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夫人又要闹离婚》 第1章 第一章归去来兮(一) 走廊里头没有灯光,灰沉沉的,倒是比外头还要暗上几分。苏诒云垂下了头,一步一步地踩着楼梯拾级而上。她心下有些莫名的焦灼,因为她并不知晓,今日来的都是申军里的什么人。 院长办公室的门口,早已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见到苏诒云来了,便将枪头对准她,厉声道:“来者何人?” 诒云将碎发抿到耳后,微微笑道:“两位军爷,我是这里的院长,特来求见你们长官的。”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两人交耳了一阵,便由一人进去通报。很快那人便出来道:“你可以进去了。” 才进门,诒云就瞧见一名身着浅呢色军装的男子立在那里,他的眼睛细长上挑,一双浓眉紧紧皱着,整个人周遭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抑。彼时,他正用枪对准着刘秘书的脸,好似随时都会扣动扳机。 虽然只是侧脸,可是诒云仍旧一下就认出了他来。她不由得心下一紧,连带着呼吸都跟着喘重了几分。可是现下,并不是能够退缩的时候。但凡出现任何意外,那么对她,亦或者对于宏仁医院来说,那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灭顶之灾。 诒云略略定了定神,面上依旧神态自若地笑着。一把青葱似得雪白手指玲珑地翘了起来,而后不动声色地夹住了枪头,将它调转到自个跟前:“这位长官,您好,我是这里的院长,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同我商量,倒是还请不要为难底下的人才好。”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直到看清楚诒云的脸,眉梢倏地一下就挂了下来。方才还冷冷冰冰地拿着枪的手,此时早已是垂落了下来。他迅速将那把勃朗宁别回了腰间,整套动作干脆利落,好似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过是诒云的错觉。 但是,诒云却分明能够感受到,那双狭长的眸子,就如黑暗中射出的两道冷光,紧紧地盯着她看,简直可以窥伺透到她的心底。莫名的,她全身都有些发渗起来,连带着全身的骨骼都有些在打着颤。 “诒云,你总算舍得回来了么?”顾钧儒沉声说着,脸上的肌肉紧绷地变了形。这个女人,这个他心底念了整整五年的女人!这个他即便在梦中也恨的咬牙的女人!她……终于回来了。 诒云听他这样说,只觉得浑身上下如被电擎,一时就立在那里,怎么也动弹不得了。她暗暗撺紧了手心,扣得深了,连着手心见了血也不自知。 她极力压抑着心下的起伏,不过转过身去,将身上沾了血迹的白大褂脱下,自然地挂到了衣架上。窗外的斑驳树影映入屋内,映得诒云纤弱的身躯多少有些影影绰绰起来:“这位长官,您好似认错人了。我倒是有些听不大明白您在说些什么了。” 顾钧儒深深地凝视着诒云,他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当他的副官与他报告,苏诒云已经回了申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军务,即刻就赶到了这里。他恨不得立马就把她禁锢起来,好将她全身的骨骼都一根根的拆开来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如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的…… 第2章 第二章归去来兮(二) 诒云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神,转手把茶几上的台灯捻燃。暗金色的光晕,溶溶地在屋子里散漫开来。 顾钧儒觑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诒云,她既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他也并不急于一时。任她苏诒云如何耍花样,终究是逃不过他手心的五指山。 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诒云便把电壶拨到低温,然后斟了一杯咖啡出来,缓缓置于顾钧儒跟前:“方才倒是我失礼了,还没有问长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呢?” 顾钧儒唇角轻轻一撇:“敝姓顾,乃是申军总司令官,我倒是不介意你唤我‘钧儒’的。” 诒云微微笑着回道:“顾司令,幸会,我是黛西,接手这家医院也不过数月,倒是烦请您多指教才是。” 顾钧儒弯下身去,从碟子里夹了两块方糖,放到诒云的咖啡里,然后又替她倒上些许牛奶,径自就将咖啡放到了诒云手中:“黛西院长,这黑咖啡太苦,还是加些糖好入口。” 顾钧儒倒是一直都记得,诒云从前最是怕苦味,但凡喝咖啡,那是一定要加糖加奶的。那时候他还时常打笑她,不知这咖啡的精髓在原味里头。 顾钧儒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听在诒云耳中,却是不容质疑的命令。她缓缓低下头嚼着咖啡,而后笑了笑:“其实我觉得,还是黑咖啡味道最苦醇,加了糖、奶,反倒是失了气味。” 顾钧儒心下略略诧异,他倒是不曾想到,几年不见,原来她的口味早已经变了……那么心呢?她的心是不是也跟着一道变了? 想到这里,顾钧儒的一双浓眉不由得拧作了一团,他慢慢放下了咖啡杯,似笑非笑道:“看样子,黛西院长也是个明白人,咱们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日,就是为着借用贵医院的床位而来的。” 如今申城虽然大战在即,申军确实是需要充足的床位准备的。但是顾钧儒并非真心想要征收宏仁医院的床位,这一切,无非就是他想要再见诒云的一个借口罢了…… 诒云起了身来,替顾钧儒殷勤地满上了咖啡,似是不经意笑道:“顾司令,这申军打仗,为的是大义,我们自然也理解。可是,这些病人,我们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就将他们赶出医院去……” 宏仁医院是慈善性质的医院,专门接收的都是贫苦无依的可怜人,倘若说,将这些人都尽数赶出医院,那便与直接杀了他们无异,这叫诒云实在是无法退让。 顾钧儒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住,他心下的那把火隐隐燃着:“黛西院长,如今是警备时期,比不得寻常,若是你们不愿配合,那么只怕……” 诒云微仰着头,一双清逸的眸子紧盯着顾钧儒,不卑不亢道:“听闻,顾司令治军,一向与旁人不同,凡事都讲求一个‘理’字。想来您也断然不愿意在外头落下什么闲话才是。” 诒云的话,听在顾钧儒耳中,倒是叫他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大好看起来,宽朗的白额上,隐隐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气氛显然有些僵凝住了。 第3章 第三章归去来兮(三) 窗外浮满了水雾,湿气一阵阵地漂浮了上来,粘在窗上,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松叶的清香,跟着流进了屋内。 诒云微微张开嘴,又抿了口咖啡,她的嗓子实在是有些发疼,需要些许润泽。而后她将咖啡杯置回银色的碟子中,说话的口气也略略软了下来:“顾司令,侬是晓得的,医者父母心。病人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什么身份上的区别,我们也不过是想将伤害降到最低。烦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准备,毕竟这么多人,总需要一个规划的。” 话音落地,顾钧儒心下倒是略略吁了口气,他不由得起了身,背对着诒云道:“那顾某便静候黛西院长佳音了。” …………………………………… 送走了顾钧儒,诒云极为疲倦地靠躺在沙发上头。她脑中不断涌现着那个身着军装的欣长影子。五年了,在瑞士的每个日夜,她都在熬夜赶论文,无非就是不愿再想起过去,想起他。可是没有想到,如今才回了申城不过数月,竟然就与他又有了交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片敲门声,打断了诒云的思绪。诒云略略顿了顿神,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原来是刘秘书,手上还拿着一份请柬:“院长,今日早间,吴太太派人送来的,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本人手上才好。” 刘秘书边说,边将请帖呈了过去,她望着诒云憔悴的脸,心下不由得起了几分担心的念头来。这前头才在难民所动完手术,这又马不停蹄的回来处理医院的事务,到底是身上的担子太重,也不晓得这位新来的年轻院长,能不能撑得住。 诒云接过请帖,对着刘秘书微微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罢,这里有我呢,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电话的。” 刘秘书点了点头,随即退出了门外。诒云仰着头,瞥着墙面的挂镜,一早收拾的干净妆容,此刻已经略略浮起了一层薄粉。许是今天日间在外头奔忙累的,又或是方才被风吹的,总而言之,她如今浑身上下多少是有些疲惫不堪的了。 诒云捏着手中的这份请帖,沉吟半晌,方才犹豫着扯开了上头的纸花来。一打开,那和纸的信笺便跳入眼帘,原来是吴太太,周末生日邀她过去打牌,顺带请她参加舞会的。 望着这和纸,诒云的眉头又禁不住蹙起。说起来,吴太太是宏仁医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如今医院还能维持运作,也多亏着她的帮忙。因而这吴太太相邀,诒云倒是也不好直接拒绝的。 可是她心下多少又觉得有些不大痛快,多半也是因着这和纸的缘故。并非是这和纸不好看,只不过它薄如蝉翼,却又是强韧的很,就如现下的局势,难解难缠,多少叫诒云觉得心下带着些许心结来。 …………………………………………. 到了邀约这一日,诒云早早便来到吴公馆。吴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早已占满了车道,而这些车子里头,还隐约可见许多黑色的官家轿车来,这吴家在政商两界的八面玲珑,也可见一斑。 吴公馆门口的两扇铁门缓缓地开了,诒云望去,那里有几个小厮、丫鬟正在招呼着来客。见是诒云从车子上下来了,忙有丫鬟迎了上去,满面笑道:“黛西小姐可来了,我们夫人可是等您多时了呢。” 第4章 第四章归去来兮(四) 诒云点头笑了笑:“有劳了久等。这路我倒是识得的,我自己走便好,也不耽搁你时间了,你还是快些去前头招呼旁的客人罢。” 那丫鬟躬身行了礼,也便由得诒云自去了。今儿个吴公馆里头,来的贵人实在太多,怕是十双手都忙不过来。偏巧这里头的许多人,还都是不好得罪的,因而这底下伺候的,更是谨慎了几分。 吴公馆的花园十分的深阔,诒云悠然踱步着。此时满院的花木影子交叠着,难得这又是一个有着月光的夜晚,一轮清月早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映照着人间。 诒云在台阶上走了两步,一阵风掠过,便有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煞住了脚步,循着这幽香若头所思地望去,这就瞧见墙角那里有一片白色的菊花,一团团的,开的正盛。 待得踏上了露台,她便瞧见数十捧白菊齐放着,一株株地都吐露着水晶般的花蕊来。远远瞧着,仿若落了一片白雪在上头。这使得诒云不自禁地俯下身去,略略嗅了一嗅,面上不觉也跟着起了一丝恬淡的笑意。 “这怕是如今申城最上品的白菊了,要说找出比这更好的,怕也是难事了。只不过这白菊娇弱,不好养活,这些都是去年栽种下的,约莫都枯死过一番了。好在今春的时候,吴家请了一个在前清宫廷里养花的太监来帮忙照料,说是铺了一整季的鹅毛灰,这才算起死回生,又开的繁盛了起来。” 一声醇厚低哑的声响在身后响起,诒云并不想在这里久留,但凡多停留一刻,都叫她如坐针毡。可是步子才挪不过两步,她整个人就被这欣长的影子给深深罩住了。 “你就这么着急要走么?”顾钧儒沉声说着,深邃的双眸中透出一丝冷光来。 他今日又穿了一身合身的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更是光可鉴人,一头墨浓的头发抿的服服帖帖的,整个人瞧起来自是十分的挺拔厮称,楞谁瞧了都会知晓,这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少帅。 若是细究起来,顾钧儒原本并不是很想出席今日吴家的这场宴席。他不过是随意瞥了眼宴会的来宾名单,见上头写着“宏仁医院院长”几个字,也便即兴改了主意,来了这里。 说话间,顾钧儒的一只手早已抵靠在墙角,而另一只手便拦住了诒云的去路。他的呼吸时缓时急,温热的鼻息不断的喷到诒云的面腮上。 诒云几乎可以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夹带着的那股熟悉的雪茄烟的味道。可是这味道太过压抑,简直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他,着力平复着心下的波澜。 “我要你看着我……”顾钧儒边说,边重重地抓住了诒云的手腕。他的语气说的并不重,听在诒云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顾司令,您这样没由来的举动,倒是有些粗鲁,怕是失了您的身份。”诒云边说,边就卯足了劲,挣扎着要走开。 第5章 第五章 归去来兮(五) 顾钧儒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她横打抱起,一直朝着里处奔去。他紧紧地箍住诒云,气力大的吓人,楞诒云如何抵触,都无法逃脱他的掌心。 月光幽澹,花影扶疏,到了树影不及之地,顾钧儒便立住了脚,而后将诒云轻轻放置在一旁的沙发上。 这个时候,诒云方才仔细打量着周遭的情形,原来他们已经是来到了无人的后院草丛上。这里有一圈的沙发,两长四短,乃是对开围着的,怕是寻常吴家私人聚会的地方。 诒云着实有些恼了,不由得质问道:“你不由青红皂白就把我带来,实在是有些不妥。堂堂申军司令,怎么可以如此行事?如果可以不管不顾就将一个人随意掳掠来,那同强盗又有什么分别?” 诒云今儿个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月白色旗袍,外头套着一件青色的外套。她未有涂脂抹粉,只在唇上点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因而看起来倒是净扮极了,更不用说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月光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肌肤胜雪。 顾钧儒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气,不过笑道:“强盗?倒是从来无人敢这样说我。倒是你……黛西……可真是胆大包天呀。” 诒云又垂下了眼眸,她鬓边的碎发随风飘动着,耳边挂着一对青花坠子,不经意地打在衣领上“簌簌”作响。她心下十分的清楚,顾钧儒这是在试探着她…… 诒云淡声应道:“顾司令,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怕还是得先走了。吴太太还在楼上等着我去打牌呢,还请您自便才是。” “倘若,我不放你走呢?”顾钧儒沉声说着,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诒云,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能佯装撑到什么时候。 顾钧儒越是逼得紧了,诒云就越是要自个镇静下来。诒云微微扬着下颌,显出淡淡的倨傲,她微微笑道:“顾司令倒是惯会说笑的,您看这样如何?一会晚宴的时候,我敬您一杯酒,倘若先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您大人不与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才好。” 诒云这话,倒是说的滴水不漏。既是说到了这里,顾钧儒自是也不好强求什么。他忽而转过身去,折下了枝上的一朵玉兰花,而后别到诒云鬓边。 在顾钧儒的眼中,此时诒云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玉兰花,额角上被清风吹乱的碎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她的眸子本就清亮,这个时候,在月光下瞧着,就更觉是烟波如水了。 “你走吧……”顾钧儒淡声说着,他就立在花丛深处,眼见着诒云的身影慢慢消失于眼前。 ……………………………………………………… 吴公馆二楼,麻将桌上开着炽热的白光灯,洗牌的时候,牌桌上一只只钻戒显得格外耀目。桌布是进口的英国布,好似在上头打牌,个个就能跟着洋气几分。 诒云刚来,吴太太就赢了牌,自是欢喜道:“到底还是黛西小姐带着旺气,你人才来呢,我一摸就自胡了。” 诒云抬起眼来,笑道:“吴太太好手气,那可不得吃你的红才好。” 这个时候,底下的丫鬟就送了温热的面巾过来,给方才酣战的太太们揩面醒神。一旁的宋太太从包里拿出一支香水,在脖颈后洒了一圈说道:“听说,今儿个顾家少帅也来了呢。倒真是难得,这种社交场合,他可是鲜少来呢,到底还是吴家阿姐面子大。” 第6章 第六章 归去来兮(六) 吴太太斜眼瞧她,又笑眯眯地撇了眼诒云,轻声道:“诶,说起来,这少帅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家夫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真当是可惜呀。” 诒云拿起手边的香片,轻啜了一口,只是默着声笑了笑。就听着宋太太道:“可不是嘛,听说呀……” 说到这里,宋太太环顾四周,不由得压低了嗓音道:“听说呀,这少帅夫人八字带着重煞,可不得把自个也给克死了。好在少帅命里阳火旺,这才压得住这煞气呀。” 吴太太拢了拢云鬓,而后咕哝了一句:“煞不煞气的,那都是老黄历了。到底还是要找位新夫人,这心下的旧伤可不就无药而愈了。” 宋太太的眼睛本就小,这会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只听着她轻笑了一声:“少帅虽说是风流倜傥,可是这些年,万花丛中过,也从未听说他为哪家小姐驻足过。难不成……哎哟,我说阿姐,你可别再卖关子了,若是晓得什么内情,可不得要与我们几个小姊妹透个底呀。你是知道的,我那外甥女,可喜欢少帅喜欢的紧那。要是他当真有了新人在侧,我还是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才好。” 吴太太仰起了头,不以为意道:“宋家妹妹,少帅的心思,我哪里能晓得哟。这便是铁打的少帅,流水的落花。可不,谁又想得到,前阵子他不硬是抬了春香阁的小凤仙进了府邸。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那。” 诒云身旁的茶几上,香片早先就给添了水。可是这会子瞧了,满满的,似是没有再动过,茶叶也跟着全沉了底。她凝视着窗外,一双纤手紧紧地交叠在一处,手指的关节都有些泛了白。本以为那是不相关的闲话,如今听在诒云耳中,心下却莫名有些空落落了起来。 墙上的瑞士挂钟敲过了八点,吴太太便起了身来对诒云笑道:“黛西小姐,看我,这闲话说了半日,怕是还冷落你了,还望勿要见怪才好。时候不早了,烦请随我一道下楼去罢,咱们在这里偷闲,只怕底下舞会早就要开场了。” 诒云笑了笑,一面自然地搀住吴太太的手,一面跟着下了楼:“我初来申城不久,许多的事还未明了呢。倒是多亏得有这机会听你们讲一讲,到底也能晓得一些城中的时事来。” ………………………………………………… 吴家的客厅里头,早已是一派喧笑热闹之象。那里有许多的桃心木桌子,全都拼靠在楼道旁,上头铺陈着格子纹的桌布,又设了几只钧窑的花瓶,里头都供着大马士革的红玫瑰。 但凡肉眼可见之处,诸如门框、扶手、窗边,也都围了许多的花束,看起来真当是喜气极了。客厅的中央原本有一块暗红的地毯,现下全都撤了,只为着方便一应人等在这里跳舞。 舞台中央坐着一队俄国的乐师,在那里调着音弦,时常来往社交场合的人都晓得,这是要准备奏乐了。吴太太已经去前头招呼来宾去了,诒云自乐得在角落里拣了一处独坐。 彼时,舞池里,早已经挤满了衣诀光鲜的男女宾客。男的多半是身着西装,女的呢,花样就比较繁多了,有穿洋装的,有穿旗袍,但凡聚拢在一处,真当是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自暗暗流转于其间了。 第7章 第七章 归去来兮(七) 诒云望着在场的宾客,个个舞姿翩翩,不由得看得心下出了神。这个时候,她隐隐瞧见,舞池的中央,有一熟悉的欣长人影,正态度亲昵地搂抱着一名身着水红色滚边礼服的女子。那女子微仰着头,轻摆着腰肢,唇角洋溢着由衷的雀跃,一径怡然自得地舞着。 “是不是看上去男才女貌?那是少帅新纳的二姨太,自打叫人给抬进了少帅府邸,可谓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平日里,旁人想一睹这位二姨太的风采,怕是还见不得呢。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少帅竟舍得带她出来交际了。” 诒云转过身去,却见是一陌生男子。只见他咧着一口齐整净白的牙齿,面容俊逸,下巴剃得趣青,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诒云礼朝他略略点了个头,算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那人旋即伸出了手来:“是黛西院长吧?我是宋廷秋,初次见面,烦请多关照了。” 诒云听他自报家门,这才恍然大悟。这宋廷秋她早就在《申报》上看过他的名字,如今这南面的财政,多是在宋廷秋手中转圜,因而这外头都称他一声“财神爷”。 诒云忙伸手与宋廷秋轻轻一握:“原来是宋太太的侄子呀,久仰大名,真是幸会呢。” “哪里的话,倒是我,时常在姑母那里听到黛西小姐的芳名,早就有拜见之心了,没想着,今儿个偏巧就遇到了,心下自是不甚欢喜。”宋廷秋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是专注,倒是瞧得诒云面上浮起了一丝红晕来。 “宋先生怎么不去跳舞?”诒云轻声问了一句。 “实不相瞒,我是初学呢,怕是跳得不好,要在人前出丑。那便只得躲得远一些,好叫人不会想起邀我一道去跳舞。”宋廷秋煞有其事地附在诒云耳边轻声说着。 听罢,诒云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财神爷,竟然也有怯场的时候呢。” 宋廷秋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笑道:“黛西小姐是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定是很会跳舞了。” “我也只会一点呢,倒是说不上一个‘好’字。”诒云谦虚道。 宋廷秋的身子略向前一倾,而后伸出手来,作绅士状道:“黛西小姐若是不介意的话,是否愿意同我一道跳一曲呢?” 诒云心下略略有些迟疑,不过碍着宋太太的交情,也不好轻易拂了宋廷秋的脸面,保不齐将来,这医院的运营,还需要他的帮忙。 于是诒云便莞尔笑道:“那就烦请宋先生指教了。” 男方挺拔厮称,女方步态优雅,两人踏着华尔兹的步子,很快就舞入了舞池当中。远瞧着,诒云就似青峰素月之上,一朵澹然欲流的月白云朵,使得周遭的人,总是情不自禁地迎向她。 即便是在喧哗的舞池当中,诒云依旧注意着,没有失了分寸。她总是恰到好处地掌握着与宋廷秋的距离,这是一曲名副其实的交谊舞。 只是暗暗的,诒云仍旧感受到了周遭灼灼的目光,烧的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那不是旁人,正是顾钧儒。他瞧着诒云与宋廷秋在一处的身影,眼底早就冒起了火来,捏着俞青箩腰身的手,也不禁暗暗加重了力道。 “诶哟,钧儒,你手下轻点,可捏痛我了。”俞青箩顺势倒在顾钧儒肩上,娇嗔着软语了一句。 第8章 第八章 归去来兮(八) 彼时,宋廷秋握旋着诒云的手,微微笑道:“我方才突然想起一句话来。” 诒云应声道:“哦?愿闻其详。” “有道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前我倒是不甚明白,花又如何隔得了云端的,如今见了黛西小姐,方才明白,这是一种不可用言语描述的美态了。”宋廷秋边说,边将诒云拉近了几分:“不知,这周末你有时间么?霞飞路那边有家新开的俄国餐馆,主厨从前是沙皇手底下做过事的,那里的罗宋汤也是堪称一绝呢,我倒是想请黛西小姐一道去品尝的。” 宋廷秋抬高了手,诒云跟着节奏回旋了一个圈:“宋先生……” 诒云还未说完,却只觉得手上冰凉,一瞬间就被人紧紧握住了。显然,这是有人强行交换了舞伴。待得她抬起头来,却见是顾钧儒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说起来,她今日是第一次同宋廷秋跳舞,可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社交场合,也未有觉得惊慌。可是,但凡舞伴转成了顾钧儒,她便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整个人就好似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全身的毛孔张开着,时刻在防御着他。 顾钧儒那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隐隐透着一丝沁甜的发膏味道。他不由分说地带着诒云舞向了中央,而后似笑非笑道:“看起来,你同宋廷秋倒是十分熟稔嘛。” 诒云迎向他挑衅的目光,沉着笑着:“如今社交公开,交朋友也不触犯民国的法律,只怕这不是少帅所管辖的范围罢?” 这话说出口,倒是将顾钧儒一下就给激怒了,他反手扶住了诒云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拥进了自个的怀中,而后附在诒云耳边冷声道:“你倒是可以试试,我究竟管不管得到。” 他的手就如千斤的铁柱,简直要压得诒云喘不过气来了。诒云的额上渐渐微微渗出了细汗,复又婉转道:“少帅可是惜花之人,不好冷落了二姨太的,一会咱们就把舞伴给换回来罢。” 顾钧儒不紧不慢地将诒云箍住,伴随着乐声,他牢牢地掌控着舞步的节奏,几乎由不得诒云逃离半分:“你这算吃醋了么?如果是的话,我倒是乐见得很呢。” 这话到耳边,诒云多少觉得有些窘迫了起来。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逼得她无处可逃。 这厢,舞池里头,男男女女相互搂抱着,穿过来,绕过去,看得人是目不暇接,怕是谁也没有在意,这时候还有一个失意人。 俞青箩就坐在边上,看着顾钧儒与诒云两人,一个是满面春风,一个是欲说还休。可是她又可奈何?说起来,她不过就是少帅府的二姨太,干涉不得,又瞧不得,心下只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气在暗涌着。 俞青箩坐立不安,心下简直恨得直咬牙,只好闷着头,不停地喝着冰汽水。可是再冰的汽水,怕是也浇灭不了她心下那团怒气。她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半闭着眼睛,只当是眼不见为净了。 第9章 第九章 归去来兮(九) 乐声止了,一曲完毕,顾钧儒适时地对着诒云躬身致谢。这是舞会一贯的社交礼仪,要做,他自然也不会落下。 诒云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手便朝里一缩,却不曾想,顾钧儒的手早已扬起,然后就这样迎着众人的目光,托着她的手,神色自若地来到了场下。 顾钧儒顺手拿起了桌面上的开酒器具,精准地扎进了葡萄酒的木塞之中。他不过轻巧一拉,那酒塞就脱离了出来。然后他修长的手臂举起了酒瓶,悬在杯子上头倾倒着。 深红色的葡萄酒液缓缓流淌着,约莫到三分之一处,顾钧儒便停了手,而后将酒杯置于诒云手中。他的脸逆着灯光,罩着一层阴影,诒云并不是很能瞧得清楚他此刻的表情:“黛西小姐,祝你今夜玩得尽兴。” 诒云举起了酒杯,透过杯中略略起伏的酒液,望着顾钧儒喜怒不辨的面庞,淡笑道:“本该由我来敬少帅一杯的,倒是多谢今夜指教舞步,同祝您愉悦。” 说罢,诒云轻仰下颌,双唇沿着酒杯的边沿轻啜了一口。酒虽是冷的,可是一下喉,就有一股玫瑰凋谢的香醇,在周身游荡起来了。她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有出自法国的勃艮第葡萄酒才有这般味道。 顾钧儒深深地凝视着诒云,眼睛烧得就像两团黑火。她到底还是记得的……五年前的那一夜,她也是喝了一样的酒,而后就离开了申城,离开了他…… 这个时候,俞青箩不失时机地走了过来,着意挽住了顾钧儒的手臂,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吟吟笑着对他耳语了一番。那群人中,有人高举起了酒杯,对着顾钧儒示意。他心下会意,转身对着诒云略略一笑便走开了。 诒云如释重负,双手轻轻地揉捏了一番。方才顾钧儒的手劲太大,这青葱似的纤细双手,早就被捏出了手印来。要不是她早就习惯了忍受疼痛,换作旁人,只怕是早就疼得叫出了声来。 ………………………………… 夜,渐渐深沉,几曲完毕,许多人都有些跳不动了,也便一双双地跟着出了客厅,去了院子里头。万花丛中,一派珠光宝气。这些申城的淑女才俊们,脸上都是满面生春的模样,算是各尽其兴了。 彼时,诒云觉得客厅里头有些闷得慌,也便跟着出来,透一口气。宋太太见诒云身影,忙上前招呼道:“黛西小姐,可算见着你人了。” 诒云瞥了眼,这个时候,宋廷秋正立予宋太太身旁,朝着她绅士一笑。诒云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朝着宋太太笑道:“怎么,宋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宋太太眯起眼道“哎哟,黛西院长,你可真是走哪里都不忘本行呢。倒是没有不舒服的,不过就是方才同廷秋说起你来,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诒云笑笑:“怕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们说话的兴致呢。” 宋太太牵起诒云手,亲热道:“哪里的话,我不过方才听廷秋说,这个周末,法国公使在华懋饭店那里办了一个西洋画展。素闻黛西小姐对西洋画鉴赏颇有见地,因而我便想着,这周末你要是得空,咱们不妨一道去瞧一瞧,可好?” 第10章 第十章 云深不知处(一) 诒云抿了抿碎发,只觉得脸上有些烧。她的酒量一向不好,方才只喝了一点,便有些醉意。她将手背贴在面上,略有些烫手,整个人也有些晕眩了起来,身子向后一倾,差些就要摔倒。好在宋廷秋及时扶了一把,也不至于即刻就失了态。 诒云脸上浮着浅浅的红晕,略垂下了眼眸,歉意一笑:“听说,法国大使带来的都是名家画作,我也早就有了去看的心思呢。倒是巧的很,既是宋太太相邀,便却之不恭了。不过,说到鉴赏西洋画,我当真也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罢了,还得请宋太太多指教呢。” 宋太太一面笑着,一面用手肘暗暗点了点宋廷秋道:“黛西小姐,我们都是熟人了,哪里用得这样客气的。你能去,我可是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对吧,廷秋?” 宋廷秋腼腆地点了头道:“能有机会与黛西小姐一道看画,宋某荣幸之至。” 诒云只垂着头,跟着笑了笑:“我倒是有些不胜酒力,怕是该要回去了,那么改日再聊罢。” 宋太太边说,边睨了宋廷秋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送送黛西小姐。她这样醉了,怕是家也不好回的了。” 宋廷秋朝着姑母眨了眨眼,以示谢意,而后就扶着诒云道“我开了车子来的,不如就由我送你一程吧。” 诒云手扶着额头,这个时候,实在是头痛得很,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 宋廷秋顾虑到诒云已经醉了,怕是也容易晕车,因而这车子开的比平时更加稳当了一些。 诒云坐在汽车的后头,迷迷糊糊地摇开了车窗。一阵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间顷刻灌了进来,发丝随风扬起,吹迷了诒云的眼。 遥望着远处江畔的钟楼,诒云犹自凝起了细眉。路灯透进来的光,隐隐约约笼罩在她面上,那卷长的睫毛轻颤着,就若雨意空濛中的蝴蝶翩然。 宋廷秋透过汽车的后视镜,悄然望着,倒是一点也没有要打扰诒云的意思。他觉得诒云的神态很美,纤弱的身影下,竟有一股蕴蕴藉藉的意绪。 车子在一处弄堂外停了下来,宋廷秋从驾驶座上下来,开了后座车门,柔声道:“黛西小姐,已经到了。” 诒云下了车子,略略躬身道:“今日多谢宋先生了。” 宋廷秋伸出手,拂过诒云肩头,诒云略略一愣,却见原来他手上拈着一朵白玉兰:“你的花掉了。” 宋廷秋并不知晓这花的缘故,只是替她簪回了鬓边,似不经意问道:“黛西小姐可有中文名字?” 诒云伸手,暗自抚弄着发鬓边上的白玉兰,苦笑了一声,而后喃喃自语道:“怕是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呢。” 这笑的苦涩,宋廷秋想来是她多有难言之隐,也便不再追问。宋廷秋原想送诒云进去,诒云推诿再三,他也不好勉强,于是便就此别过。 汽车的发动机声响起,很快消失在了暗夜当中。诒云立在原处,略抬起头来望着,夏日蓊郁的绿叶,早已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的,倒是露出许多苍遒的树杆来。树梢上挂着一轮圆月,整个好似一面悬在天边的镜子,映照着人间百态。 第11章 第十一章 云深不知处(二) 诒云深吸了口气,这夜色下,空气又醇又凉,好似连风中都带着微熏的味道。诒云的眼睛有些莫名濡湿了,不知为何,她忽而想起了小时候,姆妈便是在这样的夜里,搂着她,坐在幽深的庭院里,轻哼着一曲《孟姜女哭长城》。 那时候,她并不懂,为什么姆妈每每唱到“重阳老酒菊花香,满满洒来我不饮,无夫饮酒不成双。”这一句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即便是现下,姆妈故去已然整整五年,诒云也并不是十分的明白这背后的晦涩与隐秘。只不过她始终能感觉到,那时候的姆妈,身上背负着一个未知的旧影。 即便当初她在诒云怀中,只含着最后一口气,也久久不愿咽下。谁又能说,当时的姆妈不是在等着某个永远也不可再去触及的旧影呢? 站的久了,诒云脚下也有些发了麻,耳边的碎发也早已沾染了露水,总有些冰冰凉凉的。她定了定神,而后转过身去,缓缓踱步进了昏暗的弄堂中。 待得到了门口,她便打开了手包,摸索着里头的钥匙。可是光线太暗,实在也是不好找,倒是也费了她一番时间。 她握着钥匙,疲倦地伸过手去,想要开门。岂料手腕一下就被一双冰冷的大手给抓住了,而后她整个人就跌落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胸膛当中。 诒云自是吓了一跳,一下就清醒了过来。隐隐的,她闻到了这人身上一股雪茄的味道,还夹杂了些许勃艮第的葡萄酒味。不过光线太过昏暗,只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诒云心下就莫名地发疼了起来。 但凡诒云动一下,那双手就抱得愈加的紧,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胀起来,沿着手背一条一条蜿蜒伸到颈脖上。 顾钧儒那双狭长的眸子半阖着,下颌抵着诒云的头顶,幽幽说道:“别动……让我再抱你一会。” “你醉了……”诒云靠在顾钧儒怀中,呼吸却有些沉了起来。虽然她瞧不真切他此刻的神色,可是她却分明能感知到,他的目光,一直都罩在她的身上。 夜色漆黑,弄堂口又刮起了风。焦脆的落叶在弄堂里头纷窜着,窸窸窣窣地作响。酒精在顾钧儒的胃里灼灼烧着,他心下真是恨极了这个女人。 她的不告而别,她的无影无踪,她的毫无留恋……他一日日的在心底念着她,可是每念她一次,就如举着一把利刃,在自己的伤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又一刀。 “时候不早了呢,顾司令早些回去休息罢。有什么事,您派人来交代一声便是了,倒是不必亲自来呢。”诒云低声说着,她并不是很想在顾钧儒跟前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顾钧儒慢慢放开了诒云,而后扶着额头,大笑了起来。半晌,方才开口道:“黛西院长,不用着急,顾某说完话就走。过两日,梅老板在三湘馆开戏。我手里头恰好有两张《游园惊梦》的票子,届时自会派底下的副官来接送你的。” 诒云暗暗撺紧了手心,这个顾钧儒,哪里是要邀她看戏,分明是强人所难:“倒是要拂了您的好意了,不凑巧,我这厢才应了宋太太,怕是要陪她一道去看画展呢。” 顾钧儒嘴角一扯,冷笑了一声:“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不过宏仁医院的床位……明日就要给我空出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 云深不知处(三) 又是一阵冷风,把诒云身上那块披肩给吹得姗姗飘起,这轻柔的月白披肩,环绕着诒云,更是衬得她若暗夜中的浮云。 诒云连打了两个寒噤,方才吃的这阵冷风,倒是厉害的很。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将披肩给拢住,又从头上取下一只珍珠制的小夹子,一径给扣了起来。 顾钧儒一贯觉得,这寻常的女子,便是扭着腰肢,回眸笑看,那都是做作极了。可是在他看来,这诒云就大不相同了,但凡她抬了手,蹙了眉头,那也总比旁人多了一份韵味来。 而诒云呢,向来知晓,这顾钧儒从来都不识得何为“尊重”二字。但凡他认定了的事情,那便不由得旁人去反驳什么。从前是这样,现下依旧是这样,他确实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想,您一定不愿意因为驱赶可怜的病患,而成为明日申城各大报纸上的头版头条,备受谴责……”诒云朱唇微启,一字字说着。虽然面上着力地克制着,实则心下早已拧作了一团。 顾钧儒吃准了诒云,这里头多少是有些动了气的,他越发觉得心下有些畅快起来:“好呀,密斯黛,你这是威胁我喽?不过……纵使那些报纸把我写的逞若那恶魔又如何?这到底还是我顾钧儒的地盘!” 这话但凡入了诒云耳中,那便不断地在她脑海里盘旋。她实在是气得有些直咬牙,可是又不好发作,也不得把脸给撕破了,这到底还是要顾全着大局,一下脸便跟着涨得通红了起来。 “黛西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会做一个正确的决定的。”顾钧儒握住诒云纤弱的肩膀,而后垂下了头,双唇在她额头轻巧一点,那声音叫人听了如坠入棉絮一般柔软:“今夜你真是美极了……” 顾钧儒的双唇冰凉,但凡落在诒云额上,那便触得她浑身都有些发颤起来。她未有料到,他竟然这样大胆,就直面吻了她。待得她回过神来,顾钧儒那欣长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了暗夜的弄堂口。 …………………………………………………… 三湘馆,位于法租界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上,名为会馆,实则是个挺大的戏园子,再加上它几番扩建,如今也是能容纳五六百人的规模了。这三湘馆的总建筑师,乃是从南洋的大学学成归来的,自然也袭承了西洋的一些特色,诸如这馆子里头,就还备有隐秘的包厢。 如今申城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们,但凡想要看个戏,那便都在这里包一处包厢来。既看了热闹,又不必担心私密泄露。说起来,如今已然是民国了,这摩登男女们看场进口电影都不再分席而坐了。可是到底还是来传统戏园子看戏,总归是与看电影有些不尽相同。 三湘馆作为申城的老牌社交场所,但凡在这里出入,那也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情。因而许多人,在看戏前,都得把头脸收拾的干净了。那些压箱底的那些衣物,也一概不好落下,都给找了出来,再饰以各种金翠辉煌的首饰,那又是一番各家太太小姐们争奇斗艳的景象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云深不知处(四) 清晨,那扇对着弄堂的小窗开了。时候尚早,屋内还有些昏暗,诒云捻亮了案台上的台灯,那灯光便溶溶地散漫开来。 靠窗的那架黑色施坦威钢琴上,一只水晶玻璃的花瓶里头,高高地插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这玫瑰还带着露水,自是一早从花市新鲜采买来的。 诒云走到那架钢琴前,轻缓地坐了下来,一双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盘间流转。一头长长的黑发自然垂落在肩头,她的侧影正好嵌在淡黄的窗框中。这是她多年来,清晨仍旧保有的习惯。只不过,从前她曾经挚爱的肖邦曲目,已然许久没有弹奏了。 五年前,自从去了瑞士以后,她便不再弹奏这些热情浪漫的曲目。她的趣味好似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她转而开始愈来愈喜欢弹奏巴赫的曲目,一应的古典、冷峻,恰如她的心境。 有时候,诒云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曾经这样痴迷过肖邦那些漫然的曲调。那时,她仍旧是苏家的大小姐,每日往来于苏府与圣玛丽女校之间,无忧无虑,尚且不识得什么是愁滋味。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过了许多年了...... 墙上的挂钟敲过十点,将诒云沉缓的思绪拉回。她抬眼望了眼挂钟,而后起了身来。沙发旁的壁上,挂着一只椭圆的长镜。她从衣架上取了一件碧色的织锦旗袍下来,襟上连着一排茶色的盘扣,对着镜子靠近了一步。 这件旗袍,是从前姆妈专为她找亢州的师傅定做的。可是今日穿在身上,诒云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这种织锦,但凡在灯光映衬下,一向是熠熠生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内光线不够明亮,如今从镜子里瞧起来,竟莫名有些乌泱。 诒云的手从胸前滑过,隐隐觉得有一丝惋惜。这件旗袍,这些年她一直都带在身旁,可是终究没舍得拿出来穿,也就一直压在了箱底。今日她方才想起拿出来瞧一瞧,却发现原来连带着这件旗袍都都早已是光彩不再了。 诒云垂下了头,不得已,将这碧色的旗袍卸下,而后改换了一件紫丁香色的长裙来。耳垂上又轻柔地嵌了一对白珍珠,那珍珠泠泠,本是极为常见的款式,偏被她戴着,自有一种风轻云淡的柔熟。 弄堂口外,响起了一阵汽车马达的声响,很快,那扇木门的门环便被敲响了。诒云将鬈曲的秀发束上一根稠缎,而后开了门。 一名身着中山装,国字脸的男子朝着诒云行了一礼:“您好,我是少帅的副官毕初,我……” 话还没说完,毕初就有些看得愣住了,不由得喃喃道:“少奶奶?” 是了,这清逸的双眸,皎皎的风华,不是少奶奶是谁?可是少帅今日明明要他来接的是宏仁医院的院长黛西小姐。这黛西小姐与少奶奶,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下倒是叫毕初有些糊涂了。 诒云只当并未听清毕初所说的话,不过浅浅一笑:“毕副官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黛西,今日有劳你了。” 毕初是顾钧儒手底下训练出来的人,到底还是晓得分寸的。即便他心下满是狐疑,也不过接了诒云的话茬,毕恭毕敬道:“黛西小姐,请上车。”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云深不知处(五) 坐在汽车的后座上,诒云静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说起来,回了申城数月,她一直都在忙着手术,也甚少来街上看一看,倒是也不知晓,申城这些年都有着什么样的变化。 跑马厅屋顶上,尖针样的金马对着一轮红月撒开了四蹄。穿旗袍的啤酒女郎的海报和各色的招牌,四处在招摇着。华懋饭店门口,娇红腮帮的女郎披散着长发,回眸对着身旁的金发情人风情万种地笑着。 车轮飞滚着进入了迈尔西爱路与蒲石路的转角处,大片的梧桐树影,仿若能将诒云的思绪一并给掩藏起来。毕初从驾驶室出来,打开了汽车后座门,引着诒云走上一条水泥砌的过道,绕着一径花丛直往三湘馆内行去。 三湘馆门口,即便是白日里,也是几盏大红的灯笼高烧着。诒云略略抬起头来,望着人影重重,不由得略略蹙起了眉头。这里有着社交场所一贯的脂粉味、头油味、还有大烟混杂着的气味。若是较起真来,她倒是更乐意闻着手术台上消毒水的味道。 眼见着又来人了,那些在门口守候着的卖花生瓜子的小贩就一溜地围了上来,他们瞅准了,诒云看着心善,也便个个要争着做她的生意。说是小贩,其实不过都是半大的孩子。看穿着,衣衫褴褛,想来也都是穷苦出身。 他们手里头都挽着竹篮,上头盖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底下呢,排列着各色的小食,一包包的,看起来花色很是繁多。 毕初见这些孩子缠的过了,也便上前一步,试图驱赶这些孩子。诒云忙上前拦住了毕初,又从手包里头取了几张钞票出来,从每个孩子手里都买了一些小食过来。这一下,她手上也就满的塞不下了。 毕初见状,忙从一旁寻了一个竹篓过来,暂时替诒云将这些小食都收纳在里头。诒云略略抱歉地笑了笑:“过几日我恰巧要去难民所一趟,恰好可以带给那边的孩子解解馋呢。” 两人进了三湘馆的内堂,那经理早就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一瞧见毕初与诒云的身影,就忙迎了上去,笑道:“诶哟,黛西院长,稀客,稀客呀。包厢早已经备下了,烦请随我上楼去罢。” 诒云自然知晓,这三湘馆的经理,向来都是以精明世故而闻名的。今日对她这样客气,也不过就是承了顾钧儒的面子,因而少不得加倍的恭维。 到了包厢里头,诒云瞥了眼屋内的摆设,那是一屋的红木桌椅,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景泰蓝的花瓶,里头斜插了一支万年青,看起来,倒是与这三湘馆的氛围很是协调。 正戏还没有开场,台上的大鼓早已经“咚咚”地擂起。舞台上,一班戏班的孩子们在前头翻筋斗、踢旋腿,不住地来回穿梭着,显然这是正戏开场前的预热。底下一楼的看客们,早已被吊起了兴致,一个个都伸长着脖子,望着帘幕后头,等着开戏。 第15章 第十五章 云深不知处(六) “黛西小姐,请坐。”毕初把椅子搬了出来,然后将上头的靠垫挪了挪,恭谨地说了句。 诒云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就在上头坐下,她的一双眸子,不时地瞥着戏台看。从前,她做女儿家的时候,最是喜欢看戏的。但凡戏台上唱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她总是能掉下泪来。 而且她素来记性又好,但凡是听过一出戏,那便能将戏词给牢牢记住,甚至能当场一字不差地翻成英文来。那时候,头天看了戏,隔天姆妈就要同她打听这戏的段落来,她也总是能有模有样学唱上一段来。 每每这个时候,姆妈就得打趣她:“还好你不是去做那花旦,若当真上了台,怕是多少人饭碗都不保呢。” 当然,姆妈当时这话,也不过就是玩笑罢了。可是诒云这会想起来,便总觉得心下有些惆怅,到底是回不去的岁月了。 这个时候,台上几个孩子拉了一面横幅出来,上头写着“人生如戏”四个白底的大字。诒云瞧了一眼,便觉着,这上头说的是《游园惊梦》这出戏,可是细究起来,又何尝不是说的人生种种境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终究不过镜花水月梦一场...... “少帅!”毕初朝着包厢门口立正,利落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后便识趣地退到了帘帐外头。 诒云并未有转过身去,不过是抬起手来,将鬓边一绺散落的发丝抿了一下。出门时候才扎好的头发,怕是方才下车的时候,被风一吹,就乱了。 顾钧儒缓缓踱步到那张红木桌前,彼时,诒云正要伸出手,去拿那盏龙泉青瓷的杯盏。 “仔细烫了手。”顾钧儒眼望着戏台,似是不着意说道。而后他从桌上将那青瓷的碟子一并推了过去,只见上头齐整地盛着几枚蟹壳黄的糕点。 那蟹壳黄外头裹了一层白芝麻,闻起来,煞是浓香扑鼻。诒云一瞧便知,这是城隍庙老师傅的手艺,也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之一。 诒云客气地道了谢,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蟹壳黄拈进了嘴中。这味道果然十分酥脆,里头是红豆沙的馅,一咬下去,那豆沙夹着脆皮在口里就化开了来,可谓唇齿留香了。 “你喜欢看戏么?”顾钧儒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是倾斜过来的,只是一双眼睛,仍旧专注地盯着戏台上。 诒云捧起了那盅热茶,暖了暖手,略略吹开浮起的茶叶,轻啜了一口,而后暗暗舒了口气,似是而非道:“许久没看了,倒是托您的福,今日还能来这里看一遭。” 诒云这话是另有所指,顾钧儒倒是并不介意,不过意味悠长地说道:“前些年,梅老板的戏友差些枪杀了他的妻室梦凰,可是惹了不少闲话。而后不得已,他避走南方,许多年未开过腔了。如今梦凰负气改嫁了青帮的头子,他这才又重新回到了戏台上......” “是么?”诒云心下虽然也晓得这桩当年轰动一时的逸闻旧事,不过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轻应了一声。 第16章 第十六章 云深不知处(七) 诒云抬起头来,便触到了顾钧儒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顾钧儒那双狭长的眼睛盯得太深,好像直能刺入她心底的深渊中。 “梨园向来讲求‘情义’二字,想来那梦凰也该是有些难言之隐罢。”诒云俯垂下了眼眸,轻声说道。 “到底是做人不能太心软,不然遭罪的,可就是自个了。我要是那梅老板,就一枪崩了那梦凰,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她改嫁他人。”顾钧儒沉声说着,对面戏台上的灯光像闪电一般,从外头劈进包厢里来,映得他脸上泛着冷冷的青辉。 诒云暗暗咬了咬下唇,面色略有些发白。她自然知晓,但凡从顾钧儒嘴里说出来的,那就决计不会有假。他总是这样的狠厉角色,就连至亲之人,都能下得了毒手,又何况是旁人呢? 底下戏台上,梅老板身段纤柔地从帘幕后头婀娜碎步而出。兰花指一翘起,那唱腔便是莺声婉转:“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底下爆出了惊雷般的掌声,在场的人纷纷拍掌叫着好。 “报告!马克先生来访!”彼时,毕初在帘子外头报告了一声。 一身形高大的洋人,瞬间从那档金丝楠木做就的流云彩凤的屏风后头走了过来。诒云瞥了眼,这人戴着一顶黑色宽沿帽,帽檐上镶了一圈上好的缎料,手上提着一只棕色的皮箱,看起来倒像是一位商人。 “顾司令,您好,别来无恙?”马克摘下了宽沿帽,而后对着顾钧儒深深地行了一礼。他的中文说的并不是很好,口音里头还带着些许生硬的腔调。 顾钧儒用德语与他打了声招呼:“马克,好些时日不见你了,还以为你回德国去了。” 顾钧儒从前便是从海德堡的士官学校毕业归国的,诒云一向知晓他能说流利的德语,因而也并不觉得奇怪。 “这位是?”马克一如典型的日耳曼人,一头金发很是惹眼,碧色的眼珠子禁不住在诒云身上溜转了一番。 “你好,我是宏仁医院的院长——黛西,幸会。”诒云抢在了顾钧儒跟前,用德语自我介绍道。顾钧儒一向都不按常理出牌,她实在是怕,又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幺蛾子的话来。 马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是标准的瑞士德语发音,如果有人告诉他,这女人并非是瑞士出生长大的,他定然是不敢相信的。再看她的气度,只怕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可比了,因而心下不由得深深思虑了一番。 顾钧儒双手交叠在胸前,半阖着眼道:“有什么话,你尽可以直说,她不算外人。” 马克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眼诒云,而后说道:“三日后,货船就会停靠在洋泾浜的码头上,届时顾司令只管带人去取货就是了。” 顾钧儒唇角一撇:“口说无凭,我要的是实物。” 马克点了点头,将那只棕色皮箱置于红木案台上,麻利地将银色的铁扣打开。里头是长短不一的手枪、步枪,还有一柄发着锐利光芒的冲锋枪。 “都是埃尔马工厂出的精品,我敢说,市面上就没人能给出这样的好货。”马克志在必得地笑了笑。 第17章 第十七章 云深不知处(八) 顾钧儒就坐在那张古色古香的红木桌子跟前,随手拣起了里头一把鲁格手枪。出人意料的,他将那把手枪身上的每一处器械都大卸了下来,而后一样样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桌上。然后从袋中掏出了一块擦枪布,依次抹擦着。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拿在手里,端详着,满眼都是欣赏的神色,看起来真当是爱不释手了。 “顾司令到底是行家,懂玩枪呢。”马克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 顾钧儒聚精会神地将那块擦枪布从枪膛里头拉扯出:“行军打仗,自然没有不爱枪的。” 马克点头道:“自然了,好枪配英雄,这鲁格,也就得您这样的英雄才好使得。” 顾钧儒并没有看他,不过似不经意问了一句诒云:“黛西小姐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的,你可知道,这世道,什么枪是最好的?” 诒云侧眼瞥了眼马克,此时他早已经紧张地绷紧了面孔:“从前我在瑞士的时候听说,德国的兵工厂,有一种新研制的手枪,口径合适,能装整整八枚子弹。且那子弹还是用真金做就的,从枪膛里打出的声响也格外悦耳呢。” 转瞬间,顾钧儒将枪头对准了马克的额头,似笑非笑道:“是了,那手枪可是稀罕的很,听说最近日本的军官手头上,也有这种配置了黄金子弹的手枪,就是不晓得,是不是同一款呢?” 马克忙耸了肩,将双手上举,勉强笑道:“顾司令真会说笑,我也曾听闻那日本的南部工厂,最擅长模仿我们的款式。想来您说的,那是仿款的手枪,决计不可能是从我们德国的工厂外流出去的。” 顾钧儒半眯起眼来,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这简单,要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仿制的,只要抓个日本人来,缴一把瞧瞧,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诒云一时屏住了呼吸,暗暗掐紧了手心,她不确定,顾钧儒是不是真的会开枪。毕竟这里人流涌动,但凡开了火,只怕是许多无辜的人将要被累及。 “顾司令,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些什么误会,何必突然动枪呢?若是有什么误会,咱们不妨摊开了说,您知道的,在中国,我真正的大客户,就只有您一个人罢了。” 豆大的汗珠从马克额头滑落下来,他的双唇开始发颤,但凡顾钧儒的手指轻轻一点,那么他的脑袋马上就会被打成一个马蜂窝。他今次方才真正领会了顾钧儒的笑里藏刀,一时有些后悔,竟单枪匹马地来了这里。 出乎意料的,顾钧儒一下将枪头调转开来,而后将那只鲁格手枪重重地扔到了案上:“马克,你不如现下看看窗外,外头车水马龙,正是风光大好。” 这包厢的另一侧,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街口,马克推开了那扇蒂凡尼风格的五彩窗户,只见着三湘馆外头,早已经里外三层被重兵把守住了。 一时间,马克面色煞白,一下就瘫软到了地上,全身都有些起了哆嗦。顾钧儒面色平静地摘下了手上的白手套,而后靠近了马克,沉声道:“你到底收了秦一夫与日本人多少好处?竟然临阵倒戈……恐怕,你是不知晓,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二字!” 第18章 第十八章 云深不知处(九) 顾钧儒早就得到了线报,这马克前些日子在北地的箐岛,进进出出过于频繁,只怕其中是另有隐情。 说起来,箐岛是清廷时候就开放了的通商港,一应的烟草、军火、商品,全都从这里流向内省。箐岛是秦一夫与日本人共治的地盘,马克能从箐岛进出自如,自然是与这两方关系匪浅。 秦一夫原本是北地张大帅旗下的副官,前几年,日本人炸死了张大帅,秦一夫反水投靠了日本人,自得了北地一派的势力。但凡有要人要进出北地,那都得先拜会了秦一夫,方才得保一时平安。 而秦一夫窥视南方许久,一直伺机要将顾家的地盘给拿下的心思也是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顾钧儒早也生了防备之心。 “报告,码头的货已经验视完毕,数量全部对的上。”毕初掀帘而入,对着顾钧儒行了一个军礼道。 顾钧儒的眼中泛出锋利的光芒,鼻尖微微下佝:“好了,马克,是秦一夫还是我顾钧儒,是时候做个选择了!你要知道……我一向只同活人做交易。” 马克身上的衬衫,早已湿透,整个粘在湿漉的背项上,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压着声道:“顾司令,我以我的性命做担保,接下来的交易,不会再出任何变故!” 戏台上,灯火辉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绝于耳。戏台上几只喇叭灯不住地打到了包厢外头,把诒云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地映衬在那架流云彩凤的屏风上头。 诒云俯着首,抿了口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茶叶早已经沉到了杯底,手指碰触在茶杯边沿上,多少有些凉意。 诒云细细想来,方才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局中局。虽然未有动枪,可是那背后的刀光剑影已经在她心中不知道转圜了多少遍。 马克起先同顾钧儒说几日后码头验货自然是假,恐怕秦一夫的人,早就埋伏在了那艘货轮上,只等着顾钧儒一到,便用着船上现成的武器,要来个瓮中捉鳖。不过,他们到底棋差一招,并未料到顾钧儒原来早就有了应对…… 看来,如今全国的分据形式十分的严峻,秦一夫想要一统南方,可是顾钧儒也决计不是好相与的。而他们的背后呢?又何尝不是外国列强势力划分的背景…… 想到这些,诒云越发地觉得这股寒意直达到了心底,恐怕顾钧儒一早就算准了马克今日会来。她也不过是又做了他手里的一枚棋子,陪他演了一场大戏。 她真当是对顾钧儒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极了,就如同当年一般,但凡在他身旁多停留一刻,那也如滚针毡。 外头进来了一队人,将马克带了下去,只留下了一皮箱的枪支。 顾钧儒回过身去,脚上一双带铜刺的马靴在地板上踏得一阵一阵地响,而后停留在了诒云跟前,执起她的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手怎么这样凉……” 顾钧儒边说,边就把那双白手套替诒云戴上,摩挲着她的手道:“是不是方才吓着了?” 诒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垂下了眼道:“我有些累了,怕是该要回去了,今日多谢少帅款待。” 顾钧儒并未有阻拦诒云的意思,不过利索地从身上掏出那把一直贴身带着的勃朗宁手枪,塞到了她的手中:“不用急着拒绝,不过是给你防身用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纷纷扰扰(一) 毕初遵照着顾钧儒的指令,将诒云送回了住处。这一夜,诒云手上拿着那柄勃朗宁的手枪,翻来覆去,总不曾好好安睡。 她的床,离窗边不过六七尺远,仿若还能听见邻居家中传出来的均匀、沉酣的鼾声,甚至是被褥转动的声响。 平常夜里,诒云若是睡不着,那必定会从书柜上拣几本书来看,边看书,边澄心静虑,那总能消遣漫漫长夜。可是今天晚上,显然与平日不同,总有些莫名的心绪叫诒云惴惴不安。 她越是睡不着,心里就越是烦躁,而且分明能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在脑海中翻腾迸沸个不住。结果就是浑身发热,太阳穴的筋也跟着掣掣地跳动,总归是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了。 于是,诒云轻轻掀去被的一边,将身子靠着枕头坐起,两眼望着那朦胧夜色的纱窗,一动不动地发着怔。此时,申城的夜色正浓,弄堂外的车马声,远处的喧哗声早已经跟着寂静一片。 诒云揉着太阳穴,好似听闻到了外头有印度巡警喝问半夜在街头游荡的不归人。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又或者断断续续的婴儿夜啼声,除此以外,这外头的世界当真是如死一般的万籁俱静了。 她忽而想起,从前姆妈在的时候,她与弟弟一道曾跟着去申城郊县避暑。那里有一座苏家的老宅,就在半山上,但凡开了窗户,那就是青山连绵不断,好似伸手就可以感触到这些绿色的诗情画意。而这样阖家欢乐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诒云就这样独坐在窗前,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凄清的感受里,一直到东方鱼肚微白的时候。 “咚咚咚……”楼下的木门想起了门环的敲击声。诒云心下略有些诧异,想着时候尚早,怕是医院里头出了什么要紧事了。 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只披了一件虾子红的披肩,便匆匆下了楼:“是哪位有找?”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只见着门口站着一位身形俊朗的男子。他戴着一副圆溜的镜框,穿着一身风衣,里头是用亢州稠做就的衬衫,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衬衫外头夹着吊带西裤,又打了一条斜纹的领带,再加上一双咖啡色的软牛皮鞋,看起来便知晓是一位爱好摩登的年轻男子了。 “姐姐……”倬铭似是仍旧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他那了无音信的姐姐诒云,如今竟然重新回了申城,且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诒云垂下了疲倦的眼眸,并未打算直接回应他,不过淡声道:“先进来坐罢。” 倬铭跟着进了屋内,而后抬眼打量着,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架施坦威的钢琴,他心下略略一动,看来姐姐弹钢琴的习惯,一直没有变呢。 诒云招呼着倬铭在那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上坐下。倬铭一沾上那沙发,人就跟着陷进去了一大半,再倚靠在靠枕上,那当真是说不出的适意了。 诒云发现倬铭一直在打量着她,一面接过倬铭手里的风衣,挂在衣架上,一面笑道:“怎么?看起来老了么?” 第20章 第二十章 纷纷扰扰(二) 听诒云这样说,倬铭心下暗暗吁了口气,而后推了推镜框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来这里之前,心下什么都想过一遭了。自从听姐夫说,你回来了,我就心下一直忐忑着,生怕是你连我也不想认呢。现下听你这样说话,我倒是真当宽心许多。” 诒云面上笑了笑,并未有答话,不过把红茶倒进了银壶里头,替倬铭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英式红茶,登时浓香四溢起来。 “姐姐,你倒是一直都记得我的口味。”苏倬铭弯下身去,抿了一口红茶,然后把象牙白的茶杯搁在同款碟子里头:“不过太浓的红茶我也不敢多喝,怕是夜里得睡不着了。” “倬铭,你年岁长了一些,人也看起来沉稳许多呢。”诒云望着倬铭,眼中满是疼惜的神色。说起来,她当初毅然离开申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与弟弟倬铭告别。这些年来,如果说,她心下对故土还有什么牵挂的话,也便是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了。 倬铭望着诒云,笑道:“姐姐,你既然回来了,不如同我一道回家去住罢。我想父亲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诒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热茶,嘴角不自禁地泛起了苦味:“我回来的事情,你倒是不用急着同父亲说什么……对他来说,我是生是死他又何曾关心过什么。铭弟,难道你心里不明白么?我身上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了,甚至当年还坏了他的好事,怕是他巴不得我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 诒云边说,边咬紧了牙关。屋内的香槟玫瑰吐着忧郁的气息,与红茶的味道交缠在一起,把空气染得又香又苦。窗外滴滴答答地响起了雨声,雨珠不断地从屋檐滚落下来,诒云伸手开了窗户,外头的水雾就跟着飘到了她的面上,倒是叫她眼睛都有些朦朦胧胧的了。 “姐姐,父亲有父亲的苦衷……我知道,姆妈的事情上,你一定也有在怨他。可是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倬铭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说道。 诒云深吸了口气,而后回过身道“今日你来过这里的事情,谁也不要告诉……包括他……” 倬铭一向明白姐姐的心思,她这样说,便是要赶客了。而姐姐口中所谓的“他”,自然指的便是姐夫顾钧儒了。倬铭深知,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嫌隙,只怕不是一两日可解的,于是便无奈地点了点头:“姐姐,你说的,我都可以做到。不过,还请你多注意休息。我看你脸色也不是很好,一定是平日里太操劳了。” 诒云从衣架上,把倬铭那件深灰色的风衣取了出来,替他披上。她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倬铭的肩头:“铭弟……珍重。” “姐姐……”倬铭垂下了头去:“我快要结婚了。” 诒云略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唇角就扬起了笑意:“你终于要成家了,姆妈若是知晓,定然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倚红……”倬铭的脸开始微微有些抽搐起来:“是姐夫的堂妹顾倚红。婚礼结束后,我们便要一道搬迁往亢州去居住了。” 一听顾倚红的名字,诒云的莫名觉得有些焦躁起来。这位顾家的大小姐,娇生惯养长大的,脾气也是非一般的厉害。她这样骄纵的人,实在不像是倬铭能够倾心的那一类人...... “无耻!”诒云一下就撺紧了手心:“他是不是又与父亲私下达成了什么协定?以前的事情已经是罄竹难书了,如今竟还要来祸害你!实在是无耻之极!”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纷纷扰扰(三)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倒不是父亲的缘故。”倬铭暗暗咬了咬下唇:“姐姐,你现在过得好么?” “我现在生活过得很满足,每天跟病患在一起,也觉得比以往的日子要舒心许多……铭弟,或许有许多的事都是情非得已,但愿你不要忘了初心为何……” 诒云送倬铭出门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际昏暗苍茫,明明是白日里,却是万家灯火早早燃起。一阵冷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诒云不由得缩起了脖颈,连打了两个寒噤。原来是方才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披肩了。 上午十点,正是人潮倾巢而出的时候,倬铭那袭风衣在风中摇摇曳曳的,转瞬就淹没在了各色的广告牌后。诒云站在弄堂口,伫立了许久,脸上都冻得发了疼,这才转身折回到弄堂里。 ………………………… 顾公馆,俞青箩斜躺在卧室内的一张黑色丝绒的靠背沙发上。这沙发上头点缀着暗金色的枫叶样式,是英国进口的款式,全申城,也就她俞青箩这里有这么一张沙发。因而人人都说,这少帅怜惜二姨太,连着沙发都不带重样的。 俞青箩的贴身丫鬟彩蝶半跪在沙发前,正替俞青箩捶着腿:“二太太,我这听底下的毕妈说,前两日,大少爷约了宏仁医院的院长黛西小姐去三湘馆看戏呢。” “是么?”俞青箩慵怠地睁开了眼睛,这会她刚敷完脸,面色看着正是白里透红的时候。一双眉毛也已经修得细若弯柳了,还特意用法国的眉笔描画了眉毛,一直刷到了鬓边:“钧儒的行踪,那毕妈又怎么知道的?怕不是讹传罢?” 彩蝶捶腿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而后左右环顾了一番,方才压着声道:“二太太,可别说是我说的。少爷那一日请毕妈去城隍庙买了一龛蟹壳黄,这头一趟,买的不够新鲜,少爷那脸色可不大好看,说是毕妈不会办事呢,可把毕妈给吓得,连忙又去求着老师傅当场给做了一龛来。后来就听说,这蟹壳黄是为黛西小姐准备的,所以哟……” 俞青箩将她的手伸了出来,觑起眼细细观赏着,那指尖晶莹透亮,玲珑地翘着,指头上戴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戒指。那是从前清廷西太后的宝贝,是俞青箩过门那一日,顾钧儒送予的,因而她总不忘戴在手上,一来是彰显自个的身份,二来也是图个高兴。 “怕是你们头上,马上要多一位三太太来伺候了。”俞青箩半嗔半笑着说了句。 “噢诶,二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那黛西小姐怎么好同二太太比的。不是我今儿个特意要挑在您跟前说,您这样貌,这风姿,那在咱们整个申城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可当真是没见过,由您这样好气色的呢。”彩蝶满脸谄媚说道。 俞青箩“嗤”的一笑:“说的好似你见过那黛西小姐似得。得得得,倒是数你最会说话,一会那一盅燕窝水,就赏给你吃了。” 彩蝶一听,喜上眉梢道:“多谢二太太,彩蝶说的可都是实诚话。谁不晓得,少爷痴迷您可是痴迷的不得了,当年将您迎进顾公馆,可也是城中一段佳话呀。”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纷纷扰扰(四) 彩蝶这话原本是奉承俞青箩的,这会听在俞青箩耳中却是别样滋味了。她不由得想起在春香阁中与顾钧儒初见时的光景。 遇见顾钧儒的那一日,正是一帮朋友带着他来春香阁寻欢。彼时,顾钧儒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挺,眉眼狭长。他并没有穿军装,不过着了一身玄色的长袍马褂,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非凡之气。 春香阁的妈妈亲自出来迎客,见了这几位少爷长官,那就是看到了银元在耳边溜溜响,哪里还有不好客的理。 与顾钧儒一道来的有位军需处的王处长,最常流连这烟花之地,因而一来就是老客模样,直问这妈妈可有什么新鲜的。 春香阁的妈妈自然不敢怠慢,一连说了好几个头牌的名字,都被这王处长一一否决了。不过是这些人他都见过,那叫一个庸脂俗粉,实在是不好让这些俗物出来给顾钧儒瞧的。 这妈妈怕贵客留不住,自然是想着法地要留人,这一下就把主意动到了俞青箩身上。 彼时,俞青箩的花名仍叫“小凤仙”,自小就被卖到这春香阁中,尚且还在调教当中,并不能上得什么台面。只不过,这几位贵客想看个新鲜,那便只得叫了出来,撑撑场子。 在一众人对俞青箩的期待目光中,就见着一妙龄女子从一架朱漆屏风后头低眉顺目地露出了脸来,还没有张口唱评弹,整张小脸早已经是绯红一片。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评弹,心下自是有些惶惶不安的。 曲子才起,俞青箩就唱错了调,琴师不动声色地将曲子转回,又从头再来。岂料,她唇边一颤,一个字都没出口,那双眸就已经雨雾濛濛。倒是看得这些少爷长官们连连大笑,都觉得有趣极了。 那个时候,只有顾钧儒没有笑,不过眯起眼睛,似是而非地打量着她。俞青箩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团火,在慢慢燃烧而起。但是女人的本能告诉她,顾钧儒似乎是透过她的眸子,在寻觅着另一面她所不知晓的人事。 顾钧儒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走向了俞青箩。然后捏着她的下巴,用浓浓的申腔口音道:“跟我走。” 这是不由质疑的命令口吻,俞青箩并没有觉得不适。她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这么快就有机会离开春香阁了,这当然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而后就是一场春香阁妈妈与顾钧儒之间的一场交易了。申城人人都说,顾家少帅一掷千金为小凤仙赎了身,可是具体出了多少钱,并没有人知晓。 俞青箩因着自小就被卖到了春香阁,也便未有名字,只晓得的自个本姓俞。顾钧儒那时就望着窗外,淡淡说了一句“蔓蔓青萝”。自此,她便带着“俞青箩”三个字成了顾钧儒的二姨太。 俞青箩自打住进这顾公馆以后,就发现有一间卧房,从小厅可以窥见阳台的一角是铺满了青箩的。香槟色与白色的玫瑰隐隐点缀其间,显得熠熠生辉,倒好似是一直有人住着似得。 不过但凡她问起,这顾家底下的人便会一再提醒她,这是一间已被禁止进出的卧房,没有顾钧儒的允许,万万不可涉足。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纷纷扰扰(五) 对外,俞青箩是顾家受宠的二太太,可是这里头的苦,也便只有她自个知晓。 面上看起来顾钧儒是夜夜都睡在她的卧房里头,可是也不过就是凝视着她的双眸,与她喝喝茶,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他送她翡翠戒指,送她洋沙发,送她国外专门定制的时装,以及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可是就是不碰她的身子一下。 名义上是少帅宠爱的二姨太,而实际上却仍旧保有处子之身的俞青箩,心下的怅然与怨闷自然可想而知了。 她甚至莫名觉得,她被顾钧儒带回顾公馆,与那间不可进入的卧房的前主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些话,自然都是不可为外人道的了。因而彩蝶那番话,原本是恭维的意思,如今听在俞青箩耳中,多少有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意思了。 “到底还是二太太会保养,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多少淑媛小姐都比不来的。”彩蝶将俞青箩的手捧到自个膝盖上,然后轻轻地按摩了起来。 俞青箩的思绪渐渐收回,不过朝着一旁的巴黎定制的象牙白梳妆台怒了努嘴,只见着上头摆着许多的瓶瓶罐罐。 “其实也没怎么保养,喏,你瞧,你该是知道的,上头那些都是钧儒送的,说是洋人女子最时兴的护肤品呢。我倒是也不大懂得,不过就是脸上随意抹一抹罢了,也总不好浪费钧儒的一片心意。” 彩蝶接过腔道:“可不是嘛,到底是少爷疼惜您,这有什么好的,总不会落下您来。” 俞青箩的眼睛慢慢眯起,盯着不远处的那瓶chanel的五号香水,声调渐渐低沉:“将那瓶我用不惯的香水打包起来。” 彩蝶顺着俞青箩的手指望去,那瓶chanel的香水,可是抵得过寻常人一年的生计钱了,心下不由得略有些诧异,不禁多问了一句:“二太太的意思是?” 俞青箩戳了下彩蝶的额头,笑道:“蠢,方才还夸你得力呢。你好好打包好,同我一道去会一会这黛西小姐。说起来,上次舞会不过匆匆一见,倒是也没好好打过一声招呼呢。” 彩蝶一听,忙找了一只体面的纸袋来,将那瓶香水放置进去,而后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上头。现下申城的先施百货里头,都流行这样的包装,彩蝶也算是学得个七成像了。 待得一概东西都收拾妥了,彩蝶又到俞青箩跟前低头问了声:“二太太今日要穿什么衣裳出门?” “就那件罢。”俞青箩边拢了拢发鬓,边指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的暗赭红的薄稠旗袍说道。 彩蝶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这旗袍给呈了过来。这稠太薄,就怕一不小心压出了纹路来。 俞青箩接过旗袍,然后在镜子跟前比划了起来,那戴着翡翠戒指的手压在旗袍上头:“你看,今日这一身可还行?” 彩蝶道:“二太太好眼光,这颜色不算扎眼,衬着您手上的这枚翡翠戒指,那是恰如其分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纷纷扰扰(六) 一辆八缸七座的黑色林肯轿车停在了宏仁医院门前,彩蝶麻利地下了车,帮着开了后车座门。俞青箩眼皮略略一抬,便扶着彩蝶的手臂下了车子。 俞青箩身着那一身暗赭红的齐膝薄稠旗袍,一时显得分外惹眼。那一双手腕上,直戴了整整六对金镶玉的镯子,与耳垂上那一对同款的耳坠成套。脸上勾画着入时的妆容,薄唇上涂抹着亮汪汪的唇膏,两鬓边上发丝梳刷成月牙钩的样式,看起来真当是娇艳欲滴。 俞青箩慢慢悠悠地摇曳着腰肢,跨上了台阶,走了没几步,就差些摔倒在了台阶上。不由得啐了一口:“呸,真是晦气。” 彩蝶忙帮着掸了掸俞青箩的旗袍:“二太太,仔细脚下。” “脚上可伤着了?”忽而一声清脆的声响从台阶上响起。 俞青箩抬起眼来,一看,竟是诒云与刘秘书站在那里,那一双抹了眼膏的眼皮便跟着扬起道:“喔哟,黛西院长,竟在这里见着你了呢。” 诒云身上仍旧裹着宽长的白大褂,从那白色的褶皱上可以约莫瞧出身体的轮廓,一道道、一寸寸的,都是虚虚实实的美态。半旧不新的听诊器挂在她那纤细颈脖上,看起来倒是显得愈加的净扮。 见着俞青箩,诒云本能地有些厌恶,不过仍旧礼貌地笑了笑:“二夫人可是哪里不适意?门诊部并非在这边,还得往回走,右拐才是,不如我带你一道去罢。” “哪里是不适意,可不是专门找黛西院长你来的,偏巧在这儿就遇上了。”俞青箩上前挽住了诒云的手道。 诒云垂下了头,看了眼手表,不动声色地从俞青箩的手腕下绕出:“不凑巧呢,一会我还有个会要开,二夫人要是不着急的话,咱们可以改日再约。” 俞青箩低笑了一声:“晓得黛西院长是大忙人,我也不耽搁你时间,说几句就走。” ……………………… 阳光从树杆里隐隐约约地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透进院长办公室的窗内,泛出几缕淡淡的光。 刘秘书先是将将一叠文件搁置到诒云办公的桌案上,而后斟了杯热茶,放置到茶几上。诒云伸出手,对着俞青箩做了一个请的姿态:“二夫人,喝茶呀。” 俞青箩的手指轻翘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方才笑道:“黛西院长有事要忙,我也不敢耽搁太久。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喊你一声妹妹。前次舞会得见一次,便一直仰慕妹妹风采,想要结识一番。这不,我们家钧儒,特意托人从法国带回了几瓶香水来,这样好的东西,整个申城都没几瓶的。我就想着呀,给妹妹也送一瓶来,算是聊表心意。” 彩蝶适时地将礼袋呈上,诒云并未有抬头去看,不过伸出手来替俞青箩满上茶:“倒是多谢二夫人的美意了,这一声‘妹妹’我倒是当不起的。论年纪,怕是我还虚长个几岁呢,旁人若是听了,怕是还要觉得我占了二夫人便宜似得。” “刘秘书,你说是不是?”诒云边说,边转过头朝着刘秘书笑道。 刘秘书跟着笑了笑:“我们院长一向不拘小节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纷纷扰扰(七) 俞青箩是个什么心思,诒云心下自是十分了然,她那一声“妹妹”不过是有意膈应她的。诒云自小就是见惯了家中几个姨娘的勾心斗角,俞青箩这样的示威手段,当真是一点也谈不上高明。 诒云笑着将那礼袋推了回去:“二夫人真当客气了,只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医院里头,整天就是和消毒药水还有药品打交道,怕是都没时间用香水呢。这样好的东西,二夫人还是自个留着罢。给了我,当真是有些暴敛天物了。” 俞青箩拨弄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旋即改口道:“诶,我也晓得,黛西院长是国外回来的,到底是比不得我们这些没出过洋的土包子。若是东西送的不衬你心意,还望莫要见怪才好。” 诒云笑了笑:“二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倒是我,这手里动手术刀的,怕是配不得这样好的香水。还是二夫人这样的窈窕佳人才合适呢。” 俞青箩听得眼皮一抬:“瞧黛西院长客气的,你这样的美人,才当真是别具一格呢。要不,规规矩矩的寻常女子,我们钧儒怎么会上心呢?” 诒云微微笑着,也不接话,只不过帮着添了茶。她的身子略略一倾,仿若不经意间触到了俞青箩的手腕。俞青箩始料未及,杯子也没端稳。那滚烫的茶液一下就泼了自个全身,旗袍湿湿嗒嗒地粘在腿上,烫得她一下就跳起了脚来,惊叫了一声:“诶哟!” 诒云作惊讶状,忙拿出绢帕替她随意抹了两下:“诶呀,二夫人,当心呢,若是烫伤了可怎么好?刘秘书,快带着去急诊那里处理一下,要是留疤了就不妥了。” 俞青箩这是吃了哑巴亏,面色一下就气得涨红起来,原本是她来找苏诒云示威来的,这会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可是一听会留疤,她心下就跟着慌了几分,也顾不得这初衷为何了。到底她还没有与顾钧儒圆房,若是留了疤,那可比杀了她还难受。 因而俞青箩这会也只得闷着头,由彩蝶扶着,跟着刘秘书往急诊匆匆而去。眼见着俞青箩一行人走远了,诒云方才暗暗吁了口气。她本是不屑于同俞青箩多计较什么的,只不过她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不得已,只得这样赶人了。 诒云坐在沙发上定了定神,又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这才起了身来,离开了办公室。 会议室内,底下的人正轻声讨论着申军征用医院床位的事情。这医院里的病患,到底要如何处置,真当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诒云踩着黑色的平底皮鞋到了会议室的外头,轻扣了几下大门。她迎着诸人的目光,点头笑了笑,而后就走到了正中央:“我想诸位都知道了,我们医院接下来将会有一些变动。住院部的那些病患都需要安全转移出去,床位得要空出来。” 底下马上有人接话道:“院长,我们医院财政本就紧张,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款项来转移这些病人?这不等于是变相把人赶出去等死么?” “不!”诒云沉稳有力地应了声:“我们宏仁的宗旨就是力所能及地救治每一位病患,不论他们是福贵或者贫穷。我已经同国际红十字会的人协商过了,咱们的病患就分批送到各个红十字会的医院里头,暂时过渡一下。只是撤离的工作比较繁琐,还望各位能看护好职责范围内的病患。”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纷纷扰扰(八) 顾钧儒每日惯例,一早起床以后,底下的丫鬟就会送来一盆新烧开的热水来洗脸。洗完脸以后,那就是修理胡茬,这都是他从前在德国时候,跟着洋人学来的一派作风,也便成了一种习惯。对于申城的男人来说,大都还没有他这样的讲究。 顾钧儒将盆底的面巾拣起,来回地绞着,然后就将面巾整个敷在面上,只留着一双浓眉,分外地显眼。这个时候,但凡眼睛一闭,脑袋再朝着身后沙发上一仰,那整个人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仿若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精神劲来。 “报告!”毕初站在门口,行了军礼喊道。 顾钧儒将脸上的面巾取下,一旁的丫鬟利索地将面盆一道收起退出了门外。毕初一进了门,就拱手道:“少帅,宏仁医院的床位已经尽数空出。” 顾钧儒的眉梢略略一挑:“哦?这样快?” 毕初点头道:“我也是有些意外呢。您前头吩咐,不着急,等下个月再说。没想着,那黛西院长本事倒好,不过半月光景,这住院部的床位就都给空出来了。” 顾钧儒的一双眸子半阖着:“原先的病患呢?她怎么处置的?” “全都安置到红十字会下属的医院去了。”毕初边说,边从衣架上取来了浅呢色的军装,恭谨地替顾钧儒更了衣:“这下一步如何行事,还请少帅指示。” 顾钧儒的一双手伸出,如那十管汉白玉,他将外套翻领上的几颗上将的金星领章理了理,醇厚声道:“去宏仁医院。” “可是今日,大帅就要回申城了。”毕初不由得多说了一句。 顾钧儒睨起眼来,望着毕初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多话了?” 毕初不敢再多说什么,忙一路小跑着出去,上了汽车驾驶座。顾钧儒阴沉着脸,一坐上汽车后座,车内的气氛就十分的压抑。 顾钧儒心下知晓,定然是又来了电报,毕初这才有所问。可是,他一向忌惮旁人在他跟前提起父亲的名讳,说到底,这世人都觉得他不过是受着大帅的荫庇,这才挣得了几份家业,有了高高在上的军衔。 可是从前北伐的时候,他率领部下流下的那些血与汗,只怕是谁也瞧不见、记不着了。顾钧儒煞费苦心地抬了那俞青箩进府,不光光是为着她那双眼睛背后的白月光,更是他与生父顾熹年决裂的前奏。 如今日本在中华得寸进尺,甚至申城周遭早已危机四伏,顾熹年却充耳不闻,只主张与日本人谈判,维持不战不和的局面,而这与顾钧儒一贯坚持的强硬作风背道而驰。 因而,顾钧儒不顾父亲的反对,叫俞青箩这样的烟花女子进门做了顾家的二姨太,面上看着,是少帅一怒为红颜,而实际上,这也是父子两人多年的积怨。 前两年,顾熹年身子不大好,便去了蓉城养病。这些时日,蓉城连发了三封电报过来,大意也便是顾熹年要重回申城的意思。对此,顾钧儒心下不得不有所思量。说到底,这申军乃是他父亲所创,这军中的威信,只怕也不是旁人能及的。 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顾熹年的归府,顾钧儒心下自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母亲终于可以回来了,忧的是,恐怕这军中待战的士气要被顾熹年给消磨掉大半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纷纷扰扰(九) 诒云在宏仁医院的园子里头,开辟了一处菜园,专门用来种植新鲜果蔬的。这一日,开完会以后,她就带着刘秘书径直来到了这里。这几日虽然天凉,但是太阳晒下来,那翻开的土上仿若就能被晒出一股特别的芬芳来。 这味道缓缓淌入诒云的鼻尖里头,让她又想起从前学生时代,但凡放了假,姆妈便会带着她与弟弟去天马山进香。那个时候,天马山的树丛里头,也有这样好闻的味道。 诒云到底不是农桑出身,这种菜的事情,还是有些生疏的。这个时候,她手上拿着一只公鸡碗,白皙的面庞在太阳映照下略略发着清辉。她的动作略显笨拙,从碗里头抓了一些菜籽就往地里撒。 刘秘书跟在身上,用一只竹耙翻动着表层的土,然后把诒云洒下的这些种子给一径盖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合作着,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是颇有默契。偶尔的,刘秘书还会略略停下来,专注地看着诒云干活的样子。 刘秘书的眼神里,分明是一丝讶异,一丝欣赏。这个院长看着气质出尘,可是吃的了西餐,也干得了粗活,到底不似一般的淑媛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是真当一点架子也没有的。 诒云开的这一处菜园,倒并不是一时兴致起了,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从顾钧儒说要为申军留床位开始,她就开始盘算着,万一真的要打进来了,那首先要解决的,必然还是医院上上下下一群人的吃饭问题。 诒云想着,申城如果真的打了起来,这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够结束的事情。这世道乱的时候,还得要考虑实实在在地把日子规划好,将医院想法子维持下去。 诒云一路想着,她与刘秘书两人,鼻尖上早已经沁出薄薄一层香汗。她索性把外套与高跟鞋都脱了,就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周身都镂着绿萝藤蔓样式的衬衫,衬衫下的玉肌隐约可见。但凡走几步,伸出手来,播撒着,那真当就如一枝带露的栀子花,袅袅婷婷的。 诒云嫣然笑着拿出了绢帕,递给刘秘书擦脸。刘秘书感激地跟着笑了笑,一转过身去,就吓了一大跳:“顾司令!” 彼时,顾钧儒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身后。诒云见了他,也不吭声,不过垂下了头,略略点了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顾钧儒蹲下身去,捻了几颗地上的菜籽在手心里头碾着,眉头不由得拧作了一团:“白费功夫!” 诒云略略诧异,这顾钧儒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这农桑之事了?她放下了手边的公鸡碗,淡笑一声:“倒是要好好请教一下顾司令了,这‘白费功夫’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听不大明白了。” 顾钧儒指着土上密密的一层菜籽,脸上满是不屑道:“你这样播种的方式简直是自找苦吃。这菜籽挨得这样近,将来出了苗,还不是一片挤着一片,太占地了。到时候长不好还是轻的,怕是最后大半得挤死。”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黄昏(一) 顾钧儒狭长的双眸抬起,凝视着诒云,他这是在等着诒云的回答。诒云暗暗抠紧了手心,几丝凌乱的发丝贴着脸颊,灰色的西装裤脚微微拂过她的脚背。 诒云轻抿下唇,低声道:“我倒是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讲究,倒是谢谢您提点了。” 诒云是个心下很要强的人,既是这样说了,那便一定想要把事情给做好。她重新捧起了公鸡碗,努力要撒的稀一些,匀称一些。可是这到底还是个讲究熟能生巧的活,手指缝里漏出多少来,一时真当是不好控制。 要么伸出手来,这菜籽没几粒下地;要么就是一下又撒出去太多,地上复又是密密的一层盖着。诒云心下当真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农桑之事但凡要做好了,可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走近,太阳有些刺目,诒云将手罩在眼睛上望去,原来是毕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骑了一匹马过来。 毕初将马栓交到顾钧儒的手中,而后利落地行了一个军礼。顾钧儒朝着诒云瞥了眼,而后伸出了手,示意她一道上马。可是,诒云并不想理会,不过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略略侧过身去。 顾钧儒并没有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不过径直上前,就将诒云给横打抱起。他那双乌光水滑的军靴“啪嗒”一声靠在了一处,鞋上的白铜马刺扎得诒云的眸子都发疼了。 “你这是做什么!”诒云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顾钧儒的唇角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不过将诒云紧紧箍住在胸前,一下就抱着诒云上了马。诒云觉得被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脸上登时绯红一片,不由得怒极:“顾钧儒!” 顾钧儒贴近诒云的耳畔,低语道:“抓紧了,若是一会摔下来,你是晓得后果的。” 他的军裤把两条腿绷得愈加的修长,夹在马肚子上,很是精神。那匹白马英姿挺拔,神采奕奕,是他多年的爱驹,从前跟着他南征北战了不知道多少地方。 马鞍上镂绣着金银丝交错的滚边,上头嵌着豆大的数百颗东海黑珍珠与红珊瑚珠。鞍前突起的圆形托上,是一颗耀目的东珠。那是从前清廷时候,光绪皇帝的御用之物,因而这价值更是不菲。 白马呼啸而过,在秋冬交错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光。顾钧儒坐在无价的马鞍上,手边抱着诒云,迎着劲爽的秋风,顶着湛蓝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输了口气。他沉稳的神色下,暗涌着如孩童一般的狂喜,仿若随时都可能张开双臂高呼着什么。 行至一片黑松、油桐、毛竹蓊郁成林之处,那便是已经到了佘山脚下。顾钧儒微倾上身,靠近诒云,诒云只觉得心下烦躁的很,不由得压着声道:“顾司令,您若是有闲情逸致来这里看山水,那手一招呼,这申城的淑媛小姐们,多的是要跟着您来。我这手头上,医院的事情还很多,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勉强我呢?” 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在顾钧儒胸间回荡,看着诒云生气的脸,他反倒觉得有趣极了,只要她还会生气,那么她一定还是在意的。 顾钧儒边想着,手上就边勒紧了缰绳,高举那柄黝黑的马鞭,朝座马后臀重重一抽,而后猛的一松缰绳,那白马欢快地嘶鸣着,健步如飞地撒开四蹄。诒云身子被带着一震,整个人跟着撞回了顾钧儒坚实的胸前。 顾钧儒低下头来,诒云的发丝拂过他的面庞,挠的他有些发痒起来。他着意抱紧了几分,笑道:“黛西院长怕是会错意了,我偏就是喜欢强扭的甜瓜!”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黄昏(二) 话音才落,那白马就踏过一片湿漉的草丛,一时不知怎的,竟然前蹄跟着滑了出去。马身超前倾倒,重重地颠簸了一阵。诒云吓得一时面色惨白,陡然闭上了双眸,几乎整个人都要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好在顾钧儒眼疾手快,一手拉住诒云,另一手勒住了缰绳。那白马跟着纵身一跃,一下转圜便又恢复了原先的平稳状态。 “怎么面色这样白?可是吓坏了?”顾钧儒伸出手来,替诒云轻抹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诒云的一双眸子,伶伶的尽是水光。她略略喘了口细气,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顾钧儒白玉般的手:“可见,纵然是少帅训练多时的白驹,也不尽然都是靠得住的。” 诒云说的是气话,气的是顾钧儒不由分说就掳了她来。可是听在顾钧儒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不正如这马驹么?若是在战场上,马失前蹄,那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幸运了,只怕粉骨碎身都无处可寻。 想到这些,顾钧儒的喉咙就有些噎住了,太阳直射到他的眼中,看的他眼皮都泛了火。 “下马。”顾钧儒将诒云小心翼翼地置于平地上。 诒云倒是不知晓,他这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微微想的出神,就听见那白马一声“吁”的惨烈叫声。她旋即回过身来,就瞧见那白马的脖颈上扎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白马抖瑟瑟的满地嘶鸣着,它的尾巴下垂,雪白的脖颈上血不住地往下流,可是仍围着顾钧儒不停地打着转,似是在哀求着什么。 顾钧儒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可以有闪失!这一刀,是给你的教训,若下次再犯,我宁可亲手杀了你!” 白马的眼珠子没有动,不过眼角却是泪眼婆娑,这是诒云第一次看见马在流泪。这白马自小就跟着顾钧儒走南闯北,也算建过不少功业。如今被顾钧儒狠刺了一刀,看着神色也很是痛楚,这时候谁又能说这牲畜无情呢? 诒云不觉有些后悔,若不是她方才恼了顾钧儒,刻意讽刺了他一句,这白马也不会无缘无故因着她而受累。想到这里,诒云便觉得心下更是难受了。 白马似是听懂了顾钧儒的话,不过朝前走了几步,到顾钧儒的跟前匍匐坐下。而后乖顺地低了头,嘴里不住地轻声浅鸣着,仿若是在认错。 顾钧儒没有看它,只是一声不吭地牵起马栓就超前走着。诒云瞧他,面色也不大好看,心下正有些犹豫,就听着顾钧儒说了一声:“你若是想走,现在自可以走。一会太阳落山以后,风冷露寒,怕是你衣裳穿少了,还要受凉。” 诒云微微一愣,不由得朝山下望去。这佘山乃是天马山的主峰,两人此时,正是在半山腰上了。她若是一个人往回走,能下山是好,怕是一不小心迷了路,走不出去才是麻烦事。 “你还真要一个人下山去?”顾钧儒回身望了诒云一眼,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头:“前头就是濯月泉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黄昏(三) 诒云到底不是小姑娘了,这心下的思虑一多,也便不敢贸然行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不过一里路,便到了濯月泉。 这濯月泉晶莹玉润,汪汪一碧,深不见底,但凡瞧了一眼,就总会有些澄心静虑之感,这便是所谓的无穷意蕴在其间。诒云并非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再见此泉,仍旧觉得遐思万千。 一对白鹭被惊扰到了,从水草丛中飞了起来,掠过泉面,向山脚飞去。四周静谧不已,诒云听到不远处的松林中有松子飘落的声响隐隐传来。 此时已是时近傍晚,夕阳透过树缝,轻浮水面。顾钧儒牵着白马下了水。但凡他们每走一步,那水面上就泛起一阵阵的涟漪,一团一团的,向四面慢慢荡开来。 顾钧儒捧起了一汪泉水,细细地替白马清洗着伤口。显然伤口还在发疼,水但凡侵湿了脖颈处,那白马就禁不住躁动地洒开了蹄子。 诒云略略蹙起了眉头,心下不由得想着,顾钧儒明明到底还是在意这白马,毕竟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可是方才,他下刀子那股子狠劲,又是那样的真切。倘若说,他今日会手刃了这匹白马,她都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她边想着,边就在旁边拣了一处平坦的石块坐下。风从山谷中穿来,多少带着些凉意。诒云坐在石块上,两手抱着膝盖,一双腿又细又白,望着水中的鱼儿不觉想的出了神。她发鬓上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时时地掠过她的额前起伏着。 只听着“噗通”一声,顾钧儒动作十分矫健地一头扎进了水中。待得诒云抬眼望去,他早已经冲出了水面。这起落之间,双臂带起了连片的水花。 不知什么时候,顾钧儒早将那湿透的外套扔上了岸边。夕阳照在他壮硕的背上,微微的泛出昏黄的光来。他的头发儒湿了,覆在宽广的额上,反倒平添一丝冷峻来。 那双狭长的眸子,经过泉水的涤荡,如今更是焕发的很。但凡他盯着诒云看,诒云便禁不住有些发憷,下意识地便要侧过身去,假意看着远处的山水。 顾钧儒牵着白马上了岸,而后捧了一捧干草过去,将白马栓在一棵老树上。当他走近诒云的时候,慢慢地蹲了下去。诒云白皙的面腮里,渐渐渗出一丝丝红晕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来这里么?”顾钧儒望着诒云的神态,真当是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柔美来。她那弯垂着的睫毛,在余辉下显得又软又细长,柔弱的叫人怜惜不已。 诒云望着水面,依旧不作声。她并不晓得,顾钧儒今日心下又在谋算着什么,她实在是怕了他了。怕了他的算计,怕了他的冷酷无情,更是怕面对着他。 顾钧儒牵起诒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从湿漉的裤袋中摸出一枚钻戒来。诒云一瞧,脸色一下就变得有些发了青,那是从前他们结婚时候的戒指。她忙按住了顾钧儒拿戒指的那只手,还没等顾钧儒开口,便正色说道:“顾司令!请您自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黄昏(四) 顾钧儒的眉梢一下就挂了下来,这本是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当苏诒云真正开口拒绝他的时候,实在是叫他有些生了怒气。就在就在那一刹那,他心下对诒云的思念与恨意,突地就爆发了出来。 他将诒云狠狠地拥到了怀里,一阵强烈的感觉,刺得他胸口都在发疼:“苏诒云!你是苏诒云,决计不是什么黛西!你可真狠那……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五年里,我没有一日是能够安稳入眠的。我日日都梦见你,梦见你离开的那一夜,连个背影都不愿留给我,竟是那样的决绝!那是肉薄过刀山剑树之痛,我宁可去闯那奈何桥,也不愿再见你离开!” 如果说,过去在瑞士的这几年,诒云的精神是一潭死水般的平澈,那么如今顾钧儒的一番话,就如同在她心海中激起了无数的漩涡,溅起了无数的水花,叫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惶恐…… “顾钧儒,放开你的脏手……”诒云狠狠地咬着下唇,竭力平抑着激涌的心绪。咬的狠了,嘴唇上已是溢出了血丝也不自知,她并不愿意同顾钧儒再多费什么唇舌。 顾钧儒紧紧抱着诒云那个纤弱的身子,好像恨不得将她烧化在自个身体里:“回来罢,回到我身边来……” 诒云僵挺地挺直了脖颈,脸朝着前方望着,一动也不动的。她那双原本清逸的眸子,此刻只显得空茫,泪水一滴滴地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可是她并没有去擦拭,不过任其一点点落下,最终滑入了两人心间。 顾钧儒知晓,诒云一向是个心性要强的人,寻常的不如意,也是不至于轻易在人前失了态的。诒云越是沉默,顾钧儒心底就越是心疼得紧。行军打仗,整治军务,他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可是但凡见着诒云落了泪,那真当是心下乱极了的。 “从前,姆妈同我说过,海上有一种鸟,它的性情最为慈祥。甚至啄破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去喂养雏鸟。如今细细想来,姆妈便是这鸟,而你、我,竟是喝干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更难原谅你!” 诒云孱弱的肩膀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她纤长的脖颈中发出一阵喑哑的呜咽。这声响那么平抑,那么克制。那种哀恸,几乎是无法用言语去慰藉的。 “顾钧儒,人在做,天在看!当年你为什么娶我?千万不要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的算计!你是没有亲手杀了姆妈,可是姆妈却是真真正正因为你而死的!我好恨,恨不能亲手杀了你!为姆妈报仇!” 一股深沉而又空洞的哀意,从诒云的泣声里,一阵阵向顾钧儒侵袭而来。他缓缓阖上了眼,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着胀。冷汗从他的额上滑落下来,粘在铁青的下巴上,一点一点发着冷光。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黄昏(五) 顷刻间,顾钧儒觉得,诒云的那份哀痛不是一两日可以消弭的。他心下总是顾虑着许多,始终不知晓应该如何开口与诒云解释。如果他告诉她真相,她能信么?想到这里,顾钧儒心下就愈加的烦躁起来。 他选择了回过身去,不再去看诒云。这并非是他不敢面对诒云,而是他笃定,这一刻,或许对诒云来说,最需要的是一份孤独下的尊重…… ……………………… 申城的夜,月光朦胧,照着大原野。夜色下的原野是灰色的,再铺上一层淡金的月光,再嵌着一个连着一个的树影,看着格外的寥寂。冗长的铁轨上,火车沿着弧线,一路轰鸣着疾驰而来,一直延伸到天边,再也望不见了。 诒云坐在人力车上,只觉得浑浑噩噩的,都不不大记得她是如何下山来的了。她只觉得心下悲痛极了,简直恨不得自己不是这人世间的人。可是她又决计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纵使她再厌恶这里,她终究还是要坚持下去。 诒云下定决心,离开瑞士,重新回到申城的初衷,无非便是想要寻求当年姆妈身故的真相,以及要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她决计不愿姆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而那些恶人还在享富贵,又寿延! 电车“叮叮铛铛”地从身旁掠过,满街的广告牌与旗子招摇着。喝醉了的法国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地上行乞的乞丐的屁股,一脚就狠狠踹了下去。红红绿绿的交通灯交换闪烁着,诒云觉得眼睛瞧得有些发疼。 “车夫,停车。”诒云边翘起纤细的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不用找了。” 黄包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钞票,诒云略略笑了笑,却总有些勉强。路边隐隐传来《四郎探母》的唱曲,交通灯顷刻转了绿,那过往的车辆与行人便如潮水般汹涌前行。 诒云被夹在中间,有些踉跄地走着。从人行道向四处望去,那碧荧的灯花,一朵朵的,可真像鬼火,四处飘散着。 “黛西小姐,小心呀!” “吱”的一声,轮胎的尖锐声响回荡在十字街口。只见着一辆福特的敞篷轿车在街头打滑溜转了一大圈。彼时,诒云早已被宋廷秋紧紧地护在了胸前。 “怎么回事!小赤佬!出门不长眼睛的呀!”车上的人摘下文明礼帽,破口大骂:“要是撞死了,那还得污了我的车子!你赔得起嘛!” 宋廷秋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来,望着车上的人,淡声道:“我道是谁呢,口气这样大,原来是关家的小少爷。” 车上的人顺着路灯的光线,眯起眼睛,仔细瞧了,忙连滚带爬下了车子,连连躬身笑道:“诶哟,原来是宋先生呀。我可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晓得是先生在这里。我该死!我该死!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诒云觑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关伦。关伦的混名,诒云早就有听过。他乃是关家的庶出儿子,关家从前在申城,不过就是打铁出身。关伦的父亲关勇夫,全赖着青帮老大提携,跟着走了两票私货,这才发了家。 只是关勇夫到底是暴富的人家,也不懂得教儿子,这在外头横行霸道,欺凌弱小,早已经是申城一害了。无奈,这关家从前有青帮做靠山,旁人到底也是敢怒不敢言的。 巧的是,前不久,这青帮老大暴毙,关勇夫在申城的靠山也便没了,这才想着要傍上宋家这棵大树。如今最好赚钱的是在南方,而南方,那自然更是要仰仗宋廷秋本尊了。 关勇夫见了宋廷秋,那都得礼让三分,更何况是他不争气的儿子关伦。因而这一刻,关伦心下可是骂娘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这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宋大财神爷。但凡叫他父亲知晓了,这回去不打个皮开肉绽才怪。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黄昏(六) 听罢,宋廷秋瞥了眼诒云,笑道:“关家少爷,宋某不过一个过路人。方才受惊的乃是黛西小姐,若是你有心的话,不如同她道歉才是。” 宋廷秋既是这样说,关伦忙客客气气地鞠了个大躬,拱手道:“方才冲撞了黛西小姐,委实是在下的不是了。还望黛西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等莽撞。” 诒云上前,绕着关伦的车子走了几步,好似看的十分专注,半晌也没答话。关伦就在旁边一直躬着身,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那张脸半黑半红的,变得犹如猪肝一般难看。 原本熙攘的街头,一下就围靠过来许多人。大家纷纷低头交耳着,都在一边看着好戏。关伦站得久了,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睇望着宋廷秋,满眼都是求饶的意思。 宋廷秋假意未有看见,不过漫不经心地从黑色马夹的口袋中掏出一只怀表来,揭开表盖,就见着上头的金镑玎珰玎珰地转着。 诒云适时地回过身来,缓缓靠近关伦,而后盈盈笑道:“前些时日,我在难民所里做了三起手术。两名妇人,一个孩子,真当都是可怜人呢。关先生,您说,她们好好地走在寻常的路上,怎么就被车子给撞了呢?真当是不幸呀……” 话音才落,这一旁围观的人即刻就朝着关伦投来了厌恶的眼神。如今这申城街头,仗着有车,横冲直撞,欺侮贫家的,还能有谁?可不就数这关家的小少爷最为混账么? 关伦不住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先是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方才尴尬地开口道:“黛西小姐说的极是,这可都是可怜人呢,我也一向是同情她们的。您看啊,我这就派人去难民所,给这几位送上慰问金,这难民所将来的伙食啊、修缮啊,就都包在我关伦身上了,您看成么?” 诒云拿着月白的绢帕,轻掩着嘴角,微微笑道:“关少爷若是能亲自登门致歉,想来也是美谈一桩呢,您说是么?” 关伦那张宽肥的脸,一时涨得紫红,不由得压低声道:“黛西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您要知道,我今日不过是看在宋先生的面上才这样说的。您看,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什么话,咱们私底下再说成么?” 诒云瞟了他一眼,着意朝着人群抬高了声调:“关少爷到底心怀宽广呀,说是要亲自去难民所致歉呢。” 宋廷秋瞅着那关伦睁得双眼浑圆,不由得心下暗笑了几声,忙跟着搭腔道:“关少爷能屈能伸,实乃申城楷模呀。” 说到这里,人群中一时便爆出了哄笑声来,在场诸人对着关伦指指点点,皆是满脸的鄙夷。这个关伦,总算是当众栽了一次,不可不谓大快人心。 关伦气得咬牙切齿,如今他已是被驾到了台上,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凡这宋廷秋在场,他即便心下有气,也不好当场发作什么。他只得灰头土脸地同宋廷秋点了个头,狠瞪了诒云一眼,而后就慌慌张张地上了车子,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黄昏(七) 跑堂口的女人,发髻凌乱,开叉的旧式旗袍一时盖不住膝盖,在云南路与广西路之间不断地徘徊着。印度巡警拿着长长的警棍,大摇大摆地在街头巡视,时不时地呵斥两声。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门口,厚重的玻璃冗沉地旋转着。霓虹灯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好似织成了一张七彩蛛网。 诒云从一辆七缸八座的林肯汽车上下了车,抬起眼来,看了眼店招。如今这里是法租界最大的咖啡餐厅,寻常人要来,怕是位置都很难约的到。 门口的西崽打着黑色的领结,一见宋廷秋等人来了,忙麻利地引到了靠窗的一处专座。 这店里头的餐桌椅,都是用桃心木做就的,上头铺陈着亚麻的格子纹桌布,桌上摆着的琉璃净瓶里头,各自插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中央的舞台上,有俄国的乐师正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没落的斯拉夫美人在一旁浅唱着夜曲。 西崽递来了菜牌子,诒云略有推诿:“我今儿个胃口怕是不大好,就随意点一些便是了。” 宋廷秋笑笑,用流利的俄语说道:“招牌菜两份,再加两杯热奶,谢谢。” 西崽麻利地记在了纸条上,不多时就跟着送了咖啡与热奶过来。宋廷秋将热奶推到诒云跟前:“素闻黛西小姐喜欢咖啡,不过我想,你胃不大好,还是不吃为妙。倒是不如喝些热牛奶,夜里也好助眠。” 诒云笑了笑,捧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宋先生怎么晓得,我胃不好?” 宋廷秋将银勺搁置于碟子上,凝视着诒云道:“常熬夜,哪里有胃好的呢?” 茶杯里,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热气,诒云略略垂下了脸:“这倒是……不过,这里最出名的应该是黑咖啡,宋先生怎么也不喝的?难不成也是胃不好?” 宋廷秋微微笑着:“哪里的话,我最喜欢自然也是黑咖啡。只不过,想着,若是你不好喝咖啡,还要看着我喝,那岂不也是一种心理折磨么?我倒是宁可陪着你一道喝牛奶了。” 诒云的手在膝盖上交叠着,暗暗绞着桌布,一时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来。恰逢西崽开始上菜,倒是叫她也不至于觉得太过尴尬。 浓郁的罗宋汤上,敞着一块上等的牛肉。两块炸猪排,搭配着几只炸明虾,这一餐可谓十分的厚实。 “你看啊,在座的这些俄国人,若是仔细看了,多半可以重组一个陆军参谋部了。这些人,从前不是大将军衔,那也是王亲公爵,如今流落成这样,也实在是可叹。”宋廷秋手边切着猪排,似是而非说道。 诒云望着这些曾经显贵的秃头赤脚的俄国人,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倘若申城沦陷了,只怕在座的失意人,还要多出许多来。” 宋廷秋俯首饮着热奶,半晌,方才试探着开口道:“黛西小姐,我在南方设立了一座新的医院,专门也是收治穷苦的病患的,我想邀请你过去做院长,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黄昏(八) 诒云抬起头来,望着宋廷秋温润如玉的样子,不过淡笑了一声:“宋先生,感谢你的赏识,只是……恐怕我得拂了您的好意了。我暂时还需要留在申城,有些未尽之事,我还需要去做完才好。” 宋廷秋略略有些失落,虽然这样的答复在意料之中。他面上依旧和煦道:“你倒是不用觉得心下有负担,我这也不过是一个即兴的提议罢了。哪一日,你要是转圜了心意,也是随时欢迎你来的。” 诒云的脸转向舞台中央,轻声道:“宋先生,谢谢你……” ……………………… 寒意愈来愈甚,空气冷凝地飘浮在半空中。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冲过夜色,将寒气给荡开了来,如同在海中乘风破浪而来。 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昏黄的路灯细细筛下梧桐的碎影。顾钧儒摇下了后座的车窗,一只手臂蜷支着,半靠在车窗上。汉白玉般的手指上夹着一段雪茄烟,红色的火点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他望着那扇黑色的铁栅门,不由得皱起了双眉,猛吸了一口雪茄。 “少帅,要进去么?”毕初透过汽车的后视镜,小心翼翼说道。 顾钧儒无声无息地将半段烟掐灭,而后甩出了车窗外。一双乌光水滑带着白铜马刺的军靴,“啪嗒”一声落了地。 顾钧儒和毕初一靠近大门,就从里头走出一个伛偻的老妪,迎了出来,不住地点头道:“大少爷可回来了,老爷催问了您好几遍呢。” “父亲几时到的?”顾钧儒脱下了军装,递予了毕初。而后又捋了一捋头发,上头已经沾满了露水,冰冰冷冷的。他踏着沉稳的步子,径自往门内走了进去。毕妈见状,赶忙过去将大门给关上。 “大帅途中遇到一些意外,耽搁了一些时辰,方才傍晚时分才到的。”毕初恭谨回道。 进了顾公馆,必然先过一个宽敞的前院。院子里头浮满了稀薄的雾气,一眼望去,顾家的洋房朦朦胧胧的,倒是看不大真切。紫竹遍植满园,如今也是到了换季的时候,石径上落满了焦脆的叶箨,但凡脚一踏上去,就发出“窸窣”的声响。 主楼的入口外,底下的听差早已经立于两边,见是顾钧儒回来了,忙跟着鞠躬问了声好。 “钧儒,快上楼去罢,你父亲可是候你多时了。”胡季珊见儿子回来了,忙也迎了出来。 胡季珊穿着一件深色的葛丝夹绒旗袍,她的满头青丝依旧乌黑光润。后脑勺盘着一个规规矩矩的圆髻,上头插了一把珊瑚珠点缀的乌木钗子,衬得她丰满的面庞愈加地雍容了几分。 “母亲……”顾钧儒低声唤了一声,门灯映照在他的脸上,打出一片淡淡的侧影,看着喜怒难辨。 “一会谈好事情,记得下来吃口鸡丝面。”胡季珊温润地笑着,她这个儿子,几年不见,倒是愈发的老成了。 顾钧儒侧过身去,鼻翼微微翕动。他抓着扶栏的手加重了力道,手腕上的青筋爆跳着。他并没有回过头去看母亲,不过一步步踏上了旋转扶梯。 楼道上一径铺陈着厚厚的波斯手工地毯,但凡脚落了地,就好似在云端漫步,那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的。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黄昏(九) “关副官。”顾北溟唤了一声。 “有!大帅!”关山诚立马做了一个笔挺的立正姿势,他的两只手靠在腿上。只是腿多少有些躬着,怎么也伸不直的样子。 顾北溟望着关山诚,不由得眉头一皱:“你下去休息罢,这里不需要你在了。” 彼时,顾钧儒正踏入书房内,与关山诚恰是打了个照面。关山诚见顾钧儒来了,忙又行了个军礼,出门的时候恭谨地关上了房门。 顾钧儒边望着门口,边将帽子摘下,淡声道:“父亲。” 顾北溟从烟盒里取了一根哈德门香烟,而后拿烟的手朝着顾钧儒扬举起。顾钧儒唇角一勾,从上衣袋中掏出洋火,一下就划燃起了火苗,而后用手挡着,不紧不慢地替父亲点上了烟头。 顾北溟深吸了口烟,含在嘴中,头就仰靠在镂雕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片刻之后,方才张了口,将含着的烟气徐徐吐出。那烟好似一条毒蛇,围着顾北溟面圆大耳的脸,翻卷环绕着。 “今日回来途中……”顾北溟说了一句,却顿住了,他用手示了一下意,着顾钧儒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下。 顾钧儒利落地落了座,转向顾北溟沉声道:“怕是途中遇袭,关副官还受了伤。” 顾北溟愤懑地拍案道:“他娘的!要不是山诚帮着挡了一枪,只怕那子弹这会是在老子脑袋上开花了!兔崽子敢在我顾北溟的地盘上撒野,看我不崩得他稀巴烂!” 顾钧儒取过案上翻的起了毛边的《资治通鉴》,随意翻了几页,似是而非道:“想来父亲心下早已有数,有些人,是留不得了……” 顾北溟觑起眼打量着顾钧儒,旋即淡下了口吻道:“这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泄露半分出去。其他的,该怎么做,我想你是晓得的,就无需我多言了。还有一事,我在蓉城的时候,给你连发了几封电报,上头说的事情,你可是一直没有答复的……” 顾钧儒倏地从太师椅上立了起来,而后将案上一只夔纹的三足鼎铜炉捧起,这青铜香炉里头早已经积满了落灰。顾钧儒未有犹豫,不过将余下的香棍一径拔除,而后点上三支新的沉香棍插上,重新将这青铜香炉摆回到案上。 “父亲……”顾钧儒转向顾北溟,眼中是看不透的深幽:“宋家小姐,我是不会娶的。” 顾北溟的算盘,顾钧儒又岂会不知晓。宋家今时不同往昔,除却富可敌国的无尽财富,如今全国仅有的四家兵工厂,皆在他宋家名下。 而顾钧儒若是能与宋廷秋的妹妹宋静之联姻,那么之后的事情,便是强强联手,水到渠成了,那么从今以后,再也无人能阻止顾家的步伐了。 “钧儒!”顾北溟转过身去,望着窗外,提高了声调:“你为何抬那俞青箩过门,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我又岂会不知?年轻人,狂狷几分本是好事,可是过了头,就是给自个添堵了!” 远处响起了几声闷雷,一群蚂蚁绕着窗户转了又转,空气重得很,好像压到顾钧儒头顶上来了。顾钧儒狠狠地捏紧了拳头,肩颈上的肌肉拱成了弓形,一块连着一块起伏着,他那剃得铁青的下巴好似不时地发出热气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黄昏(十) 书房的窗外,挂着几层铁架,上头齐齐整整地摆着九盆上品的兰花。底下的花盆都是紫砂质地的,上头雕刻了九龙戏珠的花纹。至于盆里头,自不用看,多是冷杉屑。如今这些花的花期都已经开过了,只剩下零星几株残花在风中摇曳着。 “父亲!”顾钧儒紧紧咬着牙根,心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怅然。他并没有把话接下去说完,只是一时将喉头的怒火抑住,神色很是幽沉。 顾北溟从鼻翼里头冷哼了两声:“她回来了……” 闷雷声愈来愈密集,窗外的兰花连动都不动一下。几只壁虎潜伏在花盆底下,一口就将匍匐在上头的蛾子给吞了进去。偶尔有几下闪电划破天际,好似穿过大片的梧桐,落到了书房跟前来。 顾钧儒站在顾北溟对面,心里却跟敲着军鼓一般,“咚咚咚咚”地响着,一阵比一阵急切。他望着顾北溟,好似从来都没有这般陌生过。窗外不断地地响着闷雷声,顾钧儒宽朗的额头上开始发着青汗。 “当年,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这次我决计不会再放手了!”顾钧儒的眼中满是凌厉的神色,他与父亲对峙着,却丝毫没有退却。 他额上的汗珠早已经滚落到眉尖,眼梢一垂,便狠厉道:“如若谁敢动诒云一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轰隆隆!”一阵惊雷再起响起,书房内的白炽灯跟着闪烁了两下,屋内一下变得漆黑一片。窗外刮起了凛冽的风,兰花的叶子窸窸窣窣地乱响着。窗户没关紧,雨一下就打了进来,噼里啪啦地淋湿了地板。 顾北溟捧起了手边的铁观音,茶水早已冷却。他啄了一口,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钧儒,你到底是翅膀硬了。” 顾钧儒并没有看父亲,不过是脸朝着窗外,看着那几盆兰花饱受着暴雨摧残,两道浓眉不由得拧到了一处:“从前是您亲自教我,螳臂当车,就应该先除之而后快。如今我不过是将您的教诲,谨记于心,倒是父亲言重了。” 顾北溟觑起眼来,望着顾钧儒的轮廓道:“你知道的,当年,是个意外……谁都不想这样的……” 灯,一下就又重燃了起来。白炽灯照在顾钧儒的脸上,发着清冷的光。他旋即回过身来,嘴角向上一撇,似笑非笑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顾虑过任何人,不是么?这就是你,我的父亲……” 顾北溟隐隐觉得有些头痛,到底是年纪上去了,才说了一会话,竟有些体力不支的感觉了。 彼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大帅……” 顾北溟抬头一瞥,原来方才顾钧儒插在香炉中的檀香棍已然烧尽。他又立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着,心下觉得十分的沉闷。顾钧儒则径自走向一旁的棋桌边坐下。 好半天,顾北溟才对着门外应了一声:“进来罢。” 房门打开了,关山诚毕恭毕敬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大帅,该用药了。” 顾北溟抬头看见是关副官,连连摆了摆手:“不是说了不需要你在这里伺候么,下去休息罢。” “是!”关山诚赶忙立正,朝着顾北溟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顾钧儒忽而高声喝了一声。 关山诚微微一愣,脚下不由得略微哆嗦道:“不知少帅有什么吩咐?”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尘染(一) 顾钧儒夜猫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慑人肺腑的寒光,他嘴角一撇:“伸出你的手。” 顾钧儒的语气并不算重,但是听在旁人耳中,却是一种难言的震慑了。 关山诚暗暗咬了咬牙,旋即转过身,脸上的肌肉紧紧绷住,勉强笑道:“少帅这是何意?我倒是有些闹不明白了。” 顾北溟并没有打算插手他们的对话,不过坐在太师椅上,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时不时透过手指的细缝,似有似无地窥伺着两人。 雷声已止,窗外迷迷蒙蒙地飘着细雨。偌大的顾家花园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在夜色下浮起一片灰白色的水雾。 一只白乌鸦立于梧桐树杆上,蓬松着湿冷的羽毛。昏黑的天,什么都瞧不真切,只听得它在冷风中凄厉地叫了几声:“呱……呱……” 顾钧儒亲自拿起紫砂茶壶,斟了一杯铁观音,然后慢慢悠悠地递了过去,对着关山诚,似笑非笑道:“关副官辛苦,就多休息几日罢。” 话音才落地,关山诚忙诚惶诚恐地接过了茶水,喉骨上下、上下地移动着,眼见着那杯茶水一口气就跟着落了肚。他额头上的汗珠跟着一滴滴地落到手背上,牙齿甚至挫得发出了声响:“谢少帅赏!” 顾钧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关山诚如释重负,踉踉跄跄地退出门外,重新关上了房门。 “钧儒……”顾北溟低沉地唤了一声,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焦虑。他这个儿子,如今倒是越来越叫他看不懂、猜不透了。 顾钧儒毫不思索地端起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步伐沉稳地走到窗边:“看来,您去蓉城疗养的这几年,身子还是没有康健呢。怕是现下变了天,头痛的固疾又复发了罢?” 顾钧儒边说,边就将那碗药利落地泼到了兰花盆中。冷风一吹,那汤药的水珠子就顺着兰花的绿叶上洒落下来。 顾北溟神情肃然地望着顾钧儒道:“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山诚。” 关山诚跟了顾北溟整整十八年,顾北溟一向都极为信赖他。更何况,这不久前,关山诚才救了他一命,如今顾钧儒所为,倒像是当面打了他一巴掌。 “河豚。”顾钧儒双手撑在案台上,定定地与顾北溟对视着:“我闻到了河豚的腥味,原本只是怀疑。后来瞧见,他手指缝上还有河豚的血腥未有除尽。恐怕那汤药里头,早就暗中添了河豚的毒素了。” 一听到“河豚”二字,顾北溟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那河豚的器脏可谓剧毒,但凡只要一丁点,那就能要人当场暴毙。 “你不能光凭这一点就怀疑他在药里头下了毒。山诚到底是跟了我许多年的......”顾北溟沉吟道。 “您心底早就已经有数了,不是么?”顾钧儒眼皮一抬,面不苟笑:“您老了,心也软了不少。” 顾北溟双唇略略抖动着,一时如鲠在喉,可是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钧儒朝前走了几步,当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深深地望了顾北溟一眼:“父亲,您身子也不大好,近日就不要外出操劳了。申军……自有我在。”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尘染(二) 清晨,诒云早早就出了门,下了一夜的细雨,早间的弄堂里,还带着迷迷蒙蒙的雾气。 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夹绒旗袍,脖颈处系着一条西湖水色的丝巾。满头青丝乌黑亮,整个盘成了一个髻,一点点缀也无,看起来真是净扮极了。 今儿个恰巧是初一,诒云早早便同宋太太约好了,一道去圆智寺进香。 说起来,诒云这样的人,本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同宋太太那一辈自然该是有些不同。可是自打回了申城,她还是偶尔会同宋太太一道去山上去静静心。 倒不是为了旁的,就是想着从前姆妈在的时候,初一、十五,必定是会来寺庙里烧香。但凡一脚踏进寺中,就好似冥冥之中,与姆妈的关联,还并未有断却。 既然是去烧香,那供品是少不得的。诒云从小就没少见,姆妈在供品上是从来都不好马虎的。 这春夏是西瓜、蜜饯、桂圆,秋冬是苹果、橘子、核桃。然后必定还得加几样诸如桂花酥、豆沙条头糕、菱角一类的申城小点在里头。 如今到底不比从前,倒是没有这样的讲究。不过头一夜,还是得准备一些小点才好。昨夜,诒云也睡不安稳,索性早早就把一概东西都给备在了竹篮里头,然后就依着旧历,将一块白纱布给盖上。 出了弄堂,宋太太的车子早就在那里候着了,诒云笑着点了个头,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上了车子后座。一路上,宋太太转着手里头的佛珠,阖着眼睛,嘴里念着经文,极其专注。 诒云也并不想打扰,不过心下默默想着从前的旧事。 小时候,弟弟倬铭顽皮,总是趁着姆妈不注意,在大人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掀开纱布,偷吃零嘴。 每每被姆妈发现,她总是要吓得面色煞白,异常紧张地从他手里头把零嘴讨了回来:“小祖宗,这是给菩萨的东西,你怎么好乱吃的。” 那时候,倬铭还小,倒是并不明白姆妈为什么这样紧张。不过将此当做一场游戏,乐此不疲地与姆妈追来跑去。 诒云想到这里,眼眶又略略有些发了红,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车子开的很快,不一会就到了佘山脚下。山上没有汽车道可行,诒云只得与宋太太下了车子,一步一步踩着石阶,拾级而上。 这寺庙跟前,最勤快的是卖香烛的小贩,一路从寺庙门口排到了山脚下。这些人的嘴巴最是能说会道,三两下,就说的宋太太不得不掏出腰包来买些香烛傍身。 诒云虽然没有买什么香烛,可是一路也花费了不少。不过是见着路边的老弱病残,总忍不住照顾一些,给予一点帮助。一来二去,钱包很快也就掏空了。 宋太太一路瞧着,不过点头笑道:“来的时候,怀里好似还揣了一些钞票,到底是不经花,还没踏进寺门呢,就无了踪影。” 诒云抬起眼来,望着宋太太,轻声道:“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您这样的心意,想来菩萨也是瞧在眼里的。方才在路上,我倒是突然想起,从前西洋有门学问,叫做哲学。说的便是一切都有根源,这与佛典里的善恶有报倒是异曲同工之妙。种的什么因,收的什么果,凡事总是相对应的,天下之事,也便多在其中了。” 宋太太听她这样说,心下若有所思道:“说起来,黛西小姐年岁尚轻,心里头倒是比那些四五十岁的人要活得通透多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尘染(三) 两个人一路说,一路就跟着进了山门。她们先是到了金刚殿,而后穿过庭院,拾级而上,越过一道高坎,便是大雄宝殿了。 这里头供的是如来佛祖与其他的菩萨,宋太太自然很是虔诚,个个都要跪拜一遍。诒云阖眼,双手合十,心下亦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差不多时候了,宋太太点了一柱香插上,随即带着诒云去偏厢用些斋饭。斋饭清口,诒云略略吃了一些,倒是还不急着走。依着惯例,这会多半宋太太还要携她去领些活。 这寺庙里头出家的师傅,多是无家无小,了无牵挂的人。可是到底也是男人,也少不得要照拂的时候。诸如扣子掉了要补,罗汉鞋、芒鞋年年要做,僧袜也少不得要缝缝补补,更何况是被褥清洗一类的琐事。 这些事情,对寺里的师傅来说,实在也算是几样难事,因而都是女居士和信徒来帮忙的了。这吃完斋饭以后,宋太太去斋堂,也多是为了这些琐事而去。 彼时,斋堂里头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在那里拆缝洗补,飞针走线,忙的不亦乐乎。宋太太站在斋堂外看着,不由得笑着对诒云道:“往年,多是讨了活,带回家给底下的丫鬟、姨娘去做。今儿个我就想着,要么也亲自替师傅们做做事情,就当是积德了。黛西小姐若是还有事情要忙,可以先走的。” 诒云微微笑道:“倒是无碍的,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与您一道罢。” 两个人在案前一坐下,就见着对面一位老妈妈将刚缝好扣子的袈裟放置到箩筐里头。她笑着望了宋太太一眼:“侬家小囡看着真当是灵光。” 宋太太眼皮略微抬起,拍了拍诒云手道:“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好的女儿。家里那几个娇生惯养,都是扶不上墙的。” 诒云笑了笑,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来:“哪里的话,宋太太倒是客气了,这申城人人皆知,宋家小姐个个都是拔尖的,又哪里是您说的这样呢。” 老妈妈会意,旋即挑眉笑道:“不是女儿有什么要紧的,媳妇不也是自家小囡?” 宋太太一听,“嗤”的一声笑:“是了是了,这话倒是在理。儿子我是没有的,外甥倒是有一个呢,若是能多个这样才貌双全的外甥媳妇,那真当是求之不得呢。” 宋太太边说,边饶有深意地望了眼诒云。诒云知她说的是宋廷秋,只是礼貌笑笑,也不接话。她顺手将绣了一半的黑绒鞋面从身旁的箩筐里挑了出来,然后拈了绣花针就准备做活。 诒云实则也是好几年没有用过这绣花针了,从前姆妈还在的时候,倒是常给她们做鞋子。那个时候,诒云总是自告奋勇要去描绘鞋底花样。中央多是一朵盛开的牡丹,两片叶子黏连成一片,配色适宜,样子多为端庄,不落俗套。 想到这些,诒云心下暗暗苦笑了一声,每每来寺里,总是禁不住想起过往。 好在,到底这多少还是有些从前功底在,诒云拿着这黑绒面的鞋子,一针一针地仔细穿着针线,手艺倒是一点也不差。这是细致活,寻常人倒当真是做不下来的。 宋太太见诒云做的认真,不好打扰,也便在旁边笑眯眯地帮着打个下手。 白日里,天有些阴沉,斋堂里头就点了一盏煤油灯,淡色的光溶溶地在斋堂里散漫开来。 诒云的眼睛本就十分清亮,这个时候,透过煤油灯望着,那便更是目光如水。 那白莹的耳垂上头,挂着一对紫瑛坠子,随着诒云手腕的起落而摇曳着,打在旗袍的高领上,窸窣作响。 就在此时,只听着窗外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声响:“可是姑母在里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尘染(四) 听见有人在外头唤着,宋太太就遣了老婆子出去一探,却见是宋廷秋,忙道:“原来是秋少爷来了。” 老婆子进门一禀报,宋太太忙让将人请进了屋内。宋廷秋今儿个穿了一身玄色的缎面长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段白色的底衫来,这身打扮,楞谁都瞧得出来,是一位富家公子哥了。 只不过这宋廷秋向来都是斯斯文文的模样,算是儒雅中透着福贵,倒也不似寻常公子哥那般的轻浮。 “姑母。”宋廷秋进了门,便摘下了文明礼貌,躬身打了声招呼。 诒云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不过垂下眼眸,对着他微微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宋太太瞥了眼诒云,而后笑望着宋廷秋道:“廷秋,好好的,今儿个你怎么也来寺里了?这时候怕是前头师傅在做晚课了,来上香的话,倒是迟了些呢。” 此时,正是夕阳下西下的时候,寺庙里头的香客早已下了山门。方才屋内帮着一道做活的女居士们也都早早跟着散了,屋内也就剩下诒云、宋太太与宋廷秋几人在了。 底下伺候的老婆子帮着搬了张板凳过来,宋廷秋掀起长袍,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听闻这寺里头新得了弘一法师的墨宝,我今日便是想来瞧一瞧真迹的。赶巧了,碰着姑母与黛西小姐也在这里,便来打声招呼。” 诒云一听,缓缓转过身来,一记回眸浅笑着,水光潋滟:“这弘一法师的墨宝,确实原本是在寺中的。只不过,前头听添香烛的小师傅说,真迹被暂借到寒山寺去了,怕是宋先生白跑了一趟。” 宋廷秋点头笑道:“是了,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怕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只得等下次机缘了。” 宋太太秉着绢帕,掩嘴笑道:“瞧瞧,年轻人就是好,聊着聊着,就聊上了。诶哟,我是老喽,都插不上话了。对了,黛西小姐,上次,你有事情,没一道去看画展,真是可惜呢。过几日罢,我们老爷恰巧组织了一个抗战募捐大会,届时还请黛西小姐,一定赏光要来才好呢。” 诒云将手头绣好的罗汉鞋放下,笑道:“我虽有一腔报国之心,可惜这双手,只会动手术刀,上不了战场杀敌。募捐大会这样的义举,自然不该错过,倒是宋太太有心了。” 三人围坐着,喝着热茶,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直到天边的夕阳彻底沉了底,这才由着底下人打着灯笼下了山去。 ……………… 回了家中,诒云看时候尚早,索性将今日带下山的鞋底又从箩筐里拿了出来。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线,她边喝着花茶,边仔仔细细地做起活来。 哪里晓得,今日上山着实是有些累了,捏着鞋底,绣了不过一会,就有些眼皮发沉,困倦不已。 诒云靠在沙发靠背上,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渐渐有些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的,她好似觉得屋中有人影晃动,便挣扎着,将生涩的眼眸撑开。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却见顾钧儒竟端端正正地坐在跟前,沉着狭长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尘染(五) 诒云心下一惊,慌忙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抿了抿蓬乱的碎发。不经意间被顾钧儒窥见了睡相,心下到底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顾钧儒双手交叠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诒云:“大门也不晓得锁上,若是夜里遭了窃贼,我看你还怎么睡得着。” 诒云面上浮起一丝丝的红晕,而后又有些恼怒道:“若是进了贼人,反倒不用去怕。家里头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可偷的。” “哦?这样……那你方才在怕什么?”顾钧儒觑起眼来,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难不成,你是在怕我?” 诒云微微一愣,心下一琢磨,总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刻意压着声道:“较真了说,你当真也没什么好怕的。说起来,如今是你擅闯民宅,堂堂申军总司令,行径堪比窃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顾钧儒将身子略微一低,朝着诒云靠近了几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绣活,左右翻看着,而后扔到一边:“你倒是兴致好,夜里还缝补这些东西。” 诒云眉头蹙起,心下多少有些不痛快:“三更半夜,我倒是没什么话好同你讲的,你走吧,不要出现在这里,不然我喊人了!” 顾钧儒唇角一撇:“哦?你想喊人……你倒是不妨试试看,这三更半夜的,你就是将那些印度巡警喊了进来又如何?他们还敢在我顾钧儒的头上撒野不成?看我不一枪崩了他们!” 诒云听了这话,一时心下气结,不由得涨红了脸面道:“以权势欺人,非君子所为!” 顾钧儒双手握住诒云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她清逸的眸子瞧着,好似要将她整个人给生吞进去一般,沉声道:“我是不如那宋廷秋那种伪君子看着似模似样,不过就是一卑鄙下流的小人罢了,这样说,你可满意了?” “你!”诒云真当是被气得不轻,一股热流涌上脑中:“无耻!” 猝急不防的,顾钧儒将诒云压入怀中,青光的下颌抵着她的青丝,幽幽道:“诒云……你要恨,就恨罢,这样至少你心下还能念着我……” 诒云微微愣住,一时想竟有些莫名的揪心起来,她的双唇轻颤着,喃喃道:“顾钧儒……” “时间……给我一些时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顾钧儒定定的说着,温热的鼻息不断地扑在诒云面颊上。 他的手指抚触着诒云纤弱的手臂,诒云心下就觉得生疼、生疼。 暗黄的灯光下,小厅就似一列火车车厢。诒云忽而想着,如今若是是在一列异乡的火车上,而顾钧儒不过是火车上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该有多好…… 顾钧儒越抱越紧,勒得痛了,诒云始终没有吭声,只不过身子跟着颤了一颤。顾钧儒感觉到她的异样,这才略微松开了手。 诒云一时站立不稳,一个崴身,便在沙发上跌坐了下来。彼时,她身上只着了一件虾子红的睡袍。那长长的睡袍本是宽大,可是这时候瞧来,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曲线总有些忽隐忽现的样子。这对顾钧儒来说多少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来。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尘染(六) 只听着“砰”的一声,不知怎的,沙发旁的台灯也跟着落了地,屋内一下就暗了下来。 诒云忽而捂住了胸口,原来方才跌落的时候,这睡袍的扣子也不知晓是何缘故,竟然连着迸开了好几颗。她只得将手伸到肋下,试图去扣那散落的扣子。只是彼时,多少有些慌乱,扣了好一阵子,也未有扣上。 这虾子红的睡袍,实则是厚实的缎面料子。即便是扣子落了,里面却也是什么都瞧不真切。 顾钧儒面上依旧沉着,毫无波澜。可是心下,到底是有些悬悬的,总觉得风月关情了。 诒云崴身坐着,发髻蓬蓬地斜掠下来,似一尊不动的美人雕像,静坐在那儿。窗外的素月透过纱窗,映衬着她的鬓边,投下一抹淡淡的剪影。那睫毛浓密卷长,但凡轻眨一下,就若蝴蝶摇曳着双翅,翩然掠过面颊。 顾钧儒心下突然生了些许感慨,此时倒当真想把天边的月牙掐下来,别在她的云鬓边上。所谓美人如花隔云端,大抵不过如此了。 他不免逼近了几分,诒云的头便偏得更低了。方才一阵慌乱,她倒是把脚上的稠鞋踢落了也浑然不觉。此时,那尚无稠鞋可趿的玉脚,只得踩在另一只脚背上,稍作停歇。 可是此刻,诒云分明察觉到顾钧儒的目光停留在自个的脚背上,只愈加觉着有些窘迫起来。她直直地挺起了身,便想去拾那台灯。哪里晓得,一个重心不稳,竟又是跌坐了回去。 稀薄的月光洒在诒云的脚背上,那白皙的皮肤上,微微地泛起一层清浅的光晕。 顾钧儒皱了皱眉头,旋即拣起了诒云遗落的稠鞋。而后他缓缓蹲下身去,将她没有鞋面罩着的脚抬起,小心翼翼地搁置到自个身上,将那只稠鞋一并给她穿上。 诒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好在夜色深沉,将一并情绪都给掩映了起来,她只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顾钧儒双目沉沉地凝视着诒云,此刻,他的胸口窝了一团柔得好似化开的东西。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诒云的睡袍下面,搂着她,手拂过缎面,冰冰凉凉的很。 诒云那虾子红的睡袍下,勾勒出的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身,以及那并着脚的姿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 就连那睡袍上系着的丝带,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特别的柔软细腻,直纤弱的叫人怜惜不已。 诒云屏住呼吸,略略侧过脸去,并没有去看顾钧儒。他的目光太过灼灼,烧得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慢慢的,有一丝未知的恐惧从她的心窝里慢慢地扩散了出来。而后渐渐地溢出,变成了一股身体上的轻颤。泪水涌到眼角,她愈加想控制住,就愈涌愈多。 顾钧儒不由分说地就将诒云强拥入怀中,她的泪缓缓淌下,濡湿了他的衬衣,刺得他胸口都发了疼,怕是再也不想松手了。 他呼吸喘重地抱着那个纤细的身子,一股爱意随着血液漫遍全身,手腕抬起,狠狠一扯,诒云睡袍上的丝带飘然落了地。 顾钧儒的指尖轻触着诒云的细细香肌,一路滑到锁骨上。窝在心下多年的那股火,一蹴而就地挤上了喉头,喉骨跟着一上一下不停地移动着。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尘染(七) 诒云抬起手来,想要阻止他,却是全身无力。她好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身的骨骼一根根地被顾钧儒拆散开来。连带着她柔软无力的四肢,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全部瘫软在沙发上,完全不听大脑的调动了。 顾钧儒褪下了身上的白衬衫,露出了结实有力的胸膛与臂膀。他宽阔有力的双手在诒云身上肆意滑动着。 但凡顾钧儒的手指关节每滑过一寸,诒云的心就跟着紧缩一下。当他的手揽在她的胸上,就若一根千斤的铁柱,简直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不要!”诒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好似一根漂浮在海面上的孤木,软得一丁点也动弹不得了。 顾钧儒体内的热力又加剧了几分,血脉一根根的膨胀开来一样,就若暴雨过后的山泉,争先恐后地在寻觅着薄弱的闪失,冲泻而出。 诒云受惊似的猛然一动,甚至有片刻都忘记了呼吸。她双眸惊恐地盯着顾钧儒眼里的疯狂与冷峻,几近哀求道:“钧儒……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罢。” 话音才落,顾钧儒的手臂冷不丁地箍紧了诒云的脖颈。而后伸手一拉,用劲地把她带入自个的怀中。那胸膛上涔涔的汗珠就如“呲呲”冒烟的炸弹,好似随时都能将两人一道炸的粉碎。 顾钧儒的双臂极有劲道地撑在沙发上,诒云不住地发抖,就像高热带来的寒颤。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嘶吼道:“苏诒云,你是我的!你是我顾钧儒的女人!要我放开,除非我死!” 诒云吃力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心下早已模糊。顾钧儒沉沉地地低吼了一声,心下的那股热力,一路横冲直撞地裹挟着诒云,跌落到了两人都不曾企及的深渊。 汗不住地从顾钧儒的鼻尖上滑落下来,诒云已被他死死地附住了,整个人都好似被抽空了一般,几乎虚脱地瘫软在了那里。 诒云平摊了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慢慢地回到了体内。她想起方才顾钧儒粗暴的举动,一时就禁不住地流下泪来,直把鬓边的靠枕也给濡湿了。 顾钧儒趿了鞋,起了身来,月光照在他强有力的背颈上,隐隐闪烁着一片青湿的汗光。他拣起地上的衬衫,往诒云身上一盖,长吁了口气:“诒云,不要轻易挑战我的耐性……” 脚步声慢慢远去,“砰”的一声门响,顾钧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屋内。诒云摇晃着下了沙发,勉强将台灯拾起捻燃。 诒云径自坐到了梳妆台前,慢慢地将一头青丝散开,对着镜子一丝丝地梳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被火灼烧过的双眸还带着灰烬,面颊上的红晕未有消散,鬓边还残留着他的体味。 诒云的胸口实在是胀闷的很,不由得赤脚起了身来,一路踉跄地摸壁走着。将自个独自关在狭小局促的淋浴间里。 水莲蓬“哗哗”地洒着水,不时地打在窗上。窗台上放了一盆香槟玫瑰,开足了,是素净的纯色。虽是放在这个角落里,也像是感到了湿气似得,浮起一层水珠来。 沐浴的木盆就放在花盆下,诒云坐在木盆的边缘,弯着腰,头发湿漉漉的,不小心带起一片热水来,一个转身就溅到花上。 她抬起头来,一片片地拂过花瓣。忽而心下一紧,终是忍不住用双手捂着嘴,一下又轻声啜泣了起来。她深深地悲伤着,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被糟蹋坏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雾锁(一)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诒云有些眩晕地出了淋浴间。她的面色苍白,独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没有心思继续做什么针线活了,只是将整个身子蜷缩着,坐在那里出着神。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旋转着,屋子外头分外的静谧。天边的月儿不知不觉地被阴云笼盖住了。到了清晨时分,转变成了窸窣雨声,慢慢送入诒云的耳中。 那雨伴随着冷风,一阵紧,一阵松。檐角上的积雨,不停地滴落在弄堂里,带起一片潮声起落。 从前诒云觉得清寒落雨,本是极为幽韵之事,现下却多少觉得因为伤心而带了点些许凄凉的味道。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的晨时,诒云捏了捏鼻梁,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随手拿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是黛西。”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秘书急切的声响:“院长,查到一些眉目了!” 诒云顺手拿起手边的茶壶想要添水,哪里晓得,昨儿个昏昏沉沉的,都没有烧过热水。这会只有冰冰凉凉的冷水可入口,啜了一口冷水,她一下就回过了神来:“你慢些说,查到什么了?” 刘秘书降低了声调:“上次您交代我去查的那块玉佩,有消息了。” 诒云忙道:“你在办公室等着,我一会就到。” 挂了电话,诒云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快步走到洗手间,放满了一盆冷水。她将那张憔悴的脸整个浸入水中,一下就冷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会,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清醒了过来。 诒云身上只披了一件旧式的线衫便出了门。风不时吹进线衫的细缝里,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寒气,直由着皮肤透进了心里。地上已经积了一些雨水,诒云秉着油纸伞,身影倒映在其间,昭示着又一个昏沉的白日。 “铛铛铛铛”,电车快速驶过市区的十字路口,那轨道就像在水里的泥鳅,忽长忽短。诒云并没有心思去看路边的风景,不过有些心事重重地垂着头。电车一靠站,她就快速下了车子。 医院办公室内,刘秘书已经等候多时了。见着诒云进来,忙起了身道:“院长,您来啦。” 诒云习惯性地将线衫脱下,挂在衣架上,而后坐到了办公桌前,就瞧见那块青玉朱雀纹的玉佩早已被放在了上头。 那是一块形似云头的玉佩,表面琢着细阴线花纹。一面为长翎朱雀,口衔圆珠。另一面为火焰纹,火焰间以长带相连。这玉佩本是母亲的贴身之物,若不是诒云为了查找线索,断然也是不舍得轻易将这枚玉佩拿出来的。 玉佩底下是一叠厚厚的资料夹,诒云半阖着眼,先是定了定神,而后方才缓缓翻了开来。她一页页仔仔细细地扫视着,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渐渐沉凝。 许多的过往,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联结在一处。直到看到最后一页纸上,“张颉”两个大字映入眼帘,她骤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诒云从来都没想过,母亲竟然会与张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张颉并不是旁人,正是前几年,在北地被日本人炸死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大帅。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雾锁(二) 眼见着诒云已经将资料全部看完,刘秘书不失时机地递了一碟热咖啡过去:“这事情,原本是查到了死胡同里头,一筹莫展,我还想着不知道怎么同您交代呢。也是凑巧,咱们派出去的人,遇到了一个老太监,从前是在清廷里头伺候宣统小皇帝的。据他说,这玉佩本是小皇帝的贴身物件,后来被赐给了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 张颉从前确实是在清廷时候做过总理大臣的位置,可是诒云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这老太监的话,属实么?可信得?” 刘秘书笑笑:“这老太监的话,我也是将信将疑,便想着要多方查证才好。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们寻到了从前在元帅府伺候起居的老嬷嬷,据她看,这确实是张大帅随身佩戴的物件。据说从前张大帅兴兵南伐,被困在夙州数月,待得重返北地的时候,这玉佩就不见了踪影。” 夙州……诒云顿感诧异,略略扬起了下颌。她一边咀嚼着口中的咖啡,一边暗暗思忖着,姆妈便是出自夙州…… 说起来,她也曾听传闻,张颉兴兵南伐,被围困数月,下落不明。坊间曾有传言,若不是顾北溟出手相助,只怕是张颉能不能活着回北地都不得而知。 诒云越是想着,眉头越是紧锁,许多过往的碎片,一点点的重新涌上心头。倘若想知晓,二十多年前,在夙州,张颉消失的数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姆妈与他又有什么样的关联,那么或许一切真相便可大白了。 可是,若要说寻到一人,对当年张颉落难之事,还能知晓的一清二楚的,只怕现下只有顾北溟本尊了。 想到这里,诒云暗暗抠紧了手心,事情似乎远比她当初预计的还要复杂。她原本以为,她曾经与顾钧儒的婚事,不过是一场父亲苏兆楹与顾北溟的交易,为的不过是申宁铁路的利益置换。而姆妈的死,完全就是因为这些人的肮脏交易。 可是事到如今,诒云心里却甚是迷茫,有些没了底。她思虑再三,姆妈的死,背后一定是与那位来自北地的张大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想起了顾钧儒那番看似辩解的话,更是觉得疑云重重。事情的真相,越来越扑朔迷离…… “刘秘书,顾公馆是不是前几日派人来说,要请医生过府探病?”诒云背对着刘秘书,凝视着窗外,淡声问道。 刘秘书道:“是了,顾公馆几次三番派人来请,说是要请医生给大帅看诊的。因着您未有开口首肯,我们也不好私下里擅作主张安排底下的医生去,只得请他们另请高明。” 诒云沉吟半晌,缓缓转过身来道:“你派人去顾公馆支会一声,就说我会亲自带人去替大帅看诊。” 刘秘书微微愣住,她不曾想,诒云竟然会亲自去顾公馆。刘秘书在诒云身旁虽然时日尚短,可是也觉得她一贯不是逢迎拍马之人。如今诒云这样一番话,着实叫她诧异,不过仍旧轻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安排。” …………………… 凌晨四点,照着苏家的规矩,丫鬟、家丁都已经起了床,五点正点灯。