向她求亲,尽管求亲的过程漫长而粗鲁。其实迫使白隐无条件相信奕青的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奕青表明真心的那句话。 白隐手心被攥得出汗,思绪回到现实已经是深夜了,江南也早已回宫,熄灯睡了。白隐也熄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夜注定无眠。 不出奕青所料,六日后,天帝以和亲为由,宣她进后宫学习大婚礼数。 恐怕是要动手了。 第三十章 代价 天庭自古没有出嫁女要特意进宫学习礼仪的说法,天帝突然下旨,恐怕是料想中的要来了。 不知为何,白隐接旨后竟然感觉很轻松。想要获得所求,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不怨天帝利用自己忌惮自己,毕竟她从心底里也不再敬重他。 就这样吧。白隐长舒一口气,等到了魔族,就能摆脱这里不愉快的事了。 白隐换上了那件极少能派上用场的青白色朝服,衣服繁重奢华,但在白隐眼中只有厌恶。她没有告诉江南和夏炎真相,提前服下奕青给她的解药,独自随内侍入了内宫。 白隐被带到了天后的太极殿,内侍通报后便领着白隐进去了。天后正色居上,白隐按照该有的礼仪下跪稽首:“天后娘娘万安。臣今日特意来向娘娘请教婚嫁之礼,望娘娘不吝赐教。” 天后唤她起身,声音不像平时那般温和,脸色也很古怪,盯着白隐看了半天,不提礼仪之事,反对她说:“本宫没想到陛下真会选你,委屈你了。” “娘娘哪里话,能为天族略尽绵薄之力,是臣的福分。”白隐答。 天后起身走到白隐跟前,语重心长地沉声说:“你们为臣子的,自然明白陛下的苦心。他有时……有时做出一些不得已的事……你要见谅。” 白隐心里明镜儿似的,眼下权当她在客套,抬首迎上天后的目光,露出一个“非常”理解的微笑,从容道:“陛下行事,皆是为天族大局,臣自然毫无怨言。” 此言一出,白隐明显感受到天后肩膀微微放松,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头冲寝阁的方向唤道:“阿照。” 果然。 白隐始终低垂着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汐照从内殿走到白隐身边,手上端着一壶酒和一只装满酒的小盏。 “灵神大人。”熟悉的笑容回到汐照脸上,她还是同迟梧山上一般温柔和煦—如果手中没有端着毒药的话。 “娘娘这是何意?”白隐明知故问。 天后也是第一次替天帝做这种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此刻她强装镇定,指着那酒对白隐说:“这就是陛下不得已的事。” “陛下要杀臣?” “不,”天后一口否决,“不是杀你。只是你去和亲的一些代价。你喝了这杯酒,才能去和亲。” 天帝如今行龌蹉之事,竟能如此正大光明心安理得了吗?白隐看看杯中毒酒,又看看天后,天后双唇紧抿不发一言,汐照面无表情地垂目,空气突然安静。白隐这才注意到整个殿中只有她们三人。 “好,我喝。”白隐几乎没有犹豫,伸出手指捧起小盏昂头一饮而尽。 一股呛鼻的气味刺激着白隐的咽喉,呛得她眼眶通红,她强忍住不适,对天后说:“臣对陛下,始终臣心如水,此刻陛下信了?” 话毕,一口鲜血从白隐口中喷出,溅了天后一身。她没觉得哪里疼痛,只是浑身发软,看人出现了重影,如同喝醉了酒,迷迷糊糊栽倒在地。 天后吓得跌坐在台阶上捂住胸口,汐照镇静自若,唤了两个内侍进来将白隐抬到偏殿,自己拿出提前备好的药箱为其施针。一旁的两个内侍不明所以,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直到天后叫他们,才回过神离开偏殿。 汐照不仅是制毒的高手,医术方面也很有造诣,这在迟梧山上就体现出来了。她本就对白隐的身体状况相当了解,加上多年练就的医术,很快便麻利地封住了白隐的穴道,不让毒液继续蔓延。加之白隐提前吃了解药,眼下暂时无大碍了。 收拾好医具,汐照推开门回到正殿,冲天后汇报:“已经办妥了。” 天后已经被人扶到了座位上,只是方才那腥风血雨的一幕实在是让她这个深宫妇人受惊颇深。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脸色苍白,微微发抖。 汐照吩咐刚才那两个内侍清理掉血迹,又教他们守口如瓶不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然后转身对天后道:“娘娘受惊了,奴婢服侍娘娘更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吧。” 天后这才回过神,抓起汐照的手问:“白隐如何了?她……她不会死了吧?” “娘娘忘了,灵神只是中毒,并没有危及性命。” “哦,那就好,那就好。”天后松了一口气,继而想到了什么,突然失声痛哭,“唉,何故如此啊!身为帝王,非要将身边的臣子怀疑个遍吗?!” “娘娘慎言。”汐照急忙劝说,“这都是陛下的英明圣断,娘娘哭也无用。眼下一是要将灵神妥善安排了,二是……” 汐照眼睛瞥向台阶下跪在那儿擦地的两名内侍,又看看天后。天后会意,却于心不忍,求情道:“不能放过他们吗?” 汐照露出温和的笑,嘴里却毫不留情地说:“依陛下的意思,此事只能让他,您、奴婢和灵神四人知晓。” 天后开口欲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只在汐照耳边低声怒道:“不就是为了他那所谓的颜面吗!” 汐照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顺从地听着天后的抱怨。 白隐是清晨出门的,然而到了晚间还没回来。江南担心,自己又不熟悉天庭,只能向住在附近的柳文竹求助。 柳文竹说:“白隐是去太极殿了,容我派人打听打听。” 小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侍从回来,说白隐被留在太极殿学习和亲的礼仪,需多日后才能回来。江南听后刚要把心放下,不曾想那个侍从又补充道:“不过我打听完话回来时,看到有两个内侍从正殿被架了出来。听说是侍奉不周,惹怒了天后,下令杖毙了。” 柳文竹不解:“天后娘娘温和仁善,不应该会轻易杀人的啊。” 二人干想想不通,而且太极殿确实没有传出对白隐不利的消息,江南无法,只能回流梦阁静静等候。 入夜,白隐仍然昏迷不醒,临近子时又开始发热。那毒虽然被解药消解了不少,也没有向全身蔓延,可到底是做给天帝看,汐照必须将毒下的狠一些,只是又苦了白隐。 汐照衣不解带地守在白隐床边,不停地为她换洗汗巾,又熬了几剂药给她灌下去。直到黎明时分,才慢慢退热。 白隐苏醒时已日上三竿,汐照彻夜未眠,见白隐终于醒了,欢喜万分,又满心愧疚,跪在地上向白隐赔罪:“大人,奴婢迫不得已,让大人受苦了。” “我知道,太子殿下已经事先跟我商量过了。”白隐刚醒,还很虚弱,有气无力地说。 汐照磕了个头,起身走到她床边,蹲下来凑近白隐的耳朵,悄声说:“大人中的毒不会损伤性命与精气,眼下只是奴婢为了迷惑天帝刻意做出的表症。待大人去到魔族,奴婢会立刻为大人解毒。” 白隐憔悴地点点头:“我感觉到了。” “还有,”汐照眼睛往身后扫了扫,低声交代道,“按照天帝的计划,大人醒后我会通报与他,届时他会亲自来太极殿与大人一叙。” “那你现在便去吧,正好凑着我眼下的状况。” 汐照听白隐一言,便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应付天帝的准备,于是握了握白隐的手,离开了偏殿。 汐照走后,白隐堪堪起身,只觉得自己除了有些无力外,与平时没有什么分别。披上衣服往镜子前一坐,镜中映出的人脸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张苍白的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唇色惨白,双目黯淡无光,眼袋极重,如同大病初愈之人。她这一张脸,将病去如抽丝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样坐等到午后,汐照才回来—带着天帝一并来了。 天帝屏退所有人,独身与白隐叙话。 白隐见他突然到来,装出一副毫无准备的情状,几乎是瘫跪在地上,口中慌忙请安:“陛下突然光临,臣有些失态,愿陛下见谅。” “你起身吧。”天帝沉声道。 白隐用手撑着桌案,使了两次劲儿才勉强站起来,站直后又立马用双手捂着胸口,佝偻地立在那里不住地咳嗽,配上汐照提前做好的功课,她这副模样,如同将要死去一般。 天帝不动声色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确认她确实中毒极深之后,才步入正题。 “毒,是朕派人给你下的,你可恨朕?” 白隐面露惶恐之色,刚稍稍平复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慌忙摇头:“臣不敢。陛下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天族大局。臣从前便因办事不周让陛下忧心,如今陛下对臣不信任,也是难免的。” 这番话说的漂亮而恭顺,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自己头上。天帝上下打量着她,企图窥探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白隐镇定自若,丝毫不为所动。 “你真的不恨朕?”天帝倏然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她的眼睛里捕捉蛛丝马迹。 然而,他看到的仍是一池净水。白隐再次恳切地回答:“臣所言,句句属实,对陛下绝无半点怨怼之意。” 天帝终于直起身,神情恢复如常。他负手走到窗边,悠悠道:“当年魔族的事,朕已经不怪你了,只是你自己一直将此事堵在心里,疏解不得。” “臣明白,多谢陛下体恤。”白隐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 又是一阵煎熬的沉默后,天帝命令道:“这几日你就在此好好将养身体,朕的意思,汐照已经告诉你了吧?” “回陛下,阿照姑娘已经跟臣交代清楚了。” “嗯。”天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很好。朕也看到了,这些年你沉稳不少,比当年强太多了。你只要忠于天族,朕是不会为难你的。眼下你便安心等待和亲吧。” “谢陛下夸赞,臣感激不尽,日后定安守本分,继续为陛下效劳。”白隐语气依旧诚恳,只是将脸埋得低低的,掩盖了她眼中的杀气。 第三十一章 庭上雪 十三日后,魔族使团归朝,奕青和淳于东乡第一时间去向魔帝汇报情况。魔帝事先已经得知和亲之事有变,对于白隐,他一开始是绝不同意的,直到霍长风说:“太子殿下娶六公主,不过是娶了一个无用的女子罢了;若他娶了白隐,便是收了一智囊。白隐之聪慧,陛下从前是见到过的,若日后她能为魔族所用,这价值可就大了。再者,殿下娶白隐,既可以显示陛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又可以将白隐牢牢地锁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不让她再掀出风浪来。” 魔帝沉思良久,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霍长风之言甚有道理,加之奕青已经先斩后奏确定了此事,他再说也无用,只能将一腔怒火撒到了刚刚回朝的奕青身上。 “你这逆子!”魔帝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掀翻了桌案,将一本奏章准确无误地掷到了奕青脑袋上。 “你为何私自决断?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吗?!”魔帝以手指着奕青骂道。 奕青倒是很冷静,任凭父亲如何发怒仍面色如常。良久,等父亲的怒火暂时平息了,他才不疾不徐地说:“回父皇,儿臣有话,必须单独跟您说。” “淳于右相不是外人,你且说吧。” “不可。”奕青表面上还是要假装跟淳于划清界限,“此事不能讲与外人听。” 淳于东乡知道魔帝怕自己心生不满,自动找了个台阶下:“太子与陛下多日未见,定有许多家常话要详叙,那臣就先告退了。” 言罢一撩衣袖,佯装满不在乎地行了行告退礼,便快步退出了。 魔帝屏退了其他人,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个。魔帝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奕青一揖,一开口便让魔帝所有的怒火都消散了:“父皇,血蛊就要寻找下一任宿主了,父皇也知道儿臣是下一任。” 这句话仿佛正好击中了魔帝的弱点,一瞬间他神色大变,完全将白隐抛诸脑后,从龙椅上疾步走来按住奕青的胳膊,关切地问:“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多长时间?” “六十年左右。”奕青回答。 “六十年……”魔帝来回在殿前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奕青注意到他繁复威严的锦袍下罩着的身躯不再如从前那般挺拔,胡须与头发渐渐变得灰白。奕青从天庭见到中年模样的天帝后,下意识觉得自己的父亲越发年迈,更不妙的是这位老人唯一皇位的继承人即将被血蛊夺去自由和生命。 越想越难过,奕青心下不忍,只能笑着宽慰他:“父皇莫要过于忧虑,您不是还有个孙女嘛。” 魔帝停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容儿是聪明,可到底是个女子,且天真烂漫,恐难当大任……朕还是指望着你……” 魔帝说着说着便不知如何开口了,奕青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落寞与孤寂,那份身居高位者的无力感。奕青能与父亲感同身受,于是抛出一线希望:“这也是儿臣非白隐不娶的原因。” 魔帝显然有些意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可又露出疑惑,片刻后仿佛明白了奕青的用意:“此法可行?”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眼下想让儿臣摆脱诅咒,只有这一个办法。即便冒险,也必须试试。” 终于,魔帝采纳了他的意见,这也代表着同意了他与白隐的婚事。 从伏魔殿出来,便看见淳于站在殿外等候觐见。 “劳烦右相屈尊在此等候多时,是奕青的不是。”奕青垂眸颔首,浅笑道。 淳于面含挑衅地向前走两步靠近他,冷嘲热讽地说:“陛下与太子殿下父子情深,岂是我等外人能比的?” 她双目流光溢转,嘴角扯出一抹假笑,似有似无地开合:“血蛊有变,速去长风处商议。” 这句话说的极快,声音极小,即使紧贴的两个人也未必能听见。奕青接收到消息后轻微颔首,淳于会意,翻了个白眼便趾高气昂地进殿了。整个过程瞬间完成,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太子殿下与魔界贵族霍氏二公子交好,天下皆知。因此奕青从伏魔殿出来后直接大摇大摆地去了大将军府。 霍长风还是摆着一张欠揍的脸,笑呵呵地迎接他,待二人进了书房,确定只有他们两人时,霍长风立马变了脸色,迅速步入正题:“血蛊的宿主说要见白隐。” 奕青双拳紧握,深重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来了……我知道了,等我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陛下那边怎么说?他同意了你与白隐成亲了吗?” 奕青如实回答:“同意了。我给他透露了我们的计划一部分。” “什么?你怎能……”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说服他。”奕青无奈地解释道,“我只能提起他的痛处,否则以他的脾性,万万不会接受白隐的。” 霍长风也只好认命:“如今只能如此了。要不要我通知阿照,让她传话给白隐,说你要找她一叙?” “行,”奕青思考了一下,“地方就定在迟梧山吧,让白隐悄悄出来一会儿。她疑心重,迟梧山她从前待过,不会过于警惕。” 两人一直谈到晚上。夜幕降临,阴沉了大半日的天空飘起了雪花,点点花瓣不一会儿便转为阵阵鹅毛,洋洋洒洒散落下来。魔界接近鬼界,比天庭阴气更重,天也更冷一些,天庭的深秋,于魔界已经是寒冬了。 直到侍从送来碳火,两人才意识到天已经很黑了。奕青推门行至廊下,庭院地面已被大雪完全覆盖。躬身捧起一把雪在手中团成雪球,雪的冰凉触感令他心中畅快许多,一时童心未泯,正欲将雪球砸出,胸口突然迸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痛感随着胸口蔓延到四肢,奕青疼得喘不过气,急忙扶着身旁的霍长风,勉强站好。 “可是血蛊又在作祟?药在哪儿?” 奕青疼得无力讲话,指指袖口。 霍长风搀扶好他,伸手去掏药,摸出来一个药瓶,慌忙打开倒出一粒药丸,奕青接过,熟练地投进嘴里,生咽了。 半晌后,奕青才勉强恢复力气。他疲惫地喘息着,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越发煞白,嘴唇惨白干裂,内侧渗着点点血珠。 霍长风看着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他,半是责怪半是心疼地说:“你不要每次犯病都咬破嘴喝自己的血。” “不这样怎么办?”奕青惨笑,“难不成同贺诚一样,让我去吃人?” “是是是,你清高!”霍长风将他一丢,拍拍手嫌弃道,“就该让那玩意儿折磨死你。” 霍长风总是这样,奕青权当他在开玩笑,晃晃手中的药瓶,不安地道:“药快没了,该让九离回来了。” 霍长风坚定不移地摇头:“我哥长年游山玩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 那日天帝离开后便加派人手暗中围住了白隐所住的偏殿,看似与平时并无两样,实则水泄不通。 汐照得到霍长风传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告诉了白隐。 “殿下要约我到迟梧山会面?在眼下这个时候?”白隐不解地问。 “确实如此。”汐照回答。 害怕白隐心存疑虑,汐照又劝解道:“殿下在关键的时候约您出去,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说。又或者是他对您思念心切,忍不住想要见您也说不定。” 这番话果然有用,白隐眉头舒展,心里也生了些特别的情愫,她本就不知何时钟意于他了,经汐照这样一提,不经意间对奕青的好感增加不少。 可白隐还是觉得奕青是有要紧事要同她商量,否则以他谨慎的性子,还不至于因为相思而非要见面不可。 两人筹谋着如何逃过天帝的巡视让白隐出宫。思来想去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白隐幻化成汐照的模样假装向天帝汇报事务,汐照经常跟在天帝身边,一般人认得她,不会说什么。商量定后,白隐先服了药歇下养精蓄锐,等到了奕青通知的那一天,好按计划行事。 从大将军府出来之后,奕青便坐马车回了东宫。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身边近卫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搭话,直到进宫入寝阁抱着火盆后,他的脸上才渐渐浮现出暖气。 烛灯如豆,奕青只在床头点燃了一盏灯,深夜那微弱的烛火突然不停地跳动,晃得他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时辰,不仅没有睡着,反而越发心事重重。无奈披衣起身,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迟梧山是他的地方,说白了是他的山头他的地盘。奕青对这里的边边角角都十分熟悉—除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存在了数千年,而奕青只去过两次。第一次非常不幸,上去就沾染了血蛊,把自己折磨地生不如死;第二次更加不幸,直接被告知血蛊盯上他了,他的各方面都很棒,很适合做血蛊的下一任宿主……今夜,他将第三次进入这个让他倒霉的地方。 入口是一面被佛祖如来上了封印的石墙,专门抵挡血蛊外溢;往里走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也是石头堆砌而成,墙面湿滑,有数以万计的黏虫不停地爬过,仔细点可以看到当年三帝合力封印血蛊时留下的结界;脚下散发着腥臭味儿,奕青每往里走一步,就觉得自己仿佛踏在陈年的血泊中,特别的触感令人心里发毛;最后又是一道石门—石门后面,便是那令三界闻之丧胆的东西。 奕青深吸一口气,施法打开了这道门。 第三十二章 依偎 “人必须要经历生离死别吗?神仙也不行?”宁容问。 “总是这样的,神仙也不行。” 奕青站在黑暗中,面前是最后一道狭窄逼仄的石门。石门隔断生与死,奕青站在通往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上,骤然想到了从前与女儿的对话。 石门不能被外力打开,即使是法力深厚的奕青也做不到,可他有别的办法。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锋利的小刀,在左手食指上轻轻一划,白皙的手指被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血珠顺着伤口慢慢滴下,“啪嗒”一声落地的瞬间,石门内倏然响起狂风似的呼啸,声音尖利刺耳,呜咽声与咆哮声混作一团。不一会儿,洞中又传出尖锐的轰鸣,听起来如同成千上万的男声女声混在一起,意见不一地互相撕扯着混战着,恐怖且诡异。这声音带起一阵巨大的阴风,奕青被强劲的风和刺耳的叫声震得蜷缩在地上,他眉头拧成一团,身体仿佛不堪重负得要裂开。这样坚持了一刻钟,风波才渐渐平息。只听“砰”的一声,石门打开了一条缝,奕青施法化作一缕烟,由缝隙钻进了洞中。 与甬道的狭窄不同,洞内很空旷,没有一丝火光,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奕青虽是第三次到访,但仍摸不清这洞到底有多大。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刚才汹涌的声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静让人心里发毛,让人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压迫感。 奕青是有些经验的,他处事本就冷静沉着,面对眼前这情形,倒也不惧,盯着面前的虚无,朗声道:“你何故非要见白隐?”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男女交叠的声音再次出现,黑暗中发出恐怖的笑。不过能听出明显是由女人的声音占据主导的,由此可以推断出血蛊的宿主是个女子。 它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妩媚俏皮,但却不是淳于东乡那种艳压群芳的桀骜,而是仿佛准备恶作剧的孩子—是个人都知道宿主可不是个小孩子—这也是大家都害怕它的一个原因。 “你爱她?”宿主以一种很甜蜜很诡异的语气反问。 奕青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语气坚定:“回答我的问题。” 又是一阵嬉笑。 “你爱她。”宿主妄自下了结论。 奕青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想的?在你这当然什么都问不出。”言罢准备离开。这时宿主突然开口,下达命令似的:“两日后带她来这儿见我,否则我立刻让你死。” 没有回复,奕青犹如不听父母劝导的孩子,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两日后的夜晚,白隐冲破层层阻隔来到了迟梧山,为此她特意收敛周身法术,好不被发现。到了山前她一眼便看见奕青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泄气地搭在一边,平时绾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此刻有些许凌乱,随意地贴在额头上。 白隐看不到他面上冷酷的表情,不过光他这反常的姿态便已经让白隐有些吃惊了。 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白隐浅行一礼,试探性地开口:“太子殿下?” 奕青梦醒似的猛然抬头,森森然跟白隐瞧了个对眼,白隐这才看到他双唇煞白,面无血色,眼睛如同血一样红,闪烁着吃人的光芒。这眼神让她想起在迟梧山与他初遇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凶残的目光,闪着血色,将她像猎物一样扑倒! 白隐下意识地后退,奕青回过神,泄了一口气,语气虚弱地解释说:“方才有些发作,现在没事了。” “是血蛊吗?”白隐想到他与贺诚都中了血蛊,当下怕是发作了,因此如是问。 奕青颔首,示意她过来。 合伯刀暗中蓄力,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奕青翻脸一口将自己主人吃了。 白隐走近奕青身旁,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攥住手拉在身边,身体紧靠着奕青的肩膀,耳边响起他的疑问:“我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吗?” “除了你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啊,你有机会留在天庭继续做灵神。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悔婚,还你自由。” “我讨厌天庭。”白隐冷冷地说。 倏地,奕青笑了,白隐疑惑地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两个不得已的人互相依靠,如同寒风中互相依偎的雪人。 “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话锋一转,奕青直奔主题。 “何地?” “这里。”奕青指指脚下,语气凝重,“深藏血蛊的山洞,血蛊的宿主想见你。” 白隐不解:“血蛊见我?为什么?” 奕青揣着她的双手,强装出轻松的样子,揶揄道:“让我猜猜,你现在关心的竟然不是即将面临危险,而是好奇血蛊想见你的目的。” 白隐无言以对,只好说:“我只是不解,如此想便如此问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奕青摇摇头:“不知道。但我要提前跟你交代一些事。” “你说。” “血蛊这个东西很特别也很可怕,可能你从出生到现在几千年也没遇到过。它自身没有形体,只有巨大的能量,能量需有宿主才能施展。宿主为血蛊提供形体,血蛊为宿主提供能量,二者相辅相成。因此你稍后可以看到人形的血蛊,但千万不要把它当人看待,因为血蛊在宿主体内几个月后便会令宿主身死,灵魂覆灭,我们看到的只是被血蛊操控的躯壳罢了。” 白隐面色渐渐沉重,她内心衡量再三,终于做好了准备:“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奕青瞥瞥合伯:“刀灵不能进,否则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合伯听懂了奕青的话,不甘示弱地立起来抖了两抖,证明自己很行,硬往白隐手里拱。 白隐只好哄它:“合伯听话,你在外面守着,万一我们有危险,还指望着你去搬救兵呢。” 合伯听了,觉得主人的话甚有道理,便不再乱动,听话地收刀入鞘,躺在地上不动了。 两人收拾好,便来到了洞前。打开第一道门,阴风灌出,白隐便开始不适。 “你是神仙,灵气重,碰到这东西当然不舒服,抱着我会好点。”奕青提示说。 于是白隐双手环住奕青的腰,头紧贴着他的胸口,两人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没想到,第一次跟他亲密接触,竟然是在这种境遇下。 奕青的身体挺拔有力,体内有血蛊中和那股可怕的能量,靠着他确实好受很多。走到最后的石门前,奕青用上次的方法促使石门由里打开,抱着白隐钻了进去。 方才在通道内的不适感还能通过抱着奕青勉强忍受,现在一进洞,白隐便觉得全身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难忍,眼眶生疼,眼珠好像要被挖出来一样,胃里翻江倒海,口中泛着苦水,稍微忍不住便要吐出来。 “我难受……”白隐痛苦地呻吟道。 奕青将她抱得更紧了。 突然!一张人似的脸猝不及防贴上了奕青的脸!宿主与奕青霎时“亲密无间”! 这张脸顶着一张面皮,后面没有头颅,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和恐怖的黑暗。脸顺着奕青往下游走,盯着他怀中的白隐似嗅似看,仿佛猫在玩弄老鼠。二人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待它玩弄够了离开了一段距离,白隐才稍微转过头。 “你找我要干什么?”白隐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忍着剧烈的难过问。 “哈哈哈哈哈,”宿主若即若离地笑声响起,“没什么,就是看看太子殿下的未婚妻长什么样。” “看够了吗?”奕青冷漠地说。若白隐能看清他此刻的模样,估计会被吓一跳。 两人已经做好了被它反复纠缠折磨的准备,没想到宿主好像真的只是单纯想“看一看”,奕青问,它便照样答:“够了,你们可以走了。” 白隐尚在迟疑,奕青已经不由分说打横抱起她准备走了。 “哎对了,”万千交叠的声音突然凌厉道,“白隐,六十年后,你会再来找我的,记住这句话。” 奕青带白隐出洞时,前后才过了一刻钟左右,而白隐已经晕了过去。奕青为她运气平复心绪。午夜时分,她才缓缓苏醒了。 借着月光,白隐迷迷糊糊看见奕青的轮廓,黑暗中她摸到他的手,心中安定许多。 “醒了?感觉如何?”还是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温柔。 “很无力,但是不痛了。”白隐轻声说。 “那就无大碍了。” 方才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白隐甚至都没摸清洞中的情况和血蛊话中的意思,便出来了。此刻回想它最后那句话,觉得疑窦重生,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便问奕青。奕青也说不知:“血蛊阴晴不定,谁知道它什么意思。” “那……你知道这任宿主是谁吗?当年血蛊找的谁?” “不知。”上一句是骗人的,但这一句是真的不知道。 “好吧。”白隐觉得都要成婚了,刚才又经历了生死,奕青也不至于骗她,于是没有继续问。 奕青握住她的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问你了。从贺诚到今日,你为何总是选择相信我?不怕我害你?” “怕,但我不在乎。” 这下轮到奕青摸不着头脑了。 “我为人时,曾梦想当一个谋士,搅/弄天下风云;后来死了去到天庭,终于变相地实现了梦想,可这有什么用呢?我被怀疑被丢弃,一切都破碎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百年来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自己平反,得到认可重回天庭。如今目的达到了,我却已心如死灰,终年被噩梦和怨恨笼罩,再也没有兴趣跟他们缠斗了。我甚至无数次想过死去,或许这才是得到解脱的唯一方式,因此我不会在乎被你或者他人算计。” 话语悲凉,白隐这张年轻面皮下藏着一颗饱经风霜而衰老的心,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一次次中伤她,在她瘦弱的身体上打上无数血洞,永远无法愈合。 奕青沉默了。最终把她抱进怀里,身体前后摇晃着,如同哄一个婴儿,柔声细语地低吟:“会好起来的,总能撑下去。” 第三十三章 前夕 由于是偷偷跑出来的,白隐不敢耽搁太久引人怀疑,身体稍微平复之后便回去了。汐照见她出去时好好的,回来脸色那么难看,忙问发生了什么事,白隐简单同她解释了一下便躺下继续休息了。汐照心里明白奕青的想法,没有再说什么。 求亲使团返回魔族第二天,天帝便下旨让天后开始筹备和亲事宜,从嫁妆嫁衣到送亲队伍、送亲礼仪,事无巨细。甚至连成婚当日白隐要佩戴的首饰,天后都亲自监督工匠打造,她说:“终究是天庭对不住她,本宫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她嫁的风光一些。” 白隐困在太极殿期间,天帝没有再来过,天后时而看望,也不多说,只是叮嘱她好好养身体,一切情况都由汐照应对。由此可见,天帝是对汐照有着万分信任的。汐照对白隐总是诚恳真切的模样,与当初在迟梧山上无异,可偏偏就是她过于体贴,导致白隐与她相处时如同看一团迷雾,不了解她的身世,不知道她的目的,她无害的微笑下仿佛掩藏着杀机。 不知不觉一个月便过去了,白隐身体中的毒被控制的很好。这日,汐照对白隐说:“大人,天后娘娘唤您过去试穿嫁衣。” 一想,哦,原来是到了结婚的日子。 白隐站在镜子前,看汐照等人为自己换上华丽的嫁衣。魔族尚黑,嫁衣便用红色作为底色,一套宫墙红百褶留仙裙,外搭黑色镂空广袖衫,最外面又搭配黑底红金线绣的玄元双凤褙子,裙摆拖到后面几尺长,长到需得数名侍女同时提起才能走路。仔细看,嫁衣颈间还有一串细碎的红色珠珞,是用西海龙王进贡的稀世红珊瑚磨制而成;裙间佩戴各色荷包璎珞,整个嫁衣华丽繁复,白隐看一眼便被吸引住了。 若当年祝融的承诺是真的,恐怕这嫁衣一百六十年前便穿了吧。白隐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整理好着装,汐照后退几步仔细欣赏,由衷夸赞:“大人真好看。” 白隐自己也甚是满意,向天后行礼道谢:“人靠衣装马靠鞍,多亏了天后娘娘布置。” “你不必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天后见白隐神色满意,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不自觉感到很欣慰,语气也慈祥许多,向前两步凑近她小声道,“冬安有话对你说。” 言毕抬首对殿内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单独同灵神讲。” 内侍宫女退下后,天后将白隐带到内殿,六公主正等在那里。 天后前脚关门出去,冬安后脚便上前拉住白隐的手,一脸愧疚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你想和亲吗?你怪我吗?” 白隐轻叹一口气,拍拍冬安的手说:“装疯的主意是臣出的,和亲的决断是陛下定的,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呢?臣不怪公主。至于臣是否想和亲……臣这个年纪,也是时候成亲了,只不过此时正好天降了一个郎君罢了—说到底,臣是想的。” 冬安神情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与白隐性情相似,因此不难理解白隐的想法,只是她太过善良,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白隐,由此越想越自责,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公主只需知道,”白隐认真地看着冬安双眸,“和亲之事与公主已无任何关系。可是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您是高贵的公主,外嫁安抚外族、下嫁制衡权臣,这些是公主逃不掉的责任。您得好好想想,也为您和胡为将军的以后想想。” 冬安前面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后面突然听到白隐提起胡为,不禁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接着又转为忧虑,两滴清泪掉落下来。 “你不愧做过父皇身边的杀手,什么都知道。”冬安擦掉眼泪,点头说,“你说的我会仔细考虑的。” 试完嫁衣当日,天帝便传口谕放她回流梦阁收拾准备,三日后好去和亲。 夏炎和江南数十日没听到灵神的消息,担心坏了,因此她一回宫,两人便过来逮住她一通嘘寒问暖,直问得白隐都烦了:“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多话?!” “这不是关心你嘛!”夏炎两手一摊,长袖使劲往后甩了甩。 “我已经没事了。”白隐抹了一把汗,“天帝把我关在太极殿只是怕我逃婚,毕竟整件事没有征得我的同意。”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个什么呀,这话我都说第四遍了,你能放心了吗?” 白隐感到十分无奈,夏炎遇到对她不利的事总会一问再问,搞得她总要反复解释。 夏炎瞪了她一眼,喉咙里挤出一个“嗯”,便把脸别到一旁不说话了。 白隐见缝插针赶紧说:“我困了我困了,哥你赶紧回吧。” 其实夏炎见白隐离开二十多天回来仍然活蹦乱跳的,本就放心了大半,又看她精神百倍给自己斗嘴,便以为没什么大事发生。现在又被下了逐客令,以他的固执的性情,当然不会死皮赖脸地久留,当下便撂下一句“明日再来看你”的话,大阔步走了。 眼看着夏炎走出了流梦阁,江南也说:“那你早点休息,我回屋了。” “你等会儿,”白隐叫住他,“我有话跟你说。” “其实天帝给我下了一种慢性毒,这才是我被留在太极殿的真正原因。” 江南一下子就坐直了,这会儿他的脑子转的到挺快,接过话茬说:“他不信任你,想用毒药制衡你?” “对。” “那方才为何不跟水神大人说实话?” 白隐搓了搓手,抿抿嘴唇,难过道:“哥哥太累了,我不能再给他添堵。这些年祝融得势,他在朝中举步维艰,还要时不时顾及我,他跟我走的太近,而我不受陛下待见,这或多或少都会拖累到哥哥。这也是我想要离开天庭的原因之一。” 江南顿悟:“你若走了,便能减少水神与你接触的机会。” 白隐打趣地冲他道:“你这会儿倒是聪明了。” 天庭准备期间,魔族作为迎亲的一方,礼仪布置什么的要简单一些,但为显诚意,加之是自己儿子的婚礼,魔帝将此事看的很重,认为让奕青的挚友霍长风操办婚礼,能合奕青的心意。魔帝心是好的,但千不该万不该高估霍长风的办事效率—这不,此时他正窝在奕青书房的卧榻上睡眼惺忪,而一旁奋笔疾书忙前忙后的毫无疑问是准新郎奕青。 奕青边忙边抱怨:“给自己操持婚礼的,三界之内恐怕就我一个吧?也不知父皇什么眼光,居然让你帮我办事……” “啊呼—”霍长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咂咂嘴,正准备狡辩,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声:“殿下,大公主派人找你,想请你入宫与她一叙。” “公主找你?”霍长风打起了三分精神,随意地问道。 “哎呀,”奕青佯装抱歉,抓住机会顺势将一大堆文书往霍长风身上一丢,正儿八经道,“这下我有事得走了,活儿你接着干吧,我回来验收。” “哎哎哎……”不等霍长风讲价钱,奕青推开门就跑了。 蜀禾被带回魔族之后一直与帝后居住在深宫之中,贺诚被天庭处决的消息很久之后才传到魔族后宫。彼时她正喂鱼,听到消息,望着池中活蹦乱跳的各色锦鲤愣了一秒,抓鱼食的手僵硬在空中,不过很快“哦”了一声,手中鱼食落下,没有过多的情绪,始终面无表情。 “禾儿独自哭了很久。”帝后这样对奕青说。 这段时间奕青很少见自己的妹妹,今日一见骤然发现她更瘦了,秀发与肌肤保养得极好,只是神色憔悴,昔日包含倔强与柔情的双眸如今静如死水,仍保留着一丝固执,但更多的是疲惫与幽怨。 “近日心情怎么样?”奕青微笑凑近她,温柔地询问。 “还不错。”蜀禾应付一句,快速转移话题,“哥哥要娶那个白隐?” “是。” “为什么?天庭的好姑娘那么多,就算是为了利益而和亲,也轮不到白隐吧?”蜀禾始终摆着一副苦瓜脸,语气咄咄逼人。奕青不与她一般见识,心平气和地解释说:“理由很简单,我看中了她,对她有情。” “真的吗?就因为抓贺…贺诚时打了交道?”即使过了好几个月,说出那两个字时,她还是觉得心中一痛。 “真的,就如你所说。”奕青承认道。 “好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问完想问的便迫不及待赶人走,看来还是有恨,奕青心想。可这种事非得她自己想通了才算好,旁人做不了主,也干涉不了,最多劝一劝:“禾儿,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要学着放过自己,不能一直被自己折磨。” 奕青温和的语气配上这番话,正说到了蜀禾心里,她越想越难过,贺诚与她,荒唐可笑的恋爱、老谋深算的利用,她恨自己天真叛逆,更恨自己不能放下他……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蜀禾决然起身以袖掩面,凄凄然离开了奕青的视线。 蜀禾刚走,窗户外便露出两朵小丫髻,接着小宁容推门进来,稚嫩地行礼后便被奕青拉进怀里点着鼻子问:“你个小不点,学会偷听人说话了?” 宁容不觉不妥,反而十分坦然地反问:“父亲要娶新娘子吗?” “是啊。” “那新娘子会待父亲好吗?” “嗯……”奕青好像真的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应该会吧。” “新娘子漂亮吗?” 奕青眼前浮现出白隐的样貌,不自觉扬起了嘴角:“挺漂亮的。” “那父亲会忘记母亲吗?” 奕青淡淡的笑意中增添了些不一样的意味。良久,他叹了口气,看着宁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当然不会。” …… …… 我坐在典经楼的书案前,听对面的江南讲完了今天的故事。 最后还是我提问的环节:“白隐便这样顺顺利利地嫁了吗?” 江南很有耐心,总是挨个仔仔细细地回答我的问题:“当然就这样嫁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冲我摆摆手。可越淡然的人越是想掩盖心中的痛苦,以为这样便能减轻重担,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无法逃避,越逃避越清晰,最终将人折磨发疯。 夕阳将天空染成浅红色的时候,江南开始收拾今天的书卷准备离开。他单手拎起包袱,口中念念有词:“若我能未卜先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嫁到魔族。” 第三十四章 大婚·围城 很多很多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没人记得清了,那时候白隐也才刚刚被接到天庭,尚未被派遣到魔界;奕青随霍氏兄弟征战四方,忙的不可开交。 某年某月的一场同妖族的战争,奕青冒失轻敌,放过了一条不起眼的谍报,结果酿成大祸。 彼时他身受重伤,穷途末路,不得不逃往人间。 奕青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游走在人间空旷黑暗的街道上,他法力尽失,脚下一路流着血,妖族顺着血迹穷追不舍,逼得他几欲丧命。 身后是追兵,身前是漫无目的的黑暗,奕青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敲开一家不起眼的小门。 沉闷的叩门声绝望地响起,长久无人应答,就在他准备放弃时,门骤然从里面打开,露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奕青顾不了三七二十一,慌忙求助:“姑娘,我身受重伤,还被人追杀,姑娘能否让我进去躲一躲?” “那你快进来。”那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来人的脸,便扶他进屋,还细心地清理了门口的血迹。妖族追兵见血路断了,像突然断了头绪,没有找到他们,奕青这才逃过一死。 …… “这女子便是先太子妃李致吧?”白隐问。 “正是。”汐照回答,脸上露出崇敬的神色。 “太子妃好气魄。” …… 奕青伤得很重,敌人以剑劈开了他的盔甲,剑刃嵌入血肉之中,直从右肩划到左腹,血流不止。 李致将他扶到床榻上,伸手为他解衣服。 “姑娘……” “别动。”李致沉声打断他,“你伤的太重了,别说话,保存体力。” 盔甲被慢慢卸掉,衣服与血肉连在一起,场面很血腥,但是李致毫不慌张。她脸色沉着,手法笨拙地将衣服和血肉分离,接着手掌交叠,指间发出一团白光轻轻敷在奕青的伤口上,不多时血便止住了。 奕青强忍着疼痛,见她施法,惊讶道:“姑娘并非凡人?” 李致并不理他,转身不知从何处摸来一瓶尘土飞扬的金疮药,颤抖着双手给奕青涂上,又拿布给他裹了伤口,收拾停当了才抹一把汗,深出一口气,反问奕青:“我看你这装束,不也不是凡人?” 话毕便大跨步走到院里的水池中借着月光清洗染血的双手,又洗了洗脸,拿手巾胡乱擦擦,进屋想问奕青些什么,才发现他已经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奕青茫然醒来,睁眼便看见李致守着自己。 “你醒了?”李致快口询问。 李致一身粗糙打扮,荆钗布裙,她长相并不出挑,但还算清秀,如此面相与简单的衣装搭配起来,为她平添了几分豪爽之气。 奕青将她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便问:“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是何许人?” 李致也不看他,一边往药炉里添柴火,一边回答:“我叫李致,花中仙。” 原来她是仙族人。所谓花中仙,就是仙界万花丛中的一朵花儿成了精,只因生在仙界,便不能被评定为妖,她与江南的性质是一样的,但江南是楠树成精,比花要高贵许多,花儿成精是最低微的。她自称“花中仙”,只是听起来高端点,不想被人瞧不起罢了。 稍微了解了李致后,奕青按照话术开口感恩:“在下名叫奕青,魔族人。姑娘救命之恩奕青无以为报,不知姑娘有何心愿,奕青会倾尽所有为姑娘实现。” 李致听了倒也不谦虚,还真的仔细考虑了一下,然后问他:“你在魔族是干什么的?” “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地位高吗?”她继续追问。 奕青从未被别人这样问过,有些不适应,也没看出李致在敲打如意算盘,只是懵懵地回答:“蛮……蛮高的。” “蛮高的……”李致歪着头好好想了半天,奕青以为她在想要多少多少金银钱财,哪知道她突然话锋一转,语出惊人:“那你婚配了吗?可有家室?” 奕青骤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了,一股局促的情绪涌上心头,呛得他不住咳嗽,伤口差点裂开。 左思右想,总不能欺骗救命恩人,只好如实回答没有。 李致一听奕青尚未婚配,立马乐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捡的不是个人,而是个大宝贝。她心里啪啪打着如意算盘,笑嘻嘻地凑到奕青面前,笑嘻嘻地说:“我看你生的不丑,不如娶我吧,就算是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 过了多日,奕青恢复地差不多了,李致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给他送行。 那夜月凉如水,月光正如两人初遇那般明亮动人。 吃完饭,奕青从袖中摸出一枚圆形玉佩,发力将其一掰为二,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李致,温声叮嘱:“姑娘将玉佩收好,待我回魔族跟家人商量好,便回来娶你。届时以此为证,我决不食言。”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都是命定的,奕青想,谁让他在落难之时正好被李致相救,而李致偏偏正好想嫁一个有地位的人呢?说到底自己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说不准李致刚好是那个能与他相伴一生的人呢。 李致并非寻常女子,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奕青的花言巧语,她把玉佩往奕青身上一丢,站起来靠近他,坏笑着说道:“这些物什,都是虚的,不顶用。” “那姑娘想如何?”奕青茫然。 “我们得留下一些念想。” “什么念……” 不等奕青说完,李致突然上前,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奕青被逼着一步一步往后退,直退到床沿,退无可退。 李致一把将他推到,欺身压上去,修长的手指划过奕青俊美的脸颊,少女的气息吐在奕青的唇齿之间,发出魅惑的痴笑:“你说呢?” 敛去了豪爽英气的李致,竟比寻常女子更妩媚动人。 那夜月色皎洁无暇,月光在窗户上倒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 红烛织罗帐,衾被拥新人。窗外歌舞升平,不远的伏魔殿上,魔帝正在宴请众宾,白隐一身嫁衣端坐在东宫奕青寝阁的床榻上,听汐照讲述从前的事。 好几百年前,魔界也举办过这样一场热闹的婚礼吧,白隐被满目喜庆的红色晃了眼,出神地想着。 汐照听从天帝的命令跟随白隐一同来到魔族,随侍左右,按天帝的话说,明面上侍奉,暗地里监视。 “你回到魔族,行事便能方便些了吧?”白隐问一旁的汐照。此刻阁中寂静一片,只有她们两人。 “自然是。”汐照微笑垂目。 “为何在我的大婚之日讲先太子妃?” 汐照没有直接回答,她出乎意料地跪了下来,语气有些异样:“夫人嫁给了殿下,便是殿下的家里人,自然有权利知道一切。而且,以夫人之聪慧,您知道了从前的事,便能理解殿下的心情。” “我明白,也能理解。”白隐抬手将汐照扶起来。 白隐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她虽对奕青有心,但从不指望心上人能对她从一而终。于她而言,早已习惯了背叛和抛弃,这样的人是不会对谁抱有绝对希望的。更何况李致已经故去了,就算奕青对她念念不忘,夫妻之间到底没有实质性的隐患,因此白隐并不介意李致曾经存在过,更不会因为这个讨厌宁容。 想着想着,白隐感到有些饿了,这才想起为着婚礼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可此情此景下又不好去找吃的,说不定奕青的母亲正不知道在哪里盯着她,找她的纰漏呢。听闻帝后跟天后的性情正好相反,天后温柔仁慈,帝后却是个暴躁严厉的主儿,然慈母多败儿,怪不得魔族能培养出奕青这样厉害的人物……不知不觉过了许久,天色彻底暗了,白隐神游海外,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奕青才回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与白隐相配的黑红相间的衣服,白隐从未见过他这样打扮过,因此他一进来,白隐便忍不住看了几眼。 “殿下。”汐照浅行一礼,回头看看白隐,又看看奕青,抿嘴一笑,掩门退出了。 两人相对无语,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良久,还是奕青先开了口:“阿照跟你说李致的事了?” “说……说了。”白隐双手缩在袖中,毕竟第一次结婚,还是有些紧张的。 “那你……” “我……我不介意,也会把小郡主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白隐音调越来越低,抬眼瞥了奕青一下,又飞速移开。奕青的影子投在白隐面前的地上,她不抬头,只盯着他的影子看。 白隐正盯着发愣,影子突然向前移动。奕青走到白隐跟前,蹲下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她一袭红装,衬得面庞更加光彩照人。 奕青看得入了迷,忍不住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地拍着:“我当初娶李致,属实是为报恩。” “哦?”出乎奕青意料,白隐突然挣脱他的怀抱,昂起头扯着质问的语气,“只是报恩?没有动情?” 奕青摊摊手,对于白隐他毫不保留,直言道:“我心非木石,别人真心待我,我自然会回以真心。” 白隐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说出来,都不带解释解释的,她心中准备好的那些“你还建了迟梧山啊,挂了她的画像啊”这些作怪的话此刻全然说不出口了。 奕青好笑地看她愣在那里思考,觉得十分可爱,不由自主又把她捞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隐儿,当今三界时局变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出事,我不敢跟你海誓山盟,只因我害怕有一天甜言蜜语都会变成笑话。但只要我在一天,就会给你一天安稳的生活。你相信我吗?” “我信。”白隐闭了闭眼,享受着他身体的温存,“我会陪着你,与你一起共渡难关。” 衣带悄然滑落,奕青轻咬着白隐颈间的伤疤,泛滥的情欲激起了她胸中的燥热。出于一种叛逆的报复,白隐反手脱掉了奕青的中衣,露出伤痕遍布的臂膀,一条从右肩劈到左腹的伤痕触目惊心地展露在她眼前,近在咫尺。两人忘情交缠着,亲吻着彼此的伤疤,如同受伤后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无情地掩盖了所有,窗外寒风刺骨,仅余屋内一片温存。 第三十五章 新的开始 最后一根红烛燃烧殆尽,婚房内陷入一片黑暗,窗外银白色的雪光映射进来,给静谧的房间笼罩上一层温馨。 白隐躺在陌生的床上,旁边是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让她久久不等入睡。子时过后已是深夜,她却越发清醒,不知不觉间感觉身旁的人身体越来越冰凉。 白隐贴近奕青耳边低低唤了两声,奕青睁开眼,显然也没睡着。 “你的身体好冰啊,很冷吗?”白隐侧身环住他,试图给他取暖。 奕青平躺着拍拍她的手,柔声低笑道:“不冷,是血蛊的作用。” 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叹,语气略显忧愁。白隐贴得更紧了,柔顺的乌发绕进奕青指间,在雪光的衬托下宛如细腻的绸缎。 “这样好一点吗?”过了一会儿,白隐问。 “没用的,”奕青搂住她,声音不能更加宠溺,“但是谢谢你。多少年了,从没有人这样对过我。” “发作时很难过吧?” “还好。”奕青拍拍她的肩膀,表示不用太担心。 “有办法根治吗?比如把血蛊从你体内清除掉。” 奕青胸口闷痛,这样的事几乎每夜都要经历。白日里繁琐的杂事好不容易在晚上平息,可他仍不得消停。 他深吸一口气,稍微舒服些:“等霍长风他哥回来,也许有办法。” “霍大公子?”提起这个人,白隐有些好奇,“我只听闻他在制毒方面是个奇才,不曾想还精通解毒之术。” “那是当然,”奕青语气轻快地说,如同在讨论家常,“阿照就是他带给我的,她可是个好苗子。” 白隐此刻全无睡意,听他聊起来汐照,便顺水推舟,接话道:“说起来,阿照的身世是什么?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行事却如此老练稳重。” “不知道。”出乎意料,奕青摇摇头。 他自己的心腹他自己竟然不了解,这让白隐非常吃惊。在她看来,奕青总是做一些冒险的行为,比如无条件信任自己,再比如无条件信任汐照。要明白,若他的人被策反背叛他,有时候后果是很严重的。 “你怎么敢用一个身世不明的人?” “谁说她身世不明?她是挚友所荐,我素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奕青扭头双眸对准白隐的眼睛,随意地说:“悬机阁的人不是悄悄跟着你来了吗?若你实在想知道,让他们帮你私下查一查不就行了?” 白隐听出奕青话里有话,语气里明显有怪她的意思,心里发虚,不自觉地离开了他的怀抱,缩远了点儿,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是我哥哥非让我带几个心腹,保证我的安全……我保证,他们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前一刻还柔情似水,后一刻立马正经,奕青被她一前一后的反差逗乐了,头蒙在被子里笑得直颤。 “你逗我!”白隐后自后觉,赧得脸都红了,伸手便去拍打他。 奕青探出头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水神大人的心我能理解。我只是……从没见过你如此小女儿的情态。” 白隐也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评价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长年冷漠惯了,不是冷漠也是淡然,心上缠绕着层层的厚茧,不愿从昔日残酷的记忆中剥离出来,终日被自己折磨,不得解脱。 可如今不一样了,新的环境新的身份,代表着开始了新的生活。 白隐凝视着奕青,他眸深似水,深沉而黑暗,但即使是万丈深的湖泊也会荡起涟漪。白隐从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深情,刹那间,她心底埋藏已久的光仿佛重新照亮了她的生活。白隐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奕青的脖子,声音颤抖着,慢慢地说:“我想一直与你在一起。” 她看不到奕青的脸色,只感觉自己被反抱进他的怀里,耳边传来他的低语:“睡吧。” …… 白隐是被汐照唤醒的,醒来时奕青已经不在身边。汐照以白隐陪嫁侍女的身份进入东宫,宫内除了奕青等少数几个人,其余只知道汐照是从天界来的,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 “殿下呢?” 汐照身着东宫普通侍女的装束,笑容满面地说:“殿下早起上朝了,吩咐奴婢让夫人多睡会儿,眼下时辰不早了,奴婢服侍夫人梳洗吧,之后还要拜见帝后娘娘呢。” 提起帝后,白隐清晨大好的心情立马不好了,据说当初魔族得知白隐是和亲之人时,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就是帝后。白隐来之前也做了一些功夫,派耿春查了一圈后得出结论:魔帝是个冷静好说话的,奕青跟他最像,但帝后的性情却出奇地差,时常无故发怒,钻牛角尖,不近人情。 “我听说帝后之所以脾气不好,是早年丧子之故。”白隐坐在梳妆台前,汐照站在身后为她梳理秀发。 “是啊,”汐照颇为惋惜地说,“夫人不知道,帝后曾生育三位皇子,太子殿下是二皇子。大皇子最为聪慧,魔族人人都讲大皇子的谋略远胜殿下,本来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只可惜战死了,帝后得知噩耗时正怀着三皇子,不可避免地惊动了胎气,导致三皇子早产。可能因为早产的原因,三皇子出生后长年体弱多病,不久便夭折了。” “竟如此凄惨。”白隐听完汐照一番话,心中对帝后产生的偏见消减了大半,如今只觉得她很可怜。 “天意弄人,即便为神为仙,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汐照讲述帝后时仿佛只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小事,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平静地可怕,这让白隐越发好奇她的身世。 不多时,汐照便给白隐梳了个利落的发式:平常随意飘在额前的碎发藏了起来,露出干净白皙的额头;一大束随风飘散的长发被高高束起,绾成了好看的牡丹髻;发上饰以多种银饰,发髻间别了几朵新剪的淡红色梅花,配上绣着梅花的暗紫色广袖襦裙,整套打扮高雅而不失低调,正正好好十分符合白隐心意。 “姑娘好手艺。”白隐揽镜自赏一番,不由夸赞。 汐照行了一礼,谦虚地说:“是夫人生的好看。如今奴婢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夫人唤奴婢阿照就好。” “那好吧,”白隐对称呼什么的无所谓,满意道,“我们先去拜见帝后吧。” 白隐坐在轿子里,被几个人抬着出了东宫,又走了好远的路,在内宫穿梭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到达帝后居住的永安宫。 掀起轿帘,白隐按照规矩中规中矩地下来站在宫门前等待通报,汐照始终低眉顺目盯着脚下。 一个小内侍进去通报,片刻后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宫女,看装扮应当是帝后的贴身侍女。这个半老的女人行至白隐跟前,语气还算恭敬地说:“奴婢玉良,是娘娘身边的随侍,娘娘此刻正在休息,不喜人打扰,请太子妃稍候片刻。” 玉良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目光,语气恭敬但不容置喙。只是让等却不请进去,白隐明白帝后这是故意为难她。雪后初霁,化雪的时候天气最是阴冷,帝后故意让她站在外面,目的是想先冻一冻她,给她来个下马威。 白隐不是天真的少女,晓得忍辱负重,不会把内心情绪写在脸上,眼下只是对玉良淡淡一笑,和蔼地说:“儿臣自然不能打扰母后休息,在此处等等也无妨。” 玉良一句话也不说,抬眼颇不友善地瞥了白隐一眼,仍面无表情地揖了一下,便转身回去了。 白隐微微侧身对汐照小声说:“从这个嬷嬷的神态里能看出,帝后动着气呢。” 汐照挑挑眉,心照不宣地冲白隐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奴婢也看出来了。 白隐被奚落一番,又站在冰天雪地里,此刻却不觉得冷,反而有些想笑,心道帝后真是个有趣之人,自己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喽。 一个多时辰后,白隐还是原封不动地站着,可宫中有些人却坐都坐不住了,只听帝后不耐烦地问身边的玉良:“她还在那儿站着?” 玉良上前几步推开前窗察看,末了回来禀报:“是,太子妃仍站着,地方都没动,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帝后手中的珠珞转过来转过去,几乎被揉捏坏了,玉良看在眼里,于是替白隐进言:“娘娘不如让太子妃进来吧,您干坐着不见,也不能了解她不是?” 珠珞被撂在一旁,帝后不屑地赦免道:“得了,站的也算久了,让她进来吧。” 白隐被引着进了前殿,帝后正端坐在上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魔族宫殿的装潢跟天庭是大不相同的。天庭以白为优,殿中以白色和银色为主色调,华丽明亮;魔族则尚黑,白隐用余光打量着四周,发现殿内风格还是跟当年一样以深棕色和灰金色为主,庄重大气。 殿内焚着好闻的香,点着暖炉,白隐一进来感觉仿佛换了季。 第三十六章 出师不利 殿中边边角角都站着侍从,香炉弥漫出好闻的香气,从表面看十分和谐温旭—如果帝后没有冷冰冰下令不准汐照随白隐入内的话。 “本宫不想让天族人脏了我的屋子。”帝后斜睨汐照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汐照闻言不等人拦她,自己双手并在身前主动低头退到了一侧,面上仍如往常般恭顺。 白隐额头爬过一排黑线…… 帝后这话一语双关,明面上在指责汐照,实则暗讽白隐。她不知帝后为何对天族有如此大的恶意,思来想去认为还是因为当年自己做的卧底那档子事,损害了魔族的利益,如今是要还回来了。 白隐听出话中的隐含义后便不敢动了,僵硬地立在门前,双目低垂,如同待宰的羔羊,任凭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用刀子般的眼神扫视着。 半晌,像是看够了,帝后挥挥手,还算平静地冲白隐道:“你进来。” “是。” 白隐恭恭敬敬地低头跨过门槛,跪下来不疾不徐地行了个标准的稽首之礼,口中高呼:“新妇问母后金安。”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拖沓,任凭谁也挑不出毛病,然而…… “我可担不起灵神大人一声母后。”语气极尽嘲讽,丝毫不给儿媳妇面子。这要是旁的新媳妇,早就脑袋空空不知如何应对了,可帝后面前的毕竟是白隐,什么事她没见过,尤其这种当众拉她面子的事,见得更多。长久修炼下来,白隐早就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处乱不惊了。 只见白隐应对自如,语气都不再变的:“那儿臣问帝后娘娘金安,娘娘可不能因为不值得的人伤了自己的身体。” 顺水推舟,不为自己开脱,反而踢自己一脚,这种别致的回答帝后也是第一次听,登时对白隐提起了兴趣,心中莫名有些爽利,如此语气也平和不少,下令让白隐起身说话。 “你抬起头来。”帝后命令道。 白隐顺从地抬头,目光始终保持低垂,不与她对视。 看清了白隐的相貌,帝后不知为何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一字一句地训斥她说:“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当年何以想不开干出那档子龌龊之事?如今竟还恬不知耻地嫁过来,可是又憋了什么坏水?” 白隐又连忙跪下,诚恳地说:“娘娘息怒,儿臣当年所行之事的确不堪,这些年已痛定思痛诚心悔过,如今再也不敢了。” 帝后长袖一甩,以她暴躁的脾气显然不相信白隐的“鬼话”,当下面色铁青,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天族人的话,一句都不可信!太子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就知道给我添堵!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白隐明明也没说错什么话,认错态度也算诚恳,可面前这个失控的女人却开始发了疯似的朝她扔东西,白隐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一个杯子,抬眼看,帝后已经被几个侍从拉住了,她的模样十分失态,眼神空洞悲哀,两边鬓角的点点白发暴露出来,满头华丽的珠翠凌乱地摆动着。她年纪不算老,脸上却尽显老态,白隐一眼便看见她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和略胖的体态,只是眼前的情况容不得她多看,趁着帝后被众人拉住之时,忙不迭退出了。 外面的汐照急忙扶住慌乱中逃出来的白隐,同情地安抚道:“夫人今天不该来的。” 白隐也很意外:“我以为帝后脾气坏只是不好说话而已,今天看来要比想的严重多了。” 两人正要驱车回宫,永安宫的玉良疾步赶来拦住了车驾,将白隐请下来拉到一旁恳切地赔礼道歉:“太子妃受惊了。” 白隐本就没有受惊,只是有些意外,便安慰玉良道:“我无妨,你不必太自责。只是我看母后她……” “想必太子妃也听说了,自大皇子和三皇子相继离世后,娘娘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脾气也越来越坏,经常冷不丁地发怒,尤其对天族人……太子妃一定要见谅啊。” 听玉良娓娓道来,白隐不仅疑问:“母后为何对天族人有如此大的敌意?难不成真的因为我?” “不,”玉良摇头,“是因为大皇子死在与天族交战当中,因而……” 玉良看白隐脸色突然变了,自知失言,连忙住口。 白隐什么都没说,眼睛盯着一处愣了许久,眉头拧成一团,最终挤出一个“哦”。 “那奴婢先告退了。”玉良见缝插针,急忙退了。 汐照只知道奕青的哥哥是战死的,却不知背后竟有这一层,内心长时间平静无波的她突然生出跟白隐此刻同样的感受来。两个人相对无语半晌,最终还是白隐提出先回宫,汐照这才回过神。 一路上白隐始终不发一语,汐照脸色也不好看。 回到东宫,白隐还在想方才的事,猝不及防一个大粉团子猛扑过来。 粉团子横冲直撞,直接飞进白隐怀里,撞得白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母亲!”团子扯着奶身奶气的嗓子高喊—原来是宁容。 “小郡主?”白隐看清了怀中正冲自己笑的的“不明物体”,心中豁然开朗了许多。 迟梧山一别许久不见,宁容又长高不少。白隐爱抚地摸摸她圆滚滚的头顶,揪了揪她的两个小丫髻。 “以前都说了叫我容儿。”小宁容颇不满意地嘟嘟嘴,头抵在白隐身上,双手紧抱着她。 “好好好,”白隐也抱住她,宠溺地说道,“容儿容儿,小容儿,这样好不好?” 宁容这才松手,一袭粉红色的衣裙宛如绽放的花朵,展示着这个年纪最好的风华。白隐看着小宁容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畅快,所有的烦恼都被抛诸脑后,瞧着面前的小人儿越来越顺眼,几乎要把她瞧进心里去。 宁容的小手拉起白隐的大手,大阔步走进院子里,一步一景地向白隐介绍:“母亲你刚来,不知道东宫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你看!” 她的小手指着寝阁旁的一个大花架,自豪地介绍道:“这是父亲让人种下的各季花朵,不同的季节会开不同的花,母亲以后便有赏不完的花儿了,多的还能剪下插起来。” “那里—”宁容对着另一旁的一棵挂着秋千的桃树道,“父亲说原先母亲住的地方就有这样一棵树,便在这里也种上一棵差不多的,这样母亲即使在魔界也能坐在树下荡秋千了。” “还有这里……”宁容似乎不知疲倦,拉着白隐将东宫逛了个遍。说来东宫的确很大,比自己在天庭住的小院子不知要大多少。庭院按照奕青的指挥被布置地井然有序,美中带着诗意,却不见一棵梧桐。白隐想起汐照说过李致深爱梧桐,奕青甚至为其种了一个山头的桐木,而如今东宫内却没有一棵梧桐树,想来是被奕青移了去,不想教白隐见了心里不舒服。 他是多么细心一个人,去流梦阁一次便记下了桃树和秋千,还特意不让宫内出现梧桐树……白隐想着,心里暖暖的,可转瞬又联想到了如今只能活在人们记忆中的大皇子。奕青明知道他的兄长死在天族人手中,可他还能娶自己,对自己坦诚相待……白隐越想越不是滋味,听着宁容的一声声“母亲”,本来顺耳的呼唤变成了千钧的秤砣,压得她愁云密布。 “容儿,”白隐拉了她的手坐下,正经地问,“你为何能这么早地接受我做你的母亲?” “嗯……”宁容只思索了不到一秒,便笑着答道,“因为父亲说你会对我们好的呀!容儿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容儿很想要一个母亲。” 这话听的白隐心里更加难受,她把宁容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承诺道:“我会对你好,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嗯!容儿相信。” 或许是自己母性大发吧,白隐心想。 虽然嫁过来第一天就不被婆婆认可,之后见到魔帝可能更加水深火热,但在白隐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事。帝后说话虽难听,但并不同她勾心斗角,没想着害她;魔帝肯让她嫁过来,态度上定然也不会太过分;而且往好了说,自己还有一座更大更豪华的住处,以及一个白捡的小棉袄和一个挺称心的丈夫。这所有的一切,都比在天庭好的多。她不必再跟祝融天帝尔虞我诈,不用时刻提防着谁要害她,更能同夏炎拉开距离护他周全。 想到这些,白隐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说起来,江南也随白隐来了魔界,奕青让他以客人的身份住在东宫,极大地考虑到了白隐的感受。 大婚第一天白隐便跑出去请安,快到晌午才回来,等宁容拉她观赏完了院中景致,江南才得空同她说上话。 江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像刚刚起床,一见面便打趣道:“新的环境新的身份,太子妃,感觉怎么样?” 还是熟悉的挑眉和欠揍的表情,有亲人在侧的感受不能太好,白隐熟练地白了他一眼,得意地摊摊手说:“十分舒坦。你呢?住的惯吗?” “我?”江南指指自己,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在哪儿都一样。” “在哪儿都一样为何非要跟我万里迢迢跑到这来?” 一句话驳得他哑口无言。 白隐理理衣服,双手放在腿上试探性地说:“蜀禾在深宫之中,你见不到她的。” 江南没表现出什么,仍然一副轻松的语气:“我知道,本来也没打算能见着她。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跟你住到宛平镇去。” 院中阳光斜照进屋中,正好照江南的脸上。 光斑映射出好看的图形,白隐歪着头瞧他半天,不禁感慨造化弄人。 第三十七章 交付 新婚第一日,除了在帝后处经历了不顺之事,剩下的时间过得平平静静。陪宁容玩耍一阵后白隐便督促她做功课去了,宁容一走,白隐瞬间变得无所事事,偌大的东宫仿佛没有几个人影,周围静悄悄的。用过午膳,白隐在汐照的陪同下转了一圈后,便无聊地蹲在池塘边看鲤鱼了。 “这就是贵族女眷的生活吗?”白隐双手托腮,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修长的裙摆随意地在地上拖着。 汐照捧来一盒鱼食交给白隐,笑着说:“以后这样的日子长着呢,虽平淡无趣,却难得安稳,夫人应当乐在其中才是。” “你说的有道理。”白隐接过鱼食,起身坐上石栏往池塘里撒了一把。 此时奕青还在前殿忙碌公事,蒙远给他端来午饭,他于百忙之中匆匆瞥一眼食盒,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白隐。 “太子妃送来的?”奕青的语气里满怀期待。 蒙远愣了愣,说不是。 期待瞬间被失望填满。 奕青对那食盒里的食物骤然丧失了兴趣,挥手让蒙远撤下。 太子是个奇才,他身边的侍从自然不会差,蒙远跟随奕青多年,寥寥数句便看透了主子的情绪,这个平日里始终面无表情的老实人没有多劝,提着食盒便退下了。 白隐还在喂鱼,盯着水中悠然自得的小家伙们发呆,直到汐照伸手捣捣她,才回过神。 “夫人,蒙远来了。” “蒙远是何人?”白隐望着远处疾步走近的黑衣男子问。 汐照在她耳边快速而清晰地介绍:“他是殿下的贴身侍从,他之于殿下,正如奴婢之于夫人。” “哦。”白隐颔首,“那我该如何称呼他?” “他无任何官职,直呼其名即可。” 耳语间蒙远便走到身前了,白隐看清了他的样貌:看着年轻,面相周正却不和善,穿着十分干练,但并非宫装或者侍卫的服侍,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举手投足却颇有礼貌,只见他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低眉顺目地行礼:“蒙远见过太子妃。” “请起。”白隐抬手示意他平身。由于不知如何称呼,只好道,“你有何事?” 蒙远开门见山,说明了身份,而后把奕青不好好吃饭的事告诉了白隐。 “殿下得知午膳并非太子妃送来的,便不肯用了,还颇为不满。因此奴才想请太子妃重做一份给殿下送去。” “……” 白隐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板着脸的硬汉嘴里会吐出这么一番话。依她所想,奕青的心腹从前殿匆匆赶到后苑还一脸严肃,定是有要紧的事要交代,不曾想开口竟是吃饭这种小事! 魔族人都不走寻常路的吗?! 眼看着白隐无语,一旁的汐照代为接话:“夫人知道了,稍后便做一份送到前殿,劳烦您前来通报。” 蒙远也不讲客套话,得到答复便深鞠一躬,口中道一句“那奴才告退”,便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来的快去的也快,冷不丁丢下这么一件滑稽之事,白隐回过神不由得忍俊不禁。 “你们平时交谈都是如此吗?”白隐以袖掩口乐了半天,忍不住吐槽。 汐照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似的,朝白隐摊摊手:“夫人,你要习惯啊。” 话都说到这儿了,白隐便命人随意做了几道菜,重新放入食盒,自己亲自提着送到前殿去。 东宫是在皇城之内另辟的独座宫苑,历任魔帝都对储君万分重视,所以东宫的配置往往十分豪华。可到了奕青这一届,派头好像差了些。 白隐纵观东宫,竟发觉没几个侍女,宫内日常维护洒扫都是侍卫在做,而这些侍卫也少得可怜,不知道的以为堂堂魔族太子家道中落了呢。 白隐想着,已经走到了前殿,蒙远见白隐来,有眼色地主动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便出来行礼道:“太子妃请进。” 殿内不大不小,容一人空旷,两人正好。奕青不喜用太多侍从,因此殿内总是他与蒙远两人。蒙远方才通报后便与汐照一同守在门外了,此刻殿内就余奕青白隐两人。 奕青见白隐来了,立时放下书卷,起来伸了个懒腰,热情地接过妻子手中的食盒,拉她坐下,眸色中尽显惊喜:“夫人怎么来了?” 汐照也唤她夫人,可奕青叫起来偏偏更动听一些。 白隐一眼看透他眼中的情绪,故意责怪:“我听蒙远说你不吃饭,特意做了再给你送来。” 奕青本以为白隐是主动念着自己才来的,不曾想是受人之托,当下便有被出卖之感,朝门口提高声音说道:“蒙远这家伙……一点小事都跟你说,看我怎么收拾他!” 门口的蒙远显然听见了,还是垂首默不作声,只是僵硬的嘴脸隐约显现了一丝弧度。 白隐撇撇嘴,故作嗔怪地捶了身边人一下:“你不好好吃饭,还怪人家。” “好好好,”奕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摆摆手妥协,“我都听夫人的话,吃饭吃饭。” 白隐看着他吃饭,就那样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人。 她不自觉地笑了。 从前她是很少笑的,为人那十九年虽清苦,但还算自由自在,笑容能多些。回来国破家亡,她被捞到天庭,与祝融厮混的那些年无忧无虑,也能开开心心的……可后来一切都变了,卧底、被戳穿、被丢弃、逃亡……一场接一场的厄运向她袭来,从前的姑娘不再天真,昔日闪着光亮的星眸变成了一潭死水。无处发泄的怨恨导致她越来越讨厌自己,疲于生存。 “你笑什么?”奕青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放下筷子问。 “我笑真好。”白隐歪头捧着脸,依旧看着他。 “好什么?” 白隐想了想,如此回答:“好在……我好像有了转机。” 奕青也笑了,他擦擦手勾了一下白隐的鼻梁,握住她的肩膀说:“你呀,就是自怨自艾。不肯放过自己,把过往看得太重了。” 白隐撇撇嘴表示不服:“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那当然!”奕青大言不惭地自信道,“我若没有做万全的准备,怎敢将诡秘多智的灵神大人娶回家呢?” “是呀,”白隐掰开他的手,“你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自己的说辞,我辩不过你。” 奕青察觉白隐是想逗自己生气,奈何他脾气过于好,戳穿了她的心思后故意不生气,还一把将她拽进怀里,霸道地搂住,让她不得挣脱。 白隐是个倔性子,越束缚她就越挣扎,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平分秋色,对望一眼又都乐了,怀中的缠斗转变成依偎。 “夫人力气如此之大,看来毒是消散地差不多了。”奕青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白隐骤然回到了现实,脸色平静下来。 “多亏了阿照,她对我很用心。” “那你查她了吗?” “没有,”白隐昂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真要查?我以为昨夜你在与我说笑。” 奕青爱抚地摩挲白隐的脸庞,如同谈论家常似的,缓缓说:“我身中血蛊,发作之时便想要吸血,人、神、妖的血各有不同,我能感受到,可阿照的血却很古怪。” 白隐闻言坐直了身体:“有何古怪?” 奕青眯起双眼,回想道:“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十分微妙。” 思索片刻,白隐问:“霍大公子将阿照交给你时,可说明过她的身份?” “没有,”奕青摇头,“九离只是捡了她将她医治好,并不知阿照的身份。后来我们也多次询问过她,她都说什么也记不得了。甚至汐照这个名字,都是九离给起的。” 这样几乎可以说是身份不明了,白隐细思极恐,身份如此模糊的人他都敢用,也真是艺高人胆大。 “那这么多年你没有查过她吗?”白隐又问。 奕青无奈地摇头:“我跟你讲过,从前我常年远在边关,近些年才回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身边连个像样的谍者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人手查阿照呢?” “也是……”无力之感白隐感同身受,出于一种同情,她爽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那调查阿照的事就交给我吧,悬机阁虽不大,却还是有些用的,再久远的东西它都能挖出来,你放心。” 话一出口,白隐立时发觉不对,这怎么看都像一户人家无米作炊跑到邻居家借粮似的,奕青这是故意利用白隐的悬机阁查汐照,哪里是他人手不够,分明是他不好动手查自己人,想要借助外力罢了,真是狡猾! 待她想透了这一层,奕青已经在一旁笑趴下了。白隐恨自己反应永远比他慢半拍,不过因着自己已然成家,一肚子火自然不必发泄在自己身上,当下便挥起拳头雨点似的砸在奕青身上,颇有些小媳妇撒娇的意思。奕青笑起来拉住她的手,口中直呼求饶:“哈哈哈哈哈夫人夫人,我错了。” “以后这样的事不必拐弯抹角地跟我说。”白隐打完以后有些委屈,眼眶红红的,“你我虽刚刚结为夫妻,但我对你一片真心,有些事只要不过分,我权衡利弊后会帮你的,你以后可直言罢。” “会的会的,我以后定然直言相告。”奕青拍着白隐的背安慰她,“夫人说的对,以后日子长,要面对的事情还很多,我们必须相互信任扶持才能走下去。” “朝堂之事我不愿再涉足,但你的身边事我会帮你料理的,这本就是太子妃应担的责任。”白隐的眸色不能再恳切,奕青越看越怜爱,心中有过挣扎,可最终感性埋没理性,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第三十八章 同心 奕青握住白隐的手,柔声问:“见过母后了?” “见了,”白隐想起早上帝后的癫狂模样,不想让奕青知道,于是补充了句,“帝后还不错。” 奕青身体往后微仰,一眼便看破了白隐的谎话:“说瞎话。母后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她肯定为难你了罢。” 被他拆穿,白隐也不再狡辩,她本就觉得帝后这点为难不算什么,加之大皇子的事,白隐不仅不感到委屈,反而有些自责,垂首宽慰奕青道:“不算为难,就算是寻常人家的新妇入门,也是要慢慢与婆婆培养感情的。再说我与帝后还隔着百年前那档子事,终究是我对不住魔族,怪不得帝后。” 白隐说这些话时脑子里全是大皇子死了大皇子死了,连自己心虚都察觉不出,当然这些绝对逃不过奕青的法眼,她伪装地再深,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噗嗤一声,奕青哈哈大笑起来:“按理说这状况该是我开解你,现下怎地反过来了?” “毕竟是我……” “是因为我大哥吧?”没等她继续辩解,奕青抢先接话,白隐脸色骤然低落,心思被戳穿,不知何言以对。 “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奕青将她搂过来解释道,“我哥战死的时候我尚且是个小孩,你当时还不知道正投第几次胎呢,怎会与此事扯上关系?” 白隐反驳:“可大皇子是与天庭开战时战死的,我是天族人,你娶了我,不会心有芥蒂吗?每当想到这一层,不会厌恶吗?” 白隐仔细注意着奕青的面部表情,想从这张温和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不快,然而看到的却是他满不在乎的笑容:“从不会,过去的事已然发生,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再介意再难过又有何用呢?如今我爱上了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要让它尽可能往好的地方发展,不能沉湎于过去,不然只会折磨自己。” 毫不犹豫,条理清晰,态度明确,明里暗里又把白隐开导了一番,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奕青对待白隐的疑虑,从不拐弯抹角,每次都和盘托出,让人很难怀疑他是在说谎还是别的。 “那你是从何时爱上我的?”白隐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发问。 奕青的眼睛望向远处,思考了很久,仿佛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好多年以前,或许是从刚知道你的时候吧……那时你还是个黄毛丫头,身体柔弱但心如磐石,我只看一眼便忘不掉了。” 他神色坦然,却不看着她说。白隐以为这是因李致的缘故,若他真的早就对自己上了心,那李致的横刀插入,不免让此事变得很尴尬。 斟酌好词句,白隐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当年迎娶先太子妃,是心甘情愿的吗?” 弦外之音就是奕青是否也爱过李致,这是吃醋的表现,奕青自然看得出,但他不会对她掩饰,于是直言说:“是。” “她倾力救我,我自然不能报以虚情假意。”奕青正色道,“我答应娶她之时便想到了你,当时只觉得你我再无可能了。” 白隐不知说什么好,怨他三心二意吧,他解释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夸他深情专一吧,他一生竟能对两个女子付诸真心,与其中一个甚至有了孩子! “她离世时你可伤心?”本着破罐破摔的态度,白隐闷声继续问。 “自然伤心。”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种话在他嘴里怎地能如此理直气壮一点不心虚地说出来呢?!白隐心里没来由地气闷,可她毕竟心思缜密,想事情总会多想一层,这个习惯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好吧。”白隐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说,“你倒不欺不瞒全说了出来,全然不担心我会不会生气。” 奕青轻抚着她的发丝,缓缓地说:“我只是不想对你……有所欺瞒。我们是夫妻,需真诚相对,你问出心中顾虑,我坦然回答,这便是真诚。当然,人无完人,我自有我的不好,望夫人多多包涵。”说完还真的一揖,十分郑重的样子。 “嗯。”白隐皱眉垂首,不再讲话。 “还有什么要问的?” “暂时没了。”白隐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问的,但总觉得哪里还没问完。她对他知之甚少,唯一的印象便是他的好风度好容貌,其余一概不知。但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奕青自己已经主动补充了:“还有容儿、蜀禾、父皇、阿照和东宫一大堆事儿。” “对对对,”白隐被提醒一下才想起一直以来的顾虑,“魔族现在局势如何?那日与你同去天庭的淳于东乡,似乎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她呀,”奕青毫不在意地笑笑,“她是个顶有趣的人,来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回头让阿照慢慢讲给你听。至于朝中局势,目前倒无党派纷争,算是一片和谐,只是父皇身体欠佳,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分发下来,忙得我整日不可开交。” “魔帝如今不怕你功高震主了?” 奕青看着书案上山积的公文书卷,略疲惫地说:“他大抵是想通了吧,转来转去,我终究是他的继承人,再牵制也无用,早晚的事罢了。” “也是。” 白隐心里正思忖着,眉心突然被四根手指抵住,奕青的指间划过白隐眉梢,笑眯眯地揉开她紧皱的眉头。 “别想太多了,今日是新婚第一天,别老是愁眉苦脸的,笑一笑啊,你笑起来好看。” 白隐被逗乐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上扬,露出好看的弧度。 “好啦好啦,知道你忙,我就不打扰你了。”白隐轻轻推掉奕青的手,起身收拾饭盒准备离开。 奕青扯住她的手,叮嘱道:“府中人少,日常没什么事情需要打理,你可清闲住着;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便问蒙远和阿照,我常忙碌,不能一直陪你;容儿开朗,你若不嫌弃她,可让她与你逗乐解闷。” “好。”白隐故意拖着长声,结结实实地应了一句,表示明白了。 从前殿出去便看见汐照和蒙远仍守在门外,奕青的嘱托让白隐不得不重新考量汐照,这样一来,在查清楚汐照之前,很多事都不能从她那里得知了,身份不清楚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完全相信。白隐本想借着汐照的便利好好了解一下魔族如今的人和事,现在看来当务之急是先把她查清楚。 是日夜,蒙远来传话说太子处理公务过久,身倦体乏不愿来回折腾了,让白隐吩咐汐照给他送一床被褥,今夜便在前殿歇息了。 白隐立刻会意,这是支开汐照的大好时机,便顺水推舟地让她去做了。汐照什么也没说,从表面上看甚至没有一丝疑虑。 确认汐照出了后苑,白隐立刻施法唤来耿春:“耿大叔,你平日在暗处,看到一直随侍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子了吧?” “看到过。”耿春抱拳恭敬地回答。 “她叫汐照,九百岁上下,三百年前被霍家大公子霍九离于人间救得,曾侍奉过先太子妃李致,医术高明,也是个制毒高手。不像是魔族人,也不是妖,就这些线索了,我要你去彻查她,能做到吗?” 耿春不假思索地颔首:“不是问题,尽管交给悬机阁。只是……调查结果是否同水神大人汇报?” 白隐自然想过这一层,当下便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可让哥哥知晓。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耿春得令后立即隐退,毫不拖泥带水。 任凭一个人再狠心,待了千年的地方,里面的人和事终究割裂不断,但白隐决意把自己的行为跟夏炎择干净。自己半黑半白处境尴尬,他一颗赤诚之心插进来只会惹天帝忌惮,到时候对谁都不好。只有让他少掺和天庭和魔族的事,他才能长久地安全下去。 哥哥,不是我想要疏远你,只是因着这层关系,我何时何地都不能出现一丝差错,否则受害的不仅仅是我,还会牵连到你。 白日里出了一天日头,雪滴滴答答地化了,雪水顺着房上瓦楞的缝沿滴落下来。到了夜里骤然转冷,尚未落下的雪水便在瓦楞角上结成了又粗又锋利的冰棱,这些冰棱有时无厘头地倏然掉落下来,锋利的冰刃戳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汐照进屋时堪堪躲过一道冰棱,搓搓冻僵的手指,双颊冻得通红。 白隐忙唤她来火盆前烤烤火暖和暖和。 汐照大多数时候不苟言笑,总是带着礼貌性的微笑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有很少时候会露出寻常女子该有调皮可爱,比如今晚。她自如地凑在火盆跟前烘手,脸上的笑意深深的,待暖和过来,便想起来自己的本职工作,对白隐说道:“夫人近日感觉如何,我来为夫人诊诊脉吧。” 白隐亦如往常毫不犹豫地将胳膊伸过去让她察看,没露出丝毫破绽。 切脉片刻,汐照收了手,冲白隐福了福,笑道:“夫人身体恢复的很好,再服两日药便能将毒彻底解了。如今您身在魔界,离天庭十万八千里,天帝再有能耐,也管不到这里来,夫人尽可安心了。” 白隐也露出笑容,拍拍她的手,夸赞道:“多亏了你。” 第三十九章 仇恨·救赎 火盆里的炭在剧烈的高温下炸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响声,赤红的光在白隐指间跳动,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某个念头跳进脑海里,想到此前与奕青的对话,白隐对汐照说:“我想对魔族了解多一些,你知道淳于右相吗?” 汐照点点头,不置可否:“当然。” “那给我讲讲她吧。”白隐淡淡地盯着火焰发呆。 “讲之前,夫人要保证不可将今晚听到的说出去。”汐照很少见地跟白隐提起了要求,这让加深了白隐对淳于东乡的好奇:一个女子如何在短短一百年里在魔族坐到右相的位子?又是在一百年内获得了魔帝的信任? 愣了愣,白隐颔首:“我答应你,绝不说出去。” 在白隐眼中,汐照仿佛永远相信自己,空口一言便能让她和盘托出,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汐照的眼眸望向远处,漆黑的眸子融入夜色中,仿佛预示着淳于东乡的故事很特别。 …… 一百年前,在白隐被两族追杀的节骨眼上,妖族也并不太平。 混沌之初分六界,后来神、魔、妖三界逐渐壮大,从六界中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北方以天庭为首,南部以魔族为首,妖族不偏不倚夹在两族之间,千年来上下求索,过得还算滋润。只是夹在中间总归不会一直太平,如同父母吵架,痛苦的永远是小孩子。妖族在近些年的战乱中丢失了不少城池土地,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做两族政治的牺牲品。 不过到了令狐幽这一任妖皇这里,情况发生了质的改变。 令狐幽一上位,便将昔日不服从自己的反对者诛杀殆尽,接着厉兵秣马巩固边防,拒绝了天庭提供支持的“好意”,鼓励举报和酷刑,还把军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一番措施下来,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昔日朋党推诿扯皮的争斗彻底消失,妖族难得一片清明。 有人说:“妖皇雷霆手段,只是清朗之下,埋的是万丈枯骨。” “妖皇在整肃朝纲之时杀了太多的人,那些日子只要有人稍有微词,便会被诛九族。”汐照坐在火盆前,念念有词,“淳于右相的父亲便因说错了一句话……” 玄鸟淳于氏,曾为妖族最大的族群之一,淳于东乡的父亲更是妖族高官,随时都能上达天听,可言多必有一失。 只因与令狐幽商讨政事时意见不和,淳于一族便彻底覆灭。对外的理由是:以儆效尤。 男丁被处死,女眷被卖到各地,成为最低等最下贱的人,淳于东乡便在其中。 ……魔界闹市。 “呦,霍二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青楼的老鸨子拖着油腻的谄媚声,热情地招呼霍长风。 霍长风显然是经常光顾此地,进来之后习惯地落座,周围便有好几个衣着暴露的漂亮姑娘围上来。 “去去去!”霍长风不耐烦地驱赶那些庸脂俗粉,又冲老鸨吼道,“我说你这青楼怎么开的啊?来来去去就这几个货色,爷都厌了!就没有新鲜的?” 老鸨面露难色,但仍一脸陪笑道:“二公子是咱这儿的常客,有好东西老奴当然不会瞒着您,只是这新来的姑娘性子太倔……我怕……” “怕什么?!”霍长风仰头饮下一大杯烈酒,酒壮怂人胆,他大手一挥肆无忌惮地说,“再野的姑娘,爷也能把她驯得服服帖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丢到老鸨身上。 话撂这了,钱也捞到手了,老鸨不再劝说,态度光速转变,嬉皮笑脸地招呼几个姑娘簇拥他往楼上去。 霍长风在外永远是一副浪子模样—准确地说他到哪里都是这幅模样,只因越放荡越不易被人重视,越能看到在朝堂上看不到的东西。譬如妓院、酒馆,这些贵族们休闲放松的所在,几杯酒下肚,美人的手一牵,再严实的秘密也能吐出来一些。霍长风深谙此理,因而动不动便到烟花场所转一转。只是今日一转,竟让他转出了别样的惊喜来。 微醺之时被老鸨引着来到二楼最里间,与整座楼的歌舞升平不同,这间屋子出奇的安静,仿佛与外界隔绝。 门上了锁,打开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位绝世美人。 这美人美到何种程度呢?或许不好描述,总之霍长风的双目在她身上停了足足一刻钟才挪开。 美人穿着一身火红的轻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榻上,嘴被堵住,黯淡无光的青丝因汗黏在脸上,她身材纤瘦,面色蜡黄,身上可看到若有若无的伤痕。饶是如此,仍掩盖不住她惊人的美貌。 “她叫什么?”霍长风回过神问。 他痴呆的表情被老鸨瞧在眼里,以为这番生意十拿九稳了,便陪笑道:“此女花名红珠,二公子看着可还顺眼?” 霍长风笑眯眯地看着榻上的美人,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顺眼极了,把她解开。” 老鸨立刻给她松了绑。绳子解开的一瞬间,这美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柄利刃握在手里,起身便要往老鸨身上刺,口中怒骂道:“你这贱人!我叫淳于东乡!” 那老鸨完全出乎意料,举起手臂下意识遮挡,霍长风一步闪到她跟前,单手摁住淳于的手,一震一扭,将匕首抖落在地。 “畜生!你们都不得好死!!”淳于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摁倒在地,口中仍怒骂不止,她披头散发,双目通红,表情极端痛苦,奋力挣扎却丝毫不得动弹。 她说什么?淳于东乡?淳于氏……霍长风愣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女子陷入沉思。 或许他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以至于老鸨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赔礼道歉。可霍长风哪里还听得到?一条新的发现占据了他的思维,没打任何招呼,甚至没有再看淳于一眼,便急匆匆离开了,身后只余老鸨的怒骂声和淳于东乡被打的惨叫。 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东宫找奕青。 彼时奕青刚从边关回朝,百废待兴之际又沾染了血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在朝中举步维艰。 “我找到淳于氏的幸存者了。”霍长风单刀直入道,“一个女子,叫淳于东乡,在怡红院遇到的。” “哦?”奕青不以为然,“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霍长风敲敲桌子,绘声绘色地大声密谋:“你想啊,如今你刚回来,白隐又刚走,朝中缺乏我们的人,这时候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大馅饼,接还是不接?” 奕青搓着手沉思:“也是。淳于氏被令狐幽斩杀殆尽,活下来的族人一定心怀怨恨想要复仇,我们不若同他们合作,各取所需。” “我就说嘛。”霍长风拍拍奕青的肩膀,“有你首肯,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明日我便去青楼把她接出来。” 夜里霍长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淳于美貌又倔强的面庞时时在他脑中浮现,扰得他不得入眠。不过好在明日便能将她接出来了,霍长风想着,颇有些兴奋激动。 可有些事情,真真是变幻莫测,人算不如天算,比如这个人今天还好好活着,第二天便成一具尸体了。 怡红院的老鸨跪在霍长风脚下瑟瑟发抖:“二公子啊,昨晚那个姑娘实在不是省油的灯,拳打脚踢不说,还动口咬人……我……我的人也是一时失手,不小心……取了她的性命。” 美滋滋想了一晚上的计划全部破灭了。 听到这里,白隐大吃一惊:“淳于右相真的死了?” “真的。”汐照颔首,继续讲道,“奴婢从未见二公子的脸色如此难看过。” 霍长风阴沉着脸,仿佛一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青楼老鸨从未见他如此严肃,死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死了?”他捏着轻蔑冷漠的语气,“尸体在哪儿?” 那些人自然不敢怠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领他去了城外乱葬岗——淳于东乡还是那身红衣,赫然醒目地躺在尸体堆里,只是如今她脸面发青,夏季炎热,她便与那堆尸体一样散发出阵阵恶臭,如同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 霍长风一句话没说,径直跑过去抱起她,接着面无表情地准备将她送上马车。 随侍的人指指老鸨,提醒他:“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杀。” 语气仍然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没人能想象到昔日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会有冷酷摄人的一面。 汐照说:“他把右相的尸身接回来后便去找殿下了,两人彻夜未眠,谈了一晚上,我隐约听见有争吵,但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后来呢?”白隐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我才知道,二公子为了救右相,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霍长风利用了血蛊。 血蛊乃万恶之源没有错,但它还有一个作用,便是能活死人肉白骨,这才是它的厉害之处。取人性命谁都能做到,但复活死去的人却难上加难。奕青与霍长风研究血蛊已久,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用自己的血签下契约,血蛊会取走契约者身体的一部分,作为回报,它会复活契约者指定的那个人。 白隐细思极恐,只觉得头皮发麻:“所以霍二公子签了契约,救活了淳于右相……那代价是什么?” 第四十章 试探 “代价就是—半生寿命。”汐照眼中流露出对霍长风敬佩与惋惜,“二公子用他的后半生寿命救活了淳于右相。” 不消说,奕青绝不同意霍长风这样做,为此二人闹到了当时尚执掌霍家的大公子霍九离那里。 奕青本想让霍九离阻止他,不曾想这兄弟俩一样疯狂,霍九离始终保持沉默,听奕青口干舌燥说了半天,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弟弟,如此说:“他想做的事就让他做去吧。神仙妖魔的一辈子都是一次性的,死了不能投胎转世不能留下魂魄,不趁活着不干点儿称心之事,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正戳进奕青心里,他这半生活的处处拘谨,不敢喘一口气,如此难过,为何还要劝别人重蹈自己的覆辙呢? 最终他同意了霍长风的请求,驱动体内血蛊帮助霍长风签订契约。 血蛊拿走了他的半生寿命。 淳于东活过来后暂时被送到迟梧山,由汐照看护修养。她尚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终日不见笑容。在汐照告诉她霍长风所为之后,她更加愁眉不展,连话都没有了。 霍长风于一个夕阳似火的傍晚来见她。彼时烈日余晖穿透树缝照在霍长风白纸般惨白的面容上,似乎硬要给他突然虚弱的身体灌进一口气。 那日强硬美艳的心上人此刻就站在眼前,霍长风看着她,反而没话说了。 两人相对半晌,还是话多的他先开口:“身体怎么样?可还有不适?” 语气关切而柔和,全无平日里大吵大闹的无礼,跟换了个人似的。 淳于此前想过无数个与他相对的场景,该说什么都提前想好了,可到了眼前又全然说不出口,眼泪不知不觉跳出眼眶,顺着白瓷般的脸颊不住地淌下。 “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救我?”末了擦擦眼泪,淳于迎上他的目光,如是问。 霍长风看着她的眼睛,几乎不假思索道:“因为你属于妖界淳于氏一族,我是魔族人,令狐幽害了你们,我想借此机会与你合作,共同制衡妖族。” 淳于东乡露出复杂的表情。她以为一个男子肯为救她舍了性命是因为别的,没想到他出口竟是心机谋划,心中对他的感激骤然化成寒冰。 不过也没错,她有满腔仇恨,恨不得将令狐幽千刀万剐,霍长风找她合作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淳于心下寒凉,但霍长风舍命救下自己的恩情不能不报,当下正要同意霍长风的要求,却听他又说道:“但前面这些话,只是我救你的原因之一。实际上……” 这次他避开了她的双眸,眼睛瞥向周围,干裂发白的唇不自觉扯出一抹笑容,只听他支支吾吾、手脚并用边比画边说:“实际上,我是……我是……” 重重吐出一口气,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他终于说:“姑娘,我对你一见钟情。” 草庐廊下桐叶纷飞,夕阳为廊下两人镀金上了一层金光,岁月静好,如同画一样。 汐照讲完了所有,白隐听得回味无穷。 “之后淳于右相便加入了殿下的阵营,与魔族有了共同的敌人,也难怪她能深受魔帝信任。” “不仅如此,”汐照摇摇头,“她还必须在明面上同太子殿下划清界限,因为太子殿下已经有了霍氏兄弟,魔帝不会再接受殿下的人。只有在朝中无所依傍,不站阵营,才能彻底取得魔帝信任,这也是奴婢让夫人承诺保密的原因。”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可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倾己性命,霍二公子真是风流豪杰。 想到什么,白隐顺着话题转了个弯问道:“原来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听你讲了很多人,从来没听你讲过自己——阿照,你从哪里来?又如何到了魔族呢?” 白隐露出温和的笑,那表情好像真的只是好奇随口一问。汐照也没表现出怀疑,不好意思地说:“奴婢只是霍大公子在人界捡来的孤儿,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你原来不是魔族人?” “不是。”汐照摇头。 白隐还想继续问她是哪族人,奈何与她说不上太熟,平日只是客气相对,又怕问多了让她起疑,只好作罢,只能等悬机阁查的结果了。 这样过了月余,魔帝始终没说见白隐,白隐从嫁来第一天就开始准备应付他,奈何一直没有得到传召,好像魔帝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似的。汐照宽慰说:“陛下不见您不一定是坏事,也许他是接纳您了。”不过他也确实没有为难过自己,白隐只能认为汐照所言有理。 至于帝后,白隐按照规矩每隔一日便过去请安,但是帝后从来不见,就把白隐晾在外面,有时还派人稍几句风凉话,连奕青陪同都不得见。几次三番后,白隐也不抱希望了,在永安宫门前站小半个时辰便离开,不过帝后明面上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奕青仍然终日忙碌,有时深夜才回后苑,有时彻夜不归。他身边的蒙远是个顶有趣之人,每日傍晚必然准时来后苑汇报奕青一天的行程去所,事无巨细,说是奕青交代的。白隐表面没什么表示,心里却十分开心。 不过再开心也还是无聊,从前在天庭有江南这一好友相伴,还算有乐子,如今虽同她来了魔族,可碍于男女有别,江南座上宾的身份不好与身为太子妃的白隐常见,因此二人虽同居东宫,能见面的机会却很少。 “好在还有容儿,”白隐笑着说,“这样的生活够好了,我知足。” 宁容正在吃饭,听白隐提起自己,咧嘴一笑,继续埋头苦吃。 某日傍晚,奕青很早便处理完了一天的公务,陪白隐用晚饭。 这样的场面很少见,虽说由起居饮食构成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白隐却鲜少能和奕青这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得不到的往往弥足珍贵,因此白隐今日的心情尤其好,一直忙前忙后,又是布置饭桌,又是给奕青夹菜。 “我以为你今晚又不回来呢。”白隐给他舀了结结实实一碗饭,兴致勃勃地说。 奕青好笑地看着她,凑近脑袋玩味地挑逗道:“怎么?夫君几日不归,夫人饥渴难耐了?” 此时宁容也在桌上吃饭,奕青口出狂言毫不避讳小孩子,宁容闻言抬头歪着小脸问:“什么是饥渴难耐,母亲为何饥渴难耐呀?” “啊啊啊,”白隐在底下死死扣住奕青的胳膊,面部表情五颜六色地变化着,最后强忍跳起来打某人的冲动,耐心地跟宁容解释道,“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人饿了渴了,须得赶紧吃饭,你快些吃饭吧哈。” “哦。”小宁容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那母亲一定是饿了,赶紧多吃点儿好吃的。” 白隐一面露出安抚之笑,一面暗地里狠狠掐了奕青一把,咬牙低声道:“你也不怕教坏小孩子。” 奕青吃痛,露出痛苦又欠揍的表情:“这不还有夫人拨乱反正嘛。” 入夜,把宁容哄睡着后,白隐伸了个大懒腰,回到自己寝阁时发现奕青已经乖巧地躺在床上了。 “辛苦夫人。”坐起身子把被窝掀开,等着白隐进来。 “你一个人时,容儿都是你带吗?” “嗯。”奕青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吐出温热的气息。 “白日里处理公务,晚上还要哄孩子睡觉,你才辛苦。”白隐反手抱住他,柔声说。 奕青望着白隐好看的侧颜,淡淡笑道:“好在如今有你,能帮我分担一些。” 他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白隐攥住他,正经问道:“我看血蛊近日发作的很频繁,你的药吃完了吗?霍大公子何时回来?” “他呀,”奕青轻哼道,“不到我奄奄一息,他是不会回来的。” “啧,”白隐拍开他的手,将他推出一臂远,“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无奈,奕青只好乖乖回答:“不久前他给我来信,说就这两日便能返程了。你不必担心,我好着呢。” 好什么,白隐暗想,他发作猛烈时总是将所有人拒之门外独自承受,白隐看不见他痛苦的模样,却能深切体会到他痛苦的感受。 “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奕青瞧出她又开始颓丧,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安慰道,“我这样的还能笑呵呵,你能比我惨?凡事看开些,困难总能被克服的。” 言罢又要凑上来亲她,白隐没再推开他,只是突然突发奇想道:“你说若你喝点血,会不会好受些?” 奕青的动作骤然停顿,神色有些生气,但转瞬即逝,没有让白隐看到,良久后回答:“会,但我不会这样做。” 当年他和贺诚同时染上血蛊,贺诚因忍不住饮血而跑到下界后,奕青跟踪过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看着他杀人饮血,看着他脸上露出痴狂的表情,这种表情让奕青害怕,让他看到了埋藏在好兄弟心里可怕又难以忍受的欲望。 奕青也曾想过用这种残忍的方法缓解痛苦,但终究没有这样做。倒也不是贪图清高,只是不想,所以不做,奕青和贺诚的本质区别就在于此。可血蛊发作起来的痛苦是常人不能忍受的,奕青每每强行按耐痛苦时总会问自己,这样忍着的意义是什么?终究不还是自己折磨自己?凭什么万分之一的霉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找到了白隐…… 思绪收敛起来,奕青转换了话题:“父皇突然说想见你。” “啊?”不出意料,白隐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第四十一章 宽恕 纵然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白隐得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一阵紧张。对陈年旧怨的消化程度因人而异,有的人宽容大度,有的人心胸狭隘。不过如此比方也不对,毕竟是天庭无德在先,魔族纯纯一个受害者,魔帝吃了大亏,再不宽容大度也情有可原,哎! 白隐思量许久,认为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只是是夜始终难以入眠,脑中不断排演着魔帝会如何问话,自己将如何应答的话术。她始终怀着一种歉疚,这歉疚长年累月积累成了惧怕,她害怕见到魔帝,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心理。 这样焦灼地等候了几日,白隐终于接到口谕,让她翌日一早去往伏魔殿偏殿等待召见。 口谕一来,白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已经解放了似的,可转瞬又陷入新的焦虑:“万一陛下不接受我怎么办?万一他出言威胁,我……” 奕青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似乎要消解她的恐惧:“别害怕,父皇平日里很好相处,你应该知道的。按照目前的情形看,他应当不会为难你。” “可我还是怕陛下……” “是父皇,”奕青望着白隐双眸,温声纠正道,“你如今是魔族太子妃,魔帝的儿媳,魔族的正统皇族。你的身份不再是天族灵神,那些不愉快的事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不会掀起波澜。