人影重重叠叠,苏家各处屋檐下的灯笼依着次第点亮了,逐渐粘连成一片红海。 苏兆楹今儿个起了个早,一早就在书房里头临摹着王羲之的字帖。写到一半,他想起了一些事,微微皱起了眉头,今日有些心神不定,写的总是差了点气韵。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雾锁(三)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苏兆楹轻应了一声:“进来。” 倬铭从外头快步进了屋内,四下观望了一番,他心下就十分明了——他的父亲,但凡心里头搁了事,便总会以练字来舒缓心结。 “父亲,事情办好了,回来跟您打声招呼,还请放心。”倬铭刚从亢州回来,鬓边的发脚也跟着翘了起来,一脸的风尘仆仆。 苏兆楹的鼻翼翕动,手里的笔依旧没有停下:“一路辛苦了,你夜里歇息好了,明早就跟着东叔一道出去,将家里头那堆废票都换掉。金条、袁大头、美金,只要能换的到都好。等婚礼过后,你一并都带到亢州去。” 倬铭点了点头,踟蹰半晌,方才开口道:“这厂子若是做空了,将来要在申城东山再起,怕就难了。” 苏兆楹半阖着眼,将那杆狼毫笔置回笔架上。而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日本人若是打进申城来了,这是一两年可以结束的事情?就凭着那些粤地造的土枪炮,要跟日本人正面对干,能有什么胜算?” “可是姐夫……”倬铭咬了咬牙,这话又咽了下去。 “纵使他顾钧儒再有本事,那也不可能凭着血肉之躯就挡得住船尖利炮。从前的慈禧老佛爷不行,他也不行。” 苏兆楹说罢,便干咳了一声。倬铭忙上前去,扶着他在金丝楠木交椅上坐下。 “你是不是见过诒云了?”冷不丁的,苏兆楹觑眼望着这个儿子问道。 倬铭显然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苏兆楹的目光,脸上有些绷得发紧。心下不由想着,恐怕,父亲早就知晓了姐姐的行踪,只不过一直隐而不发罢了。 “姐姐……是回来了。”倬铭轻声应道。 “砰”的一声,苏兆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台,连带着笔架上的狼毫笔也跟着散落了下来:“这个孽障!她还有脸回来!” “父亲,姐姐当年若不是因为姆妈的死伤心过度,哪里会有这样偏激的举动?这一切都是情有可源的,您就不能原谅她么?如今姐姐一个人在外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倬铭边说,边暗暗撺紧了拳头。 “情有可原?呵,生为我们苏家的一份子,她差些叫我们苏家满门都陷于危难之地,这样的人值得谅解?你是亲眼所见的,当初,若不是顾北溟拦着,只怕是顾钧儒一气之下早就一把火烧光咱们苏家了!更何况,这申宁铁路的一纸合同明明都到手里了,就因着她这个孽障,害得我们苏家差些倾家荡产!这一件件的事情,难道你都要说与她无关么?”苏兆楹边说,头上边就冒着光火,整个人的身子都好似跟着微颤了起来。 “你去告诉她,早些滚出申城!咱们苏家,断不好再与她有什么瓜葛了!”末了,苏兆楹缓缓地吐了口气道。 “父亲,可是她到底是我姐姐,也是您的女儿呀。”倬铭的喉中泛起一阵沉闷的声响,他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的绝情。 苏兆楹幽幽的望着这个儿子,一步步地逼近,而后沉声开口道:“你记住了!梁吟秋不是你的母亲!诒云那孽障也不配姓苏。你才是我苏兆楹真真正正的儿子!”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雾锁(四) 父亲的话,就如一记闷雷,在倬铭的心下炸开了锅。他开始想起,自小开始便有的那些流言蜚语,可是他仍旧不敢置信,姆妈与姐姐,与他竟毫无瓜葛?他倒是宁可相信,这不过是父亲的一番气话罢了。 苏兆楹并不想多说什么,不过阖上眼,摆了摆手,示意倬铭退下。倬铭退出门外,多少有些神色恍惚起来。他的脑海中不断掠过从前与母亲、姐姐在一起时候的欢乐光景,他暗暗咬了咬牙,转身便回了卧房。 …………………… 顾公馆门前,诒云坐着顾家派来的黑色官家轿车,早早就已经到了门口。今日诒云只带了刘秘书一人过来,刘秘书本就是护士出身,帮忙打个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公馆门前的两扇铁门大敞,诒云一下了车,毕初就忙迎了上来,向着诒云深深行了一礼:“黛西院长,您来了。” 诒云似是不经意地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微带愕然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是毕副官罢。您好呀,毕副官,多日未见,人倒是越发的精神了。” “托院长的福。”毕初诚惶诚恐地鞠躬行礼道。他赶忙在前头带路,因着诒云与刘秘书走上水泥砌成的小道,穿过花园,很快就到了里屋。 “毕副官,看报纸上说,近日申军有异动,你不需要在军部待命的么?”诒云笑着问了一句。 毕初微微愣住,而后低声应了一声:“听闻黛西院长要亲自过来探诊,少帅特意吩咐了,要我等在这里恭候着,怕是其他人怠慢了。” 诒云转过身去,与刘秘书对望了一眼,笑道:“毕副官客气了,我不过就是个行医之人,哪里需要这样大的排场。” 说话间,诒云已经迅速地从刘秘书手上接过白大褂,径自套在衬衫外头,而后戴上了口罩,看样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毕初暗暗讶异于诒云的专业素养,分毫不差地掌握着时间,这样的人,即便是在军中,那也是难得的。 进了里屋,自有旁的听差引路,毕初挺直了腰杆,就在楼下台阶旁候着。 诒云跟着听差的上了楼,这里的装饰一概都没有变化,还如当年那般,一径铺陈着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人一旦踩上去,就如若置身云端,连带着身子好似都跟着柔软了几分。 待得到了楼上,就见着屋子里头出来一名妇人,周身裹着云锦织就的披肩。她的腕上笼了一副老坑琉璃种翡翠珠链,不时地抿着蓬松的云鬓。 诒云心下踌躇着,多年未见,这胡季珊到底是不见老,这几年的动荡,在她的面上却是寻不到一丝的痕迹。 那厢,胡季珊似不经意瞥了诒云一眼,虽然她的脸用口罩罩着,可是那双眼波流转的清逸眸子总叫她移不开目去。 诒云置于衣袋中的手,暗暗捏紧了几分。不知不觉间,手心已经有些冒出了冷汗来。 “进去罢,老爷这会不过阖眼养神,并没有睡下呢。”胡季珊对着诒云浅笑说道。 诒云点了个头,随即从刘秘书那里取了药箱过来,步态沉稳地步入卧房里头。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雾锁(五) 进了屋内,诒云细细打量着里头的陈设,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奢靡,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化。 一进门就是一个紫檀木镂雕的落地宫灯,灯罩上是一对梳着双髻的稚童在扑蝶。朱红的璎珞垂挂着,上头还绾着碧绿的珠子。 宫灯旁便是英国进口的大靠背沙发,黑丝绒料子,上头又摆满了凤凰于飞的苏绣靠枕,总有些中西结合的韵味来。 地板上铺陈的地毯更是一寸多深,九龙戏珠的花样十分精巧。再往前就是一些朱红色的架子,上头搁置着汝窑的天青釉圆洗、茗碗、净瓶等。 一个丫鬟在一旁捧了参茶,正向着茶几架子上一放。抬眼瞧见诒云与刘秘书一道进来了,忙躬身道见了礼。 然后这丫鬟就退了几步,两手撑起了帷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诒云笑着说了声:“劳驾。” 她就与刘秘书顺着进了卧房内,这时候就看到那顾北溟穿着一件灰色光丝质地的睡袄,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顾北溟吃力地睁开了眼来,这头痛的固疾实在是厉害,叫他这样强健的人也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大帅安好。”诒云主动开口问了声好,刘秘书也恭谨地跟着问候了一声。 顾北溟摆了手,示意底下人搬上座椅来。 眼见着诒云等人坐下了,他方才缓缓开口道:“黛西院长,倒是要感谢你,百忙之中还能抽时间来替我看诊。不过我这里,倒是不需要讲究什么虚伪的排场的,你是国外回来的,自然应该更不喜欢拘束才是。” 诒云淡淡笑了笑:“救死扶伤都是医生的天职,倒是大帅客气了,这礼貌还是要的。” 诒云也不耽搁功夫,利落地掏出了听诊器来:“这要仔细探查,怕是还得请大帅宽衣才是。” 顾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大家,西医也是没少看的,因而这事倒是并不困难。底下的丫鬟上前,帮着就把顾北溟的睡袄扣子解开了来,半袒着胸口。 诒云一面将听诊器挂在耳上,在顾北溟的心肺等处仔细听着,一面又示意刘秘书给顾北溟测体温。 过了半晌,她从顾北溟口中将体温计取出,对着光亮处瞧了一眼,平声道:“脉上看没什么问题,体温上看倒是有些发烧的,那参茶倒是可以考虑先不要喝了。” 顾北溟:“那是不是吃了退烧药就好了?” 隔着口罩,顾北溟并不能看见诒云的表情,只能瞧见她露出的一双清眸在灯光映照下隐隐发着光亮。 只听着诒云轻声细语回道:“退烧药只是治表,不治本。冒昧请问下,是不是可以也见一见贵夫人?” 话音落地,顾北溟便知晓定然有缘故,于是又遣了丫鬟去引胡季珊进来。 胡季珊一进门,底下的人同刘秘书一道出了门外。彼时,屋子里头只剩顾北溟、胡季珊与诒云三人了。 屋内静的出奇,怕是一枚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得很是真切。 诒云顿了顿,方才开口问道:“大帅从前可是头部受过什么旧伤?” 第50章 第五十章 雾锁(六) 听诒云这样问,胡季珊与顾北溟皆是微微愣住,两人互望了一眼,彼此的思虑,心下早已明了了七八分。, 顾北溟朝着胡季珊点了个头,胡季珊会意,轻声回道:“五年前,确实是受过一次枪伤。当时的医生只说子弹片划过脑颅,但幸而未有射入里间,因而也只是做了简单的皮外伤医治。” “我现在没有手术,不好肯定说什么。以下所说的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只给大帅与夫人参考之用。我个人倾向于,大帅颅内是进了弹片的,因而才会有脑部的长期不适应。诸如行动力衰退,乃至到后期,可能会引发思考上的停滞,更甚者可能会直接导致瘫痪。我的建议是,尽快安排给大帅做一次开颅手术。”诒云双眸望着顾北溟,沉着说着。 报上曾经将顾北溟喻为来一头怒吼的雄狮,如今却是到底有些枭雄迟暮之感了。诒云分明能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迷茫与惧意,想着当年他是何等的挥斥方遒,不由得心下也跟着暗暗感慨了一番。 顾北溟未有吭声,屋内只听得到他喘重的呼吸声。胡季珊握紧着他的手,心下思虑了半晌,竟是比顾北溟先开了口:“这手术可以做,不过……若是手术失败……” 诒云微微扬起了下颌,她看着胡季珊的脸,渐渐由白转青,看着倒像是在酝酿着某种情绪。 “若是手术失败,那么黛西院长与宏仁医院,也应当付出相应的代价。”胡季珊的声色很是柔和,可是这话却似带着刀子,仿若一径就刺向了诒云。 胡季珊从来都是个色厉内荏的狠角色,从前如此,现下也是如此,她倒是确实是一点也没有变化。诒云心下忖度着,一下就觉得屋内骤然冷了几分,下意识地拢了拢白大褂。 “抱歉,夫人,如若您要以宏仁为条件来为大帅换得一场开颅手术,恐怕我无法应下您。怕是夫人还不晓得,宏仁如今的住院部的床位早已经全部腾空,不久以后将会作为申军的后方医院而协助伤亡士兵。因而无论如何,宏仁都不可能为任何人去担保。至于我自己……” 诒云边说,边扬起两弯细眉:“我可以以性命担保大帅的手术成功与否。失败了,我自是以命抵命。可是若是成功了,我还需得大帅应了我一个条件才行。” “放肆。”胡季珊轻斥了一声:“还从来没人敢跟顾家提什么条件。” 诒云笑了笑:“当然,若是大帅与夫人觉得不妥,那不应我也无妨。只是这手术,你们自可再找其他的医生来瞧瞧。” “咳、咳、咳……”顾北溟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胡季珊忙用帕子揩拭着他的唇角。 待得她将帕子折回,却见着上头分明印着一块鲜红的血印,瞧得她一下就惊坐而起:“老爷!” 顾北溟瞧着这滩血渍,这心下也跟着凉了大半。此前,已经不知道瞧了多少个医生了,倒不是那些人瞧不出什么毛病,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这开颅手术的事情。因为人人都知晓,替这位鼎鼎大名的顾大帅手术意味着什么。 诒云的胆识,倒是叫顾北溟多少有些另眼相看。他望着她坚定的神色,心下却多少起了一丝疑虑来。虽然口罩蒙着脸,可是他却总觉得眼前这位黛西院长似曾相识。说起来,他早就得到了线报,苏诒云已经回了申城……那么或许…… 想到这里,顾北溟朝着胡季珊使了个眼色,胡季珊忙扶着他坐直了身子。 顾北溟的眼中射出锐利的锋芒:“黛西院长这胆色,巾帼不让须眉,顾某钦佩。不过,隔着口罩说话实在是不方便,不如院长摘下它,咱们再来细谈如何?”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雾锁(七) 顾北溟方才的话,倒是叫诒云突然感到一阵惴惴不安的焦虑来。落地宫灯吐出一团团的昏黄光线,诒云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暗暗落到她修长的脖颈上。 现下过去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太漫长了,长得令她心跳息喘。 诒云半阖着眼,定了定神,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而后泰然地伸出手来,掀开口罩。 待得口罩落下,那便是惊鸿一现的佳人独立在眼前。 那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上绑着的绸带散落下来,几缕发丝若有若无地贴在诒云的两颊上,眼波流转间,屋内一时竟是寂然。 宫灯下的璎珞被窗缝中透进的冷风泠泠地刮着,细碎的光影在诒云周身摇曳。她抬起了下颌,正视着顾北溟与胡季珊,红唇恰到好处地扬起:“既是应了我所请,相信大帅必定是个言出必行,守信守义之人。” 从前一切掩盖与伪装,一下就暴露在了顾北溟与胡季珊的眼底。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诒云心下虽是有着万千情绪,脸上却依旧满是淡淡的傲倨。 她深深凝视着的目光,倒是叫胡季珊心下顿感一阵不痛快,使得她略微别开了脸去。 这个苏诒云,竟然还有脸回来!胡季珊愈是想着,就愈是觉得胸闷气短,暗暗生出几分闷气来。 那厢,顾北溟虽是原就猜着了七八分了,可是看诒云这样坦然,他亦是一下有些愕然。半晌,只听着顾北溟肆意大笑了两声,连连拍腿道:“好呀!苏诒云!你一回来,就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的见面礼呀。好呀!真是好!” 他虽是笑着,可是眼中却是慑人的阴霾,仿若能将诒云生吞了一般。诒云迎着他的目光,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镇定自若地挺直了腰杆,超前走了两步,淡然笑道:“送礼是万万谈不上的。但是手术,我倒是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替您解这头痛的固疾。” “不清不楚地消失了几年,规矩不见长,倒是愈加的放肆了!”胡季珊终究忍不住斥责了一声。 窗外雾气越来越浓,东一团、西一团,模模糊糊的。楼下不知道从哪闪灼地直出一缕车头大灯,刺的屋内诸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咚咚咚咚”,楼道上随即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卧房而来。 “父亲!”顾钧儒未等底下人通报,就闯进了卧房。他的额上还闪着青湿的汗珠,显然是刚忙完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顾北溟望了顾钧儒一眼,知晓他是奔着诒云来的,也懒得去应他。 胡季珊忙接话道“你今日不是要在司令部处理公务么?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瞧瞧,这冷天也好出汗的,快些去揩把脸再来同你父亲问安罢。“ 顾钧儒朝胡季珊摆了摆手:“不妨碍的,不过方才车内闷热了些。” 顾钧儒边说,边又朝着诒云走近了几步,旋即开口问了句:“父亲的情况如何了?” 诒云也不看他,不过侧着身子,轻声道:“急需一场开颅手术,方才大帅已经应下了,我这就回去安排手术。”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雾锁(八) 听到“开颅手术”几个字眼,顾钧儒多少也是有些惊诧的。这脑袋上动刀子,自然从来都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胡季珊觑起眼来,心下想着,这个苏诒云的话,她实在是有些信不得。到底是年轻后辈,这手术的经验都谈不上,何来胸有成竹?只怕这不过是她想着法地来诓顾家的一面说辞罢了。 “信口开河,不足为信。若是说,要将老爷的性命交到她的手上,我想我头一个不赞成。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万一出了差错,就算是要了苏诒云的性命又如何?咱们断不好冒这样的风险。”胡季珊冷冷说着,显然是临时又改了主意。 顾北溟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雪茄,顾钧儒帮着点了洋火,他狠狠地抽了两口,对着胡季珊若有所悟地点了个头。 从前闹清廷的时候,是他第一个扳动了手枪的扳机;也是他第一个打进了申城总督府的大门。多少年过去了,他到底还是老了,从前从来不知道死为何物的人,现下莫名对死亡有着一种敬畏的恐惧之心。 胡季珊这番话,自然是有着对诒云的成见在里头,可是细细想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思虑呢?他虽然是半个粗人,可是也晓得,这外科手术就如行军作战,少了什么,都决计不好少了经验的累积,不然就是吊着书袋子,拿自个性命开玩笑。 但是若是不应了诒云,如今又无人敢为他进行这样一场大的手术,到底也是脑袋随时悬在头顶上的事情,惜命的还是大多数。顾北溟想到这些,更是觉得头痛极了,所谓的进退两难,也算是他这后半生的一个劫数了。 那雪茄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灼着,烟圈一个一个地浮起,而后彻底消逝在半空中。屋内一时沉闷地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顾北溟沉声开口道:“钧儒,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决定罢。” “老爷!”胡季珊黯然地唤了一声,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钧儒霍然转过身去,一手扳起了诒云的下巴,不断地探究着她眼底的神色。她是这样的憎恶顾家,憎恶他,无端端的,又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呢? 苏诒云究竟有着什么企图?又想要做些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也的确叫顾钧儒心下多少有些投鼠忌器起来,他到底是失去过诒云一次了…… 顾钧儒冰凉的眼神逐渐沉敛,他兀自望着诒云眼中的丝丝嘲讽,冷不丁地凑近诒云耳边问道:“你究竟有几成的把握?” 诒云借着昏暗的灯光,微扬起头来,端详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的头发一贯梳的这样妥贴,若不是靠的近了,怕是很难闻得到那股发油的香味。 “其实,我先前说的九成把握是假的,连我自己都不笃定,这手术究竟能不能成功。但是现下你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么?”诒云浅浅一笑,说的最是风轻云淡,可是听在顾钧儒耳中,却分明又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雾锁(九) 顾钧儒夜猫般的瞳孔溜出一丝寒光,一下就揪住了诒云的手腕,狠声道:“这手术便由你亲自来做!若是出了任何意外,我倒是不需要你来偿命。可是苏倬铭,却是断然留不得了!” “顾钧儒!你卑鄙!”诒云脸色白得如一张白纸,嘴唇不由得哆嗦了起来。 是了,如今即便是她自个的性命,她也是不在乎了的。可是她的弟弟倬铭,是她唯一还在惦念着的亲人。 胡季珊纵然心思深沉,可是因着顾钧儒堂妹顾倚红的缘故,作为顾家的长辈,她也决计不好明着打倬铭什么主意。诒云本就吃定了这一点,这才大着胆子前来。 偏就是他顾钧儒,此刻明明应该在司令部忙着军务,却不偏不倚在这个时机出现在了此处,乃至将她的计划彻底打乱,实在是可恼之极! 顾钧儒掐了掐眉心,略微僵挺地站在那儿,他并不想这样难为诒云。可是……父亲的手术实在牵扯过多,他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有着什么企图,一定要来淌这一趟浑水。 他旋即转眸望着顾北溟,简扼说道:“此事就暂定如此了,我先送她出去。” 顾钧儒实在是手快,诒云几乎都还来不及看顾北溟与胡季珊的反应,就被他连拽带扯地强拖出了屋外。 他迅速将诒云塞进了车内,而后亲自坐到了驾驶座上,“突突”一声发动机声响,脚下油门一踩,车子飞速就跟着出了顾公馆。 车速实在是太快,风驰电掣,过路的人影、商铺,一概皆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诒云有些愕然,不过紧紧地抓住了汽车座椅,对着顾钧儒喊道:“下车!我要下车!” 顾钧儒略略侧过身去,从汽车的后视镜中观望着诒云无可奈何又气得发红的面腮,一时只听着耳畔传来阵阵紧张的呼喘声。 顾钧儒的双手灵活一转,方向盘跟着倒了一圈,整个车子猛地转了一个弯,驶到了十字街口,红灯亮起,车子也便跟着停了下来。 诒云按着胸口,不住地喘着细气,她颤着手,试图打开车门,却见顾钧儒唇角上扬道:“车门已经锁上了,里边是打不开的。” 信号灯泛起的红潮映在等待过马路的行人身上,满目都是触目的血色。夜总会的霓虹灯翻天覆地地旋转着,好似要把车内的两人一道卷入灯光的深渊之中。 诒云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不过疲倦地靠在汽车后背上,略微阖了眼。 “为什么你要亲自主刀?”顾钧儒平视着玻璃镜外的花花世界,不由得问道。 “顾司令,这是我的私事,并非军务,我想还不需要同您汇报罢?”诒云苦笑道。 顾钧儒听她这样说,脸上也无愠色,不过摇开了车窗。 只见着他捻着雪茄,扣着洋火,随手就点燃了,眉头皱成一片,似是在沉思着。绿灯一亮,他迅速弹开了指尖,将那截烟头扔出了窗外,似是自言自语道:“差些忘了还在路口。” 诒云心下本在忖度着,生怕顾钧儒又问出什么话来。听他如此自语,诒云心下的不安倒是冲淡了许多。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 出乎意料的是,这以后,顾钧儒就不再发话,不过默着声,将车子一路稳当地开到了弄堂口。 苍黑遒劲的梧桐枝干,嶙嶙峋峋地在风中杵立着。地上的树叶都焦黄了,在寒风中瑟瑟地滚动。 这个时候,风吹的正紧,把诒云的外衫都撩开了,她赶忙将外衫的扣子扣上。 “你的手套。”顾钧儒极为自然地递了一副珠灰的丝手套过来。诒云倒是识得这手套,乃是她当初在女校念书的时候,姆妈送她的礼物。这些年,她一直未有找到这副手套,还觉得颇为惋惜,没料着,倒是被他给收着了。 诒云将手套戴上,面色沉敛地轻应了一声:“谢谢。” 诒云所住的屋子深处弄堂尽头,往常这个时候,还能听见邻居家里头嬉笑的声响。今儿个倒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就显得特别冷清了。 她遥遥望着弄堂里的屋子,檐头下的那盏灯一闪一闪的,看来又是线路不对付,又该找师傅来修了。心下是这么想着,可是脚下,她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并不想顾钧儒送她到家里头,希冀止于弄堂外便是。 可是显然,顾钧儒并非这样想。他径自伸出手来,将诒云发鬓的碎发挂到耳后。诒云略略诧异,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举动又莫名地激起了顾钧儒心下的一团火,他一下又抓住了诒云的手,低沉声道:“我看你怎么躲。” 诒云有些急了,顾钧儒总是这样,说风就是雨,完全都没给她任何考虑的时间就粗鲁地将她拽进了弄堂里。 “放手!我自己会走!”诒云急地脸都发了红,刻意拉高了声调道:“顾司令可决计不是会擅闯民宅之人!” 顾钧儒嗤笑了一声:“你就放大嗓音叫吧,你就是想到报馆门前申诉我也是无谓的。整个申城都是我顾钧儒的地盘,谁敢说个‘不’字?” 顾钧儒边说,边就重重地推开了木门,然后将诒云整个甩到了墙角的沙发上。诒云想起前次他粗鲁的行径,不由得心下一紧,警惕地望着顾钧儒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又做什么冒犯之事。 诒云的心思,顾钧儒又怎能不晓得。她越是全身防备,顾钧儒就越是觉得饶有兴致。他不过双手撑在沙发上,整张脸逼近了诒云,温热的呼吸不断地喘息喷在诒云的面颊上。 诒云眼见着顾钧儒的喉骨一上一下地移动着,整个阴影将她给深深地覆盖住了。她的一颗心早就被揪到了嗓子眼,完全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抵御顾钧儒这冗沉的重压了。 顾钧儒望着诒云发颤的眸子,不过伸出手来,一路从眉心滑过,而后骤然就止住了,起了身来。他拿起了一把椅子,背对着诒云冷声道:“你若不想发生任何意外,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 诒云的心还在“噗通、噗通”的直跳,却见着顾钧儒拿着那把椅子抵在了门口,又从身上拔出了一把瑞士军刀来,在仔细检查翻修着那盏檐角下的壁灯。 看着他的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进到屋里来了,诒云也便跟着心下略略松了口气。她拿起手边的水壶想要添一盏水,可是到了杯子里头,这水却是一点热气也没有的了。她就喝到嘴里漱口,然后就吐了出来。 放下杯子,诒云就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今儿个实在是太疲倦了,她亦是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什么了。她整个人就陷进沙发里头,一时惬意极了。隐隐的,诒云觉得眼前竟有些朦朦胧胧的,整个人好似跟着漂浮了起来。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二) 诒云迷迷糊糊的,好似回到了六年前的圣玛丽女校门前。 学校校舍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几根红柱落地,课室都很是宽敞明亮。 过了课室,后头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这是个学校里头师生们休闲用的。院子里头架了许多的紫藤花,一串一串,就好像绣球一样倒挂着,在嫩黄的叶丛下径自垂落着。 诒云靠住了一根红柱,望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随处摆动,把花间飞舞的蜜蜂甩开了去,又飞转回来,看着倒是有趣的很。 她一手卷了一本《泰戈尔诗集》,另一手背着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阳光穿过紫藤花架,满地都是花影。清风袭来,花影交错,仿若清香沾人衣袂。 诒云觉得很适意,站着就不愿动了。 “诒云,今天的采访准备好了么?”这时,从远处过来一着中山装的男子,戴着一副圆框的玳瑁纹眼镜。 那是她的国文老师沈叔年,东吴大学毕业的知名才子,他们在学校里头,早已是公开恋人关系了。 诒云垂下了头,浅浅笑着:“稿子早就记下了,不过说起来,你对这位顾家少帅倒是格外的上心,你往常不是最瞧不起这些军阀子弟么?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请他来女校受访了?” 沈叔年狡黠一笑:“你到底还年轻,不晓得这里头的轻重。你想啊,只要他顾钧儒受了咱们的采访,这往后女校的学生出去活动,就是警察厅的人要抓人也得思虑再三才好。” 诒云正要说些什么,就听着一阵错落有致的军靴声在背后响起,她转身一看,是一身着浅色军装的男子。 “苏小姐,您好,我是少帅的副官毕初。少帅今日怕是不便前来女校,还得请您亲自去司令部一趟。”毕初朝着诒云行了个军礼。 诒云睨了沈叔年一眼:“那咱们一块去吧。” “抱歉,苏小姐,少帅说了,只请您一个人过去就好。”毕初干脆地打断了诒云的念想。 诒云回身望着沈叔年,心下多少有些纠葛起来,她始终晓得沈叔年的心意所在,他此举也是想要保护女校的学生。可是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顾钧儒,实在是叫她心下没底。 沈叔年与诒云对视着,虽是多少也有些担忧,不过仍旧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心,宽慰道:“诒云,我就在司令部门口等你出来。” ……………… 顾钧儒从二楼的办公室望出去,天阴沉沉的,松树枝丫里隐隐约约的冒出几只麻雀,蓬松抖落着羽毛上的雨水,紧紧的挤在枝头上相互依偎着,风一吹,就有一片水珠子从松针上洒落下来。 顾钧儒生于北地,因而初到申城的时候,对于这里的梅雨气候很不适应。顾北溟曾打趣说,那是他还不识得江南女子的温婉似水,要不这梅雨天,倒是也像极了江南女子的细细思愁了。 顾钧儒开了窗,覆手立于窗前。司令部门口,毕初正带着诒云接受警卫的盘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诒云,她黝黑的长发挽成了一对如意双髻,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上身是腰身窄小的大襟袄,下身是及膝缀有花边的裙子。纤长的脖颈上系着一条西湖水色的丝巾,在风中翩然摇曳着。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三) 诒云跟着毕初上了楼,推开那扇暗红色的办公室大门,就见到顾钧儒欣长的身影倒影在玻璃窗上。 这亦是诒云第一次见到顾钧儒,他虽是五官俊逸,却浑身气势漠冷,穿着一件剪裁适宜的浅呢色的军装。 彼时,顾钧儒手里头正拈着一张电报,眉头微微皱着。 虽是在梦中,可是但凡看到顾钧儒的身影,她就十分的气闷。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诒云倒是宁愿从来都不识得顾钧儒。 一切的冤孽就始于那一次的初见,如若她那天没有去采访顾钧儒,或许后来叔年不会死,姆妈也不会死,所有的事情或许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诒云直觉得遭了梦魔,挣扎着把手伸出来,一通乱抓,而后尖叫坐起身来。 这一下,她觉得整个背颈都被冷汗侵湿了,浑身动弹不得。慢慢的,她才醒悟过来,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她就斜靠躺在沙发上,浑身瘫软在那儿。沙发旁的落地台灯,孤零零地照着人影,凄凄地亮着昏黄的灯光。 诒云回想方才梦中的场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身子也似一根浮木似的,一点也使不上劲了,整个人空茫失神极了。 门口的路灯不再闪烁,溶溶地散漫着暗光,显然它已经被修复好了。 过了半晌,待得诒云略略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才发觉,原来顾钧儒早就已经不在了,她身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条薄毯。 诒云心下回想着那似梦非梦的场景,书上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是近日身心俱疲的缘故。 想到这里,就听着屋外窸窸窣窣又是一阵雨声,听起来响声急切,这才把她的胡思乱想一概给湮灭了。 诒云趔趔趄趄起了身来,拿着小镜照着,理了理鬓发。镜中看起来,她的脸色苍白的很,如若被人瞧见,怕是还以为她是病了的。 喉头一时干得冒火,诒云下意识地拿起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她原本以为还是凉水,没想到唇上一沾着杯子,是温热的。 难道是他临走前,为她备下的温水么? 诒云暗暗咬了咬下唇,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竟是把一壶的水都给喝完了。这个时候,她方才觉得周身都跟着慢慢恢复了知觉。 待得心神都回归到位了,诒云就觉得自个方才真是有些莫名的好笑,不过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梦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咀嚼回味的呢? …………… 顾公馆,俞青箩小心翼翼地敲开了书房的屋门,便连连闻到一股呛鼻的雪茄味,再看地上的零星烟头,也便心下了然,只轻声道:“抽得这样凶,怕是要伤了身子的。” 顾钧儒略略干咳了两声,也不理会,一手夹着雪茄狠狠地抽了两口,吞云吐雾着。 俞青箩笑着将一盏金丝燕窝莲子羹置于案上,娇柔声道:“钧儒,吃口莲子羹,润润嗓罢。” 顾钧儒斜眼瞥了眼青瓷盏,却见里头的莲子一概都是去了芯的。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四) 俞青箩顺着顾钧儒的目光望去,不过吟吟笑道:“这底下的丫头,我怕手脚不利索,这里头的苦芯都是我亲自挑了的,慢火隔水炖,这会味道刚好呢,快尝尝罢。” 顾钧儒鼻翼翕动着,半晌,方才伸出了手,浅尝了一口,这燕窝炖的口感正好,莲子咬下去也是满口的糯感,倒确实是花了心思的。 “钧儒,我看你这几日很是疲惫,不妨在家里头多歇息几日再去司令部罢。”俞青箩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了一叠切好的香瓜说道。 顾钧儒也没看她,不过随意将那盏燕窝朝前推了推:“好了,这燕窝我算吃过了,你可以退下了,我还有公事要忙。” “钧儒……”俞青箩一开口,眼眶就红了大半:“你是晓得的,不论你来不来,夜里我总是在屋内等着你来的。” 顾钧儒本是不耐烦,可是透过俞青箩的双眸,仿若瞧见了某个梨花带雨的影子,一时竟是心有不忍,口气也跟着软了几分:“晚上早些歇息罢,就不用等我了。” 俞青箩在顾钧儒跟前,一贯都是假意识大体的样子。不过拿着绢帕抹了抹眼角,一身委屈地退出了屋外。 待得书房门一关上,她就恨恨地望着玻璃纱窗内的灯光,手指紧紧抠着手心,染了丹蔻的指甲都掐断了,方才意识到手上略有些刺痛。 “二太太,这碗燕窝水……”彩蝶在一旁接过了俞青箩手里的青瓷盏,她的手指上微微泛着红,这都是剥了一夜莲子芯的关系。 俞青箩压低着声,训斥道:“倒掉,给我全部倒掉!以后再也不准在我跟前提‘莲子’二字。” 她的脸紧紧地绷得变了形,彩蝶从来都没见过她脸色这样难看,可是也不敢多问,不过怯怯地鞠了个躬,就连忙带着青瓷盏往后厨而去。 俞青箩捂着胸口,十分沉闷地朝着屋里而去,才绕过大厅,就听见楼道旁的小间传来一个丫鬟的声响:“二太太究竟是年轻了些,也不晓得咱们少爷的心思。即便先前风风光光被抬进了家里头又如何?到底还是个妾,哪里敌得过从前的少奶奶呀。” 俞青箩一听这话,脚步便停了下来,靠在一旁的柱子后,心下更是怒火中烧,她倒是要好好听听,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敢这样说话!回头看来还得重罚了才好。 此时又听着另一个丫鬟的嗓音响起:“夫人还说什么了?” 听这人这样问,俞青箩便晓得,这方才说话的乃是胡季珊身旁伺候的荛儿,这另一个怕是在前厅做事的毕妈手下的香柃了。 只听着荛儿故作腔调道:“呵,还能怎么说呀,我可告诉你罢,这二太太的好日子,可算是要到头了,这正主要回来了,咱们府里头还有她说话的地儿?” 香柃不禁疑惑问道:“怎么?谁要回来了?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了。” 荛儿附在香柃耳边轻声嘀咕了一阵,而后就听着香柃惊诧道:“什么!少奶奶回来了!” 俞青箩在外头听得心下“咯噔”一声,一时竟有些发慌起来。一回身,就撞到了一旁花架的那盆绿萝,连带着整个木架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荛儿忙开门探出头去,见四周黑漆漆的,虽是什么也瞧不见,可仍旧警惕地张望了一番。 香柃在一旁摆手道:“这个时候了,主子们早歇下了,哪里还会有人呢。快别大惊小怪了,多半是夫人从蓉城带回的那只猫呢。” “喵~喵~”偏巧着,这个时候传出了一阵猫叫声,一个白影迅速窜了过去,朝着台阶上狂奔而去。 荛儿这才略松了口气,低声道:“嗨,吓了我一跳,还真是夫人的猫呢。不过,我看少奶奶这一次回来,可是一点都不简单那,你可知晓,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么?” 香柃在暗色中努了努嘴:“我一向蠢笨,你若是不说,哪里猜得着呢。”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五) 荛儿低声道:“这个少奶奶,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消失了这样久,一回来,就成了宏仁医院的院长,咱们老爷的固疾,可都得仰仗她去做手术呢。到底是带着一身本事杀回来了,连着夫人都得礼让她三分……” 香柃咋舌道:“啧啧,谁不晓得,当年这少奶奶一走,少爷可是消沉了许久的。如今她一回来,少爷眼里哪里还能容得下旁人来呢?也难怪说是二太太的好日子到头了,诶……” 荛儿忙作噤声状道:“可小点声罢,咱们在这里议论主子的事情,可本就不好了。小心漏了话,还得惹上一身的乱子。” 香柃忙道:“诶呀,我就是嘴上不把门的,二太太呀……” 说到这里,香柃的声音便跟着细微了下来,直到一点也听不清楚了。两个人又咕哝了一阵,直到荛儿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得赶紧上楼去了,不然回头夫人唤起来,若是无人应声,怕是我又该挨骂了。” 俞青箩听到这里,赶快向柱子后一躲,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外。直到荛儿走了,她方才慢慢走了进来,而后在门边唤了一声:“是毕妈在么?” 香柃一听,忙拧开了一旁栀子花样式的壁灯:“二太太,毕妈不在呢,这会怕是在后厨忙,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香柃一面说,一面心下暗暗想着,还好这俞青箩晚来了一步,若是方才她与荛儿的对话被俞青箩听了去,那可不是惹了大祸了么。 俞青箩眼睛一瞥,轻笑道:“香柃,你做事可真是体贴,晓得我怕强光呢,还是这壁灯好。要不毕妈在的话,一开就开厅里那盏水晶灯,可不得眼睛都看花了。” 香柃只当是受了俞青箩的夸赞,受宠若惊道:“二太太哪里的话,伺候好主子本当是我该做的嘛。” 俞青箩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香柃的肩头,吟吟笑着便自顾着走开了。香柃到底愚钝,倒当真是不解俞青箩的真意,还只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是受了一贯苛责人的俞青箩的夸赞。 ……………… 彩蝶忙完琐事,就进屋去伺候,瞧见俞青箩斜靠在沙发上坐着,看着一脸怒容。她料定俞青箩心绪仍难纾解,也便不敢发声,不过默默地铺好床褥,放下了帷幔。 俞青箩揉着太阳穴,觉得头痛极了,先前,她只当顾钧儒是对那黛西院长略有好感。却未曾料到,那所谓的黛西院长,竟然就是苏诒云本尊。 她费尽心思,做尽一切,不过就是为着这顾家少奶奶的位置。她原本以为,只要假以时日,顾钧儒总会晓得她的好来,将她抬为正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如今苏诒云重新出现了,却打破了她一切所望。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注定,这一切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么? 不,她决计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从离开春香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心下暗暗发过誓,一定要做顾家少奶奶,要做这申城的人上人,如今又怎会轻言放弃!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手术(一) 既是刻不容缓,刘秘书很快就把顾北溟手术的一概事宜给安排上了。 这一日,天刚濛濛亮,顾北溟的副官关山诚便亲自开车来请。 诒云刚出了弄堂口,却是见着毕初一路小跑了过来,先是行了个利落的军礼,而后帮着开了后车座的车门。 诒云心下多少是带着诧异的,她未有料到,今日不仅仅来的是关山诚,竟然还有毕初。 两大副官同车而坐,怕是从来都未有听闻过的异事。这样一看,事情便变得微妙了起来。 诒云瞥着汽车镜中的两人,心下暗暗忖度着,关山诚到底是顾北溟手底下的心腹,今日接送这样简单的事宜,顾钧儒竟还要派毕初一道前来,这显然是对关山诚的防备与不信任。 可明面上,却又是什么都没有挑明的。如若对外说,那是顾钧儒担心父亲手术的进展,因而加派了人手保护医生,也确实合情合理,还得了一个亲孝的名声,不失为一举两得的美事了。 车子到达宏仁医院的时候,诒云很快就净了手,换上了白大褂。她一面戴着口罩,一面从助理医生手里接过病历夹,快速地翻阅起来。 助理医生大致说明了一些方才术前的检查情况。诒云点了个头,收起了病历夹,便往手术室的方向踱步而去。 护士们早已经把手术室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诒云到达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就见着胡季珊带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神父站在那里祷告着。 诒云停住了脚步,扫视了一番,并未瞧见顾钧儒的身影,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本不该缺席的。 “院长,器械一概都已经准备好了。”护士说着,便欲要将诒云导引入手术室内。 诒云微微笑道:“辛苦了。” 胡季珊顺着声响抬起头来,冷凝着诒云,神情很是复杂。她显然是有话想说,可是话到了唇边,却又是不好说出口的。 这毕竟是术前,她不得不顾虑许多。 诒云心下想着,从来就没见胡季珊在外人跟前失过分寸,她一向是那样的讲究仪态。 可是如今瞧来,胡季珊就像随风飘荡的柳絮,好似脚下一下失了根,她到底还是在怕的。 “在国外的时候,我累积了许多年的手术经验。今日台手术并不算我职业生涯里最难,只要个人意志同时到位,手术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诒云这话说的好似是在宽慰胡季珊,实则也是在宽慰自个,她暗暗深吸了口气,面色从容踱步进了手术室内。 “拜托了……”胡季珊几乎是央求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来。 手术室的门很快关闭了,也适时挡住了诒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悸然。 手术室内,刚经过了消毒,药水的味道还很浓重。手术台的旁边竖着一个氧气罐,橡皮关子已经接上了。 护士们井然有秩地校对着氧气罐的开关和各项体能指数,助理医生清点着铝盘里的手术刀具。 诒云走到手术台边,望着躺在那里已经上了麻药暂时昏睡的顾北溟,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她亲自将手术灯捻亮,手悬在半空中忽而停住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的身上蔓延开了,她的胸口也跟着胀闷了起来。 这或许不是她职业生涯最难的手术,可是却是对她来说最为要紧的手术。姆妈死亡的真相,弟弟倬铭的性命,一概都系于这场手术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手术(二) 诒云拿着听诊器,按在顾北溟的胸口上,她望着这张与顾钧儒相似的脸,微微有些楞了神。 “院长,一切准备就绪。”助理医生说了句,将诒云的思绪拉回。 诒云将听诊器递予一旁的护士,而后随手拿起铝盘里的手术刀,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开始罢。” ……………………… 车子飞驶着朝着宏仁医院而来,寒气从车窗缝隙中钻出来,顾钧儒的小腿冷得直发僵,他斜倚在汽车后座上,一阵倦意袭了上来。好似连日的辛劳,这个时候一下就发了出来。 顾钧儒下了车子,并未有直接去手术室,而是绕到手术室楼梯口的外侧,打开门,直接走到可以瞭望的平台上。 外头疾风劲烈,一阵一阵卷来,像刀割一般。顾钧儒觉得脸颊上裂开似得,非常痛楚,方才的睡意一下就被冷风给吹醒了,头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他欣长的身影迅速闪入了楼道口,彼时,胡季珊正双手交合,对着墙角的一枚十字架做着祷告。 关山诚与毕初见是顾钧儒来了,各行了一个笔挺的军礼:“少帅。” 胡季珊顺着声响抬起眼来,目光与顾钧儒一触及,那眼中的泪就簌簌往下掉。顾钧儒上前,轻拍着母亲的背,好言宽慰着:“一切都会顺利的。” 说起来,胡季珊并非顾北溟的原配,还是在前夫人病逝以后才被扶了正。她这些年所吃的苦,顾钧儒自然看在眼里。 因而如今叫她眼睁睁地看着守了一辈子的人,命悬一线,这着实也是一种煎熬。 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顾钧儒眉头一拧,问道:“手术进行多久了?” “有五个时辰了罢。”毕初答道。 顾钧儒觉得心下很是烦絮,他难免望向窗外,却见楼下宏仁医院的正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是聚集了一批扛着相机的记者。 “传我的令下去,将门口的人全部清场。”顾钧儒沉声说着,眉梢也跟着挂了下来。 “遵命!”毕初领了命,转身便下了楼去。 “少帅,这些都是沪上知名报社的记者,诸如《申报》、《新晚报》都派了人过来,这会若是武力驱赶了这批人,怕是会引来非议的。”关山诚忽而上前谏言道。 “非议?呵,我顾钧儒何时怕过谁!谁敢说三道四,看我不一枪崩了他!”顾钧儒眸中射出一溜清光,冷笑声道:“先前三申五令,父亲手术的事情决计不得对外泄露半分!究竟是何人泄露了消息,此事必定也要彻查!” 听罢,关山诚一下就噤了声,不由得行了一礼,即刻退到一边,不敢再多说什么。 胡季珊在不远处望着顾钧儒顶天立地的背影,不由得心下暗暗蹉叹了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她们离开申城不过几年,如今这里到底已经是顾钧儒的天下了。 ………… 手术室内,诒云的脸慢慢地由白转青,她一向清浅的眸子渐渐紧缩。护士拿了消毒的纱布,替诒云拭汗——她的额头上早就沁出了一颗颗细汗,面部紧紧绷着。 突然,一旁的心电监护仪上响起了“嘀嘀嘀”的急促声响,这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使得顾北溟紧闭双眼的面上出现了狰狞的表情。 “氧气筒!” “强心针!” 助理医生与护士从来都没见诒云这样焦急过,一向沉着冷静的她,此刻却是异常得焦躁,甚至连针筒都被摔破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手术(三) 诒云的脸色慢慢激动得发青,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辉,焕发得可怕。助理医生与护士们都被她惊住了,他们都没敢出声,只看着诒云纤弱的脖颈上,不断地颤粟着。 好不容易,心电监护器上的指数恢复了正常,诒云几乎是瘫软地靠在了墙壁上。她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总算坚持把这场手术给做完了。 手术结束的时候,她竭力镇定着双手,使其不至于抖动着,而后一点点地将听诊器放在顾北溟胸口探听着。当一切指标检查正常,她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并不着急离开这里,不过问值夜护士要了钥匙,从手术室的内道来到了医生休息室。没人敢去惊动诒云,今日她是这样的疲惫,有时候,不去打扰她,也是这医院里的人对她的一种尊重方式。 医生休息室内没有开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头雪停了,竟然还露出了朦胧的月亮。稀薄的月光从窗外溜了进来,落在诒云的身上。她白皙的面庞上,眉眼上轮廓更是映衬地愈加清秀了几分。 诒云将那身沾了血的白大褂脱去,而后就僵冷地仰面靠在墙角上,略略喘着细气。慢慢的,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一点点滴到了手背上,还带着些许的温热。 “喝点热水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顾钧儒已经悄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那欣长的影子将诒云整个都罩住了,竟莫名地叫她心下有些安定了下来。 诒云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当她伸出手去拿茶杯的时候,略微颤抖的手指却将杯子给碰倒了。温热的茶水泼湿了她的裤子,裤管湿湿嗒嗒地粘在腿上,十分温腻。 顾钧儒又从袋中掏出一块绢帕,诒云轻声谢过,接过帕子便掸了掸,却赫然瞧见那帕子上绣着的栀子花的纹样。 这是她从前在顾公馆闲来无事时候绣的,手工并不能算上乘,只是她未有料到,原来顾钧儒一直都带在身侧。 顾钧儒一下就捕捉到了诒云眼中的丝丝诧异,他轻柔地环抱住了诒云,将她抵靠在墙角上,声音柔软的好似一团棉絮:“傻瓜……既然如此害怕,为什么还要逞强做这场手术?” 诒云侧过脸,脸颊微微带着红晕,这是方才紧张过后留下的痕迹。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有推开顾钧儒,反倒将脸深埋在他结识的胸口上,一时啜泣出声了起来。 顾钧儒的双眉一时紧紧拧着,他将诒云箍紧了几分,轻声道:“祝贺你,黛西医生,手术十分成功。” 诒云头抵着顾钧儒的下颚,他胡渣隐隐地扎着诒云的头皮。显然这位顾司令已经忙得许多日都没有剃胡须了。 顾钧儒倒好似看穿了诒云的心思,不过撇嘴道:“近日实在太忙了,连剃须的时间都没有呢。喏,我瞧黛西院长你这里有手术刀,倒是不如替我刮一刮罢。” 顾钧儒这话更像是有些无理取闹,一下就叫诒云忘却了方才紧张的情绪,不由得“嗤”的一声笑出了声来。 而后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肃然道:“这手术刀哪里好刮胡子的,顾司令惯会说笑的。”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手术(四) 这一日的手术实在太过疲惫,手术结束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可是诒云仍旧有些头脑发沉了。于是她走进了洗手间,放满一盆冷水,然后将浸了冷水的毛巾敷在脸上,整个人也便跟着慢慢清醒了几分。 凌晨时分,诒云亲自值守病房,顾北溟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仍旧不敢松懈半分。 她拿着病历夹一面翻阅着,一面进了病房,护士在后头跟着记录着一应的数据。 彼时胡季珊正在替顾北溟擦拭着手心,她听见声响就抬起头来。胡季珊本是丰腴的面庞,此刻在壁灯的映衬下,却是显得格外憔悴。 一看是病房巡视,胡季珊便起身让出了位置。屋内实在沉闷,她便索性踱步到窗边,开了一丝窗缝,着力透了口气。缝隙里吹出的风很冷,但是舒服极了。 窗外,路灯映照的大街上,模模糊糊尽是晃动着的人影、车影。胡季珊听着身后窸窣的检查声响,心下若有所思。 她对诒云着实是有些意见的,这个女人实在太不易掌控,主意多、心思也多,对于她的儿子钧儒来说,倒并不算是良配。当初这门婚事,若不是顾北溟另有所图,她是决计不肯应下来的。 诒云出走以后,虽然顾钧儒十分的沉郁,可是她心下到底是松了口气的。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有胆量回来,而且还亲自操持了顾北溟的手术。 此刻,胡季珊心下是说不清的繁复与絮乱,她实在是不知晓,究竟该如何来对待苏诒云了。 “一切都很正常,应该是在慢慢恢复意识了,晌午前,应该可以醒来了。”诒云盖上了病历夹,对着胡季珊所在的方向说道。 “钧儒回司令部去忙了?”胡季珊用的是疑问的口气,对于儿子的行踪,她恐怕知道的还不如这个女人多。 “是的,他回去了,怕是还有军务要忙。”诒云轻声应着,她并没有想要同胡季珊多说什么,不过转身便要退出病房外。 胡季珊瞥了眼诒云身旁的护士,又瞧了眼诒云,似是有话要说。那护士倒也是个明白人,跟诒云做了声简短的交代,就先带着病历夹出去了。 “有什么话,还请您说罢,我一会还要巡视其他的病房呢。”诒云先是开腔说道。 胡季珊觑起眼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诒云,似是而非地说道:“走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现下这里无人,只有你我,不妨你开诚布公告诉我,你究竟怀着什么目的,而一定要再次回来接近钧儒?” 诒云倚靠在墙上,并未有去看胡季珊,不过应声道:“无非是放不下过往的荣华富贵罢了。” 胡季珊摇了摇头,半眯着眼道:“我虽是对你一向怀有成见,但是也知晓,你定然不是这样的人。苏诒云,我不过是要警告你,我只有钧儒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是敢再伤他的心,我决计不可能轻饶了你。” 诒云笑了笑:“这恐怕不是由您说了算的。” 胡季珊听了这话,不由得面色涨红:“你!” 彼时,床头边上的心电监测仪突然发出了“滴滴滴滴”的急切声响,胡季珊惊愕地转过身去,却见顾北溟脸色发紫,连眼白也有些吃力地翻不出来了。 “老爷!”胡季珊惊呼着扑到了病床边上。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手术(五)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顾北溟又出了状况,胡季珊的心简直塌下了半个天去,瞧着顾北溟痛苦的模样,她真是吓得三魂六魄都不在了。 诒云快步上前,翻开了顾北溟的眼皮,又打开了手电迅速看了看他的喉管,她笃定这是因着才一口痰卡在了嗓子眼里,导致的不畅快。 她快速从心电监测仪旁拿出了一个吸痰器,而后将皮管伸进了顾北溟的嘴巴里头,脚下一踩机器,就听着“呼呼”的声响,那些痰一下就被吸了出来。 顷刻间,顾北溟的面色好转了起来,总算是见了活色。一双眼睛也跟着骨碌碌地转了起来,好歹算是醒了过来,就是一时还不好说话。 诒云又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瓶喷雾来,然后双手戴上一次性的消毒手套,用一片钢片硬是撑开了顾北溟的牙关。 “可轻着点!”胡季珊看着心惊肉跳,直捂住了自个的嘴巴。 诒云并不曾理会,不过照旧往顾北溟的喉咙里头喷着药水,他当即就跟着咳嗽了两声。诒云俯身,拿着听诊器在他身上探听着,确信暂时没有大碍了,这才将一概东西收了起来。 胡季珊兀自搓揉着心口,喃喃道:“可亏着你在,要不,这一口气憋过去,可就!” 这后头的话她没再往下说,诒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其实哪只胡季珊,就是诒云事后细想也会觉得后怕。 若是方才她没有在病房里头,或许只差了几分钟时间,怕是顾北溟就要被一口痰给活活憋住,脚一蹬,人也就跟着去了。这样一来,她之前所有的努力也就功亏一篑了! 诒云按了床头的电铃,护士送了镇静剂过来,诒云熟练地给顾北溟打了一针,他皱着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沉沉地昏睡了回去。 胡季珊站在一边,眼泪已经先流了下来。她掏出怀里的丝绢,越是掩着眼角,越是哭的厉害,索性走到窗边,呜咽大哭了起来。 诒云也不劝慰她,不过拣了一处座位坐下歇息了片刻。胡季珊哭了一会,心里便觉得好受了一些,这个时候就侧过身去,擤了擤鼻子,嗓音略微沙哑道:“谢谢你。” 登时,诒云起了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随时注意观察情况,若是有什么要紧的,记得按电铃。” 走廊外,窗户整扇被疾风吹开了来。诒云探出头去,一阵沦肤浃骨的寒气,从她头上灌了进去,冷得她的牙齿开始发抖起来,不由得喃喃自言道:“这天可真冷呀。” “少奶奶……”走廊的深处,有人唤了一声。 诒云转过身去,回眸处就见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朝她走了过来。 待得那人立定在窗下,她方才看清楚,原来是顾北溟的副官——关山诚。 “少奶奶。”关山诚并没有对诒云行军礼,却是照着平常旧礼作了一揖:“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诒云回身望了眼顾北溟病房门口的警卫,旋即回身道:“有什么事情,关副官不妨在这里说便好。” 关山诚面色有迟疑,压低声道:“可是……我想说的是沈叔年……” 诒云错愕地看着关山诚,顾钧儒当年早就下了封口令,多少年过去了,总没有人敢再提及叔年的名讳。无端端的,他又何故提起叔年,难道…… “先到我的办公室再说吧。”诒云面上迅速恢复了平静,轻声说道。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扑朔(一) 办公室内,窗帘被拉了起来,没有开灯,显得十分沉暗。 “关副官,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有什么话你自可以说了。”诒云将门反锁,单刀直入地说道。 关山诚道:“我想少奶奶一定很有兴趣知道,关于叔年的死……” “关副官,我必须得要告诉你,我并不喜欢旁人卖关子。”诒云回过身来,面色冷凝。 关山诚一时错愣,心下忖度了一会,方才开口道:“少奶奶心下应该比谁都明白,叔年当年就是因为您而死的,他在海上身故,并非是意外。” 这话在诒云脑中反复回响着,叫她简直如滚针毡。她掌控着话事的主动权,对着关山诚步步紧逼着:“仅凭你一面之词,也说明不了任何事情。况且时隔多年,你突然打着叔年的幌子,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关山诚拱手道:“少奶奶是聪明人,我也自可不必多说什么。我与沈叔年,乃是同道中人,都是一道效力于北地的。当年叔年突然亡故,他手上的一概工作便都转交到了我手中。因而,若是他还活着,我今日遇到的难处,也是便是他的难处。若是少奶奶肯帮我一个忙,那也便是帮了叔年的忙。” “我一会还要巡视病房,你有什么话,直截了当说完罢。”诒云面色开始涨红,她心下有些乱了。 诒云反复咀嚼着关山诚的话,反倒越是觉得雾里看花。叔年竟然是张颉手下的人,这是诒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张颉死后,北地的一概人手都由秦一夫接手了,也就是说,如今关山诚是秦一夫的人!也难怪顾钧儒对他生了防范之心。 “我想,等顾北溟康复以后,少奶奶该是要回顾家的,到时候还想请您帮个忙。”关山诚试探性说道。 “顾家?”诒云冷笑了一声:“你这算盘倒是打的响,你就料定我会回顾家么?” 关山诚笑了笑:“我只是一说,少奶奶不妨一听。前次,我们的人埋伏在货轮上,被顾钧儒的人一举擒获了起来。如今我想救他们出来,北上箐岛。这一概的事情,我们都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只是还差一张通行证,还需得少奶奶帮忙。” 诒云回过身去,紧紧地盯着关山诚,咬着牙关道:“叔年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还有……姆妈的死,是不是也同你们有关系?” 关山诚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目光,诒云的话,倒是叫他心下更有了把握一些:“梁夫人究竟为何而死,我手头没有证据,自然不敢乱说什么。可是,我可以笃定的是,叔年当年是被顾钧儒的人生生抛进了汪洋大海之中沉溺而亡,绝非是什么海难的缘故。这件事情,我想您的父亲苏兆楹,心下也是一清二楚的。” 关山诚的话,就如平地一声惊雷,将诒云的心底最后那丝防备彻底给击垮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顾钧儒的新婚之夜,传来叔年死讯时候的悲痛欲绝。若不是顾钧儒发现了正准备自缢的她,或许她早就已经跟着叔年一道下黄泉,生死与共了。至于后来,姆妈的身故,如今若是细细回想,恐怕不止是是顾钧儒,连她的父亲苏兆楹也一并脱不了干系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扑朔(二) 诒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关山诚,在此之前,她并不曾仔细注意过这个顾北溟身边的所谓的心腹。他从前隐忍的那股子精明的目光,如今已经是毫无掩饰地展露无余。 关山诚胸有成竹地盯着诒云,仿若一切都了然于心。这种样子,倒是确实叫她想起了从前的叔年,既熟悉又陌生。 “关副官,我想,你还没有说服我,也不值得我如此冒险替你们办一张通行证出来。我已经离开过顾家一次,这次我绝对要谨慎一些,自然也不希望因为你们给自己添了麻烦。”诒云吹了吹热水上浮着的茶叶,淡声道。 关山诚笑了笑:“如若少奶奶真的怕麻烦,就不会请我来此密谈了。我想,或许我们的目的是殊途同归的……” 关山诚的话,一语点出了诒云心下的顾虑。 诒云并不喜欢关山诚将她视为一路人,不过不动声色起了身,走到窗边。她青葱般的手指似有似无地撂着窗下的白纱,回眸浅笑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开了窗,大喊一声,你……可就什么都没指望了。” 关山诚默了声,暗暗握起了拳头,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胀起来。苏诒云此番回来,确实同以往不大一样了。她身上的那番沉淀,又岂是一般女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如若少奶奶帮了我们这个忙,那么便算是我关山诚欠您的人情。将来若是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然万死不辞。”关山诚一字字说道。 诒云“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你要我相信,你一个背信弃义之辈所做的承诺么?况且,即便你们拿了通行证,想要出这申城的地界,只怕还是难事。这到底是顾钧儒的地盘,岂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顾钧儒到底不是个吃素的人。” 诒云的话,关山诚倒是并不意外,他这样的身份也着实是尴尬,不过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免应声道:“现下因为日本的围攻,申城附近的海防线都已经封锁了。南边的战事正是如火如荼,现下只剩下北上的海路。而这条通道,如今只掌控在我们的手中。现下,到底是战时。我想,您或许会需要我们帮助的。” 关山诚一面说,一面望着诒云:“当然,这顾钧儒的守军防守森严,想要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人突围并不容易。但是,我们自有自己的应对,若是事成自然最好不过。若是失败,也决计不会吐露您一个字。这成败,全系您一念之间了。” 诒云暗自叹了口气:“关副官,容我再考虑考虑。我想,我并不能这样快就给你答复,这毕竟不是小事。” 关山诚拱手道:“三日后,我还会再来找您的。” ……………… 顾家,俞青箩倚在床上,一双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灵巧地转圜着,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骆驼牌的细香烟,姿态闲适地叼在口中,朝着彩蝶撅起双唇:“打听到了么?” 彩蝶惶恐道:“大少爷这几日不是在司令部,就是在医院里头,实在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不过,方才少爷身边伺候的毕副官倒是来了,说是要去拿些东西。” 俞青箩半倚着起了身来:“拿什么东西?” 彩蝶摇了摇头:“只说是奉了大少爷的指令,要进那间屋子取些物件。旁的,他倒是也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间屋子?”余青箩略微惊诧地反问了一句。 彩蝶点头道:“便是遍植了香槟玫瑰与青箩,大少爷三申五令不许人进入的那间屋子。” 余青箩沉吟半晌,双眸沉眯起,方才幽幽道:“去,你去把毕副官唤到我屋里来。”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扑朔(三) 一阵敲门声响起,俞青箩斜倚在沙发上,瞥了眼毕初,而后又从烟盒里取了根烟,夹在手里,眼波盈盈地对着他一笑。 毕初垂着头,进了屋内,朝着俞青箩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道:“二太太。” 俞青箩拿烟的手举起来,对毕初轻轻一扬,唇角挂着的笑意便更是浓了。毕初是跟着顾钧儒混过场面的,自然知晓,俞青箩是要他帮忙点烟。 他利索地从袋中掏出洋火擦划着,火苗一起,他就用手挡着,帮俞青箩点上,而后恭谨地退到了一边。 俞青箩深吸一口烟,将那口烟气含在口中,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目不动。片刻之后,她微启朱唇,撅起红色的唇口,将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青烟如若一条袅袅的小蛇,围着她的发丝和脖颈,翩然翻转着。 这一时间,倒是叫毕初看的有些微微错愕。此时的俞青箩的皮肤白皙,瞳仁如两滴颤颤的珠儿,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弥漫开一种动人的韵律。 她把手指间夹着的烟递了出去,娇声笑道:“毕副官,你也来抽一口呀。” 毕初连连后退着拱手道:“二太太若是有什么吩咐,还请您直说便是了。我这厢还得回去同少帅复命呢。” 俞青箩“嗤”的一声笑倒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来,软软地指着毕初道:“傻瓜,你还怕我吃了你呀。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毕初皱起了眉头,只得上前两步,身子略微向后仰,以期与她合适的距离。 俞青箩自把这些细琐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过勾了勾手指,媚眼如丝笑道:“毕副官,你可是跟着钧儒出生入死的人,没想到,胆量这样小呢。” 俞青箩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了毕初的肩头道:“你去那间卧房里头,取什么东西呢?” 毕初只觉得周身略有些颤粟,忙低身道:“这是少帅的命令,二太太怕是不方便知晓。” 这样的回答,俞青箩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不过主动将嘴里的烟取了下来,烟嘴上沾了鲜红的口红印子,那便是俞青箩唇部的轮廓了。 俞青箩一手将带着口红的那一头烟嘴塞到了毕初口中,这一下,也使得他的唇角似有似无地沾了一些口红上去,这叫他到底是有些慌了起来。 俞青箩半眯着眼,嗲声嗔笑道:“毕副官,咱们也算老熟人了,何必这样拘谨呢。我只要你告诉我,钧儒叫你来取什么东西的,又没说要你做什么?” 毕初僵挺着站在那儿,嘴里的烟气乱窜着,他终究禁不住呛出声来:“咳!咳!咳!” 浓郁的烟味令他喉管十分的难受,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搅,毕初的脸色苍白,难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不得不拿手捂住嘴,强制自己把涌到喉咙口的东西咽了下去。 俞青箩一下就大笑了起来,连带眉毛鼻子都错了位置。她一下就抓住了毕初的手腕,然后捂到自个胸口上:“你可听好了,毕副官。我现下若是惊叫一声,立马就会进来许多人。他们就会看到,你在非礼我。” 毕初一惊,忙想要躲开,却不曾想俞青箩死死抓着,也不松手,两个人一番拉车之间,一下就滚到了地上。 这一下,毕初的手就压在俞青箩的身上,整个人一下就面色涨红了起来。 俞青箩将手环绕住他的脖颈,轻咬着他的耳垂,声音柔软地好似一团棉絮道:“说罢,他到底要你回来取什么物件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扑朔(四) 毕初咬着牙,一时也不吭声。 俞青箩又递了一根烟过来,毕初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克制心下那股妄念了。彼时,俞青箩又坐在他身上,实在不好动弹,于是他所索性便接过了这烟。 毕初先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香味徐徐进入他的身体,沿着血管四处扩散开来。 他分明觉得四肢飘浮起来,像被一股温柔的暖流漫遍了全身,整个人被裹住了,有什么美妙的东西好似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这个时候,他残存的那点理智告诉他,只怕是这烟里头还加了旁的什么东西,使得他的身子开始有了幻觉。 朦胧中俞青箩那鲜红的嘴唇,慢慢地将他偎遍全身,口中吹着热气,娇笑道:“快活吗?毕副官,快告诉我,你到底快不快活?” 毕初只知道笑着点头,总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 俞青箩的笑声回档在他的耳畔:“黛西,是不是跟那个黛西院长有关系?” 毕初浑浑噩噩道:“哪里是什么黛西呢,就是少奶奶回来了呀。少帅是叫我去少奶奶的房间,拿她从前的那枚钻戒。他说呀……他……” 俞青箩坐在毕初的腿上,胸脯紧贴住他的身体,不慌不忙、从容地开始吻他。她从他略微粗糙的额头吻起,慢慢地移下来,到眼睛,到面颊,到嘴唇,乃至是耳根、脖颈。 “他说什么?嗯?” 这股攻势,简直叫毕初无法阻挡,一下就激得他发起了颤来。 “少帅说,少奶奶回府的那一日,总是要戴上这枚戒指的。她是顾家的少奶奶,永远也不会变。”毕初轻微地呻吟出声来。 俞青箩的嘴唇柔软,舌头温热而潮润,使毕初头一回尝到女人的销魂滋味。她的手慢慢摩挲着,叫毕初隔不了多久就颤粟一次。 最后,当俞青箩的手隔着衣物,停留在毕初的腿根处,毕初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就醒了过来。 他忙惊慌地推开俞青箩,试图想要站起来。他的心狂跳着,直迸出一头一脸的汗水。 就在这时候,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面色沉凝的彩蝶。 彩蝶倒像是事先便知晓了一般,不过捂着脸,侧过身去,呵斥道:“好不要脸的毕副官,竟然敢强迫二太太,是活腻了么?” 毕初脸色大变,一个踉跄,差些摔倒在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个是一丝不挂的了,原来身上的衣物,早就被俞青箩给扒光了。他简直无地自容,到处想要找地方躲,一时却又无处容身。 毕初窘迫,不得已,只得求饶似得望着俞青箩。 俞青箩倒是一点也不慌张,不过不紧不慢地又抽了一口烟:“毕副官,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这就怕成了这样?” 毕初悄然伸出手,想要去拿一旁椅子上挂着的衣物。俞青箩眼尖,一下就瞧到了,不过猛地把椅子往后面一拖,顺势一屁股坐了上去。 她风情万种地跷着圆润的双腿,似笑非笑望着毕初:“你以为穿上衣服就行了?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丫鬟亲眼瞧见了,你说,我这可怎么办才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衣冠禽兽之人呢。” 毕初整个人十分的抑郁,肩膀忽高忽低地抖着,他一下就抢过了腰带上的手枪,而后举起,对着自个的太阳穴道:“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对不起少帅!只得以死谢罪了!” 俞青箩凑近了几分,挑着毕初的下颌道:“你真心想死呀?你就不怕,毕妈年迈,这听闻你的死讯,怕是也不想活了呢?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呀……”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扑朔(五) 俞青箩的话,几乎戳中了毕初的软肋。死,他并不怕。可是他的母亲,在顾家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活的毕妈,只怕是也要被他连累了。 想到这里,毕初就觉得心如刀绞,他虽然未有与俞青箩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可是说到底,他还是动了妄念的,这就足以叫他抬不起头来。 毕初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二太太,您要是觉得不解气,要么您打我一顿出出气?” 俞青箩一下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噢哟,打你一顿?想的倒廷好的,我为什么要打你呢?这可不是还要打痛了我的手。” 毕初愣着,他实在不知道俞青箩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现下真的是羞愧不已。他只得双手紧紧扯住被褥,脸色煞白,就似上了刑场的囚犯一般。 俞青箩伸手从桌上拿一支烟,自己点着,吸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两个烟圈,不紧不慢说:“其实很简单,你既是如此效忠钧儒,我不妨派人把他叫过来,也叫他瞧一瞧这屋子里的西洋景致。也叫他好好认一认,这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白眼狼呢?” 这话一出,毕初瞬间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低垂着脑袋说道:“现下正是多事之秋,少帅心中本就烦闷,又何苦去给他添堵呢。二太太,您不妨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做,您才好放过我的?” 俞青箩咯咯地脆生笑了两声,这什么英雄气概,这什么威武风度,如今不过都被她捏到了掌心里头,任她拿捏着,是生是死,可不是由着她说了算的? 可是俞青箩偏偏就不开口,不过半阖了眼睛,打量着毕初。直到毕初被看的浑身都起了汗毛来,他赤裸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着冷,连带着牙齿也开始打颤了。 这个时候,俞青箩就觉得是时候了,不过把毕初的衣物一把扔了过去:“先穿起来再说话罢。” 俞青箩一面说,一面朝着彩蝶使了个眼色。彩蝶会意,抿嘴笑着,立马就退出了屋外去。 待得毕初都穿戴整齐了,俞青箩这才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身上前来,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跟你说,戒指,你照送不误,不过呢,你还得把我的玉镯子拿去,送给这位少奶奶,告诉她,这是我恭贺她回府之喜的。” 毕初一听,连连摆手,面红耳赤道:“胡乱送了少奶奶东西,若是惹得少奶奶动了气,这可怎么了得。” 俞青箩上前搂住毕初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你只怕少奶奶生气,就不怕二太太生气了。” 毕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就听着俞青箩又逼问了一句:“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忙?” 这一下,毕初也算是看的明明白白的了。他整个人都被俞青箩溺进水坑里去了,除了点头之外他别无活路。也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明白,俞青箩这是在利用他要对付少奶奶。 …………………………………… 办公室内,顾钧儒望着茶几上的一套闪亮的隐居:一只雕刻着繁复花卉的咖啡壶、一对配套的咖啡杯。另外还有几个精致的小碗,整个配成一套。 银碟、银匙,皆按着顺序摆放着。每件银器上面,都精镂着顾钧儒的姓氏“ku”的花纹,这是顾北溟从先前的英国大使那里得来的。这整套维多利亚时代的器具,统统搁在一只大银盘里头,璀璨夺目。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扑朔(六) 银器不同于瓷器,但凡是沾了手上的汗渍,最容易容易发乌,因而保养十分繁琐。平日里,即便是司令部侍客,顾钧儒也总是用另外一套仿乾隆时期的珐琅瓷器。 当然,今日是招待诒云的,因而也便与以往不同了。钧儒先把滤纸装好,再将煮咖啡的电壶插上,咖啡若是要在壶里头细细滚,怎么也得熬上个把钟头。 司令部门口,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停在了大门口。毕初下了车子,毕恭毕敬地开了车门,对着诒云说道:“少奶奶,到了。” 诒云下了车子,大雨过后的地面,水渍着了些许清辉,映衬在她身上隐隐闪着光。钧儒就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诒云的神态很美,身材也依旧纤细。 今儿个诒云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素麻旗袍,襟上一排湘妃色的大盘扣,脚上配着月白色的软底鞋,鞋尖又点着两瓣紫莲,隐约多了一份莲花的婉约。 若说这沪上名媛,他往日也没少见,总觉得旁人伸腰、蹙眉,那都是作的很。可是换到诒云身上,却是别有一番恬静了。 司令部内,十分的宽敞。就一楼的大厅,足以容得下好几桌人,比起顾公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部陈设用的多都是老式的红木桌柜,待得进了二楼办公室大门,就见着一只龙泉青瓷净瓶摆在案头,里头插着一支细竹。 顾钧儒此刻背对着诒云,依旧望着窗外,这屋子里头细细的透着一股熟悉的竹子与松针交缠的清香,倒是叫诒云略微放松了下来。 “坐吧,诒云。”顾钧儒喜怒难辨说道。 毕初帮着上了一盏茶,而后朝着顾钧儒背影抬手行了一礼,方才将门给带上。 诒云坐在一旁的靠背沙发上,人一坐上去,就陷进了一半:“今儿个一早,出院手续都已经办妥了。突然叫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顾钧儒转过身来,慢慢踱步到诒云跟前,双手支撑在茶几上,望着诒云说道:“非得是要紧事,才能请到你这尊佛么?” 诒云淡声道:“你是晓得的,宏仁医院里头事物繁多,你们就快要打仗了,虽然床位已经空出来了,可是还有许多的事情,我还需要安排。” 顾钧儒觑眼瞧着诒云:“哦?那倬铭的婚事,可算不算得要紧事?” “他们的婚期还是如约履行么?听闻日本人已经在苏州附近空袭了,想来不日也要在上海投弹了,只怕到时候……”诒云不得不思量道。 “我们顾家,从来就没有怕过谁。日本人就算兵临城下,这婚礼也是照举行不误。况且,你的父亲也很是支持这次的婚事呢。”顾钧儒边说,边斟了一盏咖啡,而后推到了诒云跟前:“尝尝罢,煮了许久了,正是好时候。” 诒云低下头,端起了那盏银杯,啜了一口,而后轻置回碟子上:“倬铭到底是成年人了,许多的事情,他自个应该有担当,我倒是确实不该思量过妄。” “我想你以顾家少奶奶的身份,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想,你应该不反对罢?”顾钧儒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第70章 第七十章 扑朔(七) 顾钧儒的话,是在试探诒云的心意,想要她回顾公馆。诒云心下自然十分清楚,不过退一步说,她与弟弟倬铭本就亲厚,若是不能参加弟弟的婚礼,对她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一种遗憾了。 况且,如今顾北溟已经出院了,也是时候实现他承诺的时候了。诒云要回顾家,要好好的问一问顾北溟,她想要知道,当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姆妈亡故的真相,还有一丝探明的希望,她就决计不想轻易放弃。 “弟弟的婚礼,我本也想参加,倒是谢谢你相邀请了。”诒云并不打算隐瞒,不过直白地说道。 诒云这样的回答,顾钧儒并不觉得意外。既然诒云心下另有所图,那么他倒是不如推她一把,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不信,这个女人还能再次从他的手心里逃脱出去。 “你陪我对一盘棋,再走吧,自打你走了以后,许久没有人能同我好好杀几盘了。”顾钧儒笑了笑,并不着意再去提及这件事情。 不容得诒云答应,顾钧儒早已把一副围棋摆上。他还是老样子,不论什么时候,但凡心下有了决定,就一定会去做,而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诒云原是想要提早离去,现下也只得与顾钧儒先对弈一局。两人下到不过十手的光景,诒云就有一角被张书言围死了,她不禁暗暗蹙了眉头,在盒子里一直反复抓举着棋子,想了许久都落不了子。 诒云沉思许久,不曾想这顾钧儒几年不见,棋艺见长。从前,她之事用平常的招式,便能将他杀的措手不及。可是如今,他早已是今非昔比,棋艺精湛了。 其实本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步棋,就因着他的缜密谋划,如今这盘棋,已经注定谁胜谁负了。 诒云并不甘愿就此认输,她转而以守为攻,慢慢的,竟然就从这盘残局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来。顾钧儒本是大好的局面,最后竟以半子之差惜败。 “抱歉,承让了。”诒云微微笑着,两颊隐约透着一丝红晕,这是她下过最难的一盘棋,若说不紧张,倒也是假的。 顾钧儒唇角扬起,赞赏道:“若说这棋手,你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沪上到底是没几个好同你相提并论的了。” 诒云礼貌地点头致谢,又喝了一口咖啡,方才说道:“那也得好的咖啡相称才好,不然若是犯了困处,可不是一下就被攻破了……” 顾钧儒眼色十分的深邃,修长的手指在红木桌上轻轻敲打着:“诒云,你知道的,我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你走了以后,你的房间我一直都没让人进去过。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从前一样的摆设。它们一直在等着女主人回来……我要你知道,顾家的少奶奶,永远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诒云放咖啡杯的手,忽而悬空停住了。她旋即立起身来,低声道:“时候不走了,我想我该走了。” 诒云径自出了大门,她并不打算去看顾钧儒此刻的表情。 “诒云。”顾钧儒从衣架上,把诒云那条丝巾取了下来,替她披上。 他的双手沉沉地按到了诒云的肩上:“我还要好好谢谢你……谢谢你替父亲做的手术。” “我是个医生,这都是我该做的,倒是没什么好谢的。”诒云并没有回转过身,不过低声道。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似梦似真的情(一) “诒云!”顾钧儒一下就从身后环住了诒云,只是不似从前那般霸道,反而隐隐有些浮动的柔情在里间。 “老实跟你说罢,钧儒。”诒云抬起头来,脸上微微抽搐着:“本来,这次回申城,我是不打算同你见面了的。我什么人都没有去找,只是想静静地过另一种生活。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喘息,需要新的生活。” 顾钧儒将头埋在诒云瘦弱的肩上:“可是你还是选择回来了……” 诒云苦笑了一声,知是他意有所指,不过自然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同你讲这些。不过我还是想说,其实离开申城的这几年,我生活很满足。瑞士的几年求学生涯,使得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都达到了。我成了一名医生,救死扶伤,靠着自己的双手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可是起初,我并没有自己想的这样坚强……” 顾钧儒温热的呼吸声略微顿住,他开始注意到,诒云周身都开始略略发着颤。她今日确实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他一下又说不上来。 顾钧儒只是觉得,自从他与诒云重逢以来,这是她对他说话最多的一日。 “在瑞士的时候,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失败,也更怕没了立足之地。我一个人在那个寒冷的国度,想要立身,这原本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如今回过头去看,似乎一切的难处都是值得的。” 诒云从来没有将这些话告诉任何人,她觉得她今天是疯了,好好的,为什么要同顾钧儒说这些话?明明全部埋入心间便好,何必非要予旁人听呢? “诒云……”顾钧儒醇厚的声响不断徘徊在诒云耳侧,她知道,不应该再继续呆在这里了。她觉得心底下,某样潜藏已久的东西在暗暗浮上心头。 “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谈吧。”诒云走出申军司令部的时候,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 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早春陡峭的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诒云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少奶奶,请上车罢。”毕初开了后座车门,诒云很快就钻了进去。 黑色的官家轿车的玻璃上,那条西湖水色的丝巾若隐若现着。顾钧儒就站在原地,静默地望着车子离开,直到汽车变成了一个点,完全消失在了拐角处。 一路上,毕初不停地从汽车后视镜观察着诒云的举动,只见她很是疲倦地仰靠在汽车后座上,半阖着眼,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着。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弄堂口,毕初忙下了车子,开了后车门。 “这天气,可真够冷的。”诒云一面喃喃自言着,一面下了车子。 毕初的眉头略略皱着,他心下有着十分矛盾的思绪。他并不想按着俞青箩要求的那样做,可是他又实在不得法,这时处处都被俞青箩牵着鼻子走,他几乎已经没了选择。 “少奶奶,这是少帅托我转交给您的,请您万望收下。”毕初边说,边就将一只袋子递了过去。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似梦似真的情(二) 诒云接过手,打开袋子一看,就瞧见是一只黑色丝绒的首饰盒子。但凡打开来一看,里头不过两样物件,一个是从前她与顾钧儒许下婚约的戒指,另一个是一枚绿汪汪的老坑玉镯子。 诒云抬起眼来,凝视着毕初:“这也是他着你转交予我的?” 毕初暗暗撺紧了手心,一时略有些踟蹰,半晌,方才开口道:“是的,这镯子也是少帅的意思。” 诒云心下暗暗忖度着,她平日里并不喜欢穿戴这些金银玉器。顾钧儒为人虽然霸道,但是平白无故的,也甚少会强加给她这些首饰,因而心下难免起了狐疑。 这个时候,她捏着那枚玉镯子,忽而抚触到了一丝刻痕。于是她就觑起眼来,对着亮光处,仔细瞧了一瞧,却见上头刻着“青箩”二字。 诒云面色一下由白转青,不由得追问道:“毕副官,你要同我说老实话,这镯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毕初看着诒云面色沉沉,也便知晓一下瞒不得了,不由得连连赔罪道:“这本是二太太的东西,说是要送给少奶奶,恭贺您回府之喜。可是这话,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因而您方才一问,是不是少帅送的,我也就随口一答了。” 诒云甚少见到毕初这样慌张,她看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心下也便明白了七八分,恐怕那俞青箩是捏了毕初的什么把柄在手里,因而才使得毕初不得不听她的差遣了。 诒云将那枚玉镯子一道收下,而后转身道:“毕副官,你跟了钧儒许多年,他的为人,你该是晓得的。如果钧儒知晓,你假传了他的意思,恐怕你要算作违背军规里头,到时候受罚吃苦的还是你自个。” 毕初暗暗咬牙道:“是我糊涂!我不该……” 还没等毕初说完,诒云就堵住了他的话:“毕初,如若心绪不宁的时候,还是不要多说话了,多说多错。” 诒云没有叫毕副官,而是叫毕初。这显然是在给毕初留台阶下,同时又提醒他的意思。 诒云自然知晓,毕初是受了胁迫的。可是毕初那些话若是说出了口,便是覆水难收,她更是好似也握住了他的口实似得,那么到时候,她又与惯用卑劣伎俩的俞青箩有什么分别呢? 诒云从来都不屑于这样的行径。 毕初也不至于太过蠢笨,诒云的好意,他自然心领神会,这一下更是感激不已。他整个人半躬着身子,对着诒云鞠了一躬:“少奶奶的话,毕初记下了。” 诒云微微笑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切不可再对第三人言了。日后,那位要是背后问起,你便答了她,说镯子我留下即是了。至于钧儒那边,烦请你也替我回他,戒指我收下了,只是到底是过去的旧物,时过境迁,光头也不比从前好了。” 毕初听懂了诒云的意思,心下对她无限感激。眼看着诒云进了弄堂,也便回去同顾钧儒复命去了。 诒云其实并没有走远,不过走了一半,回过身去,直到听到毕初开启发动机的声响,将车子开离了这里,她这才略略喘了口气。她还没有回到顾家,就已经被人视为眼中钉,只怕往后回去,还有的是是非可道。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似梦似真的情(三) 诒云一面心下想着心事,一面就往弄堂里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她隐隐约约瞧见了一个人影。因着光线昏暗,走近了才瞧清,原来关山诚。 “我想,这些天,少奶奶该是考虑的差不多了罢。还希望能听到您一声答复。”进了屋内,关山诚并不准备遮掩来意,不过单刀直入说道。 诒云笑了笑:“关副官,你知道的,做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你并没有给我任何证据能证明,你所说的话是真的。一切的揣测,在没有实证以前,那便只是揣测。我的意思,我想你应该明白。” 关山诚似乎早就料到,诒云并不会这样痛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不过从容地起了身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钢笔,递了过去。 诒云低头一看,那是一支montnc的钢笔。诒云下意识地拨开了笔套,就见着里头是金色镂刻的雕花,上头隐隐还刻着一牌小字。 诒云拿近了仔细端倪,上头正是写着“诒云”二字。诒云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有些微微愣住,不过将这钢笔小心放置到了桌上:“这笔,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前叔年最爱去诗社,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根笔,多少优美的诗词,都是从这根笔尖下头流淌而出的。 其实这根笔,一到了手上,诒云就摸得出来,这是叔年的贴身物件,笔套的顶端有一处细微的凹痕,那是因为,诒云不小心摔的。这是一个属于诒云与沈叔年的秘密,旁人自然不晓得奥妙所在。 关山诚见诒云神色哀伤,也便料定是拿对了东西,不过说道:“这是他出发去日本前,专门托人保存在三和洋行的保险箱里头。他只授权了一个人可以动这个箱子里的东西,这个人便是我。” 如今,关山诚与沈叔年的关系,似乎已经证据确凿了,叔年与他,确实都是效力于北地的。 诒云本想说,这也无法证明顾钧儒就是杀死叔年的凶手。话到了嘴边,她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诒云心下有些乱了,她本如此恨着顾钧儒,可是如今怎么却有了替他辩解的想法。她觉得为这种想法而感到惶恐、不安。某种她毫无把握的情感充斥在她心头,叫她如滚针毡。 “过几日,便是我弟弟倬铭的婚礼,届时,我会以邀请亲朋的名义,替你们办张通行证出来。那时候,警备的人多半都会去守卫婚礼现场,我想,那也是你们逃离的最好时机。但是,也希冀你也不要忘记,曾经答应我的事情。对于北上的海路,我有权保持随时可以离开借用的权利。”诒云斟酌说道。 关山诚的面色开始有了波动,诒云看见他的手暗暗捏成了一团,好似十分的兴奋,随时会振臂高呼似得。 “谢谢你,少奶奶。叔年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确实是良善之人呢。”关山诚不失时机地说了句。 诒云起了身,捻亮了门口的顶灯,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修好不久的灯说道:“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过也是为了自保罢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似梦似真的情(四) 这日,诒云刚值了一夜的夜班,身上仍旧裹着宽长的白大褂,连听诊器还挂在颈脖上,没有拿掉。她的头发蓬松松的,鬓旁的发脚翘了起来,显得有点凌乱,早上还没有来得及经过梳刷。 诒云觉得十分疲累,脖颈都有些沉得太不起来。脚一踏出医院的大门,那院子里头的稀薄雾气便跟着围绕了过来。 时辰尚早,天色还黑着,霜菊吐着忧郁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香又浓。池子里的水喷得很高,人走近了,好似都能听到清脆的水声。 院子外面一阵汽车的喇叭声把诒云惊醒了,她猛然抬头,捋了一捋头发,上面已经沾满了露水,湿湿凉凉的。 诒云被汽车的探照灯灼了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大门开了,汽车跟着驶了进来。那阵喇叭声对于诒云而言非常熟悉,这是顾家的定制款林肯轿车,莫说是申城了,即便是放眼全国,也没几个能拥有这辆车子。 从前,仍旧在顾公馆的时候,她倒是听惯了的。诒云从忽闪忽现的灯光中看见了毕初的面孔,看来是顾钧儒要接她回顾家了。 关于诒云要回顾家的事情,好似谁都知晓,却是谁也不敢先提。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着这件事情,却又总是尽力以最低调的方式去迎合顾家父子的心思。 毕初将车子停到了一边,下了车子就朝着诒云行了个端正的军礼。诒云点了个头,不待催促,就径自回到办公室去换了一身衣服,这才重新下楼来。 当诒云踏上车子的那一步,她告诉自己,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她必须要面对,并且不能退缩。她需要回到顾家,重新寻得姆妈去世的真正原因,这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也是给姆妈一个交代。 从医院到顾公馆,原本需要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可是时候尚早,路上并没有什么车子,毕初一路开的都很顺畅。 车厢里很暖和,虽然已经是清晨,可是天上仍旧挂着一轮清冽的残月影子。诒云蜷卧在里面,闭上眼睛,靠在坐垫上,一阵一阵轻微的颠簸。她心下又想起了那抹身着戎装的欣长影子,一时禁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头。 到了顾公馆,底下的听差与丫鬟早已经开始忙碌。一看是诒云来了,都齐刷刷地立在两侧,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少奶奶。” 诒云并没有回头去看,脚下踩着的地毯总是叫她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吱呀”一声,那扇久久关着的房门开了。一切都还是从前一样的摆设,墙的正中央有一处壁炉,里头添着新柴,燃得正旺。 诒云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壁炉上面放着许多相框架子,有单人的,有双人的,也有顾家的全家福。诒云的指尖一路拂过,直到一张婚纱照前,她停顿了下来。 相片的左面,立着一名鼻梁高挺,眉似墨化的英俊男子。只见着他身着戎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他身旁,则立着一位着典雅法国婚纱的女子,似笑非笑地靠在男子肩头。 这是她与顾钧儒从前的婚纱照。她以为,她离开了顾家,依着他那样的性子,该是早就扔进了壁炉的,没想到,如今竟还原原本本地保留在这里。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似梦似真的情(五) 诒云并不想继续追寻这段记忆,但凡一想起过去的这段时光,她就觉得心下发紧,到底是有些酸楚在心间徘徊着。 诒云觉得实在有些心累,于是便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她发现一旁的桌案上头有一本相册,于是便随手翻了开来,相册里夹着的一张照片随即掉落了下来。 这一看,诒云一下就呆愣住了。 相片里头是一片绮丽如画的湖山,湖中游艇如织,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叶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帆作三角形,鼓风而行。 顾钧儒一身妥帖的西装立于湖畔,看起来轩轩英举,挺拔厮衬的身形下,横溢眉宇间的是难掩的英雄气概,使人意消心折,决非是寻常男子可比的了。 待得将照片翻过来,后头写着的是“民国二十二年,春” 诒云的手微微蜷缩着,不自禁地暗暗捏紧了这张相片。这相片上的背景,她再熟悉不过,那是瑞士的莱芒湖畔,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看着这上头写着的日期,显然顾钧儒曾经去过瑞士。想来,他多半是有去寻过她的,不过寻而未得罢了。 想到这里,诒云两只手拼命地压着胸口,好似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扎着她的心口,直叫她阵阵地发着疼。 诒云就这样软在沙发上,半晌,方才定了定神,竭力压住心下的起伏,而后将相片夹回相册当中,归置于原味。 她起了身来,踱步到阳台前,轻手推开了那扇掩映在绿萝下,深深密密的拉门。绿萝蓊郁地从头顶垂落下来,香槟色的玫瑰零零落落点缀在其间。 诒云的思绪,只微微颤动于内心深处,于风过玫瑰的碎响,掠过绿萝的窸窣声。诒云轻叹了一声,又重新将门给合上。 想着时候不早了,诒云拢了拢发鬓,便出门去了。此时,顾钧儒正从外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自然是毕初。 毕初似乎是在同他说着什么事情,顾钧儒的眉头渐渐就拧到了一处。两个人的步子有些沉,好似走的每一步都带着铁锤一般。 “少奶奶。”毕初突然立住,对着迎面而来的诒云行了一个军礼。 诒云心下想着心事,走的实在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自然没有注意到,顾钧儒已经回来了。 这一时间,听见毕初的声响,她倒是真当吓了一跳,不由得整个人就撞到了沿廊的侧门上。 诒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就好似要昏厥过去一般。而她的身后就是冗长的楼道,顷刻间,她似乎就要滚落下去了。 顾钧儒眼疾手快,箭步上前,一把就托住了诒云。在一片惊呼声中,顾钧儒几乎已经稳稳地把诒云抱在了怀里。 诒云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顾钧儒的手越勒越紧,只觉得十分的变扭,不过垂下了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转而立于栏杆旁。 这个时候,底下大厅里头忙活的仆从都齐刷刷地望着这一幕,毕妈小心翼翼地跟着上前问了句:“少爷、少奶奶,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顾钧儒觑起眼来,看着底下人不明情况的疑惑神色,不过微微笑了笑:“不打紧,你们忙你们的。”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少爷同少奶奶的模样,那种尴尬的气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的到。可是谁也不敢出声多说什么,连带着毕初也跟着默了声。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似梦似真的情(六) 出了大厅,诒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原来天上又飘起雪来了。一片、两片,无数的雪花,像枕头里抖落出来的鹅绒,洋洋洒洒地落着。 空气冷凛,雪花落在诒云的两腮上,温润又潮湿。诒云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婴儿的小手,在她鼻尖上,眼皮盖上,吹嘘着暖暖的气。 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韵律的起伏着,把整个幽黑的天空都牵动起来。它们忽而下沉,忽而寂灭消弭,忽而上升,然后愈飘愈近。 诒云探身出去,双手伸出来,想去留住那些雪花。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愈加显得灵动了几分。 顾钧儒立在诒云身后,整个欣长的身影将诒云给罩住了。诒云倒是忘了,顾钧儒原来还没有走。 “铛铛铛……”屋内的英式大摆钟连连敲击了两下,毕初望着顾钧儒,不由得轻唤了一声:“少帅……” 顾钧儒回过身去,望了诒云纤瘦的背影一眼,而后对着毕初抬了抬手,两个人便前后离开了这里。 …………… 书房内,顾北溟便径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啄了一口,然后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举目看见顾钧儒仍旧立着时,便用手示了一下意,请这个儿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宋人山水,展子虔所画的《游春图》。 两旁的对子却是李鸿章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只见上头写的是“舍人佐郡出京华,马后图书载五车。欲上恒山宗高顶,自驯白鹿饭松花。” 咋看案头上,搁着一部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旁有一支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炉内积满了香灰,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 “你看这封电报,说的都是什么混账玩意!”顾北溟一面说,一面脸上显现着怒气,显然他是为电报的内容而愤怒。 顾钧儒瞥了一眼电报上的字句,眉梢跟着一道挂了下来,是秦一夫通电全国,彻底投靠了日本人,劝顾家父子尽早弃暗投明。 顾钧儒冷笑一声:“他到底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顾北溟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从前张颉在世的时候,他秦一夫能有这个胆量敢降了日本人?我倒是宁可张颉还没有死,至少能少些欺师灭祖,忘了祖宗家训的混账东西在这里碍眼。” 顾钧儒转向顾北溟:“您是打算要同秦一夫宣战么?” 顾北溟喃喃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现下毕竟不是开打的好时候。即便你从德国人手里头拿到了不少武器,可是重型器械上,咱们同他还是相差甚远呢。秦一夫到底是把日本人当爹来拜了,可是得了不少好东西。” 顾钧儒侧开脸,望着窗外的天色:“父亲,您是在害怕么?” 话音才落地,顾北溟有些微微错愕,他未曾想到顾钧儒会问的这样直接。他原本开口想要否认,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到底是被自个的儿子问的有些哑然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似梦似真的情(七) “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同张颉一道效力于孙先生,那一日,起事在即,是我们将军火一道送进了北地城防关口里头。当时到处都在抓人,为了掩人耳目,只得由你的母亲季珊假扮新娘子,然后军火就置于在她的花轿底下,甚至是她的凤冠霞帔里头也藏了不少。” 顾北溟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我们一路吹吹打打进了城门,才进了城内,就遇到总督衙门来搜捕。当时我喝了好几斤的二锅头,就为了壮胆。等到午夜的时候,城南的枪声响起,那就是起事的信号。我将你母亲安置好后,抡起一把大刀带着几枚炸弹就向外冲。那个时候,真当是年轻啊,到底是不晓得子弹的厉害。” 顾钧儒替父亲斟满茶,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顾北溟啄了一口,而后斜眼望着顾钧儒,继续说道:“等我杀到街头的时候才知道,外头早已经是火光冲天,人声沸鼎了。我就一个人提着刀,跟外头的人混战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前,大势已定,那个时候,到处都飘满了白色的旗子。我一时激动极了,便跑到了城楼上,脱下了血迹斑斑的粗布烂衫,挂到了檐角上,然后挥着那柄大刀,朝着城楼下的人大喊,英雄顾北溟在此。那个时候啊,那种狂傲与豪情,现下想起来仍旧有些热血倍看。” 顾钧儒坐在对面,默默地沉思着,他并不着急要打断父亲的话。他知道,这是一个英雄迟暮的老人的肺腑之言,也是他们父子难得坦诚相对的时光。 顾北溟轻轻地叹了一下,而后微微带笑着阖了眼:“前次,我说你似乎是有些狂狷过头,现下想想,你何曾不是像我当年那般豪情万丈。有时候,看着你,我倒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或许这也是我失去的一部分。” “父亲……”顾钧儒略有动容,不由得起了身来。 顾北溟抬起手来,示意钧儒坐下:“是了,你说的很对,我是怕了。活了大半辈子,倒是越发的怕事起来。特别是得了病症以后,总有些怕死的缘故,做事也开始缩手缩脚起来。申军有你在管着,我其实很放心……” 顾钧儒提高了声调道:“现下全国的形式,您也知道,楠京那边,一贯也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些,我一贯都是看不过眼的。如若一贯都是息事宁人,步步退让,那同从前的清廷有什么区别?一个秦一夫降了日本人,那楠京方面也是有责任的!” 顾北溟压着声道:“或许你以为,我是赞同楠京那便的态度罢。不过我今日倒是要告诉你,实则,我回申城以前,就已经送了一封秘密电报上去,阐明我抗日的态度。” 顾钧儒诧异地望着顾北溟:“那么……” 顾北溟笑了笑:“申军,我会彻底放权下去,今后彻彻底底就是你一个人管束着了。那帮兔崽子是好是坏,就是你的责任了。如今顾家,要换你当家了,秦一夫、楠京……这些繁琐的事情,便都由你去面对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顾北溟的儿子!你做什么,我都得无条件支持你,不是么?” 这话在顾钧儒的心下转寰着,他想起了这些年他与父亲暗地里的各种较劲,一时忽而有些懊悔起来。他一直想要脱离父亲,真正独立出来。可是现下细细想来,何尝这不是他的一个心魔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似梦似真的情(八) “倚红的婚礼,照旧办着,能有多盛大,就有多盛大。她到底是你大伯的女儿……你做大哥的,怎么也应该多担待一些。或许这也是我们顾家最后一次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了。”顾北溟沉吟道。 顾钧儒知晓,父亲这是意有所指,等到堂妹大婚,送走她们夫妇以后,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生死未知的恶战了。 “父亲……我还想问您一句。”顾钧儒心下的疑惑,一下便脱口而出,只是这话没有说完,他又收住了口。 “我知道,你想问诒云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是非要答应她的条件不可。只是……”顾北溟定定地望着这个儿子,笑了笑:“我们顾家,难得出你一个这样的痴情种,我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前两年,你突然消失了一阵子,谎称养病,实则是去了瑞士,寻那苏诒云去了。其实,你同诒云那孩子一样,但凡想着什么,都写在眼睛里呢,旁人不知道,我多少还是看得出来的。诒云此番回来,想要做什么,我心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这孩子,记仇呀……” 话听到这里,顾钧儒便知晓,其实已经没必要再深究下去了:“谢谢您,父亲……” 顾北溟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倒是不用谢我,到底是她救了我一命……我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只不过,她如今就跟带刺的玫瑰似得,你莫要伤着自己才是。” 顾钧儒回望了顾北溟一眼,并没有接着说话,不过默着声,替顾北溟又满上了茶水。 ………… 楠京路,永安公司的塔楼逐层收分,欧式风格楼顶格外醒目。 胡季珊因着身子一时不清爽,临时决定在家休养,只得命俞青箩陪着即将大婚的顾倚红逛起了百货公司。 一辆黑色官家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俞青箩携着顾倚红下了车,一踏进永安百货的大门,就瞧见一楼大厅销售康克令金笔的康克令小姐被顾客团团围住。 顾倚红趁着乘电梯的间隙,禁不住回身道:“二嫂你听说了么,这楼下的康克令小姐,前些时日说是和公和洋行的一位许姓工程师好上了呢。” 俞青箩轻哼了一声:“那位许先生,不过就是图着股新鲜劲罢了。如今是永安公司在捧着这位康克令小姐,当做明星一般去打造。再过些时日呢你再来瞧一瞧,可还有如今的风光。” 顾倚红耸肩道:“到底还是二嫂老道,也难怪都说这些年大哥就宠你一个呢。” 俞青箩眉毛上挑着,神色跟着飞扬了几分。两人前后脚一道来了二楼,这里多是售卖进口的呢绒绸缎等物件的,如今也是申城名媛太太们最爱逛的地方之一。 “二嫂,你瞧瞧,这一件如何?”顾倚红扯了一块明黄色的布料,在身前比划问道。 俞青箩“嗤”的一声笑:“这件黄色的衣裳要是做了嫁衣,那可真当是皇后娘娘一般尊贵了,可不是凤仪万千。” 俞青箩一面说,一面作势蹲下来行了个宫礼,逗得顾倚红连连娇笑出声:“诶哟,我说二嫂,你可得笑死我呀。” 俞青箩撇了撇嘴:“那还了得,苏倬铭可不得找我算账呢。” 顾倚红模棱两可地微微笑了笑:“他啊……也难说呢。” 未等顾倚红说完,俞青箩就指着一旁的礼服道:“你来瞧一瞧,这一件怎么样?” 顾倚红一瞧,是一件洋红色的礼裙:“好是好,就是太红了些。” 俞青箩凑近了几分,暧昧说道:“可别说我这做二嫂的不为着你考虑。这结婚,就自然该最是红火,什么红,穿在新娘子身上,那都不算过。你没听老人常说,这婚服越红火,日子就跟着过的越红火,可都是一个理呢。”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暗香浮动(一) 顾家,如今花园中又多摆了两张美人榻,上头以阳伞遮挡,专以用来乘凉之用。俞青箩陪逛了一晌午的百货公司,正是觉得腿脚发酸,便横躺在美人榻上歇息。 顾倚红则斜靠着榻边,她俩身边都摆了一张紫檀小桌,上头放置着香茗、梅汤、茶点等。 正值下午,两人都没心思去动这些东西。 俞青箩慵懒娇柔地起了身,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笑盈盈地捧给顾倚红道:“瞧瞧,你来了这些时候了,竟就差些忘了奉上这好东西了。” 顾倚红伸出细巧的手,手上那枚绿汪汪的翠玉珠子自然地落到了手腕处。她拿着小勺,抿了一口杏仁豆腐道:“如今家中有厨子在,要什么没有。倒是烦着二嫂,还记挂着亲自做呢。” “倚红……”俞青箩压低嗓门细声道:“你知不知道,倬铭的姐姐诒云已经回到顾家来了。” “嗯。昨儿个我去书房,听三伯说的就是这事了,说是这次的婚礼,她也要参加的。我倒是一时觉得有些怪了,也不晓得唤她姐姐好,还是嫂子好。”顾倚红说着,轻轻一笑。 “你是不晓得,她从前离开顾家的时候,说是发过狠话,永远也不回来呢。她心下若是还惦记着倬铭这个弟弟,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来呢。说到底,她关心的,可不还是她自个呀。”俞青箩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顾倚红假意不知情说道,她倒是听的出,这俞青箩,今儿个是藏着话了。 “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这个苏诒云此番回来,一点都不简单,恐怕她是心里揣着什么事情呢。旁的我倒是不关心,就怕呀这钧儒被她利用着,牵着鼻子走。到时候万一她又突然一声不吭走人,只怕是倬铭也得跟着伤心了。”俞青箩边说,边叹了口气。 顾倚红眉梢上挑,也难怪俞青箩今儿个兴致这样好,要约她在这里闲话半日,原来是想探一探口风。 眼见着顾倚红没发话,俞青箩眼珠子一转圜,又轻声说道:“诶,说起来,一个女人无论怎样,总别去做人家姨太太。但凡做了姨太太,诸如我罢,人格平白地低了一级,根本就成了个坏人,但凡要同自个的丈夫说些什么,那都有些居心叵测的意思。于是有什么话,都只能烂在肚子里,还什么都不好说,也实在是憋屈呢。” 顾倚红宽解着她道:“这话也不可一概而论,如今到底是民国了又与从前不同。这一夫多妻,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算是姨太太又如何?不说别的话,近的就说那京师里的柳师师罢,为了那蔡将军,做过多少男子都不如的侠义之事来?。女子嫁人做偏房的,为了受经济压迫的,固然不少,可是也有很多的人为了情爱二字。因而如何,自然谁也不能轻看了谁,二嫂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俞青箩听她这样说,正合了她的心意,于是又顺着说道:“你这话固然是不错,只是你也不知晓一些内情。明面上看,你堂哥对我十分好,实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是,我对他罢,绝无一点私心的。从前罢,这只有一位姨太太的时候,有人瞧不起我,还要看钧儒三分金面。现在倬铭的姐姐回来了,不但没有人会关切我,恐怕还要因为我以前有钧儒护着,现在要加倍地和我为难呢。” 听到这里,顾倚红不由得干咳了一声:“二嫂,你倒是多想了呢。” 俞青箩说着说着就跟着红了眼眶:“我这样的人,如今府里谁肯听我的话?就是肯听我的话,我只有这一点儿年纪,也不好意思端出主子的架势来。况且我入府几年,身边又没有一儿半女,往后,谁能帮衬着我呢?再说,即便有儿女也是枉然的。一来庶出的,就是来路不正。二来,我也长不了你几岁,带孩子罢,到底是没什么经验的。总而言之,在我这种环境之下,无论怎样府里头如何变置,但凡还能记得带我一道,我也就算过得去了,旁的实在不敢强求。可是现在,一听说少奶奶回来了,个个都对我摆脸色,孤立我,我可还能怎么办呢?倚红,你就不一样,你待我很不错,又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因而我倒是想请你教教我,如何做才好了。” 顾倚红并没有想到,俞青箩会对她说这些话。听起来,这一半是肺腑,一半该是杜撰的了,到底是对她有所图的。她即便心下有数,可是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觉得心下到底是有些莫名的变扭。 “二嫂,你说的这些怠慢的事情,我倒是一直没见到过的。你想啊,我到底也不过是来这里做客的,也谈不上是什么正主,这些事情说起来,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你才好。况且,倬铭姐姐回来了,我自然也该跟着恭谨。虽然我也晓得,她确实看着是有问题的。可是人家一回来,就给脸色看罢,这样到底是我不会做人了。怕是倬铭还理解不了我的好意,回头还要同我急呢。”顾倚红沉吟道:“当然了,或许有些事情,是二嫂听来的,有些事情呀,只听片面的事情,也不一定准确呢。” 俞青箩原本以为顾倚红的情绪全摆在脸上,但凡和她一谈,她或者会随声附和起来。不料现在一听这话,就是拦头一棍,完全把她的话给挡了回来。 俞青箩便淡淡地笑道:“诶,倚红,我可不是来嚼舌根,离间你同倬铭的,你可别多想了。我不过觉得你是和我一样,在申城,都是似飘絮的人。想着你我同病相怜,因而和你谈谈肺腑之言罢了,你可别当着我有什么私心才好。” 顾倚红笑道:“二嫂说这话,我可受不起,我毕竟是亢州出来的,说话是比不得这申城里头长大的,不大漂亮周到的。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你尽管指教我,可别见怪才好。” 俞青箩道:“并不是我要见怪,你想啊,我高高兴兴地陪你去看嫁衣,这逛街回来了,同你说说体己的话,结果你劈头一瓢冷水浇了下去,我心下能不难受吗?这话说破了,倒没有什么,更谈不上见怪了。咱们到底相处时日不算短,也是亲厚了。” 顾倚红见她这样说着,不过语气上面又软了几分,一直在给着俞青箩台阶下。俞青箩这口气,总算咽下去了。 然而顾倚红对于苏诒云回顾家这件事,既然那样推得干干净净,不肯过问。那么她自然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她只得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两个人说说笑笑,又坐了一会,这才离去。 第80章 第八十章 暗香浮动(二) 还有几日就是倬铭婚礼了,按理说,诒云是倬铭的姐姐,也应当去帮忙。可是才回了顾家,实在是太多眼睛盯着,她总觉得走哪里都有些不自在。 再加上诒云原本同父亲苏兆楹的关系就有些僵持,如今若说贸贸然回了苏家,那也更是有些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诒云离了医院,大多数的时间就窝在自个的屋子里头。这几日也没见俞青箩来挑事,正是乐得清闲的时候,于是她索性就在屋子里头掸尘、整理,以消磨这难熬的时间。 诒云这厢正弯着腰,专心整理着书架,顾钧儒来了也不知晓。顾钧儒随手拿起一旁的书,翻了几页,是《普希金诗集》,上头密密麻麻还写了许多的小字,多是读后感,倘若不知道的,倒或许还以为是蚂蚁粘在上头了。 想到这里,顾钧儒自顾着心下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多少觉得诒云从前的有趣。 “整理书柜这样麻烦作什么?倒是不如叫底下的人来收拾收拾就好。我看你回来,身边还缺一个伺候的丫鬟。那个香柃从前是在你身边伺候的,可要把她调回你屋里来?这样用着也衬手。” 顾钧儒一开口,显然诒云吓了一跳。她未有料及他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内,不过捂着胸口,半日说不出话来。 顾钧儒原是伸出手来,想要拍一拍诒云的脑袋。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妥,又半道将手收了回去,轻声道:“不过是整理书架,倒是跟做贼心虚似得。” 诒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清了清嗓子道:“香柃倒是不必回来伺候了,我本就习惯了一个人,乐得自在。屋子里要多一个人,恐怕我连觉都睡不好了。听说她如今在你宠妾名下伺候着,我也不好夺人所好,你便由着我一个人清静罢。” 听到宠妾两个字,顾钧儒眼色一沉,她明明知晓香柃并不在俞青箩手底下伺候,偏偏要这样说,可不是为了气他? 顾钧儒一下就揪住了诒云的手腕:“谁跟你说我有什么宠妾的?我……” 顾钧儒转念一想,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同她解释的。这外头的人都以为他宠幸俞青箩,可是事实如何,也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想着现下同诒云说,她也决计不会相信的,那简直是白费唇舌,他也实在是不屑解释了。 诒云见顾钧儒出了神,不由得小声道:“我倒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 顾钧儒玩味地望着诒云:“哦?你竟然还有事情要同我商量,倒是新鲜了,不妨说来听听。” “铭弟大婚以前,我能不能出城一趟。我想,从前在女校的时候,有要好的同学,她们与铭弟也是相熟的,只不过跟着家人外出经商去了,我想要么趁着此番机会,请他们来观礼。”诒云轻声说道 顾钧儒靠近了几分,将诒云直逼到墙角,而后他就抬起手来,撑在墙壁上,整个人就直直地盯着诒云,将她整个笼罩在自个的身影下,似笑非笑道:“哦?同学?你什么样的同学?难道是我不知晓的么?” 诒云避开了顾钧儒的眼色,她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女校这样多的同学,你自然不会个个都识得。” “苏诒云……难不成,你又想着要逃离顾家了?”顾钧儒喜怒难辨地说着,面上倒是一点也没有波澜。 诒云并不能知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试探,不过定了定神,镇定道:“我既然回来了,自然就好好地呆着。我即便要走,那也是正大光明从正门走,你倒是将人说的有些不堪了。” 顾钧儒抬起手来,捏着诒云的下巴,他的嘴巴离诒云很近,眼见着两个人的双唇就要触碰在一处。他突然顿住,而后幽幽说道:“倬铭大婚,他的姐姐,我的太太,我倒是希望不要再出任何的差错。” 顾钧儒很快抽身离去,诒云一时错楞,不过杵在原地,手脚都略微有些发颤。她回过神来,便立马出了房间。底下的人就瞧见,顾钧儒与诒云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几个听差和丫鬟正要同顾钧儒见礼,就见着他板着一副面孔,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不过个个弯下腰来,也不敢抬头。待得诒云经过,他们忙唤了一声:“少奶奶。” 这个时候,诸人才注意到,诒云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几个听差和丫鬟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钧儒!”诒云一下就跑到了钧儒的跟前,叫住了他。 顾钧儒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怎么,你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新摆一摆少奶奶的威风么?” 诒云脸色涨的通红:“你!” “到了司令部,我会先开一张通行证,一会毕初会送过来。你请人转交给你这位‘同学’便是了……”顾钧儒似笑非笑说道。 他的笑,简直看得诒云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这是顾钧儒和善的笑意,诒云却知晓,他这分明是在轻视,在嘲讽! “少奶奶……” 诒云心下的一团火苗在窜烧着,听着身后响起一声声响,不由得回过身去瞧,却见是香柃站在那儿,笑着半躬着身子行了一个礼:“少奶奶,爷吩咐了,着我重新回来照顾您呢。” 这个顾钧儒!又替她擅作主张决定了事情!她方才分明说过了,她并不需要人来伺候! “少奶奶……”香柃可怜巴巴地望着诒云又唤了一声。 诒云蹙起了眉头,这赏下来的丫头若是她不收下,只怕是毕妈那里也不会留她了。这一时间实在是有些作难,想来想去,她只得轻叹了一声:“跟我上楼去罢。” 一会的功夫,诒云才回了房内,又是一通惊吓,却见几个听差正在壁炉上头挂着什么。诒云走近了一瞧,这不是从前她与顾钧儒所照的那张婚纱照么?他什么时候找人放大了来,竟然还要挂在她的屋子中央! 这个时候,诒云实在是觉得气得牙根疼了,这个顾钧儒!不止没有一点收敛,只怕是比从前还要霸道了几分!难道她重新回到顾家,就意味着处处要受着他的强人所难么? 想到这里,诒云多少有些郁结于心的样子了。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暗香浮动(三) 婚礼日期临近,这顾倚红到底是依托着顾公馆出嫁的,因而这顾家上上下下就格外地忙碌起来。所有听差与丫鬟一概都上上下下忙碌着。 但凡是这往来的进出门道,一概都要装饰有百合与绿藤,那些沿廊下的朱红色宫灯上都挂着大红的穗子,家里上下一概也都重新油漆刷了一遍。顾北溟对于这个侄女,可谓十分上心的了,这私底下,人人都觉得他这是比对亲女儿还要好了。 只不过,如今毕竟世道乱,许多的东西,即便是有钱也不一定备的全。不过好在,这顾家家大业大,但凡要些什么,这仓库里头总还是有备着的。 这顾家嫁侄女,用的是嫁女儿的排场,因而这嫁妆就更是可观了。胡季珊亲自督促着底下工匠打造了不少时兴的家具,然后用红绳子一捆,那就是几样大件。 小件的铜锡瓷器、被褥衣物,全部用一米见长的红木盒子装了,也是两个人抬着。顾倚红的嫁妆数是整整凑了一百抬的,按着如今的局势,这是胡季珊倾其所有为她操办的。 这准备嫁妆的事情还轮不到俞青箩来操心,不过她看着胡季珊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不免替她担了一份心,拐弯抹角说:“若是把力气都使尽了,往后这家里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过呢……” 胡季珊本就看着俞青箩不顺心,从前姿态伏低认小,她也便懒得同她理会。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听她不冷不热地说两句,心下自然也是不大痛快。 胡季珊道:“今日说今日的事,明日说明日的事。顾家有的时候不能装没有,没有的时候也不能装有。谁摊上家里什么样的家境,全都是个人的造化了。” 俞青箩自然也不蠢笨,若细细品味,自然晓得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意思不过就是,她不过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哪有在这里指手画脚插嘴的份。 俞青箩自然觉得心下气闷,可是也不好当场发作,不过仍旧面上盈盈笑着,俯身行了个礼也便退下了。 她出大厅的时候,偏巧碰着诒云从侧楼下来,正要往院子里去。俞青箩瞥了诒云,眼光直直地盯着,倒是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不过故作姿态地拢了拢发鬓,而后扭着腰肢走到了诒云身旁。 诒云也没打算与俞青箩有什么正面的冲突,毕竟顾家现下正准备着喜事,这也是她弟弟的人生大事,谁也不愿意在这些日子挑事。因而诒云不过低着头,便要走开。 “苏诒云,我告诉你,现下得意,不过就是一时的事情。”俞青箩转过身来,唇角微微一撇:“你要知道,钧儒呀,他是离不了我的。但凡几日没在我的榻上呆过,他就浑身不得劲呢。” 俞青箩一面说,一面将手妖娆地掩住唇角,浪荡地笑了一声。 诒云一双眼睛弯起,一步步逼近了俞青箩:“你若是这么有兴致分享床笫之事,倒是不妨去天桥底下,找个北平来的说书先生,在那里替你说上一说。我想啊,不出一日,这申城上上下下的人也便都知晓了。到时候啊,还得钧儒这面上挂得住才好。” 俞青箩慢慢收起了笑意,觑起眼来,望着诒云道:“风凉话说一说,我也便听一听,又不少不得一块肉的。只不过嘛,这将来的事情如何,还真不好说,万一呀……” 诒云眼睛都不抬一下,不过招呼着香柃上前来,然后从袖中掏出那只毕初转交予她的玉镯子,然后当着俞青箩的面亲自赏了香柃道:“喏,这个镯子,你可还得好好歇歇二太太。她倒是舍得心头好,把这么好的镯子舍得拿出来相送。我呢,倒是不打习惯穿戴什么玉器的,因而这件也便送予你罢,也不枉费二太太这一片心意呢。” 俞青箩这一下心下真就如原野上的野草点了一把火来,一下就气得瞪圆了眼:“好你个苏诒云!竟然!” 诒云微微笑道:“香柃,还不快些谢谢二太太呀。” 香柃会意,忙躬身说道:“谢二太太赏!” 俞青箩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早就气得不成样了。这前头受了胡季珊的气,后头竟然还要被苏诒云冷嘲热讽,这简直叫她即刻杀了苏诒云的心思都有了。 诒云并没有功夫要去同这个女人继续纠缠什么,不过带着香柃就往院子里走,不痛不痒地留下一句话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气大伤肝,对女人的皮肤也不好,要想保养得宜呀,二太太还得少生气,多笑笑。” 出了大门,进了院子里头,诒云只觉得空气都比里头新鲜几分。一百抬嫁妆喜气洋洋堆放在院子里,凭空堆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崭新世界。 木料的香味,绸缎的腥甜味,金银器皿的金属味,在春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氤氲飘浮。梳妆台、挂衣橱、拆散开来的铜床上都有大面大面的明晃晃的玻璃镜子,映着红红的日头,看着喜庆极了。 底下的仆从个个面上带着喜色,在琳琅满目的杂物摆设间,走马廊沿上,来来回回奔忙个不停。胡季珊养的那只猫,竖了尾巴站在墙头一径凝视着院子里的情形,诒云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这会真像看西洋画一般有趣。 几个顾家亲眷的孩子来凑热闹,在这些抬盒的夹缝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只觉得样样东西都透出神秘,这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遥远得不可企及的世界。 小女孩还好,抬手动脚知道小心翼翼。男孩子就不同了,开心过了头,不免忘乎所以。俞青箩心下正是生着闷气,原要出来同诒云论理。可是这脚才踏了出去,就一时计上心来。 俞青箩左右环顾了一番,趁着角落里杂乱,一时也没人注意到她,于是就在那小男孩身后轻轻一推。那孩子到底是没什么气力,整个小胳膊一扫过,那便将一对粉红地珐琅彩的瓷瓶给碰落了。 只听着“咣当”一声,瓶颈和瓶肚分了家,这一下,原本院子里头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步子,齐齐地望了过来。 待得诸人转过身去的时候,俞青箩早已不见了身影,就剩下那个小男孩呆呆地望向身后,挠着脑袋,一脸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喜庆的日子要讲究吉利,这瓷器破碎一类的事情在顾家是极为忌讳的一件事情。因而这花瓶一倒,几个站在旁边忙碌的下人都吓得面色煞白。 这还不是一般的瓷器,可是当年清廷时候康熙爷的御用之物,就算不说好彩头的事情,光就这两件东西可就价值连城了,那是谁都赔付不起的东西。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暗香浮动(三) 诒云站在不远处,瞧见了这一幕,不过微微愣了愣,而后忙快步走到那小男孩身旁。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早已经吓得面色煞白,欲要张嘴去哭了。 诒云忙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望着在场的诸人道:“一会若是夫人来了,谁都不好把方才的事情泄露出去,听到没有!不然到时候,谁都少不得一顿板子!” 原本这就不是一件小事,这一顿罚眼见着是少不了了,少奶奶这样一说,诸人反倒是喘了一口气出来,自然都唯恐要沾上些许干系,自然全都唯唯诺诺地应允了下来。 诒云拽着这孩子就回到自个的房中,她放里头差不多正好有一对类似的瓶子,不过就是口径大小有差异,若是不仔细瞧,那也是瞧不出什么区别来的。 片刻之后,诒云就手里拿了两件差不多的瓷瓶,然后替换下了碎掉的那两只。然后吩咐又香柃,仔细收拾了碎片。然后她就蹲下身来,亲自在小男孩耳边说了些什么。那男孩本是一脸惊恐,听了诒云的话,一时也便笑逐颜开地抛开了。 诒云望着这小男孩的身影,心下若有所思。香柃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禁不住问了一声:“少奶奶方才跟他说什么了?” 诒云微微笑了笑:“都是些不相关的话。” 这厢,诒云与香柃正说着话,那胡季珊就从大厅里头走了出来。她正拿着一小瓶万金油,擦拭着太阳穴,这两天她总觉得眼脾气跳得厉害,一时又说不清什么缘故,因而也只得用这万金油镇一镇了。 诒云老远就闻到了这万金油的味道,自然也知晓怕是胡季珊身子仍旧不大清爽。于是便主动上前同她见了礼:“母亲。” 胡季珊难得见她低顺地喊她一声“母亲”,不由得微微一愣,而后又微微垂下了眼角道:“诶,上了年纪,偏头痛就是更是厉害了,到底是从前就有的老毛病了。” 胡季珊一面说,一面又挑出一点万金油,继续抹在穴位上,那顾浓烈的薄荷脑的味道就四散开来,辣得诒云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 “实则这万金油也是治标不治本,这本就是更年期的常见病症,多与经水即绝有关。若是想要舒坦一些,不妨试试止痛药。”诒云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说道。 “那洋人的药,就真那么管用啊?都说这药里面加了大烟的东西呢,可不是越吃,身子越不经事么?”胡季珊声调跟着降了下来。 诒云道:“这药,最重要的是掌握好剂量。可别小看这用药的剂量,多了、少了,那都是有很大的关系的。” 胡季珊听了一时默了声,半晌,方才开口道:“这大喜的日子,就不说这药不药的了。这些日子老爷的症状倒是好了许多,多亏得你手术。等得空了,你再去屋里问安罢,顺带再帮着瞧瞧,这算不算得好彻底了。” 诒云点了个头:“好的,母亲。” ……………… 到了婚礼当日,这隶属于驻沪司令部的仪仗乐队,早早就前来顾公馆门前听候使用。警察厅就不必说,头一天就通知了区署,在顾公馆门前多加四个岗。到了大婚当日,区里又添派了二十余名警力、一名巡长,随车出发,沿路维持着秩序。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亲眷,都是来帮忙的,因而也是一早就到了顾公馆里头。知道这顾家有小姐要出嫁,公馆门前,已是车水马龙了。 有些做小生意买卖的,还特意趁着这一日赶来做些喜事生意。水果摊、饼摊,乃至是各色零嘴、小食,前后摆了十几担,这就越发得热闹非凡了。 描龙绣凤的锦缎花轿由一班执事乐工簇拥着,吹吹打打招摇着停在顾公馆门前。眨眼间看热闹的孩子们把街头巷尾围了个水泄不通。来接新娘子的,是诒云的两个表弟若诚、若言。 两个都是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穿惯了学生装的四肢,一时间拘束在上过米浆的绸缎衣服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显然,这接新娘子没有这样顺利,胡季珊底下伺候的丫鬟荛儿望了眼香柃,故意用唱歌般的声调说:“门口这花轿是接谁家新娘子的呀?也不怕停错地方?” 香柃会意,跟着笑了笑:“我听说街对面有个人家今天嫁女儿,刚刚那老太太还在念叨花轿怎么不来呢。” 若诚一听,果然就慌了,赔笑着问两个丫鬟道:“请问这里不是顾公馆吗?” 香柃莞尔一笑:“谁告诉你是了?” 若诚、若言两兄弟面面相觑,真以为自己走错地方,弄出天大的笑话来。两个人的确是第一次到顾家门上来,从前表姐大婚的时候,他们仍在寄宿学校里头,自然不晓得这顾家的样子如今。 因而如今惶然地举目四顾,忽见围观的人都在偷笑,才明白他们俩是受这两个丫鬟的捉弄了,这一下,两个小伙子的脸面也就更红了。 兄弟两个人看似木讷,其实远非如此,两个人只是被特殊的氛围和恶作剧弄得有点无所适从罢了。当下,若诚对若言眨眨眼睛,原先缩在袖笼里的手猛地往外一伸,手心里竟躺了一对红艳艳的百子炮。 若诚笑嘻嘻地说:“我们不管了,停在哪家门口,就抢了哪家的小姐做新娘子吧!” 话才说完,另一只手里又变出一只新式打火机,“啪”地一按,淡蓝色的火苗一闪,已经燃着了两枚炮仗的药信。 两个丫鬟正看得发愣呢,若言手一扬,百子炮分别在荛儿和香柃头顶上炸开,“嘣!啪!”两声巨响,吓得两个丫鬟哇呜一叫,连退了好几步。 紧跟着,顾家的听差也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几挂长鞭,叫一个轿夫用竹竿挑着举在手中。鞭炮噼哩啪啦炸出一片喜气,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红色的鞭炮碎纸四散开去,纷纷扬扬洒落了半条街道。 小孩子尖叫着伸手去接,去抢,闹哄哄搅成一团。左邻几条街上的人都被这绵延的鞭炮声吸引过来,挤挤拥拥的等着看新娘子上轿。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暗香浮动(四) 长鞭炸了一挂又一挂,满地的碎纸几乎要淹没了苏家两兄弟的脚背,火药的烟气把周围天空染成淡淡的青色,连落日都变得混沌不清。顾家的大门却是照旧纹丝不动,若诚、若言两个小伙子自然开始急了,到底是摸不透究竟是还差了什么东西。 此时诒云原本在边上看着,这个时候便悄然挤进人堆里头,对着手足无措的表弟门喊了一声:“两个傻小子,还不递开门红包呀!” 一句话把两个站着光知道发愣的小伙子提醒了。这开门红包原本就放在之良的衣袋若诚的衣袋里,来之前,本来家里头都是有交代过的,如今竟被忘得干干净净,差些误了大事。 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不久,门便缓缓地开了。刹那间鞭炮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了一脚跨出大门的顾倚红身上。 申城都知道这顾家的表小姐美若天仙,天仙般的人儿做了新娘子又是什么模样,自然是人人都想一睹为快的。 结果使他们大为失望,跟所有走出娘家门坎的新娘子一样,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凤冠霞帔的人形架子而已,新娘子被从头到脚裹在红色锦缎之中。 诒云着缓缓移过来的倚红身形竟像一团红色的梦魔,看得她心下莫名其妙变得沉重压抑起来。这种感觉叫她觉得多少有些不安,可是人声沸鼎,一概心绪也便跟着掩埋住了。 这个时候,忽而身后起了一声哭声,诒云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是胡季珊在那里拿着绢帕抹泪:“倚红、我的倚红呀。” 胡季珊一身崭新的玫瑰紫的绸袄绸裙,踉踉跄跄从门内冲出,一时牵住倚红的衣角不放,有板有眼地数哭:“你虽不是我亲女儿,可是比亲女儿还要贴心呀,这么好的孩子,婶妈心里舍不得呀。你终归还是人家的人,你到人家两脚踩生地,两眼看生人,婶娘怎放得下心啊。” 倚红蒙了头盖,站立不动,像是突然间受到惊吓似的。丫鬟着急地在她耳边低声催促:“小姐快哭!对着夫人哭几声!你今日上轿不哭,将来会生出哑巴孩子来的。” 一时所有的人都伫立不动,等着红盖头下那一声呜咽。却是迟迟没有动静。盖头低垂,看不见倚红此时的表情。丫鬟又催,连连用手去扯倚红的胳膊。 红盖头下的脑袋突然一动,倚红自己用手把盖头掀了起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芙蓉如面的美人面孔,一双流光溢彩的漆黑双眸叫人一时移不开眼去。 倚红回头看着胡季珊,笑道:“婶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想看你笑一笑呢。” 四周的人万没料到顾倚红会说这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诸人方才回过神来,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胡季珊只得收了哭声,跟着众人没奈何地一笑。顾倚红心满意足,干脆不要丫鬟的搀扶了,双手一时将盖头扯开,眼前一切就都看的清清楚楚,就这样一直走进了轿子里头。 这晌午遵的是传统礼俗,算是过了花轿,进苏家拜堂。诒云并没有跟过去瞧热闹,而是提早来到了华懋饭店,在这里等着夜里的西式新婚仪式。 倬铭与倚红的婚礼,一中一洋,到底是把一概的亲朋都给考虑进去了,这样一来,谁都会觉得舒畅,这婚礼自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诒云来得早,华懋饭店包下的场地里只来了零星几个人,反倒是申城各报刊杂志的记者,早早就守在了这里,抢着要发一篇独家的报道,来的人怕是来的比宾客还要多。 诒云带了一本诗集,就这样坐在位置上翻阅着。慢慢的,周围来往的人影开始变多,男方宾客与女方宾客一概坐在一处,大家都是微微笑着,也有的索性依在椅背上,等着今日大婚的一双璧人。 这个时候,宋太太与宋廷秋也到场了,宋廷秋一进来,就瞧见了诒云的身影,他仍旧如从前那般礼貌微笑:“黛西小姐。” 诒云抬起头来,说起来,自从她重新回到顾公馆以后,倒是许久不见这宋太太与宋廷秋两人了,因而也热络地起了身道:“你们好呀,快请坐吧。” 宋太太主动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宋廷秋,宋廷秋也不推脱,不过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三个人相互之间也算是跟着寒暄了一番。 依着宋家的势力,这顾公馆里头的事情自然早有耳闻。宋廷秋自然也便知晓了,这黛西原来就是顾钧儒的夫人苏诒云,初闻之时,他的确惊讶,可是他想着,他到底是倾慕着诒云这个人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妨碍他心底暗涌的情愫。 今天原本是诒云弟弟的婚礼,按理说,她也该盛装出席。可是今日她并未有烫头发,只是把长发盘成一个简单的高髻。 实则顾钧儒一早就派毕初送来的几件礼服,只是她左右看着都禁不住皱起眉头来,到底是旁人的婚礼,她也不好穿的太过显眼,这也是基于最基本的礼貌。因而她只挑了一件长及脚背的旧式赭色旗袍,看着素雅极了。 她莹白的耳垂上干干净净,楞是什么都没戴。如今在宋廷秋看来,她就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额角的鬓发摇曳,就是风中的花蕊,那种静态的美,诚然已经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因着婚礼开场还有些时候,因而这个时候,饭店的服务生就陆续送了一些茶水与干果上来。 诒云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石榴红的茶盏,宋廷秋却低声道:“黛西小姐,仔细烫了手。” 比起苏诒云这三个字,宋廷秋似乎还是更愿意喊她黛西。 诒云微微一愣,而后笑了笑:“我想今日该是时候可以同你好好介绍我的中文名字了。诒云,我的名字是苏诒云。” 宋廷秋笑了笑,不过打开了那个描金乌漆糖盒,佝下身去,双手捧到诒云面前,等她挑选:“那么密斯苏,请吃罢。” 诒云本没什么兴致吃干果,不过想着也不好拂了宋廷秋的面子,因而也便随手抓了一把瓜子,宋廷秋忙劝止道:“密斯苏,这个东西顶伤嗓子,我看你不如尝尝橄榄罢,润润喉也是好的。” 他一面说,一面就随手拈起一根牙签,挑了一枚橄榄,递了过去。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暗香浮动(五) 诒云客气礼貌地道了谢,手指微微翘起,将那枚橄榄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人的蜜味,果然十分甘芳的果子。 “密斯苏最近可有出来看画展?”宋廷秋笑着问道,他说话时,身子总是微微倾斜过来,十分专注地凝视着诒云。 诒云略微侧过身去,灯光在宋廷秋的脸上打下了一抹阴影,她不过拿起了手里头的茶盏,啜了一口:“近日帮着筹备婚礼,倒是更没有时间了。若是什么时候可以看画展,那是真当好福气了。” “哟,郎情妾意么,这是,看得我哟,都觉得害臊呢。” 诒云顺着声音抬起头来,就看见俞青箩穿着一身净红的丝绒旗袍,十分招摇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俞青箩一双眼睛像两丸黑糖一般在诒云脸上溜转着,那笑中满是不屑与讥讽。 她的旁边,是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顾钧儒。显然他刚忙完公事过来,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顾钧儒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他整个人的目光一下就将诒云给罩住了。 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诒云那窈窕的身影,婀娜地推送到那面白墙上。诒云倒是不在乎俞青箩挑拨什么,只是顾钧儒的眼色实在是叫她看的有些如坐针毡。 宋廷秋起了身来,主动伸出了手,标准地绅士笑道:“顾司令,幸会。” 顾钧儒似笑非笑着,手旋握着,暗暗加重了力道,上下摇动着:“宋先生,感谢百忙之中,还能来参加舍妹的婚礼呀。” 宋廷秋唇角上扬着:“哪里的话,宋顾两家本就是至交,这喜事,自然都该到场庆贺的。” 这个时候,一群记者忽而围了上来,对着两个人一通猛拍,闪光灯此起彼伏。 “顾司令,您与宋先生是什么关系呀?看起来你们很是相熟嘛。”有记者问道。 顾钧儒瞥了眼诒云,而后笑道:“宋先生是当代国民的楷模,这为了后方的抗战事业,可谓是出钱出力。大家记得替他多照几张相片,放大了放头版头条。这样一来,不仅仅是宣扬了这正面的形象,还可以顺带替宋先生征婚不是?” 诸人一听,起初是诧异,而后回过神来便是笑声不断:“怎么?宋先生是要征婚么?这可是大新闻呀!” 宋廷秋笑笑:“这是顾司令幽默,大家笑一笑也便过了。我个人的事情,想来还不用劳烦各位记者朋友浪费笔墨。如今抗战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来来,这位是我的太太,苏诒云,苏小姐。她前两年出国进修去了,现下已经重新回到了申城,因而我也便趁着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顺带同大家宣布一声。要不然,这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真是一个没了太太的人,背后还得说我鳏夫呢。”顾钧儒一面耸肩,一面将诒云从位置上扯了过来,而后掐着他的腰身,刻意朝着宋廷秋的方向,对着记者微笑着。 诒云略略蹙了眉头,那闪光灯一时间闪个不停,烧得她睁不开眼睛来。 “你不想倬铭背后被人议论的话,现下最好同我笑一笑。”顾钧儒靠近诒云耳边,低声说道。 诒云的嘴角适宜地弯了起来:“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很容易。” 顾钧儒低声道:“那自然最好不过。” 此时,突然有人认出了诒云是宏仁医院的院长,也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司令夫人不是宏仁的院长么!” 这一下,记者们更是倍看了。新来的宏仁医院院长,竟然就是顾司令的夫人,这样的大新闻,他们自然不会错过。 而后诒云与顾钧儒几乎已经被记者团团包围地没了缝隙,此时,怕是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两个失意的人。 “廷秋……”宋太太唤了一声,不由得担忧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姑母。”宋廷秋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我只相信,一切皆有因果。” 宋太太望着宋廷秋眼里的神色,一时也便默了声,但凡是这个侄子做了决定的事情,他一向就没有走过回头路。 另一厢,那俞青箩被冷落到一边,凄然更是气得不行,只得不停地同服务生要了酒来喝。一杯又一杯,直喝得脸色泛红。她心下的那股妒忌之火,简直可以烧光这洁白的会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舞台上乐队乐声凑起,顾钧儒忙打发了这些记者,然后拽着诒云便在前排就坐。 顾倚红挽着倬铭,从左侧的小门步出。男才女貌,一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闪光灯不断开启。这一场公开的结婚典礼,如今倒是更像是一种宣示,告诉诸人,顾家如今的在申城地位,仍旧稳固的很。 倬铭走过洁白的毯子,而后抬起头来看见了诒云,心下一时有些发酸起来。说起来,他以为姐姐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还有一日,竟然能让姐姐亲眼见证自己成婚的大日子。 即便诒云没有回到苏家,他依旧觉得很满足了。而这种独有的亲情,也看在诒云的眼中,如今姆妈不在了,她真正牵挂的自然只有倬铭这个弟弟了。 姐弟两人算是心意相通,各自都觉得十分感动,悄然盈满了泪花。 一身英式高领婚纱的顾倚红敏感地觉察到了倬铭眼中的波动,莫名地想起了俞青箩的话来。这个苏诒云重新回到这里,似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未知的定数,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带来的是幸运还是厄运…… ........... 华懋饭店外,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这是申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夕阳西下的天空,彩霞万千。 突然,“吱溜”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划过天际。在礼堂内的诸人,不约而同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日本人来啦!”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礼堂登时乱作了一团。 炸弹在空中爆炸的弹片四处散开,空袭的杀伤性比地面的进攻更为猛烈。爆炸的那一刹那,在饭店门口的几辆电车,公车、乃至私人小汽车皆被炸弹炸的灰飞烟灭,亦或者起火后引爆。 现场血肉模糊,哭喊声凄然。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暗香浮动(六) 诒云感到了一丝丝的惊恐,逆着人流,朝弟弟倬铭所在的方向而去。宋廷秋带着宋太太在不远处,着急地看着诒云的身影,他原本想要过去拉她一把,可是人流实在太过密集,他们很快就被冲散开去。 窗外又是“砰”的一声,又一枚炸弹落下,礼堂的玻璃被震得碎了一地。 “苏诒云!你疯了么!你还要不要命了!”顾钧儒拨开了一拨又一拨逃散的人群,拼命朝着里面奔走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诒云的身影。 “倬铭、若是倬铭出了什么事,我也决计不苟活了!”诒云的口气带着些许怆意。 顾钧儒微微愣住,他自然知晓,自从他的岳母过世,这苏倬铭便是诒云最亲的人了。他知晓,诒云说的话并不是玩笑。 他一把扯过诒云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跟紧了!” 诒云心下是彻底的乱了,就在刚才,原本在柱子旁对着她微微笑着的弟弟已然不见了。脚下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踩踏,她简直没法呼吸,没法思考了,心下一遍遍地唤着弟弟的名字,眼角早已通红。 只听着“轰”的一巨声,礼堂的内墙赫然塌了一个大窟窿,柱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要死啊!砸死人了!” “喔唷!你看,那个是不新郎倌么?” 不知是谁在那里嚷嚷了几句,诒云一下就愣住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一双腿也不似自个的了,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她来到那根柱子前,忽然跪在地上,而后疯了一样地徒手扒着残砖断屑,口中喃喃着:“铭弟……铭弟……” 顾钧儒脱下了军装外套,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得一道帮着诒云狠命挖着,即便手里扎进了玻璃碎片,也浑然不觉一样,手总是停不下来。 他心下觉得自己也有些疯狂,可是这种感觉,太过强烈,也太过深刻,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在痛苦的边缘挣扎着。 挖了许久,陡然间,好似挖到了一具尸体。诒云停了手,一双眸中尽是水雾,伸出的手,直直的悬在了半空,胸口一阵阵抽搐着。 她分明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面色早已枯槁,呐呐地张了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顾钧儒紧紧地诒云揽到怀中,遮住她的双目说道:“好好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想,我来替你看一看。” 此刻,诒云清晰地听到了顾钧儒的心跳声,一阵松,一阵紧,听得她更是觉得揪心了。方才炸弹爆炸的声响,就像巨大的浪头,在她脑间不断翻滚着。 诒云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怵,动弹不得。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顾钧儒的怀中。 满地的玻璃渣,映得顾钧儒强壮的背脊泛着微微的青辉。他伸出手来,剥开那具尸身的乱发,温热的鼻息喷在诒云的腮上,诒云隐隐闻到了雪茄的味道。 “这人不是倬铭。”顾钧儒平声说道。 即便没有抬头,诒云也能感知到他的目光。她微微松了眉,嘴角蠕动着,心下悬着的千斤铁柱一下断了线。 只听着“哇”的一声,诒云骤然哭出了声来。顾钧儒轻抚着她的发鬓,声音柔软的就似一团棉絮:“没事了,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诒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此刻,与他依偎在一处,才能缓解她所有的惶恐与不安。她甚至抬起了纤细无力的手,轻轻捶打了几下钧儒的胸口,泪愈加止不住地往下流。 华懋饭店外,躺在地上的尸身堆积成山。苏倬铭感到身后好像有无数滚石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朵都有点发麻了。 他回头看见一大串军卡车,向饭店飞快驶来。每一辆军车到来,总扬起一大片灰尘,撒在天际边,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风一吹,又灰又黄的。 倬铭望着饭店炸裂的墙体,禁不住立马就要往回走,被顾倚红把拦住了去路:“倬铭,你不要冲动!里面还很危险,可能随时还有坍塌!” “不,倚红,我要进去找姐姐,姐姐还在里面呢。她好不容才重新回到了这里,不能再叫她发生任何意外了。我要进去救她,我一定要救救她……”倬铭几近崩溃地说着。 