如果你实在难受,便骂我一顿吧,毕竟当初是我设计间接把你送来卧底的。” 奕青语重心长地说完,突然展开笑颜,两手一摊,露出的慵懒无奈的表情让白隐顿时哭笑不得。 “谢谢你安慰我。”白隐最终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第二日转眼便到了,白隐早早便起身,此刻站在伏魔殿前,突然生出前世今生的感触。 一百六十年前她以天庭叛逃谋臣的身份站在这里,如今换了个身份,感觉如同换了个人。 从早晨等到晌午,白隐才等到魔帝的仪仗。 偏殿的门被打开,一道孤独的身影跨着坚定的步伐进门,白隐转身,目光触及那人的衣角,急忙循着魔族的礼数下跪行礼。 “父皇万安。” 殿中寂静一片,只有魔帝清晰的踱步声,白隐跟着声音判断他的位置,身体跟随着他的位置移动。 魔帝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点点头,赞许似的说:“这么多年,还知道魔族的礼仪,不错。” 白隐把这话理解成了讽刺,于是头埋得更低了:“当年都是儿臣的错,如今重返魔界,听凭父皇处置。” 魔帝走到白隐跟前,衣角几乎触到她的发丝,他的声音仍然威严,却并无恼怒,只听他道:“你是有错,但你归根结底是为天庭效命。朕还不糊涂,分得清是非,当年的事你也吃了苦头,朕如今不会追究了。” 此话一出,白隐觉得仿佛在做梦。她设想过一百种可能,却没想到魔帝竟能轻易原谅自己,他语气甚是轻松,白隐恍惚间总感觉自己中了魔帝的圈套。 魔帝见白隐楞着不说话,提醒道:“怎么?对朕的处置不满意?” “哦……儿臣多谢父皇宽恕。”白隐回过神,急忙谢恩。 “起来吧。” 白隐又急忙起身。 白隐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从前天帝培养她的时候,总是告诉她魔帝如何如何残暴不仁,说他性情怪戾,杀人如麻,那时白隐便认为魔帝就是这样的人。后来逃亡人间,被两界追杀,更让她感到帝王无情,可今日再见魔帝,却觉得他跟自己一直以来的印象很不一样,但也或许是她的错觉。不过有些人被打被骂惯了,偶尔受以温暖,便觉得昔日迫害自己的人还不错。 白隐自知不能对帝王抱有信心,心中的感激一闪即过,又恢复成了一潭静水。 然后魔帝长久无话,白隐也不敢插嘴,两人便这样尴尬站着,直到魔帝再次开口:“朕虽不再追究从前,但需要了解你现在的态度。” 微微抬头,白隐正对上他的目光,面前的魔帝慧目如炬,如果说天帝是凭借地位权利压制对方的话,魔帝就是用不可忤逆的威严取胜。 白隐明白魔帝的意思,他虽不追究往事,但不会允许自己再度对抗他。 看透了这一点,白隐堪堪下跪,很真诚地讲出了心里话:“父皇放心,儿臣这些年经历了许多,身心疲惫,一心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接触朝堂争斗。如今儿臣以新的身份重返魔界,没有背负任何目的,亦没有站在任何人的角度,只儿臣一人。” “那便起来说话。”停顿良久,魔帝道,“你既唤朕一声父皇,朕也暂且相信你罢。” 魔帝虽然嘴上如此说,内心仍是不会放松警惕的。他看着面前柔柔弱弱的女子,手无寸铁般的存在,她恭顺谨慎,毫无破绽。可魔帝毕竟是君王,越看起来无害之人,也许心机越深。 “多谢父皇信任。”白隐再次下跪,叩谢隆恩。 魔帝看看她,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片刻后挥手道:“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白隐由伏魔殿出来,只觉得如临大赦,周身都轻快许多。她努力多年让天帝准她回天庭,如今又获得了魔帝的原谅,她忽然感到从束缚她多年的镣铐中解脱了出来,噩梦不再纠缠,整个人都清朗许多。 不过她方才瞧着魔帝形容有些憔悴,对自己几欲言而未开口,不知为何,白隐只当魔帝觉得尴尬无话可说,殊不知真实缘由。她还不知道,自她嫁到魔族以来、在两族短暂和谐之时,某些人按耐不住,已经要拔刀了。 打发走白隐后,伏魔殿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这人难得正经,见白隐离开后便主动出来向魔帝行礼。 “霍卿,你说白隐方才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魔帝负手背朝霍长风问。 “回陛下,”霍长风和稀泥似地回答,“依臣看,一半一半吧。” “七分真,三分假。”魔帝自己下了定论,“天庭既然培养了她,便难保以后在两难事情上她能把自己摘干净。” “陛下圣明。”霍长风顺风恭维道。 魔帝没有理会他,缓步走回正殿平日处理政务的书案前,从堆积的奏章中抽出一本,递给霍长风:“你看看这个。” 霍长风也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看到魔帝拿起奏章时脸色有些沉重,便猜到里面内容准没好事。 “这是……” “这是妖族递来的求亲奏疏。”魔帝坐在龙椅上,苦恼地按揉着鬓角。 霍长风打开奏疏,细细浏览一遍,只见其上书妖皇令狐幽欲求娶魔族大公主蜀禾为后,以达到结两族之好的目的。还说妖后薨逝多年,妖皇深感落寞,早听闻大公主蜀禾美丽姣好,其心仰慕已久,故欲借和亲之际锦上添花。末了是令狐幽亲自盖的印玺,态度十分诚恳的样子。 霍长风看完,嗤之以鼻,一语道破和亲的真实意图:“令狐幽哪里是仰慕公主殿下,分明是见我族与天族交好,他夹在中间感到岌岌可危,才想要以同样的方式分一份利益吧。依臣之拙见,陛下万不可答应他。眼下我们刚刚缓解天族这一后顾之忧,正好能抓住机会打压妖族,何必再让大公主委曲求全讨好他呢。” 这番话说的甚有道理,任哪个有点远见的人看了都会如霍长风一样选择拒绝。然而令狐幽可不是一般人,他能经营好夹缝中的妖族,还能折腾的魔帝夜不能寐日渐憔悴,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魔帝没有直接表明态度,转手又抽出一本奏疏递给霍长风。 看来事情没想的那么简单,霍长风思忖道。 接过第二本奏疏看去,霍长风登时惊讶地眉头上挑,紧接着皱成一团,双眸不可思议地快速扫着,奏疏看完,他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中直呼:“这这这……” “臣知道令狐幽此人行事卑鄙,没想到竟然还很不要脸!” 魔帝感同身受地摇摇头,无奈道:“这便是朕迟迟拿不定主意的原因。” 霍长风垂首又看,只见第二本奏疏上赫然写着:若与贵族结亲不成,幽只好另寻他处,或天帝陛下能成全幽之心愿。末了还是妖皇亲自加盖的印玺,只是同样的印记,第二个看起来总比第一个刺目些,鲜红的印章透露出赤裸裸的挑衅。 这是什么人那!纯粹威胁嘛不是!第一篇奏章写得那样诚恳,仿佛真的是仰慕公主,非她不娶;第二篇便直言你魔族不跟我和亲我便找天族去,这明摆着是告诉魔帝:你不跟我好别怪我跟天庭好,届时我和天庭联合起来对付你你别后悔! 霍长风彻底无语。自古党争伐异,斗来斗去的都是君子,再不好处理的事情靠脑子或者靠武力都能解决,霍长风从政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幽这样有脑子但耍赖的,任他再聪明有手段也无处可施。 霍长风大脑飞速运转,但是短时间也想不到好的应对方法,于是问魔帝:“陛下,淳于右相和太子殿下知道此事吗?” 第四十二章 变故 “奏疏是妖族加急送过来的,除了你与朕,尚未有旁人知晓。”魔帝回答,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你与太子交好,你知道了他便也知道了。” 霍长风心想,其实这样淳于也就知道了。不过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魔帝碰见这样的对手一时也拿不了主意,况且和亲事关两族利益,兹事体大,便告诉霍长风此事等上朝再议,他需听一听朝臣的意见再下定夺。 霍长风从伏魔殿出来后直奔东宫,在路上便听到魔帝的旨意:淳于右相为和亲之事操劳多日,始终不得休息,今日起准许她休沐五日,期间不必上朝了。 淳于东乡与令狐幽隔着灭族之仇,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找他寻仇,如今和谐,魔族无后顾之忧,如此大好的机会怎么能放弃?若令狐幽求娶公主之事让淳于知晓,她必定极力反对。 一路火急火燎跑到东宫,先见到的却是白隐。 两人也是初次相见,彼此都很尴尬,互相客气一番后,霍长风问:“太子妃娘娘,不知太子殿下可在府中?” “在的。”白隐快速答道,“他此刻就在书房,我为将军引路。” 可不等白隐带路,霍长风便匆匆留下一句“多谢”,然后直奔书房而去。 白隐愣在原地,不免疑问:“这便是霍大将军?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啊。” 总是随侍白隐左右的汐照笑了笑,解释道:“这便是霍大将军的性情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急匆匆得很,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奕青商量。方才在伏魔殿瞧见魔帝神色不佳,眼下霍长风赶着天晚也要跑来,白隐心中隐约感觉有事要发生。 奕青见霍长风推门而入,本来习惯了他的日常操作,可见他神色不自然,便猜测有要事要与自己商议,当下立即屏退了侍从,吩咐蒙远守在门外,让霍长风坐下详谈。 “你方才是从伏魔殿过来的?”奕青不疾不徐地递给他一杯茶,让他放松一下。 “对。”霍长风接过茶一饮而尽,“有件不好办的事,妖皇令狐幽突然想要和亲,求娶大公主。” “白日做梦。”奕青也像霍长风一开始那般不假思索地拒绝,“眼下两族难得和睦,我们不去打妖族已算是大恩大德了,令狐幽有和颜面前来求亲?” 霍长风根本坐不住,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若他只是求亲还好办,直接拒绝了便是。可他还说若魔族不答应和亲,他便去找天族,如若天庭那边答应了他的请求,与妖族联合起来,到时候我们就有麻烦了。” 听到这话,奕青倒是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面色不免严肃起来,这样的事他也鲜少遇到,但他的脑子比霍长风快了许多。思考了一会儿,便想出了盘桓之法:“此事绝不能轻易答应他。就算令狐幽真的去向天庭求亲,天帝那边也未必会答应。天庭与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放着与魔族友好相处不要,偏偏去联合一个小族,得不偿失。” 霍长风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说:“可我们难保天庭不会答应他,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魔族都会面临麻烦,你与白隐的和亲岂非毫无作用?” “如何没有作用?”奕青往杯子里添满茶,淡淡地反驳,“从白隐来到魔族起,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天色暗了下来,仲春时节本不冷了,可这几日连晴了许,夜空万里无云,黑夜降临后不免还是有些寒凉。 没有奕青的命令,书房尚未有侍从进来掌灯,屋内逐渐没入黑暗,奕青的侧脸隐匿在昏暗的光线中,霍长风看不到他的脸色,也听不出他说话的语气。 霍长风没有发觉奕青的情绪,提到白隐总要说上几句:“方才我来时见到白隐了,没什么变化,跟两千年前那个小姑娘一般模样。” 奕青苦笑:“模样没变,但心性不同了。” 霍长风无言以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良久,他才问:“你对她……真的上心了?” 奕青的身体突然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一只手慌忙从怀中摸出那只药瓶,倒出最后一粒药丸匆匆吃了。霍长风见他不好,也不再提白隐,忙着帮他递水顺气,过了好久奕青才恢复如常。 霍长风唤了人进来掌灯,烛光亮起,暖黄色的光亮掩盖不住奕青发白的脸色,他疲惫地半躺在坐榻上,口中喃喃自语:“药彻底吃完了。” “我哥后日便回来了。”霍长风关切地说。 “正好我也要仔细问问他汐照的事。”奕青长舒一口气,每次发作过后都如同大病初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短暂的清爽需要剧烈的疼痛换得,痛苦的折磨一次次冲垮他的心理防线,让他痛不欲生。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霍长风叮嘱一番,为着他的身体考虑,欲先走,不料被奕青叫住:“令狐幽性奸诈,他的心思不好揣度,我们得未雨绸缪……淳于知道此事吗?” 霍长风摇头:“暂且不知。陛下令她休沐,这几日不必上朝,想来不想让她插手此事。她若知道令狐幽求亲,必定极力阻止,不会让魔族与妖族交好的。” “嗯,我看也是。”奕青仰头望着梁上虚空,陷入沉思,“咱们先不要把此事告诉她,等我摸清楚局势再论。” “好。” 夜近亥时,奕青还未回阁休息,白隐躺在床上辗转放心不下,于是披衣起身去看他。 轻轻推门进入书房,一眼便看见奕青端坐在书案前凝眉苦想,双臂支在桌子上撑着身体,看起来像在神游。烛光映着他的一身黑衣,显得有些单薄。 “想什么呢?夜深了还不睡觉。”白隐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奕青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你一来,我再累也能舒坦许多。” 白隐笑了笑,不理解他为何突然这样说:“到底怎么了?看你愁眉苦脸的,平时你可不这样。” “妖皇令狐幽欲与我族和亲,求娶禾儿。”奕青长话短说,将求亲的前因后果给白隐讲述了一遍。 白隐听完变得同奕青一样眉头紧锁,心情复杂地说:“我从前便听闻令狐幽是个难缠的主儿,他心机很深,如今看来确实不好对付。” “你认为天庭会答应他吗?” 白隐仔细揣摩了一会儿,权衡利弊后道:“天帝心思缜密,不是无远见之人,他多半不会答应令狐幽的请求,毕竟他当初准许你我和亲便是因为忌惮魔族,今日若因为妖族得罪魔族,那岂不是太傻了?” 奕青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天帝可能不会,”白隐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天帝不会,不代表火神和南天王他们不会。南天王公孙景原本是妖族旧部,多年前为了前途才倒戈天庭,妖族是他的故土,凭这层关系他未必不会赞同令狐幽;而祝融这些年致力于拉帮结派,与公孙景走的很近,他又是天帝身边的红人,难保他不会与公孙景沆瀣一气为妖族进言。” “夫人考虑的很周详。”奕青微微颔首,白隐说的很有道理,这些因素他也想到了,正因如此,他才闷闷不乐。 白隐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这便是麻烦所在。一旦天帝接受了祝融的进言、同意了令狐幽的请求与其和亲,那魔族就危险了。” 说到最后,白隐自己有些恍惚,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魔族了?自己是天族人,就算如今嫁来了魔族,最好的态度也是保持中立才是,若为魔族出谋划策,就会显得她十分无情,忘记了本心。 她本来还想问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此刻想到上面那些,觉得还是保持中立的好,于是又缄口不言了。 “怎么不说话了?我觉得你分析得很好。”奕青鼓励她继续,可她始终不再开口。 最终,白隐摆明了态度:“我不想再牵扯朝堂之事了,你权当我方才在胡诌吧。” 奕青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他想的法子不借白隐之手难以实现,于是只好换个角度开始挑动她:“深究来说,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两族的利益,还关乎江南。” 提到江南,白隐立刻支棱了起来,她虽性情漠然,可对于朋友亲人很是在意。若有些事牵扯到他们,白隐断断不会草率对待的。 “关乎江南?从何说起?” “你一想便知,”奕青开始忽悠,“令狐欲娶禾儿,然而你的朋友江南钟情于禾儿,这样一来,若令狐幽真的将禾儿娶走,江南该如何伤心啊?” “但是拒绝令狐幽,他又会去找天帝,这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没想到白隐不以为然:“依我对江南的了解,他不至于深陷于此。因为大公主嫁与不嫁,他们二人都不可能在一起,江南并不愚蠢,他明白这个道理。” 奕青眼看算盘打不响了,只能把憋在最后用的招数拿出来。 第四十三章 匿影 “好吧,”显然搬出来江南说不动她,奕青只好换一种方法,“那我们抛开江南不提,换一种思路,你就能眼睁睁看着祝融在天庭独大?” 白隐自然是不愿意的,可自己如今已抽身事外,不愿意让祝融独大又能怎么办?她对奕青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已远离天庭权力中枢,他再厉害也与我无关。” “那水神大人呢?” 白隐的脸色立刻变了,奕青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她。 不过奕青点到为止,不再往下说。白隐是个聪明人,她必然能参悟到奕青话外之意。祝融权力渐大,夏炎眼看一天天被压制下去,他是有雄心抱负的人,长年累月在祝融的钳制下不得施展,纵然能如柳文竹一样偷得清闲,于夏炎而讲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白隐想到这里已经猜到了奕青的心思,面色古怪地说:“你想让我请兄长在天帝面前反对令狐幽,借此顺带打压祝融?” “正是。”奕青点头。 “你是在利用我吗?”猝不及防,白隐沉着脸突然问。 奕青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强迫你,我是在请求你。” 白隐凑近他的脸,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双眸,两个人近在咫尺,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奕青的眸子沉静而温柔,如同一池无风的春水,没有一丝涟漪。可白隐偏偏能看出静水下的波涛,她一字一句冷声道:“当初天帝蛊惑我来魔族卧底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言罢白隐骤然起身,像往常一样推门离开,动作如往常一样平静,只有奕青感受到了方才扑面而来的寒气。 门外的蒙远看着太子妃笑眯眯进来,冷着脸出去,一时摸不着头脑,进来看见奕青面露后悔地坐在那儿,便问:“殿下,太子妃是怎么了?” “没事,是我太急躁了。她的防备心很重,我不该这么早地劝服她为我做事。”奕青疲惫地搓搓脸,冲蒙远说道,“今晚就不回寝阁了,我在此将就一晚上,你先下去吧。” 蒙远多少猜到是太子与太子妃闹了矛盾,自己无法插手,便没再说什么,奉命退下了。 白隐回到阁内越想越气、越想越苦恼。她不想看着祝融打压夏炎,但也不愿夏炎参与到与祝融的争权夺利之中,更不想让自己牵扯到夏炎。以白隐对夏炎的了解,他不通人情世故的脑子,根本难挣一席之地,当今的局势在天庭挂个闲职便能高枕无忧,可奕青却想联合夏炎打压妖族,这便是让白隐生气之处。 次日一早的早朝,淳于果然奉旨没有去,朝堂上众大臣就这令狐幽求亲一事讨论了几个时辰。能高居魔族朝堂的自然都是人中龙凤,当庭便有很大一部分人上言拒绝令狐幽的荒唐请求,还说若令狐幽真去找天帝,大可以出兵将他暴打一顿,让他晓得谁才是爹。初次讨论的结果经由奕青传给蒙远,又由蒙远传到了白隐耳中,白隐听完便笑了:“看看,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偏让某人想的那么复杂。” 汐照不以为然,她难得没有赞同白隐,在一旁提醒道:“可是一旦令狐幽求助天帝,相当于把天庭当做靠山,届时若我族出兵攻打妖族,那打的就是天帝的脸,这样一来天庭难保不会出手帮助令狐幽。” 这时白隐正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翻书,听汐照说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退一万步讲,天帝未必会答应令狐幽。” “他会。”汐照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忙掩饰般地笑笑,“奴婢胡诌的。” 白隐看她方才的神情,很笃定似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阿照似乎很了解天帝。我还不知道,你在天帝身边卧底多久了?” 汐照垂首老实应答:“自先太子妃走后,近一百二十年吧。” “哦。”白隐随意答了一声,继续专注手里的书。 第二日午后,一直在外游历的霍家大公子霍九离如期归来。不过据蒙远说他并没有立刻回霍府,也没有去东宫,而是在迟梧山暂时住下了。 他派人稍了口信给奕青和霍长风,二人便去山上寻他。 好巧不巧,就在同一天,被白隐派去调查汐照身世的耿春也有了结果,第一时间跑来向白隐汇报。 白隐找个由头支开了汐照,寻了个僻静之处单独见耿春。 “查出了什么?” 耿春中年模样,本来多年来为白隐办事已经很能处变不惊了,可今日却表现得有些局促,看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他语气奇怪地说:“汐照姑娘的身世,颇有些惊世骇俗,阁主要做好准备。” 这样一说,白隐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忙让他别卖关子继续说下去。 “千年前,天帝陛下曾微服去人间走访游历,阁主应当知晓此事吧?” “自然知道。”白隐不置可否,天帝独自离开天宫是大事,天庭无人不知。 耿春继续道:“天帝当年微服私访时去了人间的齐国境内,在此停留了数月。这是属下在天界典经楼里找到的,天帝出游,事后都会有史官特意记载。” 耿春说完递给白隐一本卷轴,上面所书与耿春所言无二。 白隐边看边问:“这跟汐照有什么关系?” “阁主请让属下往后讲。”耿春又拿出一本看起来破烂不堪、已经泛黄如泥土的薄册子,白隐接过发现上面有施法的痕迹。 “属下派人暗中探访了许多当年随天帝一道下界的侍从,从他们的话中得知,天帝当年曾于人间蒙幸一青楼歌妓,二人相处数月。据说天帝返回天庭之时那歌妓已经有孕,只是并没有将她一同带回。” “顺着这个线索,属下去查了无数记载那个朝代那段时期的正史野史,无奈年代过于久远,当事人也只是个凡人,估计早已入土,因此查起来很是困难。”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若那歌妓的孩子顺利出生,她的成长过程定然与凡人不同。” 世界线在此刻收束,耿春指着白隐手里的破烂册子道:“这本册子是属下在人间的一处古物收藏家那里寻到的,上面记载了千年前的一桩奇事。” 白隐翻开来吃力地辨认着上面模糊掉的文字,即使被法术修正了些,仍然难以辨认。 “这是本野记杂谈。”白隐皱着眉小心翻阅,“上面说齐国都城出现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能隔空移物、空手生花,且二十年来仍是孩童模样。她因此被当成怪物被人驱赶,时常风餐露宿隐匿行踪……六十年过后,听闻有人曾再次见到她,彼时目击人已是耄耋老者,而她却仍是少年模样……” 白隐读到这里不再往后,内心一阵颤栗,手脚几乎发麻,脑袋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奇葩信息,有些恍惚。 理清了思绪,白隐才慢慢道:“隔空移物、长生不老……这个孩子便是天帝与那歌妓之女吧?” 耿春点点头:“而且属下对比了阁主提供的汐照姑娘的线索和天帝下界的时间,加上并没有找到关于这个年代有凶兽出没的记载,排除掉一切,这个天帝遗留在人间的私生女,只能是汐照姑娘了。” …… 与此同时的迟梧山上,奕青正板一副受人摆布、视死如归的表情被霍九离摁着把脉。 霍氏二兄弟长相十分相似,年岁只差两年,不止长相,奕青觉得此二人的性格也出奇地像,都是一副欠揍模样。就说现在,奕青与霍九离相对而坐,霍九离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个眼神配上手中把脉的动作,好像他即将脱口而出宣判奕青无药可治了一样。 奕青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把手一抽,毫不客气地问:“怎么样啊?霍大神医诊出什么没有?” “嘶——”霍九离双手一揣,贱兮兮地说,“还好,暂时死不了。” 一旁的霍长风接话道:“那麻烦兄长再给殿下开些药吧,上次的药已经吃完了。” “急什么?”霍九离冲弟弟摆摆手,“几年不见你怎么也严肃起来了?我说死不了就放心吧,药什么的都简单。” 应付完霍长风就把他撂一边儿转身对奕青说:“你与白隐相处的如何?” 奕青想到前日的不快,回答说:“还不错。” 霍九离卷卷袖子端起一杯水,边喝边说:“我发现前几天白隐的人去查阿照了,你会意她的?” 面前这人看起来不问世事只玩风月,其实通透得很,只要他想了解的,稍微使些手段都能探查一二。 奕青对两兄弟向来没有隐瞒,想也没想便说是,顺便还问:“你当年到底怎么捡到阿照的?她当年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获取了天帝的信任,我从那时便觉得她不一般。” “这件事全靠运气。”霍九离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他接下来即将说的,与白隐从耿春处得知的消息不谋而合。 第四十四章 深埋之人 “其实我当年捡她的过程,已经跟你说过了。”霍九离站起来望着远处,仔细回忆着,“当年我路过齐国都城感觉到一股不同凡响的能量,便寻着这股能量找到了阿照。初见时她已长成如今的模样,当时她浑身肮脏地几乎辨不出人形,于是我将她收留,不久后便发现她天赋异禀,有头脑而且能干,就把她推给了正缺人手的你。” 奕青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思索道:“当时你我都没有仔细查她,也不知她是什么人。” 霍九离转过身问:“怎么?阿照有何不妥吗?” “白隐未查出她的身世之前,尚不能轻易下定论。”奕青抿了一口茶,回答说。 霍九离也没有多问,他随性惯了,勾心斗角琐碎之事他不愿意参与,也不好跟人嘘寒问暖,今日也是听奕青提到自己的徒弟汐照他才多问了几句。眼下见没什么事了,就打发奕青道:“没啥事赶紧走吧,我就在此住下了,药等我配好了让阿照来拿就是,平日没事儿别来烦我。” 奕青自然晓得他的脾气,揶揄吐槽了几句便离开了。霍长风一直没插上话与阔别多年的兄长聊几句家常,看奕青要走,主动要求留下与霍九离说说话,霍九离也没有拒绝,奕青便独自回去了。 奕青刚走,霍长风便逮住霍九离问:“兄长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可曾遇到过什么危险?” 霍九离颇不耐烦,伸展胳膊腿全须全尾地展示在弟弟面前:“你看我像是遇到过危险的样子吗?” 霍长风笑了,安心道:“自然不像。” “至于去了哪儿……”霍九离故意拖长音卖关子,“去了个好地方,发现了一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不告诉你。” 奕青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意问蒙远太子妃可曾来问候,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想起那夜霍长风的问题,奕青有些动摇:难道自己真的对她上心了?不,那些都是花言巧语,为了利用她罢了。 这样妄图给自己洗脑,却忽然想到李致,这个可怜的女子,原本能平平淡淡过一生,为何非要遇见他?之后又为何要倾心于他?他是这世上最不可倾心之人,当真是可笑。那白隐呢,她说对自己动情是真的吗?还是只想利用太子妃的身份图一个清净安乐? 人心最难琢磨,就算是朝夕相处的夫妻也有不可触碰的底线,白隐的底线就是夏炎。 想了很久,奕青还是决定借着讨论汐照之事去看看白隐,心里告诉自己今晚不要提和亲的事。 到了寝阁,灯却已经熄了,奕青站在门外哭笑不得。 酝酿了一下语气,奕青轻轻扣门,问道:“夫人已经睡了吗?” “我睡了。”屋里传出白隐毫不犹豫的回答。 奕青听出她话里还带着气,想认个错,正欲开口,门突然开了,迎面便是白隐散着青丝身穿中衣站在门口看自己。 白隐面无表情地浅行一礼:“殿下进来吧。” “夫人,前日是我错了。”奕青抓住机会赶紧道歉,“是我欠考虑,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不该不考虑你和水神大人的感受,我……” “殿下也是为了魔族,”白隐接话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理解。” 白隐点燃一根蜡烛坐在窗前榻上,微弱的烛火影影绰绰,为她笼上一层朦胧温暖的轮廓。 夜阑人静,两人在窗前对坐,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最终还是奕青打破了宁静,问:“阿照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白隐手持一支银步摇拨弄烛火,把步摇放下又拿起,想了半天才用一种她能做到的最随意最平静的语气回答:“悬机阁查到,汐照是天帝的私生女。” 她不敢确定奕青会不会相信她,于是将那两本书册拿出来当做证据。不过据奕青得知消息后的脸色可以看出,他相信了。 白隐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先是不可思议,然后变成震惊,然后又变成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五彩斑斓的颜色。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在屋里踱步,步伐在方寸之地逐渐急躁,期间伴随着不住的摇头,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阿照她怎会是……” 白隐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我也很惊讶,阴差阳错你们竟捡到了一个天庭公主。阿照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吗?” 奕青摇头:“阿照说过她什么都记不得了,连她的名字都是霍九离起的。” 以汐照的聪慧,不见得不晓得自己的身世,白隐心想,却没说出来。只是道:“我会当面问问她,证实这次的调查。” 奕青被此事惊的又是一夜无眠,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挚友捡到的孩子竟有如此特别的身份。天帝之女,九五之尊的公主,若汐照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会如何做?又或者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天族公主,那她为何不与天帝相认,为何要来帮自己?这一切还需亲自问问汐照。 为了不让汐照与奕青产生嫌隙,白隐调查的便由白隐问。 汐照还同往常一样早起侍奉白隐晨起洗漱、用膳。她勤恳地低着头,脸上很少露出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白隐总觉得她的笑容下掩藏着秘密,如今看来她的猜想没错。 怀着心事,白隐的早膳吃的很不香,上午看书也心不在焉,不知如何找机会开口询问她。这些汐照都看在眼里,到了午后终于不忍心看白隐憋的太辛苦,她十分轻松地、突如其来地打开了话匣:“听说夫人前些日子派人查奴婢了?” 白隐浑身一凉,自己正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她倒自己先说了。这样一来倒也不必藏着掖着了,白隐干脆不顾尴尬,承认说:“是。你很聪明,悬机阁那么小心都瞒不过你。” 她还是笑,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讨论的是别人的事:“奴婢毕竟为殿下做事多年,这些警觉性还是有的——夫人查出什么了?” 如今白隐只觉得她的笑意渗人,因此带着假笑试探她说:“查出了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东西。” 汐照深吸一口气,收敛了笑容,叹声说:“不错,我是天帝的女儿。” 果然!耿春的调查是对的!白隐以为听到她亲口承认自己不会太激动了,可气氛烘到了这儿,她还是觉得震撼!她竟然真的是天帝之女! 白隐本想一步步与她盘旋着问出真相,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得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是不可思议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相比于白隐,汐照这个当事人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自如地为白隐倒了一杯茶,脸色少见地沉重,好像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她秀气地双眸看着白隐,两人相望之间,白隐从她的眸中看到了苦痛的情绪,这是汐照明亮的眸子中从未见过的。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孩子。或许是半人半神的原因,我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汐照慢慢俯身坐在榻前的台阶上,双手抱膝,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母亲是青楼女子,那样的女子怀孕本就不好,会被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可她还是排除万难生下我,因为她相信那个人给她的承诺。” 汐照由掌心中变出一把木梳子,梳子制作精良,花纹繁复,其上有暗纹流动,隐约发出幽幽香气,白隐分辨出那是天庭独有的香樟树所制。 “这把梳子便是天帝给我母亲的承诺。他说他不得不走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便会接我母亲离开青楼。”汐照说到这儿,眼睑发红,一个忍不住便落下泪来。 “可是母亲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他贵为天帝,甚至比人间帝王都要高出百倍,他与我母亲的事只能是难以启齿的秘闻,又怎会真的接她离开?但是我母亲真的相信了,她把我生下来痴痴等待,可等到老等到死也没等来他……” 汐照紧握那把梳子,手心的肉陷进木齿,挤出数道深红的血印。白隐被汐照的话说的情难自禁,来到她身旁轻抚她的肩膀。 “后来我孤身一人长大,拿着母亲留给我的这把梳子独自苟活,备受世人冷眼。他们说我是怪物,殴打我驱赶我……我也曾想过凭借法术与信物去天庭与天帝相认,可我不敢!他当初既抛弃了我和我母亲,便是不想与我们相见,害怕我这个私生女损害他高高在上的颜面……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流浪着,直到遇见了霍大公子。” “大公子收留了你,教你医术、制毒,你出于感恩,后来情愿卧底天庭为殿下传递消息。”白隐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接着汐照的话说。 “我以落魄仙族的身份到了天帝身边,拿出了这把梳子。”汐照稍稍平复心绪,冷静了些,“我告诉天帝我常年流落人间,丢失了记忆,身上只有这一件事物,出于某种莫名指引,才一路来到天庭。” “他认出了这是给我母亲的信物,自然也认出了我,可他什么也没说。呵呵,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承认我。” 白隐越听越难过,轻声安慰:“但他还是顾念着父女情分相信了你,让你留在他身边。” 汐照抹了把泪,凉薄地笑了:“他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若真顾念着父女之情,早就与我相认了。他?他不过是一敢做不敢当、趋利逢迎的小人罢了。” 讲完了故事,汐照起身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释然地笑了。她眼中仍然有些痛楚,只是平日里时刻隐藏着,故事说完了,痛楚便又隐藏了起来。她对白隐道:“所以奴婢才说,天帝会答应令狐幽的请求。于他而言,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第四十五章 以退为进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东宫前殿,奕青与白隐并排而坐,奕青看着殿前的汐照问。 白隐偏过头不解地望向奕青,这语气里怎么有赶她走的意思? 汐照双手收并在身前,想也没想便请求道:“奴婢希望殿下与夫人忘记阿照真实的身世,依旧像从前那般将阿照当做下人。” 于汐照而言,心寒不过于天帝,她宁愿当一个身份扑朔迷离、不为人知的杀手,也不愿意怀揣一丝希望能变成真正的天族公主。 白隐默默向奕青传递眼神,示意他赶紧同意。奕青眼中闪过犹豫,这代表着他对汐照起了疑心,再重要的救命之恩,有时还是会比不过血缘之亲。 奕青眼神闪烁,汐照眼巴巴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白隐到底心软了,忙从座儿上起身走到汐照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好,阿照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肯定如往常一样待你。” 说完看都没看奕青一眼,拉着汐照便要往外走,她害怕晚出门一步,奕青便会由怀疑转为忌惮,继而赶走汐照甚至杀了她。 不料只一瞬间,身后便传来奕青释然的声音:“你师父此刻已经回了迟梧山,你该去探望他。” 这话就相当于接受了汐照的新身份,白隐不自觉笑了,汐照连忙跪下谢恩,奕青表现出少有的冷漠,嘴唇微勾,意味深长地对白隐说:“夫人还是怨我想利用水神的事,对吗?” 两人看着彼此的脸庞,他们之间是无比亲近的夫妻,可奕青却拐弯抹角地利用白隐。先是利用悬机阁调查汐照,接着直接提出让夏炎间接为魔族进言。白隐从这两件事得出奕青恐怕不仅是个坦荡正义的翩翩公子,细细想来从和亲之前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且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说辞,白隐越发感到他的那些“肺腑之言”是为了掩盖一些深刻的、自己尚不能触及的事情,因此方才她才为汐照担心,一瞬间害怕奕青也如那些凉薄之人一样,无用者皆可杀。 白隐没有接他的话,拉起汐照转身就走,留下奕青一人脸色难看地留在殿内。 负气离开前殿,一路上汐照都在劝说白隐:“夫人消消气,殿下不是说了接纳奴婢了吗?” “你啊,”白隐点点她的鼻头,“你是没受过别人的好,才会觉得奕青对你的好弥足珍贵。我从前那般受天帝重视,结果不还是落了个被无情抛弃的下场?当然,你感激他们对你的救命之恩和栽培之恩也无可厚非,只是换做现在我,我宁可狼心狗肺,也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汐照无话可说,她明白白隐的心情,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每个人对黑白的衡量方式都不同。 “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如往常一样即可。若殿下为难你,你便同我讲。” 白隐对汐照的态度由从前的猜忌转变为了可怜,又感叹她的忠心,觉得这样的人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伤害。 汐照郑重地点点头,看向白隐的眼神充满感激。 东宫后苑直连魔族后宫,而前殿正好与魔帝上朝、处理政务的伏魔殿相对。白隐与汐照刚回到后苑,便看到蜀禾疾步而来,她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侍从宫女,独自一人冷着脸急匆匆往前殿的方向赶去,中途正好与白隐撞个正脸,可蜀禾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从白隐身边擦肩而过,眼神都没有停留。 “大公主留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白隐下意识地叫住了她,只是嘴比脑子略快,将蜀禾叫停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蜀禾原地停了一秒钟,接着转身露出厌烦的神色不耐烦地问:“何事?” “公主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啊?”实在找不到话,白隐只好明知故问。 蜀禾几乎是忍着性子甩出一句话:“与你何干?” 好吧,都怪自己多嘴,没事儿找什么嫌啊,于是欲垂首致歉,这时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灵感,急忙叫住即将离开的蜀禾:“大公主可是想要找太子殿下探讨妖族求亲之事。” 蜀禾原本眼神凌厉满脸厌恶,听到白隐的话,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侧过脸试探性地问:“你怎么知道?” 白隐摊摊手,露出笑容:“当前魔族首屈一指的大事便是妖族向公主求亲之事,不难猜到。” 蜀禾挑眉,不屑道:“那此事也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此奚落于我。” “公主此言差矣,”白隐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想帮你。” “哼,帮我?”蜀禾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当年败坏魔族的是你,之前抓捕贺诚的也是你,现在你说要帮我?灵神大人,我可受不起您的好心。” 白隐最大的特点就是心理素质过硬,对蜀禾的冷嘲热讽完全免疫,毫不在意地说:“那公主此刻去找太子殿下要干什么呢?左不过是想说服殿下为您说话,拒绝令狐幽的非分之想。可依您自己对您兄长的了解,他会如何回答?” 蜀禾的眼神逐渐变得动摇,开始不自觉地向下瞥。依据奕青的脾气,她就算哭天喊地,奕青最多也是恳切安慰,为了顾全大局不会一口答应的。 白隐与蜀禾都知道,说实话,蜀禾也不晓得能不能说动奕青,此刻也是心乱如麻。 肉眼可见自己的话见了效,白隐趁热打铁:“因此大公主与其找殿下谈,不如与我谈谈。我曾帮助天庭六公主躲过与魔族和亲的命运,说不定今日也能帮您一把。” 蜀禾狐疑地看着她,不确定地问:“你会有这么好心?” 白隐答道:“魔族好不容易与天族短暂交好,我是天族人,不想看见有第三者插进来破坏两族难得的和平。” 说是为了她好蜀禾自然是不会信的,只有上升到利益层面才会有可信度。这纵然有些无情,却十分奏效,蜀禾听了语气果然缓和不少,难得平静地问:“你想怎么帮我?” 白隐将蜀禾请进室内,命汐照备上好茶,挑了个一眼便能看到外面好风景的视角请她坐下,亲自为她添满一杯茶,这才慢慢开口说:“求亲之事我深入了解过,令狐幽是害怕两族交好会对他不利,这才想出和亲之策,欲炮制魔族之法保全妖族的地位。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当今局势,魔族是不会答应他的。” “那天庭呢?他们会吗?”蜀禾现在面临双重忧虑,情急之下语气都变了。 白隐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很难说。不过家兄水神夏炎在天庭任高官,我可以修书一封请他向天帝进言拒绝令狐幽。” “你有十足的把握吗?” “没有。”白隐无所隐瞒,直言相告。 蜀禾以为她自信满满把自己叫过来是有了万全之策,她满怀期待而来,得到的确实一句没有把握的答复,当即有种被消遣了的感觉,语气立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把我拦来做什么?听你纸上谈兵吗?!” “大公主误会了。”白隐急忙解释,“今日白隐请公主来是想向您摆明我的态度,我嫁到魔族,是向着您与殿下的。我能让兄长向天帝进言,其实冒着一定风险,天帝多疑凉薄,稍有不慎,便会怀疑我和兄长串通魔族。” 这话算得上真诚恳切,蜀禾心里也清楚白隐到底没有在实质上害过她,贺诚的事……白隐也没有过错……其实她没有怨恨白隐的理由。 “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隐说出了最后的目的:“我想请公主稍安勿躁,暂时不要显露出对于和亲过多的情绪。” “为何?”蜀禾不解道。 “恕我直言,公主刚刚摆脱与贺诚的纠纷,就又摊上了麻烦。如此,眼下沉默寡言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您现在若为了不去和亲而大闹,会惹魔帝陛下厌烦,他为了在贺诚的事上保全您,已经在天庭吃了亏。届时若将陛下惹恼了,难保他不会一时发怒做出对您不利的事。公主细想便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蜀禾点点头,终于觉得白隐有些话还是能采纳的:“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就这样无所作为,一直沉默寡言吗?” “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取胜之道。您眼下安分守己,陛下便会觉得您很懂事,不给他添麻烦,对您的态度自然会缓和,也会自然而然地在求亲之事上偏向您、顾念您。”白隐洋洋洒洒又是一通,她的话至情至理无懈可击,按她的话做也不会损害什么,毕竟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处境了。 蜀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洗了脑,连连点头称是。白隐又紧接着继续强调:“待陛下拒绝了妖族,我会立即修书给兄长,让他在天庭做好准备。” “好……” 蜀禾就这样迷迷糊糊被白隐半道截了胡,迷迷糊糊地接受了她的提议,迷迷糊糊地回宫了。 白隐亲自送她出东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身对汐照说:“这几日你多留心大公主的动向。” “是。”汐照行礼后继续问道,“夫人真的接受了殿下的请求,要请水神大人为魔族说话了?” 白隐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转而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但我兄长不是在帮魔族说话,他是为了他自己。” 春天渐远,阁前的那棵桃树已枝叶繁茂,为白隐在仲春的骄阳下撑出一片阴蔽。一股没来由的冷风倏然吹来,几缕秀发被风吹起贴在额上,为白隐隽丽的面庞上增添了几分阴冷。 第四十六章 会面 求亲的事迟迟商定不下来,已经拖延了好多天。魔帝将此事看作重中之重,整日忧心,朝廷日常琐事都交给了奕青处置,这让他比平日更加忙碌,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加上血蛊,近日已有些心力交瘁了。 白隐在榻上蜷缩起双腿,奕青头躺在她腿上闭目凝神。 “朝堂里是没有人了吗?那些大臣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事情都堆在你一人身上,任是金刚不坏之躯也吃不消啊。”白隐一面轻轻为他按压太阳穴,一面心疼地抱怨道。 奕青嗅着白隐身上淡淡的气息,无奈地说:“父皇得知九离近日回来,有意重新征召他出仕,眼下正与长风商议此事;求亲的事也是个重担;父皇又延长了淳于右相休沐的期限,她暂时无法出来帮我;朝廷里的其他人父皇放心不过,我毕竟是太子,大大小小的事自然都交给我了。” 白隐也很无奈,事情赶到这儿了,抱怨也无用,只能埋头苦干。 “妖族求亲如今已在闹得魔族沸沸扬扬,淳于右相不会不知道吧?”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奕青拉过白隐的手放在胸前,“父皇封了她的口,任她再有不满也不能进言。” “对了,”白隐转移了话题,“听阿照说霍大公子已经配好了药,明日可差遣她去取了。” 奕青睁开眼睛露出思考的神情,片刻后抬眼温柔地看着白隐说道:“自你入东宫以来也有几个月了,数月来都不曾有机会出游,你若觉得憋闷,明日便与阿照一起去迟梧山逛逛,顺便带着容儿。” 这话白隐倒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天在东宫确实有些无趣,而且她对奕青口中常提到的霍九离始终有个好奇心,想要一睹真容,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春日渐晚,天气开始燥热起来,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暖气在春天的最后几日开始迸发,妄图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无奈的是,夜里天空中突然炸响一道惊雷,漆黑夜幕积累的层云纷纷卸下重负,一场夜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直到第二日清晨还没停下。 前几日天热,白隐穿的很单薄。今日一起身还是昨天的装束,出门吸一口新鲜空气只觉得冷风直灌进身体里,呛得她打了一个大喷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晚春气候变化莫测,夫人加件衣服吧。”阿照早已贴心地守在门口,为白隐披上一件厚外衣。 白隐感激地笑了笑,不忘叮嘱她:“一会儿给容儿也准备两件厚衣服,你也多穿些。” “是。”汐照应声退下准备了。 宁容今日梳了个齐刘海儿,两角丫髻用红线束着,多余的垂下飘逸的丝绦。红头绳配上红绫袄,小东西跑起来如同一只火团子,蹦蹦跳跳一头攮进了白隐怀里,委屈地说:“母亲,穿太厚了,我热。” “迟梧山上冷,你穿的少小心冻坏了身子。”白隐点点她的小鼻头,宠溺地说。 宁容听见能去迟梧山上玩儿,瞬间忘记了袄热的事儿,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提起小裙子便跑到廊下用手接雨水去了。 白隐怀着期待的心与汐照、宁容一起再次来到山上。彼时山上也正下着雨,雨水从淅淅沥沥逐渐转为哗哗啦啦。从天上隔着大老远,白隐便瞧见翠绿的梧桐林里环抱着一座褐色草庐,草庐前隐约有一道白色身影撑伞而立。近了再看,只见一白衣公子手持竹伞欣然立在雨中,一头乌发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束在脑后,其余随意披散在身后,高挑的鼻梁与一双丹凤眼风情万种,白皙的肤色与单薄的双唇相得益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简直是量身为他打造的。 到了跟前白隐才将霍九离看了个仔细。他身体健壮,面相生的极好看,若三界女子中淳于东乡是数一数二的绝色,霍九离便是三界男子中绝无仅有的独秀。不仅如此,他的眸形衬的他有些轻佻的气质,凭空添了些少年感。若旁人不说,白隐肯定以为霍九离才是霍氏二兄弟中的弟弟。 “见过太子妃。”霍九离悠然对白隐行礼,举止间优雅有度,声音悦耳稳重,与长相多少有点不符。 “霍大公子安好。”白隐欠身还礼道。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白隐觉得霍九离固然绝色,可到底比不过奕青。不过汐照显然不这样认为,她见了阔别多年的师父欢喜极了,两步便跨到他跟前,满心欢喜地喊道:“师父外出游历多年,一切可还顺利?” 四人人走到廊下,霍九离合了伞抖抖水,冲汐照欠揍一笑:“说的什么话?我若不顺利就不站在这儿了。”说完进屋从桌上拿起一瓶药丢给汐照:“太子的药。” “是。” 汐照早就习惯了他的放荡操作,丝毫不慌,接了药便拉着宁容欣喜地站到一旁,好让白隐与师父说话。 白隐心中惊奇,此人说话风格与其美貌出入颇大。因前有淳于东乡打样子,白隐不由得揣摩:难道长的好看的都这么奇怪吗? 出于礼貌,白隐还是客套了一下:“白隐早听闻霍大公子雅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不过一匹夫罢了,太子妃谬赞。”霍九离也装模作样地客气道。 说完就挥挥手招呼宁容:“小容儿,多年不见,你咋还是这么矮,不长个儿的嘛?” 宁容本来欲亲切地唤一声霍大叔,可听到他嘲笑自己,笑容顿时僵了,勾起的嘴角不自觉嘟了起来,口不饶人地走到他跟前叉腰讲道:“容儿就算再不长个儿,至少年轻,不像你,几年不见怎地这么拉了?看样子过两年容儿就该改口叫您霍大爷了,哈哈哈哈哈。” “容儿!”白隐从未见过宁容对一个人如此无礼,长时间不见面,一见面就口出狂言,连忙制止。可霍九离却摆摆手浑不在意,一只手捏住宁容的小脸儿笑嘻嘻地说:“几年不见容儿是越发伶牙俐齿了,看来跟你父亲没少学。” 宁容欲还口,一旁的汐照急忙上前阻止,拉了宁容离开前厅,去偏房玩水去了。 支走了小机灵鬼儿,霍九离恢复正色地对白隐道:“看得出你对容儿很关心,我替太子谢谢你。” 白隐谦虚对答:“容儿自小失去了亲生母亲,我瞧着十分可怜,因此对她多留心一些罢了,孩子到底无辜。” “太子妃贤德。”霍九离拱手一礼,倒让白隐不好意思了,连忙回礼,心想怎么还奉承起来了。 因为两人都对彼此有一定了解,所以说了一会子话便相对无言了。霍九离深感与白隐这样严肃的人聊不来,白隐也觉得气氛很尴尬。好在不多时宁容跑来说困了,闹着要回去,白隐这才抓住机会匆匆道别。 霍九离将汐照留下,说要问问她这几年在医药制毒方面是否有进益,白隐当然不好干涉,于是带着宁容先走了。 白隐刚离开,霍九离便露出了本来面目,躺尸似的一下子瘫在坐榻上,双脚麻利地蹬掉靴子,侧身抬腿倒那儿了。 “听说我不在这几年你去天庭待了一段时间?” “是。”汐照眼含笑意地盯着霍九离看,都不带眨眼的。 “老二跟我说你的身世了。”抿一口茶,霍九离随意地说道。 汐照闪着晶光的眸子顿时失去亮色,低头不去敢看他,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霍九离抬眼瞥了瞥她,不耐烦地说:“啧,怕什么?我又没说赶你走。你从前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把你救了又教你一身本领,把你赶走这样的赔本儿买卖我是不会做的。不过若你觉得待不下去非要走,我也拦不住你。” 汐照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上前给霍九离添满了一杯茶,充满感激地不住鞠躬:“多谢师父!多谢师父!阿照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师父的。” 她笑的那样深,这笑容是在白隐和奕青面前没有出现过的。霍九离于她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她在外面必须是一个冷血的谍者杀手,唯独在霍九离面前能展露出小徒弟的情态。 “行了行了,”霍九离懒洋洋地挥挥袖子,转而问道,“你与白隐相处不少时日了,依你看她人怎么样?” 霍九离作为奕青最放心的朋友之一,这样问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汐照认真想了一会儿,正色回答道:“夫人性格冷清孤僻,平日里不喜与人交往,她的疑心很重,总是处处怀疑,有时候甚至不自知。不过夫人天性聪颖,为人很好,外冷内热,对东宫内外都关怀有加,自她嫁给殿下以来,东宫内苑由她全权管理,很是平和。” “她嫁过来时有带来什么人么?” “随行的侍女都是天帝挑的,想来不是夫人的人……与她亲近之人只有半妖半仙的一位公子,名叫江南,千年前楠树成精。” 霍九离微微侧目:“他为什么跟着来?” 汐照原原本本地回答:“江南公子说他在天庭除了夫人没有旁的人相识,于是便跟着来了。殿下以座上宾的身份安置他,对他礼遇有加。” “不过……依阿照的观察,这位江南公子来魔族的真实目的是大公主。他在抓捕贺诚的事件中与大公主相识,听说因此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才跟着来了。” 霍九离一副深谙其中道理的模样评价:“大情种。” 汐照继续说:“除此之外,悬机阁的人也跟着来了,夫人便是借悬机阁之手查到我身世的。” 换了个更狂妄的姿势,霍九离上下颠着手中的青瓷小杯,颇有深意地笑了:“这些人,真是有趣。” 第四十七章 阴谋 霍九离想了想,对汐照说:“悬机阁你多留意,他们在暗你在明,监察起来很难,辛苦你。” 汐照立即摇头:“师父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为师父和殿下做事,阿照开心还来不及呢。” 霍九离欣慰一笑,抿嘴拍拍她的肩膀:“知道你懂事,回去吧。” 汐照应声要走,忽然又想起来魔帝欲让霍九离返朝的事,便顺口问了一下。 “我不回去。”霍九离大手一挥,颇像个叛逆的孩子,“老二官至魔族大将军,掌握军事大权;太子协理朝政,掌握政治大权。这俩家伙把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了,还有淳于在暗中帮助,我再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况且太子势力渐大,我又与他是好友,我若回去,岂非整个朝野都成了太子的人?届时陛下便会忘记我的功劳,忌惮我的权力。” 汐照对霍九离的话深以为然,自古帝王没有不疑心的,连自己的儿子都曾打压,何况臣子? 霍九离说完便驱赶阿照让她赶紧走,少扰他清净,然后自己扛个钓杆儿提个竹篓去溪间垂钓去了。 汐照回到东宫后事情变的更多了,她既要奉白隐之命盯好蜀禾,也要奉师父之命监视耿春,还要常在白隐身边伺候,帮助她处理一些琐事。清闲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连日的雨,适应了倒不甚冷了,就是雨水拍打地面和瓦楞的声音让人犯困。白隐白日里要么倚在窗前的软榻上望着雨幕发呆,要么去床上睡觉,直到今日听汐照汇报蜀禾的活动情况时,她才倏地想到江南。 江南?自从妖族求亲的消息传过来之后便一直没得空见他。他本就整日无所事事独自居住,如今肯定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知心中作何滋味。白隐忙自责算计来算计去顾不及好友的感受,恍然之际想去寻他,却碍于身份犹豫再三,最后让汐照叫了他过来。 “你听说了吧?”白隐询问得小心翼翼。 只数日不见,江南开朗英俊的脸庞竟枯黄不少。他眼瞧着瘦了,眸中也没有一开始来魔族的期待与希望,反而有些落寞和伤心在里面。白隐由此推断出他大抵是因为蜀禾而伤情,故语气谨慎地询问着。 “听说了。”江南深叹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本来也没抱着念头,只是骤一听说,还是……” “我能理解。”此刻四下无人,白隐凑近抓住他的胳膊,柔声劝慰,“你该放下了。她从前像你示好,只是为了欺骗你,她从未对你动过心,一切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江南苦笑:“我何尝不知道她只是在骗我?可我已动了邪念。每每想压制这种念头,它反而洪水猛兽般冲我扑来……小白,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喜欢的只是一个理想的幻影,”白隐一语道破他的内心,“你喜欢的是她温柔可亲的模样,但她真实的性情却怪戾厌世,容不得生人靠近。” 白隐的话丝毫不错,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场单相思的滑稽之处。可江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再也无法反驳。 他说:“我清楚她真实的性格,在悬机阁牢中就已经看出来了,可她变成这样不全是她的错。她曾经那么相信一个男人,为了他甚至能放下公主的尊严流落人间,可最后换来的却是利用和欺骗。换谁谁会不恨?所以我理解她,毒恨的性格不是一日形成的,我相信她有温和的一面,只是被痛苦压抑,不得展现罢了。” 白隐沉默半晌,说不出话来。蜀禾也确实是这样的人,她曾深爱贺诚,最后被骗也不曾恨他,她恨的是自己。恨自己被蒙了双眼,恨自己不能做些什么,只能被抓回魔族关起来。 “我懂了。”白隐不再劝说,只是让他宽心,别太难过。 隔了一会儿,江南突然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让她去和亲?” “没有。”白隐不假思索、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是天族人,不能帮魔族做事;身为太子妃,也不好向天帝进言。思来想去,只有作壁上观,无所作为。” “好吧。”江南双手支地撑起肩膀,然后双臂一软,浑身泄了气,十分颓丧的样子。 “你要独自珍重,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女子。”白隐最后安慰道。 送走了江南,一直立在门口听到全过程的汐照轻步进来,疑惑地问:“夫人之前不是还说有法子搏一搏吗?怎么没与江公子说实话?” 白隐恹恹地回答说:“没有把握的话不要轻易说,不然会给对方希望,然而往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汐照看着白隐疲倦的神情,十分受教地点点头。 和亲的事魔帝始终拿不定主意,比奕青求亲的时候还要拖沓,这样拖了一月,妖族终于遭不住按耐不了性子,又连发了两次请愿表,可魔帝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妖族干脆直接派遣求亲使团来“逼问”,那妖族使者引经据典有理有据,既恭敬陈述了妖皇对大公主的仰慕之情,又陈列了种种“互帮互助,亲善和睦”的大道理,最后看气氛烘的差不多了,便开始步步紧逼,当真是学到了奕青求亲时的精髓,直说的魔帝热汗涔涔,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最后还是奕青出来解释说魔帝陛下与大公主父女情深,和亲事关重大,需要仔细思考才能下决断。接着霍长风也出来解围,妖族使者口才再好扛不住魔族两位“三寸不烂之舌”的狂轰滥炸,只得短暂败下阵来。 奕青很无语,霍长风在一边看戏,魔帝最无语。他们都不想答应,但都因忌惮天庭而不敢直言,只能这样暂时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时间一天天流逝,干拖着也没办法,奕青倒是想了一个主意,只是他到底顾念蜀禾,不想用阴险的计谋利用她,于是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可他不行动,不代表与他正好想到一处的白隐不行动。 那日白隐留了心,打听到魔帝要去永安宫与帝后共用午膳,因此借着去给帝后请安的由头进了宫。这样既不用刻意避开奕青让他生疑,也能名正言顺见到魔帝。 帝后不待见白隐,魔帝的态度却是宽容的,因此白隐只在宫门口等了片刻便被准许进去了。 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还没开口问安,帝后便撂下筷子向魔帝道一声“臣妾身体不适”,便径自离开了,看都没看白隐一眼。 这样也好,省得还要单独找机会与魔帝共处,白隐心想。 于是白隐故意表现出有话要说的模样,魔帝自然看得出,他屏退众侍从,独留白隐与他叙话。 “父皇,”白隐重重下跪,开门见山地道,“儿臣今日赶着时辰来永安宫,是有一些关于和亲的想法欲向您进言。” “哦?”魔帝用筷子夹了菜又放下,对白隐的话来了兴趣,不禁问,“太子妃对此事有何高见?” 白隐对魔帝拜了两拜,极尽恭敬地说:“儿臣愚见,希望父皇将此事一直拖下去,拖到妖族使团耗尽耐心,转向天庭为止。” 提起天庭,魔帝脸色一变,警惕地问:“你此话何意?” 白隐自然清楚她提到天庭魔帝会忌惮,于是接着说:“父皇稍安勿躁。依儿臣之计,咱们可以先钓一钓令狐幽,若他转向天庭而天庭给他满意的答复,那我们就立即收网,反悔现在的决定,将大公主嫁给他,再赠以丰厚的金银布帛甚至城池土地。令狐幽是趋利逢迎之人,定然会再回来与我们交好。这样一来,魔族可以用最小的损失,换最大的好处,不必担心妖族会与天族联合。当然,若天庭不答应他……那咱们便不必如此费心、大公主也不必受委屈了。” 白隐跪在地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魔帝听完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白隐觉得自己的计划被否认了。就在她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魔帝突然开口道:“此法虽险,但可行。”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抚过花白的髯须,想了片刻,又说:“恐怕总拖着不能立刻表明拒绝的态度,若那妖族使者耐心十足该如何?” 白隐以为是在问她,一时想不到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将头垂得更低。 不过她马上发现魔帝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马上自问自答道:“看来得把右相放出来,让她的辣嘴损一损那使者了。憋了许久,她估计都要憋坏了罢。” 说完兀自笑了,他笑起来很和蔼的样子,让紧绷的白隐暗松一口气:看来是进言成功了。 魔帝在心里初步盘算了一下,心思缜密的他转而继续询问白隐:“太子妃不是说不愿再干涉任何朝政了吗?怎么今日跟朕说这些?” 聪明如白隐,她早就想好了对策,于是自如应答道:“因为儿臣想杀杀天庭某些人的锐气。儿臣推演过,若妖族向天庭求亲,天族的火神祝融与南天王公孙景一定会大力支持。火神祝融颇得天帝宠幸,他的话天帝多半会采纳。儿臣想让天帝采纳他的意见答应妖族,然后我们再把妖族捞过来,让天帝丢脸。如此,天庭便成了三界的笑话,天帝的怒火自然会撒到祝融身上,这样儿臣的目的便达到了。” “原来如此。”魔帝神色从容地吃了一口菜,淡淡道,“你是为私人恩怨,而非两族利益纠纷。” “父皇圣明。”白隐又磕下一个头。 第四十八章 梦魇 沉沦,无止境的沉沦。那是一片无名的海,海水是黑色的,水天相接,天空也是黑色的,海面大雾迷蒙,伸手不见五指。这像是某个虚空之境,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白隐漂浮在海面上,感受不到海水的流动,水面毫无波澜,如同一面被人遗忘多年的镜子。 “扑通!” 黑水突然产生强大的吸力,将白隐毫无征兆地竖直吸了进去! 黑色的水非常粘稠,如同沼泽里的烂泥,疯狂地吸附在她身上,白隐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粘稠的液体在她掉进去那一刻突然有了生命,极尽所能地纠缠着她。那些液体缠绕着她的脖子、手腕、脚踝,围住她的腰肢,下定决心将她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骤然惊醒,白隐猛地坐起来,双手捂住脖子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脸色发白,口干舌燥,眸色惊恐,整个人仿佛真的刚从一潭死水中捞出来一样。 “阿照,点灯!”白隐高声呼喊道。 她坐起来时房间里仍是梦中的一片黑暗。她明明记得睡前在床头留了一盏长明灯,但是此刻床头却什么也没有。 汐照没有回应。 这时候白隐突然害怕起了黑暗,她迫切地想把灯点上,于是她只好自己下床。她原本在靠墙的一侧睡,下去需要绕过奕青。就在她下意识要跨过奕青时,却发觉身旁空无一人! 他昨夜明明回来了,他是抱着我入睡的,白隐心中不解道。 不管了,她要点灯。她从未对灯如此执着过,今夜却偏偏跟它过不去。 下床穿鞋,摸索着把灯点亮,白隐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抓到了救星,守在微弱的灯光下半晌一动不动。 借着微弱的光,白隐感觉床前的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奇心驱使她掌灯上前查看,灯光照到地上的一刹那,白隐吓得直接瘫软在一旁!那地上分明是一具尸体!尸体迎面朝天,瞠目瞪着,双眼睁得滚圆,血液从眼眶里流出,那面庞,分明是蜀禾! 白隐彻底被吓坏了,灯在慌乱中被摔在地上,仅有的微光熄灭,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可蜀禾的尸体却发出莹莹绿光,那双眼睛毒辣地瞪着白隐!白隐再也无法忍受,拼命大叫起来! “夫人,夫人!” 在白隐发疯似的尖叫声中,朦朦胧胧响起奕青的呼唤。他的声音急促而关切,忽高忽低,缥缈如云。白隐使尽浑身力气寻找这一声声呼唤,终于在他连唤数十声后,白隐忽地睁开眼睛,下一秒紧紧握住了奕青的手。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设,熟悉的人,房间里灯火通明,不止床头那一盏小灯,所有的灯都亮着。 环顾四周,愣了好大一会儿,白隐才意识到这回才是真的醒了。此刻她正惊恐地蜷缩在奕青怀里,奕青坐起来把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抚。 白隐紧紧依偎着奕青的怀抱,声音颤抖地说:“我做了一个梦……啊不,是两个梦。我梦见一片黑暗,怎么都逃不走,怎么都回不来……” 奕青抬手用袖子擦掉她额头上的汗珠,温柔地问:“是被梦魇住了吗?你方才一直在乱动,脸色很不好,我不放心,就把你喊醒了。” “大约是吧。”白隐缓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奕青又抱着她安抚许久,白隐在他怀里倍感踏实,方才噩梦带来的阴霾消散不少。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便熄了灯躺下继续睡了。 奕青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因此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可白隐却再也无法入睡。她脑中反复出现梦里的幻影,那张蜀禾的脸,狰狞恐怖地瞪着她,脸上写满了怨恨。白隐知道梦是假的,可梦里出现蜀禾却是她心里潜意识的流露。 她从没有为了实现目的利用过什么人,这是第一遭。良心的谴责让她今夜注定无眠,一眼望到天亮。第二日清晨奕青起身走后她才昏昏睡去,再醒来已经是正午了。 “夫人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汐照端着洗漱用具进来,特意没提前叫醒她,好让她睡足觉。 白隐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就着窗子望出去,今日雨倒是停了,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让人高兴不起来。 “脑子疼。” 白隐怀着心事,午饭用的也不香,宁容低着头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容儿怎么不高兴?”白隐关心地问。 宁容皱着眉头,反而关心地看着白隐说:“容儿见母亲不高兴,容儿自己也高兴不起来。” 小孩子还挺懂事,白隐心想,心情稍稍愉快了些,揉着她的脑袋安慰道:“母亲没有不高兴,就是起床晚了有些疲倦。” 宁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脸上仍没有笑容。 一大一小两人各怀心事,饭吃的也索然无味。 午后白隐想了又想,觉得这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毕竟已然向魔帝进言,绝无反悔的余地了。 话说到淳于东乡那里,这些天她最不好过。魔帝的休沐令下来她便知道有事发生,在得知妖族的奇葩操作之后,她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要去找魔帝理论,结果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急匆匆赶来的霍长风拦个正着。 “你怎么亲自前来?不怕陛下起疑心吗?”淳于怪罪道,将一腔怒火都发在了霍长风身上。 霍长风神色凝重,语重心长地说:“我若不亲自来,怎么拦得住你?” 淳于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不管霍长风起身就要闯出去。霍长风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将她死死箍在怀里:“你现在去,非但不能说服陛下,反而会让他心生抵触,好心办坏事!”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恨令狐幽!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杀了他!我的父亲,我的族人,他们无辜地死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要让我白白错过吗?!陛下只要不答应和亲,我就有机会报仇!”淳于反手挣脱他的怀抱,大声嘶吼道。 “你这样只会适得其反!”霍长风难得在她面前生气,他面如死灰,极力劝阻,“陛下此刻尚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你若贸然前去进言,只会让陛下以为你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及魔族的利益。别忘了你是魔族的大臣,在魔族经营这么多年,多长时间不能等?非要急在一时吗?” 又是据理力争,又是晓之以情,劝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让淳于冷静了下来。 “那我就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对。”霍长风劝淳于跟白隐劝蜀禾的话简直一模一样,“越是与此事有牵扯的人越要避嫌,陛下心里乱的很,我们可以提建议,但绝不能逼他做决定。” 之后数月,霍长风总是暗中跑到淳于的府邸陪着她,一来是为了看住她不让她冲动行事;二来是要安抚好她。多年的积怨因为今日之事全数迸出,郁积在心不得舒缓,对身体很不好。霍长风很担心她,有事没事都悄悄来看她,这样一直静默到白隐向魔帝进言。魔帝采纳了白隐的提议,之后没过几天下旨让淳于回朝了。 这一道圣旨正好合了淳于的心意,她凭着数月旁观的经验已经有了大致的总结:魔帝显然是不想答应的,但又有所顾忌,不好亲口表明态度,如今召她回去定然是想借她之手光明正大拒绝妖族,这正好是淳于乐意见到的局面。 因此她头一天特意养足精神,第二日一上朝就开始大杀四方,损得妖族使者目瞪口呆,魔族大臣哑口无言。 论嘴遁,奕青、霍长风和淳于东乡三个无人能及,这三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魔帝就能达到想要的结果,只是让淳于来说,总归顺理成章一些。 妖族早就知道玄鸟族有个亡命徒投奔了魔族,今日不慎正好撞见,而且又被她狠狠地骂了一顿,搁谁谁都不爽。魔帝在上面眼看着妖族使者的脸色越来越臭,淳于东乡越来越咄咄逼人,终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宣布说:“朕,本就不想忍痛割爱,将小女远嫁他国;如今还有众臣反对,淳于右相是朕的心腹,朕不能辜负。劳烦贵使千里而来,朕实在有愧。” 妖族使者想要挽回,可上有魔帝表了态,下有淳于步步紧逼,他们也万般无奈,只好悻悻离去。不过好在还有天族这个备选方案,于他们而言在魔族只是浪费了时间,绝对算不上有损失。 淳于赢了辩论,心里十分爽快,但是霍长风和奕青仍旧忧心。不过他们认为有白隐的承诺,夏炎或许能挡一挡,就算挡不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天庭和妖族联合起来压制魔族,以魔族现在的实力,拼一拼还是没问题的。 奕青回东宫同白隐说了朝堂上的消息,白隐立刻修书一封给夏炎。只是此事比较隐秘,千里传音易泄露信息,风险太高,白隐只能让人亲自送到天庭交到夏炎手中。思来想去决定让汐照完成这一任务,她正好要回天庭向天帝汇报白隐在魔界的情况,趁此机会与夏炎碰面并不难。 第四十九章 令狐幽 天空中又开始飘雨,毫毛般的雨丝透过那面长年不合的窗,在信纸上撒下细碎的痕迹。 白隐埋头认真书写,时而停顿斟酌字句,眼睛的余光假装不经意地瞥瞥奕青。他就坐在白隐对面,两人共用一张桌子,相距不过半只手的距离。奕青侧身靠在桌棱上,手里捧着一本白隐常看的书一目十行地翻阅着,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触及白隐胳膊下的信纸。 写了约半个时辰,白隐觉得差不多了,便拿给奕青让他看。 “不用给我看了,”奕青笑着把她的手劝回去,“你办事我放心。” 他当真如此相信自己?殊不知这一念之差就可能改变他妹妹的命运。不过他看了也无用,白隐早就两手准备,当着奕青面写的这封信只是为了做样子给他看,包含真正阴谋的信她早就写好封装起来了。 你想利用我,却不知已经被我利用了。白隐看向奕青的神色很不自然,她尽力装的跟平时一样正常,内心却五味杂陈。她爱奕青,虽不至于到舍生忘死的地步,可到底是怀着情意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利用蜀禾。白隐的冷酷大抵如此,她不会像从前那样被爱情冲昏头脑,大局和小家分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再轻易利用她。 妖族使者悻悻离去之后,淳于东乡很是温顺了一段时间,她大概是爽快过后终于体会到了魔帝的难处,因此接下来的几天她进谏的态度缓和不少,魔帝也忍不住夸赞她比从前懂事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蜀禾最开心,她竟特意放下了架子亲自来东宫感谢白隐,却不知她自己的命运仍然是个未知数,白隐应承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妖族使者前日就已离开,大公主可放宽心了。”白隐微笑着给蜀禾倒一杯茶,淡淡地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实在不敢承受公主的谢意。” 蜀禾摇摇头,带着平时从没有过的温和眼光看着白隐说道:“谁说你什么都没做?那日你私下找父皇,我看见了。” 这句话一出,白隐脑如晴天惊雷般猛地炸开,脑中涌现出多种可能,但只是一瞬间,她就恢复平静,继续垂目不言。 既然被看到了,多说也无益,只能默认了。 “那日是你替我向父皇求情了罢?”蜀禾自顾自思考着,“否则父皇不会出了永安宫就下旨放出了淳于右相,没有淳于右相,妖族的人也不会这么快死心。” 白隐无言以对,觉得蜀禾竟也是个有脑子的,只好说:“大公主聪慧。” “是我哥哥让你这样做的吗?”过了会儿,她突然问。 “不是。”白隐迅速回答道。 这没必要跟她说谎,平白将事情复杂化。万一将来天帝答应了妖族的求亲,魔帝势必抛出橄榄枝,到时候蜀禾肯定会发现是白隐害了她。若今日将责任推到奕青身上,岂不是平白挑拨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 有时候白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是坏,她自认为心是好的,却老是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这让她屡次陷入矛盾,挣脱不得。 现在整个魔族除了魔帝和白隐,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滑稽的风波平息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了令狐幽和天帝身上,时刻警惕他们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妖界后宫。 奔赴魔族的使者匆匆返朝,正火急火燎地想第一时间向妖皇汇报情况,结果在宫门前等了两个时辰还未见妖皇的影子。 站的酸了,那使者只能屈屈腿,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顶着烈日继续等。 侍候在一旁树荫下的内臣看不过去了,左右顾盼一番,趁着没人走到使者跟前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何必如此着急着见陛下呀?陛下此刻正在后宫与诸侧妃吟诵风月,您站这儿门口等到何时是个头啊?” “唉,再久也要等。”使者面露难色,压低声音说,“内官不晓得,上次陈大人从边疆回京述职时,只是因为先回府中耽误了片刻才来宫里,陛下便龙颜大怒,免了他的官职,流放到了千里之外。” 那内臣显然是新来的,听他这么一讲,一身的虚汗便哗哗冒出来,片刻就湿透了后背。 使者说完便自知失言,连忙后悔道:“罪过,臣怎敢妄议陛下,内官方才只当从未听过那番话。” 那个小内臣十分惶恐,连忙不住地点头。 使者在宫门口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在日暮时分见到了令狐幽身边的宦者令。这宦官捏着不可一世的尖锐的嗓音,轻浮地请他进去。 使者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自古从没有帝王让臣子进后宫言政的,何况是这个时辰。可他怎敢不听,只能战战兢兢地由宦者令引着进入宫内。 妖皇的后宫修建得极尽奢华,宫宇殿阁不下百座,宫殿墙壁全部用金粉掺着白玉石粉粉刷,地板也是用名贵玉石铺就。宫殿全部建在园林之上,处处种植三界的奇花异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万木常青。不仅如此,宫殿内部的装潢更是精致繁复,辉煌耀眼,整片宫殿群占地极广,那位使者跟着宦者令转了半天还没走到令狐幽停留的地方。 不过令狐幽的宫殿虽然看起来很堂皇,其实除了他自己觉得好以外,其他人对此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 妖族所有的宫殿都按照人间帝王的标准建设的,说白了就是照抄,而且抄得很夸张。天庭的宫宇很分散,风格讲究个仙气飘飘、超脱世俗,看起来孤傲冷清;魔族的建筑恢弘大气,庄严深沉,宫殿布局井井有序,给人以不可亵玩之感。妖族的宫殿虽然也好看,但华而不实,看久了显得很庸俗,多是些大红大绿的配色,跟人间的那种胭脂俗粉相差不多。 妖族不乏有审美高端的人讨厌这种风格,但迫于令狐幽的淫威,当然不会说出口。因此令狐幽本人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毕竟他一直以来的做派就是“不要别人以为,只要他自己以为”。 说着说着题外话,使者终于走到了令狐幽歇息的琉璃宫。宫门尚未开启,他就听到了里面传出嘈杂的丝竹之音,还伴随着女子的阵阵浪笑。 使者将头垂得更低,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内侍为其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便闻一股见刺鼻的香味儿,接着目光触及一抹明黄色,使者连忙下跪,请问令狐幽圣体金安。 夕阳即将西下,为满院金黄色的建筑镀上一层微不足道的金光。使者面前有一位男子随意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他中年模样,面色红润,五官棱角分明,长得不算英俊,但也很周正。那绣着蟠龙金纹的外袍随意地垂在地上,他双腿蜷曲,两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盯着那千里迢迢回来给他汇报消息的使者。 不错,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男子就是妖皇令狐幽。 使者向他下跪行礼,他好像没看见似的,反而捡起脚下的两颗石子儿,在手中颠着玩儿了起来。 石子在令狐幽手中一上一下,使者的心也随着它一上一下。 “臣与魔族交涉归来,拜见陛下。” 只当他方才没听见,使者又大声喊了一遍。 这回令狐幽倒是听见了,但没让他起身,也没抬眼看他,只是开口随意地问道:“在宫外等了多久?” 这声音富有磁性,好听而平静,但使者却不敢认为这是好事。 “回陛下,臣……候了约两个半时辰吧……”他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使者辛苦。” “臣不敢!”他将头垂得更低了,脖子拗得生疼,“臣……有辱陛下厚望,没能与魔帝达成共识。和亲一事恐怕……” 令狐幽手中的石子停顿了一下,那使者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感觉不会太好看。 “细细道来。”等了半天他命令道。 于是这使者便将他去魔族谈判的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期间自我保护似的夹杂了些“已经尽力”之类的话。令狐幽听完,又是长久地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头顶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猛一回神,只见一枚小石子落在眼前的地上。 “不好好干。”随着这句话,第二颗石子也砸了下来。 这下可把那使者吓坏了,连忙不住地磕头,口中念道:“是微臣办事不力,望陛下恕罪!” “罢了,就知道你们靠不住。”令狐幽慵懒地起身,对着夕阳伸伸懒腰,转身对身边的侍从说,“明早让拓拔仲卿去奉天殿见朕。”说完最后瞥一眼始终跪在地上的使者,终于松口说:“你下去吧。” 使者连忙道是,起身时才发觉腿已经跪得麻木,浑身冷汗涔涔,腿肚抖得如同筛糠。好不容易一步一步退到门口,却听到令狐幽问身边的宦者令:“陈芮,今日打扫殿前杂物的宫人是哪个?” 那面色不善的陈芮沉着地报出一个名字。紧接着便听到令狐幽说:“打扫的不干净,方才那石子硌到朕了。” 陈芮回了一声是,再无他言,可听见的人心里都晓得,明天宫内将会少一个宫人,宫外乱葬岗会多一具尸体。 第五十章 反复横跳(上) 拓拔仲卿,妖族丞相兼震威大将军,令狐幽的左右手,曾在令狐幽夺取妖皇之位时立下汗马功劳。他的雷霆手段闻名三界,奕青和祝融这两个人尖儿都曾在战场上败在他手里。而且他不仅打仗有两把刷子,为人处事方面也十分圆滑,让人找不出破绽。 帮助令狐幽争到皇位后,他立刻交出所有权力,只让令狐幽在必要的时候临时任命,所谓丞相将军都只是虚职,他也正是凭借这一点让令狐幽对他赏识有加,无比信任。 接到妖皇旨意的第二天,拓拔仲卿便早早在府中沐浴更衣,天未大亮就进宫等候。他的年纪看起来与天帝相仿,不惑之年的模样,比令狐幽略老,但身子硬朗,站在那里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跟石头一样坚毅。 “你来了。”日上三竿,令狐幽才洗漱完毕,慢悠悠地来到奉天殿见他。 “臣叩见陛下,陛下圣体安泰。”拓拔仲卿的嗓音浑厚有力,在殿中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 令狐幽命他起身,自己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直接步入正题:“派到魔族的人昨日回来了,没谈好。” 拓拔仲卿毫不意外,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立马接话道:“那陛下可要按计划派人去天庭?” “朕正有此意。” 三言两语之间,拓拔便领悟到了令狐幽的话中之意,一语点破说:“今日陛下唤臣来,是想让臣代陛下去天庭吧?” “不错。”令狐幽点点头,撩起袍子又坐到了台阶上,“让别人去朕都不放心,唯独你,能帮朕分忧一二。” 拓拔仲卿立刻双膝跪地举手加额谢道:“臣必不辜负陛下厚望。” “你此番前去天庭,情况不会比魔族简单。”令狐幽盯着地上大理石的花纹,叮嘱道,“魔族有霍氏兄弟和那个太子,加上叛逃过去的淳于东乡;天庭有个耿直的水神夏炎以及与夏炎意见不和、摸不清阵营的祝融,祝融身边还有昔日我族的旧部公孙景……天庭的局势比魔族复杂的多。” “臣明白。”拓拔仲卿又叩首道。 令狐幽再三嘱托:“那个夏炎是固执之人,恐怕难以撬动。你到了天庭,先探探公孙景的底子,必要时拿出些好处来,他是个蟒汉,没什么头脑,从他下手最容易……还有祝融,听闻他与公孙景交好,收买了公孙景,祝融自然会好办许多……” 把能说的都说了,令狐幽才勉强放下心。眼下看起来还有一条路可选,但对于妖族而言已经十分凶险。所谓从两族谋取好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挑拨两族的关系,否则若有朝一日天庭和魔族联合起来对付妖族,那才是真的难办。 当今的妖族便面临着这种风险。若天帝不同意和亲,就代表着他决意与魔族联合,因此拓拔仲卿此去关系重大。拓拔仲卿自己也明白这件事的分量,加上令狐幽又嘱咐了这许多,他不得不更加重视,出了奉天殿立刻回府准备去了。 奉天殿又恢复了宁静,令狐幽伸展躯体躺在金碧辉煌的台阶上,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影在此刻显得无比孤独。 宦者令陈芮静默无声地侍候在侧,他终年阴沉着脸,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令狐幽突然无厘头地冒出一句话:“你说魔族大公主长什么样?”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丝毫不符合现在的场景,任谁听了都接不了话,但陈芮像是见惯不惯了似的,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地回答:“听说长得极美。” “极美……极美……”令狐幽以手枕头,重复几句然后突然感叹道,“极美好啊。” 刺目的阳光透过大殿的窗棂照在令狐幽脸上,他也不躲避,任凭强光刺痛眼睛。 拓拔仲卿准备了十日不到便启程了,他行进快速,还没等天庭反应过来筹措接待,他就已经快到了。 天帝看着案前的文书,陷入沉思。 天后正在一旁为他整理桌案,见他神情犹豫,便说道:“魔族那边不答应,咱们也不能答应。” 天后虽久不问政事,但眼光仍旧长远独到。费劲千辛万苦摆平了贺诚的事,又换来和亲之喜,现在最重要的是与魔族站在一起图谋富强共存,而不是另有他想。 天帝无奈地叹了口气:“等他们来了再说吧。” 拓拔仲卿速度实在快得很,别看他年纪渐长,腿脚倒十分利索,利索到连悬机阁都过了好几日才发觉他已经快走到天庭了。 耿春得到消息立刻去向白隐汇报。 “拓拔仲卿还要多久到达天庭?” “很快,就这两天了。”耿春擦了擦汗,回答道。 白隐想了想,问道:“前几日让你送的信送到哥哥手中了吗?” “已经送到了,”耿春做事一向高效率高质量地完成,“属下亲自交给了水神大人,当中并无第三人插手,也没有任何人看见。” “做得好。”白隐松了口气,随口夸奖了他。 这句无心之言在白隐这里分量轻到转瞬即忘,但耿春却像受到了无上恩典似的,嘴角不自觉上扬,眼睛里露出满足的神色。 “你下去吧。” 白隐让耿春退下之后径直去前殿找奕青。 简单给他说了一下,奕青便唤来汐照,让她带着白隐事先写好的信去往天庭。 快速处理完一切,奕青面露担忧道:“我没想到令狐幽会派拓拔仲卿去。” “我也没想到。” 实际上,白隐是希望天帝答应的,而且越爽快越好,这样魔族就能快速反悔,让天帝吃个空。虽然这样有损两族的共同利益,但能让夏炎在祝融面前挽回一些尊严,白隐觉得这样做很值得。 其实话又说回来,白隐也拿不准祝融和公孙景会不会帮着妖族说话,万一他们跟夏炎的口径一致,她的计划就白费了。但这样也免去了很多麻烦,两族也能一直交好下去。 因此白隐的这句“我也没想到”是有双重含义的,自相矛盾的心情扰得她终日忧心,有时候甚至有些害怕,夜里常常做梦,不得安睡。 于是白隐向奕青请求让她去迟梧山住一段时间,想要好好散散心,整理整理思绪。 奕青看她这段时间确实消瘦不少,脸色也不太好,以为是跟他一起担心的原因,于是同意了她的请求:“正好九离在山上也待了许久了,堂堂霍大公子老是待在下界也不像话,我给他说让他回来,你住过去便是。” 白隐对此没有不好意思,反正她也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人。霍九离跟白隐不熟,不好死皮赖脸住着不走,得了奕青的话后便搬回了大将军府。 然后奕青派人重新将迟梧山草庐打扫布置了一遍,安置好一切后便通知白隐,还附带一句让她好好玩耍。 白隐“噗”地笑出了声:“‘玩耍’一词也是能形容我的吗?” 奕青揉揉她的脸颊,宠溺地说:“夫人冰雪可爱年轻貌美,怎地不能形容呢?” 但愿有朝一日你发现真相之后也能说我冰雪可爱罢,白隐表面笑着,心里却这样想。 压力此时来到了天庭这边,任奕青等人再焦虑,手也伸不到千里之外,只能干等着事态的发展。白隐便趁着这个空隙独自搬到了迟梧山,她本想着汐照不在,正好谁也不带自己一个人清静几天,没想到宁容见她搬家,一股脑直接抱住她的双腿,哭闹道:“母亲要去哪儿啊?母亲是不要父亲和容儿了?” “这……”白隐无语,只能笑着对她解释,“母亲只是去迟梧山修养一段时间,不走啊。” 宁容揉揉眼睛,拖着哭腔问:“母亲是生病了吗?” 想了想,白隐回答道:“算是吧。” “那容儿也要陪母亲一起去!”宁容睁大眼睛,不假思索地请求道。 白隐也担心自己一个人住太过无聊,加上拗不过宁容,便答应了。 奕青听说后派了几个老练的侍从陪着她们同去,理由是白隐独自修养还要照顾宁容,害怕她劳累。 白隐搬到迟梧山当天晚上,睡眠质量就大大得到改善。山上的百亩梧桐和花鸟虫鱼丝毫没有受到山中镇压的血蛊的影响。加上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躲在洞中的青蛙一类一入夜便呱呱叫起来,这本是噪音,可在白隐听来却胜过仙乐。夜夜伴随着虫鸣蛙声入眠,过了几日面色肉眼可见的清爽许多。 干侦查谍报的人往往效率奇高,汐照很快便将信暗中带给了夏炎,甚至赶在了拓拔仲卿到达天庭之前。 凌霄殿侧方的角门狭窄局促,空无一人,夏炎亲手接下汐照口中说的白隐写给他的信,一时陷入懵圈状态。 两封信,让不同的人送,她这是什么意思? 纵然迷惑,夏炎也不敢直接问汐照,他以为汐照是天帝的人,她为白隐送信可能受到了天帝的准许,眼前这封信或许是家书一类的寻常物件。而自己若多问汐照一句,那么她就会怀疑自己与白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汐照怀疑就代表天帝会怀疑……夏炎是有头脑的,想到这一层便忍住没有询问,只表现出一点惊讶,然后点点头。汐照见他会意,就立刻一言不发地快速离开了。 第五十一章 插曲 迟梧山一直下着雨,终日不停。白隐便搬个躺椅终日坐在廊前雨幕下发呆,享受这难得的比在魔族还要悠闲的时光。 宁容虽然跟随白隐一起来了下界,但她并不吵闹,这几日的行为与在东宫时简直不是同一个人。她常静默地扒在窗台上与白隐一起发呆,就那样面无表情安安静静的,好像一瞬间长大了。 白隐看她话突然变少了,不免有些担忧,便去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宁容嘟着嘴说不出来,磨蹭半天抱怨了句:“天天都下雨,怎么都不见晴呢?” 原来是天气原因。白隐知道了缘由,笑着说:“想要晴天?这有何难。”言罢双掌合十比了个花手,指间凝出微弱的光晕,白隐将这光晕集中到一只手上,然后向天空中一挥,刹那间骤雨乍停,层层乌云被瞬间驱散,露出多日不见的太阳来。 “天哪!母亲竟会这样的法术,好厉害!”宁容看见方才还是连绵阴雨的天气倏然放晴,情不自禁地赞叹白隐法术高强。 白隐走到宁容身边环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脑袋抵在自己脸颊上,微笑着说:“一直下雨,是因为乌云将太阳遮住了,只要稍微使点法术将乌云驱散,太阳自然就会出来了。这种小伎俩不算什么,容儿以后会学到比这更厉害的法术。” 宁容眼睛里放射出期待的光芒,但过一小会儿又苦恼了起来:“法术再高强有什么用?再厉害的法术也救不了自己喜爱的东西……” 这句话白隐算是听明白了,小容儿的心事原来不在天气上,她这话说的颇有深意,是白隐从没听到过的,于是她尝试深入些问:“容儿这几日怎么了?总是耷拉着脸,话也说得奇怪。” “我……”宁容抬起头看着白隐欲言又止,“没什么。” “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母亲,母亲会帮助你的。”白隐循循善诱道。 宁容听了这话开始犹豫,白隐明显感受到她在挣扎,美丽的小脸皱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扒住窗棂,想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一句话:“母亲,神仙妖魔的法术可以让死掉的生命起死回生吗?” “让死掉的生命活过来?”白隐喃喃低语地重复了一遍宁容的话。 她在脑中飞速搜索自己学到或者参悟到的法术,不一会儿便想起来一个。 “母亲,有吗?”宁容推推短暂失神的白隐,焦急地问道。 白隐想到一种很凶险的秘术——往生咒。使用它可以将死去的事物复活,只要是曾经有生命的都可以。只是这个咒语有很强烈的反噬性,施咒者使出几成法术,身体便会遭到几成痛苦,一旦使尽全力,就会危及性命。 因此白隐立马回答没有。 她不能让宁容知道这个法术,否则以她天真烂漫的性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个咒语实际上就是在考验人性,曾经有无数会用这个咒语的人看着自己的至亲无助死去而不愿舍命相救。求生本是人之常情,按理说他们没有错,可一旦有这个咒语的加成,不施救者便会被人骂为偷生怕死的小人。白隐不想让宁容有朝一日也陷入这样的矛盾,于是只能回答没有。 宁容眼中再次失去了光彩,她无精打采的神色让白隐无比好奇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失去生命的东西。 挨不住白隐的耐心询问,宁容只好引导她来到屋后一处铺满茅草的角落,那一堆乱蓬蓬的干草已经在雨水的淋洗中变成了烂泥。宁容拨开湿漉漉的草丛,从最里面掏出了一个橘黄色的小猫。 这小猫赤条条躺在宁容手中,勉强占满她的小手,它的身体已经僵硬掉了,湿乱的胎毛服服帖帖地粘在身上,白隐伸手轻轻一戳,发现尸体早已冰凉。 宁容充满同情看着手里消逝的小生命,带着哭腔说:“我是前天晚上发现这只猫咪的,那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这一看就是山上的刚出生不久野猫,可能因近日下雨,母猫多次搬家将它落下了,它小小一只无法自存,只能是个死。 “所以你问我有没有法术,是想救活它?” “对。”宁容抽了抽鼻子。 在白隐看来,世上生灵千千万,每分每秒都有生命逝去,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猫实在不足以放在心上,可她又实在不想让宁容伤心……用往生咒救一只小猫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白隐犹豫了一会儿,这样对宁容说道:“我能救活它,但你要知道,三界之大,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我们可以为他们的死而悲伤,但绝不能因此自我沉沦,更不要对谁都怀有恻隐之心。” 宁容愣住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奕青和那些教习先生教给她的都是世间的美好与幸福,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死亡与冷血。 “明白了吗?”白隐问。 “可是小猫这样可怜……” 白隐打断她的话:“小猫是可怜,可每天同一时间会有无数像它一样可怜的小动物死去,你能可怜过来完吗?” 宁容想了想说:“不能。” “所以我今天要教你的是,凡事要量力而为。”白隐说着接过她手中僵硬的小尸体,把它放在左手手心里,右手完全覆盖住它,然后开始默念那个咒语。 她的下巴不自觉地慢慢贴近手掌,直到嘴唇触到指缝。这时一道白光从两手交叠的缝隙处逐渐溢出,白光越来越亮,白隐默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突然之间,在强光的源头隐约响起一点微弱的音乐,配合着白隐一直默念的咒语构成一曲诡异的调子,这调子除了施咒者自身外谁也听不见。 片刻后,光和音乐骤然消失,白隐摊开双手,宁容和她同时看向小猫,白隐感受到它已经有了体温,便用手指轻轻拨动,猫的头部突然动了一下,接着是四肢、尾巴、身体……不一会儿,这个小东西便在白隐手中蠕动起来。 “哇,真的活了!谢谢母亲!” 宁容大喜过望,眼睛瞪得像铜铃,目不转睛地盯着刚刚发生的奇迹,小心翼翼地把小猫从白隐手中接过来搂在怀里顺毛,惊得合不拢嘴巴。 “母亲,它真的活过来啦!它能活多久啊?”宁容不住地问。 白隐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旧怀着侥幸的心理半是炫耀半是解释道:“正常猫能活多久,它就能活多久,十一二年是没问题的。” 宁容听到小猫能好好活着,眸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光彩,蹦蹦跳跳地说:“母亲的这个法术真厉害,能不能教……” 后半句话突然被凝在喉中。宁容脸色突然巨变,一脸惊恐地看着白隐。 “怎么了……”一股暖流伴随这句话从白隐口中涌出,接着鼻腔嗅到浓烈的血腥气,鲜血从口腔和鼻孔一齐流出。 殷红的血汨汨淌下,染红了她身上的素色外袍。方才施法时并没有感受到不适,即便现在开始流血也没有哪里不舒服,白隐骤然摸了一手血,一时怔忡得不知所措。 宁容上前欲帮她止血,可凑近了声音又颤抖起来:“母亲,你的头发……” 两鬓梳不上去的发丝轻飘飘地散乱在眼前,白隐闻言下意识地去看,却看到额前如墨的乌发开始变得灰白。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反噬,于是立刻席地而坐调整呼吸,强行封住了体内几个重要的穴位,然后命令宁容去喊人。 刚吩咐完宁容,白隐便感觉到一阵晕眩,身体始终没有疼痛的感受,但四肢开始无力,头脑意识模糊,最终在侍从赶来的瞬间栽倒在地。 …… 飞云乱渡,渺渺苍天与乾坤大地颠倒过来,混为一物。白隐身处其间,就那样漂浮在空中,一把无形的手将她翻来覆去,想挣扎却始终不能得逞。 “荒唐!”白隐使尽浑身力气大喝一声,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这无声的控诉却凭空引起了巨大的气浪,白隐随着这气浪荡到远处,眼前一黑,再睁眼已是东宫寝阁床上的帏帐。 “醒了。”耳边响起霍九离轻松无谓的声音。 接着是熟悉的触感,奕青紧紧握住白隐的手,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 “隐儿,感觉怎么样?”一侧首,正好是奕青担心的脸。 “应该没事,”白隐浑身感受了一下,“不痛不痒,就是累得慌。” “那是因为你只用了一成力。”霍九离在一旁纠正道,“但凡你再多用四成力,就要终身瘫痪了。” 霍九离说的其实还是保守了点,若她真使用了五成功力,恐怕不仅要瘫痪,还会极速衰老吧。白隐摸摸逐渐变黑的头发,不禁一阵后怕。 “你昏迷这几个时辰,容儿都跟我说了。”奕青神色凝重地扭头看了一眼守候在侧的宁容,“你们两个都有错,她错在向你求助,你错在莽撞相助。” 宁容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掰扯着手指头,眼泪在框子里打转,这下真成个犯错误的孩子了。 白隐抚上奕青的手,语气虚弱地说:“不怪她,是我做事欠考虑了。” “你从来不侥幸行事,怎么明知道往生咒的后果还要用呢?” “我……我就是想哄哄容儿让她开心,而且自以为用一成功力不碍事,谁知道……” “以后不许再做任何冒险的事!”奕青不由分说直接下了死命令,白隐自知理亏,只好顺从地点点头。 “至于容儿……”回过身走到宁容跟前,奕青拍了拍她的脑袋,瞥了眼她怀中可爱的小猫,最终无可奈何地命令道,“这猫你便养着吧,只是以后不准再惹事!” 宁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心也放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 反复横跳(下) 因为白隐贸然使用往生咒,加上她之前做的一些冒险的事,奕青判断她可能有点受虐倾向。 “啊??”白隐听他这样说,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我才没有呢,谁会没事儿找罪受啊?” “那就当我没说。”奕青自知直言有些不太妥当,忙道歉让她躺下,“我错了,你好得很。” 陪着白隐坐了一会儿,奕青思量许久,还是决定告诉她。 奕青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问:“你嫁来魔界也有好几个月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白隐不假思索直接摇摇头,可话吐出来后又仔细一想,觉得自己来魔界这段时间里,身体确实没有在天庭的时候好动,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白隐权当是换个环境自己懒了,没怎么在意过。 她将这些情况如实对奕青说了,奕青听完皱着眉点点头,缓缓开口道:“昨日你昏迷不醒时,我请九离来为你诊脉,然后他发现你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真的假的?怎么回事?”白隐不敢相信。 奕青握住她的手:“他说你是神仙,身上灵气重,突然沾染上魔族的气息,导致体内真气不匀,进而造成身体虚弱。你从前在魔族卧底时应该也这样过,只是没有人看出来,你自己也没注意。” 这些天白隐确实感觉越来越虚乏,昔日每天能练两个时辰的武功,这几日却连刀都不想提起来,合伯终日收在鞘中,几乎落了灰尘。 白隐没了主意,她自认为神仙有不死之身能安枕无忧,加上她也不常生病,因此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怎么在意。如今听奕青这么一说,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体担心起来。 “我该怎么办?” “不慌,”奕青平心静气地安慰她,“这种损伤虽然不可逆,但能及时止损。九离说他会亲自为你调理身体,保证你以后肯定还能提刀舞剑。” “那会不会麻烦他……”白隐的担忧微微缓解,只是怕霍九离嫌她麻烦。 “不会。”奕青果断地摇头,“他在家里左右也是闲着,巴不得找点事做呢。” 白隐这才放下心。说来她也算是因祸得福,若没有使用往生咒,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白隐身体有恙,若这样一直拖下去,等拖到白隐的底子被腐蚀透了就再难挽回了。 奕青在得知白隐身体状况后立刻唤回了汐照。其实他不必如此让汐照这么快回来,霍九离一个人足矣,只是汐照的身份过于隐秘,站在天帝的角度看,汐照是被他安插在白隐身边的细作,她不能离开魔族太久以免引起怀疑。 这正好给了汐照回去的理由,因此她便在临走前将那封信交到了夏炎手中,时间卡的恰到好处,正好是拓拔仲卿到达天庭的前一天。 夏炎揣着信满腹疑惑地回到府中,屏退了所有侍从,自己一个人在寝阁床下的一个夹层中小心翼翼取出白隐派耿春送来的信。他将两封信一块儿摊在书案上,看着近乎一模一样的内容陷入沉思。 两封信的内容基本上差不多,开头是寻常的嘘寒问暖,末尾是请他善自珍重,只是中间那一段儿有所不同。 又是读又是揣摩,反复多次后夏炎还是摸不着头脑。 夏炎再次分析这两封信的不同之处,只见耿春送来的那封信上写着“若事态严重,请兄长反对祝融公孙景之言,但只须稍稍表达意见,不必与其争辩。”而汐照送来的信上的同一处却写着“若事态严重,请兄长极力反对祝融公孙景之言,万不可使妖族诡计得逞。” 两封信的关键内容完全不一致,不过若是一致,白隐也不必让不同的人送两次,而且都是私下悄悄地送,这里面一定有一封信是假的,是她故意写下来迷惑某个人的。 哪一封是假的?又是用来迷惑谁的?耿春是白隐的人,也是夏炎的人,按理说耿春送来的信应该是真的。但站在白隐的角度看,她痛恨祝融,应当让他帮她极力反对祝融才是,怎么却说“稍稍反对”呢?第二封是汐照送来的,汐照是天帝的人,换言之这第二封信可能是在天帝的示意下才被送到夏炎手中,不过天帝为何不直接就近吩咐夏炎,反而要绕这么大一圈借白隐之手传递给他呢? 思来想去,夏炎觉得第二种猜想太荒唐了,而且依白隐的性情,她如今不一定听天帝的吩咐,天帝也不会再信任她……如此一来,第一封信解释起来更合理一些。于是他决定相信第一封信里的内容。 那她送假信是为了迷惑谁呢?这就更难猜了。 虽然还是没领悟到白隐真正要表达的想法,但能猜到两封信哪个真哪个假已经很厉害了。说实话夏炎自己也把握不准,生怕坏了白隐的嘱咐,但她从来不会冒险行事,今日要插手妖族求亲,只能说这件事牵扯到了她的利益,事关白隐,夏炎不会不帮。 案前冥想良久,夏炎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若祝融反对妖族便罢,若他与公孙景勾结请天帝答应妖族的请求,那他就站出来反对,反对个两三拨就自然而然败下阵,只让天帝看到自己的态度即可。 思考完所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日落西山的那一会儿,天地交界处总会有一道残存的亮色,在逐渐笼罩的夜幕下显得特别明亮,仿佛是光明在黑暗袭来之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夏炎望着远方那道消散的亮光,疲倦的心自言自语道:隐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翌日一大早,天庭便摆好了浩浩荡荡的阵仗迎接妖族使臣,这派头比当初迎接淳于东乡一行人时更加隆重,听操办此事的神官说,此举是为了安抚小族,以示陛下对妖族的关怀。 小族?安抚?关怀?妖族是正儿八经独立于一界的大族,像鬼族和仙族一类完全依附别人且没有君王的才能被定为小族。天帝这种轻视妖族的做法只是在给自己心理安慰罢了,让自己认为妖族没有魔族难对付,其实完全不然。 夏炎看得明白,连天帝都被令狐幽搞得开始自欺欺人了,可见这次的事不会太好办。 南天门大开,拓拔仲卿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方,夏炎站在过道的右侧,祝融和公孙景站在左侧,众神官在两边排开,一起代表端坐在凌霄殿的天帝迎接他们。 这是夏炎第一次跟拓拔仲卿打照面,以前都是在战场上各自坐在营帐中指挥将士作战,从没有正面交过手。他揣度过,曾经把祝融和奕青打得落花流水的人到底是何模样,今日终于得见,却发现此人长得平平无奇,毫无特色。 不过人不可貌相,昔日跟拓拔同僚过的公孙景戳戳身旁的祝融,以袖掩口低声发表意见:“拓拔仲卿越发老态了。” 祝融笑笑,锐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话里有话道:“王爷可听说过老当益壮?” “哼哼。”公孙景把手收在袖子里,轻蔑地哼了两声,笑而不语。 拓拔仲卿走到通天阶前便下马步行上殿,天帝郑重接待了他,他仔细看了递来的文书,便客气地说丞相一路风尘仆仆定然劳累,接着打发他们一行人先行休息去了。 第一天到这儿摆了这么大阵仗迎接,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只字不提最要紧的事,众神官不晓得天帝的意图。 不仅天庭的人不晓得,跟随拓拔仲卿一路前来的副使者也摸不着头脑,到驿馆安置好便追着正使问:“丞相,天帝把咱们晾这儿是什么意思?” 拓拔仲卿自然不是吃干饭的,一下子就看出天帝的深意,因此气定神闲地回答:“因为他尚未拿定主意。咱们来得突然,他完全没有准备。” “那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他们准备?” “自然不是。”拓拔仲卿一面收拾着贴身之物,一面意味深长地说,“在他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能做。” 话到这儿就截止了,副使一肚子疑问来一肚子疑问去,也明白往深了不好再问,只能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耿春将拓拔仲卿在天庭能观察到的一切行动能尽数汇报给了白隐,白隐尚卧床休息,但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听着耿春的汇报,白隐时不时看向他恭敬的姿态,发现他近来看着有些憔悴,脸色不好,还有黑眼圈,嘴巴周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即便全身收拾得整整洁洁,但面色是不会骗人的。 “以上就是属下说的全部内容,属下会继续让悬机阁盯紧拓拔仲卿,阁主还有何要吩咐?”他丝毫不感到疲惫,只知道尽忠职守。 白隐歪头瞧了他一会儿,吐出一句温和的话:“耿大叔近来有些憔悴,要注意好身体,还有,胡子该刮了。” 耿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冲昏了头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木讷地回了一声“是”。 