顾倚红握着倬铭无力的肩膀,着力镇静说道:“你若进去出了什么事,你往后叫姐姐怎么办?她难道心下就不念着你么?” “倚红……”苏倬铭反握住顾倚红的手,沙哑说道:“倚红,你知道嘛,你走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姐姐是为什么离开的。一切的一切,那都是对姐姐的折磨,如果不是为了我与母亲,她怎么可能嫁进顾家。她到底是为了我们呀!如今她若是再出什么事,我怕我也是撑不下去了,这样即便死了,我也无颜去地下见母亲!” 顾倚红轻拍倬铭的手背,叹道“方才,我分明瞧见了表哥是与她在一处的。你放心,表哥是有本事的……他可以护得她周全的。” …… 这大概是这一年里头,申城最黑暗的一日。 申城各大报纸,都将这一天称之为黑色星期六,惨烈之状,可谓空前。对岸的日本首相伊藤,第一时间出来召开了国际记者发布会,坚决否认了空袭的传言,也拒不承认是日军扔的炸弹。 一时间,申城内谣言纷纷四起,有说,这是日本人掩耳盗铃,是彻底进攻上海的前奏;也有说,这是楠京军方派出的战机,专就冲着顾家父子而来的。 更有甚者,说这是顾家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目的是为了以受害者的身份,从舆论上彻底掌握南北双方的话事权。真相到底如何,旁人亦是不得而知。 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场不知何处来的空袭,至少造成了约两千名申城平民的受伤,死难者更是不计其数。因着死者还包含了一名美国传教士与英国的领事官员,两国同时向楠京政府施压,提出了严正交涉,并要求彻查此事,给一个交代。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暗香浮动(七) 一早,顾钧儒揩过脸后,下了楼。在后院独坐着,吃黑咖啡,就着一盘新烤出炉的土司。他一面吃,一面就瞧见母亲胡季珊来了。 彼时,顾钧儒正看着一份红纸,看母亲来了,他就将红翻着覆过去了。顾钧儒笑道:“这几日忙公务,没去母亲屋里请安呢,倒是我的不是了。母亲怎么亲自来了?” 胡季珊望着顾钧儒,牵过他缠着纱布的手,疼惜道:“听说你手伤着了,怎么样了?” 顾钧儒耸肩笑笑:“不过是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事,劳母亲记挂了。” 胡季珊接过丫鬟递来的大红袍,说道:“若不是我今儿个亲自来瞧,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是哪里的话,儿子怎么会刻意瞒着您呢。不过是觉着小事一桩,也不用如此大惊小怪罢了。况且医生日日都来看诊,这伤恢复的挺快,不日便能好了。”顾钧儒说道。 胡季珊微微蹙着眉头,转而开口道:“钧儒,这些日子我想了想,这诒云回来的,恐怕不是时候。她原本在医院里头就忙,现下住家里头,反倒是不方便呢。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万一哪一日城里也打起来了,她也可以在医院里头帮帮忙的呀。” 顾钧儒心下不禁暗暗一沉,问道:“母亲说的可是父亲的意思?” 胡季珊摇头道:“哪里会是你父亲的意思,他倒是觉得自个命是诒云救得,倒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了。只是我想着,怕是你这阵子公务繁多,要忙不过来的。听说这日本、英国与美国领事,同时也向驻沪司令部施压了是不是?这个节骨眼上,一步走不对,怕是都要惹来不小麻烦。怕是你也没有心思再去顾虑她了罢?” 顾钧儒将咖啡放置回碟中:“母亲多虑了,这些事,我自有处置,倒还不算什么麻烦事。” “你父亲的脾气总是这样的,但凡什么都由着你去。这些年,你是历练了不少,可是终归还是要替自个多想想才好。”胡季珊话中带话,隐晦说道。 “母亲,我倒是也有事想同你商量。我想,先前父亲原来主张我同宋家小姐的事情。您也知道,我一向没有多娶姨太太的心思了。”顾钧儒边说,边将红纸递了过去:“喏,这是我派人去寺里求的签,也说这宋家的小姐,怕是同我们家不合适呢。” 胡季珊接过红纸,扫了一眼,这是圆智寺师傅解的签文,又有相师合的八字:“往常你倒是最是沉得住气,此番倒是急切的很。你与宋家小姐的事情,不过仍旧在谈,现下这种时候,宋家到底是有用处的,你便是不回复,那也比一口回绝了好,不是么?” 顾钧儒说道:“母亲,这签文是师傅看过的,若是一定要我强娶了宋静之为妾,那怕是有血光之灾的。您瞧瞧圆智寺师傅解的签文,这可不是我胡诌的。” 胡季珊自然知晓,顾钧儒但凡是下了决心的事,就没有让步的余地,因而问道:“除了八字、签文以外,你总得说一说,为什么一定要现下同宋家划清界限罢?” 顾钧儒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理由,不过我觉得早些说清楚,就算了了一桩心事……” 胡季珊道:“你父亲那里,想来只要是你的主意,也不用我去多说什么。只不过,你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若是少了宋家的支持,这往后,你要怎么在南方立足,他们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 顾钧儒轻声道:“母亲,这事,也是你们自个私下在说的事情。可是也不代表,人家宋大小姐就愿意给我顾钧儒做妾。指不准,人家听见我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乐意的很呢。” 胡季珊扶了额头,沉默半响。顾钧儒知晓母亲的脾气,也不着急,只起了身,两手插在口袋里,寻了个理由也便进屋去了。 …………… 午间,顾北溟遣人去请诒云来书房谈事情,诒云还略微诧异,她还没有主动去找顾北溟,顾北溟倒是先找上她来了。 但凡心下仔细一想,她又实在猜不透,顾北溟是因着什么事情要唤她去书房相商,看这阵仗,决计不会是什么小事情了。 诒云走在楼道上,就听见顾钧儒大声说道:“如若苏家此番被挤垮了,那倬铭同倚红的婚礼又算作什么呢?到时候人家眼里看来,是咱们顾家不仁不义在先,往后谁还敢同咱们做交易?” 香柃扯了扯诒云衣角,小声道:“听说少奶奶娘家出事了。” 诒云诧异道:“现下这都乱得不像话了,又出什么事情了?” 香柃嘟囔着嘴道:“具体的,我也不晓得,就是方才我听底下的人说,前些时候的轰炸,把人炸怕了,然后市面上就出了消息,说是少奶奶……说是少奶奶实则已经与爷离了婚的。然后……” “然后银行、铺子,都出现了挤兑、要账的局面是不是?”诒云不由得说道。 她原本经着那一日爆炸,觉得身心有些恍惚,这几日连医院都没去,就在屋里养着,只是没想到,才几日的功夫,就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苏家的底子到底如何,诒云现下是不清楚的,可是苏家与顾家一向关系亲密,倘若说苏家产业出了任何问题,那么顾家的钱也便出了问题。 这样一来,申军的一些支援也怕是要出了乱子。这种时候,兵荒马乱的,可不就是最怕这种事情么。 诒云到底是心思缜密,这一下,也便把事情给理通顺了,恐怕顾北溟的意思,是要苏家及时将顾家的那部分钱款抽出,以做一个及时的切割,这样一来,苏家要死也不至于拉着顾家当垫背。 可是这样一来,也便意味着苏家彻底破产,苏兆楹压根就没有再翻身的机会了。 “咚咚咚”,诒云轻声敲了下房门。 顾北溟道:“进来罢。” 显然,顾钧儒没有想到,顾北溟会把诒云叫过来,他略微惊诧地望着诒云,诒云并没有看他,不过侧着身,点了个头,算是见了礼。 顾北溟笑了笑:“你可来了,诒云。快坐罢,这底下刚送了新的蜀地小食来,你可尝一尝。” 这个时候,就看见底下人呈了一叠山楂片上来,诒云并没有伸手去拿,不过微微笑了笑:“倒是不知晓,突然唤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香消风雨中(一) 诒云问的单刀直入,一点也没有拐弯抹角,顾北溟略略诧异,而后沉吟道:“现下外头,正是有一些麻烦事情,这个时候,谁出面都不大合适,我想你去,是最好的。” 顾北溟的目光中满是探寻,他并不肯定,依着诒云的性子,她究竟还愿不愿替顾家出这个人面。 诒云望了眼紫檀木桌上的凌乱文件,想来虽然是父子,但是顾北溟与顾钧儒看起来却性格相差甚远。至少,不管什么时候,顾钧儒的桌案上总是齐齐整整、看不出一点乱的意思。 “我想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同我父亲有关系?”诒云缓缓问了一声:“消息是不是他放出去的?” 未等顾北溟开口,顾钧儒便睨起眼来,望着诒云道:“现下还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还不能完全确定是怎么回事。” 顾钧儒并没有把话说死,可是这等同于直接把一切推向了苏兆楹。她的父亲苏兆楹,自导自演了一场风波,而这场风波在战前几乎等同于扼住了顾家的咽喉。 诒云并不认为苏兆楹是毫无顾忌的,至少他特意选在了铭弟大婚以后。他不惜以整个苏家为代价,也要拖垮顾家,只怕这背后的缘由,不是一两句能说的完的了。 屋子里头三人各自沉思着,许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诒云觉得顾钧儒与顾北溟的脸面都有些渐渐模糊起来,窗外有几只斑鸠的凄凉叫声,空气中也跟着冷凝了几分。 诒云下意识地揽了揽外套,只觉得这天怎么这样寒意渗人。 “说罢,您需要我去做些什么。”诒云率先开了口,苏兆楹、顾钧儒、顾北溟,他们个个心下都有自己的谋算,她到底不过是刚回了顾家不久,竟然又卷入了他们利益纷争的漩涡里头。 顾北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我看来,从前你倒是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如今,我想你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回了顾家。诒云,很简单,我只需要你去告诉你父亲,叫他先交出手头上一切还可流动的钱款,先还了顾家这部分的资债。大洋也好,小黄鱼也好,只要能有的,我们顾家的钱,一概都要收回来。” 诒云抬起眼来,望着顾北溟,他的眼色中满是老谋深算。诒云觉得心一点一点在往下沉,顾北溟的意思是,至此以后,她也好同苏家彻底断了关系的了。 “你要知道,你这个父亲,对你并不算好。他今日既然能这样做,那便是对你完全不管不顾了的。从前他能将你双手奉出来,现下就能亲手将你逼上绝路。你回来了申城这样久,他可曾派人来关心过你?就连倬铭与倚红的婚礼上,他都对你不曾留心过半分。”顾北溟一点点说着,风轻云淡的样子。 可是这这话听在诒云耳中,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这比直接甩她几个巴掌还要厉害。从前,她仍在苏家的时候,也曾捱过苏兆楹的巴掌。那是他为了能将她送进顾家,为自己的生意多一笔筹谋。 可是那一次的巴掌,远远还不及顾北溟的这番话来的厉害。诒云到底是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支离破碎的样子,又或者是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真相。她不过是她父亲手里的一枚棋子,她的死活,所谓的父亲压根就不在意。 诒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与铭弟一母同胞,从小苏兆楹对他们却是天壤之别,如今她只觉得心下隐隐作痛,又不知道如何排遣,这一双细眉渐渐就拧到了一处,一时也便伸展不开来了。 “好,我答应你……”诒云十分吃力地应了一声。 顾钧儒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而后走到诒云跟前,握住她纤弱的臂膀,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你该知道,你若是不愿意,并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顾北溟半阖着眼,对于顾钧儒这样的举动,他一点也不意外。说到底,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还是有些怕了。他怕苏诒云的再次不告而别,也怕苏诒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诒云瞥见顾钧儒手中缠着的纱布,里头隐隐渗出一丝丝的血迹来,她心下有些莫名发疼。 诒云暗暗定了定神,而后从顾钧儒的手腕中竭力轻柔脱出,对着顾北溟所在的位置开口道:“父亲……我既然回了顾家,那么便仍旧是顾家的媳妇。凡事,若说要为顾家多考虑,也是该的。可是我也想提醒您一句,莫要忘了,当初手术前答应我的事情。再加上苏家的这件棘手事,您该是欠了我两个人情了。” 顾北溟坐在位置上,并未有展露一丝表情,末了,他嘴角现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等你办完这件事情,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此时,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顾北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不过应了一声:“进来罢。” 人影急匆匆地进了屋内,诒云仰头一看,是毕初进来了。他穿着满身褶皱的军服,显然是刚执行什么任务回来。 顾北溟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他倒是并不着急要说些什么。 毕初对着在座三人行了一礼,朗声道:“报告!” 顾钧儒见他神色有些闪烁,知晓定然是有急事,不过跟着摆了摆手:“有什么时候,便在这里说吧。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无碍的。” 诒云知道,这话是顾钧儒专门说给她听的,可是也仍旧装作不知意的样子望向窗外。 “关山城之前趁着表小姐大婚,竟然劫狱跑了!那该死的狱卒,生怕惹祸上身,一直都没敢上报。要不是少帅今日要我去牢房探查,恐怕这事情还不定要什么时候才能知晓了!”毕初拱手道。 “杀!将那晚监狱的管事和狱卒一概枪决了,一个都不要留,即刻就去执行!”顾北溟森冷地说着,一点都不带犹豫。 诒云暗暗抠紧了手心,她望着窗外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一股阴森的冷气,从她发根沁了进去,使得她打了一个寒噤。 毕初望了眼顾钧儒,顾钧儒躺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一声:“这帮人玩忽职守,不光要杀,还要查!大婚那日守备森严,他们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但凡有从犯,疑虑格杀勿论!还有,即刻派底下的人暗中去追查,看看关山诚都到了哪里。只要他还没有登上去箐岛的船,一定要将他就地格杀,这个人,决计不好再留着了!” 毕初会意,双脚并立行了一个礼,即刻就退出门外去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香消风雨中(二) 车子还没开到苏府门前,诒云觉得心里头闷得慌,她即刻要司机靠边停了车子,而后提着裙摆径自下了车。 她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各色的洋铺,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草地,等她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站到公园的小湖边上来了。 小湖边上有几座路灯,在雾色里闪着淡黄色的光辉。诒云往前走去,展在她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天空。 诒云一步步向黑暗的天空投身进去,空气又潮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 诒云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水,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她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明明只不过是回苏家,可是对她来说,却是比重新回到顾家还要难的一件事情。 “少奶奶……”司机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一看见诒云人影,这才舒了一口大气:“您若是觉着身子不适宜,那咱们便先回公馆去罢。” “不,无碍的,我只是觉得方才空气有些闷。劳烦你,还是待我去苏府罢。”诒云一面说,一面就跟着出了公园,重新回到了车子里头。 贾尔业爱路,车子很快就拐了个弯,绕进了一片深深密密的梧桐之中。 诒云骤然下车,只觉得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望着苏宅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 苏家的房子如今桥来,竟已经十分破旧。大门柱上,那对玻璃做就的复古壁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徒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 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来,“苏府”三个碑体字,清清楚楚地现在上面。 几年不见,没想到,苏家的宅子竟然破成了这样。竖起来,人都死过去几回又活过来几回了,房子怎么能不破? 看看这两扇大门,诒云心下一时不由得想起了幽幽往事。从前,过年的时候,这大门都是要漆上一遍的,还得漆得打老远能照出人影子才作数。 如今看样子,斑驳得像老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钢环也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圆不圆方不方的东西。 墙头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长到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给它施肥养着的。与它上下呼应的是墙脚的茅草,顽强的草根把砖墙都挤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轻轻一推,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诒云长长地叹口气,她开始明白,苏兆楹为什么急着要拖顾家下水了。到底是逼得紧了,若不拉着顾家陪葬,他又怎能甘心? 司机就就在台阶下等着,诒云拎了一篮礼盒,缓缓走上台阶,然后敲了敲门。先是半天没有声音,诒云以为家中无人。她正犹豫着,忽然那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那是一个老妪,背脊完全佝偻了,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看着怪异极了。 老妪前额上的毛发差不多脱落殆尽,只剩下脑后挂着一撮斑白的发髻。她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裹在身上的粗布竹衫,在风中吹得很是萧索。 她的一双眼睛嵌在皮里,眼神浑浊不清,极为缓慢地在门外人身上转动着。 诒云失声尖叫了一声:“奶妈!” 被叫的人手抓在门上,身子一缩,仿佛害怕地在躲着什么。 诒云忙补上一句:“奶妈,是我,诒云!” 奶妈努力把眼睛睁开来,不敢相信地望着诒云道:“是诒云?” 她略微顿了顿,这才猛地松开手:“天那!真的是大小姐!” 奶妈顾不上跟诒云招呼,扭头就朝大门里跑,嘴里一迭声喊着:“老爷!老爷!大小姐回来了呀!” 隔了半开的门,诒云看见奶妈一条腿跛了,走路身子一倾一倾。她实在想不起来,从前身体康健的奶妈,怎么短短几年变成这样,一时间满腹涌出来的都是伤感。 诒云慢慢地、几乎像梦游一样地踏上台阶,跨进大门。她看见从前的敞厅房子里迎出来一个男人,头发花白,看着样子却多少又带着阴霾,显然,他并不是十分欢迎她。 诒云愣了一愣,紧走几步,双膝觉得有些软,她凄凄地喊出一声:“父亲……” 苏兆楹冷着脸面,并没有要迎她进里屋的意思,不过冷冷地说了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早就不是苏家人了,如今回来作什么?” 诒云觉得窝在她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着她的肺腑,她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颈脖上。 现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她好像突然感觉到时间僵凝住了。苏兆楹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她到底是心下有些说不清的疼痛。 她从小就渴望的那一份父亲的关爱,如今看来更是遥不可及了。 “我回来,自然是有事情的,我想我需要同你谈一谈。”诒云暗暗咬着牙说道。 奶妈在一旁嘟囔着:“是大小姐呀,老爷,快请小姐进屋去说话罢,杵在这里做什么?” 苏兆楹横眉望着诒云,冷声道:“往后门前加把锁,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随便放进来。” 这话是说给诒云听的,语气虽然重,倒是要她进门说话的意思。诒云看了眼奶妈,奶妈眼中满是疼惜地望着她。 进了内厅,奶妈忙着上茶,时不时朝诒云面上一瞥。苏兆楹手里拿的一杆白铜水烟袋,装烟丝,搓纸媒子,“噗”地一声吹着火苗,把燃着的纸媒子对准烟锅,咕噜、咕噜地连吸几口。 “大小姐你喝茶。”奶妈指一指诒云面前的茶碗。 诒云低头一看,原来里头都是一些茶末子。说起来,从前苏家是何等的风光,非雨前的尚好龙井,决计不会喝。如今看来,倒是真当像是遭了劫难似得。 苏兆楹道:“如今还能请你喝茶末子,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你这个女儿呢。” 诒云知他意有所指,不过轻声应了一声:“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有总比没有好。” 苏兆楹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烟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诒云:“风水轮流转,当年我劝你嫁入顾家。如今你倒是做起顾家的说客来了。” 他一语就把诒云此行来的目的给说破了,诒云只觉得略微有些尴尬。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香消风雨中(三) “你知道么,每每瞧见你,我就觉得好似瞧见了你的母亲,也是徒添烦恼的事情。我倒是宁愿你是个识趣的,再也不要踏进我苏家一步了。”苏兆楹一面说,一面紧紧盯着诒云,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这样的感觉,诒云简直再熟悉不过。 诒云手略微一抖,盖碗里的热茶几乎洒出来一半:“我想无论您如何厌恶我,始终不能改变的是血缘至亲。这是你想抹平,也抹不平的。” 苏兆楹冷笑了一声,喃喃重复着:“血缘至亲……” 诒云垂下了眼眸:“好了,父亲,我想我们又说偏了,言归正传罢,我此番来的目的,想来您也猜到了。咱们不妨说句痛快话,您今日便给我一句交代,我回去禀明了,也就算两方皆大欢喜。不管是回请闹得再僵持,那好歹也算是有个转圜,不是么?” 苏兆楹眯起眼睛,望着诒云:“你的相貌,是像极了你的母亲,可是性子呢……你又与她是全然不同的。诸如方才的话,如果是你母亲在的话,她是决计不可能同意你说出口的。” 诒云侧过身去,略略望向窗上的木雕,那是仙女飞升的景象,从小她便觉得这镂雕栩栩如生:“当年,您的野心恐怕也是昭然若揭的事情,难道您的眼光就是在沪宁铁路上么?不,远远不是……您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知道,您也知道。难道如今您还在痴心妄想着顾家会将军政大权也分到您手里么?一个商人,在他们眼里看来,实则什么都不是。” “孽障!”苏兆楹放大了声响,一时坐在那里,有些动弹不得。 “您的野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从前是我,现下是倬铭,在您眼里看来,子女不过就是您手里的一枚棋子。对权势的渴望已经叫您迷花了眼睛,您眼里难道还能看得见亲情二字么?这场挤兑的风波,渔翁得利怕是不可能了,只怕您还把自个牵扯进去,还翻不了身了。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诒云字字诛心说道。 “啪”的一声,苏兆楹狠狠的拍了桌案:“你个孽障!住口!给我滚出去!苏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我是不知晓,你们背后又经过了什么样的交易,乃至您觉得合作不成,恼羞成怒,竟然使了这样的手段。您用苏家积累了几辈的名誉去博弈这些权势,可是您如今面对的局面,也是您咎由自取的。有赢就有输,愿赌服输罢。您明明知道,大战在即,申城少不了申军,更少不了陶家。”诒云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胸口疼得不行,她暗暗压着一口气,整个人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苏兆楹起了身来,缓缓踱步到诒云跟前,目光似恶狼一般,一下就掐住了诒云的下颌:“顾钧儒的心狠手辣,你倒是也学到了不少。” 诒云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又如何?钧儒是你当年亲手为我挑选的丈夫,您的女婿,不是么?” 苏兆楹哑然,捏着的手腕渐渐松弛了下来。 “在旁人看来,您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诒云说着,脸上不由得转了苦笑,他或许压根就在乎旁人如何瞧他。 “老爷,有电报。”奶妈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来,显然这个时候,屋内气氛很是僵凝。苏兆楹抓起电报,快速地看了几页,脸色也跟着一道愈加地阴霾了起来。 诒云此刻却是心下坦然,她回过身去,望着窗外的细细思雨。 苏兆楹也顾不得诒云在场的事实了,只不过拿起电话机,一个连着一个不停的打。显然电话那头,不断传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诒云转过头去,苏兆楹几乎已经愠怒到了极点。还没等到苏兆楹说话,她已经是率先开了口:“认输罢,你是斗不过顾家的。如今至少因着倬铭的关系,他们还能给你留个体面。你能给出多少大洋就给多少,相互至少都有个交代,这场闹剧也便结束了。” 说完这些,诒云觉得疲倦极了,好似已经使尽了全部的气力,她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这些阴谋、算计,简直叫她作呕。 诒云的心下再坚强,也不过是乱世飘萍,在阴谋诡算之下,又何能独善其身?她是为了寻找姆妈故去的真相而来,如今却又莫名陷入了某种叫她十分厌恶的怪圈里头。 “你走吧……”苏兆楹瘫坐在位置上,缓缓地吐了口气出来:“我到底是答应过你的母亲,不会去难为你,我想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承诺了。你回去罢,告诉顾家人,只要不赶尽杀绝,给我也留口透气的余地,那么顾家的钱,我砸锅卖铁也如数奉还。” 诒云暗暗抠紧了手心,一时间莫名有些心酸:“父亲……” “记住我的话,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你的父亲。至此以后,咱们两不相关了。”苏兆楹整个人背对着光,看起来很是模糊,他面上的神色,诒云已然瞧不清楚了。 诒云觉得脚下十分的沉,她缓缓走了出去,却是没有回头。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苏府里头了。 “大小姐……”奶妈忙唤住了诒云,神色焦急地追了上来。 诒云嘴角勉强抬起,微微笑道:“奶妈……” “大小姐,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受委屈了。当年太太多少疼爱你呀,如今瞧见你这样难为,想来她在天上也会瞧着不安心的。”奶妈一面说,一面抹着泪。 诒云道:“奶妈,谢谢你。” 奶妈摇了摇头:“哪里说得上一个谢字呢,到底是瞧见小姐你跳进了火坑,我却无能为力,也实在是无奈的很。从前我是晓得的,太太是舍不得你出去受苦处,顾家那样的人家,就算衣食无忧,想来也少不得许多是非。太太倒是宁愿你跟了寻常的人,好好平安过这一世呢。哪里晓得,太太自己也命苦,早早的就去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香消风雨中(四) 诒云从苏家出来的时候一直心事很沉,人总是觉得有些恍惚。她反复回想着奶妈的话,苏兆楹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又实在是说不上来。 才下了台阶,她就瞧见一双漆亮的皮鞋,顺着鞋子往上望,却见是倬铭站在那里。 诒云略微诧异:“铭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倬铭笑道:“姐姐,有时间么?同我一道去喝杯咖啡罢。” 诒云没有拒绝,不过径自上了倬铭的车子。上车的瞬间,她瞥见车子的左上角,贴着驻沪司令部出的通行证,心下不由得细思了几分。 才到咖啡餐厅,倬铭就在露台挑了个座。这是法租界最时兴的咖啡厅,来的都是熟客了。 倬铭今日穿着一件白衬衣,浅灰色的细纹格子背带裤,看了便望知,这是一位爱好时髦的青年公子。 “姐姐,你可笑一笑罢,苦着脸,我看了都怪心疼的。”倬铭一面说,一面跟着扯了个鬼脸。 诒云“嗤”的一声笑:“现下约莫就只有你这个活宝才笑得出来了。” “可不能这样说,我这可是赶在离开申城以前,特意赶来见你一面的。你要知道,我收拾了一夜的行李,眼皮都种了,惨绝人寰呀。”倬铭指着眼皮作惨状道。 诒云笑着摇了摇头:“听起来倒是新鲜了,这行礼不是有底下的听差帮忙收拾么?苏家少爷怎么娶了老婆以后还要自个收拾起来了?” 倬铭眨了眨眼睛:“若是寻常的东西,自然是下人会帮忙收拾。可是要紧的东西,还是得我亲自收拾了才好。” 诒云若有所思:“你这一趟去了亢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我倒是愿你生活顺遂才好。” 倬铭笑笑:“姐姐,我今儿个是请你吃饭来的,可别感伤了,说罢,你要喝什么?” 诒云道:“这个……还是你来点罢。” 倬铭摇着手:“知弟弟者,姐姐也,要么这份差事就交给姐姐了。” 诒云知道他是有意如此,不过无奈笑了笑,叫西崽递来了菜牌子:“来两杯意式浓缩,一份红酒牛排,要七分熟的。再来一份招牌沙拉。” 不一时,咖啡便先上了桌,诒云搅着方糖,也不吭声。 倬铭道:“我说密斯苏,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还是一会吃口牛排吧。” 诒云蹙眉道:“你这啰嗦起来的样子,倒是叫我想起一个人来,简直如出一辙。方才点单的时候你不说,这会子又要啰嗦,可不是叫人找不痛快么?” 倬铭笑笑:“得,我举双手投降,不啰嗦了还不成么?” 牛排与沙拉上齐了,诒云单指将沙拉推到弟弟跟前:“喏,想来你这几日做新郎官多的是大鱼大肉,还是吃沙拉,清清肠子来的好。” “果然是亲姐姐,你瞧我,近日这都瘦成纸片人了,连个肉都不给吃,诶,真当是个可怜人呢。”倬铭故作哀伤状。 诒云灵巧的手,优雅地切着牛排,刀尖抵到盘底,也无声响:“你到了那边,许多的事情也要自个留心……” 倬铭叫了一瓶香槟,西崽一手搭着手巾,一手握住瓶身,轻盈倒上了一杯。倬铭微微对其一笑,示以谢意。 “姐姐,我知道,父亲这一次,是有些做的狠了。”倬铭的声儿并不大,但瞧得出来,他心下对此很在意。 诒云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拿起方巾轻按了几下唇边,不温不火道:“我对他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提的,我想我们便是天生父女缘分单薄了。” 倬铭苦笑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晓得,自从姆妈走了以后,父亲夜里总是一个人暗自垂泪。他的脾气越来越捉摸不定,总有些癫狂了的样子。我不敢说其他的,但是我想,他对于姆妈,至少那份心意是真的。” 诒云抬手,用流利的英文说道:“来人,结账!“ 西崽娴熟地拿出方才写下的账单,夹在黑色牛皮夹子中,放在送餐盘中送了过去。 诒云刚从包内取出一张钞票,被倬铭压住了手腕:“钱在这里,不用找了,剩下的就当是你的小费。” 西崽自然高高兴兴地连说了两句生硬的中文:“谢谢,谢谢先生。” 诒云冷声道:“就连付账你也得拦着,你这些年倒是跟他学长进了。” 倬铭沉声道:“姐姐,这么些年了,许多的恩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当年到底是父亲对不起你。不过,今日我确实是有事情要同你讲的。你不妨给我几分钟时间,听我讲完。” 诒云低头整理着手包:“铭弟,从前就他予我就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职责,如今更是谈不上半分情意。我也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要如此苛责我,过去我一直很困惑,如今我想通了,许多的事情本来就没有缘故,又何必去强求什么因果?因而从今往后,我便是同苏家恩断义绝,也决计没有半分的埋怨了。” 倬铭喃喃道:“姐姐……” 诒云自起了身:“铭弟,你自个多珍重,姐姐也没什么本事,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倬铭一把抓住了诒云的手腕:“姐姐,你等等,这样东西,你带走。” 诒云低头一看,却见倬铭快速从公文包里拿了一叠东西出来。 她慢慢扯开线圈,打开了那纸信封,却见里头是厚厚的一叠存票:“这……” 倬铭道:“姐姐,不论如何,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姐姐。这几年,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处,我一直很羞愧,作为弟弟,并没有能保护好你。这些本是父亲叫我转移的资产,我一概都存进了汇丰的洋行里头,现下东西存在那里才是最安全的。这些存票,你都拿着,哪一日,但凡你用得着,你便取出来就是了。” “铭弟!”诒云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有了这样多的思量了? “姐姐,我想我们之间已经不必多说什么了。这些东西如何处置,决定权都在于你。我并不想你因为父亲而感到为难。”倬铭一面说,一面紧紧握住诒云的手。 诒云只觉得心下十分震撼,一时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尽早离开申城罢,或者你重新回到瑞士去,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再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牵扯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想同你说一说,等过段时间,我想我就不在亢州了,我该是会启程去咣州,去投考陆军军官学校。”倬铭眼神中满是笃定的神色。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香消风雨中(五) 诒云一下就反握住弟弟的手:“你要考军校!可是倚红呢?你们才刚结婚呢,还有她在亢州的父母,我想他们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发生的!” “姐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从日本人打进了中国,我整颗心都是焦躁的,我想你该是明白我的。我绝对不能再容忍自己蒙蔽着内心,而选择继续在某一处苟且偷生了。我已经同倚红深入地交谈过了,她知道我的想法,也是支持我的。我会带她一起走,去咣州!我相信我一定能闯出一片属于我自己的天地的。” 倬铭似乎已经考虑了许久,如今自然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了。 诒云眼眶一红,不由得低声道:“鸿弟,姆妈若是晓得你有这样的志向,即便身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安慰的。我为有你这样的弟弟感到自豪!” “姐姐……你不是把宏仁的床位都让出来给申军了么?旁人都以为你是迫于姐夫的压力,难道你心下其实不也是有这样的打算么?”倬铭说道。 诒云微微一愣,她倒是不曾想到,倬铭原来早已经看穿了她的心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子又何尝不是呢?倬铭,我此番回国,是有事情要去做。但是我也不瞒你,等事情解决了,我也准备要上前线去做随军医生的。你知道的,但凡一打仗,外头最缺的就是战地医生。一贯以来,最多的就是红十字会的洋大夫,可是我也想叫众人都知道,关键时刻,咱们也是有自己的医生站出来的,同时她还是一个女子!” 姐弟俩一时抱在一处,泣不成声起来,久久的,相互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刻,他们分明已经瞧见了摆在他们眼前的那条路,那是一条比线下更艰辛的路。 “倬铭,我倒是希冀,往后不要在战地医院见到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同时也别忘了,你既然娶了倚红为妻,那么你就要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诒云最后嘱托了一句。 倬铭拍了拍诒云的后背,语气坚定道:“姐姐,你要相信,我不会叫你为我感到羞愧的!” 说罢,倬铭转身便离去,诒云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心中某一处东西好像溶地化开来了。 ………… 驻沪司令部,顾钧儒望着窗外的草地上滚满了银浆,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光。疏疏落落,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虫声。一阵淡、一阵浓,院子里全飘满了花香,有点像郁涩的素心兰。 顾钧儒低头啜了口咖啡,意式浓缩到底是比美式还要浓苦许多的,不由得眉头略略皱起。 宋廷秋坐在他的身侧:“顾司令,您怎么就认定,我会帮您这个忙呢?想来你也知晓,如今诒云的处境有多难。” 宋廷秋一面说,一面望着顾钧儒。在顾钧儒的面前,他并不像隐藏心底对诒云的关切。可是说起来,他却也该是最能了解顾钧儒的人。 他甚至理解,恐怕顾钧儒仍旧在担心着诒云的再次离去,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并不能将她挽留住。这个时候的困局,也正是重新将诒云推到了人前,叫她面对这样的局面几乎不是顾钧儒心下所愿的。 顾钧儒回过身去,对宋廷秋道:“恐怕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宋廷秋笑了笑,明知故问道:“说起来,我倒是十分意外的,像顾司令这样的人,想来是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既然你晓得到底是要同我们合作的,那为何不同我妹妹静之在一处呢?她甚至都不介意成为你的姨太太。” 顾钧儒的手在桌案上缓缓敲击着,待得宋廷秋话一落地,他就倏地起了身来。他心下的那股焦灼一下就涌上了心头,他实在是不能容忍旁人来挑拨他与诒云的关系半分。即便现下明明是有求于宋廷秋的,可是他仍旧立定在他跟前,眼色沉沉地与之对视着。 “顾司令,您知道的,如今苏氏的银行已经遭到了挤兑,就连一概与苏氏交好的几家大大小小的金融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如今顾家的资产全都砸在了这里面,你们如今就是要把其中的钱取出来购买军火,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宋廷秋仍旧保持着礼貌说道。 顾钧儒冷哼了一声:“宋先生,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宋廷秋笑笑:“不,哪里敢呢,我不过就是把实情摆出来说明白了,您心下自然也是十分的清楚,不是么?” 顾钧儒将脸凑近了几分,盯着宋廷秋沉着道:“那么我也要提醒你,宋先生。你到底是在我的地界,若是还想活着出去,自然该是你配合我们一些,不是么?” 宋廷秋面色略微沉了下来:“我想,您不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行为。如若您这样做,那么您就是同整个南面为敌,到时候这局面,只怕是令尊出面也无用了。” 顾钧儒一听,忽而仰起头来,大笑道:“宋先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难不成,你是觉得我连一只兔子都不如么?” 顾钧儒一面说,一面从腰间拔出那柄鲁格手枪,淡淡说道:“这是从前德国人那里拿来的,整个申城也不过就我这一把。你要知道,它但凡打到脑袋上,那是脑浆横流的,那个场面……啧啧啧……” 宋廷秋知道,顾钧儒并非是开玩笑的,他总是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与南方为敌,似乎他并不感到恐惧。或许比起这些来,他倒是更怕失去诒云。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顾钧儒纵然是个将才,那也依旧逃不开这古老命运的枷锁。 想到这里,宋廷秋的唇角微微翘起:“顾司令,我必须要承认,我是个怕死的人。我是个商人,不像你们军人,总是在战场上舞刀弄枪的。因而你这一招,对我来说十分的奏效。那么我们不妨谈一谈罢,若是此番宋家帮了你们的忙,会有什么样的回报呢?” 宋廷秋以一种极为自然的口气,将话题一转,两个人一下又回到了谈判桌上。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香消风雨中(六) 顾钧儒自然知道宋廷秋的实力,这所谓认栽,不过是他的一种手段罢了。他到底是个商人,在商言商,恐怕旁人是没有他这一份胆识的。 如今事态还在进一步发酵,即便苏兆楹将一概的资产都返还了,到底是今非昔比,这市值一下就缩水了大半,这军需上的亏空也就更难弥补的上了。 到底是在战前,这个时候,倘若被宋家捏住了把柄,只怕等这场仗打完了,这申城也便又要换一个天下了。 实则这一局里头,不光光是苏兆楹在较劲,实则他也往市场里头放了一些风声出去。 只是可惜,人算到底不如天算,这消息走的没有苏兆楹快。这底下捏着票券的人,到底是被吓怕了,还没等到顾钧儒出来发表声明,这也便开始了这一股挤兑浪潮来了。 “树大招风,我想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顾钧儒睨起眼来,望着宋廷秋说道:“宋家近年的风势太大,连楠京的人都开始注意了起来。倘若这一场仗,打赢了,那也便算了。若是输了,正是缺钱的时候,你觉得他们会拿来开刀呢?” 听到这里,宋廷秋不由得暗暗捏紧了拳头。宋家势力再大,终究不过是经商之家。到底是拼不过权势的。实则,顾钧儒所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所以顾司令的意思是……”宋廷秋并不急着把话给说完,他这是在顺着顾钧儒的意思递台阶。 顾钧儒笑了笑:“宋先生,你是聪明人,只要你肯将宋家能调集的一概军火都送到申城来,那么将来,不论是谁,都不好动你们宋家的人一下。” 宋廷秋沉眯起双眸:“何以得见?” 顾钧儒似笑非笑地打开了窗,一股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就凭着你已经动了心思,同意了我的观点。” 宋廷秋愕然,一时竟没了言语。 ……………… 金业交易所里,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标金的跌风,如若一阵龙卷风,把一应底下看着数据更迭的人吹得失去了理性,甚至几近有些发了狂。 只听着有人在说话:“怕什么呢?再过几分钟就转涨势了!” 没多久,就有人喊了一声:“三百二进关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日本人马上要发动总攻了!” 这一下,眼见着标金一路狂跌着,从上百两开始跌到三钱二。 毕初在角落里望着,暗暗咬紧了牙关。这个时候,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叼着象牙嘴的中年商人,几乎没顶住压力,径自就昏倒了过去。 申城的金业也乱了,跌的太快,乃至当天交易所就关了门。无数人一夜之间破产,甚至连逃难的本钱也没了。这一夜里,警察署特别忙,许多败光了家产的人,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 当毕初把这件事情禀报给顾钧儒的时候,他手里正捏着一份紧急电报,眉头深深地锁到了一处。 待得听着毕初将事情说完,顾钧儒已然将电报放下。他沉声对着毕初道:“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千防万防,到底连金业也跟着跌了。这跌完了,世道也便彻底乱了。日本人这些招数,到底是厉害!” “少帅,我们现下应当如何应对?”毕初拱手问道。 顾钧儒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静观其变。” 毕初听了连连点头,转身便要下去安排一些差事。哪里晓得,一下竟然又被顾钧儒给叫住了:“毕初,前些时候,我命你去查的关山诚的事情如何了?” 毕初神色略有躲闪,一时竟有些支吾了起来。顾钧儒知晓里头定然有什么缘由,因而不过又多问了一句:“到底是我身边的人,难不成,你还有事情要瞒我?” 毕初心下一惊,忙拱手道:“少帅,毕初不敢隐瞒。实则这关副官的事情,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只是这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登上了北上的轮船,我们就是想追,也追不到了。听口岸的人说,他们是拿了一张您亲笔签字的通行证才放行的。” 毕初一面说,一面将那通行证递了过去。顾钧儒低头一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里头。他越思越沉,开始有些不愿再去多想什么。不过摇着头道:“你下去罢,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 诒云出了院子,就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外的车上。 今日一早,她正要去找顾北溟谈事,却被毕妈喊住了,说是有一通电话找。诒云一听话筒,才知晓,原来近日她不在医院,倒是出大事了。 刘秘书坐在副驾驶座上,对着诒云汇报道:“这几日有些不大正常,出现了许多鼠疫病患。按理说,这城内还还没有打仗,好好的,怎么会出了鼠疫。而且我调查得知,这次的鼠疫,是从公共租界传出来的,这就更是奇怪了。” 诒云低吟道:“如今住院部已经为申军空置出来,这些病患现下安置在哪里隔离?” “都由红十字会医院的人安排在教堂里头了。”刘秘书道。 “教堂……”诒云喃喃了一声:“现下都是什么人留守在哪里?” “一个德国医生,一个美国护士,剩下的都是咱们医院临时抽调过去的。”刘秘书回道。 诒云点了个头,心下早已经心急如焚。战前,鼠疫的来势汹汹并非什么好兆头。特别这鼠疫最需要的还是抗生素来治疗。可是如今申城早已经是缺医少药的时候,这么多的抗生素,一下又可以从哪里供应上来? 想到这些,诒云又难免头痛起来。这个时候,申城出入的公路都已经封锁,水路就更不用提了,自从关山诚带人出逃以后就更是艰难了。 因而即便红十字会能够调遣一批抗生素,那东西也是进不来的。且一个不落好,许就要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头,那更是得不偿失。 一阵风掠过教堂的前院,满院子里那些芜蔓的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起来,把诒云身上那件宽大的黑外衣吹得飘起。诒云伫立在草丛中,觑起眼睛,仰面往那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风把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吹得统统飞张起来。 “是黛西么?”这个时候从教堂正门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洋人。 诒云抬起眼睛一看,不由得惊得捂住了嘴巴:“弗兰克!”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香消风雨中(七) 弗兰克对着诒云张开双臂:“黛西,好久不见了。” 诒云十分激动地一路小跑过去,同样握住弗兰克的手:“天呐!弗兰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弗兰克眨了眨眼睛:“从前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曾经发过誓言的,作为一名医生,一定要去最需要我的地方去。黛西,是你给我打开了一扇了解中国的窗户。红十字会说要征派人手到中国来,许多的人对于遥远的东方不了解,甚至也有些莫名的抗拒。可是我知道,这里养育了你这样善良的姑娘,一定也是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地方。” 诒云已经有些激动地哽咽了起来:“弗兰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么?日本人随时都会打进来,将来恐怕你是会后悔的。” “不,黛西,我已经来申城好几个月了,这里的人文、风景,一概我都十分的喜欢。我并不后悔来了这里,反倒觉得来晚了一些。日本人打进来又如何?你别忘了,我拿的是德国的护照……”弗兰克一面说,一面饶有深意地凝视着诒云。 诒云自然明白弗兰克是什么意思,如今德国已经跟日本结盟了,到底是轴心国的公民,即便日本人真的打了进来,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而且他的存在,对于教堂这些病患与难民来说,也是一种潜在的庇护。 诒云想到这些,自然愈加地觉得动然:“弗兰克,我真是佩服你,有这样的决心和善意。好了,我们进入正题罢,我听说近日爆发了鼠疫,这里安置了不少的鼠疫患者,现下抗生素的问题解决了么?” 听到这里,弗兰克轻叹了一声:“前几日,我还在为这件事情发愁呢。不过上帝保佑,今天上午的时候,有一位宋先生送来了一批抗生素,总算是不至于叫这些人白白在这里等死。” “宋先生?”诒云一面戴上口罩,一面问道。 弗兰克拿出消毒设施,替诒云做了一个消毒处理,然后两个人并肩进入了教堂内。刘秘书麻利地将一概病历整理出来,呈了过去。 诒云一面看,一面听着弗兰克在一旁说道:“是宋廷秋先生,他知道了这一次的疫情以后,主动联络了我们。” 听到宋廷秋的名字,诒云略微抬了眼眸:“他倒是一贯都积德行善的。” 弗兰克点头,而后刻意压低了声调道:“黛西,你不觉得这一次的鼠疫来的有些奇怪么?” 诒云快速地翻阅了一叠病历,不住地点头道:“是了,这样密集且集中地爆发,显然不符合常理。而且爆发出疫情的地方,是申城的普通平民聚集区,那里一般每个月都会有组织一次杀鼠的行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想象为什么又开始有了鼠疫。” 弗兰克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听说,日本人在北地搞了几个秘密实验的研究基地,专门拿着活人做实验,手段残忍至极,闻所未闻……” 诒云一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去,望着弗兰克:“实则我方才一直也在想这件事情,我还以为是不是我有些草木皆兵了。没想到,咱们倒是想到一处取了。” 弗兰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起:“倘若这是真的,那日本人也太过可恶了,这简直是灭绝人性。故意投放鼠疫到平民区,这样的恶行,简直是令人发指!” 诒云作噤声状:“我们现在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向这一点,现下不过就是我们自己的猜测。听说现下城里头混进了不少日本人的细作,怕是还有什么事情在计划着呢。” 弗兰克会意,旋即从诒云手里接过了病历单:“我已经着手准备联系凯特琳了,你还是记得她么?她从前是德国驻日内瓦的记者,现下也被派到远东战场来了。她刚结束了南洋的专访,现下正在前往申城的路上。我相信,通过她的笔,一定可以讲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统统公之于众!” 诒云道:“凯特琳是个很勇敢的女人,我想我要多向她学习。从前她写的那些报道我至今仍然记得,且历历在目。至少,我回到申城来,也得到了许多她的精神鼓励。” 两人信步来到器械台上,开始戴上消毒手套,然后拿起划片,将抗生素的玻璃割开,手轻轻一伯,那瓶颈和瓶肚就分离开来了。 诒云与弗兰克有条不紊地开始陆续替那些可怜的鼠疫患者注射抗生素,整整一个晚上,诒云都没有去休息。 待得她脚下已经开始感觉发麻的时候,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的时候了。 诒云绝对没有想到,这一日的晌午,她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情。刚给最后一个小病患注射完抗生素,她就怀里抱着这个孩子,好生安抚着她的情绪。 诸人都疲惫不堪,正在歇息的时候,就听着外头“跐溜”一声,而后一颗飞弹就在教堂院子不远处炸开了来。与此同时,整个空中都开始响彻着空袭警报的长鸣声,她知晓,这是日本人的飞机又来空袭了。 于是诒云马上抱着孩子朝着教堂伸出跑去,对着诸人喊道:“带上所有病患去防空洞啊!” 这个时候,诸人原本被这炸弹吓得呆愣住了,直到诒云这一叫,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跟着上去抬病患、拿器具。 诒云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弗兰克手里拉着三个大孩子,刘秘书一手拎着资料袋,一手搀着年老病患。再加上其他的人与护士相互搀扶着,陆陆续续的,一教堂的的老幼妇孺开始向外头的防空洞奔去。 这场袭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几乎都没有一点征兆,就这样直接炸醒了无数人的午觉。 日军的飞机迅速进入市区上空,即刻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街道上,到处都是爆炸声此起彼伏,市区登时变作了废墟。 诒云在隧道里紧张地回望着,不住的提醒着身后的人跟紧了,千万不好走丢一个人。 可是显然外头的轰炸越发的猛烈了,向隧道里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这有限的空间里头,一下就变得格外地拥挤。 除了隧道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里头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整个防空洞内的空气就显得格外地浑浊闷热了起来。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香消风雨中(八)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洞门被关上了!” 这原本安静下来的隧道里头一下就叽叽喳喳地吵嚷了起来。 洞口关闭,也就意味着,里头的空气流通更加地不顺畅,外头的轰炸接连不断地进行着,里头的氧气也是越来越稀少,就连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也跟着渐渐的势弱了下来。 几个孩子到底还小,又还生着病,这浑浊闷热的空气与整个嘈杂的氛围,一下就叫几个孩子哭出了声来,而且这哭声越哭越响,一下就将这气氛带得更是紧张了。 诒云忙低下了头安抚着周遭人的情绪,她的额上不住地滴落着汗珠。也不知道是谁先嚎哭了一声,紧接着几个孩子就缩到了诒云怀里,轻声叫了一声:“黛西医生……” 诒云暗暗握紧了几个孩子的手:“你们不要怕,我们都在呢,只要大家在一起,就无事的。” 起先,这洞内只不过是闷热,刘秘书也便是头脑发晕,满身的大汗淋漓,这会子,已经莫名地觉得身体疲软,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她忽而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扔进了沸水里头似得,脚下踩着的石板也是异常的发烫。 刘秘书一个踉跄,若不是弗兰克医生眼疾手快一只手帮着扶住了,只怕是刘秘书早已经倒在了人堆里头。 诒云眼见着刘秘书遇险,一颗心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差些惊叫出声来。待得看到她重新站稳了,这才略略吁了口气。 左右的人,开始有些精神失控了,有些甚至开始撕扯着自己的衣裤来。刘秘书看着,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院长,我害怕。” 诒云这个时候也是觉得闷热极了,心好似整个坠着,口里干渴的不像话。她竭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对着刘秘书道:“小刘,没事的。你要是实在是怕,就咬住我的手指。” 刘秘书听了,就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抓着诒云的手指,就含在嘴里咬着。刘秘书虽然只是略微安定心神,可是咬的力道却是很大的,这一下就咬得诒云是钻心的疼。 可是诒云仍旧强忍着,不过低声哼了一声,而后对着刘秘书、弗兰克勉强笑道:“咱们可都得挺住了,日本人炸弹总有扔完的时候。” 这个时候,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已经逐一开始熄灭了,人群里头一下就爆发了更大的骚动声。 一时间,整个隧道黑沉沉的,伸手也不见光线。黑暗中,诒云只觉得背上被人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被推着朝前拥挤移动着。 诒云不断地喊着:“刘秘书!弗兰克!大家相互抓住衣角!咱们不要走散了!” 求生的本能叫着洞内避祸的市民发疯似得向外推挤而去,人们哭着喊着,要出去,可是洞门依旧紧紧锁着,一点也没有打开的痕迹。 显然,这门是被人为地从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怎么也推不开的。 这样一来,防空洞里头,人们情绪就愈加的烦躁了起来,人一下就在洞门口拥挤成了一片,相互踩踏着。即便看不清楚,诒云也能感觉到,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窒息昏倒。 可是后头的人哪里还能注意这些事情来,都以为前头的人早已经出去了,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这一下,许多的人就被活活地踩踏死了。 诒云只觉得心下涌起一股热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她感觉到刘秘书、弗兰克,还有几个孩子,至少仍旧是相互抓着衣角的,于是索性她就逆着人群,自己在外头将大家都给挡着。 诒云几乎是一路被人踩压着,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处稍微人少的角落里站稳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再动了,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许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色变成紫蓝色。甚至有些人开始口吐白沫,里头还渗着红色的血丝。 无声无息间,已经有许多人倒在了前人的尸体上了。 因为缺氧,诒云觉得脑袋痛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要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旧强撑着,决计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她知道,但凡她倒下了,那么这几个孩子,连带着刘秘书,恐怕都会感到害怕,到时候一乱,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诒云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过,可是却也不允许自己怯懦,更是不允许自己失去意识。她的手指甲拼命地掐着自个手心,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一些。 因着掐的太狠了,手心一下就流出血来,可是诒云仍旧一点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告诉刘秘书、弗兰克与几个孩子:“我们快得救了,再忍一忍啊,一定不要睡过去!” 人们并不知晓,这防空洞的木栅是怎么打开的,只不过在打开的那一刹那,洞内的人如同冲出堤防的河水,一应冲出了洞门外头。 而此时此刻,原本守在洞门口的那些士兵早已经没了踪影。 诒云几乎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觉得用尽了力气抱着两个孩子,又带着刘秘书等人被挤出了洞口的。 或许是连滚带爬,又或者是被人架住了,总而言之,出了洞口的时候,她都还不敢相信人已经是出来了的。 一旦这人出了洞口,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诒云瞬间就觉得舒畅极了,但是人也跟着觉得有些恍惚了起来,脚下多少有些发软。 如果不是弗兰克帮扶着,只怕是她早已经瘫软了下来。 诒云摇了摇头,拼命定了定神,这个时候她才真的确认,她们几个人早已经出了洞口百米外了。而周遭许多的人趴着,也有人呆愣地站着,大多人都显得狼狈不堪—要么衣服被扯破了,要么身上的随身物件丢失了,总而言之没有人再是体面的了。 可是这个时候并不容得诒云再多作其他细想,空袭依旧在继续着,飞机呼啸着从头顶而过,炸弹一个个地被扔了下来,洞口一下又是火光冲天。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香消风雨中(九) 仍旧还在洞里头的人,还在奋力向外头挤压着。一个个面色涨红,拼命地喊着救命。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踩着一个,最终大多都被踩死在了洞门口。 当日军的轰炸机离开的时候,整个防空洞内已经是死一般的寂静了。许多年以后,当诒云再想起这一日的光景,仍旧是心有余悸。 那么多的人,仰面朝天,扭曲地抓着面庞,呻吟挣扎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仍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念,却最终都没有活下来。这样惨烈的情形,实在是叫她终身都不敢忘却。 顾钧儒闻讯赶来的时候,隧道内已经开始在成堆成堆地清理遗体。他一下就认出了诒云所在,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将诒云抱过身来。 诒云只是嘴角勉强一笑,整个人不自觉地,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顾钧儒忙将诒云从地上扶起,然后拿了些水,放在诒云唇边沾湿着。诒云的眼眸抖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来,人有些迷迷糊糊的。见到钧儒的瞬间,她眼中的泪水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半晌方才吐出一句:“钧儒……” 顾钧儒本在驻沪司令部焦头烂额地应对着日军的突然空袭。才部署好反击,却听着毕初来报,说是诒云出事了。 他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即刻就扔下了所有的军务就往这里赶。他简直不能容许诒云竟然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任何的意外。 这一声“钧儒”,本是他期盼已久的,可是这个时候听见诒云唤他,他心下却是难以言喻的怜惜与心痛了。 “苏诒云,你是要活活把我气死才甘心么?好好的家里不待,去什么教堂!去了也就去了!还带着一群不相干的人在这里拼命,值得么!”顾钧儒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面上却是难以抑制的暴躁了。 诒云的唇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努力地说出了两个字:“值得……” 说罢,她只觉得眼皮一沉,一下又昏睡了过去…… ……………. 夜深了,庭院寂寂,仿若能听见蜘蛛网顺着檐角滑下的水滴声。那水滴就落在花丛间纤长飘柔的兰叶上,微微的颤悸着。 顾钧儒站在窗前,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刚栖定的蜻蜒的翅膀,而后慢慢地趋于静止,那种暗夜下的律动,点点泛在人的心头,一时心潮迭起,难以平息。 他套了一件浅色长衫,将上身靠着墙壁,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那一头梳刷得齐齐整整的头发,从鬓角开始已经略显得有些早生华发了,人瞧着,整个好似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顾钧儒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一下回过身去,双眉皱着,眼色有些迷蒙地从诒云面上划过,而后视线就停留在窗外一颗槐树上。 原本是梧桐蓊郁的时候,这会却是骤然凋落了大半,叫人心下不免多生了几分感慨来。 诒云未有醒来,屋子里头就空荡荡的,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没有。顾钧儒只是这样静静坐着,好似空气也能跟着凝结起来了一般。 毕初敲了敲门,泡了一盏香片,递了进来,开口道:“少帅,喝茶。” 顾钧儒伸手接了过去,手却没拿稳,一时洒了一些出来,而后自嘲地笑道:“还没七老八十呢,眼神就不大好了。” 毕初略略扫视了仍旧在昏睡的诒云一眼,而后道:“您眼睛不大舒服的话,多半是累的呢,您都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有阖眼了,倒是应该多歇息的。” 顾钧儒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香片,而后沉声道:“毕初,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盼着她回来。她一回来,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险境……从前我还能说出护着她周全的话来,如今却是到底不敢出诳语了。日本人的机械部队已经跟进了,就凭着咱们这些武器,恐怕也抵挡不了几日,到底还是要靠这血肉之躯去抵挡……” 毕初听得出顾钧儒的口气,满是无奈,他的脸色也跟着渐渐沉凝:“少帅的意思,是要送少奶奶走么?” 顾钧儒缓缓地将头抬起:“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叫宏仁让出所有的床位?不仅仅是因为申军真的需要这样一处地方储备着,更是因为,我想要她知难而退……” 说罢,顾钧儒与毕初双双垂下了眼眸,两个默默对坐着,一时无言。 毕初道:“少帅此番想来已经做好以身成仁的准备了……” 顾钧儒压着声道:“毕初,难道你不是么?” 毕初双眸略略颤着:“我……只是放心不下母亲……” 顾钧儒立起身来,缓缓踱步到毕初跟前:“毕初,你跟了我许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脾性,你自然清楚。你上头到底还有毕妈要养,毕妈早年寡居,一个人带大你也不容易。再说往日里,她总在为着顾家上下打点,却独独没有照拂到你。仔细说起来,倒还是顾家欠了你们母子的。” 毕初连连摇头:“不!少帅,能在您身边做事,是我一生的无上荣光!您是晓得的,咱们申军里的兄弟,哪个不以能战死为容呢?甭管他小日本的炮弹再厉害,只要咱们还有血性男儿,这就一步都不能退让!” 顾钧儒重重地拍了拍毕初的肩头:“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却是也没说出多余的话来!顾钧儒又岂会不知晓,申军个个都已经留下了遗书,这场战役,他们几乎已经没有退让的余地。 ……… 彩蝶端了一碗燕窝水进来,殷勤地呈于俞青箩跟前:“二太太喝茶。” 俞青箩无精打采地抬起眼来,睨了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这人一失宠,连带着好茶都没了,就只配喝茶叶沫了么?” 彩蝶连忙跪地道:“二太太恕罪,这倒不是底下人刻意刁难。亢州到申城的路早就被封住了,这新茶进不来,那便是老爷、夫人,也是喝的一样的茶沫,到底是日子不好过了。” 俞青箩啐了一口:“呸!说的好似我不知晓似得,那苏诒云装死装了这样久,可不是什么好的都送她屋里去了!” 她愤然地说着,复又即刻收了心绪,冷声道:“钧儒出来了么?” 彩蝶颤颤巍巍地答道:“回二太太的话,爷这几日衣带不解地守在少奶奶身边,倒是一直没见到人影呢。” “砰”的一声,俞青箩甩手就摔了那盏青瓷茶盏来:“贱人就是矫情,好端端的一个人,装的要死要活的,还就真把钧儒的魂给勾住了。说起来,我到底是没她这样的手段,到底是留洋回来的,同咱们可不一样了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前奏(一) 顾钧儒在诒云屋里一直守着,俞青箩愈加去想,就愈加觉得寂寞。她本来就是嫉妒心极强的人,如今更是觉得有些心下烧着火。 从前顾钧儒虽然不会在她那里留夜,可是好歹还会来坐一坐。如今可是连这身影也是瞧不见了,这自然叫她幽怨更深。 再说那毕初,她起初是想要要挟着将他玩弄于股中的。可是毕初自打上次提俞青箩送了镯子予诒云以后,便一直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也总有法子躲着她走。 因而这俞青箩便是要寻他去做些什么事情,那也是一概瞧不见人影的。 俞青箩同彩蝶发了一通牢骚,这天晚上,约莫是十二点时候,依旧没有睡着。天气不热不冷,正好睡觉的时候,这顾公馆上下早已经是静悄悄一片,唯独俞青箩一直没睡着。 她因为睡不着,便坐了起来靠在靠枕上上,思前想后坐了一会儿。她只觉得嘴巴里头有些干,很想喝茶,便按了电铃,想要叫彩蝶送水上来。哪里晓得,偏是电铃坏了,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一点声音也没有起来。 俞青箩只得趿着鞋,自己走下床来,想要去斟茶喝。伸手一摸案上放着的壶盖,却是冰冰凉凉的。她勉强倒了半杯,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冰牙,这一下就顺手倒到了阳台外头。 她心下开始觉得有些火气涌上头,便去看看那热水壶里头是不是还有热水。自不用说,里头也是空落落的,一点存水也没有。 俞青箩心下想着,自打这苏诒云回了顾公馆以后,这底下伺候的到底是不如从前用心了。说起来踩高走低,都是人之常情,可是事情一揽到自个身上,俞青箩就觉得难以接受了,她到底是想要做这顾家女主人的。 想来想去,到底还是喝水要紧,她也不得作他想,就开了门,对着外头黑漆漆一片喊了几声彩蝶。彩蝶一点回应声音都没有,天晓得她是去了哪里。 这样一来,俞青箩就愈加怒火中烧,回到屋内怨愤道:“这个彩蝶!是死了么!这样都听不见!” 她躺回床上,想起从前刚进顾家时候的风光,都不用她开口,早就是一溜的人围着她转了。 窗外的梧桐树梢上挂着有半轮残月,照着院子里的花影树木,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的地方,吹进一丝细细的风,俞青箩便觉屋里冷冷清清的。 俞青箩也不知哪里一腔幽怨,不由得哭出声来。哭声虽然极低,可也传到了沿廊外头。胡季珊起先在对楼听见俞青箩唤人,也没多注意,以为彩蝶必然来了。 后来就反复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又听见哭泣的声音,多少有些毛骨悚然起来。胡季珊也觉得睡不下去了,于是便对荛儿说道:“你去二太太屋里看看,她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晚还这么大的动静。” 荛儿撇了撇嘴:“二太太屋里那路上太黑,夫人,我些怕呢,可以开了灯去看么?” 胡季珊摇了摇头:“清风皓月,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你什么时候胆子这样小了?” 荛儿听了更是吓得不敢吱声,不过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半晌才说了一声:“荛儿失言了,夫人恕罪。” 胡季珊道:“我原本还想着,这家里头你也总算是个靠得住的丫头,现下看来,倒也不一定是这样的说法了。得得得,你陪我一道走一遭。” 荛儿见胡季珊自个披了一件外套走了,忙跟着出去,先就把廊下的电灯完全给开了。墙上挂着几盏精致的镂空宫灯,朱红的络缨绾着碧绿的珠子,灯玻璃上塑着一对梳着双髻的女童在那里扑蝴蝶。 荛儿手里拿了件披肩,在胡季珊肩上罩上:“夫人小心受了凉。” 胡季珊斜眼看了眼荛儿:“就数你胆儿最小,这些年白跟我身边了。” 到了俞青箩门前,胡季珊就听见里头有人细细碎碎地自言自语着。她起初想要进去,但又觉得有些贸贸然,似乎有些不大得体,于是她就站在一侧,默默地听了听里头到底在嘀咕些什么。 原来方才胡季珊过来的间隙,彩蝶已经匆匆赶到屋里来了,这个时候屋内就彩蝶与俞青箩说着话。 “你这个人睡得实在太死,怎么叫你都不醒的,难道你就一点都没听到么!”俞青箩一面对着梳妆镜拢着头发,一面斥责着。 彩蝶忙回道:“今天晚上天气舒服一些,就睡得太香了,实在是不应该,还请二太太责罚。” 俞青箩轻哼了一声:“责罚?你倒是想的好,责罚了你,然后你面上有了痕迹,好叫人人都知晓,我心狠手辣,苛待下人是不是!”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二太太误会了,我怎么敢这样想呢。”彩蝶听她这样说,倒是吓了一大跳。 俞青箩冷声道:“你是不是这样想,我可不知道,我到底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呢。可是你们一个个的,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还不够么?说起来,自从夫人从蓉城回到申城,你们一个个就跟着眼睛长了角似得,天天都向着夫人那屋望着。然后呢,那苏诒云也回来了,那更不得了,个个都有事没事去人跟前晃悠,都以为自个是香柃呢?眼巴巴地就想跑人家屋里头去伺候。好了,彩蝶,我告诉你,你要是没有心思在我屋里头伺候,就趁早告诉我一声,也省得在这里继续碍眼。” 彩蝶“噗通”一声跪地道:“二太太冤枉啊,我哪里敢有这样的心思呢。既然我已经伺候了您,那您一辈子就是彩蝶的主子呀。彩蝶不走,哪儿也不走,就在这屋里头好好伺候您。” 俞青箩瞧她眼泪鼻涕一把,晓得已经是吃到教训了,于是语气又软化道:“你看看,这一家子,老爷嘛身子不好,表小姐出嫁以后夫人也没心思管家里头的事情。那苏诒云就更别提了,就是个添乱的货色。如今家里头,你们一个个的,还能指着谁呀?” 彩蝶会意,忙磕头道:“是了,我这日子,还得仰仗着二太太庇护呢。现下谁不晓得外头世道乱,但凡出了这顾公馆,哪里还有这样好过活的。” 俞青箩眉梢一挑:“你晓得就好。”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雾非雾(二) 听到这里,荛儿正要上前去敲门,被胡季珊一把拦住了。而后她转身就离开了沿廊,又朝着屋子的方向而去。 荛儿道:“夫人为何拦着我,这个二太太,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的,说话做事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您听听,她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呢。” 胡季珊唇角略微弯起:“你现下倒是中气十足,嗓门不轻了。” 荛儿面色一红:“夫人……” 胡季珊摆了摆手:“她这能存得什么心思,我还会不晓得么?到底是外头进来的野女人,哪里能作数的。你以为,钧儒真就待她好了?从前不是是因为诒云不在,钧儒瞧上她那双眼睛罢了。如今正主回来了,她还能有呆的地儿?” 荛儿道:“夫人英明。” 胡季珊轻哼了一声:“这种事情,倒是不需要我亲自出手的,不然才真是垮了台呢。你就瞧着罢,她早晚自个要把自个给作死。钧儒是我的孩子,我能不知晓他的脾性?荣得了一时,容不了一世呀……因而今晚,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这事情与咱们不搭嘎,你可懂?” 荛儿似懂非懂点头道:“夫人说的极是。” …………… 诒云醒来,屋里只瞧见香柃守着,她只说口中干得冒烟,想要喝些茉莉花茶,香柃便忙下去茶水间冲泡。 诒云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漏了一处细缝,她就趿了鞋子去关窗门。待得她回过身去,却瞧见顾钧儒已经端了一盘茉莉花茶,立于她身后。 钧儒打量着诒云,她那一头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身子才好了一些,因着少了一些血色,面上略有些苍白。 才一会的功夫,她已经换上一袭白底子飘满了细碎银丝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银丝忽闪忽闪的,就如一团团银色的火焰,在钧儒眼中暗暗燃起了一团暧昧的火来。 诒云见了钧儒,下颌微微翘起,一对眼皮倏地挂了下来,好像要把钧儒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钧儒的眼中,一下又叫他心下动了气。 他一把揪着诒云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双眸紧紧地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才刚醒呢,就急着要跟我较劲了?” 诒云低下头去,就瞧见钧儒斟了茉莉花茶,一路推到了她跟前。诒云拿起茶盏,抿了几口,喉中的干涩好似舒缓许多:“防空洞踩踏的事情,已经查了么?” 钧儒淡声道:“事情自然会有一个结果,你倒是不必操心,好好歇息,把身子养回去才是。我三番五次告诫你,这些时日不要轻易外出。你偏是不听,私下出去教会不说,还跟着去什么防空洞,结果把自个好好的一个人,给折腾的……何必呢……” 说到这里,顾钧儒既有些恼怒,又有些庆幸,那一日的情形,他也不愿再去回想,倘若他来晚了几分钟,后面的事情他简直不敢再去想了。 诒云眼眸上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一时又不知为何没了声响。顾钧儒道:“你若是有什么想问,便问罢。” “我醒来以后,一直在思量着,这防空洞门口明明是有申军守卫着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洞门被锁住了,守门的人也不见了呢……”诒云抬起头来望着钧儒说道。 顾钧儒唇角一撇,似是不屑道:“玩忽职守,自然不会轻饶了这个混账东西。” “申军治军一向严格,从父亲那时候起,一直到如今到了你的手上,要说这底下人胆敢玩忽职守,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我记得申军的军令行的是秦时的连坐法,一人犯事,三代都要同罪。申军的军纪,可不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么?”诒云若有所思地说着。 在诒云看来,防空洞的这场意外,实在是有些蹊跷。 顾钧儒顺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一根雪茄出来,正欲打着洋火,就听着诒云道:“请不要在我屋里吸烟,不然的话,你可以出去抽的。” 诒云到底是了解顾钧儒的,他但凡有些什么心事压着,那便会抽雪茄,显然,他确实知道些什么,亦或者…… 顾钧儒并不准备与诒云绕圈子,他一下就把握住了诒云的肩膀,而后慢慢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冷声道:“你这个女人才是真的胆大包天,竟然敢怀疑我!” 这吻来的冰凉,倒是叫诒云觉得有些酥酥麻麻的,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旁人许是不知晓,可是我却知道,你的心思一向都对着北地,不是么?” 钧儒笑了笑,不知可否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顾太太,如果你要怀疑什么,还请给出实证,无端端的揣测,实在不是明智所为。” 听到顾钧儒说“顾太太”三个字,诒云面上难免浮起一丝红晕来:“狡辩……” 顾钧儒并没有心思再继续同她说这个话题了,不过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书房去。 诒云略略挣扎了一番:“放开我的手。” 顾钧儒道:“我的太太还是同我在一起比较好。” 语气虽是平淡,听在诒云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到底还是生气了,是因为被戳穿了心事?又或者因为他一贯不喜欢被人反驳? 诒云心下的疑问一团连着一团,她心底下,多多少少对钧儒还是有些莫名的抗拒。 进了书房,毕初快步提了一只皮箱进来。 顾钧儒也不管诒云,不过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而后打开那只皮箱,将几张新洗出来的照片扔到案上。他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显然他还杂挑选着。 诒云自顾着坐在一边,暗暗掐着手心,她余光已经瞥见这些相片。都是原本她从前与顾钧儒结婚时候拍的那些相片,他突然把这些相片重新洗了一份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倒是一下又有些吃不准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雾非雾(三) 顾钧儒一面翻着相片,面上风轻云淡,是一贯的沉稳模样。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静默无言。 诒云想起,自从她重新回到申城以来,两个人这样相对而坐,恐怕这还是第一次。关了门的书房,簌簌翻动的细微声响,索绕于心间,却是多少带着些许的潺潺流动的心绪。 顾钧儒忽然顿住了,然后将其中一张相片抽取出来,将余下的一概装回到信封里头,然后重新置于皮箱里头,将扣子一并给锁上。 诒云略略侧过身去,瞥了一眼,一双细眉禁不住微微蹙起:“突然挑这相片作什么?” 显然,顾钧儒是有意挑了这一张。这张相片里头,顾钧儒戴着白手套的手环住了诒云的腰身,诒云偏着头,向他胸口倚靠着,嘴角还挂着一流吟吟的浅笑。看起来,这样子,真是亲密极了。 旁人一看不知晓的,约莫还以为他们夫妻情深。实则只有诒云自个心下明白,几年前,拍照的时候,她正巧被婚纱的拖尾绊住一脚,而顾钧儒恰巧就这样接住了她。而俄国摄影师的镜头下,两个人看起来就格外的情意绵绵了。 顾钧儒看着诒云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心下着实有些莫名的痛快,这个女人,她竟然敢质疑他!那么他总要叫她知道,他是容不得这样的心思的。 “过几日家里会举办一场酒会,实则为抗战动员大会。届时,我要将这相片交付予报社,要登报邀请申城各界人士前来参加这场酒会。”顾钧儒不咸不淡地说道。 诒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俞青箩看到这张相片时候的妒火中烧,那眼睛一定是似钉子似得扎着人;那胡季珊呢,一向以体面自居,想来看见这样的相片,面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反应,但是她一定会觉得这做派轻浮,那嘴角不经意显露的鄙夷与吃惊也是显然可预见的。 更不用说,这照片还是要交给报社的。届时这全申城的目光,她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了。想到这些,诒云就觉得十分的尴尬。 顾钧儒显然是故意挑的这样一张,这是对她的一种警示。 虽然这相片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诒云如今看顾钧儒看着这相片,真是恨不得即刻挖个洞钻进去躲起来。又或者烧个一干二净,总好过在这里窘迫。 顾钧儒将手靠拢,“呲啦”一声点了洋火,在他看来,诒云此刻的脸一半红、一半白,倒是同这窜起的火苗相得益彰。 诒云垂下了脸,不过将那皮箱的扣子重新打开,然后将相片拿出来,翻阅了几张。 她将目光定格到其中一张相片上,然后拣了出来,递了过去:“喏,这张就不错,要么换这一仗罢。” 顾钧儒觑起眼来看着,这张相片里的诒云肩膀是向外的,肢体上显然在抗拒着同顾钧儒同框,两步之遥,看着却是十分的疏离。因而这张相片对于诒云来说,似乎更为可靠一些。 没有等顾钧儒作答,诒云就快速将他挑出的那张相片重新放置回去:“既然是要登报,那么还是看着相敬如宾的比较好。你不是为了抗战动员做准备么,那还是我说的这一张比较得体,毕竟主题是为了抗战,不好喧宾夺主不是?” 顾钧儒眸中射出一溜冷光来,而后将诒云的手腕擎制住,将那张相片夹到手指上,不动声色地甩到桌案上:“毕初!” 毕初听到唤声,忙跟着进了门,敬了一个礼道:“少帅,有什么吩咐。” 顾钧儒着意盯着诒云,而后对毕初说道:“将这张相片送到报社去,连同《告申城各界书》一起刊登出来,记得抬头,一定是要以夫妇的名义邀请。” 毕初毕恭毕敬道:“遵命!” 眼见着毕初就要出了房门,诒云连忙喊道:“且慢!” 毕初停下了步子,疑惑地望了眼诒云。诒云快步走到皮箱边上,然后又挑了一张相片拿到顾钧儒跟前一字字道:“我觉得这张相片就很好,换这一张罢。” 顾钧儒望着诒云手里的这张相片,正是她当初夹在书里的那一张。两个人并排站着,唇角亦是恰到好处地微微上扬着,既不亲密,也不疏离,倒是刚刚好,恰如其分。 顾钧儒将雪茄弹到地上,然后口中呼出了一口袅袅的烟气。那烟气夹带着顾钧儒的温热呼吸喷到诒云面上。 诒云强忍着不适,只是略略侧过身去。 顾钧儒似笑非笑地将她新选的相片朝着毕初递了过去:“就听少奶奶的,换这一张相片罢。” 毕初略略抬起眼,看了眼诒云的面色,显然她对顾钧儒在生着闷气。毕初连忙将相片接了过来,重新行了个礼,这才匆匆地出了门去。 诒云眼见着毕初出去了,也跟着起了身来,准备一道出去,她实在是觉得,但凡同顾钧儒处在一处,多少总会有叫她不自在的地方。 她才走到门口,就觉得背后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她。对旁人的目光总是特别敏感的。虽然平日里在医院里头也常会碰到一些令人尴尬的目光,那也远远不如现下来得尴尬。 诒云转过身去,毫无畏惧的抬起眼来,朝着这目光望去。远远瞧着,这顾钧儒目光如炬,一双眼睛跟着燃起了火来。 此刻,诒云觉得仿佛脑中一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了,她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好似一下都动弹不得了。 顾钧儒慢慢的踱步过来,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料子挺括,剪裁的很是合体,又熨烫的十分的平整。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种舒适与飘逸。 他修长的脖颈上是刮得趣青的下巴,一张俊逸的脸上嵌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眼,深深的凝视着诒云。 暮然间,诒云好似又看到了五年前初见他的光景,那时候他便是这样深邃的眸子望着自己,恍恍惚惚的,总有一些似梦非梦的感觉围绕着她。 顾钧儒缓缓开了口:“诒云……你就不能再坐一坐么?同我相处在一室,就这样难?” 诒云刹那间清醒了过来,嘴角微微一动,浮现出一张礼貌的笑脸来。 这是顾钧儒始料未及的,无数次,夜半梦醒,他倒是希冀能够再次看到诒云对他微笑,可是他总觉得这是一种不能够企及的奢求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雾非雾(四) 如今,诒云的笑映在顾钧儒的眼帘里,简直能把他的心给熔开了。情不自禁的,顾钧儒修长的手便伸开了来,一把将诒云给揽在了怀中。 他的身体上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诒云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些费劲了。 顾钧儒的目光就这样一直罩着诒云,诒云只觉得一股蕴蕴藉藉的缠绵意绪,一并随着阳光映射在了身上。她觉得她对钧儒的拥抱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手指一沾上他那片清辉的背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 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诒云骨头缝隙里钻进去似的。他的指尖又是微微的温热,两股力道交缠在一处,但凡一使劲捏着,就使得她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了起来。 只要钧儒的手动一动,诒云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直到顾钧儒将她整个人都给紧紧箍住的时候,诒云简直要疼的流出眼泪来了。 顾钧儒略略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么?” 她从前也是受过这般体贴,这般顾惜的,顾钧儒的一举一动总好像带上了感情。 “钧儒……”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诒云忍不住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这话刚一出口,她的眼神就跟钧儒很快触着了一下。 诒云忙又低下头,喃喃的说道:“我是回到了顾家来,可是我想,我们之间还有许多的头绪要理。我希望你能理解,并且不要勉强我什么。这是最基本的尊重,也是我们还能继续交流的前提,不是么?” 阳光照在诒云的眉眼上,眼波流转间,沁出微微的清晕。顾钧儒轻轻的抚触了一下诒云的颈项,当他的指尖触着诒云温润的肌肤时,窝在他胸中那股苦凉的味儿突地挤上了他的喉头。 他一下就将诒云横打抱起,出了书房就往卧室而去。 “顾钧儒,快放我下来,许多人看着呢。堂堂驻沪司令部的司令,这样成何体统。”诒云轻声说着,也不敢看底下听差的目光,整个人就偎在钧儒的胸前躲着,耳根子烫的发烧。 顾钧儒也不管,只是径直向前走着,他的脸上洋溢着许久未有的笑意。自从诒云回来以后,他顾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轻一些,重一些,总是怕伤着了她。 可是那样,也使得他患得患失,与诒云之间的距离也是愈来愈远,这也叫他愈加地难以忍受。特别是方才,她悬挑照片时候的神色,直激得他心底的那些占有欲思念的欲望一并都涌了上来。 “苏诒云,旁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只要你这个人!”顾钧儒竭力压着声低吼着,诒云别过脸去,埋在钧儒胸前更深了。 顾钧儒一路抱着诒云来到卧室的时候,窗外阳光正盛。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到屋子里头,在钧儒腮上投了一抹阴影,他健硕的身影也被拉的很长。 顾钧儒将诒云放置在卧室的沙发上,慢慢地蹲下身来,不自禁地深深凝视着诒云。他的一双细长的眸子,亮得闪光,焕发得很。 诒云转过身来,她看着钧儒的轮廓,侧映在桌面上——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棱角分明。 那一头墨浓的黑发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隐隐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还未等诒云开口,钧儒便说道:“诒云,我顾钧儒今生今世,心下便只有你一人!” 说着顾钧儒顿了顿,两只手将诒云紧紧箍住:“不管你嘴上说什么,这次我是绝对不会再放开你了。你心里一定是有我的!为什么又总是要推开我呢?” 诒云清瘦的面庞上,一双莹如秋水的眼睛渐渐地濡湿了。这双清逸的眸子望在钧儒眼里,若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了涟漪。 丝绒的窗帏被风吹的姗姗然,木地板是翻新过的,蜡得有如明镜,上头铺着一袭极厚的锦毡。书架上一列厚重的《资治通鉴》全集,不知怎的,突然就重重倒在了锦毡上,没有一丝声响。 书后头隐藏的一条丝巾,也跟落到了诒云脚下。诒云放眼望去,原来是一条白色的绸带,这是当年她还在念女校时候常用的绸带。她倒是不知晓,他什么时候竟偷偷藏了起来。 诒云悄悄转过身去,她将那枚绸带紧紧握在手中,总觉得这真是一段孽缘了。她的泪似一朵蓓蕾的花,一点一滴的露落了下来。顾钧儒缓缓的上前,把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诒云束在发后的缎带飘然落下,鬈曲的柔软长发丝丝飘逸着,忽明忽暗地遮住了顾钧儒的双眸。 顾钧儒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一股对诒云潜藏已久的渴望一下就从心底喷涌了上来。他的那股专属于诒云的热忱,突地爆发了。 他狠狠解开诒云身上的旗袍扣子,这一次,诒云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并未阻止他。闪着光的泪珠,不住的从面上滚落到颈间,她微微颤粟的纤弱身躯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纤弱之美。 诒云轻咬着下唇,那倔强的神态看得顾钧儒怜惜不已。 他将她白皙的身子整个拥入怀中,对诒云的爱意在他胸口间横冲直撞着,甚至都有些略略发疼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几乎同时感受到了急切的脉搏跳动,甚至是一样的颤抖。 诒云半阖上了眼,四周的柜子、沙发、收音机,整个都天旋地转了起来。 顾钧儒身上的一团火在燃烧着,他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好似烧裂了缝,只是他仍不住的吻着诒云脸上的泪痕:“什么都不能阻止我爱你!什么都不能!苏诒云!你是我的女人!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顾钧儒的手在静云的发间缠绕着,他浑身都已经被汗浸湿了。汗滴到诒云的额心,她的脸上早已晕起了一层霞红。渐渐的,两人好似到达了一样的频率。而后顾钧儒炽热地吻住诒云的双唇,简直是要把她也一道溶进自个的身子里头去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雾非雾(五) “钧儒……我可能对你是有些放不下的,可是……”诒云苦涩的微微笑着,这一句话哽咽在喉间,半晌却是说不出话来。 诒云的话激得钧儒全身都兴奋了起来,热血涌上他的脸,两眼炯炯发光。他先是如孩童般的大笑,而后一下便哽咽地哭出了声来。 他将脸埋在诒云的颈间,久久的,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诒云躺在钧儒臂膀上,望着窗外的月儿时而走入云阵,光景更觉朦胧。两个人之间,总是有种无需言说的情愫,几乎都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要一个眼神,那便是十分的肯定了。 天色渐渐沉秘,夜风吹散了诒云脸上的红晕,她觉得心跳比较平静了,精神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诒云看着此刻的自己,只觉得十分的窘迫,原是想起身来,但好像总是被钧儒的手给牵扯住了,使得她恋恋不舍,总有些慵懒的动弹不得了。 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月光是这样的幽澹动人,花影是这样的扶疏。这对饱受离别之苦的恋人,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夜色当中去了。 隐隐的,沉静的空气里好似有许多精灵在飞舞着,诒云心下想着,或许这就是洋人在书中常说的爱神了罢,也约莫只有有情人眼里才是看得到的。 在这迷人的良夜,远远的,不知是谁家在弹奏着一曲《秋日私语》。浴着一身银色月光的钧儒与诒云,一道听着这样缠绵宛转的曲子,互相望着对方,眼里都是说不尽的情愫。 倘若说此前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有什么芥蒂的话,到了这一刻,他们已经抛开一切,是完全属于对方的了。 青灰而又带着紫红色的云,像一朵海中被风吹散了的浪花,略略包住了月亮的一角。梧桐树在微风抚摸之下瑟瑟作响,似是发自心底的喜悦声。 楼下的草丛里头,已经是虫声四彻。诒云望见窗外有着萤火闪烁,忽远忽近的,这声色微妙的融合在一处,一道调和成一个清绝的夜晚。 她微微侧过脸去,瞧着钧儒熟睡的面庞,心下想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这万籁俱静的时候,钧儒倒是睡得很沉,看样子,想来是许久都没有睡好觉过了。 诒云默默地看着,倒是觉得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为俊朗。他白润的额头上一绺头发弯弯的落在上头,柔软的嘴唇恰到好处地闭着,鼻翼微微的翕动着,即便是身子觉着累的时候,睡得照样也是斯斯文文的。 顺着微弱的月光,诒云瞧见他嘴唇边上那薄薄的一层青须,心下莫名的觉得有些欢喜。于是便伸出手,轻触了一下他唇角的青须,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传到诒云的手心里头,刺得她忍不住“咯咯”的轻笑起来。 钧儒打了一个翻身,一下便握住了诒云的手腕。他伸直了强健的腰身,斜卧在锦毡上。两条笔挺的腿,慵懒地略略蜷缩着。 钧儒狭长的双眸有些昏懵,只是半阖地凝视着诒云,如同一只昏昏欲睡的猫,瞳孔透出一溜清光。诒云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她心下的思绪,仿若都在他的视线中。 “怎么不多睡一会?你难道不累么?”钧儒的声音轻软得像团白云,搔得诒云耳根子直发痒。 诒云的脸有些红了起来,她心下想着,总不好与他说,她这是在耍着他的青须呢。想到这里,诒云更是觉得有些羞惭惭的,只得低下了头,轻声道:“许是日间有些累过头了,夜里反倒睡不踏实了。” 钧儒似是早已看穿她所想,只是唇角一勾,轻柔地抚摩着诒云的发鬓道:“你总是这样的,但凡心下想着什么事,便要低下头来。这一点,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的。” 经着钧儒这样说,她的脸倒是比方才更红了一些,直红到了脖颈:“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不正经了,从前倒是不晓得,你也是如此花里胡哨的人。” 钧儒了笑,将诒云的手牵了过来,按在自个的唇上,略略抿了抿嘴,作噤声状。诒云经不得他闹,只觉得手心又有些发了痒。她不由自主地就将面腮依偎在钧儒的背上,慢慢的来回偎帖着,柔得不得了的微微笑着。 钧儒反手将诒云扯了过来,诒云整个人,一下就跌坐在了他的怀里,被紧紧箍着。诒云轻戳了他的额心,娇嗔着望了他一眼。 ………… 这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亢州,倬铭、倚红看电影回来。顾家的听差已经在小炉上温了一小锅清粥,倬铭与倚红就坐着对吃。 桌上摆了一碟酱萝卜,一碟拌黄瓜,一碟新鲜黄花菜,还有一样是倚红喜欢的桂花糕,两个人都觉得多少有些饿了,也便吃的很香。 倚红拿着一支银制的叉子,在碟子里一戳,捻了一根酱萝卜,她略略一偏头,送到嘴里咀嚼了几口,笑道:“这韶兴的酱萝卜就很好,又脆又香。” 倬铭道:“我倒是觉得亢州本地的酱萝卜更入味,这自然是取决于你的喜好了。” 倚红笑笑:“所以咱们一贯都不需要抢食,喜欢的东西总不在一处上。今日倒是难得同你看一部电影呢。” 倬铭将筷子夹了几片黄瓜到倚红碗里:“你这些天嘴里上火,都生疮了,多吃些蔬菜总是好的。” “我就爱它这个颜色,青绿的很,叫人看着也舒心,吃倒是其次,咱们这叫吃的洋气,有品,一点也不比那洋人的西餐差呢。” 倬铭道:“你呀,就是能说能扯,吃几片黄瓜还能说到这吃的品味上去了。” 倚红放下象牙筷子:“这话是有的,你倒不可以说我是胡扯。诸如咱们府里头折枝、剪花的时候,我就绝别有一番韵味在里头,随处可见都成一幅生活画来。” 倬铭干笑了两声:“你赶紧吃罢,这粥下了炉子,凉的快呢,温热时候就着小菜味道最好。” 听罢,倚红就用勺子舀了两口到嘴里头,片刻之后又开口道:“你前次将一概的手契都给了你姐姐,可是解了二伯的燃眉之急。虽然这事没有对外宣扬,可是到底是帮了顾家大忙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顾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伯家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咱们亢州这边日子也不会多好过的。”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雾非雾(六) 倬铭略略侧过身去,望着窗外。原来这时刮了一阵大风,将院子里的树,刮下不少的树叶子来。一面窗纱被吹得若隐若现,抬头隔着玻璃向天上一看,只见漫天都没了月色,一片黑云,青隐隐地盖住了一概星月。 “我倒是不妨同你说句实话,姐姐重新回了顾公馆,我心下也是放心不下的。到底是父亲做得不对,他对姐姐,总是有些太过薄情了一些。那些存在汇丰洋行的手契,对我来说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既然我准备投身咣州的军校了,那么这些东西就更是无用了。原本这些我都应该带到亢州来的,倒是还得谢谢你,也没有责怪于我。”倬铭不禁说道。 顾倚红笑道:“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么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应当是支持你的。你愿意把那些东西给谁都好,就是去军校,我也是顶支持你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倒是觉得,没有嫁错人呢。” 倚红一面说,两个指头一伸,并靠在了一处,算是作了一个引子。 倬铭看了笑道:“这两个指头,算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人么?还是说旁的什么?” 倚红嗔怪了一声:“你呀,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现下就跟我装糊涂了,自然说的是人了。我就是想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倬铭又从炉子上替她添了一碗粥,推到倚红跟前:“喏,吃罢,夜里瞧你也没吃多少呢,总是小鸟的胃口,哪里能长肉的。” 倚红面色一红:“我每次说这些,你总是有话来搪塞我。” 倬铭微微笑着,半开玩笑道:“今夜咱们看电影也都倦怠了,到底是该早些歇息的。若是这样秉烛夜谈,只怕明天起来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了。到时候,你父亲又该疑心,是不是我苛待了你。” 倚红知道,因为父亲反对倬铭报考军校,因而他心下多少是有怨词的。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摊开说一说了,关于你去军校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父亲年纪大了,人总归是顽固了一些,但是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征得他的同意的。我想过了,你下周就走,先坐火车到抚州,然后坐渡轮去咣州。差不多月底前,你总是可以到那里的。另外,我们回亢州之前,钧儒表哥给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你就带着这信去咣州,那里的教导处主任,从前受过表哥一些恩惠,因而他见了那信,一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的。”倚红思量道。 一听顾钧儒给自个写了推荐信,倬铭略微皱起了眉头来:“我倒是不需要姐夫写什么信的,但凡去了,我便是凭着自个的真本事去闯荡。” 倚红笑笑:“你总不好这样呆板的,本事是要的,可是关系也要疏通的。这一次,我就不随你去咣州了。” 倬铭略微震惊地抬起头来:“你不去?” 倚红道:“我在家里头,总归还能有个照应。万一哪一日父亲想起来要命人将你追回,我好歹还能拖延住他。只要你能入了军校,我想着父亲应当就没有办法了。也便只能顺水推舟,默认了你这件事情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越黑暗得厉害。这是个三面隔着玻璃门的宽敞大厅,屋子里的灯也跟着忽明忽暗了起来。窗子外面,那树上挂着的枝叶,被风几乎刮得要翻转来。 倚红抬头看了一眼道:“这个样子,看来后半夜雨的来势不小,我倒瞧着有些害怕。” 一言未了,一道电光,在树枝上一闪,“轰隆隆”一声雷鸣,伴随着一道霹雳闪电,震得人心惊胆碎。 霹雳声响后,接上半空中的大雨,就象瀑布水一般,往地下直泻。两人本都用眼睛瞧着窗外,这时,倬铭回转头来,只见倚红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沙发椅上。 倬铭拍一拍她的肩膀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倚红坐起来,侧过脸,抹了抹眼角,而后拍着胸道:“这雷电可真厉害,真把我吓着了。” 倬铭心下知晓,她并不是一个怕雷电的人。倚红是一个十分独立的女子,这样的惊雷不至于将她吓成这样。想来,她多半是借着雷电的缘故,在这里暗自伤神着他即将离去的事情。 即便他知晓倚红的心事,也并不想当面戳穿她,不过假意不知,轻声道:“你如今都已经是为人妻室了,一个雷,会怕得这样,这幸而是在家里,还有我陪着你,若是你一个人,要遇到这样一个大雷,你打算怎样办呢?” 倚红笑道:“这个雷真也奇怪,就象在这屋顶上响似的。教人怎样不怕呢?” 倬铭轻柔地将倚红搂在怀中:“这大的雨,你便在家里呆着就好。往后我不在的话,你若是害怕,就去你母亲屋里一道躲一躲。” 倚红“嗤”的一声笑道:“你都说了,我都为人妻子了,怎么还好躲避到母亲羽翼下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将来,我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这样的难关,自然也得自己度过去才好,不然怎么能立得住脚跟呢。” 听到倚红说“母亲”两个字,倬铭心下略略起了酸涩的情意,他倒并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他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下那关,实在对倚红的身子下不了手。因而两个人,看起来成婚已经多日了,实则仍旧没有半点肌肤之亲。 而倚红呢,虽然心下十分委屈,可也装作无事的样子,大婚那日还伪造了落红,以图掩盖这件事情。她到底是知道,倬铭心下有一个影子,而那是她不可触及的一个部分。 “倚红,是我对不住你。”倬铭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声抱歉。 倚红抠着手心:“倬铭,我们既然成了夫妻,你便不要总是这样与我生分。无论你怎么做,总是有你的理由的,我信你的人品,也信你这个人。或许我们之间是有什么隔阂的,但是我相信,假以时日,你总是能够自己克服这些东西的,是不是?” 倬铭未有说话,他心下隐藏已久的那些思绪一点一点地散漫开来,他从来都不敢将这些新式告诉任何人。他微微抖着手,不过重新将倚红拥在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分崩离析(一) 顾北溟想着钧儒的抗战动员大会展开在即,他多少也得跟着出些心力,也不好叫儿子一个人忙活。于是他就约了往日相熟的总长、长官,又有几个银行界的朋友,晚上就在顾公馆设宴款待。 因着顾北溟到底是申城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邀约在晚上六点,也没有人敢放他的鸽子。因而这才过了五点多,这些人也便早早的到齐了。 顾北溟见人都提早到了,也便说道:“原本是六点开席,没料着大家如今赏光,这样早就到了,我们不妨提早入席,先吃上罢,咱们就且边吃边聊。” 一桌人入了席,鲍鱼海参翅肚,样样都摆上了桌面。个个吃得面色红润,又说着闲适的话,饭桌上一时也便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在座的自然心下都知晓,顾北溟此番请客意欲何为。到底都是官场、商场上混着的,这哪一样都是人精似得,还未等到顾北溟开口,这关于抗战动员的话题就展开来了。 银行界的边说要捐钱,这政治界的便说要舆论上支持,这样一番谈话下来,顾北溟听着精神很是振奋,因而又笑道:“既然饭吃的差不多了,那也该找一点乐头,不如大家打几局牌再走。” 众人一听就问道:“您觉得要打几圈才过瘾?” 顾北溟就笑笑:“今日趁着大家都在,少说也得打个十来圈才好,不然这样轻易放了你们回去,恐怕我今晚的饭钱还回不了本呢。” 话一落地,诸人皆是哈哈大笑。底下的听差听到说是打牌,都麻利地去准备牌桌去了,那就显得格外地有排场了。 在座的几个人都是酒坛子里泡出来的,既然打牌打的要尽兴,自然更是少不得酒。 这个时候就听着有人说道:“今日这样好的聚会,想来顾大帅一定是备了什么好酒的。” 顾北溟便道:“我倒是也不敢自夸的,这酒好不好自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到底还是要大家说好了,那才是真的好酒。” 顾北溟一面说,一面就吩咐底下人将酒给呈上来,然后他就当着诸人的面,亲自开封道:“我就亲自开了封,也好叫你们知道,我究竟是不是框人的。” 那酒坛子用泥封了口,看瓶颈上的纹路、颜色,自然不会是近年的酒了,怎么也得是几十年的老酒。而这正是顾北溟最喜欢的韶兴女儿红,光看这罐子,就知晓这酒定然不俗了,因而诸人都是跟着啧啧称奇。 说起来,本是还没有尝过这酒的,可是如今光是一看,大家便跟真的尝过似得一般,都连声夸赞着好。 但凡这泥封揭开,再揭去封口的布片,底下的听差就递了酒漏上来,顾北溟亲自满上,一一敬了酒。满桌的人,不约而同的,都先呷了一口。这人人看起来好似都没什么喜怒的神色,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拉。 可是顾北溟今日兴致实在是好,这劝酒是劝了一轮又一轮,几个人,怎么也喝了六七罐的老酒,那酒量在申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喝到尾声,顾北溟已然是面色涨红如那关二爷,整个人周身都是一股子的酒气了。这桌上打牌的诸位自然也喝不动了,顾北溟就笑嘻嘻地起了身来想要去如厕。 哪里晓得,他这人一起身,不过一个打晃,竟然一时没站稳脚跟,于是便自嘲道:“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随便喝喝那都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一说完,顾北溟整个人就“噗通”一声倒了地,这人整个就歪着身子,一丝也动弹不得了,这一下,倒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吓了一大跳。 这个时候底下的听差也看得傻了眼,一个个都抢着上前要来搀扶住顾北溟,眼见着情况实在不好,便直接有人去通报胡季珊:“夫人!大事不妙了!大事不妙了!” 胡季珊正洗漱完用那玫瑰花水净手,一听底下人冒冒失失地喊着进来,就禁不住地厌恶。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道:“好好的,大呼小叫什么?府里规矩又该重新教了么?一个个的,倒是一点也不省心。” 那来禀报的听差一听,忙拱手道:“夫人,快去瞧瞧罢,这老爷自个摔了一跤,就有些不对劲了,整个人话也不能说,就歪躺在地上了。您不在,我们谁也不敢拿主意呀!” 一听如此,胡季珊便觉得心下一惊,整个人都错愕住了,一个步履踉跄,要不是荛儿及时扶住了,她这早就跟着也摔了一跤。 不过她仍旧竭力镇定下来,一面浑身颤粟走着一面道:“去!快去找少奶奶来!现下只有她有办法了!” 荛儿听了,片刻也不敢耽误,转身就要朝着诒云所在的屋子跑去。这人才走,就听着胡季珊又喊了一声:“回来!” 荛儿连忙上前:“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打个电话到司令部,叫他们请钧儒速速回来,就说老爷病危!”胡季珊压着胸口说道。 这个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痛苦极了,一时靠着墙面,终究是摔了一跤。旁边的老妈子和丫鬟要来扶,都被她连连推开了,她只自顾着扶墙一路到了宴客厅里头,这个时候她就瞧见顾北溟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就连眼珠子也没了神色,看着好似一个活死人似得。 胡季珊直用绢帕捂住了嘴,眼皮子一抬起,那眼泪就跟落雨似得刷刷往下流,旁边的听差和丫鬟们看了心下都不好受,个个都面色肃然地站着,连着大气也不敢出。 “老爷,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怎么样了?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副光景了?”胡季珊越说越是伤心,连带着旁边站着的那几位客人也全然不顾了,不过就趴在他身上啜泣起来。 那厢,恰逢晚上九点正,华懋饭店的西崽一路引着毕初到舞池来。彼时,顾钧儒正在舞池里头,他远远就瞧见毕初脸色不大对劲,连忙就走了出来,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可是又有什么紧急军务了?”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分崩离析(二) 毕初满面愁容道:“倒不是军务的事情,是大帅,喝了不少酒……他身子有些不清爽。恰逢您不在家里头,我们便出来找您。” 顾钧儒皱起眉头,回身望了眼舞池里的那些日本商人,今日他做了局,引这些日本人上钩,顺带想要探听一些日军的消息。这事情还没有进展,没想到毕初倒是来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说道:“都说叫父亲少饮酒了,这底下的当差也不劝着的。不过,就是醉酒倒是不碍事的,你这样大惊小怪作什么?” 毕初道:“不光光是喝醉了,跟着还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这一下人都是昏迷着的。少奶奶已经打了电话去宏仁医院,那边的助理医生和洋大夫也赶来了。夫人着急了,这才叫我出来寻少帅回去。” 顾钧儒听了这话,心下再也没有旁的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只是觉得心里莫名觉得憋闷的慌,一路拿着外套,一路朝着外头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怎么现在才来禀。” 毕初道:“起初我在司令部忙,夫人打了急电过来,我这才知晓,因而便匆匆出来寻您。” 车子开的飞快,一到了顾公馆门前,顾钧儒就跟着跳下了车子,一看见几个底下的几个听差的守在门口,他就跟着上前问道:“父亲如何了?” “禀少爷的话,这老爷听说已经是好些了,少奶奶在照料着呢。”有听差上前拱手答道。 钧儒这么一听,到底心下的乱絮跟着平定了一些,然后他就顺着扶梯往上走,直到了顾北溟的卧房外头,就听见屋里头叽叽喳喳地有人在说着什么话,窗边还映着许多的人影。 这个时候,顾家上下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这一处了,唯有俞青箩,独独不见人影。原来这一日她独自吃过晚饭以后,实在是觉得日子寥寂不好打发,就准备出去看电影。 她这才烫好了头发,擦好了脂粉,又勾画了妆容,这换了一身新做的旗袍。前脚才要走,后脚就听说顾北溟已经昏厥了,这样一来,她便晓得时机不对了。 俞青箩忙回了反间,将妆容都给清洗干净了,又将衣服换了一身旧色,这才敢出来去顾北溟的屋内看个究竟。 她想着自个到底是顾钧儒的姨太太,这个时候便是展示她地位的时候,因而也便哭着脸面,两只眼睛盈满了泪水,一路啜泣着到了屋内。 她一面哭着,一面就拿出绢帕,揩拭着泪水,有时候又捂住嘴巴,好似不让自己痛哭出声来似得。这种样子,旁人见了自然也跟着愈加地伤心了几分,一时间,这哭声竟是盖住了大半的嘈杂声。 诒云细眉微微蹙起,这个时候方才拿下听诊器,对着俞青箩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现下病人需要安静。” 胡季珊本沉浸在伤心当中,旁的事情也无暇顾及。这个时候听到诒云这样说,也觉得十分有道理,忙清醒了几分过来,对着俞青箩呵斥了一声:“苦成这样,当哭丧呢!出去呆着!” 胡季珊虽然一贯对俞青箩是看不起的,可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给她难堪,到底是叫俞青箩下不来台。她心下实则早已怒火中烧,可是到底也是碍着人多,她也不好发作,因而只得伏低了姿态,转到屏风后台,装腔作势地呜咽起来。 钧儒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幕,亦是一言不发。这个时候,这位传闻中受尽宠爱的二姨太,在人前算是丢尽了脸面。 诒云转过身去,与弗兰克用德语轻声交谈着,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们神情并不轻松。 半晌,诒云又重新挂上了听诊器,而后就走回到床前,给顾北溟解了扣子,然后放置在心肺上重新听了一番,又叫护士报了体温计的温度,这样一来,她心下便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她转过身去看,便瞧见钧儒焦灼的眼神,而后就说道:“父亲这病来得凶险,在国内应当是说成中风之症的。我们现下急救的话,只能先上冰冰着,另外还需要打针。可是这个打针,我不好擅自做主,还得同你们商量一番才是。弗兰克手里倒是有溶解血栓的针剂,但是这种针剂尚且还在实验阶段,这打入体内以后,究竟如何,谁都不敢保证。” 弗兰克紧跟着用生硬的中文解释说道:“这是我们德国目前最新的科研成果,只在小白鼠身上做过试验,不能说特别有效,但是总比不打针是要好一些的。照着顾老先生的情形,我的建议这一针还是要打的。” 胡季珊见两人说话温吞,便知晓情况很是不好,一下就抓着诒云臂膀道:“你们说的这样一大通,我实在是心下着急听不明白了。什么叫打入体内以后,究竟如何不敢保证了?诒云,这是你公公,不是旁人啊,你一定要想法子将老爷给救回来啊!” 诒云瞥见胡季珊的眼睛早已经煎熬地发了红,她上一次见她失态还是在顾北溟的开颅手术以前,一旦到了这种时刻,又有谁还能保持所谓的理智与得体呢? “母亲……你冷静一些……” 钧儒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地杵在原地,他心下早已经难受地不得了,甚至想要这个时候用头撞墙来缓解心下的某种焦灼。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需要冷静,整个顾家的大局,还需要他来撑着。 顾钧儒沉思半晌,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诒云道:“就只有打针这一种法子么?手术呢?安排一场紧急手术如何?” 诒云摇了摇头:“西医虽然发展到今日,已经十分地进步,可是到底还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我就是觉得做手术心下一点把握也没有,因而也没有提出来。打针这个法子,目前来说,反而是风险比手术要小许多的方法。如今父亲这样的情形,难道我们还有的选么?” “可是风险谁来承担!你能保证打了这针剂,老爷就能平安无事了么!”胡季珊紧紧追问着,她心下简直已经拧作了一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分崩离析(三)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何不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了呢?我这话是不大好听,做不做自然决定权还在于您自己。我这话是作为医生角度的建议,绝无夹杂任何的私心。”诒云淡声说道。 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胡季珊对于她的那种不信任与质疑,几乎已经跃然纸上。这样的质问,换做谁都会觉得尴尬。毕竟对外,诒云是宏仁医院的院长,对内,她到底仍旧是顾家少奶奶的名义。 胡季珊自知方才话说的急了一些,可是一时也不好收回这些话来,她不过轻叹了一声,方才半阖了眼,开口道:“我也知晓,这事情或许已经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在这屋子里头的医生,也就是你同这位洋大夫了。我仍旧并不是十分信任你所谓的针剂,但是你不妨一试,如今到底不比寻常时候了……” “屋内暂且不需要这么多人,实在太过嘈杂了。”诒云一面说,一面就当前头的话已经翻篇了。 刘秘书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注射工作,而顾钧儒却起了身来,径自轰了一干人等一道出了门外。他原本在这个时候应该呆在屋内的,可是他心下却是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起来,因而他便暂且站在屋子外头,好歹缓一缓神来。 毕初从旁边经过,那步子未免走得重一些,顾钧儒朝他连连摆手,这样子便是叫诸人都莫要喧哗的意思了。 顾钧儒皱了眉,自言道:“现下正准备打针,也许打了针就好了呢。” 毕初靠旁一站,余光向里面不经意扫视着,只见顾北溟的屋子里,诒云与洋大夫都弯了腰将床围住,胡季珊背了两只手,站在他们后面紧张地盯着,一语不发。 由细缝里可以看见,顾北溟垂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一动,声息全无的样子,倒是确实有些骇人。毕初如今一见,才觉得情形依然很是严重,站在门口,也不由得心事沉了几分。若是此时大帅出了任何问题,那这接下来的动员大会,恐怕效果还得大打折扣。 片刻以后,诒云出来,拉了钧儒的衣襟,嘴向着屋里努了努,意思是让他进去。钧儒听到父亲打完了针剂,这是一生最大关键的一件事,怎能够忍耐着不再继续进去瞧? 诒云刻意放缓了脚步,踏一步,缓一步,直到跟在顾钧儒身后到了屋子里面。彼时,刘秘书手上正拿着玻璃筒,里头的药剂已经打光了,现下她正在收拾这些器具。 弗兰克看诒云,用很低微的声音说着德语。顾钧儒看弗兰克医生的神态,觉得父亲也许病要好一点。因为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对着床上,至少眼神中还是满怀着希望的神色。 再看床上,顾北溟身下垫了两床杯子,高高地躺着。他又毫无气力地垂着手,略略蜷缩起来。脸是蜡黄蜡黄的,斜靠在枕上的脑袋好似全然不是他自个的了,只是眼睛微微阖着,简直一点生气也无的了。 顾钧儒不看还好,一看以后,只觉心口闭塞的越发的厉害,连带着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悲凉感一下就涌上了喉头,那种苦涩、几近哽咽的难言,却只能想方设法地咽回肚子里。 钧儒已是这般地悲切,偏偏此时,俞青箩却擅自进了这卧房里头来。但凡人瞧见了,自然都会觉得她心下也是加倍的难过,那垂泪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俞青箩冷冷地盯着诒云望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顾钧儒,方才揩着泪道:“钧儒,到旁边来一下可好?我和你商量商量事情。” 她口里叫着人过来,自己倒走出屋子外去了。顾钧儒起初有些犹豫,望了眼床上的父亲,但是又想着看俞青箩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情了。于是这才跟了过去,问道:“你有什么事情?速速说来,没看到屋里正忙着呢么?” 俞青箩看看屋子里的诒云和弗兰克,然后轻轻地道:“西医既没有办法,我看请个中医来瞧瞧罢,也许中医有办法呢?也不能就全信了西医那一套,毕竟这人的学识与见识是有限的。听闻老爷从前在蓉城的时候,也是找过中医调理的。” 顾钧儒起先并不曾考虑这一点,他只是无条件地信任诒云,觉得她肯定有办法能够医治父亲。可是现下看来,事情并不容他太过乐观。显然这件事情十分的棘手,便是那洋大夫的脸色也跟着渐渐发白了起来。 顾钧儒心下思虑再三,便道:“也好,城内的许大夫,倒是也曾受过父亲的恩惠。一找,他自会来的。” 于是他当下就是吩咐毕初去打电话请,可是毕初才听了一半,就见着俞青箩道:“算是我先斩后奏,我已经同那位许大夫通过电话了,车子已经派出去接了,不消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这个许大夫,从前专门游走于申城的达官显贵家里头,说起本事,那是传闻不少,又听说从前在总长家里头也有挂名差事,因为找他的人一向不少,若是要看一眼,都得提早好久去预约。 到底是顾家请他来,接了电话以后,片刻也不敢耽误,坐上了车子便朝这里赶来。果然如俞青箩所说,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他便是到了楼下。几个听差们引路,一直就到顾北溟的卧室里来。 他先是由顾钧儒带着和胡季珊拱手见礼了一会,然后侧身坐在床面前,偏着头,闭着眼,分别诊过顾北溟的两手脉象。 诒云起初还不知晓这许大夫的身份,待得他坐在床前,做了这样一番看诊的动作,她自然也是心下了然了,恐怕是顾钧儒亲自将他请进了屋子里头来。 可是这恰恰也是将诒云的心一下又给击了个粉粹,他到底是和胡季珊一样不信任她。 面上看,胡季珊至少是坦坦荡荡明面上争对她的,可是顾钧儒呢?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竟然不顾自己妻子就是医生的身份,当面又请了一位这样的中医过来,这到底是叫诒云里外不是人了。 许大夫装腔作势地摸了两下八字须,口气也很是沉重地说:“怕是情况不妙,姑且开一个方子试试罢。”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分崩离析(四) 桌上本已放好笔墨纸砚,他坐下,俞青箩便殷勤上前研磨着墨。 那许大夫出了一会子神,又慢吞吞地蘸着毛笔许久,又在纸张上吹了一口灰,才断断续续写了一张药方来。大意是诊断为中风症,说是邪风深入,气血两亏,已非草木可治。 顾钧儒拿起那方子一看,虽不知道药性如何,然而上面写的“草木不可治”便知晓,这中医的路子,怕是也是行不通了。 这个姓许的,到底同诒云的诊断是一样的,这位行走政商两届的老中医,实则也是没有一点把握的意思了,这样一看,那么如今似乎就有点回天无力之感了。 俞青箩并未有注意到顾钧儒面上的细微表情变化,不过对着许大夫道:“看老爷这样,已是完全失了知觉,药熬得了,如何才好叫他咽下去呢?” 许大夫道:“非常之时,便用非常之法,那只好使点野蛮的主意,用筷子将顾大帅的牙齿撬开,整碗灌了下便是了。” 顾钧儒虽觉得法子也不是什么好法子,然而人到底是他应下请来的,这药或许吃了还有些许用处。于是他就将方子交给毕初,让他快去抓药。 许大夫心下精明的很,他自然是晓得这顾北溟就剩着一口气了,若是接着还呆在这里,只怕是往后还要落个没趣,指不准这人死了,还得算到他头上。再看这屋子里头,还有两名西医在,那么这锅,就由屋里这两个倒霉鬼背着也就是了。 许大夫一面想着,一面就找了个由头匆匆告辞。胡季珊原本瞧见这许大夫过来,还存着满腔的希望,也以为他到底是老郎中,多少有点办法。结果,闹了半日,还是一样的诊断结果。而且药煎好了,怎样让老爷喝下去,也还是个难题。 胡季珊再转过身去,却瞧见顾北溟越发的没了声响,连忙朝着诒云所在的地方唤了一声:“快过来瞧瞧,老爷怎么好似没气息了。” 听着胡季珊一听嚷嚷,诸人更是觉得心下心跳的厉害。诒云本着医生的职责,赶紧走到床前,诊察了一回,又翻看了下顾北溟的眼皮,这才道:“现在似乎看着平稳了一点,不如咱们再等等罢,病急乱投医,总是不妥的。” 这话是说给胡季珊听的,也是说给顾钧儒的。顾钧儒当初只觉得心烦意乱,实在是想救父亲的性命。这个时候听诒云这样说,他便知晓,诒云好不容易松懈了的心结,怕是此刻又重新惹了矛盾了。 胡季珊轻声道:“老爷都这个样子了,难道还可以再等着么?” 诒云蹙起眉头道:“谁都知道,现下时间不等人,可是如果冒冒失失的,这个时候又去扎上一针,也许更坏事。至于药水,方才的剂量已经是够了的,它起作用本身也需要时间,现下若是再注射,恐怕也不是父亲身体能承受的住的了。” 说话间,毕初已是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俞青箩眼尖,自然一下就瞧见了这碗药,连忙上前便要将药给夺过来。 毕初定睛一看,见是俞青箩,莫名想起前次的事情,只觉得十分的尴尬。这一下愣了神,那药自然就到了俞青箩手里头。 俞青箩略微得意地回身望了眼毕初,不免有些得意。到底还是个愣头青的小伙,那一次她设下的局,就足以叫他多少年都转不过弯来了。 俞青箩一上来,便照着方才许大夫交代的,拿了一根银勺,想要将顾北溟的牙关给撬开,然后将这碗药给罐下去。 诒云一见,连忙挺身上前,挡下了这碗药:“不可!” 俞青箩眼珠子一瞪:“你这是什么意思!竟要阻止我救老爷么!” 她一面说,一面就委屈巴巴地望着胡季珊:“夫人……” 胡季珊揉了揉太阳穴,不置可否地望向别处,这两个人之间的交锋,她并不想参与其间。感情上说,她是谁也不偏帮,到底都是她不满的女人。理智上说,诒云到底是个医生,她现下不指望她,还能指望谁呢? 顾钧儒自然心下也知晓,俞青箩这是要邀功的意思,可是这个时候,他到底还是吃不准,到底这碗药该不该给父亲喝下去。人命关天,他一个为人子的站在这个选择的口子上,他自然是希望能有一份希望都能留存下来才好。 因为他面上虽是渐渐有了怒色,可是却仍旧有些开不了口。 诒云是何等的聪明,顾钧儒此刻心下在想些什么,她又怎会不清楚?只是她到底还是觉得心下失望极了,想到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一时只想迅速同他划清界限,到底是不信任她的人,何必勉强再在一处呢? 诒云虽然心下十分伤心,不过仍旧果断将俞青箩手里那碗汤药给抢了过来,而后疾声道:“这里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擅作主张要给父亲喂这碗药,若是无事还好,若是起了什么药性,误了事情,这责任你担得起么!” 俞青箩拢了拢发鬓,不屑道:“哎哟,你这是在同我摆你少奶奶的架子么?我是不如你医术高明,可是我心是向着老爷的。旁的人,到底揣了什么心思,我是不知晓,可是我是想要念着老爷好的。若是你不让我喂这碗药,那老爷出了事,责任算成你的可好?” 诒云冷笑了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碗药直泼到了俞青箩身上,沉声道:“出去!莫要在这里碍事!” 那药渣顺着俞青箩的发丝一滴滴垂落着,顾家上上下下的人,几十双眼睛都盯着瞧,她自然是觉得愤慨极了,这一下就血涌上了头,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俞青箩一步上前,揪住诒云的头发就要撒泼,诒云哪里管得东南西北,不过回首就甩了俞青箩一个巴掌,而后对着门外的听差道:“还愣着作什么!就由着这个女人在这里瞎胡闹么!” 几个听差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顾钧儒。顾钧儒深吸了口气,略略摆了摆手。底下的人会意,一齐上前架着俞青箩就往外走。 俞青箩一路被拖行着,一路嘶吼道:“苏诒云!你个贱人!不得好死!” “啪”的又一声清脆耳光声响起,原来是顾钧儒,他亲自上前打了俞青箩一巴掌,而后厉声道:“滚!滚出顾家!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即日起,二姨太俞青箩被驱逐出府!” 话音才落地,俞青箩便呆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顾钧儒,人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行到了门外。 “钧儒!钧儒!”俞青箩那叫声凄厉,在场的人听着无不觉得后背发凉。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分崩离析(五) “钧儒……”只听着顾北溟从病榻之上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他似乎是被外头的嘈杂之音给惊醒了。 顾钧儒连忙往榻前半跪着,低声道:“父亲,有什么吩咐么?您说罢,我在呢。” 顾北溟用手遥遥地指着诒云所在的地方,蠕动着嘴唇,半晌却是发不出声音来。 胡季珊和顾钧儒对视了一眼,很快就意会到了顾北溟的意思。钧儒旋即抬了抬手,示意诸人都退出屋子外头。 这一下,屋子里就剩下诒云与顾北溟两个人了。诒云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将他扶起,靠坐在被褥上头。 顾北溟吃力地睁开了眼,望着诒云,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回顾家。” 听到这话,诒云不由得面色微沉,她紧紧盯着顾北溟道:“父亲若是觉得身子不适,等改日好一些了再说也不迟。” 顾北溟苦笑了一声,面色似乎有些转活了过来,说话也渐渐清晰了许多:“我知道,你是为了你母亲贾吟秋而来的。” 诒云缓缓在床沿边上坐下,递了一盏热水过去:“喝口热水,润润嗓罢。” 顾北溟低头啜了一口,半晌,方才喃喃道:“一切都是冤孽呀……我原本并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你这些,可是我知道,但凡这事情一日不揭开,你就一日心下安不了。你若是不安,钧儒又岂能安好?” 诒云转过身去,她并不准备继续逃避这个话题,毕竟她等了这一日,已经多时了:“所以,姆妈的死,确实是有蹊跷的是不是?” 顾北溟咧嘴笑了起来,他沉缓地将茶水置于一旁案上,似笑非笑道:“我想你的母亲并不曾告诉过你,关于二十多年前,夙州贾府的那场灭门之灾。” 诒云略微惊诧地望着顾北溟,他竟是这样风轻云淡地就说出了“灭门”二字,这样的表情,她也曾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那便是他的儿子顾钧儒。 “你的外公名为贾鸿慈,乃是思川武备学堂的教务总长。我和张颉,当年都曾经在他门下授业过,因而算起来,他老人家是我们俩的恩师了。贾家是夙州的大家,清廷时候出过一位帝师,两位状元,可谓一时显赫,名震吴中。即便是清廷覆灭以后,但凡有人经过这贾府的门前,武官要下马,文官要下轿,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顾北溟说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诒云点头,边思边说道:“我只知晓,姆妈自小便入了教会学校,但是她从来都未曾提及过关于外公的任何事情。” 顾北溟微微仰起头,笑了笑:“是了,依着你母亲的为人,她一贯如此,又哪里会与你多说什么呢?恐怕我与老师的这段缘分,即便是你嫁入顾家之前,恐怕她也未曾同你提及过罢?她到底是怕了,怕连累了你们。” 诒云轻咬着下唇:“贾家为何会遭灭门之灾?” “你倒是问到了点子上。”顾北溟喘了口粗气,继续说道:“二十多年前,张颉奉了孙先生的命,兴兵南伐,被围困在夙州数月,下落不明。实则,他正是被老师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所救下。也算是这老小子命大,他当时身受重伤,若不是你母亲及时救治,只怕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这事与张颉有关……”诒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她料定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顾北溟不置可否:“张颉消失了数月,谁都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头,他在贾府,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后来我去夙州寻他,在贾府发现了他的下落,这才将他重新带回了北地。而那个时候,我还记得,老师看张颉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懑。” 说到这里,顾北溟就顿住了,显然他有些体力不支,只作片刻的休息。诒云朝他嘴里递了一片参片,叫他含着,算是提着一口气。 顾北溟越说越觉得眼皮子沉,十分吃力道:“再后来,一夜之间,贾家被灭门了。而这都是因为你的母亲,竟然救了张颉。那是南面白系派来的杀手,他们为了报复,自然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 “我想,我约莫已经能够猜到几分了。我想知道,是否张颉与我的身世有关?”诒云眼中渐渐被一种痛苦所包围住了。 “你很聪明,诒云。”顾北溟微微展开嘴唇说着:“这点很像你的母亲。” 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这件事情,也并没有否认,似乎他已经认定了此刻诒云心下的猜想便是正确的,即便她并未将完整的话给说出口。 诒云面上的肌肉,紧紧地绷住了,甚至有些绷得变了形。她凝视着顾北溟,心下不住地发颤。心下许多的碎片渐渐粘连成一片,当年顾钧儒为什么执意要娶她过门,原因似乎已经跃然纸上。 而叔年的死,姆妈的死,似乎也开始渐渐有了脉络可循。 “我最后只想问你一句,姆妈的死,同钧儒究竟有没有关系!”诒云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仿若能将顾北溟给割裂开来。 顾北溟从未见过她有过如此的目光,这也着实叫他感到诧异:“不……一切与钧儒无关……” 说完这句话,顾北溟的眼睛一下就睁得浑圆,然后面上狰狞地笑着,挣扎了一番,渐渐的,就没了声响。 诒云摇晃着顾北溟的手,连忙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姆妈!是谁!” 顾北溟的一双眼珠子在诒云身上迷迷糊糊地溜转着,他似笑非笑地蠕动着双唇,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强心针!”诒云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刘秘书与弗兰克医生迅速进了屋内,刘秘书准备铝盘针剂,弗兰克检查着顾北溟的情况。诒云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腿上渐渐升了上来。 她的胸口突地胀了起来,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半昏迷了过去的顾北溟。 诒云深吸了口气,一面命着刘秘书打针,一面跟着替顾北溟做心肺复苏:“父亲!你不要去!坚持住了!你还有话没说完呢!父亲!” 诒云的脸色慢慢激动得发青,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辉,焕发得可怕。 胡季珊从外头颤颤巍巍地进来,只见顾北溟面如白纸,眼睛睁着望了众人,她从人丛挤了过来,握住顾北溟的手道:“老爷,你不能就这样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你也实在是太狠心了……” 胡季珊说到这里,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向下流着,就放声哭了起来。 不消片刻的功夫,顾北溟身上已是彻底的凉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在申城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顾北溟,终究是病逝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分崩离析(六) 顾北溟一去世,在屋子里的人,自然只有哭的份儿,旁的倒是确实一概都顾不上了。胡季珊走近前,靠了墙,手上拿了手帕,掩着脸,到底是哭得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了。 底下的听差、丫鬟、老妈子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门外,十个里头也有七八个是跟着哭的,谁都不知道,顾北溟的去世对于顾家来说,影响究竟有多大。但是他们知晓,这定然是一件影响很大的事情。 顾钧儒从前即便是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这一刻,诒云分明感觉到了他心下十分沉重的悲哀。他起先是强忍着,而后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他的喉结上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 这呜咽声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顾钧儒伏在诒云肩头,颤粟着,诒云并没有推开他。只是伸出的手略略顿了顿,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却是什么也没说。 这一屋子的人哭得十分凄凉,顾钧儒定了定神,仍旧刹住了情绪,只是转身对着胡季珊道:“母亲,现在我们要停一停哭了,这丧事应该准备开来了。” 胡季珊整个已经苦成泪人了:“还能怎么办呢?原先该如何办,就怎样办罢。” 顾钧儒将袖子举起,擦着眼泪走了出去,毕初劝了几句,他摆了摆手:“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我该是要负起一些责任来了。” 毕初知道,顾钧儒这个表情便是有事情要吩咐了,他便恭谨地退到一边,默默聆听着。 “你替我去办几件事情,第一,是军务方面,你以我的名义去通知楠京那便,就说父亲已经去世,算是报丧。父亲到底是在申城挂着官职的,这一概的事情也必须要有考量。其二,驻申城的各位外国使节、公使等,全部都要拍电去通告一番,至于词措,你需得细细斟酌了才好。其三,登报声明,三日后,请人来顾公馆吊唁。”顾钧儒半阖了眼,十分疲惫地说着。 毕初道:“毕初明白,少帅还请放心,一定办好差事。” 自这一日起,顾公馆上上下下,电灯一齐亮着,顾家门前的道上,都让车子塞满了。这厢房里是前来慰问的亲朋好友,客厅里是政界、工商界、外国使馆等来唁问的,内客厅里齐集了顾家的一些听差,帐房里是承办丧事的来去接洽。 门房外头也一并围着许多临时抽调来的听差和杂役,厨房预备了南北各色点心,不论什么时候,这排场上面自然都是不落下的。女眷们通常都是抱在一处哭泣,这样一来,倒是显得闹哄哄的,这丧事办得倒是有些莫名的嘈杂了。 好在顾公馆到底地方大,为了赶办丧棚,临时点着许多汽油灯。这汽油灯放着白光,燃烧出一种特殊的声音,许多人在白光之下跑来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种凌乱的景象来。 胡季珊房里,女眷们都围着她屋里,不让她到停丧的屋子里去,生怕她看了尸体更要伤心。胡季珊的喉咙,带着哑音,只向众人叙述顾北溟一生对人对己种种的好处,说得伤心了,便哭上一遍。 举家人忙到天亮,胡季珊也就又哭又说坐到天亮。她到底是神经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觉,混混沌沌的,竟就捱到了天亮。还是亲友们相劝,她才勉强同意闭眼歇息下。而实则,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顾北溟去世的事情,到底还是觉得悲从中来,又变得泣不成声。 顾钧儒一心悲切,在外头招待亲友的时候,还可以压制一下心绪。可是一旦离开了众人,那心下的悲伤就完全涌上心来。 顾钧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诒云房里,只见诒云侧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托着半边脸呆了,脸边似乎也有泪痕。顾钧儒进来了,她也并不太理会。 钧儒知道,诒云心下还有些心结,只是轻声说道:“看你一脸倦容,也是跟着一宿没睡罢?” 诒云点了点头,不作声,面色也十分的悲沉,她心下想着,顾北溟那句“与钧儒无关”,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是真了。 钧儒随口又问了句:“你不是在母亲房里吗?什么时候进来的?” 诒云道:“一众人劝得母亲歇下了,我就回房来。方才我一直在想,我这人还是煞气太重,也很没有福气。从前是姆妈,早早就去世了,现下又看着自己的公公就这样离世。说起来,我学的几年医术,好似跟个摆设似得。况且……” 说到这里,诒云就哽咽住了,那话也没跟着往下说,现下并不是可以同顾钧儒说这些话的时候。 顾钧儒听她这一番话,正击中了他心下满腹的心事,不觉也垂下了脸来,不过背过身去,擦着眼角道:“我实则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竟然这样就故去了。事到如今,我也是没有法子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那时候父亲床前,我若是说了什么让你不痛快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 “钧儒,你知道的,我最痛恨的是旁人的不信任。虽然那个时候你情有可原,可是我心下到底是觉得不痛快的。这件事情我倒是不必隐瞒你,只是想着说出来,大家也算是开诚布公。至于旁的事情,改日再说吧,我们心绪都不太好,你前头也有许多的事情要打理。改日,待得你得空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罢,我有些话想要问你。”诒云缓缓说道。 这个时候,门外外有人叫道:“少爷在屋里面吗?” 钧儒开门一望,只见一个听差两手托着一大叠白色的麻衣进来。 钧儒因而问道:“什么事情,进来罢。” 听差的将衣服拿进来,放在案上,垂着泪道:“少爷,您的孝衣到了,少奶奶的也到了,都是连夜赶起来的。” 钧儒低头一看,白衣服上,又托着两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顶白帽。他转念一想,昨日早上还同父亲说过几句细碎的话,哪料到便会穿戴上这样的东西来。他两手捧了孝衣,一时竟闷头哭了两声。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分崩离析(七) 钧儒到底是行军打仗的,这最忌讳的就是太过喜怒于人前,可是这一刻,他心下那种对于父亲离世的种种哀痛,已经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虽然他们父子俩对于申军,也是生过不少嫌隙。亦或者,钧儒对于父亲前期的抗战态度也十分不满。可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到底是待他极好的生父去世了。 而父亲去世的诱因还是为了帮他筹备抗战动员大会,这叫他多少也有些自责起来。这种痛苦完全不亚于当年诒云的离去,简直是时时揪炙着他的灵魂。 “钧儒……”诒云伸出手来,缓缓抚触着顾钧儒手里捧着的孝衣,一时眼角也盈满了泪水。 顾钧儒什么也没多说,不过转过身去,将头抵靠在诒云胸前,喉中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 诒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心下的那股哀意,以及某种未可知的柔软的东西,好似在这一刻一并给化开了来。 钧儒就这样与诒云立在原地,静默片刻,而后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转身又回到前厅去了。这个时候,院子内外已经是把孝棚给搭建起来了,所有的柱子、屋檐下头一概都用白色绸布缠绕着,那场景看的人愈加觉得凄凉起来。 来来往往的人群,任谁都是一身素白,看了这样的情形,谁又能说不觉得心下沉痛呢?顾钧儒看见胡季珊站在门口那儿呆望着远处,就走了过去,唤了一声:“母亲。” 胡季珊转过身来,垂着泪道:“走罢,你带我去看看你的父亲罢。如今能多看一时是一时了。外头的棺材已经买好了,呆会未时就要入殓了,恐怕以后想看也只有看相片的份了。” 钧儒就搀扶着胡季珊一路到了顾北溟的卧室里头。这个时候,几个听差的在用药水处理顾北溟的身子,几个丫鬟站在门口远远望着,眼圈都是红的。 顾钧儒实在是心有不忍,就拦着道:“母亲,外头坐着罢,他们很快就完事了。” 胡季珊道:“我还能同你父亲见几面呢?你连最后几眼也要拦着我么?” 说完她就挣脱开钧儒的手,一路朝着屋内而去。可是一到了床前,她就哽咽起来,一时又泣不成声。里头的丫鬟、听差连忙也跟着劝解了几句。 这个时候,钧儒又到:“不妨等里头身子清洗好了,再进去看,不然现下也是妨碍他们办事呢。” 胡季珊勉强应了下来,又退出屋外去,可是对着偌大的这间屋子,想着这间屋子里他们度过了多少年的时光,如今一下就是人亡室空了,这也便是悲从中来。 屋子里的幔帐原来都是因着顾北溟的喜好,而改成了深棕色。从前,这个时候,若是进了屋子,他总是会坐在这幔帐旁边的沙发上,然后很是自在地抽着雪茄烟。如今这幔帐还在,可是玻璃上却凭空贴了几张白纸,那便是生生地提醒着她,几十年夫妻缘分尽了。 胡季珊一哭,这一下便是体力不支。到底是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也没好好休息过一下,身子自然也是哭伤了的。一时间只觉得人有些昏沉,一下就跟着从沙发边上滑落了下去。这样一来,哭声倒是止住了,人也没了声响。 顾钧儒一把将母亲抱回屋内,又忙唤人请诒云过来。诒云过去的时候,只听见胡季珊嘴里哼哼的声响,旁的却是一概都不自知的样子,也是吓了一大跳。 诒云用听诊器探查了一番,然后又照例量了体温,然后对着钧儒轻叹了一声:“无碍的,母亲不过是伤心过度,身体疲乏了,我给她打一剂镇静的针剂,睡一觉,也便能回过神来了。” 诒云一面说,一面就打电话给刘秘书。刘秘书也不敢耽搁,很快就从医院送了药水和针剂过来。待得那一针打下去,果不其然,胡季珊片刻功夫就沉睡了过去。 钧儒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对着诒云道:“谢谢……” 诒云起了身来,走到钧儒身侧,不过拍了拍他的肩头,什么也没多说。 到了夜里,诸人忙碌了一整日,就等着明日出殡的事情。诒云才躺下,就听见香柃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夫人出事了!您快过去看看罢!” 诒云一听,也是吓了一跳:“不是日间才打了镇静剂么?怎么这会醒了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清楚呀。” 这个时候,胡季珊房里的荛儿也跑了过来,拉住诒云就道:“少奶奶,快去瞧瞧夫人罢。夫人真是不好了。” 诒云见这两个丫头,面色苍白,话也说不拎清,想来定然是很紧急的情况,因而也未曾多想,拿上药箱就赶忙往胡季珊房里去。 待得她重新回到这房中,就发现胡季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愣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顾钧儒用手撑着面上,显然十分疲倦和伤神。 诒云走近前去问了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又说出事了?” 顾钧儒摊开手,眼圈都是红的:“方才我让荛儿送些参汤进来,想给母亲补补益气。哪里晓得,这门竟然是锁上的,无论人从外头如何唤,那都是没有声响的。我一听,就晓得不对劲了。就打破了玻璃,从旁边爬进来的。这个时候就瞧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再看这呼吸,也很是清浅了,恐怕是情况不好……” 诒云听了,心下约莫也就猜得了个七八成,恐怕这胡季珊醒来,一时伤心过度,是自杀了。 诒云伸手摸了胡季珊的鼻息,依然还有,再按手脉,也还跳着。她赶紧又照着寻常的程序一应检查了一遍,说道:“应该是吃了什么东西的,你们赶紧翻箱子找找,看看有什么瓶瓶罐罐的东西没有。我看了才能晓得,如何去救治。” 既然是说到这里,屋子里头的丫鬟、听差一概不敢耽误,各个犄角、抽屉里翻箱倒柜地找着。这一时间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个个都有些着急了。 诒云余光一瞥,恰是看到了床底下好似有一张油纸,她就俯下身来拣了起来,然后凑到鼻子底下一嗅,那是大烟的味道。 她将这油纸朝着顾钧儒递了过去:“恐怕是吞了大烟了。只是奇怪,母亲平常也不抽大烟,这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顾钧儒接过这纸,也跟着闻了闻,下意识地拿起床边的杯子又对了下味道:“好似确实是泡了水喝下了。这事情过后还得好好查查,家里头究竟怎么会有大烟的,我也觉得正奇怪呢。” 诒云怕是电话来不及,就由着毕初亲自去宏仁医院请了两名助理医生和刘秘书,带着一箱子的药一道赶过来。 诒云解开胡季珊的衣袖扣子,先在她手臂上打了两药针。接着就让助理医生帮忙扶着她的手端坐起来,她亲自撬开胡季珊的嘴巴,用针筒对着她嘴里,灌了两瓶清洗肠胃的药水下去。 胡季珊似是知道有人救她了,又慢慢地哼了两声出来。这个时候,诒云方才回过身道:“看样子,还算走运,这大烟吃下的不算多,只不过这恢复的时间要久一些。等这阵子药性过去了,我再让人送一些器具过来,帮她洗洗肠胃,这样多半无碍了。” 说话的时候,外头听差又进来,对着顾钧儒耳边禀报了些什么。顾钧儒眉头皱起,一时又望向了胡季珊所在的方向。 诒云便道:“有事情你先去忙,这里还有我调理呢,总不会误了病情。” 顾钧儒点了个头,这才出了屋外,因为这个时候正是要预备顾北溟入殓的事情了,因而只得让诒云在屋子里头守着母亲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分崩离析(八) 隔日就是入殓的日子,原本搭建的那些丧棚与其他陈设,一概都给撤除掉了。灵堂中央,蓝白的布条扎了灵位,两边也用白色绸带设置了孝帷。正中放着两个白色的大花圈,一个是胡季珊名下的,另一个自不用说,是钧儒夫妇名下的。 此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花圈,都是沪上各界送来的,同时分列于两侧。 一进这灵堂,满目的蓝白色。堂中灵台的正中,悬着一幅顾北溟穿军礼服满身佩挂勋章的遗像,左边挂着将旗,台上供满了鲜花水果。香筒里的檀香,早已氤氲的升了起来了。 正中放着空的棺材完全没有东西可以遮挡,叫人看了也觉得心下有些凄凉。 顾家虽然作派介于新旧之间,可是到底也是号称文明的新家庭,再加上顾北溟生前,对于那些僧道一类的事情并不欢喜,因而顾家的这场丧事,反而办得不如寻常人家那样多的锣鼓声。 楠京方面,派了专员过来吊唁,首先就是带了一套国定的大礼服,这衣服寻常人自然是不能有的。待得顾北溟入了棺,胡季珊撑着虚弱的身子,亲自给加了栓,放下了孝帷。 顾钧儒是主祭,他一路走到了中央,看着台下,一排一排的,有许多将级军官,都凝神屏气的肃立在那里。顾钧儒把祭文高举在手里,操着嘹亮的腔调,很有节奏的颂读起来。 祭文一念完,祭典便开始了。首先是楠京方面派来的一位司令官,由一位上将一道上前主祭献花圈,他后面立着三排将官,都是一式大礼服,佩戴得十分鲜亮。 诒云觑起眼睛,仔细的主意一下,这些新升起来的将官们,恐怕都是新委任的,怕是前线的那些老将,死的死、伤的伤,也留下不多了。接着就是申城各界的人,络绎不绝,纷纷上来致祭。 到了这个时候,胡季珊的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的了。可是她到底是个识大体的贵妇人,因而这样公众的场合里,她心下再伤心,也是决计不肯放声大哭的。到了哀乐奏起的时候,在场的人便齐声哭了出来,一时间,这哀声震天。 已是启灵的时分,门口的人潮陡地分开两边,驻沪司令部的仪仗队刀枪齐举,顾北溟的灵枢,由八位仪仗队军官扶持,从灵堂里移了出来,灵柩上覆着一面旗子。 一辆仪仗队吉普车老早开了出来,停在顾公馆大门口,上面伫立一位撑旗兵,手举一面将旗领队,接着便是灵车,顾北溟的遗像竖立车前。灵枢一扶上灵车,一些执绋送殡的将官都纷纷跨进了自己的轿车内。 街上首尾相衔,排着一条长龙般的黑色官家汽车。维持交通的警察宪兵,都在街上吹着哨子指挥车辆。 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着墓地出发。就在此时,毕初突然拦下顾钧儒的车子,附耳禀报了什么,顾钧儒心下大惊,慌忙下了要诸人赶忙退散开来。 诒云一看钧儒下了车子,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也便一道跟了下去,想看看是否能帮上忙。 “快退开!退开!” 天边的暮风已经起来了,钧儒的话飘在风里头,一下就没了影儿。顾公馆里头,满院那些大马士革玫瑰都跟着瑟瑟发抖起来。西边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 登时,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棺木一时间被炸开成了无数的木屑。无数粉尘跟着木屑纷纷扬扬的飘散了出去,很快就落在了前头的几名将领身上。 时间好似静默了一刻,周遭全然没有任何的声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诒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句:“快跑!是芥子毒气!” 现场诸人好似如梦初醒,个个登时乱作了一团,各种尖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朝着诒云这边狂奔过来,哭声、喊声,十分的刺耳,这一下,便将好好的一个送丧队伍变成了人间炼狱。 诒云也是急了,欲要到前头帮拉着那些人,却不料手早就被钧儒给牢牢擎住了:“你千万不要冲动!现在再往前,你只会吸到毒气的!” “可是前头还这么多的人呀!”诒云心下禁不住的一阵颤粟,她简直是怕极了,从前她只在书上看到过芥子毒气,没有料到,今日竟然亲身经历了一番。 钧儒紧紧抓住诒云的双手,强掰住了她的肩头,凝视着她说道:“诒云,你向来都是很冷静的人,不要乱了分寸!” “我是个医生,不能在这个时候逃避!我有责任救治伤员!”诒云这一下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好了。 钧儒一下便将双唇贴到了她的唇上,舔舐着她的泪水。这吻冰凉,只有泪是温热的。 诒云一下便愣住了,也不知要该如何反应了。钧儒只觉得她口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无 “调头!回顾公馆!”钧儒将静云紧紧护进了车上,对着毕初沉声说道。 这一刻,顾钧儒心下是拧极了的,他对这场爆炸十分的愤懑,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压着心思,至少要护得诒云周全才是第一位的。 车身后头,空气中漂浮着的粉尘撒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也不知道是哪里射来了一束灯光,这光线一打,周遭都是又灰又黄的,路两边的房屋也是全然看不清楚了。 周遭的一切,在这傍晚五点的暮色里,沾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色彩…… 这一日的芥子毒气爆炸事件,几乎占据了申城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因着灵柩车的前头就是申军的人,风向又是朝北面吹得,自然这申军大半的人都倒下了,亦或者有幸留了条性命的,终究也是双目失明,抱憾终身了。 再加上来吊唁的几名将官也都在前头,这些人几乎也是同时被炸死了。还有许多路边的无辜市民,也几乎是同时被炸伤亦或者被毒气中伤了。 这起事件,毫无疑问的,矛头全部都指向了日本人。报上都说,这日本人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叫申城伤亡惨重了,简直是闻所未闻之骇事了。 申城的工商业者、学生、普通市民等等,闻之噩耗,都十分的震惊,纷纷罢课、罢工,来到日本商会门前示威。 日本陆军发表了言辞强烈的声明,断然否认了这一次的芥子毒气袭击事件乃日本主导,还要求楠京政府,对此事进行彻查。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迢迢(一) 宏仁医院,病房的露台上,有一个三层高的黑漆铁花架。上头齐齐整整的摆着几盆海棠,都是上品的白海棠,用的都是一式回青白瓷的龙纹方盆,盆里铺了冷杉屑。 白海棠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竭的茎梗上,只剩下个别残留的花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丝冷香。 可是这些海棠的叶子却一条条的又是显得碧色无常。诒云立在那几盆萧疏的海棠面前,出了半天的神,她的胸口泛起了整片的红,不时的就是一阵刺痛,这都是因着芥子毒气的关系。 诒云胸前的长发给风吹得飘扬了起来,她忙将露台的门给关严实了。身后,钧儒躺在病榻之上,仍旧没有苏醒过来。 当时爆炸的瞬间,诒云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是钧儒,在那个时候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毅然挡在了她身前,将她整个给罩住了。 后来,诒云也记不清两人是如何上的车子。等她整个人都冷静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医院里头了。 因着她有钧儒护着,伤势倒是还不算重,只多是皮肉泛红灼伤。而钧儒将外套给了她以后,几乎是光着上身对着这些毒气的,这伤势,可想而知有多严重。 先是呼吸道起了重症,几乎是没法独立自主的呼吸了,诒云因着怕情绪影响太大,手术不能自制。因而请了弗兰克医生帮忙,从喉管里头切了一刀,插了橡皮管子进去,好歹叫他至少能维持基本的呼吸来。 过不了几日,钧儒人还未苏醒,这全身皮肤几乎都肿得发亮起来,而后开始大片的溃烂。诒云用稀释的消毒水来擦拭着这些伤口与脓水,她连夜与弗兰克商议,试图通过注射谷胱甘肽来降低他体内的损伤,而他能否醒来,便全看天意了。 倚红来的时候,诒云正双手撑着两腮,靠在病床边略有些沉睡的模样。倚红放下了一盅饭菜,又替她盖了一条毯子。而后轻轻的将带来的郁金香放下,插到了净瓶里头,便欲转身离去。 “是倚红么?”诒云轻唤了一声,她眼睛有些迷糊,倒不是十分肯定是不是她。 倚红旋即回过头来:“听闻二伯去世,我本是特意赶来吊丧的,只是没料到,赶到的时候听闻了这样的骇事。” “倬铭如何了?”诒云问了一声。 倚红笑了笑:“他已经去了咣州,入军校的事情也很是顺利,大哥的推荐信都没用上,全凭着自个的真本事考进去了。现下是封闭训练的时候,想来多少是有些苦头要吃的。” “那你如何还在这里?为何不同去咣州呢?”诒云疑惑道。 倚红觑眼望着病榻上的顾钧儒,对诒云说道:“我父亲并不是很同意倬铭去咣州这件事情,他本就不希望我与军务方面的人交往,因而这才同意了我与倬铭的婚事。他一听说倬铭要去广州,也是大发雷霆。因而我这从才让他悄悄南下,父亲那便自有我来安抚。否则,若是正面相谈,以我父亲的心性,总是会千方百计阻拦这件事情的。” 诒云点了个头:“难为你了。” “嫂子……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倚红忽而眼色闪烁问了一声。 诒云道:“说罢,如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讲的呢?你是倬铭的妻子,也是我的弟媳,说起来,我也不当对你有什么隐瞒的。” “我想知道,雪心是谁?”倚红一字字将话给吐露出来,她虽然答应过倬铭,不会去问他任何的过往。可是先前,倬铭梦中总是喃喃叫着这个名字而惊醒,这叫她实在不可能不对这个名字感到上心。 “雪心……”诒云口中重复了一遍,心下却有一种尘封往事涌上心头的压抑感。 是了,雪心,那个名叫雪心的女人,大概是铭弟这一辈子里唯一一次对苏兆楹的忤逆。若不是姆妈拦着苏兆楹,生生受了好几鞭子的刑罚,只怕倬铭早就被苏兆楹给活活打死了。 遇见雪心那天,正是铭弟刚上圣约翰附中不久,苏兆楹因着生意上的往来,便带着倬铭去了一趟光熙路的堂口。 此时的倬铭,不过也才十六七的年纪,可是却是身材高挺,皮肤白皙,到底是一身富家少爷的气象。那个时候,他就穿了一身素袍,跟着父亲进了堂子里,清秀的样子,那也是十分的惹眼。 老鸨亲自出来迎候的客人,到底是苏兆楹上门来,所谓贵客上门,如同银元往怀中滴溜溜滚,没有人会不来劲的。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苏兆楹的生意伙伴,一脸老生常谈的样子,问老鸨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老鸨一连说了几个姑娘的名字,都被他笑着摇头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见过,太俗。肉欲味太浓,看了也觉得腻烦。 老鸨生怕进门的客人又走,搜肠刮肚想着挽留他们的招数,终于把脑于动到了雪心身上。她告诉他们说,有个新来的夙州姑娘,正在学昆曲,还没太上路子,客官真要想尝新鲜,不妨唤出来见见,只怕唱不好,污了贵人的耳朵。 老鸨末了,还不忘嗫嚅着强调一句:“姑娘还小,只卖唱,不卖身。” 雪心就由她的琴师领着,从屏风后面低眉垂眼地转了出来,未及张口,粉脸上已经是飞红一片。那年她刚满十四,生平第一次要当着这么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艺技,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 琴声响起,慌张中她错过了第一遍过门。老练的琴师不动声色,把调子转了回去,从头又拉一遍。雪心唇边抖了几下,愣是怎么也吐不出开头那一个字来。眼见得泪水慢慢涌上眼睛,如烟如雾。那可人颤颤欲滴,看得底下客人们哈哈大笑,觉得有趣之极。 倬铭却不笑,他看到雪心流泪的那一瞬间里,一种“可怜异乡为异客”的想法一下就从心底升起,巨大的怜悯像子弹击中他的心脏。他是隐隐约约的有些懵懂,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可是他晓得,雪心并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 顷刻间热血从倬铭的心下涌出,淹没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飘萍一般浮游在这片温热之中。倬铭眯缝了眼睛,仔细端详面前这张楚楚可怜的俏丽脸蛋,依稀中这面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风景,柳枝飘拂,杏花带雨,简直我见犹怜。 倬铭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向雪心,伸手抓起她的手腕道:“不要再唱了。”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迢迢(二) 倘若说,这是寻常的人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往后也便是可以料之的才子佳人的一段情话了。 可是偏巧,这个人是倬铭,他不过是家中没有掌握钱财的空囊小公子,又如何能救得雪心这一段风尘呢? 苏兆楹后来自然是晓得了,倬铭与这个雪心在偷偷私下往来的事情。这棒打鸳鸯的事情,一再上演,到了最后,为了这个风尘女子不误了自个儿子的大好前途,苏兆楹连夜派人将雪心给绑走了。 雪心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晓得,有人说,她已经被绑了石块,投了黄江水;也有人说,她是被转卖到南方的妓馆去了,怕是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倬铭为此大病了一场,抑郁了好一阵,过了很久以后,随着时间推移,方才慢慢看着好了起来。旁人或许是不知道,可是诒云却是心下明白,这个雪心算是倬铭的初恋,如此刻骨铭心,只怕倬铭一辈子也不能忘却了的。 诒云的思绪慢慢飘回,她望着倚红的眼神,一时心下略有所动,恐怕这倚红是真心爱慕着铭弟的,她又怎么忍心要她伤心呢? 因而诒云微微笑道:“你方才问我这个名字,我还思忖了许久,总觉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可是想了半日,仍旧不知道说的是谁,想来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反倒就忘了。” 这回答,显然也在倚红意料之中,她一点也不诧异,不过笑道:“嫂子,其实我知道,那便是他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只是我不甘心,总是想要在他心上占得一席之地。或许今日问你这些话,是我蠢钝了,还请你原谅。” 诒云握住倚红手:“哪里的话呢,你这样说,我倒是才觉得无地自容了……不过,铭弟是我自小看大的,他的为人品性,想来也没人比我更是了解。他既然与你成了婚,那我想至少他能对得起你们这一纸的婚书。” 倚红心下略有所动道:“我倒是宁可,动的是他的心意,而不是因为什么责任。嫂子,你知道么,我有时候想想,倒是宁可倬铭是个三妻四妾的人,这样或许我仍旧会伤心,但是至少,他的心下或许还能有我一席之地……” 诒云轻叹了一声:“给他一点时间罢……你的好,他总是会识得的。” ………………… 钧儒一直就在宏仁医院里头,他虽是终于恢复了意识,但是却未算好的彻底。他从腰身开始,到腿上,偶尔觉得隐隐有些麻木之感。总归是因着芥子毒气的关系,再不能恢复成从前那样。 随之而变的就是脾气,他整个人算是性情大变,与以往的模样大相径庭了。从前的顾钧儒是睿智的,如今却像跟着一阵风飘走了似得。恢复意识的那一日,他一个人坐在床头发着楞,人看着一下就老了好几岁。 楞谁瞧着,钧儒如今是沉默寡言,暴躁易怒的了,但凡护士几句话不说明白了,他就是一副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似乎心里头总是有无尽的火要去发泄。 诒云每见他失态狂躁的模样,总是一面与护士道歉着,一面心下总有些涌不尽的内疚在里头。 她认为这都是因为钧儒为了护住她,而遭受的无妄之灾,那个时候,他明明可以很快就跑开的,可是他这样一双要行军打仗骑马的腿,却偏偏因着那场毒气而变得没那样灵活了,诒云每想到这些,总觉得是她亏欠了钧儒的。 这个时候,诒云总是耐着性子,以千倍、百倍的耐心与柔情来对待他,小心翼翼的面对着钧儒的情绪,医院的事,顾公馆的事,她是想管也是没了心思的,一副心全在照顾钧儒的饮食起居上了。 好在钧儒本就是个血性男儿,对诒云的爱意一直有增无减。诒云做的这些点点滴滴,他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有一次,夜半醒了,他便拉着诒云的手,望着她疲惫的容颜说道:“对不住,我总是控制不住的想发脾气,倒是委屈你了。要么你打我、骂我,也出口气罢。” 诒云就“嗤”的一声笑:“你这样可是要说我是母夜叉了?你心里头窝着火呢,谁会看不出来呢。你若是不与我发,难不成还与申军的弟兄们去作么?咱们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能说什么不是?” 钧儒听了,心下便是越发的懊悔起来,禁不住默了声,将诒云一把揽入怀中,两个人就像孩子一样,脸相互偎贴着,哭一会,笑一会,这也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擦干了眼泪,这该过的日子继续过着。 诒云有时候守着钧儒,看着他沉睡的脸,常常想着,说起来虽是钧儒受了伤的,可是若不是因此,他们之间一定还是有许多的矛盾与误会未解,恐怕也不可能像现下一样在一处处着。 诒云偶尔也会觉得,他们这辈子算是相互缠住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的骨血、筋脉,身体上的每一寸好似都已经有了关联,这是斩不断,也剪不断的缘分了。 夜里,诒云甚至会想,如今两个人,不论少了谁,好似这日子便是过不下去了。 ………… 一连几天都是晴朗,诒云便把自个从前在日内瓦打的一件灰色的毛衣给拆了线,而后将线头晾洗干净,想着重新织成一件开衫的样式,这样也好给钧儒添件衣裳。从前,这样的事都是底下人做的,现下便由她亲自来做了。 线头是带着金丝的灰色,晾晒在医院院子里架好的竹竿上,日头一照上来,那便是发着光,看着有些晃眼了。诒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毛线柔软如云,而且因为清洗过了又是格外的顺滑。 诒云捏了一把线团,又松开了一会,这毛线整个都四散着弹开来,看得出来,这弹性也是好极了的。就在她微微出神的间隙,钧儒已是到了她的身后。他伸出手来拿捏了一把,不禁赞叹道:“可真是好东西呢。” 诒云转头一看,见是钧儒,只微微笑道:“算你识货,这可是地道的英国货,质量好着呢。不过如今咱们申城工厂里头也可以出这样好的货色来了,就是这一时兵荒马乱的,这机器什么时候能再开动都不知道了。” 钧儒叹了一声:“现下烽火四起,哪里都是一样的,莫说是买个毛线团了,那便是买点好的吃食也不容易了,总归这好日子是没有了的,外头的人叫苦连天,日子到底是难过呢。”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迢迢(三) 诒云边将毛线翻了个身继续晾晒着,而后就与钧儒面对面地坐下,从竹篮子里挑出一些已经绕好的线球来。 这织毛线的针头,还是当年姆妈留下来的,诒云一直都带在身侧,因而到了手上,也是格外的衬手。 诒云将线球挨个摆好以后,就将竹篮子给放下,然后她分开手指,拿着一根皮尺要给钧儒量袖长与胸围。钧儒见状,这才明白,诒云这是要给他打一件毛线衣了。 顾钧儒一下就握住诒云,直道:“诒云,这样好的毛线,给我打毛衣倒是浪费了,我那里还许多件都没穿过呢。说起来,我都怕你这毛衣织好了,我人若是不在了……也穿不着了。” 钧儒边说,边就垂下头来,诒云知晓,他在这医院里头怕是也休养不了几日了,若是前方号角吹响,他即便是拖着病躯也是要上战场的。 诒云一听,不免也跟着眼圈发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提早就要我做寡妇了么?顾钧儒,你听好了,这样的话,我不要听,也不兴去听。你若是出任何的意外,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原谅你!” 钧儒将诒云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头顶的发丝,反复摩挲着,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 几日后,在申城租界内的美国、英国、法国等公使齐聚,一道向楠京的国民委员会致电,希冀将申城改成自由口岸,以抵消日本的进攻。就在楠京方面仍在考虑之际,日本陆军抓紧往虹口继续屯兵,这一时间局势就变得愈加地紧张了。 顾钧儒再也坐不住了,若是继续等楠京方面的消息再行动,只怕还会延误战机,他与毕初秘密在医院里头会面,几番商谈以后,决定承担一切的后果,而选择主动进攻,以争取主动权掌握在申军手中。 钧儒先是命第六大队的大队长率领二十一架美式轻型轰炸机,直接轰炸了停泊在黄江汇山码头的日本军舰“入云号”,以及位于虹口的日本陆军司令部。 无数市民围聚在港口,亲眼见到了轰炸日本军舰的全部过程。八十磅的炸弹对于“入云号”来说几乎只是受了点轻伤,很快日本军舰上的高炮与机枪便进行集中的扫射,半数申军的飞机被直接射落。 同时,毕初与八十师从左右两翼进攻虹口的日军司令部及沿路据点。从江湾路、北四川路到吴淞路一带,日军盘踞在租界内负隅顽抗。 情势紧急,顾钧儒在身体还未恢复的情况下,毅然回到申军坐镇指挥。 申城的男人都被动员起来,到郊外的公路边挖战壕。有许多的学生,也扛了把铁锨去帮忙。诒云如今与弗兰克一道带着医护人员来到后方帮忙救治伤员,宏仁医院空置出来的床位开始正式派上了用场。 按理说,这挖战壕的事情,与诒云也没什么干系。可是她心下实在是惦记着前线的情况,因而连午休的间隙也利用了起来。刘秘书原本送了一篮子的玉米饼过来,诒云就用篮子装上,盖上一块白色纱布,带到前线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吃。 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诒云挎了沉甸甸的饼篮走完几里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她的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衬得眼珠子点点的发亮。 远远的,她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 申军的官兵有脱了外套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申城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 诒云在人堆里先是发现了毕初,就把篮子交付给他,然后就去前头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 本地的市民几时见过什么战壕?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做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走去的申军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个半吊子,没有什么战壕常识的。 前次芥子毒气事件,因着许多官兵伤亡,到底是将申军的元气大伤,如今调任上来的,都是些新人,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只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没把日本人放在眼里。 诒云一面看,一面就跟着蹙起了眉头,再看看这些人随身带着的武器,多也是咣东造的土枪,实在没几把拿得出来的装备。她心下实在是担心,这些人究竟要怎么抵御早已经现代化装备了的日本军队。 诒云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站着全副戎装的顾钧儒。太阳正好打在他的背上,隐隐发出清辉的光,而他的脸笼罩下阴影之下,虽是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多少有几分威武难挡。 顾钧儒问她:“你不是应该在后方的么,怎么也跑前头来了?” 诒云答说:“我原先是在后方临时救治所里头帮忙,可是想着,你们前方在挖战壕,正好我那里有一篮子饼,就送过来给你们填填肚子。” 顾钧儒笑笑,将诒云耳边的碎发挂到耳后:“好了,送也送到了,快回去罢,我让毕初送你走。” 诒云摇头:“正是用人的时候,怎么好随意调离呢,倒是我来的碍事了。” 顾钧儒唇角一撇,忽而放低了声音,说道:“诒云,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诒云心中只觉得忐忑,跟顾钧儒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芦苇包围的地方。 顾钧儒的白马拴在这里,毕初就在一旁守着。看到诒云,毕初微微一笑,便主动把缰绳递给顾钧儒,自己到芦苇丛后头去了。 顾钧儒转身对着诒云郑重说道:“我刚得到线报,这两日日本人要发动一场总攻,且来势汹汹,我怕是情况有些不大好,有件事情,我托给谁都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托付给你了。” 诒云愕然:“我?” 顾钧儒转过脸去,缓缓说道:“我想了很久,这事情现下不办,也不知晓还有没有机会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迢迢(四) 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子里摸出一个锦带,掂在手中:“诒云,你是知道的,父亲故去了,如今家里头也便剩下母亲一个人了。我少小离家上了军校,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实则我也并没有尽到什么为人子的本分。实话同你说罢,这一仗,我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是一名中华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你同母亲两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诒云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钧儒,你别说了,我能懂你的意思。虽然母亲与我之间也是有些芥蒂的,但是如今到底不比寻常,若是你不在家,我即便帮着多关照她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你莫要想劝我离开这里,只要你在这里一日,我也会在这里一日。母亲,我自会托付予刘秘书,她与我相处时日虽然不长,可是也算是值得托付之人,一概的事情,我也有交代的。” 钧儒道:“我知道,你的心性是这样,我说什么,你总是喜欢反着听。” 他说罢,就把手里的锦带递到诒云面前:“里头都是洋行的存根和存票,再加上你前次从苏家带来的那些银票,总是一笔可以过日子的钱数。申军往后怕是也用不着了,这些你都拿着,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情,这到底是一笔可以防身的钱。” 诒云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钧儒仍旧笑着,只是这笑有些凉意:“你是我妻子,不帮我收着,我又能交给谁?” 诒云嗫嚅道:“不,我是不会收下这笔钱的,你要交,就交给毕初。” 钧儒抬起头来,遥望着芦苇后头,轻叹了一声:“他也是要跟我上前线的人。” 诒云迟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钧儒不过将锦带强硬塞到了诒云手里头:“这样吧,权且当请你替我保存几日,若这场仗,我命大不至战死,这包东西便完壁归赵。” 诒云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那锦带已经被紧紧地包入了她的怀中。诒云心下明白,无缘无故的,顾钧儒是不会交代这些事情的。恐怕这一仗,他已经做好了以身成仁的准备。 虽然战场是他的宿命,可是诒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这样快就到来。那种紧迫感,压抑感,简直叫她全身的肌肤都紧紧绷着。 如若说,在此之前,诒云仍旧希冀寻找那些隐藏在黑暗下的秘密,那么如今她已经把一切都给暂时抛开了。她很明确的知道,她不希望顾钧儒再出任何的意外。 尘土飞扬,响起“嘚嘚”的马蹄声,诒云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顾钧儒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地平线的尽头。 新的战斗是从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打响的。当时,诒云正在调配针剂,一颗子弹“啪”地在头顶上空爆炸。诒云冷不防地受此惊吓,手一哆嗦,连带着针剂都掉在了地上。 刘秘书连忙捡起来,想要拿到外面去,哪里晓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那声音“噼里啪啦”地如同爆豆子一般。刘秘书慌慌张张的将针头重新换了一根,又慌慌张张逃回门内来。 诒云扶着门框往远处张望,因为是在中午,天空很亮,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了手榴弹的轰响。 有淡淡的硝烟味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诒云虽然从未当过兵,可是从前在瑞士的时候,她也是看过一些军演的,再加上报纸上不时地普及一些基础常识,战场上的事情也不算十分陌生。 她自然知道,像钧儒这样打伏击站,武器很重要,武器顶不住,根本拿对方的攻势无可奈何。 她今日去看人挖战壕,申军的官兵背的枪不过是些条子、老套筒、咣东造,都是从前孙先生推翻清廷时候就有的老古董,如今拿来应对日本人?那可不是拼命么! 诒云心想,都说日本人的武器都出自他们的南部军工厂,又有着德国人的帮忙,如今已经十分先进了,也不知钧儒能打得过他们?她这回也算是将一概的神仙都给默念了个遍,只求申军上下都能取得一场胜利。 诒云贴了墙根站着,一直也就没了心思,几个刚从外头救下来的孩子,都紧紧揪着诒云的衣服,猫似的挨紧她一动不动,小脸儿吓得发白。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此刻同样是感到了一阵害怕。 刘秘书准备了一些南瓜饭盛在桌上,想要先给这几个可怜孩子填报肚子,可是谁都没心思动筷子。 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猜不透两方谁占上风。诒云担心钧儒的安危,又替他捏着一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弗兰克带着几名助理医生喘着大气奔回救治所来,几个人脸上都是花猫一样沾着灰泥。 弗兰克抢着告诉诒云,前线的战士多背流弹打伤了,如今紧急送到这边来,明显救治不了,都得转移到宏仁医院里头。可是这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完全超出了预估,因而这些人多半在转移途中,就有因为流血过多而昏死过去的。 诒云听了只觉得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抓着弗兰克的臂膀问道:“钧儒呢?你可看见钧儒如何了?” 弗兰克道:“我前头还看到他在为毕副官包扎伤口,想来应该无碍的。” “医生!医生!快过来!这个人快不行了!”前头的护士急切地喊着 诒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在眼眶子里一打转,生生地给忍了回去,她立马披上白大褂,将手给消毒,然后就掀开帘子奔向前头的临时安置大厅。 一掀开帘子,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势不重可以走动的,来来回回,嚷成一片。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抖。 如今天黑得早,安置所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盏用灯草做芯子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 安置所的一边临时用床板搭起个手术台,诒云弯腰在那里忙碌,床板上的伤员被另两个帮忙的人用劲按住了手脚,头却不断往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迢迢(五) 诒云虽是医生,可是到底是伤员太多,护士人手都不够,于是她只得临时想法子征调一些人来帮帮忙。 她组织了一批自愿帮忙的女学生过来,随即分派要干的活。 她们得把伤员的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用浸了酒精的棉纱擦洗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端绑上布带子临时止血,最后才是等待她与弗兰克帮这些人做手术。 虽然诒云讲的很是细心,可是到底都是临时征调来的志愿者,说起这办事情,总是不如专业训练出来的护士利索。 她们缺乏经验,绑布带子时若是松了那就是止不住血,自然不大好。可是紧了,又容易让肢体坏死,那个尺度的掌握就在一念之间。 诒云亲自示范了几次,好在女学生聪明,看她依次示范了一遍,也就会了,再下手时,虽然忍不住有点哆哆嗦嗦,倒也做得马马虎虎过得去了。 诒云几乎没有休息,一连几个昼夜都在做手术,她感觉到身子十分疲倦,可是仍旧强撑着,希冀能够帮助更多的伤员。 倘若她休息一刻,或许一个人的手或者脚,甚至是性命就要没了。因而她实在不敢休息,也不敢倒下。 可是到了这一日的晚间,她只觉得眼睛里慢慢的都是红红黑黑的血肉,连带着手术当中刘秘书塞给她吃的那点窝窝头,好似也在胃里头翻滚着,那酸水一个劲地往上涌,直冲到喉咙口,叫人难受极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又一台手术,诒云终究忍不住跑到一边角落里,只觉得一张嘴,就“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那酸水呛得她泪水连连,真当不是滋味。 诒云也不敢耽误,忙拿了绢帕抹了抹嘴,就立马返回到手术台上进行下一场手术。 夜里,战斗暂时停止了,伤员开始慢慢减少,诒云这才瘫坐在地,仰面靠在墙角根上喘口气。 这个时候,诒云迷迷糊糊地就听见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天色昏沉,灯芯烧的光线有限,她倒是看不清来的是谁。 但是诒云一下就听出了这是钧儒的声音,她心下不免一跳,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显然,钧儒的声调不似往常那般平稳,似乎带着一份急躁与粗暴,好像是心里头火气很大。 “妈的!他娘的袁牧!逼急了我把人都给拉过去,先解决他这个王八蛋!我三个连的官兵那!都害在了他的手里!三个连那!”说话的是顾钧儒。 “可不是嘛,着实是可恶的很,说好了咱们四面夹击的,攻个鬼子措手不及。哪里晓得,这枪声一响,他倒是跑的比兔子还快,留下咱们孤军作战,这可不是混账么!”毕初说话的声中也透着一丝愤怒。 顾钧儒怒吼道:“看着好了!我要去楠京那边告他!告他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还要他赔偿我枪械弹药、还有死伤兄弟们的抚恤医药金费!我就不信了,这拼死杀敌的人白白死了,他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还能在外头逍遥快活!” 听到这里,诒云心下也便猜着了个七八分,这袁牧原本是作为楠京方面的心腹安插在申军里头,一则为监督之用,二则为督战。如今这个袁牧资格都逃走了,想来这件事情即便真当捅到了楠京上头,那也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七嘴八舌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声音,诒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申军如今提拔起来的年轻军官太多,许多她都已经不识得了。况且,她想,这都是军队里的事情,不该她听的,还是不要去听比较好。 于是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转身便要走,哪里晓得,刚一动步子,毕初就发现了动静,因而喝道:“谁在那里!” 诒云连忙应了一声:“是我。” 顾钧儒马上听出来了,诧异道:“诒云?” 他紧走两步,贴上墙根前看了看,不免有些欣喜:“真是你呀!诒云!。” 随即钧儒又问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应当没什么伤员了,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快下去休息罢。” 诒云道:“伤员手术暂时不用做了,可是他们术后也还需要护理,我想,我还是得留下来照看一下比较妥当,我怕有些人可能还会有并发症。毕竟现下能送进宏仁床位的人是少数,大多数还要在这里等待转运呢。” 顾钧儒走上前去,握住诒云手道:“血呀脓的,你不怕么?” 这个时候,毕初遇其他几人都识趣地退到了帘帐外头候着,这个时候,帐内就剩下钧儒与诒云两个人了。 诒云“嗤”的一声笑:“当年在瑞士学习的时候,见过多少血了,这是医生基本功呀,已经不在意了的。若是一个医生说怕见血,实在是有些没有职业修养了。” 顾钧儒笑了笑,黑暗中,诒云只看见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诒云以为他笑她说大话,就替自己解释:“我方才前头吐了是因为连日工作实在辛苦,因而体力有些不支的缘故,倒并不是因为怕血。” 钧儒原来倒是不知晓这件事情,如今一听,倒是心下心疼的紧,一把就把诒云搂入怀中:“你是把自个当做铁做了的么?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就是一个男人都吃不消,何况是你?你这般仁心侠骨,倒比那堂堂男儿还要义气许多。” 诒云知他是接着刚才的话头所说,想着方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一下就觉得有些莫名脸红了起来。她只埋在钧儒胸前,轻声道:“这一仗,看起来申军损失惨重呢。” 钧儒的下颌抵着诒云的头顶,鼻翼微微翕动,热气缓缓呼在诒云的面庞上,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这一仗,伤亡惨重,可是总算是给这些日本人一个教训。起码他们所谓的半个月就将申城拿下的荒唐言论不攻自破了,也没有叫他们的铁蹄再踏进申城半步……”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相拥着,再也无言……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亮成淡淡的鱼肚色,几千人在军营操场上排列整齐,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喷一团白色的雾气,把军歌吼得惊天动地。 尤其是“杀鬼子”这一句,年轻的士兵扯了脖子仰天一嚎,真个是石破天惊,极有威风。 钧儒站在旁边听了,心中不免十分快活,觉得这军歌唱和不唱还真是大不一样,这一唱,就把当兵的豪情唱出来了,五脏六腑像被晨风荡涤过似的,心里清清爽爽,透透亮亮。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迢迢(六) 所谓病来如山倒,诒云不会想到,自己就是医生,竟然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情况,这一日早间,天旋地转,到底是病倒了。 弗兰克医生帮着打了几针,刘秘书又将一小碗兰香熬好的白粥端了过来。诒云肚里暖暖和和的,很是受用,精神也就大长,看什么好似也就跟着顺了起来。 到了午间,她听到外头有咯咯咯的鸡叫的声音,还以为是哪里的孩子调皮,拿鸡当弹弓的靶子,连忙披衣下床,扶了门框出去,想喝住孩子,这到底是为着里头的伤员而养下的母鸡。 诒云头刚往门外一伸,便愣住了,只见钧儒一手抓一只绑了翅膀和腿脚的母鸡,迎面站着,微微笑着看着她,阳光映射在他的背脊上,折射出清辉的光来。 “诒云,好些了吗?”顾钧儒看着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头操练回来。 诒云一时竟十分慌乱,一只手扶门框站着,一只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也不知道让他进房好还是不进房好,口中只是喃喃着:“钧儒,你不是该在前头操练么?怎么还有时间来我这里的。” 顾钧儒道:“是刘秘书,她若是不来报我,恐怕你是准备一直瞒着我的了。” 钧儒举了举手里的鸡道:“方才从郊外的百姓家里头花钱买来的,不是给伤员养的那些鸡,你放心,炖汤补一补吧。” 诒云忙说:“算了,现下咱们营地最缺的就是肉呢,倒是不妨分给其他人吃罢。” 钧儒道:“我就知道,即便是我买了旁的鸡,你也肯定不舍得我杀了给你吃。” 诒云跟着笑起来,心想难得他心这么细,竟还猜得出她的心思。诒云边说:“既买了,我不能不收,你放着让刘秘书收拾吧。” 顾钧儒把鸡扔在脚下,用脚尖拨了拨,回头看看刘秘书:“你敢杀它?” 说话间,毕初已经是拿了一只铁锅进来,看样子,可以炖上好大一锅鸡汤了。 刘秘书接话道:“我没杀过。也不知道难不难?” “难是不难,就怕你不敢。拿刀来吧。”钧儒一面说,一面就着毕初取了那把杀鬼子的锋利佩刀来,然后又指着那口锅对诒云道:“这鸡杀了,不止你吃,一会大家一起分着吃,想来这样你方才好安心的。” 诒云忙起了身道:“钧儒,你不要干这样的粗活了,这些事情,真是要做,不如我来做罢。你这前头军务这样多,哪里还有时间磨蹭这些琐事的。” 顾钧儒笑着从毕初手上接过刀来:“怎么,本司令能杀日本人,还不能杀个鸡?” 说毕,顾钧儒挽起袖子,把腕上的瑞士表摘下来揣进口袋,又吩咐刘秘书接着烧水,要烧一大锅滚滚的,好让他褪鸡毛。 他这边拿了刀,顺手在台阶上来回磨了磨刀刃,把母鸡的脖子别在翅膀下面,颈部的毛拔掉几根,待要手起刀落,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诒云说道:“你别看了,还是进去躺着吧。” 诒云心里又是一动,抿了抿下唇道:“我敢照护你的伤员,还不敢看杀鸡?” 顾钧儒一听,就不再说话,操刀在鸡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这一刀拉得很有技巧,绝没有鲜血喷溅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那鸡就已经在他手里无声无息地消亡了。 顾钧儒倒提了鸡脚,好让鸡肚内的血慢慢沥尽。这时刘秘书拎来一大桶烫水,顾钧儒把死鸡扔进去,抓住鸡脚在水中搅了一阵,拎出来,手在鸡身上倒着一掳,鸡毛纷纷落地,露出白生生的鸡肉。 而后,顾钧儒将光鸡扔给刘秘书笑道:“行了,底下是你的活儿了。” 诒云暗自称奇道:“真看不出你有这一手,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也没见过做过这些粗活。” 顾钧儒熟门熟路地走到院里水缸前舀水洗手,一边跟诒云打趣道:“等打完小日本,受雇到夫人这儿当个厨师如何?” 诒云脸一红:“说这话,可是存心要折我的寿?堂堂少帅,如何做得厨师?” 顾钧儒面色一敛:“真的,现下天天打仗,我都有些觉得倦了。等这场战役结束了,咱们回顾公馆,好好过咱们自个的日子罢。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过去到底是我亏欠了你太多,又不肯多解释什么,因而你对我的误会总是有许多,这些都不怪你。等平静下来了,我也有许多的话要对你说。” 诒云听出他这话里的言外之音,忍不住觑起眼睛看他。恰在此时,顾钧儒也回了头,目光炯炯地看住了诒云。双方目光相接的刹那,诒云身子都像被电触一般,微微地抖了一抖。 诒云先觉出自己的失态,慌忙别过脸去,装作看刘秘书剖鸡。顾钧儒则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像是发狠要把一双手洗烂。 过了一天,顾钧儒又来看诒云。这回他仍旧是带着毕初来的,好似只要毕初在,他和诒云都不致太过尴尬。巧的是刘秘书与弗兰克也在,诒云也已经能够起床活动,大家就坐在饭堂里说话,一边炒了些南瓜子来嗑。 诒云说:“去年吃上这南瓜子,还是太平的时候,如今碰上一件件的事,竟把个种瓜的节令过了。”言语里很有些伤感。 毕初接话说:“少奶奶一向精神好,生这一场病,怕是赶上伤员太多,累狠了的。” 刘秘书这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你知道院长是哪儿累?心累!” 毕初见她说话样子有些发狠,不由得来了兴致,问她:“这话怎么讲?” 刘秘书垂了眼皮:“顾司令在前头奔命,头顶上又是飞弹横穿,到底是心下时时顾念着司令的安危,可是这手术台上的病人也不好不顾,因而这一份心,总是两处吊着。你们是不晓得,院长每次见到新抬进来人,总是会战战兢兢地望着,她就怕这个是……” 说到这里,刘秘书就不说话了。诒云也跟着愣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些天自己隐含在心底的那些念头竟然被刘秘书给看了出来,而且看得如此一阵见血,也不得不说她探查人心厉害。 诒云不觉抬头,细细端详刘秘书的面容。这张文静秀丽的脸上,毫无疑问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能有她这样的人为助手,倒也是一件幸事。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迢迢(七) 诒云隐隐地想到,在刘秘书身上,将来还不知道要出一段什么故事,总之也不会是个平平淡淡的人生了。 想到这里,诒云不自觉地就把目光投在了钧儒身上,苦笑着说:“刘秘书的话,你倒是也不必当真。” 钧儒握住诒云的手道:“她说的都是实情,又怎好不作数呢。我是晓得的,你心下装着的事情多,一天到晚,心也是累的。说起来倒都是我的不是了,竟然还叫你背了双份的担忧。” 才说完这话,诸人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钧儒抬头一看,笑了起来:“弗兰克医生,幸会。” 那边几个护士已经站起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眉里眼里的喜悦。诒云端端正正地坐着,喜怒难辨,只是暗自揣摩着心事。显然,弗兰克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顾钧儒,因而面上也是显得有几分诧异。 顾钧儒是个明白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此时带来的不便,悄悄把毕初一拉:“前客让后客,我们告辞吧。” 诒云把钧儒送出门外,毕初识趣,先走了几步,远远地在前面等着。诒云很想对钧儒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换成这么一句:“那几根小黄鱼……” 钧儒不等她说完,便道:“军营里带着不方便,暂存你这儿吧。” 诒云说:“兵荒马乱的,我这儿也不安全。” 顾钧儒淡淡一笑:“若是人都保不住,留着钱财又有什么用?” 诒云终于冒出一句:“若是人保不住了,那咱们这个家怕是眼见得要散了。” 钧儒静默地站着,他能够理解诒云这句话中包含的心酸苦涩。他望着诒云说:“这形式总是不由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谁也不晓得。我就是希望你,不要太难为自己了。诒云何止是你在后头牵挂着呢,我在前线又何尝不是。每每子弹耳边呼啸而过,我就心下想着,一定要避开,一定要活下来,毕竟,你还在后头等着我呢……” 诒云眼圈一红:“钧儒,不必多说了……” 然后她小心地伸手拂去钧儒肩头一根落发,忍不住说,“自己也要多保重。” 钧儒有些冲动,胳膊一抬,要想捉住诒云替他拂尘的手。诒云脸红着,目光下意识地前后一扫,急急地让开了。 回房后,诒云听见对面帘子后头,刘秘书与几个护士打趣的声响,不知怎么心里有些烦躁。她孤单单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床后,打开一只藤条箱子,翻开上面刚刚替换下来的衣裳,手触到了一团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 她把它们捞出来,捧在手里。浅灰色毛线在床后昏暗的光影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很有点像钧儒盯着她时眼睛里闪出来的色泽。 诒云用衣襟把它们兜了,出来找一个干净的小竹篮盛上,又找出上回打磨好了却搁置没用的竹针,想像着钧儒身材的宽度,开始在竹针上起头。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沉浸到女人们做这些活儿时特有的舒缓和愉悦之中。 ………… 弗兰克跟着钧儒到了临时指挥所内,毕初立于门前站岗,弗兰克左右环顾了一番,关上了门。 钧儒倒是并不介意,不过笑了笑:“你的身份我已经是晓得了的,倒是不必如此小心,这里有我在,也没有人能动你什么。” 弗兰克就点头:“这个自然,我是晓得的,我在申城这些日子,倒是多亏了您的关照,要不然,也不会这样顺利。” 顾钧儒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四仙桌子前擦枪,那是一把从日本军官尸体上找出来的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 钧儒把枪身上所有的器械统统大卸八块,一样一样排列在桌上,用一块油腻的擦枪布依次拭擦,反复放在眼前端详、欣赏,一副爱不释手的陶醉模样。 弗兰克笑笑说:“顾司令喜欢玩枪?” 顾钧儒聚精会神用一根细铁条把擦枪布捅进枪膛里,来回搓动,一边回答:“军人没有不爱枪的。” 而后想了想,又说:“知道什么枪最好吗?” 不等弗兰克开口,他自问自答,“听说日本的炮兵工厂有一种新出的南部式手枪,七毫米的口径,能装七颗子弹,那子弹是24k黄金造出来的。这可比德国人制造出来的鲁格手枪还要厉害,哪一天能从鬼子手里缴到这么一把枪,听听黄金子弹从枪膛里蹦出去的声音,也不枉当这几十年的军旅生涯。” 弗兰克指指他桌上的枪:“这也不难,你眼前这把枪不是缴过来的吗?” 顾钧儒抬起头:“不难?说得好轻巧,什么人才有资格佩带黄金子弹的枪?那得是将官,如今仗打了这么久,还没见那小泉孝治出来亲自迎战,想想就觉得可气。我真是恨不得立马就抓了他来,一枪给毙了。说起来,我原本是从德国商人手里想法子弄了一批军火过来的,哪里晓得,船舱进水,好家伙都进了水,一概也便不好使了。我如今带着底下人打仗,用的都是老式枪支,实在是玩命呀!” 弗兰克笑笑:“顾司令抗日卫国,气冲斗牛呀!” 顾钧儒自嘲道:“泥鳅梦想翻出大浪吧。” 他擦完所有的零件,开始按桌上的排列顺序一样样地拼装。每装完一个程序,他又是翻来覆去一通欣赏,全神贯注得仿佛身边没人。 弗兰克忍不住了,提醒他说:“司令是找我有事?” 顾钧儒“啊”地一声,抬头看看对方,抱歉道:“你看我,手不能沾枪,一沾枪就要忘乎所以。” 他放了枪,低头想一想,似乎在考虑措词:“弗兰克,你既是诒云的朋友,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弗兰克说:“一定从实禀报。” 顾钧儒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国际组织派来的人?” 弗兰克心里咯噔一跳,反问道:“司令,你看呢?” 顾钧儒想了想:“你是诒云的朋友,我倒是并不想细究什么,我想你认识诒云,也并非偶然吧。如若不是因着我这层关系,你们应该不会派人接近她。” 弗兰克微微一笑:“顾司令明眼人,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想,顾司令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是么?不然,这前几次楠京方面发文下来,您又为何给挡住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迢迢(八) “我知道,顾司令不想暴露什么,可是您的所为我是由衷的钦佩,您到底是我们的朋友,不是么?”弗兰克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钧儒不作回答,却对门外喝一声:“毕初!” 毕初应声而入,钧儒皱皱眉头:“勤务兵不在?” 毕初说勤务兵拿擦枪用的润滑油去了,要钧儒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做,钧儒便叫他泡两杯茶来。 毕初用托盘端茶进来时,有意无意朝弗兰克多看了两眼。弗兰克轻轻点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好,毕初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钧儒道:“弗兰克医生,你先喝茶。” 钧儒自己先端茶喝了一口,弗兰克跟着也喝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得也不好,略略有一股陈味,如今到底是战时,也不好强求许多。 钧儒像是很渴,一气把一杯茶喝掉大半,这才抱了茶杯说:“倒是不瞒你说,我确实是觉得如今的形式要与你们合作最佳。况且有你这样的医生在我们军营里,我也是十分放心的。” 弗兰克跟着中国的规矩,欠欠身子:“司令夸奖。” “也不是我夸奖,这两年你们在申城做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我们申军之所以有今天这样蓬勃的朝气,在周边省城几区都有这么大的影响,招来一批又一批的抗日青年争先入伍,自然有你们的一番功劳在内。作为总司令,我私心里对你们是很赏识的。” 弗兰克坐直了身子,他敏感地意识到钧儒下面有话要说。 果然钧儒话题一转:“你是知道的,我如今既然到了前线,就没有打算要活着回去。可是我心下就挂念着一个人,还想托付给你。” “顾司令说的是黛西罢?即便你不说这些,我也会保护好她的,毕竟我们也是老朋了。”弗兰克说道。 钧儒叹口气:“我实则心下并不情愿把她托付给任何人,就是到了任何人手里,我都不大放心。只不过如今实在是没什么可选择的,我就想着,这战事万一败了,你们至少还有地下组织的渠道,总有法子带她出去。待得出了申城,你们便往南方去,那里至少现下比这里安全。” 弗兰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晓,顾钧儒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仗,恐怕很难打,免不了是一场生死恶战了。 “我愿同上帝保证,一定会带着黛西安全离开这里。”弗兰克信誓旦旦说道。 “还有,我实则在法租界还有一处秘密仓库,里头都是一些备用的军械和军粮,这还是当时十八路军抵抗日本人进击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地点和接头暗号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叫你们的同志去取来用。能多打一日鬼子,那便多一日。至少叫他们知道,想要多前进一步都是很难的。”钧儒说话的时候,就凑近了弗兰克耳边,而后轻声将一概的事情又嘱托了一遍。 弗兰克神色有些黯然,顾钧儒这确实是有些像在交代后事了:“多谢顾司令,深明大义!” 钧儒笑笑:“不过是循一点私情罢了。一为你确实是帮了我们军队大忙,对此我心下了然,自然不会恩将仇报。二则,是为了诒云,我希望她到底能有一个长期的庇护之处。” 钧儒这句话说出来,弗兰克不觉面色凛然。他沉吟片刻,小心商量道:“顾司令,就是走,我想,近期内不至出什么意外吧?” “难说。”钧儒吐了两个字,却是把意思给说尽了,这是在催着弗兰克尽早离开的意思。 弗兰克笑笑:“全靠司令为我这风挡雨,将来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的。” 谈话便到此,也便一概都结束了。 ………………… 军车朝着郊县方向驶去,钧儒看了几眼手头的报告,不由的陷入了一阵沉思。他一直最担心的便是这包山口,因着包山县城位于伍淞江口,地势又是最为突出,整个东、南、北三面临海,西门外为商业区,有公路直通海边,日军如要从海上登陆,包山是必取之地。 可是包山县城的城墙是用泥土堆砌而成,因此一旦遭到进攻,不仅日均攀登轻而易举,还很容易坍塌。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楠京方面的倦怠,包山的防御工事批文迟迟未有下达。城外护城河浅,又没有防御工事,想要守住包山,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面那一仗,钧儒特意从郊外打开,为的就是要引开日本人的注意视线,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这个弱势。 冥思许久,钧儒方才开口问道:“如今驻守的情形如何了?” 毕初沉声道:“目前驻守包山的只有一个团,团长乃是我在咣州陆军学校的同期同学,名唤子菁,他倒是个有真才实料的人。方才他致电司令部,说是情势危急,请求支援,我这才不得已将你给找了回来。” “增调一个营的兵力过去,你再从贴身精锐里挑出一批人,一道去驻守。这包山的防线一定要死守住才行!若是包山的口子破了,之后的罗典的防守可就难了!”书言边思边说道。 “我已经调派了一个营的人过去,如果时间没算错的话,这会应该已经到包山县了。”毕初答道。 钧儒想着现下太阳正大着,怕也不是什么进攻的好时候。换成日落时分便不同了,那时候正值着日本人开锅吃饭的时候,日薄西山,百鸟归巢,这一应的人也会随着环境倦怠下来,警惕性自然也没有晨间这般高。 但凡是战斗打响了,他们自可以不等对方援军,便速战速决将他们解决掉。说起来,这些登陆的日本援军都是初来乍到,虽这里地势平缓,但是总归是地方生疏,若是打到了夜里,那么日本人也绝对不敢盲目追击。 毕竟他们如今还跟游击队合作抗日,这夜里,也便是游击队的主场了,日本人是绝对捞不着一点好处的。况且,这日本人再疯狂,也不至于有胆子敢孤军深入到市里,毕竟这里里外外,还有几架大炮守着,但凡他们敢入,那死伤也将是无法预计的。 钧儒的计划原来是十分的稳当,可谓滴水不漏,哪里晓得,这毕初调遣来的第二支援营队,却偏偏在行进途中遭到轰炸机的猛烈轰炸,全营都被轰炸的七零八落,简直溃不成军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到黄昏的时候,日军就早早开始了猛烈的进攻。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迢迢(九) 在日军步兵几个连队在炮兵和轰炸机的轰炸火力掩护下,率先对包山西郊发起进攻,但在尧子菁的带领下,守军顽强抗击,终究是没有叫他们能进得宝山半寸。 这一仗,很大的鼓舞了申军的士气。 是夜,游击队的人又率领人出了县郊,直接向日军阵营投掷了手榴弹,又开枪打死了两个步兵曹长,可谓好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 可是还没捱到第二日的晌午,日本的战车与炮兵支援便到了,这一下,便是一场恶战。 十余驾日军轰炸机直接炸掉了申军的临时指挥所,顾钧儒拍着满面尘土与血色,从废墟里硬是活着爬了出来,愤然道:“就是战斗到只剩一兵一卒,也必须得把包山守住了!” ………… 是夜,诒云端了一杯龙井上来,钧儒缓缓吹开了茶叶,一股陈年的茶味扑鼻而来,如今这申城什么都是紧缺的,就是要吃杯好茶也是不容易的。 钧儒放下了杯子,视线缓缓从作战图上抬起,这才发现原来来的是诒云:“这会还不歇息呢?小心又病倒了” 诒云微微蹙起了眉头道:“你倒当真是胆大,白日了才被日本人轰炸了一番,夜里还敢挑着漏顶的指挥部挑灯夜熬。” 顾钧儒也不避讳,只道:“这日本人越是轰炸,我就越是要在他们眼皮底下晃悠,就是要让他们晓得,我顾钧儒是不会轻易倒下的。” 钧儒一面说,一面握住诒云手道:“夜里露凉,多穿些罢。” 诒云垂下脸去,轻叹了一声:“如今伤员已经远远多于预期,弗兰克想法子偷运进来的那批消炎药怕是也维持不了几日了。如今南面,日本军舰已经齐齐堵在了那里,北面,公路尽数已经被日军封锁了,现下谈及要送药进城,只怕不是简单之事。” 钧儒暗暗捏紧了诒云的手:“这事确实要紧,我今天听毕初提了,说是药也撑不了几日了。再加上宏仁医院里头躺着的那些伤兵,现下这药确实吃紧。若是没有药物,你们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愣是医术再高明,恐怕也救活不了几个。再说还有相当一批人恐怕需要紧急送出战区,如今这里到底不是养伤的地方。” “弗兰克说只要越过北面,他们就有一批药物在那里等着,介时倒是可以解决申军的燃眉之急。而这伤员,倘若能送出北面,他们也自有渠道可以将一概伤员送走,如今这问题症结所在也便是北面的防守了。”诒云说道。 可是,这到底是顶难的一个难题了。说起来,日军在北面设了一个碉堡,又照着惯例安装了探照灯,上头又密密麻麻的布置了许多的电网,这但凡要带这么一批人出去,怕是比登天还难,顾钧儒自然知晓这里头的难处来。 再加上这碉堡上有个探照灯,但凡这灯一打开,那便是黑夜如昼,这地面上的一概东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但凡是被这探照灯照出了模样来,那重型机关枪便是密密麻麻的扫射开来。即便是这人跑的再快,终究也是跑不赢这子弹的速度。 这电网更是厉害,不比从前申军用过的篱笆和铁丝网,可谓是火烧不得,老虎钳也绞不得。所谓的电网,那便是通了电的,但凡一上电,那便是什么都不可能靠近了。 日本人也才刚开始用这电网没多久,钧儒派出去探路的人倒是还不知晓这玩意儿的厉害,一个人徒手就要将这电网给扯断。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这人但凡触网,那便是电石火花,整个人顷刻间便被燃了起来,几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被烧死。 这探路的人倒是一路强撑着跑回了营地,可是这人也扭曲蜷缩成一团黑块了,待得钧儒来的时候,这人早就被烧的断了气了。 这事在申军里头造成了相当大的轰动,这一次算是叫他们见识了电网的厉害,乃至后来便是谈虎色变,谁也没敢再提北面突围的事情了。 钧儒为此也是绞尽脑汁,策反碉堡里的伪军人员、使用“调虎离山”计、声东击西、旱路走不成走水路……能想到的办法轮流着实施了一遍。无奈日本人也不是傻子,用过一遍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遍。 他心下正是发愁着,这到底是个棘手的问题,比起前方抗战,这后方的事宜也是极为要紧的。后方不稳,前方军心也便不稳。 诒云只是望了眼钧儒,轻声道:“我知晓,你该是在为这个问题头疼了,要不然这会决计不会来这里打扰你的。” 钧儒旋即也望着诒云,两人眼神接触到一起,诒云一下又有些红着别开了脸:“电网、电网,顾名思义它用的就是电。包括那探照灯也是,靠的全是电来维持。我听说,这日本人的发电机也撑不了太久,想来也是主要靠的那电厂。你们想想,这北边,哪里会有电厂,咱们想法子让人过去炸了便是了。” 诒云倒是随口一说,这话却在钧儒心下激起了波澜来,说起来,这些日子,他昼夜想的是怎么突破封锁,怎么躲过电网、探照灯,但是却从来没想过,要去炸掉电厂,到底是思维差异了。 但凡是炸掉了电厂,那便是叫这电网成了普通的铁丝网,老虎钳一上也便下来了。那探照灯也便如瞎子一般,逞论它如何都是发不了威的了。 钧儒思忖半晌,方才开口道:“这个提议倒是好,只不过,做起来怕是有难度。这电厂不在申城境内,想来多半是在柳河镇上,咱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进的去厂里?还有,这发电机是什么样的,怕是许多人都还不知晓,如何能准确找到一举捣毁,也是个问题。倘若最后炸的是不相关的机械,这日本人三下五除二给修回去了,可不是打草惊蛇么?” 诒云道:“这柳河镇上的电厂,那是什么人的产业,你怕是急得忘了……” 钧儒微微一愣,不由得脱口而出:“宋家?”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迢迢(十) 诒云笑道:“是了,这事情,我想咱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先找到宋廷秋,这电厂的一概建设与设备的问题,想来他都是一清二楚的。这事情,我看旁的人去办,你也不一定放心,倒是不如我替你去跑一趟。据我所知,现下宋太太是已经带着全家老小奔往南方去了,可是宋廷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至少还在租界里头住着。” 诒云见钧儒仍旧心有疑虑,不免补充道:“而且巧的很,这刘秘书,就是柳河镇上人,宋家那厢探得虚实以后,便可以请刘秘书帮帮忙,问一问,我想这事情也便水到渠成了。” 钧儒心下虽然忌惮着宋廷秋的势力扩张,也对他在军火上对申军的保留而一直耿耿于怀。再加上他对诒云的那份心思,他自然对这个名字觉得心下不痛快。 可是到底是为了顾全大局,如今小节也实在是讲究不得了,因而钧儒不得不同意了诒云的这个建议。 一切都很顺利,诒云化装进城,到了租界,直接就找到了宋廷秋。宋廷秋初时也很是诧异,可是到底是面对着诒云,也绝无虚言,因而几乎不用诒云多费什么唇舌,就得到了宋廷秋详细标注的电厂安全设备图。 电厂的关键部位在何处,如何才能破坏得彻底,宋廷秋在图上指示得明明白白。 诒云道:“你这是为了抗战立的一个大功,到底是大功德一件,倘若将来抗战胜利了,你这样的所为自然是少不得嘉许的。” 宋廷秋并不以为然,不过微微笑了笑:“诒云,你是知道的,我倒是并不在意这什么嘉许不嘉许的问题。只要是你所求的,我总是会尽量帮助你。” 诒云知道他意有所指,不过转开了话题,又与宋廷秋叙旧了几句,也便匆匆赶回临时指挥部去了。 她到底是不敢耽搁时间,前脚才到了指挥部,没有歇过片刻,就唤来了刘秘书,将一概的事情简要概述了一遍。刘秘书一面听,一面不住的点头。 听诒云说完,她便忙道:“这事倒是也不难办,我有位侄子实则就是柳河镇电厂的工程师,只要我过去一趟,见了他,那接下来的事,倒是算不上什么问题。” 诒云道:“可是你若是出城往柳河去,怕是有难度呢,还得乔装打扮一番。最怕就是日本人盘问,那就……” 刘秘书咬咬牙:“院长,我空读了一肚子的书,可是也只不过在后方帮忙,却没有机会真正为咱们的抗战做些什么。这大道理,我也无需多说,这是非黑白,我是清清楚楚的。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我看着也着急呀。如今若是能帮上一点忙,我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刘秘书这番话,听在诒云耳里,却是比什么华丽的话都要让她动容来了。既是有了主意,那便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在诒云的帮助下,刘秘书顺利的出了城。因着她确实是柳河本地人,那入镇口上把手的伪军也是认得的,自然回柳河也不会引起人关注。 再说,那刘秘书的侄子,日本人收了电厂以后是依旧在下头做事的,可是心下也是十分愤懑日本人的行径。 这刘秘书找到他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唇舌,待得说明来意,他再看到宋廷秋亲手标注的那一份图纸,心下也便有了数。 这正有一名申军将领因着药物输入不达标而引发了感染身亡,如今的成败自然也是十分关键。 接下来的事,也便是顺理成章了,钧儒另外安排了几名贴身警卫的人混进镇上,与刘秘书的侄子一道,就按着这张图纸,顺利把柳河电厂给炸的一干二净。 就在日本人焦头烂额想要修复电厂的时候,申军受伤的官兵早已被钧儒安排秘密的转移出城,而后从柳河坐船到香港,再到阮南边境。最后辗转到了云贵公路一带,几经波折,最后总算是到达了崇庆。 因着钧儒妥善的安排,这批人一到了崇庆,很快便得到了应有的救治。而那些急需的药物,也一并同时运送到了大后方,那些岌岌可危的受伤战士们,终于得到了一丝生机。 ………… 日本人放下豪言,说要一个月内攻下申城,如今战事一再往后拖延,也是叫日本陆军指挥部的人急红了眼,于是在首相的亲自命令下,很快北面的援军又增派而来,一场新的战斗又打响了。 顾钧儒与毕初、尧子菁分成东、南、西三面去驻守,可是由于日军的轰炸实在是太猛烈了,这之后的援军迟迟也进不到宝山来,情况甚至已经恶化到固守无望了,包山守军与外围援军的联系几乎已经被切断了。 防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突破。先是南门被日军率先破门,紧接着西门又被日军突破,钧儒与游击队的人苦守着东门,却不知晓,此刻的尧子菁已经被迫率领残存的兵力投入到巷战里了。 这巷战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其中一团官兵,几乎已经伤亡殆尽。 尧子菁在几乎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腿部中了两弹,仍旧坚持带着七连连长与余下的士兵一路退守到东门,试图与日军做最后一搏。 顾钧儒拿着军用望远镜,老远就看到了他们,忙亲自下了高地准备去迎接。 哪里晓得,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了一队日军敢死队,轰炸机里的人发现了钧儒的身影,一阵密集的轰炸也随即开始。尧子菁奋力朝着钧儒靠拢,口中高呼:“誓与敌偕亡!” 却不曾想,这话还未说完,尧子菁这身上就已经中了十几弹,无数的鲜血从弹孔里流出。他用刺刀死撑在地上,摇摇晃晃的从地上拣起了一把机关枪,又朝着日军“砰砰”地开了两枪。 无数的子弹朝着尧子菁集中而来,他只恍惚了一下,终究是没撑住,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从此再没有醒过来。 “子菁!”钧儒几乎拼尽了全力吼出了这一声,他瞧见尧子菁死不瞑目的双眸,面色涨的绯红,眼睛早已经是是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钧儒脑中热血充胀着,整个人都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老子杀光你们这帮狗日的!” 只见钧儒立马拔出了身上的鲁格手枪,另一手迅速拿下尧子菁手里依旧紧紧握着的机关枪,面对着密集的枪炮,一路扫射过去。“砰”的一声枪响,一枚子弹打到了他的肩头。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困境(一) 钧儒紧紧咬着牙关,又将那挺沉重的机枪举起,朝着前方打了几枪。 就在此时,毕初从南面赶到的时候,日军敢死队的一队人已经是将钧儒给包围住了。毕初急了,连忙朝着这些人扔了一个烟雾弹:“少帅!快跑呀!” 这时候的钧儒已经杀红了眼,又哪里还容得自个退缩。他趁着这些日本兵满头打转的时候,直接上了刺刀,与为首的队长拼杀了起来,几轮下来,眼见着他占了优势,就在他要朝着这名队长的心脏刺去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声响起。 钧儒缓缓回过头去,周围都是模模糊糊的了,他手下一摸,尽是血红,却原来是胸上中枪了。他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痛着,可是他仍旧不愿意倒下,只是捂着伤口,遥望着城内。 他脑中不自禁的浮现着诒云的笑容,嘴角也跟着扬起了一丝笑意…… ……………… 邮局楼顶的钟声回荡在黄江畔,格外的荡气回肠,好似也在替这些阵亡的人在哀咽着。 诒云听着广播里的播报,这手上正在准备的针筒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当她听到尧子菁以身殉国的时候,针尖一下就刺到了她的手心里,扎的她生疼。尧子菁死了……那钧儒呢? 诒云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披了件披肩便要往外走。 “院长,前头打的正厉害呢,可危险,你这是要去哪儿?”刘秘书禁不住想要阻拦道。 “我实在呆不住了,我得要去瞧瞧,钧儒到底如何了。”诒云焦虑地说着,眼中满是担忧。 ……………… 日照当头,钧儒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皮肤都是酥酥麻麻的,胸口上发疼的紧,就似无数的虫子在啃咬着,血淌了一地,浑身都被浸染的湿潮。 他慢慢意识到,这是他的意识在一点点的回到体内。 空气中隐隐还浮动着硝烟的焦臭味道,尸体成堆的叠着,日本人、申军、游击队,钧儒迷迷糊糊的,已经是分不清地上躺的到底都是谁了。 他只觉得到处都是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与那股硝烟的味道交错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在钧儒躺的这块地上,零零碎碎的散落着许多的稻梗,那是临时搭建的掩护台,简直是不堪一击。他发现身旁就是日本人用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大圆坑,在这圆坑旁,居然有一株小草,就倔强的长在了那里,也为被消灭,只是蓬勃地生长着。 钧儒强力地撑开了眼,抬头望着顶上映在阳光之中半黄的梧桐叶子,深深浅浅的,晕成许多的层次。叶缝里好像隐隐泻进细碎的金光,风一旦经过,就是一片灼烁闪动,人好似也会跟着游移不定起来。 风微微掠过,白海棠挟着清香,簌簌疏雨似的落下,点着人身,若不是空气里这股难闻的味道,怕是钧儒都有一种恬静的诗意般的错觉了。 迷迷糊糊的,他好似又想起了诒云的倩容,面上禁不住浮现一抹笑意来。 不知什么时候,白海棠飘到了他的眼前。花瓣薄得恰如蝉翼,甚至肉眼可见上头的细微的经络。 钧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痛楚在这一刻好似一点点的又被覆盖掉了。他感觉到了一股求生的意愿,还有这些花花草草,疏影横斜的生命在鼓动着他不要倒下。 只是,他一用劲,这伤口上的血就止不住的往外淌。他只得收起了劲头,试着轻轻地活动着四只手脚。肩头与胸口这一枪,看来鬼子打偏了,这枪法还得回去练练,他不由得这样想着,便跟着笑了一声。 看起来这其他的地方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似乎四肢上也没有致命的伤害。可是他怎么就一个人躺在了这里?日本人难道不需要带他回去邀功的么? 无数的疑问在钧儒心下回荡着,他用手撑在一块石头上,缓缓的欠身起来,试图想要明明白白的看清楚现下的情况。 他人一坐起来,就觉得脑袋发昏的很,天旋地转的,胸口上,脑袋里,好似是万箭齐发的都射中了他似得。风又阵阵的把那股硝烟与血腥混杂的味道带了过来,钧儒自然觉得胸口也愈加的跟着恶心难受了起来。 钧儒略略侧过面庞,只听着“哗”的一声,口里一下就喷洒出了许多的污秽来,还带着一些血。这个时候,吐的过劲了,血便也跟着流的更多了,他只得重新伏低着身子,艰难的喘息着,慢慢的,他觉得眼前一片发黑,一下便又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钧儒便不好再随意动了,只是吃力地伸出了手,在脑袋上摸了摸,发现有块肿块,想着该是方才倒下的时候砸出来的,倒是不像是子弹的痕迹。 说起来他已经有些失血过多的症状了,可是这个时候,手脚还有知觉,也能思考,想来脑子是没伤着的。 只是胸口的伤口实在太疼了,但凡一牵扯,他就觉得有些失血的晕眩,要么就是呕吐。从前上军校的时候,他还是学过一些常识的,因而他知晓,这都是失血以后的后遗症罢了。可是这胸口上的伤,若是不去管,只怕是他也捱不住多久了。 想到这里,钧儒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得抓了一些稻草,一手想法子垫起头颈,一手竭力地寻找着正确的位置,而后将稻草往脖颈后上堵着。 这一回,他的动作更是轻柔,完全是小心翼翼的了,因为他怕这一次若是再晕过去,只怕是真要醒不过来了。 为此,钧儒反倒觉得十分的耗费精神与气力,才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开始喘着粗气,人也有些头昏眼花起来了。他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地面上,复又撕开了衣服的袖子,在弹孔周遭粗粗地包了包,至少能减缓留血的速度。 自打垫了几团稻草在脖颈后以后,钧儒终于觉得即便不用起身也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了。这时他才发觉原来他脚下趴着一动也不动的是自己人——乃是一名游击队的小战士。 他的胳膊向后弯曲着,显然是不正常的被袭击的姿势倒了地,背后有一大滩新鲜的血渍。光从肉眼来看,这血渍还未有蒸发的迹象,显然说明这整体的战斗结束也还不算太久。那么以此类推,他许是昏迷的时间也未超过六个时辰了。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茧(二) 再往手边看去,从衣服上判断,这具尸体该是日本陆军敢死队的人了。钧儒略略看了眼他的脸,原来他的腹部中了枪,看伤口该是自个手里头出去的子弹。只是不知道谁又补了一刀,这个敢死队的人也便一命呜呼了。 钧儒总觉得这具尸体上有些不明的物体在蠕动着,他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却原来是这肚子里头的肝胆、肠子一类的东西也被刺了出来,那蠕动的乃是一些闻到血腥味来沾腥气的苍蝇。 这个时候,钧儒终于想起来了,这最后倒下的时候,他好似是记得毕初赶来了的。他记得毕初是朝着敢死队扔了烟雾弹的。 再往后,钧儒就隐约记得好似日本的坦克车也来了,炮火便变得十分的猛烈了,即便有毕初赶来援助的队伍,也是处于劣势的,申军几乎已经被炮火压得全都趴着纹丝不敢动了。 当时钧儒的皮肤整个已经滚烫滚烫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似是能滴血,这内心的焦灼几乎已经是到了极限了。毕初对他还喊了声:“少帅,你胸口中枪了,不能再硬撑了,我帮你撤下去罢!” 这个时候钧儒已经是杀红了眼的,反倒是瞪了毕初一眼,狠声道:“敌未死绝,绝不能走!” 对钧儒来说,他在战场上的性子决计算不上多好,可是对于毕初这位跟着出生入死的贴身副官,向来都是爱护有加的。即便偶尔有什么差池,他也是睁眼闭眼,几乎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那时候他心下是烧着一把火的,为的是这场战役的出师不利以及尧子菁的惨死,可是现下想起来,他倒确实是有些失了理智的了。 钧儒一面想着,一面就感叹了一声。想着,这会毕初以及申军其他的人,多半是误以为他已经死了的。当时战斗这样激烈,被炮弹炸起的泥土简直是高空飞溅起来的,整个都遮蔽了天空,各种噪音充斥着耳畔,这个时候,谁又能注意到他的死活呢? 这也便是刀山弹海的战场了。 此时此刻,申军的人都撤退去了哪里,也成了钧儒心头的一块心事。从周围的尸体数目上来看,这日本人虽然是上了坦克车,可是经着申军与游击队的英勇回击,日方也是伤亡不轻的,恐怕这一仗,说谁赢了都还为时尚早。 就在钧儒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朝他这边醒来。听着声响,倒不似是申军训练的步伐,也不像是日方的军人。 钧儒又把眼睛悄悄的睁开了一条缝,这下也便看的一清二楚了。 来的是几个穿了黑色制服的汉奸伪军,他们如今在这遗留的战场上忙碌着,不过是为了寻找日本人的尸体,好叫后头干活的农夫帮着抬走。钧儒心下不禁想着,看来是老天也不帮着他了,来的既然不是申军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脚步随即在钧儒跟前停了下来,有人蹲下了身子,朝着钧儒瞅了瞅,随即被他眼中迸射出的凌冽光芒给震慑住了,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喊叫道:“诶哟,快来看呀!这儿还有一个活的!” 进而,许多的人将钧儒给包围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朝着他胸口踢了一脚。他只觉得刚刚凝固一些的伤口又裂开来,血又哗哗地向外流淌着,一下就将手也给染的暖暖的了。 钧儒当即便觉得眼皮子十分的沉重,终究是抵抗不住这说不清的疲劳感,一下也便黑了眼。 …………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钧儒已经开始觉得自个命硬了,竟然还是没有死绝,真当是天也亡不了他了。这个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已经是躺在一块冰冰凉凉的发霉的木板床上了。 床的右上角有一扇很小的铁窗,对面是门,上头有一个小窗,没有玻璃,只有铁栏杆,显然是为了方便外头的人好随时监控这里头的情况的。这会,自不用说,钧儒也便晓得他这是在什么地儿了。 只怕是这些狗腿子已经将他送到了日本人的监狱里头了,他如今倒是坐实了阶下囚的身份。可是这算是日本人哪儿的监狱呢?钧儒不由得又细想了几层。想着先前的情报,这日本商会、日本陆军司令部,这两处都是设有秘密监狱的。 这时候,钧儒隐隐约约好似能听到外头有人高声叫卖着包子、馒头、豆沙包,不一会,就被粗暴的日本人喊着日语给赶走了。想着若是日本陆军司令部的话,这小贩怕是一刻也近身不了的,多半是日本商会了。 想到这一步,钧儒已经觉得肚子里在叽里咕噜的发着鸣叫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个时候,若是是来个热乎乎的包子加咸菜,只怕那也是天堂美味了。当然了,来一叠南翔馒头,上头撒点葱花,那就更妙了,光是想想,便让人直流口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脑子里头画饼充饥也是无济于事了,钧儒只得阖上眼睛,冥想着,尽量不去想着用饭的事情,这样好似总能捱过一些时间。与此同时,走廊的尽头不断的传来呵斥声,以及鞭子行刑的皮开肉绽声。 钧儒暗暗竖起了耳朵听着,只听着甩鞭子的人是愤怒极了的,显然是被行刑的那人给激怒了的。被打的人连声大气也不喘一声,显然是一种对对方的极端的蔑视。 行刑的人终究是坐不住了,只得声嘶力竭的咆哮了一声:“你说不说!说不说!” 鞭子落下的速度极快,在走廊里回音更是响亮,听在钧儒耳中是一阵阵的难受,他不由得暗暗撺紧了手心,一直注意着尽头的审讯。 终于,他听到了那人的声响,明明该是气若游丝的状态,却是硬撑着字字说道:“终有一日,你们要为你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这声音听在钧儒耳朵里,倒是一点也不陌生,若是他没判断错,该是游击队的书记程方圆了。他倒是没想到,这一仗,竟然连程方圆也被一同抓了起来,看来如今沪上的抗日力量,怕是也被分散开来了。 就在钧儒沉思的片刻,程方圆已经是被一路拖行了过来。经过钧儒这边的牢门的时候,不知他是不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只是略略抬起头来。他的双眸已然被碎发遮住,全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完好的——全都是鞭打的痕迹。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困境(三) 南漖码头码头,倚红下了船,就看见码头上等候她的仆从,于是她一头钻进了黑色的官家轿车里头。 车子在路上飞驶着,倚红蜷缩在车座后面,寒意从窗缝里丝丝透了进来,冻得她小腿直发僵。这咣州的冬天,较之亢州,是暖和许多的。可是今年气候反常,竟还下过一场细微的小雪。 倚红就这样斜倚在汽车后座上,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阵倦意便袭了上来。车子开到一处郊外的别馆,司机开了车门:“夫人,已经到了。” 倚红张开眼,顶上两盏灯笼,朦朦胧胧的,倒是把今夜的夜色衬得温热了一些。进了门,她便瞧见倬铭的军靴,于是一下又满面都是喜色了——至于,今夜她就可以看见日思夜想的丈夫了。 彼时,倬铭正脱下了军装外套,见是倚红到了,也便笑着迎了上去:“看来船期是早到了,还好我早就派人去码头候着,不然真要错过了。” 倚红道:“无碍的,我又不是不识字,码头外到处都是人力车,随意雇一辆来,坐一坐也便到了。你现下这一处住所,僻静了点,但是也不算难找。” 倬铭接过倚红手里的箱子:“今日原本应当我亲自来接你的,只是临时有些事情,老师找我去相商,因而这才给耽误了。” 倚红微微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倬铭的肩头:“有什么要紧,反正你总是要回家的。” 倬铭微微一愣,心头隐隐起了一丝波澜,可是这种细微的感觉,很快就被他自个给压了下来:“好了,赶紧进屋罢,你倒是正赶着时候,现下可是咣州最冷的冬日,从前这里可是小南国,从没见过雪呢。” 倚红进屋一看,玄关进去即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容得下两三桌酒席,也很适合办派对之用。看起来,倬铭这一处住处,好似是刻意经营过一番的,放眼望去,客厅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英式的大靠背沙发,上头靠着黑丝绒面料的鸳鸯戏水苏绣靠枕。 倚红若有所思地在沙发上坐了下去,人一下就陷进了一半,再倚在柔软的丝枕上,真当是十分舒适惬意的。 可是这一切,却多多少少透着一丝怪异。显然这一应的摆设,并不全是倬铭的喜好。换句话说,倚红隐隐觉得,这个屋子里头,似乎曾经有过某个女人生活过的痕迹。 倬铭见她看的入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喏,这是厨房一早备下的,桂花糖藕,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先吃几口看看,是不是合你的口味。若是你觉得这手艺不错,咱们便带这夙州来的厨娘一道去楠京。” 倚红伸出她那双细白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桂花糖水的藕片拈到嘴里去:“这味道是不错的,我原先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咣州上军校,少了人照料,怕是吃食上头,很是操心。没想到,你才从军校出来,就能找到这样合适的厨娘。我倒当真是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呢。” 倚红的口气,一半是玩笑,一半更是试探,连带着这个厨娘,都叫她心下生了疑虑。她堵在心口的那股不安,渐渐地扩散了出去。她简直觉得自个脚下是悬空的,踩在那柔软的波斯手工地毯上,一点人间的感觉也没有的。 倬铭听她这样说,不过略略笑了笑:“我就想着,若是到了楠京,你要同我一道生活,怎么也不好叫你受了委屈的,因而这才特意找了几个得力的厨娘过来。既然你都觉得她们不错,那便一道坐专机去楠京好了。” 倚红慵懒地从沙发上立起,而后慢慢踱步到桃花心的红木桌椅跟前,用手轻轻抚触着椅背到:“倬铭,你知道,此番我为什么专程要来咣州么?” 倬铭摇了摇头:“自然是不知晓,我原本想着,这一路舟车劳顿,你倒是不妨直接从亢州坐军机到楠京,这样也比咣州过去近。你父亲拍来急电,说你在前往咣州的邮轮上,我也是吓了一大跳呢。好了,现下至少平安到达了,我这就着人去拍封电报回去,至少好叫父亲不要再担心什么。” 倚红挪了几步,拦住了倬铭去路,手一伸开:“这个倒是不急,明日再说也不迟。”显然,她还有话要说。 倬铭就站在那里,伸出手来,替倚红理了理散落的碎发:“这也是,你一路舟车劳顿的,也是辛苦呢。厨房还炖了一盅金丝燕窝,呆会吃了,你就早点歇息,不然怕是太疲乏了。” 倚红看着倬铭的神色,显然,他是有些不自在的,可是既然到了这一步,倚红也实在不好追究下去。实则往另一面想,倬铭又何尝不是因为顾虑她的感受而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倚红心里的那些话也便一道咽了下去,不过笑了笑:“你是不知道,先前你不在家中,我一个人真是闷得慌,父亲又整日的唠叨,我也实在是烦闷的很。现下只要看见你,我就觉得这路途的辛苦,倒是也不算得什么了。” 倬铭笑笑:“这样罢,等到了楠京以后,我带你好好转一转,走一走。” 倚红听了,搂住倬铭脖颈笑道:“说的好似你对楠京多熟悉似得。你不也是新调任过去嘛?” 倬铭耸了耸肩:“你不是最喜欢逛街么?那里说是有几家百货公司不错,倒是可以陪你去逛一逛的。” 倚红道:“如今全国都在提倡节俭运动,身为你的太太,总也该以身作则的罢。若是还像以往那般骄纵,只怕是要给在这特殊时期给你惹来是非闲话了,这也是我极不情愿见到的。倬铭……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余的,倒当真都不重要了。” 说到这里,倚红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里面盈满了水光,两腮红得胭脂一般。 倬铭只轻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好,又或者你路上受了什么委屈了?”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困境(四) 倚红一双眼珠子在倬铭身上一溜转,一下便破涕为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呀,无非就是造谣,说你在外头还有了别的女人呢。我都要笑话她们了,怕是都还不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背着我在外面有女人呢?这样的话,我是决计不会信的。你说是不是?” 她到底是不敢把话给说的绝了,处处还是在为自己留着体面与退路,这些都不过是试探。 只是如今倚红的这番话,倒是叫倬铭心下隐隐有些发了紧,只是面上仍旧笑道:“倚红,怕是这些日子,你在家里闲适久了,真当是胡思乱想了。” 倚红点头道:“也许罢,自从离开了申城,我这心下总是挂念着大哥与嫂子。如今我离了亢州,一个人跑到咣州寻你,倒是有些像没有根的飘萍了。” 倬铭道:“是我疏忽了,还请你多原谅。不过我倒是先前有拍电报予父亲,等我们到楠京以后,请他也来过来一趟,顺道可以看看你,这样想来你也是高兴的。” 倚红略有诧异道:“现下正是靠近年关的时候,家中账目繁多,怕是父亲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呢。好好的,父亲这个时候去楠京做什么?可是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倬铭笑道:“不过是一些琐事,需要父亲来主持个局面,也并非什么太过要紧的事。想来他也是不放心你,自然也想顺道来看看你如何了。” 倚红思忖道:“往年再过个把月,亢州多是下了大雪的,怕是父亲启程来也多有不便。” “我会派专人过去接应了,你心下宽心便是了。”倬铭说道。 …………………… 楠京,苏公馆,自从倬铭带着倚红迁居至此,倚红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总有些生了病态之意。而后又说听说钧儒被俘,嫂子下落不明,这心下的惆怅更是难以排遣。 倚红的父亲到了楠京以后一直就在委员会里头进进出出,说起来父女俩只不过匆匆见了一面而已。 倬铭见她精神不好,就帮着约了人来打桥牌,来的都是本地银行家的太太,要么就是军政要员的夫人。这里头唯独只有驻守楠京的司令官钱穆农的夫人没有来。 多半也是因为钱穆农病重而未有相邀,楠京城中传闻,钱穆农的身后事都已经准备妥当,约莫故去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倚红打麻雀牌是在行的,可是对于桥牌算是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孰是孰非她也总是分辨不清楚。可是倬铭安排的牌局,她也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撑场子。 今日倬铭破例倒是没有外出,不过是乘着诸女眷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档口,自个搬了一张椅子过去,挨着倚红身后,静悄悄的坐着看她打牌。 这晚,倚红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修身旗袍,小圆角衣领约莫半寸高,在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溶化了一般。 如今楠京城中提倡的是节俭运动,因而即便是军政要员家的太太,也不得显露山水,只得一派庄严大方的模样,实则都是暗藏玄机。 诸如上座的崔氏,她原是朝鲜人,后在南伐的时候被纳入了谢家为妾室。谢家是楠京城内首屈一指的大财主,自然与旁人就有些不同。 崔氏膝下育有一双儿女,因而在谢家的地位,自然不可言喻。明面上这谢家大夫人还在当家,实则这崔氏早已经是当家主母的姿态了。 也因着谢家的关系,这在座诸人,自然都不得不敬她三分薄面。不过刚开局,崔氏就被谦让着连胜了两局。 她略有些得意的翻了翻领子,这里头一串金色的南洋金色珍珠就格外惹眼的露了出来。 听着在座诸人都在吹捧着崔氏,倚红自只是陪着笑笑,也无多余的话来。 岂料,不过三两句,身旁的刘太太就开了口:“表小姐,咱们可算是有缘了,先前在申城的时候,就在顾公馆一道打过牌。没想着,不过是来楠京一游,也能凑在一张桌上,可真当是有缘分了。” 刘太太是前外交总长刘光慈的夫人,又是从前顾家在申城的固定牌友,因而倚红恭谨的笑了笑:“是了,先前倬铭说许是有旧相识到,没料着原来是夫人您,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罢?” 刘太太“嗤”的一声笑起:“没想着,到了楠京一阵子,表小姐说话都带着蜜了,可不是在苏参谋的糖罐子里泡久了?” 话音一落,诸人都哄笑了起来,倚红回身望了倬铭一眼,旋即低下了头来,红着脸道:“瞧夫人说的,我倒是挖个洞埋起来才好了。” 倬铭笑了笑:“倚红就好吃这口甜的,楠京城中的赤豆元宵、海棠糕一类的,可都没少吃呢。这不,这些日子又圆润了一些。” 倚红一听,嗔怪了一句:“倬铭……” 诸人听罢又是一笑,刘太太道:“你们俩这甜甜蜜蜜,郎情妾意的,看的我都要嫉妒了,不行啊,这一会呀,我可得好好的吃倚红一局才好的。” 听刘太太这样说,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萧太太便忍不住出腔道:“对了,先前我听说,顾家少帅家里头娶的那位姨太太,好似是叫什么青箩的,是不是真被赶出顾家了?” 倚红略微尴尬笑道:“这个我倒是不知晓,我与倬铭成婚以后就回了亢州,这大哥家里的事情,我倒是真当一点也不知晓了。” 萧太太一听,这话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思:“嗨,我可告诉你们那,我听说啊,那一位现下就在夫子庙旁的堂口里挂了牌呢。所以说啊,这人那,总归是摆脱不了出身的。你们看,她是窑子里出来的,这会可不就也回窑子去了。” 说罢,几个太太面面相觑,而后就低低地笑了起来。倚红略微瞥了眼倬铭,倬铭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些女人,但凡聚集在一处,总是少不得几句尖酸刻薄。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困境(五) 萧太太这冷不防一说,倒是将楠京城中一直讳莫如深的话给扯上了案头。萧太太乃是土生土长的楠京人,又是威廉洋行经理陆佩伦的正室夫人,常年游走于楠京、申城两地的社交场合,也算得两地知名的贵妇了。 说起来,萧太太也该是忌惮这顾家的威势几分,可是心下又难免觉得自个这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姿态,看着是要比崔氏这不明不白来的妾室要光彩许多的,因而暗地里总是不免有那么几分莫名的傲气。 再加上近段时间以来,难免又刻意扶植威廉洋行的势力在楠京城中渗透,这是要与谢家在楠京平分秋色的意思。因而这萧太太说话之时,腰板自然也挺直了几分,倒是不似其他人这般顾忌多了。 严太太轻咳了一声:“那一位如今夫子庙的头牌,虽然打的是少帅妾室的旗号,可是也不一定就是那一位罢。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更何况如今世道不好,免不了总是有有人不以为耻,冒充用的。” 这严太太乃是申宁铁路公司代表严旦的第三房姨太太,出自梨园,因而行为处事,相较旁人就更为谨慎。平日的社交场合,也多是个陪衬罢了。 此番,她倒是真当有些看不下去,这几位太太们,说的是俞青箩,可是又何尝不是因为瞧不起她的出身呢?说起来,虽然是变了天,可是这梨园女子的地位也不比青楼女子号多少,因而这便有了同病相怜,不得不为之出声之举了。 “你们那,净顾着说闲话了,瞧瞧,这张老k到底是让我挤下来了吧?”崔氏淡淡的说了声,这手一伸,就把下家一张黑桃心老k给拈了过来。 崔氏一双浑圆白润的膀子上,倒是也未瞧见岁月的痕迹,太太们聚会的时候私下便常说,这便是福气满满的福态了,旁人就是有这份圆润,也未见得就有这点富贵。 倚红回身与倬铭对了个眼神,而后扫视了诸位太太一番,忙又开口道:“我这到底是初来乍到,楠京城中的许多事情都还不大晓得呢。今日听诸位夫人一说,我这心下就一下有了个底。到底往后的日子,还得请你们多指教才好呢。” 崔氏笑了笑:“说起来,你可是顾老爷的掌上明珠,我们谢家一向就与顾家交好,可也算是世家的孩子呢。你可不知晓哦,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原本是想托人打听,与你介绍介绍,相互也认识一下的。哪里晓得哟,倒是被苏参谋给捷足先登了,到底还是苏参谋有福气呢。” 崔氏听着是在客套,可是实则也是将她与顾家的关系合盘托出,也正好打压了萧太太的气焰。她自然是知晓,这萧太太仗着自个是正室,总有些看不惯她们这种妾室。因而暗地里,这较劲的事情也是少不了的。 话既是这样说的,那么旁人的目光自然就一径落到了倬铭身上。倬铭倒是不以为然,不过微微笑着对崔氏道:“一会夫人要是牌桌上吃了红,可少不得要请一顿饭呢。” 这话一出,诸人都笑了起来。崔太太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一顿饭是不好少的。苏参谋新到楠京,想来城内也是不熟悉,若是得空,还请随时来府上坐坐。我们老爷,想来也是欢迎之至的。他早就听闻,您是个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再加上又是楼先生的得意门生,那自然更是要亲厚一些。你或许不知晓,你老师楼先生,与我家老爷,那是共患难过的交情。” 崔氏到底是老辣,这倬铭初到楠京,还没出这公馆,就先被邀约到了谢家。谢家先开了口,其余几家,谁又敢抢这头一份的拜访呢?说起来,萧太太心下是不服气的,可是听到崔氏拉扯了咣州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务长,这也便一道跟着泄了气。 这苏倬铭究竟有多少真材实料,在座的这些太太们,自然一个都不晓得,那就是同她们仔细说了也不定听的明白。可是她们知晓,这苏倬铭一出了军校就能来楠京任职,决计也少不得这位楼祖棻在背后帮衬着。 单就凭着顾家的人,这楠京的委员会里头,倒是还真不一定就能卖这个面子。到底都是从前与顾北溟一道拼杀出来的老资格,谁也不一定让着谁的面子。这也正是间接说明了,楼祖棻对这个学生的赏识之情。 迎着旁人探究的目光,倬铭笑道:“倚红,你出这个花色罢,出黑菱纹的话,怕是还要吃几位夫人炸弹呢。” 倚红颔首,率先就出了手里的红桃心,这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诸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胜券在握。 崔氏见倬铭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心下便想着,这个苏倬铭,年纪轻轻,气性倒是不小。这楠京城中谁不卖谢家一个面子?恐怕说楠京守军的一般军饷都出自谢家,那也是不为过的。 崔氏不动声色地笑道:“到底是苏参谋在后方坐镇,咱们这些女士,又哪里敌得过呢。” 倬铭拱手道:“承让承让,改明儿得了空,定然去府上与谢先生讨教一番,听闻,他也是深谙这桥牌之道呢。” 听到这里,崔氏心下憋着的那口气方才略微舒畅了一些,她不由得眉梢上挑道:“苏参谋肯赏脸登门,自然最好不过。” 说话间,却是听着楼下电话铃声响了,苏公馆听差的上楼来,略略注意了下周遭的情形,看着是可以开口说话的,便忙道:“先生,您的电话。” 倬铭朝着诸位太太夫人点了个头,又附在倚红耳畔交代了一句,这才下了楼去。 “喂,你好,苏倬铭。”倬铭平声说道。 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阵中年妇人急促的喊声:“先生,快来瞧一瞧罢,雪心小姐这儿可是闹翻天了。” 倬铭一面挂了电话,一面就向外走,连储衣室的帽子都忘了去拿。出了门,他就踏上了车子,司机问道:“参谋长要去哪里?” “沁园公寓。”倬铭望着窗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困境(六) 司机一看,苏倬铭看起来心下似是藏着事,也便不敢多说话了,忙将车子开了出去。倬铭就闷着头坐在后车座上,从头到尾也没开过腔,只是暗暗想着心事。 车子一直开到了沁园公寓楼下,待得刹住了车,司机忙过来帮着开了后座车门,又递上一件黑色的大氅。倬铭接过,也没有穿,不过就是搭在手上。 上了电梯,往右转,一应的老妈子、听差早已等在那儿了。一见倬铭来了,忙将他引进了屋子里头。这一日外头天气阴沉,放眼望去,整个小厅都是黑的,只有雪心的卧房里头放出一点灯火来。 听到脚步声,两个丫鬟也忙迎了出来,一路跟着将大灯给捻亮。到了卧室门口,倬铭将手一抬便道:“你们去旁边忙罢,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待得老妈子和丫鬟离去,倬铭在门前微微伫立了片刻。半响,他才轻声推开了门,走到屋子里头去了。 这个时候,他就看见雪心睡在一张宁式的梨木床上,面向内侧。 床头的小台灯还是亮着的,枕头一边,分明仍着一本他专门为她备下的《纳兰词》,看来这雪心是没有睡着的了,不过是刻意装作不搭理的样子了。 “王婶说你喝醉了,好好的,喝这么多酒作什么,你又不是酒量好的人。又说你有话要对我说,说是过了明天便听不着了。我也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也只得来这边,倒是听你说一说,究竟是什么事了。”倬铭坐在床沿边上,轻声说道。 雪心侧睡在床上,周身一动也不动的,全然好似没听见倬铭在说什么。实则,她面上早已有些莫名的欢喜,想着他终究是在乎她的,不然也不会直接就跑来瞧瞧她究竟何事了。 倬铭见她也无动静,只当她是睡下了,于是便起了身来,作势要走道:“你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便喊王婶给你寻个医生来瞧一瞧。既是要歇息,那我也不便多作打扰了,便先告辞了。” 一听倬铭要走,雪心也便急了,忙将被褥一掀,一个打挺就坐起了身来,只娇嗔道:“你倒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我并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就把日子给过完了。” 倬铭只是走到案边,径自坐了下来:“我原本就说,你要留在咣州,是你不肯,执意要随我来楠京,可不是觉得吃苦头了?下月你便要启程去美国念书了,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一说,我也是可以听一听的。这里虽是我替你租下的公寓,可是到底还是你家里,一切自然还是你自个做主,我也不过是客。” “我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一天到晚在这公寓里头,还能盼着什么呢?难不成还得我亲自开口说,想要嫁给你做姨太太么?我倒是有自知之明的,好歹咱们身份有差,也不可妄想什么。可是你不知晓,我这心里头有多苦。去国外念书么?我倒是当真一点兴致也没有的,倒是不如你多花点时间陪陪我,教教我诗词,那也好过我一个人出去过活。” 说到这里,雪心顿了顿,暗暗观察了一番倬铭的神色,又开口道:“当初咣州再遇,你将我赎身,难道就是为了敷衍我的么?你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难道都不作数了?近日你真是变了许多的,几乎是不大来了的,十几天才打一个照面,落的我一个人生辰亦是冷冷清清的,我这心里头的委屈,又能与何人说呢?” 雪心仿佛一口气便将心底的苦处一股脑的给倒了出来,说的很是幽怨,眼角又挂着泪光,多少也有些我见犹怜起来。 倬铭望着雪心,望着从前他们被父亲棒打鸳鸯的情形,心下一时隐隐有些发紧:“我倒是真忙忘了,今日该是你的生辰,一会我给王婶留点大洋,着她买些好东西来,给你好好过一个生辰便是了。只是,这一次,我替你赎身,不过是希冀你能有一个新的人生开端,说起来,你先前几年所吃的苦,到底是因着我的缘故了。你若是希望在社交场合出入,亦或者购置什么物件、首饰,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可是这念书的事情,也是顶要紧的,这是为你自个好。有些话,还请你多加思量才是。” 雪心趿了鞋子,走到倬铭跟前,便蹲下了身子来,只是埋首在他手心里头,轻声道:“我知晓咱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也就没奢求过能与你光明正大在一处。从前是你的父亲反对我们,即便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处,被人白白糟蹋的不成样子了,可是我心下仍旧牵挂的也便只有你一人。可是,如今这里远离了申城,自没有了你父亲的干涉,我只想要一个姨太太的名分,好好呆在你身边伺候着,也这样难么?” 倬铭皱眉道:“雪心……” “我知晓你家里头是有一位显赫的夫人的,你若是担心夫人家有什么话要责怪,自可放心。我绝对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且还伺候好她。你也知晓的,我这个人,并没什么多的想法,不过就是求一个能留在你身旁的位置,便是日日只能看着你,也是好的。”说到这里,雪心低下头去绞着手,这眼泪一下就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倬铭握住了雪心的手,那泪也就顺着倬铭的手往下淌。他只觉得这泪滚烫、滚烫,直叫他心下也跟着心疼了几分。 倬铭半阖着眼,沉吟半响,方才缓缓开口说道:“雪心,这事,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真真切切的好好想一想,你将来的出路在哪里。私心说,我并不希望你做什么姨太太,你是这样的好,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又何苦在我身边委曲求全?我如今是有了妻室的人,到底是负了当年的少年初心。对你的愧疚,我真当是一两句说不完的。再者,我的夫人,是一位秉性单纯之人,我亦不想伤害她分毫。我前思后想了许久,出国念书对你来说是一条很好的出路。若是你不喜欢美国,那么英国、法国、瑞士,你想去哪里都可以。等你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或许是你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雪心苦笑了一声,先是拿出绢帕掩了掩眼角,而后一时又忍不住,嘤嘤啜泣,梨花带雨了起来,莫说是倬铭了,美人垂泪,就是寻常不相干的人看了也会觉得心有不忍。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困境(七) “你又何苦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虽是没念过什么书,可是我也晓得察言观色。到底是时候久了,从前的感情也就淡了。你不过是因为过去咱们的一段露水情缘,而对我多少有些怜悯罢了,就算没有你现在那位太太,想来也是不可能娶我做正室夫人的。况且,你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了。可是,倬铭,你放心,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可奢求的了,就不过想在你身旁呆着,好好地伺候你,不争不抢,决计不给你添多一分的麻烦。只要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情,我便什么都愿意去做。” 雪心一字字说着,眼里有些发了热,似是耗尽了今日所有的气力。 倬铭垂下了眼,轻声道:“雪心……不瞒你说,自从在咣州重新见到你以后,我整个人都有些不大真实的感觉。明明他们都说已经死了,可是又重新见到你活着,你是不知晓,我心下有多么的高兴。可是我心里也确实是有些矛盾的,有许多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请再给我一些时间。不过还请你记着,无论如何我总是为了你好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个人的问题。你要知道,楠京这场仗,也快要开打了,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打下这一场战役。这是我出军校以后的第一仗……” 倬铭说的很是诚恳,诚然,他心下对于雪心的问题仍旧有些理不清楚,可是至少,他也不希冀雪心会在这场战役里受到任何的伤害,因而他只不过希望尽早将她送出这里,至少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雪心不过作势倒在了倬铭怀中,娇声道:“你在哪儿,我就哪儿,我再也不想同你分离了。” …………… 隔日,老妈子在公寓里做饭,只听着“呲啦”一声爆响,菜也便入了锅子。登时一股浓厚的油烟味裹着甜辣椒的味道,一点一点的漫到走道上来了。 倚红恰巧走到了门口,忙用绢帕捂住了鼻子,可是也有些晚了,刹那间,这眼泪被激的汹涌而出。 冷不丁的,倚红听到屋子里有人喊了一声:“王婶,你又忘了拉门了!” 这声儿尖锐刺耳,倒是把倚红吓了一跳。再仔细去听,好似里头唱片机在放着碟片,隐隐的听着像是白光的名曲《如果没有你》。 这唱腔妖娆、沉沦、倒是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倚红不禁略略蹙起了细眉。 顿了顿,她还是敲了下门,很快便有丫鬟来开门,只听着里头,方才尖锐的声响又响了起来了:“是谁呀?” 倚红小心的跟着丫鬟进了门,刚探进一个头,她一下就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门口。她依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躺在沙发上,仰着面,慵懒娇柔的模样,倒是叫她有些一时不知如何试好了。 倚红轻声咳嗽了一声,雪心显然是听到了,有些极不情愿的坐起身来,只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是谁在那里装怪腔?” 听雪心这样说,倚红便不得不进了内厅。她有些惊讶于这屋子里服侍的丫鬟,脸上竟是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好似没少吃苦头,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这服侍的主子脾性一点也不小了。 这一路都没有开灯,屋子里头又拉着一层薄纱的帘子,乍一瞧着,就有些暗了。但是倚红还是很快就看见了雪心那张青嫩柔美的脸蛋来。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丝绸的短裙,双腿搭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抬起来,扶在额心上,另一只手则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显然她是被无端端的搅了清梦有些不舒坦了。 有一瞬间,倚红觉得自个的三魂六魄都被这个女子给吸引过去了,她望着这张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斐然的面庞,那双细长清逸的双眸,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酥软蜜意,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柔情了。 这女子的那双眼睛,倚红看了都禁不住有些面上浮起红晕来,温软、柔曼……这样的感觉,只怕是寻常男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倬铭呢?当倚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全身都有些像被擎住了似得,有些动弹不得了。 倚红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我可以坐下来与你谈一谈么?” 雪心轻轻一摆手,似是而非说道:“请便。” 倚红这一刻的眼中有些发烫了,到底是心下生了些许嫉妒。她觉得雪心的举手投足间总是这样好看,也难怪倬铭见了都会动心思了。 于是她坐了下来,试探着开口说道:“是这样的,你许是不识得我,今日来访有些冒昧了。不过……” 雪心几乎想都没想,便吟吟笑道:“你是倬铭的太太罢?我想我们该是要结识的,只不过,没想着,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原来我还以为,见着你,得是进苏公馆的时候了呢。” 显然,雪心并不避讳在倚红面前提及她与倬铭的关系,甚至还要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这是一种对倚红赤裸裸的挑衅。 听罢,倚红只觉着心下“咯噔”一声响,她望着雪心咄咄逼人的双眸,又觉得这女子只是面上看着娇柔,恐怕心下的那些算盘,打的又是比谁都要精明了。 雪心仿佛窥探出婉瑜的心思,只是故意把头低着,逐个翻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有些懈怠的样子。 倚红略有些红了脸,这场面当是有些尴尬的,在雪心这里,她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乍看之下,那雪心是笑着,可是实则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了。 倚红压着心下的火气,想着,今日来之前,便把无数的可能性给想过一遍了,她决计不能与她置气,若是争辩着,反倒是她失了身份了。再怎么说,她好歹也是倬铭明媒正娶的妻子。 “倬铭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一向对家人,对朋友都是很好的,因而若是什么救风尘的戏码,我倒也并不是十分的意外。”倚红说着,脸上也很是平静,对方越是咄咄逼人,她就越是要冷静下来。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困境(八) 雪心心下便想着,这顾倚红比自个还小个几岁,多半也是不带脑子的大家小姐。不过就是成日买些花架子的衣裳、鞋子,也没什么可惧的。 但是如今见着她这淡然的气度,又觉得与传闻又大不一样了,多多少少心下还是有些诧异的。 雪心掩面笑笑,刻意提高了声调道:“这我可就不懂了,太太这是做什么来的?难不成,需要到我这个小女子屋里头来找点痛快?亦或者想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狐媚女人,竟然将自个的丈夫给勾引走了?” 雪心越是逼得紧,倚红越是能压得住心下的那股熊熊燃烧的火气来,她从前在亢州的家也好,在申城顾公馆也罢,总归都是没怎么吃过亏的人 如今到了雪心这里,她心下虽是有些惶惶的,可是仍旧想着不能怯了场,因而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意,保持着一贯的体面。 倚红也不正眼看她,不过就是浅浅一笑:“怕是你多虑了,我来这里,倒是不曾想过这么多。不过就是想在你走之前来瞧一瞧,就当看个热闹便是了。你不是过阵子便要出国去念书了么?说起来国外那些学校,多少人都是我父亲的旧相识,想来若是要多关照你一番,也是不难的。倬铭心善,到底是思虑周到呢。” 倚红这一说,恰是戳中了雪心的心思,她脸色一转,一下也便煞白了。雪心有些说不过她了,也便愤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睥睨倚红好一会儿,希冀能把倚红逼得落荒而逃。 倚红到底是出自大家族,平日里,也没少见各家小姐使心眼,但凡那些明争暗斗,真当是算不得什么了。 雪心这样的所为,在她看来实在是有些登不得台面,自然是入不得她眼了。倚红只是笑道:“我还没说几句呢,倒是你着急了。说起来,我许是比你小个几岁,但是看起来,这做人、做事,想来你还是有欠周到的地方。我倒是并不介意,替倬铭多教教你一些的。我这个人罢,就是闲不住,也总是好管闲事。只是可惜啊,也没什么来日方长了,你毕竟是快走了的人。那我还是不打扰了,这厢便先告辞了,这家里头,倬铭还等着我开饭呢。” 雪心恨的牙根痒痒,直喊道:“顾倚红!我早就是倬铭的女人了!” 倚红心下起了波澜,胸口不由的有些阵阵发痛了起来,她的眼眸垂下,只是暗暗笑了一声:“倘若自个宣布一声,就能成了事实。只怕是这楠京城中,多是倬铭的红颜知己了。倬铭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还请你自重一些才好。你许是不晓得,我到底是出自世家,这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的人,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这苏公馆但凡有我一日,便不会有外人能与我姊妹相称。我这人脾气就是这样,骄纵惯了的。若是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还请海涵了。” 雪心气得早已是面色煞白,不过仍旧强忍了怒气下来,讥笑道:“昨日你没有见到倬铭归家罢,他可不是在旁的地方,就是在我这儿歇着呢。你看看那床铺,乱着呢,可不是走了也不过几个时辰罢了。我有什么不痛快的,不打紧,到底呢,还是太太你心下有什么不痛快的,还是得纾解纾解,要不然气坏了身子,就划不来了,你说是么?” 倚红淡淡笑了笑:“哦?倒是谢谢你关心了,我身子,好得很,到底是一家的女主人,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保养身子不是?倒是你辛苦,总是不见得有这样的福气呢。” 倚红说罢,拿着绢帕掩了掩面,作势就要走:“你就好自为之罢,这楠京城内,是容不下多余的人的。” 这个时候,倚红只留下一声清脆的笑声,便扭头出去了,只留下王婶与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王婶见雪心也无动静,便小心翼翼上前问道:“小姐,是不是可以准备开饭了?” 雪心一把就将靠枕往王婶身上摔:“吃什么饭呀!气都气饱了!滚!都给我滚!” 到了家中,倚红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随意用了点饭,便进书房去了。今日倬铭忙公务,显然又是要晚归了。虽然心下尽是惆怅,可是不知为何,倚红心下总是想着方才雪心屋里放的唱片,有些隐隐不安起来。她还是提了笔,写了封信。 “李婶,你是不是有个侄子,最近好像也来咱们公馆里头办差了?”婉瑜唤来了李婶问道。 李婶点头:“是了,夫人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份顶重要的差事要他去办,你将这封信给他,告诉他,要送到咣州陆军军官学校的楼祖棻先生手里,而且要亲手交给他。这事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池,一定记住了。他办好了差事,回来自有重赏。”倚红说道。 既然是倚红亲自交代的,李婶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告退了就去寻侄子过来办这第一份差事。 到了夜里八点钟的时候,倬铭刚忙完公务从办公室出来,就见着钱穆农身旁的副官一直在门口等着。 倬铭见他面色有些不太对,就将他拉到一边问道:“江副官,怎么了?是钱司令出什么事情了么?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江副官满面愁容的道:“不是的,是恰好我们少爷要今夜登船要回英国念书,夫人去送了有一会了,还没回来。也没其他人在家里,我们这府里头都乱套了,到处找人呢。” 倬铭明知是出了什么事,仍旧故作不解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呢?还非要司令夫人这一刻在家里了?” 江副官实在是没办法了,眼见瞒不住了,便道:“不是一般的身子不舒服,我们司令他摔了一跤,人很不好,家里头好几个医生围着呢。码头我也去找了,实在是找不着夫人人,这家里头现在是乱套了,刚好顾家老爷也在家里坐着,说是着我来请苏参谋您来定个主意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困境(九) 倬铭虽心下早有准备,但听了这话,心里也未免沉了一下,忙道:“走罢!” 倬铭一面说,一面就向外走。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又叫江副官在外头等着,实则是回了办公室,又叫秘书连忙发电报去咣州,只让在电报上说“病危”二字。而后才匆匆赶了下去,连挂在架子上的外套都忘了拿。 他随着江副官上了车子,一路上脑海里飞快翻过许多事,隐隐觉得有些亢奋。他倒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钱穆农竟然就这样倒了,这楠京真正要变天了,翻天覆地的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 到了钱公馆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在那里。还有一辆车上画了红十字的标志,显然是医院的车子。 倬铭一跳下车,也来不及打招呼了,径直便上了楼去。往日钱穆农的房间外头,总是有人进进出出,亦或者争论不休,这一刻却是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倬铭一直向屋内走,走到钱穆农卧室里头,隐隐听见有好几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同时也有一股非常浓重的药味,闻的人直皱眉头。 这个时候,江副官方才在一边解释道,这钱穆农不是旁的问题,正是突发心脏疾病了,而这病来的极其凶险,几个医生都说怕是熬不过这一夜了。 倬铭说道:“这楠京的天,还不能塌,但凡司令还有一口气,我们便不能乱。” 待得倬铭来到钱穆农的卧室内,就见着他的岳父——倚红的父亲顾知远,正坐在钱穆农的床前。 顾知远与钱穆农私交甚笃,此番他来楠京,原本是为着倬铭的事情而来,只是没有料到,他来了不过几日,这钱穆农竟然就病倒了。 倬铭抬起眼来,细细看着。这间屋子的床头,放着一个檀木雕花的落地台灯,窗边垂着墨色的帷幔。里头最惹眼的是姜黄色的绒面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 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织着有九龙戏珠的大花样,朱漆的红木架子,放着花盆,茗碗,香炉,果碟,以及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光就这一点可以知晓,这钱穆农的生活,真是奢侈极了。 倬铭来到钱穆农床头,又低声问道:“司令,你还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感觉怎么样?” 钱穆农听见倬铭的声音,便转眼睛望着他,嘴里好似哼哼了一声,似是在说他难受,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倬铭旋即回身问江副官道:“还没请司令夫人过来么?人全部都派出去了么?不行就将卫戍的那帮人也都遣出去找!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楠京城,还会找不着夫人了?” 倬铭这一说,底下的人更是急了,忙都跑了出去找人来。顾知远看着,只是心下暗暗想着心事,也不出声,这种场合,若是由倬铭来镇场子,自然威望能增不少。 这个时候有丫鬟叫道:“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不行了!” 司令夫人此时正从外头进来,听见丫鬟嚷嚷,不禁质问道:“哪里的丫头乱叫,什么不行了!话还会不会说了?” 一听是夫人回来了,江副官忙下了楼去,将钱穆农的情况给说了一通。那夫人听了自然是着急的很,也没等钱副官说完就进屋子里去了。夫人进了屋内的时候,钱穆农早已没了气息。 楠京城中整整一个冬天没下雪,这一日的夜空,却格外的阴沉,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起雪来了。 钱穆农与顾北溟的去世,几乎昭示着南方旧军阀势力的落幕,因而影响极为深远。钱穆农去世的消息,在顾知远与苏倬铭的授意下,被连续封锁了好几日。直到几日后,全国的报纸方才竞相开始报道这一则天大的新闻。 原本仍旧在进行的楠京国民委员会的选举也因此戛然而止,坊间开始纷纷传闻,顾家势力渗入楠京,楠京城中即将易主。 ……………… 申城,宋廷秋遣人送了请帖到宏仁医院,着意请诒云一道到华懋饭店露台吃个饭。说起来,宋家的人,能走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唯独宋廷秋依旧住在法租界中,没有人知晓,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他这般坚守。 那一日,诒云从广播里听到消息,匆匆出门寻找钧儒的下落,自然是一无所获。钧儒好似从申城消失了,消失的没有一点踪影。 坊间纷纷传言,说是顾钧儒已然战败身亡。可是但凡没有看见钧儒的尸身,诒云就决计不相信这样的事情。 这些时日,她但凡在办公室内想着钧儒的事情,就觉得整个人十分困顿。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弗兰克医生那边却传来了消息。 原来弗兰克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人,请求帮忙一道寻找顾钧儒的下落,经过多方打听和侦查,这个时候大家都断定,顾钧儒该是与游击队的书记程方圆被关押在了一处。 当弗兰克告诉诒云这个消息的时候,诒云虽然心下十分担心,但是好歹总归有了钧儒的具体下落。只是但凡这人进了日本人的地牢,谁都知晓,那些非人的折磨都是少不得的。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经着刘秘书提醒,诒云方才想到,宋廷秋仍旧住在租界以内,他的人脉广泛,想来若是找他出个主意,至少总比她一人瞎着急的好。于是诒云就遣了刘秘书送去拜帖。 可是宋廷秋到底是个讲求绅士风度的人,他自然知晓,如若不是被逼到了不得已,诒云这样的心性,是决计不可能来麻烦他的。 宋廷秋再三顾虑之下,便遣人送去请帖,这也是他对诒云的一种尊重方式。 诒云略略梳洗了一番,就出了医院大门,她正要拦下一辆过路的人力车,就瞧见一辆福特汽车停在了跟前,原来是宋廷秋派了司机过来接。 那司机一眼就认出了诒云,自然十分的客气,朝着诒云,深深拘了一礼,赶忙将她送上了车。 这一天,正是周日。华懋饭店旁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交相辉映,冗长庄穆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困境(十) 诒云坐在车里,老远就听见这乐声如风狂雨骤,步步紧逼似的压上身来,心下不由得一紧。 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待得车子到了饭店门口,这音乐会恰是结束了,人潮涌动,害得这车子怎么也过不去。 早已有宋廷秋的人在饭店楼下的台阶等着,见是车子被堵住了,忙过去帮着开了门,把诒云让了下车。然后抢在前面,引着诒云绕过水泥砌的汽车过道,直往饭店正厅而去。 华懋饭店的正厅十分深阔,黑白的大理石地板也十分的气派。原是大堂负责拉行李的印度人眼尖,早已开好了电梯等着。 待得到了露台,诒云打量了一下,满露台的影影绰绰,都是些花草树木。一片明月已经升过树干上来了。整座饭店,上上下下灯光通明。 今晚的露台,早已被宋廷秋包下,因而也无旁人在此打扰。一条宽敞的石子路引上了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齐齐整整地置了数十盆百合花。 诒云一踏上露台,一阵百合的清香便侵袭过来了。有几个西崽服务生穿梭来往着,哈着身子,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的说了声:“密斯,请。” “黛西小姐,你来了,快入席罢。”宋廷秋走了过来,笑说道。 诒云微微笑道:“倒是我来的晚了,累你好等呢。”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也正要入席呢。”宋廷秋边说边引着她来到了桌前。 宋廷秋今日显然新理了头发,耳际上两条发线修得十分整齐,他看着诒云的脸上,笑得有点僵硬,似乎是某种说不清的紧张。 两个人坐定后,宋廷秋打开了桌子上一个金纸包的玻璃盒,里面盛着一朵紫色的大蝴蝶兰。宋廷秋说那是给诒云的礼物。 诒云并没有直接拒绝,不过垂下眼皮笑了笑,而后她大大方方地拈起那朵蝴蝶兰别在她腰际上,低声说了句谢谢。 宋廷秋细细打量着诒云,她穿了一身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发上插了一把珊瑚钗,一对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来,衬得她白皙的面庞愈加矜贵了几分。那朵蝴蝶兰,如今别在她的腰间,更是恰如其分,明艳不已。 宋廷秋知晓,依着诒云的性子,她甚少会有如此华丽的装扮,这也多半是为了他今日这场邀约而穿的。这也足以可见诒云对这场饭局的重视程度。 西崽将为今夜特制的马卡龙呈上,白色的烫金瓷盘里头搁置着一个个精致的小点。瓷盘边上用巧克力酱以法文的书写方式写出了一个优美的“love”字样。 这马卡龙瞧着脆薄、光滑,不带气泡,亦不是太干,一看就是出自名师之手。法国人一般都是餐后就着咖啡吃一两个惬意下。如今到了申城,倒是入乡随俗,旧式人家请宴,多是将咖啡换成香片的。 诒云咬了一口,眼前这粉色的马卡龙,外壳松脆,内馅饱满。一口下去,乃是偏酸的柠檬口味,连壳带馅搅在一起,一点儿不粘牙,不禁赞赏道:“这定然是法国dureepastrysalon所出的糕点了,也无过重的齁甜,真当是好手艺。许多年前,在瑞士,我倒是有幸尝过一次,如今托你的福,没想着,还能再尝到呢。” 听诒云这样说,宋廷秋心下略略诧异,他原本就着这盘马卡龙,想要同诒云说些缘故,既然她早就知晓了,,因而转念笑道:“你真当好味觉,华懋饭店呢,近日新请的法国厨子,原就是在法国的什dureepastry做糕点的,申城的洋人吃了,可没一个不说好的呢。” 说话间,宋廷秋又叫了香槟,诒云却把侍者唤来换了一杯威士忌。 “香槟的味道,淡了一些。”诒云说道:“像喝水似的。” “威士忌是很烈的酒呢,”宋廷秋看见诒云一口便将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脸上带着忧虑的神情向诒云说道。 “就是烈酒才好呢,我现下才知道,为什么洋人都爱喝这威士忌。”诒云说着,几下便把一杯威士忌喝尽了,然后用手将杯子里那枚红樱桃撮了起来塞到嘴里去。 有一个侍者走过来,诒云用手指着空杯说道:“再来一杯威士忌。” 显然,诒云这是借酒浇愁的样子,可是宋廷秋又莫名觉得,她更似是在借酒壮胆。恐怕在诒云看来,这样主动来找宋廷秋有事相求的样子,是十分狼狈的。 身后,渐渐扬起了一阵小提琴的声音,有俄国乐师动情地拉起了月夜小曲。 “密斯苏,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宋廷秋起了身来,笑着说道。 诒云立了起来,拉住宋廷秋的手走到舞池里,头靠在他肩上和他慢慢跳起舞来。舞池是露天的,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诒云的鬓发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诒云的身子一摆,便合上了那只华尔兹优美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自如,反倒是宋廷秋相形之下,显得有点笨拙。 起先,诒云还将就着宋廷秋的步子,跳了一会儿,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宋先生,今日我来赴约,是有事情要请你帮帮忙,还请你不要拒绝才好。” 诒云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转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颠悠扬,那一阵华尔兹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诒云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碎钻的蝴蝶结衔在她的发尾横飞起来,连带着腰间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就像一团紫绣球似的滚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烂。 “密斯苏,你我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大可不必与我客气。”宋廷秋说道。 诒云仰起头,垂着眼,眉头蹙起,身子有些不自如的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 乐师拉的节奏渐渐高涨,奏到高潮迭起的时候,诒云早已经头脑发沉,忘了身在何处。 一曲舞罢,诒云朝着俄国人挥了一挥手,以示致谢,而后回到了座位。她脸上挂满汗珠,一络头发覆到脸上来了。 宋廷秋从来都没有见过诒云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想着自诩为绅士,这个时候却总有些趁人之危的样子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殇(一) “诒云……”宋廷秋递了一块绢帕过去:“擦擦汗罢。” 宋廷秋并没有唤她黛西或者密斯苏,而是直接称呼她为诒云,似乎经过这场舞,两个人的友谊更近了一步。 诒云接过绢帕,略略揩拭鬓边的汗珠,而后拿起手边的冰汽水,轻抿了一口,一时间好似又跟着清醒了几分。 “宋先生,谢谢。”诒云微微笑道。 “如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倒是不需要客气的。”宋廷秋坐在诒云的对面,轻声说着:“只要是你开了口,我一定全力以赴。” “宋先生……”诒云开了口,却总觉得心下沉甸甸的:“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你是知道的,钧儒自上次一战,音讯全无,我心下自是十分着急。旁的我倒是不敢开口,就是想着宋先生在申城人脉广,能否看看,钧儒现下确切是在哪里。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话到这里,语气已经是十分清浅了,诒云的眼眸略略颤动,睫毛打成一片阴影落在她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弱。一时间,宋廷秋就见她的泪珠在眼眶里转圜着,半晌,却愣是没有落下来。 诒云觉得有些眩晕,满眼都是象牙白的百合,整个露台都隐隐约约地浮动着百合的香气,叫人愈发的头脑发昏。 “其实,这件事情即便你没有嘱托于我,我已经是在暗中派人打听了的。我现下倒是可以告诉你,顾司令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被关押在了日本商会的地牢里头。那里戒备森严,想来你要进去见一面,也是极不容易的。” 宋廷秋深深地呼了口气,诒云终于将今夜赴约的目的说了出来,反倒叫他如释重负。 诒云道:“若是觉得事情难办,也无碍的,我今夜不过是来问一问罢了,宋先生倒是不必觉得为难。” 诒云的口气已经十分低沉,近乎哀求地说着,依着她这样的心性,若不是被逼到了实在无法,又怎么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他呢?想到这些宋廷秋又觉得莫名的有些揪心了起来,他到底是见不得诒云难为的。 “我尽力帮你疏通罢,旁的不敢说,但是帮你进地牢探监,我想总是有办法的。现下日本商会,到底主要还是伪军在守着。”宋廷秋的意思并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诒云心下意会。 诒云感激道:“若是如此,真当是感激宋先生了。” 宋廷秋略略抬起下颌,一双眼睛炙热地盯着诒云:“往后你还是称呼我为大哥罢,总是先生长、先生短、倒是有些显得生疏了。” 诒云也未有抬头看他,不过轻声道:“宋先生帮了我这样大的一个忙,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了,往后若有机会,定然报答恩情。” ……………… 若说这宋家的势力,从前不过是传闻,那么如今诒云倒是真正领教到了。宋廷秋还算是言出必行的,不过几日的功夫,竟然就疏通好了地牢。 诒云收到消息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觉得有些诧异。 宏仁医院,白菊东倒西歪的,挣扎着在荒草里开出纯白的花来。牵牛的蔓,早枯萎了。冷冷凉露中,只有几朵残花点缀着。 秋风里,时时有玉蝴蝶翩翩飞来,停在枯花上,半日也不动一下,到似是幽情凄恋。它实则是冻僵了的,甚至是心甘情愿僵死在这冷香里头。 诒云立在卧室的窗边,远远望着路边的梧桐,叶子已飞去大半,秃的更是一无所有,只有如青玉的树干,兀立在惨淡斜阳中,想来这个时候,整个申城都是这般惨淡的了。 “今年倒是特别怪异,这路边的梧桐,怕是也很难再得活了呢。”刘秘书进门来,将一杯新磨烧好的咖啡放下,不禁开口说道。 诒云淡淡说道:“春天总是会来的,还有许多的梧桐籽落在土里,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还有,香柃来了,现下是不是叫她进来?”刘秘书又跟着说道。 诒云点了个头,径自坐回到案上。香柃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案上的那枚青玉朱雀纹玉佩沉思着。 “少奶奶。”香柃轻唤了一声。 诒云抬起眼来,微微笑道:“这里是医院,倒是不用拘谨,你坐吧。” 香柃连连摆手:“这怎么好坏了规矩的,香柃不敢逾矩。只不过今儿个一早,您吩咐了刘秘书来请,我自然不敢耽误,就照着您的吩咐收拾了一些爷的衣物过来。” 香柃一面说,一面就将那包衣物放置于案上。诒云瞥了眼,淡淡说道:“许久不回公馆了,倒是不知晓母亲如何了?” 香柃叹了一声:“诶,自打爷出城迎战,夫人就日日都到佛堂里念经祈福。照着少奶奶的吩咐,这爷失踪的事情,府里头谁都没敢同夫人讲。没有消息,夫人心下忧郁难解,就在院子里牵了扁豆的牵藤,又替它临时搭了些柴枝做架子的。不过前些时候,夫人说,这藤蔓长得不大好了,整个都将架子给压倒了,怕是不详的征兆。我们就劝慰了几句,说是夫人多想了,实则大家伙心下也都觉得难过呢。” 诒云略略侧过身去,望着香柃手里的提篮:“那么饭菜呢?” 香柃连忙将龛笼拿了出来,打开龛盖道:“照着少奶奶的吩咐,加了青菜、咸肉、豆子,闷了一晌午,又加了一些冻结的猪油膏,这菜饭这会应该也够味道了。” 诒云点了头,亲自将龛盒盖上,轻声道:“劳你费心了,你便回去罢,不过你要记着,不好在母亲跟前多嘴的,可明白?” 香柃连忙道:“少奶奶吩咐的,香柃谨记。” …………… 到商会底下的监狱,并不轻松,实则也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路,下了地下室的楼梯,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这监狱是日本人亲自设计的,因而十分的复杂,约莫需要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 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又是往底下逐渐倾斜下去的,加之本身就在地下,所以光线十分的阴暗,显然并不是很多人来这里,地板上的积尘看着也比较厚。 走到深处,里头有一扇大铁栅,诒云低头望去,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 她略略踟蹰了一番,不知怎的,她原本是极为渴望进入这里去见钧儒一面的。可是当她真的立在这里的时候,却无端地生了一股怯意。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殇(二) 守门的伪军见是诒云来了,只是谄媚地笑着打了声招呼,在她今日来以前,他们团长早就打过招呼了,因而也不敢怠慢。 待得客客气气地将诒云迎进门以后,那守门的人便又谨慎地把把栅架上了铁锁,而后对诒云笑道:“一早儿就等着您了,可算来了。” 诒云略略点了个头,从袋中取出五枚大洋,塞入守门人手中:“这位大哥,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守门人边笑边将这大洋快速地塞入袖中:“嗨,瞧小姐,这样客气作什么。我瞧您面善,一看就是大福大贵的人。” 他边说,边又凑上前一步,将一把钥匙交到了诒云手中:“上头原来是吩咐了,不得让小姐进房内,只好隔着玻璃说话。我瞧您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您自可进去说会话,可是千万不可太久了,若是过了时间,我们这对上头也不好交代。” 诒云悄无声息地接过钥匙,揣入袋中,而后说道:“有劳这位大哥了。” “我就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您叫我啊。”守门人边说,边就往外处走去。 诒云缓缓地踱步到了书言所在的囚房前,她紧紧捏着手里的钥匙,总觉得手心有些颤抖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感觉全身放松了一些,钥匙左右以拧,“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囚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隐隐透着似有似无的天际。此时钧儒正卧在木板上,头与身子朝着里向,他早就听见了开门的声响,可是并未有回头去。 过了半晌,他未有听到动静,于是便刻意作慵懒状道:“怎么?今日又要换个方式来提审了?是要上鞭刑,还是上铁烙?又或者你们都玩腻味了,要上老虎凳了?告诉你们,要用刑,请随意,不过我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钧儒见许久没有回音,心下疑惑着,也便旋即扭过了头来,这一看,便惊得直起了身来:“诒云!” 只见着诒云身着一件浅碧色的,周身都镂着通明花纹的绸衫,这料子特别,玉肌隐约可睹,乃是当年诒云前些年在日内瓦的时候得来的。 一身米黄色长统丝袜,简简单单的一双白色平底鞋,她缓缓朝着他走来,袅袅婷婷的,倒是真如一枝带露的花儿。 诒云望着钧儒伤痕累累的面庞,一时只觉得痛彻心扉,胸口只觉得刺痛极了。 有一瞬间,不知为何,她想起从前还在念书时候的光景。 那时候看才子佳人的书,总是有着少女的情怀在的,诸如倒是情愿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不过也是因为觉着书里头读起来是美好极了的。 直到现在,她方才觉得不然,原来这久别重逢里头,掩埋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泪水,诸如生死、诸如钧儒与她。 也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对钧儒的感情,已经是深深地嵌入了骨髓里头的。如今,她心下最放不下的,恐怕也是钧儒了。 “前些时日,我去了一趟姆妈的墓园,如今萧索,要在园子里采撷了带露的鲜花也是不容易了。我用手扶着墓碑的时候,总觉得姆妈的样子一直就是照片里这样的,只是隐隐约约的,总是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尚在人世间了。从前,姆妈去世的时候,我只觉得悲痛郁结,寸心也跟着碎了,可是殊不知,这样哭她一场,总会想念到往日的深恩,觉得此生永难报答她的恩情了,也便又是肝肠寸断了。” 诒云呢喃说着,钧儒便缓缓坐了下来,耐心地倾听着。 “刚回国那会,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总还是一副冷淡的神色,现下想起来,我倒是后悔极了的。记得我们大婚那一日,姆妈唇边漾出的都是笑意,现下想来,她倒是比我识人要清,至少她看得清你的为人。从前的许多事,反过来,倒真当要谢谢你才是,这些话在我心下搁了许久了,一直也未当面与你说过,我总还是想让你知道的。” 诒云边说,这一时也便哽咽了,泪珠一颗一颗落下,看得钧儒眼睛生疼。 他不由分说地想要上前抱住诒云安慰她一番,奈何脚上带着脚铐,却是怎么也迈不开大步了。钧儒懊恼地用手抵着额头,一时窘迫的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诒云并不介意这些,只是柔和地抱住钧儒的头,轻声道:“钧儒,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对你的心意都不曾变过。你再耐心等些时日罢,我已经想法子联系地下组织的人。听说,过几日你要同程书记一道被转移到陆军司令部的监狱去,到时候在途中,组织的人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诒云,从前种种,我不敢说一点私心也无。可是我想到底是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只请你相信这一点。既然爱上了你,我也决计不愿再去欺骗你了,许多的事情我知道你心下还有疑虑,总有一日我会全部都告诉你的……可是,现下我还不能走,苟且偷生,哪是大丈夫所为。”钧儒一时定定地说着。 诒云淡淡地笑握住钧儒的手道:“钧儒,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屈能伸,并不是什么丢了体面的事情。现下最重要的是,你要出这牢门,至少恢复你的自由身。往后,你要继续在外头打日本人,亦或者要去北上,那都是后话了。” “那你呢?你跟我一道走罢。”顾钧儒狭长的双眸凝视着诒云说道。 诒云摇了摇头:“现下恐怕还不是时候。” 钧儒握住诒云手臂,手指暗暗捏紧了几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诒云暗自垂下了眼眸,眼中一时又盈满了泪水:“钧儒,除了你,我还有宏仁要守候……我若是走了,宏仁仍旧留守的那些医护人员、伤兵,又当如何?现下虽然是因着弗兰克的这层关系,日本人多少还有顾虑,不敢轻易进宏仁动手。可是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我留在这里,到底是还有个照应。”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殇(三) 钧儒一把将诒云搂入怀中,深深地拥抱着,好似要用温热把她给融化了一般:“诒云,我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陷于危险之中,跟我走罢,跟我一道走!” 诒云别过脸去,掩面拭了眼角的泪水,而后对着钧儒笑道:“钧儒,我也不好在这里呆太久的,现下该是出去了。你记着我的话,到了那一日,布谷鸟的叫声就是暗号。” “诒云!诒云!”钧儒几乎是从喉间迸裂出了这声嘶吼。 诒云起了身,只觉得双眸酸涩,她没敢再回过头去看钧儒,她怕再转身,钧儒怕是便要被她连累了。如今这样的时局,他多在申城呆一日,这性命就越是危及,谁能保证日本人不会临时起意杀了他呢? 钧儒愣愣地望着牢门口,心下只觉得十分的沉,他暗暗撺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在了粗糙的墙面上。这一时,手指间染满了鲜血,这血就似无言的血誓,叫他心中的那团火,简直无处可以安放。 ………… 苏公馆外头,倚红站在这儿已是张望了许久。倬铭已经在外头连着忙了好几日,连着一个星期没看见他人影了。外头稀稀疏疏的吹着夜风,似是有一丝丝的凉意,倚红拉了拉肩头的披衣,定定的望着前头。 不一时,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朝着这边驶来,灯光忽远忽近的交错打着,一个转弯,便在苏公馆门前停了下来。未等副官来帮忙开门,倬铭早已是径自下了车子。他一抬眼,就看见倚红站在那里,凝视着他。 “倚……”裴克文刚要开口唤她,就见着倚红一下就跑了上去,将他一把给抱住了,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胸前,娇嗔道:“你可算知道回家了……” 倬铭笑了笑,轻轻拍着倚红的后背:“咦,怪了,怎么好似有几日不见,你背后倒是偷偷长肉了,怕是又胖了不少吧?” 倚红的一双杏眼登时瞪得圆滚滚的,气呼呼的推开了倬铭道:“怎么会呢,你这些日子不回家,我这茶不思,饭不想的,怕是瘦了许多的,哪里还能胖的呢。” 倬铭“嗤”的一声笑,轻轻抚摸着倚红的发鬓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呢,见你一张小脸都拧成一团了,可不得说些旁的话来,缓和缓和气氛嘛。” 车的前车灯打在倚红的面上,这时候,倬铭才看清了她今日的样子。倚红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绸面长衫,这是如今时兴的款式,正好与膝盖对平了。这长衫的边角都镶嵌了一颗颗豆大的珍珠与流苏。 她又光着一截脖子,上头挂着的是一串她自个编制的花链,原本这是有些花哨的打扮,但是落在倚红身上,却是总带着几分俏皮的样子,总不算是落了俗套。 倚红脸上满是笑意,就这样挽着倬铭到了屋内,倬铭才坐定,她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倚红,你看我这身新衣裳,好不好看?” 倬铭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本就是一个注重穿着的人,自然是你自个搭配的最是好看了。” 倚红歪着脑袋笑道:“那可是你没看仔细了,原本城中流行的是印度绸子的料布,可是如今因着时局不好,这布难进关口,价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说是都还得要从南面调配货色的。我就想着,要说料子呀,还属咱们中国的料子最好,可是绸缎呢,又奢靡了一些,总是不大好的,那么我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丝与棉混纺,做一个绸缎的样子,实则呢,价格又比原先便宜了大半,又实惠,又好看了。这样的话,我想,城里头诸位太太、小姐们,既是得到了时髦的样子,又能遵从着节俭的号召,何乐而不为?” 说话时候,倚红的一条玉腿就无意间露了出来,倬铭看到,她穿了一双白色的长丝袜,只是脚上那双银灰色的鞋子,似是沾了泥灰的,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倚红顺着倬铭的目光向脚下溜走,看着自个的鞋尖,一时便有些红了脸来:“白天的时候,我出去了,今儿个逃难到城内的人多得厉害,外头的人都忙不过来了,我便自告奋勇跟着出去帮忙了。这回来其实也没多久,才换了一身衣服,倒是忘了换鞋子了……” 倬铭皱起眉头道:“好好的,你出去能帮什么忙?这外头现下有些乱了的,你可当心些。” “我就帮着女子大学的学生,在外头帮着看管些无人管的孤儿,发放些食物与水。我在家里总也不好闲坐着,去帮帮忙,心下也舒坦一些。”倚红莞尔笑道。 倬铭点了点头:“你出去是可以的,就是记得随身带几个人,不要一个人在外头乱跑,最近太乱了,我怕是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应付不过来的。” 倚红笑了笑:“你这算是在担心我么?” 倬铭禁不住握住倚红手,笑道:“你倒是什么时候都跟个孩子一样……” 隔日,倬铭没有去办公差,不过是带着倚红到了陇山上。两人一道去陇山寺上了一炷香,而后便出了寺门,在周遭走了走。 这个时候,恰是入秋的时候,可是秋老虎正盛,天依旧有些发热的很。一阵阵的风从耳畔掠过,阴地里是凉风,树丛外是热风,一冷一热的,倒是叫人有些不大舒坦。 那深草里的虫声,好似也是这么觉得,总是有些啾啾的鸣叫着,起起落落,叫人听了难免有些感触。 说起来,天还没冷,这陇山的梧桐树莫名的枯黄了不少。倚红抬起头来,眼见着枯黄的椰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来回盘旋着,一直吹落到她的脚边来了。 她楞了楞神,只是略低下了身去,用手拣了一片枯叶:“今年的天真是怪了,这个时候,叶子就黄成这样乐,若是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岂不是该落光了?这还未入深秋,就如此光景,倒是显得有些凄凉萧索了。”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殇(四) 倬铭笑了笑:“倒是很少见你有这样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日子心下又有事了?其实这都是正常的节气变化,倒是不必挂在心上的。我倒是觉得,这样子是提醒咱们,时光短暂,日子过得太快了,得要及时行乐才好。” 倚红听了,只是转身望着倬铭莞尔笑道:“这话说的我倒是要说一说你了。从前你应了我要陪着我出来一趟的,结果一拖又是大半年,直到现下这种非常时期才晓得带我来走走的。说起来,你所谓的及时行乐,该是与我不同的。你说的该是赏花谈月,我是穿衣打扮,好像总不是一样的人。” 倬铭只是略低了头,说道:“说起来,我总是亏欠了你一些的……” 倚红听了,一时也不做声,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已是一同来到了小道上,这里人烟稀少,并没有什么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簌簌”声音,若是不经意听着,倒是很像在下着雨。 脚下的草被一阵一阵的吹着,就像湖上的波纹,一层层的向外推着,倚红看着,未免出了神。倬铭牵过倚红的手,一碰触,却是有些泛冷的。 倬铭笑了笑,便将她手给握住:“不要发愣了,要不,我带你回去罢,外头风大,今儿个怕是你有些不适应了。” 倚红摇头道:“倒是不打紧的,我倒是觉着能与你在一处随意走走也是好的。” 倬铭道:“我倒是走的全身都有些发汗了,倒是你手上总有些凉了点,难道是身子不清爽么?” 倚红侧过身,笑道:“方才在寺庙里头,我去摸了石柱,投了钱币许愿了,许是石柱上头冰的,倒不该是身子的缘故。” 她微微一笑,白嫩的胳膊上就露出一只龙凤金镯来,倬铭倒是认得这一只,乃是当初他给倚红的聘礼。 倬铭便笑道:“我倒是没注意,原来你还戴着这只金镯。其实这镯子是我姆妈的贴身物件,我倒是从小便看着的,因而再眼熟不过了。这金镯你倒戴得倒是很合适,也没有太过俗气,好得很呢。” 倚红说道:“如果不是要与你出门游玩,平日里我也不过是放在抽屉里头珍藏着罢了。说起来还该是谢谢你的,不然这镯子,真没什么机会见天日了。” 倬铭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我的不是了……” 倚红正要开口说着什么,却不曾想,一不小心被一块拦路的石头给绊倒了。只听着“诶哟”一声,她这整个人便摔倒在地上了。 倬铭忙将她扶坐起,靠在自个身上,又替她除去鞋子,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原来这脚腕上,已经是淤青一片带着血痕了,看来这一摔,摔的还是不轻。 倚红低下头笑道:“看看,我总是这样粗笨,总是不如诒云,什么时候都很得体,人又聪慧。” 倬铭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说这些作什么,我看你这脚崴了,怕是不好再走了,我背你下山罢。” 倚红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倬铭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倚红背在身上。回过头去轻声说道:“靠好了,我现下就背你下去。” 说话间,倬铭的唇不经意间划到了倚红的面颊上,惹得她一下面上就泛了红。