白隐说:“你是我的左右手,没有你,我在魔族无法存活,兄长在天庭也会身处险境,你的地位无可替代,定要保重好自己。” 耿春被白隐这一通夸奖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嘴笨,说不出奉承的话,憋了半天耳朵都红了,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对着白隐连磕几个响头,口中坚定地说道:“属下感恩阁主厚爱,定照顾好自己,继续为阁主效力。” 白隐满意地笑了笑,挥手让他退下了。 第五十三章 吃醋 白隐是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弄醒的,她在梦中感觉有东西逗弄自己的鼻子,想要睡着又被弄醒,几番折腾之后白隐豁然睁开眼睛,右手下意识一把抓住那个刺挠的玩意儿,定睛一看发现是宁容养的小橘猫正趴在她脸上用爪子扒拉她。 “喵呜~”小猫被白隐这一抓吓了一跳,挣脱手掌跳到地上逃跑了。 “容儿!”白隐坐起来冲屋外喊。 “哎——”宁容远远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却是汐照。 “你回来了。”昨晚还没有听到汐照的任何消息,今天一早就回来了,腿脚真够快的。 汐照笑着服侍白隐洗漱梳妆,关切地说:“奴婢听师父说了夫人的情况,心里担忧,快马加鞭就赶了回来。” 白隐笑笑不说话,汐照总是倾尽全力地照顾她,对她的关怀甚至胜过奕青和夏炎。白隐想不通为何她能对一个近乎刚认识的人交付信任,或许是奕青的缘故,她信任奕青,因而爱屋及乌,无条件相信自己。 “奴婢已将信安全地交给了水神大人,接下来就是静观其变了。”汐照在她耳边低语道。 “谢谢你。” 之后每天下午,霍九离都准时准点地来东宫为白隐诊脉配药,施以针灸之类。江南也十分担心她,特意请求奕青准许他经常与白隐相见,奕青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如此,江南便能日日在内苑和自己的住处之间来回出入。 白隐有好友陪伴固然开心,但毕竟男女有别,奕青真就能坦然地让江南随意出入? 谈笑间白隐不经意地问江南:“殿下同意你来见我时,可曾犹豫过?” “没有,”江南很平常地摇摇头,“我跟殿下说担心你的身体,想离你近些,他都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语气很平静,还是笑着说的。” “这……”白隐无言以对。 奕青终日忙碌,夜里很晚才回来,早晨几乎每次都是在白隐睡醒之前就走了,不是去上朝就是在伏魔殿与魔帝商议政事,要么就是在前殿处理政务。结婚这许久,白隐自己独处的时间有一半以上,尽管有蒙远日日来汇报奕青的起居生活,白隐本身也是能独处的,但她心底里到底感到有些空虚。如今有江南常来探望,又有宁容和霍九离这两个闹心人活跃气氛,加上汐照的悉心照料,白隐才感觉心情愉快了些。可奕青竟然欣然同意了江南的请求?这这这……他就如此放心让她与一个相熟的男子共处一室?白隐想不通,而且越想越气,不知何故。 等到晚上气氛组相继离去后,奕青才结束一天的忙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阁。 按照往常的习惯,奕青要么累得直接睡觉,要么保留些兴致与白隐翻云覆雨一下。两人之间很少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这晚休息前,白隐故意就着江南提了一嘴:“谢谢你让江南来看我,有好友在侧,我很开心。” 奕青埋在她怀里含含糊糊地问:“有多开心?”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听到这样问,白隐突然就想惹怒他,于是故意说:“比跟你在一起还开心。” 她故意翘起嘴角,装作回味无穷的样子,奕青不禁抬头看她,然后深叹一口气离开她的怀抱躺到了一边。 这是吃醋了吗?白隐心里想着,偏头去看他的神情。只见奕青板着脸,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白隐轻轻靠近他,他就往外面躲着不理人。 “果然新婚夫妻还是比不过青梅竹马。”奕青拖着阴阳怪气的腔调小声嘟囔道。 白隐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十分满意,凑近奕青点着他的鼻头调笑道:“那你还想都没想就把他放到我身边。我和他年轻气盛,干柴烈火的万一情绪到了……” “你敢!”奕青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一把捏住她的脸颊,下嘴亲了一口。 白隐终于憋不住了,缩在被子里笑得花枝乱颤。 “逗你呢!”笑够了,白隐探出头,“我就是想让你吃醋,能常常见到江南,我很感激。” 白隐环住奕青的脖子,温润的吐息喷在他脸上:“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在我落难时倾力支持我为自己平反,是我不可或缺的家人。” “那我呢?”奕青满怀期待地问她,像是要白隐给他个名分。 白隐吻了吻他的唇,眸中柔情似水:“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在魔族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奕青很显然十分满意白隐给他的定位,暴露的醋意一扫而光,颇为骄傲地赞同道:“那是。” 奕青确实是白隐在这里唯一能信任的人,可她不会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他。她就如同被猎杀过的小兽,好不容易重生,不会再去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 魔界阴雨连绵,终日阴沉的天气让人心生绝望,但与此同时的天庭却是艳阳高照。天界的气温达到了往年最高,天气太过炎热,热到天帝不得不命令雨神在天庭布雨以达到降温的目的。 公孙景此刻在祝融府内的书房中来回踱着步,他肥胖的身躯在燥热的天气下不住地往外流汗,祝融特意命人端来两大盆冰块,还施法让室内降温以让公孙景凉快些,可他仍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骂骂咧咧地解开领口散热。 这时天空中响起声声闷雷,是雨神施法的前奏。 与公孙景形成鲜明对比的祝融正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喝茶。他一面给公孙景添满茶水,一面宽解道:“心静自然凉,王爷少安毋躁,雨神大人已经在布雨了,稍后就会凉快。” 公孙景卷起袖子丝毫没有安生的意思,还神色惆怅地抱怨:“这个季节若在妖界,该是凉爽宜人的天气,本王何须受这罪?!” “王爷慎言,您如今是在天界。”祝融贴心提醒他。 自从拓拔仲卿来天庭之后,公孙景便时而提起他在妖族为官的前尘往事,大约是见了故人,进而思念故土的缘故。可他如今身在天庭为天帝效力,说出想念妖界的话十分不妥,祝融每每提醒,却不见他改。 片刻后一声惊雷在天空炸裂,积累到极致的层云不堪重负,撒豆子雨似的一股脑儿卸了下来,湿润了干燥的空气,浇透了漫无边际的燥热。 望着厚厚的雨幕,公孙景的心情才稍稍舒缓,终于有耐心坐下来喝口茶了。 祝融也终于有机会跟他谈谈正事了:“王爷,妖族来求亲的事您怎么看?” “你什么意思?”公孙景肥头大耳,一张油腻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祝融优雅地笑了笑,露出红唇包裹下的皓齿:“祝融想知道您的想法,以便于他日在凌霄殿上能帮您说上话。” 祝融想跟公孙景套近乎的心天庭人尽皆知,公孙景就算再傻,身为当事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对于祝融伸来的橄榄枝,他乐意接受。 于是他咧嘴满不在意地哈哈笑两声:“这个事儿吧不好说,我的身份尴尬,若天帝问我的意见,我就和和稀泥,糊弄过去。” “王爷的意思是保持中立,哪方都不得罪?”祝融问。 “对啊。”公孙景虽然脑子时常不在线,但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楚的,旧主和新主,哪个他都不敢惹。 仔细思索一番,祝融觉得自己也确实不能从这件事上分到好处,保持中立是最好的方式。 事情发展到这里,从白隐的角度看,她这一步棋算是下在了无用的地方,她和奕青都没想到祝融会保持中立。不过祝融也没想到,公孙景的立场很快就会因为一个人的造访而改变。 雨神柳文竹的这场雨不仅平复了公孙景的情绪,同时也平复了初来天庭的拓拔仲卿的情绪。 这几日因为天气原因,这位妖族的二把手少见地出现心烦意乱的情况。好在这一场雨让他理清了思路,于是他卡了个绝佳的时机私下去拜访公孙景。 副使从拓拔仲卿口中得知了他的大致计划,在他临行前担心地问:“丞相卡在天帝上朝议事的前一晚去找公孙景,是否太紧迫了些?万一一次说服不了他,我们就没有时间找别的机会了。” 拓拔仲卿自信地回答:“就是要赶在今晚。在今晚说服他帮助我们,目的在于不给他盘桓思考的余地。这招虽险,但一旦成功就能保证万无一失。”说完披上漆黑的斗篷,走到雨幕下施法隐没了身形。 拓拔仲卿提前派人探清了公孙景住所的详细情况,因此是夜他几乎顺风顺水不费吹灰之力地准确进入了他的府邸,又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寝阁,这期间没有一个发现他。 黑夜伴随着雨落下的清脆声音,叩门声显得沉闷而模糊,除了屋里的人,没人能听到。 公孙景刚刚入睡,神思还没完全进入睡眠就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吵醒了。 “何事?进来!”公孙景拖着不耐烦的口吻翻了身喊道,以为是下面的人有事禀告。 沉默片刻,叩门声再次响起,公孙景终于失去了耐心,窝着怒火起床开门。 门一开,看清了来人,公孙景的怒火一扫而空,神智也立刻清醒,瞬间就不困了。 拓拔仲卿双目上下将他扫了扫,颇具不明意味地调侃了句:“公孙大人还是昔日模样,一点没变。” 第五十四章 策反 公孙景看着眼前故人愣了片刻,毫不客气地说:“拓拔大人看起来却老了许多。” “哈哈,”拓拔仲卿淡然一笑,“鄙人在妖族谋事,可没有公孙大人清闲,衰老也很正常。”左顾右盼几下,拓拔仲卿提醒他:“公孙大人不会要让我站在外面说话吧?” “请进。”公孙景冷着脸没好气地说。 公孙景点燃一根蜡烛,微弱的火光照映出他颇为不快的神色,不知是否因为睡眠被打断的缘故,还是不速之客到来的缘故。 拓拔仲卿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以他对昔日同僚的了解,上面两条都不是。 “拓拔大人深夜独自前来陋舍,所为何事?” 公孙景是个直脑子,跟他拐弯抹角根本没用,说不准还会让他厌烦。因此惯于同人周旋扯皮的拓拔仲卿一改平日的行事风格,单刀直入地说明了来意:“我来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为了妖族与天庭和亲的大事。” “这件事我不想掺和!”公孙景直接摆摆手表明了态度,十分坚定的模样。 哦,原来是想作壁上观。 拓拔仲卿做过最坏的打算是公孙景反对两族和亲,今夜看来,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那一步。 “那大人这步棋可就走错喽。”拓拔露出神秘的微笑,看得公孙景一脸问号。 “何出此言?” 于是拓拔仲卿开启忽悠模式,只听他连珠炮似的开始给公孙景分析:“大人态度中立,无非是想哪方都不得罪,好干净利落地继续在天庭谋事,在下说的可有错?” 见自己的心思被他一下识破,公孙景倒也不狡辩,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可惜大人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会得罪妖族。”拓拔仲卿不等他提问,继续说道,“大人如今在天庭为官,且官至南天王,客气些在下该称呼您一声王爷。这一声‘王爷’的分量可不轻啊,它代表着您站到了天庭的阵营,因此若明日妖族败下阵来,单凭您南天王的身份,我们和妖族也会默认您的沉默是变相的支持,认为您是反对和亲的一派。” “这……”公孙景平白无故地在拓拔嘴里躺了枪,想要解释,却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只能说,“我没这意思啊,我就想……” “您就想抽身事外,我明白。”拓拔压低手直接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妖皇陛下不明白啊,他只会认为您身为妖族人,却帮着天庭说话。” 公孙景多年不运转的大脑在拓拔的一顿叨叨之后更是卡了大壳,一脸不知所措地懵在了那里。 拓拔仲卿见已经轻而易举地成功了一半,于是继续趁热打铁地加了一把力:“而且您别忘了,您的母亲尚住在妖界。”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成了压垮公孙景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他骤然直立身体,脸上露出愤怒而害怕的神色,不过终究没有发作,不多时挺直的肩膀便塌了下来。 拓拔仲卿这最后一句话直中公孙景的要害。他本是妖族的将领,那年在边疆与天庭争夺城池时因一时大意导致五千精兵全军覆没。彼时令狐幽刚刚上位,正是大兴刑狱、人人自危之时。公孙景实在害怕自己回去受到非人的惩罚,因而接受了天庭的策反,去到天庭为官。天帝为显示仁爱宽恕、与残暴的令狐幽形成对比,不仅没有歧视苛待公孙景,反而一路为他加官进爵,让他在天庭过得比在妖界还滋润。 公孙景得到天帝厚爱自然欣喜,只是他叛逃仓促,妻儿老母都在妖界,他为了避嫌也始终没有接她们过来。拖来拖去,成了公孙景多年的来难以释怀的软肋,起初他以为令狐幽会杀了他全家,没想到这位妖皇陛下只是把他的家人贬为庶人让其自己谋生,许多年过去了也没提杀她们的事。 这件事让公孙景心怀愧疚,他本心如死灰欲与妖族一刀两断,结果令狐幽反常的操作让他对故土的情感难以完全割舍,时不时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令狐幽,这种愧疚如今具体表现在了他对待和亲的态度上。 他以为的宽恕,其实在令狐幽看来只是一种长期投资,令狐幽高瞻远瞩,故意留着他的家人以备今日之用。果不其然,当拓拔仲卿于今夜拿出他的家人威胁时,公孙景一瞬间陷入了纠结。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变换了语气,这语气是谁都没听到过的试探和柔软:“我的母亲,她……她还好吗?” “令慈甚好,我来时特意去看望了她,身体十分硬朗,尚能独自砍柴洗衣。只是如今她不必亲自做这些事了。” “为何?”公孙景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过接下来拓拔的话让他彻底放下了心,甚至有些感激。 “陛下感念大人昔日为妖族立下的功劳,故而在令爱成年之后将她许配给了上官家的三公子,如今她们祖孙三人已经被这孝顺女婿接到府上,享齐人之福去了。”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说是公孙景的妻子写给他的。 “竟是如此?”公孙景简直不敢相信,激动地接过发妻的信,一个劲儿地拜谢令狐幽,“陛下宽厚仁慈,臣实在惭愧啊。” 从被威胁骤然转为安抚,公孙景的心情在片刻间经历了大起大落。冷静下来的他看向拓拔仲卿的眼光不再是一开始的冷漠警惕,而变成了感激,跟看亲人一样。 “臣必当时刻铭记陛下对臣的恩情,终生不忘。”说着将那封宝贵的信双手捧着捂在胸口上,生怕有人抢走似的。 拓拔仲卿满意地点点头,知道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接下来就好办了。 两人畅谈到深夜,直到子时过后拓拔仲卿才离开。公孙景送走拓拔后再也没了睡意,迫不及待地于灯前展开那封寄托着他全部希冀的宝贵的信,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将里面的一字一句融进心里,躺到床上也要将它放在枕下才能安睡。 然而与此同时拓拔仲卿的心情截然不同,他第一次由衷地佩服令狐幽的决断和绸缪。与公孙景交谈过后他只觉得幸运,用令狐幽提供的方法策反公孙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若是换成祝融,只怕他费尽心机也难以将他说动。 回驿馆后浅睡了几个时辰,拓拔仲卿便提前起身准备正式觐见天帝。 不出所料,按照天庭的“老传统”,议论一件事的时候大臣们总是分为两派,这次是以拓拔仲卿一行人和少数人微言轻的神官作为请求方,而夏炎和柳文竹等则按照白隐说的作为拒绝方。 拓拔仲卿先提出请求,凌霄殿上就兵分两派争论起来。天帝始终高居于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乱糟糟的臣子们无动于衷——他不想得罪实力强大的魔族,也不想与难缠的妖族交恶。他可以倾向任何一方,但与此同时也会失去同等分量的好处,因此他一直在纠结,后来干脆放手让他们议论个结果算了。 拓拔仲卿看出了天帝的犹豫,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冲公孙景暗中使了个眼色,公孙景立马会意,一直站在祝融身边保持沉默的他突然站出来说:“臣以为,妖族此次和亲颇有诚意,陛下不可辜负其诚心求和之心。” 这顿突如其来的操作让那位好不容易安静一次的祝融一脸懵,任他再机智,短时间也疑惑起来。不过他看看拓拔仲卿又看看公孙景,一会儿就明白了。 公孙景说完也对祝融使了个眼色,祝融前脚说过要全力支持公孙景,后脚便反悔,这属实说不过去,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支持了一句:“臣附议。” 这亲和与不和,天族都会得罪一方,站妖族或许没什么坏处。祝融心里这样想着,权当为自己的莽撞找借口。 夏炎看到祝融和公孙景都站了出来,心里揣摩着力度,上前一步向天帝奏道:“陛下,妖族诡计多端反复无常,陛下万万不可答应。” 这时拓拔仲卿便反对道:“妖族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此求亲的,水神大人怎能凭一面之词诋毁我族?” 此话一出,天帝抬眼看看拓拔,又看看夏炎,仿佛在思考。夏炎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故意装作怼不过他,悻悻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如此,以夏炎为首的反对者们便都缩了回去,祝融照常占了上风,心里却第一次有些忐忑。 接下来拓拔仲卿又讲了与妖族和亲的种种好处,强调了诚意,点明了魔族对天庭的威胁之类,直说得天帝眉头紧蹙,怀疑人生。 不过天帝毕竟是天帝,就算感性上已经被说服了,理性还是提醒他缓两天再下决断。因此他默默无言听完了底下的吵闹以后便挥手下朝,说他会再考虑考虑。但是殿上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帝答应和亲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从凌霄殿出来,祝融的后背竟湿了一片。公孙景鲜少没有跟他一同出来,回头看看,发现他正与拓拔仲卿若即若离,不知嘀咕些什么。 他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但除了公孙景被收买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夏炎望着祝融心事重重地走下台阶,靠近一起走的柳文竹,低声说:“不出意料的话,祝融或者公孙景要栽跟头了。” 柳文竹不解地问道:“为何如此说?他方才明明占尽了风头,天帝和妖皇该赞赏他才是。” 夏炎摇摇头,他还是没参悟到白隐的深意,但直觉告诉他白隐不会让祝融轻易得逞,这完全是出于对白隐的信任。因此他对柳文竹说:“等着看吧。” 第五十五章 反杀 一阵寒潮过后,魔界彻底扫除了早春的阴霾,接连数日都是大晴天。 午后,白隐靠在桃树下的躺椅上小憩,宁容在旁边与小橘猫玩耍,汐照笑盈盈地站在旁边,夏初的日头刚刚好,暖融融的,晒得人很暖和。 “看你热的,”白隐招呼宁容过来,给她擦擦头上的汗珠,转身对汐照说,“阿照你领容儿去换件薄些的衣服。”汐照便领着宁容暂时离开了。 支走了她们,白隐坐起来朝不远的隐蔽处抬了抬手,耿春便从角落里现出了身形。 “阁主,水神大人已经在天庭那边按照您说的去做了。”耿春照常汇报。 “天帝和祝融呢?他们什么态度?” “依属下所知,祝融一开始没有表态,后来见公孙景出来支持妖族,他才站出来附议。接着水神大人按计划退出,拓拔仲卿加紧攻势,看当时的情形,天帝怕是会同意了。” 白隐理理衣袖,将手放在膝盖上嘱咐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天帝的心思谁也拿不准,你要盯好了。” “是。”耿春像往常一样接受指令,但今日特意加了一句,“近日阁主的身体可还好?” 这不是他需要操心的,可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本以为这样问会遭到白隐的训斥——毕竟在耿春眼中白隐是不苟言笑之人——不曾想她反而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我很好,你不必担心,也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哥哥。” 她的脸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惨白,尽管穿着深色的外袍,但身体在空旷的室外仍显得单薄,孤零零的让人感觉一阵微风都能将她吹跑。耿春正是肉眼可见她的虚弱,才特意多嘴问了一句,得到那句“我很好”之后,他的心也放不下。白隐恐怕对每个问她身体状况的人都会回答“我很好”,这完全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和独立,是她多年来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 白隐通过悬机阁提前知道了天庭的状况,而奕青霍长风他们还在等待最终的结果。晚饭时分,白隐边往奕青碗里夹肉,边试探性地问道:“天庭那边还没消息吗?” “暂时没有。”奕青诚实地摇摇头,转而反问她,“你的悬机阁也没收集到消息吗?这效率不行啊。”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这故意装出来的调皮情状白隐最是受不住,他那和煦的笑每次都能融化她的心。因此白隐乖乖和盘托出:“他们告诉我,拓拔仲卿要赢了。” 奕青感觉碗里的饭突然不香了,由此联想了所有后果和连锁反应之后,他沉重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垂下了眼睑。 白隐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好啦,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呢?” “会有吗?” “说不定呢。”白隐避开他的目光,给他碗里狠狠盛了一勺汤,“再天大的事,饭不能不吃,吃饱了饭才有脑子想事情,喏——” 白隐一手托碗一手执筷,将细滑的嫩肉送到奕青嘴边,她薄唇微启,稍微恢复血色的脸颊现出红晕,双眸满怀期待地等着奕青衔肉。 奕青被她这副可爱而不自知的模样逗得笑了,宠溺地衔过她高举的肉,食欲也随之高涨起来。 “这就对了。”白隐笑着,又把汤放到他手上。跟母亲强迫小孩子似的监督奕青吃饭。奕青也笑着回应,心里却想,若她没有事情瞒着我,笑得该比这更灿烂罢。 耿春出了魔界便回到悬机阁内给夏炎传了密信,其中说明了白隐的意思,让他继续小心应对。夏炎想不通白隐到底要干什么,直接问耿春,耿春也回答不知道,搞得他从凌霄殿出来后就一直惶惶不安。 不过惶惶不安的不止他一个,此时正在南天王府的祝融也是一样的心情。 祝融问清了公孙景为何反常操作后,气的说不出话来。不过公孙景毕竟是南天王,官位在他之上,他到底不能发火,憋了半天将一腔怒火转为了一句质问:“王爷如此做,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呢?” 公孙景摊摊手:“我也是前一天夜里才临时改变主意,哪有机会跟你商量嘛!”他隐藏了拓拔仲卿找他的那段插曲,改说是自己临时起意。 公孙景被拓拔仲卿洗脑之后觉得支持妖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此不理解祝融为何警惕,天真地问:“你如此紧张做什么?你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夏炎那小子唱反调,何况他大势已去,早没有当年那般风光了。他斗不过我们。” 这话说得没毛病,祝融跟他解释不了大道理,他此刻心乱如麻,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紧张,或许是常年谨小慎微、今日突然临时起意,让他觉得不安全的缘故吧?在天庭就是这样,面对一个多疑冷血的君王,踏错一小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过了两日,天帝还是没想好,通常遇到这种决断不了的事情他都会召来祝融一同讨论,可这件事天帝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将祝融晾在一旁,反而同时召来了夏炎和公孙景。 公孙景自然还是坚持老样子,如今他是被拓拔仲卿牵着鼻子走,拓拔仲卿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若不是挂着天族神官的头衔,别人还以为他是妖族的官呢。 至于夏炎,他仍然按照白隐的意思,点到为止,故意藏起一肚子话缄口不言,让公孙景在那里任性发挥。 天帝头疼地揉揉脑袋,最后厌烦地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好了好了别吵了!两位爱卿的意思朕心里明白,也有了决断,你们二人且退下吧。” 公孙景干干脆脆地行礼告退,他自认为对妖族问心无愧了,脚下步履生风,颇有胜利者的姿态。 夏炎淡然处之,也要告退,却被天帝叫住问:“夏卿往日口才颇好,怎地今日连个莽夫都说不过啊?” 夏炎虽失宠,但也是个在天帝身边盘桓多年的老手,只听他镇定自若地回答:“臣与南天王尊卑有别,自然该处处礼让。” 听他这样说,天帝不屑地闭了闭眼,评价了句“懦夫”,便驱使他退下了。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的耳朵全都竖了起来,万众瞩目地等待天帝宣布最后的决断。公孙景和拓拔仲卿坦然自若,夏炎面无表情看不出心绪,祝融表面上也没什么情绪,心里却有些空洞。 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点,天帝以千年不变的装束从殿后缓缓走出,底下众臣纷纷下跪朝拜,一整套礼仪结束后,天帝坐定,直奔主题道:“朕多日忧思,深悟妖族诚意,着实不好拒绝,顾念两族长久之计,遂准妖族使者之请求,拟良辰吉日,许天族嫁女,妖族纳后,永结两族之好。”接着拿出让大臣提前拟好的圣旨,当着众臣的面盖下了印玺,交到了拓拔仲卿手里。 事情看起来就这样定了。天帝宣布时仍旧无奈,人不可能两边讨好,他同意魔族求亲的同时若再同意妖族求亲,便代表着他必须倒向一边。然而天帝心里是不想与魔族为伍的,魔族势力日渐强大,难保以后不会压制天庭,天帝不想被人利用,因此或许与实力较弱的妖族合作能够避免那种局面。 拓拔仲卿接到圣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从来没有他拿不下的事,今日也是如此。公孙景讨好地望了他一眼,拓拔仲卿回以礼貌的微笑。祝融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事情到这里并没有损害到他的利益,他甚至顺手在妖族那里捞了一波好感,看来公孙景的决定没有错。现在反而换夏炎摸不着头脑了,他很迷惑,难道白隐的目的是让天庭跟妖族合作?那自己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板上钉钉、皆大欢喜的时候,一封急信悄无声息地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魔界。 几乎是在天庭宣布旨意的当天下午,魔帝突然毫无征兆地派人向令狐幽送了一封加急文书,接着急召奕青入宫,两人在伏魔殿一直谈到深夜,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蒙远在宫门外候得脚底发疼,好不容易接到了匆匆出宫的奕青,得到的第一句指令却是:“出大问题……快些回东宫。” 同样的消息白隐也早早地收到,加上午后奕青被急召入宫,她心里已经琢磨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因此在奕青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书房寻他。 “夜深露重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白隐明知故问道。 “来不及了夫人,我要连夜出发去妖族。”奕青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乱麻,他一面收拾书文一面回答白隐,心里飞速盘算着。 “发生了什么事?”白隐走上前去从身后搂住他的腰,故意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是的,奕青早就发现了白隐的鬼主意,只是一直没有说,也没有阻止。不过眼下他没时间跟她对质,魔帝只给他一个时辰回宫准备,一个时辰后他就要启程。他脑子里很乱,而白隐事到如今还跟他打哑谜,这些让他第一次感到不耐烦,只能停下手中的东西转身按住白隐的肩膀,用尽最大的耐心说:“我把蒙远留给你,他会跟你解释,阿照要跟我同去。” “好吧,”白隐知道这时候试探来试探去不合时宜,“阿照心思比蒙远缜密,跟着你好时时照应,随机应变。” 第五十六章 反杀成功 奕青和蒙远继续在书房收拾东西,白隐回到寝阁为他收拾衣物,然后叫来汐照,对她说:“殿下临时接到旨意,要立刻赶往妖族,他让你和他同去,快去准备一下吧。” “是。”汐照才是真正的懵圈,不过看白隐如此焦急的模样,她也没机详细询问,得到命令就去准备了。 大家行事干净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都准备好了。魔帝已在东宫门前备好车马仪仗,夜深露重,奕青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仓促出发。 “一路平安,你身在别处,一定要好好的。”奕青上马,白隐执起他的手,匆忙叮嘱道。 “放心。”他简单回答了一句,声音沉稳有力。 队伍立时开赴,白隐松开他的手,侧首瞥见汐照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钻进了奕青身后的马车里。 目送着奕青远去,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白隐才慢慢转身回宫。在寝阁内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已手脚冰凉,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蒙远,你进来。” 一直听从奕青指令守在寝阁门外的蒙远应声而入,进来对白隐行礼。 白隐加了一件衣服,顿时感觉暖和许多,她双手抱膝坐在床前的木制地板上,很小的一只。 犹豫了一下,白隐问他:“殿下为何深夜匆匆赶往妖族?父皇同殿下说什么了?” 本以为蒙远会一五一十地回答,谁知道他竟脸色懵懂,很疑惑地说:“奴才也不知,殿下走得急,没有跟奴才交代。他只对奴才说,若太子妃问起此事,只须回答‘你自己心知肚明’即可……夫人,奴才不晓得殿下这是何意。” 你自己心知肚明……这说明奕青知道是她起的主意了…… 他是何时知道的?怎么知道的?他竟不怪自己吗——也或许想责怪,但还没找到机会…… 白隐脑子里一片空白,倏地想起就在方才她还故意跟他打哑谜,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悔得抓心挠肝,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一团。 “夫人,您怎么了?”蒙远察觉她脸色突然变化,忙问道。 白隐闭了闭眼,双手伸进头发里使劲儿抓了一把,苦闷地说:“没事,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蒙远只好告退。 他竟知道了么?那他该是何种心情?朝夕相处的妻子骗了他,还利用了他的妹妹,他该很恼火罢?不不不,他应该会恨自己,一定会这样的。 熄了灯,白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一切可能的后果:他肯定不会爱自己了,亦或仍旧对她相敬如宾,但绝不会再相信她……她甚至考虑到了是不是魔帝将她说了出来……果然,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想着想着,白隐内心突然百感交集,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席卷全身,她紧紧抓住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她骂自己活该,但潜意识又不肯承认错误,脑中激烈地自我争辩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将近子时入睡,期间还多次惊醒,因此白隐第二天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起床的。 一大早,宁容蹦蹦跳跳地进来捧着她的小猫说它又长大了,白隐脑子迷迷瞪瞪地钝痛,伸手抓起那只曾让她陷入危机的小家伙说:“珍惜它现在苗条的模样吧,等过几个月它就变成猪了。” 宁容大笑着小心翼翼接过她的宝贝猫猫,左右看了看,好奇地“咦”了一声:“今日怎么不见阿照过来服侍母亲洗漱打扮呢?” 一提汐照,白隐立刻想起昨晚得知的不愉快的事,一大早本就耷拉的精神又加上了一层不开心。但她尽可能让宁容开开心心的,于是勉强微笑着说:“阿照和你父亲出门办事去了,这几日暂时不回来。” “哦。”宁容作为留守儿童早就习惯了父亲整天整月不在家,因此听说奕青走了也没啥情绪变化,拉起白隐笑咪咪地说:“幸好母亲尚在家里,母亲陪容儿玩儿吧。” 提不起精神,脑子也疼,怎么陪她玩儿?白隐只好说自己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让宁容自己去玩。 打发走了调皮的宁容,白隐正准备重新躺下补个觉,不曾想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只听蒙远在门外通报:“夫人,大公主来了,说有事找您商量。” “快请进来。”白隐无法,只能再次从床上爬起来。 揉揉钝痛脑壳的功夫,蜀禾已经大阔步走到白隐跟前急不可耐地问:“怎么回事?父皇为何连夜派兄长去妖族?” 白隐疲倦地叹了口气:“大公主稍安勿躁,请先坐下来。” 但蜀禾的急性子哪里能心平气和地听话,仍是喊道:“天庭明明已经答应了妖族,此事本和我们没有了关系,可父皇却突然派人去妖族,事出反常,我能不急吗?!” “隐儿!” 白隐正欲与她分辨,寝阁的门突然又被推开,江南火急火燎地跳了进来,三人瞬间六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味。 江南显然也是听到了奕青被派到妖族的消息,跟蜀禾一样着急问个明白,这才有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尴尬场面。 蜀禾瞥了江南一眼,焦急的心情短暂收敛,理理衣服坐在了窗前榻上;江南没想到屋内有蜀禾,愣了片刻急忙向她行礼,蜀禾却没应声。 白隐让江南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两人之间,开始解释事情的原委。 …… 拓拔仲卿尚未启程回妖界,远在奉天殿的令狐幽就接到了来自魔族的紧急文书。 反复核实了文书的真假,令狐幽呵呵笑了起来。 “没想到没想到。”他笑的突然且诡异,看得陈芮站在旁边一脸茫然。 “你看看!”令狐幽将那文书丢给他,陈芮翻阅全篇,心情也是一惊。 “魔族竟然反悔,想要挽回和亲之事,还说除了将大公主嫁过来,每年还会赠予我族金银万两、布帛万匹,并且归还曾经占领我族的三座城池?”陈芮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自己都不敢相信。 “对。” “陛下,此话可信?”陈芮狐疑道。 令狐幽好笑地看看他,往龙椅上一瘫,悠然道:“他们的太子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好疑问的。” “那陛下,我们……” “同意!”令狐幽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爽朗地说,“朕起初的考量就是与魔族合作,更何况他们现在又陪上这么厚的‘嫁妆’。” 陈芮觉得此事欠考虑,不能不顾及天庭,于是问:“那天庭那边?” “搁置了吧。”令狐幽转转脖子,直截了当地下令,“能与强大的魔族合作,谁还管天庭?” “可咱们如此做势必会得罪天庭。”陈芮提醒道。 令狐幽又笑了两声,毫不慌张地说:“得罪?得罪他们的可不是妖族,而是反复无常的魔族,我们就像是择良木而息的飞禽,谁的筹码高我们自然站谁。看着吧,天帝老儿不会迁怒于我们。” 令狐幽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和别的盘算,干脆利落地倒戈了魔族,甚至在奕青赶到妖界之前就给天庭修书一封拒绝了天帝的好意,完全没跟拓拔仲卿商量。 “陛下真就如此相信魔族?不怕有诈?” “魔帝行事从不会像这次一样冒险,他是没有主意了才会出此下策,穷途末路之人不会有太多阴险的招数。咱们就是要拿出十足的诚意,让魔族那边安心与我们合作。” 拒绝天庭的讯息还在路上的同时,奕青星夜兼程赶到了妖界。他本来在路上已经想好如何说服令狐幽,并且思考了一切可能出现的最坏的后果,结果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令狐幽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亲切和蔼地说:“太子殿下不必多言,能与魔族结好是朕和妖族的荣幸,朕自然是愿意的。” 这下反而给奕青整不会了,同样惊讶的还有拓拔仲卿和天庭上下。令狐幽倒戈的消息传到天庭后,整个凌霄殿一片哗然。好在这时拓拔仲卿已经开始返程,天帝再恼怒,也抓不到他来发泄怒火。 而此时夏炎才意识到,原来白隐是出了这么一招。 …… 初夏的天气明明已经回暖了,可暖了没几天,又开始雨。连绵阴雨裹挟着阵阵冷风,东宫寝阁前的那株桃树被寒风冷雨拍打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晚开的桃花本以为趁着回暖赶上最后一次盛开的机会,结果不曾想刚刚盛开就又遭到寒雨的摧残,此刻纷纷落了一地,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最后的残香。 白隐在廊下看得失了神,不顾淋下的雨,突然走到桃树下俯身去摸那些被雨水沾染的粉色花瓣,这些花瓣很快就会被彻底拍进泥里,被尘世遗忘,与泥土混为一物。 蜀禾很快就会跟这些花朵一样,陷进难以挣脱的泥潭,变成一个深宫妇人,一个被操纵的傀儡。 白隐的嘴唇开始不住地哆嗦,天空中的细雨被风刮得偏斜到她的侧脸上;桃枝上的水珠也啪嗒啪嗒落下来打在她身上。但是白隐对这些恍若未闻,就那样楞楞地盯着地面,没人注意到,一滴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滴落下来,与地上的雨水融为一体。 第五十七章 自责 淡紫色裙摆垂到地上,被雨水浸湿,沾染了泥土的污浊。秀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白隐似乎要与这糟糕的天气对抗到底,可头顶却撑起一把雨伞,抵挡住了侵袭来的彻骨寒冰。 江南站在白隐身后,一手撑着伞,一手拉她起来。 他的内心从未如此绝望,当得知蜀禾还是必须离开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霎时变得黯淡无光。 此时此刻天庭典经楼外也猝不及防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正欲将包袱顶在头上跑进雨中,却被江南一把拉住了。 他一只手艰难地打开怀中的伞,冲我笑了笑,我会意走到他身旁,与他共用一把伞,肩并肩走到雨幕里。 江南每天都来楼里看书焚书,我也每天都来寻他,问他那些年的陈年旧事。他似乎很乐意同我讲述,不介意别人窥探他内心深处的隐晦,有时候讲到痛苦的时刻,他会低头沉思,长久地默不作声,不过过了那一会儿,他就又会恢复成往常温柔和煦的模样,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们挤在一柄伞下,他的步伐比我快半步,因此我能看到他的背影——这背影或许跟三百多年前那个雨天为白隐撑伞的背影差不多。我浮想联翩,忍不住开口问:“公子不恨灵神大人吗?也许……如果当年她没有向先魔帝进言,您和大公主就有机会在一起呢?” 江南停顿了一下,我突然很后悔自己多话,这个问题很显然戳伤了他,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变了,但转瞬即逝。 他继续沉默地向前走,直走到我日常处理公文的那座殿前的屋檐下。合了伞,他回答我:“我不恨她,因为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她那样做有她自己的考量……而且,就算大公主没有出嫁,我与她也不可能在一起。” 江南还告诉我,那天他把白隐从雨中扶起来的时候,她哭得很凄惨。 她几乎站不住,靠着江南的胳膊才勉强撑起身体。江南本欲安抚她,可她却突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散发出痛苦和绝望,直看得江南害怕。 “我恨我自己,”她吐出一句话,然后开始哭泣,“我恨自己要利用亲近的人才能达到目的,我恨自己跟他们一样冷血、癫狂!!我想做一个好人……可我却一次次把自己推向罪恶!我利用了蜀禾,我毁了她的一生,我也毁了你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活在阳光下,却总是忍不住靠近黑暗……” 她越说越激动,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身体不住地抽搐,腿脚一软直接瘫倒在地上。她狼狈地倒在泥水里,把脸埋在胳膊之间,呜呜地哭着,仿佛一只遍体鳞伤的困兽。 “隐儿你没做错,”江南自己也很难过,可还要安慰比他难过的白隐,“这件事情牵扯了太多人,具有太多不确定性,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能左右的。你只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这件事错不在你。” 白隐抬起头无助地看着他:“但我变了江南,我记不得自己从前的样子,从前的我似乎是天真烂漫的,我那时候不会有这么多危险的想法……可是我现在变了……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要用往生咒吗?因为我曾幻想杀死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两人同时一惊。 从天庭到魔界,新的环境、新的人群和新的身份,白隐以为自己能忘记昔日的阴霾,忘记那些利用、抛弃和身心受到的折磨重新生活——可她却始终忘不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被关在魔族的地牢里,老鼠爬过她的身体、铁钩刺穿她的肩胛骨……耳边响起祝融坚如磐石的承诺和天帝冰冷的诛杀令。当年桀骜不驯的灵神早已不再,白隐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的是,如今的自己竟然也学会了自己原本憎恨的那一套:利用、算计,为了达到目的伤害他人。 她觉得自身出了毛病,心里变得扭曲狰狞,她讨厌这样,她像痛恨天帝祝融那样痛恨自己,所以她才会想终结掉自己。 江南一直等她哭够了哭累了才把她扶到屋内,让蒙远叫来两个婢女服侍她更衣洗漱。 等过了许久江南再去看她时,她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被窝中,厚厚的棉被把她包裹得只剩脑袋露在外面,模样有点乖巧。 “你恨我吗?”她的眼睛半闭半睁,嘴唇轻轻开合,问出这么一句话。 江南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然后白隐就把身子转到里面不说话了。 江南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毕竟他此刻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给别人。 他站在走廊里看了看脚下没来得及合的伞,猛地冲它踢了一脚,暗骂自己没用。 蜀禾该多么难过啊!她刚从贺诚的阴影里走出来,往日的伤口还没有凝结,就又被人迫不及待地撕裂,血流不止。江南只知道那日白隐跟他们二人讲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蜀禾一句话都没说,她甚至没有发脾气,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走的时候甚至贴心地为白隐关了门,可江南分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江南想得脑子疼痛不止,忍不住也想哭一顿缓解一下情绪,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惊得他急忙回头,发现是霍九离。 霍九离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欠揍脸,他慧目如炬,一眼就看透了江南的情绪:“为大公主难过啊?难过就哭呗。” 说完撂下江南,转身推开门进到了寝阁里。 一进门看见白隐面无血色地躺着,霍九离反而一笑,宽慰道:“太子妃多保重。” 听是霍九离的声音,白隐急忙收敛了情绪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起身,脚下却一软,又坐了回去。 “太子妃不必跟我客气。”霍九离直接反客为主,随意放下提来的药箱,就地坐了下来。 “霍大公子,”白隐支撑着床沿勉强站起来,声音有些虚弱地说,“是我失礼了。” “病未大好可不敢淋雨,太子妃要忙东宫的上下事务,千万不能病倒了。”霍九离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角丝帕,示意白隐将手腕递给他。 白隐客气了一句,主动伸出手。 丝帕覆于腕上,霍九离切了会儿脉,满意地点点头:“嗯,除了往生咒的反噬、真气不匀的虚弱外,还感染了风寒。” 拿轻松愉快的语气说出很不妙的话,白隐被他这反差弄得哭笑不得,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这就对了嘛,”霍九离看她笑,更加满意地说,“想不开的事多想无益,只会损伤身体,多笑笑对身体才好。” 白隐听他这样说,又皱起了眉头,摆着苦大仇深的模样低头不说话了。 “太子妃杀过人吗?”霍九离突然问。 “杀……杀过。”白隐迷惑地回答道,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问。 “杀过多少人呢?” 白隐很仔细地想了想,从两千年前那个被她砍掉头的姜国士兵算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了。 “记不得了。”白隐苦恼地摇摇头。 “那太子妃杀这些人的时候,可同情他们、痛恨自己?” 白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生命在她眼里如同草芥,一个轻巧的法术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命呜呼,她从没有反思过。 “没有。” 重点来了,接下来只听霍九离一语诛心道:“那您如今何故为了大公主而悔恨呢?比起那些被您杀死的人来说,您在这件事上都没有危及到大公主的性命,但您却偏偏悔恨,颇有些无病呻吟了吧?” 白隐的观念被一瞬间颠覆。 “原谅我说的太残酷了些,”霍九离合了药箱,淡淡地笑道,“我只是想让您狠下心,别太难为自己。” “可我还是罪恶的……” “谁又不是呢?”霍九离悠哉悠哉地把手缩进袖子里反问道,“任何手握权力的人,身后都积累着森森白骨和无数人的性命。魔帝陛下、太子,甚至你我都是如此。在这个纷乱的三界,想要存活并且活得好,就必须强迫自己冷血无情、惨无人道。就拿太子妃您自己来说,若您还用从前的心境对待人和事,还能活到现在吗?” “恐怕不能。”白隐缓缓摇头。 “绝对不能。”霍九离坚定地说,“因此您的改变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是为了适应这个冷酷的世界罢了,究极一切,错的不是您,而是残酷对待您的世界。” 霍九离洋洋洒洒一番话,把白隐的错摘得干干净净,好像她才是受害者,不过他自己知道,这只是安慰人的一种办法罢了。话不说全,半对半错,给白隐营造一种她内心倾向的真相即可。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相什么的没人在乎,人们需要的只是推卸掉自己的责任,达到所谓事成一身轻就行了。 果然,白隐被霍九离一顿忽悠过后心情舒朗许多,又可以勉强生活下去,跟纷乱的世界斗下去了。 第五十八章 秋后 奕青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令狐幽的承诺,亲眼看着他下旨回绝了天庭的“好意”后,不多时就放心启程回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倒是慢悠悠地走了数日,汐照提前赶回来向白隐汇报这几天发生的情况,内容跟耿春知道的差不多。 说实话,白隐心里不希望奕青这么快回来,纵然她平复了心态,但还是没想好如何跟他解释。难不成直接告诉他我要害你妹妹?亦或者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是为了大局?恐怕这些理由在奕青面前都是些欲盖弥彰的下下之策,他肯定早就察觉到了是她在从中作梗,从临走那晚他始终平和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不是突然才知道的。 这样一来,奕青岂不是默许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白隐忧心忡忡,猜不到奕青的想法,直到他回来当天也没有想到应对之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太子的仪仗回宫那日,白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去接。 不过她临到山前起了主意:既然是自己理亏在先,那就凡事先顺着奕青来,让他找不到自己的纰漏,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然后再服个软认个错,诚心诚意一点、脸皮再厚一点,总能熬过去。 白隐特意收拾得清爽漂亮,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口看着奕青下马后,急忙迎上去殷切关心道:“殿下数日舟车劳顿,一定很累吧?快进屋歇歇。” 奕青穿着一身威严庄重的朝服,厚重繁缛的衣服衬得他比平时严肃很多,顶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两只手把住白隐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不怀好意地凑近她的脸,低声笑道:“确实累,但看到如此美丽的夫人,瞬间就不累了。” 白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干笑两声正要回话,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臂,二话不说就往屋里拉。汐照正要跟上,蒙远急忙挡住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追上去。 奕青的力气很大,如同大灰狼拖小兔子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拖到了寝阁的床上,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然后迫不及待地欺身压上来。 白隐纵然被他的行为搞糊涂了,此刻也反应过来他想要干什么,抽出手一下捂住他要吻上来的唇,求饶道:“殿下不可,这是白天。” “白天又如何?又没人看见……”奕青粗暴地拨开那只碍事的手——他在床上的时候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充满魅惑地低声道,“我离开这么多天,没有一刻不想夫人。” 你不过才走了十日不到,怎的就“这么多天”了?白隐心里嘀咕着,用尽全力挣脱双手捧住他拱来拱去的脸,严肃地说:“今日不行,我月事还没有过。” 奕青立马戳穿她:“日子不对,别想骗我。”说完急不可耐地解开她的衣带,露出了雪白光滑的皮肤。她颈间的线条流畅优美,骨骼分明,诱惑得奕青忍不住用嘴去啄。 白隐找不到理由再去拒绝他,深藏的情欲在奕青的撩拨下如同雨后的种子开始疯长。这时床榻两旁的帷幔应景地落下,遮住了照进房间里的日光,床帷内的光线瞬间变暗,氛围越发显得意乱情迷。奕青如同一个情场老手,熟练地蚕食着白隐的每一寸肌肤,她被他圈在身下恍若任人宰割的小动物,口中发出阵阵低吟,努力迎合着他的攻势,享受这不用勾心斗角、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 小半个时辰后,奕青躺在她身侧沉沉睡去,显然是数日奔波累坏了,可想起他方才那副劲头和自己几乎散架的骨头,白隐又觉得他精力充沛得很。 他左手环住她的腰,右手枕在她头下,身体侧着蜷在她的怀里,这个姿势让白隐生怕将他惊醒,只有右手敢活动。 白隐不止一次地感叹奕青那副惊为天人的容貌,尤其是他安稳地睡熟之后,朦胧的灯光隐约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温恬的轮廓,这对白隐的诱惑太大,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指顺着高挑的鼻梁一路下滑,触碰他那骄傲的鼻峰和柔软的唇瓣。 此刻被窝里很暖和,周围很安静,没人打扰他们。白隐盯着奕青的侧脸欣赏了半天,又忍不住要下手。但是就在手指触到鼻尖的那一刻,这张脸的主人突然睁眼,吓了白隐一跳。 “啊,你怎么醒了?”白隐猛地一缩,惊呼道。 “我压根没睡,闭目养神罢了。”奕青抽出被白隐枕麻的右手,温和地说。 “那你要不要再睡会儿?”白隐柔情似水地问。 奕青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抚摸着她的脸,语气依旧很平和地岔开了话题:“隐儿,关于这次妖族的事……我有话对你讲。” 他的表情微不可查地变了一下,可还是被白隐捕捉到了。她就知道他迟早会问,方才那样大抵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迟早是要爆发的,或早或晚而已。 白隐紧紧攥住被角,欲坐起来直视他,可身体被他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她只能疯狂躲避他的眼睛,生怕看到他的失望和质问,眼泪也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刚开个头,白隐就受不了开始哭,想来早已在心里经历了很多挣扎,这件事大约已经反复折磨过她,以至于奕青刚提起来她就绷不住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白隐索性将脑袋蒙进被子里,闷声哭道,“我利用了蜀禾,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的信任。” 她以为奕青会给她甩脸色,不曾想他竟笑了,还很宠溺地把她从被子里薅出来,拉到自己怀里,揉着她的脑袋安慰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呢!” 等等!他说什么?不怪自己?还说谢谢!?白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莫要拿我打趣!想骂便骂,都是我不好,你不要阴阳怪气!”白隐想了想觉得不可能,直接自暴自弃任他欺负了。 奕青看她那副可怜样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便坐起来跟她耐心解释:“实话告诉你,你向父皇进言的那套说辞,跟我不谋而合。” “什么?!”白隐也倏地坐起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 奕青随意地靠在墙上,摊摊手继续说:“你的计划我也想到了,只是正在犹豫用于不用的时候,你比我提前一步说给了父皇。” “真的假的?” “我何时骗过你啊?”奕青点点她的脑门,好笑道,“我对待一件事的准则就是要么我捞到好处,要么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过。因此令狐幽那墙头草般的行径一出,我没过多久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只是此法牵扯到蜀禾,我有所顾忌,犹豫了很久也没把它拿出来。但是你却帮我把它付诸了行动,替我做了一回坏人,我当然要谢谢你。” 这些话完全在白隐的意料之外,以至于她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回答:“你……你是故意安慰我吧?” “我若想安慰你,大可以只说不怪你,何必又讲刚才那番话?” “也是……”白隐觉得他说的有理。 奕青拉住她的手再次把她揽进怀里,温柔地说:“我知道你还想问,我是何时知道这件事是你做的——在你从永安宫出来之后、父皇没过多久便下旨让淳于右相返朝的时候。” “只凭这个你就猜出来了?” “当然不是,”奕青摇摇头,“还有你的噩梦。那天之后你夜里常做噩梦,梦里喊着蜀禾的名字,那时我才确定是你。” 她自认为藏得很好,可藏来藏去还是躲不过枕边人。 “你真厉害。”白隐最终认清了现实,不由得叹服他的敏锐,可又不得不问,“那你真能眼睁睁看着蜀禾——你的妹妹嫁给那个冷酷残暴的妖皇吗?” “我不眼睁睁看着还能怎么看?”话说到严肃的地方,奕青突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反问。 白隐知道他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没有往下问。可这件事情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他确实有做魔帝的天赋,起码在断舍离上他是很决绝的。 天色尚早,但奕青还要再去趟伏魔殿同魔帝商量一些和亲细节,白隐只好起来为他更衣。他深情地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回府就急不可耐,是想提醒你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说不开的,出了事也要一起承担。以后你做事不要再瞒着我让我去猜,否则万一你哪天玩脱了把自己陷入险境,我难不成还要靠猜测去救你?” “知道了。”白隐再一次被他说得服服帖帖,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 白隐和奕青之间的矛盾很多,但每次都能被奕青的三言两语所化解,这次也是一样。处理完家事的奕青顿时感觉如同卸下了重任,心情舒畅,脚下也步履生风。 这次的事魔族无疑是最大的获利者,魔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夸赞了奕青,明里暗里也褒扬了白隐。但与此同时的天庭,有两个人却遭受了与奕青全然不同的待遇。 第五十九章 扳回一局 快乐可以多人共享,难过只能独自承受。 拓拔仲卿刚走,整个天庭尚沉浸在喜悦之中,当所有人都以为天族和妖族实现双赢的时候,令狐幽的悔婚文书猝不及防地到达了天庭,不多时便传到了天庭各处,很快成了爆炸性新闻。 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仿佛是一场笑话。昔日支持拓拔仲卿的那些人先是震惊,然后就默不作声,不敢说话了;而持反对意见的人则对那封悔婚的公文指指点点,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妖族小人不可信! 有些人噤若寒蝉,有些人暗中得意,但他们都不敢把态度写在脸上,因为他们此时此刻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天帝身上,天帝即将表现出的态度,就是他们之后要追随的风向标。 就在天庭一片沸腾几乎要炸锅之时,凌霄殿却宁静如常,仿佛无事发生。有心人坐不住派人打听了一下,派去的人回来说,陛下已将自己关在殿内多日,不去后宫,连天后娘娘都不曾召见,想必是真的动怒了。 静默了几日后,天帝突然召见祝融。 接受传召之时他正要去南天王府与公孙景商量应对之策,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他这个被猪队友连累的大冤种在经过几天战战兢兢的冥思苦想之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天帝。 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断错事拿臣子发火,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对的,天帝也是一样。 此刻他正无比头疼地端着脑袋坐在上面,祝融跪在台阶下——他许久不曾这样长时间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知道为何你与公孙景同时进言,朕不找他却偏找你吗?”又挨了好一会儿,天帝才开口。 祝融还算沉着地答:“因为陛下对臣赋予众望,今朝失策,陛下对臣深感失望,因此问责于臣。” 天帝听完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训斥道:“你若将今日诡辩的口才用到拓拔仲卿身上,朕此刻也不会沦为三界笑柄!” “臣无能,都是臣的错,望陛下息怒!” 祝融急忙认罪,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地板里。 天帝走下来在他身前来回踱步,毕竟是自己亲手培养的近臣,再生气也要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只听天帝按耐住怒火语重心长地对祝融说:“臣子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君王的颜面,公孙景那种莽夫不晓得,你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吧?” 祝融清楚天帝已经用了极大的克制力,他从未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点头称是。 “嗯。”天帝终于点点头,“人非圣贤,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偶然一次,朕能理解。也许是朕最近将你看得太重,使你倨傲了……” 祝融只认真听着不出声,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想了想,天帝终于说道:“你该去向夏炎请教请教,他性子沉稳,宠辱不惊,办事也踏实……这次朕若听了他的建议,也不会弄到如今不好收拾的局面……” 天帝自己说着说着沉思了起来,祝融仍温顺地答是,但他缩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握紧,暴露出可怖的青筋。 从凌霄殿出来时,祝融只觉得被风吹过浑身一凉,这才发觉身上的朝服已经被汗湿透,未修剪的指甲因握拳而陷进肉里,印出鲜红的痕迹,但他对此毫无感受,抬手察看时甚至还笑了。 做错一件事,便能将往日的种种功劳尽数抵消吗?祝融一面整理仪容一面暗想,果然帝王多无情,白隐变成如今这样不是不能理解。 他苦笑着摇摇头,一抬眼便看见夏炎正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天阶上,大概也是被天帝召来的。 苦恼的情绪骤然收敛,祝融的眸中闪现出野兽般凶狠的目光。 纵然他再能隐藏自己,刚被训斥完的人实在不会去跟即将接受表扬的人有共同语言。因此祝融没像往常一样揣着不怀好意的笑跟夏炎打招呼,而是把他当做空气,直接擦肩而过。 夏炎看到祝融面无表情地离开凌霄殿,便猜测出方才绝对没有发生好事。 不出所料,天帝很少见地将夏炎褒扬了一番,夸他有先见之明,还问他此事该如何收场。 “回陛下,依臣拙见,越是这种尴尬的情形,越不能乱了阵脚,平白让旁人笑话。” “爱卿所言有理。”天帝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夏炎一揖:“对于此事,我们应当显示出天庭应有的大度,有人想让陛下丢失颜面,陛下偏要宽容仁厚,不仅要谅解妖族的做法,还要向其赠送贺礼,祝福其与魔族永结为好。如此,方能化解尴尬,保住天庭的颜面。” 提到面子问题,天帝自然是不会含糊的,当下就夸赞夏炎考虑周到,并下令按照他说的去做。 “哈哈哈哈哈,听说祝融黑着脸从凌霄殿出来的?”柳文竹蹦蹦跳跳地跑进夏炎的明瑟殿,一脸得意地笑问。 “没有吧,我看他挺镇定自若的。”夏炎微笑回应,情绪倒没有她那么幸灾乐祸,还提醒道,“雨神大人收敛些,别叫人抓住把柄。” 柳文竹长袖一挥,难得这么高兴:“怕什么?!这是在你的府邸,有什么不能说的?” “哎——”柳文竹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道,“祝融他们可算倒了一回霉,我们终于扳回一局了……说起来,你这次可真是预判到点子上了,陛下不仅夸了你,还难得采纳了你的意见,看来他以后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夏炎早在祝融得宠之初就没想着跟他争,只希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天庭某一份安定。而且这次如果没有白隐示意,他仍旧会默默无闻地靠边儿站,因此夏炎本人倒没有太兴奋,只是谦虚地说:“是隐儿教我这么做的,你别说出去。” “原来是白隐妹妹!”柳文竹忍不住拍了下手,惊讶道,“我说你这榆木脑袋也想不这么精准,你怎么会知道妖族会失信呢……原来是白隐妹妹……” 柳文竹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知道你不贪图陛下的宠爱,我也不在乎那点虚名,只是想到祝融那小人还有失策的时候,我就开心,开心极了!” 依柳文竹惯常冷静沉着的性格,今天这样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对祝融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毕竟她早就看不惯祝融只手遮天了,如今他计策失算,柳文竹自然高兴。 夏炎心里也是暗爽,说不畅快是假的,但也隐隐担忧:若因此事遭到祝融一党的忌惮,那自己以后岂不是要继续跟他斗下去? 天帝很快实施了夏炎的建议,对外表示了天庭对妖族与魔族和亲的真诚祝福和自己的宽容大度。 天庭这套紧急操作很快通过耿春传递给了白隐,白隐听完噗嗤一笑:“天帝最爱的就是面子,哥哥如此进言,直接戳到他最在意的地方,真是绝妙。” 耿春补充道:“天帝不仅赞扬了水神大人,还训斥了祝融。” “意料之中。”白隐淡淡地说道,没有过多的情绪。 耿春退下后,江南从里屋屏风后走出来重新坐回白隐对面,脸色很复杂地叹了口气。 白隐知道他心里难受,更觉得对不起他。她不知道奕青是怎么破除心理障碍能狠下心利用自己妹妹的,反正她如今见到江南就只有愧疚。 “我下午约了大公主来东宫,你替我招待她吧。”白隐留下这句话后匆匆离开了。 白隐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做,明明江南见到蜀禾会更加难过,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为他创造了机会。 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白隐心想,过了最后一段时光,蜀禾会被彻底地囚禁在妖族深宫,穷尽一生面对一个自己压根不爱的人——尽管她或许也不爱江南。 那日雨停后,白隐看见那棵桃树心里便烦闷不堪,因此第二日就命人冒着雨把它移栽到了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此刻寝阁门口只余下一个还没来得及填土的大坑,如同白隐内心那处永远无法抚平的创伤,孤零零狼狈地空在那儿。 桃树被移走,却不见得不受人欢迎。此刻它的树荫下又站着一个美丽女子,这女子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撩拨那繁华的枝叶,鹅黄色的明丽衣裙衬得她的身体十分单薄瘦弱,从前明明很合身的衣服,今天穿上却大了不止一圈。 蜀禾盯着那树叶看的失了神,恍惚之间发觉有人从身后拨弄自己的头发,回头看见江南手持一片绿叶站在自己面前。 “这树叶粘在了您头发上……” “无妨。”蜀禾语气虚弱,仿佛刚刚大病初愈。 自那日奕青将她从鬼界悬机阁接走后,江南只在白隐阁中近距离见过她一次,而真真正正说上话却等到了今天。 蜀禾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极瘦,她的手指骨节分明,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平时被保养得油光水滑的秀发竟也枯黄了,可见她最近有多不好过。 江南看她变成这副模样,心里不知多么心疼,只是他于她而言如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江南甚至感觉她对自己怀有敌意,毕竟当时抓捕贺诚自己也有参与。 第六十章 异常 江南怔忡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想说一些话却迟迟没有开口。 起风了,风吹过公主的发丝,将细嫩的叶吹落在她肩膀上、头发上。 “我好羡慕这风,它是那么自由,那么随意,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蜀禾突然很悲凄地说,手指缓缓抚平散乱的秀发。 江南想,她大抵是失去了发泄怒和恨的力气,亦或看透了生命的本质,才变得跟白隐一样多愁善感。 “公主不要过于伤心了。”江南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一些毫无用处的话。 蜀禾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她不去看江南,转移了话题自言自语道:“听他们说,令狐幽人已中年,长相也不尽人意……” 说到这儿她忽然转身定定看着江南,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也不如你好看。” “公主……” 江南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曾想蜀禾会如此说,猜不出话中深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蜀禾丢下树荫底下的清凉,走近江南身边,凝视着他的脸庞。 江南被她莫名其妙的态度搞得不知如何自处,只能更谦卑地垂下头。 “对不起,”蜀禾说道,“我不该欺骗你,不该利用你对我的情意。” “公主说的哪里话?公主做任何事,臣都支持。” 江南的心跳的很快,蜀禾的突然逼近让他手足无措。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天涯海角。 “任何事都支持吗?”蜀禾看着他又笑了,这笑容令他心里发怵,总觉得哪里不对。 公主走到白隐常常喂鱼的池塘旁边停下,声音柔和地问:“这水有多深?” 江南的心思全在蜀禾身上,因此漫不经心地回答:“六尺多一些。” “宫里最深的池塘才四尺半……”蜀禾小声地嘀咕道。 “公主说什么?” “没什么,”蜀禾飞快地回答,脸上笑意仍未减少,“只可惜这一池春水了。” “公主……此话何意?”江南觉得不太对劲儿,她仿佛话里有话。 蜀禾安然自得地坐在围着池塘的石栏上,眸色深邃,似乎能将深水一望到底:“我只是感慨四季变换,如此宁静美好的水面到了夏季就会变得波涛汹涌,难以平和了。” 一方小小池塘如何波涛汹涌?江南跟不上她跳跃的脑回路,或许人与人的表达方式不同吧。 蜀禾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饱含深情地望了江南一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决然地转身走了。 前一秒还温柔可掬地同他说话,下一秒便招呼不打地走掉,江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空气中还残留着蜀禾留下的幽香,然而人已不见了踪影。 回到自己所住的院中,江南越想越觉得蜀禾的行为很反常,因此晚饭也吃的无味。当天夜里他临睡着时脑袋里迷迷瞪瞪又想到蜀禾,她的形象在他脑中越印越深,最后迫使他于黑暗中睁开双眼。 蜀禾的真实性格便是如此吗?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摆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江南想着想着更加睡不着,脑中开始回味她白日里同自己的对话。 临近和亲,她为何没有表现出难过?反而还能跟自己谈笑风生?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恐怖的猜测在江南脑中乍现,蜀禾的话在他心里反复排演重组,最后得出的结论吓得他从床上一跃而下,匆匆披上衣服破门而出! 江南欲寻奕青,可他谋士的身份在白天出入内苑已是奕青特批,夜里就更不可能过去。因此他快速放弃了直接去内苑找奕青的想法,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扣响了远处蒙远的屋门,蒙远打开门不明所以地看着江南,没等他开口询问,江南便火急火燎地说:“快带我去找太子殿下!要出大事,一刻也不能耽误!” 蒙远没怎么跟江南打过招呼,但也知道他是太子的宾客,因此丝毫不敢怠慢,急忙听令引他去找奕青。 这时候夜已深,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嗖嗖刮过,明明是初夏暖风,却刮得江南心里彻骨冰凉。 一进内苑,江南便丢下蒙远直奔桃树边的那方池塘。可池塘周围内外一片宁静,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微风拂过时,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点点波纹。 江南手扶石栏顿在那里,重重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 等他回过神,奕青与白隐已经被蒙远叫醒,寝阁内亮起橘黄的灯光,奕青披散头发从室内走出,请他进屋说话。 “你先坐,”白隐伸出手安抚惊魂未定的江南,“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深夜跑过来?” 江南喘着粗气,神情慌乱地组织语言,停了很久才说:“我……我怀疑大公主要投水自杀。” 此话一出,奕青和白隐同时坐直了身体,瞬间困意全无。 奕青问:“今天上午你见蜀禾的时候,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反常的话?” “对。”江南连连点头,“她问我庭院中那池水有多深,还自言自语说‘宫内的水深如何如何’……还说什么‘可惜了这池春水’,我问她何以如此讲,她便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搪塞我。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异样,但我对大公主了解不多,以为她性情就是如此,因此也没有深入思考……但就在方才,我突然想通了,她问屋外那池水的深度,很可能要在那里自杀!” 奕青不知何时站起来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边走边分析:“院中池塘水深六尺,宫内大多数池塘水深不过四尺,人直立站在池中,水难以没过头部……禾儿若真想投水自尽,确实有可能会选择东宫里的这池水。” “而且宫内侍卫众多,他们不分白天黑夜轮班巡视宫闱,在宫里投水很容易被人发现;反而东宫没什么侍卫,夜里也很安静,东宫内苑与后宫联通,凭大公主的身份也可以随意进出。”白隐有理有据地补充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到了这儿,才急忙跑过来通知你们。”江南点头如捣蒜。 “这样一看,禾儿还真有可能做傻事。”奕青心情烦躁地闭了闭眼,以手扶额坐在了椅子上。 为了进一步确认蜀禾自杀的概率,白隐询问了一些细节:“大公主跟你说话时,心情如何?” 江南毫不隐瞒,直言相告道:“她从始至终都很平静,一直对我笑,但是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很匆忙的模样。” 听他如此说,白隐就知道蜀禾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她是在跟你永别,”白隐说出来自己也很震惊,“一个人决定自杀之前,都会做好全身心的准备。她性格反常地平静,是因为她已经决定用死亡解脱自己,结束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她看透了一切,所以会用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事物……而且她对你温和不是在向你示好,而是在向你告别……” 白隐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奕青,让他赶紧拿主意。奕青很快给出答复,严肃道:“禾儿今夜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害怕我们起疑心,她想停一段时间让我们放松警惕后再来。” “那我们既然看出来大公主要自杀,得赶紧派人通知帝后娘娘看好她啊。”江南关切地说。 “不可,”奕青否决了他的建议,“这样做确实能暂时保证禾儿没有生命危险,但难保她不会用其他方法自尽。我们最好假装不知道她的计划,然后在夜里暗中留心池塘的动静,待她来的那天阻止她,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样确实最好。”白隐赞同道。 江南也觉得奕青考虑得更加周到,但凡事就害怕百密一疏,他还是无法放心,于是请求道:“既然如此,殿下可否准我日夜守在池塘边,以保大公主的安全。” “日夜不歇?你能受得住?” 江南轻笑道:“我本就是楠树精,虽然平日里以人身活动,但其实也可以化成原形扎根土地以求生存。” “那……” “求殿下准许!”奕青正在犹豫之间,江南突然由坐榻上站起来跪在了地上,几乎是央求着奕青同意。 “好吧,”奕青道,“辛苦江公子。只是单你一人看守池塘还不够,我会加派人手在暗中跟你一同盯紧那里,这样才能让我放心。” 事发突然,而且事关大公主,奕青是夜便直接放弃继续睡觉的想法,亲自调派人手去了。他临近子时出门,直到天亮也未再回来休息。江南也差不多,他将池塘周围的情况很仔细地查看了几遍,最后找到一处能够看到池塘全局的墙角化为原形,变成了一棵不起眼的楠树种在那里。他伪装地极好,连白隐都看不出破绽。 与宁容一同吃完早饭,白隐连哄带骗地让宁容最近别去池塘那边玩耍,宫内侍从也听白隐的命令无意识绕开那片地方。安排好一切,汐照疾步走到白隐身边道:“殿下已将池塘周围都安置了我们的人,夫人可以放心了。” 白隐摇摇头:“等到安然无恙地救下大公主,我才能放心。” 白隐走到那方池塘边,池塘面积很大,几乎占了整个东宫的五分之一。若蜀禾从池塘最右侧跳下去,地处池塘最左侧的寝阁绝对不能第一时间跑到右边救她。她的计划何其残忍决绝,几乎不给自己留一丝活路,但她到底对自己起了恻隐之心,否则也不会让江南察觉到异样。 从知道蜀禾要寻死的那天起,白隐和奕青加上江南,所有人都紧绷神经,再也不敢睡一个好觉。 第六十一章 阻止 “请姑姑再去禀告,今日我一定要见到母后。”白隐站在永安宫门前坚定地说道。 天刚破晓时白隐便在此等待,如今已日上三竿,玉良进去通传了好几遍,帝后还是执意不见她。 玉良无法,只得深叹一口气再去通传。 终于临近正午时,帝后耐不住白隐的软磨硬泡,松口让她进来了。 “帝后娘娘万安。”白隐记得见她第一面时被警告的话,因此还不敢当面叫她母后。 帝后仍是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丝毫不掩饰厌恶地问她来做什么。 白隐按照常例请了安,然后示意有话需要单独跟她讲,不料帝后摆摆手,不屑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得偷偷摸摸地?本宫偏要让你当着众宫人的面说!” 玉良在一旁劝道:“娘娘,许是太子妃有女人家的私房话不好意思直说,娘娘莫要动气啊。” “她能有女人家的话?”帝后侧倚在贵妃榻上,看都不想看白隐一眼。 我确实没有私房话……白隐心想,暗中撇撇嘴。 “哎呀,”玉良陪笑道,“那可不一定呀,奴婢们还是去殿外候着,好让娘娘与太子妃说说体己话。” 这玉良颇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明明白白看清帝后被白隐勾起了好奇心,只是死要面子不好开口。她瞧得真真儿的,话说完便甩着手帕招呼殿中侍奉的宫女内侍们全都出去,给白隐腾了个清爽安静的地儿。 “有什么话,现在能说了吧?” “娘娘,”白隐神色立刻改变,直接道,“大公主怕是要出事。” “你说什么呢?!”帝后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白隐就把蜀禾见江南的事和江南他们发觉蜀禾欲自杀的事原原本本同帝后讲了一遍。帝后听完一时不敢相信。 “这……禾儿绝不会如此,本宫日日见她……那时从人间回来的一段时间她确实忧郁,也不爱说话,可她近日已经有了好转,就算得知要去和亲,也没有太多情绪。你们会不会弄错了?”帝后质问道。 白隐耐心解释:“大公主如此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此事是太子殿下让我来告知您的,您儿子的话您还信不过吗?” “青儿不会草率行事……那禾儿想自杀估计是真的了……”帝后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始迷茫地喃喃自语。 …… 从永安宫出来,白隐只觉得口干舌燥,一脸疲态地快步往前走。 汐照看她脸色不好,忙问:“可是帝后娘娘不好说动?” “不,”白隐摇摇头,放慢了脚步,“帝后甚识大体,我稍微解释她便配合了。” “那夫人为何仍愁眉不展?” 白隐顿住,仰头望着前方漫长的甬道:青砖黛瓦,高墙巍耸,春日阳光照耀在生了青苔的墙根,同样照射在她和汐照身上,只是这阳光在白隐看来异常刺眼,让她联想到奕青是不能站在阳光下的,于是她挥手招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辉,世界陷入阴霾。 “一想到蜀禾会因为我有性命之忧,我就恨不得去死。”白隐无力地侧身靠在墙上,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矫情:若真念着蜀禾,早不做那件事不就完了?如今在此悲悯有何用?白隐苦笑。 汐照恳切安慰道:“夫人别太自责了,有殿下和您的层层防控在,大公主不会有事的。” 白隐在墙边歇了许久才有力气继续走路,她向帝后打了招呼,让帝后在宫里暗中留意大公主的举动,以防她做出除了投水之外的傻事,不过三五天过去了宫里仍没有动静,这让白隐越发觉得蜀禾的目的就是东宫的那片池塘。 这夜下了雨,奕青忙于公务被魔帝留在了宫里,白隐照常到点熄灯然后在屋内静坐,并不敢入睡;窗外池塘周围的屋顶上有奕青安排的暗卫匿身守候,江南也在离池塘最近的地方时刻待命。 雨越下越大,大到白隐只能听到雨落下的接连不断的啪嗒声,其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会是今夜吗?”白隐轻声问。 “也许。”汐照同样轻声答道。 一直坐到丑时三刻,屋外的雨还是没停,白隐彻底按耐不住,施法隐身来到屋外,刚出门,恰好看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的角门悄悄进入内苑。 那身影大约是黑色装束,若不是在黑夜中仍然能看出白皙的脸庞与手臂,绝对没人发现得了她。 白隐静声靠近她,辨认出她就是蜀禾。 与此同时房上的暗卫也发觉出异常,纷纷挺身时刻准备冲下来;不远处的江南是第一个看见她的,此刻还在等待最佳时机。 为了融入夜色不被人发现,蜀禾很少见地穿了深色的衣服,如墨的青丝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如同在提前为自己服丧。她的眼眸中透露着深深的绝望,痛苦而含带笑意,临死前所有情绪尽数表现在脸上,雨水淋湿了她单薄的身体,顺着下颌骨汨汨流下,但她仿佛失去了知觉,任由雨水模糊了脸。 蜀禾悄无声息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她虚弱地好像随时都要跌倒,但仍然坚定不移地走向池塘、走向死亡。她光着脚,冰冷的地板刺激着她的玉足,不过她此刻已经毫不在意了。 白隐亲眼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眼神死死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当蜀禾走到她面前与她目光不经意相错之时,她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无奈。就是这么一瞬间,白隐放弃了直接拦下她的想法,而是快速想出了另一个计划。 白隐跟着蜀禾走到池塘边,站在她身后向众人示意先不要行动。 蜀禾在岸边站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嗤笑,紧接着左脚迈出了石栏。 众人显然按耐不住了,眼神纷纷望向白隐,想让她立刻下令,但白隐仍没有动。 右脚也迈了进去——现在只要她身体前倾,就能成功落水。 白隐仍不动。 近在咫尺的江南再也等不了了,他刹那间化回人形,在蜀禾闭目前倾的前一刻三步并作两步迈到跟前,伸手便去捞! 江南的手已经触到了她的衣袖,只须一下,他便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可就是这一下,却被白隐生生挡住了! 他与她失之交臂,蜀禾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你干什么?!”江南再也无法自抑,冲白隐咆哮一声,欲立刻跳入水中施救,却又被白隐一把拦住。 “等一下……就一下!”白隐急促地喘息着,硬生生拦住了江南。此刻埋伏在房顶上的暗卫也都到了地面,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不敢轻举妄动。 蜀禾从入水便开始挣扎,池水足够深,淹没了她的头顶,池水掀起比雨点大数倍的波浪。白隐计算着她落水的时间与挣扎的力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放开江南,毫不犹豫地与他一同跳下去,两三下便将奄奄一息的蜀禾捞了上来。 她狠狠呛了几口水,神志不清,白隐将她背朝天拍打着后背控出腹腔内的积水,待她能自主呼吸了才让人把她抬进了屋里。 放到床上安置好,汐照连忙提着药箱接手了白隐的工作,从鼻腔到脚尖全方位快速地给蜀禾检查了一遍。大约过了两刻钟,汐照反复检查后才说道:“大公主无碍,只是呛了几口水,窒息导致暂时昏迷,没有危及性命。” 江南和白隐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两人浑身都被水淋透了,蜀禾也是如此,侍女换了两床被子才将她身上的水擦干。 还没处理好混乱的局面,蒙远突然跑了进来,看明白了情势,得知蜀禾已被救起,他也跟着松了口气:“殿下在宫里不放心大公主,便命属下深夜赶来查看情况。” “大公主已经被救,无事了。”白隐来不及更衣,与江南一同守在蜀禾身边。 蒙远得到白隐的答复,便去向奕青复命了。 窗外的雨仍未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雨声吵闹,寝阁内却十分安静。 “你为何不让我立刻阻拦她,反而要等到她落水?”江南眼神一刻不离蜀禾,不解地询问白隐。 “没尝过死亡的滋味,永远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白隐感同身受地说道,“我知道那滋味,也想让她尝一尝。或许她尝过便会害怕,以后就不会再做傻事了。” “原来如此。”江南点点头,“我以为……” “你以为我要放任不管、任由她去死?”白隐忽然侧首盯着江南,似笑非笑地问。 江南被她这表情看的心里发怵,急忙回答没有。 他确实在白隐阻拦他的一瞬间有过这样的想法。江南想起他是在白隐流亡人界的第五年认识她的,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她非常了解了,但她每每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江南直怀疑自己交了个假朋友。 两人相对无话,这样孤坐到天亮,蜀禾尚未清醒,奕青便赶了回来,宫里也得到消息,帝后急忙派了玉良来察看蜀禾的情况。 第六十二章 孤寂 黎明时分大雨终于停了,这场雨仿佛是特意为蜀禾准备的,暴雨冲洗掉了一切痕迹,池塘涨半尺有余,昨夜的惊险时刻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待到奕青和玉良都赶来,白隐才趁着人多的功夫去偏殿换下了快要被捂干的衣服。汐照与江南留下跟奕青讲了昨夜的情况,讲到白隐暂缓救援时,奕青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表态。 又过了几个时辰蜀禾才慢慢醒来,玉良亲眼见到公主苏醒,顿时一扫阴霾眉开眼笑,乐呵呵向帝后交差去了。 蜀禾平躺着睁开眼,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床帷,面如死灰,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 “公主醒了,我们先出去吧,留殿下一人在此即可。”白隐用眼神示意汐照,又伸手拉拉江南,可江南站着不动,于是白隐只好与汐照先出去。 白隐仍无法鼓起勇气面对她——这个被自己折磨到求死的女子。这件事涉及到多人,每个人都伸出过无情的魔爪推波助澜,白隐虽然只是其中之一,但仍心如刀绞。 出去之后白隐并没有走远,正门与窗子之间刚好是视线的死角,她侧身躲在那里,欲偷听他们的对话。 站了很久,屋里还没有传出声音,正当白隐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奕青说:“你这是何苦?” 蜀禾翻身将身体转向内侧,不想同他说话。 “嫁到妖族为后,可以一生平安荣华,有何不好?”奕青又说。 “有何不好?”屋内突然传出蜀禾凌厉质问的声音,她大概是骤然坐了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在吼,白隐只听声音便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 “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什么令狐幽!”蜀禾吼道,“我压根就不认识他,更与他没有情意,你要我如何把他当做夫君?他于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人们口中杀人如麻、残暴荒虐的暴君!一想到以后要跟这样的人同床共枕,我就恨不得立刻死去!” 蜀禾说着说着情绪突然激动,手臂胡乱挥舞,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濡湿了身前的被子。 然后屋里就只能听到蜀禾断断续续的抽泣,奕青和江南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奕青的声音再次响起,白隐听出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冷漠和不确定:“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谁知蜀禾听了这话直接从床上跳下来踉跄地跑到奕青跟前,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突然笑了,未干的泪痕和上扬的嘴角同时出现在脸上,构成了扭曲而凄楚的画面。紧接着,她用冰冷的语气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铭记多年的一句话:“哥哥,我的感情已经全数给了贺诚,他是我毕生最爱,而你亲手杀了他。” “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无论是令狐幽还是江南。”她艰难地说道,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 江南此刻就站在一旁,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事到如今奕青无话可说,他沉默地离开,然后吩咐蒙远等蜀禾情绪稳定后便让她回宫修养,直到她回宫那天奕青也没有露面,借口政事繁多躲在前殿不出来,让白隐代他送蜀禾。 “我们对不起你。”白隐愧疚道。 蜀禾已放弃抵抗,死的滋味太难受,她不会再尝试,然而失望和悲愤无处发泄,她只能厌恶自己以稍微排遣。听白隐道歉,她只浅浅苦笑,意味不明地问道:“你爱我哥哥吗?” 白隐不置可否。 “哼,你我竟是一样的人。”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白隐无处揣度。 望着蜀禾远去背影,白隐疑窦丛生道:“她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说我和她是一样的人?” 汐照笑答:“奴婢也不知……或许是大公主胡言乱语也说不定呢。” “我看不像。”白隐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蜀禾欲自尽的事情不出半天便传到了魔帝耳中,他立刻封锁消息,并且这件事提醒了他和亲之事宜早不宜迟,得立刻操办,让蜀禾赶紧嫁出去才能无后顾之忧。蜀禾本就柔弱,溺水以后更是虚乏,现在又听到这样的结果,更是不堪重负,当时便病倒了。 “魔帝竟如此无情,”江南愤愤不平道,“大公主已然重病,他竟然还想着魔族的利益,而置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于不顾?!” “慎言,这里可是东宫。”白隐淡然提醒他,“帝王都是如此,从天帝哪里你还没看清么?” 和亲的日期很快确定下来,使臣携文书通知妖族,两边开始同时准备。 “恭喜陛下。”陈芮弓着腰满面笑容地向令狐幽奉承道。 令狐幽合了公文,满意地说:“你自然要恭喜,恭喜朕不仅有了魔族作为后援,还能抱得美人归。” 伸了伸懒腰,注意到天色已晚,于是问:“拓拔仲卿可又来过?” “拓拔大人自回朝那日求见一次外,再也不曾来过。” “他是个聪明人,何时都会审时度势。” 拓拔仲卿是知道此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才放弃了跟令狐幽争辩的念头。说实话,在离开天庭得知妖皇反悔的消息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陛下为何出尔反尔,紧接着便觉得自己在天庭的努力因他一句话便付诸东流,内心很愤懑。不过后来在返程的路上仔细思考了一下,又觉得令狐幽的行为没毛病,毕竟依靠魔族要比依靠天庭更稳当些。等回到妖界时,他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令狐幽的想法他已尽数悟透,而且在他回朝第一时间求见令狐幽而不得之时,他便晓得此事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令狐幽完美发挥了身为独裁者的绝对优势,拓拔仲卿能做的只有像往常一样继续服从。 与天庭和亲时动用了奕青,而此次与妖族和亲,魔帝却剑走偏锋地选择霍九离来操办此事。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是想借着这件事让霍九离重新回朝,当事人的聪明脑壳也不是白盖的,自然也明白魔帝的意思,当时便以“多年不涉政,记不清繁琐礼仪”为由婉拒了魔帝的好意。然而魔帝见招拆招,死活不松口,几个回合之后,霍九离只好被迫接受了这个任务。 说回霍长风那边,本来妖族将目光转向天庭之后,淳于东乡和霍长风以为事情便就此告一段落了,谁知魔帝留了一手,这一手直接刺激得淳于不顾众人阻拦跑到魔帝跟前质问,结果被魔帝一顿痛批,下旨让她回府反省自身,短时间内不必来上朝了——可谁知道这个“短时间”指的是多久呢? 淳于怒气冲冲出门,恨意盎然地回来,如同泄了气的河豚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怒气无处发泄,便把厅堂里的桌子椅子一干物品砸得稀巴烂,侍从们吓得退避三舍,直到她发泄完怒火也不敢进屋收拾。 霍长风拦她不住,只能干看着她去魔帝跟前吃哑巴亏,然后回来安慰她。说起来也是,自从遇到淳于,霍长风那“吵不过就打”的暴脾气竟收敛了大半,现在对人都是“吵不过就认错”,连奕青都说他脾气变好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是年复一年哄淳于东乡哄出来的。淳于和他都是暴脾气,两人有矛盾时若哪个都不让步,那日子还如何过呀? 因此淳于被幽闭府中期间,霍长风也以“长年辛劳,不堪重负”为由,向魔帝告了长假,每天蛰居在丞相府陪伴淳于。正是有了他的陪伴,淳于东乡才能暂时安分守己,否则以她的性子不排除会做出些吓人的行为。 宫里说是让蜀禾安心修养,却让她越养越病,白隐每隔两天便以进宫向帝后请安为命亲自询问她的身体状况,然后回来说给奕青。奕青这几日状态也不是很好,蜀禾的那些话深深刺痛了他,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一些痛苦的地方,这让他不愿面对蜀禾,生怕她再说出杀人诛心的话。但两人到底是兄妹,骨肉相连的亲情怎能不在乎对方?白隐看出来奕青很在意蜀禾的境况,只是说不出口,因此每日都在闲聊时假装不经意在他面前提起蜀禾,尽管没有什么好消息,但总能让奕青宽慰一些。 当然白隐也时刻留心江南的情绪,生怕他被蜀禾伤着,也想不开冲动行事。不过江南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错的,他只是如往常一样黯然伤神,并没有异常的举动,或许是被伤得多了,便麻木了罢。 总之这些天大家过得都不开心,连霍九离都开始骂人了。人人各怀心事,面对着不愿面对的现实,毫无办法等待着蜀禾进入为她精心打造的牢笼。 前些日子繁琐的事情一时间全部挤压下来,处理完之后突然清净,让白隐一时无所适从。宫里宫外平静地如同雨后池塘中的春水,只有来自妖族的一个小举动荡起了一丝涟漪。 令狐幽开始给蜀禾送东西。 一开始是一些小物件,如吊坠、玉镯、锦缎之类,都是千挑万选的上乘之物,令狐幽亲自命人整理好,然后以千里加急的速度送到魔界蜀禾手中。蜀禾当然不会接受,她连看都不看,听到都很厌烦,因此一开始送来的东西都被她和帝后随意赏给了底下人。魔帝知道此事后责怪蜀禾不解风情,对未来夫君过于冷漠,令她接受令狐幽的好意。蜀禾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忍着恶心接下那些名贵物品,然后将它们随意丢到一处她看不见的宫殿里吃灰。 后来令狐幽许是觉得蜀禾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那些俗物入不了她的法眼,于是开始亲自写诗作画,再命人送去。 可别说,令狐幽的文采甚是不错,连奕青看了都忍不住夸赞,霍九离不屑地扫了一眼,竟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毒舌,只是冷哼。 堂堂妖皇卑躬屈膝追求魔族大公主的艳事很快传遍魔都各个地方,所有人都称赞令狐幽的风度,说他与蜀禾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蜀禾听了这传言,愤恨道:“不过为了收买人心而已。” 可是魔帝又下令让蜀禾回复令狐幽的信,美其名曰君子要有来有往。这下可把蜀禾恶心透了,说什么都不从,后来为了反抗干脆连他的信和画都不看了,直接撕碎团成一团丢了出去。 “我已认了命,迟早要嫁给他的!为何连最后一点安逸的时光都不能留给我啊?!”蜀禾难以忍受,向帝后哭诉道。 帝后伤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蜀禾虽非她亲生,但她倔强的性格与自己如出一辙,如此便生出许多亲切感,对蜀禾的遭遇甚是同情。 “你若难过,不如就写信骂他。”思量片刻,帝后心生一计,“反正你父皇非要让你给他回信,你回便是了。至于信的内容……又没人规定必须是什么。” 这个一举两得的点子为蜀禾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立马有了精神,拿笔铺纸就是一通脏话,她故意使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词句,一封信写完,心里当真舒畅许多。 玉良拿起信,眉头越皱越深,着实被蜀禾的“才华”惊到了:“大公主,可不敢这样写啊。” “就要如此!如此我才能稍微解气!”蜀禾把笔扔了双手叉腰道,“你赶紧将信寄出去,对外就说魔族大公主给她的‘如意郎君’回信了,让他们高兴去吧!” 说完大踏步摔门而出,精气神从没像这会儿一样高涨过。蜀禾有帝后支持,旁人也不敢有异议,只能硬着头皮将信送出去。 令狐幽没想到蜀禾会给他回信,收到信立刻兴致冲冲地展开来看,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这么一段话:陛下之诗词,禾儿已细细观摩,只是语句粗鄙难听,用词浮华艳俗,禾儿实难苟同。望陛下多读书多看报,少写点下流的东西污我的眼睛,惹我心烦! 此信不长,但语言通俗易懂,尤其到最后几句明显装都不愿装了,直接搬出大白话回击,明明白白写着“厌恶”二字,就差对令狐幽人身攻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令狐幽看完并不生气,反而笑出了声,很开心的样子。 陈芮以为有什么好事,谁知大眼一瞧竟是脏话连篇,一时语塞,半天憋出一句:“这……” “桀骜俏皮,煞是可爱。”令狐幽评价道。 陈芮无语。 这封回信在别人眼中是无礼的羞辱,但在令狐幽这里却像是无上的激励,自从看了这信,他给蜀禾写诗送画就更加勤快了。而蜀禾发现宣泄口后也乐意给他回信,准确地把握住每一回的交流,用词一次比一次粗鄙下流,脏话一次比一次丰富多彩,几乎是妙语连珠、巧舌如簧。后来她干脆不去看令狐幽那些肉麻的诗词,直挥毫泼墨对他一通人身攻击加美丽问候。 这样别样的交流一直持续到蜀禾出嫁的前三天,回完了令狐幽的最后一封信,她爽快地呼出一口气瘫在椅子上伸起了懒腰。 说起来,自从自杀未遂后,蜀禾的心情更加低落,身体也一直好不起来,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让她不堪重负,几乎卧床不起。直到后来她开始写信谩骂令狐幽,精神状态突然开始出现好转,紧跟着身体也慢慢恢复过来,临出嫁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蜀禾望着窗外火红的日暮,突然伤感道。 魔帝嫁女,妖皇娶妻,在三界不是小事。魔帝为她举办了魔族有史以来最豪华的送亲礼仪;妖族那边也不落后,早早地便准备好了盛大的仪仗准备迎亲;天庭那边虽平白吃了亏,但在送亲当天也送来了贺帖。似乎所有人都是开心的高兴的——除了新娘子。 妖族色尚黄,以金色为尊,因此蜀禾的嫁衣同体用金线在上等的料子上绣成,又配以璀璨夺目的金饰,整个头饰重达数斤,压得她头疼。 如此奢侈的嫁衣与阵仗,在三界都是独一份的。但美中不足的是新娘子始终不肯露出笑意,使这场婚礼看起来仿佛是她的丧礼。 奕青和白隐早早进宫陪她梳妆,侍从们说了不知多少喜庆的话,整个宫内的气氛也相当欢乐,蜀禾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第六十三章 回到开头 “江南,我好看吗?” 盛装的新娘被众人簇拥,她的目光艰难地穿过层层人海,征求似的询问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人。 “当然。”江南冲她深深行了一个拱手礼,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为什么会在出嫁时问他这个问题,江南思考多年也没有得到答案。公主得到回答只是强颜微笑,凄楚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些喜庆的神色,只是左眼随着这抹笑,流下一滴泪。 清澈的泪无声划过她浓妆淡抹的脸,如同白净无瑕的瓷器上突然多出了一道裂痕。因为一些原因,江南之后仍能多次与她相见,但公主今日此时的这个表情,他始终忘不掉。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场面奢华铺张,礼仪繁琐冗长,整个送亲仪式看起来像一场纸醉金迷的滑稽闹剧。霍九离报复似的花完了魔帝支给他的所有预算,甚至又要了很多。 “权当乐景衬哀情吧。”他站在伏魔殿前耸耸耸肩,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反正于大公主而言,简朴或奢侈都是一样的,我倒不如自由发挥,给自己一场视觉盛宴。” 果然,整活还得看霍九离。 蜀禾天未亮便起身,然后便如同提线木偶般配合着一大帮人忙到午后,饭都未曾吃一口。 午后终于到了启程之时,蜀禾于伏魔殿前跪别魔帝与帝后,奕青、白隐、霍氏两兄弟和淳于东乡等人都在现场送别。 “这就是你们的杰作吗?”淳于东乡对蜀禾的遭遇感同身受,愤愤不平道。 “对。”霍九离听了,毫不掩饰地直接回答。 霍长风瞅着没有人看向他们这边,安慰似的搂搂淳于的肩膀。 白隐望着蜀禾远去的身影,还在琢磨她留下的那句“你我竟是一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午膳时白隐给她拿了些吃的,顺便说:“公主说的那句“‘你我都一样’指的是你跟我一样都要远嫁和亲罢?” “不,”蜀禾摇头否认,“你我虽同为政治的牺牲品,但本质不同。你爱我哥哥,所以会觉得和亲并不痛苦;而我不爱令狐幽,这和亲于我而言是彻头彻尾的牢笼。” 白隐到底没问出那句话的意思。与此同时,从前血蛊的“六十年后你会再来找我”这句话也跟蜀禾的话一齐蹦进她的脑海里。她始终想不通它们的深意,但直觉告诉她,这看似无解轻巧的两句话,暗含着可怕的阴谋。 …… 天庭的雨已经下了一月有余,但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阴云蔽日,孤寒阴冷。江南说,上次遇到这样的天气,还是白隐重返天庭之时。 “是她抓住贺诚之后吗?”我望着窗外的雨幕问。 “不,是第三次,她被祝融抓回来的时候。”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在我听到的故事里,白隐是个两面派,你不能用绝对好或者绝对坏去评判她,从蜀禾这件事上便能看出端倪。同时,我觉得奕青也是个灰色人物,因为江南每每讲起他时总是欲言又止,崇敬之中夹杂着不满的情绪,让我愈加对他们的故事感到好奇。 我想起他方才讲到的那两句话,便问:“灵神大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刚落音,典经楼的管事便提醒我们要闭楼了,我们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因着连绵不绝的雨看不到太阳,于是忘了时辰。 江南闻言起身,一面整理书籍一面提醒我:“你若还想知道后续,便去问容儿吧,我在大公主走后也离开了魔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跟白隐联系,不太清楚之后的事。” 我朝他拜谢,忍不住问:“您是跟随大公主去妖族了吗?” 我这样大胆并非无礼,而是多日相处下来,我发现江南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十分乐意把当年的事分享给我,按他的话说,希望多一个后辈知晓真相,而不是被那些烂墨史书中的记载所迷惑。 “是。”江南笑了笑,大方承认道,“当时隐儿还很担心我,特意派了悬机阁的精锐暗中保护我。” 在管事的再三催促下,我们不得不匆匆结束今天的畅聊。江南对我浅行一礼直接离开,我欲追上他再聊两句,却被那与我相熟的守门仙差拦住了。 “哎,你这天天跟他说些个什么那?我怎地听到他还让你去找魔帝?”他指指江南的背影,谨慎地低声问。 “就聊一些从前的旧事,”我回答,“怎么了?” 我这个朴实的好朋友阴阳怪气地摇摇头,很为我担忧的样子:“我看这人不简单。你想,魔帝称他叔叔,天帝也不管他,任他在天庭无限制地自由出入……啧啧啧,不像一般人。你可小心些,别被他骗了。” 我哑然失笑,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必为我担忧。通过这些天的对话,我大致明白了江南的身份,他是多年前的幸存者,一个身份多重并且尴尬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会成为坐在这里给我讲述往事的那个人。 一些都是那么的机缘巧合,谁能想到我这个两百多岁的小子对三百年前的旧事起了兴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江南说他之后离开了魔界,那我若想知道之后的事情就必须找宁容或者奕青了。对于奕青,我不甚了解,觉得他是个心机很重的严肃的人,而且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只听闻他离开朝堂,退隐江湖了。 那就只好去找宁容,正巧这几日三帝会盟接近尾声,她应当没什么要紧之事要处理了。 但她可是当今魔帝啊!如今她可再不是江南口中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而是一手撑起整个魔族的帝王。 一想起这个我就头大,不知如何启齿,更害怕到时候一句话说不对惹怒了她,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拜访她,毕竟在探寻真理的道路上一切都是小事!就算到时候真出了岔子,我也无怨无悔。 想好了要问的问题,反复排演了话术,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魔帝和妖皇暂住的驿馆,然而却没有见到宁容。 守门侍卫告诉我魔帝陛下不在,正在我思考下一步做什么而在门口徘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何人在此?” 我猛然回首,余光瞥了一眼来人,便连忙跪下,随众人一同朝她行礼:“太后娘娘万安。” 没见到宁容,反而碰到了妖族太后——蜀禾。 没错,昔日的魔族大公主、如今的妖族太后,正站在我面前。令狐幽于三百年前骤然驾崩,他与蜀禾的儿子令狐峥继承帝位,但令狐峥年龄过小,蜀禾身为妖后,便顺理成章地垂帘听政,全权处理朝政,此次三帝会盟她也是直接代替妖皇而来。 我的额头紧贴地面,余光所及之处只有她华丽的裙摆,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金色的绣鞋上还沾着些许泥水。 “退下吧。”她语气随意地吩咐道。 “娘娘请稍等。”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当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小臣有话想问娘娘。” 蜀禾顿了顿道:“哀家今日乏了,没空。” “是江南江公子推荐臣来的。”我急中生智,搬出江南再次恳求道。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蜀禾听到江南的名字明显犹豫了,然后便让我进去,还屏退了所有人。 我终于不必跪着,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她。蜀禾坐在正位上,华丽的衣服和精致的配饰看得我很恍惚,但我相信,就算素衣荆钗也掩盖不住她动人的容貌,尤其是她的双眼睛,几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并且她仍像江南描述的那样身材极瘦,多年来仿佛毫无变化。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的气质——她正襟危坐在那里,眸色深沉,瞧不出神态情绪,跟江南描述的那个爱恨都写在脸上的少女判若两人。 眼前真人跟想象中的假人很不同,这让我有些幻灭。 “你说是江南让你来的?”她问我,语气里饱含期待。 “是。”我战战兢兢地撒谎。 “有何事?” 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提前准备的问题都是针对宁容的,谁知道没见到宁容反而见到了她。我更加后悔方才不经大脑的行为,但又不能不回答,于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我大着胆说:“臣从江公子那里了解到了您出嫁妖族前的事,然后……然后好奇之后……所以……” “哦对,”蜀禾打断我,“你就是那个常从他口中探查白隐的小史官吧,我听他说过。” “是。”被一把地揭穿,我也不敢再撒谎,只好承认。 她对我说:“那你找错人了,白隐的事我没什么能告诉你。” 我不甘心,坚持道:“其实也不尽然……换个人便是换个角度讲述,或许能有新的体会呢……实不相瞒,臣欲给灵神大人重新列传,只是苦于天庭史书中的记载并不翔实,于是只能探访当年经事之人,以求真实可信。” 我震惊于自己的大胆,说完这番话便发觉汗透衣背,心想蜀禾定然觉得我是个傻子。 “白隐不值得有人为她这样做,”沉默良久,蜀禾沉声道,“她那样的人,对自己尚且无情,你大可不必为她倾注心血……只是……若江南支持你为她列传,那我也会支持你。” 她说话一波三折,最终又落到江南身上,听得我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 第六十四章 矛盾 殿外礼炮轰鸣,夜幕降临都未停歇,蜀禾僵直坐着,外面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几乎能听到令狐幽与众臣的笑声。然而殿内空荡荡,只有她一人身着嫁衣,孤独地坐等她的“如意郎君”。 这本该是她与贺诚的婚礼。一百年前魔帝亲口答应,要给她和贺大公子举办一场三界最为盛大的婚礼,她怀揣着无尽的期待,然而仅仅只过了一百年,这个期待便破碎掉,她如今坐在陌生的婚床前,被迫接受一个陌生人做她的夫君,物是人非,不给她留一点幻影。 越到这个时候,蜀禾越想念贺诚——这个被她倾心热爱却转而利用她的人。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他们就从情侣变成了不同阵营的两个人,以至于到他死,蜀禾都不能给他送行。 情绪越叠越重,眼眶也越积越湿润,最后终于忍不住,她以扇掩面,抽泣起来。 可尚未等她哭完,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接着两个内侍扶着一个身穿朝服的男人进入,不消说,正是令狐幽。 他显然是喝醉了,那两个内侍很吃力很小心地搀扶他,即使如此他也几乎站不住。 挪到蜀禾跟前,令狐幽突然身体后倾怒而挥手,内侍们急忙松开他让他自己站好,然后战战兢兢地退出去了。 令狐幽此刻离他百转千回千辛万苦求娶来的新娘只有两步远,然而蜀禾见着他直接将身体偏向一旁,团扇紧紧遮住脸,甚至不愿看看他的面貌。 他醉醺醺地闷哼两声,然后迈着还算稳当的步伐走到蜀禾正跟前,一手啪地撑住床前的帷幔,身体逼近面前的蜀禾。 令狐幽生得本就没有贺诚好看,如今更谈不上年轻,做蜀禾叔叔都绰绰有余,且人到中年多少有些发福,他虽说并不油腻,但微胖的身材同贺诚一比还是天差地别。蜀禾看着他这副模样,想到要与这个人同床共枕,浑身都恶心透了,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陛下醉了。”蜀禾慌忙从他的包围中跳出来站到一旁,使出极大的耐心勉强说道。 令狐幽对这话恍若未闻,径直追到她跟前,伸出他的咸猪手抓住蜀禾的玉指,强行拉下她掩面的团扇,露出姣好的容颜来。 蜀禾难受得脚趾抓地,但也不敢反抗,只能由着他盯着自己看。 良久,令狐幽吐出这么一句话:“大公主倾国倾城,与你结亲,着实是朕高攀了。” 然后终于离她远了一点坐到了床上,蜀禾心里这才稍微舒服些,心想你就坐那儿吧,我情愿一整夜钉死在原地,也不想靠近你。 然而令狐幽在远处又将她欣赏了一番,然后伸出手道:“你打算一直站在那里?” 无奈,蜀禾只好硬着头皮坐到他身边。 两人近在咫尺,令狐幽的眼睛始终盯着她看,一刻都没离开过。蜀禾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估计是急不可耐了。她早就暗自下了决心,他能得到的只有她的身体,绝不会得到她的心。 谁知道就在蜀禾神经紧绷之时,令狐幽突然开始讲话:“你知道朕为何非你不娶吗?” “臣妾不知。”蜀禾冷然应对。 “因为朕喜欢你……从得知你的美貌开始。”他说着,手指抚过她白皙柔嫩的脸颊,眼神充满爱意。 然而蜀禾却躲开了。 果然如此,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你断然不会对我感兴趣罢?蜀禾心中暗自恨恨道,贺诚也是为了利用她才跟她在一起,这些男人,全都不是出自真心地喜欢她。 令狐幽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前。 殿内虽只有他们两人,但数根龙凤烛齐齐点燃,照得室内灯火通明,直到令狐幽将蜀禾放在床上准备解衣服时,仍没有要熄灯的意思。 蜀禾抱着被子把自己紧紧捂住,提醒他:“陛下,屋里太亮了,把灯熄了吧。” “不,没有灯,朕睡不好。” 他挥手散开鹅黄色的帷幔,灯光透过轻纱照进封闭的床榻后变成了神秘的暖黄色,给这局促的一隅增添了意乱情迷的氛围。 令狐幽脱掉衣服欺身压在蜀禾身上,两对唇瓣相交,令狐幽极其珍惜地汲取她口中的蜜液。蜀禾的口腔里瞬间充斥着陌生男子的气味和浓烈的酒气,忍不住恶心到咳嗽起来。 于是令狐幽不再为难她,开始一路向下,探寻更加神秘的所在。女子的身体娇弱而柔软,令狐幽的手抚摸过蜀禾的每一寸肌肤,不多时,雪白的肉体便在他眼前暴露无遗。他的左臂环住她细软的腰肢,右手抚上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蜀禾一开始觉得无比恶心,但后来便耐不住他极致的挑逗,身体不知不觉起了反应,不一会儿便香汗淋漓。可她明明对他毫无感情,因此这种欲望的交换让她感到羞辱,她涨红了脸,对于令狐幽的热情,她不敢也没办法拒绝。 于是蜀禾只好咬住嘴唇,闭上眼睛希望这罪恶的新婚之夜赶紧过去。 漫长的前戏之后,令狐幽直接终于步入正题,只是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两人同时僵了一下,迷乱的氛围也随之骤然凝固。 令狐幽将她平躺着放在床上,趴在她耳边小声问:“你不是了?” 她并没有感到疼痛,当然就不是了,她的第一次给了贺诚,在人间那么些年,但凡有脑袋的人都猜得出,只是涉及魔族颜面和个人隐私,因此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深晦的问题。如今在新婚之夜突然被新郎问出,蜀禾倒也不慌,她只愣了一下,便用一种报复的语气大方承认:“早就不是了。” 她期待令狐幽听了这话会恼羞成怒然后愤愤离去,立刻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最好就此嫌弃她,以后再也不要碰她。但是谁知道令狐幽比她还冷静,听她直接承认,并没有蜀禾期待中的情绪,反而淡然一笑道:“无妨。” 无妨?!开玩笑的吧?!一个男人竟能忍受自己的新婚妻子不贞洁?! 但令狐幽还真是身体力行地做到了“无妨”。他继续展开他的攻势,只是比一开始猛烈了很多,他的手法开始粗暴,从怜香惜玉直接变成了辣手摧花,折腾得蜀禾濒临窒息。 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洞房花烛才到此结束,令狐幽大口喘气趴在蜀禾身上,两个人都被汗湿透了。 蜀禾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待令狐幽平躺回去,她只翻了个身面向内侧,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新郎早已不在身侧,她浑身酸痛地坐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 早已在门外等候的侍女们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殷勤地呼唤道:“妖后娘娘万福,陛下早起上朝去了,吩咐不让叫醒您。奴婢们服侍您洗漱梳妆吧。” 新婚不久,魔族便遵守诺言送来了之前承诺好的每年定量的锦衣布帛,和妖族从前失去的城池土地。跟随这些东西一同过来的还有帝后和太子的书信各一封。帝后念极女儿,和亲不久便迫不及待地表达了对她思念之情,看得蜀禾泪如雨下。身处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一封家书比什么都珍贵。至于奕青那封信,则是由白隐代写的。信上再次表达了白隐的愧疚,劝蜀禾安稳度日,最后还着重说了江南跟随她一同来到妖族的事,蜀禾看了,心念为动,但没有做任何表示。 从此,魔族桀骜不驯的大公主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蜀禾闻名后世的身份便成了妖后,乃至于妖族太后。 如今已然身为太后的蜀禾给我讲述了令狐幽之于她的意义:“先帝于我而言是富贵荣华的保障,也是我无上权力的赋予者。” “您与他就没有夫妻之情吗?”我大着胆进一步问。 她笑答:“或许有罢,毕竟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也好像没有,我们总是处在一种算计和被算计的漩涡中,就跟我哥哥和白隐差不多。” 她说这些话时很轻松,眸中捕捉不到丝毫昔日的情意,她的眼神俯视着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荷包,我在江南那里也看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于是我突然明白,她确实是不爱令狐幽的,因为她不知何时已经找到了新的寄托。 今日蜀禾已经抽出了很多时间回答我的疑问,我自知为人不能贪多,也害怕她不耐烦或者嫌弃我问的过于放肆,于是我趁此时无话赶紧起身请辞:“太后娘娘,臣想问的已经问的差不多了,劳烦娘娘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耐心回复,臣感激不尽,这便告退了。” “没什么,你很懂礼数,哀家对你印象不错。”她非但不烦,反而夸赞我,还好心提点道,“关于白隐你还是去问容儿吧,她今日去凌霄殿与天帝商量了些琐事,你明日来吧,她一定在。” “多谢娘娘提点,臣感激不尽。”我举手加额再行大礼,恭敬告退了。 原来蜀禾的脾气也很好,她与江南果然很般配。我在心里妄自揣度道,可惜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了最不美好的两个男人,他们断送了蜀禾的一生,让她与自己的真爱失之交臂。 第六十五章 隐患 江南跟随蜀禾离开魔界成了我探寻当年事件脉络的转折点,江南作为主要讲述人,他的离去中断了白隐这条线,我若想继续了解她,只能去找宁容或者奕青。 奕青我是不考虑的,一是因为我暂时找不到他,二是打心底里感觉他是个阴谋家,不会太好相处。因此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宁容。 此时离三帝会盟结束还有五日,抓紧些足够我搜寻到关于白隐全部的事情,第二日一早,我便去驿馆等候宁容。 在典经楼初遇江南那日我曾见过她,之后在凌霄殿上也看过她与天帝辩论。宁容雅静沉肃,论起礼来条理清晰从容不迫,在利益纠纷面前也能自如应对,不像某些人一样吃相难看。 不过她们都变了,相较于蜀禾,我认为宁容的变化更大。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天真女童,在短短三百年间变成了心机颇深的帝王,她如今都还是个妙龄少女,是如何做到如此沉稳的? 我怀着满腹疑惑见到了她。宁容今日身穿暗紫色常服,修长的裙摆遮住脚踝,只露出一对雪白的玉足。她整个人安然侧倚在蓝丝绒榻上,乌亮的青丝披在肩上,只用一只银簪子绾在脑后,做成一个玲珑精致的发髻。宁容天生一张清纯可人的脸,比起蜀禾少些妩媚,然而更具有别样的魅力,她微施淡妆,大大的眼睛上下将我打量一番,问:“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她明明没有蜀禾资深老练,却偏有种蜀禾没有的摄人威严,我站在那里被她的气场震慑,颤颤巍巍地回答:“小臣乃天庭史官陈留,今日求见魔帝陛下,是……是想向您了解昔日灵神大人的生平事迹……然后为她重新列传。” 她绝对没有记住那天在典经楼里的我,用一种陌生的语气问:“我母亲?” “……是。”我回答。 这时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男子,他未经人通报直接推门而入,一面进一面唤着“容儿”,声音宠溺而亲切,然后侧身看到站着的我,才收敛了热情,沉默地走到宁容身边坐下。 “你回来了。”宁容笑道。 “此人是?”那男子指指我,不解地问。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全貌——是个年轻干练、孔武有力的少年人。他的年龄与宁容相仿,只是朝气蓬勃,一身暗紫色长袍箭袖,头发高高绾起,一丝不乱,应当是个武将。又听他方才如此亲切的呼唤和不拘礼节的行为,眼下这男子应当就是魔帝宁容的丈夫、魔族现任大将军蓬莱了。 宁容给他讲了我的身份和来意,蓬莱便问我:“是天帝让你如此做的吗?” “不,”我答道,“是小臣自己不愿看忠臣义士平白受污,想让事实真相重见天日。” “天庭有你这样的有识后辈,倒还不算太令人失望。”宁容先夸奖了我,然后又讽刺了天庭,我不敢反驳,只能叩谢。 “你想从朕这里知道什么?”宁容问。 终于进入正题,我连忙接话:“从当年大公主嫁到妖族之后开始,不必过于详细,只须挑拣大事讲述即可。” 其实我巴不得问到白隐详细的起居日常,然而时间不多,又怕宁容厌烦,只能紧着具有代表性的事情问。 宁容听了我的话陷入沉思,方才还平静的脸色不知怎地变得复杂起来,我疑惑不解,蓬莱却瞧出了端倪,伸手抚上她的手,仿佛在安慰。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愧疚,这让我很抱歉一大早让她回忆起不高兴的事。然而她还是愿意为我分享:“姑姑出嫁后很多年都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妖三族和平共处多年,我们也过得平平静静。不过……”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继续江南的讲述,而我也有幸能继续倾听白隐的故事。 整个故事最关键的时间段就是血蛊所说的六十年,江南是从六十年中的第一年开始讲的,但是到宁容这里却直接跳到了最后十年。 …… 魔族与妖族和亲之后,令狐幽与魔帝的联络愈加频繁,在天帝眼中,两族联合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然而魔帝却不太想跟妖族牵扯太多,只想保持中立,谁都不得罪。因着这种微妙的平衡,妖族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提过分的要求,天庭也因为忌惮两族的联盟而没有轻举妄动,魔族便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厉兵秣马增强实力,天庭眼睁睁看着,却没办法制衡。 这种相安无事的场面持续了近五十年,五十年在神仙妖魔眼中,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天庭那边,祝融一如既往地受天帝宠幸,夏炎继续保持沉默,却会时不时受到祝融的刁难,好在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过得还算平和;魔族这边,宁容在五十年里长大成人;白隐在五十年里养好了身体;奕青年复一年地劳作并且跟血蛊作斗争,还总结出了经验;淳于东乡和霍长风复任,在淳于的据理力争和无礼反驳下,霍九离成功地推掉了魔帝的征召——当然这都是他们事先计划好的。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六十年”的疑云和躁动不安的边境。 “怎么回事?妖皇不是勒令边境接壤处的小妖不得扰民吗?怎么这几年频频有妖怪出没伤人?”白隐神色凝重地询问奕青。 奕青还是坐在那个常年陪伴他处理公务的书案旁,抿抿嘴无奈道:“再严肃的命令也抵不住天高皇帝远,且那些作恶的小妖大多无名无派独自流窜,不仅难抓,还抓不尽,妖族那边只能一直拖着,我们也不好插手去管。” “真让人一言难尽。”白隐吐槽道。 “好了,咱们不提这个了。”奕青拍拍她的手,换个轻松的话题,“这几天我在想另外一件事……容儿渐渐大了,不知不觉竟已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想着你能不能替她操操心,我是做父亲的,这些话总归不好由我说出口……” 其实白隐也考虑过这件事,今日听奕青也提起来,便冲他抱怨起前几日的遭遇:“容儿的事我早就想过,之前也有意无意跟她提过一下,可这孩子脾气越发倔犟,我三句话没说完她就直接甩脸色夺门而出,不给我半点劝说的机会。” “哈哈,”奕青好笑道,“小孩子的叛逆期罢了。她只是不想让你我管她,但这件事还是要提的,过几天你再说说她,不要勉强,权当提醒提醒她。” “好。”白隐回应道。 于是几日后的饭桌上,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吃饭,白隐便当着奕青的面又提起谈婚论嫁的事。 “哎,我前日在家宴上见到曹大人家那位深居简出的二公子了,他生得甚是俊俏,风度翩翩还会吟诗作画,当真是个好人物。” “是嘛?”奕青应和着白隐,余光瞥瞥宁容,“下次有机会你带容儿也去看看,他们年轻人肯定有话说。” “我不想去。”奕青话刚落音,宁容便没好气地拒绝了,眼睛死死盯着碗里的肉,一双筷子几乎被她捣成两截儿。 奕青温和地同她商量:“去看看嘛,没什么不好的。” “说了我不想去!”宁容光速把扒干净碗里的饭,然后把筷子一扔,迅速起身,摔门而去。 “这……”奕青欲拦她,却被白隐叫住:“我就说嘛,容儿大了不好管了,且由着她去,一般这种情况,她最晚在外面待到黄昏就回来了。” 可是今日她直到太阳落山还未回来。 奕青还在处理公务,白隐独自在寝阁内来回焦急地踱着步。 “阿照,你去宫里问问帝后,看她是不是跑宫里去了。” “是。”汐照立刻动身。 然后白隐又支使蒙远:“你去大将军府找找,这孩子一生气就爱去找霍大公子。” “是。”蒙远也走了。 接着白隐亲自动身去迟梧山。 其实宁容也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她毕竟那么大个人,如何也丢不了。但是自从前几天听说妖族不安分之后,白隐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感觉让宁容时刻不离东宫才安全。 太阳落山,天与地漆黑一片,天上刚刚夜幕降临,然而人间已是深夜。白隐下来后直奔草庐,但是草庐内并没有点灯,找来找去也不见一个人影。 难不成她跑外面去了?不应该啊,容儿怕黑。亦或她没来山上,而是在大将军府或者宫里?也有可能。白隐暗自思忖,由衷地感到养孩子劳心又劳神。 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她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先把山上搜一遍再说。 白隐撑起一束掌心焰,施法在梧桐林中快速贴地飞行着。 今夜月光皎洁,一望无际的梧桐树林伸展着崎岖的枝干,在月光与火焰的双重衬托下投射出诡秘可怖的倒影,如同游走在黑夜里静默的鬼魅。微风轻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幽深的氛围激起白隐一身鸡皮疙瘩,这种感觉让她想到初次来迟梧山追捕贺诚、结果遇到奕青的那一夜。 白隐快速地在林中穿行,仔细地察看每一处黑暗的地方,直后悔没多带几个人一块儿找。她以为能直接在草庐里找到宁容,毕竟她从前就有过这样的操作,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她偏偏没在那儿。 第六十六章 无妄之灾 “容儿不在本宫这里啊。”帝后见到汐照,一脸茫然道,“本宫让人在宫里四处找找,或许她生气躲到其他地方了。” 然而过了小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在宫里找到她。 汐照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东宫,正好碰见刚从大将军府回来的蒙远,一问,也是同样的结果。 “夫人去迟梧山寻郡主了,兴许她在那里。”汐照自我安慰道。 蒙远有些担忧:“夫人走时也未带些侍从,一个人要找到何时?这样吧阿照姑娘,你带些人先去迟梧山帮夫人一同找,我去问问殿下。” “这样也行……”汐照一面赞同一面提醒他,“今夜是月圆之夜,血蛊恐怕又要发作,你说话轻缓些,不要刺激到殿下,不过是郡主闹脾气出去玩儿得晚了些,不多时自然能找到。” “好。”蒙远应了一声便走了。汐照也不停,挑了几个心思细腻的侍从追着白隐去了迟梧山。 云彩被风吹散,皓月当空,月亮的光辉完全洒落下来,迟梧山被月光笼罩,恍如白昼。 白隐在林中一边呼唤宁容的名字,一边仔细查看,然而直到进入密林深处,仍不见她人影。 “容儿——容儿——”特意拖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里越传越远,紧接着一阵阵回声传到原点,但始终没有听到宁容的回应。 白隐有些急了,她在下界已经待了许久,若汐照他们在天上找到宁容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回来,但是现在仍没有消息,这让白隐有些心焦。 难道真出事了?呸!不好的念头刚刚出现,便被白隐直接掐灭。 哪有那么倒霉,坏事偏偏落到咱们头上。白隐开始有声地自言自语,我的前半生已经尝够了苦头,这些足矣抵消掉以后所有的霉运了,我的亲人和朋友都不能再出事! 然而话刚落音,山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好像是某种野兽被伤害时求饶的哭声。 白隐迅速捕捉到声音的方位,向另一边疾驰而去,路上又听见几声嚎叫,隐约还有争夺食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鬣狗野狼之类的猛兽。 跑到当前定睛一看,正是两匹目光凶狠的野狼在撕扯着什么,其中一匹个头稍大一些,居高临下地低吼恐吓着欲同它争夺的同伴,被恐吓的那匹狼悻悻地垂着脑袋,不甘心但又非常害怕,只能眼睁睁把猎来的肉上交给领头狼。 白隐藏匿在草丛中,鼻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面前的空地被血污染了一大片,在月光的照射下隐约显现出黏糊糊的观感。地位较高的那匹狼嘴里正叼着一块儿带血的肉,血液从它恶臭的牙缝里丝丝滴下,殷红一片,应该是刚被猎杀没多久。 周围的血腥味儿越来越重,白隐总觉得这气味在哪里闻到过,然而一时想不起来,心里突突直跳,一个可怕且极度悲观的念头冲击着她的心脏,推动她忍不住从草丛中跳出来,同时骤然拔出合伯刀,不由分说便朝那两匹狼砍去! 狼们见有人突然出现,惊慌失措地往后跳了半步,接着发现只有一人,便合伙朝她一起发动进攻。 经过多年修养蛰伏,白隐的身体早就完全恢复了,提枪抡刀完全不在话下,对付两个畜生当然绰绰有余。然而使出两三招后白隐才发觉,它们不是普通的人间野兽,看这战斗力和敏锐力,倒像是成精的妖怪! “近来常有小妖在边境伤人”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倏地闪现。 白隐发觉异常后便不再轻敌,提刀灌气,在那畜生张开血盆大口咬过来时旋身躲到旁边,然后在它反应过来的前一刻眼疾手快一刀劈下,手起刀落直接从侧面砍掉了它的头颅!脖颈中瞬间迸出的鲜血泼了她一身,顾不上擦拭,白隐趁热打铁用同样的套路快速解决了另一个。 出于一种奇怪且无理由的指引,白隐杀完狼直接迫不及待地冲向那块被那匹狼暂时搁到地上的肉。凑近一看不由得心惊——这分明是一块人肉!!由于被撕扯地血肉模糊,无法看出是哪个部位,但肉块上残留下的熟悉的布料直接让白隐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 不……不可能……哪有那么巧?不可能……这不是容儿…… 她哆嗦着嘴唇,爬起来慌乱地在周围寻找可以否认这个恐怖猜想的证据。 她几乎要发疯,眼泪漱漱落下,浑身不住地颤抖,嘴里喘着粗气,在她认为的一切地方疯狂扒扯着搜寻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不起眼的黑暗灌木丛里,露出了宁容的身体——准确地说,是尸体。 宁容的尸体已经残破不全,身上穿的衣服被撕成一片一片的,脸上和幸存的地方还能看到深至露骨的抓痕。她生前肯定反抗过,但是显然没有成功。 白隐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对眼前的惨状,面对这个白天还对自己嬉皮笑脸的少女的尸体——她养了五十年的女儿——彻底崩溃了。 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一步一步向前跪走到宁容身旁,托起她的头放在怀里。合伯也吃了一惊,立在远处不敢乱动。 白隐脑中一片空白,思维停止转动,触碰着宁容尚有余温的身体,她的眼神呆滞无望,仍是大口呼吸着,仿佛痴呆了一般,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 “容儿……我的小容儿……”许久,她突然轻轻拍着怀中的尸体,低声呢喃,如同哄一个婴儿,“你是睡着了对不对?你是……你是累了…玩得累了……跟你的……你的小猫,玩累了所以睡着了对不对……” 她开始胡言乱语。 合伯轻轻凑到她跟前,用刀柄蹭了蹭她的手臂,又戳了戳她,想要把她从强烈的刺激中唤醒,但白隐不为所动,还是低声呼唤着,沉浸在自己构造的虚幻世界里不能自拔。 “容儿醒醒,你的……小猫……还在家里等你回去玩耍……啊对……猫…猫…猫!!” 白隐骤然昂起头,眸中灵光乍现般地闪过一抹光亮,脑海中掠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往生咒!”沉寂的林中响起一个扭曲绝望的声音。 她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她自己觉得从未想现在这么清醒,宁容渐渐冰冷的身体刺激得她无法正常思考,对于这个疯狂可怕的念头她几乎想都没想便要立刻付诸行动。合伯感应到主人不对,使用念力驱动刀鞘便要阻拦她,结果被白隐一掌掀翻在地,再也无法起身。 白隐将宁容的身体放平,然后强行命令自己集中注意力冷静心态,她一遍遍默念宁容的名字,双手交叠放在她的额头上,用尽毕生的法力驱动那个咒语,口中改为默念往生咒,指间像上次一样隐隐发散出白光…… 汐照带着一干人最先赶到迟梧山,前后脚的时间奕青也到了,他因为血蛊发作而心烦意乱,蒙远通报了宁容晚而不归之后,他更加坐不住,稍微调整好心绪便也一同找来了。 此时迟梧山静默而平和,如同蛰伏在人间的巨兽,不声不响地藐视众生。本来是找不到宁容,现在连白隐也找不到了,大家心里同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不约而同地卖力呼喊着努力搜寻。 不多时,离奕青不远的地方突然传出一道刺目白光,白光直冲天际,映得月色都失去了光彩。奕青认得那光,顿时浑身一凛,朝那道白光冲去。 面前的景象几乎让他窒息:一片空地,两匹身首异处的狼倒在血泊中,离它们较远的灌木丛里隐约有两团不明物体,白光便是从那里发出的。 奕青跑到跟前,映入他眼帘正是白隐和宁容。宁容的身体完好无损,虽然昏迷,但胸前有规律地起伏着,只是衣服上有大量血迹,人应该无事;白隐紧贴着宁容躺倒,因激动而披散的一头青丝此刻全部变白,脸色发青。奕青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抱起来,又发现血液从她的鼻腔、眼窝和耳朵里汨汨流出,怎么止都止不住。他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忙把其余人喊过来,自己抱着白隐移形换影,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将军府。 “九离!”奕青站在院中大喊。 沉睡中的大将军府被他急切的吵闹声唤醒,霍九离迷迷瞪瞪地推开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要开骂,忽见得奕青脸色阴沉,怀中还抱着浑身是血、模样怕人的白隐,顿时清醒。 奕青毫不客气地冲进门将白隐放到就近的榻上,接着迅速封住她全身所有的穴道和经脉,开始往她身体里渡真气。 “她是神你是魔,真气互不贯通,这样没什么用!”霍九离一面凝声提醒奕青,一面挽起袖子给白隐搭脉。 “那也要试试。”白隐此刻命悬一线,奕青顾不了那么多。 “怎么样?”奕青焦急地催促道。 霍九离没吭声,手忙脚乱地从桌上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一个琉璃瓶子,倒出里面仅有的几颗药丸,一股脑全塞进白隐嘴里,强迫她咽了下去。接着跑到门外大喊:“阿照!阿照呐!” 汐照让蒙远先接宁容回东宫,自己紧跟着奕青来到这儿,此刻正等在屋外,听师父唤她,忙应:“在!” “进来!”霍九离一把将她抓进屋,急迫地解释,“眼下我们当中只有你有半副神仙血统,快给太子妃渡气。” 汐照立刻不假思索地接替了奕青的工作,掌心面朝白隐发出阵阵微光,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细细的汗珠。 “你给她吃的什么?”奕青缓了口气问。 “陛下这些年陆陆续续赏的仙丹,”霍九离擦擦汗,满不在乎道,“本来是给老二留着延年益寿用的。” 那可是救命的丹药……奕青感激地看向他,不知如何道谢,只能说:“多谢你。” 霍九离冲他摆摆手,指着白隐惊魂未定地问:“怎么回事?她怎么又用往生咒,还如此严重?” “此事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奕青满心担忧,不想解释,只想知道白隐还有没有救,“她的情况如何?” 霍九离神色凝重地摇头:“很不好,仙丹和真气只能暂时吊住她一口气,想要救活她只能另寻办法。她七魄已丢了六魄,若不是你救得及时,此刻恐怕已无力回天了。” 第六十七章 真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霍九离再次询问。 此时霍长风也听到动静过来察看,奕青便将自己在迟梧山上的所见所闻讲与他们听了。 “明白了,”霍九离听完表情释然道,“她肯定是为了让容儿起死回生,用尽十成十的功力驱动往生咒,才造成现在的后果。” 仿佛为了验证霍九离的论断,白隐突然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鲜血从嘴角流出,汐照停下手中的动作慌忙给她止血。 “师父,你们快想想办法呀!”她施针扎住白隐脸部的穴位,转身求助道。 “她还能撑多久?”霍长风问。 霍九离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他如临大敌般地宣布:“我用尽毕生所学,最多保她到明天日落之前。” “这么短?!”汐照惊呼。 这相当于对白隐下了死亡判决书。往生咒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连救活当年那只猫所消耗的一点功力,白隐至今也没有补回来,更何况如今她救的是个已经成年的人。 四个人面面相觑,陷入长久的沉默。 奕青默默地坐到白隐身边,握住她逐渐冰凉的手,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她的头发完全变成了刺目的银白色,嘴唇发青渐紫,看上去连天亮都撑不到。 “长风,你和阿照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九离讲。”过了很久,奕青语气平静道。 “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你出去!”奕青提高了声音,语气变得不耐烦。 霍长风鲜少见他如此,着实震惊了一下,然后随汐照离开了。 确认他们都走远后,奕青沉静地看着霍九离,提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办法:“九离,我要用往生咒救隐儿,你要帮我。” “你想一命换一命?”霍九离眯起眼睛,狐疑地问,“想好了?” “嗯,”奕青故作平静地回答,内心却波涛汹涌,“我知道只有你不会反对我。” “哼,你真的想好了?”霍九离用一种戏谑的腔调再次提醒他,“你需要想清楚,一旦你这样做,我们近两百年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一切努力都会在你死的那一刻失去意义!就为了白隐?” 他指着床上濒死的人冷漠道:“没有了她我们还可以寻找新的人,但若没有了你,我们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两人面对面站着,霍九离距他几乎只有半步远,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阴沉如死水般的眼睛——步步紧逼。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霍九离冷不丁又问起了这个不知道问过多少遍的老问题。 奕青一如既往地选择回避,深沉莫测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坐回床沿,看着奄奄一息的白隐,苦涩地开口道:“九离,你知道失去挚爱是何滋味吗?我知道。” “我曾以为能和致儿共度余生,可她却早早离我而去,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的音容笑貌,多少年了,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用了数百年的时间抚平了失去她的痛苦,如今你还想让我再花几百年忘掉失去隐儿的痛苦吗?当年我就宁愿死的是我,今日也一样。” “但是你当初娶白隐时说过不会动情。”霍九离坚持道。 “可我与她一起生活了近六十年。” “但也是最后最关键的六十年。再过几年她还是要死的,届时你又当如何?” 这句话的本意是提醒奕青不要感情用事,要以大局为重,可传进奕青耳中反倒提醒了他:“对啊,六十年的事!我可以去找血蛊帮忙。按照当年的计划,它不会让白隐死在现在这个时候,它会救她!” “血蛊不会那么好说话。”霍九离补充道。 “那也要试一试,我这就去迟梧山!” 商量出新方法后,奕青疾驰而去,时辰已将近黎明时分,东方天际露出些许微光,笼罩万物的黑暗即将被光明冲破,这也意味着白隐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霍九离和汐照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生平第一次给病人下了十足的猛药,用他的话解释就是,反正也快没命了,猛点儿或许还能刺激她多活一会儿。 昨夜皓月当空,白天便晴得很好,不过当奕青打开那扇连接生与死的石门后,山上的气候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似的,骤然阴风大作,乌云蔽日,梧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树冠,动物们吓得四处奔逃,山中春景瞬间变成萧条的人间地狱。 还是那条潮湿黏腻的甬道,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氛,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被血蛊操纵起来的阴阳怪气的活死人。 血蛊扯着凄厉的嗓音,万人交叠的嚎叫声灌进奕青耳朵:“我以为来的会是白隐,今年是第五十一年。” “白隐快死了,她来不了。”奕青冰冷接话。 “啊——”它突然发出一声略微妩媚的怪嗔,仿佛关切道,“她怎么了?” 奕青看不到它的形态,只能听见忽远忽近的缥缈之音,他耐着性解释:“白隐动用了往生咒救人,受到咒语反噬,现在昏迷不醒,熬不过今晚了。” “你为何不保护好她?”恐怖的声音突然靠近,发出刺耳的质问,“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是我的疏忽,我现在要你救活她。” 奕青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请求,而是要求它必须这样做。 血蛊并不计较他的无礼,立刻便答应下来,它捏着一种渗人的语气娇媚道:“救人嘛,小事一桩,不过我有我的规矩。” “我不会跟你交换任何东西,也不会签订契约。”奕青出乎意料地一口否决。 “太子殿下,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 “哦,是吗?”奕青扯出一抹冷笑,“那让我帮你算算……你看,若白隐提前死了,我在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能代替她的人,那么势必需要我亲自上阵。不过我的脾性你也知道,要我做那件事还不如让我去死,届时如果真的无路可走,我便自尽,让你的所有计划回到原点,再熬个几百年几千年等到下一个宿主……不过我不晓得,你现在这副身子还能撑多久?十年?二十年?” 奕青越说越觉得好笑,最后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他故意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好激怒血蛊。 果然,血蛊听了这番话登时便怒了,黑暗的洞穴中刮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同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叫,震得奕青紧紧捂住耳朵。 这样持续了好大一会儿,风浪才渐渐平息,空气中发出一声松快的叹气声,然后便又听到血蛊熟悉的诡异语气:“好,我拿你没办法,这次权当倒了大霉,救她一命。不过我仍要提醒你,没有宿主我一样能存活,不要再用你的小伎俩威胁我,否则我就杀了白隐,再杀了你!” 一根手指抚过奕青鼻尖,冰凉恶心的触感顿时涌遍他全身,仿佛警告似的轻轻划过,接着风平浪静,周围很快没了任何动静和声响。 这代表血蛊妥协了。 奕青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出来,这时是一天中的下午,魔界也已到正午。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大将军府,跑到白隐跟前一看,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秀发乌黑发亮、唇色白皙,七窍也不再流血,只是仍旧昏迷,脸色也没缓过来。 “呼——”奕青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 霍九离见白隐快速复原,便知道事情谈成了,给他倒了一杯水,询问道:“血蛊问你要了什么?” “什么都没要。”奕青轻松地笑着摊摊手,“它的软肋捏在我手中,不敢不听话。” 霍九离狐疑地上下瞧着他,看来看去发现也没缺胳膊少腿,精气神也不错,应该没撒谎,便也放下心来。 “隐儿还有多久能醒?”奕青猛灌了一口茶,充满期待地问。 霍九离摇摇头:“不知。不过她肯定脱离生命危险了,至于何时清醒以及有没有后遗症之类,得让我再看看。” “辛苦你了,”奕青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看容儿,从昨夜奔忙到现在,我还不知她的情况。” 还有容儿被害的整个事件,奕青心中思索着,推门询问汐照宁容的状况。 “回殿下,郡主昨夜被送回东宫后便立刻差太医看了,奴婢也去瞧过,郡主被夫人救活后已无大碍,现下应该已经醒了。” 匆忙赶回东宫,正赶上宁容醒来,迫不及待要去寻父母亲。奕青进来安抚,宁容见到父亲,直接飞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顿时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奕青抱着女儿轻声询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母亲呢?”宁容睁着大大的眼睛,急切地问。 “你母亲此刻在大将军府,在你霍大叔那里,放心吧。” “我看见了,我看见那束光了!”宁容面露惊恐,哭得泣不成声,语气里满是懊悔,“跟当年母亲救小橘时一模一样的光!母亲用往生咒救了我对不对?那她现在一定很危险,她到底怎么样了!?” 第六十八章 一夜回到解放前 宁容失控地尖叫,不顾奕青阻拦要去找白隐。 “你母亲没事了,你冷静些!”奕青强行拉住她,将她摁回了床上,“我在你昏迷之时已经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你母亲没事!” 宁容双臂抱膝蜷缩在床边,身体不停地颤抖,目光涣散,泪水漱漱落下。她此刻也很虚弱,脸色蜡黄,应该是还未从昨夜的刺激中缓过来。 “容儿我问你,”奕青扳正她的身子让她面朝自己,“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宁容慌乱地摇头,想要把头埋进臂弯里。 “不着急,慢慢想。” 在奕青的耐心安抚下,过了许久宁容终于平静下来,回想起了惊悚的一夜。 “一开始,我就想去草庐里自己坐一会儿冷静冷静,可树林那边突然传出声音……”宁容眼神望着远处的虚空道,“像是利箭划过空气的嗖嗖声,还有树叶的沙沙声,很杂乱,我没听清楚。我那时候气血上头还没冷静下来,听了这声音心里更加烦闷,就跑出去往林子里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真是愚蠢拖后腿!若当时没有出去,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你出去看到了什么?”奕青循循善诱。 “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父亲知道,即便我从小到大常去迟梧山,可那么大的林子全栽梧桐,还是在夜里,我心烦意乱跑出去,很有可能迷路的。”宁容说着又落下几滴泪,“后来不知迷了多久的路,最后跑到一片空地上,我正要继续走,突然从草丛里跳出两只狼,不等我反应直勾勾便扑向我!我施法与它们周旋,却发现它们力气大得惊人,身材魁梧地跟黑熊一样,看着不向人间生灵……再后来我招架不住便晕倒了,中途迷蒙睁眼刚好看见母亲和那道白光,接着又是昏迷……再醒来时便在家里了。” “大概就是这样了,”宁容紧紧抱住腿上的被子,皱巴巴拧成一团,“我记不清了,迷迷糊糊似乎醒过几次,但我真的记不清了。” 她皱着眉头使劲儿回想,但使劲浑身解数也只想到这些。漆黑的夜、阴森的树林、凶狠的恶狼……她在经历过死亡后还能记起这么多,已属不易。 “我知道了。”奕青若有所思地拍拍她的头,“容儿别害怕,你已经安全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多多休息,哪儿也别去。我和你母亲都很好,不必担心。” 宁容抓住他的手臂,恳求地问:“我能去找母亲吗?我要亲眼看见她没事才放心。” “现在还不行,”奕青拒绝道,他担心宁容见到昏迷不醒的白隐更加自责,“你说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和你母亲需要去调查,她真的没事。” 这时那只叫小橘的猫慢悠悠走了过来,这只猫被白隐救活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活到了现在,仍然精神抖擞,蓄势便要往宁容怀里跳。 奕青打断动作将它一把抱起来放到宁容怀里,脸上挂着可亲的笑容:“你看,当年你母亲救了小橘不也好好的?你跟它的情况差不多,救你费不了多少法力的。” 奕青很会骗人,三言两语就让宁容相信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趁她好不容易平静,奕青又接连安慰了好些话,最后吩咐汐照照看好宁容,便又辗转去大将军府了。 昨夜月圆,奕青本就被血蛊折磨地无法入眠,结果又被蒙远喊起来折腾了一宿,如今已到第二日黄昏,他连续熬了两天一夜,眼都没眨一下,身体疲惫不堪,心口还阵阵绞痛。因此这会儿守着白隐还没半个时辰便犯困了,视线越来越昏暗,最后实在撑不住,枕着胳膊在床沿将就着很快睡熟了。 一觉睡到日头老高。在肚子接连不断的抗议下,奕青被饿醒了。 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睛,扭扭酸疼的脖子,偏头看见白隐竟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眸色柔和地凝视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醒了,”奕青喜出望外,忙凑到她脸前,以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何时醒的?怎么不叫我?” 白隐脸色蜡黄,嘴唇白皙干裂,勉强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天刚亮就醒了,看你正睡着,不想打扰你。” 关键是你的睡颜太好看,不忍心把你搞醒,白隐心里美滋滋地想。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九离。”奕青问完就要跑出去喊人,却被白隐一把拉住。 “你怎么救的我?往生咒的反噬根本无解啊。”白隐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担忧。 奕青拍拍她的手,笑而不语。 把霍九离喊过来把了脉,又整体检查一遍,反复验了真气与元神,忙完一整套操作,霍九离放下袖子合住药箱,面无波澜地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先听哪个?” “坏的。” “好的。” 白隐和奕青同时说。 “那先听好的吧。”白隐改口道。 霍九离嘿嘿笑了两声,两手往身后一背,轻快道:“好消息就是,你的命保住了,身体恢复得也不错,过几天就能下地了。” 奕青很开心,白隐自己倒没太大波澜,接着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霍九离故意喝了口水停顿一下,语气不变,“往生咒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而且不可逆转。你的武功和法术全部丧失,身体状况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健康硬朗,以后再也不能舞刀弄枪,只能做一个弱女子了。” 这个坏消息让聆听的两人同时震惊,奕青不确定地看向白隐,白隐自己不知所措,一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你是说,我……我变成了跟凡人一样的……普通人?”良久,白隐磕磕绊绊地问。 “不,比凡人强很多,你仍然可以长生不老。”霍九离丝毫不掩饰事实,一股脑儿全部说了出来。 “哦。”白隐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然后望着床顶的帷幔,开始面无表情地发呆。 霍九离可惜地叹了口气,提着药箱慢悠悠晃出去了。 白隐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盯着不知名的方向,陷入沉默。 奕青看在眼里,实在心疼,但又不知如何安慰。这种时候,任何感同身受都无用,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隐儿……”奕青想着安慰几句总比无言相对好。 “你出去。”不料白隐打断他。 她不习惯将自己脆弱悲伤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尤其是亲近之人。奕青了解她的性格,这种情况越陪伴反而会让她越孤独无助,因此他没说什么,起身离去,但在关上门后隐了身形,遁墙而入,又回到了白隐身边。 白隐一动不动平躺了很久,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呼吸逐渐急促。奕青看着她翻身向内,身体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微微颤抖,不多时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后来呜咽声越来越大,终至痛哭。 白隐极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使自己独处时也不会肆意放纵。失去法术、失去武功、平凡无能……这对于终生以武力法术为傲的白隐而言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奕青原地不动双手紧紧握拳,似乎要将自己捏碎。他眼眶通红,眼里同样噙着泪,看着心爱之人饱受折磨,但自己却无法同她一起承受,只能在一边无动于衷地旁观。 我们终其一生,只会给对方带来无尽的痛苦,即使欢乐也只是暂时的。九年后你我终究要死一个,届时不知是自己死更痛苦,还是看着对方死更痛苦。 奕青看着白隐呜咽抽搐了好一会儿,等到她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才静静离去。 一天一夜没吃饭奕青却并没有饥饿的感觉,直到白隐苏醒,他才反应过来腹内早已空空如也,于是便叫蒙远暂时看顾一下白隐,自己先找霍长风他们蹭饭去了。 大将军府的饮食很豪华,奕青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抡起筷子就是一顿大快朵颐。 “瞧你这样儿,仿佛堂堂太子殿下没吃过好饭似的。”霍九离嘲讽道。 奕青重重叹出一口气,无奈道:“东宫饮食自然不差,只是每每吃饭时都要面对一个即将被我亲手推进地狱的家人,我一想到这儿便会觉得食不知味,再精致的美食与我而言也味同嚼蜡。” “那你就趁现在多吃点儿,”霍九离给他添了满满一碗饭,“等回到东宫又要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了。” “哈哈。”奕青被他阴阳怪气的话逗得笑了,这是从前十几个时辰里第一次感到放松。霍九离从不劝人万事想开,有时候甚至还要往里踹两脚,然而就是这样的反向操作偏偏能让人心情舒缓,比什么安慰的话都有用。 “太子妃的武功和法力,真的无法恢复了吗?”霍长风担忧道。 “往生咒这种东西你不是不知道,能把人救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猜血蛊救她时也费了不少周折,当年救淳于时它把能补的尽量都补全了,到白隐这儿补不全,只说明它也尽力了,那我们就更帮不了她了。”霍九离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奕青吃完搁下筷子,忧心忡忡道:“现在隐儿虽然醒了,但昨夜的事还没完,我们还有很多事要查。” 第六十九章 失落 白隐觉得头疼,睡前如此,睡醒后反而更重。她终日躺着,汐照奕青来劝让她试着起来走走,她也不听,还是一言不发地睡,睡醒了喝口水翻个身继续睡。 她似乎想把千年来没睡的觉全补回来,身边人的话一概不听,无论安慰劝抚还是故意刺激,白隐全部充耳不闻。 她仍在大将军府住着,宁容身体无碍后日日过来陪伴她给她道歉,她愧疚极了,恨不得替白隐承受这份痛苦,但白隐并不怪她,只是说:“是我命途多舛,跟容儿没有关系。” 可越如此说,宁容心里便越难受,每每见着白隐都会一顿痛哭流涕,白隐不耐烦,却也管不了她,奕青害怕她哭哭啼啼再加重白隐的不适,往返几次后便不让她去了。 然后白隐依旧沉寂,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只是接受不了现实,选择故意回避罢了。 她拒绝让霍九离为她诊脉,也不让汐照他们照顾自己,汐照能做的就是把一日三餐按时送进来,有时白隐想吃便吃两口,很多时候丝毫不动。奕青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为她排忧,魔族郡主在下界被野兽袭击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闱朝野,而且越传越玄,有些不怀好意之人妄言郡主是被天庭神官的坐骑所伤;部分明眼人猜测此事同不久前妖族流窜的小妖有关;还有一小撮和稀泥的家伙说是鬼界余孽偷袭……一时间风风雨雨各种推测猜想都跳出来了,魔帝一面下旨收紧消息,所有人不得妄论;一面命令奕青暗中彻查此事,务必找出罪魁祸首给众人一个交代。 可魔帝下旨之前,奕青就已经查出了造成宁容死亡的真凶。 “两只狼妖。”奕青沉吟一声,将刚整理好的公文递给霍长风,“容儿遇害当夜的那两具狼尸,我让蒙远拉回来仔细研究了,是狼妖,成精百年左右,攻击力甚过寻常狼百倍,且通人性,性情狡诈。” 说着从身后书架的格子里抽出一根白褐色的月牙形利齿,此物足足有一人手掌之长,形似象牙却更加小巧锋利,掂在手里很有分量。 奕青把这根牙齿也递给霍长风:“这是从狼尸上取下来的,跟狼妖的牙齿同等尺寸别无二致,是绝佳的证物。” 霍长风翻来覆去地摩挲着这根表面有些硌手的牙齿,征求地问道:“看来此事跟妖族脱不了干系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没想好。”奕青略感纠结道。 霍长风不理解,开始同他争论:“还有什么没想好?陛下让你查你也查出来了,现下应当赶紧上报让陛下处置,过段时间热度一散,就没人重视了。此事涉及到容儿和太子妃的安危,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要装作什么都不知吗?” 奕青听到最后一句话,赫然抬头,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还真打算不说啊?”霍长风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处事谨慎,但这件事跟以往不同,咱们没有什么好顾及的。” “为何没有?”奕青反问,“妖族人重伤魔族郡主,若把真相传扬出去必然会受到父皇和令狐幽的高度重视,令狐幽狡猾,不会轻易道歉,然后双方便会拿出老套路派人谈判。谈判就会出现有很多不确定性,不但有损两族的关系,万一谈崩了还可能招致战争。一石激起千层浪,你为淳于右相考虑我没意见,但我们要把目光放长远些,若你为她打压了妖族,妖族反过来与我们开战,最后只会让天庭坐收渔翁。” 奕青一番话说得霍长风哑口无言,特别是看透了他内心对于淳于东乡的偏执,更让他无法开口反驳,只能听从奕青的意见:“好吧,我说不过你。可你也要想一个万全之策,陛下迟早要让你交差的。” “我已经想到了,”奕青颇自信地说道,“父皇说的是让我暗中调查,如今我调查出来,那便依旧暗中向他禀报,把事情的决定权交给他。此法一举两得,届时他想息事宁人还是想揪住不放,都不是我操心的了。” “这样确实最好。”霍长风赞同道。 奕青只花了两三日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查清楚了,魔帝负责控制舆论,太子负责调查真相,父子俩齐心合作,把事情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造成太多不好的影响。 奕青将整理好的文书和证据上呈给魔帝,又口头阐述了一遍,随后被问道:“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儿臣不知,全凭父皇圣裁。” “哼,你呀,揣着明白装糊涂!”魔帝轻轻训斥了一声,奕青以微笑回应。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魔帝摆摆手驱赶道。 奕青得令正要退出,却被一声叫住。 魔帝双手撑桌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问:“朕听说白隐因为用往生咒救活容儿,导致自己身受重创难以复原?” “是。” 片刻的沉默后,魔帝缓缓道:“她也算有心……你要多陪陪她。” “是。”奕青并无多言,深行一礼便退下了。 才盛夏初,午后太阳便已热烈,明亮刺目的阳光穿透窗户纸照射进屋中,晃得白隐无法入睡。这样睁着眼熬到傍晚,依然毫无睡意,此时太阳收敛了光辉,即将投入禁忌黑暗的西方,白隐看着地上的光线缓缓东移,突然想起身出去看看。 汐照暂时不在,屋内空无一人,合伯也不知去向。白隐试着念动咒语,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她登时恼怒,直接大喊合伯,两声之后房间里某个角落突然发出声响,刀灵头一次被主人喊着名字叫醒,立刻跳出来飞到白隐枕边,立在那里支撑着她起身。 白隐身上穿着一件黑紫色的厚外袍,瀑布般的黑发随意披在身后。她吃力地踱到门前,还算轻松地推开门,多日卧床让她腿脚虚乏,几乎忘记了如何走路。 黄昏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安谧舒缓的气息,仿佛山中小村傍晚冉冉上升的炊烟;她的脚下是一片青石砖,来自霍九离独特的爱好;面前是几小丛竹林,在傍晚清爽的微风中发出沙沙清响,很是宜人。 白隐闭目凝神,深呼吸几次,觉得不尽兴,又流连忘返地重复数次,然后睁开眼睛,感觉浑身舒畅许多,如同大病初愈。 自己还真是大病初愈,白隐暗暗自嘲。 这种宁静的氛围给了她一种“她又行了”的错觉,当即起了练武的冲动,拔出合伯欲宣泄一番,合伯见主人终于有了精神,也很高兴,兴致冲冲准备配合。 然而白隐刚把刀拔出来,就被刀灵凌厉的气场震得一个踉跄,随着那股熟悉的冲力,身体整个向前带去,要不是合伯反应快直起来抵住她的手,恐怕会摔个嘴啃泥。 白隐自己也被震住了,惊吓之余不停喘气,跟从前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合伯的力量,哪怕只有一成。合伯自己显然也发现主人的情况不对,自动收敛了所有能量,然后乖巧地往白隐手里蹭,鼓励她再试一次。 “没用的。”白隐脸色变得阴暗,反手推开它。 方才那一下让她彻底认清了现实,她确实是不行了。念的咒语无效、没有对等的法力搭配合伯,她甚至连举起它都费劲,更别说用它打出伤害了。 “我是个废人了。”她颓然蹲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合伯也不再活跃,沮丧地默默钻回刀鞘里不动了。 “你不仅不是废人,还可怕地很。” 突然,一个尖细妩媚的女声从白隐左侧传出,这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红色身影慢悠悠晃了过来,白隐光听声就知道是淳于东乡。 淳于还是那副娇俏的绛红色打扮,五十年来丝毫不变。她怀中抱着一只橘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白隐跟前将她扶起来,笑着问候道:“我去东宫探望你,却被告知你在这里修养。我看你方才的模样,这些天过得很受罪吧?” 从前五十年里白隐与她互相了解了很多,淳于也知道白隐知道她的秘密,处了几十年,两人勉强处成了朋友。 白隐看看她怀中的猫,不明所以。 “哦,”淳于笑着解释,“方才从郡主那儿抱来的,她说让这小肥猫过来陪陪你。” 淳于性格极好,见了面不像奕青他们陪白隐愁眉苦脸苦大仇深地安慰,而是唠家常似的有一句没一句扯些别的。 白隐看她一双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心情好受了些,接过小橘抱在怀里揉捏,这小东西毛茸茸的触感加上蠢萌可爱的外表,把白隐的心都快融化了。 “我是不行了,”白隐嘴角扯出苦笑,“失去了法力,凡人一个。” “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淳于伸出一根手指在白隐眼前左右晃了晃,反驳道,“你是没了法力,又不是没了脑子?只要头脑和智慧还在,何愁以后不能继续施展抱负?” “我有什么抱负?”白隐失笑。 淳于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一双明眸仿佛能将白隐看穿:“以后的事情多着呢,太子殿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跟你一同探讨。武功和法术只是制服人最蠢的方法,绝妙的口才和足够的智慧才是上上之策。而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你适用于后者。” 白隐听完她的话,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第七十章 因祸得福 落日尚未彻底隐没,浅蓝色的天空勾起一弯上弦月,夜还没有起来。 淳于东乡低下腰为白隐拂去裙上的尘土,温声道:“回东宫吧,太子殿下很担心你,他现在很不好过。” “他怎么了?”白隐听她提起奕青,关切地问。 淳于叹了口气,眼睑低垂:“你与宁容出事那晚正好赶上他血蛊发作,他急于救你没有好好调休,又担忧你的状况,身心俱累。长风说他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血蛊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白日里还必须强撑着处理政务。” 白隐听了这番话忧心忡忡,全然忘了自己的落寞,匆匆给淳于道了谢,然后唤来汐照草草收拾了一下便要准备回去。 白隐火急火燎,急匆匆便走了,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的性格跟从前别无二致。淳于东乡目送她远去,感觉有人来到自己身后,看着白隐的背影叹道:“她虽几经磨难,但性情心境还是没有变的。” 淳于瞟了霍长风一眼,略感叹道:“让她再肆意活几年罢,以后就会被彻底困在漆黑的牢笼里,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你们必须如此吗?”淳于实在不忍心,恳切地问道。 霍长风想起奕青前几天的表现,坚定了多年的计划突然感到有些松动。他现在摸不透奕青的想法,只能含糊道:“全看太子殿下的意思。” 黑夜彻底覆盖天地,几只乌鸦从飞檐上俯冲下来一头栽到树杈子里,慌张地扑腾几下羽毛,安全停在了树枝上。 东宫前殿从黄昏时便掌上了灯,奕青总是抓住静谧的夜晚处理政务,因为此时一切纷乱都会平息,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冷静下来思考问题。 白隐悄无声息地回来,谁也没惊动,她心系奕青,马不停蹄奔到前殿看望他,然而走到门口望着眼前这扇紧闭的窗,又不想进去了。 她在门外徘徊,惊飞了小憩的乌鸦,淡青色的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橘黄色的灯光从屋里漫出,柔和地覆盖在她身上,为她惨白的脸色增添了一抹朦胧的红润感。 白隐突然很感慨,她和屋里人明明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但有时候奕青却像无边的黑夜,她看不透他,如同永远无法解开的谜语一样,一墙之隔却仿佛隔了一生。 屋内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如同往平静无波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荡起了微不足道却足矣引人注目的涟漪。 听得出奕青在全力按耐纷至沓来的咳嗽,然而喉咙痛痒难忍,他放肆地咳嗽了一阵,接着转为低沉的闷咳,片刻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隐被他接连不断的咳嗽拉回了现实,但她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模仿上次奕青的做法隐身从墙内进入,静默无声地走到奕青身边。 奕青的脸色很不好,在灯光的映射下更加难看,蜡黄蜡黄的,毫无血色。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只手捂着胸口半躺在椅子上,然后蜷缩成一团,又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厉害,他急促地喘着气,白隐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无助的模样。 实在不忍旁观,白隐现出身走到奕青跟前,抚着他的后背,关切道:“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奕青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慌乱地错开她热烈的眼神,顿时忘了自己正在咳嗽,慌里慌张地坐起来整理衣服,勉强扯出笑意,冲白隐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身体吃得消吗?” “我若不回来,你还打算瞒我到何时?”白隐责怪道。 奕青眸色黯淡下来,收敛了笑容换成了平静的表情:“你已经很难了,我不想让你担心。” 白隐凝视着他漆黑的眸子,鼻子一酸,抱住奕青无声地哭了起来。 奕青全身心地将自己挂在她身上,抱住她轻轻地摇晃。 “为何不找九离给你看病?”白隐哭着问。 “血蛊之毒,他也没办法,”奕青无力地摇头,“只能这样熬着。本来我都习惯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太累,稍微严重了点儿,不碍事。” 白隐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心口上不规律的跳动和浑身的虚汗可不像没事。白隐更加心疼,松开手给了他一巴掌:“脸色这样难看,还说没事。” 奕青笑了笑,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他在白隐看不见的角度隐没了笑容,双目无神地盯着某处,语气森然道:“隐儿,如果有一天因为一件事你我之间必须死一个,你会怎么办?” 白隐不知他为何忽然问出如此严肃悲观的话题,擦擦泪疑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就突然很感慨。”奕青在白隐看向他的那一刻重拾了笑脸,“大约是最近生病,又赶上你和容儿受灾,有些敏感罢。我随口一说,也不是非要你回答。” 他巧妙地掩饰了不小心暴露出的情绪,白隐没有起疑,反而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正色道:“你这个问题有很多漏洞。首先没有规定特定的场景,没有明确具体的事件和造成这件事的人。我不知道是谁要我和你之间死一个,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因此我无法回答。” 奕青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接不上话。 “怎么了?”白隐见他发愣,在他眼前挥挥手。 “没什么,你说得很对,是我胡思乱想了。”奕青匆匆搪塞了过去。 白隐劝他:“你这是思虑过度,处理的东西太多难免会忧心,又加上害病。往后你别熬太晚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白隐还在絮叨,奕青应和着,思绪却跑到了九霄云外。“我不知道是谁要我和你之间死一个,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这句无心的话在奕青脑中反复盘旋,如同尖刀一下一下从他的心口划过。 白隐猝不及防地回来后,每天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奕青,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互相扶持互相鼓励,其实比什么苦口良药都强。 宁容经历过生死之后叛逆的性情明显褪去不少,开始平心静气地为人处事,不再随便发脾气。她甚至开始认真看书,这对于一向讨厌功课的宁容来说可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狼妖袭击宁容的事魔帝暂时没有定夺,他询问了霍长风和淳于东乡的看法,又试探性地征求了满朝文武的意见,大家态度不一,这让魔帝十分头疼。 “如果不及时处置,这件不为人知的事就会慢慢淡化,最终不痛不痒地消失。”白隐对奕青道,“流窜的小妖都跑到迟梧山上闹事了,明显没有把魔族放在眼里,我们不能忍气吞声。” 奕青听了很赞同地点点头,但并没有向魔帝进言,他还在观望。 白隐身体修养得差不多时,某日宫里的玉良突然来访,说帝后请她入宫一叙。 这可是白隐嫁到魔界五十多年来帝后首次主动召她入宫。白隐受宠若惊,忙应下来,让汐照给她隆重收拾一番,丝毫不敢怠慢,玉良前脚走,后脚她便入宫了。 “帝后怎么突然召我入宫啊?”白隐在路上走着,激动地问。 汐照陪笑道:“说不定帝后娘娘看到了夫人对郡主的所为,心中感动,要好好谢谢夫人呢。” 白隐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但也说不定,怀着忐忑的心来到永安宫,玉良早已等待那里,见白隐来了连忙将她迎进去。 这么多年,帝后与白隐算不上针锋相对,也可以说是互不理解了。帝后倒没有刻意为难她,只是始终不待见她,具体表现为家宴不让她去、问安不搭理、时不时骂一些坏话。白隐毫不在意,权当一位老人家的消遣。 因此今日突然被叫来,白隐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帝后要有什么动作。她本本分分地行礼,已经做好了跪地应答的准备,然而她的膝盖还没挨着地面,帝后便忙让玉良扶她起身,语气轻缓地对她道:“大病初愈就别跪了,赐座吧。” 说完真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到白隐身后,白隐不自在地坐下,很是窘迫。 “身体可好些了?” 白隐被帝后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惊得不会说话了,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开口:“回帝后,已经大好了。” 帝后很认真地瞧了瞧她的面容,摇头担心道:“本宫看你脸色仍不好,没有从前那股精气神儿。” 她从前竟注意过自己么?白隐暗自揣摩,垂首无言。 “你救容儿的事本宫听说了,难为你,把容儿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这是儿臣应该做的。”白隐起身拜谢,补充道,“换做天下任何一位母亲,都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帝后笑了笑让她起身:“你会说话,人也聪明,从前是本宫苛待你了,你可怪本宫?” “儿臣不敢。”白隐深深一揖。 “嗯。”帝后颔首而笑,满意道,“你从前法术高强,如今一朝尽失,心里难免过不去。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本宫说,本宫都会满足你。”末了加上一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帝后说话轻言细语,但字字笃定不容置疑,白隐当然知道她是真的想感谢自己,可感谢得太突然,她一时想不到该要什么,只好老实道:“儿臣……一时想不到要什么。” 此话一出,殿内侍从也笑了,白隐明显感觉周围的人都在跟着帝后笑,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 “那便等你想起来,再跟本宫说吧。”帝后和蔼道。 又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帝后才放白隐出来。白隐只觉得方才的谈话如同做梦一般,而且还是一场美梦。自己这算是因祸得福了?果然失去的东西都会在其他地方弥补过来么?白隐恍恍惚惚地过来,恍恍惚惚地回去,突然觉得失去法术和武功也不是太要命的事。 第七十一章 纠葛 除了帝后的转变,白隐回到东宫后很快得知耿春将她遭遇危险的事汇报给了夏炎。夏炎着急坏了,顾不上天帝的不满和祝融的制衡,开始接连不断通过耿春给白隐写信。 为此,白隐大发雷霆将耿春训斥了一顿:“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把我的什么事都告诉哥哥!” 耿春被白隐愤怒的样子吓到了,但仍镇定道:“是水神大人自己听说了您的情况,主动询问属下的,属下不能跟大人撒谎。” 白隐看着那一桌子信,既感动又无奈地问:“这些信在阁里有备份吗?” “没有。”耿春回答,“此信是直接通过属下传给阁主的,并没有经手悬机阁。” “那就好。”白隐的语气这才微微缓和,“你帮我转告哥哥,我已经无大碍了,让他不要挂心;还有,郡主之事搞得三界风声很紧,让他在天庭见机行事,不要轻举妄动;还有……哎呀!” 白隐越叮嘱,想说的反而越多,最终放弃了让耿春传话的想法,自己亲自修书一封,把想说的全说了,再派耿春给夏炎送过去。 白隐虽然责怪夏炎不顾天帝忌惮给自己写信,但是看到那一封封最真挚的问候,心里还是感动得难以平静。她与他已经五十余年没有见过面了,除去非必要的大事,两人的日常沟通也少得可怜。尽管如此,夏炎仍心系妹妹,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最亲密的家人。 魔帝和天帝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重大事件上表现得纠结拖沓,远没有令狐幽反应果断。 宁容遇害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多久便传到了令狐幽耳中。他立刻做出反应,一面下旨让戍守在边陲的官员即刻开始清剿流窜小妖,务必在两个月内看到成效;一面修书致歉,派遣使臣送到魔族表达自己的态度;他还暗中命人注意天庭的动作。一套流程完整周密,任是蜀禾看了都夸赞他虽不是个令人满意的丈夫,却是个说得过去的君王。 “陛下为何派人留意天庭?”蜀禾不解地问。 令狐幽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充满爱抚地回答:“朕怕有人浑水摸鱼。” 蜀禾后退半步躲开他的动作,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令狐幽识趣地收回了手,继续看他的奏章。 蜀禾嫁到妖界已近五十年,她兢兢业业地履行了妖后的本分,收敛了大公主的所有叛逆和怨恨,把令狐幽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为人处事温婉恭顺,宽厚得体,妖族上下都挑不出她的毛病,可以说是一位完美的妖后。 但却不是一位完美的妻子。 正像蜀禾出嫁前所说的,她永远不会爱上令狐幽,这些年的相处,仿佛正是为了应验这句话。令狐幽抓住一切机会向她示好,面对蜀禾的冷漠,他也从不发脾气。可以说,他从未对任何一位女子——除了欺骗过他的前妻——做到此种地步。 蜀禾虽总是对他冷漠,但在某些事情上到底做了让步,这是任何一对夫妻都无法避免的,无论爱与不爱。 令狐幽让陈芮给她端上一杯热茶,推荐道:“这是新进的九曲红梅,你尝尝。” 蜀禾用指尖在烫手的杯壁上碰了碰,谢绝道:“臣妾如今暂时不能饮茶。” “为何?”令狐幽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疑惑道。 蜀禾不疾不徐道:“太医说,臣妾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怀孕期间,茶与酒水都碰不得。” 她宣布这件事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然而令狐幽却截然相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蜀禾便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此事属实?”他惊喜道。 “两个太医都如此说,臣妾自己这些日子也总是不舒服,九成是有了。” 得到再三肯定的回答,令狐幽终于相信,高兴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把住蜀禾的肩膀,兴奋道:“禾儿,你与朕要有孩子了,还是朕的嫡长子!” 蜀禾被他抓得很不舒服,微微一笑提醒他:“万一是女孩呢?” “那朕就让她做妖族最尊贵的公主!”令狐幽高兴地合不拢嘴,盯着蜀禾的眼睛道,“禾儿,自娶了你,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你有个孩子,如今梦想成真,朕简直不敢相信!” 他激动地走到殿内的台阶上,蜀禾在上面看着他喜悦的背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反而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江南当年追随蜀禾来到妖界后,凭着从白隐那里学来的诡辩口才,成为了妖族重臣百里彦丰的宾客,时而能跟随他入宫面圣。 江南起初只想谋个糊口的差事,这份差事最好能离蜀禾近一些,宾客谋士这个职业让他实现了梦想。他一开始没有抱着任何能见到蜀禾的想法,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想要见面难于登天。而且后来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蜀禾要尝试接纳她的新身份,如果让她见到自己,难免回勾起她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因此他逐渐偏离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期盼与蜀禾相见,反而想尽可能远离她。 令狐幽知道蜀禾怀孕后喜不自胜,下旨大赦妖界,普天同庆,一时间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了当今妖后有喜了。 听说此事时,江南正与百里彦丰讨论一些琐碎的小事,底下人向他们传来妖后有孕的喜讯,还送来了妖皇的赏赐,百里彦丰嘿嘿一笑,江南也应和着勉强笑了两声,看不出任何波澜。 按照礼数,第二日百里彦丰需亲自进宫谢恩,他准备拉上江南同去,但是一大早发现他并没有跟昨晚说好的一样按时起来。 “江公子还未起身么?你去看看,可不能迟了。”百里彦丰指挥身边的侍从去催。 寝阁的门被啪啪扣响,伴随着侍从急切的呼唤,江南被吵醒,脑袋里传来阵阵钝痛。 脚步不稳地推开门见到百里身边熟悉面孔,江南这才清醒过来,忙不迭洗漱收拾,紧赶慢赶没有耽误时辰。 百里彦丰眯起一对豆眼,看见江南匆忙地跑过来,用手抚摸着嘴角还未留长的胡茬,问道:“公子今日怎地起晚了?可是忘了要入宫面圣?” 江南笑着摆摆手,谦卑道:“臣昨日听闻宫中贵人有喜,想到我等卑微之人能有机会沾着陛下的恩典,不禁喜从中来,临睡时喝了几杯酒,谁料今早便睡得迟了,真是狼狈。” 江南为百里彦丰效力多年,颇得他的信任,因此今日这样倒也没斥责于他,急急忙忙便驱车入宫了。 来到宫内,百里彦丰进入奉天殿谢恩,江南的身份没资格随同,只能在殿外等候。 他的思绪依然迷糊,尚未从醉酒中完全清醒,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的汉白玉地板发呆,几乎要睡着。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戳了一下,他没有在意,稍微动了动并未回头,接着又被戳了一下。 这回江南被戳醒了,转身发现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姑娘有事吗?”江南低声问,虽然此时殿外除了他俩并无一人。 “您是江南江公子吗?”宫女的眼睛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是在下。姑娘到底有何事?”江南不解,又问了一遍。 宫女低垂着头,双手在身前并拢,低声回道:“有人要找您,请随奴婢来。” 江南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和突如其来的匿名邀请搞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走。 犹豫之际,那宫女催促了一声,语气焦急,仿佛很害怕被人看见。 罢了,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令狐幽的眼皮底下找事?且随她去看看到底怎么了。江南这样想着,便跟随宫女暂时离开了,宫女的脚步极快,并且时刻留意着周围的情况,江南跟着她左转左转,最终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花园。 刚进花园,那个引他过来的宫女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江南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他开始四处打量周围的景物。这是一座很小的花园,独立成一个。四周没有宫殿,花园中央也只有一座破旧的凉亭,被肆意生长的藤蔓紧紧缠绕。凉亭周边种有几株梧桐树和楠树,树干粗壮,遮天蔽日,像是天生长的,但树下泥土的痕迹提醒江南这是人为移栽过来的。花园面积很小,几棵大树和一座凉亭便是它的所有,繁花绿植将它层层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隐蔽的场所。在他正前方有一条用青石板铺成小路,小路两侧杂草丛生,湿漉漉的泥土漫到路上,直通花园深处。 这里环境幽深静谧,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一种孤独的恐惧感从脚下直灌心口,惊起了江南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明白那宫女为何将他引到此处,此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刚转过身,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叫住了他。 那是一个久违的嗓音,江南从前那些年再也没有听到过像它这么好听的声音。他被震慑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的不安随着这声呼唤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不安。 “江南。”蜀禾轻声唤道。 第七十二章 纠葛(下) 一个人一旦尝过了甜头,便不愿再忍受任何苦涩。那些阴险恐怖的谋划无止境地徘徊,它们撕扯着他们,拆散恋人,断送亲朋,把他们推入无止境的黑暗,永远埋葬在地底下。 “江南。”蜀禾望着他的背影,又唤了一声。 江南木讷地转过身,终于见到了一直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天气一直阴暗,清晨的阳光被乌云笼罩,仿佛掩盖着眼前二人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蜀禾一步一步行至江南面前,江南比蜀禾高许多,她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蜀禾一双明眸蕴藏着深刻的情绪,这眼神火热而渴望,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江南只匆匆瞥过便错过脸不去看她,害怕再多看一会儿便要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进行了一会儿眼神交流。 江南明白了他被叫来的用意,也清清楚楚看到了蜀禾眼眸里包含的情绪。心念多年的此刻近在咫尺,她容颜未改,还是向从前那样明艳动人,她冲自己言笑晏晏,多么大好的机会!然而江南却把头低了下去,他后退一步同蜀禾拉开距离,拱手行礼,想习惯性说些祝福的话,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蜀禾含笑问他,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阔别多年,今日乍一相见,不知该叫您大公主,还是该叫您妖后娘娘。” 这句话好像某种诅咒,击碎了蜀禾所有的美好幻想,提醒她逃脱不了命运的囚笼。 蜀禾今日把他堵到这里,是怀着忐忑不安又有点激动的心情的。自她来到妖界,便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她在年复一年百无聊赖的“囚犯”生活中,总是不自觉想起一个人,不是奕青,不是帝后,不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是江南。蜀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屡屡想到他,是因为悬机阁暗牢内的陪伴?还是投水寻死的施救?亦或是大婚当日她突发奇想询问后江南回答的那句“好看”? 她不确定自己的心,她试图忽略他忘记他,然而越是刻意为之,关于他的记忆反而越深刻。 “你还是叫我大公主吧。”蜀禾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被一丝忧愁取代。 但蜀禾开口后江南反而不知如何说话了,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语,足足站了半刻钟。蜀禾头低下去望着江南的衣角发呆,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百里彦丰不知何时便会从奉天殿出来,留给江南的时间不多,本着好不容易见面要抓住机会的意思,江南先开口道:“多年未见,大公主可还安好?” 蜀禾抬起头迷茫了一瞬,然后看到江南的笑脸,心情好了一些,但仍悲愁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左不过是行尸走肉,一个木雕泥塑的傀儡罢了。你呢?” 江南听她这样形容自己,心里如同刀割一般,但却没让自己流露出太多情绪,淡然道:“臣一切安好。” “你为何到妖界来?”蜀禾突然问。 自然是为了你……江南在心里想,说出口的却是:“天庭和魔界我都待过了,想来妖界看看这里是什么样子。” 他不是不敢说实话,而是不能说。蜀禾是妖后,而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从前在魔界他尚且不敢僭越,更别说如今了。 真情只会加深她的痛苦,唯有无情才能活得自在。江南咬咬牙,到底没有讲出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话。 “原来如此。”蜀禾愣了愣,眼里的光彩不见,“那你……” 她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她小心地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袖子,欲言又止。 “那你……”蜀禾错开他的眼睛,佯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想再尝试一下,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江南注意到她眼里开始闪现水的光亮,眼眶微红,使劲儿抿着嘴,手上的动作幅度变大,几乎要将袖子扯掉一块儿。 蜀禾似乎急于知道答案,然而反复尝试又不能说出口,局促感涌上心头,眸子里终于蓄满了泪水,她骤然抱膝蹲下,将脑袋埋在胳膊里开始哭泣。 江南被她突如其来的难过搞得不知所措,只好也蹲下来试图安慰她,但又不敢触碰她,只能干看着她无力地哭诉,似乎要将这五十年的难过全哭出来。 “爱,我仍爱你,多少年都不会变。” 江南终于还是忍不住,兀自回答了她几经波折都未说出口的问题。 蜀禾听了他的话,先是不敢相信,继而看到他坚定的眼神,顿时如同蒙受大赦一般,飞扑着抱住他,如同冰冷寒夜里流落街头的乞丐得到一支温暖的火苗。她紧紧搂住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又哭又笑。 “公主不要哭了,您还怀着身孕。”江南被她大胆的举动吓坏了,他轻轻搂住她,身体绷得僵直。 过了一会儿,蜀禾松开他,起身擦掉眼泪,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带着哭腔说:“有你这句话,便是再难过的日子,我也能挺过去。我今天把你叫到这儿,就是为了验证我的心,如今我验证完了,你走吧。” 她说着,泪水仍漱漱落下来,然而脸上却没有了痛苦的神色。 江南的思绪还没从方才那句冲动吐出的话里走出来,当下只草草行了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出了这花园江南才发现自己浑身被汗湿透了,明明初夏的清晨并不燥热,自己却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急匆匆回到奉天殿,迎面看到百里彦丰正在四周望来望去,便赶紧迎上前喊住他:“大人,大人,臣在这儿。”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从殿内出来看你不在,正要派人到处寻你。”百里彦丰大咧咧抱怨道。 江南抱歉一笑:“臣鲜少有幸进宫,今日一来被宫内的秀丽景色所吸引,忍不住四处看了看,不知不觉就误了时辰,是臣的错。” 江南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了过去,百里彦丰没有多想,他与蜀禾相见也并未让任何人看到,这场偷偷摸摸的私会便悄悄地成为了他们两人的秘密。 江南回到百里府便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回自己的住宅休息了。 推开屋门,地上还零零散散歪倒着一些昨日喝完的酒瓶,江南一个一个将它们捡起来堆在床边,自己也坐在床头的地上,独自失神。 她竟也爱自己么?江南回想起方才见面的第一眼,那双包含热烈的眸子,他曾在白隐看向奕青的眼神中见到过,那是一种独一无二、只会对一个人发出的光彩。 他一时间感到没来由的幸福,自己多年的执着总算有了回应。然而这念头立刻被苦恼所取代。蜀禾不该对他有这样的念头,他更不该对蜀禾有非分之想。然而命运的齿轮总是不知道会转到哪里,先是贺诚,然后是令狐幽。蜀禾放肆地爱过她的青梅竹马,然而到头来却被骗得遍体鳞伤;然后又所谓名正言顺地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令狐幽,这对于她来说更是痛苦万分。蜀禾的情史可谓很丰富了,然而周折许多年,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个正确的人。 或许江南就是那个人,然而感情不是无坚不摧的,它很脆弱,一碰即碎,甚至一时不慎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蜀禾跟江南分别后心情舒畅很多,自她怀孕后一直食欲不振,如今胃口也好了。令狐幽见她心情愉悦,自己也跟着高兴,谈笑间又重赏了照顾蜀禾太医和她身边的侍从。 话说回边境,令狐幽强制下令后马上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边境官员不敢再搪塞应付,抓紧用最多的精力清剿作乱的小妖,不到一个月,被妖怪袭击的案子就大大减少。 与此同时,派去给魔族送致歉表的使臣也赶到了魔都,表奏被魔族使臣接手,很快一层层传到了魔帝手中。 “嗯。”魔帝浏览几遍后认可地点点头,“令狐幽能及时道歉,还能迅速做出反应清扫边陲,倒还算有诚意。” 霍长风和奕青也颇为赞同,毕竟此事在尚未公之于众的情况下便被令狐幽处理得恰到好处又无懈可击,简直让人挑不出刺儿。 然而旁边的淳于东乡却不屑地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漂亮话说的虽好,陛下却没有看到隐藏的危机。” “哦?右相何出此言?”三人同时看向她。 “陛下没有把郡主遇害的消息放出去,令狐幽却知道了,难不成是他自己参悟的?”淳于东乡明显话里有话。 “此话何意?”奕青顺势问道。 “臣猜测,令狐幽那个小人在陛下身边安插了细作。”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霍长风与奕青面面相觑,魔帝瞬间眉头紧皱。 “倒也未必啊,”霍长风勉强笑了笑,试图缓解紧张,“此事一开始传播得沸沸扬扬,万一是那时候妖界得到的消息也未可知。” 淳于淡然一笑,语气轻松道:“那权当臣什么也没说。” 然后便向魔帝深行一礼,信步离开了。到底有没有细作她不晓得,但她的目的已达到,听从霍长风的计划,与奕青一唱一和,在魔帝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他知道虽然妖族看起来恭顺得无懈可击,实则需要谨慎对待。 第七十三章 挑拨离间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设计,之后竟然变成了引发滔天巨浪的原因之一。 “朕曾以为妖族道歉之后,朕的事便告一段落了,谁知这只是另一件事情的起点。”宁容精致玲珑的五官露出惨淡愁云,不堪其忧地讲道。 出于一个史官对年代的敏感,直觉告诉我最后十年一定发生了某个重大事件,这个事件扭转了当时三界相对稳定的局面,造成了白隐离世、奕青归隐、令狐幽驾崩以及魔族的改朝换代。 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让缜密如丝的主人公们在这十年里被颠覆、逆转?我迫不及待地听宁容继续讲下去。 第五十二年,也就是令狐幽将边境整饰平和之后的第二年,妖族与魔族的交壤处突然爆发了一起小型动乱。 那处边境由一条湍急的长河隔开妖魔两族的领界,魔界一边是连绵的村庄,有数百户人家千年来在此靠务农为生;妖界的一边是城池营垒,因正好地处河流的侵蚀岸,为了固土安民防止河流侵蚀土地,便把那里用石头修建成了营垒,其上有士兵驻守,顺带巩固边防。 这样两岸相望的局面持续了数百年,期间难免会有一些小矛盾,但都能很快调解开,然而这一次却不然。 住在那个村子里的有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数月前,他的独子突然失踪,乡绅动员全村人找了数日都不见踪迹。正在众人绝望之时,一个村民去河中捕鱼,结果打捞上来一具年轻的男人尸体,尸体已被水泡得发白,模样恐怖,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胸口正中间被一根带着红色羽毛的利箭穿透。这件事在平静祥和的村子里骤然引起轩然大波,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位老乡绅听说此事后心念一动,颤抖着身子来到岸边的尸体前,一看,竟真是自己失踪数月的儿子,巨大的刺激和视觉冲击让他当即昏死了过去。醒来后第一件事便去报了案。 当地官员的反应倒很迅速,接到报案后立刻将尸体拉走,还封锁了消息不让众人胡乱议论。但总有几个眼尖之人从那泡得浮囊发肿的尸体上瞧出端倪,并且嘴长在人身上,有时候根本管不住。 “我家那口子说她看得真真儿的!”一个村民扛着锄头跟一起下地干活的邻居神秘兮兮地说,“她娘家弟弟当过兵上过战场,他说妖族人打仗都爱用红色鸟毛做的箭,就跟……嘶——那啥一样!” “跟图腾一样?”他的同伴显然比他懂得多一些,不禁接话道。 “啊对对对。”那人点头如捣蒜。 他们本就是长年生活在边境的百姓,跟妖族打交道的次数要比住在内地的人多很多,其中自然不乏认得那根红色羽箭的人。因此官府的信息封锁压根没用,越封反而传得越玄乎,大家都在心里认定乡绅的儿子肯定是被河对岸的妖族人射死的,但没有人站出来反抗或者期盼官府能给出公道,大家都默默无声,每天继续忙着自己的日常,毕竟死的不是自己家里人。 然而乡绅儿子的死还没给出解释,紧接着又有两个该村的年轻人被杀害了,死法还是同样的一箭穿心,被发现时一个躺在岸边一个半身陷在河水里,箭身有红色的羽毛迎风飘扬,仿佛在嘲讽众人的冷漠无情。村民们将案发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涉事人跪在地上抱着尸体痛哭流涕,官府再次出动,迅速收敛起两具尸体,并对村民进行语言安抚,让他们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 可是接连发生两起恶性案件,并且真凶显而易见,官府这不作为的忍气吞声的态度令大多数人开始不满,一部分人还是选择冷眼旁观,但是总体已经开始躁动。 “唉,你说官府怎么不调查呀?只把尸体拉走算个什么事儿。”相同的事件,相同的两个人,两个吃瓜群众再次议论起这件人心惶惶的事。 “啧,你不知道?”见识多的那位嘲讽道,“听说城中那位曹大人过几天便要高升了,在这节骨眼儿上遇见命案肯定会影响他的仕途,他当然会按住不提。” 扛锄的那位听了这话登时便恼了,朝地啐了一口:“呸!为了他自己的前途连咱的性命都不顾,亏他还高升,升到阴曹地府去吧!” 几日后,同样的悲剧第三次上演,这次是一位在村里很有威望的老人家。当然,官府也用同样的方式草草掩盖了这件事。 这位高升在即的曹大人以为村民们都是些忍气吞声好欺负的,故而一直拖着没有处理,更不敢上报。因此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所有村民全副武装渡过湍急的河流站在城下向妖族人讨说法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魔都还处在一片祥和之中。 妖族人自己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突然看到对面一群人举着火把扛着锄头斧头叫嚣地出现在营垒下,还是茫然的状态。 村民大声吵嚷着让妖族给个说法,但是守卫士兵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只好询问缘由。但是这迷茫的问话在村民眼中成了明知故问、拒而不认的狡辩,于是众人骤然恼怒,开始在城下破口大骂。两拨人各说各的,场面混乱不堪。 终于,守城的将军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亲自出城,欲问个清楚。然而城门刚刚开启,那群怒火中烧的村民像是发现了宣泄口,一个个瞪着仇恨的眼睛举起手中的武器便大喊着冲杀进来,显然事先受了很大的鼓动。守城将士被这群疯子搞得猝不及防,性命攸关之下只能反击…… 最后这场暴乱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但事后清点发现死了十一村民和两个士兵,事态变得严重起来。守城将军飞速将这件事上报给了妖都,作壁上观的曹大人也慌里慌张地放下了他的如意算盘,不得已向上级汇报了此事。 而此时距第一个人的死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半个月内,魔族四个人莫名被杀,十一人死于同妖族的交涉中,但消息直到这个时候才传到魔帝手上。 魔帝在殿上踱来踱去,不时发出愤怒的鼻息声,包括奕青、霍长风和淳于东乡在内的众臣站在下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噤若寒蝉地等待魔帝发话。 “出现第一起命案时为何无人上报!?”魔帝龙颜大怒,挥起的大袖招来一阵巨大的阴风,直直掀到众臣脸上。 魔帝的问题不敢不回,最开始向他汇报此事的那位大臣颤颤巍巍站出来,跪在地上举手加额道:“回陛下,据下面的人说,负责那个村子治安的曹默曹县官以为……以为此事无足轻重,并不足以上达天听令陛下担忧……所以……所以……” 所以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抬眼用余光瞥见魔帝黑沉的脸,更加不敢开口,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无足轻重?”魔帝反问,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我族与妖族的任何事都不是小事,怎地到了你们的口中就无足轻重了?” 众臣闻言齐齐跪地,大呼陛下息怒。 良久,他的怒火仍未平息,但已经能稍微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了,望着底下乌泱泱的臣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养了群一无是处吃干饭的,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汇报消息的那个问:“那人叫什么?曹默是吧?” “是。”这位大臣急忙回答。 “杀!株连九族!” 众臣又是一阵惶恐,数颗头颅紧紧抵住地面,再不敢抬起来。 与此同时,这起恶性事件也传到了妖都令狐幽手里。 “怎么回事?”他眉头紧皱,双手背在身后,他倒没有生气,只是不堪其扰地问,“人真是你们杀的?” 这位守城将军作为当事人,被莫名其妙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毕竟在令狐幽面前,没人想当插手此事的大冤种。 将军常年戍守边关,哪里有机会见过令狐幽,今朝突然得见,顿时被他威严的气场惊吓到语无伦次:“不是!当然不是!” 令狐幽疲惫地“嗯”了一声:“朕知道那片边境在你的守卫下安宁多年,谅你也不敢给朕找事,退下吧。” 这将军本就是个憨厚老实的粗人,令狐幽正是看中了他没有野心的优点才安心把他派到边疆的。他不识礼数,得到赦令也不懂得谢恩,只一面连连答是,一面匆忙退下了。 “陈芮!”待他退下,令狐幽高喊。 “奴才在。” “查!先把当夜与那些魔族人交手士兵全部清查一遍,确保没有别族的细作之类。” “是。”陈芮接旨道。 令狐幽眯起原本就小的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派去天庭的细作可有回应?” 陈芮佝偻着身子摇头道:“回陛下,暂无任何消息。” “不知道是你们不中用,还是天庭真的风平浪静。”令狐幽慢悠悠吐出这么一句话,语气微微不快。陈芮立刻捕捉到他的情绪,急忙跪下谢罪。 “朕不求你们能像悬机阁那样办事既精准又有效率,只希望你们不要拖朕的后腿。”令狐幽无奈地斥责道。 “是。奴才谨记陛下教诲。” “去把拓拔仲卿和百里彦丰叫过来。”令狐幽命令道,又补充一句,“还有,此事暂时不要让妖后知晓。” 陈芮刚得了一顿训斥,自然不敢再偷懒,领了旨便连忙去办了。 第七十四章 不谈就崩 回到东宫,奕青将这起严重事件和魔帝在朝堂上的情状详细地给白隐讲了一遍,白隐听完没有表明自己看法,而是问:“父皇如何说?” “父皇派人彻查此事,他说务必要查出杀死那四个人的罪魁祸首,然后顺藤摸瓜,抓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父皇认为此事是妖族在向我族挑衅。”奕青回答道。 白隐正在修剪花房新上供的一捧未完全开放的桂花枝,听了奕青的推断,不由得放下手中的剪刀,微微颔首,面色深沉。 “先是容儿被狼妖所害,接着又出现无故被射死的村民……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相隔很近,又都同妖族有千丝万缕的牵扯,父皇怀疑妖族理所当然。” “你也认为是妖族故意为之?”奕青问。 这次白隐的回应是摇头:“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但仔细想想,令狐幽并没有理由挑战我们,妖族虽日益强盛,可到底不至于跟我们明面儿上翻脸,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两败俱伤罢了。” “那或许就是有人想看到我们和妖族两败俱伤呢?”奕青眯起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桂花的芬芳,清甜的气息弥漫到整个寝阁,为这早来的清秋增添了一丝温柔与甜蜜。 他与白隐对视,若有若无地微笑着,白隐立刻醍醐灌顶,薄唇微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怀疑是天庭从中作梗?” 奕青点点头,嘴上却说:“跟你怀疑妖族一样,也仅仅是怀疑,并无证据。” “证据?那还不简单。”白隐重拾剪刀,对着一枝狂放不羁外撇的枝丫就是一剪子,“我立刻让悬机阁去查。汐照不日便能返回,届时也可以问问她。” 悬机阁一直都是白隐的左膀右臂,多年来替她办过不少隐秘之事。奕青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为白隐效命,甚至知道耿春常暗中出入东宫为白隐通风报信,但他从不多言,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既不阻拦干扰,也不为耿春提供便利,就这样默许白隐运用悬机阁观察天庭和妖界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是出于对白隐的信任,还是他能从中分到好处。 这几日正赶上汐照去天庭向天帝汇报白隐的动向,五十年间,每年她都要去两次。明面上她是天帝安插在白隐身边的细作,顺带负责留意魔族的动静;暗中却是个双面间谍,始终站在魔族的阵营。 说起来,汐照仿佛天生便有做间谍的天赋。从前霍九离只教了她炼毒制药,奕青只让她做一些琐碎的小事,没有人刻意教她如何成为间谍,然而她却自己精益求精做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做事滴水不漏,五十年的潜伏从未让天帝起疑,当年为白隐下毒更是毫无破绽,瞒天过海的本领连淳于东乡都自叹弗如。 白隐曾问她:“你这样相当于每时每刻在刀尖上行走,没有累的时候吗?” 她的回应只有一抹明艳的笑,和一句略辛酸的话:“比起被抛弃被殴打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白隐无言以对。 由此可见汐照是很聪明的,还有一丝固执。 两日后,汐照从天庭返回,白隐第一时间把她叫来问话。 “你从天庭回来,可发觉天帝有没有什么异常?” 汐照不知白隐为何如此问,细细回想后觉得没有不妥的地方,天帝仍向从前那般信任她,交代完老一套的任务后便让她回来了。 “没有任何异常……”白隐在院中踱步,最终停留在池塘边,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或许是殿下猜错了?” “夫人说什么?” “最近边境那场跟妖族的冲突你听说了吧?”白隐回首问她。 “自然,”汐照欠身回答,“好像陛下还因为此事生了好大的气。” “天帝听说这件事了吗?”白隐又问。 汐照老实摇头,表示不知。 白隐解释道:“你是今日刚回来的,消息是两日前同时传到妖魔两界的,我与你这种处在政治边缘的人都听说了,天帝肯定也听说过了。” “但是奴婢并未听到天帝对此事有过任何评价,他平静得很。”汐照更加迷惑了。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白隐以手扶栏,凝视着青绿色的水面,“他的表现太过平静了,连你这样缜密的人都瞧不出端倪,真不知道他是真平静还是装平静。” 询问汐照无果后,白隐当即调派耿春,暗中传令悬机阁,让他们去查。 “或许不是天庭所为呢?”霍长风来找奕青闲聊,刚巧遇见白隐,两人谈论起此事,霍长风评论道,“毕竟阿照也没看出什么。” “可是他们有理由这样做,”白隐缓缓摇首,“挑拨离间、坐收渔翁,这不正是一百五十年前祝融在我身上做的事么?” 霍长风这才看出来,原来自祝融利用她,害她逃亡之时,她便已经对天庭抱有敌意了。 这让他想起他和奕青的那个计划,八年后白隐会发现自己要再被利用一次,届时她会像一百五十年前憎恨祝融那样憎恨他们吗? 霍长风偏头盯着白隐看了好一会儿,想到她刚从地狱中走出便又要被囚禁在比地狱更折磨的地方,竟一时悲从中来,沉重地叹了口气。 “大将军怎么了?” 白隐的问话将他拉回现实。 “哦,没什么,走神儿了。”霍长风的目光偏向远处,搪塞道。 白隐没有多虑,看见他便想到了淳于,顺势问道:“淳于大人近来可好?” “她甚好,”霍长风飞快答道,然而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只是她这几日不肯理我,忙着坐实妖族的罪证,好让陛下出兵讨伐,给她的族人报仇。你也知道,她就在此事上过不去。” “能够理解。”白隐垂目低首,“毕竟是灭族之仇,多恨都不为过。” “太子妃对天庭的恨,恐怕不比淳于少。”霍长风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白隐豁然抬头,怔忡地看着他。 霍长风惨然一笑,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打趣道:“我开玩笑的。” 忐忑等待了五六天,耿春终于带着悬机阁的消息来到白隐面前,然而日盼夜盼的消息却是没有消息——跟汐照一样,悬机阁也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怎会如此?”白隐枕着桌角,眉头皱成一团。 耿春也十分不解:“属下以性命担保,行动时绝对没有暴露行踪和意图。属下与阁中兄弟将祝融、公孙景的行踪和其手下人的行踪全数摸排了一遍,皆一无所获;天帝那边属下向水神大人求助,大人亲自抽调阁中谍者暗中查探过,一样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耿春是悬机阁的老人,也是除白隐夏炎外的二把手,他的忠心毋庸置疑,做事也肯定万无一失,绝对可信。因此听完他的话,白隐彻底断了怀疑天庭的念头,被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令狐幽身上。 然而令狐幽也是一脸懵,他起初同白隐一样怀疑天庭,然而派出的细作没有查出任何异常,那群涉事官兵身上也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线索。这让他不由得认为此事是魔族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妖族一个下马威。 金碧辉煌的奉天大殿上,令狐幽一如既往地在那块儿金丝铺就的地上来回踱着步,耳中充斥着底下拓拔仲卿和百里彦丰的争吵声。 “此事刚刚发生不久,真相尚未明了,百里大人莫要断章取义,平白误导陛下!”拓拔仲卿挥舞手臂,指着百里彦丰喊道。 百里彦丰冷哼一声,倒也不惧,他是在令狐幽心中地位仅次于拓拔的文臣,虽不如拓拔能文能武,但两人时常争夺丞相之位。眼下看着拓拔仲卿被自己搞得火急火燎吹胡子瞪眼,心里暗爽不已,接二连三回怼道:“陛下也说了,此事并非天庭挑拨离间,那若不是魔族故意挑衅,难不成我们放着好好的和平不要,偏偏去杀他们的人挑事儿吗?!” “你你你……” 两人吵得唾沫横飞、脸色涨红,让两人本就富态的面貌更加臃肿,活像煮熟了的龙虾。令狐幽跟他们一比都算是风度翩翩的。 “行了行了!”令狐幽大喝一声,不堪其扰道,“若不是朕登基之始将那些个能人都杀光了,遇到这种事,也不会只能找到你们两个在此喋喋不休!” 此话一出,果然立竿见影,吵闹的宫殿瞬间安静,拓拔仲卿欠身道罪,百里彦丰一面暗想你还知道你把人杀光了啊,一面也跟着躬身请罪。 “你们二人所言都有道理,但朕只要一个答案!”令狐幽将难题抛给了他们,兀自离开,留下拓拔和百里面面相觑,各自瞪了对方一眼也没了后话。 由于没有证明天庭暗中作梗的证据,奕青等人便没有了怀疑天庭的理由。魔帝最重证据,就算他们向魔帝说明天庭有作案动机,没有证据,再精密的猜测在他面前也是一纸空话。并且魔帝已经相信此事是妖族故意所为,目的就是挑衅,从宁容遇害到今日之事,令狐幽一直在挑战魔族的底线。 翌日早朝,奕青最后一次提出暂缓此事时,魔帝登时便大发雷霆,直言妖族不分好歹得寸进尺,屡屡挑战他的底线,不把魔族放在眼里。霍长风拿出大公主蜀禾请求他顾及和亲之盟,从长计议,然而却被魔帝说成:“妖族以为有和亲做保,朕便不敢动他们了吗?!”这下霍长风和奕青互相撇了撇嘴,不敢再多言,害怕再劝就变成了火上浇油。 散朝后,魔帝让淳于东乡单独留下,奕青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第七十五章 风起 魔帝与淳于东乡一直从正午谈到黄昏,没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黄昏时分淳于离开伏魔殿直接回到丞相府,霍长风暗中去寻她,她直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东乡不肯见我,恐怕是与陛下达成一致了,我猜陛下想要出兵。”