倚红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呼吸时缓时急的,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出,挠的她面上有些痒痒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倬铭就这样背着倚红一路走着,听到她娇笑声,不禁开口问道:“什么事情,这样好笑的?” 倚红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风从她的颈边轻轻的拂过仿若倬铭的鼻息掠过一般,她不禁抿嘴笑道:“偏不告诉你。” 苏倬铭笑着摇了摇头,一下便背着倚红往下坡跑了起来。这一路抖动的厉害,倒是叫倚红有些抓不住了,吓得花容失色道:“诶,倬铭,你慢一些罢。” 待得倬铭停下步子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到山脚下了。 倬铭将倚红轻轻的放置到了一块石块上,好叫她坐着。倚红略喘了口气,娇嗔道:“你倒好,叫你慢一些,你倒是跑的更欢了。” 倬铭腼腆笑了笑:“再不跑,万一带着你滚下山去可怎么好?” 倚红乍一听,倒是还没觉得有什么,待得回过神来,便是捶打着倬铭肩头:“好你个苏倬铭,可不是变着法说我胖么,讨厌……” 倬铭旋即握住倚红的手,凝视着她,慢慢收住了笑意:“倚红,今儿个,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倚红见他神色肃然,一时也便不好再开玩笑了,只得绞着手道:“说罢,倒是什么事儿?” “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南边好不好?你父亲已经到那边了,我想你再过去的话,有他老人家照料着,总不至于日子过得太苦了。”倬铭平声说道。 倚红一双杏眼慢慢睁圆了,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倬铭,直抓着他的手臂道:“倬铭,你这是要我走的意思么?还是你想要与我离婚?” 倬铭面色一僵:“哪里的话,你倒是多想了,我怎么会同你离婚呢……” “可是你不是在外头早就有了雪心了么?我知道,你喜欢她,但凡只要你开口,便是要她进咱们公馆的大门,我也是决计不说二话的。我只求你,不要让我走……”倚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带着些许卑微的口气。 那个一向高傲的顾家大小姐,如今竟然为此低了头,这多少交倬铭心下有些五味杂陈了起来。 此刻,倬铭眯起疲惫的双眸,额前一条青筋在跳动着:“倚红……雪心的事,一时半会我也说不好,这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我与她,更多的是以往的牵绊……只是我也不想辩解什么,终究是对不住你了……这事,你受委屈了。” 苏倬铭倒是从来没有与她谈论过这件事,倚红听了,只觉得鼻子一发酸,一下就红了眼眶:“我倒当真是别无所求,只要能在你身边便好……倬铭,不要赶我走,让我与你在一处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殇(五) 倬铭将倚红一把抱在胸前,她哽咽的声音听在耳侧,倒是觉得心下略有些发紧了。 “我并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要与你离婚……只是我想,如今城内的形式很不好。我想你若是去了南方,总归是安全许多的。父亲已经提过许多次了,要带你去南方,那儿总归多多少少也会有个关照,我并不希望你在这里有任何的危险。况且,到时候若是……” 说到这里,倬铭就说不下去了。 倚红一双白净的手捂住倬铭的双唇:“不许你瞎说……我们都会好好的。” 倬铭的眉间略有些抖动,只是压着声道:“许多的事,我也不好与你多说什么。可是我总归是想保你一时平安的,我的心情,希冀你也能理解。” 倚红一时提高了音量:“这些日子,我同美国神父学了几日枪法,如今傍身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你倒是不需要担心我什么,只需要关注你自个的事情就好。” 倚红边说,边从身下摸出了黑色的一团东西,待得倬铭看定的时候,却是一把勃朗宁的手枪! 倚红用枪指着自个的太阳穴,正色道:“苏倬名,你可听好了,不要把我再当做什么长大不的大小姐了。我如今是你的妻子,是苏公馆的女主人。你若是再逼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倬铭一时愣住:“你!……” 倚红鼓着气道:“我既是嫁了你,哪还有一走了之的道理。旁的事,我一概都不管了,我只要能够在你身边便好。你的初衷,若是想让我好好活着,那你便不要再逼我,否则我立马就将自个给了结了!总好过我一人在南面活活煎熬!” 倚红这话语气说的重极了,她向来都是定的住性子的样子,甚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倬铭见她说的认真,又举着枪,实在是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得摆手道:“好了,倚红,你先把枪放下来罢,这事,我们还可从长计议。” “我不要什么从长计议,你便当我是大小姐脾气好了,我总归是赖在这里不要走了的……况且,我脚都崴了,这阵子,你还好送我走的么?”倚红挑眉说道。 倬铭只得边叹气,边点头道:“行行行,我不逼你走就是了,你可以把枪放下来了罢?” 听倬铭这样说,倚红一下放下了手枪,又是喜上眉梢了:“早说嘛,还叫我拿出枪晃来晃去的,可把我自个也给吓死了。” “你呀……”倬铭一听,只是哭笑不得的望着倚红,轻刮了下她的鼻梁:“好了,我再背你走一程,咱们好坐车子回去了的。” “不,我不要坐车,我要你背我回去……”倚红眨巴着眼睛说道。 倬铭只得应了声:“遵命,苏夫人。” 这一声苏夫人,倒是把倚红逗得咯咯直笑,这约莫是她与倬铭成婚以后,笑的最为舒心,最为开怀的一次了。 ……………… 雪心斜倚在榻上,那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灵巧地动着,她夹着进口的细烟,闲闲的含在口中,时有时无的吞云吐雾着。 说起来,往常的土烟枪早就不流行了。如今这抽上一口进口烟,在楠京城内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普通人,现如今又如何抽得起这玩意儿。 王婶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小姐,都已经准备妥了,还请出来用饭罢。” 雪心斜眼望了眼王婶,又深吸一口烟,头就仰靠在榻上,笑道:“用不用饭,有什么要紧的,总还是有烟抽比较重要。” “前两天,先生来过一次,小姐在小憩。先生倒是问起了,说是屋子里头有烟味,问您是不是在学人家抽烟了。”王婶边说,边拿眼睛细瞄着雪心。 雪心微启朱唇,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你可没有说些不该说的罢?嗯?” 王婶低头道:“不敢的,小姐没吩咐,哪里好和先生多说什么的。” 这时候,那烟味已经是起了作用了,雪心只觉得浑身都是轻飘飘的,好似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包围住了,甚至是有些白色泡泡在她眼前飘来飘去的,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声响在缠绕着,她觉得快活极了,只是慵懒的笑了一声:“你晓得说什么便好,拿去罢,这是赏你的。” 雪心边说,边扔了一枚金戒指在递上,王婶一看,忙捡起,靠着衣角用布料擦了擦,便塞入了怀中:“小姐真是顶好的一人。” “倬铭后来还说什么了?我这些天浑浑噩噩的,倒是都没仔细问过你了。”雪心觑起眼来,望着王婶问道。 王婶殷勤回道:“先生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哦,对了,好似有说,叫我给小姐收拾收拾行囊,说是过阵子,许是小姐要出远门。” “出远门?我出哪门子的远门?”雪心这时略略觉得有些醒过神来了,她心下暗暗忖度着王婶的话,一时惊得坐起了身来,心下不禁大叫不好,看来倬铭是有要送她出城的意思了。 就在此时,只听着门外一声清脆的门铃声想起,雪心朝着王婶使了个眼神,王婶忙上前去,隔着门问道:“哪位?” 只听着门外响起了一阵生脆的笑声:“你好,我是雪心小姐的朋友,。” 朋友?王婶听着心下也觉得略有些怪异,说起来,雪心住在这里这样久,倒是鲜有什么朋友来访的。 她忙进到里屋,对着雪心禀道:“小姐,说是您的朋友来访呢。” 雪心一听,自然也觉得心下奇怪,也便趿了鞋过去看个究竟。待得门一开,她便看见一名身量苗条的女子,盈盈立在门外,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听着那人开口道:“雪心小姐,好久不见了。” 雪心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笑道:“可算是等到你来了。” 雪心连忙支开了王婶等人,左右环顾以后,将这名女子拉进了屋内,又帮着她沏了一壶茶水,里头点了几朵樱花花瓣:“纯子,倒是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劳你亲自找上门来了。最近苏倬铭虽然来我这儿不多,可是总也是不会通知一声的,若是叫他碰见了,可就麻烦大了。”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殇(六) 纯子瞥了雪心一眼:“说起来,你是三井先生给抚养大的,这做事一贯也是流畅,从来都不拖泥带水。怎么这次,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有拿住苏倬铭么?” 雪心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苏倬名的心思,我是摸了许久都没摸透。说起来,他与那顾家的小姐,虽是有着夫妻之实,可是他总归是常在外头忙碌的,夫妻两人感情要说甚笃,倒是也谈不上的。我便想着,依着苏倬铭对初恋情人的感情,应当是可以轻易拿下他的。可是,到底是邪门了,我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了,他对我的态度不仅不够亲近,反倒是越来越冷淡了,我倒当真是有计也无法施展了。” 纯子冷笑了一声:“你可得抓紧了,三井先生可是等你的消息多时了,当初三井先生在你身上花的精力真是太多了,可别辜负了他的期待。你模仿那个女人的说话口气、神态,样样都不落下,我想苏倬铭是没有分辨出来你究竟是不是雪心本人。希冀你不要再让三井先生失望了,否则,你要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自在下去。” 雪心面色一凛:“请转告三井先生,我会尽力而为的,一定不辱使命。” 纯子回身望着雪心,一双眼睛阴霾道:“这不是尽力不尽力的问题,而是一定要用你的性命去做担保!” 雪心暗暗咬紧了下唇:“是的。” 纯子斜眼看她:“我瞧你现下也是自身难保,你可知晓,楼祖棻竟然早已派人暗中在打探你的身份了……” “怎么会……好好的,楼祖棻查我作什么?他手里的事情还不够他忙的么?”雪心不解道。 纯子笑了笑:“你倒是小看顾倚红这个女人了……到底是顾家出来的,这警惕性可是比寻常女子高的多了。我倒是不知晓,你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总而言之,是她将消息透给了楼祖棻。苏倬铭到底是他的得意门生,你想,他能坐视不管?” 雪心心下顿感诧异:“难道苏倬铭也知晓了?” 纯子摇了摇头:“他若是知晓,哪里会再费心思要送你去出去避祸呢。” “还请你回去转告三井先生,便说我会尽快搞定苏倬名这边的情况的,还请他放心。”雪心不禁开口说道。 纯子勾了勾手指,示意若兰近身上前:“你要知道,现下可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我们究竟为什么要你接近苏倬铭,想来你心下十分的清楚,可千万不好功亏一篑了。必要的时候,你可能还需要亲手杀了他!” 雪心一双娇眉蹙起,心下不由得漏跳了半拍,不禁迟疑道:“杀了苏倬名,岂不是惹人瞩目么?” 纯子微微笑道:“怎么,玲奈,你莫不是爱上了这位苏倬铭了?你总是这样搪塞推着,若是我告之三井先生,你猜他会怎么想?” 雪心一听,忙正色道:“哪里会呢,我不过是想着,如今若是杀了苏倬铭,怕是会打草惊蛇,愈加坏事呢。” 纯子笑道:“我只不过是将三井先生的意思转达给你,具体如何去做,自然有你自个去思量。如今的形式如何,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若是对苏倬铭存了一丝念想,只怕是将来万劫不复的还是你自个。你要记住,我们是决不允许无用的人继续存留在这世上的!” …………… 申城,这一日,下起了冷雨,这雨也跟人一样,起初缠缠绵绵,如丝,如绢,如雾,如烟。很快,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一下就迷蒙蒙的一片了,雨打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撑伞走在路上的诒云简直避之不及。 雨落在对面屋顶的残砖断瓦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废弃的屋顶上。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淌成了溪水。 诒云撑着油纸伞,照着计划,来到了日本商会附近的巷口。这个时候大雨滂沱而下,她隐隐看到商会的大门开了,一名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牵着那只凶恶的狼狗出来了。 诒云用伞遮住一部分的脸,而后从伞下略微紧张地注视着这个男人。周遭的光线实在太过昏暗,诒云几乎看不清楚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只是她能看到,他的头发剔的短极了,是日本人常见的平头样式。 那人便一直拉着这狗朝着巷子走了过来。狗的鼻子一向最为灵敏,特别又是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狼狗。只见着那狗“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在大雨里活蹦乱跳地前行着。 它对路旁的一切都表现出了警觉性,但凡它嗅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便一下猛冲了上去,使得拉着它的人不得不跟着小跑了一段路。 不一时,他突然对着诒云所在的巷口停住了,而后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一下便挣脱开了日本人的手,狂冲了过去。 那狗就这样带着重重的皮绳冲到了诒云跟前,湿漉漉的鼻子对着诒云的裙摆东嗅西嗅。 诒云索性蹲下身来,轻抚着狼狗的脑袋,它便驯服地呜咽了一声,而后乖巧地坐在了诒云腿边蹭着她的裙摆,显然是有讨好她的意思。 此刻的诒云就静静伫立在原处,她的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连续几日的不眠,更是显得她面容苍白,不带着一丝血色。她的一双眸子在这大雨中,就似一双黑珍珠一般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那人的脸从帽檐下,渐渐露了出来,他的目光原来是紧紧追随着那条狼狗,如今却是顺着狗的方向望到了诒云身上。 闷雷声愈来愈密,屋檐下的树杆在风中飘渺着,偶尔有几下闪电,穿过树杆落到对面的屋顶上去。 诒云站在那人的对面,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 “叔年!”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诒云忍不住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她刚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沈叔年的很快触着了一下,她简直有片刻的时间里面,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诒云她觉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竟说不上是股什么滋味来了。此时此刻,沈叔年就站在她的对面。她曾经以为已经死掉了的叔年,竟然还活着!这简直叫她感到不可置信。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殇(七)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样子虽然与叔年一样,却似乎变得陌生起来。诒云感到迷糊得很,她觉得他不再像那个拿着一卷书,跟她闲聊的人了。 她好似再也不能在他跟前轻轻松松的开口说话了。叔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诒云心下有一种彷徨——莫名其妙的彷徨。 沈叔年的身体上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她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叔年……” 诒云找不出别的话来说,她觉得叔年的眼光一直罩着她,她沉闷得受不了,所以不经意说了这么一句。 “诒云。”沈叔年脸上堆着善解人意的笑意。 他的这一声唤,倒是叫诒云心口如若被火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疼。她觉得叔年好像已经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她一阵一阵发疼。 叔年既然还活着,那么从前她对钧儒的那些误会,愈加叫诒云心里如滚针毡。这个钧儒,即便被她误会成这个样子,仍旧是不肯告诉她这背后的真相,又是何苦呢? “报告!畑俊司令找您。”身后快步跑来一名日本士兵,叫住了沈叔年的步子。 叔年抬起头来,望着诒云,眼中满是五味杂陈,只微微一阖眼,转身就离开了。 诒云微微愣在原处,就这样看着叔年牵着那只狼狗,跟着那名日本士兵一道进了日本商会。 当年那个有志青年,似乎已经被这黑暗的天幕吞噬殆尽了。 ………………… 宏仁医院外的梧桐树上,许多苍黑遒劲的枝干,经着风雨漂打,更是嶙嶙峋峋的模样。一辆汽车停在医院门口,沈叔年拍了拍身上的浅灰薄呢裤,方才缓缓来下了车来。 今日,沈叔年特意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一头黑发特意在来之前修得齐齐整整的。他望着前头的医院大门,一眼好似看不到里头的样子。 再往前几步,他便可以见到诒云了。 阔别了五年之久,也不知晓自个在诒云心目中,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来了。昨日诒云那一脸的惊诧,到底叫沈叔年莫名觉得有些膈应了。她没有预料之中的欢喜,更多的似乎是说不清的愁绪。 那么她的心下呢?如今到底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沈叔年心下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亦有莫名的期待。 方才经过花店的时候,他挑选了向日葵,而且一应都是拳头大小,圆滚滚的雏葵。这几年的奔忙,连带着他的记性并不是那样好。可是他总还记得那一日,初见诒云的时候,她手中就是捧着一束向日葵。 在东京的时候,街头巷尾也有叫卖鲜花的人,他每每听到,总忍不住回过头去瞧一瞧。即便他知晓,那里不会再有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子在眺望着他,可是心下总是禁不住的留着一份念想。 “请问哪位?这就来开门。”诒云将耳鬓的碎发挂到耳后,笑意盎然地开了办公室的门,待得见到来者模样,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住了。 “叔年,我别无所求,但请你赶快离开这里,不然他们会要了你的命的!快走,不要忘了我。”当年的话,尤言在耳。 那些话,那些人,就好像在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可是诒云也不敢看,不敢想。 “请进吧。”诒云转过身去,未开灯的办公室,好似能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使得她不会显露一丝别样的情绪。 沈叔年进了屋,坐在旧沙发上,望着沏茶的诒云背影,她的头发一如既往的乌黑油亮,只是从前披着的长发,现下倒是盘成了一个发髻。 人与往常一样,清清瘦瘦的,看着就不太长肉。一套宽松的沉红衣裤,原是很老气的款式,诒云穿了,倒是不会叫人去计较年岁了。 “看着老了几分,是么?”诒云发觉沈叔年在打量着她,一边斟了一杯茶,一边递过去说着。 沈叔年笑笑:“哪里的话,我倒是觉得你没了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瞧着,是更有韵味了。当然,我这样说是冒犯了,还请你勿要见怪。” 沈叔年径自将自个的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诒云道:“我也不晓得你这些年的口味如何,茶泡的特别浓,你若是觉得喝不惯,我再去泡。” “太浓的茶,也不敢喝了,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前耐熬了,太浓了,怕是睡不着。”沈叔年抬头笑道。 “你要在茶里加点蜂蜜么?”诒云问道。 沈叔年摇了摇头:“诒云,你坐下吧,咱们好好聊一聊,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诒云微微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去,含了一口茶水,浓的发苦:“你要听什么?我倒是一下,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 沈叔年轻声道:“若是不知如何说,那便我来说说吧。我后来在东京成了家,有过一位日本太太,不过前几年去世了。她与你一样,是个喜欢弹钢琴的人,只是没有你弹的意境好。” “既是怕睡不好,那便喝杯牛奶吧,总是安神助眠的。”诒云边说,边递过一杯牛奶:“我不过是半路出家,先前在女校胡乱学的琴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哪里提的上一句好呢。” 沈叔年捂着玻璃杯子,望着不远处靠墙放着的一幅画,不禁皱眉道:“她画画,手重的很。画架也常坏,不过多半都是被她自己气急了,摔坏的。” 说罢,沈叔年见她不吭声,便问道:“你呢,诒云,后来听说你去了瑞士,你在那里怎么样?” 诒云侧过脸去,起身将他带来的向日葵插入花瓶中,轻声说道:“我……一直很好。”她边说,边将屋内的灯打开。 在朦胧柔和的暗金色灯光下,诒云突然怵目到沈叔年那双手,手背手指,隐隐透着殷红的斑痕。沈叔年自然也知晓,诒云的目光停留在哪儿,只是淡声说道:“不过是冬天被审讯发的脓疮,天气热起来,也便好了。” 诒云伸出手去,一时又缩了回来。沈叔年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宣纸上飞跃着,飘渺中又带着刚劲,手一按下去,就是一副好字。从前他即便握住她的手,也是轻轻的,写出来的诗词,更是分毫不差。 诒云从前对于沈叔年,还多着一份倾慕在里间。 沈叔年略略咳嗽了一声,诒云回过神来,略略抬起头,平声说道:“你的牛奶凉了,我再拿去温一下吧。”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殇(八) “不打紧的。”沈叔年止住了她的手:“诒云,我在华懋饭店顶楼花园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吃顿晚饭好不好?它家新换了一个法国厨子,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咱们好好谈一谈罢,难得见一面的。” “不了,这阵子医院里头事情还多,恐怕没有这样的闲心再出去吃饭呢。”诒云说道。 沈叔年知晓,诒云说的是现下申城的形式,这也是在下逐客令了。沈叔年当然知晓她的意思,只得转身拿起衣架上的西装,一面扣上:“那我下次再来拜访罢。” 诒云并没有回头去看他,她只觉得心下真是乱极了。 到了门口,沈叔年忽而回过头来:“诒云!” 他垂下了头,幽幽说道:“我在日本站稳脚跟以后,其实托人回国找过你!他们说你离开了顾公馆,下落不明。自那以后,天南地北,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找你,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若不是跟着顾钧儒的人,发回了线报,说是找到了你的下落,再加上当初从瑞士发回的信函,我真当是不敢相信,这辈子竟然还能再等到你的消息!” 诒云听他提起钧儒的名字,心下不过苦笑了一声,半晌,方才开口道:“叔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是曾经以为你已经葬身苍茫海中,也为你难过的几乎想要自尽。可是过去的,真的过去了。” 诒云平静的面上,微微抽搐着,这么多年了,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能再见到沈叔年:“实话同你说罢,先前,关山诚跟我说,你确实是被钧儒杀死了,我只觉得心下十分悲苦,想着你的无辜遇害,多少觉得很是自责。可是如今,能够看你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倒是觉得这些心绪都是多余的了。叔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该是已经投靠了日本人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叙旧也就不必了。作为从前的朋友,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作为一名普通的申城民众,我很痛心,你竟然做了日本人的汉奸走狗!我想此后,我们还是不要往来为好。” 沈叔年冷冷地眯起眼来,他手上一条条荫蓝的青筋渐渐暴涨,倘若眼前这个人不是苏诒云,恐怕他早已经拔出了手枪,将她即刻毙命了。 “诒云,许多的事情,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同你说清楚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我在什么位置,是什么身份,我对你的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沈叔年阴沉说道。 “不,叔年,不要再说了,还请你出去罢,我实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了。”诒云垂下头说道。 沈叔年缓缓靠近了几步,而后试探着问道:“你出现在商会门口,是不是为着顾钧儒的事情?” 诒云一下就迎着叔年的目光,疾声道:“你要把钧儒如何!” 诒云的反应,自在沈叔年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打算再去伪装什么了,不过从胸口的袋子里头拿出一封黄色的信封,而后递了过去:“在这之前,你还不如看一看这个。前些时候,有人送了一份密报到商会来,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诒云翻开了信封里头的信笺,这一下,整个人的心更是沉了几分,这上头写的是关于弗兰克与游击队相关的身份。 诒云心下大叫不好,只觉得浑身颤抖抖的,手指不慎将案上杯子碰倒了,冰凉的茶液泼得她一裤子,裤管子湿湿的粘在她的腿上。从脚底开始,她觉得浑身都起了一阵寒噤。 可是诒云仍旧忍住了这股骇意,不过竭力压着声道:“我想,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弗兰克决计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沈叔年忽而伸手,拂去诒云肩头一片碎发,忍不住说道:“诒云,你要知道,但凡是你说的话,我何曾又有拒绝过的,你放心,这洋人,我晓得是你朋友,我不会动他半根汗毛。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诒云觑起眼来,定了定神,望着沈叔年,淡声道:“你倒是不妨一说,我不妨一听。” “回到我身边来吧,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了……”沈叔年边说,嘴角边下挂着:“现下这申城,除了我,也没有人能护得你周全了。他顾钧儒,如今不过就是个阶下囚罢了,又怎么可能护得了你?” 沈叔年边说,边又将手伸到诒云面庞边上,诒云只是将脸别过,一下便躲开了去。 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心下还挂念着宏仁医院里的人呢。只要你与我在一起,我便答应你,一定保这些医护人员平安出这申城。况且宏仁医院里头收治的,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病患罢。我若是将这件事情告之畑俊司令,恐怕那些人也少不得一死。这些人的性命,如今全就系于你一念之间了……你是知道的,对于游击队和申军的人,畑俊司令是恨透了的,若是知晓,定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的了。” 诒云只觉着周身都有些忍不住发颤了起来,这一刻,她并不是觉得惧怕,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可恨罢了,她冷笑了一声,终究不过是从唇齿间吐出了两个字:“无耻!” 沈叔年仰面一笑:“无耻么?我倒是不觉得……诒云……从前,顾钧儒不也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将你从我手中夺走的么?若不是顾钧儒,你我早已一同到了日本,在那里做一对神仙眷侣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场面,又哪里会是我所愿的?” 诒云微微阖眼,沉吟半晌,方才冷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请恕我需要几日时间来仔细考虑。况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就是真的呢?口说无凭。” 沈叔年笑了笑:“诒云,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知晓做什么样的决定最是明智的。” 沈叔年边说边将另一纸信笺取了出来,交到诒云手中:“你一向是个谨慎之人,这是我抄录的你们医院病患的部分名单,你自可以看看便知道真伪了。” 诒云接过信笺,略略扫视了一遍,心跳跟着一紧一慢的收缩着。说起来,这医院里头都是她觉得可以信赖的人,这名单,究竟又是什么人给私下传递了出去的? 沈叔年见她不吭声,知晓她算是默认了,便从手边点了洋火,一下就将这信笺付之一炬:“你要记住,我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并不太多。”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一) 苏倬铭坐于办公室内,案上正放着一封他的老师楼祖棻从咣州发来的信函。他深吸了口气,而后拆开信笺,缓缓地默念着。 忽而他的目光停顿住了,看着“雪心”两个字,心下多少有些五味杂陈起来。他并非没有想过,从前在咣州,与雪心的重逢太过巧合。只是他心下一直对她怀有某种愧疚,这便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去深究她背后的那些未知的东西。 …… 王婶蹲在厨房边上剖洗着河豚鱼,雪心就这样站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王婶忙活。这河豚鱼是一清早雪心命王婶去外头菜场买来的。 这鱼块头很是肥大,身子又白又圆,肚子上白白一片,看着就很鲜嫩。 王婶仔仔细细地处理着河豚腹中的肠子、肝脏一类的,又修刮着腮片,整个过程她都不敢懈怠,生怕把有毒的部分给混杂了,因而比往日里更为谨慎地干着活。 偶尔有苍蝇闻到鱼腥味,飞了过来,可是却只在这些污物上头盘旋着,迟迟也不肯落下。 王婶把剖干净了的鱼身浸泡在清水中反复冲洗,那鱼身上的血就在水里一点一点的浸染出来,扩散到整个面盘里,不一会的功夫,就将水给染红了。 她担心冲洗几遍还是清除的不够干净,便又扒开鱼肚,用竹签仔细地挑着里头的残存污血。 雪心似不经意的伸了个懒腰,趁着王婶不备,从身上取出绢帕来,涂了大红丹寇的手,一下便抓了一把污物包了起来。 王婶回过身来一件,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这可不得了,忙叫唤道:“小姐,可别乱碰这玩意,这河豚吃起来好吃,可是身子里这些东西可毒可毒了,但凡捧着一丁点,那可是能毒倒一头牛的。” 雪心朱红的双唇对着王婶盈盈一笑:“我哪里会不知晓哟,这不是瞧你忙着呢嘛,我便帮你处理这污物,这还不好呀。” 王婶听了仍旧有些不放心,便道:“小姐平日里是不干这些粗活的,怕是不知晓,这玩意得深埋在土里才好,若是埋的浅了,被猫啊、狗啊的给叼了出来,怕是不小心,还得被这要饭的给吃了去,这可就作孽了。” 雪心手里点了一根香烟,将口中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白色烟雾袅袅地围着她的脸和卷发翻转缭绕着:“哦唷,王婶,晓得啦,你就是瞎操心。” 雪心就这样怀里捧着一包污物到了公寓楼下,而后她找了一处僻静的花坛,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装模作样的将那包东西给埋了进去。 实则这个时候,她早已将一点毒物藏了起来。 此后的时间,雪心也不进屋内躺着,就一直守在厨房里透,巴巴的看着王婶烧鱼,王婶倒是心下奇怪,从来也没见小姐对做饭感兴趣过,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雪心一双涂满了丹蔻的手略略弯曲在身前,谁也不知晓,这个时候她的指甲缝里已经是藏了一点点的河豚毒物了,这一点,便已经足以让人致命了。 河豚刚烧好的时候,恰是苏倬铭的车子已是到了楼下,时间掐的正好。他原是在办公室内忙碌着,听闻雪心有要紧的事,实在不得已,只得过去瞧一瞧。 才一进门,倬铭就闻到了一阵河豚的香味,只见着雪心对着倬铭嫣然一笑:“倬铭,可算来了,等你许久了呢。” 雪心边说,边将他按着坐了下来。烧好的河豚,照例由王婶端了上来,几个丫鬟早已经摆开了碗筷。 这整盘的鱼肉仿刚从蒸笼里出锅,整个鲜美浓郁的香味便在房中蔓延开来,几个底下的丫鬟不住的朝桌上望着,喉头都禁不住滑动着,显然是被这味道给吸引住了。 倬铭眉头微微皱起:“不是说有急事么?饭就不吃了罢,一会我还得赶回去忙公务呢。” 雪心娇嗔道:“你这个小冤家,怎么,没事就不好叫你来的么?” 雪心的瞳仁如两滴颤动的水珠,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弥漫开着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韵味来。倬铭只是望着她的双眸,略略愣了愣神,而后开口道:“现下不同往日,不要使小家子气。” 雪心在倬铭身旁坐了下来,一手软软地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拿着筷子道:“喏,你瞧,人家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可不得吃一些开开胃,补一补嘛。” 倬铭略略拨开了她的手:“算了,我陪你用个饭吧。过些时日,你也要走了,就当是为你践行了。” 按照城里的惯例,这吃河豚,厨子自个得动这第一口。待得倬铭与雪心齐齐望着王婶的时候,她的额前早已渗出了汗珠。 她倒不是担心这味道不对,只不过是觉着她虽然从前也是做过河豚的,但是就怕万一失手,这事儿可就是闹大了。 过了一会,倬铭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王婶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是捱过了这几分钟。听到先生这样说,她自然是忙不迭的就去了侧间换身衣裳,方才只怕是里面衣物,都已经被侵湿了。 就在王婶离开的一瞬间,趁着倬铭回身之际,雪心不失时机的,迅速将指甲里的毒素放进了那盘河豚肉上。 刹那间,倬铭回过头来,彼时雪心还没来得及收手,一只手就僵在半空,她面色略略有些发白,仍旧勉强笑道:“方才有只苍蝇呢,我帮你赶了。” 倬铭望了眼盘子里的鱼,又抬眼注视着若兰,随即说道:“我送你出城,希冀你倒是不要怨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从前想送你出国,哪里晓得形式变化这样快,路断了自然也是不好走。过几日你便重新回去南方罢,到了那边,你好好念书。一切我都帮你打点妥当了,等你从学校出来,自然还有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到时候,你若是遇着什么良人,自可以嫁了另谋生活。” 话音才落地,雪心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团东西,“轰”的一声全都炸开来了。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苏倬铭的脸,一时眼圈也跟着红了。她下意识的起了身来,径自坐到了倬铭的腿上,妖娆地捧着他的脸道:“你这个呆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替我想的这样周到?”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夜(二) 苏倬铭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说起来,都是从前一时冲动,将你赎身出来,却也没为你安排个好去处,就这样蹉跎了你的光阴。这回我就想着,总归是让你有个安身之所。我实则上次来一闻这屋里的味便晓得,你倒是染上了抽烟的习性。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你,总归是我对不住你罢。” 倬铭的话,倒是叫雪心一下就心软了下来,她迷迷蒙蒙地望着倬铭,眼里尽是数不尽的风情:“你知道么,我倒是真羡慕你的夫人呀。她在你身边,该多么得被你宠爱呀。偶尔喝醉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在你身旁呆的久了,我也是可以替代她的。可是,你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呆子,愣是一下也不动心呀。从前那些山盟海誓、风花雪月,恐怕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知道,到底是时间消磨了你我的感情。也难怪说,这男女之情,讲究的是一个时机。你我如今重遇,时机不对了,自然感情也便不在了。” 倬铭苦笑了一声,也不接话,只是自顾着拿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又要拿着筷子去夹那河豚鱼。眼见着鱼肉要入了口,雪心脸色一变,忙制住了他的手道:“哪有这样吃鱼的,慢些来罢,瞧你的样子,好似急着要走似得。。” 说罢,她拿着一条崭新的绢帕抹了抹眼角,随即坐回到了位置上,又替苏倬铭斟了杯酒:“都说这自古情关最难过,如今我可算是识得了。你有你的清关,我有我的清关,到底也不是一路人了,为了我这个失意人,倒是不如咱们再一道同饮一杯吧。” 倬铭也并未有要拒绝的意思,只是接过了酒,仰起面来又干了一杯:“我曾经背着父亲,偷偷派人打听过你的消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恐怕是死了。可是我决计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我只是想着,你这样好的女子,哪里能这样就消逝了的。因而越是想着,就越是觉得心下悲懑。渐渐的,对于自己的感情,我也就收敛住了,只当是心如止水,怕是再也不能对任何人动情了。” 雪心对着倬铭盈盈笑着,微启朱唇,喝了一口,方才放下了杯子:“你继续说罢,我听着呢。” 倬铭道:“我与倚红的联姻,本就是利益置换。对于她,起先我心下确实是抵触的。可是她实在太过善解人意,总是尽力在帮助我完成自己的梦想,处处都在为我着想。当我去了咣州的军校,我方才发现,我原来心下早就有了她的位置,而且已经离不开她了……” “只是你没有料到,后来会在咣州又遇到我,是不是?”雪心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那杯子上旋即沾满了淡淡的口红印子。 倬铭叹了一声:“我心下对你,倘若说一点感情也无了,那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时间过去,许多过去的感情已经成了心底的一个秘密。我以为,我能这样守着它,一直到死。没有想到,却又在咣州重新见到了你。我甚至都没有多想,就将你赎身出来,我实在是见不得你受苦处。” 雪心就一手捂着杯子,一手夹了河豚到自个跟前:“苏倬铭,你是个傻子,可真是个傻子呀……你真以为,我留在你身边是图什么么?不,倬铭,那些钱财、权势,对我来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着,能在你身边多留一刻都是好的。你知道么,顾倚红来找过我,我心下实则恼极了的,可是还是忍住了,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意离开你。” 听罢,倬铭略略诧异地望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档口,那块鲜美的河豚肉早已入了雪心的樱桃口中,她倒是笑的越发得娇媚了起来:“倬铭,我倒是好后悔,竟然因为你父亲区区几句话就退缩了,如若我活着从咣州回来申城寻你,是不是如今的情形就不一样了?” 倬铭并没有抬头,不过喃喃道:“雪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雪心舌尖爬近,她感觉整张嘴都开始麻木了,她心下想着,这下便好了,既不用违背着心杀了倬铭,又可以同三井先生交了差事,倒是谁也没误着了。 雪心整个人倒了下来,全身的力量都压倒在了苏倬铭怀中,她的眼开始渐渐的看不见了,但是面上仍旧挣扎着想要笑着,她要倬铭看到她最娇美的一面:“倬铭,我要你这辈子都记着我,再也不能将我放下了。” 慢慢的,雪心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慢慢的失去了意识,而后手也渐渐退了下来。 她的一双眸子深深的望着苏倬铭,久久也不愿阖上。倬铭垂下了眼眸,用手覆在她面上轻轻一盖,这才使得她闭上了眼。 “报告,方才外头潜伏的日本人都已经被解决掉了。”苏倬铭手下的副官见他下楼来,忙上前报告说道。 倬铭面色略有哀思,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将他们一概给掩埋了,注意了,千万要隐蔽。另外再寻一处墓地,将雪心的尸体也给好生埋葬了罢。还有王婶与那几个丫头,各自都给二十个大洋打发了,叫她们回乡下去便是了。记住,叫她们一定要守口如瓶,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以后都不能对外人道。” 副官听命,只对着倬铭行了一个礼,便匆匆去办差了。 倬铭回过身去,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眼中迷迷蒙蒙的,竟是泛起了泪光。楼祖棻的信上写着,雪心当初确实是已经被他父亲投进了黄江水中,沉溺而亡了。 至于这个与雪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的本名叫玲奈,乃是三井家族的养女。可是这个玲奈,模仿了雪心这样久,却可能自个也不知晓,她实则就是雪心嫡亲的姐姐。只不过她们自在襁褓里就被分离了,自然更是不知晓身上的身世。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夜(三) 这一日夜里,难得又见了雨,诒云听了这一夜的雨,就生一夜的烦恼。 那檐溜下面,只听得一滴一滴的声响,打在郁金香的花枝上,瑟瑟作响。好像那雨声也跟着都打在心上。 一时间,许多事都涌上心头,心里那种难过,唯有她自个才能明白了。因为在床头独坐到深夜,诒云觉得两只脚既是很凉的,台灯的灯光,也好似烧熬干净了似得,总是比以往更昏暗了些。 她捧出了那本早已翻得作旧了的《普希金诗集》,摸着空白页上被泪水溶开的的水晕,心下早已如刀绞一般。 想着一人静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么道理,不如睡了吧。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得楼下有什么声响,她便睁开眼来,人就突然地坐了起来。 等她向窗外看时,那濛濛的细雨,虽然还是在半空里飞舞,但是天色却已经是很明亮的了。她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索性披了衣服,趿了鞋子便出了宿舍去。 医院院子里那几株郁金香,经着一夜的雨,已经谢了一些花瓣,折弯了腰肢,满园子里都飘着红黄白的点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抽了芽出来。 在木栏外,天空里飘着些许梧桐叶子,卷在细雨濛濛里,摇摇摆摆的。 有几只鸟儿在梧桐树边在飞来飞去的,诒云想着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在她心头想来难免又是一阵心痛之感了。 “院长,你不用忙着起来的,在沙发上多歇息会罢。昨儿个夜里我听办公室里总是有些声响的,想来你是一夜未眠呢。不如多歇会罢,我帮您熬了一些粥,加了些虾米,配了些青笋紫菜,一会给您端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秘书已经是站到了诒云身后的。 诒云微微笑道:“无碍的,我还是进里头吃罢,一会我还要进病房巡视呢。” 两人前后到了桌案前,刘秘书将诒云的碗箸呈了上来,安放在案上,又不免问了一句:“还有一些腐乳与腌制的萝卜酱菜,要么我给院长也盛一些来,再拌些酱青麻油一类的可好?” 诒云点头道:“正好觉着没什么胃口,吃些小菜也好,只不过也不必加那些调料了,有劳你,直接端上来便好。” 听罢,刘秘书便将粥与小菜一并给上了桌,又加了一小碗简简单单的鸡蛋羹。诒云吃了半碗粥,又用羹匙舀了几口鸡蛋羹吃,也便搁下了碗筷。而后她净了手,便躺在沙发上歇息片刻。 这时候,只听得外头的风自直透得吹了进来,穿过花间树间,就在那里稀里哗啦地不住的响。一会儿的功夫,挂在窗下的一串驼铃也跟着叮叮当当的摇曳乱敲起来。 诒云忽而又想起问道:“前些时日,我织好的那件灰色的毛衣,如今倒是不知道放哪里了,你可有见过?” 刘秘书答道:“我看您放在角落里,怕是不大好,便自作主张,替您晾晒过了。” 诒云轻声道:“谢谢你了,那你拿来,我再看一看罢。” 刘秘书将那灰色的毛衣抱来,原来是被她收拾到了一只盒子里头。诒云便开了那盒子,伸手拿起毛衣来看。这尺寸,她虽是照着印象里钧儒的模样给打的,可是终究衣服赶得急了一些,倒是也不知晓到底真人合不合身了。 上头原先是隐隐有些泪痕的,如今晾晒过了,倒也是瞧不出来了的。就在诒云微微发愣的间隙,她触到了毛衣里头的一件硬物,于是便随手拣了来看。里头是一块月白色的绢帕,里头包着的正是那块青玉朱雀纹的玉佩。 原来是刘秘书,见诒云平日里极为珍视这块玉佩,唯恐遗失了,便跟着这衣服一道给夹着放到了盒子里保存着,想着总比东放一处,西放一处要强。 诒云禁不住暗暗握紧了手心,这玉佩在手里头便跟着暖了几分。她不看这玉佩倒也罢了,一看见玉佩上的纹样,伸手轻轻抚触了一下,不觉簌簌的落下泪珠来。不管这玉佩身后隐藏了什么样的身世,她到底从前是误会了钧儒的,白叫他担了几年的罪名。 刘秘书见诒云这样,也禁不住皱起了眉来,她自然是知晓,诒云该是触物伤情,感念起旧事来了。一时又有些懊恼,自个怎么就将这两样东西给搁到了一起。想着这个时候,诒云正伤心着,她再劝慰什么也是徒劳。 于是她斟了一杯温水来,对着诒云开口道:“这东西对院长极为重要,一向都是保存的极好,没有一处是有损毁的,这点可比外头的人要强多了。现下许多的人都不识得好,许多好东西都是给糟蹋了的,一点珍惜的意思也是没有的。” 刘秘书原先是想岔开话题,好叫诒云宽慰一些,不曾想,这话倒是叫诒云愈发的难过起来,这一下,泪水连绵而落,倒是把刘秘书给吓了一跳。 她忙绞了把面巾,给诒云递了过来:“这些天,我瞧院长心里总归是有些心事的,我这张嘴拙,怕是也说不好话来,倒是惹您伤心了的。真是罪过了。” 诒云接过面巾,转过身去,略略揩拭了眼泪,方才开口道:“刘秘书,过些时日,我许是要出门许久,这医院里头的一概事物,便暂时交由给你来打点了。” 诒云边说边从手包里头拿出一袋袁大头来:“这些钱,你收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自个,若是遇着什么难处,那便作救急用的。医院里头罢,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多,若说你一个人撑着,只怕也是累得很。我只是希冀,这些钱可以帮助到你。” “好好的,院长这是要去哪里?我拿这些钱做什么,这吃的、喝的都够了,院长一贯都待我好极了的,哪里还需要额外的钱来傍身。我心里头感念着院长的好,哪里还好奢求这样多的。再说了,这医院代管,也是我的本分,为您分忧,我乐意的很。”刘秘书忙推诿道。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四) 诒云缓缓的将那块玉佩包进绢帕里头,与那件毛衣一道摆放回盒子里头,予刘秘书道:“我不过是要出个远门,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好。这些钱,你就权当是替我收着的罢,也便不要推脱了。” 她望了眼墙上的钟,正是敲过了十一点,于是便道:“我该去巡房了,不过,这盒子里的东西,你便替我跑个腿。送到租界宋廷秋先生手中,就说请他想法子代为转交给钧儒。” ……… 这是一处位于宏仁医院东南角的一处临时安置所,因着战争的缘故,许多孤儿流离失所,诒云便在这里设立了一处临时安置所。有时候,宏仁里的医生、护士,也会过去给她们识字上课。 医院看门的大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拿着摇铃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咣当,咣当”的铃声响起。 一群孩子欢快的涌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响。紧接着,医院的后院就如海水漫过一般,接二连三的倍看了起来。 孩子们穿过走道,四散到相对宽阔的空地上,他们开始踢毽子,跳牛皮绳,跳格子,追来跑去,不亦乐乎。 诒云望了眼身后的黑板,今日学的是“难”这个字。是了这个字太贴合现下的情况了。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参军的参军,流散的流散,独独只剩下到处飘零的孤儿,可不是一个“难”字么? 说起来,如今医院的运营本来就十分困难,再多了这些孩子张口吃饭,到底还要靠着诒云变卖首饰家当来维系着这帮孤儿的开支,她也实在是觉得有些难了。 所幸,宋廷秋那里又募捐了一些钱来,至少这些孤儿的日子,勉强还是能捱下去的。 想到这里,诒云无奈的笑了笑,转身走了过去,帮着方才上完课的老师把黑板擦尽,又利落的收拾好讲台上的粉笔和板擦。而后她就垂着脸,静静地走出了这间临时的课室,朝着住院部而去。 此时此刻,诒云心下实则是五味杂陈的,这堂课结束以后,下一次,这群孩子什么时候能再上课也便不知晓了,如今的宏仁医院,总有些朝不保夕的样子了。 今日的诒云素面朝天,白大褂里头穿一件淡蓝色的竹布细纹旗袍,一双白色的长袜与黑色的平底布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朴素味道。 她的眉眼依旧如初,是那样的纯净淡然。虽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是找不出一丝瑕疵的。 望着外头孤儿欢愉的神情,诒云心下的烦闷好似也得到了一丝丝的纾解,只是静静地停住了步子,嘴角禁不住慢慢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 就在诒云出神之际,一只手工做的鸡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脚下。飘动的长鸡毛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绚丽色彩,照的人心里头好似也跟着亮堂了起来。诒云微微笑着,弯腰拣起毽子,这时就听着几个孩子笑着喊道:“黛西院长,你也来踢毽子嘛。” 诒云嫣然笑道:“好的呀。” 她一时童心大发,将听诊器与资料夹置到了地上,而后前翻转,后连跳,一下也不停的踢了好几个样式。 孩子们都惊诧不已,渐渐的如潮水般围了上来,顺带帮着诒云数数。这一直数到了三百多下,诒云觉得有些脚底发酸了,便抱歉的笑了笑,停下了脚来,将毽子捏在了手心里。 人群中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个个都围着她不肯走开,一定央着诒云再表演一次。诒云推诿了几次,眼见着实在是不好脱身,便笑着用脚背和脚底踢了好几个漂亮的新花式。 这些都是从前,诒云自个从前琢磨出来的,自然不是外头轻易能见着的,这使得这帮孤儿对诒云更是崇拜与着迷了。 好不容易的,诒云方才摆脱了孤儿们的纠缠,只是脸色绯红的继续往住院部而去……许多人在这一天都看到了诒云的身影,大家都暗自诧异于年轻院长的风采,却没有人知道,她即将面对的命运是什么。 ………… 日本商会附近,刚有一场游击队的巷战结束。诒云小心翼翼的行进在路上,此时早已没有什么行人了,来往的都是红十字会与保安收尸队的人。 商会门口,几名日本兵拿着枪在巡逻着。诒云才到了门前,就被两架枪指着脑袋。诒云也不慌张,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两位长官,请容我进去找一下沈叔年先生,我是他的朋友,约好了今日见面的。” 两名日本兵见她说话很是得体,心下也略为诧异,但是仍旧不肯松懈,只是说道:“没有出入证,便不可进入。” 诒云略微沉吟着,显然这些日本人实在刻意难为她。她并不觉得,他们真是没有收到叔年的指令的。 就在此时,沈叔年早已在办公室的窗口伫立许久,他自然也是看到了诒云。他的助理下了楼,与门口的日本人交涉了一番,诒云这才算被放进了商会里头。 才走了没几步,那助理说是内急,便先急着走开了,诒云便独自往侧路行去,如今樱花早已落尽,不过也是徒留满园的青枝了。 忽而从园中传来了一声日本人的呼呵声:“你说!你的,是不是这样的?” 诒云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看到,前头立着一名日本士兵,正扯着一名女子的发辫,厉声呵斥着。那女子不知是轻声说了什么,一下就惹怒了这日本人。 这日本兵脸一沉,抬手就打了那女子一个巴掌。女子一个站立不稳,就直接跌坐在地,顷刻间鼻子里就流出鲜红的血来。 诒云忙上前去,扑到了这女子身前。待得这女子抬起头来,静云方才看清她的脸,不是旁人,正是原来在俞青箩身旁伺候的彩蝶了。诒云诧异,这个彩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诒云与彩蝶相互对视了一番,彩蝶满目哀求,诒云瞬间也便心神领会,不论如何,她显然是遇着难事了。 日本兵见又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中国女人,一时便起了旁的心思,旋即拿着刺枪,搁到了诒云的肩上,呵斥道:“你是不是同谋!” 诒云也不畏惧,只是直面着这人,心下想着,这人满身的酒气,想来是喝醉酒了的。因而只是微微笑道:“这位太君,我倒是听不真切了,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小姐看起来是吓坏了的,这里头肯定是有一些什么误会在里头罢。” 日本人听诒云软语一番,一时有些摇摇晃晃了起来,只是用刺枪插在地上,支撑着身子,对着彩莲酒气熏天地说道:“花姑娘……本太君高兴了,你便有活路。”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夜(五)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彩蝶面前,脑袋随即也跟着伸出来,似是在打量一般的左看右看。他这一双眼睛,一时便从彩蝶那儿移到了诒云身上,眼中随即也现出了饿狼一般的目光。 他一伸出手,就紧紧的捏住了诒云的下巴。诒云嗔视着他,反倒叫他觉得美人更为有趣。 就在日本兵那双汗毛浓重的粗胖双手触碰到诒云的一瞬间,诒云差些便失声喊出了声来,好在她极力压制住了,只是迅速将头别开了去。 这日本人手捏空了,又因着醉酒重心不稳,一下便扑倒了下来,几乎将诒云整个都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酒气显然已经开始上了头,这日本兵觉得脑中有股欲火熊熊燃烧着,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他两只手牢牢的抱住诒云的头,舌头便如一只疯狗一般在诒云脸上肆虐着。 诒云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两手用劲扳住他的肩膀,头也跟着拼命的别过来,别过去,嘴里略略低声的喃喃着:“救命……” 彩蝶见诒云被日本人欺压上身了,自个如今要独自跑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心下一横,再也瞻前顾后不得了。她只是冲上前去便拉住那日本兵的腿,而后用手拼命捂着那人的嘴巴,试图叫他彻底放开诒云。 可是彩蝶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又怎么能敌得过这成年男子的气力。况且这日本人又是喝了酒的,浑身都是一股子的蛮劲,愣是怎么使也使不完。 这彩蝶越是拉扯他,他就越是用劲的踢着彩蝶。彩蝶浑身上下早已被踢得满是淤青了,仍旧也是忍着不出声,只不过拼着全力想法子将这人从诒云身上赶下来。 日本兵被彻底激的兴奋了起来,整个人的蛮力更是大了,他的身子压在诒云身上不断扭动着,几乎都快要将诒云给压的窒息了。 彩蝶见这场景,实在是急了,此时的她早已是热血冲上了头顶,只觉得脑中有一片火在弥漫着、燃烧着,连带着看这日本人都觉得是火红一片的了。 她觉得但凡再晚一些,若是引来了其他日本士兵,只怕是更没有生路了,她与诒云两人恐怕也便是只有变成死尸的命运了。 日本人又是狠狠一蹬腿,顺带着打了彩蝶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直叫她半边脸都肿胀的老高。彩蝶的一声低声哀叫声,听在诒云耳中却是尖锐的,几乎使她的耳膜都刺痛了起来。 日本人沉重的喘息声简直是侵入到诒云的五脏六腑里头去了,浑身上下的疼痛叫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此时她瞅准了时机,趁着日本人不备,随手拣起了手边的刺刀,她朝着彩蝶望了一眼,彩蝶心领神会,立马就会意了。 几乎没有半刻的犹豫,诒云便将刺刀高高的举了起来,又拼尽全力重重的刺了下去。与此同时,彩蝶从后头用绢帕紧紧的勒住了这个日本兵的嘴巴,好叫他喊不出声来。 一时间,诒云好似听到了一声血溅出的声响,这一下,这日本兵已经是血如泉涌,下头的草地染红了一片,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就像一快沉甸甸的石头,整个人一下就从诒云身上翻滚了下来,直凛凛的躺在地上。彩蝶忙又用沾血的手捂住了自个的嘴巴,生怕自个惊呼出声来。 彩蝶呆呆的望着地上那个看似已经没了声息的日本兵,想着,怕是闯下大祸了。 在日本商会,打死一个日本兵,这后果有多严重,诒云与彩蝶自然心下都十分清楚,诒云一时喘着细气,坐在地上没了言语。 彩蝶喃喃道:“我与青箩主子被赶出顾公馆以后,日子可谓难过。今日早间,我也不过就是在街头卖点花,好补贴点生计用度,哪里晓得,这一下就被日本人给抓住了。我以为我是死定了的,没想到竟然还能遇到少奶奶……” 诒云望了彩蝶一眼,心下五味杂陈:“这世道,外头哪里还有什么净土呢,城池破了,男人都活不下去,更何况是女人,难呀。今日我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彩蝶明白,诒云说的好运气,是指的,若是没有她的出现,恐怕此刻她早就被这日本人给侵犯了。说运气不好,那便是入了这商会里头,早就是九死一生的事了。 时间在某种未知的恐惧中一分一秒的过去,突然,诒云看见那日本兵的身子微微的挪动了一下,而后他似乎是竭力想要用手将身子给撑起来。 慢慢的,他被血染红的上半身与头颅也跟着动了起来,诒云方才意识到,这个日本人还没有死绝,方才不过是失血过多,晕倒罢了。 这日本兵若是没有死,将会如何呢?诒云与彩蝶几乎都不用细想,便知道,这不死比死还要更加可怕千倍、万倍。一旦醒来,那便将是日本人疯狂的报复,又岂是她们两个女人能承受的住的? 诒云拿起绢帕,将面上的血迹轻抹了一把,轻咬着下唇对彩蝶道:“彩蝶,咱们不论从前在顾公馆如何,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彩蝶先是沉寂了一番,而后迅速将发辫上的头绳解下,从日本兵的喉咙下绕过,打了一个死结,将他紧紧的给勒住了。 诒云不放心,上前又帮着绕了几圈,以确保这头绳是不会解开的。两人互对了一个眼神,算是一切准备就绪。而后一个勒住脖子,一个按住手脚,两个人齐齐发力,身子不由得向后倾坐了下来。 眼见得日本兵手脚拼命挣扎着,身子就像一条被擎住的泥鳅,不断的晃来晃去。慢慢地,他的脸色涨红了,而后变得青紫,到了最后的时刻,整个都有些发了黑的模样,眼珠子也跟着凸了出来。 诒云亲眼看着这日本人的一双眼睛狠狠的望着天际边,嘴巴睁的浑圆,一时间五官里头都是鲜血直流,终于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不再动弹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六) 诒云与彩蝶都喘着细气,一下就瘫软在地上。诒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具尸体,只是不断的干呕起来。 彩蝶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便用绢帕将那人的脸给遮住了,这样至少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这个时候,诒云觉得自个心里头慢慢平静了下来,便握住彩蝶的手说道:“不要怕,这人就当是我杀死的。但凡这祸事若是被追问到了头上,那么你也决计不要认,便说是我一个人动手的,可记清楚了?” 彩蝶带着哭腔道:“少奶奶……” 诒云轻拍她的手背:“这事儿就这样了,你莫要再挂怀什么,如今最要紧的是你要如何出去。说起来你该是他带进商会来的,若是就这样出去,自然回引起人怀疑。恐怕你得换上他的衣服,乔装一番才好。” 彩蝶不禁担忧道:“可是这么大一具尸体,我们又好如何处理呢?要么咱们就地掩埋了?” 诒云道:“不可,听说这日本人是养了不少狼狗的,那狗的鼻子可灵了,若是哪一日来商会,被这狗给揪出来可就糟糕了。咱们身后不是有口井水么?我刚才来的时候便注意了,还是有些深度的,倒是不如在这个日本兵身上绑块石头给沉了井水便是了。” 两人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尸体,可是这尸体沉极了,两个女人要想搬得动,那也是十分困难的。彼时,彩蝶只觉得脑袋后头被什么硬物给抵住了,不禁略略回过身去,却见一身烟色长袍出现在了眼前。 彩蝶一时吓得脸也发了白,直说不出话来。 沈叔年缓缓将枪移到了彩蝶的眉心,又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诒云一下就夹住了叔年的枪口,转而移到自个跟前,然后将彩蝶迅速护到身后:“都是我,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千万不要连累无辜……” 沈叔年阴霾地笑了笑:“无辜?只怕不尽然罢,我方才可是亲眼瞧见她杀死了陆军作战队的人的。” “嘭”的一声枪响,诒云下意识的阖上了眼睛,待得她再睁眼的时候,却听见身后重重的一声落地声响。原来是彩蝶眉心中了枪,直直的倒在了地上,嘴角涌着鲜血,一时便没了声息。 诒云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的望着彩蝶,她全身都有些颤粟了起来,一股寒意从心底瞬间升起。门外把手的一队巡逻队持枪进入,沈叔年面无表情的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道:“方才游击队的人谋杀了一名陆战队的队员,我已将她就地处决了。” 巡逻队的人面面相觑,各自点了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拖着两具尸体便走了,一路血红的拖痕深深的刺痛了诒云,一下就叫她红了双眸。 办公室,沈叔年拉下了窗帘,左右环顾了一番,特意吩咐助理,不许让任何人进来打扰,而后便将门给反锁了。 叔年将诒云的丝巾挂到壁橱里,而后将方才一直温着的咖啡倒入壶中,弯下身去,替诒云斟了一杯:“我记得你后来好似喜欢上了黑咖啡,因而我一早就熬煮着,就等你来了。这会味道特别浓,该是你喜欢的。” 咖啡的浓香四溢起,一时模糊了诒云的视线:“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方才那个日本人想要侵犯她!无论你现下到底是什么立场,难道不应该尽力帮助一个无辜的女人么?叔年,你变了,你真的变得面目全非了!恐怕连最基本的良知也泯灭了!” 沈叔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只是在里头加了牛塘与两块方糖,在诒云对面的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低声道:“难道你觉得,今日如果我不出手处理,你们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诒云含泪道:“我倒是宁可你开枪杀的人是我……” “这世道,可怜人实在太多了,如果每一个都要去救,哪里救得过来?我不是救世主,也没这样的善意心肠,救了她,还得给我自个惹麻烦呢。今儿个是她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也怪不得旁人。”沈叔年嚼了一口咖啡平静道:“诒云,你要知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诒云阖上了眼,睫毛微微抖动着,一丝丝泪珠在上头,也不肯轻易落下:“我若是应了你,你也需答应我几个条件才是。” 这话听在沈叔年耳中,一下就使得他欣喜起来,只见着他用手撑着茶几,笑道:“哦?这样,那我倒是要听一听,你所求的是什么事了。” “其一,你要保证弗兰克的的安全,还有你手里那份名单不会落入日本人手里,只当这事从没发生过。”诒云沉声道。 沈叔年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你既然应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再难为这些人。” 诒云咬着下唇继续说道:“若是哪一日,日本人要对宏仁对手,你还需得保证将宏仁里头的医患全部安全送出申城,一个都不能少!” 沈叔年道:“这个我早已经想好了,你既然是宏仁的院长,自然肩负重责,想来也最是牵挂宏仁里的事务。那些人,我自有合适的安排,至少我可以跟你保证,叫他们活着出这申城。话是我沈叔年说的,那便是说到做到,你自可以放心。” “还有钧儒……”话到这里,诒云禁不住顿了顿:“我知道,你们之间是有芥蒂的,你对他的恨意自然难以消除,可是还请你高抬贵手,至少不要在日本人面前添油加醋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虽然不久以后,就是游击队的人动手劫囚的日子,可是诒云到底还是不够放心,倘若事情失败,那么钧儒的处境恐怕就更是危险了。因而她至少想为钧儒活得一丝喘息的时间,这样总是有益无害的。 这话没说完,诒云便已经是有些哽咽了。 沈叔年双手靠在沙发背上,抱住后颈舒了一口气:“顾钧儒的夺妻之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即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诒云,我要你知道,最爱你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他顾钧儒什么都算不得,如今就是我脚底下的一只蝼蚁,我要他三更死,他绝对活不到五更!”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夜(六) 沈叔年这是在示威,诒云既然知晓多说都是徒劳,便默然,不再多说什么。她望了眼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心下不由的起了一股凄然之感。 当她举起咖啡,喝到一半时,手竟握不住杯子,禁不住手上一滑,半杯咖啡全倒在她身上,温热的咖啡立刻就渗到她胸口上去了:“请容我再准备几日,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自会搬来商会。” 沈叔年勾起唇角笑了笑,递了一块毛巾过去予诒云揩拭,诒云拿过手巾,侧过身道:“不劳你了,我自个来吧。” 沈叔年定定的望着诒云道:“只要你肯与我在一处,不管几日,我都会等的。” ………………… 夜里,监狱雇佣来的帮工将一车车的饭菜运进日本商会的地下牢房。 这日本人的牢饭,自不用说,好吃好喝是不用想了。也就是一碗陈年老米饭,虽是带着点温热,但是发霉的味道却也跟着扑鼻而来,仔细看了,这米还煮得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牙口不好的怕是都能崩坏了。 再看这配菜,肉食是没有的,不过就几颗烂白菜,煮的还有些过了头,整个菜梗都烂成泥巴一样的了。 钧儒坐定了身子,头虽是还发昏着,胸口也疼的慌。可是看样子,日本人为了保住他的命来提审重要机密,这子弹残片虽是还留在胸口上,可是伤口是被粗略处理过了的,因而这时候,血倒是也没有再流了。 钧儒只是面色平静的将那碗饭端了过来,用两根发黑了的木筷挑了一点白菜,这一下,便瞧见上头沾着几颗老鼠屎,可是他也视而不见,只是若无其事的,大口大口的咀嚼了起来。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一个穿着伪军服饰的人进了门来,轻叹了一声:“诶呀,到底是少帅能屈能伸啊。我还以为你吃不惯这里的牢饭,怕是要捱饿好几日呢。” 钧儒略微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倒并非不认识,从前也是曾在顾公馆底下做过听差跑腿的。后来他倒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此人平白无故就从顾公馆消失了。 钧儒又吃了口半生不熟的霉米,淡声道:“吃什么都是吃,倒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并没有去问,这个人离开顾公馆以后怎么又到这监狱里做起了事情来。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身份转变简直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况且他如今是个阶下囚了,即便是心里头恨透了这个监狱,也暂时不得怎么着,一切的情绪都只能压制着。 “您可别出声哈,也被跟人说你认识我,赶紧的,先吃口蛋吧。”那伪军不时的向牢房门口张望着,偷偷的从袖子里头拿出了一只白煮蛋来,塞到钧儒手里:“我听人说你流了好多血,得补补呢。 显然这人是另有所图,钧儒很快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丝丝心怀叵测。 钧儒暗暗沉住气,不过就把碗里头的饭菜给吃光了,还把白煮蛋毫不客气地吃光了。 那伪军将碗筷收回到了篮子里头,用白布盖上,这才缓缓开了口:“从前我在顾公馆当差,那是见过顾家风光的时候,没有想到,您如今竟然被关在了这里……倘若少帅想知道顾公馆的情况呀,我倒是可以帮您去走动的,只不过呢,就是需要……”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了手,做出了一个要钱的姿势。 “勿要多说了……”钧儒闭上了眼,面上也无喜怒地说着,他现下并没有心情去探究所谓的过去。如今他自身难保,若是被他母亲胡季珊知晓,他被生俘了,恐怕真是比什么都要难受了。 那伪军讨了个没趣,只得撇了撇嘴:“叫你一声少帅,那是顾念着以往主仆一场的情分,心里头还敬着你。甭以为你摆个臭脸就还是顾家的少帅了,这顾家都已经四分五裂成什么样了,你自个都成阶下囚了,还敢给我脸色看呢?” 钧儒冷笑了一声,不睁眼,也不接话,此刻只将他当成了空气来看待。那伪军从鼻孔里哼了两声:“你倒是能耐,那便继续在这儿呆着,好好享受享受这日本人的监狱罢。说起来,怕是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少奶奶如今人可是在商会里头呢,说不准,就住在你这堵墙的上头房间里呢。” 听到伪军说起诒云,钧儒不由得沉声道:“你说什么!” 见钧儒有了回应,伪军也就更为得意了,他笑嘻嘻的走到钧儒身侧,撩拨了一下他手里头的铐链:“嘻嘻,我就说你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你还能在这里坐得住?我倒是不妨做回好人,行行好,告诉你罢。咱们的少帅夫人,如今可是在沈先生那投怀送抱呢,这会呀,说不准就在人床上娇嗔着颠鸾倒凤呢。说起来,还是这少奶奶厉害啊,从前呢跟了你,现下跟着沈先生。如今沈先生可是咱们皇军司令的座上客,到底是身份金贵着呢。这少奶奶罢,真当是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可是比我会营生啊。这本事,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话到这里,钧儒听了心下自然是动了气的,他倏地从木板床上立了起来,一双红丝满布的倦眼狠狠的盯着这伪军,终于再也按耐不住情绪道:“什么沈先生!你倒是说清楚!” 眼见着钧儒的面孔涨的通红,那伪军心下是快活极了的:“你看啊,我虽然是小人物,也比你活的要自在呀。沈先生罢,那就是从东洋回来的,鼎鼎大名的沈叔年先生。你看看你,现下手脚都上着铐呢,老婆还在人家床上躺着。怎么着,你还能拔出枪来把我一枪崩了呀?从前在顾家的时候,我就是受尽了你们这群主子的气。你们一个个的,都瞧不起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如今可不同了,你若是想在这监狱里过得好,可不还得仰仗着我嘛,不然这接下来,可有你苦头吃的!” “沈叔年……”钧儒心下暗暗念着这个名字,不由得暗暗心下发了紧,他到底还是回到申城来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七) 看着伪军小人得志的神色,钧儒先是轻声笑了一声,而后仰头大笑了起来:“这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伪军见书言这模样,倒是着实气的不轻,只得装腔作势道:“咱们便走着瞧罢!” 伪军小喽喽前脚才走,后脚伪军团长便进来了。这伪军团长的年岁并不大,油头粉面的,嘴里镶着三颗极其闪眼的金牙,说话时候,嘴里头马上能露出一大片的牙肉来,还带着些许口臭。 起初,也不知道是不是碍着钧儒的身份,这人也并未打算对钧儒用刑,只是客客气气的叫过去问话。主要就是问了驻防情况、与游击队的合作情况,装备情况等等。 钧儒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不过说自己都不管事,一概的说不清楚,装傻充愣了老半天,全都是在打太极,伪军团长也就跟着哈哈笑了两声。 一直到了几个时辰以后,提审了老半天,伪军团长这耐性基本也被消磨光了,他便开始着急了,露出狰狞的一面。先是命人拿来了一盆烧的正旺的煤炭,里头搁置着一样铁烙,这玩意,从前在清廷时候专用来审讯重犯的,这时候拿出来,可谓是要下狠招了。 顾钧儒只是闲适地坐在审讯凳上,面色如常地看着这些人忙进忙出地准备着刑讯的器具,毫不畏惧。 这伪军团长呲牙咧嘴地笑道:“我说顾司令,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转头还是国家的栋梁呀。方才前头的刑讯,你这些时日在牢房里也该是听到了的罢,那可是游击队的程方圆啊,也是块硬骨头。可是就是他,就算是在这玩意面前,怕是也是熬不住的。要么您再思量思量,透个底呗。这样我好交差,您也省得受刑不是?” 钧儒淡淡笑道:“哦?国家栋梁?我倒是奇怪了,你说的这个国,是什么国?是我们中国人的国家,还是你当了人家走狗的日本国?我倒是不敢私下揣测的,毕竟你们如今做人狗腿子的,忠诚也是要的嘛。” 这伪军团长听了这话,自然是气得直跳脚,转身拿起了火盆上的铁烙,往水盆里一沾,”呲啦”一声,就溅起了一点水花来。 钧儒只是闭上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口中念念有词的唱起了小曲来。 伪军团长倒是听不大懂,他这唱的是什么玩意,只是被他这神色彻底给激怒了。他面色一沉,提着另一柄铁烙便往钧儒肩上狠狠落下。 这一下,下手可谓十分的狠毒,只片刻的功夫,就叫人闻到了一股子肉焦烂的味道。 钧儒肩头微微的打了个颤,暗暗咬紧了牙关,面上依旧风轻云淡道:“我料你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原来也是老生常谈了,不过是些前清玩剩下的,真当是一点新意也无了。” 钧儒一面笑着,这额上豆大的冷汗便一面跟着簌簌地往下淌,纵使他觉着身子有些禁不住的发虚了,也依旧强撑着精神,他决计不允许自个在这种汉奸伪军面前露出丁点的怯意来。 这伪军团长倒是被钧儒气的够呛,可是也不好用刑过了头,这总归是申军司令,上头还要留着活口,说是用处大着呢。 因而只听着“咣当”一声响,伪军团长将那铁烙扔在地上,从鼻子里头冷哼了一声:“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你这骨头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 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了,诒云手里头握着的毛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外头的日光瞧着像白热的化开的熔浆,一块块地甩进了窗内。而后一点一点粘在桌案上、茶几上。 这玻璃是彩色的,因而亮白的光打在上头,照进室内却是五彩斑斓的。 案头的香槟色玫瑰上挂了一只虫茧,花苞总有些枯萎的样子了,甚至连紫浆都淌了出来,就好像伤兵流的淤血,看得人触目不已。 站了许久,诒云只觉得怎么都下不了笔,只得犹自坐了下来。 一旁的砚台上,那些研开的墨,仿若不停地在冒着烟气,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更是发了蓝光。天气明明不热,诒云却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蒸化开了。 她歇息了片刻,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也跟着平静了一些,她复又紧捏住毛笔,全神贯注的想将这封信起草一个开头,可是每当笔接近信笺的时候,总是有一阵痉挛抖得她整个手臂都控制不住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诒云搁下了笔,略略喘了口气,方才开口道:“请进。” 原来是沈叔年,今日穿得十分的讲究,一身深蓝的西装,胸口袋子上露着一角带白色的绿色绢帕,手掌的小指上戴着一只方金戒指,看起来就是一位望而生好的时髦青年了。 他一进门,就望见了诒云,整个人都沐浴在彩色的光影下,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腰肢、全身的线条都带着一种优美的弧度,不禁看得有些愣了神。 “诒云,自打你搬进商会以后,就没踏出过商会一步,想来也是闷坏了的,倒是不如我陪你出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罢。”沈叔年似是喃喃地提议道。 诒云垂下了头,一对栀子花形状的耳坠在她面旁“簌簌”地打着响,只是轻声道:“今日就算了罢,外头风大,怕是吹迷了眼。” 诒云心下禁不住暗暗叹了一声,看起来她是进了商会的屋子里头,其实不过是把自己画地为牢给圈禁了起来,这外头情形到底如何了,她到底是一点都不知晓了。 到日本商会以前,诒云心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的,她不会急着去求叔年什么。她心下十分的清楚,因着钧儒的身份特殊,日本人不会这样快便将他处决。 况且沈叔年一直对钧儒耿耿于怀,深有芥蒂,恐怕她越是去求,钧儒越是没有好日子过。 因而诒云到了商会以后,只是在房中静静的等待着时机。每一日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可是她必须要耐着心,熬下去。只有她一直保持着冷静,才能等到一个救得钧儒的机会。 不知为什么,在这房中,钧儒总是想起从前书上所描述的生别离,她总觉得,这些都远不如她现在所感触的那样触动她的肺腑。 一想起顾钧儒,她的心便发酸,想要流下眼泪来。可是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暗暗便将这泪水咽下,她不想被沈叔年所察觉到。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八) 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包围了整座城池。 电光闪闪如金蛇,在云缝中乱迸地窜越着,似老天爷愤怒地挥着长鞭,击挞着大地。隆隆的雷声,便是他对于人世一切罪恶的诅咒。 大雨翻江倒海地落下来,猛扑着地面,似是像要将这座古城里的一切吞噬扫荡而去。夜晚的城内,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在倾泻着。 道上,行人稀少,只有照明弹和信号弹不时升起。 苏倬铭亲自纠集了兵力,准备向东北方向的敌阵穿插。将士们个个的军服在磅礴大雨里浸染的早已湿透,雨如井水一般冲刷着每一个人的面庞。 倬铭举起右手,对着官兵们悲壮呼诉:“咱们当兵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如今便是报效国家的时候了,不当生还,只愿效法伏波将军马革裹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宁碎头颅!还我山河!” 说罢,倬铭就亲自带着这支队伍,向日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同时倬铭手下的副官带人从背后包抄,直接与他前后呼应,连成了一条生死线,在一阵苦战中将敌方打得节节败退。 到了次日清晨,又是一场恶战。与此同时,东南两面相继被攻破,倬铭如今是腹背受敌。之前的战斗,伤亡已经惨重,后又没有援军,几乎已经是弹尽粮绝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倬铭再一次冲锋陷阵,手臂连中两弹,鲜血直流。但他仍旧立于城墙上,镇定地指挥着将士们继续作战。 副官眼见着倬铭面色愈来愈是苍白,恐怕再耗下去也是吃不消,便建议他先行撤回城内,被倬铭一口拒绝了:“我一定要与兄弟们同生死!绝不苟且偷生!” 日本人几乎是料定了倬铭这支队伍已经没了去路,炮火又加密了攻势,在桥面上的一场交战中,一枚炮弹朝着倬铭直直射来,副官一把推开了他,结果自个被炮弹击中,连人翻到了河中,被滚滚东去的河水整个冲走,一下便没了人影。 待得倬铭定了定神,他已是一个人,被日军百余人给一道包围住了。 倬铭紧紧咬着牙关,而后对着背后的滔天河水仰天大笑一声,随即掏出了随身的手枪。还未等他扣动扳机,他的手腕早已被机枪射中,手枪随即跌落在地。 他强忍着痛处,蹲下了身子,试图将掉落在地的手枪拾起。 待得抬起头的时候,眉心上早已抵着一把冰冷的手枪。倬铭一看便知晓,眼前这个脸面浑圆,穿着土黄色日本将服的男人便是日方的大将北条武了。 ……… 倚红穿梭于街道上,这里,早已经不是独自来消遣的去处了。几日前,几枚炸弹便直接投在城内正中央,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一道都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之后城中百万居民逃难而去,留下的就是谋生也是件难事了,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整修一个破败的街道呢? 就这样,往日兴盛的城池,就因破败而寥落,也在寥落中越发的破坏了。 倚红就站在昔日繁华的街口,只觉得满眼的荒草凄凄,杂树丛生,才不过数月光景,这里竟然就成了一处野狗出没的地方,乃至于也成了诸人口里鬼神出没之地,这胆小的人,大白天就更是不敢从这边经过了。 城破已经有些时日了,倚红如今就在教会医院里头做着一名临时的护士。这里因为有美国教会医院的背景,因而被划入了国际安全区。 医院里头大部分的医护人员已经撤离了,有五名美国的医护人员却选择留了下来,倚红所幸的是因着美国神父的关系,而被介绍来了这里避祸。 河水上,因着涨水,浮起许多的尸体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尸臭的味道,婉瑜只觉得胃中酸水翻滚,简直要吐出来了。她就抱着一旁的石栏,勉强支撑着,方才不至于晕厥。 “密斯顾,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些走罢,回医院去。”乔治医生满脸沮丧地说道。 倚红到街上,倒不是为了旁的,她内心深处深切的期盼着能够得到倬铭的消息,可是自从那日一战,倬铭便没了消息。有人说,他掉进了河里,早就连尸骨也无存了;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倬铭已经当场被北条武给击毙了。 倚红听到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以后,只是出奇的镇静,在她没有见到倬铭尸身之前,是决计不愿意去相信他已经死去了。她心下总是有一种感觉,倬铭还活着,还与她在一片蓝天下呼吸着。 顾知远好不容托着美国的朋友寻到了倚红,强烈要求带她出城去,他总觉得这个宝贝女儿多留在这里一日便是多一份危险。可是倚红心下的意志却是极为坚定的,她要等倬铭的消息,她要等他活着回来,因而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下来。 刚刚下了一阵冷雨,教会医院周遭的水汽还未褪尽。正门入口那丛松树顶上,绕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太阳似有似无地从枝头里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泛出几抹淡淡的光晕。 一队日本人持枪进入,倒是把里头的医生与护士都吓了一跳。这里是国际安全区,按理说,日本人是不能进来的。可是他们就这样冠冕堂皇地闯入了,他们总是一再忽视着该遵守的原则。 “密斯顾,你快过去帮忙,方才日本人送了一名急症患者进来,说是割腕自杀,流了许多的血呢。”乔治医生朝着倚红喊了一声。 倚红原是望着窗外微微地出神,听见乔治医生喊她,忙净了手,戴上口罩跑了过去。楼上的特许病房外头,走廊上并没有开灯,整个显得灰沉沉的,比外面暗多了。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些许淡色的阳光射入。 几个日本兵把手在门外,倚红跟着乔治医生一道进入了特许病房内。 这个特许病房原来已经许久未用过了,因为日本人临时征用,里头只得重新进行了消毒。因为实在是太赶了,房间也没有进行充分的通风处理,人一旦进入,就觉得药水味十分的浓重。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九) 倚红一进入里头,就熟练地将橡皮管接上氧气筒,而后校对着上头的开关。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铝质的医用药盘,里头都是方才助理医师检查过后放置下的。 待得一切准备妥当,倚红便走了过去,将床头的大灯捻亮。当她正要帮助那名病患垫高一些针头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就悬在半空停住了。 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的腿根渐渐爬了上来,胸口一阵阵地肿胀着。 倚红咬着下唇,愣愣地望着躺在床上昏迷未醒的这个男人。她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青,眼中又是惊喜,又是惧怕。是了,这个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苏倬铭。 “密斯顾,请让一下。”乔治医生轻唤了一声,倚红这才回过神来,忙退到了边上。 照着惯例,乔治医生先是拿着听诊器按在苏倬铭的胸上检查着,他每动一下,倚红的心都狂躁地跳着。 她简直紧张极了,看倬铭这样憔悴沧桑的面庞,她简直不能想象他究竟在那场战役以后又经历了什么。 倚红强自镇定地站在一边配合着乔治医生的检查,只是她的额上,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她听见乔治医生与一名日本军官交涉了一番,说是此人情况怕是不太稳定,还需要留院观察两日为佳。 起初日本人并不同意乔治的看法,只是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改变诊断的结果。乔治仍旧只是耐心地重复着方才的话,直到日本人勉强妥协地同意了留院观察这件事情。 夜里有着稀薄的月光,这几日,天寒了,外头一概都是疏疏落落的,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秋虫声。 医院里头,一阵淡、一阵浓,飘着的都是桂香,还夹幽冷的霜菊,随了风,轻轻的往医院小楼上飘。 到了夜间查房的时候,倚红披上外套,拿着病历夹上楼来了。两个日本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出示了下工作证与病历夹,这才被允许进入了屋内。 房间内没有开灯,倚红走到倬铭的窗边,把他身上盖着的白棉被掩了掩。 月光从窗外泄进来了,落在倬铭的身上。他的脸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眉眼的轮廓仍然十分俊朗,嘴唇上干的起了一层薄皮。 倚红十分小心地用手抚触着倬铭的面庞,竭力克制着情绪,好叫自个不哭出声来。 就在倚红伏在倬铭身上的时候,倬铭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倚红的手腕。但是显然他还未有恢复,握着的手也是缺乏生气的。 “是谁?”倬铭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他的眼睛一半是睁开的,一半又像是闭上的,犹自还带着几分警惕。 倚红的心“噗通、噗通”的狂跳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倬铭缠着纱布的手腕,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压低声道:“倬铭……是我……” 苏倬铭愣住了,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的神色。他的双眸吃力地观察着左右,沙哑而急促地说道:“倚红,你不该在这里的,离我远点。” “倚红,你是糊涂了么?难道你是毒蛇猛兽么?为什么我要离你远一点?”倚红双目紧紧地盯着倬铭问道。 倬铭的嘴巴抖动着,半晌,方才说道:“可能我是有毒,会把你害死的,赶紧走罢,一刻都不要在这里多呆。” “我不怕,倬铭……你知道么,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是我总是不大愿意相信的,我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可是如今看你这样憔悴,我真是心下心疼坏了,这帮畜生,肯定是没少折磨你了。”倚红哽咽说道。 苏倬铭轻叹了一声:“你不懂,许多事,不是你所能想象的。赶紧走罢,想法子离开这里。” 倬铭边说,边要将脸偏向另一边,示意倚红离去。可是倚红一向也是个倔脾气,但凡是认定了的事,又哪里会轻易放弃的。 倚红便用手臂将他的脸捧了回来,整个人靠在他的胸前,手挽着他的脖颈,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面腮与耳垂。 刹那间,倬铭苍白的面上一时红如火,他的呼吸也跟着局促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不得不闭上了眼,以免与倚红期盼的目光对视上。 倚红的眼角的泪珠禁不住的往下淌,她低声地哀求道:“倬铭,求你,求求你,吻我,吻我一次罢。” 苏倬铭仰着脸,一时呆愣住了,而后,倚红就瞧见他紧闭的眼中有两滴泪水溢出。 倚红不由得心下大惊,一时便松开了手来,倬铭是个从不轻易落泪的人,她想,即便是鬼子将枪顶到他的头上,他也是决计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可是此时此刻,倚红却觉得有些看不大懂他了:“倬铭,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心下就不能有我丁点的位置么?” “不……倚红……你很好。都是我……我会为你带来痛苦,也会为你带来灾难的。你快走罢。”倬铭喘着粗气,吃力地说道。 倚红扑上去,捂住倬铭的嘴道:“不,倬铭,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这颗心都是为国为民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做俘虏的。如果可以,你便是一枪自我了结也决计不愿意苟且偷生的。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究竟是怎么才会想到割腕?一切痛苦屈辱都在你的眼睛里写的清清楚楚!” 苏倬铭垂下头去,眼中依然满是暗淡:“倚红,他们的残忍,是你所不能想象的。如果仅仅只是要毙了我,那也就算了,反正我早已经觉得生不如死了。可是那些畜生并不会轻易放过我,只要我不说出他们想要的信息,他便在我面前,一个一个地折磨那些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总是说到做到的,而我竟是如此的无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遭罪……” 倚红只觉得全身都有些发冷,只是抬眼望着倬铭,恳切道:“倬铭,我们一道走罢。我父亲的美国朋友会帮助我们的。” 苏倬铭苦笑了一声,而后摇头道:“倚红,走,怎么走?那帮被俘虏的兄弟们怎么走?难道都跟我们一起逃走么?这么多的人,如何又能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劫数(一) 倚红倒是被倬铭这样问给难住了,是了,她只想着赶紧带着苏倬铭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可是她却没有想过,倬铭身后所系的是何等复杂且又难解的局。 倬铭吃力地拉起倚红的手,深深的凝视着她的面庞,而后在她手背上郑重一吻:“我会记住今天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一生一世都不敢相忘怀。” 倚红望着倬铭凄凄的笑意,他整个人都看着沉极了,好似是背负了此生无法承托之重。 倚红一下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热血在暗涌着,她微微地楞了片刻,然后便在倬铭耳边一字字说道:“倬铭,你听着,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倚红的话,倬铭倒并未当真,他只觉得她一贯是这样的孩子气。于是他便抬起了手,轻轻摩挲着倚红的面颊。 可是只这一个动作,却叫倚红一时泪盈眼眶。救出苏倬铭已经成了她新的信念,她莫名的觉得有些感动,许是为自己的执着,或是为了未知的明日。 ………… 日军司令部附近巷口,倚红站在不远处徘徊着,一条日本人的狗一下围了上来,将倚红给堵在了巷子里头。 只见着那狗竖起了耳朵,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它警惕地望着倚红,发出了威胁的姿势。 倚红望着这狗,心中狂跳着,鼻尖上也渗出点点细汗来。可是她不允许自己退缩,只是强自镇定地望着那只狗,与之对视了一番。 这狗原来是日本军队里训练出来的,因而本该是极为凶恶的,可是终究也不过是一条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它见倚红态度强硬,一时耳朵竟然慢慢地软了下来,整个气势也跟着弱了下来。 倚红站了一会,稳住自己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卷着的报纸,原来里头夹着一块肉饼。倚红就用手将那块肉饼给撕碎了,朝着狗的方向扔了过去。 那狗闻到肉的香味,自然便呜咽着跑了过来,一口就叼住了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下就落了肚。 倚红见这狗已经将肉给吃下了,便默认它是可以靠近的了,于是就壮了胆子走了过去,然后又递了一块肉过去,那狗便摇着尾巴,神色自如地把肉吞下了。然后它就蹭着倚红的脚,一直摇着尾巴围着她打转,旋即倚红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 这一日,下起了冷雨,这雨也跟人一样,起初缠缠绵绵,如丝,如绢,如雾,如烟。 很快,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一下就迷蒙蒙的一片了,雨打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撑伞走在路上的倚红简直避之不及。 雨落在对面屋顶的残砖断瓦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废弃的屋顶上。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淌成了溪水。 顾倚红撑着油纸伞,照例来到了日军司令部附近的巷口。这个时候大雨滂沱而下,她隐隐看到司令部的大门开了,一名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牵着那只凶恶的狼狗出来了。 倚红用伞遮住一部分的脸,而后从伞下略微紧张地注视着这个男人,他的头发剔的短极了,是日本军人常见的平头样式,皮肤看着青筋尽显,显得十分的凶相。 只见着那个男人一直拉着这狗朝着巷子走了过来。狗的鼻子一向最为灵敏,特别又是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狼狗。 那狗“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在大雨里活蹦乱跳地前行着。 它对路旁的一切都表现出了警觉性,但凡它嗅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便一下猛冲了上去,使得拉着它的日本人不得不跟着小跑了一段路。 不一时,它突然对着倚红所在的巷口停住了,而后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一下便挣脱开了日本人的手,狂冲了过去。 那狗就这样带着重重的皮绳冲到了倚红跟前,湿漉漉的鼻子对着倚红的裙摆东嗅西嗅。 倚红顺势便蹲下身来,轻抚着狼狗的脑袋,它便驯服地呜咽了一声,而后乖巧地坐在了倚红腿边蹭着她的裙摆,显然是有讨好倚红的意思。 此刻的倚红就静静伫立在原处,她的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连续几日的不眠,更是显得她面容苍白,不带着一丝血色。她的一双杏眼在这大雨中,就似一双黑珍珠一般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那日本人的脸从帽檐下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这人便是此番将倬铭生俘的日本陆军司令官渡边宽雄。他的嘴角下挂着,眼皮整个耷拉了下来。 渡边的目光原来是紧紧追随着那条狼狗,如今却是顺着狗的方向望到了倚红身上。 倚红此刻的面庞与目光,显得格外得镇静,倒是不像一般的姑娘,见了日军就吓得直哆嗦。 这对渡边宽雄来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不免使得他内心产生了一种探究的想法来。只是他的面上仍旧面无表情,旁人是决计看不出他的喜怒来了。 渡边宽雄心下又想着,自己训练的狼狗,此时竟然性情大变,说起来,这狗是专为了撕咬中国人而训练的,曾经也是一路另各式中国人闻风丧胆的莽劲。 如今,这条狼狗却对着这样一个中国女人显露出一种驯服的姿态,这便叫他心下更是对倚红多了几分兴致。 此刻,倚红已经敏感地隐隐捕捉到了渡边宽雄的那丝丝讶异,心中不免微微一笑,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按着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走出了第一步,至少已经引起了渡边宽雄的兴趣。 她毫无畏惧地迎着渡边宽雄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而后她将那柄油纸伞放置到地上,微微扬起下巴,周身的白色长裙都被雨给浸湿了,曼妙身形也便被显露了出来。她的一双杏眼望着渡边宽雄,发出一种男人无可抗拒的如明星般的目光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劫数(二) 狼狗摇拽着黑色大尾巴,讨好地舔着倚红的脚背。倚红只是冷冷地看了它一眼,它这张畜生的尖利牙齿,当初又在攻占城池的时候,撕咬过多少同胞的血肉。想到这里,她心下便是无止境的憎恶。 可是此刻,她已经无需掩饰这样的情绪了,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需多久,她一定会像杀了渡边宽雄一样杀了它,叫它血债血偿。 空气中莫名浮动着一丝闷热,倚红与渡边宽雄的眼睛就在暗夜的暴雨中久久对视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显然,渡边宽雄试图叫她屈服于他的目光之下。可是倚红却是暗暗撺紧了手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决不允许此时自己会怯懦。 不多久,倚红的背上、胸前,就渗出了许多的细汗,索性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倒是也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雨珠了。渡边宽雄的目光是严酷的,倘若不是倚红心下念着倬铭,她定然早已经经不过这样的心理折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变得淅淅沥沥,似是转小了。这时,渡边宽雄难得地露出了笑意,用标准的中文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勇敢的中国姑娘。” 他边说,边将那双粗糙地长满了汗毛的手伸出,在倚红脸上狠狠地揉捏着。不知道从哪里刮起了一阵冷风,残枝上的几片枯叶瑟瑟地响着。那叶子跟着冷风被一下卷到了半空中,摇摇曳曳的,漂浮了一阵,而后就没了踪影。 “轰”的一声闷雷响起,倚红不禁望着天边忽闪的闪电,它映在渡边宽雄的脸上,显得面色更是铁青。渡边宽雄一下就伸出了手,将倚红拽住,整个人大步地拖着她就往司令部而去。 倚红垂下了眼,她自然知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冷漠地由着渡边宽雄拉扯着,整个人都显得僵硬极了。走了一小段路,渡边嫌拖拉的费劲,便粗暴地将倚红扛到了肩头上,一路就这样扛进了司令部里头。 也不知道七弯八拐了多久,只听着渡边猛地将门一把带上,那只狼狗也便被关在了门外头,它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此刻会冷落了它,只是在门外焦急地嚎叫着,而后又伸出了狗爪抓着门。 渡边宽雄似是被这狗扰得不耐烦了,开门便将这狗重重地踢到了一边,而后它就凄凉地呜咽着,再也不敢上前去了。 现在周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他与倚红两个人了。倚红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窒息压迫感紧紧地包围住了她,使得她全身发渗,动弹不得。 倚红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全身上下的骨骼好像一根根地跟着封闭了起来,好似处处都带着警备。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可是她却值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渡边拦腰抱起,整个人就被他挟在腋下,被狠狠地甩到了一张榻榻米的棉被上。 倚红翻身坐起,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渡边宽雄看着。渡边宽雄显然察觉到了她心底的那丝丝冷意,顿时脸上便显得十分的不悦。他在倚红边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手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阴霾地笑着,抬手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倚红白皙的面上,一下就出现了几道红色的巴掌痕迹。她气得浑身都有些抖动了起来,心跳也跟着加速了几分,心下的恨意就如一条响尾蛇,慢慢地露出了头来,而后沿着她的血液在周身缓缓行进着。 可是无论她此刻多么害怕,亦或者多么地恨,她始终需要让自己压下所有的情绪。渡边自是不会顾着此刻倚红的感受,他早已经兽性大发,不由分说地就上前一把扒掉倚红身上的白色长裙。 而后他就一把抓起倚红的长发,将她整个人如同按小鸡一般狠狠地压倒了榻榻米上。倚红面上禁不住又是一阵颤粟,她只得闭上了眼。直觉告诉她,将要落在她身上的是怎样的暴行。 她简直恨透了这些日本人,恨不得自己马上就变成一颗炸弹,然后同时引爆,好叫两个人一起同归于尽。 渡边宽雄粗暴地压制住了倚红的手脚,而后倚红拼命的压抑着喉间,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好似被拆开了一般。 与此同时,渡边宽雄听到倚红的惨叫声,全身血管也跟着纷涨了起来,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暴行。他的一双长满长毛的腿拼命蹬着,整个叫声听起来就如狼嚎,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 下了一天的暴雨,显然老天爷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到了第二日清晨的时候,还是拼命地淌着雨水。乔治医生朝教会医院的方向走着,伞都被打破了一个洞,雨透过伞洞落下来,在脸上倒是好似被鞭子抽着一般的疼。 乔治医生没有办法,只得扭过脸去,好尽量避开这猛烈的雨水。他不时地伸手抹着脸,这眉眼上,也开始淌水了,他只得如水下游泳一般屏住气息,否则这水灌进了气管里头,呛起来更是难受。 待得他走近医院的小门,却隐约看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着。他心下不禁暗暗想着,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虫子,想来是方才眼睛里进了水,看东西都花了眼了。 可是他的职业敏感度却在驱使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看了个究竟。 这一看,叫乔治医生吓得直尖叫着:“天呐!” 原来那蠕动着的可不是什么虫子,正是顾倚红了。乔治一把将伞给扔开,将倚红轻轻扶起:“密斯顾,你怎么了?你是哪里受伤了么?” 倚红半倚在小门边上,脸色更是煞白,嘴唇一片青紫,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好似只剩一口气了似得。 “密斯顾,你不好昏睡过去的,你想法子撑住了,一定要撑住了!我这就带你去急诊!”乔治医生急切的声音,一丝丝地透入倚红的耳畔。 可是她的一双杏眼怎么也睁不开来,听到乔治医生的声音,只是拼命地摇着头,哭喊道:“你别过来……脏……”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劫数(三) 乔治医生着急了,试着探了探她的额头:“你烧的不轻!我带你进急诊!” 顾倚红还想挣扎着说着什么,整个人便软绵绵地趴了下来,人早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 过了一阵子,倚红的身子略略恢复了一些,她便主动要求回到乔治身边去帮忙。这一日,又进来了一名日本的受伤军官,其他的护士都被排除在外,日本人指定了倚红与乔治医生去照料。 忙了一天,倚红的身子还没完全复原,总觉得十分的疲惫,她端着那盘医用器具,准备拿回去消毒,人还没进消毒间,就听见里头有两人在对话。 倚红倒是识得这声音的,一个声音尖细的是护士小柳,另一个声音老沉一些的是护士长莉池。 只听着小柳尖声说道:“护士长,你听说了,那一日,好像倚红是被日本人破了身的。真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从前还听说,她是什么参谋长的太太呢,现下看她的作派,我看倒是像给日本人做……” 这之后的声音,小柳骤然就降低了音调,躲在外头的倚红自然是猜得到她在说些什么,人就靠在墙壁上,只觉得冰凉刺骨,心下一股酸意翻滚着,若不是一只手捂着嘴巴,只怕是要吐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起共事多时的同事,原来背后是这样看她的。她心下是有苦衷的,这份苦处,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理解和同情呢? “小柳,倚红许是有什么难处呢,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我瞧倚红倒是不像这样的人。”莉池说道。 小柳冷哼了一声:“她要不是真做过一些亏心事,日本人怎么会点名要她去照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不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日本人还能在咱们医院里强了她?我瞧那,咱们倒是都要小心一些为妙,说不准,她不仅跟日本人苟且,还做了汉奸呢。咱们医院里头,藏的那些受伤守军,保不齐那一日就被这顾倚红给捅到日本人那里了,到时候不只这些人跑不了,咱们那,可都得被她害死呐。” 听到这里,倚红的泪禁不住就簌簌落了下来,她面色苍白,耳朵里有点嗡嗡直响,她很想走进去,大声告诉他们:“你们都误会了,我决计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才要这样做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她一咬牙,又回过身去,将泪往肚子里默默咽下去。别人误会又怎么样?就算是全世界都看不起她又怎么样?她只要救下倬铭,她只要杀掉这个千刀万剐的渡边宽雄,那么她身上的脏衣服就可以落下,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清清白白的顾倚红。 ………… 这一日,日军司令部的军车又停在了教会医院门前。乔治医生一见日本人硬闯了进来,忙拦住道:“这里是国际安全区,请不要带武器进入医院。” 渡边宽雄眯起了眼,对着乔治医生笑道:“听说你们的医院好像藏了许多我们在通缉的中国官兵?” 乔治医生睁大了眼睛道:“这里是医院,有的都是病人,没有所谓的逃兵。还有,渡边先生,这里不止是国际安全区,医院这片土地早就划给了我们美国的,还请您不要轻易践踏你们日本在国际场合所许下的承诺!否则若是因为您的鲁莽,而引起了任何的纠纷,恐怕这后果是您承担不起的。” 渡边宽雄仰头大笑了几声,而后拿枪指着乔治的额头道:“如今这整座城池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了,区区一个医院又算得了什么?乔治医生,我已经是耐性很好地在跟你说话了,如果换了旁人,怕是早就……” 说着,渡边宽雄便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在场的人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倚红拿着病历卡,回到了办公室里头。 她的面色苍白,神情满是疲惫。莉池护士长注意了她许久,觉得她状态不太好,于是关切问道:“倚红,你是不是病了?要么你回宿舍休息一下罢。这几天你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你可不能把自个当块石头啊。” 倚红摇了摇头:“护士长,无碍的,不过就是有些累罢了。不过好在我人还年轻,扛得住的。现下我要是去歇息了,医院里人手不够怎么办?” 倚红边说,边坐了下来,拿出了笔,正想要记录着什么,她试图让自己沉浸到工作里头,好少胡思乱想一些。结果,她还没写多少字,前头忽然就“砰”的一声传出一声枪响。 这一下,惊得倚红手里头的笔一下就跌落在了地上。 好在此时,连着护士长在内都被吓了一跳,因而也没人意识到她的失态。 倚红垂下了头,将笔拾起,只想快些把手头的工作给完结了。这个时候,就见着小柳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朝着倚红的位置而去:“倚红,你快去看看罢,大事不好了!乔治医生他……” 倚红一听,即刻起了身来,着急道:“乔治医生怎么了?” “渡边太君在前头大发雷霆,说是要抓逃军,乔治医生阻拦了他一下,渡边就拔了枪!那样子,真是可怕极了,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描述了!”小柳边说,边拿着复杂的神色望着倚红。 小柳的声音不大,听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诸人耳朵里,却是炸起了一地惊雷。一屋子的护士,大家全都听见了小柳在说什么。诸人先是面面相觑着,而后都小小声地交耳着,不约而同的,数道目光都朝着倚红望来。 倚红心下十分的难受,只是暗暗咬紧了牙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就要出去。 莉池好心说道:“这渡边刚发了脾气,倚红,你可要小心一些,这日本人的枪子是没长眼睛的。” 倚红垂下了脸,嘴角勉强一牵扯,露出一个笑容来:“护士长,没事的,我心里头有数。” 说罢,她就旋即起了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她无法再去承受这些人的目光,她只觉得一种羞耻感在不住地鞭挞着她。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劫数(四) 这一日,渡边宽雄的脾气确实特别大,全都是因为游击队的关系。日方的几次物资补给都被游击队给炸毁或者烧毁了,城内日本人的军需一下也便紧张了起来。 即便是搜刮了全城的民脂民膏,也不够他们维持多久的。 而这个时候,远在申城的畑俊泓树,就在天皇那儿参了渡边一本,说他剿灭工作没到位,白白让日军损失了诸多的军需。 得到消息的渡边宽雄自然是全身的怒气,他并不知晓这教会医院里头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是因为得到了时髦情报来的。今儿个他来这儿,也不过是为了发泄发泄这心头的一腔怒火罢了。 倚红的出现,几乎让在场的人心下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些人是知晓倚红与渡边之间的关系的。也有些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 但是不论如何,这个时候,一个漂亮的中国护士出现在这里,至少预示着这渡边的矛头不会再对着其他人了。 果然,渡边宽雄的双眼自打倚红出现以后就一直盯着她看。而他还习惯性地撇了下嘴唇,以一种极其猥琐的目光朝着倚红打量着。周遭的人个个都如释重负,一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溜开了。 乔治不禁担忧说道:“倚红,你来这里做什么?跟我走,还有患者需要你去帮忙。” 倚红苦笑了一声,而后微微阖眼道:“乔治医生,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乔治一下就呆愣在地,他实在不敢相信倚红的这番话,他心下倒是更愿意相信她是被什么所胁迫了的。可是还未等乔治医生再多说什么,他已经被渡边的手下粗鲁地赶了出去。 渡边将倚红一把拎进了就近的办公室里头,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渡边先是紧紧攫住了倚红的咽喉,眼见着她因着呼吸困难而面色发红,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他眯眼望着倚红,而后竖起一根指头朝着她勾了勾手。倚红垂下了眼,双唇紧紧的闭着,对渡边的那股厌恶简直可以溢出体外了。 渡边宽雄见她越是这样,心下越是觉得有乐趣。自打日本侵略中国以来,他总是习惯了随时将任何一个女人给压到身下,这自然也包括了倚红。 倚红绝望地闭上了眼,自从有了那一日雨天里被施以暴行以后,倚红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什么,她已经不能想象,今日再出这道门的时候,周围又会有怎样的流言蜚语,她又该如何面对其他人。 就在倚红的牙齿都跟着一起打颤的时候,却听着门外有人敲门报告。这一声报告,倒是一场及时雨,算是叫渡边悻然地失去了对倚红的兴致。 原来是一名传令兵来敲门,说是驻扎在绪城的部队已经恢复了通讯联系,今天夜里,这帮人就会准时出发,然后绕经此处外围的时候,将会与城内的日军里外配合,将附近潜伏的游击队给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渡边宽雄手里拿着传令兵带来的行军图,示意倚红离开,如今这个消息比起女人更令他觉得振奋。 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在医院的这些日子,倚红勤勉地学习了日语,日语虽然水平不算太好,但是听个大概是没差的。 出了房门,倚红心下还是”噗通、噗通”地狂跳着,她左右环顾了一番,而后飞速地离开了这里。 经过一段漫长的走廊,又是七弯八拐的,她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废弃停尸房,而后打开了停尸房地下室的木板。 此时此刻,倚红满脑子都想着,这是一个救倬铭出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将藏在这里的官兵们都动员起来,到时候冲破日本人在城内的封锁也未尝不可,毕竟那时候,主力都跟着去外围打游击队了,城内防守正是薄弱的时候。 地下室内一片昏暗,倚红的到来起初让许多的官兵警觉地拿起了枪支,直到有人认出了她是参谋长的夫人,很快,倚红就便被拥簇到了人群当中。 其中有一人算是有点小军衔,曾经也在倬铭手下当过差事,人称二狗。 倚红便将这情报与想法与二狗等人探讨了一番,不出所料的,这个情报叫整个地窖的官兵都倍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逃离地狱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再拼死突围一次或许还有生机,也比一直躲在这里提心吊胆要强,因而这个想法得到了在场诸人的一致认同。 倚红用带来的小米煮了一大锅粥。许多人吃了连日的野菜,早已经吃的胃都开始吐胆汁了。这一锅小米粥,莫名叫在场的人都感动不已,甚至叫二狗都红了眼眶。 临走前,倚红又关照了一番,在出地窖的那一刻,二狗喊住了她:“夫人,到了那天,您跟我们一道走么?” 倚红的眼眸旋即黯淡了下来,她未曾转身去看二狗,不过微微笑道:“倬铭就拜托给你们了。” 说完这话的时候,倚红只觉得她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如若泼醋一般,她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可是她忍住了,一双腿失了控制似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外拼命奔走。教会医院外头,通体幽暗。大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胀爆了,吐出一大堆带血的绷带,及一些充满呕吐物的垃圾袋。 倚红愈走愈急,当她转入到街口时,忽然煞住了脚。天空幽暗无比,简直如人间炼狱。 大道上空却浮满了灯光,倚红就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 幽黑的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倚红发根沁了进去,她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毫无生气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荒地…… 等她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站到内城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劫数(五) 倚红独自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因着之前日军攻城时候的破坏,如今仍旧半明半暗的样子,也没有修复的痕迹。 在夜雾里,淡黄色的光溶溶地散漫开来,倚红心下想着从前与倬铭的相识、婚礼、乃至后来的再相逢,点点滴滴汇聚于心间,一时间心潮酸涩而起。 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在无边无涯的夜空下,倚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吞噬了。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轰打在堤岸上,城破的那一日,多少人用血肉之躯染红了内城河…… 夜色夹带的雾气,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浓又厚的湖水腥味。倚红抬起头来,夜空之下,仿若伸出了无数的手,从四面席卷而来,简直遏制住了她的喉间,乃至于一瞬间,她觉得好似已经窒息了。 又温又湿的雾气一片连着一片蒙到倚红脸上,那股水腥味,混着一股血腥与腐臭的味道,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 岸边树林里成千成万的夜鸟,骤然间也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倚红觉得窝在她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噬着她的肺腑。 这黑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住了,黑暗变成了城内无限期的永恒。 泪凝到了倚红眼角,缓缓淌下。她不断告诉自己,白昼终究会降临的!这一切罪恶的黑暗,总归会在烈日之下接受审判! ……… 三湘馆的大厅,花团锦簇,早就坐满了衣群明艳的客人。倘若是初来这里的人,恐怕是会为这里的奢华而感到吃惊与诧异的。 厅堂异常地宽敞,一径放着大紫檀木镂空雕刻的木桌椅,中间铺陈的都是进口的手工羊毛地毯。 这里原本有的包厢被拆除了,如今却是在高处用一档黄梨木做就的云母片镶嵌成的屏风,隔开了一处独立的空间。 里头放了一张进口的大理石桌面,上头摆了汝窑的瓷瓶,瓶里照着日本人的喜好,一径都是蓬松的龙须菊。 放眼望去,台上早已经摆好了各色器乐,笙箫管笛,一样都不少。金碧辉煌的灯光映衬下,那面大号的铜锣更是显得金光异彩。 茶馆上下,一片寂静。在一片竹板声中,台上的角们长袖飘飘,戏服翩翩,袅袅婷婷地踏着碎步上了场。 台上的人在旋转着,台下的诒云被沈叔年拉到了屏风后的位置坐着。 诒云环视了一下,前面几桌坐的都是日本人,个个都意味深长地笑瞅着她。诒云赶忙侧过身去,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尴尬地发热了。 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从前钧儒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少帅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来也不必推让。 城内那帮夫人太太们,虽然个个都有来历,可是能僭过她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到底是顾钧儒的正室夫人,顾家的少奶奶。 可是现下再坐在这茶馆里头,诒云却是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她实在揣摩不透,沈叔年唤她今日来看戏,是打着什么算盘。 底下人送来了几壶菊清酒,沈叔年一仰头便干了一杯。底下小厮连忙捧上另一杯,他也毫不客气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那个银酒杯倒过来,在诒云脸上一晃。 同坐的日本人都鼓起掌来喝道:“到底是沈先生豪兴!” 诒云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下,她只当自己是个木偶人,他们之间究竟是说什么,做什么,一概都不去理会。 沈叔年的目光,一下就锁住了诒云淡漠的面庞,而后他亲自起了身,斟了满满的一杯清酒,递了过去,笑道:“诒云,尝尝罢,正宗的日本菊清酒呢。” 诒云望着那杯酒,心下是说不出的厌恶。她机械地举起了杯子,缓缓的将一杯菊花清酒饮尽。酒倒是烫得温温热热的,只是但凡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 可是日本清酒到底不及中国的酒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的意思。果然是清酒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更是凶得很。 诒云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她整张白皙的脸都盖了过去。她的额头渐渐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沁出几点汗珠子来。 “没想到,你如今酒量倒是不错嘛。”沈叔年嘴角一扯,他那张面孔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神情之中满是得意之色。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唱腔一起,诒云便禁不住将手边的酒杯搁置到茶几上,而后就看见台上的花旦仰首凝立,缓缓转身,青丝似瀑布倾泻而下。 这人不是梅老板……诒云虽然早就知晓,梅老板因为不肯为日本人唱戏,蓄起了胡须,如今早就不登台了。 可是但凡听见这曲《游园惊梦》,她又不由得想起那一日,钧儒与她在这里一道看戏的光景。 那个时候,明明心下是恼极了他的,可是如今细细想起来,竟又觉得那一屉城隍庙的蟹壳黄当真是余香绕口呢。 诒云不自禁地起了身来,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一只纤纤玉手扶在乌木架上。 诒云今日穿了一身净扮得了不得的月白长裙,脑后松松的梳了一个半圆髻。她的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对伽南香木镶玉的坠子。 大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诒云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的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诒云,你仔细听听,看看这位新来的花旦,唱的《游园》跟梅老板相比,可有个高下?”沈叔年走了过来,伸出手拍着诒云纤弱的肩头,低声笑道。 “形似神不似,到底是差了火候的。”诒云淡声应了一句:“假亦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这个时候倒是似乎不那么要紧了。” 诒云似有所指,沈叔年心下暗暗咀嚼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梅老板不识抬举,不肯替畑俊司令唱戏,还以为躲在租界里便可平安无事。恐怕,他还不知晓,得罪畑俊司令的下场是什么……” 诒云转过头去,看着沈叔年,淡漠声道:“诸如我这种常人,倒是不如梅老板这般有气节……” 这话乍一听,好似说的是诒云自个。实则细细想来,多半还含着沈叔年降了日本人这一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劫数(六) 沈叔年正要开口,就听着底下传来日本人的一声呵斥声。诒云循声望去,却瞧见了一抹熟悉的宽阔背影。她的视线就如被一条丝线牵扯着,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顾钧儒的身上。 顾钧儒戴着手铐、脚铐,身子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显然这日本人说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他的脸上满是肃穆与默然,这使得他英俊的一张脸显得格外的冷漠。 诒云并不知晓,为什么钧儒会出现在这里,但她知道,这里头定然是有着沈叔年从中作梗的缘故了。 就在此时,恰恰钧儒也回过身去,发现了坐于高处屏风后头的诒云。诒云身上那袭月白长裙如同一团白色火焰,一下子明晃晃的烧到了钧儒的身上。 顾钧儒微微愣住,似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诒云,心下不由得想着,她怎么会与沈叔年在一处? 沈叔年抬高了下颚,自上而下望着顾钧儒,那眼神里满是挑衅与志在必得。 沈叔年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诒云醉红的脸上放肆地溜转着。 顷刻间,台上的长笛和竹萧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萧声又托了起来。 钧儒到底是被激怒了,浑身上下窜满了火点子似得,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 诒云迎着钧儒的目光,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菊清酒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沈叔年顺着诒云的目光望去,眼皮耷拉着,似是而非道:“想来畑俊司令也是很善心的了,临死前,还愿意给俘虏来看几出好戏。” 诒云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台上的唱腔,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惴惴不安的焦虑,看来日本人已经容不下钧儒,马上就要动手了。 唱曲随着灯光一道摇曳起来,笛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诒云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 “坐下!”台下的日本人粗暴地用刺枪猛敲着钧儒的后脑勺。钧儒咬了咬牙,愣是一声也没吭。 诒云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她恨不得此刻就冲到钧儒跟前,紧紧地护住他。 可是她不能离开这里,不然一旦激怒了这些日本人,谁也不知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前不久,这些人刚集体枪杀了一群俘虏,谁又直到他们要用什么样的死法来折磨钧儒呢? 就在此时,只听着前台一阵惊呼,台上唱戏的花旦忽而痉挛着倒了地,只听着有人大喊了一声:“医生,快叫医生!” 混乱中,三湘馆里开始有人踩踏,沈叔年率先被日本人集中看护着离开了中央的位置。紧接着,不知是谁开了一枪,三湘馆里头的一概灯光也跟着湮灭了下来。 显然是有人把电源也给切断了,这一下,里头便是一片漆黑,伸手也便不见五指了。 诒云趁乱,凭着方才的记忆,摸着黑靠近了钧儒所在的位置,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觉得手腕一下就被人抓住了。 一阵急促的呼吸喷在诒云额上,诒云心下难掩激动,竭力压低声道:“钧儒,是钧儒么?” 顾钧儒抓着诒云的手,一下就松开了,可是这黑漆漆的,到底是什么也瞧不见。 他只得吃力地揽着诒云,压着声道:“好好的,你与沈叔年在一起作什么?你赶紧离开这里,找到你的朋友弗兰克,快走!他一定有办法带你走!” “不!我不走。钧儒!你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你再耐心等着好么?”诒云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钧儒也跟着急了,直道:“苏诒云!你难道一定要作贱自己,被他糟蹋够了才算甘心么?” 诒云不由得也呆愣住了,只是颤着声道:“你说什么?” 顾钧儒知晓方才有些语气过头了,忙恳求道:“诒云,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说……” “啪”的一声,照明灯重新开了起来,灯光映在舞台中央格外的耀目。此时此刻,顾钧儒早已把诒云给推的远远的了,他只当没事发生过一样,只是独自坐在角落里。 进来一小队日本人,马上便将顾钧儒给押解走了。 当沈叔年重新进入的时候,只见着诒云跌坐在位置上,眼角似还有泪光。他暗暗撺紧了手心,这个顾钧儒,竟然没有带着诒云逃走…… 今日的这场混乱,原来是沈叔年向畑俊泓树谏言的一个圈套。他原本想着,利用诒云,逼迫顾钧儒失去理智。只要顾钧儒带着诒云要出三湘馆,这门口早就埋伏下的狙击手,将会把他当场打成一个筛子! 到时候,日本人自可以把这件事情推到游击队的头上,就说日本人是善待了顾钧儒这批俘虏的,甚至还请他们看戏。哪里晓得,这半路杀出来的游击队,竟然将这些俘虏给活活打死了,这样一来,舆论上,至少也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围剿。 沈叔年甚至把将要投给报社的稿件都提早给准备好了,就等着顾钧儒愿者上钩。哪里晓得,这个顾钧儒竟然在关键时刻保持住了理智,并没有进入他们的圈套,使得他们这一次的计划破灭。 这也着实叫沈叔年觉得气闷,本来是一箭三雕的事情,既替畑俊泓树除了眼中钉,又替自己出了口气,顺带着还把游击队拖下了水,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计划了。说到底,还是他低估了顾钧儒。 再说那厢,顾钧儒跟着那小队日本人走到了三湘馆门口,看见荷枪实弹的狙击手成排站在外头待命。也便瞬间明白了他们今日是做了一个局,就等着将他当场击毙。 顾钧儒不由得心下暗暗舒了口气,好在他方才并没有鲁莽行事,执意带着诒云要走,不然不止诒云都要被他连累,这后果也简直不堪设想。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劫数(七) 到了半夜,倚红欠起半身,拽起榻畔的窗帏,窗外是一望无垠深沉的天际,众星罗列,银光万点。 可是倚红心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她觉得颊部有冰冷的液体在流淌,那是她眼中流下的点点泪珠。 这一夜,倚红又是彻夜不眠,她心下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杀死渡边宽雄的方法,可是又一遍遍地被自己给否决掉了。用刀么?可是能刺进渡边的哪个部位?喉管亦或者心脏么? 想到这里,倚红不由得一阵哆嗦,她连拿刀杀鱼都不曾有过,又怎么可能准确无误地就将他一刀毙命? 况且渡边宽雄体型肥壮,即便刀子进了肉,怕是还不能轻而易举地刺入他的要害。比之,渡边若是用刀去刺死她,反倒是易如反掌。 再说用毒药,这渡边宽雄一向谨慎,从来都不会轻易吃喝别人端来的茶水或者食物,因而但凡有什么异常,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察觉到。 倚红年纪轻轻,从前这些狠厉的事情自然什么也不懂,更别提这用毒的事了。 倚红最后的决定是用枪,枪在渡边那里是现成的。他在临睡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放在枕下的。 想着她原本跟着美国神父练的枪法,不能说百步穿杨,但是就近对着渡边扣动扳机,想来倒不该是什么难事。 就这样,倚红的脑海中一次次地回想着渡边那把日本南部作战手枪的形状,扳机的位置,握枪的姿态,打前脑还是后脑…… 但凡想到这些,她便觉得浑身都起了燥热,一股说不出的热血冲上了她的脑间,叫她随时都可以行动起来似得。 ………… 第二天一早,倚红想定了主意,便主动去了司令部。她的不请自来,倒是也让渡边宽雄不由得一愣。 但是很快,他便顾不得作他想了。他只觉得倚红今日穿着一身贴身的红色旗袍是别样的迷人。 况且她还一反常态,如此娇媚地望着他,简直要让他心智都乱了套了。 渡边宽雄极为兴奋地放下了手头一切的军务,然后朝着倚红大步走了过去。 他将倚红一把抱起,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她的腰肢,然后满意地笑着,将她一把扛到了肩头上,直接往卧室而去。 渡边伸出毛茸茸的手,一把就捏住了倚红的下巴,然后手慢慢掐住了她的脸,几乎能把她脸上的骨头掐出“咯咯”的声响来了。 他对着榻榻米,将倚红重重地一摔,而后揪住了她身上旗袍的湘妃扣子,蛮劲一使,只听着“呲啦”一声,那身大红的旗袍便裂出了一道大口子。 再伸手一拉,这整件旗袍边从倚红身上落了下来。 渡边宽雄就这样由着性子暴虐地揉搓摔打着倚红。这会,他从折磨倚红身上得到的快感比往常更甚。 倚红被渡边宽雄压在身下,从来都是痛苦与屈辱并存着。她尽量闭上眼,以避开渡边那对烈火焚烧地如禽兽一般的眼睛。 她厌恶渡边粗重且滚烫的鼻息声,只是一个劲地憋着气,这种感觉几乎让倚红觉得快被自己憋死了。 倚红尽力定下自己的心神,就想着,她不是一个女人,不过是一块在水里漂着的没有方向的浮木。浮木是没有感情的,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亦或者结局如何。 这样想着,她的精神一下便集中了起来。 此时,倚红已经注意到了渡边身上没有带着手枪。她仰面朝天地躺着,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去迎逢渡边的粗暴的律动,一面悄悄地抬手伸到了枕下。 冰凉冰凉的铁制枪身令她心里猛地一抖,她下意识地抓它在手中,紧握不放。现在她的身体放松了,完全彻底地放松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嘴角下意识地浮出一丝冰冷的笑。 握枪的感觉那么美好,仿佛抓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倚红可以任凭喜好处置自己的一生。她只需要抽出手来,轻轻扣动扳机,眼前的一切便是天翻地覆。 她想她应该沉住气,等渡边起身穿衣服的时候,那时他两只胳膊分别套在两边的袖管中,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迅速行动。 这样想的时候,倚红不免多了个心眼,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缝里窥视渡边宽雄的神色。只看一眼,她心里就跟着“咯噔”一跳,因为渡边宽雄同样睁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她的脸上。 倚红心里有些发毛,嘴角一牵,做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意来。渡边宽雄跟着也嘿嘿一笑,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上去,铁钳般捏住了倚红那只握枪的手腕。 倚红当下就反应过来,马上放开手里的枪,一动不动。 渡边宽雄望定了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的,竟然敢刺杀太君!” 倚红摇头,迎住渡边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倒是实在听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好好的,说什么刺杀呢?我也不过就是个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杀了你这位太君?” 渡边趁着倚红不备,猛地抽出倚红放在枕下的那只手。一瞬间,倚红手中空空,纤细的手指带点委屈地蜷缩着,的确没有拿枪的迹象。 渡边微微愣住片刻,像是颇为失望。他从倚红身上悻悻地滚落下来,先不急穿衣服,抬手“哗”地拉开床边抽屉,抓出一把子弹,在倚红眼前炫耀似得摊开。 然后他又伸手到枕下,掏出手枪,变戏法一般啪地打开弹匣——弹匣里空无一物。 倚红惊出一身冷汗,瘫软了似地闭上眼睛。她暗自庆幸渡边宽雄的急躁,使她没有落下任何证据。如果渡边等她拿出手枪,扣动了扳机,恐怕她还没有杀了渡边,今天就再不可能从这间卧室里活着出去了。 失败使得倚红心境烦躁,一方面她不得不对渡边加倍地曲意迎逢,以消除对方已有的疑心。另一方面,她无法继续忍受对倬铭的思念之情,她迫不及待地要想寻找第二次机会,以期真正叫这个渡边暴毙而亡。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劫数(八) 日本商会,廊下圆柱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浅浅的有着格纹镶嵌在地上,是黑白的色彩。 周遭的窗棂都用了黑棕色的木料来画成几个井字,那镶着的玻璃彷彿就变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纸,叫人看着眼睛也跟着模糊了下来。 诒云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香片一点点饮尽,这已经是这个清晨的第四杯了。 她放下了白瓷茶具,走到沙发的另一侧,扭开了收音机,而后半躺半靠在沙发上。收音机里是沙哑略带沉迷的声色,操着一口流利的英国腔,播报着不着边际的小事。 不过大多数时候,诒云并不在听。沙发对面的镜中,倒映着诒云极为疲惫的脸。 她对视着镜中的自己,一下就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下去。诒云略微垂下眼,瞥见茶几上的那只白瓷空杯,直觉地把手伸向它。 她的手刚触到白瓷,那股冰凉就将她刺地隐隐作痛了起来。 诒云不愿再去多想,只怕再想就又乱了心神,她忽而站了起来,将卧室的五彩玻璃窗给打开。 窗外的天色尚早,还没有到拉开窗帘的时候,那层层叠交的帘子倒好似避风港一般,倒是能够很好地诒云的思绪掩藏起来。她只是站在窗帘后头,却又是踟蹰地徘徊着,实在是不忍望向窗外。 “小姐,今日你起得早了些,倒是可以多睡一会呢。沈先生吩咐说今儿个一定要给您吃燕窝,这会已经温在灶上了,一会您睡个回笼觉再吃罢。”伺候的老妈子敲了敲门,换了一壶温水进来。 诒云下意识地将窗门关上,而后隔着彩色的玻璃,往下一看,这商会外头的街道便是一目了然了。 一会中午的时候,钧儒便会经过这里,而后被转移到日军的陆军司令部里头。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些碎屑,迎着风在外头打转了半天,还落不到地面上。诒云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有些不能自持,仿若整个天地都跟着一起旋转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可要医生来看看?”老妈子关切问道,如今商会上下,都知道,这位苏小姐,可是沈先生的心尖宠,倘若出了丁点差错,那后果她们都是承担不起的。 “没什么的。”诒云用手扶着头,略微蹙眉:“许是昨儿个没睡好,从高处往下望去便有些晕头转向了,一会我再休憩片刻,想来也便好了。” 住在商会这些日子,诒云总没有适应。 尤其是那一日在三湘馆看戏以后,她的心总是忐忑着,成日闷在屋子里头,就好像整个人被囚禁在牢笼中一样,上不到天,下不着地,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诒云从老妈子手里接过温水,又要了一颗安眠药,她发现似乎已经离不开这安眠药了。就如昨日,她并没有吃药,人明明很疲惫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双眼睛就硬撑着到了天明的时候。 虽然她深知,长期依赖药物入眠并非是什么好事,可是她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 诒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楼下的军用吉普车发动机的声响给扰醒了。 这个时候墙上的大本钟指向了正午十二点,她倏地一下起了身来,微微开了一点窗台的缝隙。 诒云顺着那群人望去,一下就望着一个挺拔的熟悉背影。他戴着手铐、脚铐,由一小队日本人押送着缓缓朝着门口而去。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一时咬出血来也不自知,眼里一下就盈满了泪水。 今日就是游击队的人动手的日子了,想来那位程书记与钧儒都会获救的。 诒云心下自然觉得矛盾,她既为钧儒即将得救而感到高兴,又为着两人不知何时能再见而觉得愈加地惆怅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钧儒忽而停住了步子,他亦回身朝着诒云所在的窗户望了一眼。窗子后头的帘子摇曳着,也把顾钧儒的心给牵制住了。 他的一双修长如白玉的手,此刻暗暗撺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里,他的眼中是不甘,是怜惜,是愤懑。 “快走!”一名日本士兵用刺枪重重地拍了下钧儒的肩头,这一下便打在了他的伤口上。 钧儒呲了呲牙,暗暗将痛叫忍了下来,略略回过身道:“我自己会走!不用催!” 一队人朝着门外而去,日本兵将钧儒粗暴地推进了军车里头。而后一队人作为押解守卫,迅速跳到了后车厢上。那面太阳旗上的红日若隐若现着,简直烧得诒云眼睛都发疼了。 一阵急促敲门声打断了诒云的思绪,“苏小姐,沈先生请您下去一道用餐呢。” 此时,老妈子伫立在门口,毕恭毕敬说道。 诒云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一会就来。” 诒云阖眼,轻轻地喘了口气。而后缓缓踱步到衣柜前,不过换了一身平常款式的米白色细褶的裙子。 她在镜子前兀自凝视着,突然就觉得,此刻镜中的自己也不像自己了,只是像一副空的躯壳,灵魂也早已经涣散了。 诒云牵了牵唇角,心下自言道:“再忍一忍罢,只要钧儒能得救,那么一切就都值得。” 下楼时,诒云轻轻带上了房门。每在深红色的木板楼梯上下一步,那米白的裙摆就被连连拨弄而起,像月夜里一瓣瓣绽开的白莲。 此刻,沈叔年就站在楼道口等着她。就在诒云的靠近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在诒云的身上逗留了许久。 诒云下意识地侧过身去,也不想直面地望着他。沈叔年倒是并不介意,不过扬起了唇角,微微笑了笑。 一走出那棺材式的窄长的楼梯,便是一处宽敞的厅堂了,眼界自然也便跟着一块开朗了起来。光是厅的面积,看起来容纳一个百余人的舞会都是毫无问题的。 沈叔年笑着,显然今儿个他心情很是不错。他一伸手就挽住了诒云,朝着另一头的小厅而去。 那小厅极为隐秘,又装修地很是堂皇。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劫数(九) 沈叔年故作绅士地替诒云拉开了欧式拉花的座椅,而后他从冷柜李取出一叠上好的冷牛舌与鹅肝酱来:“要来杯酒么?前些天我刚得了一瓶勃艮第的红酒,想来你也会喜欢的。” 诒云略略点了点头:“从前在瑞士的时候喝的最多的是拉沃的葡萄酒,勃艮第倒是喝的不多,那便借你东风,尝一尝罢。” 沈叔年心下略略诧异,从前诒云酒量不好,但凡说到喝酒,脸上便会满是为难之色,他不过是顺带一提,倒是没打算真叫她喝酒。 没想到,如今再提,她倒是如此痛快就答应了下来。看来那一日在三湘馆,倒也不光是借酒浇愁的意思了,许是这些年,她的生活习性确实有了变化。 沈叔年面上笑着,手伸出一恶搞半圆的弧度,给她倒了半杯勃艮第。 诒云优雅得体地啜饮着高脚杯中的勃艮第。实则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喝这种法国酒,细细想来,第一次喝还是几年前,还是她与钧儒的婚礼上。 想到这些过往,诒云心下便又一下一下地抽痛了起来。可是她不想被沈叔年发现这样的小情绪,因而很快就抬起头来又啜了一口酒,算是很好地掩盖了过去。 说起来,诒云后来去瑞士念书,见过的世面总不在少数,偶尔也会被同学邀请到世家望族家中做客。 诒云倒是很喜欢那些瑞士古老城堡里特有的老木味道,此刻对比着,再看看这间小厅的装饰,倒是有些很深的模仿痕迹。 见得多了,自然也有分辨。诒云倒是不用敲这墙上的木头,就可以发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柚木,不过就是涂了一层柚木的颜色,企图以假乱真。 而墙壁上头挂的风景油画,甚至是日本天皇的画像,都在模仿着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可是明显的,这装修还很新,空气里隐隐还有新鲜油漆的味道,出炉也不过月余时间罢了。 再看看脚下,踩着浅棕色的巨大地毡,坐的是明黄色的高背椅,头顶上吊着十分招摇的水晶灯,满桌镀银的餐具,处处昭显着某种庸俗的品味。 诒云心下不免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从前沈叔年好歹也是出了名的大才子,鉴赏与学识在申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如今倒是不止他这人的影子不正了,整个人的品味也跟着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想来多半也是为了附和某些日本人罢了。 这个时候,沈叔年就在对面正襟危坐,眯起眼来,若有若无地望着诒云。 不一会,底下的人用镀银的餐盘送了牛排上来,诒云手上握着刀叉,只是低头望着盘子里的牛排,悄无声息地切下了一小块,送入了口中,细细抿着。 沈叔年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味道怎么样?厨子可是个正宗的法国大厨,从前是专门给法国王室做菜的呢。” 诒云淡声道:“这七分熟的牛排倒是正合适,亏得你有心了,还记得我的喜好。” 叔年难掩喜色道:“你喜欢就好,你知道么,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你重新装修的,我想着,你去了欧洲几年,这生活起居也该是洋化了一些的,便想着把这里再重新修整一番。” “哦。”诒云淡淡应了一声,心下却多少有些五味杂陈了。 “前些天,畑俊司令底下的人说是在宏仁医院的附近,抓住了顾钧儒手下的副官,好似叫什么毕初的。”沈叔年放下手里的刀叉,拿起高脚杯来啄了一口说道。 诒云一下便抬起头来,她压抑着心下的慌乱,平声问道:“看来日本人是要大闹宏仁了?” “那个毕初,也是个硬骨头,怎么审,都不肯吐露一个字,我看他也是活不了多久了。不过你放心,我先前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忘记。这次行动以前,我早就收到了风声,送了消息给刘秘书,宏仁医院里头倒是无碍的,现下医护人员总是安全的。只是这以后,我就不敢保证了……”沈叔年眯起来笑着,仿佛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诒云心下略略一惊,她没有想到,毕初竟然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这样一来,那么今日营救钧儒的人里,自然也不会有毕初了。 当然,沈叔年的话,自然还含着另一层意思,这也是一种对她的威胁,诒云心下自然明了。 她神态自若地望着沈叔年,微微笑了笑:“叔年,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就该履行你的承诺,难道不是么?” 沈叔年的面上开始渐渐泛起酒后的潮红,整个人说话也开始摇晃了,他慢慢朝着诒云挪了过去。 桌台上的蜡烛映衬着他的面庞,倒是显得他有几分狰狞的笑意:“诒云,现下你知晓了,笑到最后的人,还是我沈叔年了吧!顾钧儒方才已经转移掉了,我保证他不会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从此这世间绕着你的太阳,也便只有我一个了!你不喜欢婚礼、不喜欢婚纱照,统统都没关系。那么只要你做我的女人便好……” 沈叔年边说,边就整个人晃到了诒云跟前。他的鼻息时缓时急,整个喷在诒云面上,都带着一股酒气。 诒云略略别开了脸,只是竭力淡声道:“叔年,你喝醉了。” 诒云一张口,便有股清幽的口气飘出。沈叔年一下便拥住了她,整张脸都贴了上去,他火烫的双唇急不可耐地要啃噬着诒云的娇唇。 诒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想要推开她,却不曾想,被沈叔年反手给箍住了。她越是反抗,叔年笑的就越是开怀,他觉得此刻怀中的可人儿简直美丽极了,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她。 突然一道白光一下照亮了天地,瞬息间,又缓缓暗了下去。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响起,仿佛要撕裂大地一般。外面一下便是狂风暴雨的世界了。 雨像钉子一样粗,一根根落下,好似还夹着千钧之力横扫到人间。 靠着商会后院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给吹开来了,在这天地变色之际,雨水也顺着风灌了进来。 雨水沾湿了诒云的脚背、裙摆,而后一点点地往下淌。因着酒精的作用,沈叔年整个人都亢奋了,直接就将诒云压在了被雨水浸湿的地毯上。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劫数(十) 诒云狠命地摇摆着头,试图避开沈叔年的脸。沈叔年心下一股汹涌的热意涌上脑中,一下便粗暴地诒云压制在下面。 诒云再反抗,也终究不过是一个女人,力气又哪里拼的过沈叔年。这一刻,她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眼角一下就盈满了泠泠的泪光。 “啪”的一声,沈叔年重重地甩了诒云一巴掌:“苏诒云,你还真当自个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你早就是被顾钧儒给玩剩下的了,这故作姿态,装样子给谁看呢?我忍了你这样久,已经足够给你面子了,你可不要再给脸不要脸了!如今这申城,但凡我想要哪个女人,难道还要不到么?可别真把自个当什么贞洁烈女了。我告诉你,诒云,你若是乖乖地听话,我便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若不然,我就慢慢地折磨你,甚至是宏仁那些人,叫你们这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你就是后悔了,要来求我,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诒云眼色冷冽地望着沈叔年,暗暗压下心下的怒火,不过淡声道:“叔年,你到底是变了。这才是你如今的真面目罢?” 沈叔年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又将诒云从地上半扶起,而后换了一副脸色,搓着手恳求说道:“诒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是手欠,不该喝这样多酒的!你原谅我罢,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都是我不好,原谅我罢” 诒云阖上了眼,只觉得眼皮子十分沉重。她不再接话,因着实在是疲于应付沈叔年的两幅阴阳面孔了。 沈叔年见她不出声,这出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了。整张脸一下又阴沉了下来,他暴戾地撕裂了诒云的裙子,笑道:“我会教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够资格与你匹配的男人!” “住手!住手!沈叔年!你疯了么!”诒云几乎是用尽了气力喊出了这句话,她全身都止不住地颤粟着,眼前的沈叔年就如一头疯了的困兽,将诒云身上的白裙几乎已经撕成了碎片。 诒云白皙的胴体上隐隐显现着红色的抓痕,泪从她的面上悄无声息地露落了下来。 渐渐的,一种无力感从身上渐渐蔓延开了。她不得不放弃了无用的抵抗,任凭着沈叔年在她身上似疯狗一般地行进着。 诒云简直绝望极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只是狠狠咬着舌头,鲜血一点点地从她唇边溢了出来。是了,到了这个时候,她除了想到咬舌自尽,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了。 就在此时,只听着“砰”的一声枪响,只听着日本人在外头高声用日语喊着:“什么人!”还未等到回应,外头便开始出现了密集的枪声。 枪声愈来愈密,诒云只觉得双眼都有些模模糊糊的了。小厅里又热又闷,空气浊重得很,窗上不断有流弹划过的声响。诒云的额头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觉得快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这阵枪声也打断了沈叔年的兴致,沉默良久,他终于起了身来。 沈叔年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铁青的两颊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就在他与诒云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商会里头的一切电灯都瞬间湮灭了下来。 窗外下着大雨,屋子里亦是漆黑一片,如若不是这雷声仍旧在提点着,恐怕诒云都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地狱。 隐隐约约的,诒云听到皮鞋踏在地上的声响。紧接着,门边响起了一阵窸窣的磕碰声响。她从脚部离去的方向判断出,沈叔年似乎已经出了这个小厅,她暂时是安全了的。 外头雷声与枪声此起彼伏,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直逼到诒云脸上。她下意识地用两只手用力压着胸口,想到还好外头响起了枪声,否则接下来的事情,她简直不敢想会变得怎么样。 方才下腹的酒液在诒云胃里化成了一团热气,一面在费力翻腾,一面直往上涌。诒云的头好像有副千斤担子压着似的,重得连抬也抬不起来。 “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门外而来。诒云睁大了眼睛,盯着从昏暗处渐渐靠近的影子。 这脚步声每靠近一步,诒云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这紧张的情绪疼得她快喊了出来。 “不,叔年,放过我罢……”诒云痛苦地喃喃着,她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跟着泪滑落了下来,她甚至听见自己的牙齿挫得发出了声响。 还未等诒云回过神来,她整个人就被悬空抱了起来,完全偎到那个雨水与汗珠并湿的宽阔胸膛上。 她的鼻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人面上的潮湿及汗味了。 “诒云……”那人一张口,就是一股熟悉的雪茄烟的味道。 诒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颤抖地轻抚着这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心内一下就放空了出来,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般,一身瘫软,毫无气力地倒在了钧儒怀中。 “哗啦,哗啦”,大雨瓢泼地下着,钧儒抱着诒云,脚下虽然还系着铁链,却仍旧昂首阔步地朝着外处走去:“诒云,不要怕,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一道走。” 顾钧儒将自个的衣衫披在诒云身上,将她紧紧裹住。而后一步步走下了台阶,迎向他们的是一队又一队的日本人。 顾钧儒几乎已经杀红了眼,来一个日本人就打一枪,来一双日本人就打两枪。他一路挺直着背脊,毫无惧怕地正面迎着这枪林弹雨。 大雨落在顾钧儒的身上,似流水似的,反复地洗刷着他的面庞。雨水汇集到睫毛上,一径落下,就如同小瀑布一般,眼见着人的视线都模糊了。可是钧儒一点也不在意,他只觉得此时此刻,能抱着诒云离开那该死的商会大楼,真是畅快极了。 “站住!”刹那间,钧儒只觉得脑袋后头被什么硬物给顶住了。他略略转了身,从闪电时隐时现的暗白光线中看到了沈叔年暴怒的面庞。 顾钧儒唇角下撇,只是轻蔑地笑道:“你以为,你小小的商会就能关住我么?沈先生,你想的未免也太简单了!” 沈叔年用枪上下摇晃着,指着钧儒,呲牙道:“放下诒云!否则我就开枪了!”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行路难(一) 顾钧儒只是笑了笑,而后冷静地回过身来,他的双眸仿若能从黑暗里射出两道碧荧荧的冷光,直刺入沈叔年心底的深渊中一般。 只听着钧儒冷声说道:“我若是不放呢?” “顾钧儒拿命来吧!”沈叔年瞬间扣动了扳机,钧儒立马俯下身去,动作敏捷地将诒云整个护在胸前,将她紧紧围住。 雨不住地往下淌,将沈叔年的眼睛前头仿若喘流着瀑布水,视线整个都模糊极了。他略略迟疑的一刹那,只听着“砰”的一声枪响,钧儒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准确无误的开了一枪。 沈叔年的肩头即刻就中了一枪,他呲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捂着伤口,狰狞笑道:“顾钧儒,你拼了命救得诒云又如何?我不妨好心告诉你罢,她苏诒云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今儿个就是带她出了这商会又如何!呵呵,她终究是被我占过身子了!” 这话说的直白,但凡落入钧儒耳中,他的双眸便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眼中的火势简直可以讲眼见之处摧拉枯朽地一概毁灭掉。 诒云双唇微微抖动着,心下不由得想到,钧儒这样心气高的人,倘若真信了沈叔年的鬼话,她又当如何与之相处? 此时,钧儒紧紧地望着沈叔年,沉声道:“你这个畜生!不论诒云如何,她都是我顾钧儒的妻子!永生永世都不会变!” “砰”的又一声枪响,这一枪,子弹从沈叔年的面颊划过。血一点点地从他面颊上流了下来,他一下便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沈叔年强撑着双手,拼命想要起身来,顾钧儒又是两枪,分毫不差地打中了他的手腕。 这下,沈叔年就如同一条在雨水中挣扎着的没了腿的泥鳅,缓缓地抖动了两下,口中一下便喷出了一口血来。 “少帅!快走!外头的兄弟要撑不住了!”就在此时,也不知晓毕初从哪里窜了出来,连忙朝着顾钧儒所在的地方焦急地喊了一声。 钧儒附在立马抱着诒云飞快冲出了商会,眼见着两队日本人拿着枪围了过来,突然一道汽车前照灯齐齐亮起,刺的那些日本人眼睛都花了,一时半会真不知道枪要往哪里打。 “少帅!上车!”毕初开了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直闯了进来,一下就将围聚在一处的日本人冲得七零八散。 钧儒带着诒云,立马跳进了车子,而后迅速将她安置于座位上。毕初直迎着枪林弹雨,以极快的速度将汽车的油门一踩到底,一路势不可挡地冲破了日军的层层路障。 钧儒半掩着车门,拣起了毕初扔过来的一把机关枪,对准外头的日军就是一通毫不留情的扫射。他的枪法如神,一发子弹就击中一个敌人,几乎是弹无虚发。 直到弹匣里头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打尽,钧儒迅速出击,而后彻底关上了车门对着毕初大喊一声:“走!” 黑色的车子冲破了黑暗的雨雾,渐渐消失在日本人的视线中,待得日本陆军司令部的援军赶到的时候,日本商会周遭早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了。 车子开到郊野,毕初便停下了车子。这一带经过毕初与游击队的联合抗击,目前暂时还算是在自己人的掌控当中。 可是这敌我实力悬殊,时间久了怕是也撑不住。因而钧儒与毕初简单商议以后,决定带着仅存的兵力从附近村口的码头撤退。 可是临到要走,甭说那些早已被日本人炸毁了的申军备船了,就是临近村庄的船只,早已被雇光,连带着一船一船的人逃难去了。 所幸的是,诒云在这里见到了刘秘书。初时,诒云还觉得奇怪,刘秘书怎么会在这里,按理说她应该是被沈叔年的人带走了。 直到毕初出声,她方才知晓,原来沈叔年并没有把宏仁的人真正带出申城。如若不是游击队的人在中途遇到了他们,恐怕如今早已经变成了日本人的枪下亡魂了。沈叔年所谓的承诺,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是一个骗局罢了。 大势如今,人人逃难便如被裹挟,即便不想仓促,也只得踉踉跄跄跟着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上了路,才知道,前头的景象,简直不是言语可以描述的仓皇了。出城往西的那条山路上,灰尘滚滚,车轮轧轧。 各种各样的独轮车、驴车、马车,各宫都是争先恐后地抢着车道,简直是拥挤不堪。 游击队率先做了表率,替老百姓护着路,钧儒也下令申军不得与民抢道。可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谁能说了算的,逃难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许多的士兵与游击队的人也被一并给冲散开了。 为了以防万一,又顾虑到诒云的情况,钧儒决定临时雇了两架独轮车。诒云一辆车子,刘秘书一架车子。刘秘书带着两大箩零碎用物,这独轮车狭小,自然一下就很拥挤。 再看其余人等,各人的衣服用具,各人自己带在身边。只是银钱细软什么的,刘秘书都是亲自交给诒云看管。为防不测,诒云在每个人的贴身衣服里都缝进了一点金银器软,说好万一在路上走散,就用身上的钱想办法赶到前头的桥面去会和。 钧儒再三关照车夫,两架车要一架瞄着一架,宁可慢些,不能断开。若平安到达,工钱加倍。 诒云放眼望去,这身后挑担子的壮汉们一头是硕大的行李卷儿,一头是坐在箩筐里熟睡的孩子,大步流星,横冲直撞。 一旁跟着的小媳妇老婆婆们唯恐被甩了,跌跌撞撞,连喊带跑,看着叫人揪心。 钧儒雇的这几架车,因为事先有过高薪的允诺,互相之间还算关照,前前后后总没离开过钧儒的视线。 行不到两个时辰,远处云层里,只见几个银色的点点闪了一闪,跟着便听见嗡嗡的声音大作。眨眼间那些银点点变成大鸟,嗡嗡声变成打雷般的轰鸣。 路上一下子炸了锅,人们惊叫着,咒骂着,逃散着,野蜂似的没头没脑地乱窜一气。钧儒跟车夫沟通了一番,发现带着诒云的几个车夫还算有经验,边先让车夫停车让她们下来。 车夫把车推到路边庄稼地里倒着,钧儒又招呼一众人等趴卧在树丛里别动。诸人刚安顿好,飞机已经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去了,机舱里那个穿皮夹克的飞行员都被诒云看了个清楚,吓出她一头冷汗。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行路难(二) 片刻之后,就见飞机在北边城区上空盘旋起来,而后屁股里开始下蛋,远远看见光冲天,黑烟弥漫。四处趴卧的人慢慢又往路上聚集,指手划脚评说着飞机扔炸弹的事,一边庆幸自己逃得及时。 诒云煞白了脸,在路边呆呆地站着,这一路前前后后,总是要顾虑炸弹有没有伤到人,钧儒、刘秘书有没有安然无恙。这一颗心一颗心分作了几处,七上八下,牵着扯着,真个是悲苦难言。 “诒云,可是哪里不适意么?”钧儒察觉到了诒云的异样,上前试着探了探她的额头,关切问道。 诒云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碍的,只是觉得这满目疮痍,心下实在是瞧得难受。方才我们是逃过了一劫,可是其他人呢,怕是又是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钧儒与她对望了一眼,沉声道:“总有一日,咱们会叫这帮日本人血债血偿的!” 入夜,一帮人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歇宿。此地只是个乡村小集镇,原本只有一家小客店,供来往商贩们落脚的,一下子来了无数逃难的人,小店挤得爆炸了也没法支应。 店主急迫中想主意,用芦苇搭了临时的棚,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不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大家和衣滚上一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吃饭用的是大户人家煮猪食的一口大锅,架了木柴,锅里搅进玉米糊糊,不分昼夜地烧,一锅吃完接着再烧一锅。 人们辛苦赶一天路,到晚上都想吃点热呼呼汤汤水水的东西,因此玉米糊糊供不应求,锅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诒云自然是没法去挤,刘秘书到底也是个女孩子,挤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们。钧儒与毕初一合计,觉得总归还得让几个女人吃点汤汤水水才好。 于是他们只得拿出几倍的钱,央店家用小锅另煮了稀粥,一伙人马马虎虎地吃了。 这一天实在累得够呛,粥一吃完,刘秘书倒头便睡。诒云多年没吃过这样的辛苦,坐一天车子,浑身骨头都要颠得散架,睡在草铺上,翻来覆去总觉得难过。 彼时,顾钧儒好似知晓她的心事似得,只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对着诒云招了招手,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诒云披了一件薄线衫,蹑手蹑脚地便从一堆人中走了出来:“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去歇息?赶了这样久的路,你怕是也累了呢。” 钧儒笑了笑:“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诒云倒是极为配合地将手伸了过去,搭在了钧儒的手腕上,两人就挽着手,迎着皎洁的月光,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头。 钧儒笑着指着这片树林道:“方才我出来探查地形,发现有这样一块地方,我想,你该是会喜欢的,便带你来瞧瞧。” 诒云顿了顿,而后超前走了几步,到了树影不及之地,她便立住了脚。 夜风吹散了她脸上的倦意,她觉得心跳倒是比较比较平静的。虽然是夜凉如水,可是总觉得空气里有一股芳醇似酒的味道隐隐飘来,整个人的精神也便跟着清醒了许多。 方才出来的匆忙,诒云也没有来得及穿鞋子,草里的露水已浸透了她的脚尖,空气里也好像有三三两两的水露落在她身上,挠的她脖子里有些痒痒的。 诒云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就这样逗留在树林的草坡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夜色感觉当中去了。 远处不知道是谁起了调子,唱起了小曲,时而缠绵,时而婉转。在这月白风清的夜里,这歌声与调子倒是刚刚好。 “诒云,给你,尝尝罢,看看这味道合不合口。”顾钧儒边说边递了一支小的酒瓶上来。 诒云回过身去,仔细瞧了,却见着钧儒手上拿着一支小的香槟酒。 她略略诧异地抬眼道:“怎么,这个时候你竟然身边还带着一支酒?” 钧儒笑道:“原来是日本人给的断头酒,不曾想倒是今儿个可以与你一道品尝。” 顾钧儒一面说,一面用瑞士军刀插入木塞中,将瓶盖轻巧拉出,先给诒云递了过去。诒云微微笑着,接了过去抿了一口:“如果不是因着现下在逃难,我倒是要误以为不过是与你出来看山水的了。” 顾钧儒自然而然地将诒云自然而然地搂入怀中,说道:“你慢些喝,小心呛着了。” 诒云垂下脸来,抿着嘴轻声道:“也不好多喝的,就这么点酒,要是喝完了,怕是少帅要心疼的。” 顾钧儒轻刮了下诒云的鼻尖,而后又把诒云的手牵到自个胸前道:“喏,是心疼了,真真的疼,你可得赔我什么才好。” 诒云不经得这一逗,“嗤”的一声笑:“哦,敢问少帅,要赔您什么才好饶恕小女子呢?” 顾钧儒,眸色一转,略微沉吟道:“啊呵……怎么也得让我一探芳心才好……” 说罢,他就搂住了诒云纤细的腰肢,整个人缓缓地压到了诒云身上。他的唇吮吸着诒云的,一寸寸地吸进去,缓缓的,缠缠绵绵,吸进诒云惶恐不安的内里里。 诒云全身禁不住地略略颤粟了起来,吻到浓时,她忽然就推开了钧儒,一下就用手捂着脸,哽咽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诒云看着十分的柔弱,好似一朵不禁风摧的水莲花一般,在风中摇颤着。 钧儒经着诒云这么一推,心下并不怪她,反倒无端端地多了一股子的怜惜之情。钧儒心下明白,恐怕是商会里的事情,叫她下意识地仍旧在赶到恐惧。 他一下牵制着诒云,不由得她再后退,然后将她的手交叠到自个手心里:“是我来晚了……倒是白白叫你多受了许多委屈。” 而后,钧儒的手沿着诒云的身体慢慢下滑,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爱怜。诒云那个柔和静谧的身体,就好像一直在幽暗中蜷缩着,周遭到处都是飘动的触觉。 慢慢的,在钧儒的带领下,诒云全身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她的脸上隐隐浮着一丝绯红,好似刚从迷蒙里醒来一样。 钧儒的唇印在诒云的脸上、发间。夜风好似也跟着醉了,吹破了黑云,渐渐地又露出了月儿的神形来。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行路难(三)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诒云的半边面庞便落在顾钧儒的眼中,那丝丝浮动的发丝,就若一副工笔牡丹的花蕊,也摇曳到了钧儒心间。 他轻抚着诒云的发梢,柔声道:“你总是这样侧着脸,看着更是叫人心神摇曳呢……” 诒云听他这么一说,面色略微一红,她确实是每次在温存以后,总是这样侧对着他,倒不是因着别的缘故,纯粹只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就在诒云略略出神之际,顾钧儒早已侧过头来,狠狠地吻住了她。这沉沉的一吻,倒是又叫诒云心跳地如小鹿一般了。 此时此刻,钧儒的身影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峰,整个将诒云给笼罩住了。一切的风风雨雨,似乎也跟着消逝了。 片刻温存以后,顾钧儒就一路将诒云横打抱着回到了临时用草杆子搭建的篷里。他也不想避嫌了,就这样揽着静云,随意便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钧儒只觉得臂膀上有些温温热热的,心下便想着一定是哪里不对,于是他伸手一摸诒云额头,却觉得是滚烫极了的。 这个时候,诒云的呼吸也跟着沉了几分,胸口就像一座起起伏伏的风琴。 顾钧儒忙挺起身来,将诒云整个都抱在怀里,就觉得她烫的跟个小暖炉似得了。这会刘秘书来打招呼,却见着诒云这模样也是吓了一大跳。 忙上前问道:“院长这是怎么了?” 钧儒皱眉道:“恐怕情况不大好,你来瞧一瞧罢。” 刘秘书虽然不是医生,可是到底跟在诒云身旁多时,因而这基本的医务常识还是有的。她只探了探诒云的额头,又抓着她的脉搏听了听,看起来,倒是确实有些严重的样子:“恐怕我们得快些替黛西院长找个医生来瞧瞧。” 钧儒心下想着,诒云身子弱,多半是先前受了惊吓,路上又吹风受了寒凉,怕是也不好再继续赶路了。若是平常也便罢了,最怕就是这路上,要是一不小心耽误了病情,只怕是后患无穷。 可是现下这个地方,如今瞧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且尚在途中,甭说是医生一个也见不着,就是有医生开了处方,那也是没地取药,即便囊中有着大洋,那也是穷摆设。 刘秘书则是想着,也不好坐着干等着。看院长的症状,瞧着怕是一时半会也不会好,还是得等医生瞧了才作准。 因而她立马就决定跑出去打听些消息,毕初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头跑,因而自告奋勇随她去一道探个究竟。 两个人一路询问着,这才晓得,如今已经算是倒了婉南地界了,前头就是一个叫天福的镇子。 这镇上虽是没有西医,可是如今还有看病的郎中,也有药铺,总归是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强了。 待得刘秘书同毕初回来这么一说,钧儒心中不免一喜,直抓着毕初的胳膊问道:“你可问清楚了,却是是到了天福镇了?” 毕初道:“那还有假,可不是天福镇么,我若是没记错,是否您从前在军校的那位恩师任鹤的老家便在这个镇子上呢?” 钧儒想着,若这真是任鹤的老家,凭着他昔日与任鹤的旧交,那诒云也便算是有着落了。 想到这里,钧儒自然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忙催促道:“我们立马动身去天福镇罢,这没走散的兄弟就在附近驻扎着,就别进城了,不然怕是还得惊扰着镇上的人。” 这一路到天福镇,路倒不算太远,且一路上逃难的人竟是渐渐地稀疏了。多半也是这路上寻访到了亲友,便落了脚的缘故了。 如今这一片暂时还没有被日军的铁蹄践踏,此时正是庄家收成的好时候。遍地都是稻米、粟子,又有溪水缓缓淌过。 虽是深秋,却还是苍松翠柏环绕,又有狗在田野上撒欢着,鸡在一旁不时地鸣叫着,一副娴静恬淡的光景。 只是此时,钧儒手中抱着高烧的诒云,心下早已心急如焚,又哪里顾得上旁的这些。他现下便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将诒云带到镇上,赶紧要找医生来瞧瞧才是当务之急。 虽说是山路难行,可是经着这么一赶,到晌午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差不多提前到了镇子上。 这天福镇从唐代起便有,算得上是百年古镇了。整个镇子看起来规模并不大,只就几条狭长的石板路铺陈着,一路上店铺依旧开着,倒好似一个世外桃源一般,浑然不知这外头的仗都打成什么模样了。 这任鹤家的宅子并不算难找,这整个天福镇,也就出了这么一个陆军军官学校的主任。 说起来,这天福镇上的人许是不知晓这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但凡提起了任鹤的名字,那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就可见他在本地的威望是如何地高了。 钧儒与毕初带着几名亲卫,在石板路上七弯八拐着,而后过了一座石板桥,就在一座黑色的老宅跟前停了下来。 钧儒觑起眼望着,宅子门口那两扇黑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倒是瞧着也有几分冷清。这老宅经不得细看,整个已经有些破烂了。屋顶上是残砖断瓦,参差的屋檐缝中夹杂着一撮撮的野草。 一对大门的柱子上,两盏门灯瞧着早就废弃了,只留着两个空荡荡的铁壳子罢了。再看大门上头,有一块木牌,日子久了,也早已经掉了漆,上头“任宅”两个柳体字,倒是还能瞧得清楚。 顾钧儒上前,执起门上的虎头钢环就敲了两下:“请问有人在么?” 过了一会,眼见着没人应门,钧儒便俯耳贴在门上听着,他隐约听见前院天井里头有人在放水,于是他又试探着敲了几下门。 那斑驳的大门突然就开出一条缝来,从里头倏地探出了一个头来。 那是一名老妇,一头显得蓬乱的白发,像一张蜘蛛网一般地散着。她的脸面圆滚,但是上头早已经皱纹横生,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干了内里的树壳。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行路难(四) 老妇人的一对眼睛瞧着乌漆抹黑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你们找谁呀?” 钧儒将诒云托付给刘秘书,上前拱手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是任老师从前在军校的旧相识。” “哦?外地来的,倒是不曾听阿鹤提过近日会有朋友来访呢。”老妇似是自言自语道。 “娘,是来什么人了么?”只听着院子里响起一阵洪亮的声响,待得这大门徐徐打开,这人一下便瞧见了顾钧儒。 钧儒显然没有料到,任鹤这会竟然会在天福镇上,原还以为他该是在军校里头的。 因而钧儒忙躬身作揖道:“老师!” 任鹤身着黑缎面的老式团花长袍,脚上登着一双极为朴素的绒布鞋子,他的两鬓蓄养着一挂黑白交替的长髯,一见竟是钧儒来了,他也是大感意外。 再看看钧儒身后,半昏半醒的诒云,面色显着一股不正常的绯红,知晓他们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了。 于是任鹤忙道:“不要站在门外了,怕是说话不方便,先进来罢。” 待得几人入内,方才任家阿姆便命底下的听差先上了几盏茶。 钧儒忙摆手道:“不劳您了,茶怕是也顾不上喝了。内人正是发着高热,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只得来此处想想法子了。” 任鹤一听,不由得皱着眉头说道:“原来这就是诒云呀!当初我错过了你们的婚礼,倒是叫我遗憾许久。怎么好好的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了!来人呐,快去!快请郎中来看看!” ………… 此时,那方郎中刚用过午饭,才进了自家药铺里头过堂问诊,就听见任家的听差来请。一听是任鹤找,他也顾不得旁的了,只是拎起了药箱,就往任家赶去。 任鹤已经安排了诒云在卧房里躺着,方郎中进门的时候,钧儒正守在屋子外头。 那方郎中抬眼见着多了一个身形魁梧的陌生男子,他心下自是有疑虑。可是现下也顾不上问了,张口就问道:“府上是哪位身子不适了?” 任鹤便将方郎中让进了屋子里头,指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诒云说道:“这是我的世侄女,怕是不知晓害了什么要紧的病症了,看起来挺严重的,你快给瞧瞧罢。” 方郎中做了个手势,示意诸人稍安勿躁。刘秘书忙将诒云手上垫了一块垫子,这会诒云昏睡不醒,面色绯红,鼻息听起来也是十分的困难。 这方郎中先是伸手探了探脉细,而后又从衣服里头取出一根听诊器来,在诒云胸前胸后听一番,面色便跟着凝住了。 钧儒见方郎中有些踟蹰的模样,便急道:“方郎中,您这一会诊脉,一会听诊器,看的我可糊涂了,可瞧出什么病症来了?” 方郎中轻叹了一声:“小伙子,甭瞧我这洋不洋、中不中的,可是但凡瞧起病来,那是一点都不含糊的。这位小姐看样子,怕是……肺炎。” 一听是肺炎,钧儒心下吓了一大跳,自然一时便坐不住了,忙起身问道:“这肺炎可要紧?” “先生放心,这肺炎不是肺痨,只是急症罢了,倒是也说不上太凶险,就是病症看着厉害。不过但凡这用药对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算难治。”方郎中说道。 见状,任鹤就做了一个“请”的姿态,当下着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要方郎中在家中帮着看诊,怕是夜里还有变故,一时半会找不着人也便麻烦了。 方郎中心神领会,便先将带来的药水给诒云灌了一些下去,而后又开了一些方子,着人去抓药。 钧儒就一直守在诒云床头,看着她的情况。不过半日的功夫,这诒云的面色瞧着果然是恢复了一些,额头上探起来也没先前这样滚烫了。 钧儒轻轻地舒了口气,将诒云托付给刘秘书,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此时,毕初与任鹤在中堂说着话,见是顾钧儒来了,毕初连忙起身让开了位置。钧儒示意他坐下,而后在任鹤的另一头落了座。 任鹤开口道:“此番我倒是没料着,你竟也到了天福镇上。” 钧儒叹了口气,面色有些凝重,许久方才回道:“都是申城守护不利,溃不成军,竟然整个都败下来了,我实在是愧对国民,愧对老师的教导!” 听到这话,任鹤不禁冷哼了一声:“这仗还没打呢,那帮混账先自个跑了,连援军都没有,你还要怎么打?这不是大好山河拱手让人么!这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结果他们跑得比老百姓还快。堂堂中华大国,怎么败下来的?可不就是从根源上就先败了了!说到这个,我当真是悲愤难当。” 顾钧儒知晓,如今这节节败退的局面,任鹤自然是颇有微词。于是钧儒忙躬身说道:“老师,说起来我也是惭愧,当年在老师跟前聆听老师传道授业,竟然连一座城也守不住,是我愧对老师的期望呀!” 任鹤忙起了身来,将顾钧儒给扶起:“如今这样的局面,又哪里可以独独怨了你们,我也是实在是灰心了,这才毅然决定回了故里。旁人许是不一定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你当是明白的,这已经是我仅有能做的了。” 听罢,顾钧儒与毕初对视了一番,而后望着任鹤,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是夜,顾钧儒正倚靠在诒云床前照料着,就听着敲门声响起。他忙起了身来,开了门。这时候,他就看到任鹤的女儿任慕双拎了一篮龛盒站在门口。 这任家的祖上在清廷的时候是做过朝廷命官的,在天福镇自然算是大户人家。可惜到了任鹤这一代,只得了女儿任慕双与儿子任啸拂。在本地来说,只能算是人丁单薄了。 这任慕双与诒云同岁,虽然容貌不如诒云这般宛如天人,却也是眉清目秀,我见犹怜。 从前任慕双在本地念书的时候,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据说镇上的人还常来跟她求字画。 算起来,钧儒倒是从前在军校的时候,因着老师的缘故见过任慕双几面,一直觉得她也算得上是个玲珑剔透的妹妹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行路难(五) “顾大哥,我就晓得你还没睡呢,这不给你送些宵夜来的。”任慕双边说,边望了床上沉睡不醒的诒云一眼,而后利落地将碗筷从食龛里拿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了案台上。 这任慕双为人最爱干净,但凡经过她手收拾的,这家里头的东西就如彻彻底底清水洗过一般。 她人亦是如此,看起来就是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不管是多大脾气的人,但凡见了她,那性子也能沉下来几分。 顾钧儒客气地笑了笑,而后伸出手来,想帮慕双的忙。 慕双连忙摆手:“顾大哥,哪里要你亲自动手的,来的都是客,还是我来罢。” 钧儒道:“慕双,是你客气了,实则不用这样麻烦的。夜里我也并不是太饿呢,倒是劳你费心了。” 顾钧儒嗅着鼻子,自不用看,便知道,任慕双这上的头一道就是臭鳜鱼。从前在军校的时候,任慕双来探望任鹤的时候倒是做过一次。 那时候,顾钧儒并不识得这是什么菜色,不过被熏得直捂着鼻子,还以为这鱼是坏了的,倒是被任慕双笑了好一阵。 有了从前的经验,顾钧儒自然是不慌了的,不仅不捂鼻子,还觉得口津满溢。 这菜用料必须是新鲜鳜鱼,整个腌制在木桶当中。过了六七日,等这鱼发出了臭味,便入锅油煎,配以猪肉、笋片,小火熬制,这时候,味道正是入味,骨刺与肉分离,肉就分外鲜美了。 再看案上这第二道,是杨梅丸子。顾名思义,这菜自然是用杨梅汁水做的。 只是如今早已经过了吃杨梅的节气,不过是任家一贯的传统,夏令时候,采摘最新鲜的杨梅,放置到酒中浸泡成杨梅酒,这样酒中入了杨梅的味道,倒是也可以替代没有杨梅汁的不足。 顾钧儒连着奔波多日,心下又挂念着诒云的病情。到了任家以后又整日在老师跟前走动,到底也没多少时间坐下来吃口热的。 眼见着任慕双亲手做的这两碟小菜,顾钧儒心下莫名就觉得有几丝怅然,如若诒云现下没有病着,如今给他做宵夜的该是诒云了罢? 想到这里,顾钧儒这才夹了一口鱼肉下肚,只觉得眼上一热,一下竟就有些眼眶发红,不由得又放下了筷子。 说起来,方郎中是笃定诒云没有生命危险的。可是钧儒看着她憔悴的面庞,又怎能心下不心疼呢? 任慕双见顾钧儒略有失神,略微蹙眉道:“顾大哥,难道这鱼熏得你眼睛疼了?” 顾钧儒摇了摇头:“慕双妹妹误会了,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手艺精妙,哪里敢说一个不好。不过是突然想到诒云的病情,心下多少有些放不下罢了。” 任慕双一听,忙眨巴着眼睛道:“我倒是有个主意,顾大哥,干脆你们就别走了,就在咱们任府里头住下。咱们任府虽说不比从前顾家家大、业大,可是也不怕多添一双筷子。父亲最喜欢的学生,可就是你呢。但凡你说要住下,父亲心下可不是欢喜的很。” 顾钧儒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常住,到底是任鹤的家,长期打扰着,也是不占理:“不必了,我想,等诒云的身子好一些,我便带她走,这里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呢。” 任慕双觑起眼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旁床上诒云苍白的面色,而后轻声道:“顾大哥就算不想着旁的,到底也该多为嫂子打算罢。看样子,嫂子此番身子不适,还得多调养一段时日才好。如今外头世道乱,你带着她上路,可不是折腾么?万一这身子没养好,将来万一哪里不落好,可就难说了。” 这话正是说到了钧儒心坎上,他沉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诒云如今都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时候离开吴中镇上,倒确实是个问题。 任慕双“嗤”的一声笑:“好了,好了,顾大哥,你倒是还伤起神来了,我不过是与你说罢了,你倒是不要多想什么才好,我这不过就是一个提议罢了。快些把这两碟东西给吃了罢,也不枉我花费了几个小时的时辰炖着呢。” 顾钧儒点了个头,略微吃了两口,两个人又说了几句不相关的闲话。直到夜深了,钧儒隐晦地催促了几次,任慕双这才收了碗筷,挎上龛笼便往外处而去。 顾钧儒只是客气,将她送到了门口,这任慕双不过走了几步,一下又回过身来,莞尔笑道:“顾大哥若是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你送一笼旁的小菜来。” 顾钧儒显然没有料到,任慕双还要再来,不过连忙摆手道:“不必了……” 任慕双哪里管顾钧儒是什么意思,不过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不过唇角扬起了一丝笑意,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远处的柱子后头,刘秘书凝视着任慕双渐渐消失在回廊处的身影,不由得暗暗握紧了拳头。这黛西院长仍旧在昏迷着呢,顾司令怎么就与这个女人深夜见面呢? 虽说,刘秘书心下是不愿意往旁的坏处去想,可是奈何,那女人唇角的笑意实在太过明艳,不得不叫她心下暗暗多想了几分。 毕初拿着一封刚收到的电报,正要往屋里去寻顾钧儒,这就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附近徘徊着。 毕初警惕地拔出了手枪,而后一下就顶到了那人的后脑勺上:“谁!” 冰冷的枪口对着自个,刘秘书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不过身子跟着一僵,旋即回过身去。屋檐下悬着的灯笼,影影绰绰的红光笼罩着刘秘书的脸,毕初见了,差些惊叫出声来:“怎么是你?” 刘秘书趁着毕初不备,用手肘狠狠捅了毕初一下,而后低声嘀咕道:“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毕初并未明白,刘秘书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收起了手枪别在腰间,百思不得其解地挠着头:“你今日是怎么了?说的话我怎么一概听不明白呢?” 刘秘书睨了一眼毕初手里拿着的电报,轻哼了一声:“你有差事就快去办罢,倒是还有闲心在这里同我说闲话的么?”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行路难(六) 待得毕初回过神来,那刘秘书早已经离开了。 毕初叹了口气,心下就想着,这女人心,海底针,才在任家安顿没几日呢,这刘秘书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难不成,是他无意中得罪了她还不自知么? “谁在外面?”顾钧儒听到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也便走到门外细究了一番。 毕初连忙上前,将电报呈了过去:“咣州发来的电报。” 顾钧儒微微皱着眉头,他才到了天福镇上几日,怎么就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呢?顾钧儒心下思忖着,而后接过电报,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瞥了一眼,那眼睛就渐渐睁成了浑圆。 原来电报上面写着,秦一夫在箐岛通电全国,说是顾钧儒已经降了日本人,奉劝诸位都早日投降才是。 顾钧儒眼中露出狠厉的光芒,这个秦一夫,吃准了他现下不方便出面,竟然发了这样一则通稿,可不是把他陷于不仁不义之地? 他狠狠地将那团纸捏成了一团,而后重重摔在脚下,低吼道:“他娘的秦一夫!老子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毕初拱手道:“少帅息怒。” 顾钧儒将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着,而后忽而问了一声:“这电报是什么人给你的?” 毕初道:“是任鹤身边的桂子送来的,说是他家老爷吩咐了,一定要交到您的手里。” 顾钧儒垂下了头,暗暗咀嚼着,看来这老师虽然离开了咣州,可是到底还是消息灵通的很。 “少帅,可需要我替您做什么么?”毕初见顾钧儒也不说话,想了半日,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顾钧儒连连摆手:“就让风浪再猛烈一些好了,秦一夫想让我自投罗网,我自然没有这么愚蠢亲自送上门去。且再等等罢,看谁最后沉得住气……” 毕初在顾钧儒身旁多年,自然知晓,他这是心下有了主意的意思,也便不再多说什么:“既是如此,那少帅早些歇息罢,有什么事情再唤我便是。” “你方才在柱子那儿跟谁说话呢?”顾钧儒好似想到什么,随口问了一句。 毕初面色略微一红,悻悻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脚踩到了夜猫,凶的很,差点被咬了一口。” 顾钧儒睨眼望他,晓得他这是在胡扯,也不准备拆穿,不过拍了拍他的肩头,饶有深意道:“小心夜里这猫,爪子最是厉害,一不小心,你这脸被刮花是小,挠了心才要命。” 毕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而后讪讪笑了笑:“哪能呀,少帅,您说笑了。” ……… 诒云在任家住了几日,因着有个现成的大夫守着的缘故,这高烧也便不再复发了,慢慢的,人就跟着清醒了过来。 只是偶尔有些咳嗽,且喘气也带着急。那方郎中见她有所好转,便改了方子,又开了一些凝神静气的药来给她悉心调养。 诒云自己就是医生,见他开的这些药方,自然不敢苟同。不过这方郎中到底好面子,若是当面说穿了,恐怕他还下不来台,因而诒云也不说破,不过暗地里叫刘秘书将药的份量改了改,又想法子托毕初寻了一些消炎药来。 再说这任家老太太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见诒云病着,便主动去镇上的集市买了好些个鸭梨。买回家以后,就亲自下厨,将那鸭梨对半剖开,去了核,然后中间放置上二钱的冰糖,就这么放在小盅里隔水慢火炖了一整日,一直到酥酥烂烂的模样,方才出了锅。 任家老太太着任慕双亲自给送到诒云屋子里去,时值诒云仍在小憩,任慕双便将这梨汤用热水盒子温着,转交给了刘秘书,估摸着,等诒云醒来时吃正好。 约莫过了一个钟的功夫,诒云便醒了,刘秘书就便将那盅梨汤给端了上来。诒云问了这梨汤的缘故,想着也不好拂了老太太的心意,便轻啜了几口。 刘秘书在一旁嘟囔道:“院长要是觉得这梨汤不合口,不如我拿去倒了。” 诒云笑了笑,少见刘秘书这样生气的样子,不过将那盅梨汤置于茶几上,而后抓着刘秘书的一双手道:“怎么,莫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了?” 刘秘书缓缓地叹了一声,眼色有些躲闪,半日才道:“您明明知道,这梨汤吃下去,对您的病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况且这里头冰糖加的又多,吃多了,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好处呢。” 诒云眉梢一抬,禁不住莞尔笑道:“疏影,你若是说你在这儿没遇着什么事情,我可真不相信了。好了,你倒是说说,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莫不是……毕初欺负你了?” 诒云甚少会喊刘秘书的本名,她倒是吓了一大跳:“院长原来还记着我的本名呢……不过,这毕副官是够讨厌的。” 诒云见她说话的样子,心下也便明了了几分:“毕初这人罢,说是什么人中龙凤,那是够不上的。不过人心眼倒不算坏……” 刘秘书暗暗咬了咬牙:“这男人,自然不能光看表面了。你看他老实巴交的,保不齐背后就受不住女人诱惑了。” 话才出口,刘秘书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道:“当然了,顾司令肯定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觉得不喜欢毕副官这个人。” “哦……是这样……”诒云笑了笑,不过继续将那盅梨汤端起,又轻抿了几口,心下想着,刘秘书该是不知晓这毕初从前与俞青箩的事情。只是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不过诒云倒并不是很介意:“好了,你不要整日在我身边伺候着,说起来明明是秘书,怎么跟丫鬟似得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也不要在这里劳累了,我现下好的很,不需要人伺候呢。” 刘秘书接过那盏空了的炖碗,轻叹了一声,心下想着,她见到任慕双夜会顾钧儒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同诒云说才好。要不然,她心下一恼,这身子怕是恢复起来就更慢了。 “院长,如今离开了宏仁,我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可忙的。咱们宏仁的医护与病患,应当已经被安置到了一处安全的地点了。我就想着,能在您身旁呆着就好,您可别想着要赶我走呢。”刘秘书郑重其事地说道。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行路难(七) 诒云“嗤”的一声笑:“无缘无故的,怎么突然生了这样一通感慨来。我为什么要让你走呢?你不嫌麻烦,肯与我在一处,我都不知道如何感激你了。从前在宏仁的时候,你就帮了我不少忙,如今更是,应当是我要先说一声谢谢的。” 刘秘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里的话,都是我心甘情愿跟着您的。” 诒云转过身来,莞尔笑道:“以后,我唤你疏影,你便唤我诒云罢,如今咱们可不是工作上的关系了,就当是贴心的朋友便是。” “这……”刘秘书略有踟蹰:“您这样说,我倒是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诒云道:“疏影,我知道,你出身并不差,想来也是申城有涵养的人家里出来的,看你的谈吐、学识,自该是女校毕业的罢,那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上得起的了。” 刘秘书倒是不想隐瞒,不过略微点了点头:“也说不上多好,殷实罢了。能跟着院长才是我的荣幸,从您身上我可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诒云牵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又跟我客套了,这可不是疏离了?” 刘秘书面色略微有些红,这才轻声道:“那好,我便不同院……不同你客气了。” 诒云笑了笑,也就拉着刘疏影说了几句不相关的闲话,眼见着她面色渐渐舒缓开来,诒云心下也跟着欢快了几分。 ……… 隔日,这任家老太太又照例炖了梨汤,只不过恰巧钧儒经过,便由着他带去屋内予诒云了。 钧儒进门的时候,诒云正倚在床上看书。昏黄的灯光溶溶映照下来,光线本是有些幽暗,可是附着在诒云面上,却是带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床沿下的流苏穗子似有似无地掠过诒云素色的裙摆,发出窸窣的细微声响。好似听见了脚步声,诒云随即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她的鬓边插着的那支极细小的花珠也便摇曳了起来。那是米粒大的白色珍珠,串成微小的蕊芯,随着她纤长睫毛一起轻颤着。 虽然是淡雅的一帧画面,却总叫钧儒觉得摄人心魄。 诒云抿嘴笑道:“怎么,你不用在外头同老师议事么?怎么又来屋里头了。” 钧儒走到床边,自然地坐了下来,将那盏炖好的梨汤递上:“喏,老夫人挂念你的病情,又炖了汤水,执意要我送来呢。” 诒云接过那盅梨汤,置于一旁茶几上,打趣道:“倒是有劳少帅,还做这粗使的活计呢。” 钧儒望着诒云的双眸,眼波盈盈流转着,那眉眼间的风韵,恰是低头的一瞬间。 “别说是送梨汤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星辰,我也想法子给你摘下来。”钧儒一面说,一面就握住诒云的手说道。 诒云将手略微一缩,拿着绢帕掩嘴笑道:“瞧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此番变了许多呢,从前可没见这样油嘴滑舌的。” 钧儒扬了扬眉梢:“那也不过是因为你的缘故罢了。” 诒云面色一红,忙拿过手边的梨汤,侧过身去,抿了一口。 钧儒若有所思:“慢些喝……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头还不时兴西医,请的也是些郎中,但凡有咳嗽之症的,多也会开这样一道食疗方子。” 诒云顿了顿,说道:“这不过就是鸭梨,若说是真有什么奇效,我看还是有待考究。从前那些郎中多半是这样的。一剂不奏效,那就吃十剂;今日不奏效,那就明日再吃;今年不奏效,那就一直吃到明年都不算得什么事。反正横竖这梨汤都是润肺开胃的,吃起来又是甜丝丝的,止咳、好吃,总归也不算得太坏。” 钧儒眯起眼,微微笑道:“你既然觉得心下不一定可信,那还吃?” 诒云将头歪在肩膀上,一袭乌黑的长发自然地跌落在胸前,在灯光映衬下,也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只道:“这话,倒是疏影也说过的,不过既是任老太太一番好意,那便受之不恭了。况且这甜甜的味道,吃起来人也觉得精神许多,谁要较这个劲了。” 钧儒道:“是了是了,但凡是密斯苏说的,那便一定都是真理了,横竖都是极有道理的,倒是小的多嘴了。” 钧儒故意拉长了语调,又道:“不过这‘疏影’是谁?” 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倒是惹得诒云笑的直低下头来:“亏你还觉得对我周遭的事务都熟悉的不得了呢,疏影便是刘秘书呀。只不过,我想这里并不是医院,也不需要太拘束了。她既然待我好,那我便是与她姊妹相待也是该的。” 就在两人说笑间,只听着外头有人禀道:“顾先生,我们老爷请您去中堂一趟,说是有事相商呢。” 诒云轻戳着钧儒的手道:“快去罢,也不用整日都在我这屋里头闷着。” 钧儒起了身,轻抚着诒云发鬓道:“我倒是愿日日沉迷这屋中……这会我算是了解什么叫君王日日不早朝了。” “你……”诒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来,半推半就着,好歹算是将钧儒勉强劝出了屋子。 钧儒到了中堂,就瞧见几名身着军装的男子在那里与任鹤、毕初说着什么话。见是钧儒来了,为首那人便主动起了身,上前与他敬了个军礼:“顾司令好!” 钧儒上下打量着这人,穿着虽然是军装,可是又不似正规的守军。那人眼睛倒尖,显然看出了钧儒的顾虑,便自我介绍道:“顾司令,你好,我是驻扎在附近的保安团团长,我叫潘时兴。前些时日,我在镇子外头还碰着你属下的人了,没想着,竟然能在这儿见到您,实在是荣幸之至。” 听他这样一说,钧儒心下也便明了了。听闻这省城先前的守军司令不战而降,这偌大的省城,直接就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许多底下的官兵心里头颇有不满,在他们的司令逃出城之际,底下许多官兵自发地留了下来,与本地的游击队合作抗日。 这些人师出无名,自然就需要需要一个名目,那就组成了四个保安团来。这个潘时兴是一团的团长,因而他出面来找任鹤,自然也是有事相求。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行路难(八) 原来先前省城沦陷,许多城里的孩子和老师纷纷逃难到了天福的乡下避祸。日子一久,就有个孩子上学的问题需要解决了,日本人如今风头正盛,这仗怕也不是一两日能打完的,自然这上学的问题就变得很是急切了。 退一步说,这也是一种培养抗日时期的人才的方式,这也是游击队与保安团的共识,因而便由着胆子最大的潘时兴出面,来协调各方的关系。 再说,如今这天福镇上,镇长一向都是明哲保身之人,从来不肯轻易出面去担保什么事,那么自然而然的这事就找到了德高望重的任鹤头上。 潘时兴此番前来,也提到了秦一夫通电全国的那封电报,说起了他对钧儒的那通莫须有的栽赃。他嘴上说是不信,实则也是含了试探的意思。 顾钧儒并未有表达明显的情绪,不过说了一句清者自清,也便没有多余的话来了。 而后任鹤将话题一转,三人又谈了一些时下抗战的形式,这一坐又是半日。 待得送走这位潘时兴团长以后,钧儒就直接问道:“老师,这兴办学校本是好事,可是平白无故的,找您能做什么呢?” 任鹤道:“他们哪里是找不着镇长人哟,无非是看中了我们任氏宗祠跟前的那块地,想要那块地来兴办学堂才是真的。也便就是要我做个中间人,在族人里头穿针引线,给他们做个东风,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听罢,钧儒不禁又问道:“这倒是奇怪了,难道从前天福镇上就没什么学校了?好好的,平白再去建一座学校做什么,听起来还是有些匪夷所思。我来的时候也瞧了,这镇子里,住的多半还是本地人,外头进来避祸的,总归还是少数罢。” 任鹤故作沉吟了一阵,而后轻叹了一声:“从前倒确实是有所不错的学校,唤名天福善学,是乡绅捐建而成的,老师都是从省城的师范里头毕业的,师资方面,在省里头都是不落人后的,我家慕双也曾在这所学校任教。只是……这抗战打响以后,这学校的校长便弃笔从戎,跑去省城当兵去了。这事儿对学校的老师、学生,影响都很大。不多久,这大半的人都先后跟着走了。再后来,你们也晓得了……省城失守,大都人都生死不明,又何况是这些人呢。这家家几乎都有战死的男青年,也没人再提这上学的事了。” 顾钧儒与任鹤互望了一眼,眼中满是唏嘘,即便是天福这样的小镇,尚未受战争侵扰,却也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钧儒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您叫我来这儿,可是有什么事要相商的?” 任鹤点了点头:“你也看到了,可就是这兴办学堂的事,我得找你拿个主意才好。你到底是在战场上有经验,肚里又有墨水,可以帮着出出主意,看看有什么实用的课程可以设立。但凡你提出来了,这教材、物资方面都不是问题,我总归会着人想法子送进镇子来的。” 顾钧儒不由得面色一凛:“您的意思是……要我教这些学生用枪?” 任鹤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我教出来的,你的枪法怎么样,我心里头跟明镜似得。那可百步穿杨呢,有你坐镇,自然是再好不过。当然了,这也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杀鸡焉用牛刀。可是非常时期嘛……总归学个傍身的手艺,总是积德积福的好事了。” 顾钧儒连连摆手道:“这倒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本就在这儿闲住着,心里头也是过意不去,既然有用武之地,也是求之不得了。” 想了想,钧儒又道:“倒是还有一事,我想着,这既是会在这天福镇上住上一阵子,那么等诒云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我与她怕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长久在您家里头叨扰,实在也是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这也是诒云的意思。” 听罢,任鹤睨眼望了他一眼,笑道:“年轻人嘛,喜欢自由生活,这倒是可以理解的。这样罢,我们任家的宗祠后头有个小堂,是做了隔间的,环境算得上清幽,给你们两口子住倒是正合适。你们若是不介意的话,一会就让慕双带你们去瞧瞧。至于喜不喜欢住,那就由你们自个决定了。” 所谓的小堂,便是在任氏宗祠的后头。最早是任氏的曾祖所设立,周围有立着孝洁牌坊,四周遍植松竹,现在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苍松翠柏依旧挺立在寒风中。 这一日,诒云披着一件毛衫,跟着钧儒一路走着,只觉得耳畔风声朗朗,又有清香四溢,满眼都是这会难求的清幽静谧了。 任慕双亲自带着钧儒两人走着,眼见着钧儒夫妻两人情感甚笃,好似也容不得半粒沙子,心下略微有丝丝的怅然。只不过她面上仍旧笑着,一路介绍着宗祠的情况。 三人进了宗祠以后,绕过南面的大殿,那里自然就是任氏供奉先祖的主堂了,里头一屋子的老木沉香,也实在是难得。再往后头走,有两间厢房,虽然没人在住,可是看起来也是窗明几净,这基本的床桌椅铺,应有尽有。 任慕双笑着说道:“这一处从前是给本地的大才子,胡振夜住的,他在这里住了二十余年,也在这里开过讲坛授业过,我父亲从前也在他跟前受过教诲呢。” 诒云倒是也听过此人的名讳,不由得转头对着钧儒笑道:“难怪这屋子一进来就是书香味,原来是有这样一番缘故。” 诒云边说着,心下自然就多了几分喜欢。顾钧儒自然是知晓诒云的心意的,面上也便平静地笑着:“既是你喜欢,那么咱们在这里落脚便是了。” 这个时候,突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三人便转过身去,原来是一花鬓的老人,伫立在门口,张望着屋内的情形,她这整个人背脊完全佝偻了,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看着整个人也就干巴巴的了。 看见任慕双也在,这老太太便说道:“我方才去栽种松柏幼苗,见着里头灯光亮着,想着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便进来瞧一瞧。”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路难(九) 任慕双点了点头,对着她甜甜地笑了笑,而后转身予顾钧儒道:“顾大哥,这是先前一早就开始守宗祠的姨奶奶,在这里住了整整四十年,只多不少了。” 顾钧儒,一听,便上前恭敬作揖:“老人家可好啊?” 那老太太也不答话,只是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方言音来。 任慕双忙解释道:“姨奶奶耳背,这寻常的话怕是听不到的,你还得扯开了嗓子说才行。” 任慕双边说,边就走到老太太身旁喊道:“姨奶奶,这两个是从申城逃难来的先生、太太,如今想在咱们的这小厢房里头,暂时住一段时日呢。” 姨奶奶一听,只是和善地眯起了眼,对着钧儒与诒云笑了又笑,而后又拉着诒云手道:“好姑娘,可算来对地方了,住在咱们厢房里头的都是善人,可都长寿着呢。” 说着说着,姨奶奶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而后又问诒云:“怎么,日本人都打进申城啦?” 诒云望了钧儒一眼,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姨奶奶见她面色自然也晓得这仗打的结果并不好,因而一下脸上的褶子也跟着皱了起来,一连叹了好几声气,只是嘴里喃喃着:“作孽啊,作孽。” 而后姨奶奶就伛偻着背,颤颤巍巍地缓缓走了出去,干她的活计去了。 见状,任慕双忙道:“这里清静,因为是族里的祠堂,平常很少会有人来打扰。即便往后祠堂前头那块地划作了学校,这也不相关的。总归是独门独户,总有自个的空间。” 诒云赞同笑道:“这一处的确是顶好的。” 这话一出,书言心下便愈加笃定,诒云这是满意这一处的住地,因而便对任慕双道:“回头还得与你父亲商量,这一处就按月给房租,我们便先暂时住在这儿了。只是住到什么时候过,怕是还不好说。” 任慕双“嗤”的一声笑,语带娇软:“我父亲那样耿直的性格,哪里会要你们房租的,说起来好似我们任家人小气似得。即是准备住下了,那便安心住着就是。” 任慕双一面说,一面又半开玩笑道:“不过这里也就这点清净地儿,顾大哥若是是没地儿可以挤的,倒是可以回到任府来住呢。” 顾钧儒倒是直爽,也不打算同任慕双绕着话,不过笑道:“大可不必了,我与诒云若是分开了,恐怕还是得害相思病呢。” 诒云轻戳着钧儒脑袋,笑道:“倒是多谢任家妹妹的关照,我们钧儒,论起行军打仗那是满脑子热诚,旁的事,脑门有时候是不开窍的,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你多见谅。” 诒云这话,不卑不亢。既给了任慕双台阶下,又顺带言明了她与钧儒的关系融洽,倒是不容旁人插手的。 任慕双自然听明白了,面上一下就红了起来:“哪里的话,父亲一向喜欢顾大哥,你们在天福住着,父亲也是高兴的很呢。” ………… 战争时期,这什么事情都不能按着平常的思维去办事,因而这天福镇的学校,经着一团的团长潘时兴牵线,不过月余也便筹备的像模像样了。 因着任家出了宗祠跟前的一块地,因而这任鹤就挂了一个名誉校董的头衔。 经着任鹤邀请,顾钧儒自然便肩负起了教这些孩子打枪练靶的课程,还时不时带孩子们去田间山头打麻雀,有时候还能打到一些山鸡来,可把孩子们给乐得。 诒云自与钧儒搬到祠堂后厢以后,也便开始在这里洗衣做饭的小日子。这日子一日日的过下来,也很是快。 刘秘书与毕初原本是不便打扰,就在外头各自租了房子,但是钧儒觉得不放心他们分散着住,到底是住一块有个照料。因而就又请他们一块住到了祠堂里头,这样一来,这里也就愈加的热闹了。 后来诒云看姨奶奶年纪大了,便主动邀请她来家里头一道开伙,也省得她再费心这起灶头的事情。 姨奶奶自也是脸皮薄的人,因而也时常将自个种的果蔬带来,有时候又会指点钧儒去合适的地段里钓鱼摸虾,有时候还有螺蛳什么的。这河鲜经着诒云巧手一顿烹饪,这味儿也是鲜美极了的。 姨奶奶总是夸赞诒云手艺好,还说钧儒有福气,能有这样贤惠的妻子,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 钧儒自然乐得听到这样的称赞,每次都得多给姨奶奶多添一碗饭。姨奶奶原本牙口不好,吃的不算多,这会子经着诒云照料着,到底是健康状况也跟着好了起来,如今脸上也是渐渐长了肉的。 学校离家里头的住处近,因而诒云从窗口就能看见学校的旗子。有时候钧儒上课,那打枪声也是震天的响,外人起初不知道怕还以为是日本人打进来了,日子久了,也便对这枪声免疫了。 每次钧儒下课前,诒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摇铃的声响,这个时候她就知道是学生下学了,便要开始生火煮饭了。等到饭菜烧好出锅,钧儒正是回家的时候。 有时候还有孩子跟着回家来,大大小小的人挤成一团,这筷子响个不同,三两下就把诒云做的饭给吃光了。有时候孩子们还跟诒云说一些书言在学校里头的趣事,听得诒云一直抿嘴笑个不停。 有时候凑热闹的孩子多了,这姨奶奶也便忍不住搬个板凳在一旁听着,她原本是听不清楚什么话的,可是架不住这孩子们嗓门大,这愣是把事儿都给听明白了,这也叫她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就多了许多乐趣来。 到了入冬的时候,诒云却开始觉得身子倦怠了许多,常常有些起不了床的样子。钧儒特意托任鹤疏通关系,让人从省城给诒云带了一条鸭绒被子回来,专就给诒云垫在床单下头的,这样躺着也能暖和许多。 钧儒晓得诒云身子有些乏力,早起以后便总是先给诒云冲一个汤婆子温手,中午的时候再回家帮她换一次热水。而屋子里头的炭火都是毕初从外头送来的,轻烟少味,都是上好的炭火,火点染的很是快,屋子里头也能跟着暖和许多。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一) 楠城,一片残砖断瓦,夜来香歌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前头有一衣着靓丽的女子领路,后头跟着几名新来的舞娘,一个个扭动着腰肢,猜着发霉了的木板台阶,来到了歌舞厅的楼上。 才到了门口,俞青箩回过身去,就瞧见那夜来香舞厅的经理从里头匆匆冲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喊道:“我说青箩!你可太不像话了啊,出去吃个饭,怎么去了这样久,人家客人都等不住了。日本人可是点名要你过去伺候呢,若是把这帮太君惹急了,你叫我接下来还做什么生意呀?” 俞青箩似笑非笑:“哟,我说经理,你急什么急?我这不是带着姐妹们来了么。方才出去吃饭,她们个个都要给我喝头一份酒,我能不受着么?咱们这一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要是推辞了,可就是看不起人家呢。” 她今日穿了一身金色绒做就的紧身旗袍,勾勒地身形分外惹火。一个乌光水滑的高髻显得格外惹眼。但凡是那脖颈上、手腕上,那都是金碧辉煌的一串串珠宝首饰。 谢家的人早就逃离了城内,如今留下来的,能算得上富户的实在是不多了。因而俞青箩今日这样一身装扮,看起来真当是风光极了的。 显然,她方才说的喝酒是真,那眼皮子都跟着泛起了桃花红,面颊上一点点红晕点缀着,看起来倒当真是一股子的风尘味了。 “噢哟,我说青箩,你们吃饭喝酒,关我什么事情哟!但是咱们夜来香总归是要做生意的罢!你们这样不懂规矩,叫我以后怎么开门迎客呀?你们可得记着,如今你们有吃有喝有住,那是靠的我!知道么!”经理不断地埋怨着,看起来当真是有些不满的。 俞青箩冷哼了一声,不过回身瞥了那些新来的舞娘一眼,那些人还不算笨,即刻会意,都鱼贯入了化妆间。 俞青箩一只手撑在栏杆上,一只手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扳指,而后高抬起下颌,直直地盯着经理道:“哦?既然说起这件事情,咱们不妨好好谈一谈了。既然你说夜来香要做生意,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你这夜来香的牌子,是谁给你立起来的?” 经理一听,知道俞青箩这是要挑事了,赶忙认栽:“得得,我说姑奶奶,当我怕你了,我这张嘴,你还不知道么?就是嘴里把不住门。你看啊,这时候也不早了,要么你先进去化妆,一会前头还要陪太君喝酒呢。” 俞青箩不依不饶地将脑袋靠近了几分,讥笑道:“你这夜来香,起初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挑泥船上的出身,压根登不得台面。要不是你靠了我用‘少帅爱妾’四个字撑起了门面,就凭着你,你能将这场子办得下来?” 经理沉着脸,也不敢吭声,不过拱着手,示意俞青箩不要再说下去了。 俞青箩哪里管这些,不过大声笑道:“天天来你夜来香的客人里,不多说,至少一大半都是我俞青箩的客人。人家来花钞票,难道是冲着你这位经理来的么?不要开玩笑了,那还不是因着我呀!我不妨告诉你,这日子我也过腻味了,哪一日真跟了日本做了姨太太,叫你这夜来香关门也是分分钟的事情。这舞厅里头的规矩,我自然都熟识的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小经理来教我了?恩?” 这一番发问,倒是直接叫经理心虚了起来,不过俞青箩也没给他答话的机会。不过踩着高跟鞋,极为鄙夷的神色从经理身旁走过,她哪里管他心下有什么可想的,如今这里还能支撑的下去,可不就是靠着她么? “砰”的一声,进了化妆间,俞青箩就将手包重重地甩在梳妆台上,她周身都散发着怒气,显然大家都不敢得罪她,一个个都识趣地出了化妆间去。 这个时候,整个屋子里头,就剩下俞青箩一个人了。她打开了手包,从里头取出一盒细烟,而后擦了洋火,狠狠地抽了几口。 镜子前面,带着点雾气,也不知道是空气太潮,还是烟熏的。俞青箩只觉得无论如何都看的都不大真切,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好似还长了几条鱼尾纹,这日子,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子了? 俞青箩将烟头一下就掐灭了,而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心下暗暗骂着,这经理真不识抬举,还以为离了她,这夜来香还能维系地下去?当初如果不是她,不要脸面,拿着自己与钧儒的那一段旧情大做文章,他夜来香能这样起得了台面? 想到这里,俞青箩心下就愈加堵得慌,她重新踏入了这肮脏的地方,恐怕将来再也洗不干净了。当初是顾钧儒将她清清白白从青楼里头赎身赎了出来,如今又是她自个自甘堕落跳进了火坑里头。 说起来,外人以为她是被顾钧儒给抛弃了,为了谋生,不得已才入了这一行。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是在另一种形式报复着他。她要所有人都知道,他顾钧儒的女人竟然成了一名人尽可夫的舞女! 她在别人胯下娇喘,她在灯红酒绿里卖笑,这失了脸面的,可不都是他顾钧儒么! 想到这里,俞青箩暗暗咬紧了压根,酸爽的很。她跺了跺脚,旋即起了身来,随手拿起了手边的chanel香水,这是从前顾钧儒送她的,那么她每次出场都必定要喷这香水。 一时按地重了,这香水呛进了喉腔里头,那又是一连串的喉咙,简直叫她嗓子都冒烟了。这风月场上的男人,什么样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人如钧儒那般俊朗的模样,也无人有他股子的男人劲。 她到底不得不承认,顾钧儒约莫是她这辈子能够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只是她并未能将他抓紧。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倘若当初她不是这样贪心,想要苏诒云的位置,是不是她还不会这样快就被赶出顾公馆?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二) “咚咚咚” 化妆间的大门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彼时,俞青箩正在用粉扑补妆,她并没有回过头去,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没有眼力劲的,竟然来敲她的门,怕是欠一顿教训呢。 “二嫂……”一声娇弱的声音从门缝后头传来,俞青箩略微抬起头来,就从镜子里头看见了顾倚红的脸来。 顾倚红看起来有些变了,整个人好似一只小兔似得,有些蜷缩的样子,好似说话都不比从前那般利索了。 俞青箩一看见顾倚红,心下气就不打一处来,那股子对钧儒与诒云的怨气,一下就都聚集了起来:“哟,怎么了?顾大小姐今晚也要来转台子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着,口气中是对顾倚红的满嘴嘲讽,她就是要戳戳这个大小姐的锐气,也要叫她们顾家人受受这冷嘲热讽的滋味来。 “二嫂……”隔了半晌,顾倚红又略微颤声唤道。 这个时候,俞青箩一口气从胸口吐了出来,就瞧见顾倚红的神色不是很好。她就转过去身去,在顾倚红身上狠狠地打量了一番,待得瞧见她四肢、脖子、面庞上的那些红色痕迹,显然是被人欺凌过了。 “怎么,怕是遭了毒手了罢?”俞青箩冷冷地吐出一句,似笑非笑:“从前听说,这从咣州新来了一位参谋长,带着这夫人在城内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着,咱们参谋长夫人没逃走,甘愿做起了日本人的情妇么?” 俞青箩心下清楚的很,如今这城内早就沦陷,这但凡还能留下来,又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女人,又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 想到这里,俞青箩心下就愈加痛快了几分,想她从前在顾公馆的时候,人人都瞧不起她的出身,诸如那胡季珊,觉得她就是窑子里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可是如今看看,这亢州娇生惯养大的顾倚红,作为胡季珊与顾北溟的亲侄女,可还不是与她一样没脸没皮地活着么?所谓风水轮流转,没想到顾家人的报应来的这么快。 顾倚红面色煞白,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俞青箩到底是顾钧儒曾经抬进府的二姨太,她从前唤过二嫂的人。由着这样的一个人,看见她破落肮脏的样子,连带着她心底最后那丝防线好似也跟着决堤了。 “这下好了,咱们这原来是嫂嫂和妹妹,一块干起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倒也是一桩奇事呢。要不然,你若是日子不好过,不如来同我一起,我也帮你多介绍几个日本的长官,这样,你至少也不用看着这么惨兮兮的不是?”俞青箩将那盒粉扑往梳妆台上一放,不无得意地说着。 “二嫂,我想请你帮帮忙,我是听说你现在本事很大,许多日本人都很是听你的话呢。你看能不能想法子帮我救救倬铭。我一个人,实在是没有法子了。”顾倚红口气十分卑微地说着。 俞青箩的性子,倚红也是再了解不过,倘若想要她帮忙一起救倬铭,姿态不低一些,恐怕是不行的。 “哦?”俞青箩冷笑了一声,豁然站了起来,走到倚红身边啐了一口:“呸,还二嫂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被你大哥给生生赶出了顾公馆的,哪里还配得上你一声二嫂呢。再说了,你若是真当从了日本人,那好好求一求你的情夫,苏倬铭可不就有活路了?” 倚红面色由白转青,慌忙扯住俞青箩衣角,左右环顾了一番,央求道:“二嫂,可千万不要说我同倬铭的关系,若是被人知晓,恐怕倬铭更是活不长久呢。” 听到这里,俞青箩眼珠子一溜地在倚红身上打着转,眼见着她一脸抽搐,面色如白纸,就愈加觉得开怀不已。 俞青箩双手握着嘴,笑的前扑后仰的,两只手腕上几只扭花的金镯子琤琤锵锵地发出撞击的声响:“男人嘛,哪个不是狼心狗肺?你现下还想着苏倬铭的性命呢。可是但凡他知道,你被日本人给睡坏了,你看看,他是不是得见了鬼似得捏着鼻子跑,那不跟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嗯?” 这话正是说到了顾倚红的痛处,看着俞青箩手上那几只扭花镯子金光乱窜,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好似马上就要昏死过去似的。可是她不能倒,也决计不能退缩。这是她能救倬铭的最后一丝希望了。 那一日,她原本与藏于地窖的倬铭部下商量好了,只要她能将渡边宽雄刺杀成功,那么他们就冲进地牢,将倬铭给救出来。 可是显然,倚红没有成功,还白白叫那帮士兵暴露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之下。若不是因为那一日本人主力都出了城,恐怕一个活口都跑不掉。 想到这些,倚红就极为自责,她恼怒自个怎么这样没用,连一个渡边宽雄都杀不了。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几日楼祖棻从咣州派来的线人已经联系上了她。 这几日,苏倬铭的处境显然很不好,自暴自弃地抢了看守的枪,企图吞枪自杀,地牢的看管也就更是严密了。日本人还不希望他这时候去死,毕竟他身上所带着的价值还是很大。 如此一来,楼祖棻手下的人,但凡想要靠近地牢都是不可能的任务。除非,有人制造一场大的混乱,将所有的守卫兵力都给调遣走…… 倚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批日本军官,只要将他们集中在一处,将他们统统杀死,那就是一场大骚乱,到时候恐怕就连守着地牢的那帮日本人都必须过来紧急防御了。 可是她只局限于渡边宽雄,又如何能将这些人想法子聚集到一处呢?自然而然的,倚红就想到了许久之前苏公馆的那场牌局。 威廉洋行经理陆佩伦的夫人萧太太倒是曾经提起过,说是顾家的二姨太流落到了楠京城内的烟花之地。 当时那萧太太不过是想借力打压下倚红的风头,可是这番话,她到底是记住了。因而倚红便想着,若是城破以后,俞青箩还没有及时逃出城内,或许她还能找到她。 果不其然,经过她多方的打探,晓得了这俞青箩的所在,再加上她与那些日本军官的关系,倚红就愈加地笃定,她但凡这一次要救倬铭,必须得要靠这个冷嘲热讽的二嫂帮忙了。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三) “二嫂,我倒不是要同你说这些的。倬铭将来嫌弃我,又或者被外人说些风言风语,我也不在乎,我不过就是想要救下倬铭而已。听说你同几位日本长官都颇为熟识,能不能帮帮忙,叫他们一块喝个酒,权当帮我一起好求求他们。”倚红一面说,一面就有些红了眼眶。 俞青箩狠狠地拍着梳妆台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你叫我跟你一块去作死啊?我可没这么蠢,这日本人最不是东西,一聚起来,天晓得会怎么对付我呢……再说了,就为了苏诒云的亲弟弟,我犯得着这么上心么?我倒是巴不得,他早些死了才好……” 倚红知道,俞青箩说的是真话,她心底一定是恨极了诒云和大哥的。可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倘若错过这次机会,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与倬铭还能坚持多久。 “二嫂!求求你了!帮我这个忙罢!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的恩情!”顾倚红的腿都有些发麻了,她的脚底僵冷,整个人都有些动弹不得了。 可是她仍旧勉力支撑着自个,还未等俞青箩回话,她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嫂!” 俞青箩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顾倚红的下巴,狠狠地捏着。 倚红吃痛地后缩了一下,整个人轻轻颤着。 俞青箩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么不滚回你亢州当大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求我俞青箩?怕痛?将来就是出去卖都没你的份呢!” 这句话一说完,俞青箩仿佛吐出了一口积压许久的恶气,心胸一下就更舒畅了起来。 倚红紧紧咬着牙关,一闭眼,就跟俞青箩磕了个头:“二嫂!请帮帮我!” 俞青箩也不去理睬她,径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后突然走到顾倚红前,对她说道:“得了,你要我帮这个忙,可以。不过嘛……” 说到这里,俞青箩就顿住了,她心下不由得想着,既然顾倚红自个找上门来,那么她便好好同她玩这个游戏。 “我倒是还没想好,要你怎么来报答,你就当先欠着罢。”俞青箩盈盈笑着,眼中却是满满的憎恶。 倚红自是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仍旧强忍了下来,低头道:“谢谢二嫂……” 只要能救下倬铭,只要能让他出城,多少苦,她都吃的下来! ……… 近日,每每睡到半夜,诒云总觉得会被梦靥缠身,有时候是梦到姆妈,有时候是梦到浑身带血的倬铭,总而言之总是没有一次好觉到天明的。有时候睡到一半,她额头还会一片湿冷,背上就黏糊糊的都是一片汗珠。 这个时候,钧儒总会在被窝里帮她抹了身子,再重新换上衣裳。 诒云这些日子胃口也不大好,吃的少,人在钧儒怀里头也是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可言。钧儒总是心疼的很,要给她请方郎中来瞧瞧。 诒云却总是不让,说自个就是医生,还要请个半吊子的郎中来看,一则有些面上过不去,二则显得有些太娇气了些。 可是到了这一日夜里,诒云半夜惊醒,这床单上竟是有点点见了红的。这可把钧儒给吓了一大跳,忙半夜去药铺请方郎中来探诊。 方郎中一来,便先给诒云量了个体温,似是有小热。又是诊脉,又是听诊的,折腾了好一会,他这才轻吁了一口气。 钧儒忙问道:“怎么样?可是哪里不好么?” 方郎中阖着眼道:“是不好,这肝脉洪大,倒是不是一般的脉象呢。小姐可是这阵子觉得这阵子长作酸呕,又胃口不好?这身上也该有三个月没来月信了罢,竟然都没察觉么?” 钧儒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诒云面色一红,立马就明白了方郎中的意思。 她倒是近日身子疲乏,也没注意这月信的事情,想着这些时日的表现,倒确实是有可能是因为怀孕了。 诒云低声道:“是有三个月没来月信了,只是怕身子羸弱,人给虚的,也没往孕事上想过。” 钧儒一听,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抓着诒云的肩膀,连忙道:“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方郎中打了个哈欠,笑道:“我说先生,您也真够心大的啊,小姐有了身子的人,也不晓得早点来请我来瞧瞧。得得得,我还得给小姐开几剂保胎的方子,但凡按时服用了,倒也没什么大碍。” 顾钧儒一双狭长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起来,直对方郎中道:“赶紧开方子,什么好的药都只管给用上!我真是……” “你真是个粗心的丈夫与爹。”方郎中补充道。 诒云一听,禁不住掩嘴笑了一声。顾钧儒面上有些泛了红,只是握着诒云手道:“是我大意了,没想着,竟然是你有了身子。我真是高兴坏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钧儒边说,边就将诒云拥在怀中,整个人一下有些颤粟了起来,而后这脸上竟然落下泪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今儿个可真是个好日子呀。” 诒云羞得垂下了脸道:“人方郎中还在呢……” 顾钧儒道:“我可不管,我就是要这样搂着你!” 方郎中无奈笑笑,识趣地出了门去。 诒云忙掐了一把钧儒手臂:“你快跟出去看看,这郎中开的是什么方子。我再想想,是需要加药还是减药。” 顾钧儒随即起了身来,朝着诒云行了个军礼:“遵命!长官!” 诒云微微一愣,而后“嗤”的一声笑:“谁是你长官了?” 顾钧儒唇角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诒云额头轻轻一吻:“当然是我孩子的娘亲了!” 诒云面色绯红:“好了,你快去前头瞧瞧罢,疏影最近脾气有些大,怕是看见这郎中写方子,少不得又要说几句。到时候人家方郎中下不来台,可是也不大好呢。” 顾钧儒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屋内,朝着外头书房走去。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四) 日本人开始占领了省城以后,这交通线路,一应也被封锁掉了,特别是这盐的供给,几乎就被彻底给切断掉了,天福镇上的物资也渐渐开始出现了紧缩的情况。 到了正月里,日本人开始频繁地下乡扫荡,虽然风波还没到天德镇上,可是上游的水几乎已经被掐断了,那河里的活物自然也是没了的。 天福镇上开始传闻,说是听闻有的村子,就几十个日本人带着伪军进村去明抢。但凡有那么几个青壮年,敢横眉竖眼的,那便就是游击队,是抗日份子,全都集中拉到一处给枪毙了。 至于这女人,就更是可怜了,说是拉了一车子的人,到了省城的日军驻地,从此再也没听见过音讯。 这日本人下乡的次数虽然算不上不多,可是总是以捉弄村民取乐,时不时就能给捣腾点动静出来。这些事儿传的多了,天福镇上也便开始人心惶惶,总有些民心不稳的意思了。 任鹤带头出来开了几个公开的宣讲会,对着镇上的人分析了几次形式,这才稍微使这种惶恐的势头略略下降了一些。 …… 诒云坐在饭桌前,吃力地挺直着腰杆。钧儒递了筷子过去,诒云却是眼眶有些发了红。 她望着碗里头的清汤寡水,一点咸味也没有的,只觉得嘴巴里也是索然无味。才看了一眼,她就又有些作呕了起来,直逼得自个不得不放下筷子才好。 过了初孕的三个月,胎像是稳住了。可是原本食量不大,吃饭就如小鸡啄米一般的诒云却变了个样,如今是见什么都嘴馋。这胃就好似涨大了好几倍,总是吃多少都不嫌饱的。 偏偏这个时候日本人又封锁了进出省城的路,省城的盐下不来,这天福的特产出不去。 再加上天福山上又莫名的引发了几次山火,这便是找野味都成了个难题。因而纵使任鹤在天福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好给诒云变出多少大鱼大肉来。 好在毕初与刘秘书总是能想法子找一些腊肠、火腿来,多少也算解一解这食欲的问题。 但凡到了饭点,就腊肉、火腿,且搁在蒸笼里蒸上一小碟,也便是给诒云下饭了的。钧儒自然是心疼诒云,荤菜碗里从来不动一下筷子,几乎是连着吃了两月的素。 说起来,学校里的孩子依旧经常来祠堂吃饭。可是孩子到底还是孩子,还不懂怎么照顾人。吃饭见了油水也是走不动路,因而这家里有多少肉都是不够分的。 这但凡是与孩子在一个桌上吃饭,诒云也没好意思先动筷子,这自然有点肉也早被孩子们给抢光了,甚至就连蒸出来的那点油水都被孩子们给倒进了饭碗里头拌着饭给吃掉了。 诒云倒不是吃不起苦的人,只是这个时候特殊,身子有些孱弱,肚子里又怀着孩子,正是需要吃东西的时候。 可一旦看见孩子来吃饭,也不好把这些小可怜给挡在外头,这样一下也便两难了。 每每这个时候,诒云就坐在位置上,望着手里头的筷子,有些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可是又怕被孩子们与钧儒看到,也便强忍住了泪水,又笑着回过头来。 孩子们显然都不是心思敏感的人,都没注意到钧儒的情绪,只是三两口吃完了拌着油水的饭,笑嘻嘻地就离开了。 钧儒见诒云委屈的模样,一时心下十分的心疼,一头是有孕在身的妻子,一头是学校里的孩子,一下便叫他皱起了眉头来。他几次想要起身同孩子讲,都被诒云给拦了下来。 诒云总是说,到底都是孩子,怎么好一般计较的? 这一日,顾钧儒提早下了学,便赶紧回了家里头,对诒云道:“穿件厚实点的衣服,我方才雇了一辆牛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诒云淡笑道:“瞧你神神秘秘,难道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么?” 钧儒道:“你随我来就是了。” 诒云指着自个已经开始水肿的身子说道:“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出去走动也不方便呢,况且人瞧着身形也不够好,怕是要惹人笑话的。” 顾钧儒笑了笑,将自个的大外套披在诒云身上:“你什么样子都是顶好看的,你看,披了这外套,谁还能瞧得出什么来呀。” 诒云抿嘴一笑,于是就跟着钧儒上了牛车。 这牛车就在乡间的小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车子上可以坐的空间很小,诒云就一个人坐在车子上。 钧儒不过一路跟走着,只是不忘拉着诒云的手。两个人一时从天上到地下,说着各种闲话,诒云这样一来就可以分分心,总不至于太过紧张。 这时候,恰好路过一片田野,有只田里的老鼠,也不知道是叼了什么人的毡帽,一路大摇大摆地爬了过去。 顾钧儒便道:“这年头,老鼠都要戴个毡帽出来做港督了。” 诒云一听,想起申城话的谐音来,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个憨大。” 牛车上的车夫自然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也跟着嘿嘿笑着,想来这两位也不过是在说笑话罢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诒云就看到这牛车已经是带着她来到了一片本该是田地的西郊山脚。这个世界,本应该是麦苗抽长的时候,诒云却没有看到麦苗,而是看见这土面上竟然翻出一片灰灰白白的盐碱来。 诒云惊奇地放眼望去,这块地上,到处都是比人还要高的草来,里头一颗颗的都是可以拿来洗头用的皂角树。 原来这西面有一条河,是从海里倒流进来的,后来这水枯了,滩地就涨出了水面,自然也就少不了盐碱了。 这一块本算是任家的产业,从前原本是荒着的,现下倒是成一块不为人知的宝地了。 钧儒随着牛车一路进了地的深处,直到前头被一堆东西挡住了去路,再也五路可走的时候,他方才扶着诒云下了车子。 钧儒给了牛车车夫几个小钱,便叫他去附近的茶铺吃茶等着。车夫自然高高兴兴的接过了赏钱,直道:“先生有事唤我一声就成。”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五) 诒云放眼望去,这满地都是草扎成的一捆一捆的路障,后头有许多的编织袋模样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往上堆着。 她禁不住心下好奇,便走近了去瞧,这才看清楚,原来这编织袋周遭撒在地上的都是一颗一颗粗粗的粗盐,显然这些都还未有经过细化处理。 钧儒见诒云感兴趣的模样,笑道:“我想你下厨是在行的,可是若说这盐是怎么出来的,想来你还没有见过的。今儿个我就是带你来看看新玩意儿,这些日子,我与毕初可在这儿花了不少时间呢。” 诒云掩嘴一笑:“我倒是要瞧瞧,你能弄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话才落地,就有一辆辆小板车慢慢悠悠地朝着两人晃了过来。车子上面装的可不是旁的,都是一车车的草灰,专就用来泡盐用的。 这一路车子不停地滴着咸水,因着十分的腥气,且味儿重,诒云闻得直有些作呕起来。 钧儒忙帮着抚背,替诒云顺了口气。诒云拿着绢帕,轻掩着嘴角,自嘲道:“倒是莫名娇气了起来。” 顾钧儒笑笑:“娇气了才好呢,这说明有人疼嘛。” 听了这话,诒云不由得略略红了脸。顾钧儒只是挽着她的手,来到了制盐的小作坊里头。 乍一看之下,这里面铺满了大铁锅,还有专门用来盛水的池子。那锅和池子都是极大的,至少诒云还是头次见这样大的家伙。 这锅上个个都烧着火,没有一个是闲着的。热气缓缓地飘着,这火好似越烧越旺。 夫妻两人走了几步,就瞧见前头有人在卸着草灰。那人一抬眼,见是顾钧儒,忙躬身问了个安。 诒云见他面色晒得黑红,头发也跟稻草似得,显然是长期在户外作业的接过。再看他一身劳力的打扮,便猜着此人多半便是这里帮忙的盐工了。 只见这盐工将草灰堆积在巨大的池子边上,里头就慢慢地渗出了厚厚的白色水来,不住地往池子里淌。 诒云几乎是肉眼可见着这池子一点点地往上满。锅子里煮着的盐水也跟着翻腾了起来,但凡有风掠过,四周就会弥漫起一股熏鼻的气味。 诒云不得已,有了方才的体会,只得忙拿了绢帕捂住鼻子继续瞧着。 盐工卸完了草灰,就一直在锅炉旁边蹲守着,但凡瞧见哪口锅子底下的柴火不够了,就忙过去再添一捆。 这一捆的柴火足有成年男子腰围这样粗大,因而一旦着了起来,那劲头也是烧的格外的足。 诒云看了觉得有趣极了,便转过身去,轻声问钧儒:“这样一锅盐,什么时候能烧制好呢?看样子,光是添柴火也够费劲的了。” 顾钧儒笑笑:“这得看天,还得看风向,这运气好的话三五天便熬制好了,运气差一些的话,怕是一个星期都是有的。” 钧儒边说,便边揭开锅盖给诒云看,好几锅里头还是厚厚的盐水,显然都还没有成形;有几锅已经有些结晶沉底了;还有几锅水也已经烧透了,里头已经有粗盐的样子在了。 眼见着诒云瞧得兴致正好,身子也没觉得不适了。顾钧儒便笑眯眯地从锅炉后头拎出一只山鸡来。 诒云垂下了脸一看,这山鸡已经去了毛,看着已经收拾干净了,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顾钧儒早已经将这山鸡整只给扔进了刚烧干的盐锅里头。 这火烧的正旺,不时有炊烟升起。诒云隐隐听到这果子里头有鸡油被熬了出来,在里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不一会,这香味也便跟着轻烟飘了出来,诒云只轻轻一嗅,就觉得一下就有无数小馋虫在肚子里叫唤着,一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顾钧儒偷偷侧过眼去看诒云,见她面色有些为难的样子,只觉得心下一笑,只是故意转过了头去,全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诒云向来最要体面,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在钧儒面前露出嘴馋的意思,便只得悄然默了声,一遍遍地任由这锅里的肉香揪炙着自个的肚子。 末了,顾钧儒拿起一个铁勺,掀开锅盖,将这山鸡给翻过一个身来,这方才朝下的一面,早已经是一片金黄之色了,这香味也就益发地浓烈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诒云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看下去了。说起来这事情有些荒唐,可是这会子对诒云来说,倒当真是一种难言的煎熬了。 就在诒云越发窘迫的时候,顾钧儒已经将这鸡给捞出了锅子,然后用一根削尖了的木棒穿插其间,自然而然就递到了诒云手上:“喏,趁热吃罢。” 诒云一时欢喜地眼角都湿润了,还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真是给我的?” 顾钧儒笑了笑,抽出身边的军刀将这只鸡给利索地划了几道口子,好方便诒云撕开进食。 他宠溺地刮了下诒云的鼻尖笑道:“我瞧那,咱们孩子方才在你肚子里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尝尝了,可把你给苦的。” 诒云面色一红:“我不过是好奇罢了,见过白切鸡,见过红烧鸡,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烧法,倒也是别致。” 顾钧儒道:“这是客家菜,叫盐焗鸡。从前清廷的时候,卉州的盐商给捣腾出来的。” 顾钧儒一面说,一面就注意到,诒云面上有些局促的神色。他心下了然,便一手拿着鸡,一手挽着静云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背靠着一棵树干坐下。 而后他将那只鸡重新递给诒云道:“快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对了,从前,那便是西太后要吃一口这鸡,都还未必有这个福气呢。” 诒云“嗤”的一笑:“贫嘴。” 山鸡已经烤的熟透了,周身都是酥脆的,里头的肌肉可谓鲜嫩极了。顾钧儒是怕诒云动手不方便,便又主动替她撕下了一条鸡腿来。 诒云只轻轻一咬,便觉得这盐巴的咸味已经入到了鸡骨头里面去了,而这鸡肉的酥嫩味道也是恰到好处。 这味道极妙,诒云实在是觉得好吃极了,吃了第一口以后,就悄然阖了眼,不忍再张开了似得。 钧儒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诒云吃,眼中满是怜爱与疼惜。 诒云意识到钧儒的目光落在自个身上,忙要撕下另一只鸡腿给钧儒也尝尝。钧儒自然不肯,只是扯下上头的鸡翅咀嚼了几口意思了下。 诒云道:“这鸡味道这样好,咱们不如再想法子带回去一只,给毕初、刘秘书还有姨奶奶都尝上一口罢。”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六) 顾钧儒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向冰雪聪明的,如今怎么犯糊涂了。这样一只鸡,可是得花费一整锅的盐巴呢。这盐入了鸡的味道,自然也便不好再用了的。如今这黑市上,盐可是比金子都要贵了的。” 诒云听了微微愣住,便问道:“咱们又没带多少盘缠来天福的,这鸡,怕是你还塞了那盐工不少钱罢?” 顾钧儒平声道:“这可不是给钱就好办的事儿,还得看这盐工高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呀,你就是捧了金山银山过去,他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的。我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钱,不过呢,我原本身上戴着一把金制的匕首,是从前父亲留给我的,我便拿到镇子的当铺里换了钱,给了这盐工。” 诒云面色动容,声色微微颤道:“你怎么好把父亲留给你的遗物给当了的……那毕竟也算是他留给你贴身的东西了。” 顾钧儒握住诒云的手,轻拍她的手背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这金匕首带在身上也碍事,倒是不如当了的实际。况且不管是什么东西,没有比你心下欢快更重要的了。只要你心下畅快了,我便是失去一把匕首又何妨?这唐玄宗为了杨贵妃能吃上一颗新鲜荔枝,还能跑死好几匹良驹呢。我不过是为你当了一把匕首,较之唐皇,我这还差得远了。诒云,你且记住了,不论如何,你在我心下如今是最重要的。” 诒云颊边浮泛起笑容,眼中闪射着久违的笑意。笑着笑着,这泪珠就似那一颗颗小珍珠般,大珠小珠落玉盘地滴落到她因着身孕而开始略略浮肿的手背上。 顾钧儒显然没料到她会落泪,连忙将她搂入怀中:“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诒云哽咽道:“我是高兴的……钧儒……谢谢你……” 钧儒低低地在诒云额间轻轻一吻:“既是高兴,那便不许再哭了。孩子在肚子里不知晓,怕是还以为我薄待了你呢。” 诒云的心微微跳荡,弥漫于她心灵中的温柔之情,一缕一缕地被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融入到了钧儒的这一个吻中。他们的双手紧紧交缠着,只一个眼神,就仿若互相倾吐了灵魂深处最神圣、最缱绻的话语来。 ………… 时光飞逝,几个月时间转瞬即逝。日本人封锁省城的来往通道已经有几个月,如今倒是真如钧儒所说,即便是想法子弄着了大洋,那也是没有法子再吃到盐焗鸡的。 这烧制盐的成本太大,盐工又不能将盐进城贩卖,久而久之,也就只得熄了灶头,等着省城的交通再次恢复的时候才好。 这月份越是靠后,诒云的身子就越是显怀。这郎中几番探脉,都说诒云肚子里头怀的是女娃娃。而刘家老太太呢,则是说,这诒云肚子显尖,就如那雄螃蟹一般,肚子里头一定是个儿子。 诒云只是微微笑着听着,心下自然并不十分在意他们的话来。这孩子的性别,又哪里是从外头就能瞧得出来的?对于这些话,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到底他们心下也是为了她好的。 这孩子是男是女,钧儒倒并不是十分的在意,只是眼见着诒云这些日子有些厌食的模样,实在是心下担心的很。 这溪水上游已经被日本人给截断了,因而顾钧儒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偷偷的潜入上游去给诒云钓些活物来。 溪水上游,如今早已经是日本的快艇横行霸道的场地了。上游水深,也时常有民船要过路,有一次,这日本人硬说过路的几条船上藏的是游击队的人,这一下就将船里头男女老少几十号人给绑上了岸,然后一通机枪扫射,一下就叫人血肉横飞起来。 这事的风险,顾钧儒自然知晓,可是他也不惧怕,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诒云跟着吃苦,因而他执意要往上游去一探究竟。 毕初听闻,便想跟着一道去,被钧儒给劝了回去。他想着,到底是自个的家事,也不好白白叫毕初跟着自个冒险。就这样,钧儒一个人,带着鱼竿便悄悄出发往上游而去。 他才靠近了上游的地方,这子弹一下就追了过来,“砰砰”几声枪响,这便是头顶脚下,哪哪都是枪在打了。 哪里晓得,一回头,他就瞧见毕初竟然也在身后,这一下可把他给气得够呛。 “你这是作什么!叫你要不来,你偏要来,凑什么热闹!”钧儒是有些气急了。 毕初被枪子追着一下就滚落到了地上,钧儒便拿着鱼竿朝着日本人晃了晃,试图引开日本人的枪火。可是对方的火力实在太猛烈了,钧儒眼见着这枪火上自个不是人家对手,也便叫毕初赶忙趴下不要动。 两个人鼻尖贴了土,互望了一眼,这眼神是在说,若是日本人打上来了,那便只要殊死搏斗一番了。 不过两个人运气总不至于太差,这日本人稀里哗啦地开了一阵枪扫射以后,并没有打算离开快艇上岸来捆人,这一下便开始快艇又回到上游处去了。 隔了好半天,钧儒与毕初两个人才相对着拍了拍土,各自坐起身来。两个人互相检视着对方,看看有没有破皮中弹的。看完还不放心,那就各自身上摸一把,直到确信两个人都完好,没有破皮伤肉,这才各自暗暗吁了口气。 毕初心有余悸地说道:“少帅,多亏了你。” 钧儒这一下倒是没发火,不过是平声道:“我倒是就怕这日本人枪法太准,将咱们两个都给枪毙了。不过好在哪快艇开的极快,要想在上头瞄准了咱们对着开枪,那也是又难度的。不过这枪眼无情,谁知道下一次又如何?你下次可别跟着来凑热闹了,若是你伤着一星半点,我这心下真当是要过意不去的。” 毕初耸耸肩笑道:“少帅,就甭光说我了,你不也是一样嘛。但凡你今儿个若是中了弹,兄弟们那里,少奶奶那里,你能好过?”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七) 钧儒轻咳了一声:“好了好了,算是咱们俩命大。不如咱们分工,我钓鱼,你捉虾,但凡有一个是一个,至少也给诒云吃点新鲜的。这些日子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怎么也得再吃好了几顿。” 毕初点头道:“可别说,少奶奶身边那个刘疏影呀,可是啰嗦。成天叨叨着,说少奶奶这一胎,怀得不容易呀,这人也被折腾坏了,成日在那儿唉声叹气,我看着都觉得心烦。少奶奶罢,是该吃点新鲜的,这样才有气力坚持到最后呀。” “毕初,说起来好似你又很懂了似得。”钧儒似笑非笑说着。 毕初道:“可不是刘秘书呗,说是这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鬼门关里走一遭。少奶奶身子一向羸弱,实在是担心她……” 钧儒似笑非笑:“左一句刘疏影,右一句刘秘书,先前我倒是没有注意过,你什么时候同刘秘书这样熟识了?” 听罢,毕初只觉得耳根子一热,忙干咳了一声:“咳……这也无关紧要的,不过虽然少奶奶自个就是医生,可是到了生孩子的时候,总不好她自个监管着自个罢?” 顾钧儒道:“其实我也在担心这样事情,可是如今日本人封锁线过不去,就是有盐贩子要运私盐进省城,那都统统被日本人枪毙了。这个时候,就算我们自个再胆大,就是冲进了省城里头,那医生也不一定请的来。我也发愁好一阵了,这总不好,到时候诒云生产,还要那个郎中伺候着。他毕竟不是妇产科的,又哪里懂得这些东西。” 毕初便道:“您这样想,倒是同刘秘书想一块去了,那便不如让我试一试进城去罢。听说省城还有红十字会的医生在,这些医生是外国人,进出总比咱们这些中国人要容易许多。” 钧儒连连摆手:“红十字会的人也是很有组织性的,又哪里是说走就走的。退一步说,他们救死扶伤是天职,可是单说旧为了诒云而这么跑一趟,也有些说不过去。” 毕初知晓,他家少帅说的都是实情,这一下也就犯难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钧儒皱眉道:“我再想想法子罢。” 两个人说着,便拎上小鱼小虾,便忙利索地准备回镇上了。如今这溪水里如今要钓大鱼不易,虾就更是难说了,因而能捕着几条已经是不容易。 ……… 渡边宽雄早早起床,梳洗过后不吃早饭就往办公室来,跟隔日约好的伪军团长共进早餐,边吃边谈,把该办的事情顺便办了。 渡边宽雄其名曰“工作早餐”,且津津乐道地向下属推荐。 渡边肚量不大,却是口味精细,早点非“兴春楼”和“望江楼”两处的不吃。兴春楼是城内挂头牌的菜馆,原本从前生意十分兴隆。 自打日本人入城以后,这菜馆几经易手,如今兼做早晨和下午的荤食点心,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生计。 这菜式多半是蟹黄汤包、鲜肉大包、虾仁馄饨、牛肉锅贴、草炉烧饼、鸡汤面、鱼汤面、肉丝面等等,随着季节的不同而有品种的不同。 望江楼是一家夙州人开的糕团店,传说已有百年以上历史,做出来的糕团甜而不腻,绵软柔韧,咬在嘴里,有滑软如丝的感觉。 且花色品种繁多,造型色彩各异,嵌松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夹红丝绿丝的、包豆沙的、包猪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让人挑得眼花缭乱。 从前,但凡这城里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无一不是望江楼的忠诚顾客。如今到底是锁城时期,这日本人枪口架在脑袋上,望江楼老板也不敢不开门。可是这个时候物价飞涨,食材紧缺,因而这价格更是比往常还要高。 当然还有一种例外,那就是渡边来的时候,甚至只要一个眼神,那老板就决计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来。 况且,这渡边宽雄与伪军团长共进早餐,那是给足了他的面子,自然更是不可能有掏钱的理由了。 今日这伪军团长一来,说的就是这游击队的事情。他们叫了一碟蟹黄汤包,一碟萝卜丝烧饼,一碟翡翠烧卖,一碟牛肉锅贴,外加两碗望江楼的四喜汤团。 渡边宽雄连连搓手,阴霾的眼睛也难得出现了笑意表示:“哟西!哟西!” 伪军团长就说:“不过本地几样还算拿得上台面的东西罢了,听说渡边太君素有美食家之称,今天如果能对得上太君的口味,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就起身替渡边宽雄斟茶。茶是大麦茶,按理说本地人是不喝大麦的,但是如今都知道渡边宽雄喜欢在早餐时喝此茶,便都这么准备。 渡边宽雄吃过几回蟹黄汤包,因为包于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夹上去就破了,汤汁尽数流在碟子里,非但享用不成,还搞得狼狈不堪。今天见又有这道点心,他便不去伸筷子,先夹一只翡翠烧卖。 这烧卖不过比铜钱略大,皮薄如纸,清清楚楚透映出里面碧绿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莹可爱。吃在嘴里,成中带甜,清新爽口,又有浓浓的猪油的香味,实在非同一般。 伪军团长能在日本人手下吃得开,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见渡边一双细眯眼睛往蟹黄汤包上略略一瞄,就丢开它去夹另外的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他是不会享用的缘故。 伪军团长心里笑笑,不去说穿,自己率先将筷子伸向汤包。他感觉到渡边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便尽量把过程做得像表演。 他先用筷子的尖头轻轻夹住汤包的脐嘴,手里悠着劲儿,慢慢地把汤包整个儿提起来,提离蒸笼。 此时的汤包沉甸甸下坠着,如同一颗硕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汤汁晃晃荡荡,隔了一层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飘浮的金黄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则是半透明汤水,能看见一丝一丝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八) 伪军团长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点的精致,又仿佛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让汤包水滴样坠挂好一会儿,其间还歪头跟渡边宽雄逢迎着说了句什么话。 渡边宽雄只顾着为颤颤悠悠的汤包提心吊胆,嗯嗯呵呵竟没听见对方说的什么。伪军团长至此才嘴巴尖起来,凑上前去,在汤包边上咬个小洞,撮住不放。 眼见得他喉头上下滑动,而汤包逐渐收缩和干瘪,渡边嗓子里下意识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汤包终于完全被吸干汤水,剩下面贴面的一层薄皮。 那团长不慌不忙在小碟子里沾了姜丝醋,一口送进嘴里,渡边也跟着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这个伪军团长一样斯文和漂亮了。 只是他却没有立即动手,不过先吃一只撒满芝麻、外焦内软的萝卜丝烧饼之后,才漫不经心地把筷子转向汤包,成功地吃下去一只。闭了嘴巴细细品味,果真不同凡响。 伪军团长这时候谄媚一笑,说:“咱们这本地人吃东西,有点孔夫子遗风:食不厌精。照我这个粗人来看,蟹肉和猪肉、面片一锅烩了,也同样好吃,营养更是一般无异,岂不省事很多?” 渡边宽雄嘴角挂了一滴醋汁,用筷子点着伪军团长道:“哟西,我看中国文化,就是两件事上体现:一为饮食,二为男女。两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我们此刻面前不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点,却喝着一锅面片杂烩汤,那恐怕是大煞风景的。” 伪军团长笑说:“既是说到这儿,我也就顺竿儿爬,有件事跟太君汇报。” 渡边宽雄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大麦茶,在喉咙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脑袋:“说吧。” 伪军团长跟着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惯,赶紧在舌尖上打个滚,吞下肚里。放下茶杯,他将上半身搁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远,紧盯住渡边的眼睛:“那位如今关押在地牢里的苏参谋长……” 他只说这句话,就兀自打住,静观渡边的反应。偏渡边宽雄是个心思难猜之人,遇事沉得住气的人,只装不知道伪军团长的意思,探手从桌上的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放在口中横过来竖过去地剔着,不发一词。 伪军团长明白,这渡边宽雄怕是要怪罪自个故弄玄虚了,于是连忙接下去说:“这个苏倬铭罢,与那游击队的程方圆一样,是个硬骨头。咱们软硬兼施,审讯了这样久,也没能从他嘴巴里套出一句实用的情报来。我看是方法不对呢……” 渡边宽雄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看似无意地往别处牵引道:“我听说,从前田赋税当然占了本城郊县岁入的大头,此外还有生猪专税、屠宰税、牙税,也是不可小视的一笔……啊,对了,听说这郊县的人善养猪,喜欢养猪,可有这话?” “善养猪是一点不错,谈到喜欢不喜欢嘛,就难说了。谁愿意家里平白多几个爹妈要服侍?也是过日子没办法罢了。养猪一为造肥,二为储蓄。捉几只小猪仔回来,天天弄点瓜藤、野草、谷壳、涮锅水喂喂,年底养成肥猪,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钱,苦是苦了点儿,钱抓在手里还是开心的。我们郊县乡下,恐怕没有哪家不养猪的,小户人家一两头,大户人家大大小小能养好几圈,一年卖个上百头不稀罕。这郊县人口两百万余,猪又比人要多,恐怕估个四百万头不算虚空。太君,你想想,这么多的猪,这生猪税、屠宰税收下来,不是闹着玩的吧?” 伪军团长说到这里,也便顿住了,他一下就明白了渡边宽雄的意思:“太君是说,要说服苏倬铭,为我们所用?” 渡边宽雄剔牙缝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搁在嘴边,不动:“说服苏倬铭……就凭着你们?” 伪军团长眉毛一颤:“太君的意思是?” 渡边宽雄阴霾地笑了笑:“那帮郊县的人,以为有游击队撑腰,就一天到晚想着和皇军对着干。我看,这个苏倬铭既然冥顽不化,那么不如直接拉到郊县去当着这帮人的面枪决了。我倒是要看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要来!” 听到这里,伪军团长面露笑意,只连声说:“太君高明。” 渡边宽雄低下头来,那手里的汤团雪白滑软,他的手不知怎么有些不稳,象牙筷子在碗里来回划了两次都没夹住,头上就微微地冒出细汗。 伪军团长避免将目光投到对面,便埋头对付自己的一碗,吃得专注而努力。 底下的守卫进来,附在渡边宽雄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渡边宽雄皱了皱眉头:“不见,不见!没看见我在忙么!”转头又对伪军团长道:“是我前些时候收的一个护士小姐。” 伪军团长连忙接茬道:“敢问太君这位……这位交好的小姐,可是唤名倚红?” 渡边宽雄摇摇头:“这我就说不清楚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倒是不曾上心过的。” 伪军团长沉吟道:“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你说。”渡边宽雄这个时候放下了筷子,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伪军团长道。 “其实事情跟我无关,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替太君着想罢了。您这位交好的小姐,恐怕来头并不简单呢,您恐怕不知晓,她姓顾罢……”伪军团长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渡边宽雄一双细眯眼睛一下就眯成了一条缝,心下不由得想着,姓顾么?难不成她与从前那位赫赫威名的顾北溟有什么关联? 眼见着渡边宽雄的脸色沉了下来,伪军团长连忙说道:“这位顾小姐,便是顾钧儒的堂妹,苏倬铭的夫人那……” 听到这里,渡边宽雄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锐利的冷光:“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倒是应该好好对一对这位倚红小姐了……” 伪军团长也跟着一笑:“我不过是多余的插了一句嘴。” 渡边宽雄旋即转身对守卫耳语了一番:“你去告诉她,就说这酒席,我一定会去。”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九) 夜色温柔,小南风煦煦地吹着,带来空气中蔷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望江楼临河的门口,人影稀疏,只一盏大红的灯笼幌子高高挂着,红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荡漾,恰如一朵莲花从河底飘摇着升起,神秘而娇艳。 几个黄包车夫坐在街沿上脱了鞋子抠脚丫,车子在街边静静地歇着,被手汗摩得贼亮的车把泛出微光。 一辆黄包车从大街拐弯处颠颠地奔来。车子在河边幽暗处停住,车夫哈腰稳住车把,车上的客人便一脚跨了下来,原来是俞青箩。 她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礼服式的薄纱舞裙,丰腴的脖颈上戴一串水晶珠项链,头发用夹钳仔细烫过,长长地蓬松地披散在肩后,靠发根处扎一条缎带,在头顶侧旁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俞青箩一下车,脑袋便东转西转,目光沿着街边依次逡巡。此时,倚红忽然从河边的柳树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地轻唤了一声:“二嫂。” 俞青箩挑眼看着顾倚红,只见她穿了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 她就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 俞青箩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不过跟着压低声道:“哟,倒是累你好等,是我迟了呢。” “二嫂哪里的话,刚好呢。”倚红笑笑,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往菜馆里面走。 倚红领着俞青箩上楼,进到一个雅致的单间。单间里原来的八仙桌已经撤了,另换一张精巧的雕花四仙桌,为的是几个人对坐说话方便。 桌上摆有八色冷碟:肴肉、抢白虾、拌海蜇、熏鱼、拌海米菠菜、拌海带丝、炸脆鳝、腐竹鲜蘑。另有几只西洋雕花玻璃酒杯,几坛陈年女儿红。 这个时候,俞青箩就觉得背上好似被什么扎着似得,下意识就回过身去,这个时候,她就看到渡边宽雄,以及几个与她熟识的日本军官已经坐在了榻上,色眯眯地盯着她看。 俞青箩盈盈笑着行了一礼:“诶哟喂,太君们原来早就到了呀,是青箩失礼呢。” 俞青箩说着话的时候,倚红就顺手放下了单间的串珠门帘,又扭动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边,动手去揭酒坛的封盖,双手捧起,分别把几只酒杯倒满。 血红的酒液衬着雕花玻璃杯,已经是色香俱全,偏倚红又用葱管儿般白皙纤细的玉手端了酒杯,招呼这几个日本人上了桌。 她手指上手指上一颗红宝石的钻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辉,璀璨到令渡边宽雄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时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倚红手背上划了一下。 倚红心下厌恶地直想躲开,还是强忍了下来,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地去端另一只酒杯去敬酒。渡边宽雄望着她,面上满是玩味的神色。 “来呀,渡边太君,请。”俞青箩率先把酒杯随意地举了一举。 “哟西!”渡边也跟着举起了酒杯,一时灌下了一杯。 顾倚红嫣然一笑:“照我说,太君们今日便听我一句劝,吃了饭再说话,好不好?”话才说完,她已经将酒杯送到嘴边,左手抬起来捂成一个半圆,挡着,少少地抿了一口。 渡边宽雄见状,也把酒杯举起来,“咕”地一声,竟又一口喝干。 俞青箩望了渡边一眼,夸道:“渡边太君好酒量,真爽气。” 渡边宽雄满脸泛红,眉眼中像安上了弹簧,左右动着,不得止息。 门外堂倌吆喝一声:“上菜啦!”串珠门帘一掀,端上来一只硕大的砂锅。他就手用抹布包着揭去锅盖,顿时一股热气冲出,奇香扑鼻。 几个日本人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张眼一看,砂锅里也不过一只煨烂的鸭子而已,兴趣顿时大减。 倚红含笑不语,待热气散开之后,站起身来,拿一双干净筷子替几个日本人布菜。她先轻轻拨开鸭背上的一层皮肉,露出又一层东西,原来鸭肚子里竟包有一只鸡。 鸡肉拨开,再一样东西是鸽子,鸽子里面又有斑鸠,斑鸠里面还有麻雀,一只套着一只,直把几个日本人都看得傻了。 倚红说:“几位太君怕是来本城不算久,这一样名菜叫‘庞统鸭’,怕是还没有吃过吧?” 几个日本人不说话,唯独渡边率先开了口:“这说的是三国时候的庞统,给曹操献的连环计罢?妙,实在是妙。若是不知晓这个典故,还吃不得呢。” 俞青箩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拍掌道:“渡边太君真是博闻广识呢,连这种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倚红笑道:“吃这道菜,是要隔天预定的,倘若临时匆匆跑来,拿再多的钱也没用。你想想,这大套小,小套大,一个贴着一个,从里到外要煨得烂熟,有多少不容易。又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个昼夜以上。这样煨出来,五只禽相互入味,该是何等鲜美。几位太君,你们赶紧尝尝。” 说着倚红连忙布了一大块鸭肉在渡边碗中。 几个日本人听倚红款款说这一番话,眯眼观注她说话时的眉眼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想吃什么名菜,光听和看就饱了。 俞青箩趁此机会又劝着喝酒,温言软语,直把日本人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这几杯酒下肚,渡边宽雄的脸上就泛起了潮红,好似已经略微有了一些醉意。 不多会,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俞青箩倚靠在渡边宽雄身边,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极近,双手交叉搭在他的头顶,把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娇憨地问道:“渡边太君还认识我吗?” 渡边宽雄当下笑道:“这大名鼎鼎的挂牌舞娘俞青箩小姐嘛!你的玉照还在舞厅门口挂着呢。” 说罢,渡边宽雄指着倚红道,“瞧瞧,今夜有两位美人助兴,这才叫春宵呢。” 俞青箩故意斜睨倚红一眼:“这么说,太君这么说,我可是要打翻了醋坛子哟。竟然将我们相比较,这可不大好。” 渡边宽雄哈哈一笑,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十) 俞青箩趁势耸起身子,在渡边的肩头一下一下蹭来蹭去,手也从他头顶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下巴、脖颈,小范围地摩挲不止。几个日本人都哈哈大笑,渡边就怡然消受这番令他骨酥皮痒的抚摸。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仍旧系在倚红身上,恍惚中也还分得清状况。他跟俞青箩小小地缠绵一阵之后,忽地清醒,一下子把她推了开去:“走吧走吧,下次我也请你喝酒。今天我是要与倚红喝酒的,你插进来颇有不便,嗯?” 倚红朝着俞青箩,暗暗使个眼色。俞青箩娇笑着拉住渡边的手不放:“太君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嘛!不许我陪坐,喝我一杯酒总可以的吧?我是诚心想敬太君一杯的。在本城地面上谋生计,还要指着您包容捧场呢。” 倚红接腔道:“您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觉了。” 渡边宽雄快意地笑着:“好好好,一杯,一杯。”说着自己便要动手往酒杯里倒酒。 俞青箩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当真以为我穷得请不起一杯酒?”说完向屋内几个日本人做一个媚眼。 倚红飘飘地闪出门帘,像是早有准备,即刻就打了回转,手里果然拿的是几杯浑色甜米酒。她笑微微地将酒杯举到渡边等人唇边,劝道:“这里的酒跟糖水似的,太君们一口干了吧,包你们无事。” 不等渡边有什么说法,倚红那里已经手臂高抬,将一杯酒倾在渡边宽雄口边。被美酒而人弄得晕晕忽忽的渡边,哪经得起这番挑逗戏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就了顾倚红的手,把一杯米酒尽数灌下口中。 至于俞青箩,在一旁伺候着其他的日本军官,也不急着走,还慢里条斯地同倚红谈论起近日舞厅的趣事来。 渡边忽而一副兀自着急的样子,好似是怕耽误了与倚红的好事,在一旁简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安起来。 这一急,气血上涌,酒力药力发作得更快,眼见得一个人就手脚瘫软,脸上还在笑着,却一些力气也使不出来,白白地望着身边两个美人而无奈。 慢慢的,桌上几个日本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倚红俯身在渡边耳边,用无比柔和绵软的声调说:“渡边太君,你大概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在楼上旅馆部开了个房间,我扶你上去躺一会儿,你说可好?” 渡边宽雄笑了笑,好似看着倚红的面孔在眼前飘浮旋转,忽远忽近,他万般挣扎也触摸不到。他努力地转过头去,迷迷蒙蒙盯住了俞青箩。倚红马上解释道:“俞小姐也一道扶其他上去。” 倚红说完这话,不等渡边自己表示什么,对俞青箩努一努嘴。两人一边一个架住了渡边的胳膊,往楼梯上走。 此时看样子,渡边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不过头晕得无法思维而已,见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机械地跟着迈步,否则凭两个女人还真没法把他弄上楼去。 一路碰到两个菜馆的伙计,都微笑着让在一边,等他们狼狈地先走,一副见怪不惊的模样。到菜馆来豪饮寻乐的日本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觉便会好,没什么大了不起的。 再说他们不认识这帮日本人,他跟他们有着长长的一段距离,互相之间根本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他们平白无故干吗要管他们的闲事?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日本人,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旅馆部的伙计拿钥匙替他们开了门,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进门,这是做事的规矩。 倚红抢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开,而后和俞青箩一道将渡边送到床边。出于本能,渡边宽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头碰到枕头,惬意地哼哼了一声,来不及把腿脚放直,已经鼾声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该做哪桩?倚红一时愣在那里,有一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这么做,委实是担了风险,拼着性命的。依着渡边宽雄的性子,万一惹火了他,拔枪扫射了她们两个女人简直再正常不过。可是这样一来,倚红就白费了心机,倬铭在狱中怕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就在倚红发愣的间隙,只听着门外一声喊:“倚红,你过来帮忙呀。” 倚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掀开了帘子,原来俞青箩又将一个日本军官架了上来。倚红略微诧异,这俞青箩气力倒是好得很,竟然还架得动这日本人。 两个人又上下了几趟楼梯,总算是将几个日本人尽数都放倒在这榻上了。 足足有几分钟,倚红与俞青箩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动上一动,只听到渡边等人的鼾声不断,睡十分死沉。 倚红叹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俞青箩说:“我们现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逼上梁山,不怕也不行了。想想看,这帮日本人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睡在这间客房里,会作怎样的猜测?日本人到底是凶狠的很,可不得把我们恨出个洞来?就算没有马上把咱们杀了,往后还愁没法儿慢慢折磨我们?” 说到这里倚红眼巴巴望着俞青箩:“二嫂,今日也委屈你了。往后的事情都由我来担待,你只管放心。若是事后日本人要追查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便认了下来。” 没等她把话说完,俞青箩便拢了拢发鬓,似笑非笑道:“倚红,你到底是钧儒的堂妹,这遇到了难事,我还真能袖手旁观么?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心里分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话,她扭头瞥一眼床上的几个日本人,而后催促了一声:“要动手,就快些动手,要不然,等他们醒了,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倚红白皙的面庞紧绷地变了形,一阵轻微的抖动从她的腿上渐渐升了上来,只要一枪击中这个渡边宽雄的脑袋,那么一切就会结束了,倬铭也能得救了。 当她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勃朗宁枪身的时候,她暗暗咬紧了嘴唇,咬破了唇角也不自知。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香消在风起雨后 (十一) 倚红实在是太害怕了,可是她不能退缩。于是她就半阖着眼睛,颤粟地拿着那柄枪支对准了渡边宽雄的脑袋。 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半晌,没有丁点的声响。待得她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掉了包,弹匣里早就没了子弹。 渡边宽雄一双阴霾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倚红,眼里那团兽火,几乎立马就能将倚红给烧灭。他伸出毛茸茸的手,一把就掐住了倚红的脖颈,那股狠劲,好似立马就能将倚红的性命给了结了。 倚红的脸慢慢激动地发了青,她的余光瞥见,俞青箩在门口处对着她盈盈一笑,而后手搭着几个日本军官的肩膀,扭动着水蛇样的腰肢,一道消失在了门口。 俞青箩出卖了她…… 当倚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下是无尽的绝望、怨愤。这一步棋,到底是她走错了。救倬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由此掐断了。 渡边对着床榻,将倚红重重地一摔,而后揪住了她身上旗袍的湘妃扣子,蛮劲一使,只听着“呲啦”一声,那身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裂出了一道大口子。 再伸手一拉,这整件旗袍边从倚红身上落了下来。这一刻,倚红心下的耻辱感简直到达了某种焦灼的顶峰。 渡边由着性子暴虐地揉搓摔打着倚红,这会,他从折磨倚红身上得到的快感比往常更甚。 倚红被渡边宽雄压在身下,从来都是痛苦与屈辱并存着。她尽量闭上眼,以避开渡边那对烈火焚烧地如禽兽一般的眼睛。 就在渡边加倍地折磨着倚红的时候,倚红扫视了一下他的腰间,腰带上的枪套是开着的,他并没有将它解下。 倚红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非常迅速地从枪套里取出了那把日本南部产的手枪,然后紧紧握着,也不松开。 她觉得枪在手里的感觉好极了,脸上不禁浮现了一丝笑意,她只需要将渡边的手枪,扳机轻轻扣动,这一切荒唐的、令人作呕的事情就都跟着一并结束了。 渡边宽雄意识到自个额头已经被倚红的枪口抵住,下意识地伸起手,作投降的姿势,笑的十分的阴沉。 倚红毫不犹豫地再次扣动扳机,却发现仍旧是没有一点声响。她敏锐地打开弹匣,里头却是一颗子弹也没有。这个度白牛,他竟然把自个手枪里的子弹也给卸了! 渡边宽雄心下觉得有趣极了,他得意地笑着,拿起枪对着房内就是一通直直扫射。很快,倚红的肩头、臂膀、胸口,一下就中了子弹。 鲜血在缓缓流淌着,倚红曾经在医院救治过许多中了子弹的伤兵,没想到今儿个中枪的人轮到她自个了。她只是苦笑了一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眼睛也跟着迷糊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倚红仿佛又看到了顾公馆那一日的大婚场景,于诸人之间,倬铭就就站在那儿,对着她浅浅一笑,而她整个人就跟着沉沦了下来,那是她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一日…… 倚红嘴角扬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笑意,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好似猛然得到一阵放松,整个身子也好像跟着漂浮了起来。 她渐渐觉得周身都被云彩给包围住了,直到渡边的人影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她只觉得心下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着:“你太累了,闭上眼睛睡吧。” 倚红慢慢地阖上了眼,眼角最后一滴泪骤然落下…… ……… 天福镇上,毕初一早醒来,就有些垂头丧气着。刘秘书原来在院子里头打着线衫,见他这英雄气短的模样,便禁不住蹙眉问道“你这一早醒来,都叹了好几声气了,难不成天塌下来了?” 毕初有气无力道:“可不是想着少奶奶的事么?这眼见着过了春,那便是预产期了,少帅可是急切的很。这子上又没像样的医生,到时候都还不知晓怎么办才好呢。” 刘秘书没好气地斜眼看他,放下了手里头的活:“怎么?你这样长吁短叹就有用了?这院长自个就是医生,还没你心里有数?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可别告诉我,你还想自个以身犯险去省城请医生。这日本人最近杀人杀魔障了,但凡是个人要进城,都被浑身打满了枪窟窿,哪个不是血肉模糊的,最后连认尸都难。” 毕初被说中了心事,一下有些被堵得噎住了,只重重地叹了一声气:“嘿,我说刘疏影,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处处都与我过不去呢?什么叫皇帝不急急太监,谁是太监了?” 刘秘书眉梢一挑,随即指着毕初,唇角扯了扯:“可不是你么?这还要我说的这样明白么,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毕初气结:“好呀,敢说我是太监,老子可男人了!这在战场上杀鬼子的模样,你可是没瞧见,要有多神气,就有多神气!你一个小女子,没见识,我不与你一般计较。” 刘秘书低着头,摆弄着手里头的线团,慢慢悠悠地在织着婴儿的薄衫,不禁开口说道:“不过就是顾司令身边的一个副官,带过几年兵,就是婆婆妈妈的,事儿多。你一个人在那儿自说自话个什么劲,想来顾司令也知道你靠不住,肯定不支持你进省城了,你心下瞎着急也没用。再说了,你就是福大命大进了城又如何,现下省城里的医生都逃难去了,你还能找的着几个活的医生哟。这是从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抢人,人家能乐意?” 毕初面色一红:“可是总归是要找一个医生的,那个张郎中看病还成,生孩子的事,怕是还差得远那。” 刘秘书“嗤”的一声笑:“说的好似你多懂这产科的事情似得,得了吧,一个大男人,不懂还瞎嚷嚷。” 毕初面色涨得通红,赌气道:“行!我不同你多说什么了,这道不同不相为谋,到底不是一路人。” 眼见着毕初气得出了院子,刘秘书掩嘴略微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继续低头做起针线活来。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暮霭 (一) 开了春,诒云的肚子就越发的显大了,这低头已经看不见脚尖了。预产期将近,她整个人面上瞧着都是浮肿的,行动也很是不方便了。但凡走一步,那都十分的吃力。 顾钧儒怕她劳累,便把学校里的课也给停了,就一门心思在家里头看着诒云。这诒云的饮食起居他都一概亲自过问,事必躬亲。 有道是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这天福镇的山头上到处都是拜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 应着节气,诒云便想着在家里做一些清明粿,这奶妈还没把材料还没备齐,任慕双便上门来请了:“顾大哥、嫂子,可别忙活了,还是来我们家里头一道过清明罢。” 夫妇两人却之不恭,便应了下来。任慕双因着还要回家帮忙,这便先行别过。 钧儒便搀着诒云上了抬轿。毕初也跟着跨出了门,眼见刘秘书也要去,他就觉得心下变扭的很,多少有些不自在起来。 钧儒眼见着毕初在门口徘徊,不禁唤了一声:“毕初,你这是作什么?” 毕初睨眼望了眼刘秘书,而后眼睛望天道:“这人怕是太多了,我怕到任府不合适,要不,我就留下来看家?” 诒云回过身去,瞧了瞧毕初与刘秘书一眼,不由得与钧儒低头各自笑了一声:“毕副官,你若是不去,那是要留家里头做针线活的。敢情你什么时候你能操持这绣花针了?” 毕初一听,只觉得耳根子有些红:“那我还是随你们一道去罢。” 刘秘书站在抬轿旁,“嗤”的一声笑,低声自言了一句:“瞧那点出息。” 一路上,诒云就靠在抬轿上歇息,听着毕初与刘秘书打打闹闹的声响,倒也觉得有趣的紧。 钧儒随时注意着轿夫脚下,生怕他们出了差池,要把诒云给摔一跤。但凡看见了任家的宅子,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任家这厨房里头,老妈子正指导着底下的人做清明粿。不过是将将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大锅,加入石灰蒸烂。而后漂去石灰水,揉入糯米粉中,一个个地做成呈碧绿色的面胚。 诒云倚在厨房外头,看着兴致盎然,钧儒便将她扶到了里头看着。诒云看了觉得手痒,便也上前将一个个的面胚摘成几个小团,而后按着顺序搓成长条,再逐个按扁。 这任家人喜欢吃豆沙馅的,因而这豆沙的馅料最多。这做清明粿的过程倒是不难,面里头将馅料包了进去,然后就是捏拢收口,搓成圆球,即成青团生坯。 任慕双进厨房的时候,诒云正在低头专心地包着手头的青团生坯,倒是也没注意到。 “顾大哥、嫂子……”任慕双盈盈笑着掀开帘子入内。 钧儒与诒云朝着任慕双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任慕双一贯心思细腻,才进门,就瞧见诒云在做团子,忙将笼内铺上纱布,依次放入青团生坯上锅蒸着:“还是嫂子手巧,这整个清明粿捏的可是比咱们府里头的厨娘还要好看。” 顾钧儒蹲下身躯,在底下帮着添火道:“那可不是,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夫人。” 诒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你们可别听他胡说八道,这阵子,这嘴里说的可是越发不像话了。” 任慕双微微笑道:“顾大哥对嫂子是真真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羡慕在心上呢。” 诒云摇了摇头,轻声道:“慕双妹妹才貌双全,将来什么样的良人寻不到呢?倒是不必羡慕的。” 任慕双听了,只略微抬起头来,似有似无地环伺了一番:“寻常的人,又哪里有嫂子这样有福气呢。” 诒云听了,自觉得她这话里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她也并不在意,不过笑了笑:“旁的我倒是不敢说,可是钧儒自打来了天福镇上,旁的本事没长,这满嘴跑火车的功力倒是真真的厉害。你们可别变着法夸他了,要不然,真当又要得意忘形了。” 诸人一听,都禁不住哈哈笑了一声,这厨房间里头的寒气一时好似也被这柴火给烧的荡然无存了。 任老太太在不远处听着厨房里偷的嬉笑声,这皱着的眉头也不禁慢慢舒缓开来了。不知不觉的,她的步子已经是迈到了厨房里头。 “奶奶,你不是在外面督促着腌鱼么?怎么这会子进来了。来,您快尝一尝罢,看看这鱼的味道怎么样?”任老太太思绪间,慕双已是把蒸好的第一笼清明粿给递了上来。 钧儒也道:“若是手艺不好,还请多担待呢。” 诒云笑了笑:“瞧你说的,好似这是你做的一样。” 顾钧儒拱手:“不敢抢头功,我不过就是个添柴烧火的。” 这话毕,底下诸人又笑作一团。顾钧儒亦笑望着诒云,眼里皆是说不出的情意来。 任老太太咬了一口青团,这一时间只觉得软糯可口,十分香甜。不由得叹了一声:“今年真是怪了,这连连胭了三条鱼,都不成功的,今日这一坛,我倒是要看看,能不能成。要不然等入了夏,可就真当少了一味吃食了。” 任慕双朝着顾钧儒与诒云解释道:“这是我们任家一贯的传统,但凡到了清明,就要用发好的梅干菜腌制糟鲥鱼。等入了夏,这味道刚好,恰恰可以取出来进食,那滋味,更是不必说了。” 说到这里,任慕双便顿住了,她笑着邀请钧儒夫妇也一道出去看这腌鱼的热闹。 彼时,任家的厨子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 刘秘书在一旁看热闹,不由得喃喃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鳞?” 这个时候,厨子心下正想着腌制鲫鱼连连失败了三次的事情,觉得烦躁的很。再听这样一番外行的指点,便禁不住白了刘秘书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的鱼还能刮鳞?说这话也不怕人笑话。” 毕初站在一旁,起初不过就是嚼着牙签。这会听了心下倒是有些莫名的不大乐意了,禁不住袒护刘秘书:“这也不好怪她的,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弄得懂这些门道?” 刘秘书倒是没有料到,这毕初会为自己出头,一时间,心下倒是涌起一股热意来。 诒云恰巧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便凑上前去,顺着毕初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天福人有这口福了。诸如我也是才来不久,这梅干菜腌制鲫鱼的活儿,也是一百个不懂呢……”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暮霭(二) 厨子抬起头来,放眼望去,眼见着任家老太太和任慕双都在,只觉得有点诚惶诚恐。他对着诒云口气一转,笑嘻嘻道:“苏小姐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那孙先生的水晶棺……” 说到这里,厨子又好似说不下去了,只得挠挠头,尴尬地笑着。 诒云听了,只“嗤”地一笑:“倒是劳您抬举了,我确实是第一次见这腌制鲫鱼,倒是多亏了你,也算是长了见识呢。” 任慕双眼见着时机合宜,便上前开口道:“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刮了鳞的做法?” 厨子脸涨得红了起来,嗫嚅道:“小姐说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经见得太少……” 彼时,任老太太站在一旁,听着就觉得很有趣,这厨子一贯牙尖嘴利,轻易不饶人,这回倒是遇到对手了。 任老太太嘻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我在想,是不是要说段古话你们听听呢。” 诒云笑笑:“洗耳恭听呢。” 任老太太在一旁的木椅上靠坐了下来:“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任慕双半开玩笑似得插嘴道:“顾大哥娶嫂子的时候,也考嫂子了吗?” 诸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诒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有些面色发红:“这个嘛……” 钧儒将诒云揽到怀中,笑道:“我顾钧儒的女人,怕是没人能考呢。” 诸人又是欢笑一声,任慕双低下头去,略微抿了一口清水,心里头却是有些发酸的味道。这到底是水变质了,还是心下不痛快了,她倒是一时分不清楚了。 任家老太太又继续说道:“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 这会子,刘秘书听的入神,倒是把方才的尴尬给抛到了脑后:“然后呢?” 任老太太笑笑:“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任家老太太说到这里,底下人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叹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用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细白的手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烟袋举在老太大眼前。却原来是任慕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这杆子水烟袋递了过来。 任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我的慕双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我这个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厨子见状,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这慕双小姐,知拂少爷,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任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烟嘴把烟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个孙女,站出来,可不是人尖子?这水灵、这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任慕双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捂着胸口,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就看见父亲的跟班桂子过来喊她:“小姐,老爷请您去一趟,在二太太房里。” 二太太指的是任鹤的二姨太陈氏,陈氏十六岁嫁到任家,只是将近几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任鹤的原配夫人得了一子一女,只可惜这任慕双的生母却因为难产而死。因而这任氏兄妹,是由着这二姨太陈氏亲手抚养大的。 陈氏一贯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底下人,落得清闲自在,但是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因而都唤一声二太太。 任慕双站起来,对着顾钧儒抱歉笑了笑。而后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临走前吩咐厨子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 二太太陈氏住在第二间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是横梁粗大,但凡人才看了一眼,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 从横梁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 任慕双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摆置。任鹤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任慕双自然是从了父亲的性子,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暮霭(三) 天福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陈氏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 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任家老太太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这里到底是陈氏的屋子。 任慕双一进了屋内就喊了一声:“二娘。” 陈氏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任慕双的手,说道:“你父亲等你好一会儿了。” 任慕双轻声问:“父亲是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不过就是啸拂的事情,你父亲生了好大的气呢。” 两个人交耳说着话,就进了房间,见任鹤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天福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处州的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黄茶。茶汤碧黄,香气四溢。 任慕双进了门,就先躬身行了一礼:“父亲。” 任鹤点了个头,将茶盏置于一旁案上,示意慕双坐下。 因而任慕双便在一旁落了座,笑问道:“这茶还好吧?” 任鹤道:“昨儿个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任慕双道:“父亲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任鹤重新端起那盏茶,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只是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徽州的茶庄,明儿我再去看看。”慕双说道。 见着父女两人说茶这样认真,陈氏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任鹤笑了笑,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示意慕双伸出手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慕双托着糕点,又去看了眼陈氏,看见两人都对着她笑,这才拣出一片,放在嘴边,咀嚼了一小口。 陈氏知道,慕双这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体面,不过在旁边看得莫名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给她,说:“吃吧吃吧,这里又没外人,你父亲也没什么好说的。”回头又嗔怪任鹤,“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叫慕双这孩子,吃东西总是吃不到几成饱。” 任鹤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慕双:“啸拂来信了,说是准备启程回来了。” 慕双点头道:“拂弟回来,自然再好不过。父亲不是也心下挂念着么?这时候回来倒是正好,也省得外头炮火不长眼睛,什么时候伤着了也不知道。” 任鹤干咳了一声,眉头渐渐皱起:“这个臭小子,一想到他要回来,我就觉得闹心的很。” 慕双望着父亲:“拂弟也不算不知道轻重的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事情,竟然叫父亲动了气?” 只见那任鹤先不说话,不过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这个孽障……简直丢了我们任家的脸面,这个时候,竟然说要带一个日本女人回来成婚!” “什么!日本女人……”听到这里,任慕双一时间也不敢发话了。 她这个弟弟的心性,做姐姐的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那就决计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可是慕双也十分诧异,弟弟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跟一个日本人有了瓜葛? 任鹤面色有些铁青,郁郁不乐道:“日本人一贯瞧不起中国人,如今铁蹄践踏我大好山河,无端端的,一个日本女人怎么就会想着跟了啸拂这么个愣头青?” “父亲的意思是……”慕双听了父亲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外面的报纸都说南有楼祖棻,北有任鹤。身为北面军校的主任教官,任鹤的名声自然在望。一个日本女人接近自己的弟弟,意味着什么,恐怕不能不由着人多想了几层。 …… 任鹤带着陈氏、任慕双来到前院的时候,恰好这清明粿已经全部蒸好了。旁的小菜,在任老太太指点下,也算是一一备齐了。 这两家人坐在一块没多久,诒云才吃了两口,忽然就将筷子给停住了,然后整个人就呆愣在那儿,腹中只觉得有一股一阵一阵的缩痛。 然后她的面上开始发汗,珠一点点滚落,面色显得比往常更是惨白了,整个人眼中都是痛楚的感觉在暗涌着。 钧儒察觉到诒云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立马蹲下身去,握住诒云手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面色这样难看。” 诒云吃力地张了张嘴巴,半晌却是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任家老太太直晃脑袋道:“诶哟,真是外头来的少爷不经事,这是你媳妇要生了。” 钧儒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似是还有些不大置信。他握着诒云的手,她的手里头全都是冷汗涔涔,一直在发着颤。钧儒想着怕是把她给握疼了,忙又松了手。就这么反复着,瞧得任家老太太直皱眉头。 刘秘书也跟着急了,起了身边要往外赶。毕初道:“刘疏影,你去哪里?” 刘秘书急切道:“去找大夫和接生婆呀!” 这任家老太太一撇嘴,一下就被几个人给逗笑了:“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不经事,瞧把你们给吓得。诒云的胎气刚动,这头一胎是比较久的,这会还早着呢,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有什么可乱的。” 诒云勉强笑了笑:“是了,老夫人说的没错,倒是不要太着急了。这头一胎,产程是比较长的。” 任鹤忙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上房出来,然后对钧儒道:“诒云身子怕是不适意,就不要再舍近求远回祠堂那边了,不如就在这儿待产罢。” 钧儒见诒云面色转圜,好似方才的痛楚跟着平缓了一些,眼见着也没什么大动静,便点了个头,带着诒云去了上房休息。 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暮霭(四) 这诒云上楼没多久,接生婆也便到了。原来是任鹤,知晓诒云预产期便在近日,早就着慕双安排了接生婆在周围的馆子里住着。 这会得了命,接生婆立马就接了过来,倒是一点也没碍着时辰,因而倒是省却了刘秘书再出去跑一趟的功夫了。 接生婆到了任家,那便是大眼瞪小眼,眼见着产妇还没有要生的迹象,索性就在院子里头跟几个底下的老婆子嗑起了瓜子,说了好一会的闲话。 到了这一日的深夜,诒云腹中的阵痛开始密集了起来,一阵连着一阵的刺痛捶打着她。这疼的实在是太厉害,钧儒就紧紧抱着诒云,不住地安抚着她,诒云一双清逸的眸子早就熬的发了红,这一下痛得天崩地裂,实在是忍不住了。 顾钧儒便主动将手递了过去:“你的朋友弗兰克,前些天,毕初倒是意外联络到他了。他如今不在红十字会了,但是跟着游击队的人到了咱们天福附近。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请到,你就已经要生了……不过他们已经在路上有几日了,也该是快到了的。你不用怕,不论如何,我都会在你的身边守着的。。” 诒云含着泪,这个时候已经痛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顾钧儒说的话也是听不大齐全了,不过就是看到他的嘴巴在蠕动着。诒云感觉全身的骨骼都在颤抖着,这个时候,怕是也顾不着什么好的仪态了。 这一刻,诒云觉得她心底所有的苦都被激发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地狱里头经受着各种严刑一般,她甚至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个时候去撞墙是不是疼痛就能减轻一些。 脑中残存的那几分理智告诉她自己,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可是她真的已经痛得无从选择了。 苏诒云不停地呻吟着,眼见着响声开始有规律了,接生婆这才赶到了楼上来。在丫鬟的帮助下,接生婆开始往诒云身下垫草纸,又检查了一遍婴儿要用的东西,然后就把自个带来的一把大剪刀扔进沸水里煮着,那便算是消毒过了。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了,接生婆便跟刘秘书要了一块帕子,准备一会给诒云咬着,然后就对刘秘书说道:“好了,黄花大闺女可别在里头凑热闹了,出去罢。” 刘秘书面色一红,扯着毕初便要往外走。毕初似是还有犹豫,想要停留在这儿,看看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刘秘书用手轻戳着毕初脑袋道:“呆子,这会你在这儿可是多余的。” 毕初一下便醒过身来,只是回身望着少帅满面紧张的神色,一咬牙,才跟着刘秘书出了屋子。 这个时候,顾钧儒仍旧坐在屋中,神色是十分地紧张,接生婆便道:“这位先生,你也得出去才成,这女人生孩子是污秽之事,哪里好有男人在场的。” 顾钧儒正色道:“我是诒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个时候我若不在陪着他,又好什么时候在?生孩子有什么可避讳的,我是男人,就更应该担负起这个责任来。” 接生婆便道:“我说先生,这可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好在旁边看着的。我替人接生几十年了,从来没在男人面前替人接生过,这事我干不来,也不想干。” 这个接生婆迂腐的,叫顾钧儒心下真是动了怒气。他实在是急了,不由的面色一沉,一下就从腰上掏出了那把鲁格手枪和一袋大洋,一把扔到桌上,掷地有声道:“枪与大洋,你选一样!” 这接生婆一下就吓得面色灰白,不得不咽了一口口水,而后谄媚道:“先生有话好好说,有什么可动气的呢。您愿意在身旁陪着就陪着,咱们一句话都不多讲,可成?” 顾钧儒也没应她,不过就是坐到了诒云身旁,紧紧握着诒云的手。整整一夜,诒云在房中叫声凄厉,这里头的孩子好似还是留恋着娘胎,怎么也不肯出来。顾钧儒微微阖着眼,手被诒云反复地揪捏着。 从前打仗的时候,钧儒也没觉得这么慌过。这个时候,他就面如白纸,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了,这真当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安生的。 接生婆就在底下拼命对着诒云喊着:“使劲!使劲啊!” 诒云咬紧了牙关,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却是怎么都提不上劲来。这个时候,就听着门外有敲门声,钧儒便去开门。原来是任家老太太带着任慕双送参茶来了:“快给诒云喝上一口,这一天没吃饭了,哪里能有力气。” 接生婆便道:“再这样下去,时间就太久了,怕是要难产了。” 任家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呸,谁敢在这时候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来?什么是难产?你当我没生过孩子么?不过就是孩子大了点,又碰巧是头胎,费事也是常有的。我说老婆子,你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从前还到处吹牛说你如何能耐呢,怎么?今儿个就现形了?” 任家老太太一番话,倒是说得接生婆面红耳赤起来:“得嘞,我尽力,您赶紧出去罢,我怕您呆久了受不住。” 听罢,任老太太把手一甩,对钧儒说道:“我说你媳妇没事,那就是没事,这菩萨都在天上看着呢,这么好一姑娘,可不得顺顺利利的。” 钧儒感激地点了点头,任老太太也不好久留,转身望了眼钧儒的背影,觉得这个年轻人,这个时候虽是多少有些紧张,可是却也不形于色。这背脊直挺的,总归还是有几分泰山崩于前,泰然处之的架势。 任慕双微微蹙着眉头,看钧儒这担忧的样子,似乎还不是很想走。任老太太催促了一番,她这才转头跟着出去了。 东方鱼肚微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任宅整个照出一片曙红之色。屋檐下的喜鹊已经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陈氏陪着任鹤一脸倦色地在院子里踱步着,看样子也是一夜无眠。 任慕双出来,给任鹤递了一盏茶:“父亲,喝茶。”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暮霭(五) 任鹤呷了一口,这才开口道:“你昨儿个也在外头守了一夜了罢?快回屋歇会罢。” 这个时候,刘秘书与毕初就站在一边,焦急地等着消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着上房中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刘秘书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出神。 毕初笑道:“又发傻了,是少奶奶生了。” 刘秘书一下紧紧掐住毕初的肩膀,欢快地跳了起来:“生了?诶!生了!” 毕初起初也被刘秘书这情绪给感染了,只觉得周身都畅快的很。可是待得回过神来,就发现,两个人这个时候挨得近极了,他只要一低头,几乎都能吻到刘秘书的额头了。 刘秘书面色略微发红,连忙慌乱地甩开手:“是我方才失礼了……” 毕初干咳了两声,压低声道:“谁知道你是真失礼,还是趁机在我这里占便宜。从前听说,这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一贯做事就很是惊世骇俗,如今是领略了。”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刘秘书听的,不过也只为打趣。刘秘书那厢一听,就觉得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真当是恨不得即刻找个被褥将头给蒙住了。 接生婆用一条红布带子在给婴儿打包,钧儒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看孩子了,只是心疼地俯在诒云身旁,握着她冰凉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时倾了泪水下来。 这个时候,诒云撑着疲惫不堪的面庞,对着钧儒挤出一丝笑意,而后忽然又睁大了眼睛,望着床尾,里头似乎满是痛楚。钧儒意识到诒云的异样,忙唤了接生婆来。 接生婆这一手打包好了婴儿,再去床尾一看:“诶哟!我的老天爷!竟然还有一个在里头!我说小姐,您使把劲,都看到头发了!” 先前这个男婴已经耗费了诒云大部分的体力,这个时候,真当是一点气力也提不起来了。钧儒轻抚着诒云额头:“不急的,咱们慢慢来。” 忽然,诒云就觉得一阵刺痛从底下传遍了全身。此时她口中含着的绢帕早已经脱落,顾钧儒忙将自个的手给伸了过去。 诒云实在疼得没了法子,不自禁地就咬住了,一阵呜咽以后,只听着“哇”的一声哭声,接生婆忙的满头大汗,直笑了起来:“恭喜先生哟!是个女儿!可凑了一个“好”字!” 这一胎到了接生婆手里,自然又是一手打包,待得两个孩子脸面都擦干净了,便抱到诒云跟前道:“瞧瞧,这两个孩子真漂亮,都取了爹娘的长处来长。” 顾钧儒怕诒云抬头吃力,便忙将两个粉雕玉琢的宝宝接了过来,放置到诒云枕边:“这两个孩子清秀,像你呢。” 诒云微微笑道:“像谁都好,钧儒,恭喜你,做父亲了。” 顾钧儒一时感慨万分,一下竟心疼地落下泪来:“我见你辛苦一夜,真当是心下也要跟着急疯了。从前我倒是不知晓,生孩子是这样痛苦的,早知道要你遭这样多的罪,我倒是宁可你不要去生了。” 接生婆在旁边一听,直啐了两口道:“我说先生,瞧瞧这两个孩子,可都是招弟的福相,看看耳垂多厚,这福分就多厚呢。可别脑子一热就发誓说不再生孩子了的。我可是见得多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生的时候对天指誓,说是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可是一转头,这还不是接二连三地下崽了?女人就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您若是不信,且过几个月再问问小姐,保不齐她还记不得今儿个夜里是什么滋味了。” 听罢,顾钧儒不由得面色一凛:“既然她忘了,我也不会忘,这辈子,我都替她记着。” 接生婆也不好自讨没趣,只得垂下了头,便端着热水出去了。 这个时候,顾钧儒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诒云,她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有些迷迷糊糊地浅睡了过去。顾钧儒就将诒云被汗水濡湿的长发理到一边,然后拿着绢帕替她细细地拭着汗,再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 顾钧儒想着,这两个孩子一会若是哭着要奶吃,怕是要扰到诒云,便对着早就候在一旁的奶妈做了个姿势,示意她抱着孩子去旁的房间看着。然后,他就一动也不动地守在诒云身侧。 诒云整个人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自然瞧起来是昏昏沉沉的,总有些睡不醒的样子。一连两日,任家人这个时候也不大方便进门,就遣了慕双来探视。慕双每次进房,都见诒云在沉睡,加之钧儒也不想被干扰,因而她总是悄然退了出去。 到了这一日的傍晚时分,诒云被全身的酸痛给疼醒了,一睁开眼,她就瞧见顾钧儒在跟前坐着,于是便问道:“两个孩子呢?我睡了许久了罢?怕是孩子该饿坏了,怎么也不叫醒我的。” 顾钧儒道:“任老夫人帮着找了一个奶妈来,已经喂过几次了,倒是饿不着。两个孩子都很乖,吃饱了就睡着,一点也不闹人的。” 眼见诒云有些想看孩子的意思,还未等她开口,顾钧儒便去了隔壁的房间,将孩子给抱了过来。诒云伸出手去,一下抱两个孩子怕是还有些吃力,钧儒便帮着她抱到了怀中,然后一道给兜进被子里头。 诒云左看看,右看看,脸上不自禁地洋溢着温柔的笑意,而后抬眼望着钧儒道:“真是没想到,竟然肚子里藏了两个孩子呢。不过,咱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顾钧儒笑了笑:“这自然还是得听你的,你当年可是女校的才女,起名自然也是在行的。” 诒云伸手,轻轻抚触着两个孩子酣睡的粉嫩小脸,莞尔道:“好男儿当顶天立地,有得担当,可是也不好莽撞,所谓‘知行合一’不如儿子唤名‘行知’如何?” 顾钧儒点头赞许:“甚好,比起莽夫,还是恭谨谦慎来的要紧。” 诒云接着又笑道:“再说这女儿,乃是‘希世之珍琦’。但愿她将来也能有一番作为,那么便唤名‘琦君’罢” 钧儒宠溺地望着诒云道:“不俗,都是好名字,就依了你的意思罢。”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这对龙凤胎,而后相视一笑,眼中都是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与惊奇。 第183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暮霭(六) 这一夜,在诒云的要求下,钧儒便将两个孩子留在了房中,与她一道睡着。至于钧儒自个,就在床下打地铺,照料着母子三人。 到了半夜里,床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响,诒云睡得一向清浅,甚少有这样的时候。钧儒因着作战时候养成的习惯,睡眠极浅,因而一下便睁开了眼,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口渴要喝水么?” 诒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身子软,躺着又有些发闷。” 钧儒忙将两个孩子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去扶诒云,却不曾想她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脚才下了地,就喘着大气。钧儒伸手一探,可不得了,滚烫的很,他惊道:“你发烧了,我要去请郎中来瞧瞧。” 诒云摆了摆手:“我自个的身子,自个倒是清楚的很。想来多半是有了产褥期的炎症,这事情急不来,只得要一些消炎药才行。” 钧儒道明了,即刻就亲自带着毕初出去,想法子寻一些消炎的药物来。 可是诒云再上了榻,自然是不肯再睡了,只是翻来覆去的。一会她就捂着腹部,只觉得里头绞痛不止,一下整个人都出着大汗,这可把几个过来伺候的丫头给吓怕了,忙去请示任鹤与任家老太太。 这一下,就把整个任家的人与刘秘书等都给惊动了。任宅的灯一时都被点亮了起来,远远望着,好似烧着火一般。 刘秘书到了跟前,眼见着诒云面色惨白,又有几分痛苦的模样,忙用衣服帮着诒云披上:“好好的,怎么又发疼了呢?肯定是这接生的时候,器具消毒不到位,造成感染了。你别急啊,顾司令已经带着毕副官去寻药了,该是快到了的。” 诒云吃力地张开口道:“下腹实在是疼痛难忍,有些难过。” 听罢,刘秘书忙上前帮着诒云轻抚着背,帮她顺着气道:“你放轻松一些,怕是刚生完孩子还没透过气来罢。” 诒云低声道:“也不知怎么的,照着常理来诊断,该是无碍的。可是我这心下就莫名有些发慌的很。万一……” 刘秘书知道诒云的意思,不由得蹙眉道:“休要胡思乱想了,我想吃了消炎药,这炎症控制住了,总是能好起来的。” 任老太太在一旁叹了口气,不由得开腔道:“莫要说话了,诒云,可省些气力罢。我教你个方法,你这个时候闭上眼睛,冥想着,你就在你喜欢的地方,静坐着,听着风声……你再试试怎么样?” 这一试,诒云便语带哽咽道:“不行……” 诒云本是产后身子还极度虚弱,这个时候,说上了几句话,就觉得更是胸闷气短,情绪波动极大了,甚至还觉得隐隐有些作呕起来。 她生怕自个会瘫倒下去,便央着刘秘书帮她躺下。这一下,诒云便觉得更是又累又痛了,这滋味,真当是难以言喻了。 顾钧儒带着方郎中和药来的时候,诒云已经迷迷糊糊地有些睡过去了。方郎中听着钧儒一路描述,便知晓情形不妙,这产后最忌讳的便是发热,听这症状,怕还是不简单。因而这一进门,他便直奔屋内替诒云探诊。 照着惯例,方郎中先是探脉,这一碰触到诒云的手腕,他就被她身上滚烫的气息给吓得愣住了,而后忙又用听诊器替她诊视了一番,这一下便不得了了,方郎中直言:“还是另请高明罢,小姐这病,不才怕是治不了。” 顾钧儒从前念过一些卫生常识类的数目,因而也有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这诒云发病突然,方郎中又这样推诿,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了。 “方郎中,你且想想法子,至少让诒云把烧先给退了。这人这样烧着,怕是更是糊涂了。”任慕双在一旁帮腔道。 方郎中连连摆手:“任家小姐,苏小姐这是产后感染,此事非同小可,断不是我能决定如何医治的事儿了。再说了,我们也算老熟人了,这能治的事儿,我一向都会打包票。可是这治不了的事,也不好随意说,不然只怕是误人误己,还把自个招牌给砸了。如今除了吃消炎药以外,我也实在是没有好的法子了。” 话说到这份上,诸人心下自然都是明了这方郎中的意思,几人面面相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顾钧儒站在门口,望着榻上的诒云,有一瞬间,他的手指竟然略略有些哆嗦了起来,怎么也有些迈不开步子去。 他低下了头,地上映着他孤独的影子,孤零零地站着。月色惨白,就连他脚上的一双黑色皮鞋也被照成白色的了,这颜色看着就不吉利。 顾钧儒望着自个的鞋子,心里一时悲意暗涌,一时许多种可能涌上了心头。诒云如若不行了,他该如何是好?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发麻着,就好似害病了一般。这个时候,他可真想替诒云把一切的罪都给帮着受了才好。 诒云口中呓语了几声,顾钧儒一下就清醒了过来。他忙上前,紧紧握住诒云手道:“诒云,你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么?” 此时的诒云,面庞上已经是毫无血色了,一脸的冷汗淌着,整个肚子就胀着,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的难受。隐隐的,诒云好似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看到了母亲,就这样站在门边,冲着她笑着,唤道:“诒云……” 诒云两眼一热,口中喃喃着姆妈,这一下,泪就落了下来。顾钧儒见这样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发了紧。他忙俯身道:“诒云,你还是躺下吧,我会再想法子的,我一定会找旁的人来救你的!” 诒云口中含糊地说着,顾钧儒却是听不真切了。他便掀开了被子,就见着诒云双手也正撑着被角。顾钧儒就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在她腹上轻轻一探。 顾钧儒的手才碰触到诒云的肌肤,诒云便一下惨叫出声,一双手下意识地就护在了腹上,整个人弓成了虾子一样的形状。 到了这一步,顾钧儒对诒云真是心疼极了,一跺脚,便又下楼去找任鹤相商讨个主意。 任鹤见是顾钧儒来了,便问道:“诒云怎么样了?” 顾钧儒直皱眉头道:“怕是不好,虽然她自个就是医生。可是这个时候,她自身都难保了,又如何给自己诊治呢。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我还是想法子一定要带个正儿八经的旁的医生来瞧瞧才行。” 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暮霭(七) 任鹤道:“如今日本人的封锁线没解开,天福本就缺医少药,你方才能拿到消炎药已经是极其不易的事情了。不过,到了这会子,就是出几袋大洋的钱,怕是都还找不着一个像样的医生来。这到底是像样的医生都出去逃难去了。” 就在顾钧儒一筹莫展之际,就听着毕初从外头匆匆进来,对着顾钧儒禀报:“外头来了两个人,带着个戴款沿帽的洋人,他们自称是少帅的朋友。” 顾钧儒望了任鹤一眼,而后转身对毕初摆手道:“快请他们进来罢。” 只见着三个头戴草帽的人入了院子,顾钧儒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人,一步并做两步,上前道:“弗兰克!你怎么会在这里!” 弗兰克医生摘下了草帽,这才露出了脸来,而后对着顾钧儒躬身行了一礼:“顾司令,久违了。” 顾钧儒道:“原来不过是叫毕初出去寻一个医生过来,没想到,竟然将你给请来了。” 弗兰克笑道:“我本是是跟着游击队在附近的县城里头活动的,碰巧了,见着了你手底下的毕副官,说是要寻医生的。我一听原来是诒云身子不见好,这便想着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看看。” 顾钧儒点了个头道,一脸急切道:“你快随我上楼去瞧瞧罢,诒云的情况,是不大好呢,我心下也是焦急的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好了。” 这一路上,顾钧儒便与弗兰克说了下诒云的大概情况,弗兰克约莫也便明白了几分。 到了上房,弗兰克俯下身去,掀开诒云身上的薄被。整条薄被才换过不久,这会又是被汗水沾得黏黏糊糊的了。 灯光有些暗淡,依稀可见诒云略微散乱的长发搭在肩头,下巴浮肿着,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模样了。 此时,刘秘书就站在一旁看着弗兰克探诊,瞧着觉得心里酸楚,一时有些喉中被什么给卡住了一般,十分的难受。这样风轻云淡,曾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诒云,居然生个孩子受罪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叫她心下难受极了。 “能借点光么?”弗兰克轻声说道。 刘秘书一下就反应过来,连忙把窗台上的台灯拿下来,然后半蹲着身子,举在诒云跟前,这样好叫弗兰克看得仔细一些。 诒云阖着的双眸似乎是被这突然折射过来的光线给刺到了,下意识地全身发颤了起来。 顾钧儒连忙上前,牢牢地握着诒云的手道:“是弗兰克,弗兰克来看你了。” 诒云就把眼皮子一撑,眼珠子左右摆动着,有些茫然无措地盯着弗兰克看。她的神色呆滞,好似全然不识得弗兰克一般,不只没有惊喜或者讶异,甚至是风轻云淡的样子都是没有的,不过就是呆呆地望着。 过了一阵,诒云又慢慢阖上了眼,逐渐昏睡过去。弗兰克瞧了,也是觉得心有不忍,没想到再见诒云竟然是这样一幅光景。 刘秘书在边上看着,这会却忍不住一下就哭出了声来,诒云为了生这两个孩子,到底吃了太多的苦头。 任凭弗兰克怎么检查,刘秘书如何哭泣,这诒云就是昏睡着不动,一点发应也没哟。她的面色惨白,如同整张脸上罩了一层纱布,嘴上干得冒出了一片唇皮,一点点地翻起来,跟刺猬似得处处扎人,好似有股无名的火,在燃烧着诒云的生命气息。 弗兰克皱起了眉头,对顾钧儒道:“恐怕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且容我再重新诊查一遍罢。” 刘秘书一听,方才回过神来,想着弗兰克医生是来给院长瞧病的,如今自个怎么有些不结领子的意思了,便慌忙起了身来,退到一边。 毕初见状,便上前拍了拍刘秘书的手背,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一反常态的是,刘秘书并没有拒绝毕初这样的关心,反倒觉得心安了一些。 弗兰克在地上坐了许久,他一面抓着诒云浮肿的手量着血压,一面用听诊器听着她其他的情况。 弗兰克诊断完了又用手压着下巴,显得有几分迟疑不定,然后他又用木棒撑开诒云的嘴巴,用手电筒探视着她喉腔的情况。反复好几次,弗兰克方才起了身来,只是半天沉吟不语。 顾钧儒紧咬着牙关,低着头对弗兰克开口道:“弗兰克医生,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有些话你就算不开口说,看你这模样,我心下也便有了数的。那么你不如告诉我,诒云还能活多久?” 弗兰克叹了口气:“顾司令,你既是起了心思,我也不好隐瞒你什么。倒是不如告诉你实情,这样对救治诒云的病情也有好处。诒云这是产褥感染,是重症,若是医治不得当,是有生命危险的。”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顾钧儒仍旧吃惊地略略张开了口,倒吸了一口冷气。重症……弗兰克因着谨慎的性格,是从来不轻易下论断的。可是他今儿个却是用了一个“重”字,可见诒云这病,确实是来的凶险了。 眼见着顾钧儒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弗兰克便又说道:“诒云现下的情况,并不适合继续呆在这里了,我想还是把她带到城里去救治是最好的。治病是我们医生的天职,可是这能不能成,还得看上帝的意思了。按着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听到这里,钧儒的双眸一下又闪过一道光来,他一下就紧紧抓住弗兰克的手臂道:“弗兰克,你的意思是,诒云还是有救的,是么?” 弗兰克轻叹了一声,一个劲地摇头道:“不,不,不,顾司令,我说了,是尽人事而已,我可不敢打包票。这样的病态凶险了,我想没有一个医生敢跟您打包票。这女人生孩子,本身就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一件大事,更何况是如今还出现了这样凶险的症状。我想我从医以来,这是遇到过最棘手的情况之一了。” 刘秘书一听,急道:“弗兰克医生,只要你肯救治院长,那她肯定还有希望痊愈的,听闻您医术高明,连断了手脚这样重的伤,您都可以给治疗,何况是院长这样的呢?还请您一定要帮帮忙……” 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暮霭(八) 这个时候,任鹤与任慕双已经是到了门外,他自然也听到了弗兰克的话。于是主动开口道:“只要您能救,我这就想法子去旁边的市立医院里头给诒云滕一个床位出来。那里虽然被日本占了,可是到底总算是在安全区,日本人暂时还不会进去,医院设备也比这里好许多。” 弗兰克对着任鹤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并不光光是床位和设备的问题。” 而后他又继续转头对顾钧儒说道:“这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就算是到了城区里,诒云还得慢慢调理才行。况且诒云是我的朋友,我肯定是竭尽全力也想将她的病症治好,这一点你们无须担心。” 这下任慕双坐不住了,直道:“旁边最方便的就是徐市,若是在那里住几个月也行么?我可是听说最近日本人在那儿清理户口,排查着游击队的人呢。” 顾钧儒沉吟半晌,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是诒云的生死关口,不好再多拖延时间了,既然是如此,那便不得不要冒险了。” 说罢,顾钧儒只觉得心下有些莫名的絮乱,对于徐城的情况他不算熟悉。若是动身前往,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他仍旧要勉力一试,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丝希望,也决计不愿意放弃。 顾钧儒心下想着,就这样坐在诒云身旁,尽量柔软地握着诒云的一只手,而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任鹤出面,请弗兰克与游击队的小战士在任家住下,说是住一夜再走也不迟。再说怕是天黑了,几个人带着诒云匆匆赶路也不见得就能多有效率。 弗兰克感激道:“多谢任先生的好意,只是诒云现下的情形,到底是十分凶险的。几乎时时都在变化着的,隔了一天可就一个样了,怕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呢。” 既然,弗兰克话说到了这里,顾钧儒立马就起了身来,粗略收拾了包裹便要背着诒云走。 毕初与刘秘书原是想一道跟去,却被顾钧儒给劝着留了下来,毕竟如今日本人已经在附近活动了,倘若天福镇被袭击,他们好歹能在此处帮把手。 现在因着日本人的封锁,如今能吃能用的,天福镇上本就紧张了,如今倘若说,再去找一辆舒舒服服的马车来给诒云坐,怕是也不容易了。 游击队的小战士提议坐牛车,顾钧儒前思后想,也不好同意,说是牛车颠簸,且行路慢,怕是还要耽误时间。 一来二去,四个人便商定了还是找一副担架来,就把诒云安置在上头,几个人轮流抬着走。好在与弗兰克一道的都是游击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因而四个男人抬着,倒是并没有十分费劲。 这诒云看着身上还浮肿着,实则人都是虚的。四个男人抬着,这就跟抬棉花似得,一点也没觉得吃力。这一路,这担架确实算是帮了大忙,几个人就这样一路狂走着,与死神争分夺秒。 弗兰克本就身体强健,这几年跟着游击队上上下下的到处跑着锻炼,脚力已经比寻常人要强的多了。可是这会,到底是不眠不休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手术,途中又赶了许多天的路。 再加上,几个人在天福一刻也不得停歇,就又马上出发上路,对于弗兰克本身来说也实在是体力损耗的厉害。到了夜里,他自然更是觉得疲惫不堪了。 但是想到诒云的病症,他心下也十分的着急。旁的他不好说,可是这一双脚是他自个的,怎么都能咬紧牙关拼一拼。顾钧儒观察入微,看弗兰克走的着实吃力,几次提出要雇一匹马,给他代步,都被弗兰克一口回绝了。 于是顾钧儒与弗兰克两个人,就相互架着胳膊和腰,两个人互相使劲。这样通力合作之下,两个人也便好似脚底生风,真当走得快了一些。 路上走了一天,差不多快到徐城不远的地方了。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若是继续再赶路,就当真不太方便了。于是几个人轻声商议了一番,便在附近的旅店打尖住下,算是稍作休息调整。 顾钧儒背着诒云上了楼,再轻轻将她放置在榻上。他俯下身,凝视着诒云,她依旧是睡得昏昏沉沉的,这周遭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恐怕都还不清楚。窗外的月光穿过桌面,悄然落在诒云的面上,显得她面上好似浮着一层白光似得。 顾钧儒紧紧握着诒云的手,却觉得冰凉冰凉,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发酸。可是酸苦味道,谁人能知?人能懂?恐怕也只有他自个在心底默默消化开来了。 这个时候,旅店大堂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声。不一会,就听着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旅店夜里的寂静。 顾钧儒警觉地拔出了鲁格手枪,在门背后谨慎问道:“谁?” 弗兰克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道:“来了自己人,顾司令不妨也出来一道见一见罢。” 原来在这徐城附近,有一个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点,自打游击队的小战士着人带了消息回去,说要带着诒云来徐城,这组织里很快就有人反响,并且派了专门的联络员过来。 今晚来的是游击队在徐城的联络点通讯员,他对外的身份却是此地伪军守城的管事,这样,自然许多事办起来就跟着简单了许多。 徐城如今虽然已经被日本人攻占,可是毕竟来的日本兵不算多。这城里头,日本人还有许多的工事要修修补补,因而就很需要石材。 巧的很,这徐城郊野附近就有一个专门储藏石材的地库,这里头的石材都是要拉到城里去,专给日本人修建工事的。 联络员便在这个点上出了个主意,建议连夜拉一块大的石材来,打造成一个诒云人形大小的石棺,然后外头再罩好其他的石材,这样一来,也就万无一失了。 再者说,这石材十分的沉重,就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一定搬得动。因而即便真的入城的时候遇到了日本人盘查,那也不好一块块石材都卸开了看。毕竟这玩意重,想来日本人也不喜欢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暮霭(九) 既然已经有了靠谱的主意,那么时间也不好再耽搁了,自然是说干就干。顾钧儒亲自跟着通讯员去了那个地库,与他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木头滚轮推到了旅店外头来。 弗兰克帮忙找来了石锤,几个人联手打造了一夜,真当挖了一口石棺一样的藏身之处出来。 这人手多,做事情的效率也便快,一清早,天还没亮,这一切也便准备妥当,只欠东风了。弗兰克为了大家路上更方便,还想法子换了女装,以期迷惑那些守门人的眼线。 待得人都聚齐了,这通讯员便带着大家一起出发准备进城了。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才刚有要升起的意思,一路上陆陆续续开始有了进进出出的老百姓。 徐城有四面入口,北门有一座石板桥,是出入城内必经的一道口子。许多来往客商、平头老百姓,便常在这里进进出出。 也因此,日本人将这石板桥视为一个交通据点,派了集中的兵力来把守。而这里原来也是最是繁华热闹的地方,许多的小摊贩便在这里摆摊,以维系赖以生存的生计问题。 日本人在石板桥这里设了两道守卫,一个是外城门的入口,另一个就是这桥头的入口。这顾钧儒几个人带着诒云入城,即便是有交通员在背后帮忙过了第一关,这第二关也便是难事了。 远远地,他们就瞧见日本人在一个个地盘问着,显然这些人是不好糊弄的,看起来似乎不容易过关。顾钧儒当即研究了下徐市的地图,然后当机立断从南面的荒地开始进城。那里本就是荒芜的天地,这兵荒马乱的,就更是没人打理了。 因而这里守卫最是薄弱,也最容易掉以轻心,倘若说要是遇到了日本兵,那就是动起手来的顾忌也是少了许多的。 通讯员在前头赶着骡子,顾钧儒与弗兰克,还有游击队的小战士们便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说来也凑巧,这里人烟稀少,日本守兵本就困顿懈怠,这会正好有一个跑旁边打鸟去了,剩下的呢,不过是抽着一根烟,打发着世间,眼见着他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眼角都流了困泪出来。 这会听着骡子的声响,那抽烟的日本人便呵斥了一声:“什么人!通行证有没有!” 通讯员熟门熟路地下了车子,然后谄媚地笑着,朝着这日本人点头哈腰道:“太君,站岗呢,辛苦辛苦,抽根烟罢。” 这日本人倒是认得他,乃是前头城门口的管事,因而见他赶着骡子,带了一车的石材进城也不是十分的在意。日本兵眯起了眼,打量了顾钧儒等人几眼,而后闲闲地接过了烟来。 通讯员忙帮着打了一个洋火,那日本兵便重重地抽了一口,这一下,便吐出大半的雾气来。 通讯员故作不知道:“诶?另一位太君哪里去了?今儿个倒是不见人了。” 那日本人憋着嘴,骂骂咧咧地用日语骂着人,然后又说道:“说是去打鸟了,谁知道是不是偷偷跑去找小女人去了,这家伙,就是好中国女人这一口。” 通讯员道:“是了是了,咱们本地的姑娘呀,就是好,水灵灵的跟花儿似得。” 听到这里,大家不由得拉低了几分帽檐。 因着弗兰克是洋人的脸面,因而这日本人不过眯起眼看了几眼,倒是也不敢造次。他们早就听闻洋人最是注重这女子的脸面,倘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洋人,可就是外交问题了。 这个时候,日本兵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然后将烟头一把甩到地上,愤懑道:“巴嘎!” 而后那日本兵就围着这石材左顾右看了半天,问道:“这么多石材,干嘛用呢?” 顾钧儒见他神色起疑,不禁暗暗捏紧了腰间隐藏的手枪,直低下了头去。通讯员暗暗朝着几人使了个眼色,而后陪笑道:“太君,可不是交通局长家里头要盖大楼嘛。城里头的太君长官赏了局长不少钱,这有俩个钱那就得臭显摆不是。” 这日本兵一听,自然也晓得前些日子,城里头的交通局长从他们长官那里领了一笔大钱,因而也便不作声了。见状,通讯员忙不迭就去前头赶骡子,实则他心下也是慌透了的,这手才碰着了骡子的拉绳,一不小心就把骡子的脖颈给勒住了。 这一下骡子便急了,抬高了脚,嚎叫着四处乱窜,这一冲,就把上头叠好的石材一下就给冲掉了一块在地上,那石棺的口子也便露出了一个角来。这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里头看着空间很大,显然是有名堂的。 这一刹那,顾钧儒就觉得心下一下就给提了起来,整个人都处于随准备拔枪的状态,他朝前走了几步,暗暗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日本人的举动,这一双眸子简直都快要冒火了。 日本兵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然后过去,拿出刺枪,在石材外头敲了敲,这里头便有了回音。于是他面色一沉,转头便威吓道:“老实交代!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通讯员一时面色煞白,只是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君,不过是一点私货,赚点小钱不容易,还请高抬贵手。” 他边说边将方才的烟又递了一包过去。日本兵捏着手里头的烟盒,却并不准备这样轻易放过他,只是怪笑了一声:“卸货!” 通讯员一听,便知晓大事不好,忙道:“我说太君,这石材一旦落地,这坑碰了,就不好用了,若是交通局长问责起来,小的怕是不好交代呀。” 日本人阴霾地笑了一声:“你不好交代关我屁事,倘若里头藏了个游击队或者保安团的人,这随随便便就混进了城里头,那就是我的责任了!到时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自然是比你这破石头要紧多了。” 话说到这里,大家心下都十分的紧张,只怕是迫不得已,这还没进城就得先打死这个日本人了。可是这样也便是打草惊蛇,怕是要引来日本人注意了。 日本兵眼见着一个个的都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便想着事有蹊跷,不免又提高了几分警觉来:“巴嘎!叫你卸车就卸车!不然就等着吃枪子罢!”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暮霭(十) 这个时候,顾钧儒几乎已经是把枪给拔了出来,他率先一步走到通讯员跟前挡着。几个游击队的小战士十分聪慧,知晓顾钧儒这是要开枪了,于是便相互会意,使了个眼色,示意随时准备行动。 弗兰克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暗暗压下了顾钧儒的手,而后走到那日本兵身旁道,捏着细嗓,作揖道:“这位太君,这倒是您误会了。这石材里头的东西,实则是小女子的,与赶车的大哥是一丁点关系也没有的。我倒是不妨与您说句实话,您是晓得的,如今城里头这茶叶的价格可贵着呢。我呢,本来是在德意志洋行做茶叶生意的,这年头世道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于是就想贩点新鲜的茶叶进城卖。您说,如今这德意志与你们日本,可是盟国的,这点忙,帮一帮,总是不在话下的吧?” 日本兵鼓起眼来,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弗兰克,一把就把刺枪对准了弗兰克的胸前。 弗兰克面色如常,只是笑了笑:“如今就太君您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您要是一本正经要与我们计较这些,少不得要同我们一道去司令部走一趟,这一下,恐怕也是十分的麻烦。到时候,如果这事情牵扯到两国的外交层面,可就……可是呢,您若是高抬贵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我们进城去,这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哪里能不记在心头上。我们德国人也是会记恩情的,您这次给我行方便,回头但凡您用得着我的地方,那自然不在话下……” 弗兰克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这胸口几乎就抵在了刺刀上,然后他就从袖中掏出一袋大洋来,悄悄地塞到这日本人手上,然后将他的手给握紧,又是一笑。 日本人隔着绸带,掂量了一番,这里头重量不轻,大洋恐怕至少有个十来块,只多不少。这些日子他正犯了烟瘾,要抽根日本本土来的香烟不容易。城里头的日本店,香烟价高,他正愁着呢,这会可不是洋人从天上洒下大洋来了。 日本兵轻声咳嗽了一声,转身又看了眼顾钧儒,只觉得他模样周正,眉眼间是一股富家子弟的气度,显然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这样一看,几个人说的话也便有了几分可信度。 再加上这伪军守城的管事也与他们在一处,就瞧着更不像是游击队或者保安全的了。 于是这日本人故作沉吟道:“如今我们长官可是说了,明令禁止私茶贩卖,你们明明知道,还敢这样做,可不是胆大包天?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有贩卖私盐的,直接就被抓进宪兵队给毙了。我今儿个要是包庇了你们,若是哪一日被人告发,可不是赔命的事儿?” 顾钧儒不失时机地点了点头,又往这日本兵手里塞了一袋钱:“太君,这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方才我听您说日语的口音,我们家里头可是与大阪的远洋公司做生意的,您往后若是想带点什么日本货,又或者有什么要捎带去日本的,可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游击队的小战士帮腔道:“可不是嘛,太君驻守在这儿,想来许多的日本物资也是享受不到的,您帮我们家少爷,可不也是为自个留方便么?” 这下,日本兵算是彻底满意了,也便笑嘻嘻地说道:“没想到,这徐城还有你们这样识趣的人,我今儿个就发发善心,权且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喽。” 这个时候,恰巧来了一帮逃难的人,这日本兵便上去盘问去了,再也顾不得顾钧儒他们了。 眼见着这危机已解,顾钧儒与弗兰克忙将骡子车上的石材给重新搬了上去盖好,通讯员一甩鞭子,那骡子便“嘚嘚”地向前走着。大家都怕这日本人回过神来,又要找事,这便脚下生风般地拉着骡子快步走着。 几个人快步走远了,一路来到了石板桥对岸,远远的瞧着,这天色暮霭沉沉,而那日本人就剩一个小点了。 这一下,通讯员一下就瘫软在地上坐着。顾钧儒见他额头满是汗珠,整个人脸上都跟淌着瀑布似得了,可见方才是多么地惊险了。 待得过了石板桥,就到了北门的巷子口,几个人将骡子拉进了巷口,然后抬着石材卸下,好歹算是将诒云从里头抬了出来。 这个时候,游击队在徐城内接应的人,也跟着从南面赶来了。因着这些人在本地都有身份的关系,这一路倒是也没遇着什么大麻烦,倒是比顾钧儒他们要顺畅多了。 弗兰克因着职业习惯,粗略地替诒云诊查了一番。这个时候,诒云周身透红,若是伸手一探,这会子当真是烫的很。 顾钧儒看弗兰克的神色,也便知晓情形不对,便轻声唤了一声,诒云也没什么反应。她不过就是勉强撑开了眼睛,一双眼珠子也是毫无生气的。 弗兰克原先是担心诒云撑不到城里头就没了生命特征,这会子看来,虽然看似病重,但好歹一条命还是保着的,不由得心下画了一个十字,暗暗松了口气。 这去医院的路上,怕是骡子惹眼,于是便改了一辆轿撵,好让诒云在里头躺着,这外头的人也瞧不得仔细。弗兰克这个时候就将那女子的假发去掉,他这一张洋人脸面,自然少不得引来周遭人的关注,但是决计不可能有人会上前来盘问。 若是遇到一些伪军经过,弗兰克就说是得了传染病的德国人,那些伪军也就更是不敢过问了。 这不久前,徐城刚经过一场霍乱,因而现下听是传染病,也不论是什么名称了,一听就唯恐避之不及。再加上这还是洋人的事情,更是不愿细问什么了。 游击队的小战士见任务已经完成,诸人顺利进城了,便要通讯员先带着骡子走。这几个人但凡不要聚在一处,自然也没人知晓他们是熟识的,更不会叫他与这轿子里的病人相联系起来。 第188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胜凉风(一) 在游击队的帮助下,到了徐城的医院里头,经过弗兰克的安排,诒云被分派入了一个单独的病房救治,弗兰克便也顺带在这儿挂诊起来。只是开头的几天,诒云依旧高烧不退,整个人也是昏迷不醒的。 有几次,顾钧儒甚至好似听到了诒云在讲些胡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有一次,诒云迷迷糊糊地喊着“姆妈”,那神色痛苦地如同让顾钧儒重见了一遍当年诒云失母之痛,这叫他不得不跟着心痛了一番。 有时候夜半时分,顾钧儒替诒云掖着被角,却见她只是木然地睁开眼,微微地开着干燥的嘴唇,神色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顾钧儒轻声唤着诒云的名字,诒云好似有反应,又好似没听见似得,整个人总有些不似她自个了。弗兰克说这是因为感染引起的并发症,耳朵暂时失聪了,待得这感染好了以后,这自然也便会一道好的。 这个时候虽然是夏季,可是诒云总是身子还要发寒的,身上盖了两床杯子还是跟着瑟瑟发抖,整个嘴巴都发着紫,甚至能听到牙齿打架的声响。那娇弱不堪的模样,叫顾钧儒简直恨不得将诒云整个捂在胸前,好温暖着她。 可是这体寒只是一时的,有时候到了黄昏的时分,那又是腹痛的时候了。诒云这个时候便会痛的全身香汗淋漓,整个人痛地蜷缩成一团,最后总是因为身子虚弱而继续昏睡过去。 顾钧儒一次又一次地握着诒云的手,对着老天爷指誓,只要诒云病能好,他就是减寿十年、二十年,他都是甘愿的,可是偏巧,这病还不能由着他来代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妻子受苦,而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的无力感与挫败感,叫顾钧儒简直饱尝了蚀心酌骨的滋味。 徐城医院内,弗兰克先后安排了三台手术。三次手术,因着中间还要恢复时间,跨度历时数月。顾钧儒心下几乎已经是被磨的没了一点脾气,他只求诒云能快些好起来。 每逢夜里,他在床头默默地凝视着诒云的面庞,仿若觉得像从死神手里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夺回来诒云的性命,那种煎熬,已经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了。 诒云的一双清逸眸子早已深陷下去,整个人的浮肿也已经退却,下巴也跟着削尖了许多。而她的手脚都是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没有。只是好在气色好了许多,总归是比从前要好一些了。 弗兰克但凡来了病房内探诊,总要根据诒云的新病情来增减药物。这些药物虽然对诒云的感染有恢复的功效,可是副作用也极大,但凡诒云吞了下去,那心里头就是没由来的一阵反胃,痛的她十分的难过。 有时候顾钧儒帮着轻拍背部缓解下,她也能一下就给呕了出来。每每到这个时候,顾钧儒总要帮着收拾床铺半天,还得重新跟着弗兰克去拿药,然后又重新喂诒云吃一次。 好几次,诒云都是红着眼眶道:“钧儒,难为你了。” 钧儒不过就是平静一笑:“夫妻一场,又是孩子们的母亲,哪里需要见外的。” 诒云眼下一热,也便由着钧儒握着手。两个人就相互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许久也不松开来。 到了第四次手术以后,诒云的病情开始稳定了下来,发热不再是时有时无,人的神志也根河清醒了许多。只是这气息还是有些微弱,就跟风中的线一样,总叫顾钧儒觉得有些把握不住,禁不住几次三番与弗兰克确认病情进展。 每逢如此,弗兰克都是耐心说道:“再等一等罢,总该要好了的。” 某一日夜里,诒云出了一身的虚寒,钧儒便绞干了手巾,替诒云轻轻擦拭着。突然,钧儒只觉得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自个,原来是诒云,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钧儒。” 顾钧儒以为是许久休息不好,产生了错觉,可是待得他定了定神,这才猛的反应了过来,诒云竟然可以主动抓着他的手了! 这个时候,钧儒再俯下身躯瞧诒云,她淡淡的双唇在轻微地蠕动着,那双清逸的眸子深深地望着钧儒,里头分明映着他的身影。 顾钧儒不由得心下一喜,忙去唤弗兰克过来瞧。弗兰克仔细探查了一番,也跟着舒了口气:“感谢上帝,诒云总算是好彻底了!” 顾钧儒激动地将诒云整个横打抱起:“你听到了么!你听到了么!你的病好了!你已经好了!静云!” 诒云娇嗔地戳了一下顾钧儒额心:“快放我下来,弗兰克瞧着呢,多难为情。” 顾钧儒又将诒云抱紧了几分:“不,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好了!我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诒云胜在年轻,这病根一去,身子也便快速恢复了起来,没几日,便可以由着顾钧儒扶着在楼下花园间漫步了。两个人已经数月未见行知、琦君两个孩子了,心下自然挂念得紧。 待得征得弗兰克首肯以后,两人便在徐城地下组织的掩护下,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出城回天福去了。 这一日,诒云与顾钧儒夫妇两人才到了门口,就有底下的丫头急急忙忙进去与任鹤禀报,这个时候奶娘正在屋子里头给行知、琦君两个孩子喂奶。也不知道是不是孩子晓得父母亲回来了,一时竟然奶也不吃了,只是对着大门的方向嚎啕大哭着。 诒云才进了门,就瞧见两张哭作一团的小脸,这心下一下也便拧到了一处,忙将两个孩子抱了过来,而后柔声地对孩子说道:“小可怜,不哭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说来也是奇怪,想也是因着血缘关系,行知、琦君两个孩子一到自个母亲手里头,听着她的声响,一下就安静了下来。行知吃着手指,琦君朝着诒云甜甜地笑着,诒云在两个孩子白嫩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一时感动地落下泪来。 顾钧儒转身,将诒云母子三人揽入怀中,这心下一时也是感慨万分,只想着才分别了数月,真当就如数年这样久呢。 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胜凉风(二) 从南面过来的客轮在天福镇外的水面上笨拙地转了个身子,慢慢靠上码头。船尾搅起的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呼儿唤女地冲过踏板。 一刹那,各地方言混杂在一处,沸沸扬扬的,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梁高挺,唯一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顿感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 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发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东洋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舞弄着。 男子便是任鹤在外念书的儿子,任家的二少爷任啸拂。女人叫广末幸子,是任啸拂此番准备带回天福老家成婚的对象。虽然他在信里头,说的是娶为姨太太,实则不过是个由头。 任啸拂到底深知任鹤的性子,因而这所谓的姨太太,自然就是个幌子罢了。但凡这婚事在天福成了,那么他就准备马上带着广末幸子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他心下对于广末幸子,倒是真心的爱慕,因而并不想敷衍了事。可是又不得不因为如今的时局,和家里的态度而采取这样折中的方法给幸子一个名分。 …… 那厢,诒云回来以后,就常去任家门上坐一坐,一则是为了感激她们不在天福这段时间,任家老太太对两个孩子的关照。 二则是任慕双上门来请诒云过去陪老太太打牌。原来老太太这阵子算是总觉身子怠倦,瞌睡特别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觉,中午饭后再睡一觉,这一觉直睡到三四点钟才能起来。 这老人家,一整天里人都是迷迷糊糊,饭量也大减,吃什么都没味道。眼见得人就消瘦下来,皮肉愈发松松垮垮,拖拖挂挂。有时候这底下老婆子的孙辈便去逗她玩,小手扯她脖颈间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几寸长。 诒云但凡夜里在屋子里头,与钧儒说这个事情,钧儒便会说:“上年纪的人,睡觉多了不是好事。” 诒云自然也是赞同他的观点的,这过量的事情,总归不算得太好的事情。 这任家上下,自然也都晓得这个道理,不过也就是干着急。 前些年的时候,任家老太太还会同任家的二姨太陈氏往山上寺庙里跑跑,烧烧香,拜拜菩萨什么的。这年把腿脚发了软,再不愿出去。陈氏为了讨她的欢心,还试过叫了一辆黄包车带她去外头镇上散散心。 可是任家老太太就说,看来看去还是这些个景儿,没个新鲜的。一来二去的,任家上下自然也没有轻易讨个不痛快的了。 还是任慕双线想了个法子出来,说是要让老太太活动活动才好。她找出一副纸牌,又拉了诒云作陪,每日午后放老太太小睡一会儿,便拖她起床摸牌。诒云那,心下本也觉得欠了任家的人情,打打牌正好作消遣,还能还个人情债,倒是也不赖。 只不过,诒云到底是有了两个孩子,家里家外忙不完的事情。不过也得暂时丢开,在牌桌上一坐不过两三个时辰。 任家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瘾,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天福人玩的纸牌,跟麻将大致相同,却又比麻将更见灵活。比如说,打麻将只要一人和了牌,其余三人必得罢手,一分不得。 纸牌不同,一人和牌,余者皆可算胡计分,或大或小都有欢喜。这就比麻将更得人心。若是玩搭子湖,则四人中要有一人轮休。 逢到轮休的这个人,可以站起来活动腿脚,可以离开牌桌去关照关照家务,可以坐在旁边带抽一袋烟观战,总之是自由得很。这样一种较为松散的气氛很合家庭主妇和老太太们的心意,所以天福的女眷们提到打牌,说的都是纸牌。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气和情绪都好的时候,女人们喜欢信口编几句顺口溜,配上小曲儿,在嘴里哼哼唱唱。这叫唱“牌儿经”,是天福人打牌的一大特色。 这一日,台上正逢老太太和诒云、任慕双坐庄,陈氏倚坐在老太太旁边观战。任老太太伸手摸了张“白皮”,翻开在台面,嘴里信口唱道:“白娘娘讨仙草,水漫金山法海来拿妖。” 这任家老太太嘴里的牙齿已经是七零八落,说话都有点不关风,哼小曲儿更是怪异得紧。再加老年人中气不足,声音抖抖乎乎,还硬是憋出个细嗓子来,几个女人听了忍不住一齐嘻嘻哈哈笑着。 任家老太太不服道:“笑什么呢?不是我自己说大话,当年我们那些老姐妹们一块儿打牌,一百二十张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经。你们这几个,怕谁也玩不出这种花样吧?” 任慕双有意逗她:“牌儿经谁不会唱。”正好手中摸一张“三条”,马上唱道:“三气周瑜芦花荡,孔明先生哭周郎。” 任老太太想一想,就说:“孔明先生三气周瑜,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个姓周的活活气死了,怎么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扭头对旁边的诒云说,“你留过洋,懂的东西多,你倒说说看?” 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 不胜凉风(三) 诒云还未接话,任慕双就“嗤”的一声笑:“奶奶,这洋人罢,听不懂中国戏,人家听的叫歌剧,那可又是新鲜玩意了。你要说嫂子留过洋,就要她说戏,这可是牛头不对马嘴了,这话我可得先替她说在前头了。况且,嫂子还是学医的呢,那专业上面来说,就更是扯不上了。” 听罢,诒云就在一边笑对老太太道:“这些个老生戏,我还真懂不了几出。方才您问我,我还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慕双妹妹倒是帮我说在前头了。这种深奥的问题那,还得您这样的资深戏迷才能晓得里头的缘故呢。” 任家老太太得意道:“喏,你们听听!可不还是诒云会说话!” 陈氏听了也笑:“老太大既这么说了,诒云总不能帮了慕双不帮您。自然是您常有理。” 说着大家一齐都笑了起来,任慕双的眼光余角时不时地瞥着诒云,说起来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还生过一场大病。可是如今瞧来,老天倒是格外垂青于她,唇角一点褶皱也没有的,到底是不见老,还平添了一份宛然的气韵来。 一群人正笑着,底下伺候的老婆子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一路喊着:“老妇人,二太太,二少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一车行李呀!” 陈氏第一个站起来,慌慌张张带倒了屁股下面的凳子。她顾不得去扶,几步就出了敞厅,迎到大门外去。 任家老太太嘻开没牙的嘴,对诒云说:“这猴儿一回来,家里就要翻天罗,就要热闹罗。”说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跟着也往外走,诒云与任慕双连忙一边一个搀住了她。 诒云到了这天福镇上以后,不知多少次听人说起二少爷任啸拂。今天忽然一见,心里不免觉得,果然是长得仪表堂堂的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一对眼眸子,实在不是什么善意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叫人难免生了一份防备之心来。 诒云附在任家老太太耳边说:“二少爷这模样,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生出来的。所谓面如冠玉,长身而立,我此刻见了二少爷,才算对这几个字有些明白。” 任老太太听了格外开怀,嘴巴禁不住地咧着笑。 任啸拂转头一笑,不看诒云,却转过来对着陈氏问:“二娘,这是我爹爹新娶回来的姨娘吗?” 陈氏嗔怪道:“说话别这么不懂礼数,这哪里是你爹爹新娶回来的姨娘,这是你嫂子诒云,可是瑞士学成归来的医生,可得尊重着一些。” 任啸拂手上牵着广末幸子,一把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说:“我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嫂子了?瞧你们一前一后说的,倒是把我说糊涂了。” 任慕双轻声咳嗽了一声:“拂弟,诒云嫂子可是顾大哥心尖上的人,他若是听见你这般说,要给你吃爆栗,我可不护着你。” “咦?是钧儒大哥来了?”任啸拂一面说着,一面嘻嘻笑着对着诒云作势行了一礼:“方才唐突了,嫂子莫怪啊。” 诒云连连摆了摆手:“啸拂弟弟客气了,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任啸拂见客套的差不多,也便朝着广末幸子挑了挑眉头。这个时候,诸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这个日本女人的身上。大家都知晓,这就是任啸拂此番带回来的女人,一会若是给任鹤瞧见了,还指不定如何发脾气呢。 广末幸子倒是全然不顾旁人的眼神,不过开了箱子,忙着帮任啸拂分发礼物。先给老太太,那是一块黑色香云纱料子。啸拂说这料子做一套裤褂,又透气又不贴身,夏天穿了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把料子抱在手里抚来抚去,一边不住声地说:“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穿这么好的东西,人家不笑话我老妖精才怪。” 任慕双娇声道:“什么呀!我在寺庙里早就找老和尚给奶奶算过命了,说奶奶要活到一百岁呢。” 任家老太太自然知晓是孙女为了自个高兴,胡乱扯的话。可是但凡听了进去,就更加高兴。 这个时候,任鹤恰巧从后堂而来,眼见着院子里热闹,便踱步上前来。诸人见任鹤来了,都一下默了声,也不多话。 任啸拂不失时机地将礼物给父亲奉上,那是一把做得很考究的檀香扇,上面有笔迹沉郁的题字:“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 啸拂告诉父亲说,这也是他特地在申寺找住持老方丈题的,常用着,能有护身符的作用。任鹤把那扇子“唿啦啦”打开,又“唿啦啦”收起,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可是抬起眼来,看见那个广末幸子,眼皮一下又耷拉了下来,显得一脸不痛快。 任啸拂给妹妹的是一只玛瑙手镯,给陈氏的是一串黄杨木佛珠。诒云本是想着,这是任家人相聚的时候,她一个外人在场,怕是实在有些不大好意思,便想要悄然退场。只是想着,这老太太见了怕是要多想,因而没有付诸行动。 哪里晓得,那广末幸子手里捧一只盒子,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说一声:“夫人别嫌少。” 诒云诧异地接了,打开看时,是一套杨城的“谢馥香”的胭脂粉饼。诒云心下想着,难道他们早就知晓她会在这里,还特意准备了这样礼物? 诒云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任慕双就先开了口:“嫂子既然是顾大哥的人,我就盼着嫂子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让顾大哥看着心里高兴。” 诒云心里就一怔,想着,任慕双这话骨子里挺厉害的,面上看,是漂亮话,可是实则是暗藏玄机。一则是告诉诸人,是她事先通知了任啸拂,因而才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不失体面。二则,是在暗示说,她这是以色侍钧儒,怕是也难长久。 虽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是诒云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地笑着:“慕双妹妹,啸拂弟弟有心了,诒云心下感激。倒是我,今日不知晓啸拂弟弟会来,怕是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呢,还望切莫怪罪才好。” 任啸拂摆了摆手:“嗨,嫂子,姐姐这是同你玩笑话呢,你可别当真了。我们姐弟俩,可就是没个正经呢。” 这话一说完,诸人又跟着低头笑了起来。 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胜凉风(四) 出人意料的是,任鹤虽然心下带气,可是却也没有当场发作,不过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看着一家子人众星捧月似的,把任啸拂围坐在中间,听他绘声绘色说些外面的见闻:学校里的功课和考试啦,申城男人、女人时兴的发式和衣着啦,从申城过来的火车、渡轮如何如何挤啦,亦或者有一户人家生了个两个脑袋的孩子啦。 女人们听这些闲话最有兴趣,任鹤是不肯让母亲与陈氏扫兴,也就不声不响地坐着陪听。 任啸拂突然一歪头,对任鹤说:“父亲,猜我这回,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准?电影明星李淑小姐哟!” 任家老太太糊里糊涂问:“李淑是谁呀?” 任鹤面露不快,并不想接儿子这个话茬。任慕双见状,便道:“是一位申城有名的电影明星,演而优则唱,现下也是火遍全国的大歌星呢。” 任啸拂有意将这个话题扩展下去,故作兴奋道:“那天我在马路上走,经过一家西菜馆,忽然就见她从里面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是在报上见过她照片的,所以一下子认了出来。她穿的是一件黑丝绒旗袍,戴珍珠项链,头发梳成好莱坞电影明星的那种式样,真是好漂亮好高贵!” 陈氏笑着:“听你说的,那风度,那气派,怕是没人可比得了。我倒是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明星,竟然得了你这样的夸赞呢,可真当是不容易。” 话到这里,任鹤再也坐不住了,不过将方才儿子送的那把檀香扇重重地扔在茶几上:“住口!都不要再说了!” 陈氏知晓,这任鹤是真动了气,连忙敛了笑意,退到一侧。任慕双悄然走到弟弟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傻拂弟,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赶紧拉着你的女人下去呀。不走还等着父亲训斥么?” 任啸拂眼瞧着任鹤火冒三丈的样子,倒是也不着急,不过撇了撇嘴,索性拉着那广末幸子到任鹤跟前跪了下来:“父亲在上,请受我们一拜。” 任鹤咻地起了身来,怒斥道:“我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走!你现在就走!滚回你的申城去!” “父亲!”任啸拂拱手道:“您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我好好说一说么?” 任鹤涨得面色通红:“心平气和?你一进家门,就跟我说什么李淑?谁不知道,这个什么李淑说是什么中国人,实际上就是日本人养大的一头白眼狼!你看看她唱的都是什么靡靡之音?我看都是居心不良!用心叵测!” 说这话的时候,任鹤亦冷冷地扫视了广末幸子一般。任鹤这样的人,在军校阅人无数,但凡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一票年轻人感到颤粟。可是这个广末幸子却一贯如常,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这个女人,他看不穿……任鹤一面想着,一面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看气氛不对,任家老太太“噗噗”地吹着烟煤子,率先打破沉默:“我说,鹤儿啊,你看啸拂这孩子,多孝顺那,一回来就给咱们都带了礼物,连诒云的都没落下,到底是有长进呢。再说,他不过就是往家里带了个婆娘回来,也不算得什么大事嘛” 任慕双半笑不笑地:“奶奶这说法也太旧了点,如今外面的洋学生都兴自由恋爱,婚姻大事不要爹娘做主的。” 任老太太放下她的白铜烟袋,双手撑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对任鹤说:“你这做爹的,就算看不惯孩子的行为,也不能人刚到家就给赶出去了。难不成,你要人家说咱们任家,是这样不讲礼数的么?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个去操办,你呀,我看还是不要管了。” 陈氏走过去,拿了一叠黄表纸在桌上替老太太搓烟媒子,一边说:“啸拂回来一趟可不容易呢,如今到底不比寻常,人能好好的最要紧呢。” 陈氏说着,有意无意看一眼任鹤,她自然知晓自家老爷的意思,可是倘若说真要把任啸拂赶出去,她心下又是不情愿的了。任啸拂虽然不是她亲儿子,可是到底是由着她手亲自带大的,这感情自然是与旁人不同了。 任鹤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便拂袖离去,那把檀香扇就留在茶几上,谁也没敢去动。 ……… 诒云想着,这到底是任家的家事,她这个时候如果还在场,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怕是还要惹人嫌。因而这个时候,她方才找了个由头,早早回家去了。 那厢,任啸拂的房间里,连慕双、老太太、陈氏、以及广末幸子在内,正围了桌子听留声机放唱片。 唱片是任啸拂从申城带过来的,都是如今最时兴的曲子。 任慕双一面吃着那几包太妃糖和五香豆,一面细细观察着广末幸子,这个日本女人,从进了任家大门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就连方才父亲如此训斥也没急过一下。这样看来,她倒确实看着不简单了。 任慕双一面想着,一面就出了神。这个时候,老太太有些乏了,陈氏就扶着她去底下歇息。 任啸拂眼睛一瞥,眼见着两个长辈都出了门,这眼珠子这才从一排书架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慕双身上:“我说姐姐,你今天怎么也不帮着我劝劝父亲。你看看他方才怒吼的样子,可真像一头老狮子,可把我们幸子吓得。” 任啸拂一面说,一面就轻抚着广末幸子的发鬓,幸子不过低头笑了笑:“啸拂……” “啧啧啧……”任慕双作腔道:“我还以为你这位未婚妻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呢,原来还是会说话的。方才,父亲这样大发雷霆,她还能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这点能耐,怕是你也比不上的呢。我瞧你,倒当真是找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呢。” 广末幸子一听,知道这话是在讽刺自个,不过微微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心下害怕,克制住了而已,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厉害呢。” 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不胜凉风(五) 任啸拂将两手交叠置于脑袋后头,懒洋洋地斜靠在躺椅上,摇晃了两下:“姐姐,你可别再整这些有的、没的来说了。我这趟回来想干嘛,你是晓得的。我今儿个看着呢,这奶奶和二娘那里,都是没有二话的。就是父亲这个老顽固,你可千万得帮着我劝服一点。不然就他这个样子,我可真怕哪天惹毛了,把我这个亲生儿子也给一枪崩了。” 说完,任啸拂夸张地做了一个挨枪子的姿势,而后吐着舌头作惨死的样子。广末幸子觑眼瞧他这滑稽的样子,禁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任慕双一看弟弟这样子,也不过无奈笑了笑:“真是拿你没法子,明明知道父亲的性子,还一定要硬来。你以为,照着父亲的性子,真当惹急了,能叫你们在这儿好生安顿着?可不早就把他当年打清廷的那杆子土枪都给拔出来对付你了。如今气归气,到底还是默着声容许你们住下来了。若是这一点,你都看不透,那可真是丁点都不了解父亲了。” 任啸拂与广末幸子对望了一眼,一下就喜上眉梢道:“嗨,姐姐,可就得你这样玲珑剔透的人替我点拨点拨,要不然,我还真以为老头子要将我们俩扫地出门了。” …… 这一日,顾钧儒又去一旁的学校教学生们用枪,恰逢任慕双派了丫鬟来请诒云,说是这几日诒云都不来打牌,老太太家里念得紧。 诒云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刘秘书与奶妈照看着,这也就起了身,上了任家的轿子。哪里晓得,这任家的老太太竟然说身子困乏的要命,这一刻已经回房里小憩去了。 任慕双便招呼诒云在小院的厢房稍作片刻,待得老太太醒了再一道打牌。诒云倒是也不介意,不过啜了几口手边的香片,也就在哪儿凝神静气地坐等着。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影从走廊的拐角处而来,她看了一看厢房,又缩了回去。诒云自然早就发现了有人在外头,她想着,到底是在任家,也没有旁的人来,若说是歹人,那肯定还不至于,因而也就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低头喝茶。 不一时,门外想起了一阵衣角的窸窣声响,却见一面色透明苍白的女子现于眼前。这女子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广末幸子了。 诒云倒是没有料到,这鬼祟的人是幸子,她不过微微笑道:“怎么,你是来找人的么?” 广末幸子鞠了一躬,轻声道:“不是呢,我听底下的丫鬟说,你来了,我便过来瞧一瞧。” 诒云迎了上去,握住幸子的手,一路到太师椅前,叫她一道落座。这幸子到底是个有心人,入了任家大门,这穿着也就随了任鹤的心思去装点。 一件淡灰呢布的夹袄,镶着黑边,腰身小得只有一把粗。头发呢,也不烫了,梳得光溜溜的。可是这样的装扮,反倒愈发显得有股子说不清的妩媚来了。 诒云这一看之下,心里不觉是一动,心下不由得想着,也难怪任啸拂不顾任鹤反对也要娶这位日本姨太太进门,想来也多半是这个缘故了。 广末幸子将她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怎么?你不认得我吗?为什么老望着我?” 这样一说,诒云倒有点不好意思,便索性望着她的脸道:“不是别的,我是几日不来任家,倒是瞧你,不过这几天工夫,格外瘦了,脸比先前还要拔尖了。” 这话倒是正对了广末幸子的心思,她听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坐下道:“我不过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女子,也不过是因为爱情,才愿意跟着啸拂到了这里。可是任家老爷罢,看我总归是不怀好意的,总觉得我是要害死啸拂的。这些时日,我几乎日日都听见他在训斥啸拂,即便不是当着面说我,我心下也十分伤心呀。可是这些话,若是跟旁人说了,还以为我是故意做作的样子,也不一定理解呢。” 说到这里,广末幸子那眼圈一下就跟着红了。诒云旋即递上一块绢帕,宽解道:“你来之前就应当有个心理准备的。任老先生呢,算得上是铮铮铁骨,这年轻时候经历的也多,因而对儿子期许也高。再说,你也知道的,如今国内这时局,谁见了日本人都要忌惮几分。” 诒云这话说的似是而非,但是听在幸子心里头自是别作他想,她并不蠢笨,自然知晓,诒云这话看似说在常理之内,实则也是对她的敲打。 广末幸子不过拿着绢帕掩了掩眼角:“诶,一个女人呢,不论如何,总是不要做人的姨太太才好。我好歹也是受过正经教育的人,倘若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么会想着做什么姨太太呢。我自是十分明白,在中国,做了人姨太太,这人格平白地低了一级,根本就成了个坏人,哪好得了呢?” 说到伤心处,幸子反倒呜咽的更是厉害了。 诒云淡声道:“这话也不可一概而论,我先前也看过你们日本的书,知晓你们也是有多妻制度的。这事情不管在中国还是在日本,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这姨太太们,但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来,也不是什么罕有的听闻了。现下,女子但凡受过教育的,还愿意做人偏房,这因为经济上的缘故,固然不少。可是大多还是为着‘情爱’二字。因而从个人的角度上看,这一时由不得选择,也便是什么牺牲都在所不惜了。可是倘若说因此就要看低这人的人格,那倒是不应该的。” 幸子轻叹了一声:“你到底是留过洋的,说出话的就是不同凡响。啸拂对我,那算是用心了的。可是我对于他更甚,绝无一点私心可言。他在人前的时候,即便大家私底下对我有意见,那到底是要给他几分薄面,也不至于要为难我。可是,背过身去,就连任家地下的丫鬟都要加倍和我为难呢。我这样的人,是日本人,又是个没过门的姨太太,任家上下,谁肯听我的呢?”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胜凉风(六) 广末幸子一句句说着,那神色真当是委屈极了。诒云也就一听,心下却实在对她同情不起来。她与广末幸子不过一面之缘,何故她今日知晓她来了,便鬼祟地要来攀谈? 诒云想着,她不算是任家的人,与幸子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瓜葛可言的。可见她今日这样一番掏心掏肺之言,自是有旁的目的。好在她心下还不糊涂,总不至于被眼前这可怜的眼神迷糊了心智。 诒云也不过就是跟着叹了一声气,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幸子见状,便继续说道:“我只有这一点年纪,真对着任家的下人,那也是不好意思端出上人的姿态的。况且我如今还没入任家门,将来就算是过了门,若是没有出一儿半女的,往后怕是连个帮手的人都没有。再说了,这有儿女也是枉然,一来庶出的,就不值当;二来年纪自然是很小,人人怕是都会戳着他的脊梁骨,说她母亲是个日本人,而看不起他。总而言之,在我这种环境之下,无论情形怎么变,大家合在一块儿去,若是不出声,我也就过去了。现在若是情势越发不好,大家把气洒到我身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都还不知晓怎么过呢。诒云,你是个留过洋的,又是个读书明理的人,还请你指教我。” 诒云听了她这样一番话,只觉得这个幸子果然是在步步紧逼,一环扣一环地给她下套。幸子不过就是想博取她的信任,进而能与她结交。这往后的事情,诒云已经不敢细想了,她从前是知晓,这日本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只是没料到,如今这事情给自己遇上了。 诒云只觉得后背略微有些发凉,面上仍旧微微笑道:“我倒是并没有听人说过这些话来,幸子,你应该是知晓的,我到底算不得任家人。这样的事情,如何去评判,总归是不合适的。这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也请你谅解。” 广末幸子原本想着,这诒云看着性子很淡,怕也是个清高之人,但凡和她谈一谈,落点眼泪,她或许就会随声附和起来。不料,方才那番话都是白讲的,苏诒云倒是不动声色就将这事情给推了回来,将她完全挡在外头,不得其门而入。 幸子略微清了清嗓子,压着声,无不委屈的模样说道:“看来,你也是同她们一样想的,以为我是个日本人,就一定是个细作,恐怕还会以为,我是来探你的口气的。可是我得告诉你,你错了,我不过就是觉得,咱们其实有一些共同点。诸如,都是在异乡的异客,我只觉得生存艰难,不过和你随意交谈罢了,可莫真误解我是存着什么私心的。” 诒云想着,这到底还是在任家门内,多少还是得给她一些台阶下,因而又到:“你说的这话,我可受不起。我到底是说话不大周到,若是有什么不尽然的地方,你倒是可以多指教,但是可不要同我计较才是。” 幸子道:“这是折煞我了,哪里是见怪呢。其实你想想啊,我特意来同你说说心底话,你劈头一瓢冷水浇了下去,我本来就难受了,这样听起来不是更加难受的吗?这话说破了,倒没有什么,都是敞开天窗说亮话,那见怪不见怪,更谈不上了。” 诒云见她这样说着,又与她说了一番不相关的闲话。这个时候诒云几乎已经笃定,这个幸子并非面上看的这样简单。初到任家那一日,她是藏着掖着特意不说话。一个日本人,中国话地道到这个程度,倘若说进了任家毫无目的,那当真是谁都不会信的了。 幸子这口气,多少算是咽下去了。然而诒云对于她的话,既然那样推得干干净净,不肯过问,那末,也就不便再说,只也跟着说了一些别的闲事。恰逢底下丫鬟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那幸子不便久留,也就走了。 到任家老太太来前院的时候,这牌桌也早就备好了。任慕双怕老太太玩牌要腻味,因而特意备下了桥牌。巧的很,这诒云从前在瑞士的时候,也是跟着美国朋友玩过几把的,总算是能上得了桌面。 不过陈氏就不同了,她对于桥牌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更是搞不清楚。可是到底是老太太要打牌,她便索性仍旧端张椅子,挨着她身后,悄悄的坐下来,算是帮着撑个场子。 牌局开了没多久,这战况就很是激烈。 “哈哈,嫂子,你这张老k到底让我挤下来了吧?”任慕双眉飞色舞的伸出手去把下家诒云的一张红心老k拈了过来。 诒云笑笑:“倒是不知晓,原来慕双妹妹也是玩桥牌的高手呢。” “这可还是从前在军校的时候,顾大哥教我的。说起来都是初学呢,他就是聪明,比我上手快,因而到了后来,是常常需要他来指教我这个愚笨之人了。”任慕双一面说起,一面盈盈笑着,眼色里满是说不清的暧昧神色。 诒云不语,不过礼貌笑着,也不接话。任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自然早就听出了味道来,于是便道:“慕双,好好打牌。” 老太太刚说完,就伸手把方块a给扫了过来。任慕双咯咯直笑:“奶奶,到底是姜还是老的辣呀,才教了您一回,您就会了呀。” 任老太太嘻开嘴巴,笑眯眯道:“你奶奶我,就在牌桌上从来没输过。” 诸人皆是跟着笑了几声,趁着洗牌的功夫,诒云给任老太太斟满了茶水。任家老太太睨眼瞧了诒云一眼,又略略瞥了瞥自个的孙女,不由得对诒云道:“诒云,说起来,你同钧儒是儿女双全,这小日子过得红火呢,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可是罢,我这个孙女,总归不让人省心,你瞧瞧她,这人罢,是拔尖的人,可是心思呢,有点太飘忽。我看还是需要有个男人来管管才好。你看啊,要是这钧儒手底下有什么合适的年轻人,你自是可以帮忙介绍介绍的。” 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胜凉风(七) 诒云掩嘴笑笑:“老夫人多虑了,慕双妹妹这样伶俐的人,哪里还愁嫁不出去呢。恐怕她若是征婚,赶来应征的人从任家门内排队排到街道上都数不到头呢。” 诒云话才说完,陈氏与老太太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任慕双挑了挑细眉:“奶奶,瞧您说的,好似我没人要了似得。我看那,将来我要是真嫁不出去,你们也不用操心了,我就跟了顾大哥,给嫂子打个下手,这样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诒云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住,连珠炮似得说道:“慕双妹妹一番话,倒是勾起我心下一番旧事。倒是不瞒你们,想来你们也知晓,从前在申城的时候,钧儒是娶过一房姨太太的。只是这里头,到底是有许多不恰当的地方了,因而钧儒还是及时纠正了回来的。前些时日,这上头都发了公告,所谓‘妾之制度,亟应废止,虽事实上尚有存在者,而法律上不容其承认,其地位毋庸以法典及单行特别法规定。’我知晓妹妹这话是玩笑,现下这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那么我不妨说一句心底话,也是为了顾虑着妹妹的名节,这玩笑万望开不得了。这不仅看低了钧儒,也是看轻了慕双妹妹自个。妹妹这样好的条件,何愁好儿郎寻不着?做姨太太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瞧这话说的,我不过就是说句玩笑话罢了,你倒是还当真了,这样怕是显得气度小呢。不用不要紧的,咱们到底是亲近,总比不得旁人,人家听了若是心下龌龊,咱们自个心下敞亮便是了。再说了,我这眼光高着呢,怕是顾大哥这样的,都还入不得我的眼里。说这些嫂子到时不要见笑才好,自家人,方才说的直截了当了一些。”任慕双一眼睨了诒云,似笑非笑地说着。 也不等诒云答腔,任慕朝着两位长辈略施了一礼。一双缎面鞋子,愣是跺得通天响声,摇摇摆摆便走了里屋去。 这才进了里屋,就有底下伺候的丫鬟上前,连声问道可有吩咐。任慕双自然心情不佳,不过把嘴一咧,一双手乱挥了两下,径自在一张英国进口的桃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见着主子面色沉沉,那丫鬟自然也不敢多问了,若是久留,只怕还少不得一通骂。她不过连忙躬身退出屋外,将屋门给带上。 任慕双将一旁化妆镜前的香粉狠狠地摔道了地上,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像,狠狠的啐了一口。她心下自是想着,好一个苏诒云,竟然当着奶奶和二娘的跟前当面给她难堪。如今她可是住在天福的地界上呢,又不是在申城,如今倒是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了。 任慕双越是想着,就越是觉得心下来气,她打开了一瓶chanel的香水,往身上胡乱喷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那面化妆镜,一面端详发愣起来。 说起来她也是学校的才女,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会,这天福镇上,但是说起她任慕双的名字,谁不夸赞一句蕙质兰心?再说了,她不过是开个玩笑,这个苏诒云还上劲了。 可是她到底是任家的大小姐,又岂是苏诒云想争对便能争对的。那一句所谓的“看低了钧儒,看轻了自个”,十足就是在给她难堪嘛!她倘若真的嫁给顾钧儒做姨太太,那也是姿态刻意伏低的事情,是给足了顾大哥的面子,与她又有何干系? 想到此处,任慕双已经是恨得牙痒痒了。显然,这个苏诒云不是表面看的这般风轻云淡。但凡真是要与顾钧儒在一处,恐怕她这一关就明显不好过了。 不过任慕双并不担心往后的事情,她到底仗着自个年轻美貌,又有这样的家世傍身,总比她这种逃难逃过来,居无定所的要好。 再说了,她从前早就听闻这苏诒云在申城的娘家,也不过就是个被厌弃的主。任慕双料定,这诒云与顾钧儒之间一定是有什么未结的心结,不然当初,这位少帅夫人决计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多年,且远居国外。想来她此番回来,定然还带了旁的什么目的。 任慕双想着,这顾钧儒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若是遇着苏诒云这般心机深厚的人,恐怕还不一定看得穿呢。任慕双心下越是咀嚼,就越是觉得不对味。 她开始暗暗打定了主意,决意要在这对夫妇之间搅一搅浑水。如她父亲任鹤这般正直的男人,都照样娶了二娘,更何况是父亲的最喜欢的学生顾钧儒呢? …… 刘秘书坐在屋内,看着行知、琦君两个孩子,正围了桌子听留声机放唱片。唱片是先前毕初送来的,说是要给小少爷和小小姐听的,都是申城那位百乐门出来的金嗓子歌星最时兴的曲目。 刘秘书听的认真,嘴里禁不住还跟着哼哼了两句。两个小的自然还听不大懂,不过就睁着好奇的圆鼓鼓的眼睛,望着刘秘书笑。 奶妈在一旁一道听着,忽而就问刘秘书道:“刘妹子,你是大城市里呆过的,这当电影明星和歌星的人,长得是怎么个漂亮法?” 这个时候,恰巧毕初又端了一盘热茶进来,刘秘书朝着毕初一努嘴:“问他去,他才是地道的申城人,平日里不值勤,守着那些大电影院,哪个明星的戏没看过?” 毕初一看刘秘书这样说,不过叉开五指,把头发往上撩了撩,为难道:“电影倒是看过几部,怎么归总?各人有各人的特点。这么说吧,外国明星不好比,中国的明星当中,能比上你刘疏影的,我还没有见到。” 刘秘书没料想他会这么说,一时倒害羞起来,面如桃花,眼睛似嗔非嗔地瞪一下毕初,娇憨的模样比往常又添几分可爱。 奶妈叫起来:“哇,妹子还会脸红,难得难得。” 刘秘书轻声干咳了一声,连忙推了一盘五香豆过去:“奶妈,这五香豆不错,你尝尝。”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胜凉风(八) 奶妈听刘秘书这么一说,赶紧用手拈一颗豆子,举起来送到嘴边,一面嚼着,一面唠叨道:“诶哟,我真是年纪大了,这豆子这样硬,还咬不动的。我看还是算了,一不小心,把自个门牙磕下来,那改明儿连大猪肘子都吃不得了,这样可是吃亏吃大发了。” 刘秘书听了,不过与毕初相视一笑,觉得奶妈真是逗极了。 奶妈一面说着,一面就起了身来,准备要出门去。门口几次学校里跑过来的孩子,正凑在那里看热闹。奶妈连忙抓了一大太妃糖,塞到几个孩子口袋里:“看什么看押,屁大的孩子,瞎凑热闹。” 有个孩子懵懵懂懂地指着毕初道:“他怎么不出去的?” 奶妈一时语塞,老脸又红了一遍,望望毕初,终于勉强找出个理由:“他是大人。” 几个女孩子有点懂事了,在一旁捂了嘴偷笑。奶妈虽不笑,可是也不忘伸手拉几个孩子一把,暗示他们前头还有糖果可以吃。几个孩子见状,自然都高高兴兴地一道走了。 这么一闹腾,刘秘书倒是一点也没生气,不过拍着已经睡着的行知、琦君的后背,轻声道:“这孩子多,家里就是热闹。不过也真是有点乱呢。” 毕初嘟囔道:“又不是你的孩子,有什么好嫌乱的呢。” 刘秘书抬起眼来,瞅着毕初问道:“你说什么?” 毕初连忙改腔:“乱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世道,就怕家里头太冷清呢。从前吧,在申城的时候,这大帅也还在,顾公馆里头可甭提有多热闹了。特别是少奶奶回来以后,上上下下都忙的乐呵着呢。” “这样说起来,你从前倒是应该忙得脚不着地了,你看呀,你在司令部述职,还要在顾公馆里头奔忙,倒还是线下闲散呢。”刘秘书唇角一撇说道。 毕初挑了挑眉头,心下不由得想着,这丫头,嘴里就没一句讨人喜欢的话,论平常,他早就受不住了,怎么这会还眼巴巴地杵在这儿呢? “那可不是这里有你一道帮忙嘛,有了你帮忙,我的事情也被分担了一些,可不还是得谢谢你。”毕初低下头,倒是难得和和气气地说了一声。 刘秘书原本是等着他来辩驳,哪里晓得这样风平浪静的,倒是叫她实在也不好意思与他较劲了,不过嘴里仍旧不饶人:“我可担当不起,若不是不想看着院长辛劳,谁高兴同你分担这些。” 毕初忽而直起了身来,直愣愣地望着刘秘书道:“可是我不管,这辈子我都要你一起分担。” 刘秘书抬起头来,微微一愣,一时心下略有起伏,不过仍旧微微笑道:“毕副官,你今天怎么发起傻气来了?” “傻气不好么?”毕初反问了一句。 刘秘书垂下了眼皮:“那倒说不上好不好……” “那不就得了。人傻还不好么,这什么事情都由着老婆说了算。从前我娘说的呢,傻人有傻福。再说了,像你这样脾气不好的人,将来谁还能受得了你。我看你也就是一老姑婆的命,实在是没什么男人敢要你了。我不妨做做傻人,去化解你的坏脾气,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圆满了?”毕初一面说着,一面眼珠子就在刘秘书脸上望着,他渴望得到回应。 沉吟半晌,刘秘书回过神来,方才惊叫了起来:“好你个毕初,看着老实人,实则是让我钻了你的全套呢!谁说我要嫁给你了!还一个人自出山道,说的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得了你!” 刘秘书说的时候,这脸涨红地跟熟透的柿子似得,倒是叫毕初越发觉得她有趣了。毕初不过嘻嘻哈哈打了个马虎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就张开了他的胳膊,把刘秘书给拥在了怀里,然后轻轻地吻了刘秘书的额头。 刘秘书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有这番举动,这一下更是目瞪口呆,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反映了。毕初则不同,看见刘秘书一动不动地乖乖趴伏在他胸口,心下简直偷着乐,极为享受这甜蜜的拥抱。 不过毕初到底还算是识得礼数,接下来也没再进一步的举动。他想着,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总要叫刘疏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 这个时候,刘秘书已经从惊吓里头清醒过来,一伸手就是火辣辣的一个巴掌。毕初显然没有准备,这一下竟被打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诶哟!你这个刘疏影,怎么脾气这么火爆呀!我说你就是老姑婆的命,还真错不了呢。”毕初一面捂着高高肿起五个手指印的半边脸,一面嘴上嘟嘟囔囔地嘀咕着。 刘秘书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毕初这半边脸,疼得呲牙咧嘴,仍旧不忘说道:“我怎么了?不就是亲了你么?有什么了不得的。还说念过书,思想开明呢,我看你是不尽然。” 刘秘书指着毕初道:“你说,你学你们家少帅什么不好,偏就学了这强人所难么?” 毕初一听,怎么好好的扯上少帅了?连忙嘴上不服输又上前道:“咱们俩的事情是咱们俩的事情,怎么扯我少帅呢。再说了,少帅与少奶奶感情甚笃,什么叫强人所难,你这不是说笑话么?” 刘秘书瞪圆了眼睛:“当初你们少帅怎么威胁我们宏仁医院的!你倒是可以当睁眼瞎一抹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清清楚楚地替院长记着呢!我们院长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深宅大院锁得住的……” “那不还是生了孩子,夫妻情深么?”毕初两眼望天,无不嘲弄地说着。 刘秘书想着,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抬起头来,对着另一边脸,那又是一巴掌。这一下,半边脸是红涨的,半边脸是紫涨的。这毕初一张好好的脸,这会肿的跟猪头似得,简直是没法出门见人了。 毕初气结:“实在不好再同你说理了,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这个小女人!” “你还说!”刘秘书作势挥起了拳头,毕初吓得连退好几个,一个踉跄,差些摔倒。 毕初一面往外走着,一面嘴里头不甘心道:“刘疏影,你等着!我总要以牙还牙的!”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冬(一) 早晨,钧儒起床后,就着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在房间里刮胡子修面。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这还是当年上军校的时候,跟着那些洋人老师学来的一套。 这往昔军营里,大多数男人们没有这么讲究。钧儒从烫水中捞起毛巾,嘴里唏唏呵呵地吸着凉气,毛巾在手里来回地翻个儿,顺便用些劲,水就绞干了。 他趁热将毛巾捂在脸上,只留眼睛眉毛在外面,脑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搁在沙发式椅背的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坑上。此时他双眼微闭,听任潮湿的热气顺着鼻腔流窜到五脏六腑,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微醺的快活。 诒云懒懒地躺在床上,一条薄丝棉被盖到胸前,近年她虽然几经波折,可是这身形还是如少女那般曼妙。她的肩膀和胳膊都露在杯子外面,白皙紧致,脖颈看着更是如白天鹅那般纤长。 诒云睁着一双清眸,直盯盯望着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纹,良久,突然一个挺身坐起,胳膊撑在床沿上,朝顾钧儒探过身去:“我想来想去,天福的学校里头军事分科一个怕是还真不够。还得再添自救课一类的课程才好,如今这年头,光会用枪哪里够的,最要紧的还是保命呀。” 钧儒嘴巴上捂着毛巾,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诶哟,我说密斯苏,我昨日夜里不过随口一提,你倒是还一直记着呢,还当大事一般念起来了。等你起床了,咱们再说罢。” 诒云重新躺了下去,刻意道:“我头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开,指尖分别紧接住太阳穴两边:“这里,你帮我揉揉。” 这口气里多少是带着撒娇的以为,诒云说罢,也就闭上眼睛,装作不动弹的样子了。 顾钧儒无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下坐上床沿,探身向里,胳膊肘支撑住身体,用双手的中指顶住独研两边的太阳穴,轻轻地一圈一圈揉起来。 诒云感到舒服,发出惬意的声响。钧儒揉了一会儿,手臂被身子压得发麻,就停下来,想换个姿势。诒云半是撒娇半是责怪地“嗯”了一声:“哎哟,我疼。” 顾钧儒笑着摇了摇头,只得忍着,继续劳作。他在战场上是个杀伐果决的少帅,在家里却独独对诒云毫无办法。若说从前的话,诒云一贯都与他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使得他总有些心下介怀。 现如今,诒云这样子,他倒是欢喜的很,对她真当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顾钧儒有时候也会想,这辈子能制得了他顾钧儒的,恐怕也便只有诒云了。 …… 腊月二十,诒云忙得恨不能浑身上下长出四双手来。大扫除、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这是她与钧儒离开申城以后,第一次真真正正一起过的年。因而这一样一样都是大事,都得她亲自指挥调拨。 先说大扫除,虽说这厅房与任家相比,不算太大,可是里面的房顶墙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扫干净,这就是一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天福本地的房子都极高敞,要扫刷房顶的积灰,需得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由那身强力壮的仆佣高举着,顺檩梁依次扫过去。 这人的头部必得用薄布裹紧,以防仰脸看房顶时灰尘落入眼中。扫到哪间房子,房里的桌床箱柜及坛坛罐罐都要用布遮起来,扫完再拿开,否则落下来的灰尘不可收拾。 房间若铺着地板,这是比较好办的,拎来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个拖上一遍就行。若铺的是砖,便很麻烦,要用铁铲子把砖面上经年积下来的泥垢一点一点铲干净。 这活儿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们来干,事后一人赏一把铜子儿就行。诒云不想假手于人,便都是亲自动手的。刘秘书好几次跑来帮忙,都被她连连轰了出去,直道:“疏影,你是朋友,可不是帮佣,万望不好干这些粗活的。” 刘秘书知晓拗不过诒云,也便想法子在厨房里头帮忙了。 这一大家子,清洗门窗桌椅是最烦人的事,只因为从前的木制家具讲究雕刻,雕得越繁复细致越好,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们的人。要用抹布一点一点塞进弯弯扭扭的木雕中,来回地拖拉,把积尘擦净。遇有特别细致处,是用筷子头上缠了湿布,捅进去洗擦的。 再加上天井、廊沿、门堂、门楼、院墙、大门附近的一段街面,整个大扫除的工作,诒云紧锣密鼓安排干下去至少也要三天。 另一厢,刘秘书自打进了厨房帮忙,就发现这蒸年糕也是极为繁琐的事情。诸如糯米粳米三七开对,大箩大箩地淘洗干净,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捞起沥干,倒进石臼里春碎,筛出细细的米粉。 到了这一步,自然还没完,还得请专门的年糕师傅紧跟着往米粉中拌水拌糖。这是地道的技术活儿,水拌多了会粘成团团,水拌少了又会使年糕松散,多多少少全凭师傅手里的感觉。 米粉拌妥以后,必须得用粗网的筛子再过一遍,筛出来的湿粉松松撒入糕箱,再上蒸笼。接下来的关键便是由掌握火候时间。 因而这边师傅拌着米粉,那边打下手的刘秘书就要加紧烧火了。这火候也是十分的讲究,若是火候不够,蒸出来的年糕粘牙,看相也不好,这样自然就不算成功的年糕。 刘秘书到底是第一次帮手,第一笼出锅的时候,整个就是松散的。不得已,做了三次才算成功。 那糕箱也有讲究,底板上刻有各种花纹,有松竹梅兰,有福禄寿的吉祥字样,年糕蒸好了倒出来,花纹清晰地凸现在雪白的糕上,中间再点一朵小小的红梅,真是漂亮极了。 庭院洒扫干净,馒头年糕蒸妥,花生瓜子炒好,照着天福的习俗,还得熬糖稀做花生糖,米花糖;要把风鸡风鸭从廊口拿下来浸泡、摘毛、焖煮;要蒸出大盘的腊肉、香肠;要用花椒八角等等大料烹制出五香的猪肚、猪舌头、猪心、猪耳朵等等。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冬(二) 再加上任家还送来了不少山珍海味,又得要发好海参、鱼肚、鱼翅、鱿鱼,泡上香菇、木耳、笋干待用。要剖鱼、洗鱼,做鱼丸、虾丸、肉丸。活鸡也得宰杀煨烂,做海参鱼翅一类的汤菜是必得拿鸡汤吊味的。 这一样样的事情做下来,诒云几乎就没有停歇过,真是数不清的活。若没有诒云这样能干的总调度,这个家里还不要乱成一锅粥? 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奶妈也能上阵,搬一个凳子在厨房里坐着看着行知和琦君,指点几个请来帮忙的厨娘如何做菜。刘秘书打了一阵子下手,实在是手艺有些见拙,因而又帮忙去外头,找裁缝师傅赶制新衣、新鞋、新帽、新袜及围巾手套一类的东西。 这天下午,诒云在厨房里忙着熬麦芽糖,准备送灶神爷上天,琦君闻到了甜味,跑进厨房,脑袋从诒云腋下伸出来,好奇地东张西望。 诒云随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小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呢?别在这儿添乱,行知和奶妈呢?去找他们玩去。” 琦君噘了嘴,奶声奶气地说:“没有人跟我玩。” “人呢?都哪儿去了?”诒云略微诧异问道。 “哥哥央着奶妈上街买爆竹放去了,我怕那爆竹,就没跟着去。”琦君可怜巴巴地说着。 诒云摸了摸琦君的小脸:“可看见你刘姨了?她手可巧,要么叫她给你剪个窗花罢。” 琦君“嘻”地笑起来:“刘姨和毕叔叔两个人头靠头睡在床上说话呢。毕叔叔还咬刘姨的舌头,我看着好疼呢。可是刘姨厉害,竟然不怕疼,还笑。” 厨房里请来帮忙的厨娘,起先还憋了气使劲忍着,到了这会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琦君不知何事,跟在她们后面也开心地笑。 诒云就觉得脸上就一阵发臊,没好气地在琦君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打完,怔一怔,她自己也笑了,说:“小丫头,倒是人小鬼大,胡说八道起来了。” 厨娘逗琦君:“你刘姨没让你走开?” “没呢,刘姨说最喜欢我了,哪里舍得我走开呢。她叫我看画看书,别看她。” 几个厨娘低下头来,又笑。诒云一面笑,一面假嗔着对厨娘道:“你们呀,可真是的。怎么好招惹着小孩子说这些。” 说罢,诒云就拿双筷子在锅里搅了一团粘糖,递给琦君,“乖孩子,你到外边吃去。厨房里头都是火星点子呢,万一沾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琦君吃着糖,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不知不觉又往刘秘书房间里走。房门虚掩着,门里有压抑的叽叽咕咕的笑声,琦君听出这声音是刘姨发出来的。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想猛然一叫把刘姨吓一跳,却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发傻:哪儿来的刘姨呢?屋里明明是两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人。 高个儿穿毛线衫的那个,琦君识得,是毕初叔叔。矮个儿的穿一套笔挺西装,西装有点大了,袖子和裤脚边都挽着,系蓝白二色条纹的领带,头上一顶灰呢礼帽,帽檐低低地扣在额上,手里还握一根亮闪闪的文明棍。 琦君看得呆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面熟的男人是谁。这时男人却“噗”地一声笑出来,丢开文明棍,笑得浑身直打颤。 这一笑,琦君跟着也笑了,扑上去叫着:“刘姨!” 刘秘书把帽子一拿,长波浪鬈发“哗”地披散下来。她弯腰抱住琦君问:“刘姨像不像个漂亮的先生?” 琦君忙不迭点头:“真像!” 刘秘书回头朝毕初挤挤眼睛,重新把头发盘上去,用礼帽这好,一手拿文明棍,一手挽了琦君的手:“走,我们去逗你母亲玩。” 诒云正坐在厨房里头监工,锅灶下头的柴火“呲啦、呲啦”地响着。她猛听见有人来了,看那身形还以为是毕初,不过便道:“毕副官什么时候来的?你先坐一坐啊。”她一边用手拍打着木椅,意思要毕初先暂时坐一坐,她现在没空说话。 对面的人弯腰对琦君说了句什么,琦君便大声说出来:“母亲,毕初叔叔说被人伤透了心,说要走呢。” 诒云一听,微微一愣,一下就起了身来:“毕初,你和疏影还在闹别扭呀?怎么年都不过就要走呢?这外头乱的,你一个人去哪里?再说了,钧儒知道你要走么?恐怕他也不会希望你这样就走了呢。” 对面的人再也忍不住,先从齿缝里喷出一声笑,跟着弯腰弓背笑得花颤枝摇,头上的礼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头黑发从两肩滑下去,闪出缎子一般的波光。 诒云这才明白过来,假意嗔道:“哟,刘秘书,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嘛,欺我这会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捉弄玩呢。不行,我可不依,得跟你们黛西院长告状去。” 琦君一时没听明白,甚至是有些糊涂,心下想着,这个黛西院长是什么人?于是她就替刘秘书叫屈:“母亲,刘姨是想逗你高兴呢。” 诒云笑了笑,转嗔为喜:“还是我的琦君最是心善。” 诒云睨了刘秘书一眼,而后弯腰拣起地上的礼帽,盈盈走了过来,亲自替刘秘书戴在头上,“让我再看看。” 然后她退后一步,嘴里喷喷地称赞:“这要真是个男子就好了,这么一打扮,英国女王也要招你当驸马的。” 刘秘书干咳了几声:“女儿身也挺好的。” 诒云笑道:“好是好,就是迟早要做人家的人。毕初说了什么时候娶亲了吗?可不能再晚,琦君还等着弟弟妹妹一块玩呢。” 刘秘书一下就跟着红了脸,一扭身子:“不跟你说了。”牵了琦君的手又出门。 望着刘秘书带着琦君渐渐离去的娇俏身影,诒云心下想着,也难为刘秘书,这一路跟着自个从宏仁医院一路奔波到天福,总也没叫过一声苦来。诒云方才那番话,倒不是催着着她结婚。不过是觉得,刘秘书与毕初既然相互喜欢,倒是也没必要再拖着时间。如今到底是战时,不比平常,有个人与她相互扶持,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冬(三) 任家,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任知拂带着广末幸子在陈氏屋子里会晚餐。 原来广末幸子来,知道任家现下吃饭都并不是每每都在一处的,因而就对知拂到:“我吃东西很随意的,并不挑什么口味。况且我初来乍到,你也不用总是叫厨子专门为我开新灶,我随便吃点就是了,要不然总是这样搞特殊,被你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怪罪。你从前不是说都在家里书房里吃饭吗?那咱们还是在书房里吃饭得了。” 知拂倒是不以为然:“你愿意吃什么,在哪里吃,都不相关,但凡我在家里一日,难道还要你看人家眼色么?” 广末幸子笑道:“你说你们任家这样大,问我哪里吃,我当真是不知晓的,现如今,我连任家几间屋子都说不上来,更何况说在哪里吃饭呢。倒是不如你讲一讲看,咱们在哪里吃的好” 知拂撇了撇嘴道:“现下是这样的,二娘吃素,因而总是有姐姐陪着吃的。父亲在家的话,自然是同奶奶一道吃的。二娘那里清净,父亲那里罢,我是怕你不自在。” 幸子想了想,便道:“那咱们要么就去二娘那里吃罢。” “二娘那里么?我原先还想着,你怕是吃不惯素的。这样也好,那晚上我们就去二娘那里吃罢。”知拂应了一声,心下却是想着,他带广末幸子回了任家这么些时日,父亲显然还在同他们置气,将他们晾在一旁,也发表任何的意见,好似任由着自生自灭似得。 他当然知晓广末幸子是不会催着他做什么的,可是他心下总归觉得对幸子有承诺在线,这说好回来一个月办婚礼,结果一拖再拖,到了现下,看着更是遥遥无期了,恐怕这也是父亲的一种战略。 因而任知拂想着,去二娘屋里,若是见了姐姐,顺带要她们再同父亲劝解劝解。 这天晚上,任知拂带着幸子去陈氏那里吃饭,果然姐姐任慕双也来。陈氏作为长辈,自然坐在上面,他们两人二人坐在一边,任慕双坐在另一边,同在一桌子里吃饭。 广末幸子知道,这位家姐并不是十分好糊弄的人,因而上了桌,并不算随意,且还处处留心着。 只是她们俩一进门,慕双就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道:“你们还没吃过晚饭吗?”幸子正要说她客气,陈氏先就笑道:“自家姐弟随便罢,用不着讲这些客套的。” 知拂道:“是啊,家里人不要太客气,以后随便罢。”说着,他就带着幸子在椅子上坐了。 任慕双也没有说什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幸子忽而伸手一把抓住陈氏的手,笑道:“听说二娘对佛学很是有研究,我从前在日本的家里也是供着佛像的,我想听二娘进佛堂给我说说法,可以么?” 陈氏倒是没料到幸子会这样讲,于是便道:“去是去,不过我想先擦把脸罢。”任知拂见状,想着进了里屋是个说话的好去处,于是便道:“二娘还回房去吗?就在这里洗一洗就得了。”于是任知拂拉着陈氏就往佛堂去了。 任知拂与广末幸子一把陈氏一拉走,平白地把任慕双一个人扔在外面。虽然这事情说不上是争对谁,可是对了这种事,慕双就未免疑心。 这样看起来,这个未来的弟媳,所谓的客气、礼貌,也不是什么真客气,大有目中无人的意思了。一个新来的外人,还是个日本人,才刚得了弟弟一点宠,就这样看不起姐姐,若是这样一天一天守着宠过下去,眼睛里还会有人吗? 任慕双越想越是气,再也坐不住,就走开了。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的,便走到任家老太太这里来。任老太太见她一脸的怒容,便笑道:“我从来没有看到你这个人沉不住气的样子,怎么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任慕双手扶着一把椅子背,一侧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奶奶,你瞧,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话,小人得志会颠狂吗?那幸子罢,咱们且不论她是什么地方来的人,但是那巴结的功夫可真是了不得的。她方才同二娘一起吃饭,那样子,您可是没瞧见,要有多张狂,就有多张狂呢。按理说,她巴结她的,跟拂弟好着就好着,我也没必要同她一般见识。” 任老太太嘴里正过水烟瘾,把烟灰吹得“噗噗”响:“我说慕双,这道理你自个都说的明白,可是怎么还气成这样呢?要我说呢,那个幸子罢,或许没面上看的这样简单。可是到底是你知拂喜欢的女人,咱们还能怎么办呢?当初已经让他把女人带回来了,难不成如今还要当着他面给赶出去么?” 任慕双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和这个日本女人计较,她如何我无所谓,可是不能在我跟前托大罢?今天我在二娘那里吃饭,拂弟带着她一块来,饭还没吃完呢,就找了个由头去逢迎二娘了,独独把我一个人仍在饭桌上。这不是恶狠狠地给我一个下不了台么。我倒是不知道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任老太太道:“说起来,她也是新来的,什么事情也没有,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你下不了台呢?” 任慕双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这样对我?再说,她想嫁给拂弟做小,可不还得我帮她在父亲面前斡旋?又或者,她觉得我这个大姐在任家说话没有份量,就转而去捧二娘的好来。” 任老太太斜眼看慕双:“幸子这个女人如何,我总不算是特别了解,可是你弟弟罢,你总该了解的。他多半也不是有意的,不过他想自个女人早点有个名分,故而对你二娘亲热一些,也是想得到的。这所谓是有些看不上眼,可是究竟你还是别放在心上才好。” 任慕双叹了口气:“我又如何是真的想和拂弟他们计较呢,我就是一时心下气不过,因而和您唠叨唠叨,也算是解解闷了。到底还是奶奶疼惜我,愿意同我纾解纾解。” 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冬(四) 任老太太道:“慕双,你知道的,前次我不过同你嫂子随口一提钧儒,她也并不是太情愿去谈,因而这件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我看你这阵子也不是很热心要去祠堂那边看你顾大哥和嫂子,我就忍着没问。今儿个你既然来屋里了,现下也没旁人,咱们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倒是说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顾大哥?” 慕双面色略微一红,旋即转过身去:“奶奶,方才还在说拂弟的事情,好好的,你提顾大哥做什么?” 任老太太道:“你若是对他有意,那么今年过年,咱们还是请他们一家来咱们家里过。顺带我再给你爹敲打敲打,要他去试探下你顾大哥本人的心意,你看如何?” “奶奶……”任慕双又是感动,又是顾虑到:“前次嫂子的态度,你又不是没瞧见,那可是没把咱们家,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我若是跟了顾大哥,那也是心甘情愿做小,可是嫂子那厢不以为然。我到底是任家的大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搁下脸皮说这件事情,我实在是办不到呢。” 任老太太放下烟枪,“嗤”的一声笑:“傻丫头,你还当要自个出面去说呢。我都说了,要你爹出面去讲。我想他总会考虑考虑的……” 任慕双旋即转过身来,望着任老太太,眼见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由得问道:“奶奶,您这么说,莫不是心下已经有了什么把握?” 任老太太用指尖点了点慕双的额头:“丫头,还不至于脑子不开窍嘛。” 说着,任老太太又笑了起来:“我想你顾大哥该是个有志气的人,总不会满足于现状,就在咱们天福镇里做一个老师的。他到底是行军打仗的男儿,这样的日子还是委屈了他的。” “奶奶的意思是……”任慕双听了,只觉得心下有股热流迸跃着,任家老太太到底是从清廷那会见过世面的人,任家这几年风风雨雨,她什么没见过?因而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不该是无缘无故的了。 任老太太笑眯眯道:“你是不知道,那蔡贤派了一封电报过来,说是要请你父亲北上主持大局。你父亲到底是从前军校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些北面当兵打仗的,哪个不是他门生?” 任慕双心下回味着,这北面是秦一夫的地盘,蔡贤的意思,显然是要父亲北上去统一抗战。这样的事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想来父亲再看不惯蔡贤,多少也会思虑一番。他一贯是个大局为重的人,因而多半还是会为全民的利益而去考虑这个提议。 再者,若是父亲北上,那么也就意味着蔡贤一定会调拨一批人跟随,这样一来,肯定也少不得和日本人交锋。这样的事情,想来顾钧儒也是不会拒绝的。他身后到底还带着一批兄弟,他们就甘心在天福镇子里安逸到死了? 这当兵的骨子里到底还是一枪热血,保家卫国打鬼子,这样的事情,恐怕没一个人会拒绝。他们当初从申城败退下来,不也等着这个机会再次证明自己么? 如若这个时候,父亲提出要顾大哥娶她做姨太太,对顾钧儒亦或者他那些手下人来说,这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想到这些,任慕双便觉得心下一下就兴奋了起来,她一把抓着任老太太的手道:“奶奶,父亲能听你的么?” 任老太太拍了拍慕双的手:“你父亲一贯疼爱你,也想你能有个好归处。你顾大哥是他的门生,自然对他也很是中意。当初若不是顾家大帅另有安排,今日你顾大哥身旁的人,也很难说就不是你了。因而只要你自个不介意做小,这事情若是由你父亲出面去说,我想多半是能成的。” ……… 广末幸子与任啸拂在陈氏那里坐了一会,说了些佛经的事情,到了夜深的时候,才回到院子里来。任啸拂疲惫的很,倒是早早就入睡了,幸子不然,总觉得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于是就起了身来,想在院子里散散心。 她才出了屋子,就听见小厅里有妇人在那里说话。 “那位幸子小姐到底是太年轻,她说话许是没有心思的,可是呢,咱们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能受这样的冷落么?这可不就是怪罪下来了。” 幸子听到这里,心下不免一动,也就不打算直接回房去了。她也不开灯,不过手摸着走廊上的圆柱子,静静地站着,向下听了去。 只听又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这幸子小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了?竟然还能得罪大小姐?” 那年纪略大的夫人声响道:“少爷要带着幸子小姐和二太太吃饭,冲撞了大小姐。据大小姐那意思,怕是幸子小姐恃宠而骄,看她不起,不很理她。连带着咱们少爷也没了礼数,对他这个姐姐不闻不问的了。” 年轻的道:“我瞧那幸子小姐,平日里见了咱们底下的人,都是鞠躬再鞠躬,可把我吓得,真是特别的客气。要说她成心要给大小姐难看,我倒是不大信的。” 那个年纪略大的笑着道:“都说这日本人阴险的很,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咱们老爷,本事多大的人,就一直没同意她进门过,论说眼力,总是比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强。因而老爷不喜欢的,总是有道理的。” 年轻的又道:“这都是上头老爷、小姐的事情,我可不敢过问。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怕是大小姐和少爷之间也要有嫌隙了?” 年长的道:“那可不是么!你说大小姐从前多疼爱二少爷的,可是呢,自打二少爷带了这个幸子小姐进门,二少爷心心念念维护的就是这个未来的姨太太了,哪里还有大小姐半点影子?这长姐如母,闹到这个样子,说到底,其实也是咱们二少爷不懂事了。” “诶,大小姐就呕着三分气,现在一家子,天天见面,你耗着我,我耗着你,怎么不容易生气?听你这样说,我倒是也替大小姐觉得生气呢。”年轻的附和道。 第200章 第二百章 冬(五) 话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微得了不得,一点也不听见。两个人又在底下嘀嘀咕咕了一阵子,那年长的声音道:“嘿!那可别乱说,这是非大非小的事,说出来了,要惹乱子的。” 那个年轻的便回道:“不说了,我去了,回头大小姐叫起来了,没有人,又得骂我了。”广末幸子听到这里,赶快向角门边一踅,踅出门外去,隐到一架屏风边。 直等那两人前后脚出去,暗中一看,原来年纪大的是老夫人身旁伺候的老妈子,那年轻呢,自然是任慕双身旁伺候的丫鬟了。 幸子听着脚步声是走远了了,然后慢慢地走回到屋内来。站在门边先唤了一声:“有人么?”说着她这才装模作样拧亮了厅内的电灯。 这个时候,任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婆子并没有走远,她听见幸子的声响,再看这灯也跟着亮了,心下不由得想着。真是幸好环儿那丫头走得快,要是两个人晚一步散场,怕是方才说的话都让她听去了。 这样的话,一旦事情告到老夫人那里,这便是乱嚼舌根的罪名了。想到这里,老婆子又远路返回,拧亮了一旁壁上斜插的一盏暖黄色宫灯,以及楼道上垂着绿珠络的大灯。 “哟,幸子小姐,您在呢。”老婆子笑着问候了一声。” 幸子对上老婆子的目光,不由得诧异:“方妈,您怎么在呢?倒是不用开这么多盏灯的,我就在厅里小坐一会。你是不知道,我是极为怕光的,还是沙发靠椅旁这盏小灯开了就好。” 老婆子连连点头,而后跟着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她见幸子怡然斜靠着沙发坐下,料是很疲倦,大概确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就作揖告辞回了老夫人房内伺候。 广末幸子默默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心下想着,她那一日与陈氏亲昵的举动果然惹怒了任慕双,这事情显然是照着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既然任慕双对她不满,那么对于一直袒护她的任啸拂,恐怕在任慕双心下多少也是有些许不满的。 根据方才方妈和任慕双屋里的环儿说的那番话,显然这件事情还不仅仅是姐弟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任家老太太恐怕也是听了什么抱怨的,要不然,她跟前伺候的方妈又哪里会晓得这样多的细节来? 幸子愈想愈觉得有趣,不过抿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登时只觉得喉间一股温水缓缓咽下,真是舒适惬意极了。 …… 吃完了饭,钧儒和诒云说着一些关于行知和琦君的一些趣事。刘秘书今儿个说是胃口不好,也没来一块吃饭,就在屋里头小妾。 反而是毕初,今儿个却有些反常,眼见着钧儒夫妇在那里谈论着私人的事情,仍旧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样干坐着,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似得。 钧儒深知毕初的性子,因而也是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一样,只不过一直在等着他开口,可是毕初这个人,到了要紧的时候,就成了个闷葫芦,半晌蹦不出个所以然来。 钧儒望了诒云一眼,诒云会意,不过不动声色地缓缓起了身,说是要去倒些茶水喝,实则是给顾钧儒和毕初留出一些空间来。 毕初倒也不笨,便向诒云递了一个恭谦的眼神,以示谢意。而后,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到了钧儒跟前,对着钧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行了,有什么话,你便说,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鬼鬼祟祟的毛病,就这样,你还能回战场上打鬼子?”钧儒不无打趣说道。 毕初低下头来,连连干咳了几声,什么都还没说呢,这脸就先红了:“少帅,我要是说了,你可得保证不生气。” 毕初一面说,他的一双眼睛一面乌溜溜的转着,一下就对上了钧儒的眼神。这躲躲闪闪的样子,惹得钧儒禁不住笑出声来:“你小子,半晌蹦不出一颗弹来呀!” 听了这话,毕初挠了挠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这话就卡在了喉间,犹豫了一番,始终没说出口。 钧儒也甚少见到他这样难为的时候,便道:“你若是说不出来,那就回去休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咱们改明儿再说,成么?” 毕初自然也是了解自家少帅的,他这样说,是催促的意思了,因而也便跟着急了:“少帅,我想跟您商量个事情,我要同刘疏影成亲。” “什么?”钧儒似是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 这两个人之间有些眉目往来,钧儒一贯是知道的,可是何以急到这样快就结婚的?再者说,这刘秘书到底是诒云手底下办差的,不论如何,总也还得经过诒云点头才好。 再由此想到方才毕初有口难言、神色复杂的样子,钧儒又自言道:“刘秘书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她虽然看着性子不大好,不过做起事情来倒是像模像样的。她到底是诒云信任的人,自然是有她的长处了。只不过,你这个决定是不是仓促了一些?婚姻不是儿戏,但凡你决定娶刘秘书,那便是要对她全心全意负责的。再说了,这事情,你应当还没和诒云说过罢?况且,咱们在天福镇上……到底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总有一日还是要回去打鬼子的……这一点,你可同刘秘书说清楚了?” 毕初知晓,少帅说的都是实在话,不过拱手道:“这些情形,倒是您没说,她自个就同我一个个分析过了。我们俩都想过了,这辈子就认准对方了,因而早点成婚,也没什么要紧的。” 顾钧儒眉梢一落:“好好的,你为什么这样着急要与她成婚?总该有个正当的理由罢?你也不好无缘无故的一挑子热,我这看着都糊涂。” 毕初也没有要隐瞒钧儒的意思,只是咬着牙,涨红了脸说道:“少帅,刘秘书她……有了。她有了我的孩子。” 这话毕初倒是说得干脆,听在钧儒耳中,却是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了,这会,他终于明白,这身子一贯不错的刘秘书,怎么这些时日无缘无故称病总不愿意一道吃饭了。钧儒还以为是真的身子哪里不好了,原来是这样一番缘故。 第201章 第二百零一章 冬(六) 眼见着顾钧儒皱起了眉头,毕初便继续道:“少帅,如今都新社会了,时代不一样了。现下在外头,许多人是婚姻都不提的,就出双入对地同居了……” 钧儒摇了摇头,略微挑眼道:“哦?难道你眼里看来,我是这样迂腐的人么?不过是觉得,你们何必这样着急,倒是不如先订婚有了个夫妻的名分,然后再提旁的事。这里毕竟是天福,是个传统的镇子,比不得咱们从前在申城的时候,你也得多为刘秘书顾虑想想不是?” 说到这里,钧儒顿了顿,而后又开口道:“你能确定她是有了么?” 毕初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从前在宏仁医院里做事这样久,这是不是怀孕的事情,自然是判断错不了。” 钧儒轻咳了一声:“这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事情罢,我也还是理解一些的。” 毕初忙道:“少帅明鉴。” 钧儒觑起眼,望着毕初道:“可别拍我马屁了。事情既然如此,那是一天也拖不得了,这刘秘书是个好姑娘,不过配你这个泥腿子呀,那就是一朵水灵灵的花儿配了一个毛坯泥瓶,也是可惜了人家。既然要办事,那就得好好办,虽说是一切从简罢,可是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了。” 毕初忙道:“少帅,咱们都是新派人物了,哪里还要讲究这些,以天为盖,地为庐,可不就结了。” 顾钧儒听着大笑了两声:“你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她刘秘书,可到底是诒云手底下的人,你就这样让人家秘书怀了孩子,还给操办一个不像话的婚礼,你看本少帅的夫人乐不乐意……” 毕初听了,不由得拱手,面色带喜道:“那就先谢过少帅了。” …… 顾钧儒回到屋内的时候,诒云正唱着歌谣,迎着皎洁的白色月光,将行知、琦君慢慢哄睡。 顾钧儒便一声不吭,在旁边坐着,列着单子。待得两个孩子都睡熟了,诒云便起身来看,钧儒倒是仔细,密密麻麻地列了许多生活用的东西。不过他到底是个男人,这单子再认真,那也是粗陋的很。 钧儒见诒云站在身后,看的认真,便将毕初与刘秘书的事情主动同她说了一番。诒云虽然诧异,不过这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因而也便想着,早些为刘秘书操办婚事,要不然,这肚子大了,就更不方便了。 诒云看着那单子,心下一点点默念下来,心里头也便跟着暗暗发了愁,喃喃道:“先前,在徐城,我瞧你各处打点,也是花了不少钱的,恐怕如今咱们身旁也没多少可为毕初置办婚礼用度的了。” 顾钧儒笑了笑:“真不行,那就把我的手枪和佩剑给当了,反正我也是个败军之将,留着也是无用了。” 诒云连连摇头道:“这可不好玩笑的,这两样东西,怎么好当了的,终有一日,你可是要亲自带着它们再回战场去拼杀的。” 顾钧儒轻握住诒云的手,凝视她娟秀的细眉,如一汪碧水的清逸眸子,一时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诒云靠在顾钧儒怀中:“可是毕初这回,事儿闹得大了,真当也是不好拖太久的。倒是我忙着孩子的事情,也没关心疏影,想来是这肚子不显怀,约莫还得过了三个月才有样子。我看,我还有一些首饰,不如便一道当了,兴许还能凑得出一些钱来。” 顾钧儒道:“这种事儿,向来该是我替你想法子的,又哪里需要你来操心什么。旁的你可就别管了,你给我三天时间,我想法子给你凑些钱出来,就不要再说什么典当了罢。” 顾钧儒是这样说,也便是这样做的,才两日,他便带了三袋银币回来,诒云挨个看着,不由得诧异道:“这样多的钱,你又是哪里拿来的?” 顾钧儒笑了笑“我自有我的办法,不过是正正经经的途径而来,不偷不抢,你可别往坏处想。” 诒云假嗔着轻拍了顾钧儒臂膀一下,却不想他下意识地将手给缩了回去。诒云忙将钧儒的袖子给撸上,这一下倒是叫她吓了一大跳,却见钧儒手臂上一片片的淤青,显然是受了什么重物的撞击。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替人去山上抓野兽,这镇子里头的乡绅说是要泡药酒喝的。这一只就是一袋钱呢,可不是又正当,又来钱快了。”钧儒淡声说着,脸上也无什么明显的动静。 诒云默默垂下了脸,这双眸上早已经濡湿了,想着钧儒虽然是行军打仗之人,也是吃过许苦头的,可是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去给人当短工,抓捕野兽过? 堂堂的驻申城司令部的司令,大帅独子,如今却落魄到这般田地,想到这里,诒云心下就更是愧疚了。 她不禁哽咽道:“钧儒……我实在是心下犯疼……” 钧儒作噤声状,而后取出一块绢帕,替诒云拭泪道:“可别再哭了,不然孩子们醒了,也得跟着你哭呢。” 诒云转过身去,定了定神,而后就靠在钧儒的肩膀上,这一刻,她觉得这个肩膀结实有力极了,又带着微微的温热,整个心都被柔化了。 ………… 虽然是住在一块的,可是礼数也不能少了。过了几日,顾钧儒亲自带着毕初上屋内,由诒云做刘秘书的娘家人,说是毕初要娶刘秘书为妻。 这诒云虽然并不反对这桩婚事,可是还是觉得他们草率了一些,特别是毕初,完全不替刘秘书的名节着想的,因而到底心下还是带了些气的。 毕初识得眼色,又陪着说了几句漂亮话,将场面给说圆了,趁着诒云默声的时候,忙便将一袋大洋留在了桌上,权且当是聘金了。 这聘金有了,聘礼自然还少不得,这两个人结婚,总归是要备一处新婚的屋子,可是现下特殊时期,也讲究不得这样多了,怕是小夫妻婚后,还得在祠堂继续住着。 至于这聘礼,按着往常申城的规矩,这现做的显然是来不及了,况且这匆匆忙忙找师傅打一套家具,那做工也未见得就多上心了。这手艺要的就是时间来精雕细琢,否则也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诒云便想法子,从镇子上的乡绅家里头收一些他们不大用的家具,然后亲自上手涂刷油漆,上光。钧儒则是张罗着去采买一些难寻的物件来,夫妻两人齐心协力,这一下便把上至梳妆台、床榻、茶几,下至脚盆、木桶一类的给准备全了。 第202章 第二百零二章 冬(七) 这聘礼不但应有尽有,还多了许多精致的小摆件,这些自然都是钧儒专门托人从省城带来的。这毕初与刘秘书见钧儒夫妇忙得都没喘口气的功夫,心下都十分感动,只是劝道:“咱们如今家中人也不多,也不用多么奢华,这特殊时期,凑合着能过就成了。” 听到这话,诒云便郑重对刘秘书道:“你是我手底下做事的人,又与我是情同姐妹的朋友,你母亲不在这里,你既然是要嫁人,那自然也得风风光光的,也不好叫人觉着你身后没人。若是咱们现下还在申城,倒是也不一定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办着。二则,毕初到底也是钧儒军队里的老人,这自然也不好随意操办了,处处都得仔细了才好,倒是不一定人家要来挑错处,而是让底下的那帮兄弟将士们知晓,这些年他们的浴血辛劳,钧儒都是记在眼里的。将来申军的其他兄弟操办喜事,我们一定也这样隆重。” 刘秘书见诒云说得郑重,那模样念念叨叨的,真是像极了自个母亲的,这一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院长,说起来你也是出过洋的,现下说话怎么也一套一套的了,那些形式都是封建老黄历了。毕初是个粗人,他才不会想得到这些细致的呢。我倒是真的不在乎这婚礼走什么形式,只要两个人能在一处,那便是极好的了。” 诒云驳斥道:“那毕初没心眼,不不在乎,难道我作为你的娘家人也不在乎么?你到底是我手底下办事的,我也不希望他这样懈怠。当然了,我是晓得的,你心下实则也并不在乎这些礼节的东西。可是我总觉得但凡郑重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刘秘书见诒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院长的性子,做秘书的自是知晓,诒云最是要强,况且她这次与毕初的事情确实也有些操之过急的意思,因而也只有听着的份了。 这家具备好了,要考虑的就是绫罗幔帐这些东西了,一个是可以装点房间用,还有就是冲冲喜庆的气氛。可是这会子,要去省城看货一趟是不可能了,日本人的封锁线如今是已经过了徐城的了,其他的,诸如要找师傅量身定做一套婚服也是不大可能的了。 好在钧儒想法子给弄到了两匹绸缎,诒云手巧,便连夜赶制起了新人的衣服来。不论如何,这婚事总算是有模有样地操办了起来。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因着婚礼借用的是任家的宅子,因而这婚礼的用品还得分开放。诒云与钧儒又雇了人,将先前打造好的大件家具用红绳子捆好,又把其他细琐的东西装在红色箩筐里头,一道浩浩荡荡地抬到了任家别院去。 这任家老太太是晓得诒云她们的情形的,因而在边上看着,不免开口道:“你这样为着毕副官小两口把钱花的差不多了,这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养呢,可怎么好?” 还未等诒云开口,钧儒便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既然有这样的钱,那便用在正途上。这小夫妻往后过日子嘛,那又是他们自个的事儿了。” 诒云跟着笑了笑,心下想着钧儒的话,这倒是把她的心底话给说的透彻了。 任家的院子里头,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聘礼,新刨开的木屑味道,绸缎的软绵味道,各种器皿小玩意的古陈味道,这些都在冬日的阳光下映得闪闪发着光,连带着诒云整个人都觉得有些漂浮的感觉。 她回过身去,恰是看到了梳妆台镜子里头的自个,想起了从前自己出嫁前,姆妈忙碌准备嫁妆的身影,这一时间又是百感交集了。 周遭的孩子都晓得今儿个是毕副官下聘礼的日子,这自然便都一股脑地来任家凑热闹,要糖果吃。这都是四五岁的孩子,也没多少心眼,好奇心又是强烈,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总是停不下来地在动,瞧什么都觉得新鲜。 ………… 婚礼当日,因着任家的相助,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任鹤作为证婚人,毕初与刘疏影这一双璧人,在诸人的祝福声中签下了结婚证书,正式结为了夫妻。 洞房花烛夜,毕初与刘秘书喝着交杯酒,一对大红花烛将屋子染得一片沉红。眼波流转间,刘秘书低头吟吟一笑,叫毕初看得痴了。 刘秘书轻笑了一声,拿了杆子,便朝着毕初的脑袋轻敲道:“院长可真没说错,可真是个呆子。” 毕初挠了挠头:“不过是看你今日太美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哦,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儿个好看,从前便入不得你的眼,是罢?好你个毕初,可把你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罢!”刘秘书故作嗔腔道。 毕初忙搓手讨饶:“哪里的话,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是这天上掉仙女儿了。从前我只觉得少奶奶好看,自打见了你,我就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好看的。” 刘秘书一听,“咯咯”笑着:“好呀,你敢这样说,看我明儿个不跟院长和顾司令告状。” 毕初挑着眉头,一把将刘秘书横打抱起:“那也得明儿个你有气力跑去告状才好。” 刘秘书的脸一下就如熟透的桃子,面上绯红一片。两片大红帘帐缓缓落下,一对鸳鸯炽热交缠着…… 夜里,诒云睡不着,便起了身看了眼熟睡的行知和琦君,而后就靠在窗边凝着神。虽是生育了一双儿女,可是诒云如今依旧保持着幽雅的体态,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穿着一身麻布质地的睡衣,远远望去,就好像青峰素月之间一朵澹然欲流的飘云。钧儒一向觉得诒云自带着一身的秀美,不过她的秀美,不止是因着色相,更非由打扮而来,更多的是从前在书卷里头陶冶出来的。 钧儒隔着帘帐,迷迷蒙蒙地望着诒云的背影,她的周身都是明澈如水晶,那一种仙骨姗然,超尘脱俗的风姿,最使他心中摇曳。他一直都觉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话,便是为诒云而写的。 第203章 第二百零三章 冬(八) 今晚顾钧儒也似乎有着特别丰富的情感波动,月色幽檐,他心下有一种毫不顾惜,且心甘情愿的,将他的一颗心当做一种祭祀,供献于爱神座下的动然之情。 诒云似是感受了钧儒这炽热的目光,缓缓侧过身来,此时他已经立于她的身侧了。钧儒握着诒云的手:“夜深了,怎么还不睡,可是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你便睡不好了?要么我唤奶妈来,把孩子带到外间去睡罢。” 诒云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说着傻话了。若是行知与奇骏被带走了,怕是我夜里更是睡不得安宁了。倒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觉得刘秘书跟在我身侧许久,兜兜转转,几番波折,也终于成家了。我心下为她觉得欣慰,可是心里头也有些空落落的。” 钧儒笑了笑:“他们不过就是住在别院,你想去看看他们,随时都可以去,又不是天涯海角。” “钧儒,这么久了,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去么?”诒云轻咬着下唇,不禁开口说道。 钧儒微微愣住,顿觉偌大个房间好似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他伫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是了,申城这场保卫战,他战败了。身为一名军人,一名热血男儿,他几乎没有一日不想着,不念着这件事。 他总是能够将一切的情绪掩埋的很好,叫周遭的人甚至看不到一丝的痕迹。可是他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诒云。诒云自然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思,只是见他不开腔,也便一直不愿主动去说。 今儿个不知道为什么,诒云总觉得从心底升起的那股不定的感觉,一下就占满了她自个的全身。她有些惶恐,有些患得患失,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钧儒对于诒云的敏感,又何尝不是感觉的到呢?他心下思绪暗暗漂浮回了午间的任家,直叫他只觉得五味杂陈。 ……… 原来,毕初的婚仪结束以后,顾钧儒便去向任鹤还了礼,准备告辞离去,便道:“老师也跟着受累一天了,该是要休息了罢?我先告辞了。” “不要紧的,钧儒,在这儿坐会吧,我还有话要同你说。”任鹤摆了摆手,并没有回头,不过踏着迟缓的步子,径自朝着门内走了进去。 钧儒知晓,任鹤这是有话要说,因而也便跟着走了过去。底下伺候的听差立马过去把门给关上。 “沏两杯茶。”任鹤对着门口的听差吩咐道。 “是,老爷。”听差恭谨地弯着身子下去备茶了。 “前几日,蔡贤拍了一封加密电报过来。”任鹤立于窗前,顿了顿说道。 钧儒诧异:“哦?可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彼时,底下的听差进来,将两盅茶放下,而后就轻手轻脚出了屋门。任鹤侧过身去,抿了口茶,舒了口气,方才继续道:“你知道的,我一贯是看不惯蔡贤的作派的。可是这一次,我倒是确实有些犹豫了。他在电报上说,请我出山,去北面主持大局。” 北面主持大局……顾钧儒听到这里,也便知晓,这蔡贤损失了这样多的兵马,总算是痛定思痛,要与北面的日军来一次对战了。而请任鹤出山,也便意味着,这北面的军队恐怕都要交到他的手中来指挥了。 “钧儒……”任鹤直面着顾钧儒,沉声唤了一声。 钧儒直立起身来,恭谨应了一声:“我听着呢,请老师示下。” 任鹤略微提高了声量:“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次出征意味着什么。这对于你或者申军来说,也是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北面战场得力,我想,你再回申城的日子就不远了……” “唔……”钧儒沉吟半响:“恐怕蔡贤忌惮我们顾家已久,若说要与我一道北上,恐怕委员会那便也不是轻易能说得通的。” 任鹤点了点头,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倘若说,你成了我的女婿,这可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顾钧儒极为诧异地望着任鹤,他并没有马上接话,不过沉默了半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任鹤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已经有了诒云为妻,他心下自然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从前因为他的一时草率,娶了俞青箩进了顾公馆,到底是给他和诒云之间徒添了隔阂。如今好不容易两个人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若是再说娶妾的事情,甭说是诒云了,就算是他自个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老师的好意,我心领了。”顾钧儒拱手道:“只是……” “不要急着回答我。”任鹤摆了摆手,适时制止了顾钧儒:“想想你死去的父亲,想想申军……我想你比谁心下都清楚,你需要顾全的大局是什么。你回去好好考虑几日,然后再来答复我你的决定是什么。钧儒,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自然也都是为了你好的。” 而后,任鹤便没再同顾钧儒继续说这个话题,他不过命人摆了一盘棋上来,与钧儒对弈了几番。 ……… “钧儒……”诒云轻唤了一声,将钧儒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钧儒紧紧握住诒云的手:“好好的,你说这些作什么?什么回不回去呢,现下对我来说,有你和孩子们在身边是最为要紧的事情。其他的,我实在是不作他想了。” “钧儒,你已经因着我吃够了苦头了,也该是时候走了。带着申军重新上路吧,你的兄弟们都在等你,等你再带领他们将日本人赶回东瀛去。小小的一个天福,又哪里能困住这样的飞天之龙呢?”诒云边说,边就扭过头去,一时又是潸然泪下。 “诒云,你说这些,我倒是要跟着你难过了。何以我就一定会舍小家顾大家呢?我顾钧儒偏就是要守着妻儿,又如何?”钧儒压着声,将诒云一把搂在怀中,而后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似得,又在诒云耳边问道:“是不是今天在任家的时候,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诒云略微推开了钧儒,而后掩了掩眼角,起了身来,将窗门缝隙给合上。她心下回味着日间任家老太太对她说的那些话,说是要她成全钧儒一次。她到底是在怀疑,究竟是不是因为自个拖累了钧儒。 诒云并没有正面回答钧儒的问题,不过淡声道:“何止是你呢?恐怕就是毕初,他心下也藏着一样的心事呢。若不是疏影有了身孕,实则这门婚事,我是不会同意的。毕竟疏影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我想她更适合平静的生活。 第204章 第二百零四章 冬(九) 到了月底,开始有日本人的飞机从天福镇上掠过。飞机总是飞得很低,那机翼上涂的日本国旗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天福毕竟是小镇子,从来也没见识过什么军机,这一下,整个镇子都轰动了,许多人家里头都是大大小小一家子,全跑到空地上看热闹。 有些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自也是有着抗日的意识的,个别胆儿肥的,就爬到树杈顶上,对着飞机咒骂,挥舞着两个拳头,要日本人下来较量较量。 这轰炸机一开始对这些天福的年轻人本是没有理睬的意思,直到某一天,诒云在祠堂后头晾晒孩子们的衣物,竟就看见一个黑色的炸弹直直地从飞机上砸了下来。而这炸弹不偏不倚的,正是炸到了过路的年轻人身上。 眼见着这些人被爆炸的热浪给掀翻在了地上,一时间血肉横飞,镇子上开始一片火光冲天。 从来只听说前头战场在抗日,可是天福镇上的人却不知晓日本人的轰炸机是怎么一回事,如今算是叫全镇人都给领教了一番,自此以后,人人自危,亦有开始收拾行囊向西面逃难去的。 这一日,钧儒归家来特别晚,此时诒云正在替行知、琦君绣着两双老虎小鞋。见着钧儒回来了,诒云便把针线暂时放进了箩筐起头,抬起眼来望着钧儒道:“今儿个可是回来晚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钧儒望着床上熟睡着的行知、琦君,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触两个孩子粉雕玉琢的面庞,轻叹了一声:“我去城外召集部队开会去了,据确切的情报,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临近的城镇,到天福,约莫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天福这地方虽然小,却是位于的中心点,是通往川州的必经之路,虽有山地,却大都平整,水乡风貌,一览便知。所以是个易功难守的地方。如今天福镇附近,也就是我手上这点申军的人,外加着游击队与保安团,那要与日本人正面硬碰硬,怕是也没几分胜算。” 诒云重新拾起了箩筐,捻着线团,将针给别好,而后说道:“钧儒,有什么话,你便直说了罢。” 钧儒望着那两双老虎小鞋,低头道:“如今,蔡贤发了几通急电过来,邀请老师北上主持局面,如今北面的抗战形势也很是不好。我与老师商量过了,我与毕初就留下来在这里抗击日寇,你便带着琦君、行知一起,随慕双她们一道去崇城避难罢。这一路上两家人好歹也算是有个照应,我也好放心一些。” 诒云捏着线团的手渐渐收紧,针扎进了手心里也浑然不觉:“别人家要走,是别人家的事,我想我也是管不着的。行知、琦君可以跟着任家人一道走,可是我要不要走,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了。” 钧儒道:“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恼我,没有同你商量过,就这样与老师约定好了。可是诒云……行知、琦君还小,他们还需要你这个母亲的照顾,把他们孤零零地置身于崇城,想来你心下也是舍不得的。” “行知、琦君需要母亲,也需要你这个父亲……”诒云略略仰起头,似是想让眼中的泪珠往里倒流,她并不愿意这个时候让钧儒瞧见她的泪水。 诒云略微侧过身去,继续道:“况且……钧儒,任老要北上,你就不想跟着一道去么?你留守在这里,到底是大材小用呢,你心下就甘心么?这件事情,我也藏在心下许久了,就想着,哪一日你主动同我提起再说。眼见着情形,你是准备自个独自咽下苦果了。钧儒,我要你知道,不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是了,我是容不下你身侧再有旁的女子了。可是为了大局,我想我可以选择退却,咱们可以离婚,你可以名正言顺娶了任慕双,跟着任老北上……” 钧儒咬紧了牙关,不自禁地将诒云搂入怀中:“你这样说,不是叫我跟着心里难过么!我就是不希望你胡思乱想,因而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同你商量。况且你又不是不知晓我的心意?此生我顾钧儒除了你苏诒云以外,决计不愿再娶旁人为妻了。所谓的局势,所谓的大义,我只当不懂得了,我只要你一个人!” “舍小家,顾大家……国难当头,早已经不是容得谁能去选择了。钧儒,这件事情,我也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了,我说的并不是气话,我是觉得你还是可以慎重再考虑考虑罢,这到底是决定将来局势的决定。而且,我想,不光光是你,我也需要重新回到战地医院去。如今缺医少药,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应当也尽一份自己的心力。”诒云缓缓说道,眼中满是笃定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祠堂附近炸开了一个巨坑。诒云与钧儒由不得多想,忙默契地将熟睡的两个孩子抱起,一道挤到了桌底下。这个时候,诒云想到刘秘书,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听到这炸弹声响。 于是她迅速又去旁边的偏厢,想唤她们一道来躲着炸弹。可是这寻了半天,也不见毕初和刘秘书的影子,诒云无法,只得作罢。 待得她回到屋内,却见钧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奶妈也给拉进了屋内。这屋内的桌子底下空间小,一时也挤不下三大两小。况且奶妈腿都僵了,根本就不可能同年轻人一样蹲下来,甚至也没法钻进桌子底下。 诒云帮她试了一次之后,奶妈便直摇头道:“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已经是半条腿进棺材的人了。就是死了,那也是命,何苦还要因着日本人的炸弹再多受罪。” 诒云与钧儒互望了一眼,两人随即便都懂了对方的意思。奶妈不高兴钻桌底下,可是也不好由着她就在这儿等死。钧儒从床上拉扯下了被褥来,不由分说地将奶妈抱着腰身给轻缓放倒了,这一下,她整个人也便是躺在桌子底下了。 可是这人躺着,又是占地方,钧儒夫妇两人只得将行知、琦君放在奶妈身上趴着。这孩子夜里被惊醒,一时又被放在奶妈身上,自然吓得嚎啕大哭起来。诒云在旁边安抚了好一阵,这哭声都没停止。 第205章 第二百零五章 冬(十) 任家,一家子上下刚躲完了炸弹,任鹤便命人将房门给关上,自个独坐了片刻,这才着底下人去请老太太来屋子里头商议要事。 这些日子,外头的传闻,任家老太太也没少听人说,再加上今儿个又扔炸弹了,她自然知晓,自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意思。于是她就拎着一杆水烟到了任鹤的屋内抽着。 “蔡贤那便又催促了好几封电报,也没给我考虑的时间了,叫我即刻就要到北面去到任。此番去北面是专门培养新的抗日力量的,我怕是不得不去走着一趟。娘,这家里头,就数你,我最放心不下。旁的罢,日本人已经是作孽作死了的,慕双若是不走,万一被日本人给捉了去,只怕是黄泉之下,我都不好对慕双的亲娘有个交代。不如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带着钧儒的媳妇孩子一道走罢。”任鹤沉声道。 任老太太猛地吸了一口水烟,而后缓缓地吐了烟圈出来:“鹤儿,娘也说句心底话。你年轻时候走南闯北,我就没少为你担心过。这会子,你说要去北面培养抗日力量,我倒是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了,总好过你在家里苦闷要强。可是啊……老话说的好,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啊。难不成,你要我把咱们任家的老宅给丢下不管了?这房子,这祖宗的祠堂,这任家世代传下来的字画、家具,就一概都不要了?” 任鹤苦笑道:“娘,这会是特殊时期,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留得住东西的。这房子、产业,那都是死的,只要人还在,那才是最要紧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任老太太只是垂下头来,默默地抽着水烟,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你什么也别劝了,我心里头呀,早就有了主意了。你爹走的时候,将整个任家都托付给了我,我也决计不好走的。我就当做是看家的狗了,就是为了咱们任家的子孙,也得看着这座宅子呢。” 任鹤皱眉道:“娘,您这样说,可不是要孩子们与我心里头都难受的么。” 任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你们不一样,都还年轻,正是风华好时候,哪里像我,不过是七八十岁的人,半截入土了,就这样,我还要怕那日本人?况且,日本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就真敢对我一个老太太下手了?” 任鹤恨然道:“可就是日本人,禽兽不如呢,你是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干下的那些畜生不如的事儿,简直是人神共愤,甭说是老太太了,那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啊!” “鹤儿,我不管,我这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若说是去崇城,路途遥远,我跟任的人,死是任家的鬼。我就是死,也得死在咱们家里头。鹤儿啊,你就叫人带着慕双和知拂走罢,还有钧儒的媳妇,与那两个小可怜,也该一道走,这能走的都走了才好。”任老太太哑声说道。 任鹤:“娘既是不走,那我也不走,也便只好要孩子们先一道走了。” 任老太太拍案道:“糊涂!你这趟可是要去后方培养抗日力量的,说不去就不去了么?这日本人还打不打了?况且我也不是不走,你想啊,我几十年就在咱们这座宅子里头呆着,如今就为了几个日本人,就要抛开好好的家不管了?再说了,你是我儿子,当是知道脾气的,我既然有了主意,那便是不会轻易改了。你不要再劝我了,不然我可就翻脸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那厢,陈氏就在院子里头独坐着,老太太说是一会要来,她便在这里等着、守着。这几天,她到外头寺庙烧香,外头的情形听香客说的也不少,老太太身边伺候的老婆子来报,她便知晓一定是同逃难有关。 老太太将任鹤赶到了书房去,然后就进了陈氏的院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老太太抽着烟,就把任鹤刚才来说过的话又学说一遍。任老太太说:“看这样子,怕是不逃不行了。家里就这么几个女眷,委实让人担心。万一遭了日本人的什么,我谁都对不住。” 眼见着陈氏没有吭声,倒是在任老太太意料之中,她又说道:“我倒是不怕,我这一把年纪,跟你们走是个累赘,留下来还能看家。我是死也要死在家里的。你带孩子走,厨房里的、底下几个听差、丫鬟、老妈子,只要能走的,全部都跟着一道走。” 陈氏眼中忽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说:“谁说我走?我也是不走的。我几十年都没出过城门边,如今倒为几个小日本抛家别舍?观音娘娘吃我几十年供,我就不信要紧的关头她不肯保佑我。娘,你也别功了,你要还认我是媳妇,就听我这句话:我便留着和你一道看家,孩子们就让他们先走。娘,你是知道的,这几十年,我是轻易不拿主意,一旦拿了,就再劝不回头。” 任老太太双手捂了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才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出院子去吩咐底下人赶紧收拾收拾逃难去了。 …… 祠堂厨房的米缸里,刘秘书将毕初的脸跟着自个肚子贴的近了一些:“你看看,你可听得见孩子在里头动呢。” 毕初拧着眉头,忽然觉得脸上好似被什么扎了一下似得,一下就喜笑颜开道:“诶哟!还真是,咱儿子这么快就能有动静了?不愧是我毕初的儿子!真是好样的。” 刘秘书笑道:“真是没羞没臊的,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了?女儿不好么?” 毕初笑笑:“该自掌嘴巴了,儿子、女儿都好呢。若是你一下生个三胞胎,四胞胎的,我也是一点儿也不介意呢。” 刘秘书啐了一口:“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三个四个,你去生去。我看呀,日本人你也不用打了,当个半仙倒是挺像的。” 毕初一听,这一下就乐不可支了:“真是好主意,这样一来,将来你们娘儿俩可不就又有依靠了。” 听到这里,刘秘书便将笑意渐渐给收住了:“你已经想好了,要跟着顾司令留在这里打鬼子是么?” 第206章 第二百零六章 灯火阑珊(一) 毕初撇撇嘴,笑道:“你是知道的,我就是跟着我们少帅从申城一路打下来的,可是仗打成这样,我又有什么脸面去多说什么呢。说起来,也是愧对国民的事儿了,你倒是说得没错,我这会还能在这儿好好地呆着,真当是没脸没皮的不知臊了。” “那我与孩子呢?”刘秘书望着毕初,似笑非笑问道。 毕初扯起一边嘴角道:“疏影,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就跟了少帅,且随他参军那一日起,我便是发过誓的,我此生一定要精忠报国!” 刘秘书一时低下头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道:“我是知道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又哪里是一个安心在天福呆着的人。从前你同我说从前申军的事情,说那场申城保卫战,我至今仍旧就得你眼中的神采,也便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你。” 毕初听刘秘书这样一说,不禁嘿嘿一笑:“难道不是因着为我的风姿所倾倒么?” 刘秘书戳着毕初的肩头道:“是了,我亦喜欢你的样子,你的笑,你的挑眉,你的嘴角一撇,总是这样印在我心头呢。昨儿个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孩子的样子,倒是与你一模一样呢。” 毕初将刘秘书环抱着,将手指缠绕于她的发丝之间,笑道:“像我不好看,像你才好呢……疏影,我知道,你心下是有些怨我的,咱们新婚也才没多久,就要分别,可是苦了你了。不过你要信我,我一定会挺直了腰杆去崇城见你,见咱们的孩子的。我要你与孩子都知道,我毕初决计不是一个怂包!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刘秘书笑了笑,只是点了点头,将脸埋在毕初的肩颈上,一时轻微地颤粟了起来。 毕初感觉到肩颈处有些湿了,这伸出的手便微微愣住了。半晌,他方才将手轻按在刘秘书背后道:“疏影,少奶奶曾说,你嫁给我,就如同一朵鲜花插在泥瓶里。我是知晓,少奶奶还是留了口德的,其实呢,你这是一朵鲜花被我这个牛粪给糟蹋了。此生能有你为妻,是我的造化呀……” 刘秘书笑着拧了把毕初的下巴,而后平声道:“你晓得就好……我与孩子,一道等你。” 毕初清了清嗓子:“不过嘛,你这样花容月貌的,一个人在崇城我也是不大放心的。若是遇到那什么风流倜傥公子哥儿,你可千万别搭理啊。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是要等我的呢。” 刘秘书“嗤”的一笑:“你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好好,我保证,这日夜呀,心里头就念着两个男人。” 毕初一听,微微一愣,急忙道:“什么!两个男人?难不成真有什么人要从我这儿抢你了?” “傻子,可不是说的是你与儿子么。院长可是瞧过了,说根据她的经验判断,这一胎怕是儿子呢。”刘秘书掩面笑道。 毕初这一下激动地将刘秘书抱了起来,直打了几个圈:“甭管他儿子女儿,只要是咱们的孩子,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任鹤想招顾钧儒做女婿的想法,既然得不到应允,他只得命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就悄然上路去了,北面战场吃紧,也实在是没时间由得他再去拖延了。 那厢毕初,几乎都还没来得及与刘秘书告别,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跟着钧儒带着部队去前线防守了。 