霍长风顾不上吃饭,在丞相府碰壁后直奔东宫找奕青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奕青思忖道:“朝中众臣,只有淳于右相极力对抗妖族,父皇早上又大发雷霆,从他的态度看,他把右相单独留下确实有可能在商量出兵之事。” “那我们要怎么做?”白隐问。 奕青和霍长风皆摇首,魔帝执拗,淳于东乡比他更执拗,两个人都劝不动,他们暂时只能静观其变。 结果果然如霍长风所料,魔帝翌日便下旨挑选五万精兵开赴妖魔之间最薄弱的边境——北渊,并任命淳于东乡为元帅,然后给她找了数名有经验的辅帅将军,下令军队即日开拔,没有跟除淳于之外的任何大臣商量,也没有向妖族表态。一切既合理又猝不及防。此旨一下,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满朝文武纷纷上奏魔帝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冲动行事,然而魔帝态度强硬,丝毫不为所动,对外给出的开战理由是“妖族屡次挑衅天威,朕实忍无可忍,不能使魔族受辱”。 奕青得到旨意后第一时间拉着霍长风求见魔帝,要求让霍长风以骠骑将军的身份随淳于出征,但魔帝认为霍长风与淳于东乡素来不和,两人同去易造成意见不一,影响战机,故没有准许。 “朕派给右相的下属都是魔族数一数二的奇才,朕的身边也不止你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霍爱卿请闭嘴吧。” 奕青和霍长风再也无话可说,只能看着淳于独自一人仓促出征,对此束手无策。 令狐幽本就恼着魔族,因此听说魔族突然向北渊派兵后,他也毫不犹豫地下旨任命拓拔仲卿为南征大将军,带领七万精兵进军北渊,战争一触即发。 至此,这场没有真相、莫名而起的恶性事件如同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魔帝和妖皇内心对于对方的不满,多年来日积月累的小瑕疵小矛盾经此一事全部放大,变成了汹涌骇人的巨浪。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么?”这下连汐照都坐不住了,也开始关心起这场疑点重重的战争。 白隐单手撑在窗前的桌案上,目视桌上那瓶被她修剪得完美无瑕的桂花枝,无奈道:“圣旨已下,右相也已出征,事情无法挽回了,我只希望右相能一朝得胜,妖族的气焰也确实该压压了。” “不知妖族派的谁来与右相交战。” “悬机阁去查了,不日就会有消息。”白隐翩翩起身,在汐照的陪伴下来到庭院中。春夏的花儿都谢了,适逢初秋,满院的绿植褪去了鲜艳的绿,如衰老般渐渐泛黄,万物开始转向萧条。 “殿下现在何处?” “殿下此刻在乾武营清点军械粮草,好为右相在后方做好后勤。”然后又补充道,“殿下这些日子应该会常常出入军营,鲜少回来。” “容儿呢?”白隐又问。 汐照如实回答:“郡主这些日子不是在家里看书,便是在皇城中行走散心。经历过那件事后,郡主的性情变了许多,奴婢时刻留心着她的行动,不会再让她遇到危险。” “那就好。”白隐语气平静,但脸上的忧虑不曾减少。 不久之后,耿春带着探来的谍报回到东宫,向白隐汇报了一则不妙的消息:“令狐幽派拓拔仲卿为南征将军,应战魔族。” 白隐正与宁容一起吃晚饭,听了这话,碗里的饭菜瞬间不香了,黯然放下碗筷,沉重地叹了口气。 宁容也多少知道些政治上的事,看白隐愁眉苦脸便隐隐猜到事情不妙,也停了手上的动作默默看着两人。 “天庭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阁主,据属下所知,天帝听说了妖族与魔族开战的消息后表示遗憾,祝融与公孙景应和他的态度,水神大人依旧没看出什么。” 白隐觉得有些头疼:“还是风平浪静对吧?” “目前是。”耿春面色凝重地回答。 “知道了,你下去吧,”白隐挥挥手,“继续注意天庭和拓拔仲卿。另外,大公主要加强人手保护,还有江南,你们也要保护好他。” 耿春数日连轴转,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可事情全部赶在这几日,他在其位谋其职,绝对不敢懈怠,只能顶着熬的通红的眼睛,领命离去。 “母亲。”宁容看耿春离开,向她投去关切询问的眼神。 “我没事,”白隐揉揉太阳穴,疲惫道,“淳于右相遇上麻烦了。” “母亲是说那个拓拔什么卿吗?” 白隐没有回答她,转而将汐照唤了进来,嘱咐她去军营将拓拔仲卿出征之事说给蒙远,再让蒙远转达给奕青。 “悬机阁至少比陛下的暗探早一天拿到消息,你去把此事告诉殿下,再让殿下禀告陛下。” 宁容不解道:“为何不直接进宫告诉皇祖母,让皇祖母告诉皇祖父岂不是更方便些?” 白隐看着她笑了笑,解释道:“同一件事,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哦,我知道了!”宁容想了想,眼睛一亮,“让父亲告诉皇祖父,可以增加父亲在皇祖父心中的分量。” “你很聪明。”白隐拍拍她的手,夸奖道。 宁容受了母亲的夸奖,心里顿时美滋滋,兴致也高了起来,她按住汐照不让她走,转身向白隐请求:“母亲,让我替阿照去找父亲吧,阿照和这些天都忙坏了,让她歇歇吧。” “你能办好吗?”白隐怀疑地问。 “母亲放心,容儿已经成年,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言罢匆匆将饭扒拉着吃完,一抹嘴角,蹦跳着跑出去了。 “天要黑了,早些回来——”白隐冲她的背影大声叮嘱,“都成年了还毛手毛脚的。” 汐照在一旁笑言:“郡主对您始终有愧,这是变着法儿报答您呢。” 天暗了下来,清秋的凉风吹起宁容淡紫色的裙摆,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搓搓胳膊,三步并作两步往军营跑去。 魔宫坐北朝南,地处魔都正中心,其东西两面各修建两个主军营,东侧为乾武营,西侧为贺家营,前者是当今魔帝为太子时亲自督造而成的,后者是贺氏一族鼎盛时期所创。两个主军营后方是为将士兵马提供并储存粮草的嘉定仓,这三个主建筑将魔宫合围,四个地方相距不远,布局紧密,因此宁容没走多久便到了奕青所驻的乾武营。 乾武营与贺家营的布局功能大差不差,和平时期厉兵秣马以备战,战乱时期便从这两处抽调兵马,再从朝廷任命将军元帅,组成一支军队。 魔帝不喜大权旁落,因此正常时期除了个别如霍长风这样的,朝廷是无人拥有兵权的,魔都的兵力全部掌握在魔帝手中。且当今魔帝特别重视军备,他认为军事发展决定国家发展,所以在魔界,士兵的待遇相当好,朝廷每年拨给军队的财务要占国库相当一部分,这导致很多普通百姓若生活不下去,便放弃耕地让家中成年男子入伍,以挣军饷补贴家用。 宁容到达乾武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训练了一整日的士兵们陆续回营休息,她将消息带给奕青后,便被叮嘱早点回去,奕青让蒙远去送她,宁容拒绝了。 她出了军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大街此时依旧熙熙攘攘,人们出摊、闲逛,将橘红的灯笼张挂起来,如寻常般说说笑笑,他们或富裕或贫穷,但此刻都走到街上来,沐浴在温暖的烛火下,言笑晏晏仿佛从不知道边境正要打仗。 宁容行走在夜市里,心情舒畅而欢乐,心想如果她的父亲母亲能放下手中繁忙的事务陪她逛逛这繁华街景就好了。然而这只能是奢望,她想起白隐和奕青的叮嘱,轻轻撇了撇嘴,又留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刚刚开始的热闹,准备回家。 走到离人群远些的地方,冷风再次侵袭她,她这才感到回归现实,想起东宫忙碌的父母和无趣的时光,觉得即使身为郡主,也是不开心的。 心下苦闷,却不得不抬头向前看,这时她的余光一瞬间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这个背影穿着一身低阶士兵的军装,行色匆忙地拐进了一个黑暗寂寥的街角。 宁容方才在军营里见过如他这般的装束,因此到了外面再次看见,心里难免好奇,忍不住想跟过去看看。 总之我是在皇城里,离家又不远,晚些回去无伤大雅,母亲不会怪罪的。 宁容想着,脚步不自觉地跟随那个少年的背影拐进了那个街角。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条漆黑的过道,耳边隐约听见初秋时节苟延残喘的蛐蛐叫,往里走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烛光,是跟稍远处热闹的夜市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宁容悄悄托起一束微弱的掌心焰,跟着那少年走进了过道最里面的一户人家门前,紧接着宁容听到那少年开始扣门,口中间或喊着一声声“母亲”。 第七十六章 蓬莱 少年的声音谨慎而温柔,与冰冷空洞的叩门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过了一小会儿,门内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跳出来一个看身高应该是六七岁左右的男童。这男童喊了一声哥哥,语气惊喜而亲切,忙不迭地将少年往屋里拉。少年摸摸他的头,一下将他抱起来,迈着高兴有力的步伐进门了。 然后门被咚地一声关上,将宁容关在了门外。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独留她自己站在原地。 我好奇个什么那,不过是个归家的少年罢了,我竟鬼鬼祟祟跟到人家门前来,真是闲着没事干。宁容兀自骂了自己一句,眼看着时间不早,便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半月后,淳于东乡的人马赶到了要塞北渊,两日后开始攻打。北渊是一处非常尴尬的地区,常年被妖族和魔族争来争去,只因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位于交界地区,因此两族一打仗就拿这里开刀。拓拔仲卿将自己千里疾驰的本领又发挥了一遍,赶在淳于前一天到达,目前双方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试探,气氛趋于紧张。 半月前奕青将拓拔仲卿应战淳于的消息禀告了魔帝,并请求魔帝将自己派往前线协助淳于作战,结果又被拒绝了。 “拓拔仲卿诡谲难测,儿臣怕右相意气用事难以对付。”奕青恳求道。 可是魔帝却说:“朕发动此战的目的是削减妖族的气势,淳于右相只需打赢哪怕一场胜仗便足够了,不会跟他们对抗太久。” 那若她一场胜仗都打不下来呢?奕青在腹中揣度,想要提醒魔帝,然而看到他自信且不容置喙的神情,又被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魔帝命令奕青协助相关大臣管理两个主军营的粮草军械,监督征调军税和征兵事宜;又让霍长风负责士兵训练,提高作战能力,为淳于东乡做好后勤。 几乎不懂打仗的文臣被派到边疆,两个战斗经验丰富的老手却被留在魔都干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只因他们跟魔帝的立场不同,这样的事任谁听了都觉得讽刺。霍长风不住地抱怨,他一面担忧淳于,害怕她冲动行事酿成大祸;一面气愤魔帝将他禁锢在这里,一身本领不得施展。 “这算什么事儿啊?”霍长风一赌气,索性把自己关在府里不出来了,魔帝的吩咐全交给底下人做——这些杂事本来就是有专门人员管的。 奕青只是叹了口气,他的心情同霍长风一样,但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把自己整日埋在军营里处理公务,跟将士们同吃同住,好些天都没回东宫了。 白隐知道他的苦闷,也了解他的性子,见他如此烦忧,只叮嘱蒙远替她照顾好奕青,自己从没有亲自去军营看过他。 “他在想办法,在洞察局势,我去了会打扰他,让他想起天庭,破坏他的清醒。”被宁容问起,白隐这样说。 “那容儿可以多去陪陪父亲吗?”宁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恳切地询问道。 白隐笑答:“可以去,但必须在日落前回来,不能像上次一样。” “哎嘿!”宁容得了白隐的赦令,高兴地做了个鬼脸,保证道,“母亲放心吧,容儿一定听话!” 边说边跑了出去,话刚落音,人已经没影儿了。 “她这样子哪里是想去看她父亲,分明是家里装不下她,想出去溜着玩儿罢了。”白隐盯着门口,撇撇嘴吐槽道。又吩咐汐照:“派几个人专门跟着容儿,以免她遇到不测。” 宁容从家里跑出来一溜烟儿便消失在了大街上。魔都的街景是六界中最接近人间的,这里的民风相对淳朴,人口多,发展也不错。宁容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望着开阔的天空,想起东宫四方的天空,两相对比之下,更不愿回家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午饭在外面解决,过了午后还不想回去,一直到黄昏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临近傍晚,宁容终于说服自己:明天还能出来呢,以后有的是机会玩儿,何必急在一时呢?然后便准备收拾心情回家。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又看到了上次那个少年人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一身军服,身上的铠甲还没有卸,额头渗着汗珠,应该是集训完不久。这回天色尚明,宁容瞧清楚了他的面貌:剑眉鹰目,面色红润,皮肤有些黝黑,应该是终日暴晒的缘故。他的鼻子最好看,很高挺,然而嘴唇却很厚,皲起皮,看上去有些许憔悴,脸型匀称,总体来说还是很顺眼的,仔细看还挺好看的。 初次见到他时天色微暗,宁容只能模糊地看清他的轮廓,但却记住了这身影,因此今日正大光明地遇到他,一下子便将他认出来了。 “哎——”宁容是有些热情在身上的,再次见面直接将他叫住,三步并两步跑到他跟前,踮起脚跟同他对视。少年被这萍水相逢的活泼少女搞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宁容水灵灵的明眸一眨不眨盯着少年的眼睛,她恰好面对西方,夕阳的余晖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可爱的暖黄色。她唇齿微张,露出一抹善意的笑,不经意间又往前进了一步,撩人而不自知。 少年被突然出现的女子叫住,又被她莫名其妙地盯着看了半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他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抿抿嘴尴尬地问:“姑娘,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哦……”宁容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还真不认识,不过拦都拦住了,索性热情到底:“那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宁容,你呢?” “我……我叫蓬莱,”少年从未跟同龄的少女说过话,他局促地捏紧衣角,又解释了一句,“蓬莱仙境的蓬莱。” “哦……你的名字真好听。”宁容点点头,不经意地夸赞道。 “谢…谢谢……你的名字也好听。”蓬莱青涩地笑了一下,嘴角很不自然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耳根通红,好像跟女孩说话能要他命一样。 宁容慢吞吞的脑袋这时候才意识到尴尬,闲扯了两句便没话说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对方,试图揣摩对方的情绪,然而他俩察言观色的能力加起来也不及白隐的十分之一,只能脑袋空空地干站着。 “姑娘,我……我要回家了……”蓬莱抬眼看了她一下,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人脚趾抠地的地方。 “啊……”宁容回过神,慌不择路地应和道,“那你赶紧回去吧,天要黑了。” 话音刚落,蓬莱便如同被豁免了死罪似的,急不可耐地逃离了宁容的视线,他步伐错乱,走也不是跑也不是,那晚敲门时的精气神全然没有了,现在这副模样简直像是被鬼吸走了魂魄。宁容望着他仓促的背影,以为他是被自己吓到了才会这样,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悔,直到回东宫后仍闷闷不乐。 白隐鲜少见她有情绪低落的时候,问她为何,她也不说,晚饭没吃几口便说累了回房休息。待她离开,汐照走到白隐身边低声道:“保护郡主的人说,郡主今日晚些时候在外面见了一位少年,二人攀谈了几句,具体内容听不到。” “什么样的一位少年?”白隐好奇地问。 “他们说他身着乾武营的军服,看起来应是个兵卒。” “知道了。”白隐听了微微一笑,并未让人细查或者阻拦。 不愉快的初见之后,宁容连续几天没有出门,这几天她不是看书,便在庭院中坐着发呆,然而她根本看不进书,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白隐看出女儿有心事,却也不问,只是如往常一样同她扯些家长里短,直到宁容自己先忍不住,苦恼地向她询问:“母亲,如果一个人见了你向你问好,说你很不错,但很快找借口跑了是为什么?” “嗯……”白隐装作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反问道,“那得看夸你的是男是女,这种事情因人而异。”然后故作很高深很有经验的模样,引诱她往深处讲。 “如果是男的呢,就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年轻人。”宁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恨不得将蓬莱的样子比划出来放到白隐面前。 然而白隐听了她的描述,露出迷惑的神色。 “哎呀!就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与一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搭讪,但是少女可能语言过激,将年轻人吓跑了,就这样!该怎么办?” 宁容又详细解释了一遍,小脸急得通红,樱唇微微翘起,自以为表情严肃,但在白隐看来却是一种令人爱不释手的可爱。 “这……”白隐战术停顿,用眼神上下将宁容扫了一遍,强忍住笑意,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依我看,那个年轻人不是被少女吓跑了,而是害羞了。” 宁容表情一懵:“是这样么?” 白隐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模样,自信地肯定道:“绝对是如此。你想想,若将你换做那年轻人,你正在街上走着,突然一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跑到你面前跟你说话,你是害怕还是害羞?” 宁容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最后回答:“害羞。” “这不就结了。”白隐摊摊手,好笑地看着她。 “那他大概也是见了我害羞才跑开的吧……”宁容小声嘀咕道。 “什么?” “啊没什么!”宁容一下跳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急速地说,“多谢母亲,我知道了!” 然后又跑了。 等到宁容转身,白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个不停,直笑得两眼泪花才勉强停下。 第七十七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自那日被白隐“提点”之后,宁容茅塞顿开,不再漫无目的地发呆,饭也吃得香了,隔山岔五就往外跑。白隐依旧不阻拦,她什么也没说,只叮嘱汐照保护宁容的安全,然后派人查了蓬莱的身世。 “郡主见的那位少年名叫蓬莱,祖籍在帛州犀牛镇,一百年前他的父亲染病死了,之后他的继母便带着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到魔都定居。十七年前蓬莱应征入伍,他继母的身体也不大好,常年足不出户,一家三口依靠蓬莱每月挣得的军饷勉强度日。”汐照面对白隐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概括了蓬莱简单的身世。 白隐伏身观赏着案前新供的秋海棠,海棠花瓣呈弯曲状,花朵粉红而精致,一团团紧簇在一起,如同精美小巧的绣球,层层花朵之下衬着几片不起眼的绿叶,乱枝纵横,看起来相得益彰。 “夫人喜欢秋海棠吗?”汐照见她盯着花束不说话,好奇地问。 “不喜欢。”白隐遗憾地摇摇头,指着那繁多的花儿和稀少的叶片道,“你看这花肆意生长,底下的叶片被挤得几乎没有生存的位子。花朵固然娇艳美丽,但若无合适的绿叶衬托,终究是胭脂俗粉——我认为,海棠不及金桂。” 汐照从这话里想到了霍长风和淳于东乡,于是接道:“大将军与淳于右相便是金桂上相得益彰的绿叶和花朵罢。” “你的比喻很对。”白隐颔首。 “夫人与殿下也是如此。”汐照笑吟吟地补充。 白隐顿了一下,眼神穿过密密麻麻的花枝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屋外骤然刮起一阵冷风,凄清的风裹挟着初秋寒凉钻进开着的窗子,直直拍打在白隐身上,吹得她打了个喷嚏。 汐照忙去关窗,却被白隐拦住:“开着吧,关上屋子里太闷。”然后神色烦忧地推开面前的海棠花,吩咐汐照:“把它换成金桂吧,再跟花房说,以后不要再送海棠来。” “是。”汐照堪堪应答,她不明白为何一将她和奕青同时提起,白隐便会不高兴。他们夫妻二人无论在人前还是人后都恩爱如常,多年来从未改变,除了白隐久久没有孩子以外,汐照想不出这对天作之合哪里还有不完美的地方。 “容儿与那个蓬莱便如同这秋海棠。”白隐说着,拾起剪刀毫不留情剪下了最茂密的一丛花,原本热烈的花团骤然变得凄凉许多,不过这样反倒衬得绿叶显眼了些,整瓶花的格局经过白隐这一剪子才看起来合理不少。 北渊那边开始了小规模冲突,妖族和魔族神经紧绷,将士们在前线对峙,领导者紧握大局,蛰伏的暗探也忙碌异常。耿春每隔两日便向白隐汇报妖界和天庭的情况,令狐幽从容不迫,天帝毫无态度,应该在旁观。 “他最好是在旁观。”白隐捏着手中的字条,思绪极速运转,“你告诉哥哥,无论天帝和祝融做什么,他都不要参与其中,只须保持中立即可。出现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汇报。” “是。”耿春一如往常,领了命令便退下了。 奕青仍然终日住在军营,白隐将得到的消息通过宁容带给他,宁容也乐意当个小信鸽,往来于东宫和军营,乐此不疲。 不过她的心思只分给了传信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都在蓬莱身上。宁容的身份和生长环境让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交到什么好朋友,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她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经过坚持不懈的蹲守,她终于又在一个傍晚堵到了这位“朋友”。 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准确来说是宁容的第三次,蓬莱的第二次。 经过白隐的点拨,宁容打消了疑虑,重新变得自信起来,她果断叫住他,跑到他跟前,笑着问:“这么巧,又见面了,你这是要回家吗?” “是啊,好巧……”蓬莱不曾想能跟这美丽的女孩再次相遇,心下惊喜,表面却只是礼貌性地笑笑,“我正要回家。” 他的声音温柔细腻,语调动听,举止谦谦有礼,看起来是个礼貌善良的小伙子。 宁容主动上前一步,朝他欠身行了个平辈礼,大方道:“我们交个朋友吧。” 少女满面笑容,蓬莱怎能拒绝,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好。” 然后两人蹲在街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蓬莱较上次略放开了些,但腼腆依旧,宁容话多自然不容置疑,因此不多时这场聊天就变成了“你问我答”的游戏。 “我看你的装束,你是乾武营的兵吗?”宁容偏头笑问。 “嗯。”蓬莱抿嘴垂首,老实回答。 “那军营的生活很辛苦吧?我听说你们要整日整日训练。” “还好。” “嗯……你多大?” “今年虚岁二百三十七。” “哇,那你比我大,我今年二百二十整。”宁容笑嘻嘻道。 “……” “你是何时参军的?” “哦,大概是十七年前罢。”蓬莱挠挠后脑勺,不太聪明的样子。 “好小啊。”宁容感慨一声,很可怜地看着他,“十七年前你才刚成年吧。” “嗯。”蓬莱仍是机械地回应着。 宁容心里感叹,她如今的年龄与蓬莱当年一般,然而若身份互换一下,自己如今做饭尚成问题,更别说在军营那种地方吃苦了;又联想到对面街道深处他的家,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估计家境一般或者贫穷,而自己却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没有为生计发愁过……两相对比之下,宁容深叹一口气,第一次感到惭愧。 “为何叹气?”蓬莱终于主动问出了一个问题。 宁容垂首,手里攥着衣角,边揉边道:“觉得自己不争气。” “怎么会。”蓬莱浅笑,温和地注视着她。 “你又不知我是谁,怎能妄下结论?”宁容露出些许愁容,迭口否定了他。 蓬莱自认为失言,急忙找补:“我虽不知姑娘是何人,但听姑娘谈吐得当、举止有方,便知姑娘是良家女子,教养极好。” 我的教养才不好,上次差点让我母亲为我丢了性命……她在心里嘀咕,撇撇嘴。 “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宁容抬首,故意呛了他一下。 蓬莱被这猜不出是好话还是坏话的一句堵得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尴尬地沉默。 天不知不觉便黑了,两个人结束了青涩的对话,各回各家,宁容又是一脸不快地回来。 “怎么了?又不高兴?” 饭桌上,母女二人一如往常,白隐侧目瞧着她,边问边给她夹了几块肉。 “没什么,没有不高兴。”宁容举起筷子在桌上戳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夹菜。 “我看不像。”白隐摇首,盯着她故意错开的眸子,突然道,“是不是因为蓬莱?” 宁容骤然回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先是吃惊,继而生气:“母亲你调查我!” “嗯。”白隐颔首,并不辩解,爽快地承认了。 这反而把宁容整不会了,心里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但转瞬便因为白隐的坦率给生生压了回去。 “哎呀母亲!!”宁容蓦地羞红了脸,怒火转为了一声烦躁的叫喊。 白隐放下碗筷拉起她的手,又捏捏她的小圆脸,笑眯眯地说:“你能交到朋友母亲很欣慰,但这个朋友似乎总让你不开心,母亲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宁容被白隐握住手,内心的浮躁逐渐褪去,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道:“因为我发现蓬莱是个很努力很勤奋的人,他年少老成、忍辱负重,我忍不住将自己与他作对比,却发现自己是个只会贪图享乐的纨绔女,一事无成、一无是处!” 言罢抽出双手,将脸扭到一旁,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 白隐沉思片刻,十分中肯地评价道:“那确实。” “你看!!”宁容瞬间破防,“连母亲你也如此说!!我真是太失败了!!” 白隐无奈地笑了,她本想让她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不会有人一无是处,然而她想了半天又实在想不出宁容有什么一技之长,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给了她一个打击。 欲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白隐只好道:“事已至此,但为时未晚,你即日开始刻苦钻研,总还有出人头地之时。一味颓废有何用?” “可我不晓得钻研什么呀!万事总得有个方向,然而我毫无头绪。” “这确实是个问题……”白隐思忖道,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眼下我有一件政治上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你若能为我解出,便说明你对于政治很有天赋,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 “什么问题?难不难?”宁容听了眼前一亮,期待地问。 白隐烦恼道:“就是那件事——容儿你知道的——母亲一直怀疑是因天帝挑拨妖族与我们的关系,才招至今日之战,然而始终找不到证据。我不知是我推断有误,还是证据藏得太深,因此百思不得其解。” 白隐深谙宁容的理解能力,特意将语速调慢,还进行了简洁的概括,但是宁容听完一遍仍露出疑惑的表情。 白隐只好用更简单的话术重复了一遍。 宁容听懂后直叫难:“母亲都想不通的事,我这猪脑如何想的通啊?” “所以这便是我给你的挑战。”白隐怀着期待道,“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能证明你并非一无是处,在蓬莱面前也不会觉得惭愧了。” “那……那我试试吧。” 第七十八章 深渊 用过晚饭,底下人进来收拾餐桌,汐照端进来一个果盘,正好瞧见宁容心事重重往外走,不禁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白隐笑笑:“今日她跟蓬莱见了面,发现人家能吃苦、有魄力,不觉自叹弗如,有些气馁。” 汐照将果盘放到白隐面前,搓一搓手,和煦地说道:“郡主从小养尊处优,未曾见到过比她优秀的同龄者,如今结识了外面的贤者,自然会感受到差距。不过奴婢为郡主感到高兴。” “为何高兴?”白隐问。 “因为郡主没有用自己的身份与那少年对比以求心理平衡。她只看到了个人的才华,并没有摆郡主的架子,奴婢认为这是好事情。”汐照敏感聪慧的心总能洞察更深刻的东西,“夫人可曾安慰郡主?” 白隐颔首:“我让她即日起刻苦钻研,以求奋进,她问我往何处钻研,我便随口教了她。” 然后便把方才与宁容的对话同汐照说了,汐照听完勉为其难地扯出一个笑,委婉道:“郡主没有涉政的经验,夫人尚且想不通的事,郡主会想得通吗?” “本来也没指望她能想出来,”白隐往口中送了一瓣甜柚,饶有兴味道,“拿来提提她的精气神罢了。容儿虽成年,但心性还似小孩子,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给她出其他难题也是一样做不成。我对她本来就没有任何期盼,不希望她参与政治斗争,也不想让她为了什么目的劳心劳神,只想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不要像我与殿下一样……” 白隐说着,不知不觉垂下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逝。不经意瞥见小橘在椅子腿上蹭来蹭去,白隐一把将它从地上抱起,放在膝盖上伸手揉捏着它的肥脸,口中叨叨着:“你看你胖得睛都没有了,哪里还是‘小橘’,干脆叫你‘大胖橘’好不好?嗯?” 小橘圆滚如猪,瘫在白隐腿上任她揉搓,不仅不烦,反而很享受似的打了个打哈欠,这个表情一做,直接将原本就小的眼睛挤得更小了。 “喵呜~~”小橘发出一声愉快的叫声,然后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橘毛色鲜艳,油光水滑,摸起来手感更是一绝。白隐不禁想起今年人间春猎时打来的几张上等的狐狸皮,于是吩咐汐照:“我想起库房里有些上等的狐狸皮毛,还是今年春上新打的,你去看看是否还在。若在便拿它们做件狐裘给殿下送去,天凉了,军营又冷,他总不肯回来,冻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是。”汐照认真记下,觉得夫人虽然平日里嘴上不说关心殿下,心里还是牵挂着的,于是忍不住撮合道:“那等狐裘做好,夫人可要亲自给殿下送去?” 白隐撸猫的手短暂停顿,然后又恢复如常,淡淡道:“到时候再说吧。” “是。”汐照应声,不再多言。 接到吩咐的第二日清晨,汐照便亲自去库房将那几张皮草挑了出来,命人送进宫里让最好的工匠连夜赶制,不出三日便做好送来了。 “好快啊。”白隐抚摸着柔软的狐狸皮,惊叹道。 汐照欠身微笑道:“秋天到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奴婢担心夫人害怕殿下冻着,因此命人连夜做出来好让您给殿下送去。” 话是故意这样说的,奕青身为太子,怎会因为没有一件狐裘便受冻呢?汐照不过是想给多日未见的两人制造见面的机会罢了。白隐自然也看得出,她摸着手上柔软暖和的皮草,感动道:“难为你,考虑的很周全。” 天色从昨夜便开始阴了,厚重的乌云遮挡了月亮的光辉,开始淅淅沥沥地飘雨。阴冷的风无休止拍打着庭院中的树木,大部分阔叶树早已落叶,唯余墙角几丛即将凋零的竹子尚有枯黄的叶片苦苦挣扎,在寒风的侵袭下彻夜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是屋外越冷酷,反而衬得屋内越温暖,因此纵然雨疏风骤,白隐却睡得很香,但是奕青却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疾风刮得营帐发出阵阵如风扯旗帜般的啪啪声,几丝微风时而渗透进来,摇晃着明亮的烛焰。帐外雨势渐大,蒙远掀开帷幔搓着手进来,看见奕青还没睡,有些吃惊。 “已经丑时了,殿下休息休息吧。”他一面劝着奕青,一面走到火盆前烤手。火盆是昨晚临时送来的,气温骤降,毫无征兆,魔都仿佛从初秋的凉爽直接掉进了隆冬的严寒中。 奕青看看火盆,又看看蒙远,无奈摇首道:“不是我不想休息,是血蛊不让我休息。它们最喜欢天冷,我一躺下浑身就疼,根本睡不着。” “那属下再搬一个火盆来吧。” “别了,”奕青阻拦道,“我又不是病人,万一让人看见,传出去该如何议论我?魔族太子弱不禁风,天气稍变就要依靠火盆度日了?” 蒙远不敢忤逆他,他最是固执,谁都拗不过他。只能提议道:“其实营里日常也没有大事,殿下为何不回东宫呢?” 奕青垂下眼睑,眼睛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看,他的表情温和宁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眸中隐约透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疲态。 “还有八年。”他突然开口,仿佛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跟蒙远对话,“你觉得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蒙远不明白他为何答非所问,还丢给自己一个问题,想了想,答道:“夫人……温柔明慧、为人大度、不拘小节,是一个贤良的太子妃。” 奕青仍低着头,没有看他,又问:“比起致儿又如何?” “这……”蒙远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直觉感到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会比较危险,只能模糊道,“夫人与先太子妃各有各的好。” “如果非要你选一个,你觉得哪个更好?” 奕青今夜很是莫名其妙——准确地说他这段时间都挺莫名其妙的——但蒙远又不敢不答,只好把握分寸,边捋边说:“比起夫人,先太子妃的性子更加活泼开朗些,先太子妃敢爱敢恨,从不跟人妥协低头。在属下的记忆中,殿下与先太子妃相处时总是极快乐,反观如今……殿下这些年与夫人相处时,反而有一半时候都是苦恼的。” 奕青抬首凝视营帐顶部规则的图案,眸深如水,半晌无言。 蒙远以为他的意思是让自己接着说,于是战战兢兢继续道:“不过属下认为,殿下虽与夫人的生活不甚当初与先太子妃那般如意,但属下斗胆猜测,殿下爱夫人是胜过爱先太子妃的。” “哦?何出此言?” “属下跟随您多年,自认为看得清楚。昔日先太子妃还在时,您对她的感情多数是包容和感激,属下并没有从中看出爱意;然而对于夫人,您与夫人相视时,属下曾数次从您二人的眼神中感受到饱含的深情。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因此依属下愚见,夫人要胜过先太子妃。” 奕青听完蒙远的一席话,什么也没说,他身体后倾靠在榻沿上,两只胳膊撑在身侧,凝视着案上的烛火。 “卿知我心。” 半晌,奕青语气平静地吐出一句话。 天蒙蒙亮,东宫门前便停好了一辆马车,不多时,由门里走出一位衣着华而不俗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马车,车夫驱赶矫健的快马,沐浴在早晨湿冷的雨幕中向乾武营的方向驶去。 奕青彻夜未眠,熬到天亮好不容易舒服了些,正准备偷懒眯一会儿,还没躺下,便被火急火燎一脸惊喜冲进来的蒙远打断了困意。 “殿下,夫人来了!” “啊?”奕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他回过神掀开帏帐准备迎接时,白隐已经站到了他眼前。 “殿下。”她冲他款款微笑,欠身行礼。 “外面冷,快进来。”奕青执起她的手,喜出望外地把她拉进帐内。汐照蒙远眼力好,安安分分守在帐外,不让旁人进来。 “怎么突然来了?都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奕青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重新握住她冰凉的手,企图用自己的温度让她暖和起来。 白隐凑近他欣然道:“又不远,走几步便到了。”然后说明来意:“前几日我偶然想起库房里剩有几张狐狸皮草,便命人给你做了件狐裘送来。天冷了,血蛊活跃,我怕你受不了。” 言罢从带来的盒子里取出那件赤褐色的狐裘,展开来欲往奕青身上披:“你试试合不合身。” 奕青没有应和她的动作,而是拨开狐裘,拉住白隐的胳膊一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顺势勾起她的下巴,俯身便吻上了她的唇。 久违的气息在这亲密无间的接触中涌遍全身,白隐的身体还未从室外的寒冷中恢复过来,奕青用火热的体温包裹着她,如同冰与火的跳跃。两人相互拥吻,沉浸在短暂分别又突然得见的喜悦中。 “夫人。”奕青的声音转为沙哑,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白隐看出了他的意图,急忙阻拦:“这里不是东宫寝阁,不可……” 然而话未说完,便再次被奕青的唇堵住,他的怀抱温暖有力,粗暴的手法仿佛要把白隐吃了,他在她的唇上啄了又啄,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奕青把白隐卷进怀里,倚着她的肩膀,仿佛死刑犯乞求生路似的、颤抖着说:“隐儿,我好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第七十九章 荠菜饺子 “我一直都在啊,你怎么会失去我呢?”白隐伏在奕青肩头,温言道。她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如同一只被人类攥在手心的小鸟,强有力的臂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挤碎。 她反手搂住他的后背,两个人的身体之间不留一点缝隙,奕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白隐此刻仿佛是他唯一的依靠,失去了她便失去了所有。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血蛊又发作了?” “没有,”奕青极力压制情绪,尽可能放平语气道,“我就是太想你了。” 白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哭腔,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从没见过奕青软弱的模样,更没见过他掉眼泪。今日突然如此,让白隐感觉很不自在,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箍得更紧,只能以拥抱的姿势僵持着。 过了很久,奕青才平复好情绪,他松开她,白隐看见他眼眶发红,眼球里布满血丝,看来不仅心情不好,昨晚也没睡好。他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白隐伸手揉揉他的脸,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温柔地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奕青闷声乖巧地点头。 “那你这会儿补个觉吧,没有精神可不好——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想你陪我一起睡。”奕青恳求道。 他眼中噙着泪,面色忧惧,不依不饶地拉着白隐的手,仿佛受了极大的挫伤需要安慰似的。白隐实在心软,只好不顾旁人议论做了让步:“好,我陪你睡。” 言罢白隐为他铺好床铺,又帮他除去鞋袜外衣,陪他一起躲进被子里。奕青整个过程全部任白隐摆布,自己很安静地听从指挥,与平时判若两人,如同一个乖巧的小孩子。他平躺在床上,白隐侧身环住他的脖子,这样躺了一会儿便睡熟了。 白隐侧身盯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又泪水划过留下的痕迹,眼睑下发暗,嘴唇单薄,整个人憔悴不堪。 我们不过一月不见,你竟憔悴成这样了,白隐想着,有些心疼。 白隐尝试用手抚去那刺目的泪痕,然而指尖刚刚触及皮肤,奕青便敏感地动了动,微微皱起眉头,白隐只好停手。 这样陪他躺了许久,白隐感觉被窝已经捂热了,便轻轻从他臂弯里缩出来,慢慢掀开被子下榻。然后给他掖好被角,又把那被他丢到地上的狐裘捡起来盖到他身上,将鞋袜摆放整齐,回头看了一眼奕青恬淡的睡颜,便轻声掀帐出来了。 汐照与蒙远还守在门口,见白隐出来忙给她披上披风。白隐向蒙远打探:“殿下近日是否遇到过烦心事?” 蒙远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自家殿下始终挺正常的,唯有昨夜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便将昨夜主仆二人的问答告诉了白隐。 白隐听完陷入沉默,她不经意回身看了隔着屏障的奕青一眼,猜不到他的想法。 回家路上,透过车帘望着马车外的行人,白隐突然问:“我嫁到魔族多少年了?” “五十二年了。”汐照回答。 “和亲前夕我曾与殿下一起去迟梧山找过血蛊,临走时血蛊给我说了一句话,它说‘六十年后,你会回来找我的’,这些年我始终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如今不知不觉还剩八年,这句话到底代表了什么?”白隐烦躁地放下车帘,坐在那里犯愁。 汐照也不知此话何意,只能说:“夫人想不通,就没问过殿下吗?” “问过,”白隐道,“问过很多次,还与他探讨过,他也总说不知道。” 回到东宫仍百思不得其解,白隐只好向从前一样将此事暂且抛诸脑后,她让人把宁容叫来,想问问她思考的结果,但是却被告知郡主又跑出去了。 “又去找蓬莱了吧。”白隐摇首,汐照命人准备午饭。 果然知女莫若母,宁容此刻还真同蓬莱在一起。 军营每一旬休沐一日,今天正赶上休息的日子,宁容一大早便等在老地方——那条巷子口。她利用郡主身份的便利,摸清了蓬莱的日常行程和时间,因此堵人一堵一个准。 不多时,那少年便意料之中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嘿!”宁容跑过去打招呼,“今日你回来这么早,想必是军营休沐吧。” “对……”蓬莱心里纳闷,怎么回回都能碰见她,不禁问,“姑娘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宁容昂起头,蛮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其实这都是她打听来的。 “你要回家吗?”宁容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块肉,猜测应该是发了军饷买肉准备回去吃。 “嗯。” “那……我能去你家吃饭吗?”这种无礼的问题也就宁容问的出口。 面对如此热情的女孩儿,蓬莱心里虽然有难处,但着实不好拒绝,只好笑着答应:“好啊。” 然后宁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蓬莱身后,去人家家里蹭饭了。 还是那条深巷,还是巷子最深处那户人家,蓬莱像那天晚上一样扣门,口中唤着母亲,不同的是今日身边跟了一个女子,而且开门的也不是那个男童,而是一个极瘦的女人。 这女人便是蓬莱的继母王氏。她果真如汐照口中描述的那样病着,只是真人看起来病得更重。王氏身材消瘦,浑身上下仿佛缩水了一般,佝偻着身体,矮小难看,仿佛一个侏儒。而且她的脸色黑黄,皮包骨头,嘴唇缩成了一个小口,眼眶深凹,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宁容,任凭任何人看了都觉得悚然。 宁容站在门口猝不及防跟王氏看了个对眼,顿时便被她骇人的眼光吓住了,直到蓬莱叫了她几声才缓过神。 “母亲,我们进去吧。”蓬莱上前欲搀扶她的手,然而却被她挣脱掉了。这个瘦弱的女人独自蹒跚而去,头也不回一下。 “这是我母亲,她……与我的关系不太好。”蓬莱尴尬地笑了一下,悄悄观察宁容的神态。 “没事儿。”宁容向蓬莱投去善解人意的目光,礼貌地笑了笑。她现在有点后悔跟他一起回家了。 蓬莱家里的环境还算不错,一进坐北朝南的宅子,分有一个略大的客厅和东西两间小厢房,宅前是一个小院子,院中用石板铺成一条通往东边厨房和客厅厢房的路,然后便都是泥土,上面种了许多菜和花草。客厅和厢房的陈设相差无几,都是旧式的古朴摆设,两副掉了漆的桌椅、一个小茶几便是客厅的所有。 宁容很明显感觉到蓬莱的局促,他肯定觉得自己家的寒酸模样会让自己不舒服,给他丢脸了。于是宁容拍了拍蓬莱的肩膀,在他家里环视一圈,故意发出一声赞叹:“哇,你家好别致啊。我最喜欢有花草的小院子,生机勃勃的;我也喜欢这种简单的陈设,朴素清雅,让人耳目一新。” 为了更好地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嫌弃,宁容特意主动坐在了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不嫌弃就好。”蓬莱终于安心,局促感也减少了些。 然后蓬莱便去做饭了,宁容在客厅四处张望,发觉那晚见到的小男孩没有在家,蓬莱的母亲开门之后便躲进了东屋,再没露过脸。 饭做好了,是猪肉馅的饺子,蓬莱先给客人盛了一碗,然后端起另一碗走到王氏所在的屋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放下碗筷出来了。宁容也不客气,兀自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咬开,滚烫的汁水伴随着猪肉的香味一瞬间充斥整个口腔,美味而不油腻,明明有肥肉,却并不感到恶心。宁容忍不住感叹:“这饺子竟不肥,还甚好吃。” 蓬莱笑道:“大概是我在里面加了荠菜的缘故。” “荠菜是什么?” 蓬莱便将她带到院子里,指着墙角一丛丛不起眼的野菜告诉她:“这种菜味道爽口,能中和肥肉的油腻,除了包饺子,用开水滚一遍调着吃也甚好。” “我一直以为那是草呢,不曾想能吃,还如此美味!”宁容惊叹,“你真聪明!” “穷人家的菜式罢了。”蓬莱垂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宁容一口气吃完了一整碗饺子,心里暗自评价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饺子,而且吃完仍意犹未尽,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再要,只能悻悻地放下碗筷。 自己吃饱喝足,却发觉蓬莱似乎还没开始吃饭。蓬莱挠挠后脑勺说他不饿,宁容不信,跑去厨房掀开锅盖发现锅里竟只剩清汤了,哪里还有饺子的踪影。 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来了你会没饭吃。”宁容站在那里十分抱歉,方才吃饺子喜悦感一下子全没有了。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做的少了。”蓬莱急忙摆摆手。 宁容望望东边那间屋子,问道:“你的母亲不喜欢你吗?”或许觉得此话太过突兀,又解释了一句:“我方才在门口看见……” 蓬莱垂首,修长的睫毛有些无精打采。他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她是我的继母,弟弟是她亲生的,她怨恨我和我父亲,说是我们把她变成了这样……” 然后他便将自己家中的遭遇全数讲给宁容听了,宁容听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颓然坐到石阶上,蓬莱也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坐着半晌不说话。 “我的母亲也是继母。”良久,宁容缓缓开口,“可她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对待。你母亲是因为长年疾病缠身,害了心病,所以才迁怒你与你父亲。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宁容试图安慰他,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说完又觉得不该妄言别人的家事,只好闭嘴。 第八十章 细思极恐 “谢谢你。”宁容以为蓬莱会讨厌她的肆意评价,然而他却温和地笑了:“从没有人给我说过这些话。” “哦……不客气。”宁容将脑袋埋得很低,反而不好意思了。 自己的到来导致蓬莱没饭吃,宁容思来想去还是要弥补一下,于是拉了他的胳膊起来,说道:“我请你去街上吃饭吧。” “不用了不用了……”蓬莱摆摆手欲拒绝。 “不行!”宁容不想加深自己的愧疚,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出来了。 来到街上,宁容找到了那处自己常吃的买羊肉臊子面摊贩,给蓬莱点了最大的一碗,强行按着让他吃。 “这个是我爱吃的,你尝尝,味道可好了。”宁容说着,贴心地给他递筷子。 面已经买了,自己又确实饿了,蓬莱也不好再拒绝,抄起筷子便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怎么样?”宁容坐在对面双手支着脑袋,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她清澈的眸子总是闪着光亮,看得蓬莱一愣一愣的。 “特别好吃。”蓬莱答道,控制住自己错开她的眼睛。 一碗面吃完,身上的寒气被热滚滚的面汤驱散,嘴唇上方和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宁容很自然地掏出手帕,伸手要给他擦汗。 “姑娘,我自己来吧。”蓬莱忙阻止她,手忙脚乱地接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擦擦。擦完才意识到手帕被自己弄脏,捏在手里还也不是收也不是,就在那里尴尬地站着。 “给我吧。”宁容笑着伸手,接过了那方帕子。 “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权当还你的饺子。”宁容抬手拨拨额前的刘海儿,大方道,“你以后叫我容儿吧,别整天姑娘姑娘的,显得你我生分——他们都这样叫我。” 言罢立刻觉得不妥,他们俩本来就没见过几面,算不上熟络,如今却说害怕生分,真拿自己当他好朋友了?人家心里说不定以为自己是个无礼的丫头呢! 正自认失言,蓬莱却莞尔一笑,应道:“好,容儿。” “你不觉得我无礼?他们都说女子要矜持一些。” “不,”蓬莱摇首,“我反倒觉得你率性可爱,为人处事也体贴入微。” 宁容一下子便被哄高兴了,朝他肩膀拍了一下,得意道:“你木讷的时候是真笨,会说话的时候也是真能哄人开心。” 蓬莱低眉浅笑,宁容看见他这害羞模样,更加开心了。 吃完饭,两人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蓬莱告诉宁容他的弟弟在隔壁镇上念私塾,晚上回家,还同她讲了自己曾经在老家犀牛镇生活的日子。侃侃谈半晌,蓬莱觉得不能老是让人家姑娘听自己说话,他也要试着做一个聆听者,于是问起宁容的身份和生活:“容儿,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宁容本来听得好好的,被他猝不及防问起自己,不知该如何跟他讲,于是绕着弯反问:“你猜我家是干什么的?” “嗯——我猜不着。”蓬莱象征性地假装思考了一下便等着宁容自己说。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然而在他印象中,这个脸上始终挂着天真笑容的少女此刻竟露出一点愁容,她的眸子不自觉低垂,脚步也慢了下来。 生平第一次,宁容为自己的郡主身份感到苦恼。 该如何跟他讲呢?直接告诉他自己是魔族郡主?鼎鼎有名的魔族太子是自己父亲?当今魔帝是自己的祖父?他会怎么想?他大抵会如此说吧:一个当兵的穷小子可高攀不起尊贵的郡主;亦或是我与你身份悬殊,不宜再见?依他的性子,倒不会如此直接,但他心里肯定会这样想。 宁容陷入沉思,完全忘记了身旁还有人。 “容儿,容儿?” “哦……哦!”宁容被他的呼唤惊醒,神思回到现实。 蓬莱见她面露难色,想必是自己太着急又失言了,于是退一步道:“你若不愿说便不说罢,是我太草率了,不该问及你的家事。” “不,不会。”宁容展颜一笑,这样说道,“我自然也想同你分享我的事,只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得合理了我便告诉你。” 她不能瞒他,也不能随便编个身份糊弄过去,只因他是个淳朴的老实人,是她一眼便相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什么问题?” 宁容想了想道:“如果我与你打仗,双方僵持不下,你派细作刺探我方的情报,但是一无所获,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好家伙,宁容这是将白隐给她出的难题换汤不换药地丢给了蓬莱啊。 蓬莱思忖一番,问道:“是不是我的细作办事不力?” “不不不,”宁容一口否定,“他们是你身边最精锐的细作,没有他们探不到的消息。” “那或许是你方干干净净,没有情报可探?” “不,我有好多有用的情报呢!” “那亦或是你隐藏得太深?” “不像吧……你派遣了两个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刺探,非常周密,但皆一无所获。”这里指的是魔帝的谍者和白隐的悬机阁同时出动天庭,但得不到一点有用的谍报。 “这样啊……” 蓬莱将能想到的原因都说了一遍,但全部都被宁容否认,因为这些都是她也想到过并向白隐验证过的。三个原因三种反驳,全部被白隐驳回了。 “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宁容鼓励道。她自己已经放弃了想出来的念头,但是对蓬莱却怀有一丝迷之自信。 “不是细作不行、不是没有秘密、不是藏得太深……那就还剩一种可能。”蓬莱一拍脑门,一条别具一格的思路蹦进了脑海里。 “就是你发现了我派细作刺探你,但是你故意躲起来,不让我刺探到有用的信息——换句话说,我的细作暴露了。” 最后一种猜测从蓬莱口中吐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平地惊雷般炸得宁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雷贯耳。 “竟是这样吗?”她的眸色瞬间黯淡,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此时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她却觉得脊背发凉。 “你怎么了?”蓬莱见她情绪似乎发生了剧烈变化,不明所以地问。 然而宁容并没有回答,这一刻蓬莱站在她身边仿佛是一个透明人,她双目无神地摇着头,秀眉紧皱,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然后像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拔腿就跑,飞也似的往家的方向奔去,蓬莱就这样被匆匆丢下,留在原地一脸懵。 东宫正门庭每日都有侍从仔细洒扫,光洁的木板与石板常年一尘不染。今日他们向往常一样,刚刚结束了辛苦的擦洗,可就在放下手中工具伸个懒腰的功夫,洁净的地板便被从外面匆匆奔进来的、鞋底沾满泥水的宁容踩上了数个脏兮兮的鞋印。 无奈地叹了口气,两名侍从只好操起家伙重新洒扫。 “母亲!母亲!阿照有危险!她有危险!”宁容提起裙摆,一路边跑边喊,跑到白隐身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白隐正在池塘边喂小橘吃饭,汐照在她身旁端着一盒鱼食,小橘正逮着一条鲤鱼吃得香,忽被冲进来的宁容吓了一跳,衔起鱼肉一出溜儿跑了。 “看你急的,出什么事了?”白隐把她拉到身旁坐下,可宁容哪里坐的住,挣脱她的手急切道:“母亲,我解出那个难题了,我知道为何您始终找不出天庭的漏洞了!” “为何?”白隐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 “因为天庭已经发觉您在查他们,因此他们故意隐藏起来不让您查出证据!” 白隐和汐照面面相觑,露出跟宁容方才同样的表情。 “所以阿照和您的悬机阁现在有危险!”宁容摇着白隐的手,慌张地说,“你们可能已经暴露了!” 相较于宁容,白隐和汐照还算冷静,白隐用眼睛四下巡视一遍,确保寝阁这一片没有旁人,才开口道:“此事你可曾告诉过别人?” “不曾。”宁容头摇成了拨浪鼓。 “好,母亲知道了。”白隐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吩咐汐照先带她回房休息。 可是宁容哪里肯听,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父母被人算计了,她的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了白隐因为此事被天帝报复的画面:“母亲,母亲你要相信我啊!容儿虽不曾涉政,但也知道卧底暴露的危险性,这种猜想非同小可,一旦是真的,势必会引起不可估量的后果啊!” “正因为非同小可,我和阿照才要从长计议。”白隐眉头拧成一团,“母亲相信你,你不要慌张,也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今日之事,我会妥当应对的。” 安抚了半天,宁容才慢慢平静下来。白隐让汐照将她送回房中,让她觉得一切如旧,好让她放心。 送了宁容,汐照匆忙赶回寝阁,白隐仍坐在原处,只是手中的鱼食悬在半空,眼睛看着水面发呆,喂鱼的兴趣被宁容搅得一团糟。 “夫人……” “我怎么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天帝和祝融很有可能给我们设防?我只知一味索取一味自信,竟未曾在意你们可能会暴露。”白隐紧紧抠住石栏,指尖被挤得发白。 “这只是郡主的猜测,有待查证,夫人……”汐照试图宽解她。 “从何查证?”白隐烦闷道,“天庭若真对我们设防,便是彻底怀疑了你和悬机阁,寻常谍报都难以刺探,又如何调查你们是否暴露呢?” 汐照无话可说。 鱼食被白隐捏得稀碎,她理了理思路,然后骤然起身披起外衣往外走:“备车,我要去乾武营找殿下。” 第八十一章 惊惧 马车在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两道平行的车辙印,行在通往乾武营的路上,这次的速度明显较上次的快许多。路途明明不长,车中人却更加急促,一步三催,恨不得自己移形换影直接移到目的地。 彼时奕青方结束一场训话,正在军营里走着,忽听得蒙远禀报:“殿下,夫人来了。” 天色已经不早,奕青不知道白隐为何在此时赶来,吩咐蒙远道:“将夫人请去主帐等我。” 处理完手头要紧之事,奕青立刻直奔主帐,白隐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夫人久等了,为何突然赶来?”奕青握了握她的手,手指有些冰凉。 白隐摇首,却不说话,张开双手一头扎进他怀里,抱住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我神思烦闷,就想这样抱你一会儿。”白隐疲惫道。 于是奕青不再讲话,站在那里任她抱着。 良久,白隐才从他的怀中缓缓离开,奕青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谈笑道:“夫人此来不会只想抱抱我吧?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确有一事,”白隐又叹一口气,“阿照和我的悬机阁可能暴露了。” 接下来白隐将宁容的猜测从前往后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奕青,奕青听完竟没有露出太大的波澜,若说刚闻此事时宁容表现出冲动、白隐表现出烦躁的话,奕青可谓是平静了。 “卧底暴露,早晚的事,再精明的谍者也是人做的,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很久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若有朝一日阿照暴露,我该怎么办。”奕青的眼光透过门帘看向帐外恭守的汐照,神色复杂道。 “那你可曾想到应对的方法?” “没有。”奕青老实摇头,无奈地摊摊手,“我不能未卜先知,猜不到她暴露的原因、时机,就像今天这样。这种事情只能临场预断,见招拆招,不会给你提前准备的机会。不过话说回来——”奕青话锋一转,充分体现了他遇到何事都乐观处之的精神,他对白隐道:“我们还不确定阿照和悬机阁到底是不是真的暴露了,你我现在的任何猜测都是无用的,当下最紧要的是查出事实证据,或许只是你的无端猜测也说不定呢。” “怎么查?”白隐以为奕青如此说是有计策了,不料他竟再次摇首:“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还没想好。” 他兜兜绕绕了半天,分析得确实有道理,但说了这许多也没拿出解决办法来。白隐是个行动派,隐患一日不除她便一日不得安生,但眼下阿照和悬机阁都有暴露的风险,不能再用,而自己又没有备用的谍者,只能道:“那我先让阿照耿春他们撤出来,至少要保证他们的安全,然后你我再一块儿商量对策。” “不不不,”不料奕青堪堪摇首——白隐现在看见他摇头就烦——另辟蹊径道,“阿照和耿春不仅不能撤,还要继续卧底,只是不要再让他们执行任务,就下令让他们暂时蛰伏待命吧。” “为何?” “因为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 从乾武营回来,白隐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汐照见她比去时更加愁眉不展,加上宁容的猜测实在过于真实可怕,她心里不由得一阵痉挛。白隐与奕青再担忧,可他们毕竟是暗中的指挥者,真正游走在刀锋上、时刻都可能丢掉性命的却是汐照和耿春。 “夫人,您与殿下商量得怎么样?”明明看面色就知道不怎么样,可汐照还是问了一下。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暴露了,更确切地说是自己会不会死。 “没商量好。”白隐目视前方,语气烦闷地说道。她忽然把手搭在汐照手上,眼睛没有看她,却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和耿春。如果暴露不假,真走到我最不想看到的那一步,就算毁了悬机阁,也会保全你和耿春。” 白隐说毁了悬机阁同时保全耿春和汐照这句话,是因为在五十多年不停转的情报汇合中,汐照的行动已与悬机阁密不可分。她再厉害,也只有一人之力,然而一人之力微薄,在很多行动中都需要悬机阁的配合,汐照甚至已与耿春在数年心照不宣的接触中变得熟络,虽然两人几乎没有说话过。就连白隐这个悬机阁阁主都不清楚,悬机阁不知何时已经为魔族所用了,而且夏炎也早就看出来了,但他并没有明示或者暗示白隐收敛。 汐照眼波微动,受宠若惊地看着白隐。她为他们夫妇效命数十年,从来没有听白隐说过这样的话。她寸步不离服侍的女主人是内敛的、冷漠的,白隐在情感方面不善言辞,十分口拙,她能不遗余力地用行动证明你在她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却不愿轻松地说出一句“我爱你”或者“我在乎你”、“你很重要”。 “夫人,奴婢值得您倾力相待吗?”汐照颇为动容地问。 白隐转首捏捏她的胳膊,扯出一个安慰的笑:“不要想太多,这个时候最需要冷静的就是你与耿春,你们只须按照我和殿下的指挥来,其余一概不要管。” 果然,她是不会说那些肉麻的话的。 回到东宫,白隐立刻屏退所有人,然后召来耿春,给他们二人讲了奕青的意思。 “都清楚了吗?”末了,白隐总结性地问道。 “清楚了。”汐照与耿春异口同声,两人神经紧绷,面色凝重。 前后左右又捋了一遍,白隐又问耿春道:“哥哥近来在干什么?” “回阁主,水神大人按照您的建议退居朝廷边缘,也很少过问属下所作所为,他应该没有引起天帝的怀疑。” “我与哥哥的书信往来本就是谈论些家长里短,从未涉及政事,何来怀疑一说?”白隐现在很敏感,听到耿春提到“怀疑”二字便忍不住要驳斥一下。 “是,是属下失言了。”耿春急忙垂首谢罪。 “下去吧,让阁中兄弟都严阵以待,你尽早把阁里的重要文书都搜罗起来,必要时统统销毁。”又叮嘱了一遍,白隐才放耿春离去。 从得知有发生变故的可能,到急中生智想出暂时的对策,再到下达命令,白隐一刻不歇地用一个下午处理完了所有,现在就看奕青能不能想到最切实的应对策略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汐照给白隐倒了一杯热茶,滚滚热气由杯顶冒出,触碰到冰冷的空气变成了团团白雾。 “其实从大局上看,妖族的境遇比起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汐照细心地往白隐的茶盏中放入两朵菊花,为她消消火。 “令狐幽也派人留意天庭了吗?” “对,但据奴婢得来的消息,妖族谍者甚至连凌霄殿都进不去,天庭上下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严丝合缝。”汐照的一副黑瞳突然闪着骇人的光芒,这是只有在讨论阴谋时才能看到的景象。 汐照的消息很准确,陈芮在挨了令狐幽一顿训斥后仍然毫无进展,搞得他整日忧心忡忡,都不敢去令狐幽身边侍奉了。 不过令狐幽没有在意到他,他现在一门心思全都在北渊前线上,战事已经开启月余,淳于东乡倚仗魔族强悍的兵力,对着妖族的据点猛攻,然而妖族将士却不吃她这一套,始终保持防守,任她暴力进攻或者口头辱骂,拓拔仲卿依旧不为所动。妖族占领的那半块地区比起对面魔族本就更加易守难攻,加上拓拔强悍的心理素质,整片防线更加牢不可破,犹如一块儿巨石,淳于与他一比反而如同惊弓之鸟、跳梁小丑,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双方都没有得到好处,这让魔帝很郁闷。 “北渊苦寒,距离魔都又过于遥远,最近的城池粮草储备薄弱,无法长久供给北渊;加之拓拔仲卿竟能守这么久……这是朕没有料到的。”魔帝如此说。 相较于魔帝的担忧,令狐幽却显得很镇静。确切地说,他遇事就没有狂躁过。 北渊战况每隔五日便会由通讯兵带到妖都令狐幽手中,对于拓拔仲卿的防守策略,他表示一百个赞同。因为北渊离妖都相对来说比较近,粮草兵马的补给很方便,而且拓拔仲卿在作战经验上本就完胜淳于东乡,因此令狐幽很放心,一点都不着急。他甚至恨不得拓拔就这样一直磨下去,只要魔帝不换主帅,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无功而返罢了。 他平静无波地放下折子,揉了揉太阳穴,陈芮躬身来到殿前有事禀报,还没开口,便被他打断:“又是妖后吧?不见。” “是。”陈芮欠身,转身准备去回复。 “嗯……”令狐幽发出一声沉思。 陈芮连忙止步。 “告诉妖后,让她安心养胎,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顾及腹中的皇子。” “是。”陈芮深深拜倒,后退着出去了。 再隐秘的消息都有不胫而走的时候,更何况是两族交战这样的大事。大家平日里是有意在蜀禾面前避开此事,但那些宫人到底挨不住她的再三盘问。蜀禾得知两族开战,先是觉得他们都活该,心里莫名舒爽,有种报复的快感,仿佛这样能让他们意识到和亲也并非牢不可破,也不能永保和平。但出于某种原因,她还是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里去奉天殿求见令狐幽了,然而每日来,令狐幽都不见,下朝之后也不回蜀禾处,要么在前殿休息,要么去其他侧妃宫里。蜀禾这样连续求见了数日,皆是无功而返。 第八十二章 百密一疏 陈芮走到殿外蜀禾面前,欠身深揖道:“娘娘,陛下事务繁忙,您请回吧。” “他是忙着对付我的母族吧!”蜀禾没好气地说。她声音颇大,且站的位置离殿门不远,这一嗓子喊出来,将陈芮吓了一跳,忙阻止:“娘娘,这是大不敬啊!您不要说了,快请回吧。” 然而以蜀禾的脾气哪里肯听,她非但不走,反而撩起裙摆直接跪在了坚硬的青石地板上,面色执拗,不容忤逆。 她的肚子已经显怀,此刻跪在地上的模样,如同在身前抱着一个包袱。她身份金贵,不消说还怀了皇子,陈芮不敢强来,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娘娘,您怀着龙胎不能跪啊,万一伤着肚子里的皇子,那就麻烦了。” 蜀禾抬首,侧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们只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却从没有关心过我自己。”言罢目视前方,不容置喙地说:“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陈芮急得团团转,妖后与妖皇一不和,遭殃的永远是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再进去通报。 “她竟在外面跪着?”令狐幽听他一言,放下了手里的奏折,面含苦闷。左右冥想片刻,仍不松口,只道:“那就让她跪着吧。” “……可是娘娘还怀着皇子。”陈芮低声提醒道。 令狐幽将笔一掷,冲陈芮猛然吼道:“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日后还如何做朕的孩儿!滚出去!” 陈芮被吓得噤若寒蝉,深藏城府的令狐幽他见的多了,大发雷霆的倒是极少见,陈芮明白他是真动怒了,慌忙便退了出去,退到外殿的门槛前还被拌了一下,模样跟平时比起来有些狼狈。 劝不动妖皇,只能还去劝妖后。晓之以情不得,只能动之以理。 “妖后娘娘,”陈芮在蜀禾旁边跪下,语气诚恳地劝慰道,“拓拔大人已经出兵两月有余,两族真正开战也已有月余,事情已无法挽回,您干在这儿跪着也不能劝陛下收兵。” “我不是来劝陛下收兵的。”蜀禾冷然道。 这下陈芮不明白了,她不是为自己母族说话是为什么?开口欲问,却被蜀禾堵了回去:“你不要在我面前叨叨了,离我远点,吵得我耳朵疼!”然后便伸手捂住耳朵,作厌烦状,陈芮看了果然不敢再劝说,无奈离开了。 蜀禾如今身子重,再加上多年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苦,因此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膝盖便钻心剜骨地疼,腰也发酸,浑身上下都透着疲累。但是她仍咬牙跪着,见不见得着令狐幽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爱逞强,非要让他知道自己不好打发才能罢休。 幸亏今日没有太阳,蜀禾心想。然而下一刻她便庆幸不出来了,今日是没有太阳,但是不知何时却聚拢起层层乌云,一滴雨毫无征兆地滴在她正前方的地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深色水渍。紧接着,又一滴雨珠砸在了她头上,她伸手去摸的功夫,远处天空传来一声闷雷。 果不其然,不多时,豆大的雨滴便开始密集地下落,争先恐后地层叠在一起霎时从云层掉落到地表,雨水拍打在蜀禾的脸上、身上,冰冷的触感令她不住战栗,她捏紧拳头,咬住嘴唇,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陛下,您就见见娘娘吧。”陈芮跪下来,冒着被令狐幽惩罚的危险请求道。 令狐幽踱到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雨中蜀禾的身影。终于,他到底起了恻隐之心,伸手默默施法驱散了乌云,强行令暴雨停了下来。 “她哪里是要来请求朕撤兵?分明是想在朕面前幸灾乐祸,提醒朕妖魔两族和亲是杯水车薪罢了。”令狐幽仍望着那单薄的身影,摇首道。 陈芮侍奉令狐幽多年,他自然看得出这夫妻二人的矛盾:“这么多年了,妖后娘娘……” “不错,”令狐幽毫不避讳,一语道破真相,“这么多年她仍然怨恨朕,不止朕,她也怨恨她的母族,怨恨我们联手把她推入了痛苦的炼狱!” “她此刻跪在外面,不是在折磨自己,而是在折磨朕!” 令狐幽同蜀禾一样固执,两个人谁都不肯先让步,不过最后还是蜀禾拗不过令狐幽,等她跪得没力气了,令狐幽便命人用轿撵把她抬回了宫里,然后派太医去查看她的身体状况,确保她和腹中胎儿都无大碍才放心。 几日后,潜伏在蜀禾身边的谍者将这件事汇报给了白隐,白隐看完字条上的内容,默然垂首,好半天没有说话。 只是白隐再愧疚再对不起她,现在也不是黯然伤神的时候。 宁容自从那日从蓬莱口中得到那个猜测,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她日日跑到白隐跟前问她有没有想出主意,白隐都回答没有。 “父亲呢?你们合力都没有想到应对之策?”宁容怀抱一丝希望问。 白隐仍是摇头,无奈地闭了闭眼:“天帝疑心本就深重,他认定之事几乎没有办法翻盘。”她将妖界送来的字条揉碎投入火中,思索道:“同样都是悬机阁的谍者,妖界的消息能畅通无阻地传回来,天庭那边却毫无头绪,死水一般。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阿照与耿春确实暴露了。” “然后呢?您打算怎么做?” 在宁容坚持不懈的当口,蒙远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他脚下迅疾如飞,手中拿着一卷公文似的卷轴,闯进来气喘吁吁地交到白隐手里。 “夫人,杀害那四人的羽箭找到破绽了,如您所料,果然不是妖族的手笔。” 白隐忙不迭展开卷轴,里面记录了蒙远调查四支羽箭的详细过程,末尾留了盖章之处,只须让奕青审阅盖印之后便能上呈魔帝。 “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先仔细对比了两支羽箭的不同之处,”蒙远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两支红色羽箭——这两支箭表面看起来一模一样,但细看颇有端倪。 “这一支是从遇害农夫身上取下来的,”蒙远举起左手,又看着右手道,“这一支是昔日在战场上缴获的。” 然后将两支箭身并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指着那闪着寒光的箭镞说:“夫人看这里。” 这种箭造型小巧,不是配合弓使用的长箭,而是安装在弩里发射的短箭。它的箭身很细,箭镞用最上等的寒铁所制,其上刻有妖族的图腾——一只狐狸头;尾部插着具有鲜明妖族标志的红色羽片,两支箭箭尾的羽片别无二致,就连花纹都一模一样。 “属下一开始从箭身和箭镞的制作材料上寻找不同,以为这种材料难以复刻,可以追根溯源,但是它们的材质一模一样,连箭尾的羽片都是用的同一种鸟类的羽毛。” “然后呢?” 蒙远咽了口唾沫,把箭镞拿到白隐眼前,让她看个仔细:“然后属下又观察许久,发现这两只狐狸有不同之处。战场缴获来的这支箭镞上,狐狸头做工细腻,连狐狸眼上的睫毛都刻得清清楚楚,然而从农夫身上取下的这支,箭镞的狐狸眼上却没有勾勒睫毛。” 白隐将两支箭镞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确实如蒙远所说,一支狐狸眼上有睫毛,另一支没有。有睫毛的狐狸看起来妩媚逼真,仿佛活了一般,而没有的那只却显得很生硬,如同在强颜欢笑。 “或许是巧合?铸造它的工匠一时偷懒或者忘了也不一定。”白隐置疑道。 “不会。”蒙远立刻否定,“属下去兵器库里仔细较验过缴获来的这种大量羽箭,箭镞上的狐狸头都有睫毛,应该是出于批量的模型浇灌;而射死村民的那四支羽箭的箭镞上却都没有睫毛,属下推测,这四支箭是有人临时做出来的。” 听了蒙远的解释再去看那两只狐狸头时,白隐明显发觉有睫毛的那只线条流畅,一气呵成,而没睫毛的那只则坑坑洼洼,能看出是手工雕刻。 白隐将两支箭丢在桌子上,没好气地质问他:“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蒙远急忙跪伏在地,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请罪:“是属下的疏忽,耽误了大事,请夫人责罚。” “你是该罚,”白隐侧目而视,冷声道,“可错已铸成,再罚你也无济于事。”她深叹一口气,直怪自己没用,没有及时发现这个重要线索,若能在魔帝出兵之前发觉汇报上去,这场仗也不会打起来。 蒙远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卷文书还要上呈陛下吗?” “殿下知道此事了吗?” “未曾。”然后又补充道,“不过殿下说东宫内的一切事宜都交给您处置。” “那就先不要上呈陛下了。”白隐指挥说。 蒙远无言认同,但一直旁听的宁容却不理解,忍不住问:“为何不告诉皇祖父呢?让他看清此事的真相,于我们难道没有好处吗?” “你知道你皇祖父为何不等调查出真相就非要出兵吗?”白隐不答反问。 “不知。” “因为被射杀的那四个人只是一根导火索,妖魔两族多年的积怨才是开战的根本原因。你以为你遇害的事真的不了了之了吗?它们都在你皇祖父心里积攒着,就等着打一仗发泄出来呢!” 宁容被驳得哑口无言,她有些迷茫:“那……那母亲让蒙远调查羽箭,岂非毫无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白隐反问道,顺手拿起了那两支雷同的箭,吩咐蒙远,“把汐照叫来。” 第八十三章 反间计 霞光盈门,辉耀八方,从南天门进入天庭,雄伟辉煌的宫殿耸立于起起伏伏的云端,俾睨万众,不可一世。一切都是昔日景象,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万丈高楼在汐照眼里全成了乌压压的黑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照姑娘,请这边来。”像往常一样,汐照进入南天门后会有专门的领路人将她带到一处隐秘的宫殿由天帝亲自召见。天帝会问她一些魔族的消息,这时她便会按照奕青的指示一一作答,这次也是一样,只是较以往而言,此次谈话的内容,会“稍”有不同。 汐照跟在领路人身后垂首默默行走,脑子里不停重复着白隐交代她的话术,反复演练着即将与天帝对话的场景。 那领路人将她带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偏殿,这是她与天帝会面的老地方,她会在此处等待几个时辰或者一天,直到天帝抽出时间来见她。 “姑娘请在此稍等,奴才已通报陛下。”领路人朝汐照毕恭毕敬欠身一揖,关门退出了。 那人走后,汐照终于伪装不下去,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握在袖中的那两样东西已被她攥出手汗,她把它们掏出来放在桌上,想起白隐的叮嘱:“能否翻盘就在此一举了。” 这个季节天庭明明还不热,汐照的额头却止不住地渗冷汗,她心里慌得厉害,眉头拧成一团,指尖冰凉,表面看起来虽仍镇定自若,但现在整个人除了脑子哪里都不听使唤。 这是她数十年的间谍生涯中,最担惊受怕、没有把握的一次行动。今日若成功了便能继续潜伏下去,若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天帝可能随时杀了她。 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汐照强行令自己镇静下来,在心里将思路反反复复捋清楚,这样在此处等了两个多时辰,殿外才传来动静。 殿门被缓缓打开,几个弓着身子的内侍簇拥着一个身穿华丽锦袍的男子进入,汐照的目光仅仅触及到那男子的衣角,便伏身跪下,口中高呼:“陛下万安。” 来人正是天帝。 这个自带威严的中年男人五十余年来容貌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性格变得更加多疑,想管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一年比一年难应付,每次盘问的对象也从白隐个人升级到整个魔族,汐照每每与他周旋,都觉得这个男人越发捉摸不透,如同一个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很有可能反扑的怪物。 汐照跪在地上,脑中思绪万千,天帝轻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坐在了方才汐照坐过的椅子上,沉声问:“今日不是你复命的日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奴婢有要事,急需向陛下禀报。”汐照跟随天帝移动的身影,跪朝他道。 “何事?” 汐照急忙从怀里拿出出先前白隐看过的那卷文书,展开来递到天帝面前——那文书的结尾已经被奕青加盖了印章——然后又袖子里摸出那两支被她攥得有温度的红色羽箭,故作担忧道:“陛下,灵神大人偶然发现,魔族太子奕青貌似查到了边境农夫被杀的罪魁祸首,他认为是天庭杀的人,故意嫁祸给妖族,目的是挑起战争。” 汐照将蒙远发现羽箭破绽的全过程用一种极其忧虑而急切的语气简述给了天帝。只是将“白隐派蒙远调查得到线索”改成了“奕青无意中吐露给了白隐消息”,然后白隐感到事态严重,忙派汐照携带证据赶回天庭向天帝禀报,以便让天帝想好应对之策。 汐照的语气极为诚恳,整段话一气呵成,没有半处磕磕绊绊,谎撒的可谓天衣无缝。天帝一面听她娓娓道来,一面接过文书细细浏览,看罢之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久久无言。 “陛下,那些人真的是您派人杀的吗?”汐照不可置信地问。 “自然不是,魔族小人蓄意栽赃罢了。”他立刻迭口否认,将那卷文书丢到一旁,语气干脆而平静。 不是你还能是谁?汐照在心里暗想,口中却应和道:“奴婢也觉得并非天庭所为……那陛下,您要如何处理此事呢?” 天帝思忖片刻,反问道:“你确定魔族查到了确切的证据?” 问出这句话足以说明天帝开始心虚地欲盖弥彰了,汐照继续装傻:“确定,灵神大人与奴婢亲耳听到的。那日奕青与大人共进晚膳,两人正谈着家长里短,突然就将奴婢支走了,奴婢在窗外留了个心眼儿,他们二人谈话的内容奴婢听得真真儿的。奕青后来刚走,大人便将奴婢唤去,交代奴婢速回天庭向您禀报此事。” 又听她说了这么多,天帝开始站起来在屋里转圈。汐照仍温顺地跪着,但眼睛的余光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大脑飞速运转。 天帝的这个举动告诉她,他对她的怀疑开始动摇了。挑拨离间的事就是天庭做的,天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不承认罢了,这也说明了汐照带回来的消息真实可信且含金量高。如果她与白隐真的叛变,为什么还要带给他这个消息?把这个发现跟妖族分享,让妖族醒悟,继而两族联合起来对抗天庭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们如果叛变,为何不这样做呢? 天帝内心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从前听了祝融的建议留心悬机阁与汐照,只因祝融说白隐对天庭早有不满,汐照恐被她策反。凭着天帝多疑的性格,加上汐照很多时候确实没有带回有用的情报,他几乎已经认定汐照背叛了天庭,然而她今日却带回了这样一条消息。 他动摇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她。 “魔帝知道此事吗?”他又问。 “暂时不知。”汐照回答,“灵神大人请求奕青暂时隐瞒了此事,好给陛下拖延时间。” “有什么好拖延的?”天帝嗤之以鼻,“此事本就不是天庭所为。” 汐照顺势拜倒:“是奴婢与灵神心胸狭隘了。” 天帝的表现过于镇静,这是汐照没有想到的。她以为他得知此事后多少会有点表示,不会只是遮遮掩掩撇清关系,然而他还真就如此。汐照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忍不住轻轻抬头,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点东西。然而她刚抬起头,天帝便骤然转首俯身看向她,两人正好瞧了个对眼,汐照慌忙垂首,惊恐万分,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天帝此刻的态度摇摆不定,汐照急于看到成效,差一点就露馅儿了。 汐照感觉天帝一直在盯着自己,她同白隐一样最惧怕他这种眼神,如同老鼠见了猫。一个见不得光的微小暗探与三界中最有威望的帝王共处一室,着实不好玩,汐照觉得无论成功与否,自己都应该立刻脱身,于是便开口欲请辞:“陛下,时辰不早了,要紧之事已向您汇报完了,奴婢在天庭耽搁太久会被怀疑,若无他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言罢欲默默起身,却被天帝一口拦住:“你且多留一会儿,魔族有白隐帮衬,不会有人怀疑你。” 完了完了完了,汐照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往常可从没有多留过我,今日反常,看来我要性命不保了! 她满脑子都是天帝对她的怀疑,一个细作一旦被怀疑,就只能是个死。 天帝的目光还在她身上,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相信她。 “阿照,你还记得朕当年为何要收下你吗?”冷不丁地,天帝突然如此问。 按照一般套路,问出这种问题就是起了杀心,先跟你叙叙旧情,温言软语讲一通,然后急剧转折,说白了前面都是为杀人找借口。 “因为您说过您喜欢奴婢随身携带的那把梳子。”汐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话茬答道,“只是奴婢始终不知,您为何会因为一把梳子收留奴婢?” “抬起头来。”天帝命令道。 汐照听话地抬起头,然而却发现天帝没有看她,他将脸扭向一旁,望着窗外的风景,皱眉道:“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你的这把梳子是那个人的。” 我长得自然像我母亲,汐照心里清清楚楚,不过她非但没有被天帝这番追忆打动,反而觉得很恶心。这种反感促使她重拾了一个细作的基本素养,加深了她对天帝的防备心。 “哦?陛下这么说,那真是奴婢的福气。”汐照假意奉承道。 她不明白天帝的话题为何能转移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没有直接下令杀她,她决心好好陪他聊下去,但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天帝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汐照从他脸上捕捉到了对往昔的怀念,他看她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个细作,而是在看女儿。 “朕老了,最近越发怀念从前的事。”天帝突然感伤起来,他眯起眼望向远方,“朕不想赶尽杀绝,就算再疑心,也想留下当年的人。” 他一句没提汐照,但话里话外又都指向汐照。 “陛下是天地共主,拥有长生不死之身,哪里老了?” 天帝听完直摇头,指着自己已有些灰白的髭须,无奈道:“我不会死,但真的会老。” 汐照不再讲话,沉默地跪在那里。她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但她的心更加麻木。 第八十四章 试探 你怎么了?这就要心软了么?你与他不是父女,而是君臣。不,或许连君臣都算不上,你是他的棋子,从前还是他的弃子。他丢下了你和你的母亲孤苦无依,任由她死在病中、你流落街头,他始乱终弃,仅仅感叹一句年纪大了便能打动你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在众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温顺和善的面孔,只有在谁都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她才会短暂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怨恨与痛苦强行埋进内心深处。如同一只溺水的鱼,挣扎、颓丧,将命运的不公和亲生父亲的抛弃转化成一颗泪,泪水滴落,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她照常服侍白隐,照常跟天帝周旋,照常活着。 她也是有无奈的,但她从没有像白隐一样发泄出来,而是自我默默消化。 “阿照,陪朕出去走走。”天帝低吟一声,命令道。 “是。”汐照挤出一个假笑。 她堪堪起身,才发觉双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膝盖刺痛无比,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随天帝走到门口,侍从们欲随侍,被天帝斥退,只要阿照一人跟随。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宫殿很偏僻,出了殿门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御道,御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道路宽阔,人迹罕至。汐照跟在天帝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对这片区域不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何处。 她低眉顺目,想着自己的事,不知不觉走出很远,这时沉默许久的天帝突然开口,他用一种极柔和的、与自己的形象格格不入的语气道:“朕其实……还有个女儿。” 他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前方似在沉思。 汐照的心态已经平复,听他忽然追忆往事,丝毫不再伤感,只是顺着他的话故意惊讶道:“奴婢不知,陛下……还有第八位公主吗?” “有的。”他仰头面朝天空,似乎汐照和她母亲在天上跟他打招呼,“只是已过了许多年,她们母女二人大概是没有了。” 没有,即是死了,这难免又勾起汐照的伤心事,她的母亲确实早就没有了,然而她又何尝活着呢?活着,也是生不如死罢了。 “陛下节哀。”她如此回答。 天帝回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似乎欲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然而汐照是个比白隐还会隐藏的,天帝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只能作罢。 汐照感觉事情不太对劲,自动加深了防备。 天帝继续向前走,汐照紧跟其后,之后便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汐照也缄口不言,两人便这样沉默地走完了整条御道,先前被斥退的侍从早已恭候在御道尽头,准备接驾。 人变得多了,天帝也不好继续这个隐秘的话题,他长吁一口气,冲汐照道:“这件事你与白隐做得很好,回去继续替朕盯着他们一举一动,一有变故立即上报。” “是。”汐照再次下跪,毕恭毕敬地承旨道。 天帝言罢便登上御驾,众人抬着他浩浩荡荡地走了。他往西去,正好冲着夕阳的方向。落日余晖照在他略微佝偻的身体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和蔼的金光。汐照起身望着他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的背影,这时才发觉他确实是老了,原来连九五之尊的天帝也挨不住岁月的摧残。岁月让他变得更加固执、多疑,同时也好像让他在不经意间心软了下来。 汐照怀着重重心事回到魔界,纵然成功瞒天过海,自己却总也高兴不起来。赶回东宫向汇报了今日与天帝的对话,她便再也没有力气,向白隐告假自己想要休息。 “去吧,好好歇歇,这件事你办的很好,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后,剩下的就交给我吧。”白隐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她第一次感觉汐照没有精气神儿,她眼睑低垂,眉目之间显现出少见的忧伤,仿佛出去一趟被谁伤了心,露出厌世的表情,绝不是疲倦导致。 汐照去歇息之后,白隐又叫来耿春,叮嘱道:“我用反间计勉强保住了汐照,但天帝多疑善变,我无力再洗清你的嫌疑。因此从今日起,悬机阁全面隐匿,以最短的时间逐步撤掉天庭的情报网,让兄弟们回到阁中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 “可是……这样一来您与水神大人在天庭多年的布局岂不是前功尽弃了?”耿春十分不舍,不忍心看着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白隐迭口否认:“并没有。你们现在的蛰伏,是为了以后做准备,如果你们今日不慎被连根铲除,那才真叫前功尽弃。而且——我不想把你们陷入危险之中,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一个都不能失去。” 后半段是白隐掏心窝子的话,她对心腹之人信任至极,也极度爱惜他们,这也是耿春心甘情愿为她效命的原因。 安排了耿春,白隐又命人叫来蒙远,让他去军营通知奕青。 就这样,悬机阁设在天庭数十年的情报网正式开始收束,耿春的效率很高,在这件事情上更是下了十足的精力,凭他们的执行能力和警觉力,利索脱身不是问题。 “哎,老耿,阁主真的没为咱们寻出路?”与耿春共事多年的徐无常捻着自己的小胡须,挤起满脸的皱纹愁眉苦脸道。 “暂时蛰伏便是阁主为我们寻的最好的出路。”耿春朝魔界的方向揖了一揖,正色道。 徐无常比耿春年长很多,为人处事也更圆滑一些,正因为这个看似缺点的优点,他才被夏炎一步一步提拔上来与耿春平起平坐。 “唉——”这一声叹息配合着他那纹路交横的黄脸,显得有些凄苦,“总叫咱们隐匿蛰伏,何时能出人头地啊?” 耿春不赞同他的话,笑着反驳道:“老徐啊,干咱们这行就别想着能出人头地,只消把上头的命令执行好便是对得起自己了。” “那倒也是。”徐无常头一点,嘴角似笑非笑道,“那我去联系水神大人商量商量他那边儿的事。” “去吧。”耿春忙碌着手上的活计,无暇与他多扯。 汐照一连告了三日的假,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也听不见她说话,白隐每每踱到她窗前,总想进去探望一番,然而琢磨不透她的想法,探望也不知从何开口。 这样连续把自己关了四日,白隐终于坐不住了。 “神仙是能辟谷,但也遭不住这样辟啊。”白隐坐在寝阁外面的石桌上,望着不远处汐照紧闭的房门,愁眉苦脸道。 “母亲,被天庭怀疑的事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阿照为什么还不开心啊?”宁容与白隐并排坐着,以手托腮不解道。 白隐这几天已经看明白了:“她去见天帝的时候,或许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被自己的父亲讨厌,是不好受。”宁容垂首捏着衣角,突然想到了蓬莱的母亲。她已经多日没有见他了,他回答对了她的问题,但她还没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 在没有汐照的陪同下吃罢第五日的晚饭,白隐终于下定决心去看看她,就算自己没有伶牙俐齿不会安慰人,与她抱头痛哭还是可以的。 汐照的房间这几日夜里也不掌灯,她住的房间简陋但不失整洁,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和几个柜子,被她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白隐曾尽力许给她最好的配置,但全部被她拒绝了。 推开门,死寂一般的漆黑,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柜子也没有动过,只有床上的淡紫色帷幔被放了下来,视线透过帷幔能隐隐看到被子下隆起的鼓包。汐照将自己蜷成一团藏在里面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 白隐缓缓掀开帷幔,在床沿坐了下来。她欲伸手轻轻拍打她,手伸在半空却僵在那里,鼓足了勇气才慢慢落下,口中唤道:“阿照,你是睡了吗?” 被子动了动,但里面的人没有说话,反而往里蜷缩地更紧了。汐照生平第一次没有顺从白隐的意思,而是像一个叛逆的孩子被家长窥探到了心事,忙不迭要将其赶走。 “天帝……给你说了不好的话吧?”白隐收了手,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难受。” 汐照仍沉默不语,也没有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 “我知道被遗弃的滋味,我也跟你们讲过很多遍了。”白隐自嘲地苦笑了两声,继续道,“他为了自己的脸面不认你,也是为了脸面要杀我,但我们都坚强地活了下来,即使那些痛苦仍缠绕着我们,不得安生。”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恶魔的低吟,亦如鬼魅的哭喊,微小的声音诉说着满腔的恨意。 “我与你一样,半生凄苦,即使逃到了这里,仍然有数不尽的圈套等着我们往里钻。我知道你累,你痛苦,我又何尝不是?” 说完这些,被子才从里面被缓缓掀开,汐照露出一个头,语气里带着哭腔问:“夫人不是说过,嫁到魔族便能解脱,过上安生日子吗?” 白隐苦笑:“可你看我现在,可曾有一刻安生?” 汐照猛地抽泣了一阵,又把头缩进被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白隐也不安慰,静静坐着等她自己消化。过了许久,她终于哭够,从床上吃力地坐起来,黑暗中看向白隐的目光有些局促,她低声道:“那日去见天帝,我发觉他在试探我。” 第八十五章 固执己见 淳于东乡和拓拔仲卿继续在北渊进行着小规模冲突,淳于每每强攻,拓拔仲卿总是凭借险要的地势进行防守,决然不出兵。这样的情况从开战持续至今,两族每日消耗着大量的粮草补给,却没有收获任何成效,搞得淳于东乡气急败坏,直骂拓拔老东西心眼多。 骂得多了,不堪入耳之言难免会传到被骂人耳中,拓拔仲卿听到也不生气,眉头一挑,反而笑了。 副帅不明缘故,以为拓拔心量大,还奉承说:“丞相豁达大度,不与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一般见识,属下佩服。” 拓拔仲卿听了却摆摆手,依旧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宽容,我是在幸灾乐祸。” 这下副帅明白了,魔族在北渊的据地周围人烟稀少,缺乏粮草供给,而妖族背靠富硕的城池,粮草供应完全不用担心。拓拔这是故意跟他们耗,然而妖族耗得起,魔族却快耗不起了。 …… 天庭,雨神青殿内。 柳文竹手持北渊最新的战报,行至前来她宫里做客的夏炎跟前,往他面前一丢,同样幸灾乐祸:“拓拔仲卿以攻为守,快把淳于东乡逼疯了。” 夏炎拿起战报展开来看,其上所书仍如从前一般,两军压境岌岌可危,却从不曾见大规模出兵,拓拔仲卿一直吊着魔族,两军虽然没有太多伤亡,但是魔族一方的粮草补给却频频告急。 柳文竹一拍手:“拓拔仲卿还真是个人物,用缓兵之计拖得魔族无计可施,听说魔都那边已经派人往北渊押送粮草了。” “魔都与北渊相隔千里,这样下去绝不会长久,我猜魔帝很快就会撤兵的。”夏炎合了战报,颇为自信地分析道。 柳文竹摇摇头,不太赞成:“我看不一定。魔帝心气儿高,又跟妖族积怨颇深,他不会轻易撤兵的……实在攻不下来,替换主帅倒有可能。” “也许吧,”夏炎不爱与人过分争辩,退一步道,“听闻那位淳于右相行事固执鲁莽,让她跟拓拔那个老油条对抗,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太子奕青或者大将军霍长风倒还能有几分胜算。” “嗯。”柳文竹颔首,提起奕青,她不免又想起白隐,不自觉叹了口气,“不知白隐妹妹在魔界过得如何,我与她多年不得相见,连封往来的书信都没有,只能从你口中得知些她的近况,我着实记挂得狠……哎,隐儿近来可与你联系?” “没有。”夏炎果断摇首,举起茶杯假装喝水,掩饰撒谎。 白隐昨日才跟他联系,他们兄妹二人一年也联系不了几次,而且次次都是通过耿春传话,夏炎连她一封手书都得不到。不过也没办法,天族水神与魔族太子妃互通有无一旦被天帝或者有心人发现,那就不好办了。 昨日是耿春的同僚徐无常前来传话的,他向夏炎传达了白隐要求悬机阁在天庭全面蛰伏的消息,夏炎一早就发觉不对劲,只是在天帝眼皮子底下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得知白隐接手处理此事,正合了他心意,因此极力配合白隐,将安插在天庭四处的谍者全部撤出。 他不能将此事告诉柳文竹,害怕有朝一日一旦暴露,会牵连到她。 但柳文竹毕竟是夏炎在天庭为数不多的密友,夏炎与白隐不同,他不擅撒谎,更不屑于在朋友面前撒谎。欺骗柳文竹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他也时常感慨,自己何时也开始了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生活,想了又想,大概是从一百年前向逃亡人间的白隐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罢。 他只求为人处事问心无愧,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顾好自己,必要之时力所能及地维护他以为的正道。他自己心里有一杆秤,这杆秤的计量方式与任何人都不同,但这种不同却在冥冥之中害了他。一味追求公平正义最终被猜疑和权谋颠覆,他的执著害了自己,在短短五年后,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 在夏炎与柳文竹讨论的同一时间,祝融也没有闲着,这位“外表与内心极其不符”的火神大人在当年妖魔和亲之事上吃了土之后并没有萎靡太久,很快便凭借着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天帝的宠爱重回巅峰。和亲之事给了他教训,提醒他白隐虽然身在魔界,但手仍然能伸到他身边。那之后他才开始真正留意夏炎与白隐的动向,然而夏炎在天庭如同一个透明人,小鱼小虾在海里打个滚儿都比他激起的风浪大;白隐又离天庭太远,魔族太子防守周密,他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他把手伸向了悬机阁,经过多年的坚持不懈终于趁着妖族与魔族打仗的当口发现了漏洞,在调查耿春等人的同时甚至还意外收获了汐照。 汐照从天庭回到魔界的第二日,天帝便把祝融叫了去。 “朕按照你的计策,试探了阿照。” 祝融站在殿前,双手缩在朝服袖中,期待地问:“那陛下可有探出什么?” 天帝摇首道:“她静如死水,朕什么都看不出来,或许她是真的不知自己的身世。” 祝融自然不信,他认为细作这类人最擅长伪装,天帝每日面对的都是对他唯唯诺诺的人,长年下来精神麻木,眼力见可能连个小奴才都不如,汐照这种优质细作,瞒过天帝自然不成问题。 因此祝融欲请求让他亲自见见汐照,不过话未开口,天帝又道:“妖魔边境暴乱一事,魔族查出是我族所为了。” 祝融微微吃惊,天帝便把汐照那日带来的证据让祝融看了。 祝融看完,心情还算平静,语气森然道:“他们发觉了又如何,魔族与妖族之战已然开启,岂能凭借一个解开的误会轻易收兵?” 天帝双手撑在案上失望地摇头:“此战魔族始终居于下风,依朕所见,魔族为了及时止损很有可能将此事作罢。朕万万没想到拓拔仲卿会以守为攻,你原本信誓旦旦说他们会打得很惨烈,如今却如同蚊虫叮咬略微痛痒,实在达不到朕的预期。” 祝融也明白自己的拱火计划落空,无从狡辩,只好跪下来请罪。 天帝挥手让他起身,并不责骂:“战事自古风云多变,不怪你计算不准。” “那陛下,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两族无伤撤兵吗?”祝融不死心地问。 天帝没有接话,他眯起双目,神色微妙,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着。 说回魔族,奕青得到蒙远调查出的切实证据后,第一时间赶到伏魔殿求见魔帝,向他讲清了制造边境暴乱的罪魁祸首是天庭,为的就是让妖魔两族鹬蚌相争,天庭坐收渔翁之利。魔帝相信了他的话,也看了他提供的证据,然而却坚持不收兵,还骂奕青胆小畏战,说他从一开始便主张求和,丝毫没有魔帝未来继承人的气质。奕青与他争辩了两个多时辰仍然无果,最终被赶了出来。 蒙远站在殿外聆听了全程,见奕青颓唐地走出来,担忧道:“陛下一意孤行,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奕青突然端出了霍九离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两手一伸,漠不关心道,“就这样耗着呗,补给方面我们耗不过妖族,淳于右相又打不过拓拔仲卿,耗到最后大不了两败俱伤!”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在伏魔殿前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往外走。 蒙远跟在身后问:“殿下,我们还回军营吗?” “回什么军营?!”奕青大袖一挥,潇洒道,“我再拼命干活也说不动父皇,回东宫!” 他这下彻底明白了霍长风最开始为何直接选择摆烂,把自己锁在府中闭门不出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劝不动魔帝。奕青仰起头扭扭发酸的脖子,心里暗骂自己太傻,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大踏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奕青风风火火地迈进家门,众人猝不及防没来不及迎接,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之事,急忙为他让开一条大道。却看他回到家直奔前殿书房,啪嗒使劲把门一关,把自己锁在里面自闭。 白隐见他火急火燎地回来却什么都没干,再加上之前的事,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蒙远欲向她解释,她却自己说穿:“殿下是在父皇那里碰了壁,生了闷气,才回来把自己锁在屋里的吧?” 蒙远颔首,直呼太子妃对殿下了如指掌。 “夫人,您要不要去看看殿下?”汐照问。 “不去,”以为白隐会说好,不想她竟无情拒绝,“等他气消了想通了自己就出来了。” 可他自从上午回来,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午饭与晚饭都没吃,妖魔不像神仙一样能辟谷,连续几日不吃饭。白隐心中担忧,可是表面上仍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 “夫人,您去劝劝殿下吧,生气也不能气坏了身子。”蒙远也忍不住请求她。 白隐一面往香炉里添香,一面气定神闲地回答他:“你们比我了解他的脾气,他心里过不去的事谁劝也不行。不过这样怄着也不好……” 白隐把香勺放下,心里蹦出一个主意。 第八十六章 逐个攻破 傍晚的秋风舒爽宜人,东宫前殿有一片不大不小刚刚好的空地,殿两侧植有两棵垂柳,夏日乘凉最佳,到了秋日则叶片枯黄,光秃的残柳随风飘荡,秋风好似连它身上最后几片薄叶都要剥夺掉。 白隐漫不经心地踱到前殿的这片空地上,随意瞥了瞥紧闭的殿门,自顾自满意地“嗯”了一声,转首吩咐汐照说:“今日秋高气爽,此处风景宜人,今天的晚饭就搬到这里来吃吧。你让人多做些好吃的……哦,我要吃酱猪蹄、桂花糕、葵花斩肉还有狮子头。酱猪蹄务必做得辣些,好去去身上的浊气。” 白隐故意冲着殿门口提高音量,朝汐照递了个眼色,汐照立刻会意,装腔作势应了一声:“是。那……还叫郡主共同用膳吗?” “不叫了,我自己吃。”白隐故意将字句咬的很重,怡然自得地说。 白隐在柳树下放置好了桌椅,丰盛的晚饭很快做好端了过来,摆了满满一桌子,酱猪蹄和狮子头飘香四溢,闻着如此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就算刚刚吃饱的肚子也会想再来一顿。 “香啊——”白隐抄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赞叹道,“如果再来一壶酒就完美了。” “奴婢去取。”汐照应道,不多时便将酒取了来。酒香和饭香汇到一处,更能勾起人无尽的食欲。 白隐为自己斟了杯酒,和着菜大摇大摆吃了起来。三杯酒下肚,某人还在坚持。 “夫人,殿下怎么还不出来啊?”汐照俯身趴在白隐耳边,小声问。 “不知道。”白隐心想这人的意志力还挺强,一天不吃不喝还能忍,“他不出来我便自己吃光,不给他留。” 至第五杯酒下肚,才终于有了成效。紧闭的殿门从里面缓缓裂开一条缝,一颗脑袋从里面探出,局促地打量着白隐和桌上的美味佳肴。白隐的余光把他盯得死死的,但眼睛始终没有转过去,旁若无人地继续享用着美食。这样又过了一小会儿,奕青终于忍受不住,脑袋缩了回去,现出恹恹的身影。 直到他犹犹豫豫地从屋里出来,白隐才正脸转身看他,仿佛才注意到这里有个人。 奕青慢悠悠地晃到白隐跟前,看了看桌上的饭,又看了看汐照,汐照立刻会意,跑着去给他拿筷子。 白隐见他出来不惊讶也不欢迎,仿佛他们刚刚才见过,大方道:“哦,你来了。” “嗯。”他话音囔囔的,好像有点不舒服。 他欲强掩尴尬地坐下,然而四下寻了半天也没寻到第二张椅子,局促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可怜地说道:“夫人,我也想吃饭。” “我以为你不出来吃呢,因而没给你备位子。”白隐淡定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 汐照拿筷子已经去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是在厨房偷吃吗?奕青在心里默默嘟囔,自己都快饿的不行了。 他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猫,满面愁容地尴尬站着,眼巴巴盯着桌子上的饭,却无从开口。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不知何时被摘了下来,此刻他的一头乌发只用一根青色丝带绾在脑后,其余的随意搭在肩上,配上一身浅绿色的广袖长衫,原本该是风度翩翩的公子,然而此时却像个温柔易推倒的受害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老实,乖巧到仿佛能任人宰割。 侧目扫了他两眼,白隐被他现在的模样逗得暗笑,终于也松了口,自己起身将椅子让给他:“殿下坐这儿吧。” “哦……哦。”他好像还没睡醒,兀自坐了下来。 不等白隐指示,他一坐下便拿起白隐的筷子开始大快朵颐。不过他也晓得尴尬,吃两口便扭头看白隐两眼,好像吃饭要经过她的允许似的。 “殿下请快吃吧!”白隐终于憋不住,嘿嘿笑了出来,边笑边用自己的杯子为他斟酒,“一整日未进一口餐还能忍到酒过五巡才出来,也只能是你了。” 奕青抿嘴笑笑,似在自嘲,嘴里却没有停下嚼东西的动作。 这时汐照搬来了椅子,白隐便坐在他跟前看着他吃。 “夫人不再吃些吗?”奕青喝了酒,脸颊微醺,呆呆地问道。 白隐默默摆首,笑而不语。她一手托腮,一手忍不住捻起奕青的一缕发丝,边玩弄边笑言:“我从认识殿下那日起,便没有一日不因殿下的容貌而惊叹。” 她眸中流光溢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看向奕青的眼神深情而柔和,似乎能拉出万条情丝。 奕青吃罢,饮下一杯酒,回眼凝视着白隐,温声道:“我对夫人亦如此。” 此时此刻四下无人,汐照也侍奉在远处,白隐堪堪起身,踮起脚向前一步坐到了他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颈,额头相抵,奕青浅浅叹了一口气。 “父皇一意孤行,你已经尽力了。”白隐轻声安慰。 “我知道。”奕青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苦闷道,“可我就是平静不下来。” “无能为力之事便任它发展吧,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怎地用到自己身上反而迷糊了呢?”白隐以手抚上他的双眼,试图为他抚平深皱的眉头。 “大概这就是当局者迷罢。”奕青无奈叹息道。 白隐思忖片刻,给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从一开始就主张不出兵,父皇眼里已经对你有了偏见。因此今日再去劝,父皇就会联想起从前你的态度,自然听不进去。” “有道理。” “所以我想着找个没有参与过此事的人去劝,父皇或许能听进一些。”白隐说着,心里已经有了候选人。 “你想找谁?”奕青问。 “帝后娘娘。” 白隐话落,奕青双目眯起,两人同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魔帝后宫嫔妃数量仅次于令狐幽,有时候两个可以说不相上下,不过他敬重帝后的美名魔界人人皆知,这是令狐幽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每月初一、十五、月末,以及帝后的生辰、各种节日,魔帝都会与帝后共度,数千年来风雨无阻。他对待妻子和蔼而有耐心,与平日在臣子面前的威严模样截然不同,帝后那样的性情,在他面前也没有脾气。 白隐在这月十五之前趁着请安向帝后说了这件为难之事,帝后深明大义,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表示会尽力一劝。 “此事成功与否,就看帝后娘娘了。”从永安宫出来,汐照跟在白隐身后道。 “不,”白隐迭口否定,“父皇就算被劝服,也不会第一个松口,我们要给他找台阶下。”她放缓了脚步,左思右想,片刻后灵光一闪,沉声道:“得派人给大公主送一封信。” 两日后的十月十五,魔帝照常驾临永安宫陪伴帝后,帝后言而有信,闲谈几句后向他提起了白隐交代的事。 “听说青儿查出边境那场暴乱的罪魁祸首了?”帝后抿一口茶,自如道。 “嗯。果不其然,是天庭所为。”魔帝漫不经心地往碗里夹着菜,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 “既如此,便跟妖族没有关系了,陛下何时撤兵啊?”帝后果然是帝后,直接单刀直入,反客为主,魔帝一时语塞。 良久,他放下筷子,语气还算平静地问道:“是青儿和太子妃让你来劝朕的吧?” 帝后面色如常,也不狡辩,淡然颔首道:“是。” “夫人不知,”魔帝像是有一肚子委屈,突然恳切地说,“当年我们与天庭和妖族做出两次让步,若今日还是朕先退一步,令狐幽势必更加肆无忌惮,届时魔族的威严便会全数丧失在朕的手中。是,你们会说朕是好面子,可颜面有时候的的确确不是无关紧要的。若只丢了朕一人的颜面,那无所谓,可一旦我族先撤兵,丢的便是整个魔族的颜面,届时六界该如何看我们?令狐幽该如何看我们?” 他越说越激动,字字珠玑,句句在理,道尽了身为帝王的窘迫与无奈,还把“爱面子”讲得清新脱俗,无可辩驳。帝后听了垂目默叹,无言以对。 两人相坐无言,也没心情吃饭了,帝后想起白隐临走时交代的最后一句话,问道:“若此次妖族先撤兵,陛下会顺势而为,放过他们吗?” 魔帝抬起微微发红的浑浊的眼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一定程度上,帝后也没有劝动他,不过总算清楚了他的态度:不想继续劳民伤财地耗着,但为了魔族的颜面也不愿首先撤兵,只好这样矛盾着。 白隐得知魔帝的意思后,写了一封信,派人正大光明地送到了妖界蜀禾手中。 蜀禾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向信使询问道:“父皇真的有意撤兵?哥哥没有骗本宫?” “回娘娘,太子妃让臣转告娘娘,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蜀禾盯着信的某处看了半晌,眉头皱成一团乱麻,心里做了好久的思想斗争才说服自己:“好,此事本宫愿意相助,你且回去复命罢。” 打发走了信使,蜀禾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肚皮,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执行信中的计划。 第八十七章 让步 无论是在江南、宁容和蜀禾自己的讲述中,蜀禾的命运仿佛一直都是不幸的。早年被奸人所蒙骗,后来又嫁给不爱的人,即使怀了身孕也因为战争纠纷而不能享受丈夫的关照。她的遭遇让我越发感到白隐的不好,反而很佩服蜀禾的隐忍。 在他们的印象中,白隐仿佛永远充满着恨意,恨天帝的丢弃,恨自己的冷酷无情。我不理解,人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恨才能活下去呢?她已经做到了魔族太子妃,既已远离了天庭,为什么还对过去耿耿于怀呢?反观蜀禾,她一辈子都没有逃离令狐幽为她设下的牢笼,但仍坚强地生活了下去,直到今天。 …… 许下帮助白隐的承诺时,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胎像虽已稳固,但挺着大肚子艰难来到奉天殿却再次被拒之门外时,仍让人忍不住心疼。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么?”她的肚子很大,但身材消瘦,寻常孕妇身怀六甲的富态在她身上一点都没有体现。 陈芮通报无果,只能好言相劝:“娘娘,您请听老奴一言。北渊的这场仗结束之前,陛下是不会见您的。” “我知道,”不用旁人提醒,蜀禾也晓得令狐幽的意思,“他是害怕见到本宫心生恻隐,忍不住退兵。” 陈芮顺水推舟:“娘娘既然明白其中道理,便体谅体谅陛下,请回吧。” 蜀禾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她双手往身前一并,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强硬道:“若陛下今日不见我,我回宫便一副毒药毒死腹中的龙胎,让他看着办吧。”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陈芮毫不怀疑以她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自己劝又劝不动,只能硬着头皮再去通报。 “陛下……” “朕不是说了吗,让她回去。”令狐幽抬眼打断他,斩钉截铁道。 陈芮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地说:“可是……可是妖后娘娘说,若您不见她,她就用毒药毒死小皇子……奴才实在害怕……” “她竟说出这种话?”令狐幽抬起头,终于肯放下手头的工作关心她了。 深叹一口气,无奈松了口:“让她进来。” 蜀禾撇开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扶着大肚子跨进奉天殿的大门,拜见她久违的夫君。 “陛下万安。” 还未等身子弓下,令狐幽已经上前搀住了她的手。 “身子重就不要跪了。” “多谢陛下。” 明明才数月不见,同床共枕了五十余年的夫妻再次相见,竟生疏了许多。 蜀禾欲挣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紧紧攥住,不由分说地拉到身前,又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龙椅前,强迫她站在自己身边。 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命令道:“坐这儿,离朕近点。” 蜀禾心想为了达到目的,不能对他太强硬,于是依言坐了。 令狐幽继续着他的工作,漫不经心地问:“找朕何事?若是劝朕退兵或者来落井下石,便回去吧。” 蜀禾嘴唇紧抿,捏了捏袖中的信纸,开口道:“臣妾确实是来劝陛下收兵的,但在此之前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 “说来听听。” 然后蜀禾便将白隐差人送来的信拿出展开放在了令狐幽面前,正色道:“这是哥哥差人送给臣妾的家信,想必陛下一早也知道了。哥哥在信中说,已查出边境暴乱并非妖族所为,而是天庭的手笔,故欲撤兵北渊。可是臣妾父皇心高气傲不肯首先撤兵,所以托臣妾来劝陛下,您先退一步,父皇会紧跟其后让淳于右相撤兵,以平息战乱,让天庭阴谋落空。” 令狐幽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丢到旁边,一挑眉,质疑道:“谁知道信中所言是真是假?若朕一撤兵魔族趁机反扑,该如何是好?” “陛下若不信,可派遣使者亲自去魔界与父皇商议。”蜀禾语气诚恳,没有撒谎。 “好,派使臣商量可以,撤兵也没问题,可是为何让朕先撤兵呢?魔帝为了顾及颜面不肯撤兵?朕就没有颜面?”令狐幽接受了她的提议,但是仍不答应先撤兵,他的反问咄咄逼人,像是忽然有了小脾气,如同两个小孩子打架,两方为了面子谁也不肯先道歉一样。 蜀禾一时语塞,想了想这样说:“陛下若先撤兵,正好说明了您心胸宽广、有海纳百川的气概。” “哼,”令狐幽冷笑一声,自我认知明确,“朕是三界第一小肚鸡肠之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蜀禾被堵的彻底说不出话,仔细想想也是,两族都是为了面子,为什么非要妖族当冤大头呢?本来从头到尾都是天庭的错,是天帝挑的事儿,搞得妖魔双方乱成一锅粥。说起来两族都很无辜,而今为了找个停战的台阶而让其中一方先道歉,搁谁谁愿意? “朕不会先撤兵。”令狐幽语气坚决道,“一来是为了妖族的颜面,二来北渊对峙的局势与妖族而言没什么不好,朕耗得起。”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但那封信还被他捏在手中。 蜀禾眼看着劝不动,也不想跟他纠缠过多,劝不动便算了罢,打仗便打嘛,反正双方她没一个待见,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搅这趟浑水,一时心软帮白隐说话,他们都是害她的人啊! “那好吧,”于是她果断起身,淡然欠身道,“陛下既然选择坚持己见,臣妾也无话可说,这便告退了。” 她说完一揖,转身便要向外走,面色始终保持冷淡,即使平心静气同令狐幽说话之时,也不见笑容,更刻意错开他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朕从未走进过你心里吗?”令狐幽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感而发。 蜀禾顿住,心里五味杂陈。她突然体会到了白隐的心情,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恨——虽然她与她恨的原因和对象不同,但都是恨,这让蜀禾感到没来由的委屈,委屈得想哭。 她强行将眼泪憋回眶子里,转身扯出一个勉强的假笑:“陛下莫要多愁善感了。”言罢决然转身,欲离开,然而又被叫住。 “如果你能回答朕一个问题,朕觉得满意了,就答应撤兵。”令狐幽语气平静,可蜀禾隐隐约约从中听到一丝恳求,是她听错了? 蜀禾不相信他会因为自己回答对一个问题便答应撤兵,不然未免太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了。但是她仍怀着一丝侥幸,而且也无法忤逆他的意思夺门而出,因此只能转过身坐下来,请他提出问题。 令狐幽沉吟片刻,似在斟酌字句。良久才说:“成婚这么多年,你可对朕动过一次真心?” 蜀禾默然不语,掏心窝子说,这些年令狐幽对她是很不错的,万事尽可能地顺着她,收到好东西也先送给她,就连在饭桌上吃到好吃的,令狐幽也先让她品尝。他鲜少对蜀禾发脾气,在她面前永远柔情似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还是换不来她的真心。 因为令狐幽不知道,他费尽千辛万苦娶来的女子,已经在不经意间另有所属了。 “有过吗?”令狐幽坚持不懈地又问了一遍。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蜀禾,眼神诚挚热烈,迫不及待地想听她说一声“是”。 然而等到的却是无声的叹息。 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滴下,蜀禾忍得嘴唇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令狐幽这些年对她的关爱呵护,她都记在心里,她有时候很感激,觉得令狐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然而也只是感激,并没有爱。 “好了,朕知道了。”令狐幽倏然收回了目光,落寞地盯着桌面,仿佛蜀禾已经拒绝了他,他的声音都变小了,“回去吧,好好休息,你太瘦了,多爱惜自己。” 蜀禾如释重负,狠劲儿抠着门框才勉强走出来,她粗暴地推开欲上前搀扶她的宫人,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走出两三步,眼前一黑,豁然倒地。 昏迷中,她隐隐听见几声来自令狐幽的呼唤,她感觉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抓着自己,仿佛要把自己从黑暗的泥潭中拖上来。 她从上午昏迷到傍晚,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从太医口中得知胎儿无碍之后,才放下心,想起今晨与令狐幽的对话。 “陛下来过吗?”她躺在床上,询问侍候的宫女。 “回娘娘,陛下今日午后一直陪伴娘娘身侧,方才因政事才不得不离开。您突然昏迷,陛下都急坏了,将奉天殿外侍奉的奴才们训斥了好大一顿才罢休。” “自然,”蜀禾望着头顶华丽的床幔,苦笑道,“他可不想让他的皇子有任何闪失。” 那宫女在一旁解释道:“可是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太医问起您腹中的皇子,反而一直在呼唤您的名字,心急如焚。” 蜀禾无言,吩咐让她们都出去,自己闭目凝神。 过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令狐幽早朝时下旨派遣使臣去魔族与魔帝商讨北渊撤兵事宜。等到了下午,他又直接向北渊传旨,命令拓拔仲卿率大军后撤三十里,这相当于未与魔族商量便把北渊让出来了。 陈芮将朝堂的消息禀报给了蜀禾,蜀禾听后久久无言,听近身侍奉的宫女说,妖后娘娘在陈芮走后突然哭了,众人无法劝慰,任她独自哭了许久。 第八十七章 让步 无论是在江南、宁容和蜀禾自己的讲述中,蜀禾的命运仿佛一直都是不幸的。早年被奸人所蒙骗,后来又嫁给不爱的人,即使怀了身孕也因为战争纠纷而不能享受丈夫的关照。她的遭遇让我越发感到白隐的不好,反而很佩服蜀禾的隐忍。 在他们的印象中,白隐仿佛永远充满着恨意,恨天帝的丢弃,恨自己的冷酷无情。我不理解,人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恨才能活下去呢?她已经做到了魔族太子妃,既已远离了天庭,为什么还对过去耿耿于怀呢?反观蜀禾,她一辈子都没有逃离令狐幽为她设下的牢笼,但仍坚强地生活了下去,直到今天。 …… 许下帮助白隐的承诺时,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胎像虽已稳固,但挺着大肚子艰难来到奉天殿却再次被拒之门外时,仍让人忍不住心疼。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么?”她的肚子很大,但身材消瘦,寻常孕妇身怀六甲的富态在她身上一点都没有体现。 陈芮通报无果,只能好言相劝:“娘娘,您请听老奴一言。北渊的这场仗结束之前,陛下是不会见您的。” “我知道,”不用旁人提醒,蜀禾也晓得令狐幽的意思,“他是害怕见到本宫心生恻隐,忍不住退兵。” 陈芮顺水推舟:“娘娘既然明白其中道理,便体谅体谅陛下,请回吧。” 蜀禾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她双手往身前一并,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强硬道:“若陛下今日不见我,我回宫便一副毒药毒死腹中的龙胎,让他看着办吧。”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陈芮毫不怀疑以她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自己劝又劝不动,只能硬着头皮再去通报。 “陛下……” “朕不是说了吗,让她回去。”令狐幽抬眼打断他,斩钉截铁道。 陈芮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地说:“可是……可是妖后娘娘说,若您不见她,她就用毒药毒死小皇子……奴才实在害怕……” “她竟说出这种话?”令狐幽抬起头,终于肯放下手头的工作关心她了。 深叹一口气,无奈松了口:“让她进来。” 蜀禾撇开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扶着大肚子跨进奉天殿的大门,拜见她久违的夫君。 “陛下万安。” 还未等身子弓下,令狐幽已经上前搀住了她的手。 “身子重就不要跪了。” “多谢陛下。” 明明才数月不见,同床共枕了五十余年的夫妻再次相见,竟生疏了许多。 蜀禾欲挣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紧紧攥住,不由分说地拉到身前,又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龙椅前,强迫她站在自己身边。 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命令道:“坐这儿,离朕近点。” 蜀禾心想为了达到目的,不能对他太强硬,于是依言坐了。 令狐幽继续着他的工作,漫不经心地问:“找朕何事?若是劝朕退兵或者来落井下石,便回去吧。” 蜀禾嘴唇紧抿,捏了捏袖中的信纸,开口道:“臣妾确实是来劝陛下收兵的,但在此之前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 “说来听听。” 然后蜀禾便将白隐差人送来的信拿出展开放在了令狐幽面前,正色道:“这是哥哥差人送给臣妾的家信,想必陛下一早也知道了。哥哥在信中说,已查出边境暴乱并非妖族所为,而是天庭的手笔,故欲撤兵北渊。可是臣妾父皇心高气傲不肯首先撤兵,所以托臣妾来劝陛下,您先退一步,父皇会紧跟其后让淳于右相撤兵,以平息战乱,让天庭阴谋落空。” 令狐幽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丢到旁边,一挑眉,质疑道:“谁知道信中所言是真是假?若朕一撤兵魔族趁机反扑,该如何是好?” “陛下若不信,可派遣使者亲自去魔界与父皇商议。”蜀禾语气诚恳,没有撒谎。 “好,派使臣商量可以,撤兵也没问题,可是为何让朕先撤兵呢?魔帝为了顾及颜面不肯撤兵?朕就没有颜面?”令狐幽接受了她的提议,但是仍不答应先撤兵,他的反问咄咄逼人,像是忽然有了小脾气,如同两个小孩子打架,两方为了面子谁也不肯先道歉一样。 蜀禾一时语塞,想了想这样说:“陛下若先撤兵,正好说明了您心胸宽广、有海纳百川的气概。” “哼,”令狐幽冷笑一声,自我认知明确,“朕是三界第一小肚鸡肠之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蜀禾被堵的彻底说不出话,仔细想想也是,两族都是为了面子,为什么非要妖族当冤大头呢?本来从头到尾都是天庭的错,是天帝挑的事儿,搞得妖魔双方乱成一锅粥。说起来两族都很无辜,而今为了找个停战的台阶而让其中一方先道歉,搁谁谁愿意? “朕不会先撤兵。”令狐幽语气坚决道,“一来是为了妖族的颜面,二来北渊对峙的局势与妖族而言没什么不好,朕耗得起。”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但那封信还被他捏在手中。 蜀禾眼看着劝不动,也不想跟他纠缠过多,劝不动便算了罢,打仗便打嘛,反正双方她没一个待见,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搅这趟浑水,一时心软帮白隐说话,他们都是害她的人啊! “那好吧,”于是她果断起身,淡然欠身道,“陛下既然选择坚持己见,臣妾也无话可说,这便告退了。” 她说完一揖,转身便要向外走,面色始终保持冷淡,即使平心静气同令狐幽说话之时,也不见笑容,更刻意错开他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朕从未走进过你心里吗?”令狐幽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感而发。 蜀禾顿住,心里五味杂陈。她突然体会到了白隐的心情,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恨——虽然她与她恨的原因和对象不同,但都是恨,这让蜀禾感到没来由的委屈,委屈得想哭。 她强行将眼泪憋回眶子里,转身扯出一个勉强的假笑:“陛下莫要多愁善感了。”言罢决然转身,欲离开,然而又被叫住。 “如果你能回答朕一个问题,朕觉得满意了,就答应撤兵。”令狐幽语气平静,可蜀禾隐隐约约从中听到一丝恳求,是她听错了? 蜀禾不相信他会因为自己回答对一个问题便答应撤兵,不然未免太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了。但是她仍怀着一丝侥幸,而且也无法忤逆他的意思夺门而出,因此只能转过身坐下来,请他提出问题。 令狐幽沉吟片刻,似在斟酌字句。良久才说:“成婚这么多年,你可对朕动过一次真心?” 蜀禾默然不语,掏心窝子说,这些年令狐幽对她是很不错的,万事尽可能地顺着她,收到好东西也先送给她,就连在饭桌上吃到好吃的,令狐幽也先让她品尝。他鲜少对蜀禾发脾气,在她面前永远柔情似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还是换不来她的真心。 因为令狐幽不知道,他费尽千辛万苦娶来的女子,已经在不经意间另有所属了。 “有过吗?”令狐幽坚持不懈地又问了一遍。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蜀禾,眼神诚挚热烈,迫不及待地想听她说一声“是”。 然而等到的却是无声的叹息。 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滴下,蜀禾忍得嘴唇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令狐幽这些年对她的关爱呵护,她都记在心里,她有时候很感激,觉得令狐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劲,然而也只是感激,并没有爱。 “好了,朕知道了。”令狐幽倏然收回了目光,落寞地盯着桌面,仿佛蜀禾已经拒绝了他,他的声音都变小了,“回去吧,好好休息,你太瘦了,多爱惜自己。” 蜀禾如释重负,狠劲儿抠着门框才勉强走出来,她粗暴地推开欲上前搀扶她的宫人,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走出两三步,眼前一黑,豁然倒地。 昏迷中,她隐隐听见几声来自令狐幽的呼唤,她感觉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抓着自己,仿佛要把自己从黑暗的泥潭中拖上来。 她从上午昏迷到傍晚,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从太医口中得知胎儿无碍之后,才放下心,想起今晨与令狐幽的对话。 “陛下来过吗?”她躺在床上,询问侍候的宫女。 “回娘娘,陛下今日午后一直陪伴娘娘身侧,方才因政事才不得不离开。您突然昏迷,陛下都急坏了,将奉天殿外侍奉的奴才们训斥了好大一顿才罢休。” “自然,”蜀禾望着头顶华丽的床幔,苦笑道,“他可不想让他的皇子有任何闪失。” 那宫女在一旁解释道:“可是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太医问起您腹中的皇子,反而一直在呼唤您的名字,心急如焚。” 蜀禾无言,吩咐让她们都出去,自己闭目凝神。 过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令狐幽早朝时下旨派遣使臣去魔族与魔帝商讨北渊撤兵事宜。等到了下午,他又直接向北渊传旨,命令拓拔仲卿率大军后撤三十里,这相当于未与魔族商量便把北渊让出来了。 陈芮将朝堂的消息禀报给了蜀禾,蜀禾听后久久无言,听近身侍奉的宫女说,妖后娘娘在陈芮走后突然哭了,众人无法劝慰,任她独自哭了许久。 第八十八章 再次拱火 五日后,北渊接到令狐幽的军令,拓拔仲卿率七万大军连夜后撤三十里,在紧临北渊的瑞丽城外暂时驻军。 此时妖族派出的使臣尚未赶到魔界。 夜幕降临,营帐之外朔风呼啸,卷起漫天飞沙,数十里内不见草木,昏黄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是八百里黄泉。 拓拔仲卿揣着手炉围裘坐在营帐里,他气态沉稳,不动如钟,只是面色有些虚乏,时不时会咳嗽几声。 北渊这一片地势险恶、气候苦寒,拓拔仲卿虽说老当益壮,但到底上了年纪,不如淳于东乡这类年轻人能熬。数月的风吹沙埋,加之接到军令突然撤兵,退到瑞丽城后便体力不支了,但为使军心稳固,加上他自己不服老,旧疾复发也只是悄悄让军医浅看一下,不以为然。 旁人不知,他身边的副帅慕容深却看的清清楚楚,这个年轻的将军跟随拓拔仲卿多年,练就了年少老成的本领,看什么都很通透。 “丞相,水。”水一烧滚,便立刻为他倒了一碗。拓拔仲卿接过,双手捂在碗面上暖着,低语道:“我真的老了,搁从前,战争连年的时候,我在边关一待就是好几年,那时候身子骨硬朗,一点事都没有。如今才离开妖都几个月,老毛病就烦了。” 他一面感慨过去,一面又咳了几声,仿佛为了证明他的确老了似的。 慕容深为他顺气,劝慰道:“丞相举平生之力为妖族效命,也该歇歇了。” “歇歇?恐怕还早着呢!”拓拔仲卿翘起骄傲的小胡子,往外喷着气,“北有天帝和祝融,南有魔族太子和霍氏兄弟,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心眼子加起来比瑞丽城外的沙粒还多!天庭和魔界青年才干辈出,唯有妖族还在指望百里彦丰和我这种老东西,也不看看如今何年何月了——哦,还有现在北渊的淳于东乡,别看她是个女子,也挺会算计着呐!” 这些话像是在他胸中憋了许久,而今终于借此机会发泄出来,顿感舒爽,脸色也不黄了,反而因为激动散发出阵阵红晕来。 “丞相,此话不可乱讲。”慕容深沉声道。 “我明白,只是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天高皇帝远,还不能容我说说心里话么?”他抱怨着,重重吐出几口气,“陛下一意孤行,若当初听我的劝说留下那些能人志士,而今也不至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地步。” 慕容深叹息:“这种话丞相也说过许多遍了,可惜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您再抱怨也无用啊。” “唉——”他重重哀怨,猛饮一口热茶,泄气道,“撤兵便撤罢,我与无力打了,妖族的未来都是你等年轻人的,与我这老木头无关了。” 拓拔仲卿仿佛一夜老了许多,果然人上了年纪是经不起病的,昨夜他苦涩良久,睡着了还自言自语说着怨怼的梦话。慕容深一有打理军务的间隙便去看顾他,拓拔仲卿一生坚毅,不会被小小的咳疾打到,他只是暂时萎靡了一阵,毕竟谁都不会总是保持振奋,人总是要休息的。 拓拔仲卿对令狐幽的任何旨意都无条件照办——这是他在魔族自保的方法。他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产生任何情绪,反观对立面的淳于东乡,则完全是两种态度。 从开战那日至今,淳于东乡从头到尾都没有从对面捞到一点好处,发现妖族开始撤兵后,她倒没有气急败坏,而是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她终于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味冒进,只会事与愿违。她复仇心切,积年仇恨蒙蔽了她的心智,导致满腹聪明才智被冲动掩盖。 霍长风与她同信,安慰说不是她的错,是拓拔仲卿太过狡诈,淳于不信,还是责怪自己,一时也有些萎靡不振。 第七日傍晚,妖族使臣进入魔族境内,魔帝派遣官员专门接待,礼遇有加。 “妖族使臣什么时候能到达魔都?”白隐问。 她倚在窗前卧榻的老地方随意翻看着书,奕青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后日。”汐照立在二人之间,汇报道。 白隐将面前那几页书翻看了数遍,有备无患地指挥说:“派人在暗中保护好他们,以防不测。” 奕青颔首表示赞同,汐照便领命去办了。 白隐垂着头,盯着那几页内容不动,奕青兴致勃勃地地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过书,好奇地问:“看的什么,这么入迷?” “《杂史怪谈》,人间的书。” 奕青粗略浏览了几眼,打趣道:“我以为以你的心思会读《孙子兵法》呢。” “那倒不至于,我总得歇歇脑子吧。”她笑答,一把把书夺过来。 奕青被她逗乐,索性暂时放下公务凑近她,随意束在脑后的头发此刻掉到前面几缕,不经意间打到白隐侧脸上,留下淡淡的气息。 他挨着白隐坐下,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冲她挤眉弄眼:“这几页你老看,写的什么?讲与为夫听听。” 他兴致正高,谁料此话一出白隐反而不笑了,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解道:“书上讲一少女偶得一妆奁,妆奁古朴精美,少女对其爱不释手。但自从她得到此妆奁后,便怪事层出,少女也越来越虚弱,少女欲将妆奁丢弃,却永远丢不掉。她时常在夜间看到妆奁镜中突然飘出红衣女子的身影……但最后她发现这红衣女子竟是自己。” 奕青感到诧异。听白隐的讲述,他以为是篇恐怖志怪,可最后她倏地转折,结局让人猝不及防。 “然后呢?还有吗?”他问。 “没了,”白隐抖抖纸张,懵懵地说,“往后就是下一个故事了。” “……那么你是为何愁苦呢?”这下换奕青不解了。 “因为我不知道这少女的结局啊。”白隐眨着灵动的眼睛,疑惑道,“她既是妆奁中的女子,那么她在现实中算什么?她得知自己是红衣女子后,该作何感想呢?这些我都不知道,好奇地紧。” 奕青揉揉她的肩膀,提议道:“我觉得作者或许是欲留给读者想象空间才故意在此止笔的。没有结尾也意味着可以有很多结尾,你可以发挥想象,随意创作了。” “我看不像,”白隐自顾自摇摇头,指着书脚处的页码道,“最后一页的页码与下一章的页码对不上,我看是被人撕掉了结尾,这是本残书。” “………” 奕青无语,原来是自己自作聪明了,尴尬地与白隐对视片刻,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白隐发觉了他的自作聪明,忍不住嘲笑道:“原来还有太子殿下想错的时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她下一刻就后悔了,因为奕青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她的两侧脸颊上往中间一挤,半秒前还很放肆的笑容此刻变成了滑稽的嘟嘟嘴。 “去你的!”白隐拍开他的手,轻斥道。 她绾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在方才的打闹中散开了几缕,轻飘飘贴在两鬓,为她原本便温柔可亲的脸庞增添了一丝娇俏。 “夫人妩媚倾城,真是让为夫爱不释手。”奕青轻拂她的侧颜,肌肤摩擦之间生出一丝暧昧的气息。 “也不嫌油腻!”白隐又拍掉他的手,但心里却被他撩得蠢蠢欲动。 …… 事情似乎又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起来,战争即将平息,奕青夫妇恩爱如旧,蜀禾也因令狐幽的让步而对他柔和许多。 然而在他们的一生中,没有长久的安乐,只有长久的痛苦。 妖族使臣到达魔都的前一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魔族在北渊囤积粮草的荒仓突然着火,就在众人集中救火的当口,西侧六营又遭乱箭突袭,来自北方火箭在北风的裹挟下乱箭齐发。风助火势,箭雨如同璀璨的流星一样划过天空降落到地上,顷刻间便燃起熊熊烈焰,淳于东乡毫无防备,西侧六营被烧毁四营,士兵死伤无数,大军乱作一团。 火是子夜之后起的,黎明时分被扑灭,烧毁的物资很快清点完毕,但死伤的士兵却迟迟统计不出来。 “右……右相,昨夜的突袭太过突然,将士们毫无准备,好多人在睡梦中命丧大火……还有,还有在救火中不幸被烧死的,还有慌乱中被踩踏致死的……”那副将脸上的灰烬还没擦掉,他越说越虚,干脆一下子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实在难以短时间统计出来。” 淳于东乡背对着他,目光涣散,无目的地看着眼前那张地形图,声音轻飘飘:“滚吧。” 她气急败坏时就是这样的情形,跪在地上的副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去了。 百里之上,一红衣男子站在云端默默俯视着北渊的一片焦土,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往北去了。 这件事首先传到了拓拔仲卿耳中,他听到之后直接从榻上坐起来,惊得病都好了,急忙派人前去与淳于东乡交涉,却被淳于以箭射退,只能堪堪返回。 其次知道的是魔都,淳于第一时间将此事汇报了上去,通信兵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把消息传到了魔都。而此刻,妖族原本派去求和的使臣正好也到达了魔都。 第八十九章 为民怨所害 “我能用性命起誓,魔族军营遇袭一事与妖族没有半点关系!”拓拔仲卿怒而捶床,一口老血涌上来,直呛得他脸咳成猪肝色。 “丞相!丞相息怒。”慕容深忙递水给他,拓拔仲卿满饮一碗凉水,才觉得火气稍微消解,面色也恢复了些。 慕容深看他情绪平复,才敢发问:“丞相,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 “继续派人去跟淳于东乡交涉,”妖族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两次无故背锅,“派回妖都禀报陛下的人走到哪儿了?” 慕容深道:“昨日清晨出发的,明日中午大约就到了。” “嗯。”他终于短暂舒了口气,然而胡须还在颤抖,“此番绝对还是天庭所为,他们一次拱火不成,还要来第二次!” 拓拔仲卿一语道破天机。 南天门口,红衣男子掀开遮得严严实实的披风,气定神闲地掏出令牌让南天门守卫阅览之后,得意洋洋地往凌霄殿方向走去。 到了殿前,被通知天帝不在此处,便调头直奔凌霄殿西侧的百花园去了。刚走到园门口,便看到天帝浩荡的仪仗等候在外。 “陛下可在园中?”他随意向一个内侍询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也不管有没有经过允许,径直便进去了,一干人看清了他的身份,丝毫不敢阻拦。 百花园面积很广,天帝又没带侍从,在这里面找个人不说大海捞针,也得好一阵找,然而就像祝融断定天帝会来这里一样,他同样能猜到天帝在这里的具体地点。 百花园深处有一座湖心亭,湖水中央围绕着亭子种了一圈白水芙蓉,芙蓉花瓣层叠交织,数十棵连成一片,如同水上云海,远处看壮观瑰丽,凑近赏也别有一番风味。 天帝便站在亭上靠近水面的一侧,两手撑在栏杆上往水面看。 祝融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后,欠身行礼时吓了他一跳。 “哦,你来了。事情办的怎么样?”天帝回过神,转身面无表情地问道。 “回陛下,事情已处理妥当。陛下放心,此次行动绝对不会再留下任何把柄。”祝融胸有成竹地说。 天帝转过身重新面对湖水,微微叹息:“魔族人人狡诈,第一次能嫁祸给妖族,第二次就不尽然了。下一步的计划要尽可能快的实施,不要留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是。” 祝融接了旨意并不立刻去执行,他的目光离开天帝的衣摆,移动到他的背影上。 “臣看陛下郁郁寡欢,可是被政务所累?陛下要多多休息啊。”祝融贴心奉承道。 若说祝融得宠的最大原因,便是他那灵巧的嘴皮子。说实话,夏炎跟他的差别并不大,两人地位相同都是上神,法术同等高强,脑瓜子不相上下,各种待遇也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夏炎不受天帝喜爱——因为夏炎从不阿谀奉承任何人,他生平的智慧仿佛都分给了智商,未留给情商一分一毫。他对外不善言辞,在天帝面前说不上话,空有智慧也无处施展;反观祝融,他机巧善变,圆滑能干,在很多事情上都做到与天帝“不谋而合”——其实是完全按照天帝的来——所以天帝很受用。 比如祝融上面那句话就正好戳中他的心思,间接拉近了君王与臣子的距离。 “是朕辜负了阿照和她母亲,朕当年不该始乱终弃。”天帝难得颓丧,他不是无缘无故冒出这种话,自那日试探过汐照之后,他就时不时很恍惚,数年后第一次为当年之事感到后悔。 “依臣之见,陛下当年抛弃她们母女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了天庭的颜面。陛下不仅没有做错,还委曲求全为了整个天庭而苦了自己。”祝融狡辩很有一手,两句话将天帝的罪过择得干干净净,仿佛汐照和她母亲才是罪人似的。 天帝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表态,挥挥手让祝融退下了。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番话正是天帝现下想听的。 令狐幽在通信兵到达妖都之前便听到了风声,他登时大怒,不消说直接想到了天庭,但是陈芮费尽心机也没有从天庭提前探到哪怕一丝消息,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不是陈芮派去的谍者不行,而是天庭早有了防备。令狐幽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巧赶上那迟到的通信兵风尘仆仆归来,令狐幽气不打一处来,将怒火全数撒到了那通信兵身上。可怜那小兵昼夜不歇地赶回通报,结果直接被他的陛下一句话赐死。 幸好在他下令的当口,蜀禾闻风赶到了奉天殿。 她拦住要去执行死刑的陈芮,三步并作两步挪到殿中,阻拦道:“陛下不可滥杀无辜。” 令狐幽尚在气头上,可来人是蜀禾,他的脾气也不敢撒到她身上,只能忍着气儿摆出一张臭脸劝她不要多管闲事,然而蜀禾态度坚决,令狐幽害怕她激动伤到腹中胎儿,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饶那小兵一命。 “当务之急是赶紧与魔族取得直接联系解除误会,不可再重蹈上次的覆辙。”蜀禾主动搭上他的手,安抚他平静下来。 拓拔仲卿的做法很正确,但淳于东乡完全想不通,始终不让妖族派来沟通的人进入。在她心中妖族是极凶残狡诈的,尽管她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她坚定不移地认为火烧军营是拓拔仲卿的手笔,甚至还联想出上次边境暴乱其实也是妖族干的,他们制造错误的消息让奕青以为是天庭在挑拨离间,然后让魔族放松警惕,再来火烧军营这么一拨,真真是可恨! 其实妖族真的什么都没做,确实是她想多了。淳于东乡对待万事万物都清醒通透,唯独在面对妖族的时候,仿佛带着某种滤镜,妖族永远是坏的,可恶的。这种偏见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事实真相。 魔帝很快也看出了这一点,欲将淳于东乡撤回,另换一主帅与拓拔仲卿谈判。 这次两方都很清醒,祝融将场面收拾得很干净,现场找不到任何线索,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再像小丑一样被天庭耍得团团转。 然而见招拆招谁都会,天庭不会蠢到同一种方法在同样人面前用两次,他们这次的计划还有一个关键部分没有实施。 五日后,魔都街坊之间开始传出一种说法,有人将北渊军营被妖族火攻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接着又有人说魔族预备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向妖族妥协。一时间谣言四起,满城风雨。 宁容如从前那般在街上行走,明显感觉到路人与平时相比变得神经兮兮的,集市上也少了许多快活气息,大家明里暗里都在讨论百姓在前线死伤无数,魔帝却懦弱求和之事。 白隐和奕青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但谣言这种东西是全世界传播最快的,更何况还带着事实根据:西侧六营确实死伤惨重,魔帝也却有求和之意。因此等他们反应过来,谣言已经传出了魔都,百姓心里都憋着气,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民间酝酿。 魔帝了解之后,命令地方官员抚慰民心,向他们解释事实真相。然而魔族这回拿不出切实证据,而且百姓们多半文化水平不高,听风便是雨,对于消息很容易先入为主,因此大多数人根本不相信官府那一套。祝融继续煽风点火,扬言此举是魔帝为了转嫁危机,目的是更顺利地向妖族求和。 魔帝百口莫辩,只好命令官府暂时压制,封紧百姓的嘴巴,但是完全徒劳无功。 “无济于事,”奕青苦恼,“百姓之口是最封不住的,如此只会事与愿违,加深民怨。” 白隐却看到了另一面:“天庭计划的很周密,他们欲以民怨强迫父皇向妖族开战,而且经此一事可以看出,天庭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魔都,而悬机阁的人此刻连南天门都进不去。” “我们该怎么办?”白隐忧心忡忡。 “没有办法。”奕青与魔帝和霍长风兄弟合计过很多遍,但敌人在暗他在明,又没有第一时间遏制住谣言,故而现在毫无办法。 “只能赶紧与妖族商量好对策。父皇已经与那位令狐幽派来的使臣详谈过多遍,只等他带着咱们的意思回去跟妖族核对了。” “看来为今之计,只能等了。”白隐颔首,仍愁眉不展。 然而祝融怎会让他们平心静气等待?奕青白隐已经绞尽了脑汁,但是祝融还有最后一手。 又过了三日,那位即将回程的妖族使臣突然暴毙在驿馆中。 …… 故事讲到这里突然停止,宁容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暂停了讲述。 我正听到兴头上,极其想要知道后面的剧情,但我看她面色不好,对她又有些惧怕,故而不敢提出继续,只能默默等待。 宁容楷了楷嘴角,眉头微微皱起,眸子转向身边的蓬莱。 蓬莱仿佛会意,柔声关切道:“是不是腹中孩儿不适?” 宁容点点头。 我有些吃惊,如同偷听到了某个天大的八卦,偷眼看看宁容又看看蓬莱,非常多余地、尴尬地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好在只过了片刻,宁容便恢复如常,继续了她的讲述:“妖族使臣骤然暴毙,这件事便闹得更大了,加之民怨越积越深,有些地方似乎有暴动的迹象,父皇无法,内心深处也确实想通过打仗压制妖族的气焰,因此顺了天庭的意思,下旨让我父亲率十万大军开拔北渊。” 第九十章 新思路 由于宁容身体不适,因此故事讲到奕青带兵出征处便截止了。我昨日从驿馆回家,今日再去拜访,宁容的侍女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 魔帝后日便要启程回魔都,我今日见不得,明日也不敢保证能见得,宁容的叙述角度便这样断了。 我苦恼地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又踱到了典经楼前。 江南必定在里头,我想,但是彼时他身在妖族,接触不到白隐,问不成。不过来都来了,顺路跟守门好友打个招呼再走才像话。 我这位憨厚的仙友大老远便看见我了,他坐在外门内一个高高的桌子后面,专管核对进楼人的身份。 我进去找他,他便从高高的桌子后面出来,主动跟我寒暄:“陈留,又来找江公子啊?他今天不在。” 我不是来找他,但听说他不在,这让我很吃惊。毕竟从我认识他开始,这几个月里从没见他缺席过一天,每日风雨无阻,必定会来楼里。今日没来,不知何故。 好友将我拉至角落里,低声与我道:“我听人说,他是去见妖族太后了。” 他说完眼神四下转着圈留意周围的情况,仿佛与我透露的不是八卦,而是某个机密信息似的。 对于这个解释,我这种了解过内情的人表示很镇静。但为了不让好友失望,我故意装出怀疑又吃惊的模样:“你怎么知道?” “有人亲眼看见传出来的。”我的反应显然令他很满意,他迅速做出回答,双目放光,绝对不亚于我听到宁容怀孕那一刻做出的表情。 我“哦”了一声,拖着长音点点头,作了然状,但这对我探寻接下去的故事并没有多大助益。我把苦恼给好友诉说了,他想了想道:“北渊那场仗啊……啧啧,我虽然也不清楚,但那么大的事情史书一定有记载,你进楼里查查不就知道了?” 我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听惯了当事人们讲故事,都忘了可以自己动手查阅史料了! 身为专业史官,从万书丛中寻找到想要的那一本并且精准捕捉到有用的内容,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我着手开找,不到半个时辰便让我寻到一本《百闻录》,和一本《上下千年记》。 我翻开前者,迫不及待从目录寻到“北渊之战”,精确到正文时却发现它已经被江南“先下手为强”——撕掉了。通篇的讲述只留下了在下一则史事开头的两行幸存文字:……帝感念之,遂封汐照为八公主,迁居洞庭阁。后公主与水神相悦,帝恩准,赐其订婚。 这两行字只提及了汐照,半句不说北渊,更没有提到白隐和奕青。不过从侧面能看出,汐照后来被天帝留在了天庭,而且待遇很不错。他是真的与汐照相认了吗?还是为了用公主的身份把她控制在身边?我猜是后者。其一,因为在江南的口中,汐照似乎是对霍九离怀有某种情愫的,她不太可能移情夏炎,两人没有什么交集;其二,史书记载汐照后来自缢而亡,由此可见第二种猜测才是对的。 我丢下《百闻录》,拿起《上下千年记》,翻来覆去连一点儿北渊的影子都没找到,还不如上一本。我坚持不懈地又翻了好半天,那些书不是被江南撕成了残本,就是压根没提那件事。我寻思魔族和妖族打仗应该是顶重要的历史,为何到天庭的史书中却没有什么记载呢? 最后实在毫无收获,我把书一丢,郁闷地离开了典经楼。 但我并非无计可施。好友的话提醒了我,不仅仅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帮助我完善当年的史事。从前我以为故事的主要人物因为深刻参与其中,有精准的体验,所以问起来更具有代表性,其实不尽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问他们不如问一些边缘人物,他们可能会给你打开新思路。 我怀揣着这个新想法,叩开了青殿的大门。 迎接我的是雨神柳文竹的侍从,他询问我的身份和来意,然后进去通报。 我没有等待太久,雨神大人是个很热情、很随和的女子,她听说我要了解白隐,先是好奇,而后很惋惜。她说:“唉,她呀,哪里都好,就是固执。她的人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夏炎也是。” 然而我从她这里也没有得到关于北渊之战的信息,她当年没有参与其中。 拜别雨神,我垂头丧气地从青殿出来,不经意侧首,瞥见了青殿旁边的流梦阁:这里是白隐为灵神时的住宅,也是梦开始的地方。在江南的讲述中,白隐从下界回来之后就先回到了这里,不出意料的院中应该有一副石桌石凳,还有一棵枝叶漫天的千年桃花树。 我想着,走到流梦阁的正门前,木门朽了,隐约显现出木头腐败后的斑驳,门没有上锁,两边暗红的宫墙上蔓延着些许枯黄发黑的爬山虎,在秋风秋雨的拍打下瑟瑟发着抖。 这满目凄凉的景象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但我这人嘛,好奇心过重,以至于忘记了惧怕,一门心思想探一探这荒宅。 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难听的嘶鸣,进去是一座不大不小刚刚好的院子,门口一条宽阔的石头路短而干净,几步就能走到殿前。石路东侧是裸露的土地,其上随意长着些野花野草;西侧便是那棵最难以被人忽略的桃树,它参天生长,几乎占据了半个院子,桃树下放置着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石桌石凳,还有一副秋千,院子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我猜想这是柳文竹行的好事。 院中的布置很不错,与整个天庭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仿佛是座小型的世外桃源。我沉浸在桃树发出的沙沙声中忘记了时间,等回过神才发觉把要紧的事忘了! 太阳落山前我要往凌霄殿送一份整理好的卷轴,录证官催得紧,我竟忘了! 我忙不迭跑出去,幸好卷轴随身携带,不必回家拿。我一路跑到正街上,慌里慌张往凌霄殿的方向冲,紧赶慢赶地让我赶上了。录证官脾气好没有追究,我心有余悸地从凌霄殿正门走出来,觉得这一天又被我白白荒废了过去。 垂首叹息,又看见那殿门口那块熟悉的石砖,我站在上面跺了一脚,血红的晕染色让我的心情更加烦闷。 从三千天阶到殿前的地面,统统都是用上好的白脂玉铺成,每一块儿石砖都是方方正正的半透明乳白色,多么赏心悦目。然而只有我脚下这一块,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犹如将鲜血浇筑在清澈的水中,然后瞬间凝结成的模样。它呈现出叛逆的不规则,凌乱的红还蔓延到了前一块儿石砖上,若不是在石头中,还以为是谁把人血泼上去的呢。 它正正好好地铺在离门口五步远的地方,每次上朝都能看见它,天帝也不将它换掉,任它摆在这里影响人心情。 第二日我果真没有见到宁容,因为妖族太后和魔帝明日便要启程离开,天庭有很多事务要办,我抽不出身。 第三日正式启程,天庭文武百官夹道相送,场面盛大,尽足了地主之谊。 三帝会盟完结后,我终于得空休息了几日,探寻流梦阁的事情也被暂时抛在了脑后,不过这一歇还歇出了意外收获,等我想起来重去探访时,意外见到了一个人。 我万万没想到按时打扫流梦阁的人竟是徐无常——这个在前文只被略微提过一次的小人物——而且据我观察他好像还住在这里。 徐无常蓬头垢面,衣着邋遢,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石凳上望着虚空发呆。他双目浑浊,神情怯畏,脸上的褶子皱成了老树皮,面容枯黄发黑,如同墙上的凋零的爬山虎,也如同晒干了的鞣尸。佝偻的身材、花白蓬乱的头发和一身不知穿过多久的破布衫,浑身上下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坐着的是一具尸体。 三百年前的徐无常在宁容的描述中还是个精明能干的小老头儿,三百年后竟沦落成人见人嫌的、乞丐般的行尸走肉了。 我是小心翼翼询问他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当时我都惊呆了。 我不知如何称呼他,他曾与耿春是同僚,我很佩服耿春,因此斟酌之后应该称他一声前辈。 “徐前辈,”我咽了口唾沫,“您为何在此啊?” 他虽落魄,但爱吐槽和侃侃而谈的性子似乎没改,因此他是能与人正常说话的。听了我的问题,他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呼噜声,好像被浓痰卡了嗓子,半晌用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很微弱地轻轻张口:“赎罪。” 我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是这两个字,因为声音实在太小了,还伴随着喉咙的发出的共鸣,他的嘴巴都没有张开,声音仿佛是从喉咙直接跳出来的。我吃力地分辨着,笑话自己堂堂神官为什么要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跟一个奇奇怪怪的人搭讪。 第九十一章 出征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再大的好奇心也总要有个度,总不能见到个人就去问,何况面前这位还是个神志不清的老头。 左思右想,觉得还是离开比较好,管他为何居住在白隐的府邸呢。正考量着,不知从何处刮开一阵阴风,风吹得桃树花枝乱颤,树下的秋千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仿佛有人坐在上面前后摇摆,然而此处除了我和徐无常没有第三个人。 这种略恐怖的气氛更加深了我要走的决心,当下便礼貌性地冲他揖了一揖,转身要溜。可我还没迈开步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徐无常突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用他浑浊的老眼渴望地看着我,近乎请求般的说出一句话:“你……你是大人派来杀我的吗?终于……” 他这句话的发音倒很清晰,我连忙回答不是,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徐无常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又颓唐地坐下,仿佛于他而言死是一种解脱,所以听到不是之后很失望。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消失了,两行浊泪从眼角漱漱流下,我看他这样子,真担心他的眼珠子也随着眼泪一块儿流出来。 “谁要杀你?”我的好奇心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重新勾起,不禁停下脚步询问。 他停止了抽泣,颓唐变作惊恐,他缩成一团,诡秘地说:“自然是……阁主,阁主大人……” “阁主”应当指白隐,可是今时今日白隐已经死去三百年了,她又如何派人来杀他? 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神思不能问这个问题,所以我蹲下来,顺着他的思路问:“阁主为什么要杀你?” 徐无常突然瞪大了双眼,毫无征兆地别头看向我。彼时我正曲膝与他平视,被他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 我被他盯得瘆得慌,后退了两步。他眸中的惊恐加深,方才狰狞的神情转瞬即逝,他又恢复到浑浑噩噩的状态,把我的问题重复了几次,然后自言自语道:“阁主为什么杀我?因为……因为我背叛了她……” 果然,我埋藏在内心深处冥冥之中的某个想法被印证。其实从当年他与耿春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端倪。 “你为何要背叛她?”我又问。 他痛苦地把身体扭向一旁,使劲儿地摆手,仿佛面对他的是一团熊熊烈火,冲天的光亮让他畏惧,不敢直视。 “你背叛了她什么?”我坚持不懈,继续问,“三百年前你的阁主经历了什么?你又经历了什么,竟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终于,在我的不懈“逼问”下,这位被往事折磨到半死不活的老人因为我打开了他封尘已久的记忆,如同亲手揭开从前尚未愈合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 …… 奕青是在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被魔帝召去的,他们父子二人在伏魔殿争执很久,奕青有理有据,驳得魔帝无法开口。然而君臣之争向来有权者为大,奕青的口才就算再好,也比不了魔帝的滔天权势。 因此他怀着劝服魔帝的铮铮信念进去,却欲哭无泪地出来。 两日后,魔帝下旨命太子奕青率领一万精兵奔赴北渊,与淳于东乡的五万精兵汇合,接手北渊战场的一切事宜,然后另外下旨召回淳于东乡。 白隐与奕青在东宫正殿接了旨,便立刻开始准备。 “霍二公子随你同去吗?”白隐一边给他收拾衣物,一边询问。 奕青看着她在烛火下忙碌的身影,回答道:“他不去,长风被留在魔都接手我的任务,顺便负责后方粮草的补给。父皇不会让掌握实际军权的人离他太远,他不放心。” “哦,”白隐语气平淡,仿佛在唠家常,“霍大公子给你开的药还有吗?” 奕青从袖子里把那瓶抑制血蛊的药拿出来,放在耳边摇了摇,确定里面还剩不少,于是道:“还多着呢。” 白隐不相信他的话,走过来拿过那个小瓶子,很仔细地把药倒进手心数了数,不安地说:“还剩十六粒,你两天一粒也至多吃月余。外出打仗这种事不好说,短的几日就能凯旋归来,长的能打数月乃至一年都说不准。今日天晚了,明日我让阿照跑一趟大将军府,请霍大公子再给你配些来。” “好。”奕青望着她柔和的侧颜,开心地笑了。 “你还笑?”白隐瞪了他一眼,“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 奕青半倚在床榻上摊摊手:“不笑要我怎样?还能哭不成?父皇的心思拗不动,只能顺着他来。其实打一仗未必只有坏处,魔族培养军队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拉出来看看实战效果了。” 白隐知道他的话不无道理,可一想到奕青要去北渊那种苦寒之地,病痛又老发作,她心里便一阵阵绞痛。过度担心导致眼圈发红,眼泪快要忍不住落下来。 她站在他面前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垂着眼睑,睫毛上挂着泪珠。奕青于心不忍,握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抚掉她的眼泪,轻声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战场上非必要主帅是不会亲自上前线的,我最多就是坐在军营里受点冻,不会有大问题。” 奕青和煦的笑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再横冲直撞的心也能在看了他的笑容后安定下来。白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奕青趁机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怀中女子一如既往的散发出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感到安全,再混乱的思绪也能立刻变得清晰。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然后双双和衣而倒,躺进了被窝里。 白隐没有熄灯,奕青也没有立刻入睡的想法,他们脸贴着脸,白隐静默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两人都睁着眼。 “我想随你一同去北渊。”一会儿,白隐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奕青闻声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 “前线太危险,而且环境恶劣,你身体不好,不能去。” “你方才不是还说坐镇军营没什么危险吗?”白隐反驳道,“为何倒我就有危险呢?何况届时有你保护我,哪里还怕有危险!” “可是家里还需要你照顾。”奕青不慌不忙地解释,“我走之后,偌大个东宫需要你这个主心骨坐镇,还有容儿,你得看好她,别让她再惹事。” 白隐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借口!昔日你未娶我之前不也是照样丢下家出征吗?家里可以拜托霍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帮忙照顾,容儿可以交给母后管,宫里可比咱家安全多了罢?” “可是未娶你之前有李致……”奕青刚开口,便立刻意识到什么,瞬间闭嘴,惊惶自己在她面前提了不该提的人。 可是白隐并没有因他提起了先太子妃而表现出不适,反而被驳的无话可说了。 “那我也要去!”但她仍坚持自己的决定,奕青无法,只能继续拒绝:“不行。” “我就要去!”白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就不行!”奕青强忍着笑意,应和着她的撒娇行为。 “你——哎!”白隐拾起枕头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奕青以手护头,钻进被子里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白隐停手后掀开被子脸都红了,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末了白隐下达最后通牒。 “不行。”还是这两个字。 白隐的脸色倏地变了,先前还嘟着嘴作撒娇状,想要“智取”,然后发现不行。现在眼神骤然转冷,枕头一丢给了他一脚,身体转向里面独自生闷气去了。 两人背靠背僵持许久,中间空了好大的空间,夜里的寒气顺着空隙钻进被窝,暖和的温度很快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奕青耐不住寒冷,凑过去往白隐后背贴了贴,伸手环住她的腰,却被她一巴掌拍开。再环,又拍。如此几个回合之后,白隐终于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任他搂着自己取暖。 “你去能帮我什么?”奕青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虽然对拓拔仲卿也了解一二,头脑也与他不相上下,但已经有我了,故而不需要你。如果你真的跟着去了,不仅帮不了我,还有可能拖我的后腿,打乱我的思路。” 白隐不服:“我去能集思广益,如何拖你后腿了?你好生独裁,以后继承了帝位估计也是个像你父皇一样的独裁者。” “那至少我父皇不像天帝那般猜疑忌惮?”奕青微弱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立马道歉,“好了好了,我的错,不该如此讲,只是这种话不要去外面说。” “爬开!”白隐想摆脱他的手,只是越挣扎反而越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你!” “好了好了,太晚了赶紧睡吧,嘘——”他露出可恶的坏笑,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个手势,屋内的灯火应势熄灭,所有事物都随着骤然笼罩的黑夜安静下来。 白隐也知道,没有她奕青一样能应付拓拔仲卿,去了反而会因为顾及自己的安危导致他行事犹豫,甚至延误战机。可她就是担心他,非跟着不能放心,可奕青又太强势,强势偏偏又没办法跟他讲道理,无理取闹都行不通。因此明面上直接提出肯定会被拒绝的,所以她得想个别的办法。 第九十二章 作者码字码没了 接下来的数日,奕青往来于军营和东宫,忙碌着月末出征事宜,白隐则在家里为他收拾行囊,没有再提随夫出征的事情。 “夫人,师父把配好的药送来了。”汐照进来通报,与她一起来的还有霍九离。 “大公子。” “太子妃娘娘。” 两人互相道过礼后,霍九离将一个药瓶交到她手上,左顾右盼,见奕青不在:“太子又去军营了?” “嗯。”白隐颔首。 “六日后便要远赴北渊了,剩这几日的光景也不晓得在家陪陪妻女。”他颇不满地抖了抖长袖,嘟嘟囔囔地吐槽,在白隐面前也口无遮拦。不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中,白隐早就已经将霍家与东宫视作一家人了,她不但不讨厌霍九离的毒舌,反而还很赞佩他的耿直。 霍九离送完药没坐多久便走了——他本来就是个在哪儿都坐不住的——汐照满心欢喜地将他迎进来,依依不舍地送走。 她把师父送到门口,走远了还要踮起脚多看几眼,她的这些表现白隐这些年都看在眼里。霍九离是个好人物,家境、才华在三界都是一等一的,汐照与他相较虽单薄些,但她毕竟是天帝的血脉,非要深挖其实是不差的。白隐早看清了汐照对霍九离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点破。今日又看见熟悉的景象,不禁心念微动,趁着晚饭之后的一段时间四下无人,将汐照拉到身边问:“阿照你快有一千岁了吧?” “一千零四岁了。”汐照自如应答。 “哦,大概是我之前记错了。”白隐面含微笑,拉过她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以汐照智慧,自家夫人突然询问近身侍女的年龄,必然会涉及到这种问题。换做旁的侍女,可能会做出娇羞腼腆的模样,然后哭闹着拒绝,说什么“奴婢不要嫁”、“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夫人”这类话。然而汐照却不一样,她的眸中闪过一些柔软的东西,似乎想到了什么愉快的回忆,这回忆让她不自觉勾起了嘴角,露出温和的笑。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回过神后眨着如墨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承认:“想过。”然后又补充,“自当年夫人出嫁时,奴婢便想过。” 白隐欣喜,接着问:“那你心里是否已藏了谁?你有没有心上人?” 汐照终于露出寻常女儿该有的娇怯,手上拨弄着衣带,几乎把它们打成死结,她扭捏了许久,才说:“算不得心上人……奴婢自知与他天差地别,身份、阵营、地位,都不相配。” 言罢遗憾地摇摇头,似乎已经自行把自己的感情埋葬了。 “谁说的?”白隐立刻迭口否决她的想法,“身份地位只是束缚寻常男女的条例罢了,你不是寻常女子,相信你那位心上人也不是迂腐的男子。你且说出来是谁,我帮你出出主意,兴许我能尽绵薄之力,成全你和他。” 白隐有意引导汐照自己说出霍九离的名字,这样既坚定了她的信念,又能省去好多麻烦。 然而汐照只是摇头,微笑不语。在她心里仿佛已经认定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一场悲剧,不愿意向任何人吐露,哪怕是她最忠于的夫人。 “你不说,我便猜了。”白隐无法,不能干看着她这样年复一年地耗下去,只能自己把话说开,“是霍九离吧?” 白隐自以为猜对了,因为汐照听到他的名字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慌忙跪倒在地:“夫人慎言,奴婢与师父只是师徒关系,奴婢不敢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她的反应让白隐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于是继续拱火:“若不是他,那还能是谁?你不说出来,我便默认是他了。” 白隐故意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却无意间真的难为了汐照。 汐照跪在地上面露难色,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白隐看出她的犹豫,把她扶起来让到凳子上,踏实地坐了,劝道:“爱一个人,若不说出来,便永远会模棱两可地过下去;反而大胆讲出来,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你知道我与殿下是如何在一起的吗?” 汐照回答:“和亲之命,不得忤逆?” “不,”白隐摇首,“是殿下主动向我表明了真心,我们才真正相爱的。在此之前我也对他有好感,只是不肯说出来,耽搁到后来差点误会他。” “夫人从未与奴婢说过这种话。” 白隐默然而笑:“因为在你们眼中,我是个在大道理上能侃侃而谈,面对情爱却缄口不言之人。” 汐照无言以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今天的手格外好看。 她陷入久久的沉思。白隐也不再催促,让她自己安静地思考,一直过了一刻钟,她才再次抬起头,但始终不敢看白隐的眼睛,嘴巴张张合合,如此犹豫了好几轮才说:“奴婢是心有所属,但真的不是师父,而是……而是水神大人。” 汐照说到最后脸红到了耳根,声音也达到最小,她恨不得将自己这荒唐的想法挖了深坑永远埋起来,除了她自己谁都找不到。 而白隐则是震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故而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然而汐照已经无颜再次回答,她将身体错到一旁,流下了自责的泪水。这回才相当于默认了。 白隐怎么也想不到汐照的心上人竟然是夏炎。在她的眼里,汐照一直爱慕的明明是霍九离。每次只要霍九离在场,汐照肉眼可见地比寻常时候要高兴很多,谈笑间提起他也是欣喜的表情,白隐几乎有九成的把握认定她爱慕的就是霍九离。她甚至还打算着等奕青从北渊回来便做主将他俩撮合到一块儿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白隐终于认清了现实,可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汐照会爱上夏炎。 “你是从何时起,对哥哥有这种心思的?”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比方才更温柔了。 汐照拿袖子抹抹泪,苦恼地摇摇头:“奴婢,奴婢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天庭潜伏时,或许是替您给水神大人送信时……奴婢记不得了。” 昏黄的烛光将屋子里切成了半明半暗的两层颜色,汐照的后背面对着烛火,烛火映出暖黄色的光,脸则埋在黑暗中,似乎在暗示喜欢上一个错误的人是见不得光的事。 汐照对夏炎的喜欢确实是错误的,这在后世的史书中也能看出来。然而她确实是喜欢上了夏炎。 两百年前,也就是白隐在人间流浪了五十年的时候,奕青命令汐照去天帝身边卧底。 临走时奕青叮嘱她:“天庭有三个很棘手的人物,一个是天帝,一个是火神祝融,另一个水神是夏炎。天帝生性多疑,利用起人来不择手段,你面对他不能带有任何感情;祝融是个诡秘狡诈的小人,他比你我都有手段,天帝大部分时候都会听从他的意见,你面对他时要格外小心;至于那个夏炎……” 奕青提到他时沉默了,没想好用什么字句形容他,最后说:“听闻夏炎生性耿直,爱好乐于助人,你不招惹他他便不会招惹你。他没什么需要提防的,你也不要去害他,天庭像他这样的清流不多了。” 汐照很认真地记下了奕青的叮嘱,但她去到天庭后对他们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警惕,如同一只随时都会受惊的猫,在天庭小心周旋着,颇有当年白隐潜伏在魔族的天分。直到在天庭待久了,她才渐渐发现夏炎确实如奕青所说,是天庭一股难得的清流。 他从不跟祝融争功,在朝堂上也不用言语戕害他人,明明是尊贵的上神,存在感却还没一个低阶神官强。汐照因为在天帝身边做事,偶尔会跟他接触,发现他与天帝交谈时,语气平和宁静,再大的功劳从他口中讲出来也只是毫无波澜的一句话,而且说话时眼睛从不到处打量,永远四十五度角盯着地面;反观祝融则刚好相反,他进言时语气夸张,能将很小的一件事说得天昏地暗,天帝总被他忽悠地发愣。他的眼神总是下意识地瞟向天帝,随时注意着他的反应。这些汐照都看在眼里,且长年累月地看,在多年的对比下,她越发觉得夏炎真是个被埋没的正人君子,祝融公孙景之辈只是会阿谀奉承小人。 就是从那时起,汐照对夏炎产生了一些尊敬之情,但到底接触不多,谈不上喜欢。真正导致她对他产生情愫的,还是白隐嫁到魔界之后,靠耿春和汐照给夏炎传递消息的这五十年。 悬机阁在处理白隐、夏炎和天帝之间的事务时,总是不可避免地需要汐照的协助,这是白隐知道并默许的。汐照便是在此时与夏炎有了更频繁的接触。 她在与他频繁的接触中看清了他的本性:一个纯粹的、与世无争的好人。 在汐照接触的所有人里包括她自己,很难用“好”来冠名一个人。白隐、奕青、霍九离霍长风,连她自己都算不上,他们游走在黑与白正与邪之间,很多时候都会为了自身利益残害他人的利益,汐照看出他们眉目之间透露着邪念。奕青是对于血蛊的惶惑不安;霍九离是某种厌世的气质;霍长风是对权力的渴望;白隐则是对往事的恨;她自己是常年卧底的警觉。他们都有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唯有夏炎是个特例。 汐照从他的眉目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坦然。她惊叹于他的纯粹,明明也深陷污泥之中,却能保得一身洁净,他有能力追求比现在更高的地位和权力,但却选择了隐退,这是汐照所向往的。 因此久而久之,她从敬佩变成了向往,又从向往变成了爱慕。 她伪装得实在太好了,不仅天帝看不出端倪,就连白隐都看不出。 白隐花了一晚上才想通这件事,原来汐照真的对霍九离没有非分之想,也许正因为霍九离身上豁达的气质与汐照心中夏炎的与世无争有相似之处,她在见到霍九离时才会格外高兴。 原来如此。白隐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汐照喜欢的人是夏炎的话,那就难办了。 这件事只好按下不提。之后的几日再见汐照,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讨论这个难解的话题。 大军于这月最后一日开拔出征,白隐心里想到了一个能偷偷跟随奕青去北渊的好法子。她把汐照叫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汐照听了没有反对,于是白隐又给她安排了一个任务。 交代好事情,白隐便开始偷偷收拾自己的东西,北渊她是一定要去的,因为她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认为拓拔仲卿不会任天庭摆布,令狐幽也不会向魔帝一样冲动,这场仗有可能打不起来——不过这得等她到北渊之后再另当别论。 淳于东乡在北渊有近五万兵马,此次奕青只需从乾武营抽调一万精兵即可。一听说要从乾武营抽兵,可急坏了宁容,至于为何想必大家都知道。 宁容在与汐照闲谈时无意得知此事,彼时她正剥栗子,想剥够一盘端给白隐吃,听汐照提到乾武营抽兵之事,当即愣在了那里,然后倏地起身往外跑,盘子里剥好的板栗差点全洒出来。 她跑到与蓬莱常会面的巷子口才想起来,军营为了备战,傍晚的休沐全部取消,蓬莱回不了家。于是她只好去军营找奕青。 “父亲!”军营守卫知道她是郡主,不敢阻拦,因此她一路顺风顺水地跑到主帐,一把掀开帐幕,“你要选谁跟你出征?” 帐内本来安静一片,奕青正闭目凝神,被宁容突如其来的吆喝吓得一哆嗦,看清了来人后自认倒霉地哀怨道:“你吓死我了。进来之前不知道敲门?” “可是营帐没有门啊。” “……” 宁容理直气壮,奕青无言以对。 “父亲,你要选谁陪你出征?要选蓬莱吗?能不能不选他?”宁容跑到他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膊,连珠炮似的一通问。 奕青和白隐都知道自己女儿在乾武营有个叫蓬莱的好朋友,也一直默许两人交好,宁容对蓬莱的关心他看得出。可是征兵之事不是奕青能左右的,按照程序,一般都是魔帝从各个师里抽调,然后将抽出来的人打乱重组成新的军队供奕青驱使。因此奕青也不知道会不会抽到蓬莱,而且他连蓬莱的面都没见过,只知道他隶属于哪个师,连师底下哪个伍都不知道。 奕青给宁容解释了一下,宁容不甘心,请求说:“那万一抽到蓬莱,父亲能不能使些手段,不让他去打仗啊?” “不行。”奕青立刻拒绝,这等违反军纪之事他绝不会做,“我们魔族的男子都能上阵打仗,为何偏偏他不能?可不能因为他认识我们郡主便搞特殊啊。” 奕青伸出手指在宁容鼻子上勾了一下,表明自己态度强硬不容周旋,宁容知道父亲的脾性,贸然相求希望必定渺茫,只好退而求其次:“那父亲能把他叫出来一会儿吗?女儿想要见他。” “这个可以。”奕青同意,让蒙远领着她去找人,自己继续闭目养神。 军队里每个士兵所属的行伍都被详细记录在册,因此找一个人并不难。蒙远请宁容在军营门口等着,不多时便将蓬莱带了出来。 蓬莱骤然见到宁容,有些吃惊。 “容儿?” “你跟我走。”宁容懒得跟他寒暄,拽着他的衣领直接把他拖了出来,直走到一个巷子角落里才放开他。 自那日蓬莱猜出那个难题,他们到今日才再次相见。宁容满面愁容,蓬莱却很惊喜,见着她不住地问:“你怎么能进军营啊?那日你匆忙离开,还没告诉我你的身份,我以为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对了,你今日来此有何事?还把我拉到这里来。”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魔族郡主,堂堂太子殿下的女儿。”宁容早就想好了,这件事必须跟他坦白,如今他主动问起,宁容便顺势说了。 蓬莱一愣,显然不信:“你在与我开玩笑吗?” “那你以为,这种玩笑很好笑吗?” “……不好笑。”蓬莱收敛了笑容,“难道你真是——” “没错,我就是。”宁容破罐破摔,说这些话时身体直发抖,“否则我也不能随意进出军营,以前也不会了解的行踪,准确地在巷子口堵你了。” “可你说是你猜的……” “那是我骗你的。”宁容看着他不敢置信的眼睛,打碎了他的幻想。 蓬莱彻底无话,他一时不能接受宁容的身份,这就像一场梦,一场不切合实际的梦。他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宁容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在怨自己,以为他在蓄势,待会儿便要说出一些冷酷的话。于是她突然靠近他,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然后问:“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会怪我吗?” 少女纯真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瞧进他心里去,她的鼻息打在他脸上,散发着淡淡的芬芳,蓬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她的脸庞,脸臊得涨成了烤红薯,空白的脑子更加空白了,急忙将脑袋从她手中移出去,扭到一旁。 “你不看我,也不说话,就是怪我了?”宁容有些绝望,拖着哭腔问。 其实蓬莱没有怪她,只是此情此景,他一下子得到的信息太多,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有,没有,”他在她眼泪落下来的前一刻慌张地摆摆手,“容儿这么好的女子,什么样的身份在我心中都是可以接受的。” 宁容的眸子里沁满泪水,可怜巴巴地问:“真的?” “真的,我发誓!”说着真举起了左手,四指并拢,比了个“四”。 “噗……”宁容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笑了,她一笑,眼眶中没来得及收回的泪便落下来,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白瓷般的脸庞流下,蓬莱忍不住伸手去擦,擦到一半才发觉失礼,急忙收手,却被宁容一把攥住。 “我以为,你知道我是郡主之后,会因为身份不合而抛弃我。” “抛弃”一次用的很不恰当,他们既非情侣,又不是家人,顶多算是“决裂”,“抛弃”实在是太重了,然而从宁容口中说出来却楚楚可怜,哀怨而有些惹人怜爱。 “我不会。”手被宁容紧紧抓住,蓬莱一动不敢动,心里怦怦乱跳。 宁容总是撩人而不自知,她意识不到自己梨花带雨地抓住人家良家少男的手,说出极具挑逗性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亏得是蓬莱这样的慢热型,换做其他男子,恐怕早就把持不住了。 待宁容的情绪逐渐平复了,蓬莱才敢问:“容儿今日来找我是有事吗?” 宁容擦干了眼泪,语气却还带着哭腔:“确实有一事。你们不是要出征了吗?他们有没有选上你?” “我不知道。”蓬莱抓抓后脑勺,“一般抽调兵马,都会等到启程的前一天通知到下面,在那之前我们自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抽中的。” 宁容担忧:“可是你们后日便要出征了,万一选上你,你岂不是要上战场?” “对啊。”相比宁容的焦虑,蓬莱要淡定许多,“这不是每个将士都要面对的吗?上阵打仗,为国建功立业是身为臣民的本分。” “可是你一旦上了战场,刀剑不长眼,死在那儿了怎么办?你还有一个正读书的弟弟,一个年迈的母亲呐。” 蓬莱方才还闪着光亮的眼眸在听完宁容的一番顾虑之后黯淡下来,意气风发的笑容也消失了。家庭是他的软肋,也是每个士兵的软肋,他们当中很多都是为了养家而当兵,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一个家就没了。 想了想,他还算乐观地说:“我在战场上小心些,不让刀剑蹭到我就是了。” “战场上风云莫测,到时候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宁容提醒他。 蓬莱不知如何接话,他被堵得哑口无言时总会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眼下又是这样。宁容突然踢了一下他,命令道:“你在此处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你千万别走!” 然后便使用移形换影刹那间穿回了家中,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她从角落里扒出一个流光溢彩的方盒子,如同挖掘到了宝贝似的把它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地一路抱着跑出去,跑到那个巷子里将它扔给了蓬莱。 “呼——”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指着那个盒子说,“这个给你!” “这是何物?”蓬莱边问边要打开看。 “哎哎哎——”宁容急忙阻拦,“现在不要打开,等你回去了再看。” 蓬莱看那盒子上的花纹,便猜想此物定非凡品,他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物,然而拒绝的话又害怕惹宁容不开心,让她以为自己怪她,于是只好笑着接受。 “好,等我回去了再好好欣赏。” 宁容终于满意地笑了:“我把此物给你不是让你欣赏的,你要好好使用它,这是我对你的心意。” 她说道“心意”二字时,脸上笑成一朵花,仿佛已经看到蓬莱使用它的样子。 “哦……”蓬莱受宠若惊,支支吾吾道,“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你的心意。” 宁容好笑地看着他,忽然上前一步探身踮起脚尖揽上他的脖子,她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侧耳:“你平平安安的,就是对我最好的心意。” 蓬莱的脸再次红到了脖子根,他们中间隔了个大盒子,因此拥抱了却没有完全拥抱,但这足以让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心惊肉跳。 宁容过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两人又互相关照了几句,便让他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件璀璨夺目的金丝软甲,此软甲是找最高超的工匠用最上好的金料和寒铁铸成,精巧轻盈,熠熠生辉,人穿在身上能够抵挡寻常刀枪剑戟的侵害,就算碰到如合伯一样有灵性的兵器,也能抵御一部分攻击。 蓬莱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此甲的分量,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欣赏,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放进了盒子里。 时光在忙碌的准备中飞快流逝,白隐为奕青收拾好了一切,正赶上出征的日期。 “明日我就要走了,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容儿和这个家也麻烦你暂时看顾了。”奕青平躺在床上望着多年不变的紫色帷幔,向怀中人交代着。 “你也是,”白隐搂紧他,“去到北渊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因为忙着打仗忘记了身子。马上入冬了,血蛊肯定会让你不好受,那药不行就多吃几粒,吃完了传信给我我让人给你送,不能硬熬,知道吗?” “嗯。” “还有,我给你收拾了好多过冬的衣物,你能穿就穿上,穿的越多越好。我去过军营,点着火盆也不比屋子里暖和,你受不得冻,穿厚些总是好的。” “嗯。” “还有……” “哎呀,我不会有事的。”奕青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你不必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哎,我关心你还不乐意了?”白隐抽出手,抬起头朝他肩膀上打了一巴掌。 奕青吃痛,连忙低下身段道歉:“乐意乐意,夫人说什么我都听。我听夫人的话,多穿衣服,按时吃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才像话。” 过了一会儿,两人还在黑暗中睁着眼,明明天一亮就要出发了,可奕青毫无睡意,白隐也因为一个想法而睡不着觉。 “哎你说,拓拔仲卿真要跟我们打啊?”白隐起了个新话头。 “妖族的暗探说,令狐幽本来不愿意打,可他们也不会干忍着受我们欺负,我们若出手,他们肯定会反击。” “就没什么法子从中调节,让大家打不起来吗?”白隐冥思苦想,“大公主的孩子都快足月了,却正赶上夫族和母族不睦,着实可怜。” 奕青也颇无奈地摇头:“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了,当初淳于右相不肯让妖族的人进军营协商,派来魔都求和的使臣又无故暴毙,两次机会都被咱们错过了,这个时候依父皇的脾气不会再耐着性子跟他们谈,只能打了。” “谈是不可能谈了,父皇本身就怨恨妖族跋扈,正儿八经的谈判进行不下去的。”白隐显然也认清了现实,“但我们或许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奕青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问。 “我没想好。”白隐别过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天还没亮,奕青便早早地起来了,匆匆吃过早饭,白隐帮他穿戴盔甲。沉重的铠甲里面衬着牛皮衫,坚硬晦涩,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穿上身的,白隐只为他戴好两个护肩便累的不行,其余的交给了蒙远,她自己坐在一旁欣赏。 蒙远手法娴熟,穿戴起来一丝不苟,盔甲一件一件地捆到身上,硬是将一个翩翩公子打扮成了威武霸气的将军。 奕青的头发分毫不乱地用冠束起,黑金色的铠甲塑得他形体俊郎,高大英武,看得白隐移不开眼睛。 “你真好看。”白隐起身夸赞道。 奕青冲着她笑。 蒙远夹在他俩中间早就见怪不怪了,可还是觉得当电灯泡太尴尬,于是轻咳了两声,惹得白隐又是一阵笑。 “我该出发了。”奕青揽过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俯身在她颈间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气息。 “我送你。” 白隐送他到东宫门口,浩浩荡荡的大军已经在那里等待,当着众人的面自然不好再亲昵,奕青只好捏捏她的肩膀以示道别:“走了。” 白隐看向他的眼神含情脉脉:“一路平安。” 夫妻二人再没有别的话,该交代的都已提前交代好了,白隐目送他翻身上马,领着军队远去,不一会儿便驶出老远。 等大军走远了,汐照走过来禀报:“夫人,您交代的事情安排好了。” “好。”白隐仍望着远方军队的残影,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把容儿叫过来。” 第九十三章 伪装 “夫人,郡主不在家里。” “这大清早的她去哪儿了?” 深秋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薄雾淡淡消散,独余晶莹的露珠垂挂在草叶上。出早摊的商贩开始忙碌,街上有了人迹,逐渐热闹起来,伴随着尖锐的鸟鸣,和黑暗角落里少男少女的低语。 好巧不巧,抽调出去北渊参战的士兵名单里刚好有蓬莱。他穿着与战友们一模一样的戎装,跟在军队末尾行进在大街上,正走着,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把捞出队伍,着急忙慌地拖到了角落里。 “你的家人没来送吗?”宁容问,紧紧抓着他的手,并且没有松开的意思。 蓬莱摇头:“我母亲病得厉害,弟弟年纪又小,送不成的。” “好吧,”宁容看看快速行进的队伍,又看看蓬莱,知道时间紧迫,于是长话短说:“给你的东西看了吧?” “看了。” “一定要贴身穿着它,上了战场,关键时刻能保命。”宁容叮嘱道,“你一定多加小心,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嗯。”蓬莱坚定地点点头。 “我在魔都等你。”宁容说着,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次的拥抱比上次熟练许多,蓬莱也反手抱住她,铠甲硌得她有点疼,于是只抱了一会儿便松开了。 “我走了。”蓬莱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抽身出来,决然去追赶队伍,没有再回头。 宁容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空落落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背后传来白隐的声音。 “我说方才你父亲走时怎么没见你来送别,还以为你没睡醒,不曾想是专门给蓬莱送行来了。”白隐立于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微微笑。 “母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宁容惊讶地问。 “除了这一片你还能去哪?”白隐揣起双手,故意逗她,“何况还穿得这么招摇,任谁都能把你找出来。” 宁容不由自主打量着自己的裙子,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襦裙,外搭一套紫红色大袖衫、一件金织绣的珍珠褙子。头发没来得及好好收拾,只用一根头绳绾个芙蓉髻,用两支金色步摇随意装饰了。整身儿打扮华丽而娇俏,脸上虽不施粉黛,但已足够美丽。反观白隐和汐照却穿的很低调,淡青色的普通裙衫、寻常饰品,放在人堆里压根瞧不出特别之处。 “母亲休要拿我取笑。”宁容羞红了脸,一脚将地上的石子踢出去老远,垂首待在那里气闷。 白隐走过去揽过她的肩膀,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柔声道:“好了,陪母亲回家吧,母亲有事情跟你交代。” 早晨的温度还比较低,白隐特意让汐照带了件披风出来,找到宁容连忙给她披上:“不知道早上冷么?出门也不知道穿厚点。” 白隐只怪她不珍重身体,丝毫没有提到蓬莱。走在路上,宁容忍不住问:“母亲,我常出去找蓬莱,你和父亲为何从不阻拦?也不过问?” 白隐莞尔一笑:“因为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只要这想法没有坏处,我和你父亲就不会干涉。” 经白隐一解释,宁容突然觉得这样她好自由,自由得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但总不能跟他们说,管管我吧,别让我出去,这样又显得不聪明。 “母亲,”宁容的嘴闲不住,“在军中,普通兵卒升官容易吗?有前途吗?” 白隐想了想,回答说:“我不太清楚,好像是立了军功才有机会升官;或者在战场上杀的敌人多,可以凭借人头换取爵位。” “哦……”宁容从未见识过蓬莱的武功,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杀敌。因此问过之后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白隐一路上都在听宁容倾诉,回答她的问题,及至回到东宫才交代自己的事。她考虑了很久,思来想去还是将此事告诉宁容为好。 “容儿,母亲要出去一趟,去找你父亲。这些天你在家中尽量少出门,有什么事就去宫里找你皇祖母,或者去大将军府找霍大公子,知道了吗?” 宁容不解:“那您今日为何不跟父亲一起走呢?” “母亲有难言之隐,不便说。”白隐一句话搪塞过她的疑问,语重心长地叮嘱:“你独自一人在家中一定要好好的,咱们家至今都没有第二个孩子,你就是我和你父亲唯一的指望,可千万不能出事。” “嗯,好吧。”宁容乖乖点头答应。 又跟她交代了大大小小许多事情,千叮咛万嘱咐,觉得万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白隐才放心地拿出提前备好的行囊,开始与汐照实施自己的计划。 将士们在前线打仗,后方是必须有炊事兵的,他们负责将士们的一日三餐,在驻扎的营地里架上数口大锅,做好了饭挨个盛到大家碗里,便是他们所有的工作。炊事兵一般都由年迈的老兵充当,有时候人手不够还会征调民间的老妇人帮忙。 “今日午后,最后一批炊事兵会跟随队伍出城。这批人里面原本有一个老妇,可她前几日病了,眼下离不了床,不能跟随大军出征。您可变做她的模样混进炊事兵的队伍中,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汐照将安排好的计划娓娓道来,白隐甚是赞同。 “你办事我最放心。”白隐深吸一口被露水打湿的泥土的芬芳,望着一池秋水,“现在就行动吧。” 三个时辰后,白隐成功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最后一批随军出征的队伍中。她施法变成了那个年迈的老婆婆,荆钗布裙、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佝偻着身材坐在牛车上微眯着眼打盹,伪装地不能再像。 汐照站在城门暗处目送着白隐一行人徐徐离开魔都,准备去应付自己的战场。 在原本的计划中,白隐混进军队后汐照会留在东宫待命。一方面好与北渊在消息上有个接应,一方面可以伪造白隐仍在魔都的假象,好不让众人尤其是天帝起疑心。可就在昨夜,一封密诏打破了她们的计划。 天帝突然召她回天庭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任务给她布置,她自然不能忤逆天帝的意思,然而白隐的计划又实施在即,她也不能打扰白隐让她分神,于是只能自己应付天庭那边,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送走了白隐,汐照直接去了天庭。她猜不到天帝突然找她所为何事,自从上次被天帝怀疑之后,她的内心就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以后每一次回去都冒着生命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天帝扣留。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回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千年不变的南天门,千年不变的面孔,然而在汐照眼里却一次比一次恐怖,心里一次比一次忐忑不安,这一次她几乎是颤抖着走进那个偏殿,领路者将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崩溃,仿佛看到无数利箭在门关闭的一瞬间从窗外齐齐射进来,将她射成了血筛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排演着那些面对天帝要说的话术,不知不觉从午后等到傍晚,好不容易终于听到叩门声——叩门声?以往天帝光临是直接进来的,从没有这样异常的操作。 汐照不知门外何人,故而不敢轻易开门,可叩门声越来越急促,雨点般砸下来,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她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门被打开后,不是汐照熟悉的面孔,而是祝融的脸。 汐照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顶直凉到脚跟。 “火神大人万安。”愣了片刻,还是勉强跪下行礼。 “阿照姑娘快请起。”祝融贴着笑脸躬身就要去搀扶,却被她挣脱,自己站了起来。 汐照知道祝融是个怎样的人,这声“阿照”叫得她一阵恶心,她跟他不熟,几乎是陌生人,却被叫得这么亲热,着实难受到她了。 “火神大人,”汐照尽可能表现得客客气气,“奴婢在此处等待陛下,不知陛下何时会到?” 祝融很自觉地踱到屋子里坐下,温言道:“陛下今日政务繁多抽不开身,故而让下官前来招待姑娘。” 他说的话让人听了句句别扭,汐照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跟他打交道,暗自感慨祝融与天帝的君臣关系竟然已经近到如此地步了。她虽说被天帝怀疑过,但到底是能让天帝亲自接头的谍者,如今却能将她假手他人,可见祝融在天帝心中的分量。 “阿照姑娘,请上前说话。”祝融见她站在门口不动,催促道。 汐照阴沉着脸缓缓挪过去,朝他欠身说:“大人不必称呼奴婢为阿照,直呼奴婢贱名即可。”其实是她被恶心坏了,不想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阿照”。 “哎,”不曾想祝融热情地摆摆手,“姑娘是陛下身边的要紧之人,下官不敢怠慢,怎敢直呼姑娘名讳?” 汐照暗自叹了口气,不想就着名字跟他纠缠过多,于是忍着厌恶,道:“大人自己开心就好。” 汐照讲话时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一眼都不想看他。祝融仿佛有着跟天帝一样的压迫力,只要盯着不动瞧她几眼,她便觉得如同泰山压顶,浑身都不自在。 眼下她就被祝融这样不怀好意地瞧着,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第九十四章 公主?囚徒? 祝融以手轻扣桌面,眼角不时瞥瞥立侍在一旁的汐照。汐照心如乱麻,但表面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只是将头埋得更深,祝融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盯得她如同浑身生了乱蓬蓬的杂草,极其不是滋味。 “祝融大人亲临,不知陛下召奴婢来,所为何事?”实在受不了了,汐照选择先发制人。 “唉——”祝融神经兮兮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语重心长道:“阿照姑娘不知,陛下近日时常忧心。” 忧心?何故忧心?她暗中不解。口中却说:“天帝陛下日理万机,时时刻刻都要为六界琐事烦恼,自然忧心。” 面前趾高气昂的男子却摇摇头,继续跟她绕弯子:“陛下所忧之事,并非家国大事,而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言罢,故意偷瞥一眼汐照的表情,然而什么都未看到,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听到“儿女情长”这四个字,汐照的心已经有些乱了,但尚能装糊涂:“陛下派遣大人来见奴婢,想必大人已然知晓了奴婢的身份。奴婢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细作,所谓儿女情长这等陛下的家事,奴婢实在不知如何为陛下分忧,也不敢僭越插足。” 她将头垂得更低,企图掩盖眼眸中的慌乱。 “姑娘清肃,知道自己的地位,也尽职尽责,”祝融笑了笑,倏然一转话题,引诱道,“可是姑娘真的不好奇吗?” 汐照欠身一福:“大人有话请直说罢,奴婢不宜久留,需速速接了任务回魔族去,否则魔帝与奕青要怀疑了。” “好吧,”看实在撬不动她的嘴巴让她自己承认,祝融只好说,“大约九百年前,天帝陛下走失了一个女儿。” 汐照打了个寒颤,出了一身冷汗。 她强忍着颤抖的声音问:“那陛下,是想要奴婢找到这位走失的公主吗?” “不不不,”祝融摆摆手,“陛下已经找到了这位公主,可是苦于不知如何与她相认。” “父女相认,本是天伦之乐,阖家之喜,陛下不必太过苦闷。” “阿照姑娘好口才。”祝融皮笑肉不笑地说,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接着问,“我想请姑娘出出主意,若你是那位公主,该如何与陛下相认?愿不愿意与陛下相认?” 汐照闻言急忙跪伏于地,惶恐道:“奴婢不敢僭越。” 祝融敛了笑容,放低姿态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语气凝重,突然变换了话题,道:“不知姑娘是否还保存着那把梳子?” …… 汐照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哄骗出了那把致命且能改变她命运的梳子。经年前她曾用这把梳子取得了天帝的信任,他从见到梳子的一瞬间就知道汐照是他遗留在人间的女儿,可他故意忘记了这件事,如今不知为何又想了起来。 …… 祝融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然后一句话不说直接带她去见天帝。汐照直觉情况不太对,但祝融就在前面,身边又有诸多侍卫,明着脱身过于困难。 很快走到凌霄殿前,汐照如同囚犯似的被数名侍卫包围着往前走,祝融走在前头,迎面撞见路过的夏炎。 往日里两个人见面基本上是互不搭理的状态,互相把对方当空气,今日祝融也欲如此做,然而夏炎却发现了他身后的汐照。他与汐照因白隐曾在暗地里有过数面之缘,今日骤然在此遇到她,忍不住就停下了脚步。 “火神大人。”他微微前倾,佯装客套,“大人要到哪里去?” 祝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要事向天帝禀报。” 夏炎莞尔一笑,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看向他身后的汐照,继续道:“原来如此……哎,大人身后怎么跟着一位姑娘,她是何人?莫不是大人新寻的……” 祝融更加不耐烦,黑着脸直接打断他:“我跟水神你很熟吗?” “不不不,”夏炎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甚,“大人误会,我只是闲来无事……冒犯了冒犯了。” 祝融不想跟他多纠缠,直接带着汐照火速走了。 夏炎望着一行人匆匆的身影,紧锁的眉头逐渐冲散了唇边的笑容,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掉头往与自己宫殿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 凌霄殿内景仍旧富丽堂皇,集六界之珍奇妙物,瑰丽卓绝,让人赞叹的同时有一种深重的压迫感。而此刻汐照独自在此等候,赞叹之心一丝没有,压迫感倒是瞬间拉满。 门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一尘不染的鞋底踩在光滑的白玉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反复响起。 在门开的一刹那,汐照便面朝门的方向跪了下去,身体反应迅速,脑子里却一片混沌,猜不透天帝的想法。 “快,快起来!”天帝语气急促而惊喜,他一反常态,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汐照跟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又看,直看得汐照浑身难受。 她方才在脑中已经排演过了一万种戏码,几乎猜想了所有的可能,除了这一种。 “陛下,奴……奴婢惶恐!”她心里明镜似的,但这种情况下装傻充愣才是对的。 “叫什么奴婢?!你是朕的女儿!” “陛下弄错了吧!”汐照再次跪倒。 膝盖碰地之前再次被热情地扶起,天帝的眼中闪着光芒,他肆意地笑着,仿佛比任何时候都开心:“错不了!朕派人反复查证过了,你拥有那把梳子,而且年龄、长相,出生的地点,都对得上!你就是朕走失多年的女儿!朕知道你一时不好接受这个消息,朕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谅朕,当年你拿着梳子找到朕的时候,朕竟没想到你就是朕和她的女儿!朕还以为……哎!” 你以为什么? 汐照听完这一段,心里已镇静许多,她忽然就明白了天帝唱这一出戏的意思。 汐照一改惶恐的模样,眼角挤出几滴眼泪,一面将梳子取出,一面楚楚可怜道:“奴婢当年无故失忆,身边只有这一把梳子陪伴,谁曾想……谁曾想……陛下,您不会是诓奴婢,故意试探奴婢的吧?” “怎会!”天帝面露怜悯之色,“朕能确认你就是朕的女儿,自然是做了万全的调查。你聪慧如此,难道对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汐照迷茫地摇摇头。 天帝高声大笑,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朕会让你在天庭好好想想,好好住着,朕要好好弥补你,弥补你这些年受的苦,你知道吗阿照,你会是天庭第八位公主。” 突如其来的“认亲现场”并没有冲昏汐照的头脑,她渐渐明白了天帝的意思,短暂的喜悦转而被寒冷的阴谋代替。她强装迷茫,面带受宠若惊之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天后,天后呢!”天帝大喊。 “臣妾在。” “带八公主下去休息,先住在你殿中,等过两天朕单独为她收拾一座宫邸。” “好。”天后面含微笑拉过汐照的手。 走至门口,身后又传来天帝的嘱咐:“务必好好待她!” “是,臣妾明白。”天后面上仍笑着,眸中却毫无喜悦。 而此时夏炎早已赶到了鬼界,幸好今日耿春留守阁内没有外出。 “汐照被陛下困在宫中了!” “啊?看来陛下已经怀疑阿照姑娘了,”耿春听闻,神色凝重,“那阁主在魔界岂不危险?” “所以我才来找你。”夏炎火急火燎赶来汗顾不上擦,“这几日的消息先不要往外传了。汐照被困,她这条线岌岌可危,容咱们观察几日情况再做定夺,你们要做的就是静默,通传下去吧!” “那……要将此事告诉阁主吗?” 夏炎沉默片刻,回答道:“先不必。” 耿春得令即可去执行,原本就一削再削的悬机阁现在简直像个缩头乌龟,面对天庭的谍报系统撤出了大部分,现在连通往魔族最重要的一条线也不知是死是活。 汐照被安排到了太极殿内紧挨着天后寝宫的偏殿,这方不算大的屋子里至少有三个侍女轮流“侍候”,屋外另有四五个身手敏捷的侍卫时刻“看护”。 安顿好之后天后再也没来过,反倒夜幕降临时天帝来看她,说了许多体己话,什么“朕对不起你”“未将你及时认出”“害你受苦”“不要害怕”诸如此类的,汐照皆以“奴婢惶恐惊喜”应付了过去。 直到一切安静下来,汐照才得空思考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和自己如今的处境。 第一个问题,天帝明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为何拖到如今匆匆与自己相认? 看看屋里屋外的那些“侍从”,这个问题显然不难解释。前一段,耿春他们被天庭怀疑,意味着汐照自己也跟着被怀疑了,现在这样,无非是想通过所谓“认亲”把她困在天庭,让她无法给白隐传递消息。然而汐照于白隐如同手足,天帝此举显然是忌惮白隐,忌惮白隐就是忌惮夏炎。 想到夏炎,汐照皱了皱眉。 第二个问题,天帝想要断了白隐的手足,为何不直接杀了汐照?何苦又弄这么一出“苦情戏”? 汐照稍稍想了想便了然了:天帝此时不愿打草惊蛇。换句话说,他还不是完全忌惮白隐,他在犹豫。他对她和夏炎尚存信任,但是不多,需要看他们进一步的动态以下决断。 “父女相认,多么美好的情景,然而却掺杂着可怕的阴谋。” 汐照抬手拨了拨床幔的流苏,浓墨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倒映进她的眼睛里,溅起了一些晶莹的东西。 第九十五章 忽悠 “这里为何如此寒冷?魔都才刚入秋,怎地北渊恍若严冬一般?”白隐坐在马车上搓搓手,哈口气瞬间结成冰霜。抬眼望去,周遭皆为乱石峭壁,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唯有巨石上的残雪在昏暗日头的照耀下发出晶亮的光。 白隐走在军队的最后,赶车的炊事兵也是个老人家,不过看起来身经百战的模样:“这还只是北渊的小景致,待到边疆深处,那可是连日头都见不到,终年阴云密布不见天日,住不了人的——哎,话说大姐,你一老妇人,怎么随军来了?” 白隐故作凄苦,深叹一口气,拿袖子揩了揩眼角,神色忧愁道:“家里的老东西半身不遂下不来床了,我俩无儿无女,官府又要抓人充军,只能我这老婆子上了。” 她变作了一副老人家的模样,神态举止再故意做作一些,还真挺像。 “唉,”老炊事兵深表同情,继而安慰道,“你也别害怕,他们最多让你在后方给将士们洗衣做饭,还到不了让老婆子上前线的地步。” 白隐默默颔首,不再说话了。 奕青此次出征抄了进路,因此淳于东乡走了半个月的路程他八九天就到了。到的当天晚上即宣布全体一万将士背靠峭壁安营扎寨,峭壁的另一面就是妖族的军队。 安顿好一切已经是深夜了,奕青连日舟车劳顿,加上北渊恶劣的天气使得血蛊反反复复,他几乎是强撑着才挨到自己休息的时候。 然而铠甲还未卸下,帐外却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殿下。” 白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褐色布衣出现在门口,掀开帐子的那一瞬间,出乎意料的身影令蒙远和奕青同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来了?!”奕青反应快蒙远一步,快速把白隐拉了进来,白隐顺势抱住了他,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两人同时感到一阵心安。 “属下去帐外守候。”蒙远愣了片刻,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贴心地留他们两人共处。 “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让你照顾好家吗?” 奕青怪罪道。 白隐以手抚上他的脸,目光诚恳地解释:“家中有霍大公子可以代为照顾,容儿我托付给了母后,你不必担心。” “我是担心你。” “那你更不必担心了,”白隐凑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微笑道,“我此刻就在你身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奕青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年来,但凡她想做的事,没人能拦住。 无法,他只能承认了这个事实,转而问:“你是怎么过来的?一路暗中跟着大军?” “不是。”白隐便把她变作老妇人随军的经历讲给他听了。 “还算你听话,没有单独出动。”奕青伸手勾了勾她的鼻梁,然后又把她搂进了怀里。 奕青不敢在这种兵临城下的时候动歪心思,白隐也不便打扰他,因此两人腻歪片刻,便开始讨论正事。 “还有多久能与淳于右相汇合?” “快了,”奕青指着指挥桌上的地图,“明天再向西行进三十里便能与淳于的五万大军交接,届时她完成了任务便会奉命回魔都,你陪她一起回去。” 白隐转了转眼珠,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语气沉重道:“不知令狐幽派了多少人马,何时能到此处。” “探子说,六日前令狐幽已命令拓拔仲卿开拔北渊,拓拔仲卿的速度咱们都知道,我推测后日便能到达。” “他们有多少兵马?” “目前还未探得,”奕青摇首,“不是所有探子都像阿照一样厉害。” 提起汐照,白隐眸中隐隐不安,她只好轻微错开了头,却还是被奕青捕捉到了。 “怎么了?”他柔声询问,“我看你从一开始眉宇之间便有愁绪,是阿照出问题了吗?” “我临走时叮嘱阿照,每隔三日向我传递一次魔都的消息,按时间算,昨日就该收到她的消息了,可是直到今日还没有。” 奕青想了想问:“要不我让蒙远回去一趟?” “不,”白隐立刻否决,“蒙远需要留下来保护你,阿照那边我让悬机阁去查。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与淳于右相汇合,然后排兵布阵等待对付妖族的军队。” “好。” 凛风吹过峡谷峭壁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仿佛惨死的亡魂哭诉着自己的冤屈。 黑暗中,狂躁的朔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布做的营帐上,一阵接着一阵,白隐和奕青裹着棉被狐裘依偎在一起还觉得寒冷。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静祥和的天庭,万里无云,一片光明。 汐照在太极殿小小的窗户内看了九次日升,八次日落,就在她已经做好看第九次日落的时候,一直不见人影的天后突然在傍晚驾临。 “洞庭阁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明日便可以入住。” “多谢娘娘。”汐照俯身行大礼,余光只能看到天后端端正正的金丝绣鞋。 “你们都下去,”天后的裙裾微微摆动,温声命令道,“八公主初回天庭,很多规矩不懂,本宫要吩咐她些体己话。” 众侍从纷纷撤下,天后亲自走到门边确定确实没人偷听,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你给本宫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女儿?”众人走后,天后像换了一个人,语气冷峻,上来就是质问。 汐照跪在地上叩首:“儿臣确实是陛下走失多年的孩子,那把梳子即为证据。” 天后冷笑一声:“没人能证明这把梳子真是你的还是你偷来、捡来的!陛下思女心切被你骗糊涂了,本宫可不糊涂!” 汐照不慌不忙地解释:“娘娘息怒。娘娘若不信大可去调查,也可以找人查儿臣的血统,神仙和凡人生的孩子纵观六界也没有几个,儿臣半神半人的血统是做不了假的。” 天后被她几句话驳得哑口无言,梳子可以偷来捡来甚至造假,可是汐照的血统确实无可辩驳,可她始终想不明白:“本宫记得你初来天庭时便向陛下展示了那把梳子,本宫想不明白,为何几百年前陛下不去调查你的身世,偏偏最近想起来了?难不成是一时兴起?” “当然不是。” 汐照听到这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嘴脸扯出一抹甜蜜的弧度,眸色却冷若冰霜。她抬起头对上天后的眼睛,低声道:“因为陛下忌惮我,他想把我困在身边,方便随时杀了我。” 此话一出,天后惊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门退无可退了才堪堪定住。反应过来之后,身上已出了大把的冷汗。 “你让本宫很害怕……”没想到昔日端庄稳重的天后被一个小女子吓得求了饶。 “娘娘怕的不是我,是陛下。”汐照没经过允许,自己站起来欲上前扶住她,却被天后一把甩开。 “你别碰我!”她警惕地上下盯着汐照,仿佛待宰的不是汐照而是她,“为什么?你在说谎!陛下明明一直很信任你,本宫一直看在眼里啊。” 汐照可悲地摇摇头:“您看到的都是假象。当年陛下从看到梳子的那一刻起就认出了我,却没有承认我这个女儿,这说明他打心底里觉得私生女是耻辱,会给他天帝的身份蒙羞。而今突然与我假意相认,无非是因为怀疑我变节投靠了魔族,想用八公主的身份把我困在天庭罢了。” 天后思考良久才明白她的意思,继而又是一阵恐慌。汐照一面安抚她,一面请她坐在椅子上,缓了半天才恢复平静。 汐照等待她继续问,长久的沉默后,天后才问出了汐照一直想听的问题:“那你,是否真的背叛了天庭,投靠了魔族?” 这个问题换做天帝、祝融,哪怕耿直的夏炎都不会直接发问的,这样问是多么的愚蠢,然而天庭之大,能开门见山直言的恐怕只有天后一个人了。 汐照自然是魔族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可她却一脸正色对天后说:“儿臣若真的背叛了天庭,愿遭灭顶之灾,身首异处,永世不得投生!” “区区誓言,何以为证!” “那请娘娘再想,投靠魔族,对我有什么好处?魔帝是能给我公主的权力地位,还是能给我无上的信任?天帝陛下如今再忌惮我,从前毕竟对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的,我何苦丢了西瓜捡芝麻,去讨好不能给我任何好处的魔族?况且我虽身份卑微,身上到底流着神族的血统,我实是不屑与魔族人为伍。” 通篇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也只有汐照能做到了。这些天她并非坐以待毙,而是冥思苦想,想从这铁桶一般的囚笼中寻找一个突破口,眼下天后正是这个突破口。 然而这个临时起意的计划还真的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三分之一。 因为天后显然被忽悠信了,语气明显比方才柔和几分,她问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向陛下诉说?” “儿臣也想啊,可是陛下并非如娘娘一样肯问出那个问题,更不肯听我解释。您陪伴陛下数千年数万年了,应该是最了解陛下的,他若忌惮猜疑一个人,便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条路走到黑,谁的话都听不进的。” 汐照的话让天后无端联想到天帝让她给白隐下毒之事,两两对照,便觉得汐照所言更有道理了。 第九十六章 策反 她身为天后——三界中最重要的女人、天族帝王的妻子,在很多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甚至道德的事情,比如给白隐下毒,又如当下听从丈夫的命令把汐照困在这里,等待宰割。 “你的难处,本宫知道,可本宫不能帮你,只因本宫是天后,要时时刻刻为陛下、为天庭的利益考虑。”她郑重其事地解释,脸上露出不容置喙的神情。 “儿臣明白,”汐照深行一礼,泰然道,“天后娘娘自有难处,儿臣不会为难您的。” “那你如何自处?”见她如此镇定,天后反而困惑了。 汐照摊开双手,苦笑:“无法,只能静候发落。” 天后意味不明地瞥了她几眼,仿佛在看一种新奇的动物。 这次的谈话激起了天后一些不美好的回忆,她忠于她的丈夫,一心一意都想着他和天庭的切身利益。然而多少次午夜梦回,以往种种不堪的往事进入梦境后总会变成阴森可怖的面容,一遍遍尖叫嘶吼,一下下摧毁着她的心理防线。 晚间寝宫内,天帝亲切地握着她的手,接着便是惯常的询问:“阿照这几天老实吗?可曾说过什么?” “她……”心念微转,原本诚实的话术发生了改变,天后抚摸着自己的一头乌发,淡淡道,“臣妾每天都去探望,她一切如旧。” “哦…”天帝略心虚地捋了捋胡子,欲盖弥彰道,“这孩子聪明,朕是害怕刚与她相认,她不习惯新的身份,以为朕不怀好意。” “臣妾明白,相信阿照也会明白的。”天后恭顺地说。 “其实……陛下为何不亲自去宽慰宽慰阿照,以免她过于惶恐,由此生疾?” 天帝半躺在塌上的身子僵在了半空,望着虚空脸色发黑愣了一会儿,决然道:“不了,朕近日事务繁忙,魔族与妖族在北渊的战事一触即发,朕要盯紧他们,挪不出时间,只能请你多多替朕关怀她。” “是。”天后仍温顺颔首,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翌日,新晋的八公主汐照在一众护卫的“侍候”下移居洞庭阁,她褪去了侍女潦草的旧衣荆钗,换上了绮丽繁复的华服,做工精细的金银步摇。汐照打扮起来甚美,然而她此刻却无暇欣赏自己的美貌,只觉得周围都是毒蛇猛兽,毕竟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里,换谁都不会太舒服。 按照天庭惯例,天帝之女应当与其他七位公主一起居住在凌霄殿之后的内苑,然而汐照所居的洞庭阁却紧临凌霄殿的西侧,离天后所居的太极殿也不过百步的距离。汐照住进去的第一日便发现了这一点,并且顺带发现平日里负责巡视凌霄殿和太极殿的两拨儿侍卫今天多走了几步来洞庭阁外巡视了许久。 “父皇可真疼这个新女儿,赐新的宫殿不说,还让她挨着自己住!也不知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乡野丫头,父皇也不怕被骗!” “听说她母亲是人间的一个妓女,妓女的女儿能有几个好东西,更何况是个凡人?杂种血统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内苑,几位公主齐聚一堂,一面喝着茶,一面随意评判着突然冒出来的所谓的“八公主”,语气酸溜溜的,话越说越没有分寸。 “我看父皇把她留在身边,可能不是宠爱的意思。”只有六公主在众人的嘻笑中遗世独立,露出担忧的神色。 “冬安,你何出此言?”心直口快的三公主发出疑问。 沉思被打断,六公主缓缓道:“听闻我们的八妹曾是父皇身边的得力细作,父皇是近日突然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然而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猜测,父皇恐怕是对她的忠诚起了疑心,然后假意与她相认,以实现把她困在天庭细细审问的目的。” 此话一出,立刻遭到反驳:“一个细作而已,如若父皇真对她起了疑心,直接杀了便可,何故搞这么一出?” 六公主秀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道:“这……我也想不通了。” 天帝把他这个凭空出现的新女儿捂得很严实,除了内苑的妻女和前朝的祝融,暂且无人知道汐照的新身份。而汐照自己一朝飞升,从见不得太阳的细作突然变成尊贵的天庭公主,巨大的落差加重了她的忐忑和恐惧——先给你无上的殊荣,彰显他帝王的仁慈,然后“无意”发现你大逆不道,从而实现一锅全端的目的…… 北渊那边,白隐很快通过悬机阁的细作联系到了夏炎,夏炎知道捂不住迟早要被发现,只好对白隐和盘托出,汐照被怀疑的事情极其严重,幸好她一直以来都是单线行动,未与除悬机阁以外的其他魔族细作有联系,因此奕青和霍长风的其他细作暂时安全。 这时候奕青已经同淳于的军队整合为一,淳于返回魔都在即,奕青便又来劝白隐:“明日你和淳于快些回去吧,汐照生死未卜,你得回去摸清楚魔族还有多少咱们的人,前线固然重要,可后方也不容小觑,千万不可让后院失火。” 白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魔界有父皇坐镇,还有霍家两位公子辅佐,他们哪一个不比我聪明能干?想查出多少人受牵连并不难。更何况汐照被困,说明天帝已经彻底对我起了疑心,我现在回魔界,恐怕不比在北渊安全。” 奕青被驳得哑口无言,找不到别的理由让她老实回去,只能将她留在身边,但是约法三章:“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要始终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白隐好不容易能留在这里,登时就答应了,同时向夏炎传递消息,让他尝试与汐照取得联系。 洞庭阁相当大,装潢精致雄伟,不愧是紧邻凌霄殿的宫宇,这也正是其他公主嫉妒的原因。然而汐照自己却毫不感慨,宫里通天的石柱冰冷无情,身上华丽的衣服沉重不堪,压得她喘不过气,远没有魔族东宫自己那方寸小屋舒服。 入夜时分,天后照常前来探望,提及天帝不肯来见她的话,汐照听了只是浅笑:“陛下怕见了我心生恻隐,怕把我当成女儿看待,而不是一个背叛的细作。” “你一点都不害怕吗?不害怕陛下杀你?” “怕,可是无用。”汐照无奈地摇摇头,“我对陛下臣心如水,陛下会明白我的真心。” “若他一直不明白呢?” “唉——”汐照发出一声嗟叹,“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出了洞庭阁,天后感觉周身一阵寒冷,时值初秋,天气本没有那么阴冷,可她偏偏手脚冰凉。 新月如钩,给重楼飞阁镀上一层淡银色的光。 天后脚步定住,吩咐众侍女:“你们都先退下,本宫想独自走走。” “娘娘……”侍女欲劝阻,却被狠狠斥退,只好黯然离去。 熄了侍女留下的灯,周围顿时一片陷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保持静默,深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就连身边走过的巡逻侍卫都没有发现她。 夜越来越深,天后在原地站了许久,巡逻的侍卫一批接着一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巡逻队伍机械地前进着,火把像平常一样照映着前方的路,突然一个人脸出现在面前,吓得队伍一声惊呼,震惊之余看清来人立刻跪伏在地。 “天后娘娘——” “诸位辛苦了。”黑暗中,看不清天后的脸色,只听她说,“夜深露重,今夜的巡视就到这儿吧,诸将士早些回去歇息。” 言罢,她自己先行一步,朝着不远处的太极殿缓步走去。众侍卫面面相觑,自从汐照被关在这儿,他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不止,而且昼夜轮班,不带停的,他们也确实累了。今夜突然被天后恩准休息,简直“如蒙大赦”,随意绕了一圈便回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早就熄灯的洞庭阁内突然亮起来一丝火光,又瞬间熄灭,接着一道人影倏地闪出宫门,消失在了黑暗中…… …… 很显然,天后间接放了她。 我从徐无常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了这件事的经过。天后那天晚上的心理一定很纠结,极其地纠结,也许她在黑暗中思考了很久,权衡利弊,与忠诚和良知作斗争。殊不知她这么纠结,其实一开始就被汐照给骗了。 汐照利用天后薄弱的心理防线,欲擒故纵,竟然能利用那么小的希望逃出生天。如果是我,策反谁也不会想着策反天后娘娘,真是艺高人胆大! 我正分析在兴头上,徐无常却眨了眨他浑浊的老眼,扯着嘶哑的声音大吼:“不……咳咳……不,汐照,她,她没有逃走……” “何出此言?难不成她又回去了?”我不敢相信。 但是徐无常很快点了点头,我的推断也就失误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为什么不逃走?回魔界,回悬机阁,但凡一个地方,哪怕去北渊找白隐也总比现在的处境强……原谅我,听了这么多人的讲述,我渐渐对汐照产生了好感,她机智聪慧,看得清现实,不像白隐那样怨天尤人。在这些如同故事话本的叙述中,我着实不希望这个人处在危险之中。 第九十七章 周旋 新月低着头,隐匿在乌云下。黑暗中时不时传出猎雁的哀嚎,人行在其中悄无声息,如同地狱里逃出来的魑魅魍魉,飘忽不定。 子夜时分,忙碌了一天的悬机阁归于静寂。徐无常处理完最后一批卷宗,留下一盏油灯准备守夜,却听到了几声富有节奏的扣门声。 悬机阁藏匿在鬼界深处,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机构,却没人能找得到,因为悬机阁入口只有一扇虚空的小门,而且变换不定,除了阁中人能准确找到门的位置之外,没人能够发现。况且阁中出入还需要暗号,如果没有听到那有规律的敲门声,便不会开门,除非有人能将阁中人策反,不过上千年来这里从没出过叛徒。 深夜有人能准确找到这里,还能对上暗号,说明来人非同小可。 徐无常不敢耽搁,急忙开门,却看到一张女子的脸。 “你是何人?”昏黄的油灯照在汐照脸上,徐无常并没有见过这张面孔。 “阁中谍者。”汐照语气有些急促。 “阁中的谍者我都认得,却从未见过你。” “我是阁主身边的谍者,水神大人亲自安排的,你自然没有见过。”她的语气还算沉稳。 徐无常将汐照上下打量一番,这女子身披黑色粗布斗篷,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然而脚上穿的绣鞋却瞧着不是一般货色,仔细观察,斗篷下隐约露出的袖口隐约闪着别样的光彩,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女子不是一般人。 为了稳妥起见,徐无常又问:“你姓甚名谁,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方才所言?” “耿春大人,他认识我,知道我的身份,可以为我证明。” 一刻钟后,耿春火速赶到。 耿春很快为汐照证明,两人进阁单独谈了一阵,汐照便披上斗篷匆匆离开了。 “此女到底是何人?”徐无常不解。 “一个人重要的人物。”耿春戴上斗篷,丢下一句话,“我要去找水神大人,老徐你守好阁里。” 徐无常愣在原地,方才整件事他好像参与了也好像没参与。 耿春赶在天亮之前回来,然后草草收拾了一下行头,接了夏炎的命令又走了。 “唉,怪不得人家老耿能得大人和阁主的器重,不像我,只能当个看家狗。”徐无常打了个哈哈,慵懒地躺在一边吐槽道。 耿春快马加鞭日夜不停赶去了北渊,恰好在妖族与魔族擦枪走火之前赶到了目的地。 “阁主,阿照姑娘跟属下联系上了。” “阿照处境如何?她可有危险?”白隐语气关切。 “天帝突然与阿照姑娘相认,封其为八公主,把她锁在洞庭阁日夜看守,处境十分危急。”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应该让她早些撤出来的……”奕青听了追悔莫及。 耿春看了看白隐,又看了看奕青,接着说:“可是阿照告诉属下,阁主的计划可以照常实行。” “什么计划?”奕青问。 白隐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询问,转而问耿春:“有把握吗?” 耿春颔首:“阿照姑娘来找属下说的头一件事便是您的计划,她说天帝虽然忌惮她,却还有机会周旋,如果只是按兵不动,恐怕更危险。” “……我知道了。” “到底什么计划?”奕青扼住白隐的手腕,逼问道,“有什么计划是我不能知道的?” 白隐仔细嘱咐了耿春片刻,便让他回去了,然后才对奕青讲了她的想法。 奕青听完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同意,太冒险了!你在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有你帮我,我就不会有危险。”白隐泰然自若。 “拓拔仲卿不是好糊弄的人,你对付不了他。” “能否对付得了试试看才能知道,”白隐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我不想让你们打仗。蜀禾嫁过去本来是要结两族之好的,如今却被天庭挑拨离间搞到现在的局面,相信这样的局面你也不愿意看到吧?” 奕青沉思了一会儿,白隐的计划可行,但是风险太高,他不想让她涉险,因此说:“你的计划可以,但是要我实行,你不能去。” “你要坐镇军营,指挥三军。” “我可以请求父皇把淳于派回来,或者霍长风,甚至九离都可以!” “可是你没有我的身份。” “……” 一句话,驳得他哑口无言。 “只有我的身份是最合适的,三生六界,我早就周旋惯了,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如何在其中生存。”白隐步步紧逼,奕青那么好的口才,硬是败下阵来。 …… 天后一夜无眠,昨夜汐照刚走她便已经后悔,因为一些恻隐之心,一些冲动之举,她可能放跑了一个危险的刺客,坏了天帝的大事。 她已经做好了被天帝训斥的准备,然而第二天忐忑地打开洞庭阁的宫门,迎面却看见汐照笑盈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天后娘娘金安。”汐照自如行礼。 “你……”天后诧异万分,屏退众人放低声音问,“你昨夜不是跑了吗?” “娘娘说什么呢?”汐照困惑不解,“阿照昨夜一直在宫里安眠,并未外出呀。” 这下把她弄迷糊了,她昨夜明明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身边穿过,明摆着就是汐照,可今天她却像失忆了一样,什么都不承认了。 思来想去,天后觉得把此事烂在肚子里比较好,私自放走天帝特别注意之人,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天后装模作样慰问了几句,汐照如常应答,最后才说:“阿照,陛下要见你,你去收拾收拾,片刻后随本宫去凌霄殿罢。” “是。” 半个时辰后,汐照再次踏上了凌霄殿前洁白无瑕的白脂玉地板,光滑的地面渗透着玉石细腻的纹理,没有一丝杂质。 这次不同,推开门,天帝已经等在那里。繁琐的客套之后,天帝终于说出了这些天一直想说的话。 “你知道,朕为何突然与你相认吗?” 汐照淡然一笑,倒也豪爽:“总不是真的近日才查出来儿臣的身份罢?” 天帝踱到她身边,称赞道:“你很聪明,很通透,但朕看不穿你的心——你到底是谁的人?” “儿臣是陛下的女儿,自然是陛下的人。”汐照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天帝一挥手,略有不满:“既然知道你是朕的女儿,为何不称朕为父皇?” 于是汐照赶紧接了一句:“父皇万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天帝语气不明的笑声,汐照也跟着笑,父女二人的氛围“欢乐”而微妙。 笑过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天帝收敛了笑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是朕的孩子的?” “九百年前,儿臣在您面前拿出梳子,从您当时的表情,儿臣便知道了。” “如此遥远?”天帝的举止已有些癫狂,“那你这么多年为何不主动与朕相认?” 汐照苦笑:“因为儿臣自知出身卑微,不敢与您相认,怕折了您的脸面,让您被六界嘲笑。而如今您主动与儿臣相认,儿臣曾大喜过望,受宠若惊。” “那怎么……你如今为何眼里只有忧愁?” “因为您与儿臣相认并非想念失落多年的女儿,而是因为忌惮我,忌惮一个细作!您以为我和白隐大人已经投靠了魔族!” 天帝嘲讽道:“难道不是吗?” “魔族能给儿臣什么好处?是无上的地位,还是光明正大的身份?”汐照一反常态,眸中透露出形似面前男人的贪婪:“他们给不了任何我想要的,但是您给了我——尽管是由于怀疑。” “那白隐是否也如你一般忠心呢?”天帝眸中闪着凛凛寒光。 汐照从地上缓缓起身,脸上带着讨好般的冷笑,一本正经地说:“白隐大人让我找机会给您禀报一个消息:妖族与魔族纷乱,父皇坐收渔翁固然可行,但趁虚而入,可获利更多!” “哦?如何趁虚而入?” 汐照开始耐心解释:“妖族缺乏能人,父皇知道吧?” 天帝颔首:“除了拓拔仲卿,也就那个姓百里的老东西能有点用。” 汐照赞同:“拓拔仲卿被派到离妖都千里之外的南境北渊与妖族作战,那么此刻妖族北境与天界毗邻之处必然空虚,父皇可派军从北面趁虚而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突然收到这样的进言,天帝十分迷茫。 汐照说的不无道理,天庭费尽心思挑起了妖族和魔族的矛盾,只隔岸观火坐收渔翁实在有点心痒痒,她的建议是可行的,但如若真的实施,还需要多加商讨。 “父皇觉得此法怎么样?”汐照打断了他的思量。 “如若行军途中妖族发觉腹背受敌,转而与魔族联合对抗我族呢?” 汐照微微一笑:“您别忘了,白隐大人与魔族太子有婚事在先,天庭与魔族有联姻之好,届时就算被令狐幽发觉,那也是天庭联合魔族瓜分妖族,何来他们联合一说?” 想到妖魔两族联姻以来出来那么多乱子,想必其联合并不牢固,汐照的建议确实有合理之处。 第九十八章 计划实施 风急天高。 两军于北渊峭壁两侧对峙半月后,某一个夜晚,拓拔仲卿三军结束了一天的紧张巡逻备战,即将归于静寂之时,一个人的到来如同往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投入一颗小石子,刹那间荡起了一圈涟漪。 拓拔仲卿刚刚入眠便被叫醒,正当他搓着眉头问来者何人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拓拔老将军,魔族太子妃前来拜访。” 白隐身披狐裘,一头青丝用素色簪子利落地绾在耳后,她穿得很简洁,好像准备随时从虎口中脱身。 白隐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拓拔仲卿欠身行礼,态度颇有些倨傲。 拓拔仲卿愣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女子。他之前从未见过白隐,只是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迹,这个女子周身一股冷气,眉宇之间令人捉摸不透。工整的身材,面容不算特别出挑,但也算是美貌,她低垂着眼睑,似是顺从恭敬,然而却让人不自觉心怀警惕。 “魔族太子妃?”拓拔仲卿眯着眼睛,不知她突然来访所谓何意,“可是奕青那小子派你来传话?” “算是吧。”白隐笑答。 两军对峙半月有余,但始终没有开战。一是奕青本身不愿意打,也因为白隐的计划拖延着没有先动手;二是拓拔仲卿这个老狐狸企图使用跟上次同样的方法以守为攻,内耗对手。这样拖了半个月不打,双方都默默明白了一个道理:谁先派使臣来,谁便是熬不住先认输了。 因此拓拔仲卿以为白隐是奕青派来求和的,而且深夜前来,恐怕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面子,因此他还算贴心地屏退众人,仅留白隐和自己的心腹慕容深在营帐内。 “使者所传何话?现在可以说了。”拓拔仲卿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上,白隐站在他面前,慕容深于一侧警惕地盯着她,手放在刀柄上时刻准备。 白隐目光四面巡视一番,在慕容深身上多看了两眼,自如道:“开口之前,请将军赐座于我,容我慢慢道来。” “大胆!竟对元帅无礼!魔族的女子难道都如此不知尊卑吗?”慕容深大斥道。 “两军交战,使者为宾。我是你们的宾客,将军便是这样教您的手下招待宾客的?” 白隐从容反驳,丝毫没有被他影响,用平淡的语气又提了一次要求。 “你……” “深儿。”拓拔仲卿冲他按手,然后吩咐道,“赐使臣坐。” 慕容深只好给白隐搬了把椅子,于是她便那样突兀地坐在了拓拔仲卿的对面,末了不忘冲慕容深笑笑以示“感谢”。 而慕容深已被她三言两句气的握紧了拳头,果真是年轻气盛,气血方刚。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慕容深没好气地问。 “使者为何深夜前来?可有急事?”拓拔仲卿问。 白隐用袖口揩了揩嘴角,故意卖关子:“深夜前来是有事,不过这事儿吧,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因人而论。” “使者莫要给本帅打哑谜了。”他显然有些不耐烦。 “唉——”白隐遗憾地叹了口气,性情与平常大不一样,她阴阳怪气地说,“妖皇陛下让您举大军来北渊与魔族缠斗,却忘了鹬蚌相争,谁最得利。” 此话一出,慕容深已经反应过来,忙看向自己师父。然而拓拔仲卿却异常冷静,只笑了笑说:“本帅时刻派人留意着天庭的动静,至今没听到过天帝调兵遣将的消息。” 然而白隐却说:“如果猫要捉老鼠,会让老鼠提前知道它的动向吗?” 拓拔仲卿和慕容深面面相觑,这句话说出来,终于让他皱起了眉头。 陈芮派出的细作屡次无望而归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白隐今夜说的这句话,无疑戳到了他最害怕的状况。 “天庭有防备,所以格外留意你们的动作,你们派出的谍者,会比魔族的谍者更受警惕。” 白隐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理有据地继续忽悠:“所以你们什么都查不出,只能由魔族查到。” “那敢问贵族查到了什么?”拓拔仲卿依旧冷静。 “天庭派火神祝融率领六万天兵,前日起进军妖族北方边境——绿乌城。” 半月前。 天帝于朝会之上与众神官反复探讨了大家对于北渊战事的看法,大部分人持观望态度,认为让他们鹬蚌相争,天庭坐收渔翁为佳。然而天帝听了汐照的一番话之后,对这件事有了新的认识。 出于对妖魔两族谍者的忌惮,天帝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祝融。 “爱卿作何看法?” “此举可行,但要绝对保密。如若被令狐幽发觉,极有可能导致妖族与魔族当场联盟,联合对付我们。”祝融的想法很有先见之明。 “可是一旦成功,便能大大挫伤妖族的实力。届时我们可以与魔族谈判,共同对付令狐幽。”天帝道。 “想要多大的成功,便要付出多大的风险。臣觉得,抓住机会攻其不备,才能使北渊之战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于是便这样定了。 两日后,天帝下旨,命祝融率六万精兵去跟绿乌城八竿子打不着的云梦墟平定叛乱,众臣一片茫然,不知天帝为何如此做。 汐照听到风声,便知道计划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悬机阁也很快得到消息,耿春紧接着把消息传给了白隐,于是便有了开头的第二步。 “我知道,将军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话。没事儿,天庭距绿乌有五天的路程,您现在派人打探还来得及。” 说到这儿,拓拔仲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绿乌城是妖界北部最薄弱的一处,如若北渊易守难攻。天庭一旦攻占绿乌,便能一路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地。 拓拔仲卿与慕容深交换了几下眼色,慕容深变火急火燎地掀帐而去,今夜就别想睡个好觉了。 “使者来之前便已经做了十全的打算了吧?”拓拔仲卿的脸色不是很好,“我的副将最多明填这个时候才能得到绿乌与妖都的确切消息,届时你说的若是真的,天兵恐怕已经兵临城下了——你们是何时得到的消息?” 白隐的眼光闪避了一下,旋即回答:“大约十日前。” “砰”地一声,拓拔仲卿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桌案上,帐外待命的侍卫闻声而进,拔剑直指白隐。 “奕青欲将我族置于炭火之上!” “非也,是天庭要将妖族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白隐极其厌恶别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恍惚间有种当年亡命天涯的感受。她抬手欲拨开那些闪着寒光的利刃,然而却离脖颈更近了一寸。 白隐放弃了挣扎,任凭他们挟持:“将军清楚得很,那夜我军营帐失火,不是妖族所为。这一点,我们也很清楚。” 拓拔仲卿咬着牙冷笑:“所以奕青这时候派你来,应该不是本帅想的那样吧?” “将军英明睿智。”白隐对他拱受行大礼,坦然道,“太子殿下命我来,就是想和妖族结盟,共同抵御天庭!” “为什么?为什么不替天庭保守秘密,等天庭进攻绿乌之时与其双面夹击岂不是更好?届时妖族便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了。” 白隐断然摇头,解释说:“其一,魔族本就无意与妖族开战,是天庭多次挑拨,才至今日之乱;其二,魔族不愿意同天庭合作。北渊苦寒,绿乌怎能与其相提并论?两族联盟,吃亏的还是魔族,魔帝乃桀骜之人,怎肯费尽心机,结果到头来为别人做嫁衣裳?至于其三,太子殿下深谙拓拔将军的实力,祝融乃一小人,与他合作不如与将军合作。” 拓拔仲卿边听边在帐内缓缓踱步,白隐的目光追随者他的身影,时刻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 “此外,还有一点,”白隐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温声道,“太子殿下思妹心切,听闻妖后即将临盆,实是不愿破坏当年的联姻,不愿让妖后在妖族没有立足之地。” “伶牙俐齿,毫无破绽。”良久的思索之后,拓拔仲卿这样评价道。 “句句属实,何来破绽?”白隐淡定反问。 拓拔仲卿的情绪平稳了一些,他踱到白隐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映出摄人的光芒,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怎么毫无破绽?”盯了一会儿,拓拔仲卿突然开口说话,“如果本帅没有记错,魔族太子妃名叫白隐,是天族人,还是个神官。” “是。”白隐不置可否。 “那你今夜站在这里,为何替魔族说话?” 这个问题白隐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它是整个计划的漏洞,也是唯一可以利用的关键之处。如果没有这个问题、这两种身份,来跟拓拔仲卿谈判的可以是任何人。 “因为我与太子殿下……情深义重。”白隐还是用欲擒故纵的法子,先说出一种最普遍的答案,不让对方有所怀疑。 拓拔仲卿果然没有直接相信,他看她的眼光又深邃了些:“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情字不足以束缚你。” 白隐本是侧身对着他,听了这话转身直面他的眼睛,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因为魔族,能给我想要的。” 第九十九章 意外 “天庭给不了我想要的,但魔族可以。” 白隐缓缓落座,方才演说的激情散尽,她现在像个长途跋涉后的旅人,突然变得有气无力。 “本帅听说过你的事迹,”拓拔仲卿道,“当年能从天庭和魔族的双重围堵下脱身,肯定不是一般人。” “将军谬赞。” 拓拔仲卿摇首默叹:“多么难得的女子,却成了黄毛小子的床帏之物。” “可如今您口中黄毛小子却掌握着绿乌城的生死存亡。”白隐淡淡接话,一句话把他给噎了回去。 慕容深被派去打探情况之时,白隐暂时被扣在妖族大营,奕青按兵不动,静待佳音。 然而慕容深比预计时间回来得晚了一夜,他于第三日黎明时分匆匆赶回北渊,汇报消息:“天帝命火神祝融率六万天兵抵达绿乌城,绿乌将士正在抵御,陛下得知此事后已派兵去增援了!” “陛下对于北渊有何旨意?” “讲和!”慕容深黑着脸单膝跪地,眼神瞥向侍立在旁边的白隐。 妖界的疆域很小,差不多只有天庭的六分之一,魔族的五分之一大小,而且正正好好夹在两界之间——绿乌与北渊若同时开战,妖族就算没有被直接吞并,元气大伤也是必然的事情。 奕青白隐深谙这一点,令狐幽、天帝、拓拔仲卿,都明白这显而易见的道理,因此令狐幽必须跟一方讲和,以抽出精力对付另一方。这也是拓拔仲卿与奕青在边陲谈判的原因。 山脚下,两军主帅各带一队兵马于阵前临时谈判,白隐骑在马上被拓拔仲卿留在队伍中由慕容深看守,寒风猎猎,她只能在隐约中看清对面一身戎装,身披黑裘的男人。 “丞相能做今日之打算,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奕青冷静自持,首先开口。 “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好心提醒。”拓拔仲卿内心焦急,面上却比奕青还冷静,“妖皇陛下同意与贵族和谈,为显示诚意,妖族会于今夜首先撤兵。” “好。”奕青浅笑,爽快应答,“我军也会尽快撤出北渊,只是贵族与天庭的事,奕青不便插手,请贵族妥善解决便可。” “自然,不会麻烦太子殿下的。”拓拔仲卿瞧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毛竖子,想到今日竟被他们夫妻玩弄,着实是气不打一处来。 奕青拱手而笑,想起来什么似的望了一眼远处的白隐,随意地对拓拔道:“对了丞相,两军既然已经和谈,便可让我族使臣返回了。” 不曾想拓拔仲卿却说:“太子妃要与我军一同返回妖都。” 奕青立刻急了,脸色冷下来:“自古两军交战没有扣押使臣的道理。” “本帅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保险起见。”拓拔仲卿的语气不容置喙,“太子殿下空口无凭,本帅何以相信你一定会撤兵呢?便让太子妃留下做个证人吧,正巧殿下的妹妹正是妖后娘娘,太子妃去了妖都,正好与妖后闺房洽谈。” “不可如此……” “便这样定了,我军即刻撤出北渊!” 拓拔仲卿不给奕青丝毫辩驳的机会,言罢拨转马头扬长而去,奕青欲追,却被蒙远拦了下来,劝他莫要失了大计。 白隐满怀期待地看着拓拔仲卿回来,正要开口,却听到:“辛苦太子妃随本帅去妖都走一趟了。” 白隐何其聪明,看看拓拔,又看看远处不为所动的奕青,便明白了所有。局面会随着事态的发展而改变,从主导者变阶下囚不过一瞬间的事。 “走吧。”慕容深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马头调转,队伍朝着北渊以北的方向行去。白隐频频回首,透过风雪艰难地望向那个黑色的身影,奕青扬鞭追了数步,便立刻被众人拦了下来。 天色晚了,在这个黄昏不见黄昏的极寒高原,奕青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模糊不清,消失在了暴风雪中。 没有了奕青这个依靠,慕容深对白隐的态度逐渐恶劣,颇有些报复性意味,比如此刻她正蹲在火盆前取暖,慕容深便一把抱过她的火盆放在了拓拔仲卿面前。 “师父,我们今夜何时走?”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穿华峰,走东北方向那条近路,尽可能快的赶回妖都。让将士们快些准备,我们马上上路。” 拓拔仲卿吩咐之后,慕容云深立刻便通知下去了。等他走了,拓拔仲卿招呼白隐过来继续烤火。 “多谢将军,”白隐搓着手感激不尽,“这天气,没有火着实受不住。” 对于感谢,拓拔仲卿毫不在意,他意外的是这种境遇下她还能冷静自如,着实让他惊讶。 “你不害怕吗?”他问。 白隐惨笑:“自然怕,怕得要死,但是没有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拓拔仲卿对于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反正此时无事可做,索性借机了解了解她。 “本帅听闻,你从前武力超群,法术高强,不像如今表现的这么弱不禁风。” “讹传罢了。在下区区小人能入将军的耳,实在是受宠若惊。”白隐把手放在碳火上烘着,不假思索道。 “方才你的太子殿下眼睁睁看着你被我掳走,却什么都没做,你可怨恨?”话锋一转,拓拔仲卿突然问了个诛心的问题。 白隐搓着的手顿了顿,然后反问:“殿下是君子,君子舍小家为大家,我有什么好怨恨的?” “说得好。”拓拔仲卿淡淡地夸了一句。 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怨恨的,计划是她想的,奕青是被迫实施,他不恨她都算好的了。白隐内心想着奕青那张俊脸因为气急败坏扭做一团模样,便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又为自己的前途性命担忧,此去妖都凶多吉少,不用想就知道很难脱身,思量起现状,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拓拔仲卿很守信誉,说是今夜撤兵便撤的毫不犹豫,军队悄无声息地从北渊北侧消失,直往东北方向去了。 奕青在北渊又观望了两三日,等派出去的探子确定快马加鞭的拓拔仲卿已完全撤出北渊后,他才心事重重地收了兵。 “我们要启程回魔都了吗?”蒙远问。 “不然呢?”奕青脸色铁青,这几日都没见他有过好脸色,“太子妃用她一个人的性命换你们所有人平安无虞,我不把你们带回去,怎么对得起她?” 他觉得心里无比憋屈,绝不比吃了败仗更让人难以忍受,就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军队缓慢行进,到魔都最多需要十二日的路程,然而奕青第二日突然无故昏厥,军队被迫加快速度,赶回魔都时他的血蛊之毒空前发作,连霍九离诊断之后都沉重了起来,可见病症之严重。 与此同时白隐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跟随妖族军队昼夜不停地赶路,尽管拓拔仲卿对她礼遇有加,用与自己同等的待遇对待她,然而军中到底艰苦,她救宁容之后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恢复的差不多了,又来北渊颠簸了一阵,旧疾不免反复。更要命的是,她最近老吃不进饭菜,勉强吃一些也要吐出来,早晨最为严重,简直吐得翻肠倒肚,区区几日整个人便消瘦了许多。 说到天庭,祝融打着平叛的幌子领兵到达绿乌城下后立刻开始进攻,同时注意着北渊的消息。不过绿乌城的守城将军颇有一些手段,五日腥风血雨的猛烈进攻几乎毫无收获,可到底没有后援,眼看就到了极限,将军无奈,只好安排城中百姓出逃避难,留他与众将士继续守城。 说来也巧,等到第九日终于要攻下来的时候,祝融的细作突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拓拔仲卿带领五万精兵连夜行进,明日便能到达绿乌了。 “他不是在北渊吗?从南境到北境,怎么可能这么快?!”祝融眼看即将到手的馅饼要不翼而飞,不免气急败坏。 “怕……怕是咱们提前暴露了!”细作倒挺聪明,一下子点到了祝融不愿去想的那一层。 “此事从始至终只有本帅和陛下两人知晓,行军途中绝对保密,消息不可能从军中泄露,除非有人在天庭时便得知了我们的计划,然后给令狐幽通风报信!”祝融的脑子很能转,情急之下还真把真相转出了个大概,不得不说确实是个人才。 然而人才眼下也成了无计可施的愣头鸟,紧要关头,继续进攻还是铩羽而归?他不敢轻易定夺。 继续进攻,除非在今夜将绿乌城拿下,然后跟拓拔仲卿谈判。但是守城的那一帮人真不是吃素的,一夜的时间恐怕不够;那么铩羽而归?却是不甘心。本来就是乘人不备偷袭,不是君子所为,若再输了,回朝如何面对众神官?如何面对天帝? 祝融不知不觉生了一身冷汗。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暂时收兵停止进攻,派人火速向天庭汇报,然后等拓拔仲卿到了与之谈判,反正打不过,不如及时止损。 第一百章 漂泊 “陛下,丞相于绿乌城来报:天庭撤兵了!” 白隐到达妖都九日后的一个傍晚,一抹斜阳伴随着风尘仆仆的消息照进了日暮时分的奉天殿内,令狐幽听了展颜而笑,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安心地坐下。 “既然陛下的危机已经解除,也是时候放臣回去了罢?”白隐立侍在一旁,试探性地问道。 拓拔仲卿特意把白隐丢到妖都后才去绿乌,此间还嘱托令狐幽需要特别重视她,言语之间有将她长期留在妖界的意思。 对于白隐的要求,令狐幽并不理睬,转而询问:“丞相何时回朝?” “丞相欲留在绿乌城整顿兵马,重塑关防,或许要月余,或许更久。” 令狐幽准了拓拔仲卿的请求,然后召百里彦丰入宫,与他说了许多事。可怜百里和拓拔两个老头,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妖族南征北战,白隐看在眼里,不由感叹令狐幽身边真没几个能担大任的人了。 令狐幽一论起国事便忘了时辰,自然就把白隐晾到了一边儿。陈芮心里明镜似的,令狐幽不理睬白隐,他便连请带推地让她先回驿馆歇息等候,白隐无可奈何,只能暂且作罢。 令狐幽把她看的很紧,不给她丝毫出逃的机会。呕吐之感越来越重,且四肢乏力,身体虚乏。白隐猜测大概是新地方水土不服,因此没太在意,可直到某些东西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如期而至,她才开始后怕。 第二日,白隐再次求见令狐幽,准许她见见蜀禾,理由是太子奕青思妹心切,她想要代为问候。 这次倒没有过分为难她,差几个人将她顺顺利利地送到了蜀禾住的琉璃宫。 蜀禾见了白隐,先是惊讶,继而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拖着笨重的身子请她入座。 白隐看着阔别多年的故人,内心感慨万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盯着我看做什么,为何不说话?”蜀禾问。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还有两个月便要临盆,此刻她拖着大肚子与白隐面对而坐,眼神已没有出嫁时那么凌厉,消瘦的身子也胖了不少。 白隐笑答:“多年不见,今日突然面对,不知该称你为大公主,还是妖后。” 蜀禾听了这话,颇有些惆怅,怔忡片刻才道:“你还是……叫我大公主吧。” “你们都退下,本宫与太子妃有私房话要讲。” 待到侍从全部退下,蜀禾才道:“我早就听说你被拓拔仲卿拐来了,三番五次想求陛下让我见你,都未敢开口,我生怕做错一步,让他怀疑你,牵扯你。” “大公主挂心了。”白隐安慰道。 “你费尽心思找我,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蜀禾突然表现的很热情,让白隐直怀疑,她从前不是恨自己的么? 可眼下的处境容不得她多想,开门见山说出心中疑虑:“大公主,我可能怀孕了。” “什么?!” 白隐便将这几日的不适同她讲了,蜀禾听完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说:“看你的情况,八成是了,只是需要看太医,好确认一下。” “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白隐握住她的手,眉头紧锁,“我怀孕的事不能让除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晓,否则会更难离开妖界。” “但此刻最要紧的是先确定你到底有没有怀孕。”蜀禾灵机一动,抓起她的胳膊说,“我有一个办法。” 蜀禾同白隐在宫内洽谈许久,到了傍晚不得不出宫之时,蜀禾骤然拉着白隐的手死活不让她离开,侍从与白隐都劝阻不动,几番掰扯,竟落下泪来,哭着闹着就是不让她走,还说:“本宫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来娘家人,连让她陪我几日都不肯么?” 她怀着身孕,众人不敢过分劝阻,只能一面哄着一面去禀报令狐幽,令狐幽亲自赶来劝说,不料蜀禾反而哭的更厉害,拉着白隐的胳膊就是不让她走。令狐幽无法,蜀禾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于是只好准许白隐留下,以免她情绪激动,动了胎气。 白隐始终疑惑,尚过了五十年,蜀禾对她的态度竟变得如此之好,而且甚是机智聪敏。 令狐幽每日都会让最信得过的太医张自平为蜀禾诊脉安胎,早晚各一次,从不间断。 这日傍晚,蜀禾称自己身体不舒服,早早便躺在床榻上休息,太医惯常来请平安脉,却没有见到妖后本尊,而是一帘之隔,只见一只白皙的手腕从厚厚的幕帐中伸出,帐后传出蜀禾不适的低吟。 张自平不敢抬头细看,双目战战兢兢地盯着眼前的玉腕,小心翼翼将一寸丝帕覆于其上,便开始闭目诊脉。 不多时,这个老太医花白的眉毛便皱成了一团,他不禁斗胆抬首往帐内看,然而幕布高隔,什么也看不清。 “张太医,”帐后传出蜀禾的声音,“本宫的身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自平立刻收回目光,沉着道:“回娘娘,不知为何,娘娘的脉象有些虚浮,不该是怀胎八月之人该有的稳定强烈,倒像是怀胎不久……” 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蜀禾没有动,镇定地说:“张太医照顾本宫许多年,自然知道本宫身体虚薄,脉象虚浮些也不是没有可能。加之本宫自有孕以来心情郁郁寡欢,着实是难过……太医不如多开些安胎的药剂。总之,本宫和腹中皇子的身家性命都拜托给您了。” 张自平立刻以头抢地,回道:“多谢娘娘信任,臣一定竭尽平生医术为保娘娘母子平安。” “本宫自是相信你的。”蜀禾隔着幕帐悠然道,“今日的事不要让陛下知道了,他这几日政务繁忙,这等小事便不去给他平添烦恼了。” “是。”张自平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等人都走光了,白隐和蜀禾同时从床上坐起来,白隐深吸一口气,蜀禾则兴奋地握住她的手,满面红光地说:“嫂嫂,你真的怀孕了!是我哥哥的孩子,是未来魔族的太子!” 这一声“嫂嫂”喊得白隐猝不及防,相对于蜀禾的兴高采烈,白隐却没有体现出一丝即将为人母的高兴来,她的眸中闪着冷光,如临恶耗般地垮了身子。 蜀禾看着她忧虑的表情,慢慢也想通透了。 “我明白了,”蜀禾放开她的手,“你是被当做筹码绑来妖界的,如果他们知道你怀孕,更不会放你走了。” 白隐的目光移到自己的小腹上,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语气变得坚定:“此刻令狐幽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一个,我不允许我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成为人质。” 张自平很听嘱咐,那日诊脉后再开的安胎药都是高了两剂的,不过从之前的一日三次变成了一日两次。蜀禾私下将一碗药分成两碗,与白隐共同饮下。 “你这样做对孩子好吗?”白隐第一次喝之前,担心地问。 蜀禾无畏地拍拍自己的大肚子,笑道:“我即将瓜熟蒂落,就算多喝几碗安胎药又能如何?难不成生出来的孩子能聪明几分?” 白隐哑然失笑。 “倒是你,”蜀禾关切地摸摸她尚未显怀的肚子,“你舍命救容儿的事我听说了,你的底子被伤的不轻,如今又意外怀孕,正是危险的时候。” 自此,白隐开始与蜀禾同吃同住,不必担忧有人在饭菜里下毒,还有安胎药偷偷调养着,过了一个月,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在这一个月里,白隐想过很多种方法想要逃出去,甚至连挟持蜀禾这样的下下之策也商量过,可是最后都被否定。她自己多久都能等,可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眼瞧着肚子逐渐大了,白隐越发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奕青那边也没有闲着,病好后三番五次跟妖族交涉,让他们放人,可令狐幽要么不让拓拔仲卿见他,要么直接不理睬,一个月下来毫无进展。 “令狐幽没有理由让我一直留下,他不松口是因为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此时正是需要有人推波助力的时候。” “可惜他很少让我干政,如果我主动去说,显得太刻意。”蜀禾也跟着心急如焚。 又过了半个多月,蜀禾实在看不下白隐因为走不掉再次日渐消瘦,决定试一试另个一办法。 这个想法一开始便在她脑中徘徊,却一直犹豫着不用,她以为以白隐的手段会找到别的好办法,然而挣扎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丝毫效果,她的内心动摇了。 初秋过后便入了冬,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九个月的胎儿几乎拖得她走不动路。尽管如此,在这个霜降的夜里,在她的贴身侍女都困到睡着了的时候,她独自点燃了一盏小灯,自己穿好衣裳披上斗篷,推开厚重的宫门,尽全力疾步行出数百米后,闪进了一处位置偏僻的宫门里。 这是一座极小而不显眼的宫闱,在隔壁琉璃宫的衬托下更显得寂寥冷落。蜀禾合上宫门的一瞬,一双只属于男人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蜀禾看都没看,不假思索地转身投进了男子的怀里,年轻的男女紧紧相拥,连灯掉在地上熄灭了都不在意。 第一百零一章 外援 惨淡的月光撒在清冷的院落里,借助月的光辉,男人和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如同阔别多年久别重逢的眷侣,江南紧紧搂住蜀禾,两人似乎要融为一体才罢休。 “隐儿如今什么处境?听说陛下不让她离开?”江南贴在她的耳边问,两人都没有松开对方的意思。 蜀禾抚着他的后脑,忧愁道:“如若仅仅是把她留在这里倒还没有大碍,关键是,她怀孕了。” 江南这才松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握着蜀禾的双手也紧了几分。 “那她必须快些离开妖界!”江南激动地说,声音不敢过大。 蜀禾反扣上他的手,解释说:“我们试过很多方法,但无一受用,我不得已,只能来找你。” “你早就该找我!”月光下看不清神态,江南的语气低促而紧张,“我虽无法接近中枢,但还是能发挥些作用的。说吧,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我定全力以赴!” 蜀禾没有立刻说明来由,而是先警惕地向四周巡视一番,确定无人窃听,遂拉着江南由院中进了殿中,宫内荒凉无人看守,江南施法点燃一盏灯,两人依偎着开始谈正事。 “嫂嫂说,你要让百里彦丰劝服陛下见我哥哥。” 江南想了想道:“这个不难。百里老将军向来跟拓拔仲卿在政见上不和,他又对我甚是信任,说服他向陛下进言可以一试。” 蜀禾听后松了一口气,而后自责道:“嫂嫂说本不想把你扯进来,可我们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江南什么也没说,托住她的脸吻了吻,把她揽进怀里,脑袋紧贴着自己的肩膀。 月光被厚重的乌云牢牢掩盖,冷风划过天际,夜彻底黑了下来,明日注定是一个寒冷而阴沉的天气。 “你不必说这些话,”江南抚摸着她瀑布般的黑发,蜀禾回应以拥抱,“我离不开你,位你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何况是为了隐儿。” 蜀禾心下感动,情不自禁又把絮叨过无数次的愿望讲了出来:“等腹中的孩子降生,我就把身体好好养结实,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再也不回来!” “好。届时你想去哪儿,我便陪你去哪儿。” 窗外寒风愈发猛烈,宫墙之上的瓦楞被风吹起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巍巍宫阙仿佛矗立于万丈冰刃之上。然而极寒之地仍有温存,此时两人紧紧相拥,用体温慰藉着彼此。 与蜀禾分别之后,江南思量一夜,心中的把握渐渐多了。 翌日,江南如常与百里彦丰洽谈。 百里彦丰为何如此看重江南,白隐与蜀禾都不能理解,不过能受到妖族重臣的信赖,说明江南有自己的手段。 这些日子,拓拔仲卿先是被派去北渊,而后又紧急支援绿乌,击退了天庭的不轨企图,还抓了魔族太子妃这个有分量的人质。他忙里忙外马不停蹄,百里彦丰却被晾在一旁无所事事,百里本人都看在眼里,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十分焦急。 “对于陛下扣留魔族太子妃一事,江公子有何高见?” 江南正愁不知如何打开这个话题,见他主动提及,不由大喜,顺水推舟道:“依臣拙见,如今妖族与魔族的危机解除,一直扣留白隐毫无用处,但也不能白白地还给魔界。” “请细细道来。” 江南装模作样沉思少时,遂道:“陛下此时可与魔族谈判,向其索要城池土地,以此换回白隐。如若他们肯给,说明白隐对他们很重要;如若不给,说明白隐于他们而言还没有重要到能拿城池土地交换的地步。” 百里彦丰思考了一下,觉得江南所言甚是有理,颔首补充道:“若是第二种可能,白隐也不能永远留在妖族,除非她能为我们所用……” 江南虽说了两种可能,但自己完全没有去考虑第二种可能,奕青肯定会不惜以一切代价把白隐救出来,对于这一点,江南还是有信心的。 他的建议百里彦丰果然采纳,毕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拓拔仲卿如日中天之时证明自己的存在。 两日后朝常之上,百里彦丰向令狐幽提出了建议,令狐幽听完什么也没说,不过百里彦丰很清楚,他沉默就代表着犹豫和思考,更何况是城池土地的诱惑。 蜀禾将朝堂上发生的事说给了白隐,白隐听完丝毫没有松懈,只是说:“多亏了你和江南……白隐不知何以为谢。” 蜀禾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主意是白隐想的,她不过是计划的执行者。 “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只要陛下能让拓拔仲卿他们见哥哥,哥哥就一定想方设法会把你救出去的。”蜀禾天真地以为。 白隐却沉重地摇摇头,不以为意道:“我怕就算真的拿城池土地换我,令狐幽也不会答应。” “为何?” “魔族将我看的越重,妖族就越不会松手。”白隐的心情一刻也没有轻松,“早在来妖界的路上我就听拓拔仲卿若有若无地暗示,想把我留在妖界为他们做事,而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蜀禾这下听明白了,而且仔细一想,以令狐幽变化莫测的性子,他还真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当晚,蜀禾再次应白隐的请求与江南私下会面。 这次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过分腻歪,蜀禾怀着心事,江南这几日也绷着神经观察局势,两人交谈了一会儿便分开了。 悄悄离开内宫,江南又连夜赶去了悬机阁。 又过了几日,令狐幽终于下旨,令百里彦丰会见魔族太子奕青。 与此同时,一封秘信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天庭洞庭阁。 汐照如今的待遇看似风光无限,受宠无比,实则就是个被锁在囚笼中的困兽,随时都有被宰的风险。 自她住进了洞庭阁,天帝为她安排了高于她地位的数名侍从,从正殿到偏殿再到寝宫,到处都是默默无闻站在一旁侍候的宫女内侍。 汐照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新奇的动物,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围观,他们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与外界几乎断绝了联系——然而悬机阁竟然还是能有方法把消息传进来。 在此之前,她不知道要在囚笼种被关多久,长时间的困顿让她几乎无聊起来,直到等到白隐传来的新任务。 她并非总是被关在洞庭阁,天帝准她自由出入自己的宫殿,前提是有很多人寸步不离地跟随。 于是,她主动去凌霄殿找天帝。 她很慌乱,不知道这个方法能不能行得通。秘信上只说要她达到什么什么的目的,却没说使用何种手段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于是她只好自己想办法。 “吾儿来,有何事求见?” “这几日儿臣听说灵神大人作为人质,被妖族掳了去。” 祝融刚刚从绿乌城铩羽而归,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天庭面子丢光了,天帝作为始作俑者,这段日子一直阴沉着脸没好气,今日听汐照又提起这档子事,不由得有些气闷。 “是。”天庭揉揉太阳穴,冷声说。 汐照接着道:“依儿臣对魔族的了解,灵神大人此去位质,并非自愿。” “笑话,”天帝嗤笑一声,“哪有谁愿意自己做人质的?” “由此可见,灵神大人在魔族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可以把她像棋子一样抛出去。” 这句话听的天帝一时摸不着头脑,她说的好像是废话,又好像再暗示着什么。 汐照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说:“当年您让儿臣给她下的毒还在。” 这句话说完,事情就很分明了。 天庭明白了汐照的意思。白隐在魔族被排挤,夫妻生活不睦,才会被当做人质随意丢出去;而慢性毒药的压制更说明白隐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节成为魔族的人,她还是可以信任的。 “你是说,白隐还值得朕信任?” “父皇圣明。”汐照盈盈拜倒,恭敬赞叹道。 天帝在她周围踱来踱去,片刻后说:“信任又如何?棋子终究是要下出去的,下了便不可反悔,朕不想与妖族交涉,把她换出来。” “可是您可以同魔族抢一抢。”汐照立刻接话,仿佛知道他会拒绝,“魔族不想让灵神大人继续留在魔界,但碍于天帝您的面子才不得不留下她。如今一朝出手将她抛出去,于魔族而言是拔出了一根钉子,但是父皇还有机会把这根钉子钉回去。” “既然魔族如此厌恶白隐,当初为何非她不娶?” 这个问题汐照着实没有想到会被问,顿时内心慌乱了一下,但是立刻恢复平静,支吾了两声最终选择沉默。 就在她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天帝竟开始帮她圆话:“因为他们那时候以为白隐可以争取,变成他们的人,对吗?” 汐照立刻明白了天帝的思想,连忙回答:“是。” “结果却是……白费功夫。” 突然,天帝发出一阵大笑,接着便是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钉子……钉子?哈哈哈哈哈哈……” 汐照背后生了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天帝仰天大笑而后出门,心里彻底没了底气。 第一百零二章 生产 “六十年后,你会再来找我!” 一个恐怖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听不出从哪里发出,直冲冲灌进白隐的耳朵。巨大的声浪以凌厉的语气发出,震慑得白隐瞬间惊醒,思绪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回到了头顶淡黄色的床帏之上。 好一会儿,她才从方才的噩梦中挣脱出来,身上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借助月光可以看到不远处蜀禾的寝宫,两棵树在空旷的琉璃宫内亭亭玉立,如果没看错的话,是楠树。 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黑暗中寂静一片,白隐在心中反复品味“六十年后,你会再来找我”这句话。粗略算算,距那次见血蛊宿主已经过去五十七年了。 还有三年,白隐默默问自己,它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以现在的处境,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白隐摸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自怀孕之后她总是下意识摸摸他,这样仿佛能给她许多安慰,能让她定下心。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白隐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不多时便感受到阵阵寒意,无奈只好缩进被子里。 之后一夜无眠。 令狐幽邀请奕青前往妖都谈判,却只派了百里彦丰与他会谈,不提亲自召见之事。 奕青看他们终于松了口,便日夜不停快马加鞭赶到妖都,百里彦丰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提什么条件,如何把白隐当做商品一样讨价还价,都在心里盘算好了,然而令他大吃一惊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构想的情况发展。 互相客套一番后,百里彦丰遂步入正题:“太子殿下思妻心切,陛下与我都能理解,不过……” “不不不,”奕青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茶具,摇首出人意料的一句话,“我此次来,并不想接白隐回去。” 他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复又举起茶杯轻抿一小口,然后放下,望向对面一脸疑惑的百里彦丰。 百里彦丰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然而从他的表情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也想不到他为何如此说。 “那太子殿下所来为何?” 奕青学霍九离,将双手缩进袖子里揣起来,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冷峻模样,接着不怀好意地说:“贵族好像误会了,魔族的意思是——杀了她。” 此话一说出口,百里彦丰和身边几个幕僚同时震惊,江南就是其中一个。他本来装作局外人在一旁观望,想亲眼目睹奕青把白隐救出去,自己也好放心,不料竟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杀了她?杀了白隐?为何?难道这就是他千里迢迢求见令狐幽的真实目的吗?难道从前他与白隐举案齐眉的种种都是假象吗? 江南忍不住盯着奕青的表情看,然而看到的只有冷酷无情和一些倨傲,与从前他在魔族东宫看到的温文尔雅的奕青简直判若两人。 “殿下的意思,老夫可听不懂了。”百里彦丰直觉这是个不好对付的,计划有变,他必须谨慎应对。 “杀了白隐。”奕青露出凶狠的目光,“实不相瞒,白隐是天庭借和亲之名塞到魔族的一个细作,从前碍于两族利益牵扯,一直不敢动她,如今终于等到这个绝佳的机会,魔帝与我,想要借妖族之手杀了她,拔出这根钉子,以绝后患。” 百里彦丰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冷漠的阴谋家。他明白了奕青的意思,也能明白一旦白隐死了,魔族和天庭的联姻关系就断了,届时可以趁机加深妖魔两族的关系,以此共同对付天庭。 可是谈判超出了令狐幽和他预料的范围,他不敢轻易定夺,于是道:“太子殿下所言,老夫会禀报给陛下,一切听陛下的旨意。” “劳烦了,”奕青拱手浅谢,火上浇油补充道,“如若这件事能够办成,魔族愿与妖族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制衡天庭。” 这句话正好戳中了百里彦丰心中所想,心里不由得对面前这人有了几分赏识,然而一旁的江南却乌云盖顶心事重重,奕青起身时无意识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淡漠地送他们离开了驿馆。 望着百里一干人远去的背影,奕青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自从白隐被当做人质来到这里,他就没露过一次笑脸,蒙远看在眼里,明白他的痛苦,只好跟在他身边,尽己所能地帮助他。 “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蒙远问。 “等。”奕青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语气凝重地说,“等天庭的消息,能不能成就看汐照能不能说动天帝了。” 江南回到自己宅中,实在想不通奕青今天的意思,白隐千辛万苦通过他与外界取得联系,想要的结果绝对不是让令狐幽杀了自己。江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然而他的脑子实在想不出白隐和奕青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暗自祈祷,希望他们是因为有万全的计划,方才对百里彦丰说的那些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百里彦丰把奕青今天的意思转达给了令狐幽,令狐幽起初也是一惊,不过很快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白隐自始至终都是天庭的人?” “是。”百里彦丰答,“据说,她曾是天庭的神官,颇受天帝重用。” “原来有这么一层关系……”令狐幽自言自语。 “那陛下,我们是否答应他?” 令狐幽摆摆手,不作明确答复:“先晾他几日,观望观望。” “是。” 这样过了七八日,令狐幽好吃好喝地款待着奕青,不同意也不拒绝,总之就是没有答复,却也不赶他们走。蒙远百思不得其解,问奕青,奕青说:“他在观望。” “观望谁?” “天庭。” 果然,言出法随,又过了三日,夏炎突然带着天帝的旨意出使妖界。 令狐幽这次没有像拦奕青那样拦截夏炎,而是热烈欢迎,并且将他安置在了朝廷里。 蜀禾通过江南如常把奕青与百里彦丰谈判的内容传达给了白隐。 蜀禾还不忘给他宽心:“你别太担心了,这或许是哥哥他们的计划,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白隐得到消息之后,眉头仍然未舒展,什么话都没说。 当日夜里,蜀禾突然临产,比太医预计的时间早了几日,白隐通宵陪在她身旁助她生产,令狐幽也衣不解带地在门外守了半夜,直到蜀禾顺利分娩。 “恭喜陛下,娘娘生产顺利,是一名皇子,母子平安!”太医贺喜的头磕在地上的同时,令狐幽的心也放了下来。 蜀禾生子成了白隐计划中的插曲,令狐幽放下了一切政务,专心致志地陪伴在蜀禾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对他这第一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 “禾儿,你为朕诞下了一个儿子!朕要重重地感谢你!”当即便赏了阖宫上下的宫女内侍,又赏赐给蜀禾无数珍奇瑰宝,首饰、衣料、古迹书画……凡是好东西,通通让人搬来琉璃宫。整个皇宫乃至妖都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蜀禾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谢着恩,很勉强地陪着笑,白隐全程站在一边充当背景板,细细观察,从她眼中看不出一丝喜色,只有目光触及襁褓中的婴儿时,眸中才闪现些许光亮。 翌日午时,令狐幽为皇子赐名令狐峥,蜀禾听到只是淡淡谢恩,脸上仍没有半分喜色。 小孩子刚出生便被乳母抱着喂奶,然后放回蜀禾枕边,白隐觉得小孩子白白软软的甚是可爱,越看越爱不释手,但是蜀禾却对他不闻不问,任凭他在自己耳边哭泣,看都不看一眼。 “给我吧,让我抱抱。”白隐从乳母手中接过令狐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这么小的孩子竟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滴溜溜看着白隐,甚有灵气。 白隐将孩子抱到蜀禾身边,笑着夸赞道:“你看他,这么小还这么听话,温文尔雅,多像你!” 蜀禾这才提起兴趣勉强看了看他,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婴儿云朵般软嫩的脸,新奇舒适的触感唤起了蜀禾内心深处的母性光辉,这才打起精神接过他,放在枕头上细细端详着。 捏捏脸,点点嘴唇,摸摸头,蜀禾不知不觉对这个孩子越看越爱,情不自禁扬起了一抹微笑。 “你说,他以后会成为妖皇吗?”冷不丁的,蜀禾问起这么一句。 白隐坐在床边随意回复道:“大约会吧,这几日我见妖皇陛下对他如此喜爱,他又天资聪颖,以后定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蜀禾抚摸着他的鼻子,神思其外地问:“他当了妖皇,我怎么办?” “你当然是妖族太后啊。”白隐不假思索第说,“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蜀禾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婴儿的侧脸小声说:“那也须得令狐幽死了,我才能做太后……” 她的声音极小,如同喃喃自语,然而还是背白隐捕捉到了,连忙急声打断:“大公主慎言!这话不能说!” 然后转过身环顾宫内,发现宫人离床榻较远,应该听不清楚方才的谈话,这才微微放松下来。 第一百零三章 插叙(上) “所以你与太后娘娘……”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江南停止了讲述,打断我的话,明眸低垂,似有无限柔情与痛苦在心中交织。 …… 他们举起棍子、扫帚狠狠抽在我身上,我痛得连滚带爬哀嚎着想要逃开。 下雨了,越下越大,雨水打湿了我的皮毛,拖着我跑不快。我在偌大的宅子里四处逃串,几个家丁追着我边骂边打,只因为我跳进他们厨房偷吃了一块儿鸡胸肉。 “看我的,跑不了它!”我听见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 话刚落音,我便被一个巨物击中后腿,剧烈的疼痛让我直接滚翻在地,接着一个破筐突然出现在视线上空,一下子便将我罩住了。 我痛得失去了知觉,脑袋嗡嗡作响,只是不住地嚎叫,希望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也许是我的祈祷真的应验,他们当真没打死我,只是将我随着那破筐随意丢到了外面。我心中大感庆幸,就着筐底淋着渐小的雨便昏睡过去了。 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一只手揪着后颈皮提了起来,我大为恼火,不看是谁便一顿狂抓,可刚动爪,右后腿便一阵剧痛! 饶是如此,提起我的那个男子身上已经被我方才的一顿扑腾溅了一身泥点子。他书生装束,布衣素袍面容清秀温和,见我如此倒也不恼,只是笑笑说:“这小猫脾气真倔,你受伤了知不知道,我要带你去治伤。” 他似乎真以为猫能听懂人说话来着—虽说我确实能听懂—一本正经地揪着我说,但转念却思考了一下:“可是若你有主人该怎么办呢?” 屁话!老娘若是有主人,还会受那等腌臜小人的打! 我想再给他一顿喵喵拳,还没动手,他就把我托起来揣在怀里抱走了。我身上全是泥水,他也不嫌弃,任由我在他衣服上擦爪子。不过你还别说,这书生怀里还真暖和,有种淡淡的气息。 我猜他家不远,因为不多时便到了他家,进了院我便直后悔跟了他:这是什么破地方啊! 院子里荒芜一片,杂草丛生,唯独庭院正中一棵合欢树亭亭玉立。院内三间茅草屋就这样坐北朝南盖着,堂屋正中摆着两座排位,支一供桌,一香案;东屋他住着,摆设简单粗陋,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我都快哭了! 这家庭条件,估计我以后的伙食还不如之前偷来抢来的呢! 他把我轻轻放在床的一角,由桌上的簸箕里拿出了麻布药酒之类的东西。我好奇他一个年轻的书生怎会有这些个物什,只听他道:“我家里穷,给你买不起膏药,也请不起大夫,你且将就些,我的包扎手法还是不错的。” 我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扯着狰狞的笑容向我走来。唉!谁让我如今身负重伤,难以行动呢,只能任他摆布了。 我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相反,他动作轻柔地掂起那条伤腿,熟练地擦去血泥,然后上药、固定夹板、包扎,整个步骤一气呵成,末了猛然咳嗽一阵,冲我笑了笑说:“好了。” 我严重怀疑他是个医者而非书生,可他枕边与案边山积的《论语》《中庸》《孟子》等诸子百家写的天书打消了我的念头。 罢了,遇见你也算是个缘分,我权且在这里养养伤吧先。 …… 坠落的繁星摔倒在梦中、溺死在水里,不愿醒来。幸而有人窥见了他的梦,欲将他拖离那温柔而危险的幻境。 …… 我住在书生的破屋子里,生活还算舒适惬意,只是他一直咳嗽,这是我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因为他吵的我白天黑夜都睡不着觉。 “喵呜~”我一爪子拍在他书上,不耐烦地制止他。 他见我怒目圆睁盯着他看,果然不再咳,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冲我微微一笑。 这种方法很奏效,能让他短暂安静一会儿,但是过不了多久咳嗽声便会再次响起。我趴在庭院中的合欢树上伸懒腰,心里琢磨着他这样也没钱看病,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地死了早日解脱,下辈子投个健康的人身,总比现在又穷又苦的强。 这只是我随口的抱怨,却没想到它很快会变成真的。 那夜夜凉如水,月色皎洁,他照常咳嗽,我实在忍受不了,心烦意乱地离开他的房间跑到树上睡觉。 远离了他的声音,沐浴着初秋的微风,我很快便舒服地睡着了。梦里迷迷糊糊再听不见那烦人的咳嗽声,他变得出奇地安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是被一个老婆子的惊叫声吵醒的,彼时日头已经老高,我还趴在树上酣睡,突然从树下窗户里传出一阵惊呼,吓得我差点掉下来。 这些天我除了书生谁都不信任,见有人闯了他的家,我急忙从树上跳下来躲到角落里,暗戳戳观察屋里的动静。 我等了许久终于见那老婆子出来,她伸手在眼角抹着什么,步履蹒跚地出去叫了几个人来。那些人面色惊讶地闯进书生的屋,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不多时哭丧着脸抬着一副盖了白布的担架出来。他们将担架很快抬走,最初来的老婆子走在最后,满眼泪花地看了房子一眼,锁上了正堂的门。 我好奇,又有些担心,顺着窗子爬进书生住的里屋,见他还在床沿坐着,手中还捏着一本卷起来的书,面含微笑地摸摸我。 “喵——”我冲他叫了一声,想问他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但知道他听不懂猫的语言。可是他这会儿好像突然听懂了似的,竟然准确无误地回答了我:“方才那些人是我的邻居,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我很吃惊,绕着他走了一圈,发现他自从那个老婆子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咳嗽。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突然不咳了,或许是老天被我感化了罢。”他把我抱起来,用头蹭了蹭我的皮毛,旋即放下,捧起他的宝贝说,对我道:“我要继续看书了,明年春上我要进京考取功名,这个季节已入秋,我快没有时间了。” 他仍微笑对着我,可我的心里却一阵发凉。 之后的几日,他日以继夜地读书,不吃饭也不觉得饿,我去撒娇也不搭理,只顾埋头读他的书,口中念叨着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的话。 我觉得很不对劲儿,于是去找山鬼。 山鬼是精怪,他的本领很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都认为他能上天入地,什么都难不倒他。 我离家数日长途跋涉去找山鬼,期间书生就在家中足不出户。我费尽心机找到山鬼,向他描述了书生的异常之处,他听后低低呻吟,口中仿佛在念叨咒语,很是神秘。 良久,他俯身交给了我一样东西,又跟我耳语了几句话。 我又花了数日回到书生家里,他仍坐在窗前读书,我用山鬼交给我的东西变成人形,很突兀地站到了他跟前。 我自认为变的很好看,衣着也漂亮,可他丝毫不惊讶,甚至不吃惊他养了数月的猫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少女。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仍低头读他的书,我恼了,啪地把书夺过来摔到桌子上,质问道:“你怎地都不看看我,我不好看吗?”“姑娘甚美。”他低低地敷衍了一句,又捧起书开始读。 我晃到他眼前,叫他看不成书只能看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摇摇头,但丝毫不在意一个陌生女子闯进他的家里,他的脑子里只有书书书,功名功名功名。我很悲悯地看着他,他现在终于不再日夜不停地咳嗽,终于能歇口气。他的面色红润,全无从前病殃殃的模样,然而我却开心不起来。 “你读这么多书干什么?”我故作不知,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提这个他就来精神了,难得放下他的宝贝书与我说话:“为了进京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他说着还往京城的方向行礼,十分向往。 “你独门独户,家里就你一人,光耀谁家门楣?” “姑娘不知,我父亲母亲去的早,他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将我培养成状元郎。如今愿望明年春天便能实现了。”他说起这些两眼放光,仿佛状元郎的大红袍子已经穿在了身上。 我心里替他难过,但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说:“你不必等到明年春天了,当今圣上改了旨意,将春试改成了秋试,你应当今日出发,赶在今年秋试考取功名。” “啊?”他被我诓的一愣一愣的,摸不着头脑,“姑娘不曾骗我?” “哎呀我如何骗得了你啊!”我拉了他便要走,可他非要磨磨唧唧收拾衣服,眼看外面天都要黑了。 终于等他收拾好不多的衣物和一大箱子书,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走吧。”他说,“赶考耽误不得,须得星夜兼程才好。” 走个屁!夜里他连第一层门都出不去,外面不知多少妖魔鬼怪要抓他呢,于是我软磨硬泡,劝服他在家休息一晚。 第二日大清早他便将我薅了起来,嚷嚷着要出发。 我睡都没睡醒,只想给他一巴掌。 他还算顺利地出了厅堂的门,然后顺利地出了大门,这是他的第一关。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护身,生怕他这小身板在第一关就折掉。 顺利离开家,这时候开始下雨,深秋的雨水格外冰凉,让万物都染上一层寒意,我打了个冷战,指挥他往西去。 第一百零四章 插叙(下) 他不解:“去京城应该往东走啊。” “哪那么多废话,往西走可以抄近路,让你早日赶到京城!”我一边吵吵,一边拽着他往西走。我们没有伞,白白淋着雨,路上除了我和他没有一个人,周围笼罩着浓雾,静谧的可怕。 我们在这条街上走了一天,一路上都是被浓雾遮挡的勾栏瓦舍,很热闹的街景,却不见一人,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而且这条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直到黑夜来袭,我们无法再赶路,于是拐进一家客栈。 店小二迎上来,问我们要几间房,我说一间,书生没有反对,我俩就暂时住下了。 他睡床,我睡地板,我平躺着望着天花板发呆,琢磨明天的事。 书生倒挺有礼貌,伸手戳戳我:“姑娘,要不你睡床我睡地板吧,我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小姑娘受委屈。” “得了吧,”我潇洒地摆摆手,暗笑他痴憨,“你且睡吧,我将就一晚也无妨。” 于是他便老实睡了,我则一夜无眠,守着豆大的夜灯一眨不眨警惕地盯着窗外游走的魑魅魍魉,生怕一个不小心让他们闯进来,把书生抓去吃掉。 其实吃掉他有什么不好!我突然很想摆烂——省的让老娘我一路护送了,真真是个扫帚星! 第二日天亮我去结了账,我俩便又出发了。还是昨天的街景,一模一样的浓雾、永不停歇的雨水,枯燥无聊。我俩并排兀自地走着,我想着我的事,他也不是多话的人,因此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寂静的氛围里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哦……哦,三五天吧。”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那我到了京城,你怎么办?” 这问题倒把我问住了。把他送走之后我要去哪?没想过。从前那几个月有他的庇护,我虽不能锦衣玉食,却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家。然而他如今却……那我只好继续流浪了,或者去找山鬼,当个林间野猫,亦或继续偷窃,被人追着打出来……我不知道我以后要去哪。书生走了,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庇护所也就没了,想到这儿,忽然有些难过,淋在身上的雨仿佛也更冷了,我抽了抽鼻子,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姑娘为何瞪我?”他不明所以。 “都怪你!”我打了他一下,又踢了他一脚,“让你不爱惜自己,非要考什么状元,考考考,滚吧你!” 我好久不骂人,都找不到适当的语句了,只能将一腔脏话转为打人的动力,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被我打的几乎站不住,口中不住求饶,我只好停下,独自闷着气往前走。 他哈巴狗似的追上我,跟在后面不说话了。 我们不吃不喝又赶了一天路,夜里到了客栈,店小二又陪着笑迎上来,问我们要几间房。 “一间房。”不等我开口,书生突然接话,又冲我笑笑,“你给钱。” 我tm… 熄了灯他睡床我睡地,夜里外面又开始呼啸,我知道有东西靠近这里,点了灯守在他床边。 “外面是什么呀?” 黑暗中,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我又被吓了一跳,骂道:“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哦。”他收了声,一会儿又道,“那我提醒你不也得说话嘛……” “……” 第二天照常结账,我们继续赶路,终于来到了第三关。 我们站在岸边,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海。海上波涛汹涌,任是巨大的帆船游在上头也能被巨浪倾刻间拍成碎片。那海水犹如墨汁,且发出阵阵恶臭,熏得我在心里暗骂山鬼的脑洞。 我捂着鼻子跟书生说:“渡过这片海,隔岸便是京城了。” “那我们怎么过去呢?”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我凭空从水中变出一条漆黑色的小舟。我指指它,向书生道:“我们就坐这个,划过去。” 书生惊呆了,看看我又看看小船,向我欠身揖了一揖,阴阳怪气道:“姑娘真是神通广大。” “别拿我打趣了,快上来!”我陪他淋了几天雨,好容易现在有了个遮风挡雨之处,当然要抓紧。然而第三关是最难的,他顺利通过了第一关,又在客栈和我的保护下走出了第二关,眼前这片黑海,是最难的第三关。过去了就有光明的未来,掉下去了就是个魂飞烟灭,而且我也没有信心能护送他平安过去,但此时天要黑了,我们没有安身之处,比起岸上的东西,我还是愿意下水。 刚上船,便开始不停地颠簸,我被颠得几乎要吐,书生倒还算镇静,好奇地四下打量,然后被我一个凌厉的眼神抑制住了。 雨停了,我出来划船,脚下是漆黑的海水,眼前是昏黄的浓雾,头顶是白茫茫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和他两个活人,周围除了巨浪的翻滚声,没有任何杂音。 我划了一个多时辰,书生提出要来接替我,被我制止塞回了船舱里。 我计算着到达岸边的时辰,应当刚好能趁上黑夜前的最后一丝光亮,将他送进去。海水打湿了我雪白的裙角,不经意地将它染成了水墨色。 我正走神,一个浪突然拍过来,直接把我从船上掀了下去,我惊慌了一下然后立刻回过神,命令书生不要出来,然而已经晚了。 他趴在船舷上向我伸出手,欲把我够上来,其实我自己可以游上去的,水里的东西奈何不了我,但都在等着他。 书生的胳膊刚伸到水面,便被数只从海里伸出的手紧紧缠住了,那些枯黑的爪子藤蔓似的绕上他的胳膊,然后顺着胳膊一路向上,很快便缠上了他的脖子。他整个人都黑爪捆住往海里拖,很快就会被吞没。 我大呼不好,骂他愚蠢。明明躲在船里一点事都不会有,非要出来救我! 我挣扎几下跳上来,抽出山鬼借给我的剑,他说不得已时才能用,看来就是此刻了。我挥剑斩断绕在他手上的黑爪,又一把把他提起来,贴着皮肤割断了脖子上的,那些恶心的黑东西像被斩成两截的蚯蚓,在船上胡乱蹦跶,我忍着恶心将它们踢进水里,回身扇了书生一巴掌。 “不是说不让你靠近水面吗?!”我恼火。 “你掉下去了,我得救你!”他也很激动,理直气壮地驳斥我。 我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望着黑黢黢的海水。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欲安慰,被我一把甩开。 “前面就是京城了。”我指着远处的朦胧的海岸,冷冷地说。 他不再讲话,半个时辰后老老实实上了岸。 上了岸便是一座高大的城门,城门无人看守,城外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这便是终点了,我只能送他到这里。 我把他送到城门口,推开门就能进去属于他的地方,而那是我不能触及的所在。 他径直上前推门,可手接触到门面却犹豫了。转过身问我:“我不去了,留下来陪你可好?” 他忽然望着我笑,他的笑容最好看,看得我几乎要支持他的想法,为了不被他迷惑,我把眼睛错开。 “不用。”我坚决地摇摇头,“门内就是你苦苦追求的东西,你去吧,不必留在这里。” 其实我不知多么想随他而去,也无比渴望他能留下来,可是他不能。他咳死了。 那晚他很安静,我睡的很好,殊不知是因为他断气了。送甜水的老婆婆发现了他,街坊邻居把他的尸身拉走,然而他的魂魄却留在了原地。 他的执念太深重了,从小便被寄予考取状元的厚望,多年来也一直以此为终身追求,所以他如今骤然离世,魂魄却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死。死后不能及时自知的魂魄是很危险的,黑白无常找不到他,外面就会有无数小鬼想趁机食他的精气。而且他的执念让他连家门口那个小水沟都过不去。 我意识到他的情况,于是去找山鬼出主意。山鬼为他编织了一个幻境,让我做他的摆渡者。第一关出门并非出门,而是从病死的床上坐起来;第二关的赶路也不是赶路,而是从屋里走到门口;第三关的黑海自然也不是黑海,而是那条他难以逾越的小水沟。自然,终点当然也不是京城,而是黄泉入口。我用进京赶考作为诱饵让他离开病死的床榻,一步一步将他引到黄泉入口,帮他转生投胎。 他是亡魂,亡魂有亡魂的去处,不能留在人间;我是猫,猫又猫的活法,非死不得入黄泉。 他最后冲我笑了笑,转身推开那道城门。门里射出耀眼的金光,光芒将他吞噬,指引他重获新生。而我,我站在门外凝视他离去的背影,城门关闭后幻境消失,我还站在他那座破院子里。 第一百零五章 前世今生 “那只猫是谁?书生又是谁?”我问江南为什么突然讲一些偏离主题的话,这些跟白隐没有半分关系,甚至不像是一个故事。 我急于知晓白隐被困妖界之后的事,她是如何脱身的?六十年的约定又是什么?从奕青的那些做法来看,白隐恐怕跟血蛊有着不清楚的联系,她的死也许同奕青也有必然的关系。 怀着这种心情,我说话的语气重了些,问出那个问题后,自觉很是失礼,急忙闭了嘴,暗自观察江南的脸色。 我看见他颇局促地捏紧了拳头,眼神飘忽,姿态异然,一时之间他与我都有些尴尬。 “江公子抱歉,是我方才的话问重了。”我急忙道歉,顺着他说,“公子所讲之事,必定是有用的。” 江南的脸色这才微微好转,苦笑道:“无妨。这个故事,其实并无多大意义,与你想知道的关于白隐的事,也没什么助力……这不过是我……我的一些私人恩怨。” 说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了,在他突如其来的故事里,那只猫大概是妖族太后蜀禾,那个书生估计就是我面前他本人了。 我以一种不同寻常的眼光看着他,他被我看的不自在,起身走到院中那棵千年桃树旁——我们此刻在白隐之前的宫中——徐无常在一边洒扫,见了他立刻吓得跑开了。 依我的见识和阅历,猫和书生的故事大概是他们“所谓前世的故事”,那至于江南为何要给我讲述它呢?我想了想也能明白,蜀禾内心不爱令狐幽,同床异梦,在发现江南跟随她去到妖族后,不知不觉发现了江南的好,把江南当成了她的依托,继而给令狐幽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那么这个故事如何跟他们二人放在一起呢?大约是江南为了找补回些面子,拿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像在说:我同蜀禾有着前世的缘分,今生就经历波折,也是会在一起的。 对于这种事,我只能说见仁见智,各人心中有各人的看法,我不好也不会予以置评,只是他自己格外在意,在意他一个外臣,同妖族太后见不得人的关系罢了。 不过既然他都提到了,我也总归要问问:“公子故事中的猫是指太后娘娘罢?” 他黯然颔首,不置可否。现实中的季节正值早春,热烈的桃花在经历过一场春雨后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一枚花瓣顺着他的侧颊一路飘洒下来,从我这个角度看,格外动人。 “那容我大胆猜测,故事中的书生,是指你吧?” “是。”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此刻我才感受到蜀禾跟他在一起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欢乐与痛苦,他们如同两只蝼蚁,乘着枯叶做成的小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泊,随时都有被巨浪掀翻的风险,就像前世中他俩一同漂泊过的黑海,底下有滔天巨浪,还有吃人的怪物。 “后来我成功转世,变成了仙界的一棵楠树。阎罗王大发慈悲,让我投胎到最好的条件里,可无奈我资质太差,千年也不曾修炼出人形。直到有次阴差阳错,太上老君喝醉了酒靠在我身上睡觉,一粒仙丹从他的葫芦里掉了出来,被我给偷吃了,从此我才成了人形。 “偷吃仙丹成人,我内心窃喜,却又惶恐至极,为了逃避责任,只好逃到人界避难,正是那个时候遇上了白隐。”他边讲边叹气,“我那时候就像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觉得被人抓捕命悬一线很有英雄气概,觉得白隐与我是一路人,因此同她走的很近——其实我不知道,那些神仙根本不会去追究一粒丢失的仙丹的去处,我的罪过甚至没有白隐的千分之一。” 我恍然,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 我问:“那么故事一开始,你也不是被江余村的村民养大的孤儿了?” “不是,”江南摆首,“那几年日子太平些了,白隐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便杀了那个被养大的孤儿,让我变成他的模样住在了那里——所以故事一开始,我并不是如今的长相。” 我遍体生寒,曾几何时,在江南讲述的初期,我还以为白隐是个好人,一度将她当做民间话本里正义的女主角看待的,不曾想也是个灰色人物。 江南看透了我的心思,感慨道:“所以无论是人是神,还是妖魔鬼怪,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人们都是逐利的群体,因此在她利用蜀禾与妖族和亲的时候,我并不以为怪。” “可她为了不让妖族和魔族死更多无辜士兵,自己主动进去周旋不是更值得赞颂吗?”我极力说服自己,试图挽回白隐在我心中的形象。 “当然,”江南转向我,笑答,“她心狠手辣不假,但有时候舍己为人的做法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她总是对的,因为当年我替代的那个男子曾糟蹋过两名妇女,白隐让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话锋一转,事态朝我思维跟不上的地方发展了下去,半刻钟不到的时间,白隐的形象在我心中又翻了一番。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南走到石桌旁坐下来,以手抚摸石头上岁月斑驳的痕迹,那些横竖交织的条纹好像无言诉说着昔日的苦楚。 他提醒我说:“你不要太轻易给某个人定性,白隐虽然为了避免两族开战甘愿自己步入险境,但她那个时候只是为了魔族,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奕青。” “天庭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不值得她留恋了,当然,除了水神夏炎。”我顿了顿,想起一事,“对了,我还不知道,江南是用什么方法把消息传给远在天庭的汐照呢?水神也没有如此大的神通吧?” 话问到这里,江南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眸中渗出摄人的寒气,脸色阴冷无比。他向来是温文尔雅的状态,我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他的目光慢慢转到战战兢兢立在一边乞丐般的徐无常,语气冰冷:“这个,你得问他。” …… 天越来越冷了,冷得人缩着手、抱着暖炉还瑟瑟发抖,琉璃宫内的条件是不差的,毕竟有妖后蜀禾和新皇子令狐峥在,白隐也能沾个光,好受许多。否则驿馆或者别处冰天雪地里,以她现在的身子骨真受不了。 令狐峥人儿小,脾气却能从小看大,温和得很,很少见他哭闹,大多数时候要么眼睛瞪得老大四处乱窜,要么就是睡觉,仿佛他知道自己一出生便不太招母亲喜欢,因此想表现乖巧一些挣个好感。 “你看他多可爱,软软的嘴巴,软软的脸蛋,白嫩嫩的多漂亮!你怎么也不抱一抱,如果我能抱,我一定天天抱着不松手!” 白隐时常坐在塌前逗这小人儿,令狐幽让侍从盯着她不让她抱自己心爱的儿子,还说能留她在妖后身边是为了给她宽心,让她好生收敛着。 蜀禾表情淡淡的,说不上难过也不算开心,仿佛生了孩子卸下了重担,要歇歇喘口气似的。 “他多钱年能长大?”蜀禾躺在那里,用头指了一下令狐峥。 “嗯……我也不知道,容儿之前八百多年都是孩童模样,也是近五十年才长成大姑娘,神仙妖魔的孩子与人间的孩子不同。” “容儿都成大姑娘了?”蜀禾恍惚地说。 “对啊,她人虽天真,但绝对聪明,只是缺少一个能帮助她的同伴和导师。”白隐说到宁容,便想起肚子里的孩子,眉目之间隐隐忧虑。 蜀禾察觉她的低落,立刻岔开话题:“哥哥不会教她吗?再者还有你呢。” 白隐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太忙了,很少有时间指导她那些道理,而我,”说到此处无奈地摊摊手,“我还不知是死是活,能不能回去都是个未知数。” 话刚放这儿,内侍突然通报令狐幽来了,白隐为了避嫌,寻常这时都是去偏殿等候,等令狐幽走了她再回来,眼下她正要如是做,却被那通报的内侍拦了下来:“太子妃不用避嫌了,陛下说有政事要与您顺道商议。” 白隐与蜀禾面面相觑,两个人八百个心眼子。 令狐幽掀开暖帐带进来一阵寒风,守门的侍从急忙把帘帐合上。他耀武扬威地进来,周围人立马下跪行礼,蜀禾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拦住,又被按回了被窝里。 “你刚刚生产完,这些无用的礼数就不要计较了。”眼前这幅景象,饶是大家都是到他们是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家大舅来看望自己外甥女呢。 白隐跪在地上,心想蜀禾与令狐幽确实是不般配,只从表象便能看出来。 令狐幽拉着蜀禾聊了片刻,又抱着自己的儿子爱不释手看半天,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群人跪着等他。 “都起来吧。”令狐幽不冷不热地对众人说,“其余人都下去,太子妃留下。” 方才听那内侍的话,白隐便预料到了什么,不知道准不准,现在正是验证的时候。 “敢问陛下留臣何事?” 令狐幽很淡然地说:“是这样,你在天庭的哥哥,水神夏炎,他奉天帝的旨意来见朕,想要把你带回天庭。” 白隐露出期待的神情:“那陛下可曾开恩?” 令狐幽面露遗憾:“朕正要答应,可是你的夫君,魔族太子奕青却对朕说,要出高价买你的命——换言之,就是让朕杀了你。” 第一百零六章 滑倒 “臣……臣听错了吧?” 白隐干笑两声,嘴角的笑容逐渐凝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没有听错,你的夫君让朕杀了你。”令狐幽怀里还抱着他的儿子,嘴里却毫不留情地吐出冰冷的话。 白隐觉得不可思议,抬头看看令狐幽的脸色,表情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这时她才反应过来,眸色登时慌乱,一个站不住,瘫倒在地。 令狐幽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说:“你很惊讶么?在朕的眼中,你应该是运筹帷幄的绝顶谋士,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也不会把命运交给任何人手中啊。” 他半讽刺半惋惜地躬下身子,白隐慌乱中泪眼婆娑,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凄楚道:“陛下谬赞,再精明的谋士也有失算之时。臣……臣没主意了……陛下一定是在骗臣!” 令狐幽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丢到白隐面前,洋洋自得道:“这是奕青写给朕的密信,其上书只要能替他除掉你,就答应与妖族齐心协力对抗天庭——自己夫君的字迹,你应该不陌生罢?” 白隐慌里慌张把信捡起来,双手颤抖着展开,随着目光一行行浏览,她的眉头渐渐皱成一团乱麻,大冷的天,额头竟渗出细细的汗珠。 蜀禾由床上坐起来,看看白隐,又看看令狐幽,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仿佛在看戏。 令狐幽把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床头,俯视着白隐举止凌乱的模样,坦然自若道:“这下相信了吧?” 白隐一言不发跪坐于地上,深深叹出一口气,笔直的肩膀随着叹息声颓废下去。 过了良久,白隐才堪堪抬起头,虚弱地问:“那么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臣呢?” 令狐幽双手并拢收回袖中,仰天沉思片刻,而后道:“朕还没有想好,毕竟碍于天庭和水神的面子。” 白隐暗自松了一口气,令狐幽不再理她,回头又看了看宝贝儿子,与蜀禾眼神交汇了一下,便匆匆离开了。 待到圣驾驶出足够远,门外的宫女内侍还未听命进来服侍,蜀禾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向白隐投去征询的目光。 此刻再看白隐,方才的慌乱无措全数消失,取而代之的事一如既往的沉着。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泰然起身走回蜀禾身边,目光低垂,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你方才做的很好。”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才能显示出你的态度。”白隐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方才令狐幽不避开你直接说,就是要试探你我听见这件事的不同反应。” 蜀禾有些担心:“那我们骗过他了吗?” 白隐安抚道:“大约是骗过了,我方才暗中留意了他的动作语气,不像瞧出了破绽。”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白隐没有接话,独自陷入沉思。 是夜飘起了雪花,这是六界今年的第一场雪。北风夹杂着雪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大地上,瞬间消散。 陈芮特意奉命给琉璃宫多送了几盆炭火,蜀禾谢恩之后取出两盆送到了白隐房中。从白隐那里回来的侍女讲,太子妃甚是寞落,送炭火的侍从在门口呼唤半晌无人应答,斗胆进门察看才发现她竟颓废地坐在地上,用手帕时不时拭泪,侍女们放下火盆便急忙走了,不敢过于打扰她。 陈芮将看到和听到的全数汇报给了令狐幽,令狐幽听了问:“妖后有何表示?” 陈芮想了想回答:“妖后娘娘看起来平静无波,甚至……甚至看起来有些高兴。” “高兴?”令狐幽大感疑惑,“她不是与白隐甚是亲密么?为何会高兴?” 这个问题属实是问倒了陈芮,只能讷讷回答不清楚。 等了片刻,只听令狐幽道:“再多派些人看着白隐,这段时间少让她与妖后接触。” “是。” 从奉天殿出来,天空已是夜幕,陈芮心里想着事,走到殿门口一个不小心踩着袍子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只听一声哀嚎,一旁侍候的小黄门赶紧去扶,一面扶一面劝慰:“大人小心呐,雪天地滑。” 陈芮朝地上低啐一口,理着自己的衣服抱怨道:“这才多大雪?怎会地滑?” “大人不知,雪虽小,但这寒天冻地的,会结冰啊。”小黄门边解释边指着身后的地面说,“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未将门前的水擦干净,惊扰了大人。” 陈芮方才在殿内战战兢兢疲惫不堪,出来摔了一跤瞬间浑身机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在令狐幽脚下毕竟不敢叫嚣,只好掐了一把扶他起身的小黄门的耳朵,没好气道:“摔着我是小事,若是摔着陛下,你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小黄门本想趁机巴结他,然而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只好认栽跪下求饶,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面用袖子把那一小摊冰水仔仔细细擦干净。 陈芮这才出了口气,朝地上使劲儿踢了一脚,摸摸自己险些摔肿的鼻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二日清晨,令狐幽于奉天殿与文武百官朝会,将天庭和魔界对于白隐的两种请求放出来讨论。 其实说是文武百官,不过都是充数的萝卜白菜,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也就拓拔仲卿和百里彦丰这两个老人儿,其他人都对令狐幽畏大于敬,大多数时候都保持静默无言的状态,或者老老实实站队。 “百里爱卿,你对此事作何看法?” 百里彦丰应召出列,稳重回答:“臣以为,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既要满足魔族的要求,也不能让天庭失了脸面。” 令狐幽没作任何表示,挥挥手转而询问拓拔仲卿:“拓拔爱卿,你有什么看法?” 白隐原本就是拓拔仲卿带回来的,理论上他最有发言权,于是答道:“臣以为,两方都不能得到白隐。” 此话一出,群臣霎时议论纷纷。 “理由是什么?” 拓拔仲卿深揖:“臣把白隐带到妖界的初衷,是想让其为我所用。从天庭与魔族对她几番争夺,便能看出她十分有利用价值。” 令狐幽身子微微后仰,看看百里彦丰,又看看拓拔仲卿,然后宣布退朝,将百里彦丰留了下来,说是前一阵百里彦丰上供了好茶,今日要还给他。 拓拔仲卿应声退出,陈芮正好在门口等候,大臣们鱼贯而出,行至陈芮身旁都熟视无睹,唯有拓拔仲卿每每走到他身边都会点头致礼。可今日拓拔仲卿跨过门槛走出没走出两步,猝不及防突然摔倒,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老人家重心一个不稳,迎面扑倒在地,后面纷至沓来的大臣们一个不注意直接踩在他腰上叠了上去。顿时,五六个肥头大耳衣冠楚楚的大臣叠罗汉似的压在了拓拔仲卿身上,突如其来的迎面摔和重量攻击,压得他当场昏倒。 陈芮惊慌失措,连忙扯着嗓子传唤太医,接着把“罗汉们”一个个扶起来,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拓拔仲卿抬到担架上,火急火燎送到偏殿诊治。 “发生什么事了?”令狐幽与百里彦丰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急匆匆进来的陈芮。 “拓拔大人方才在殿前摔了!奴才已传唤太医赶过去医治了!” “怎会如此不小心,快带朕去看看!”令狐幽匆忙起身,把正喝茶的百里彦丰晾在了一旁。 这场意外发生的很突然,百里彦丰独自在殿中思索半天,幡然醒悟,紧接着出了一身冷汗,茶也顾不得喝了,急忙忙跑回了府中。 “江公子!江公子!江公子人呢!” 江南大老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忙跑到门口迎接,百里彦丰见了他立马冲上去把住他的肩膀,劫后余生般地大笑道:“多亏你!多亏你!” “大人怎么了?”江南不知所措。 “多亏你提醒我,提醒我多观望几日。”百里彦丰大大出一口气,展开双臂头面朝天仿佛刚从一场浩劫里活下来。 奉天殿偏殿里,几个太医接连察看拓拔仲卿的伤势,令狐幽坐在一旁等待,陈芮等一干人侍奉在一旁。令狐幽时而与陈芮交换眼色。 不多时,太医便诊出了结果:“拓拔大人意外跌倒,左腿有轻微骨裂的症状,加之被数名大人压在身下,导致……导致腰椎骨受损严重。” “多久能痊愈?”令狐幽脸色凝重无比,万分关切地问。 “恐怕要五六月之久。”太医战战兢兢,“拓拔大人突然跌伤,再加上年纪确实大了,便更难恢复些。” “这么久!”令狐幽遗憾而担忧地深叹一口气,走到拓拔仲卿床榻前,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当然他什么都看不出,也看不懂——但还是装作很关切很心痛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沉重道:“动用整个太医院的医术,务必要好好医治拓拔爱卿,让他尽快痊愈,他乃朕的左膀右臂,朕不能没有他!” 言罢痛心疾首大步出门,留下一众太医心情沉重地跪在原地。 第一百零七章 演戏 离开现场,令狐幽没回奉天殿,也没说去琉璃宫或者其他嫔妃处,只是无目的地乱逛,心事重重的模样。陈芮默默跟在身后,未让其余人随侍。 “办得不错。” 令狐幽难得表扬谁一句,陈芮听到耳中如同得到了盛大的恩典,连连谢恩。 令狐幽于宫路上闲庭信步,自言自语道:“拓拔管事也太久了,是时候让他歇一歇了。” “是,陛下圣明。”陈芮跟在身后陪笑。 拓拔仲卿因为这次“意外”,伤的很重,只好告假回府中休养生息,朝中的大小事务暂由百里彦丰和令狐幽处置,朝廷的风向渐渐发生了变化。 “拓拔仲卿摔伤了?” “是。”小黄门一五一十说道:“据说是在奉天殿门前滑倒了,身后五六个大人接连摔到他身上,压得不轻。” “哦。”蜀禾眨眨眼,挥手让他退下。 是日晚间,令狐幽来琉璃宫留宿,蜀禾故意把令狐峥摇醒,抱着他在床头晃悠。令狐幽一来,毫不犹豫地把孩子接过手,陪同蜀禾一起坐在床边。 “这些日子,身体好些了吗?”令狐幽关切地问。 蜀禾温言笑答:“劳陛下挂心,臣妾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令狐幽点点头,又问:“太子妃近日如何?” 蜀禾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笑容也收敛起来,平静地说:“那日陛下走了之后她便回了她的住处,再也没来瞧过我,听宫女们说黯然伤神了许久。” 令狐幽看她脸色有些不悦,遂问:“怎么提起白隐,你好像不高兴,之前不还哭着闹着要让她留下陪你?” “之前是之前,经过一段相处,臣妾可算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从何说起?” 蜀禾愤愤叹下一口气,从他怀里抱过令狐峥,垂下眼帘不说话,仿佛在怄气。 “不想说便不说了。”令狐幽也不勉强,不去刨根问底,换了个话题道,“朕今夜来,有别的事要征求你的意见。” 蜀禾这才抬眼:“陛下征求臣妾什么意见?莫不是后宫哪位妃子惹得陛下不悦了?” “不是这些,还是白隐。”令狐幽让奶娘接过孩子,自己拉起蜀禾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朕想问问你,若你站在朕的角度,是把她还给天庭呢?还是按照你哥哥说的,杀了她呢?” 蜀禾也不惊讶,只将这件事当做前朝的琐事,因此道:“臣妾不会政治,不敢妄议朝政。” 令狐幽宽言:“你且说说你的想法,朕只当饭后听个热闹。” 蜀禾想了颇大一会儿,在屋子里逛了一圈,才堪堪开口:“若是臣妾,会听我哥哥的话,杀了白隐。” 她突然正色以对,令狐幽着实惊了一惊,然后问:“有何理由?” 蜀禾行至床边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解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臣妾发觉,白隐并非一般女子,当年在魔族着实是被蒙蔽,看错了她。 她心机深重,又狡黠多谋,陛下若将她放回天庭,势必会再次掀起风浪。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而是一根毒刺,放回天庭,天帝肯定会将她送回魔族,继续搅得天庭和魔族不睦,三界大乱。因此臣妾以为,不如杀了她,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将她的死当做投名状,好与魔族亲近,共同进退。” 令狐幽听完什么也没说,蜀禾的眸子水灵灵的,天真地望着他,仿佛不谙世事。他又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心里估摸着有了绝断。 蜀禾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话锋一转松了语调:“当然,这都是臣妾的妇人之见,陛下问,臣妾便说了。” “禾儿见解独到,很是聪明。”令狐幽似笑非笑,蜀禾揣摩不透他的想法,只能与平常一样静默不语,空坐在那里。 须臾,令狐幽朝她伸出手,蜀禾顺势而为,温顺地躺进他怀里,双臂揽住他的腰。 “禾儿生了孩子之后,脾气好了不少。”令狐幽见今日示好如此顺利,由衷地感叹。 蜀禾缩在他怀里轻笑:“陛下赐予臣妾无上荣宠,臣妾自然要投桃报李。” 令狐幽轻轻拍着她,温热的吐息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保持这个姿势过了许久,他突然说:“其实朕希望,你是因为爱朕,才如此对朕。” 从他的视角看不到蜀禾的神情,不知道她此刻面如冰霜,揽在他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然而一转首,还是那熟悉的温和的笑,蜀禾恭顺地说:“臣妾是陛下的妃子,妖族的皇后,自然爱陛下。” “但愿如此。” 说着,带着胡茬的唇压了下来,蜀禾来不及躲避,被他亲了个正着,心里顿时无比恶心,但是表面却装作娇羞的模样,推阻道:“臣妾的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不可。” “已经快一个月了,无妨。”男人嘶哑的低语缓缓闯进女子的耳朵,众侍从早已默默告退,奶娘也抱着令狐峥离开了寝阁。火盆中的炭烧得滋滋作响,人处在其中,就算宽衣解带一丝不挂也感受不到寒冷。 蜀禾欲拒还迎,伸手搂住令狐幽的脖子,只为了将今夜的戏做到天衣无缝。 这几天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雪,天色阴沉,夏炎和奕青被令狐幽晾了好多天,他不去与群臣商议,也不询问百里彦丰的意见。些微了解令狐幽的人都明白,犹豫不决的事在他面前只是时间问题,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做出独裁的选择,别人都不能干涉。 第六日午后雪终于停了,冷金色的日光无声无息地洒在宫墙之上,白隐刚想出门晒个太阳,就被传唤去奉天殿。 “请使者稍等片刻。”白隐起身回屋里,出来后身上披了一件毛绒披风,然后便随那传话的内侍去了。 奉天殿里,除了白隐与令狐幽,没有第三个人。这种静谧庄肃的气氛让白隐不自觉想起凌霄殿内天帝咄咄逼人的气势,眼前的景象几乎与其别无二致。 “以你的头脑,想必已经猜到朕叫你来的目的了吧?”令狐幽高居于上,俯视着她。 白隐深吸一口气,朝他磕了一个头,勉强沉着地回答:“陛下已然做出了选择,臣的生死就掌握在您的手中了。” 她如今是真的慌了,如果说从前都是作戏和铺垫,现在就是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刻。谁知道令狐幽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可为了早日逃离,为了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必须赌一把。 如果能放归天庭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是…… 白隐闭了眼不愿再想,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求生,这种感觉比五十年前在人间逃亡时还要强烈。她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个赌命鬼,设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圈套,诱饵却是自己。 长久的沉默,索命的鬼魂仿佛已经把锁链捆在了她的身上,白隐脸色苍白,口干舌燥,心脏突突直跳。 …… “罢了,朕放你走,明日让水神接你。” 如大赦般的话突然落进白隐耳中,令她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世界白茫茫一片,接下来令狐幽说的什么一概都听不清了。尖锐的鸣叫充斥着她的耳膜,白隐感到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机械地跪下谢恩、起身、告退……然而退出两步,刚刚转身,一口血突然从她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骤然倒地,昏迷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章 永昼 白隐血染殿前,震惊了所有人,陈芮开门时被喷了一身血,反应过来忙唤太医,却被意识仅存的白隐阻止。 “哥哥……找我哥哥……” 几个内侍慌忙围上来搀扶住她,却被挣脱,强撑着不倒下,用尽全身力气走到殿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来人正是夏炎。 他原本就是被令狐幽传唤过来,等待一会儿与白隐相见的,不料竟是这样的方式。 白隐血流不止,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夏炎眼疾手快封了她的穴道,掐着人中逼迫她醒来。 “隐儿!!” 耳膜被激烈的呼唤震得将碎,白隐才终于有了点意识,抓住夏炎的胳膊,低声乞求道:“不要……不要让他们……给我……诊脉!” 夏炎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凭着对白隐的信任,还是决定按她说的做。 一行人匆匆将其挪到偏殿,这里前几日还安放过拓拔仲卿,如今又住进个倒霉鬼。 陈芮紧随其后带着太医过来,却被夏炎拦住。夏炎正色道:“本官信不过你们妖族的医术,且离远些吧!” 陈芮劝说:“大人,奴才们是为了太子妃好……” “不要再说了!”夏炎恼怒,瞪了陈芮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说话,太医们也不敢进前,只能干站着。 白隐半躺着倚在他怀里,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幸而夏炎封穴封得及时,暂时止住了血,白隐凭借坚强的意志力苏醒过来,这时陈芮已经离开,房中只剩下夏炎和几名侍女。 白隐捏了捏他的手腕。 “隐儿你醒了!”夏炎将她搂得更紧,“感觉怎么样?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为何不让叫太医?” 白隐缩在他怀里没力气动弹,她脸色煞白,眼圈乌青,神态涣散,嘴角还残留着未擦掉的血迹。 她疲惫地摇摇头,眼睛看向门口的侍女,又看看夏炎,夏炎默契地垂下头,耳朵贴近白隐唇边。 “我怀孕了,不能叫太医,不能让他们知道。”白隐尽可能地把音量控制在只能夏炎听到的范围,同时眼睛又警惕地瞥着门口。 夏炎骤然听闻此消息,着实震惊了一下,不过立刻恢复如常,简要地“嗯”了一声。 白隐继续道:“我吐血是因为烈阳草……天帝将我嫁到魔族之前,为了压制我,让阿照给我下了此毒。” “慢性毒药?”夏炎对烈阳草有些研究,遂问。 “对……”白隐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夏炎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看样子妖宫是不能多留了,多待一刻就危险一分。 夏炎将白隐暂时安置好,便立刻向令狐幽请旨,请求提前把白隐带回驿馆,理由是信不过妖族的医者,他自己带的使臣中有精通医术之人,故而想带白隐回驿馆治疗。 “太子妃到底是何病症?为何突然吐血昏迷?”令狐幽关切地问。 夏炎坚决不给他吐露任何信息,搪塞道:“暂时不知,需得回驿馆诊治了才知道。” 令狐幽看他是个刚直性子,虚与委蛇那一套对他没用,自己也没有理由继续把白隐留在宫中,只好同意让他们离开。 当天夜里,夏炎便带着白隐离开妖宫,回到驿馆暂时落脚。 及至这儿,白隐才终于感到一只脚脱离了牢笼,自己离逃出生天又近了一步。 夏炎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有求必应。 “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白隐的精神恢复了些,“这里不安全,不要去……” “那你这样怎么办?”他很焦急。 “我没事,这都是表象,我有把握。”白隐重重咳了两声,鬓角渗出细碎的汗珠,脸色极差,精神却不错,“早再五十年前刚刚嫁到魔界时,阿照就给我解了这个毒,我今日不过是再次利用它……我有分寸,不会让它伤到根本,更不会伤到孩子。” 她不停地出着虚汗,脸颊发红,不时打着冷颤,然而额头却是冰凉的,并没有发烧。 夏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相信她为了孩子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只好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到第二日清晨,白隐的症状便完全消失了,夏炎从床边睡醒,白隐已经自己坐起来了。 “今天感觉如何?”夏炎盯着她瞧了又瞧,“看起来恢复了一些。” “辛苦哥哥了,大老远从天庭跑过来,连累你卷进我的事。”白隐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听得夏炎很是心疼。 “你我兄妹,客气话不必多言——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白隐含笑目送他忙来忙去,把好吃的通通拿到她跟前。 昨日白隐仿佛做了一天重工,身体疲惫不堪,睡了一觉起来,便觉得精神焕发,整个人又有了精气神儿。 安然吃了早饭,白隐开始继续执行她的计划,她让夏炎把自己中毒的事宣扬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务必要强调我是旧毒复发,强调烈阳草。” “你是要让天帝听到,让他以为你还在他的制衡之下,从而继续获取他的信任。”夏炎向来是最了解白隐的人之一,多年来仍是如此。 “对,哥哥知我。” “这么说你还要回天庭?”夏炎大惊,“天庭已经不是从前的天庭了,天帝陛下对我的忌惮越发深重,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悬机阁,你不能再回去!” 白隐摇首:“可天帝也没说让你直接放我回魔界吧?” 夏炎沉默了。 “他想看我是否忠心如旧。”白隐抿了一口水,思忖道,“阿照的话肯定起作用了,否则他不会派你来救我。” “就算他不让我来救你,我也会自己想办法救你。”夏炎突然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这么一句话。 白隐抬眸与他对视,四目交汇时气氛尴尬了起来,夏炎躲开了她的眼睛,解释说:“换做你的夫君奕青,也会如此做——这次他也来妖族了,是你让他来的吗?” 白隐颔首:“跟你一样,都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两日后,白隐旧毒复发血溅奉天殿的消息不胫而走,令狐幽第一个站出来辟谣说不是妖族做的,白隐也承认并非妖族所为。 至于奕青,自然也听说了,据说非常气急败坏,但没有明确表现出来。不过五日后在送卿宴上对着夏炎和令狐幽阴阳怪气了一番,装的很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奸计落空,狗急跳墙才口出狂言。 送卿宴之后,夏炎白隐准备启程回天庭,奕青无功而返,无奈也准备打道回魔界。 临行当天,令狐幽亲临城楼之上送行,百里彦丰一旁侍奉,城楼坐东朝西,底下的两波人一队北上,一队南下。 “陛下,这场面,臣有些看不懂了。”百里彦丰笑呵呵地问。 令狐幽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负手缓慢道:“你想,把白隐交给天庭,谁会得利?” 百里彦丰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只好答:“无人得利。” “这不就结了?朕要的就是无人得利。” 百里彦丰年迈,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 令狐幽双手撑在城墙上,遥望白隐远去的背影,感叹道:“妖后说的对,白隐就是一颗钉子,有她在,魔族和天庭不会好过,而朕要的就是他们两相争斗,只有他们打起来,才无暇顾及我们。” “确实,”百里彦丰点点头,“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如若杀了白隐,纵得与魔族的一时安好,却不能永久,只有让他们内斗,我们才能总是安然无恙。” 风渐渐急了,城楼上的旗帜被吹得猎猎翻飞,发出响亮的撕扯声。一切的一切如同一场梦,从白隐身边飞速掠过,凄厉的噩梦与淅沥的雪片融合在一起,铺天盖地砸向了人间,砸得他们喘不过气。 雪渐渐大了,雪片裹挟着噩梦,铺在他们脚下行进的道路上。而且这条充满厄运的路并没有终点,迎接他们的还有更严峻的前方。 第一百零九章 永夜 这雪下了两日整,第三日黄昏时分才停。虚弱的太阳从云层之后散发出冷金色的光芒,无力地照在大地上,蜀禾穿得暖暖的出来观赏落日,在屋里憋闷得久了,一来到外面感觉万事万物都是新鲜的。 雪还未化,地上结着冻,庭院内应时的花草还勉强绿着,与这个季节的格调十分不同。 口鼻并用呼出一口白气,夕阳在她细腻的脸庞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芒,这时为数不多能直视太阳的时刻。 “今日是十五吧?”蜀禾眯着眼,盯住缓缓西下的落日问。 “是。” “陛下会来么?” 侍女回答:“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大约……大约不会来了罢。” 蜀禾浅笑一声:“他哪日政务不繁忙?” 侍女以为她因为陛下不能临幸而失望,连忙安抚说:“娘娘莫要伤心,陛下很看重您与大皇子,这些日子天天赏赐琉璃宫东西,赏赐多的都快搁不下了呢。” 蜀禾没有作声,侍女也不敢再多言。五十多年过去了,蜀禾一直没有培养起来任何一名心腹侍女,她在他们面前永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示好,不拉拢谁,但也不轻易惩罚,不刁难谁。宫女内侍们见多了恃宠而骄的主子,也见过老实怯懦的主子,蜀禾这样的却是第一次见。 她们大多数时候猜不透她的心思。就比方说有一回,令狐幽生辰,蜀禾亲手做了他爱吃的桂花薯饼,结果端上去的宫女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盛放点心的盘子,令狐幽当场发怒,要将那宫女拖出去打死,却被蜀禾拦下来,好言相劝半天,说了不知多少好听的话,才算平息了他的怒火。事后那宫女千恩万谢,蜀禾却一改当时向令狐幽求情的脸色,面容冷淡不耐烦地说:“滚出去,别让本宫再见到你!”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揣测她的心思,侍奉她就像侍奉令狐幽一样,毕恭毕敬小心谨慎。五十年来,蜀禾身为妖后,处理后宫人和事务总是公平公正:若有人犯了事,轻则训斥几句,重则直接处死;若有人立了功,便依规矩赏赐。她在众人心中的形象是一块儿冰冷的石头,可以触碰,但捂不热,她很孤独,但似乎很享受这种孤独,她跟任何人都合不来,宫里的其他嫔妃从不敢招惹她。 夜幕降临,十五的圆月在天空中若隐若现,为大地覆上一层银色的幕帘,蜀禾在院中坐了一个时辰,令狐幽终究没有来。 夜里寒冷,宫女好心提议:“娘娘,外面太冷了,为了您的身体考量,奴婢服侍您进屋吧。” “陛下真的不来了么?” “回娘娘,大约真的不来了。” 蜀禾抬眼看看银辉似的月亮,眸色微动,命人将自己豢养许久的一只鹦鹉取出,然后打开笼门,放了出去。鹦鹉重获自由,瞬间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消失在了黑夜中。 “娘娘,这可是陛下赏赐的鸟儿!”宫女大惊。 “我不喜欢了。”她小孩子气地说了一句,不咸不淡,宫女却不敢再言。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待到天上的月亮足够圆、足够亮,好看到她已经厌烦,才老老实实回了屋。 回到寝阁哄睡了令狐峥,她突然说今日是十五,是个好日子,想要喝酒。侍女们不敢怠慢,忙拿了好酒上来,还贴心地准备了些瓜果,也不知这季节哪儿弄来的。 布置好一切,蜀禾吩咐:“你们都出去,今夜不必守夜了,都离寝阁远一点,本宫要独自安静安静。” 众人应声而退,蜀禾开始斟酒独饮。 酒并不烈,但一杯接一杯,喝多了总要犯些酒疯来。 半壶酒下肚,蜀禾觉得内心火热,脸颊发烫,意识有些模糊。可她偏偏很享受这种感觉,老实说她从前几乎滴酒不沾,今夜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而且越喝越兴奋,不知何故。 小小的酒盅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她开始尝试对瓶吹。 酒瓶晃晃悠悠举到半空,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手腕,然后另一只手出现,夺走了酒瓶。 “怎么喝起酒了?不能再喝了。” 江南不知何时偷偷潜了进来,方才那只被放飞的鹦鹉停在她肩膀上,看来这是蜀禾的预谋。 蜀禾只有看见他才会露出真诚的笑容,她仿佛一个小孩子,站起来醉醺醺地说:“你来了——” 江南上前扶住她,蜀禾一下扑到他身上,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口齿不清地嘟囔些什么。 “公主,你醉了。”万幸江南还是清醒着的,他尚能控制住自己的理智,轻轻扶好她,像要把她扶到床上休息。 “我知道我醉了……”蜀禾拦住他的手,笑眯眯地凑近,红彤彤的脸颊如同天边的火烧云,在橘黄色摇曳的灯影下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她的一双明眸如同清澈的泉水,直勾勾地盯着江南,目光交汇之间两人已近在眉睫,蜀禾的鼻尖蹭过他的脸,两人彼此交换着温热的吐息。这一刻,江南的心快速跳动起来。 他听到了自己心跳声,砰砰砰个不停,不为紧张,不为羞涩,因为一些别的东西。 江南被挤到了墙边,蜀禾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目光深邃,两人的睫毛几乎都粘到一起。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肝,江南也不敢说话,就这样任由她盯着。 过了许久,蜀禾倏然湿了眼眶,隽秀的眉睫微微皱起,原本朦胧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凄厉,她像是诉怨似的、颤抖着、带着哭腔说出:“从前我以为我会与贺诚苟且一生,之后也曾以为令狐幽是我的归宿。可后来我才发现,只有你,只有你是对的。” 两行清泪悄然滑落,无声淌在了江南的左颊上。 她吐息越来越热,肆无忌惮地打在江南脸上。这夜蜀禾仿佛变回了当年在江余村魅惑他的少女,她闭上眼睛,顺着鼻尖,摸索着找到他的唇,放肆地吻了下去。 灵巧的舌尖不经允许便撬开唇瓣探入口腔,蜀禾仿佛任性的孩子,不经客人同意便私闯民宅。江南毫无防备,迷离的气氛和少女甜蜜的气息突然侵入,刹那间让他丢盔卸甲。 吻越来越热烈,蜀禾开始做一些大胆的动作。然而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江南挣扎着推开她,重重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公主不可!”他虽与她苟且,与她相爱,却还没有到尝试禁果的地步。 “对不起……”蜀禾被打断,也清醒了一些,犯了错似的垂下头,又偷偷瞥了他一眼,兀自笑了。 第一百一十章 回忆与现实 蜀禾是被太阳光晃醒的,幕帘没有向往常一样闭合,窗户大开着,桌上还残留着昨夜吃剩的酒水,一片狼藉。 她身上盖着厚被子,衣服整整齐齐,头饰都未除去。酒精的作用使她清醒后脑仁发疼,加上尖锐的首饰,头几乎抬不起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毫无疑问,江南已经离开。 日光已经足够照进室内,几道光束直直射在地板上,形成圆润的光圈,蜀禾坐起来眼神空洞盯了它好大一会儿。 她感到口渴难耐,唤人取水。 “本宫昨夜何时入睡的?” 宫女答:“回娘娘,奴婢也不知晓。昨夜您房中的灯火亮了一夜,奴婢们以为您一直醒着,不敢贸然进来打扰。” 蜀禾解了渴,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问:“昨夜本宫醉酒,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期间可有人来找?” 宫女摇头:“并无任何人前来打扰。” 她们不敢说谎,蜀禾放下心,安然吩咐人伺候洗漱梳妆,然后抱着令狐峥用早膳,仿佛昨夜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以为江南悄悄回去了,殊不知江南偷偷离开了妖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反正招呼不打直接跑了。百里彦丰找了他几天几夜,蜀禾偶然听说后默默啜泣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消失。 …… 我问他为什么在蜀禾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他是这样说的:“那夜之后,我发觉我与她之间逾了矩。” “我以为我留在妖界能给她一些心里寄托,让她在水深火热之中好过一些,我以为我是她的浮木,却不知我这样若即若离,只会像拖她入水的藤蔓,让她越来越痛苦。因此我索性一走了之,她没了我,可能会接受她现有的生活。” “那她后来接受了吗?”我问。 不出所料,江南面含苦痛,无奈地摇摇头。 我安慰他:“可你们如今也熬过来了。令狐幽身死,令狐峥继承妖皇之位,蜀禾贵为太后,你可以随时去妖界找她。” 或许同样想到了这一层,江南才稍稍宽慰,然而并没有松懈,他用仅存的右臂指指面前一堆书,苦笑道:“可我还有成千上万卷书籍要整理,典经楼藏书高达万丈,直冲云霄,没有几百年我是看不完这些东西的。” 这话没错,天庭典经楼是六界藏书之最,若一个人励志把其中所有的书籍读通读透,没有个上千年是做不到的。我赞叹江南的耐心,同时对于他残缺的左臂和白隐的嘱托更加好奇。想着经过这么多天的交流,我与江南也算是半个朋友,因此终于壮大了胆子,不知礼数地问:“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公子的左臂到底为何而断?”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困扰着我,每每与江南见面,我的眼睛都忍不住瞥向那条空荡荡的臂膀。 我知道我问这个很失礼跟冒昧,但就是忍不住,好奇心一天天积累,直至今日,已经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 我怀着忐忑的心思默默偷看他的面色,他看看自己的左臂,轻笑了下,语气轻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它的存在。” 我的好奇心终于要被满足了么?正当我怀着激动的心准备好听他继续讲述的时候,他突然拉起我的胳膊,极速地说:“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骤然起身冲刺,我毫无防备地被他拉着冲出典经楼,一路往凌霄殿的方向疾行。 他艰难地跨上九千天阶,边往上爬边说:“我已经,许久没有踏足此地了。” “江公子带我来凌霄殿做什么?”我感到诡异,难不成他要跟天帝对峙? 我早就看出,他在天帝的管控之外,甚至说天帝有些惧怕他——至于天帝为何惧怕他?我不得而知。总之他现在的身份跳脱六界,做任何事都没人敢拦着他,我真的生怕他要找天帝闹事,到时候他能全身而退,我就不一定了。 我越想越害怕,一把拉住他:“江公子……” 他对我置若罔闻,似乎非要探寻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急于往前跑,即便气喘吁吁也不停下。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一口气爬到殿前,昔日用法术轻易便能飞上来的天阶,今天被我们生生用蛮力爬了上来。我以袖拭汗,等着江南的下一步动作。此时正值午后,凌霄殿内外几乎无人,我以为他要进到殿内,可他却在门口那片暗红色的白脂玉地板前停了下来,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缓缓跪了下去,伸出手仔细地抚摸着地面,仿佛要把手伸进地里。 “你知道这片地板为什么是血红色的吗?”他低垂着头,沉声问。 “不知。”我老老实实回答。这片特殊的砖石自我来天庭供职之前就已存在,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由。那些曲折迂回的晕染,仿佛化开的血水被封固在这几块白脂玉砖内,让人看了心生悸孪。 “因为汐照自裁于此,这里面是她的血。”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捣我的天灵盖!我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宫墙退无可退才被迫停下。 “你……你,你说这是人血?是……是八公主汐照的……血?”我已惊到语无伦次。 “是。”回答我的只有这冰冷的一个字。 我瞬间感到天晕地旋。 这片我踩过无数次的砖石,这条我熟悉到闭眼都能走的路,这块儿我每日都要经过的必经之地,这些我吐槽过不止一次的狰狞的晕染,竟……竟然是人血?竟然还是汐照的血???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感官体验让我浑身发凉,鸡皮疙瘩从头顶起到脚底。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片血迹上,只觉得幻灭,但一切仿佛都对上了。 史书上说,八公主汐照于宫中自缢,我曾对此深信不疑,却没想到史书上所写的并非都是对的。我看着脚下殷红殷红的血,朦胧间觉得这些血痕仿佛也在回望着我,我与它对视,它用它最残酷的一面向过往的行人诉说着昔日的苦怨,然而无人在意它的遭遇,他们只以为血的主人是为情自缢而死,却不知自己日日踏过的地方,才是当年的真相。 我几乎要瘫倒在地,觉得胸中憋闷,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强压心中的震撼,问江南:“所以说,汐照到底是怎么死的?” …… 天气突然急转直下,清晨尚要将袖子挽起来乘凉,午后便起了一阵阴风,大家纷纷将绒衣又穿了起来。然而我全然感觉不到冷,只像听江南继续讲述几百年前那些人悲剧的命运。 一定有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出了差错,导致所有事情如同今日的天气一般急转直下。汐照为何血溅凌霄殿?江南的胳膊又是为何失去的?令狐幽何故身亡?为什么才过了几百年,大家对这些人竟没有了任何了解?自然还有我自始至终都关心的白隐的命运,她是怎么死的? ……越来越多的答案逐渐浮出水面,我的性子容不得我再等一刻,他们的故事在我脑海中一分钟都不停不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着我继续探究下去,恐怕不仅仅只是一开始的好奇心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偷天换日 一百五十九年前。 屋外仍是一片黑暗静谧的夜色,只有远处哨兵巡逻时的脚步声和宫违里朦胧的丝竹之音,月光稀疏的夜晚抹去了一切。白隐深吸一口气,掖好临摹的草稿,无声无息地越上了屋顶。 白隐在屋顶上静声跳跃,不知不觉间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分外小心地注意着周围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半刻钟后,她回到了来时的那条隐秘的小路上——那里有她以前设的一个暗道,可以直接通往下界。当下她只需猫着腰渡过这条小路,找到暗道并通过它就行了——轻而易举——就差最后一步。 但不幸的事往往就发生在最后一步。正当白隐藏匿在草丛中准备伺机逃脱时,两个偷偷摸摸的巡逻兵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唉,你说……”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低声说,“这要是被霍将军或是太子殿下发现了,可是……” “哎呀你闭嘴!”另一个人低声喝道,双目警惕地向四周巡视,打断了他同伴的话,“夜里霜寒露重的,咱哥俩不过钻个空子出来喝个小酒而已。再说这两日为了打仗他们那些大人物快把咱给逼死了,谁他妈吃饱了撑得有闲心管咱俩呀?” 说完半提起那人的衣领,胁迫似的拖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白隐躲在一边眉头轻蹇,正盘算着要不要解决了这两个挡路鬼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语气讽刺戏谑,转过头向后看去,身后二十步之内却无一人。白隐心里打了个冷战,旋即平定了心绪。 那两个偷喝酒的士兵还在往前走,似乎想找个绝对隐蔽的地方。这正是白隐所担忧的,在这虎狼之穴多待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无奈,她只得静悄悄地跟在后头,手中合伯随时准备出鞘。 可笑的是,通往下界的暗道已然近在咫尺时,左侧一株葱茏的梧桐树里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鸟来,刹那间打乱了尾随的平衡。 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猛得转身,纵然白隐躲藏得再快,也还是被捕捉到了衣角,毕竟能做巡逻兵,警惕性还是很高的。 “谁!出来!”先前威胁同伴的那个士兵喊道,悄悄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另一个人则拔出长剑,试探性地向前渡去。 这时候不能引来其他人。 白隐迅速闪了出来,顺手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放下,遮住了大半张脸,活像一个女鬼飘摇在夜幕中,漆黑的夜行服挡住了她所有的特征,就算是夏炎一时也分辨不出眼下的“刺客”是何方神圣。 “把刀放下!”手持长剑的那人冲着白隐大声呵斥道,底气不足。 白隐还未出手,持剑者便不知死活地冲将上来。白隐如同石头似的静立不动,待那人的剑刃离自己的脖颈不足寸许时,迅速抬起左手扼住了他的手腕,一折一推,那人便龇着牙被打出数步远,还未等他再次举剑,白隐已经闪到了面前,冰冷的手掌狠狠地推向他的下巴,一口血沫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又飞快地拔出合伯刀,侧手一刺,毫不犹豫地直直刺入了他的心脏!旁边拿着弓箭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剩下的那人惊吓得浑身哆嗦,几乎忘了如何呼救逃命。趁着“刺客”与自己还有些距离,慌忙乱射了一阵,当然,无一命中。不过打斗的声音很快引来了当值的兵士,白隐心中一紧,飞身冲到那仍挡路的傻子面前。当利刃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身后弓弦声炸响,一支凌厉羽箭毫不留情地嵌入了白隐的右臂! 猝不及防的钻心的疼痛使她浑身一阵抽搐。可还未她要重拾力量回身反击,一把短刀突然伴随着与白隐极其相似的手法从身后刺透了这个刚刚得手的哨兵的胃。 谁?!夏炎吗?!还是随意一个天帝派来接应的高手?可这次明明是单独行动……中箭的伤口不停地流着血,她的脑子有些眩晕,但依然盯着即将倒下的尸体背后的真凶。 不等她看清楚,这位高手已经站到了她跟前——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集中精力判断着,本能反应就是反抗,却被他直接点了穴位,方才汩汩流淌的鲜血减缓了不少。 “忍住。”那男子低声道,陌生冷冽的声音又让她清醒不少。 又是不等她再次猜测,男子就粗暴地将她手臂上的羽箭一把拔出,另一只手飞也似的将她推入了身旁的草丛里,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只还往下滴血的利箭刺入了自己的手臂! 白隐躲在角落里大吃一惊,原本因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所导致的痛苦不堪的脸色又多了一层煞白。她撕下一根布条,咬紧牙关,粗鲁地缠起伤口,尽量不让它再滴出血来。 这时那些后知后觉的士兵才举着火把闻声赶来,当他们看见半跪在地上正捂着流血的伤口的面孔是谁时,皆像白隐一般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白隐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一举一动。尴尬的局面还未维持片刻,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听起来像是在小跑。 “出什么事儿了——父亲!” 一阵憨憨的小女孩儿的声音飘了过来,白隐听到那稚嫩的脚步声又急促了一些。接着,一个眼眶微红的小女孩儿提起粉红色的裙裾,精灵一般地扑棱棱飘到了“中箭”的男子身边——六七岁模样——试图将他父亲扶起来。 白隐愣了半晌,终于分辨出这小女孩儿口中的“父亲”原来竟是奕青。 小孩自然是宁容,她将奕青扶了起来,小巧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滴溜溜的眼珠仿佛要挤出泪水似的面朝匆匆赶来的众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父亲你们也敢行刺!”她举起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前方不知比她强壮多少倍的将士们大声喝道,“我父亲你们也不认得了吗?!他不过是不放心出来巡视一番,竟被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所伤,这魔宫里要你们有何用?!” 宁容此时年龄不大,气势却十分逼人,一番充满稚气的言语吓得这些士兵们大惊失色。虽然每个人都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倒下的三具尸体和负了伤的太子殿下,晕晕乎乎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加之又听了这小郡主一番教训,更以为是自己人伤了自己人,纷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青石路面,颤抖得不敢说话。 或许是白隐的错觉,因为她分明看见奕青苍白的脸上竟极力忍耐着难掩的笑意,那些个愣头青低下头时,宁容脸上的担忧也是一扫而光——父母俩分明是在演戏。 “我告诉你们这群废物!”她那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双手叉腰,又清了一嗓子:“今晚的事我看在眼里,用不着父亲动怒,本郡主只消去皇祖父那里稍一句话,今晚你们这些巡兵所有人的脑袋都得搬家!” 怎的又扯出魔帝来了?不过很显然这话很奏效,那些士兵的眼色一时间全投到奕青身上,可怜巴巴地向他求助,望他网开一面,不过后者只顾捂着伤口扯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打算管管。 于是那个首领只能跪在地上一直哀求,磕头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都怪小的这些瞎了眼弟兄们认错了人,竟……竟伤了太子殿下!小的罪该万死,但请郡主饶我们一命,那些不长眼的家伙都已经死了!殿下千万不能告诉陛下啊!” 谁知宁容并不领情,又气冲冲地掂起地上一柄带血的利器,面不改色地揪着领头那家伙的衣领就要去她皇祖父那儿讨说法。他们就在魔宫内,再这样闹下去,魔帝估计会不请自来吧。白隐躲在一旁痛苦地咧了咧嘴,也觉得好笑。 “容儿,”这时奕青突然发话,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轻声打断她,“父亲需要包扎。” 那些亡命之徒听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虽说害怕此等杀头的大罪泄露出去而不敢叫太医,但仍对他感激不尽。这一句话,便足以将他们从地狱门口救回来。 “那他们……”宁容小心地问他,小脸上堆满了关切。 “那……明日你在慢慢考虑如何解决他们。”他疼得语气有些飘乎,跪地求饶的一群人听到这句话心又回到了嗓子眼儿。“解决”二字从他口中飘出是如此地漫不经心,但足以让他们联想地成夜睡不着觉了,奕青可是魔帝唯一的儿子啊!今夜亏得是射了手臂,若不幸射中了其他地方……真是想都不敢想! “行吧,”容儿最终让了步,“且容你们活过今夜。这两日你们当中若有良心不安者最好主动向皇祖父认罪,兴许还能落个全尸!” 认错?白隐看着被父女俩耍得精神失常的众人,又笑了。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话却说得一套一套的。对于这些徘徊在最底层、无权无势地要看上头人的脸色活下去的人来说,与其让他们认这种罪过,倒不如直接死了痛快些——这明摆着就是暗示他们即使咬掉了舌头也不能说出去只字片语——否则就会死得很难看。 这样一来,死去的哨兵为何是非不分地“攻击”奕青、奕青又为何直接杀了他们而不做任何解释等等这些问题都不用去辩解了。加之他本身就是个闷葫芦,如果在场的士兵嘴捂严实了,今夜的事多半也就这样过去了。 更蠢的是,这些莫名其妙地被数落了一顿的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这里还躲着一位不速之客。他们每日看到的战战兢兢不喜言语的殿下竟然是在为一个敌人作掩饰。他们甚至还将尸体悄悄处理了,以掩盖自己“误伤”太子的“罪行”。 白隐亲眼看着这出聪明可笑的闹剧收场、看着他们替自己清理好作案现场后,脑子清醒不少,但又晕头转向起来:奕青是在帮自己吗?他是不是早料到了有人会来偷盗密信?亦或这样做是在向天庭示好?否则做这样损己利人事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此刻的局面容不得她细细思索,她摸索着向前,找到了标记,提起一口气,顺利遁入了暗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涉险 屋外仍是一片黑暗静谧的夜色,只有远处哨兵巡逻时的脚步声和宫违里朦胧的丝竹之音,月光稀疏的夜晚抹去了一切。白隐深吸一口气,掖好临摹的草稿,无声无息地越上了屋顶。 白隐在屋顶上静声跳跃,不知不觉间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分外小心地注意着周围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半刻钟后,她回到了来时的那条隐秘的小路上——那里有她以前设的一个暗道,可以直接通往下界。当下她只需猫着腰渡过这条小路,找到暗道并通过它就行了——轻而易举——就差最后一步。 但不幸的事往往就发生在最后一步。正当白隐藏匿在草丛中准备伺机逃脱时,两个偷偷摸摸的巡逻兵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唉,你说……”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低声说,“这要是被霍将军或是太子殿下发现了,可是……” “哎呀你闭嘴!”另一个人低声喝道,双目警惕地向四周巡视,打断了他同伴的话,“夜里霜寒露重的,咱哥俩不过钻个空子出来喝个小酒而已。再说这两日为了打仗他们那些大人物快把咱给逼死了,谁他妈吃饱了撑得有闲心管咱俩呀?” 说完半提起那人的衣领,胁迫似的拖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白隐躲在一边眉头轻蹇,正盘算着要不要解决了这两个挡路鬼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语气讽刺戏谑,转过头向后看去,身后二十步之内却无一人。白隐心里打了个冷战,旋即平定了心绪。 那两个偷喝酒的士兵还在往前走,似乎想找个绝对隐蔽的地方。这正是白隐所担忧的,在这虎狼之穴多待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无奈,她只得静悄悄地跟在后头,手中合伯随时准备出鞘。 可笑的是,通往下界的暗道已然近在咫尺时,左侧一株葱茏的梧桐树里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鸟来,刹那间打乱了尾随的平衡。 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猛得转身,纵然白隐躲藏得再快,也还是被捕捉到了衣角,毕竟能做巡逻兵,警惕性还是很高的。 “谁!出来!”先前威胁同伴的那个士兵喊道,悄悄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另一个人则拔出长剑,试探性地向前渡去。 这时候不能引来其他人。 白隐迅速闪了出来,顺手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放下,遮住了大半张脸,活像一个女鬼飘摇在夜幕中,漆黑的夜行服挡住了她所有的特征,就算是夏炎一时也分辨不出眼下的“刺客”是何方神圣。 “把刀放下!”手持长剑的那人冲着白隐大声呵斥道,底气不足。 白隐还未出手,持剑者便不知死活地冲将上来。白隐如同石头似的静立不动,待那人的剑刃离自己的脖颈不足寸许时,迅速抬起左手扼住了他的手腕,一折一推,那人便龇着牙被打出数步远,还未等他再次举剑,白隐已经闪到了面前,冰冷的手掌狠狠地推向他的下巴,一口血沫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又飞快地拔出合伯刀,侧手一刺,毫不犹豫地直直刺入了他的心脏!旁边拿着弓箭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剩下的那人惊吓得浑身哆嗦,几乎忘了如何呼救逃命。趁着“刺客”与自己还有些距离,慌忙乱射了一阵,当然,无一命中。不过打斗的声音很快引来了当值的兵士,白隐心中一紧,飞身冲到那仍挡路的傻子面前。当利刃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身后弓弦声炸响,一支凌厉羽箭毫不留情地嵌入了白隐的右臂! 猝不及防的钻心的疼痛使她浑身一阵抽搐。可还未她要重拾力量回身反击,一把短刀突然伴随着与白隐极其相似的手法从身后刺透了这个刚刚得手的哨兵的胃。 谁?!夏炎吗?!还是随意一个天帝派来接应的高手?可这次明明是单独行动……中箭的伤口不停地流着血,她的脑子有些眩晕,但依然盯着即将倒下的尸体背后的真凶。 不等她看清楚,这位高手已经站到了她跟前——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集中精力判断着,本能反应就是反抗,却被他直接点了穴位,方才汩汩流淌的鲜血减缓了不少。 “忍住。”那男子低声道,陌生冷冽的声音又让她清醒不少。 又是不等她再次猜测,男子就粗暴地将她手臂上的羽箭一把拔出,另一只手飞也似的将她推入了身旁的草丛里,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只还往下滴血的利箭刺入了自己的手臂! 白隐躲在角落里大吃一惊,原本因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所导致的痛苦不堪的脸色又多了一层煞白。她撕下一根布条,咬紧牙关,粗鲁地缠起伤口,尽量不让它再滴出血来。 这时那些后知后觉的士兵才举着火把闻声赶来,当他们看见半跪在地上正捂着流血的伤口的面孔是谁时,皆像白隐一般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白隐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一举一动。尴尬的局面还未维持片刻,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听起来像是在小跑。 “出什么事儿了——父亲!” 一阵憨憨的小女孩儿的声音飘了过来,白隐听到那稚嫩的脚步声又急促了一些。接着,一个眼眶微红的小女孩儿提起粉红色的裙裾,精灵一般地扑棱棱飘到了“中箭”的男子身边——六七岁模样——试图将他父亲扶起来。 白隐愣了半晌,终于分辨出这小女孩儿口中的“父亲”原来竟是奕青。 小孩自然是宁容,她将奕青扶了起来,小巧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滴溜溜的眼珠仿佛要挤出泪水似的面朝匆匆赶来的众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父亲你们也敢行刺!”她举起肉嘟嘟的小手,指着前方不知比她强壮多少倍的将士们大声喝道,“我父亲你们也不认得了吗?!他不过是不放心出来巡视一番,竟被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所伤,这魔宫里要你们有何用?!” 宁容此时年龄不大,气势却十分逼人,一番充满稚气的言语吓得这些士兵们大惊失色。虽然每个人都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倒下的三具尸体和负了伤的太子殿下,晕晕乎乎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加之又听了这小郡主一番教训,更以为是自己人伤了自己人,纷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青石路面,颤抖得不敢说话。 或许是白隐的错觉,因为她分明看见奕青苍白的脸上竟极力忍耐着难掩的笑意,那些个愣头青低下头时,宁容脸上的担忧也是一扫而光——父母俩分明是在演戏。 “我告诉你们这群废物!”她那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双手叉腰,又清了一嗓子:“今晚的事我看在眼里,用不着父亲动怒,本郡主只消去皇祖父那里稍一句话,今晚你们这些巡兵所有人的脑袋都得搬家!” 怎的又扯出魔帝来了?不过很显然这话很奏效,那些士兵的眼色一时间全投到奕青身上,可怜巴巴地向他求助,望他网开一面,不过后者只顾捂着伤口扯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打算管管。 于是那个首领只能跪在地上一直哀求,磕头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都怪小的这些瞎了眼弟兄们认错了人,竟……竟伤了太子殿下!小的罪该万死,但请郡主饶我们一命,那些不长眼的家伙都已经死了!殿下千万不能告诉陛下啊!” 谁知宁容并不领情,又气冲冲地掂起地上一柄带血的利器,面不改色地揪着领头那家伙的衣领就要去她皇祖父那儿讨说法。他们就在魔宫内,再这样闹下去,魔帝估计会不请自来吧。白隐躲在一旁痛苦地咧了咧嘴,也觉得好笑。 “容儿,”这时奕青突然发话,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轻声打断她,“父亲需要包扎。” 那些亡命之徒听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虽说害怕此等杀头的大罪泄露出去而不敢叫太医,但仍对他感激不尽。这一句话,便足以将他们从地狱门口救回来。 “那他们……”宁容小心地问他,小脸上堆满了关切。 “那……明日你在慢慢考虑如何解决他们。”他疼得语气有些飘乎,跪地求饶的一群人听到这句话心又回到了嗓子眼儿。“解决”二字从他口中飘出是如此地漫不经心,但足以让他们联想地成夜睡不着觉了,奕青可是魔帝唯一的儿子啊!今夜亏得是射了手臂,若不幸射中了其他地方……真是想都不敢想! “行吧,”容儿最终让了步,“且容你们活过今夜。这两日你们当中若有良心不安者最好主动向皇祖父认罪,兴许还能落个全尸!” 认错?白隐看着被父女俩耍得精神失常的众人,又笑了。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话却说得一套一套的。对于这些徘徊在最底层、无权无势地要看上头人的脸色活下去的人来说,与其让他们认这种罪过,倒不如直接死了痛快些——这明摆着就是暗示他们即使咬掉了舌头也不能说出去只字片语——否则就会死得很难看。 这样一来,死去的哨兵为何是非不分地“攻击”奕青、奕青又为何直接杀了他们而不做任何解释等等这些问题都不用去辩解了。加之他本身就是个闷葫芦,如果在场的士兵嘴捂严实了,今夜的事多半也就这样过去了。 更蠢的是,这些莫名其妙地被数落了一顿的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这里还躲着一位不速之客。他们每日看到的战战兢兢不喜言语的殿下竟然是在为一个敌人作掩饰。他们甚至还将尸体悄悄处理了,以掩盖自己“误伤”太子的“罪行”。 白隐亲眼看着这出聪明可笑的闹剧收场、看着他们替自己清理好作案现场后,脑子清醒不少,但又晕头转向起来:奕青是在帮自己吗?他是不是早料到了有人会来偷盗密信?亦或这样做是在向天庭示好?否则做这样损己利人事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此刻的局面容不得她细细思索,她摸索着向前,找到了标记,提起一口气,顺利遁入了暗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土 “那件是之后你去了哪里?” 白隐坐在流梦阁庭院中的秋千下,深秋的露水拍打下枯叶,淅淅沥沥洒在她的裙摆上。她轻轻地荡来荡去,仿佛回到了从前。 “大人不知道吗?我逃跑了。”面对惺惺作态的祝融,她不温不火地回答。 祝融默立在桃枝下,与白隐共赏同一场落叶雨。此情此景恰似当年那场临别时的桃花雨,两人也是这样的站位,祝融轻轻摇晃着秋千,白隐悠闲自在地坐在秋千上,任由他摇晃着。 “当年你若没有误会我,五十年前与你成亲就不是奕青,而是我了。”他的语调温暖低沉,仿佛追忆往昔,仿佛年少的时光令他怀念,令他追悔。 白隐却不吃他这一套,冷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我是陛下的人,陛下让我嫁给谁我便嫁给谁。” 祝融道:“那你喜欢奕青吗?” 白隐冲他莞尔一笑:“陛下让我喜欢,我便会尽力去喜欢。” 她看得出祝融是奉天帝的命令来试探自己,否则不会平白无故来流梦阁搞这么一出。这期间如果说错一句话,便会毫无疑问地成为祝融弹劾她的把柄。 “隐儿,我与你叙旧,你却跟我打哑谜。”祝融失望地垂下头,叹息道。 白隐反驳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瞒火神大人。” 话说到这儿了,祝融也看出多说无益,也试探不出什么,无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前脚走,夏炎后脚便从屋内出来了,他一早就偷偷来找白隐了,好巧正好赶上祝融来,只能先躲进屋里,方才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试探你?”夏炎问道。 白隐面色凝重,补充道:“他在替天帝试探我。” 夏炎负手道:“话说你都回来五六日了,陛下还不下旨召见你,不知是何用意。” “快了,估计就这两日。” 白隐双腿悬空坐在秋千上前后晃荡着,幅度越来越大。一滴水吧嗒一声滴在她的鼻尖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滴从天而降,阴沉了半日的天空终于兜不住迫不及待的雨水,哗啦啦倾泻下来。 夏炎急忙扶着白隐进屋,雨越下越大,硕大的雨滴捶打在摇摇欲坠的桃叶上,溅起满腔泥土味儿。 白隐停在廊下,水珠顺着屋檐汇聚成河流淌到地上。深秋的雨水甚是寒凉,白隐伸手去接,手指碰到水珠的一刹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仍没有收手的意思。 肉眼可见地冷了,夏炎忙为她拿来一件披风披上,伸手要去够下她接雨的手。 “不要拦我。”白隐躲开,眼神迷离地望着庭下密集的雨幕,三两下蹭掉了披风,踩掉鞋子,飞身钻进了雨里。 她大笑,举起双手在雨中胡乱挥舞着,似在舞蹈,然而她对舞蹈一窍不通,看起来只是乱动。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了她的秀发,濡湿了她的衣裳,水珠顺着额前的发丝一缕缕流下来,蒙了她的眼,糊了她的头发,沉重了她的身体。饶是如此,也不见她停下,反而越来越兴奋,她捧起手心的水,扬到半空,大笑着转圈,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小孩子。 她赤着脚踩水,也不怕滑倒,可夏炎怕极了,要是伤到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好?! “疯了!”白隐发疯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一百五十多年前逃亡到人间后,他和江南没少见她疯,从那时起她就不是个正常人了。可如今怀着身孕还要疯,真当肚子里的孩子是铁做的? 夏炎觉得自己这个做大舅的真不容易,跑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白隐,白隐也不挣扎,任由他拖着拖回屋子里。 “自己发疯,孩子都不要了吗?!”夏炎一面用手巾擦拭她的头发衣裳,一面施法为她烘干,片刻不到便干暖如常了。 白隐围坐在被子里,神色茫然:“我记得从前,刚来天庭时,也是这般自由……” “今时不同往日了!” 白隐重重打了一个喷嚏,眼眸转向夏炎,突然凄然道:“此番,我一定会连累到你。” 夏炎给她揣了个暖炉,天不怕地不怕地说:“连累便连累罢!” “若天帝因为忌惮我而杀了你……”她说不下去,丧气的话梗在喉中。 “那便让他杀!”夏炎腾地站起来,一时茫然无措,只好转过身为白隐掖了掖被子,“你知道迄今为止我活了多少岁吗?” 白隐缩在被里眼眶湿润,无知地摇摇头:“我只知道我来天庭之初,你已经很老了。” 夏炎握着她的手,眸色淡然道:“我如今满打满算,已经四千三百余岁了。换句话说,我已经活的够久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与天帝共事四千余年,与祝融共事也有两千余年了,我很清楚他们的脾性。天帝要杀一人,谁都拦不住,他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很早之前我便知道,迟早有一日我会被他杀死,或早或晚罢了。” 这一席话中满是凄凉与无奈,却还带着些许洒脱,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命定的结果。白隐听完流下泪来,她反握住他的手,提议道:“哥哥,跟我一起去魔界吧!魔帝一定会给你一个好职位,不要再在这里担惊受怕了!” 此法可行,而且他们完全有机会逃走,不料夏炎听完却连连摇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与你不一样,我是土生土长的神官,从有意识起就是天庭的水神,我生于斯,长与斯,若有一日命陨……也该是在这里。天庭是我的故土,我离不开它。” 白隐哭的越发厉害,夏炎默默将她搂进怀中,像亲兄长一样。 “那我留下来陪你,与你一起共渡难关。” “不,你不属于这里。”夏炎果断拒绝,“天庭于我而言是家,是故土,于你而言却是牢笼,是个危险的地方。” 夏炎把她扶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魔族才是你的家。从此次事件中我看得出奕青确实是对你上心了,否则也不会老老实实听从你的计划。你在魔族会过得很好,你才一千多岁,还有两个孩子,应该好好活下去。” 白隐被他说中了心事,她确实不喜欢天庭,纵然从前曾把这里当家,然而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早就把这点柔情彻底磨没了,现在余下的只有厌恶。 夏炎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白隐:“这是阿照给我的改良后的烈阳草粉末,她交代我给你服用。” 白隐接过药瓶,很是疑惑:“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阿照不是被困在宫中吗?之前和现在你是如何跟她联系上的?” “是悬机阁里的徐无常,”夏炎道,“他发现了一处弱点,从这个弱点能与阿照时不时取得联系。” 白隐赞许道:“他与耿春真不愧是你我的左膀右臂,关键时刻还是离不开他们。” “确实。” 拿到了药,夏炎就地封了白隐周身的穴位,一方面可以抵挡烈阳草之毒深入肺腑损伤胎儿,一方面又可以让太医无法诊断出异常,一举两得。 封好穴位,白隐便就着热水服用了粉末,起初没有任何不适,到了夜里却突然发作起来,浑身发热吐血不止。夏炎佯装大惊,深夜冒雨而来,紧接着传唤太医,很快被诊断出烈阳草之毒发作,顿时震惊四座,各位太医从未见过这种毒,纷纷没了主意。 汐照果然是厉害的,白隐躺在床上一阵阵发作,然而众太医却束手无策。这样闹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惊动了天帝,派祝融深夜赶来问候。 这种情形下祝融还能第一时间赶来,看来天帝派人盯紧了白隐。夏炎站在身侧看着眼前一出闹剧,恍惚间觉得祝融特别像天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天帝大手一挥,祝融便来了。 不过就算祝融来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太医们又是扎针止血又是冷敷退热,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折腾到天亮,白隐才慢慢消停。 毫无疑问,祝融将此事汇报给了天帝,天帝听到后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汐照:“烈阳草之毒可有解药?” “回父皇,按照您先前的吩咐,并未配制解药。” “她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毒发?” 天帝突然沉声如此问,汐照察觉不对慌忙跪下,坚定地说:“自然是真的毒发,您也知道,烈阳草之毒天下无双,无人能解,只能缓和。灵神大人始终在您的掌控之下,您只要一声令下,儿臣即刻便能将她送上西天。” 汐照这话句句属实,可是万事无绝对,汐照的师父霍九离便是个最大的意外,大家都不知道他早就发明了烈阳草的解药,还真以为此毒无药可解呢。 “但愿如你所言。” 天帝的想法一直是个迷,白隐只能试探着来。 一大帮人忙了一夜无功而返,白隐自己反倒渐渐恢复过来,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已经能够勉强下床走动。 流梦阁荒置五十年,没有仆从,却从不荒凉,白隐知道肯定又是隔壁的那个好人儿定期让人来打扫的。可惜她如今身份尴尬,又在天帝的监视之内,仅一墙之隔,却不好向柳文竹答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松口 “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奕青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说:“不知道。” 宁容放下手中的书,有句话问过无数遍了,可还是忍不住问:“母亲是不是……回不来了?” “胡说!”奕青凌厉地打断她,“她肯定会平安回来!” 宁容从未见过父亲因害怕而失了方寸,奕青自从由妖界回来之后,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整日整日往大将军府跑,不是跟霍九离两兄弟贴在一起,便是在伏魔殿与她皇祖父议政,几乎忘了有她这么个女儿。 “是容儿错了……” 奕青坐不了半刻钟,便起身冷冷离去,一句话也不留下。 宁容心下焦虑,却不敢招惹父亲,宫里帝后老用规矩束着她,无奈之下没有好去处,只能出去找蓬莱。 蓬莱今日休假,宁容来找他时他正给患病的老母亲喂饭。 “我母亲还没回来……看形势,她有可能回不来了。” 言罢终于忍不住,开始默默抽泣,蓬莱从没有安慰过女孩子,眼下不知如何作为,母亲的嘴巴一刻不停地往勺子上凑,他放不下碗筷,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太子妃娘娘慈悲大义,命不该绝,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无奈之下,只好这样安慰。 宁容抬起头抹抹眼泪,突然转了话题,悲伤道:“我父亲一定是疯了!听他们说,他去妖界接母亲时,竟让那令狐幽杀了母亲!” 蓬莱怎会相信?瞪大了眼问:“容儿你听错了吧?太子殿下怎会让人杀了自己的妻子?” “八成错不了的。父亲从妖族回来后性情大变,如同陌生人一般,对我也是爱搭不理,我如今,都不敢同他说话了。” 说着说着,呜呜呜又哭了起来,仗着身边没有其他人,哭声越发放肆,弄得蓬莱手足无措,不得不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欲安慰几句。 还没想到措辞,宁容忽然将身子一歪,头抵到他肩膀上,用他肩膀上的衣料拭泪,又抓起他为数不多的长袖衫抹了把鼻涕。 蓬莱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待她哭够了,蓬莱才开口:“我猜,太子殿下那样说,有他自己的考量。” “能有什么考量?!” “或许是他和太子妃娘娘合谋演的一场戏也说不定啊。”他无端地猜测道。 “为何要演戏?直接去把母亲接回来不就行了嘛!”宁容表示不理解。 蓬莱摆摆手,一本正经地分析:“那可不一定,你想啊,妖界那么危险的地方,听闻令狐幽又狡黠多谋,寻常的伎俩肯定骗不过他,只能采用迂回战术,先从妖界转移到天庭,天庭算是太子妃的娘家,在那里总比一直待在妖界好。” 宁容转着搁楞搁楞的大眼珠,点点头:“你说的有点道理。” “所以啊——”蓬莱终于抓住个空挡站起身,把衣服从她手中抢救回来,安慰道,“太子妃娘娘是在天庭过渡,容儿权当她回自己本家去了,过几日就回来了。” 蓬莱分析的有理有据,宁容的小脑袋瓜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不觉也就信了。 然而相较于蓬莱说的,白隐在天庭的日子却并没有那么轻松。 纵然提前封了穴位,烈阳草毕竟不是寻常的毒药,强烈的腐蚀伤及肺腑,白隐这么硬的底子仍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保持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终于在毒发的第五日夜间,天庭下起了大雪,夏炎昼夜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她身旁。第二日清晨一大早,天帝终于派人过来,宣布今日未时三刻光临流梦阁,让白隐准备接驾。 “是,多谢使者传旨。”夏炎代白隐谢过,当事人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实在无法下地谢恩。 待那使者走远了,白隐才渐渐清醒过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孩子没事吧?” “放心吧没事,阿照和我都有分寸。”夏炎凑近她耳边低语,“陛下未时三刻要来。” “方才我恍惚听到了。”白隐虚弱地看着他说,“提起阿照,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知眼下的处境,该不该讲。” “有什么不能讲的,只管说。” 白隐低垂双眸,盯着那双握住自己的手,眼下水深火热的境地突然提起这档子事,不知道告诉他是好是坏。 “阿照从前告诉我,她喜欢你。” 紧握着白隐的手在听到这句话时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夏炎眉间微皱,眼睛瞥向别处。 他并不惊讶,反而苦笑了一声:“我不过一不得势的没落神官,阿照足智多谋冰雪聪明,我怎配得上她的喜欢?” “她视你为心中的正义,天庭唯一的清明。”白隐将内心的感觉说了出来,顿时觉得像了结了一桩心愿,轻松不少。 夏炎的脑中闪过关于阿照的片段,他与她相见甚少,除了谍报上往来,几乎没什么交流,一年之中不过见两到三次,有时候几年也见不到一次。在夏炎眼中,阿照是个时刻保持微笑的神秘女子,无欲无求般地睥睨万众,任何场面都不会让她惊慌。他猜不透她的心思,更想不到她也有喜欢的男子,而这个男子竟是他。 “我知道了,若有可能……我不会负她。”夏炎最终这样说,但是只是搪塞。他自认为与汐照没有任何可能,并非不喜欢,而是命运所迫。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随时都会被天帝打压,而汐照如今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在一起?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未时三刻,天帝果然如约而至,他没有在凌霄殿或者别处召见白隐,而是屈尊踏雪来到偏僻的流梦阁。白隐猜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看自己病重,心生怜悯不想让她折腾;二是他不想把此事宣扬出去。 白隐上午养足了精神,专门留足精力好下午应付他。 行礼落座,天帝悠然自得地居阁中正位,白隐立于阁中央,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坐吧。”天帝看她实在站不住,遂开恩。 “多谢陛下。” 挣扎着落座,白隐也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战战兢兢地贴着椅子边儿。 重重地咳了几下,慌忙拿出手帕捂嘴,几滴血珠留在了帕子上,角度不偏不倚,正好被天帝瞧了个正着。 “好几日了,病症还未减轻吗?” “回陛下,烈阳草毒发,只会一次比一次重,不会减轻。”白隐有气无力地回答。 天帝仿佛有些动容,语气柔和道:“朕,也不是有意把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臣明白。”白隐接过话,“臣的命是陛下给的,臣无怨无悔。” 她凄凄然地说:“当年若不是陛下将臣从下界接上来,臣自始至终恐怕都只是个孤魂野鬼,抢破了头也坐不上神官的位子,更别提侍奉您左右了。因此臣时刻对您感恩戴德,丝毫不敢忘却昔日的恩情。” “那朕派你去魔界卧底,害你逃亡吃苦,后来又把你当做筹码嫁到魔界,你也毫无怨言?你都不恨朕吗?” 白隐深深望了天帝一眼,旋即跪下,语气恳切地说:“臣对陛下始终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烈阳草便是最好的证明。臣的性命都是陛下的,还会在意别的吗?” “没有烈阳草,你确实不能让朕放心。” 白隐佯装惶恐,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磕到地底下。 良久无话,天帝缓缓起身走到白隐身边,语气不咸不淡地说:“好了起来吧。” 白隐不敢,仍跪着。 天帝也不继续劝慰,抬眼向流梦阁四周看了看,像极了欣赏室内陈设。白隐看不到他的神态,却听他说:“你如今毕竟是……魔族的太子妃……” “……” “罢了,朕送你回魔界吧。” 他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步伐极快,身后一堆侍从几乎追不上他。 他离了流梦阁便往凌霄殿的方向走,众人不知他怎么了,以为他火急火燎地出来是因为受了白隐冒犯,龙颜大怒才至如此。 然而只有白隐知道,她,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终于成功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逢之喜 “陛下就这样让她走了?” “让她走。” 南天门外,夏炎为白隐套好车驾,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确定绝对安全之后才让她上车。 临走时,他趴在白隐耳边小声说:“走吧,此生都别再回来。” 白隐掀开轿帘,回头望了一眼。南天门内,凌霄殿高耸入云,巍峨万千,不可一世。这个带给她无穷法力、让她成长地方,终究还是变了模样。 她朝那雄伟的建筑凝视片刻,旋即落帘隐入轿中,漆黑的眸色看不出一丁点波澜,更没有丝毫惋惜。 夏炎目送她渐行渐远,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凌霄殿中,祝融问道:“陛下就这样让她走了?” “且让她走吧,她如今毕竟是魔族的人。” 祝融望着那一车一人远去的小黑影,不以为然地笑道:“先利用悬机阁探听到天庭偷袭绿乌城的秘密,继而假惺惺让汐照迷惑陛下,自己去妖界周旋。不愧是白隐,也就她敢冒这样的险。” 天帝没有像他一样愤愤不平,而是问:“徐无常没有暴露吧?”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 天帝点点头,回想起整套事件,不得不说白隐真是个鬼才。 为了从妖界脱身,先是让汐照怂恿天庭派人救她,然后联络奕青反其道而行之,一黑一白,让令狐幽无从抉择。接着让蜀禾出来假装无意间分析利弊,依令狐幽惊人的脑洞,纠结之下自然容易听信她的话,如此一来,她自然轻轻松松地便被天庭接走。回来以后,她拼命演戏,故意让烈阳草毒发以表忠心,在天帝面前演了好大一出苦情剧。 “此时放她走,恐酿成大祸。” 天帝看着夏炎远去的身影,淡淡开口:“眼下,要先解决内忧。” 白隐由夏炎的人护送,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状况,平安到达了魔界。 奕青一得到消息便早早在边境处等待,夫妻数月未见,奕青刚看到她的车驾便急不可待地飞奔而去,白隐也兴奋地从车里下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我回来了。” 奕青眼眶湿润,眸中晶亮,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个遍,确定没有受伤或者缺胳膊少腿才松了一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去了妖界又去天庭,期间可曾受伤?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差?” “我很好,”白隐再次扑进他怀里,温暖而熟悉的怀抱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见到你,再难熬的伤痛也变得不难熬了。” 天寒地冻,实在容不得他俩继续腻歪,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一刻钟后,奕青打横抱起白隐,步履生风走向准备好的车里,从未如此轻快。 抱着上车,抱着下车,到了家门口也是抱着下来,直接抱到寝阁。宁容在门口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看到人回来了,结果招呼不打直接被抱走了。 “哎,容儿!”白隐在他怀里叫道,无奈动弹不得。 “母亲!母亲终于回来了——” 宁容一面探头探脑,一面蹦蹦跳跳地追上去,可是奕青走得飞快,冲到寝阁一把将门关上,谁都不让靠近。 “你这是干什么?”白隐好笑地问。 奕青将她放到椅子上,双手撑在两侧将她围住,像盯着一件宝物似的痴痴地盯着她说:“你只能让我自己看,别人谁都别想看。” “有病!”白隐调笑着给他肩膀来了一拳,奕青反过来扣住她的手,不解地问:“你看起来明明消瘦了,怎地方才我一路抱着你,感觉反而重了?” 白隐本来想找个机会主动说出来给他个惊喜,眼下听他主动提起,也不装了,两手一摊,大声道:“因为我怀孕了!” 奕青愣住,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懵懵地“啊”了一声。 他的表情幼稚而可爱,令白隐忍俊不禁。 “我说,我怀孕啦,满打满算有三个半月了。” “真的?!” “真的。” “这这这……” 奕青倒退两步,脸上仍然迷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白隐坐好,故意逗他:“怎么了?我怀孕你不开心?” 奕青在屋里来回走着,思来想去想不通,只好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北渊那一晚。” 奕青豁然开朗。 “我又有孩子了!” 下一秒,啪地一下冲到她身边将白隐抱起,张牙舞爪的模样仿佛要吃了她。白隐骤然被拉起来转圈圈,肚子挤在他胸前十分不适,忙拍打着要下来。 “放我下来!快快快!” “好好好。”奕青很听话,忙把她小心翼翼放下来,白隐脚一落地便给了他一捶,奕青堪堪接下,冲着她不停地笑。 白隐被他瞧得不自在,坐到一边的床上不去看他,奕青死皮赖脸地贴过来,搂住她,侧脸贴住她的额头,恢复了平静。 “真是意外之喜。我其实只想让你平安回来,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当然,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不着急回来呢!我给你说,妖族好玩儿着呢!” “你敢!” 他的下巴磨蹭着她脸,若有若无的胡茬扎得她的脸痒痒的,白隐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憔悴,五十年来,再大的事也阻挡不了他风度翩翩。奕青从来不是不修边幅之人,然而如今为了她却顾不得形象了。 打闹半天,两人终于累了,天色已晚,索性饭也不吃直接和衣而眠,奕青搂着白隐躺在床上,这是几个月来最快乐的时光。 黑暗中,奕青望着头顶若影若现的帷幕,边盘算边说:“等明天一早,我就去把九离拉过来,让他住在东宫,专门为你安胎治病。”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烈阳草之毒,你那点小算盘,我怎么不会不知道?”奕青伸出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她的鼻尖。 “说起霍大公子,突然想起来阿照还在天庭。”白隐的声音隐没下去。 “我联系不上她。” “我在天庭二十多日,一次也见不到她。” 沉默。 奕青的手慢慢搭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阿照是天帝的女儿,天帝念及父女之情,应该不会难为她。我已经让人跟她断绝了所有联系,只要她不联系我们,暂时就是安全的。” 白隐无言,只是叹息。 “阿照跟了我九百年,我也担心……” 谈起汐照,白隐便不自觉想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夏炎,又免不了忧愁。 奕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却精准抓住了她的心绪。 他说:“你现在回来了,还怀了咱们的孩子,是个大好事,我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你如今怀胎,父皇他们必定十分高兴。等明日我把你怀孕的消息告诉父皇,便能趁皆大欢喜之时替水神大人向父皇求一个魔族的官职。” 听到夏炎的名豪,白隐猛然转身,语气惊喜:“真的?” “当然不骗你,这个事情我早就想过。”奕青缓缓拍着她,如同安慰一个小孩子,“天帝疑心愈重,水神本性正直,无奈为了你做了些违背天庭利益的事。这些事本无伤大雅,可有祝融从中作梗便不一定了……天庭他不能久留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挖过来,之后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把阿照也救出来。” “谢谢你。” 奕青握了握她的手,欣然道:“你我夫妻,水神是你的哥哥,拐弯抹角一顿算下来也算是我的哥哥,帮他就是帮你。” “嗯。” 两人都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提起。 “殿下,” “嗯?” “我在妖界那段时间,大公主为令狐幽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令狐峥。” 说起蜀禾,白隐心里很不是滋味,奕青心里更不是滋味,可两人都不说出来。 奕青半晌无言,最后问:“她过得怎么样?” “痛苦。”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对奕青撒谎。 “我知道,是我不好。” 白隐没有劝慰,而是换了个角度说:“大公主与江南……情投意合。” 奕青叹了一口气,搂紧了怀中人:“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恩典 第二日一清早,奕青便亲自跑到大将军府把霍九离揪了起来。霍大公子突然从睡梦中被惊醒,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薅住奕青揍一顿,却听他说白隐怀孕了。 霍九离听了,蹭地跳起来,手落到奕青肩膀上:“嘿嘿真不错,你要当爹了!” “我本来就当爹了!” 霍九离饭顾不得吃,洗漱完毕后便提着药箱兴致勃勃光临了东宫。此时白隐甚至还没起床。 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霍九离尖锐的声音传进来:“太子妃可曾早起?我眼下要进来了。” 不用仔细想,这声音一听就是霍大公子。白隐蓬头垢面惊慌失措,忙坐起将帘幔放下,霍九离便这样堪堪闯进来,奕青紧随其后。 “伸手。” 白隐老实将手臂伸出去。 霍九离隔衣切脉,一只手搭在白隐手腕处,一只手叉在腰间,眯着眼睛,活像个糟老头子。 数月不见,白隐想与他打个招呼说些客气话,然而隔着帘子看他朦胧的表情恐不喜人打扰,只得暂且作罢。 片刻,奕青问:“如何?” 霍九离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眼道:“孩子没问题,大人问题也不大。只是脉象时而有力时而虚浮,烈阳草险些把你的底子折腾坏,加上如今怀了孩子,一定要好好休养,切记不可劳心伤神。” 言罢抄起旁边桌案上的纸笔,洋洋洒洒一会儿写了好大一张字,然后丢给奕青,嘱咐说:“这些药可以养气补血,调理脾胃,你去宫里抓,紧着最好的药抓。如果吃了药太子妃胃口大开想吃东西,尽管让她吃,吃的越多越好,吃完散步消食即可。” “好。”奕青小心翼翼将药方收好,“我过会儿进宫时便去办。” “嗯。”霍九离无感情地点点头,也不多叮嘱,提起药箱就要开溜。 白隐好意劝留:“大公子辛苦,数月不见,不如今早留在东宫用早膳。” “不啦。”霍九离摆摆手,奕青送客,随他一起走出去。 两人在回大将军府的路上并排走着,霍九离的心思奕青看得透透的,培养多年的爱徒一朝被囚,而且这些事多少都跟白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难怪他不高兴。 “我知道你不愿看见隐儿。”奕青说。 “哼!” “……阿照,过于忠心了。”奕青仰头感慨。清晨万里无云,破晓以后太阳从东方有气无力地露出头,丝毫没有盛夏那般热烈。 霍九离斜睨他一眼,故意提醒道:“别隐儿隐儿叫那么欢,你算算她还有几年?” 一般提起这个,奕青都会愁眉苦脸无比沉重,这次却十分反常地笑了:“嘶——无数年。” “你滚吧。”霍九离把箱子往肩上一摔,甩着袖子大踏步跑了,留奕青独自站在原地,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送客回来,宁容已经起来冲到了寝阁,抱着白隐不愿松手。 “哟,我的小郡主平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怎么今日起的这么早?太阳打西边而出来了?”奕青捏了捏她脸,打趣道。 宁容往白隐身上贴的更紧,撒娇道:“那当然是母亲回来了。昨日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母亲,我急得不得了,以后可不能再让父亲独占了母亲!” 然后转而对白隐说:“母亲你可不知道,你在妖界天庭这些时日,父亲终日板着个脸,脸色黑得不行,如同抹了十锅底的黑灰!而且见人就骂,还咳嗽不断……” “行了行了闭嘴吧你!”奕青一手指把宁容的头按下去,宁容吃痛,哎哟一声缩到一边,给了奕青钻空子的机会,他一手推开女儿,一手揽过妻子,美滋滋坐到了中间。 “父亲又跟我抢母亲!”宁容愤愤不平。 “你要习惯,为父这是在锻炼你——”奕青拖着慵懒的长腔,“等你弟弟或妹妹出生了,天天都有人跟你抢,而且你还抢不过!” 宁容撇撇嘴:“胡说!母亲只爱容儿,对不对?” “对对对,母亲最爱容儿了。”白隐嬉皮笑脸地推开奕青,把宁容重新搂在怀里。 奕青复被挤到一边,气道:“你们……你们……” 白隐冲他挤眉弄眼:“太子殿下快去上朝吧,迟了就不好了。” “嗯嗯嗯。”宁容点头如捣蒜。 “好你们娘儿俩。”奕青用手一指二人,牛扭头气冲冲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如此三番五次,终于推门而出,出了门还能听到宁容的如意算盘:“母亲我们起床用早膳吧,父亲给了囤了好多好吃的,专门命人留着给你。吃完饭咱们干什么呢?哦!咱们可以在家里散步,或者去看望皇祖母!母亲你说我们去哪儿呢?” “骤然回来,应当先去看望帝后娘娘。” “好……” 奕青哑然失笑,脚下的步子轻快万分。 换上朝服,揣好药方,奕青便去伏魔殿上朝。 药明明可以吩咐底下人抓的,可他就是不放心,非要自己亲自去才行。 这么多天,他从未觉得身心如此轻快,看着路上熟悉的人群和建筑,都比往常可爱许多。 今日朝会没有什么大事,魔帝与众臣下朝后奕青留下,向魔帝禀报了白隐有孕之事。 “果真?请太医看了吗?”魔帝听到这个消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奕青答:“请霍大公子诊的,确凿无疑。” “好!好!”魔帝大笑,“若白隐能为你诞下一子,魔帝之位,也算是后继有人。这是朕这几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奕青见起了作用,忙趁热打铁:“那……儿臣想借此事,向父皇讨一个赏赐。” “赏!当然要赏!你说,想要什么?”魔帝想了一下,补充道,“或者说,太子妃想要什么?” 奕青咬了咬牙,跪下讲出了他的请求:“儿臣恳求父皇,能给隐儿的哥哥,水神夏炎一个职位。如若不可,也请您准许他在魔界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魔帝很快听出来这番话早有预谋,原本高兴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夏炎此人朕听说过,据说为人方正,宁折不弯。你为何要替一个天庭神官求恩典?” 奕青深深叹息,将白隐与夏炎的关系、夏炎的立场和如今的处境,总而言之把他所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语气尽量保持客观,过于夸赞或者过于贬低都会被魔帝怀疑。 “原来如此。”魔帝听完陷入沉思。 奕青最后道:“隐儿如今怀孕,并非只是怀孕这么简单。六十年之期将近,计划即将实施,如若计划实施之时出了一丁点差错,往后的魔族,还要指望您和白隐肚子里的孩子。更何况,此番能从北渊全身而退,全军没有丝毫伤亡,还要多亏了白隐的舍命周旋。以一己之力周旋于妖界和天庭,此等功德,儿臣以为,能换来这个小小的恩典。” 魔帝沉默了,奕青说的有理有据,担心也好邀功也罢,都是切切实实的,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罢了,这些年白隐的所作所为他全看在眼里,就准了她的请求又如何?大不了把那个什么夏炎捆在魔都,谅天子脚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身为魔帝,这点肚量是有的。 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奕青从伏魔殿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就当我对你的补偿,等我走了,还有你的哥哥能陪着你。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今日的事情都办的格外顺利,好像老天终于让他幸运了一回。 拿了药回东宫已近正午,想着白隐与宁容看望帝后应当回来了,然而侍从却说她们还在永安宫,帝后要留她们用午膳。 “那我中午吃什么?”奕青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委委屈屈。 想了想道:“罢了,我去霍府蹭饭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冷风 正午的日光一片暖煦,奕青骤然拜访,哪里做了他的饭。 “殿下请。”霍长风起身挥袖,风度翩翩地请奕青落座,霍九离却动也不动,慵懒道:“没做你的饭,不要来蹭我的。” “跟太子殿下分什么你的我的。”霍长风说着,唤人重新为奕青取碗筷,又搬开身旁的椅子,示意他过来。 霍九离撇撇嘴:“偌大的东宫,连一顿饭都管不起了吗?” 奕青丝毫不客气,抄起筷子辛酸道:“独自一人,毫无滋味。” “你的心头宝呢?”霍九离阴阳怪气。 “被我母后留在宫中了。” 霍长风企图插话:“说起来,北渊一役能毫发无伤地结束,太子妃功不可没。” “是。” 三人突然没了话题,昔日如同至亲般的三兄弟此刻如同陌生人一样尴尬地各吃各的,霍长风抬眼看看哥哥,明显憋着气;扭头看看奕青,面无表情只顾干饭。 突然,霍九离把筷子一摔,大叫道:“我想阿照了!” 奕青默默放下了碗筷。 霍长风欲安慰哥哥,却看奕青毫无反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良久,奕青道:“是我的错,我若是当初让她早点退出来……” “没有当初!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霍九离也一大把年纪了,今天却像个小孩子,胡乱撒气,“反正我就是想阿照了!” 言罢筷子饭碗一丢,胡乱抹了把嘴上的饭渣就跑出去了。 奕青欲霍长风面面相觑,霍长风深知哥哥的脾气,汐照是他救的,又经他亲手培养,说好的交给奕青使唤不再干涉,其实对她关心照顾得很。 奕青沉重地闭了闭眼,追悔万分。 “我哥哥他……喜欢阿照。”霍长风说。 “我知道。” “阿照还有可能回来吗?”又问。 “我也不知道。” 这顿饭吃的无滋无味,还不如在东宫自己一个人吃呢。 出了大将军府,奕青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胡乱逛,他忽然觉得累了,这几个月他昼夜不歇都未觉得累,今天突然就累了,身心俱疲。 不想回东宫,也暂时不想去永安宫找白隐,晃荡了一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迟梧山上去了。 人间正值盛夏时节,山上万蝉齐鸣,似聒噪,又似宁静。 大中午,奕青在寂静无人的山林中独自逛着,如同凡人口中的小鬼,专挑正晌午没人的时候出来吃小孩子。 山顶处的草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仆人专门洒扫,三间小屋子干净整洁,茶具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床榻被褥也各自安好,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宁静祥和。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这里没有丝毫人的味道,奕青身居其中,只觉孤寂,仿佛世间万物都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人站在这里,面对着故人旧物,遍体生寒。 鸡皮疙瘩从胳膊长到腿上,这里到处都是他和李致生活过的痕迹,然而几百年过去了,终究物是人非。 奕青本来是散心的,结果越散越糟心。 他走到卧房内,墙壁上还挂着那副美人抚琴图。 李致容颜依旧,雪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撩拨琴弦,眉头舒展,神态惬意自然。 奕青从前看她,只觉潸然,而今再看,却只有感叹。 “果然时间会荡平一个人的心。”奕青以手抚过画轴,开始自言自语,“从前我以为的,我的感情,我的算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全都改变了。” 他的手停留在下坠的画轴上,短暂的停顿,下一秒,骤然施法,画卷随风而动从墙壁上自动取下来卷成一卷,收在了奕青手中。 他转身,欲将其收进柜子里,柜门打开的一瞬,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冷风,知了突然停止了鸣叫,归于静寂。 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会儿,短到奕青匆匆出门查看时就已恢复如常,蝉鸣继续,来自东南的微风轻轻吹拂过梧桐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方才就像是一场错觉。 然而奕青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股冷风带来的寒意。 这里离血蛊不远,血蛊就在迟梧山里面……难不成是它提前出了问题?毕竟也快到日子了…… 奕青的愁绪被这一阵冷风吹的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去察看,然而走到那道石门前,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甚至爬行在门上的藤蔓都没有被扯断的痕迹。 除非不得已,奕青是一点都不想进去看的,这种异象从前也偶尔出现过,因此他并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回到东宫,白隐与宁容已经打道回府,见到妻儿,他的眉头缓缓舒展。 白隐满面笑容地走到他面前,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母后问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宫,我说你要上朝,她还怪你呢。” 奕青拉起她的手,亦笑道:“母后很高兴吧?” “高兴的不得了!” 奕青坏笑了一下,佯装神秘地说:“那我告诉你,还有更高兴的呢!” “什么?” “你猜。” “猜不出,你说嘛……” 掰扯了几个来回,奕青遭不住白隐的软磨硬泡,故意拖长了音道:“父皇同意让水神大人来魔界与你一起生活了。” 白隐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奕青摊开双手,白隐顺势扑进他怀中,搂着他晃个不停。 “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联络他!” 她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连蹦带跳地就要跑,被奕青一把拦住,说教一通。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松开他的手,白隐一刻不停急忙跑到寝阁写信,给悬机阁传话。平时她与夏炎不多的沟通都是通过悬机阁传递的,别的途径和方式她都信不过。 信写好,却是徐无常来取,徐无常解释道:“耿春近日操劳过度,病了,他休息前嘱托属下暂领您与天庭的事物。” 换了人,白隐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徐无常和耿春一样,都是阁种老人,都是信得过的,因此说:“也好,耿大叔前一阵也够忙了,这几日你便辛苦些,替他周转了。” “是,属下谨遵阁主指令。” 信送出去两日后,徐无常便带来了回音。夏炎的回信中说,仙界突然暴起匪患,天帝随机派遣他前去清缴,待匪患平息,他一定仔细考虑白隐的提议。最后他还在信的末尾提了个出乎意料之事。他说天帝突然感慨这些年亏待了他,于是突发奇想让八公主汐照下嫁于他,等他回天庭后便举行婚礼。 白隐将这两件事同奕青说了,奕青道:“这样也好,说不定届时他能带阿照一起逃出来,两全其美。” 第一百一十八章 警告 天帝拨给夏炎一支军队,三日后出发,出发前,凌霄殿设宴席为其践行,真实目的是想让汐照和夏炎先见一面。 “朕为你安排的这桩婚事,你可满意?” 老实说,汐照不能再满意了,这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生怕梦醒了发现是一场空。但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天帝忽然如此安排,恐怕不是婚约,而是算计。 宴席当天,汐照与夏炎各坐一端,天帝居上,大家生硬地沉默着。 最终还是天帝打破了僵局,冲汐照道:“阿照,见过水神。” 汐照应声而起,手捧酒壶走到对面,给夏炎杯中添满,微笑道:“阿照祝大人此番平乱,凯旋而归。” 夏炎起身答谢,满饮杯中酒,汐照看了一眼天帝,没有多言,又走回自己座位上。 酒过三巡,天帝自称不胜酒力,提前离场,吩咐二人随意安排,看起来仿佛故意留给两人独处的机会。 天帝离开后,偌大的殿内除了侍从就剩他们两人。 夏炎觉得纵然有婚约,孤男寡女相处到底不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告辞,阿照却拉住他:“大人这就要走了吗?阿照还想让大人陪我去莲心湖逛逛呢。听说那里的菊花开了,有绿色的,可好看了。” 汐照晶莹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他,让他无法拒绝。 两人结伴而游,一路无话。 这个季节莲心湖的荷花已经尽数凋零,湖周围的菊花却开得洋洋洒洒,花匠巧夺天工,培育出的菊花各色都有,行人只需浅浅施个诀,便能看到异样的光彩。 两人走到湖心亭,栈道狭窄,侍从只能在路边等候,汐照将他引到此处,终于有了独自说话的机会。 她如云一样的眉睫春水般皱起,眼里露出不轻易示人的忧愁。 夏炎看出她的不适,伸出胳膊悬空揽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背过去面朝湖水,挡住那些人的视线。 “说吧。” “大人此番去仙界平叛,不要再回来了。出了神界边境就走,去魔界,太子妃在等你。”汐照压低声音极速地说。 夏炎靠近她,面色平静地问:“你是不是发现了异常?” “异常一直都有!”兴许是发觉动作幅度大了点,汐照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身子,“天帝对你和太子妃越来越忌惮,我全都看在眼里。所谓仙界叛乱根本就是小事,随便派个小神官就能解决,可天帝为什么要派你去?” “……好让我立功?”夏炎盯着湖面,若有所思。 “对啊!为什么让你立功?为什么让我嫁给你?” 说到后半句,汐照耳根有些泛红,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夏炎说:“立功,嫁娶,双喜临门,他为何突然提拔我?” “………” “我懂了。”夏炎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却被汐照从身后一把抱住。 猝不及防,他浑身僵直,愣在原地。 “听我的,趁这个机会走吧!我不想失去你……” 夏炎转过身,很不熟练地抱了抱她,两人四目交汇,电光火石间便松开了手。 本着反正已经过分了的心思,汐照踮起脚尖,趁他不备,仰起头轻啄了他的唇,然后立刻收手,先他一步离开。 守在外面的侍从以为他们在依依惜别,毕竟情侣之间,这样也无可厚非。 公主的仪仗很快离开,方才那个吻令夏炎脑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多时也离开了。 莲心湖周围绿植茂密,深秋时节松柏依旧青葱,再加上法术的加持,营造出盛春时节万木长青景色不成问题。 湖对面的树丛中,一位衣着华丽的白衣男子身边站着一个低眉下气的人,两人透过茂密的枝叶把湖心亭中方才发生的一切窥得一清二楚。 “陈芮,看来朕安排的这桩婚姻,阿照很满意。” 陈芮躬身附和:“陛下的决策,自然英明——只是不知,方才八公主和水神大人说了什么。” “朕猜,左不过是些磨磨唧唧的情话。” 天帝是个装糊涂的高手,陈芮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再多言。 看着夏炎离开亭子,天帝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芮憋不住了,斗胆问:“陛下,那奴才接下来——” “按计划行事。” “是!” “悬机阁控制住了没有?” 陈芮答:“悬机阁机构庞大,人员繁杂,核心人物更是深藏不露,火神大人与奴才费尽心力才抓到一个叫耿春的人,据徐无常说,他是联通白隐与水神的关键人物。有了他,足以证明水神与白隐谋逆之罪确凿。” “小心一些,夏炎伏法之前,不要露出破绽。” “陛下放心。” 天帝似乎对莲心湖的景色着了迷,一直又站了许久才离开。回凌霄殿的路上,陈芮又问:“水神伏法以后,八公主该如何处置呢?她可是水神谋逆的参与者之一。” “可她……还是朕的女儿。” 陈芮以为天帝这句话的意思是挂念他与汐照的父女之情,可他下一秒却说:“不过即便是女儿,也不可饶恕——朕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三日后,夏炎领兵出征,汐照继宴会之后继续被天帝困在琉璃宫中,偶尔出门必须由诸多侍从“护送安全”,更多的时候是不准出去。汐照久困无所依,时常默泪,一边为夏炎担心,一边忧虑自己的处境,夜晚时常惊梦,自夏炎出征,她便日渐消瘦,脸色苍白,仿佛变了一个人。 汐照试图与徐无常联系,之前可以联系上,如今却不行了,原因很简单:天帝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之前与身处妖界的白隐里应外合之时,是天帝命令徐无常与汐照联系,可以说,从那时起,悬机阁已经沦陷了。然而白隐奕青以及汐照夏炎,全部一无所知。 由此不得不感慨祝融和陈芮的办事能力。他们不知何时发现了徐无常可以争取,然后通过徐无常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耿春。耿春可以说是悬机阁的中枢,徐无常谎称他抱恙,然后偶尔变作他的模样在阁中出入几次,伪装成平静无波的表象。 夏炎出征,白隐回魔界,他们都没办法去悬机阁实证。而且出于对徐无常的信任,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徐无常正是凭借这个得以瞒天过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噩梦 “杀了我,不要动她。” 耳边响起夏炎的声音,白隐试图拨开迷雾看清楚对方的脸,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周围一片漆黑。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洒在她身上,如同精灵般自由飞舞,地面一片白茫茫,没有脚印,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驱散不了的浓雾和夏炎从前方传来的一句又一句求饶的话。 “从始至终,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话刚落音,一个尖锥刺入血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紧接着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尖锥刺入又拔出,鲜血喷射到地上,正好落在白隐脚边。 “哥哥!哥哥你在哪儿?!”白隐冲前方吼叫,她跑起来,却始终在原地打转,焦急之下不慎摔倒在鲜血之中。剧烈的血腥气伴随着温热的触感让她不寒而栗,简直要呕吐,然而这种恶心的感觉很快就被剧烈的腹痛压制下去,她按住腹部,感受到有暖流涌出,很快身下一片血泊。 巨痛无比。 白隐想叫,但喉咙无法发声,腹部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开口说话,可是夏炎还在前方求救…… “不要……哥哥,不要杀他……不要!” 惊雷乍起,白隐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汗水已浸透衣背。 原来是一场梦。 可这场梦无比真实,她惊醒后浑身发抖,嘴唇暗紫,仿佛中了邪术,战栗不已。 奕青被她弄醒,很快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坐起来抱住她。 “做噩梦了?” 白隐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到孩子平安,才算是慢慢平静。明明是休息,她却疲惫不堪,语气虚弱地说:“嗯。我梦见我哥哥了,他被人抓起来,他们逼问他,把锥子刺进他的肉里,血洒了一地……我想去救他,但一直在原地打转怎么也出不去……我摔倒了,我们的孩子没了……奕青,我害怕!”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缩进被里抽泣起来,恸哭不止,仿佛夏炎真的死了一样。 奕青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一面用衣袖为她拭泪,一面劝抚:“只是梦而已,梦都是相反的,你哥哥不会有事,咱们的孩子也不会有事。你看——”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小腹上:“他好好的呢。” 白隐依旧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奕青再如何哄也哄不好,陪着她坐到后半夜,再劝,仍是不愿入睡。无奈之下,奕青索性穿好衣服坐到床头,让白隐靠在自己身上,又拿被子把她从头到尾包裹严实,保持这个姿势一直陪她坐到了天亮。 鸡打第三次鸣儿时,白隐终于在他怀里昏睡过去,他久坐一夜,此刻腰酸背痛,脖子稍微一动就疼到龇牙咧嘴。 轻轻把她放平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重新给暖炉添了碳火,又命人准备好膳食,等白隐自然睡醒能立刻吃上饭。安置的差不多了,他简单洗漱后又动身去大将军府找霍九离。 霍九离盯着他的黑眼圈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用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说道:“我说,知道你与白隐长久不见甚是思念,可她如今才四个月身孕,胎象还不稳固,你纵然难耐,但也不能昼夜不停……” 眼瞧着越说越离谱,奕青急忙打住:“闭嘴吧你,想什么呢!昨夜隐儿噩梦缠身,我陪她坐了一宿,一夜无眠。” “哪……哪个坐(做?” “当然是坐下!坐下的坐!”奕青真想上去给他一记重拳,奈何有求于他,只能忍耐。 “哦哦哦哦哦。”霍九离作了然状,奕青哭笑不得。 “来找我什么事儿?” 奕青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我想请你去东宫住一段时间,专门照顾隐儿的身体,直到她平安生产。” 霍九离自然不愿意,白了他一眼叛逆道:“不去!” “我给你开工资。”奕青露出淳朴的微笑。 “多少?”霍九离探头。 “一天十两。” “多少?!” “八两。” “你刚才说十两!” “那就十两。”奕青完美拿捏。 “切。”霍九离不屑地甩甩袖子。 “你干不干?” “不干!你打发要饭的呐?” 是日午后,霍九离提着药箱和一些家伙什儿站在了东宫门口。 奕青请他进来先给白隐把脉。白隐自从昨夜梦魇之后睡到现在还没醒,侍女说中途醒了一次,说了些胡话,嚷嚷着要找汐照,侍女告诉她汐照不在,她便迷迷糊糊之中又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霍九离诊过脉,双手揣兜,神色有些凝重。梦让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表情一凛的,绝对不是好事情。 “如何?”奕青迫不及待地询问。 “药按时吃了吗?” “当然,我每天看着她吃。” 霍九离把他拉出去,摊摊手:“那她就是心病了。” “怀孕的女子性情最为敏感,更何况白隐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眼下阿照和她哥哥皆身处险境,她心里肯定无比挂念,思虑成疾,便是迟早的事。” “我明白了。” “还有,”霍九离拿扇子敲敲他,“我方才看她脉象不妥,生产之时恐有血光之灾。” 他把看病说的跟算命似的神神秘秘,大白话就是到时候可能大小只能保一个。 奕青变了脸色,语气有些激动:“前些天你不还说她脉象不错,孩子和大人都没什么问题吗?!” “当时确实没什么大问题,可如今不同了。她的心病腐蚀肝脾,消耗精气,加上之前为了脱身,烈阳草的剂量把控的不是太好,那次用性命救宁容之后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如此种种加起来,她的底子已经空了。” “如此说来,她如今最要命的是心病。” “对。心病疏通了,身体也会慢慢好转。” “懂了。”奕青眉目坚定,托付道,“隐儿的身体就暂时拜托你照顾了。” 言罢大阔步离去,霍九离在身后大叫:“哎你懂什么了?!” 白隐清醒时已经到了傍晚,夕阳照进了她的眼睛里,逼迫她清醒过来。醒来饿第一句话就是问奕青在哪里。 霍九离悠哉悠哉地回答:“他有事出去一下,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的身体。” 第一百二十章 夜谈 仙界,明寐谷。 黄昏,晚霞染红了天际,从营帐前望过去,一片血红。 夏炎一直等夕阳彻底隐没了踪迹才掀开帷帐回去。黑夜悄然覆盖万物,夜深了,南北各处的几个营帐陆陆续续熄了灯,只有夏炎的主营帐还能看见火光。 “出了天庭就逃吧,去魔族找太子妃!”夏炎的耳边一遍遍想起汐照临走时的嘱咐,他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现在是大好的机会,平复此役之后,想再逃就难了。 白隐在魔界肯定为他安排好了所有,神官变节他族的例子不胜枚举,公孙景和淳于东乡便是例证,他夏炎不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恒不必为此感到不耻。没人知道是什么阻止他做决定,更不明白他为何苦守死穴不肯离开。 临近午夜,他仍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把灯点亮,预备久坐一夜。 倏地,一阵阴风吹进来,吹开了帷幕,夏炎起身出去查看,然而夜色静谧,没有任何异常。夏炎身边没有侍从,就连守门侍卫也已酣睡。 “也许只是一阵寻常的风罢。”这样想着,转身回去,刚刚进门,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营帐中! “谁?!”下意识猛然抽出佩剑,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奕青。 方才那阵阴风定是他施的隐身咒。 夏炎与奕青只于五十年前在天庭凌霄殿上见过一次,彼时奕青为求娶白隐,态度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不好。白隐嫁到魔族之后,他再也没有跟奕青打过交道,眼下此人突然无声无息潜入自己的营帐,着实让他惊了一惊。 “水神大人,好久不见。”奕青浅笑行礼,丝毫不见当年的张扬气势。 夏炎看清了来人,缓缓收起佩剑,回礼道:“太子殿下。不知魔族太子殿下深夜独自前来,有何贵干?” 奕青揣起双手,眼睛弯成了两条线,不急不躁地说:“我深夜踏星而来,难道水神大人就不能赏脸先给一个座位吗?” “请坐。”夏炎扬手示意他落座,自己坐到他的对面,还为他顺手倒了一杯茶,然而茶早就凉了。 奕青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轻皱,又放下了。 “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来拜访大人,想必大人能猜出来奕青此行为何。” 夏炎虽然正直,但是不傻,细想一番自然能想到:“殿下想劝我倒戈魔族。” “大人睿智。不过,不是倒戈,是去陪您的妹妹。”奕青和颜悦色道,“如今天庭的形势我一个外族人都清楚,你俨然已成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此番平叛回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危。” 这些事情,夏炎自己从始至终都一清二楚。可他眉目低垂,没有同意的意思,甚至没有丝毫犹豫,直言相拒道:“这些我也清楚,但我不会去魔族避难,恐怕要辜负殿下的好意了。” 奕青有些气恼,从前听白隐吐槽她这个哥哥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还觉得她言过其实,今日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白隐形容的着实轻了些。 “那请水神大人给我一个理由。” 夏炎满饮杯中茶水,将脸别到一旁,冷冷道:“没有理由。” 奕青本就因为担心白隐的身体而焦虑,眼下又劝不动这个木头,一下子恼了,他霍然起身,双目直直盯着夏炎,低吼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愚忠!天帝已经被小人蒙蔽了,你做的再多,于他而言也抵不上一个怀疑!” “我自然知道!”夏炎也有些激动,却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奕青所言句句属实。 “更何况你的命现在不是你自己的!”奕青说完这句,想起来白隐,语气放缓了一些,“隐儿还在魔都等你。你知道吗,她如今怀有身孕,气虚体弱,日日夜夜都挂念着你的安危,因为你这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哥哥,她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因此我才在这个时候找到你带你回去见她!你就当为了她,跟我走!” 听到白隐的近况,夏炎眉睫颤动,拳头紧紧握起,可还是不为所动。 “你到底在想什么?天庭到底还有什么好让你留恋的?!父皇已经恩准你久居魔都,多么好的机会,你在犹豫什么?这是你唯一脱身的机会!” 奕青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想跳起来给他一顿,然后把他打晕拖走,不过碍于白隐的面子强行忍住了。 “我不能走,也不会走。”末了,夏炎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二人四目相接对峙良久,最终还是奕青松了口。 “好吧……”他长叹一口气,站好整理因方才激动而弄乱的衣服,恨铁不成刚地放弃了。 “慢走不送。”夏炎看也不看他一眼,眼睛一直盯着某处,身体僵直。 一口气从魔界跑到仙界,又跟他费了这么久口舌,结果徒劳无功,奕青心里非常不爽,但临走时还是作了最后的劝说:“你平复叛乱回天庭之前这几日,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魔界。记住,如果你死了,没有任何人会关心,除了隐儿。” 夏炎平定这场叛乱只用了六日,这六日内他终究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等到第六日准备凯旋回天庭之时,祝融突然领兵前来,以串通仙族叛军余孽,内外勾结为由,将其逮捕,秘密押解回神界。 …… 这便是水神遇害之前最后的故事了。 江南讲完今天的故事,情绪有些激动,不过更多的是悲怆,我看见他眼中的泪,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夏炎不肯答应奕青去魔界,若换做是我,恨不得立刻逃跑。为什么夏炎明知道有危险,还不跑呢? 我向江南提出了这个疑问,江南的反问我:“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讲的,夏炎对隐儿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我即答。 “他不走,一是因为阿照还被困在天庭,他不会抛弃她;二是他根本离不开天庭。与隐儿不同,夏炎视天庭为家,为故土,他对天帝、对天庭早已没了感情,牵绊他的是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夏炎何其蠢笨,却又何其深情,他宁愿被冤死在故地,也不愿在魔都那个温柔乡里苟且一生。” 我听完情不自禁替夏炎惋惜:“太可惜了,明明有活命的机会。”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江南以手扶额,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可他不知道,他的死会间接害了白隐。”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局 夏炎回天庭之后,天帝以其平叛有功之名,顺理成章将汐照指婚给了他。与此同时,祝融与陈芮渗透到悬机阁内层,夏炎被控制,至此整个天庭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第二年五月,白隐怀胎十月诞下一子,魔帝大喜,赐名宁宣。 白隐怀孕时身子本就虚弱,生产之后更加无力,整日卧床不起,奕青发觉天庭有变,在外更加忙碌,很少回东宫。白隐没有夫君作伴,汐照也一直没有消息,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因是如此,宁容便成了白隐的唯一支柱...... 《中九志》第一百二十一章 终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