诒云则带着行知和琦君,还有刘秘书,一道从祠堂搬到了任家宅子里头,这样也好与任家的人相互有个照应,这宅子里一下又热闹了起来。 ………… 这一日,还未等到前线的消息,就瞧见任家底下绸缎庄的掌柜慌慌张张地进门来了。任老太太一看,便眯起眼问道:“什么事情,值得这样慌张?” “诶哟,老夫人,可不得了了,方才冲进来一帮人,进店就要打砸,还要烧了咱们铺子。”掌柜的气喘吁吁说道。 任家老太太有些没听清楚,但是瞧掌柜的神色也便知晓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于是便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陈氏抬眼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砸咱们刘家的铺子?” “嗨,还能是谁呀,就是咱们镇上的那几个地痞流氓呗,前些时候刚从申城回来的,说是从前在青帮手下做事过的,自然也就有几分神气了。”掌柜的边说边叹气道。 诒云将刚吃好奶的孩子们托付给奶娘,而后开口道:“他们来了几个人?” 掌柜的掰了掰手指道:“左不过四个呢,也够呛的了。” 任知拂一听,也急了,皱眉道:“才四个人,你们就顶不住了?任家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知拂的口气并不是很好,慕双连忙拦下:“掌柜的,这铺子这么些年,在你手里头从没出过事情,什么样的风浪你没见过?怎么四个人就能为虎作伥了呢?” 掌柜的抬起眼,略微觑了眼广末幸子:“他们说……他们说……” 任老太太听到这里,算是听了个大概,眼见着掌柜的吞吞吐吐,实在不像话,便道:“有话你倒是快说呀,光叫人听着着急做什么?” 掌柜的咬了咬牙,垂下头道:“他们对游行的学生和市民说,咱们二少爷娶了个日本人进门,这铺里卖的早就不是国货了,全都是日本货。说是咱们铺子品行不端,早就跟着姓了东洋姓。” 广末幸子一听,默着声退到了任知拂的身后。任知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而后道:“这帮人,真是无中生有!铺子里的事情,我从来都不插手,又哪里说得上这货是不是东洋货,简直是无理取闹,一帮刁民!” “欸,知拂,可小点声,外头现下的情势就是如此,可不还得夹着尾巴做人嘛。”陈氏跟着轻叹了一声。 诒云眼见着任家人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主动上前道:“你们若是放心,这事情就交由我来出面罢。既然事情由头是因为幸子而起,那么我想知拂与慕双现下都不适合出面。要不然万一被暴徒抓着,又是一通栽赃,到时候真是十张嘴都说不清楚了,简直越描越黑。我到底不算是任家人,出来主持个公道,总也算是说的过去。”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 灯火阑珊(二) 任老太太望了诒云一眼,点了点头:“我这一把老骨头,到底不经事了。若是鹤儿还在,今日这样的事情,原本也不应该由你来出面的。你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让你去的。可是听方才掌柜所言,也的确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了。你今日的恩情,老太婆这厢记下了,将来总是要回报你的。” 诒云道:“钧儒深受任老先生教诲,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是任家有难处,我既是看到了,又哪里好袖手旁观的呢?诚如您所言,我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总不会无端端将自个置身于险境。我既然这样说了,那便是有我的思虑在里头,万望还请勿要担忧才好。” 任老太太转过身,对任慕双道:“慕双,你去送送你嫂子,人家既然慷慨相助,咱们也不好失了礼数。” 任老太太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她这话既是说给任慕双听的,也是说给诒云听的。到底毕初与刘秘书大婚那日,她与诒云谈过一次关于慕双与钧儒的婚事。虽然事情并没有成,到底是坐在一处,各自心底都带着一些疙瘩。 她着任慕双去送诒云出门,一则是化解这几日日日相见的尴尬,二则是表态,示意这件事情也便过去了,从此以后一家人不必再分彼此。 任老太太的意思,任慕双心下了然,可是到底她心中对着诒云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间。虽说诒云并没有对她做过任何冒犯的事情,可是就凭着顾钧儒对诒云如此依恋,甚至唾手可得的东山再起的机会都不要,就足够叫她妒火中烧的了。 在任慕双看来,这件事情叫诒云出头,更是叫她觉得有些丢了脸面的。说起来是任家的事情,要出头也是她这个任家的大小姐来,什么时候又轮的到诒云这个外人来管了?唤她一声嫂子,还真当自个是在任家可以呼来喝去的了么? 想到这一层,任慕双面色便有些怠慢道:“我身子有些不大清爽呢,怕是不方便相送,倒是不如拂弟送一送罢。这到底是你女人惹出来的事情呢。” 任知拂原本这些日子对于姐姐就有了一些微词,如今又将幸子的事情公开说了一通,实在是有些不给他这个弟弟一些面子了,因而不过淡声道:“嫂子不就是医生嘛,姐姐若是身子不好,那便叫嫂子帮你瞧一瞧再走好了。说起来,好似我们个个都只顾着自个,没人关心你似得。” 任慕双眼色一转圜,半眯着眼瞧了瞧躲在弟弟身后的广末幸子,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好呀,拂弟,你是出息了,我不过说了一句身子不好的话,你倒是还能给想出四五六去了。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呀。” 陈氏轻咳了一声:“你们姐弟俩,一人少说一句,都什么时候了……” 任老太太挑了挑眉,随即起身对诒云道:“倒是叫你看笑话了,家中两个孩子,没一个像话的。这样罢,还是我亲自送你出去。” 诒云连连摆手:“不必了,不过去去就回,又不似钧儒他们上战场,只是去做个调停罢了,倒是不用兴师动众呢。” 诒云还未等任老太太发话,连忙唤了掌柜的一道,对着老太太与陈氏作了个揖,便匆匆赶去铺子了。 ……… 刺鼻的烟味很快就在天福镇子上弥漫开来,夹杂了沸沸扬扬的哭喊声、骂声,等到诒云带随着掌柜来到铺子跟前,这铺子外头已经是火光冲天,周遭已经被火给熏的看不清路了。 诒云定定地瞧着,原来是在铺子附近堆簇了许多的东西,火烧的正旺。原来是那几个地痞流氓,故意把铺子里的绸缎物品都一应堆高了去烧,怕是烧的还不够大,又拼命往上头加了煤油一类的易燃物,好叫这火势更大一些。 掌柜气的直拍大腿:“诶哟喂!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不讲道理啊!还有没有王法了!铺子里的东西转眼就给烧光了!你叫我们这店可怎么开的下去!” 为首的男子咬着嘴里的牙签,诡异笑道:“日本人在外头到处烧杀抢掠,从北面一路到申城,哪里不是被他们给糟蹋了,这个时候,可就是全民抗日的时候。前头的军人在浴血奋战,咱们后头也该出把力嘛。你们这铺子,实在是不识抬举,这会子竟然还敢卖日本的布料,这可不是公然与民为敌么?” 诒云冷笑一声:“照你这样说,你烧了日本布匹,你就抗日了?你就不费一兵一卒打败鬼子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你有时间在这里大放厥词,倒是不如上前线杀敌!” 那人上下打量着诒云,不由得狰狞道:“瞧小姐的样子,也不像这镇子上的人,怕是有些多管闲事了罢。那当兵的是拿枪打日本人,老百姓呢,赤手空拳的,怎么打?咱们就得从日本人的货上打。这帮日本人不仅打中国,还要卖货给中国人,这钱收了还不是去买枪炮的。所以啊,现在谁卖日本货,那就是大大的卖国!更何况,这任家的少爷,还娶的是日本的娘们,谁知道任家人骨子里是不是都是东洋姓了!” 说罢,那人手上一抖,一下就落了一只木盒子下来。掌柜的定眼一看:“诶哟!这可不是咱们店里头的钱嘛!你快还回来!” 那流氓得意洋洋地将盒子拣起道:“这是卖日本货的脏钱!想要还回来啊,门也没有!所谓这人脏,钱也脏,倒是不如一道烧了干净,要不然呀,还得给日本人送钱去呢。我这是为民除害啊!” 掌柜的这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太爷诶!老爷诶!我对不住你们呀!这铺子都守不好!” 掌柜的越哭越伤心,倒是把诒云也看得落下泪来。诒云愤然指着几个小流氓道:“你们这帮人,不去前头打鬼子,就在里头内讧,算得什么本事?任家正经买卖,正经营生,哪里容得你们这样来糟蹋!” 第208章 第二百零八章 灯火阑珊(三) 那小流氓是打听好了的,早知道任家除了一个任知拂,已经没男丁在了。再加上任知拂又有个日本来的姨太太,想来他也决计不敢在这风尖浪口出来,因而这些人才如此嚣张。 这一时,他们听诒云这样说,也是丝毫不为所动,不过是撇嘴讥笑着抓着诒云的手腕道:“正经买卖?正经买卖就不会卖日货了!这钱到了小爷的口袋里,那还是便宜你们了!” 诒云反手就要给那人一巴掌,哪里晓得那人一下就躲了过去。诒云气的直跺脚:“你们真是作孽啊!作孽!” 这来回拉扯之间,只听着“诶哟”一声,诒云整个人便也一下被推倒在地。掌柜的忙将诒云扶起,替她掸了掸灰,而后上前,想要说些什么。 诒云摆了摆,不过面色肃然,一字字说道:“这是任家祖辈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你们以为是容易的么?这店里头甭说今天是没有日本货了。即便真有日本货,那也是为着营生罢了。你如今烧了任家这点吃饭的老本,还抢了店里的钱,这以后岂不是要这任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出去要饭吃么!” “你们要饭关我们什么事?这到底是为民除害呢!别不识抬举!”这流氓边说,边就要转身离去点了把火,连着铺子都要给烧了。 这掌柜的看得急了,一跺脚,就气得晕坐在地上。 此时此刻,只听着“砰”的一声,诒云朝天开了一枪。这几个正准备点火的小流氓一下就呆愣在地,而后缓缓转过身来。他们就见着诒云手上拿着一把勃朗宁,直直地对着他们的脑袋,但凡那扳机一扣动,这脑袋可不得立马都被打成马蜂窝。 那为首的流氓就举起手来,笑嘻嘻地讨好道:“小姐,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不是?这有什么值得动枪的呢?” 诒云冷笑一声:“我们与你们讲道理,你们不听,还要烧铺子,那自然只有让你们同枪子说话了。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么不如让着把枪来看看,到底谁占理。” 那流氓边笑着,边就悄无声息地朝着诒云靠近了几步:“你先把枪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好好商量嘛,这枪可不是玩的,一不小心走了火,那是要人命的。” 诒云不动声色,一下就把枪利索地指着他的胸口上,竭力镇定着神色,沉声道:“站住!不许再往前走了!叫你手下的人快点滚!” 诒云笃定的架势,倒是当真把这流氓吓怕了,这一下也便跟着嘴软了,只是他用手不停地在后头摆着:“听到没有!你们几个!麻利滚呀!” 那几个小流氓跟着吓得咽了口口水,张望了几眼,也便赶忙跑开了去。 那流氓头子笑嘻嘻地想要拿开诒云的枪头,诒云反抵住了他的眉心:“不管你们是青帮回来的也好,盐帮回来的也罢,但凡是江湖上混的,那便是讲一个‘义’字。你们如此胡作非为,借着抗日的旗号在这里欺负老百姓,简直是让青帮颜面扫地!你们老大杜昇,虽是狠厉,可是申城沦陷的时候,他也是帮着打了日本人的。而你们呢?不去打日本人,倒是逃回来在这里狐假虎威了!都走远点,不要在这里碍人眼。但凡再叫我在这里见着你们,我便叫你尝尝这子弹的滋味!” 这一番话,说的这流氓是面红耳赤,再听着诒云一连朝着天上连打了三枪,更是吓得直不起身来,只是一个劲地连滚带爬道:“小的知错了,知错了!小姐饶命。” 眼望着这流氓跑的没了影,诒云这才觉得全身发软,脚步一踉跄,一下软坐到了地上…… ………… 天福镇上,城南的天寿典当,是当时城里几家赫赫有名的大商号之一。差不多的当铺,不过在门口墙壁用白灰刷出一块圆,里面用黑墨大书一个“当”字。天寿典当不同,是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特意请杨城的漆器师傅来上的漆水,乌光锃亮。 字是书法名家井老先生的手笔,四个字付出四十大洋。苍劲古拙的魏碑体雄踞门楼之下,使店面平添许多的威严森郁,昭示着此店的资本和信誉。 店主姓吴名宣,自是本地人。吴氏的父亲曾在西太后手里做过四品京官,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告病还乡。因宦囊富裕,很快成了本地著名的三大地主之首。吴宣在天福的万鸿典当只是他资产的一小部分,他另外在临近的城内都开有更大的店铺。 至于旁的,吴老爷子本人常年居住乡下躲清静,偶尔来天福巡视一次,就当铺里主要的人事安排作一些调整。其余时间,铺子由旁人帮忙一道打理。 这天中午,因着天有些莫名的闷,也没几个人出来做生意,柜台里的掌柜也是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在摇晃着,整个人看着滑稽极了,连带着瓜皮帽子从头顶滚落都不知道。 这当铺掌柜的旁边的檀木算盘上上还停了一只略大的苍蝇,得意洋洋地拥簇着前腿,整个搓来搓去的,好似是在向着人示威。几个学徒模样的人也无事可做,自然也是乐得歇歇脚,就径直坐到了当铺门口过道里,说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来。 诒云手里抓着一只丝绒质地的手包,面色平静地跨进了当铺里头。这会见里头悄然无声,心下难免多了一丝疑虑。正想着呢,就见着掌柜头顶的瓜皮小帽落到了胸前。 诒云一踮脚,就瞧见掌柜的光秃秃垂挂在胸前的头顶,于是心下便有了主意,只是将手微微蜷起,而后轻轻敲了敲台面。掌柜的猛一惊醒,吓了一跳:“怎么?日本人打进来了?” 听了这话,诒云略略蹙起了眉头:“日本人一时半会怕是还进不来的,这都被守军给打退了好几里地了。” 掌柜的吁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这底下原来站着一位年轻的太太,他虽与诒云不熟,但也晓得,她原先是任鹤家里头请来的贵客,这天福镇上就丁点小,自然什么事情他都是知晓个一星半点的。 第209章 第二百零九章 灯火阑珊(四)1 不过因着任鹤的关系,掌柜的一时也不敢掉以轻心。总归这任家是天福镇上的大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看佛面,还得客客气气的才好。 只是这一会,他倒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时拿不准她为何而来,脑子里急速地饶了好几个弯,想着近日有没有任家的人来这里典当,是不是底下的伙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儿来。 想了半日,掌柜的似乎是觉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于是这心里头就定了神,恭恭敬敬对诒云笑道:“苏小姐快请进,里头坐。” 这一下,他便招呼着底下闲聊的几个学徒过来待客,请诒云到店铺后头的厅堂里坐着,然后泡上皖南新茶奉上:“苏小姐,今日有空过来,是不是想看看小店里有什么出手的好玩意儿么?” 这按着本地的规矩,店铺里来典当的东西,都是有一定期限的,但凡过了期限,这当铺自然也便有权限出售。近日因着日本人攻城的关系,这铺子里头的生意也是惨淡,因而掌柜的便想着,若是这位苏小姐能够出手买一些物件,那也是顶好的。 这天福镇上,进当铺里来的,有些富农家里的落魄子弟,也有在外头城里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务的,只得拿家里头的东西来抵押,因而这铺子里头古玩字画,一应都少不了,铺子虽然不算大,可是里头的典藏却是不少。 诒云不动声色,几根青葱似的纤指略略捏住手包的拉链,对掌柜微微一笑:“说起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有几样东西,想来你这里估估价,权当做个盘缠,好上路的。” 老掌柜在这店铺里头坐镇几十年,清廷那时候就开始在当铺里头混着了,自然是精明老练的主。诒云一开口,他自然就晓得她的来意了。因着多了任鹤这层关系,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万一将来哪里不落好,任家问责问起来,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底下的学徒很快会意,立马转身去内院寻了总管事过来。那总管事听说,是任家的门客苏小姐来了,立马就迎了出来。 他也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这个苏小姐的先生,好似是申城来的长官,弟弟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再加上听闻她乃任家座上客,甚至与游击队也有些关联,一时也不好得罪了。 总管事一来,就把诒云给单独领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里头,这也是当铺的惯例了,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总要寻一处静谧的地儿,也是帮着遮掩,不好多被外人知道。 诒云并不打算隐瞒,只是开口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要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出远门怕是十分的艰难。这战时不比往日,哪儿都要花钱,囊中羞涩,也便只得先将几样东西暂时存放在你这里。将来,等事情都平稳了,这些东西,我都还要赎回来的。” 总管事搓着手笑道:“也不知晓您要典当的是什么,我们开当铺的,自然就是典当的生计,可是您这一当,是您自个的主意呢,还是任家人的主意呢?” 诒云倒是不曾想这总管事会这样问,于是便淡声道:“今天是我自个要来当东西的,自然与你无关,万一将来,有人过问起,那也是我自个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担心。” 总管事看她的样子,想来她是意思听岔了,忙解释道:“今儿个一早,任家老太太亲自来了一趟,在我们这儿典押了六匹上好的印度稠和英国绒。” 诒云微微一愣:“今儿个一早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诒云心下不免想着,早上是听说任家老太太跟着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她倒是没有料着老太太也是来了当铺的。说起来,老太太吃住总归不太要花多少钱的,这样典当是做什么用途,她倒是一下猜不透了。 总管事见她这样子也不像有假,只得拱手道:“诶哟,瞧起来苏小姐还是不知情呢,倒是我多嘴多舌了,该打,掌嘴!掌嘴!” 诒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我可是一点也没听到。你可放心吧,我也不是学舌之人,不该说的,转头也便忘了。” 诒云定了定神,然后就把丝绒钱夹开了出来,将里头的东西给取了出来。这总管事伸手一接,头一件就是碧玺花簪。 他反复看着,这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又嵌着碧玺、珍珠、翡翠。整体以碧玺做芙蓉花样式,花蕊为细小的米珠,花叶乃是翡翠薄片,花蕾又为碧玺雕成,再加花托点翠,旁的不说,就光是这做工,就足以让人赞叹了。 诒云笑道:“这件东西,可有来历,我若没走眼,那是当年清廷时候,西太后宫里的物件,外头寻常,可是见不着的。” 总管事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里头隐隐透着一股非凡的贵气的,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头。” 诒云平声道:“如今都快民国二十八年了,也不是能讲究的时候了,甭说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十多年前,但凡家里头没难处的,谁又愿意将这宝贝拿出来了?” “是了,是了,苏小姐说的极是。”总管事连连点头道。 诒云苦笑了一声:“这东西的来历,自然我也得说清楚了,天福地方小,你们收了这样的东西,自然难免心下要猜忌的。” 总管事道:“怎么会呢,倒是苏小姐多心了。” 诒云道:“你们虽然是收典当的,可是自然也有你们的难处,我自然也是理解的。这件碧玺花簪,是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家里头送的嫁妆,原先是要当传家的物件。你也晓得的,我们是申城来的,婆家从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的宝贝自然也便不在少数。只是如今谁家都不太平,若不是真的有难处,我是肯定不会拿出来卖的。” 总管事道:“您倒是说对了,咱们天福地方小,这好东西见得不算多。这玩意,好就好在是宫里头出来的,我从前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花簪,这回可是托您的福,算是开了眼了。” 诒云道:“这个还请您帮着收好,等过些时日,事情都办妥了,我一定还是要来赎回来的。” 第210章 第二百一十章 灯火阑珊(四)2 总管事忙不迭地点着头,将这花簪置于桃木漆盘里头。而后诒云就拿出了第二件东西来,那是一块白玉镂雕的凤凰坠佩。 总管事将这玉佩接到手里,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好货。坠佩乃是双面雕工,样式也很简单,只镂雕了凤凰衔草纹,玉质莹润。总管事一看也不多说什么,忙将这玉佩放置到了漆盘上头。 这个时候,诒云便准备将手包拉起,总管事却瞧见了包里头的怀表,于是便多问了一句:“苏小姐这块怀表,能借我瞧一瞧么?” 诒云暗暗捏紧了包里的怀表,顿了顿,而后给了总管事瞧。总管事接到手里,细细看着,果然是好货不假。这表壳是微微发红的外国金铸就,表圈里头有十颗钻石,十分耀目,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而且这怀表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着,更是流光溢彩,人看着舒服极了。那总管事不自禁地把表对准了耳朵,凑近了听着,这里头的金属声清脆带劲,表壳极为规律地微颤着。总管事不禁开口问道:“苏小姐这块表,押不押?” 诒云看着表壳上的“钧儒”二字,略略蹙起了双眉,复又为难道:“这怀表,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不论再难,都不好卖的,还望管事的理解。” 总管事点点头,便把怀表交还给了诒云,心下却是想着,这位苏小姐,看着貌美不设防,实则心下是拎得清事情的,这一派处处可怜的模样,那是叫他不好意思压她的价,这便是不显露山水的聪慧了。 这总管事心里头盘算了一番,也不打算这样快就开口说价格,只是叫底下的人赶忙斟茶来,眼见着诒云啜了几口茶,方才开口道:“如今这年头,世面不景气,即便是典当了原主不要的物件,要再出手去卖,那也是不容易的。这会子生意难做啊,这点难处,苏小姐该是晓得的。” 诒云只是笑了笑,轻挑着眉毛,望着总管事平声道:“您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得么?” 总管事连忙摇手道:“诶哟,哪能呀,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您看,可不是惹来您的误会了。” 诒云道:“我一个女人,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若说你那些生意经,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的,您呢,就开门见山,说一说,多少价肯出,咱们也好合计合计不是?” 总管事略吁了口气:“这话可是裴小姐言重了,您这谈吐,您这气质,哪里是寻常人可比的。” 诒云也不看他,只是低头啜了口茶:“您开个价罢,我听着呢。” 这总管事原先是看诒云年纪轻轻,想来也是个好杀价的主,如今看来,这气色如常,泰然自若,倒当真是不好相与的。 他也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心下盘算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您看这样如何,这碧玺花簪就给一千大洋,玉佩嘛,也不杀您的价,给您一个高价位,也是一千大洋,您看如何?” 诒云拢了拢发鬓上的碎发,微微笑道:“您这价位,开的少了一些呢。那碧玺花簪可是无价之宝,您也说了,这是宫里头出来的,可不是寻常的物件,如今这外头,您要找一样的东西来,怕是也难呢。再说这玉佩罢,不怕放的久没人识货,这玉自然都是越老越好的。要我说呀,您不如就给个六千块大洋,这听着顺了,铺子里的生意也不会差。再说了,这以后我是要赎回来的,这年头物价飞涨,大洋往后怕是更值钱的呢。” 诒云边说,边就望着总管事,而后又轻声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总管事微微一愣,他倒是没想着,这诒云这样有魄力,敢开这个价位,可是想着,这两件也确实是难得的宝贝,改明儿这天福镇上不管来的是什么驻军,这便是当铺里头的镇铺之宝了。 想到这些,总管事便装模作样轻叹了一声:“这价格,可只有苏小姐说了,我们才好应下的,若是换了旁人,我们怕是还不搭理呢。这年头,几千大洋,那可是要命的天价了。这样罢,还请苏小姐随我到柜上取钱。” 诒云不紧不慢地跟着出了屋子,而后似笑非笑道:“这天德镇上,要找出比这更好的东西,怕是也难呢。” 嘴巴上捞不着好,这总管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柜台上取了钱,交予诒云,而后就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了门外。 末了,诒云又交代了一句:“这东西,还望你们好生保存着,将来,我是一定要赎回来的。” 待得诒云回了任宅,就听着老婆子说,这任家老太太有找,诒云也不敢耽搁,就径直跟着去了任老太太的屋子里头。 彼时,任老太太正在抽着水烟,见是诒云来了,便忙让老婆子帮着坐起了身来:“诒云,你可算回来了。” 诒云笑笑:“老夫人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任老太太摇了摇头,而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袋荷包来:“这钧儒说是要与毕副官移往别处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相托。恰巧你要去崇城,那我便想着这包东西,由你转交了。” 诒云默默接过这荷包来,里头沉甸甸的,倒是不像是银元。任老太太便道:“你这一路要带着行知、琦君两个孩子呢,怕是不容易。我这儿有两根金条,你便带上,一根给你们娘仨傍身用的。另一根呢,你就帮我随身带着,万一将来你有机会见到鹤儿,也便替我转交给他。这东西实则原来给慕双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觉着到底是你带着我比较放心一些,你做事稳妥许多。” 诒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任家老太太把压箱底的金条都给拿了出来,也难怪要去当铺典当铺子里的布料来筹一些生计用的大洋了。 诒云轻声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这两根金条,我便一道都给慕双罢。算起来,老师对钧儒恩重如山,只要是您吩咐的,我们一定会照办。只是如今慕双仍在,我收了这金条,怕是不妥呢。” 第211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灯火阑珊(五) 任老太太连连摇头道:“我是上了年纪了,眼睛也花了,可是心还通透着呢。钧儒这趟去,能是那样轻松就回来的么?我瞧那,你一个人夜里都没少偷偷抹眼泪,可不是心里头还担着事么。这出门难呀,哪哪都要花钱,又还带着两个孩子,总归备一点防身的玩意在身边,急用的时候,也不至于慌了神不是?” 诒云不自禁地握住任老太太手道:“这真的叫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打来了天福镇上,就一直没有少受你们照顾……这恩情,诒云只得铭记于心上,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任家的恩情。” 任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旁的可说,就是将来……万一哪一日,鹤儿在外头若是遇着什么难事,也请帮帮忙。他是我儿子,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从前的时候就是,一张嘴太直,总是得罪太多人,如今去了北面,多少人都盯着呢,万一哪一日也跟着闯了祸事,但凡你与钧儒能帮着替我送几顿饭过去,我便是感激不尽了。当然了,前次关于慕双与钧儒的事情,我也有做的不够厚道的地方,但请你莫要记挂在心上才是。大家到底是亲如一家的,你说呢?” 诒云略略楞了神,她倒是没有想到,原来任老太太还念着这样的事。从前任鹤因为秉性刚直,还在军校的时候,就因为许多不大不小的事情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她也有所耳闻。 诒云只是笑着安慰道:“倒是您多虑了,老师到底如今身居高位,又是委员长跟前的新红人,这样的身份,谁又敢动他呢?” 任老太太复又吸了口水烟,而后吐出烟圈道“都说这从前清廷的官不好做,依我老太婆看那,如今民国的官更是不好做啊。鹤儿如今是北上了,可是往后究竟什么光景,谁也不晓得呢。” 诒云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现下我们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是只要将来能帮上忙的,一定义不容辞。” 得到了诒云的肯定回复,任老太太心里这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任老太太又命底下的老婆子将任慕双、任知拂等人一道叫到小厅里来议事。 老婆子见老夫人申请肃然,晓得定然是要紧事情,不然也不会特意将孙子孙女都叫过来郑重的谈一谈。诒云自然晓得这是人家家事,因而也便到刘秘书屋内同她说些体己话,算是得体地避开了这场任家的家庭小聚。 老婆子一面答应着,一面几个分头去寻了人。不一会功夫,任慕双、任知拂,以及广末幸子都来了几个人坐着挤满了小厅。 任老太太四下一望,人都全了,一个也不少,便正色道:“我叫你们来,不是为了旁的事情。如今你们父亲已经北上了,这家里头,你们也是留不得了。我虽然是还没死,照理说,我的棺材还没出任家,也不好说分家的。可是如今到底是战时,不比平日里,此番你们要出去避难,谁晓得这日子要什么时候算是到头?因而我就想着,你们出去也不好受苦受累太多,要么就分家罢了。我今日不过问你们的意思,是愿意私下分,还是希冀官家分?” 听到任老太太这么一说,姐弟俩个都是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广末幸子心下想着,这任家老太太到底不是一般人物,这个时候,竟然能主动说出分家的话来,恐怕是希冀多少保全一些任家的资产。看起来是分家,实则是舍小保大的意思。 眼见着半天没有声响,任老太太便道:“你们怎么不作声?平日里,个个都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如今要你们说话了,就不出声了?这虽然不是什么很体面的事情,可是既然由着我说出口了,那便不是什么值得难为情的事情。我话可是说在前头,将来这时局好起来了,你们到底再闹起来,说是要分家,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管了,到时候也便是想要也要不得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任慕双咬了咬牙,仍旧是不吭声。她晓得,奶奶为人一贯是喜欢家庭和气,如今突然说到分家,想来也是心下十分不情愿的,因而她决计不会做这个开口的人。面上看,这话题是奶奶挑起的,实则谁先开了口,谁就是任家的罪人了。 任老太太觑起眼来,来回扫视着诸人,而后笑了笑:“如今都当着我的面,自可以知无不言。不过给你们机会了,倒是个个规矩的很了。其实你们也都知道必然要避难去的事情,这分家对你们来说也是有益处的,如今个个不作声,吃亏的可还是你们自己。你们若是再不发话,那么这事情便由着我来做主了,到时候分多了,分少了,也可别怨我没给你们机会。” 忍到了这个时候,广末幸子坐不住了,她本来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不过暗自牵了牵知拂的衣襟,眼光望了他一眼。显然知拂再糊涂,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的人。 广末幸子心下盘算了一番,还是先开了口:“照理说,现下是轮不着我来说话的,这规矩,我总算也是晓得一些的。只是无奈如今大家都不说话,反倒让奶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意思了。说到分家嘛,奶奶是明镜高悬的很,不能说大家就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罢。但是父亲北上才没几日,如今就要谈到分家上,这倒是不至于的。奶奶有什么话要吩咐,那么一概吩咐下就是了,也不妨再耽搁一些时日。如今若是真的要探起来,传到外头去,怕是外头的人要说,咱们任家这些做晚辈的不像话,也不成器。” 任慕双一听,这手就紧紧抠住了,广末幸子这意思,就是明里暗里说的自个最是识得规矩的人,但凡这分家的意思,恐怕还是她这样的人心下藏着掖着。 第212章 第二百一十二章 灯火阑珊(六) 什么晚辈不像话,可不就是说她这个任家的二小姐,还不如幸子这个未过门的姨太太识得大体么?这话里有话,字字把她贬低的很,这样的气,慕双自然不会白白咽下。 等到广末幸子说完话,任慕双一下就起了身来,替任老太太斟了一盏热茶,递了过去,而后轻笑了一声:“幸子,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这话,由你来讲,确实不大合适。拂弟才是我任家的男丁,这但凡有什么话,也得他说出口才算是个意思。若是旁人代劳,恐怕还没到那个份上。” 任知拂一听,也跟着坐直了身来:“姐姐,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啊。幸子虽然还没正式过门,可是我心下早就将她看作我的人了。其实那所谓的过门也就是仪式罢了,若不是幸子坚持要得到父亲的首肯才好,我才懒得回来荒废时日呢。幸子说的话,可就是我的话,这话我可撂这儿了。” 知拂说话的时候,任老太太斜着身子,靠在一个沙发犄角上,两手抱在怀里,微偏着头听了。一直等知拂说完,点点头道:“好了,你们姐弟俩,从前感情最是要好,如今怎么动不动就吵嘴的。这倒不像是咱们任家的孩子所为,到底想着你们父亲一些……” 广末幸子一听,忙扯了扯知拂衣角,叫他把没说完的话给生生咽了下去。任老太太是何等人物,这样的细琐动作早就入了她的眼睛。 可是她到底吃过的盐比孙子孙女吃过的米多,这广末幸子的挑拨目的,早就被她看的一清二楚。只是无奈任知拂如今已经是爱着日本女人爱的入骨,若是长辈越是反对,恐怕这孩子越是反骨的厉害。 任老太太啜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道:“幸子的话罢,也不是尽然都对的。但是对于这分家,倒确实是我的意思了。实则,若不是你们父亲北上,你们也要外出避难,我也是不会动这样的心思的。但是那些闲言碎语,又何尝是这一回呢?外人若是要笑话,恐怕特不见得就是从今日开始的。” 这话是明着应了幸子,暗里打了她一耙,幸子自知这个时候也不好反驳,因而也不过绞着手,一声不吭地退到知拂身后听着。 任老太太又睨了幸子一眼:“幸子,你可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反驳你的话,只是我想,分开来到底是妥当一些,也不能单怪哪一个人,是罢?” 明眼人都知晓,幸子是碰了个大钉子,慕双却是觉得心下痛快,奶奶到底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任慕双心下想着,要如何再说广末幸子两句,忽而一想,今日奶奶说这些话,正是要探一探他们的心底话,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实在是不合适了,自然还是忍耐的好。 这样一来,小小一个内厅,坐了一家子人,反倒越发变得鸦雀无声起来。任老太太见大家不作声,便脸朝着知拂道:“你到底是任家唯一的男丁,这时候也该你出来说句话了,你有什么意见么?” 知拂正拿了一支烟卷,靠着一张椅子,皱着眉头,正抽得出神。现在奶奶点名到自个头上来了,却不好推诿,于是便放下手来,拿着烟卷弹了一弹灰,对大家看了一遍,用手向外摊着道:“我又实在没预备怎么样,叫我说些什么呢?只要你们别争对幸子就好。” 这话里话外都是维护着幸子,她这个孙子,真是彻彻底底没任家的骨子在了。任老太太心下不由得叹了一声,今日若是任鹤在这儿,听到这样一些话来,也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呢。 任老太太淡声道:“这又不是叫你登台演说什么抗日大计,要预备什么?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就是了。” 知拂干咳了一声道:“我也不敢说什么样的大话来,我到底是近年家里住的少,这大小事情都是姐姐与奶奶在操持呢。” 慕双挑了挑眉梢:“还算你晓得说句人话。” 知拂这次倒是没打算还嘴,不过接着说道:“不过这事要怎么办,我是不敢拿主意的。官分?私分?我也是一点不懂的。” 说着,任知拂把手上的烟卷头丢了,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烟卷来,离着任家老太太远远的,一路踱步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拿洋火,将烟卷点上了。 任老太太看他抽烟抽的重,也不由得双眉倒立道:“你过来,你跑什么?你不是问官分私分吗?官分就是请个律师来,公开地分一分。私分就是由我支配。但是我也很公平的,把一切帐目都宣布了,再来分配。你们都说说,有反对的没有?” 幸子道:“本来呢,国人一贯走的都是大家庭制度的。其实啊,这小家庭制度,也是可以促成青年人成长,为自己将来负责。诸如英国、美国,这些文明国家都是一样。父亲今日虽然不在,可是他一贯也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话,他想来也该是赞同的。奶奶虽然没到过国外,可是见解又到底比寻常人要高出一筹。如若今日奶奶的意思是想说明白了,那么这事情推来推去也实在没有个头。我就再说句很大胆的话,分家我虽不曾发起,可是我很赞成。不过,到底怎么分,是官家分还是私家分,实则都不要紧。奶奶觉得如何分合适,那就如何去分。这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想来奶奶也决计不是厚此薄彼的人。” 眼见着任老太太没发话,幸子又接着说道:“您想着分家,那肯定是为了小辈出去某条生路,也能各自独立生活,不至于吃太大的苦。这都是您的良苦同心,我们心下自然都是晓得的,也十分感念呢。” 广末幸子起先说的时候还是很谦卑的口气,到了后来,这说话的声调就是越来越笃定了,整个人平铺地双手交叠在胸前,看起来倒更像是在指点一般的架势。 任知拂见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又免不了替她捏一把汗。这话若是大姐说出来的也就罢了,她本就因为日本人的身份在家里不受待见,如今还不定旁人是如何看她的呢。 慕双原来是看好戏的姿态看着幸子说话,还等着奶奶给她当头棒喝,浇一壶冷水。哪里晓得,任家老太太也是经得住事情的,听了幸子这样的话,却是一点也不生气。 第213章 第二百一十三章 灯火阑珊(七) 任老太太还点头道:“好了,如今这一屋子的人,还不如你这个人说话痛快。本来,这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清清楚楚的。如今摊开了说,那也就说个痛快。如若反过来,心里作他想,嘴里又说不是这样,这种人我反倒最是痛恨的。” 说到这里,任老太太格外加重了语调,这话是敲打,更是警示。到了这一步,任老太太已经不关心大家的想法究竟如何了,她不过朝着一旁立着的老婆子招了招手。 那老婆子就走到里边一间屋子里去,两手恭谨地捧了一个手提小皮箱出来,向着屋子中间桌子面上一放。任家老太太从一抹手绢里掏出钥匙,毫不犹豫就将锁开了。 任老太太这样利索地开了箱子,底下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瞧着,谁也不作声。任慕双吃不透,奶奶拿的这件箱子里头放的是什么,就见着老太太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向外头扔出来,开头不过都是一些信笺、信封的玩意。到了最后,却是一本账薄。 任老太太将账簿往桌上一拍,而后道:“你们哪个要看?可以先把账簿上的东西先点一点。” 话是这样说,底下的小辈,谁也不敢动这个手,幸子更是不好作声,不过就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任家老太太道:“我原来的本意,是既然分家,那就是公平公正。你们既然都不要看,那么我就一个人担着这个风险了。从你们爷爷辈那时起,我自打进了任家,这什么荣华富贵我都算经历过了,如今想想,若是到了战时,这也不过就是过眼烟云,再大的事情,还是不如报名要紧。你们既是不好意思开口说,那么我来指派罢。知拂,你痛快一些,过来把账目点一点,对一对,把我这个账簿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念。” 这个时候,陈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小厅里来。广末幸子见陈氏来了,连忙让了一处座位予她。陈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响,不过也就在远处望着。 任老太太眼尖,自然早就看到了陈氏来了,于是又朝着她招了招手:“你来,这知拂念一笔,你也来对一笔,这年轻人,到底不如你实在呢。” 任老太太既然这样说,陈氏也不好推辞,也便跟着走了过去。知拂掐灭了烟头,却是到底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幸子坐在他身后,用手在他膝盖上推了一把。知拂勉勉强强,也就跟着走了过去,对任老太太道:“奶奶,这药怎么念呢?我怕是念的不得法,还请您告之。” 任老太太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还是在申城念过大学的呢,如今这样问,怕不是故意的罢?” 任家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就将账本塞了过去:“你就照着一贯的惯例,从头向后念,声音大点,咱们屋子里谁都得听清楚了。” 知拂显然已经感觉到,这奶奶的态度不比寻常的时候,如今说话显然还是含着一口怒气的。这事情是她老人家自个提出来的,如今倒是比谁都生气,他也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了,只得照办。 任知拂接过那帐簿,先觑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封面上题着四个字:家产总额。那笔迹却是显然不是父亲的字迹,想来是奶奶亲自写下的。 账簿交到孙子手里,任老太太神态就放松了一些,她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去,又接过老婆子递过来的一盏参茶续着喝了一杯,只是那眼睛,仍旧专注着屋子里的一举一动。 任知拂拿账簿看了诸人一眼,先咳嗽了两声,然后顿了顿,似是不大自信,又轻声问陈氏道:“是从头念到尾吗?” 陈氏望了任老太太一眼,还未开口,任老太太就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难道你还要继续装糊涂么?” 任知拂这才压着声,念了一行道:“任家名下股票额度伍拾万元整。”他只念了一行,就又咳嗽了一声。 任老太太皱眉道:“你方才替幸子争辩,嗓音还高亮着呢,怎么如今叫你做这么一点事情,就拖拖拉拉的不利索。声音大一些嘛,好叫大家都听个明白。” 任老太太今日实在不是打马虎的主,知拂这才高着声道:“天福煤矿荣誉股二十万,电业荣誉股四十万。” 任老太太道:“等一等罢,这荣誉股的事情,我想你们是不大明白的,还不如叫你们母亲给你们解释一番。” 陈氏轻声道:“你们年轻,这荣誉股的事情恐怕是不大明白,那么我来具体说一说罢。这所谓的荣誉股,都是天福镇上的公司或者老板,拉你们父亲做个发起人,为的是本地招到任一同入股,咱们任家,到底是有信誉在的。但是呢,这种股票知识说的好听,实则并没有多少钱。” 任老太太点头补充道:“况且这电业的公司,还借贷了省城洋行的钱,如今省城是沦陷了,可是洋行的钱还是要还。即便现下把这些股票卖了,那也拿不到几毛钱,都是明面上的好看数字,暗地里,不值一提。” 话既然这样说了,幸子等人在底下听着显然就有些失望的样子了。她起初想着任家家大业大,这底子总归是厚实的,如今听起来,反倒还不如寻常人家的资产了?她无论如何心下都觉得有些过不去,只不过仍旧压着那点心思,继续听着。 任老太太又催着任知拂继续念着,他就拖着长音道:“三井洋行十万。” 听到这里,慕双禁不住插嘴道:“父亲一贯不喜欢日本人的,怎么好好的,反倒在三井洋行有了存款,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这话自然是说给知拂与幸子听的。任老太太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申城还没沦陷之前,你弟弟不是来了几封家书,说是大学里头急需用钱,还务必得存到三井洋行才好。你父亲真以为是他出了什么大事,就将美利坚洋行的钱尽数都转到了三井洋行里头。想来他也是爱子心切,也便没计较这样多了。我虽然觉得不妥,可是到底是怕拂儿真有急事,也便没多说什么。” 第214章 第二百一十四章 灯火阑珊(八) 任慕双道:“这样不靠谱的洋行!拂弟,你也真是的!如今申城沦陷了,这三井洋行要不要兑现给咱们,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若是任家转头不认账了,到底吃亏的也是咱们。美利坚的洋行到底是美国人做靠山,这钱怎么也比存在日本人那里要强罢?拂弟,我可没想到,你真是被这日本人给迷的没了理智了!若不是今日分家产,我倒是还不晓得了,原来你早就有这么一笔筹谋了!” 任慕双当面这样说,声调又高,倒是着实叫任知拂觉得没面子了。 任知拂应声道:“大姐,你这话说的我就很不爱听了。什么靠得住,靠不住的,这如今一点都没道理了。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金融方面难道你比他在行么?父亲自然也是思量过,觉得可行,因而才把这笔钱转到了三井洋行里头。如今哪家银行都有挤兑的事情,但凡一次要提出个十万、二十万的,可不是要叫这银行关门大吉么?甭说是三井洋行,就是你说的美利坚洋行,恐怕也不一定能取得出着钱来。” 知拂这话,倒也并不都是胡说八道。幸子料想,这任慕双必然是有话要应的,哪里晓得,这一次,任慕双倒是没了声响,好似也是跟着认了这话似的。 这时,幸子方才开口道:“这帐不用念了,我其实是小的,大半总是亏空的。纵然不亏空,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如同在镜子里的,看得着可拿不着。” 任老太太一听,睨眼道:“怎么,你这话倒像是有些意见了,难不成你觉得是我故意把账面给捂着么?” 幸子道:“若真当是分家,那么这账面自然不可这么糊涂。所谓的荣誉股,究竟应该怎么算,我想家里也是说不清楚的。况且听闻父亲还在诸多地方有职位挂着,或多或少,总该还有些进账罢。当然了,平日里,这些都是您在管着的,想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了。我只是想说,会不会方才账簿还漏了一些没拿出来呢?” 广末幸子刚说到这里,就听着“咚”的一声,任老太太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只空杯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震,震得落到地上来,而后接近着一声就碎了。 任老太太道:“好!你可算把心下的话给说出来了罢。说起来你是还没有正式过门的人,如今说起话来,架势倒是很足,好似这任家女主人一般了。好好好!那么我也不妨说句直接的话来,这分来分去,无论如何,也摊不到你头上一分钱。” 幸子嘟囔道:“您这样说,可不是要叫我同知拂活活饿死么吗?” 陈氏这个时候说道:“够了,既然今日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么便不要再多说什么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议好了,现下真是越说越离谱,甭说你们奶奶了,就是我听了也跟着生气。” 眼见着这吵得没完没了,知拂连忙拉着幸子就作势要走。这一日,闹一个无始无终,大家也便都不再提了,到底是件伤里子的事情。 次日,知拂原本以为这事情不至于再提,因而准备带着幸子出去听戏。 不曾想,这一日午间,任老太太将他们又重新叫到了一处,叹气道:“如今从种种角度来看,分家到底是趋势,不好再勉强相留了。这家暂时就照着昨晚说的那样分。若是还想清理彻底一些,那么等将来你们父亲回来再重新定夺。” 话说到了这里,就将昨日所见的股票、存折一概都拿了出来,有些是开支票,有些是折子里的钱直接送予,这样就算分成两股钱了。 这种分法,实则知拂是赞同的,这三井洋行的钱,他到底是因着幸子的关系,觉得对这三井洋行很是信任,想来这钱要拿出来,并不算是很大的问题。因而这折子到了他们这一房手里,总算是有些着落了。 慕双到底心思比知拂要细,她自然知晓这些年,任家再衰败,也不止这么些钱。就是家里头那些首饰、家藏、字画,都不知道可以换多少钱了。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了,到底再说下去,真当是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任老太太命底下人,将东西一概用信封装好,然后依着次序分别给了任慕双与任知拂。待得分好了,她捏在手里,整个人就斜躺坐在沙发上,随手从陈氏手里接过一串佛珠,手里一个劲掐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任慕双与任知拂姐弟两人,既不敢说不要,也不能说受之有愧,更绝对的不能说这钱多少。各自拿了牛皮纸袋,他们也就无一句话可说,不过也就是站着干瞪眼了一会,然后悄悄地走了。 任老太太等他们走后,不由得想着,日本人一说要来,家中就闹得这样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这孙子孙女,口头上是不说什么,但没有一个坚决反对分开的。那广末幸子更不说,明里暗里,恨不得马上分开,把任家谁搅浑了才好。 虽然这分家是她自己提起的,也是无奈之举,可是但凡想到这里,老太太也不由得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了。陈氏陪在一侧,只是默默叹了一声:“娘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任老太太摇了摇头,也不接话,不过就是拍着陈氏的手又垂了会泪。 再说这任知拂拿到这存折以后,就觉得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带着幸子在这里遭人白眼了。他在这件事情上又显得极为有竹简,索性就在家中宣称,立马要带幸子远走高飞,重新回申城去谋生。 陈氏一听要回申城,哭昏过去几次,这也丝毫没有动摇任知拂的决心。任老太太咬了咬牙,这家都已经分了,钱在他自个手里,只是不咸不淡对这孙子说了一句:“将来你可不要后悔。” 任知拂并不等家人有其他更进一步的动作,不过把自个屋内的一概用物、细软,全部打包进藤条箱子里,当夜就带着广末幸子坐船回申城去了。 第215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 灯火阑珊(九) 任老太太听陈氏说起,便有些责怪的意思:“你也不该由着那日本女人就把知拂屋里的东西卖的卖,带的带,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怎么就好给了她的?” 陈氏怅然良久,叹了一声:“算了,东西到底是老爷给他的,权当是他自个一直在用着。到底是任家的儿子,也不好不给他生路呀。” 任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就怕他即便拿了这钱,跟这居心叵测的日本女人回了上海也未必能过得好。那个广末幸子,你觉得是可以信任的?” 陈氏苦笑:“人若是鬼迷心窍,又哪里是轻易劝得回头的?” 两个人坐着长吁短叹,到底是没把话再继续往下说。任慕双因为知拂已经走了,她也自然晓得这日本人来了会有什么后果,也实在不敢久留。她就带着底下的几个丫鬟和听差,收拾了细软,也便直接离开了任家,她到底是没打算跟诒云一条道的。 再说另一厢,钧儒已经带着部队去别处备战了,天福镇上暂时是安全了,可是诒云却是一刻也呆不得了。自打钧儒走了以后,她就没有一日能睡得好。 原本她是想要留下来,帮助建设战地医院的,可是家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加上这局势,也实在不由得她去做这些事情了。 如今她更是知晓,任家已经分了家,她与刘秘书再继续呆着也是实在没了意义,于是便准备也尽早动身走。但凡到了崇城,一概都有了着落,那么再做其他决定。 这去崇城路途遥远,怕是也不好行走,诒云自然也不敢多带随身的物件,不过就是将那些大洋与金条包在几件衣服里头,也好瞧着没那么扎眼。 任老太太特意嘱咐了,要奶娘跟着上路,因而这诒云就带着奶娘以及行知、琦君两个孩子,以及刘秘书一道,在与任老太太还有姨奶奶道别以后,就一道上路去了。 临到要走,诒云想着陆路不好走,怕是走一半还得遇到日本人,便想着从码头雇船,水路、旱路连着走,这样看起来好似安全许多。可是她们几人才到码头上,就发现所有的船只几天前就已经被雇光了。 诒云原先想着,这仗不打了,要出去的人也该少一些的,只是没想着,这准备出走天福的天却是比战时更多了,这个时候,她心下也便跟着急了起来。 如今大势如此,一堆人拥挤在其中,即便是被许多陌生人裹挟住了,也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走。诒云只得又雇了三辆独轮车子,好歹送一段路也好,总好过带着两个孩子用双脚去耗。 两辆车子,诒云带着琦君坐一辆,刘秘书带着行知坐一辆,奶妈带着行李箱坐一辆。几个人出来匆忙,也没带太多的东西,不过就是一些孩子的物品。至于那银元细软一类的,自然是由诒云亲自带着的。 诒云思虑的多,为防止不测,还在行知、琦君的两个孩子内衣兜里缝进了一点银元首饰,万一这路上不小心冲散了,好歹这捡着孩子的人还能善待他们一些。心里头是这样顾忌,可是诒云还是加倍地关照了车夫,宁可慢,不能乱,只求安全到达隔壁镇子的渡口。 好不容易,这车子到了隔壁镇子的渡口,彼时这轮船已经是挤满了人。诒云按着约定,还加倍给了车夫工钱。然后就是想法子登船了。这会子,人挤人的厉害,登船的甲板早已经被踩的“咯吱、咯吱”作响了。 诒云实在是怕伤着孩子,只得与奶娘、刘秘书两个人想法子,把孩子尽量往两个人中间夹着,然后就侧着身子,举步维艰地朝着甲板上行进着。 这人实在是太多了,诒云脸上早已经是挤得汗珠淋漓,可是她丝毫也不敢松懈,只是一面关照着奶娘、刘秘书,一面又要看着两个孩子。 待得她们三大两小登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钟以后的事情了。这是最最普通的客轮,本来只能容纳千余人左右,如今因着登船的人实在是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容纳的最多人数。 船舱里头的空气污浊极了,又湿又霉,蒙到诒云脸上,有股莫名的腥味,还混杂着船舱里头呕吐物的味道,以及许多的体味,这一下就成了一股恶臭,叫诒云胃酸翻滚,几欲呕吐。 “呜”的一声长鸣,轮船开了,诒云的心也挂念着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浪,紧紧的敲击着,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惴惴不安的焦虑,她完全不知道,在崇城,等待她们几个的又是什么。 ………… 码头,从南面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转了一个圈,慢慢靠上了岸头。船尾搅浑的水,带起了一个一个的漩涡,人若是站在围栏上看着,一准是要头晕的。 虽然是白日里,可是因着是阴天,瞧着整个码头很是黯然。岸边的灯塔,在白雾里闪着淡黄色的光晕。码头上的工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一把接过船上工人扔下来的绳索,而后麻利地西到了桩子上。 船门开了,甲板迅速地铺陈了开来,在船上拥挤了许多时候的乘客,一个个如同出笼的鸭子,个个前扑后拥地挤着出去。这船外的空气新鲜,一下就叫人觉得好似又重活了回来,这一时各地方言夹杂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诒云抱着孩子,拎着包袱,疲惫不堪地下了船。邃黑的江面迷迷漫漫,连接着拥挤不堪的码头。这江水来的汹涌,时不时的,扎实而沉重地轰打在船桩上,那声响有些大,吓得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人群就似潮水一般涌上码头,又如潮水一般四散开来。诒云望着这陌生的地方,脚下总觉得踩得有些飘,她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这一路是怎么煎熬过来的了。 就在诒云微微出神之际,就听着一声熟悉的声响响起:“黛西小姐……” 诒云抬眼一看,却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宋廷秋,他分明是在申城的租界里,什么时候又来了这崇城?诒云略略诧异道:“宋先生,你怎么来了?” 第216章 第二百一十六章 似梦似真(一) 宋廷秋道:“我日前收到天福拍来的电报,说你们约莫这几日会到崇城来,转托我关照一些。虽然不知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会到,我仍旧每天都来码头这里等着,没想到,真的把你们给等到了。” “哦?”诒云轻声应了一声,心下却是想着,这宋廷秋消息倒是灵通,人在崇城,连她的消息也能摸得一清二楚,她到底是吃不透,究竟是谁拍了电报予他。又想起从前为了救钧儒而许下的那些话,诒云到底觉得见着宋廷秋就有些变扭。 只是这崇城到底是人生地不熟,诒云又带着两个孩子,刘秘书又有身孕在身,倘若说,推辞了宋廷秋的好意,也不过是打落牙齿往肚里落。虽然诒云的性子是断然不能如此的,可是为了这一行人,她也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车子在长江路与鹅岭正街的交叉口附近停了下来。诒云下了车子,抬头望去,这是一处由三栋两楼一底的楼房构成,全是砖木结构。外墙是现下流行的燕窝泥质地,算是融汇了中国传统和西洋建筑风格于一体。 才进门,诒云就瞧见园子里浮满了稀薄的雾气,满园的桂花若有若无地吐着忧郁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香又浓。 无一例外的,园子中央是一座喷泉,里头的水撒射的很高,叮叮咚咚地发出清脆的水声来。诒云恍惚间走了过去,好似能感觉到水雾也跟着飘到了她的脸上来。在雾气中,她朦朦胧胧看着这座陌生的宅子,心下的那股不安又加剧了几分。 出乎意料的是,宋廷秋并没有住在公馆里头,这里是特意替她们租下的一处别墅。几个丫鬟将诒云带到了二楼靠南的一处房间,然后又给刘秘书与奶妈也安排了住处,这一大家子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自打诒云入住此处公馆以后,数日不见宋廷秋,心里也就越发的没了底,她原本还想透过他来打听下,现下钧儒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了。 就在诒云焦灼之际,宋廷秋底下的听差来报,说是宋廷秋邀请诒云去喝杯咖啡。 诒云也实在也没什么心思去打扮,也就未施粉黛,不过与刘秘书、奶妈略略交代了几句,便随着这听差一道出去了。 夜渐渐深了,风雪越来越大,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高高低低的蜿蜒路上开了一阵,直到了会仙桥,方才停了下来。会仙桥周遭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光,呈让纷纷落下的雪花,一道织成了一张七彩晶艳的珠网。 诒云下了车子,两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护住了头,一下就钻进了门檐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只见着屋檐下头挂着一块“心心咖啡店”的店招。 一进门就能看到这店铺里头布置的那是相当的考究,里头都是用松木特意定做的小圆桌,配的是条丝靠背椅上头铺陈着干净的西洋式桌布,张张都摆着一束鲜花。店主特意用矮屏风隔成雅座,使得厢与厢相连,座与座相通。 这咖啡店里头的侍应生也学着西方的礼仪,一应戴了西式小花帽,端着圆托盘穿梭往来于店间,耳畔不时传来流利的英文腔调。穿着制服、戴着雪白手套的洋人咖啡师,在吧台上亲手为客人们调制咖啡。这个时间点,已经夜深了,可是里头依旧座无虚席。 说起来,这崇城不比申城,从前只讲究喝茶,蔡贤迁居此地之前,还甚少有专门的咖啡店铺。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不会吃咖啡的人,也要赶个时髦,学着吃一吃,那便是闹洋派。 再者,这蔡贤如今在崇城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吃茶,只许喝白开水,这崇城上上下下,的官吏百姓,也便都养成了一派喝咖啡的习惯。而这心心咖啡店,因着达官显贵时常出入,自然也成了本地的一大雅地了。 诒云一落座,宋廷秋便唤来了穿着红背心的侍应生弹了一下手指道:“有劳,给我点根火。” 他边说,边从一只金色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洋烟来,熟练地塞到了嘴中,而后笑了笑道:“黛西小姐不介意我抽根烟罢?” 诒云面色平静道:“请随意。” “这世界可真是不公平。”宋廷秋漫声说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而后缓缓地吐出了眼圈来,然后就将这烟搁到烟碟上:“都说岁月不饶人,瞧瞧,你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是不见老,似乎这老天爷,就只对你特别宽容呢。” 宋廷秋说罢,不过跟着轻叹了一声。 诒云笑笑:“哪里的话呢,宋先生也是一点不见老的,亦是风采依旧呢。” 咖啡厅内,临街那扇窗子窗帘拉开了,晕黄的灯光燃着,靠窗的那架乌黑的钢琴头上,一只宝蓝的花瓶里头高高地插着三朵白得发亮的菊花。 宋廷秋对着诒云微微笑了笑,而后就起了身来,踱步到那架steinway钢琴跟前。他坐了下来,不经意地弹了几下,巴赫的《降a大调前奏曲和赋格》,他似乎又有些忘却如何弹奏了,巴赫的曲子总是这么有挑战性。 对音乐的欣赏,近年,宋廷秋的趣味变得愈来愈古典,愈严峻,从前的轻快曲目已然不见,巴赫的曲目反倒变成座上客。最近新涌起的那些作曲家更是不用提的,他已经不大耐烦。 宋廷秋不能想像自己一度曾经那样着迷过那些浪漫热情的曲调,如今竟然也跟着弹起了巴赫。当然,那都是受了诒云的影响。 从前,他曾听诒云说起,每日晨间总是要弹奏一首巴赫的曲子的……自从诒云从申城彻底失去踪影以后,他便养成了每日在租界练习巴赫曲的习惯,直到来到了崇城之后,他偶然还是会弹奏。 诒云坐在台下,喝着咖啡,听着宋廷秋断断续续的弹奏,心下某根紧绷着的弦也被带动地上上下下迸跃着。她到底并不是十分肯定,宋廷秋究竟还愿不愿意告诉自己,钧儒的情形究竟如何了。 第217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似梦似真(二) “老了,是吗,诒云?”宋廷秋下了台,回到位置上。他发觉诒云也在打量他,不过对她自嘲地笑着说了一声。 “你方才的曲子弹得并不差,我许久未有情致去弹琴了,如今若是坐在钢琴前,还不定能弹成什么样呢。”诒云也跟着应声笑道。 宋廷秋替诒云将大衣挂到一旁的壁挂上,然后去把咖啡倒进了银壶,替诒云斟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浓香四溢起来。 “我一直记得你喜欢黑咖啡,我叫他们特意熬得特别浓,专就备着等你呢。”宋廷秋弯下身去,把银杯搁在银碟里,双手捧了给诒云。 “倒是劳你惦记,生完孩子以后,夜里倒是时常要熬夜的。”诒云抬起头来笑道,“不过到底在外奔命,也讲究不得什么咖啡不咖啡的,算下来,我倒是确实许久没喝了呢。” 宋廷秋夹了两块糖放到自个的咖啡里,又满上了牛奶,斟了一杯,这才在诒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诒云,讲讲你的故事来听吧!”宋廷秋望着诒云微笑道:“你也并没有来过信,告诉我你后来如何了?” 诒云笑了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咀嚼着咖啡:“你要听什么?实则这一路也没什么特别可值得讲的呢。” “什么都要听,这些年中国发生了这么多事,更何况是你们呢。”宋廷秋说道。 “那还了得!”诒云略略笑了起来,“那样三天六夜也讲不完了,先说说你自己吧。这些日子,我在公馆,听闻你好似是娶了一位太太的,是么?” “是的,她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不过我已经和她分开了。”说罢,宋廷秋的眼色有些黯然了下来。 诒云微微笑道:“哦!是几时的事了?” “半年前罢,她也是弹钢琴的,也是在瑞士留学过的呢!不过,她的琴弹得没有你好。” 诒云笑着摇了摇头:“哪里的话,我不过是皮毛罢了,哪里能说得好一句好呢。” “她弹萧邦,手重得很呢。”宋廷秋说着就皱起眉头:“而我对她说萧邦都得让你敲坏啦。” 说到这里,宋廷秋与诒云都笑了起来,而后两人各自低头想着心事,许久也没有说话 “诒云。”宋廷秋凝望着诒云:“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是呢,这路走的有点远”诒云笑道:“兜了一大圈,从申城到天福,再从天福到崇城,我原来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来这里呢。不过宋先生,这些年,你的消息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晓了。” 底下的侍应生拿了一碟英国什锦饼过来,宋廷秋点头致谢,而后将饼干捧起来递给诒云。诒云拣了一块夹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离开申城以后,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天福镇上。后来因为一些缘故,不过也就是去了省城。我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多了两个孩子,恐怕跑的地方还远不如你跑得多呢。”诒云补充道。 “从前我就一贯觉得,你一定是个贤妻良母。如今听到你有了两个孩子,我也是觉得一点也不意外呢。”宋廷秋说道。 诒云笑笑:“两个孩子,可以忙碌的事情也很多。虽然有奶妈帮忙,不过大多事情我都是亲力亲为的,因而忙起来的时候,也实在是没有一点空闲的。不过我也并非你说的这么好,我甚至曾经一度怀疑,我究竟能不能带好这两个孩子,毕竟是第一次当母亲,也不是样样都会觉得顺手。” “是吗?”宋廷秋并没有如先前一般展现笑眼,不过跟着微微皱了一下眉。 诒云低下头去,啜了一口咖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诒云,我要向你兴师问罪!”宋廷秋拿起咖啡壶替诒云添上热咖啡。 诒云微微笑道:“为什么?” “我要你偿还我些年宝贵的光阴来。你知道,你离开申城以后,我等你的信,足足等了这样久,到四百多天的那天早上,我去开信箱,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因为我发过誓,要是那天你的信再不来,我就要把你这个女人忘掉。”宋廷秋是以一种诙谐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的。 话说到这里,宋廷秋自己也先哈哈地笑了起来:“诒云,其实我一直没有忘掉你,常常还想起你来的。虽然说你为什么一去音讯俱杳,不过我还是时常挂念着你,不知道你过的如何了。” 诒云一直望着宋廷秋微笑着,隔了好一会儿说道:“谢谢你的挂念。” 宋廷秋迟疑了一下,亦跟着回道:“你们在天福以后,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你的下落,也曾经给你写过好几封信,只是都音讯全无,一点回音也没有。因而总是也免不了失望,直到某一日,我确定你应该是不会再回申城来了,我便来了崇城。到底老天见怜,还能给我一个见到你的机会。” “宋先生……”诒云将手上的银咖啡杯搁到那张桃心木的咖啡桌上:“我一直也没有忘记,我欠了你一个人情……真是亏得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关心。有你这样的朋友,倒也是我的福气呢。” 宋廷秋定定地注视着诒云:“我知道,你现下心下一定很牵挂顾司令罢……我一直在等你今夜开口问我,他的下落……” “宋先生……”诒云略微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没有想到还是宋廷秋先开了口,自然是略微有些尴尬。 “你是知道的,我们宋家下面有四家兵工厂……近日,秦一夫想要并购我们的工厂,因而发了邀请,请我去箐岛面谈。”宋廷秋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 可是这话听在诒云耳里,却没有这样简单,毕竟秦一夫是钧儒的死敌,无缘无故的,宋廷秋总不至于忽然提起这样一件事情来。 “难道……”诒云并不是十分肯定,不过仍旧感到有股莫名的惧意从心底升起。 “顾司令途中遭到日军埋伏,不得已,带着申军向北面撤退,预期想要与任鹤的部队会合。哪里晓得,这世上就是无巧不成书,他如今亦是身在箐岛呢。”宋廷秋缓缓将这话说了出口,却是跟着吁了口气。 第218章 第二百一十八章 似梦似真(三) 话听到这里,诒云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全然炸开了。那种从到达崇城开始的不安感,一下就蔓延开来。宋廷秋的话如同一枚炸弹在她心底一下就炸开了锅。 可是越是这个时候,诒云越是告诫自个,心下决计不好乱了的。于是她竭力耐着性子,以极为平稳的口吻问了一声:“你确定,钧儒是到了秦一夫的手里么?” 宋廷秋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如今我只晓得他人在箐岛,但具体是什么情形,还没有打听清楚。因而我不过这么一说,你等我消息确定了,一切再作打算也不迟。毕竟秦一夫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莽夫。他从前是张颉大帅的副官,又能安然无恙地将张颉的旧部全部收归所有,倘若仅仅是一个鲁莽之人,恐怕还轻易做不到这些。因而我料定,顾司令倒是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他身后,还有着申军与顾家的旧……我想秦一夫,想要的还有很多。” 话点到这里,诒云多少算是听了个明白,只是听到宋廷秋提起张颉的名字,心下多少又跟着揪了起来。她到底彷徨,这背后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晓的。 “宋先生,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至少,我知道了钧儒的下落。那我便回去静候你的佳音了。倘若有任何异动,还万望能够告之于我。感谢之情,尽在不言中了。”诒云一面说,一面跟着点了个头,这是她在对宋廷秋致谢。 宋廷秋摆了摆手:“此番,北面的事情,不光光是关系到顾司令,还有宋家的工厂呢。说起来我们的生意与顾司令的事情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关,实则也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说实在的,顾司令此人,我算是交不得朋友,但是论起做生意,他是比秦一夫要好得多的人选了。” 诒云微微愣住,而后缓缓地垂下头,紧紧咬着下唇。 她知晓,这一刻开始,除了等待,她已经别无他选。如今冒然前往北面,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不仅对钧儒没有帮助,反倒会成了他的累赘。况且如今刘秘书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她这里也还担着一份责任。 ……… 这一日,诒云在房中,拿着莎翁的《哈姆雷特》在翻看着,这个时候就听见楼下有人唤了一声:“院长在么?” 诒云一听,这是刘秘书的声响,便忙对奶妈唤道:“快请疏影上来罢,她大着个肚子,怕是走楼梯也不方便呢。” 奶妈会意,忙扶着刘秘书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来。刘秘书一进门,诒云就瞧见,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蓝布长袍,诒云就笑道:“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刘秘书一下有些脸红:“这会子月份大了,小的衣裳也穿不好了,我瞧你常穿这颜色,觉得也挺好,就叫人也跟着做了一件宽松的样式了。” 说话的时候,奶妈已经上了茶来,然后就带着行知、琦君两个孩子下楼玩耍去了。刘秘书拿着手里头的这个宜兴茶杯,笑道:“这是宋先生送的罢?上次听说,有从宜兴来的故人送了宋先生一套瓷器,说是他托人转送了过来,没想着原来已经用上了。” 诒云一面听着,一面心下就想着,今日刘秘书说话总有些含糊的样子,怕是还有着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诒云不过笑笑:“疏影,你瞧,总是满口‘院长、院长’的,这说话习惯真当是改不了了。这瓷器我也是难得用一用的,现下钧儒不在,我也没什么心思来品茶了。倒是你,若是觉得瞧得上眼,不如拿几个过去用,想来你也是喜欢这茶具的。” 刘秘书垂下了脸,面颊略微有些红晕道:“‘院长’喊习惯了,叫我改口喊你名字,真当是有些拗口呢。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想我还是不要拿的好,毕竟是宋先生的一片心意呢。实则,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要托你帮帮忙。” “哦?”诒云抬眼望着刘秘书,笑道:“有什么你就说吧,都是一家人,自然没有两家话。你倒是跟我见外了,饶了这么一大圈,才把心下的话说出来呢。” 刘秘书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身子总是有些不大清爽。安胎药也吃了不知道多少了,夜里还是夜夜做着恶梦。有时候好像看到毕初带着血,有时候又好像看见孩子在哭泣,这夜里实在是没法入睡了。我听底下的人说,这儿有座寺庙,名叫晋云寺,香火很是灵验。我如今身子不便,还请院长代我在菩萨跟前上柱香,只为图个心安。” 诒云轻拍着刘秘书手背道:“这样的事,你遣人来说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也不怕累着自己。” 刘秘书道:“既是有事相托,当然应该亲自来一趟了。实则你也晓得的,从前这些事情,我也是一概都不信的。只是我这阵子眼皮总是在跳,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情……我实在是觉得心下难受的紧,这才想了这么一出。” 诒云忽而想起宋廷秋说钧儒在箐岛的事情,毕初多半也是在那儿了。她这知情人都觉得心下不安,更何况她一个不知情的呢? 不过这些事情,诒云是断然不会再同刘秘书提起的了。她本就有些忧思过多,倘若再说什么,只怕她更是要胡思乱想了。 诒云笑了笑:“疏影,我想你是多虑了,多半是因着近日休息不好所致。我倒是听闻毕副官如今因着抗日有功,已经被上头嘉奖,连升了两级,如今责任重大,自然也不会轻易受伤的。这上香的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便是了,余的还望你莫要多想,安心静养才是。” 刘秘书听了诒云这话,面上不由得起了一丝喜色:“当真么?” 诒云忍着心下的酸楚,跟着笑了笑:“我何曾诓骗过你?” 刘秘书一时心下只觉得有些五味杂陈,眼眶禁不住泛倍看点泪花来:“只要有消息就是好的……院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似梦似真(四) 跟过去一样,既然是去寺庙,诒云自也不会空手而去,事先便准备了一些诸如脐橙、蜜柚一类的水果;然后又备上米花糖、陈麻花、豆腐干、豆腐乳等一类点心。 现下不如从前在申城的时候,自然是处处需要节俭的。可是此番是替刘秘书去的,诒云也便竭尽所能去准备了。 天难得的露了一丁点阳光,诒云便换上一身素色的格纹旗袍。这旗袍,原来还是从前诒云做姑娘的时候所穿的,如今边角早已被磨得起了毛边。旗袍上了身,却是有些空荡,总归是比从前要清瘦了一些的缘故。 但是好在诒云手巧,自己动手,从裁缝铺子里头拿了一些人家不要的绸缎边角料,想法子滚了一道镶边,然后这腰身又缝合一些,这样穿在身上,也就合适多了。 诒云对着镜子,梳洗过头,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如今崇城开始时兴剪短发了,可是诒云始终也没舍得剪掉。她更喜欢将长发盘起,额头看着也是清清爽爽的,出门做事也是方便。 从前她就喜欢素净,如今更是一点首饰也不用了。到底是在过日子,还要带着一大家子人,怕是不容易,诒云也不希望一直靠着宋廷秋的资助。 因而诒云无他法,只得从先前钧儒送的一些首饰挑了一些出来变卖了,换成了家里的口粮。 这一趟,诒云连黄包车都没有叫,只是挎着一只竹篮独自前往晋云寺。待得她到了晋云寺前,只见着一座巍巍的石牌坊赫然现于眼前。 这座明代石牌坊由青石砌成,其上雕有鸟兽等纹样点缀。坊正面上层嵌有“圣旨”二字,落款为:“大明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层为“迦叶道场”的四字额匾,是大明万历三十年,明神宗朱翊钧御笔所写。 进了山门,照例先到天王殿,给天王菩萨焚香礼拜。出了这里,穿过庭院,便是迦叶殿。庭院里头,有一个青砖铺就的天井,两边各置一只一人来高的青铜香炉。炉内烟雾缭绕,倒是叫人看得有些晃了神。 这个时候,诒云注意到,有一个僧人背对着她,正在用铁耙子清理着炉内积淀的香灰。他做事倒是极为仔细的,但凡这里头的烟灰火点跟着冷风溅了他一身,他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好似是完全不知晓烫,也不知晓呛了。 诒云立定了看着,总觉得此人的背影很是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她沉吟了片刻,半晌,方才略略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声:“倬铭?” 那人显然是被惊住了,身子略略一颤,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来,那眉眼周正的模样,可不就是她的弟弟苏倬铭么? 诒云捂住了嘴,一时不敢置信,只是喃喃道:“天呐,铭弟,你怎么在这里?” 她忙走到了苏倬铭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倬铭却是双手垂在一边,神色漠然地开口道:“贫僧法号妙觉。” 诒云手微微一愣,这伸出去的手一时又放了下去,只是轻声道:“铭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听说你在南城保卫战中失踪了,可是怎么好好的,就到这里当起和尚来了?” 苏倬铭眉目淡然地望着诒云,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如此甚好,倒是劳施主挂心了。” 诒云不甘心,踱步到倬铭跟前,轻声道:“倚红呢?你这样出家,倚红能同意?” 苏倬铭心里头久藏的那些痛楚,一点一点又涌上了心头,只是垂下了头,苦笑了一声:“倚红她……已经死了……” 话到了这里,倬铭并不敢再去看诒云的眼睛,他觉得但凡多看一眼,那心里头便是如滚针毡一般的痛,他双手合十,对着诒云行了一礼,只是淡声说了句:“贫僧还是做事去了,施主请随意。” 说罢,他就回过身去,继续处理着香炉里头的积灰了。 倚红已经死了?诒云脑中不断地回响着倬铭的话,一时全身都有些颤了起来。自从她离开申城以后,她便一直觉得倚红好歹跟着倬铭,两个人总该是过的不错的。 可是这会子,倬铭竟然告诉她,那个生性单纯的倚红已经死了,这叫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这样的回答。 诒云的眼圈略略发着红,轻轻掰住了倬铭的手臂道:“铭弟,你同我说清楚,倚红究竟是怎么了?她怎么会死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又为什么出家?” 苏倬铭垂下了头,眼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泪光,而后低声道:“这里说话怕是不便,施主还是随我到僧房去说话罢。” 这僧房是在寺庙的高处,走近了,不过也就是两排矮矮的红色砖瓦房。这里僧人混住的地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床一桌,看样子,都是一些百年的古物了。 床上一色都是铺着薄的棉被,桌上不过一副碗筷,几卷经书,然后就是四面白墙了。这屋子里头,几乎一样多余的装饰品都没有,真当是个佛门清净地了。 苏倬铭替诒云上了一盏茶,而后就木然地坐到了椅子上。过了半晌,他方才抬起了头,望着姐姐,那眼中早已是空茫茫的一片了。诒云瞧得一时也觉得心下十分的难受,到底是多大的哀痛,竟能叫他心死至此? 待得诒云抿了口茶,苏倬铭方才将南城的一应事情,长话短说,说予诒云听。 原来倚红出事那一日,留守在南城各处的残军纠集到了一处,趁着日本人外出扫荡游击队的时候,硬生生的拼了一条血路出来。当倬铭从城门口见到凌乱不堪,被随意丢弃的倚红尸身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感到了所有的人生信念已经坍塌。 他就这样抱着倚红,在城门口跪了许久。浑浑噩噩的,踩着一具又一具倒下尸体,他甚至都不记得,究竟是怎么离开南城的。 至此以后,苏倬铭就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参谋长变成一个颓废、潦倒之人。几乎日日以酒代饭,就这样带着倚红的骨灰,四处漂泊着,生活简直是一塌糊涂,简直没有再振作起来的可能了。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 似梦似真(五) 有一次,倬铭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选择了在郊野自缢,想要结束这苟延残喘的余生。却不想冥冥之中他又被晋云寺的主持师傅给救起,他便跟着听了一些佛学经文。 而后,倬铭就与师傅一道去了崇城,在这山上过起了暮鼓晨钟的日子。一开始,主持师傅只叫倬铭带发修行,最后拗不过倬铭自个的执意,为他亲手剃度,算是遁入空门。 这些话,诒云几乎还没听完,这泪水就忍不住溢了出来,一时间心下酸涩,更多的是对倚红的心疼,想起她曾经予她说过的那些话。那种苦凉的滋味,一下就将诒云包围住了,直叫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里到底是寺庙,诒云自也是知道不该过多打扰,不过是哽咽着问了倬铭一些庙中的琐事,诸如斋饭吃得惯不惯,薄被可觉得凉了,干活苦不苦之类的。但凡是诒云问的,倬铭都一一作了答,只不过他的神色始终淡然,再也看不出红尘往事的喜怒哀乐来了。 诒云掩了掩眼角,便要跨出僧房,准备下山去了。 “姐姐……”倬铭忽然追了出来,轻唤了一声。 诒云收住了步子,有些错愕地回身望着倬铭:“铭弟,怎么了?” “倚红的骨灰……我一起带到了这里,就埋在了晋云山脚下。前些天,我去给她上过坟了,眼瞧着那坟顶被几个顽劣的孩子踩塌了好几脚,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我现下下趟山不容易,你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忙雇人把坟给加固下?” 倬铭边说边又垂下了脸,诒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听得出那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痛颤音。 倬铭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了钞票,交到诒云手中:“那就拜托你了……” 诒云忙将手缩了回去,含泪道:“铭弟,难为你了……倚红的坟,即便不是你说,我也是会找人去修葺的。” 说到这里,诒云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得用绢帕掩着脸,转身就跨出了僧房。至于这倬铭究竟还作何想,她已经不忍心去看了。 苏倬铭遥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久久地站定着。山上的寒意愈来愈浓,空气一时好似冷凝住了。罡风劲烈,一阵阵卷来,敲打着僧房的木门。风吹到倬铭面颊上,就像刀割一般,整个脸都好似跟着裂开,非常痛楚。 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起起伏伏着。倬铭仿若看到了从前楠城的雪天,倚红就这样一个人孤寂地坐于家中,望着窗外的飘雪,静候着他归家…… 倬铭的眼眸渐渐湿润了,雪一点点地刺进了心里,他阖上了眼,周身都是冰凉的没了知觉,只有滚下的泪还是温热的…… …… 那厢,俞青箩跟着日本人又重新回到了申城。如今这申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即便是租界里头,也不能幸免。 歌厅里,俞青箩才唱完一曲,就被一个矮胖秃头的日本人给拦腰揪着走了,他把她掀在膝盖上,也不问她愿不愿意,强行就灌了她一盅酒。 嘴巴里的那口还没咽下,这灌完又替她斟了一大杯,然后就猥琐地动手动脚,又要她跟邻座一名年轻男子斗酒。 俞青箩木然地接过了酒杯,她并不抗拒这样的事,早已经麻木了。她举起酒杯,又一口气饮完了,然后她用手背揩去唇边淌下来的酒汁,对着那名年轻男子暧昧地笑了笑。 “我不大会喝酒。”那个年轻男人略略羞涩地答道。 俞青箩不由得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日本年轻小伙,看样子,穿戴的齐齐整整,一套浅灰色的西服,与周遭总有些格格不入,神态里都是拘谨,一看就是头一次来舞厅玩的,也全然不像平日里看见的日本人那般凶神恶煞。 俞青箩心下一时便被勾起了兴致来,只是迷离地望着他,慢慢地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俞青箩突然又被中间的秃顶日本人给拉了过去,她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勉强的笑意,真当是比哭更凄凄了。她就这样让那几个日本人穿来复去地推搡着,来回的猛灌。 俞青箩仍旧没有拒绝,一声也不吭,只是连着喝完一杯又一杯。而后就舔了舔嘴,对着这群日本人木然地笑着。算下来,这一场子,俞青箩已经是灌了六七杯的日本清酒下去了,整个人脸色都有些绷的发青了。 撑不了多久,她实在是觉得胃里翻滚的厉害,就立起身来,对那几个灌她酒的日本人笑着点着头,而后她望了那名默着声的小青年一眼,脸上又浮起一个凄凉又僵硬的笑意,这约莫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了。 俞青箩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墙走下了楼,开了卫生间的门,她一下就软倒在地上,整个朝天卧着,可谓狼狈极了。 她脸色慢慢由着青发了灰,镂空的旗袍上星星点点都是洒出来的酒浆,整个人好似渐渐失去了知觉。洗手台上的水笼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渐渐的,水就溢出了台面,整个都淋到了地面上,浸得俞青箩全身都湿湿嗒嗒的。 迷迷糊糊间,有一个陌生的人影进来了,他将俞青箩扶了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大衣裹在她身上,而后就把俞青箩给带到了租界的一处公寓里头。 起初,这男子替俞青箩略路擦了把脸,然后就抱着她来到床上。可是俞青箩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不停地哆嗦着。那人拿出了听诊器,在她胸前诊视了一番,而后就取了一条薄薄的蚕丝被来,盖到她的身上。 俞青箩喃喃着:“冷,我冷。” 男子一听,就将被角拉起,将她整个人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有许多年不曾做过这样的动作了,上一次,约莫是未婚妻还没过世前的事了。 俞青箩忽而将这男子一把拉近了身前,而后闭着眼,低低笑道:“你这个臭男人,早就想着要把我带回来了罢,这会可露出尾巴来了。” 第221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 似梦似真(六) 那男子慌乱地直起了身来,羞得连头也不敢抬了,连忙说道:“你好,我是玉置下久。今天是看你好像有些不大舒服,我这才……” 俞青箩张开迷离的双眼,瞧他脸上一阵一阵的红晕,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朝着玉置勾了勾手指:“什么下酒,你这个日本人倒是有意思的很,你过来……” 俞青箩的话好似有种莫名的魔力,叫玉置下久有些着了迷,不自禁地就朝着她靠近了,即便他以医生的本能看得出来,她身下是有一些病症的。而后俞青箩就将他的头紧紧地搂入怀中,忽然觉得眼中一热,两行泪水就落了下来。 玉置下久怀里抱着俞青箩,显然并不是富有经验的人,只是略略带着一丝丝的莽撞。这个时候,俞青箩觉得流下的泪水好似都没有那么咸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她从前在日本人那里所受的屈辱与亵渎,一概好似都能柔化在玉置下久的身上。 是了,从前的顾家二姨太,一夜之间沉沦到了楠城的烟花之地,而后就被一个接一个的日本男人糟蹋着。她对日本人更是厌恶极了了,可是竟然又助纣为虐把顾倚红给害死了。 而她并未从顾倚红的死,得到预想的那种痛快,反而觉得总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炙烤着她。甚至隐隐的,俞青箩宗觉得有丝丝的后悔在里头,这简直叫她愈加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俞青箩一面想着,脸上便微微抽搐了起来,说是像干笑,玉置却觉得是一种痛苦到极致的反馈,她的一双眼睛,就如同一团渐渐熄灭的弱火,挣扎地迸跳着。 玉置下久微微阖了眼,情不自禁地搂住俞青箩的肩膀,用手抚摩着她颈上那条红色的疤痕,突然就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好似滑溜溜的,生生地蠕动了起来一般:“如果我说,我能明白一些你的痛苦,你会相信么?说起来,好似是萍水相逢,可是看着你的神色,我也总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听着玉置下久说了这样的话,俞青箩只是笑着望着他,然后反将他揽入怀中,揪住他,生生地在他面颊两边亲了一下,心下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她不在这里么?” 玉置下久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去世了,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那就是相思成疾。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父亲是陆军的大佐,一心想要将她嫁给将军。可是,她却偏偏违拗了父亲的意思,执意与我这个铁匠的儿子订了婚。这也便彻底惹怒了家人,之后便是无情的软禁。我被强行应征入伍的时候,正是她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她一眼。” 说罢,玉置下久的嘴唇就微微抖动着:“你从前是在顾公馆里头生活的罢?申城城破以后,我进过顾公馆,那里头有一间房,我见过你的照片,很是特别,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那个样子,几乎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可是昨天席间,我倒并不是很肯定,你就是那位相片里的小姐,直到方才……” 听到这里,俞青箩只觉得略略诧异,而后微微地张开了嘴道:“所以你现下确实是在为日本军部做事的,是么?” 玉置的手一下就紧握了起来,而后低下头道:“我是被强行应征入伍的,这场战争,并不是我希冀发生的。那时候,我也不过是医学院的一名学生罢了。倘若我知晓,要见到这样多的罪恶,我倒是宁愿回到家里的打铁铺子做一名铁匠,也好过在这里违心地做一名医生。” 这话藏在玉置心下多时了,这时候说出来,他只觉得无比地畅快。他一路从北地到申城,见了太多太多的杀戮,还有太多太多的暴行,他终于彻底见识到了人性的恶,也意识到了心底的那种不忍直视的脆弱感是如何的无力。 他想逃,也想离开这一片战场,可是却又无处可去。而俞青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他竟是同样的人,世界之大,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手上,绝对没有沾过一滴中国人的血。我恨极了他们,也恨极了自己……”他重重地吁了口气:“你还是可以走的,离开这里,离开这片魔窟罢,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离开?玉置先生,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说离开,谈何容易……况且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身的毛病,离开,还能去哪里?在这里,纵使不过就是被你的那些长官们给糟蹋罢了。我不过也是在等着,哪一日,这身子它自个就垮掉了,那便是我解脱的那一日了。你也是不晓得,我也是罪孽深重的人呢……一切不过就是咎由自取。”俞青箩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口气略略带着冷意。 …… 晋云山脚下,有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是是贪图近路的人用鞋子踩的多了,硬是走出来的一条小道,这会看起来,却是渭径分明的一条路了。路旁有许多的青冢,都是无人关照的,上头野草丛生,看起来很是荒凉。 诒云挽着一个竹篮,慢慢地来到了顾倚红的坟前,上头的木牌,如今已经换成了一块石雕,上头写着“爱妻倚红之墓”几个字。这是诒云以弟弟倬铭的名义,雇了人来修葺的。 这会天明不久,诒云倒并不是很着急,只是慢慢地从竹篮里头拿出了四碟菜与一碗饭,齐整地在坟前摆了开来。然后她就点上了纸钱,一点点地烧着。 周遭的枯草在冷风中挺立着,好似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诒云的发丝在风中被吹得有些乱了,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真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诒云掸了掸倚红墓碑上的尘土,然后笑道:“你瞧,这里有芒果布丁、黄闷栗子鸡、佛手肚膛,还有荠菜馄饨,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只不过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口味呢,自然不好与从前顾公馆里头请的那些名厨比,你就将就用一些,算是我一片心意了。” 第222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如梦似真 (七) 说罢,诒云在墓前上了三柱香,然后就席地坐了下来,凝视着远处的崇城:“从前我一贯都觉得顾公馆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里头的人心汹涌。我只觉得你是真心对铭弟好的,因而想着,你同他结了婚,一道去了楠城,总归好过在亢城亦或者申城,这些地方总是约束太多的。可是没有想到……你呀,真的是个傻姑娘呢……” 诒云边说,边抬起了眼角,只是防着眼里的泪水落下:“虽然铭弟只是寥寥数语,可是我还是觉得心下难过的很,那个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就有勇气面对那个禽兽不如的渡边呢?” 一阵冷风掠过,吹得三柱香上的香灰也跟着掉了下来,诒云转头苦笑道:“我现在对那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突然就有了特别深的感触,其实罢,铭弟这个人,是经常把事情藏在心底的。你别看他不爱说什么,可是我想,他心里是有你的……诶,你看我,又在咬文嚼字了,你若是在这里听到,怕是得要捂着耳朵皱眉头了。” 天边慢慢又挤满了乌云,诒云起了身,轻声道:“倚红,我该走了,铭弟罢,他……如今遁入空门,怕也不是时常能来看你的,你也莫要怕寂寞,但凡有空,我总是会来看你的。” …… 诒云如今所住的这件公馆,跟外头的那些公馆从外头上看,许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但凡进了内里,便会发现它的不同来。 这公馆原本就是宋廷秋专门购置来自住的,因而里头的布置陈设既古老又有气派,后来为了诒云住在这里,他就更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这公馆里,尤其是进门时候的敞厅,格外宽敞。因为宋廷秋喜欢股东,因而家具陈设也是格外的有情致。那套一长两短的沙发,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货,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绿色的真皮椅垫。 两张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台面,莹白润滑,彰显着文艺复兴的气息。每只茶几上,一概搁着一盏古铜座的台灯,灯罩全是暗金色的绸子做就。 这些都是宋廷秋从前在租界的时候,在古董家具店购入的。厅里的种种摆设,全由他一件一件精心选购而来,因而看着也格外的精致。 客厅里靠窗的那架施坦威三脚大钢琴自也是宋廷秋亲自买来,这架施坦威钢琴,音色纯美,至今都还没有校正过音色。对于钢琴,如今宋廷秋也算是修得半个内行的功力了。实则诒云初见这钢琴的时候心下也是赞叹不已的,这样好的钢琴,到底是少见了。 如今入住了一阵子,钢琴的盖子上,则按着诒云的品味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黑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二支香槟色的玫瑰。这是诒云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 诒云特意挑选了香槟玫瑰,而且是那种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她记得从前在申城,那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插着两三支盛放的香槟玫瑰,幽幽地在透着清香。 自打离开申城以后,诒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进过花店了,因而这次进去,一眼看中的,却仍是那些一簇簇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 诒云觉得自个的记性并不算好,但有些事情,无论怎么琐碎,却总也难以忘却。好像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譬如说,申城顾公馆钢琴头上那瓶发亮的香槟玫瑰。 想到一半,诒云闭上眼睛,手指按在黑白键上,显然有些发凉。风透过帘子,一丝丝吹入内厅,琴键上好似风一层,尘一层在忽明忽暗地交叠着。 诒云明明觉得如今干燥的很,手指却觉得十分的粘腻,整个好似都被粘连在琴键上,再也动弹不得似的。 隐隐的,她的思绪又飘回从前在申城顾公馆时候的光景。钧儒那如汉白玉一般的手指就按在她的指尖上,紧紧贴着琴键。然后她的肩膀也被按住了,整个人就被钧儒箍紧在身前。 钧儒的手掠过诒云的肩膀,然后带着诒云弹出一首萧邦的《降d大调的夜曲》,那是诒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钧儒只要手指动一下,她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块弹奏而起。 琴键上的四只手交叠着,宽厚的手掌与白皙的纤柔指尖很快就柔和到了一处。两个人的旋律渐渐融合到了一处,指尖在键盘上雀跃地舞动着,旋转着。诒云的心越跳越快,总觉得里头好似有一头小鹿在乱撞着。 直到最后,钧儒按着诒云的手,停在最后一个音符上,优雅的乐声戛然而止。诒云面色略微有些涨红了,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她的面庞贴着钧儒的,喃喃道:“你弹的相当不错呢。” “是么?我以为许久没有弹,生疏了呢。”钧儒垂下眼睑,深深地凝视着诒云说道。 诒云一个劲地点着头,不自觉地沉沦进了钧儒霸道又宠溺的眼色当中。蕾丝窗纱在诒云身旁微微飘拂,夕阳穿庭入室,从她身后落地长窗斜斜地照射进来,给她秀美的身影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现在知道也不晚呢。”钧儒手垂下来,附在诒云的腰肢上笑道。 这个时候,外头雨下的正紧。那一阵阵的冷风,由院子里吹过来,将雨吹成一片的水雾,挟着冷气,向人身上直扑过来。 那雨好似丝丝地跟着吹到屋内,吹到诒云的脸上和脖子里,不由得使她打了两个寒噤。诒云这才揉了揉眼睛,发现方才不过就是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钧儒并没有回来,趴在钢琴上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孤单独影罢了…… 此刻,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因着下雨,外头天色特别暗,仿佛就是特别的冷清。加上诒云又让奶妈带着两个孩子到楼上去睡了,这个时候就只有过道下一盏电灯,其余的灯都熄了。 远远望着窗外,回想着方才的梦,回想着梦里的钧儒,诒云心里好像又徒添了一种凄凉景象似的,这到底叫她略微感到有些失落。 不得法,诒云只得起了身来,来到沙发上。一个人对着一盏惨白的银灯,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情,只是坐了微微发楞。这时,外头一阵阵的雨声,又不觉地送入耳中。 那雨本是松一阵,紧一阵,下得紧的时候,也不过听到在屋檐上,在树梢上,然后带起一片潮声。 第223章 第二百二十三章 如梦似真(八) 慢慢的,这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松针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响个不停,而后不绝地溜下雨点。但凡偶尔吹上一阵风,这雨点子,也就紧上一阵。古人所谓的松子落琴床,那是一种清寒之韵。 这种清寒的夜色里,院子里又没有一点人声,那雨点声借着松针之间的风声,那一分凄凉景象,简直是不堪入耳。 诒云本在晓得钧儒如今处境的时候,已经感到有些苍莽。再又想到如今背井离乡,到底是有几片伤心的意思。就在她这伤心的时候,那雨点是窸窣地袭来,只管响着,那一点一滴,都和那凄凉的况味,一齐涌上诒云的心头。 院子门外,悬的那幅墨绿色的帘子,随着风势飘荡不定,时而掀起很高。楼廊外,由松树穿过来的晚风,一直穿进屋子来。 此刻诒云身上,只穿了一件旧色的薄衫,风掀动了衣角,不知不觉之间,就有一种寒气,直由皮肤透入心里。这种冷气,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里,还觉得难受。 诒云原本想上楼先去睡觉,然而两个孩子已经熟睡了,她这个时候上楼恐怕多少回有些动静,怕是要惊扰了孩子的美梦。再加上刘秘书如今月份大了,睡得更是清浅,恐怕更是要吵到她了。 因而,诒云只得坐在了沙发上,静静地等候。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只听到墙上挂着的英国壁钟,当当的敲过了十下响,这院子里,好似就跟着她经过了一个轮回似的。 这夜色是更深沉了,仔细听听,一点声音没有,连宋廷秋找来伺候的那几个老妈子和丫鬟,都彻底没了动静了。 诒云坐着也是很无聊,便站起来,将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喝着消磨时间。原本今日弹琴以前忘了添开水,到了这个时辰,这一杯茶,也就一点热气也没有。 喝到嘴里,诒云把口漱了一漱,便吐出来了。放下茶杯子,又呆坐着。 到了次日,诒云迷迷糊糊地补了一觉,下午的时候,奶妈方才进来问她:“小姐,舞会是不是要迟到了?” 原来前些时日,宋廷秋递了帖子过来,邀请她一道去一个舞会。 诒云实在觉得疲乏的很,听了这话,不过略略睁了睁眼睛,这一下方才过神来。她连忙起身,换了一身简便的礼服。 只是拿起手套的时候,起身有些急了,竟然一时觉得有些头晕,一个踉跄,还好奶妈眼疾手快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奶妈担忧道:“小姐要是身子不舒服,可以不去的。要么我去回了宋先生,说你不便去了罢。” 诒云摆了摆手:“无碍的,这是先前答应了下来的,若是不去的话,就是我失礼了。” 待得她出了门,原来宋廷秋派来的车子早就等在了外头。司机见诒云出来了,连忙递了一个礼盒过去:“宋先生说,请您到舞会的更衣室替换的。” 诒云坐在后车座上,望着手里的礼盒,也并没有心思看里面的衣服,不过跟着点头道:“有劳了。” 车子开的很稳,很快就在一座大宅子跟前停了下来。诒云并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很陌生,但是看这宅子外头,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 这宅子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 诒云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下略微有了些猜测,只是面上看着依旧很是从容淡定,跟着司机下了车子。 “黛西小姐总算是来了。”宋廷秋打趣的口吻从里头迎了出来。 诒云略微笑了笑:“劳你久等,倒是我稀里糊涂地记错了时间,来晚了呢。” 宋廷秋自然地挽过诒云的手:“无碍的,我带你入场罢。” 诒云身子略微有些僵持,不过仍旧垂下头,跟着宋廷秋进去了,这里是社交场合,若是当场甩开宋廷秋的手,恐怕只会给他难堪,诒云还不愿意在这时候撕破脸。 “顾司令的事情,今日许是有消息了。”宋廷秋低声在诒云耳边说着,诒云微微一愣,而后脚步略有些沉重地跟着进去了。 待得入了里头,很自然的,诒云就被带到了一处更衣室内,将今夜的礼服和鞋子一并给换上。这期间,诒云听着一道在里头补妆的女宾说话,也便愈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这里在实则是蔡贤的官邸,这是一场为了庆祝北面战场的第一次胜利而举行的庆功宴。为了这场宴会,官邸上上下下已经准备了好久。如今在崇城的许多司令长官都会到场,也令今晚的舞会档次显得格外的高些。 这是个太重要的信息,无论如何,诒云只有在这里,或许才能得到顾钧儒的消息。 宋廷秋看诒云从更衣室内出来,慢慢将手套戴好。 他自己后退一步,远一些,自可以看清楚她的样子。一身浅碧色的丝绸长裙,柔和地垂落到脚背。她的肌肤本就白皙,如今在碧色的映衬下更是有着肤若凝脂的感觉。鸡心领口上,华美的钻饰,宛若清晨荷叶上滚动的大颗露珠,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而灵动。 倘若说,不告诉旁人诒云的年纪,诸人都还会以为,这是一位并未有出闺阁的小姐。恐怕要说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是定然要引来一片惊诧之声的。 只是诒云眼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这忧郁并不令她蒙尘,反而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之感。再加上那种决然的气质,很快就使得她变成这场舞会里,最令男宾侧目的那一位。 宋廷秋睨眼望着诒云,问道:“刚刚在想什么?” “刚刚?”诒云低着头,看着脚下。鞋子上头有一条细丝带,带子上又列着一排深海的白珍珠。而鞋尖的正中,乃是一只做工精致的蝶蝴,蝶蝴的两只眼睛,却是两颗耀眼的蓝宝石点缀成的,仿若随时都可翩翩起舞一般。 这鞋子华美至极,诒云却觉得有些磕脚,使得脚裸处总有些隐隐作痛。 宋廷秋静候于一侧,诒云的侧影正好嵌在晕黄的窗框里,只听着诒云隔了半晌,这才无心应了一声:“并没有什么……” c 第224章 第二百二十四章 如梦似真(九) “或许你更适合在钢琴下独奏,你应该多在公馆里弹琴的,那是专为你准备。”诒云的手被宋廷秋攥在手心里,而后扣在腰上,两个人略微有些僵硬的姿态舞入舞池。 “你更适合在钢琴下独奏”,这句话,很久以前也有人对诒云说过很相近的话。 那时候诒云尚且年岁较轻,她的心里除了如何逃离那座申城的深宅以外,更多的是躲避那个人。虽然她觉得那时候很讨厌那个身影,可是却也曾因为他说的话,而略微有过心动的感觉,那是一种微痒,挠的人心下舒服极了。 这个人很适合笑,笑起来的样子很是俊朗。虽然他从前并不常笑,且从没有这样定位过自己。他的声音也很有磁性,在朗读莎翁原著的时候,尤其因为那种纯正的英国腔调,从他的口中说出,而更加多了几分抑扬顿挫的韵律…… 当诒云意识到,他是她一切快乐和不快乐的源头的时候,却发现那源头原来已经开始接近枯竭。而这个源头不是旁人,正是顾钧儒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诒云似乎竭力要掩盖这一点痛楚的时候在她以为自己能够暂在这场误会暂时麻痹自己,放下情绪的时候这句话竟然意外的,再次令她感到不安和难过。 当然,这种情绪不仅仅是她自己所能感触到的,连身旁的宋廷秋也感觉到了,他不过紧紧贴着诒云,跟着华尔兹的舞曲,在舞池中舞动着。诒云偶尔踩到了他的脚,他不过略微皱了皱眉头,却并未有说话。 虽然舞姿不算很好,但是整个舞池的目光,仍旧在诒云身上停落着。渐渐的,小提琴的悠扬声娓娓收住。这场舞会的第一曲开场舞算是暂时落幕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高级将领的入场。 今晚的庆功宴,规模之隆重,是近年所罕有的。包括从楠城搬迁至此的谢家父子与前外交总长刘光慈,一级几大洋行的在经理在内的诸人,避祸至崇城的权贵可谓一个不落,尽数出席。 几位来自西北的总司令官更是惹人瞩目,这些人,寻常的场合是看不到的。更有来自北地,据说代表任鹤而来的副参谋长杨绍宽等人,这一夜是崇城最为显赫的一夜,也是不容有失的一夜。 蔡贤官邸外的布满了层层的警卫,崇城的警察总署早早就将周遭的街边巷口给封住了路。 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一声礼炮声,大门前的卫兵分开出列,在总指挥官的军刀指挥下分列于两侧。就在蔡贤从车子里出来的一刹那,所有的演奏与嘈杂喧哗声一概都停止了。 舞池里的人纷纷跟着涌出了门外,在这里驻足,对着蔡贤行注目礼。蔡贤从车子上出来,踏上两寸厚的手工红毯。前头的指挥官一声令下,卫兵们纷纷提起礼枪,一时间,天空枪声齐鸣。 诒云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就见着人头攒动之间,红毯上,一个身着军装的高大身影信步而来。 蔡贤所经之处,在场的将官无不抬手敬礼。诒云随着宋廷秋立于边上,觑起眼瞧着,这个蔡贤,比之报纸上刊登的照片,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自负的样子。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说不清的沉稳与老练来。 他的眉眼之间架着一架眼镜,那眼镜后头的目光似乎很好地被镜片挡住了,旁人倒是真切,他此刻心下究竟在想着什么。 蔡贤走过宋廷秋跟前的时候停了下来,而后转过头来寒暄道:“宋先生,好久不见了。” 宋廷秋摘下了文明礼帽,半鞠躬道:“许久未见,委员长倒是愈发的意气风发了。” 蔡贤笑了笑,目光很快就落在宋廷秋身后的诒云面上,他的眸子略微一缩,而后踟蹰道:“这位是?” 宋廷秋略微侧身,示意诒云站到他身侧来。诒云有些犹豫,不过仍旧面色如常地走了过去,而后微微笑着点了个头,却并未有开口说什么话。 宋廷秋以一种极为肃穆的神情介绍道:“这位是申军总司令官顾钧儒的太太,苏诒云,苏小姐。” 蔡贤一贯笑的不透底,不过口中自言道:“哦?顾钧儒的太太。” 诒云不慌不忙地伸出了手来,大大方方道:“蔡委员长,您好,我是钧儒的太太,初次见面,礼数不周,还请海涵。” 话毕,诒云分明看见蔡贤的眼眸跟着一沉,虽然不过是一瞬间,可是还是被诒云给捕捉到了。她面上依旧笑着,亦是希冀从蔡贤的肢体中看出一丝丝钧儒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蔡贤并未有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意思,不过跟着点了个头,而后就信步走到台阶的麦克风前。诒云胀在胸口的一口气,渐渐舒缓了开来。 宋廷秋望着诒云,又望着台上的蔡贤,心下也渐渐变得有些沉了起来。 台上的司仪诸人都稍安勿躁,说是蔡贤要讲话。诒云跟着宋廷秋在一旁坐了下来,她的左手边上坐的是崔氏。 诒云才坐稳,崔氏就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笑道:“苏小姐,久闻大名,才得以见到你真人呢,真是荣幸呀。听闻苏参谋长是你弟弟罢?我从前在楠城与苏参谋长的夫人也是有些交集,经常一块打牌的哟。” 听到这人提起倬铭与倚红,诒云到底心下跟着起了一丝丝的波澜,暗暗打量着,看她的样貌似乎是有些朝鲜人的特征,想来必定是那位楠城财神爷家的那位管家主母崔氏了。 诒云并没有想过她会和崔氏有任何的交集,不过出于礼貌,她仍旧伸手握住了崔氏伸过来的手,而后轻轻摇曳了一下:“幸会,崔夫人。” 崔氏想着,这苏诒云果然有点小聪明,她还没自报家门呢,苏诒云就已经猜着她是何人了。因而不过跟着掩住嘴,轻声笑道:“哎哟,难怪都说苏小姐很是别致的一个人,果然不同凡响呢。我到这里,也是没几个牌友了,正是乏味的很,苏小姐哪日得空,无论如何可得来找我吃茶才好。” 说到这里,崔氏又跟着重重地摇了摇诒云的手。 第225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 如梦似真(十) 宋廷秋见崔氏喋喋不休地说着,诒云显然并不是十分乐意,因而不过适时上前,悄然提醒了一声,蔡委员长要开始讲话了。 诒云对着崔氏礼貌笑笑,而后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看。这个时候,周遭的嘈杂声一概都停了下来,就等着蔡贤开口了。 蔡贤一上前,他身旁的亲信副官就跟着退到了一旁。崔氏喃喃道:“还真是风采比从前更胜呢。” 诒云知道,崔氏说的是蔡贤,不过也没有接话,只当是没有听见。蔡贤讲的无非都是场面话,短短几分钟,将抗日的形式讲了一通,而后又将抗日的一概将领的功绩都给夸了一通。 诒云注意到,他并未有提到顾钧儒,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里,显然这并不符合常理。蔡贤简略地把一众人等都给提了一遍,到了最后,他才将话锋一转,提到了北面战场的任鹤等人,说是要代表诸人感谢他们,终于在北面打了一次胜仗,叫日本人的气焰灭了一灭。 杨绍宽听到这里,跟着欠了欠身子,满脸堆笑。诒云看到这里,心下也便了然,看来这杨绍宽,是蔡贤安在任鹤身旁监督之用的。 蔡贤讲到这里,底下人就送了一杯红酒上来,他高高扬起了酒杯:“今日既然是为北面大军庆功的,那么也是为了将来的胜利庆功的,来,咱们为抗战的诸位将士们干杯!我们必然将无往不胜!” 底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诒云却是端着手里的红酒,并没有饮下。蔡贤似乎已经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意思了,当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的时候,紧接着又叫人抬了几坛陈年的女儿红上来,二话不说叫人斟满几大碗,然后就下去给几位西北来的将官去敬酒了。 诒云瞧着跟在蔡贤身后,亦步亦趋的杨绍宽,不由得暗暗咬了咬下唇。宋廷秋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诒云的反常,于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诒云的裙摆处的那一束流苏:“诒云……” 诒云微微蹙了眉头,顿了顿,只得坐了下来,将手里那杯红酒一闷头就喝了个干净。 “再耐心等一等……”宋廷秋有些欲言又止地说着,他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是又不好在这里明说。 “好!苏小姐这豪爽,实乃女中豪杰呀!”随着一声大笑声,诒云与宋廷秋转过身去,就瞧见蔡贤这个时候已经提着酒坛子,到了他们身后。 “我蔡贤,平日最喜欢就是这种痛快脾气的人。听闻苏小姐好似是申城人,能有这样的性子,实属不易呀,蔡某算是刮目相看了。”蔡贤一面说,一面笑着,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的样子。 诒云起了身来,恭谨道:“委员长谬赞了,我这脾气,不过是随着自家夫君罢了。” 蔡贤眯起眼来,笑了笑:“哦……我今日倒是有件事情想要请教请教你。” 诒云道:“诒云听着呢,但请委员长训示。” 蔡贤将手里的那坛子女儿红重重放下,而后似笑非笑道:“你说,这大义灭亲的典故如何?” 诒云咬了咬牙,只觉得牙缝间都有凉风灌入,白皙的面庞也跟着紧紧地绷直了,不由得沉声道:“《左传.隐公四年》有云: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不过这都是圣人所为,寻常人,也不过听听罢了。” 话音落地,蔡贤不由得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又提起了那坛子女儿红,继续去前头轮番劝酒去了。 诒云觉得心下憋闷,眼见着一旁还有一瓶红酒,也便倒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也不知道第几杯了,就被宋廷秋按住了手:“适可而止。” 听到宋廷秋的声响,诒云不过苦笑了一声:“宋先生……方才蔡委员长同我说了什么,你没听到么?大义灭亲呀……难不成,他是要跟我说,钧儒降了那秦一夫么?真是可笑之极。” 宋廷秋眼色一转,将周遭的情形看了一番,这才低了头,低声道:“现下是有消息说,顾司令好似是降了秦一夫的,并且秦一夫似乎还有意把自己的妹妹秦甄儿也许配给了顾司令……” 诒云微微一愣,手略微一松,那酒杯幸而落入了宋廷秋手中,倒是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宋廷秋将酒杯在一旁茶几上置稳,略微定了定神,而后说道:“诒云……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是有些荒唐,可是这消息,却又确确实实是杨绍宽带回来的。因而……” “不……宋先生,你不了解他……钧儒,他决计不会降了秦一夫的。且不说这上一代的恩怨,即便是没有这场战争,就依着钧儒的性子,他宁可死也决计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说到这里,诒云的面上已是浮起了一丝红晕,到底是不胜酒力。 诒云连连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从路过的听差的手中拿了一瓶红酒,又倒满了酒杯,一饮而尽。宋廷秋止住了诒云的手:“不好再多喝了,你已经有些醉了。” 诒云眼眶有些发了红:“这庆功宴,不就是不醉不休么?你看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面上多么高兴。我也不好拂了这样的好事嘛,总归要与大家一起乐的。” “这样的话,一会的舞会,怕是你都要参加不了了。我想你心下一定也是想听杨绍宽亲口说一说顾司令的消息的,不是么?”宋廷秋皱眉道。 诒云捏了捏鼻梁,略微醒了醒神,宋廷秋的话倒并不是没有道理,现下还是不是能沉醉不醒的时候。 想到这里,诒云下意识地拉了拉裙摆,而后略略定了定神,觉得言谈举止还得镇静一些才好。这舞会里,毕竟到处都是蔡贤的人,倘若落了人什么口实,倒是她的不是了。 “宋先生……谢谢你提醒。要不然,恐怕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些话,诒云略微带着自责的口吻,她方才到底是有些失态了,倘若不是宋廷秋提醒,怕是不知道还要给钧儒惹来不知道多少麻烦。 第226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 寻寻觅觅(一) “哟,原来苏小姐还在这里呢,来来来,可否赏我一个面子,先喝了这杯酒再说?” 原来是崔氏,偕同谢树声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这一对夫妇已经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底下的侍应生替她斟满了这一辈,走到诒云身边,按着诒云的肩膀笑道:“我还没与苏小姐对过杯呢,若是就这样回去,可也是今夜的一大憾事呢。” 说完,这崔氏并没有给诒云反应的机会,不过当即便和诒云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而后她就笑望着诒云,将杯子倒置过来,示意她已经喝完了。 诒云无法,只得接过了那杯酒,而后用手略微掩着,细细的将这杯酒饮尽了。 “原来苏小姐很是海量呢,咱们今夜可不能轻饶了她。”谢树声一面说,一面就作势又要侍应生将酒给满上。 诒云心下知晓,这谢家人,从前是楠城的大财主。这钱穆农还没去世,倬铭尚未到楠城到任之前,他们谢家就早已经是富甲一方了。 细细算下来,这谢家与顾家渊源已久。倚红的父亲顾知远,倒是与谢树声多多少少有些交情。可是谢家对于顾钧儒,却一贯有所保留。多半也是因着当年顾北溟创建申军初期,并未同意采购谢家军火一事。 因而诒云这会,与谢家夫妇的关系便略微有些微妙了。这到底是正式的社交场合,倘若说,谢氏夫妇有心灌酒,那么钧儒不在场的情形下,她几乎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挡得住这一番攻势。 “也不晓得,这委员长官邸的师傅是哪里请来的。来到崇城,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我原本还担心,这离开申城以后,怕是也吃不着什么好货了。看来这担心还是多余的呢。”宋廷秋忽而感慨了一声,适时地止住了谢树声的意图。 谢树声笑笑:“宋老弟怕是不知道了,这可原本就是蔡委员长一直带在身边的厨子,这好似跟在身旁都十几年了。咱们今日也是拖了委员长的福气,才有这口福,尝一尝那。” 谢树声开口就是一句老弟,这便是有些要叫宋廷秋伏低姿态的意思。这宋家虽然如今风光无限,富可敌国,可是到底比起谢家来,声名鹊起也不过是近年的事情。因而他这一句看似无谓的称呼,实则是在给送宋廷秋下马威。 “那就难怪了,我就说这师傅的手艺,实在了得呢。”宋廷秋接口道,对于谢树声的意思,他自然早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只不过,宋廷秋从来不是争论一时长短之人。仔细说起来,谢家到底是开始走末路了,放眼全国,这工厂也好,实业也好,又哪里还有谢家的立足之地?因而宋廷秋面色依旧和煦,并看不出太多的负面情绪。况且他的目的,也不过就是想替诒云解围罢了。 崔氏拿着绢帕,掩了掩嘴角:“哪天要能借到委员长府上的大师傅去烧个翅,那若是请起客来,可就风光喽。” 听了这话,诒云不过跟着笑道:“若是有这样的机会,我倒是也乐得借一借光,来夫人府上白吃一餐呢。” 诒云说话的时候,刻意扬长了声调。她自然知晓,依着谢家如今的地位,想来蔡贤也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的。因而这所谓的借厨子,更是无从谈起了。 可是诒云也不说破,这话反倒是给足了崔氏面子,惹得在场诸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说了好一会话了,咱们还是先用碗翅罢。”宋廷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然后从一旁舀了一勺镇江的香醋,搁在诒云跟前:“加了醋,这味道更好,苏小姐不妨试试。” 谢树声到底是各界混了多年的,宋廷秋这招有形化无形,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这个时候,他就略微按住了宋廷秋的手,而后对诒云道:“苏小姐可别听宋老弟胡扯,这品翅呀,还得先肚子里垫了酒,那才叫一个入味呢。来来来,先喝了这杯酒再说。” 谢树声一面说,一面猝急不防地就将酒举到了诒云跟前晃悠。那里头的酒液,因着手的摇摆幅度而上下震荡着。 “我说宋老弟,你好好替我劝酒啊。这顾司令不在,你就在这一桌替他做主人吧。”谢树声又执了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便往宋廷秋杯里筛酒,意思要他把这杯也给递过去。 宋廷秋忙阻止道:“谢先生,你替别人斟吧,这苏小姐的酒量有限得很。” 崔氏站着不动,望着诒云笑道:“这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苏小姐酒量不好,这正是对了这酒。你看啊,花雕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更不会醉呢。” “对头,这苏小姐是海量,不要饶过她!”谢树声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满了一杯,举到诒云面前笑道:“这样罢,我来同苏小姐喝双盅。” 诒云略微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略微有些感染风寒,嗓子正是不适宜,这样喝法,怕是不光嗓子不成,还容易醉呢。” 既然话说到了这儿,自然也没给谢树声继续劝酒的余地了,他一仰头便干了一杯:“诶哟,到底是苏小姐不赏脸了,那么还是我自个喝双份好了。大不了,回头醉了,叫他们把我抬回去就是了!” 崔氏“嗤”的一声笑,打趣道:“若是醉了,我可不认你这人的,要么街边凑合一夜罢了。” 这个时候,周遭的人都被这一桌的声响给引了过来,都跟着拍掌道:“到底是谢先生豪兴呀!” 诒云被情势所逼,实在退无可退了,只得举起了杯子,就要饮酒的意思。宋廷秋暗暗扯了扯诒云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喝了。可是这个时候,还由得她选么?所谓三人成虎,这钧儒的事情,还指不定是怎么一回事呢,如今也更不好再得罪人了。 诒云对宋廷秋微微笑了笑,而后缓缓的将这一杯花雕饮下。酒倒是如崔氏所说,却是是有些温温热热的,只是但凡一下了喉咙,那就是一股热流,在周身游荡了起来。 这是韶兴办来的花雕,这一杯就十分的醇厚,可不得后劲也容易跟着凶。诒云只觉得嗓子真当有些疼了起来,加之先前喝的红酒,今夜她摄入的酒液实在是太多了,她到底不是一个习惯喝酒的人。 第227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寻寻觅觅(二) 眼见着诒云已经下了肚一杯,崔氏忙不迭劝道:“苏小姐,我们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 崔氏今日应景,为了庆贺这所谓的北方大捷,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她立起身来,双手举了酒杯,笑盈盈地说道:“苏小姐,来,干了罢。” “真的不行了,夫人。”诒云微俯着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略微模糊了起来,不过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算是表示敬意,这苏妹妹吗,请随意好了。”崔氏倒是着实酒量惊人,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她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 崔氏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来。谢树声显然十分满意崔氏所为,一并端起了酒杯,又喝下了肚。 宋廷秋略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替诒云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夹了一个鸡头来过酒:“光喝酒,太凶了。还是垫一垫肚子为妙,要不然,一会醉了,可不是昏睡的事情,怕是你还得要呕吐。” “嗳唷,你们敬的是什么酒呀?”一声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众人随即望去,原来是蔡贤来了。 蔡贤上前,伸出头来,嗅了一嗅谢树声手里那杯酒,而后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手里正捧着与众人全然不同的一个金色酒杯,时时昭显着他的身份。 “报告蔡委员长,我们喝的这个呀,叫做‘通宵酒’。”崔氏笑眯眯地说着,此刻她的面色早就涨红的了不得了。 “诶呀,这通宵,怕是不成了呢,我到底是不胜酒力的。”诒云说话的时候,扶着额头,嘴里喷出来的也是一阵酒香。 蔡贤抬眼看到谢树声,点着他,对诒云道:“我就料到他不会这么老实。没有办法,这可是谢家人,商场老手了,他们手里的酒,无论如何你得喝了。” “可不是嘛,您说的对。”宋廷秋微笑着,对蔡贤躬身,“因而我们这才陪着苏小姐喝了许多。看样子,她倒确实不像是会喝酒的人呢。” 宋廷秋这话,面上看来,是在逢迎蔡贤。实则细细想来,又是借力打力。他这是在借着蔡贤的由头来对谢树声旁敲侧击,示意他不可再过火了。 这个时候,崔氏又跟着一声笑,嗔怪地看着谢树声,转眼对诒云道:“我们家老爷呀,这酒一上头,那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只管胡闹,眼看都长白胡子了,还是没个正经样。我这个做姨太太的罢,虽然着急,可是鞭长莫及,到底不好管到老爷头上的。我看那,回头还得给老爷娶一房小的,年纪轻的脾性大,正好管一管他这个老糊涂。” 诸人听了崔氏这话,自是又跟着哄笑一堂。崔氏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勉勉强强算是过去了,到底不好在蔡贤面前留下一个强人所难的局面来。要不然,蔡贤总会以为,这谢家人是不适合办差的。 “你们那,里头的戏还没摆起来,这里先就醉酒了。”蔡贤隔着桌子笑着说道,宾客们又一声哄笑起来。 这个时候,蔡贤身旁的副官过来说道:“里头小厅已经准备妥当了,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小厅那边宽坐去吧。” 这一桌的宾客一听被邀请到小厅,即刻都立了起来,崔氏与谢树声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小厅里,分别坐下。 只见着小厅中央的台上,有几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在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 诒云有些迷糊,略略数了数,约莫也就六个人。除了胡琴外,有一个负责拉二胡,一个负责弹月琴,还有一个管小鼓拍板,剩下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对铙钹,一个手里吊了一面大铜锣。这一下,看着活是齐全了。 “那位弹胡琴的师傅,可是夙州来的,他的琴艺,整个崇城还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与之相较呢。回头,你们听他谈一谈就晓得了。”蔡贤隔着宋廷秋,看似随意地坐着,实则这声音却绕过了宋廷秋,总有些说给诒云听的意思。 夙州……那不是姆妈的家乡么……诒云隐隐约约心下又起了一丝丝难言的苦楚来,不知道为何,今夜这样的场合,她越发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底下小厮替诸人各沏了一盅普洱,诒云略略垂下脸,一面品着茶,一面悄然顺着蔡贤的手,朝那位弹月琴的师傅望去。 那位师傅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粟色起暗团花的长衫。面貌倒是确实像是夙州人士,看着十分清瘦,且一双手指修长,很是适合弹琴的样子。 他将一柄胡琴从灰色的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上一块青色的布。而后他就将胡琴搁在上面,娴熟地架上了弦弓,开始调音色。 诒云只觉得开始有些头痛了起来,这太阳穴上的筋脉有些突突直跳。就在这个时候,台上的这个师傅微微将头一垂,但凡一扬手,就听见猛地一声胡琴响起,整个音调就像抛线一般迅速流窜了起来,一段即兴的曲子,倒是很是应景,奏得十分清脆嘹亮。 这曲子才奏完,谢树声便头一个站起来鼓掌道:“真是好琴艺!” 底下的宾客随着这声称赞,都纷纷跟着鼓掌起来。接着锣鼓齐鸣,又奏出了十分慷慨激昂的调子。就在满厅的宾客,小声议论的时候,谢树声已经拥着崔氏走到胡琴那边,然后刻意压着腔叫道:“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 崔氏双手捂着嘴,倒是真被谢树声这一下给逗乐了,底下的宾客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崔氏两只腕上几个镂空雕成的金镯子,铮铮锵锵的抖响着。 蔡贤沉眯着眼睛瞧着,谢树声这爱出风头的性子,倒是一贯都没有变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稍纵即逝。 诒云坐在一旁,却是细微地观察到了蔡贤的这一眼色。心下不由得想着,钧儒所谓降了秦一夫的事情,虽然是经着杨绍宽的嘴传出来的,可是到底仅凭着他一面之词,恐怕还不足为信。蔡贤到底是没有当众说出这件事情来,显然,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第228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寻寻觅觅(三) 门外有小厮入内,在宋廷秋耳畔耳语了一番,宋廷秋脸色骤变,只对诒云低声交代了几句,也便随着小厮出去了。 诒云回过身望去,见宋廷秋行色匆匆,说起来倒是少见他这样的匆忙,可见是什么极为要紧的事情了。 正想着,就听到一旁传来了蔡贤的声响:“不晓得苏小姐最近看戏没有?” 蔡贤说话的时候,因着隔了宋廷秋一个位置,因而他便极为自然地坐了过来,而后身子就朝着诒云倾斜过来。可是他的眼神,又全然盯在舞台上,看起来好似看戏看的颇为认真似得。 诒云倒是没有这心思去听崔氏在台上唱戏,因而垂下了头,细细啜了一口手里的香片:“一路都在奔忙,自离开申城以后,难得有时候可以看好戏呢。” “程老板这几日正在高升戏院演《游园惊梦》呢。”蔡贤似是不经意提了一句。 “是么?”诒云随口应了一声,不过仍旧低着头,在那里作着饮茶的姿态。半晌,方才回道:“上一次看程老板演戏,还是从前在申城的三湘馆时候了,感觉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呢。他的功底到底是无人能及的,不愧是名旦,可把那杜丽娘给演活了。特别是惊梦那一段,演得当真是细腻极了的,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十分了得呢。” 说到这里,诒云无意抬了抬头,这个时候就触到了蔡贤若的目光。他眼中看着氤氲的很,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诒云也便不可揣测了。不过片刻,诒云便又侧过头去,尽量避免与蔡贤对视。 “谁演得十分了得呀?”这个时候崔氏早已同谢树声演完了,下了台,也便笑嘻嘻地插了进来。 蔡贤不动声色地略微挪了挪身子:“我们在说程老板那出《游园惊梦》呢。” 蔡贤这话是对崔氏说的,而是眼睛却是瞥着诒云。 那崔氏径自在诒云身旁落了座,而后“噗嗤”一声笑道:“那程老板呀,从前的戏也就算了。如今呢,也不晓得是同门相争伤了里子,还是这逃难路上伤了嗓子,总归是大不如前了。上个礼拜,我才去高升戏院看过戏,那可叫一个扫兴,偏还买了前排的位置。我只得看着他张嘴,可是声音呢,半晌也听不到几个清晰的字眼来,我看呢,她这嗓子算是毁了。” “我们方才不过刚在讨论,倒是还没说出个头绪来。”蔡贤伸手拿的不是香片,是一杯波尔多的红酒,这一仰头,那便又是一杯跟着下了肚。 崔氏抓了一把瓜子,一面嗑着,一面拍了拍旗袍的角,而后笑道:“委员长,容我这妇道人家说句大胆的话来。人人都说你懂戏,可是呢,你可不晓得,这苏小姐,可是行家里的行家。我听说呀,这早先,她还把那程老板的戏翻成西文,叫人唱过什么话剧,那境界,我是不敢想的了。到底洋派、时髦呢。” 崔氏这话,说的自是胆大,不过蔡贤并未觉得这话有什么,不过淡声道:“说我懂戏,那都是下头的人恭维的,自然不好当真的。” 谢树声这个时候连忙低声道:“内子这个人罢,一旦酒上了劲,就有些说话不过脑子了。但凡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委员长海涵。” 蔡贤摆了摆手:“人人都溜须拍马就有意思么?我看未必是。难得今夜兴致好,同你们说几句,我这心里也畅快。” 能够得到蔡贤的首肯,倒是谢树声始料未及的,他自是喜形于色,连忙跟着崔氏旁敲侧击地恭维了蔡贤几句。 厅里的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白光,把诒云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的推送到那档流光溢彩的云母屏风上去。这个时候,蔡贤不经意瞥了几眼,就看到诒云莹白耳垂上那一汪翠绿的细坠,总有些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感觉,心下登时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痒来。 诒云看着崔氏在那里说的兴致正好,却觉得她手腕上那几只金镯子实在有些刺目。她不过瞧了一眼,就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侵袭而来。想来是方才喝下的几杯酒渐渐着了力,那酒意自然也跟着涌上了脑中。 蔡贤军装上的几枚勋章,好似都起了几层光晕,诒云看着朦朦胧胧的,心下不免想着,若说穿军装,到底还是钧儒最能穿出那股子精神气来。 台上的笙萧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的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交挥拍打着,气氛很是热烈。倒是诒云,实在是头晕,只得倚靠在位置上,看起来,倒像是被人团团围住了似的。 崔氏的一双眼睛不住地在蔡贤与诒云身上溜转着,眼见着诒云是有些着了力的样子,不免咧着嘴笑着,朝她靠近了几分:“苏小姐,要不要再来一杯酒?这正是应景的时候呢。” “抱歉,我实在是不能喝了呢。”诒云望着崔氏,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着。 “诶哟,那可不行的。”崔氏看准了这会宋廷秋不在,一把就抓着诒云手腕:“像今夜这样尽兴的时刻,可不是常能有的呢。” 诒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又涌了上来,面颊上滚烫滚烫,整个人都有些略微颤粟起来,她忽而屏气,一下就摔开了崔氏的手:“我到底是不胜酒力了。” 眼见着实在是劝不动了,崔氏眼珠子一转,又对蔡贤笑道:“这苏小姐不肯再喝了,那也便罢了,还是身子要紧。不过,委员长,我看今夜这压轴戏,就有着您来唱罢。听闻您这唱功也很是独特呢。” 诸人都以为蔡贤会推辞,哪里晓得,他竟是一口应了下来:“好的呀,今夜既然是大家伙都在,那么也该同乐的,整日端着个架子,我也是累得很。” 说罢,蔡贤就往台上一站,不过客气说了一声:“献丑了。” 然后他就一派认真摸样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他一面唱,一面扯着军服,然后蹬着马靴做了一个上马的姿势。他那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个时候早已经涨得红如关公,就见着他眼眸一睁,眉头一竖,几声喊唱之下,倒是硬生生地把那些声乐都给压了下去。 第229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寻寻觅觅(四) 这蔡贤兴致一好,唱完了一曲已经是深夜了。几个官邸的丫鬟将早已经备好的金丝燕窝呈上,叫在座的诸位都吃上一盅润润嗓。 诒云趁人不备,独自走到官邸外头的露台上去,这个时候月夜深沉,早已经是风露满园了。来往的人都冷的穿上了大衣,诒云却是围了一件旧色的月白披肩,而后就朝着台阶拾级而下。 诒云立在露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月儿恰恰的升到正中央,把蔡贤官邸的花园一概都照得像铺了了一层白霜。露台上那十几盆郁金香,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诒云情不自禁地跨进了那片花丛中,张望了一番。她看到中央有一两棵郁金香开得特别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外头的花苞拨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已经腐烂死去,有的甚至枯黑,上面发了白色的霉斑。 这些烂了的花苞就吊在上头上,黄浊的浆汁,不断的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诒云嗅到这些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腐烂腥臭味。 诒云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从前,日本人发动的那次芥子毒气的攻击当中,钧儒为她受了伤。那几天,他的病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味。她守在他床边,亲自用稀释的消毒水来擦拭着他的伤口与脓水。 好似那个时候,病房的床头几案上,那只白瓷细瓶里,插着的也是这郁金香。 诒云只觉得眼前的朦胧景象更甚,隐隐的,好似看见顾钧儒穿着军装,就站在不远处,他的披风被吹得扬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带着亮光,他的那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错落有致…… 她多么希望,这个时候,钧儒能够轻轻环抱着自己,再唤一声“诒云”…… “苏小姐,宋先生的车子来了。”一个听差立在台阶下头,往上对着诒云通报了一声。宋廷秋的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此时已经是到了。 诒云这才回过神来,想着方才看到的模糊影子,不过跟着暗暗苦笑了一声。 她瞧见车窗摇了下来,原来是宋廷秋,亲自开车过来了。原本诒云还想着,宋廷秋怕是有什么急事,这会再见到,多少还是有些诧异的。 宋廷秋跳下了车子,然后替诒云开了车门:“累了罢?我送你回去休息。” ……… 申城舞厅外,华灯四起,这租界内总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样子。俞青箩好像梦游一般,从外处徐徐而来,当她踏入舞厅门前的时候,一片强光打了过来,扎眼的很,使得她睁不开眼睛来。 俞青箩觉得好似掉进了无边梦境一般,红色、绿色、橙色,各种霓虹灯闪灼着,从街头一直照到了街尾。这里有着数不清的夜总会与餐馆、剧院。各种声色犬马之地,鳞次栉比,在街道两边有序地排列着。 不住地有杏仁穿梭浮游于其间,因着多彩灯光的映衬,这往来的人瞧着也是眉目生动了许多。舞厅里进出的舞女,浓妆艳抹,在门口进进出出地浪笑着。 “我说青箩,你还真当自个还是顾公馆的姨太太呢?这出去不同我们打一声招呼,夜里也总是不来了,我这是花钱养了闲人了?”舞厅经理开口又是一通骂。 俞青箩并没有太在意,不过是拢了拢头发,笑盈盈道:“有什么好急的,又不是火烧了后院,不过是跟客人喝酒去了。可不是您说的嘛,这客人就是衣食父母,哪里敢得罪的。特别还是日本人,难不成,您还不卖他们面子么?” 这日,俞青箩穿了一件金丝滚边的紧身旗袍,一个乌光的发髻高耸着,瞧起来也是曼妙极了。她的手上,耳朵上,胸前,那都是金灿灿的金饰挂着。如今是特殊时期,金子是最贵也是最保值的,因而也是这舞厅里的人身价的象征。 她好似喝了些酒,满面仍旧是带着春风样的色彩,眼皮泛着红光,笑望着经理,又多说了一句:“今儿个我做满夜场,算是给您赔不是了。” 经理这才面色略略有所缓和,只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诶,这日本人喊了你去,我哪里管得着?不过这舞厅的生意,还是照做的嘛,不然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好在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俞青箩睨了经理一眼,把手搭在舞厅门口的白色柱子上,而后手指轻点着经理肩头,娇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好似是要同我计较起来了。我在咱们这里出台以来,不客气地说,那大半的场子都是靠着我撑下来的不是?就凭着里头那几个半老徐娘,您这生意能这样好?这日本人,在外头的舞厅还杀了人呢,咱们这里暂时可还出过事儿,这靠的是谁呀?可还不是我一个人苦苦撑着。” 话到这会,经理的面色又有些不大好看了:“我说青箩,如果不是我接了你的场子,你如今怕是还在日本人底下干着最肮脏的活计呢,就凭着这,你可不还得感谢我?你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了。” 俞青箩冷冷笑了一声:“既是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跟您算算账。我上个月给舞厅赚的分成与酒钱是最多的,您可是有大半个月没给我结算钞票了。我今晚来,那是顾着咱们从前的情分,不来,那也是你做的实在有些不高明了。” 俞青箩这话说的咄咄逼人,真叫这经理一时答不出话来了。俞青箩不过轻盈盈地靠近了几分,在经理耳边又低笑道:“说不准,我一不高兴,明儿个就不干了。” 还没等到这经理反应过来,俞青箩已经是踩着细跟鞋来到了后台化妆间里头。她一进了门,整个人就跟吃了枪药一样,将手包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然后就坐到了凳子上,冷冷地笑了两声。 她望着镜子里的脸,心里头一时气闷,抓起口红就往镜子上摔了下来。今儿个从玉置下久的公寓出来,她就一直心情不好,这经理,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第230章 第二百三十章 寻寻觅觅(五) 俞青箩盯着镜子,禁不住蹙起了眉头,伸手拿起了chanel的香水,往身上胡乱一喷,然后就对着镜子里的人影发起楞来。 今日约莫是她最后一次见玉置下久了,明日,他就要跟着日本人的部队到北方战场去了。日本人在北面战场失力,如今要调集人马全力去守卫。 这一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北面战场打的正是焦灼的时候,一年半载的,看样子还结束不了。 想到这里,俞青箩心下就禁不住的一阵烦闷。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是浓妆艳抹,原本的脸蛋已经被脂粉狠狠地盖住了,可是那早已烂掉的睫毛,眼角上早早生出来的细纹,这还像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么? 俞青箩在心里冗长地叹了一声,明明是大好的年华,这会子竟然有些四五十岁的衰老趋态,这舞厅里的客人,如今见了她,兴致也是没以往好了。只有玉置下久,总是对她以礼相待,至少给了她基本的尊重。 关于未来,她原本也是没有多想过的,她只是想着,这日子过一天,便算一天,那天到头了,命数尽了,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这倒是也怨不得任何人,到底是她自己作孽太多,害死人总要偿命的。 可是玉置下久与她不同,他还是个大好的青年,只要能活着出了这战场,他总归还是有吃饭的本事的。即便他一个人,想来将来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差。 俞青箩心里头的烦闷,已经是无人可以倾诉了的。她顺手捡起了方才扔到地上的手包,熟练地掏出了香烟盒子,然后点上了洋火,对着镜子,吞云吐雾起来,好似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微微地麻痹自己。 这个时候,就听着化妆间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俞青箩并不想去理想,想着不过是旁的舞女进门来借用化妆间了,于是便慵懒道:“要用化妆间快用,用完了滚蛋,不要在这里碍眼。” 半晌,身后也没有动静,俞青箩就回过身去瞧着,这一下,她整个人就有些呆愣住了,手里头的香烟也不自禁地落了地上。 玉置下久上来,帮着踩了几脚烟头,皱眉道:“小心一些,火点没踩灭了,怕是还要引起火灾呢。” 俞青箩的嘴角先是扬起了一阵笑意,而后又刻意板起了脸面道:“你不是跟着你们长官走了的么?这会来做什么?” 玉置下久听了这话,面色有些发红,不过仍旧略微躬着身道:“心下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你。” 俞青箩讥讽地笑道:“今日出门前,咱们就说好了的,从此以后不相往来,断了这点情分也是好的,怎么你又出尔反尔了?所以嘛,这男人,不论是哪里来的,总归这劣根性是一样的。” 玉置下久并不觉得生气,不过温吞地答道:“我晓得,你是在同我置气是不是?这是长官的命令,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原先是想说,你要么跟我一道走,但是我又怕,这北方的情况怕是比申城更糟糕。无论如何,你在这里,总比跟着我随军要安全一些的。” 俞青箩淡漠笑道:“难道不是你觉得,你们这些长官与我都是老相好,你便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了?带着我,可还不是给你丢脸么?恩?” 这话说的一阵见血,直戳了玉置下久的心窝,他使劲地摇着头,着急道:“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做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都是自愿的。我知道的,你是受了许多委屈的,不管你从前怎么样,我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俞青箩靠近了几分,双手搭着玉置下久的肩头,似笑非笑道:“所以呢?你到底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情?快快说好就走吧,别碍着我挣钱了。” 玉置下久起初并没有说话,只是脸面憋的通红,而后犹豫了一会,这才反握住俞青箩的手道:“我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是空的。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青箩,或许你不相信,可是我觉得,我能懂你的苦,你的痛。” 玉置下久一面说,一面从袋子里头掏出了两张一千大洋的银票:“这些都是我在申城期间的所有工资,全都兑换成了存票,你拿着替自个赎了身罢,再也不要来这里做事情了。你可以找一处小房子,先住着。等我在北方稳住了,再给你汇钱过来……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的口气甚是低微,甚至略略带着恳求的口气,这倒是叫俞青箩始料未及的。她心下有些触动,还有些莫名的欢喜,她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有什么人可以爱的了。可是这个时候,却出来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日本人,愿意好好待她,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俞青箩略略动容地颤着声道:“傻瓜,真是个傻瓜。我在这儿最红的时候,就是一个晚上都比你这两张银票赚的多,你倒是还小瞧我了,以为这样就好把我收买了的?” 玉置下久一听,这面色涨的更是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要……想要同你在一起。等这仗结束了,我救回来找你结婚,咱们可以一起远走高飞,你就随我回日本去罢。你知道的,我的家乡在秋田,那里有很美的稻田,也有很蓝的天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听到这里,俞青箩早已经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瞧瞧,我化好的妆容都化开了,你可得赔我。” 玉置下久腼腆地笑了笑:“就是这样,你也是好看的,比我见过的女孩子都好看。” 俞青箩身子略略向前,整个就靠在了玉置下久的怀中,娇嗔道:“你可记住了,你今儿个对我说的话,可一定要回来娶我的!如若你违反了誓言,我就是化作厉鬼也可得找你索命的。” 玉置下久一听,晓得她这是同意了,一时兴奋地连连点头:“当然了,我一定不会负了你的!”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玉置下久实在不好再久留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第231章 第二百三十一章 寻寻觅觅(六) 俞青箩站在舞厅门口,目送着玉置下久离去的背影,心下忽而生了一股莫名的凉意。她心下不免想着,若是她早些年遇到他,这人生的际遇,是不是就与现下大不相同了? 她原本以为顾钧儒是那个救她出火坑,而值得她托付终生的人,可是又哪里知晓,她不过就是他违逆顾北溟意思的一个棋子呢?他对她的好,不过是伪装、麻痹,一直到苏诒云回来,他也便再也伪装不住了。 至始至终,这就是她自己自欺欺人的一个梦,实际上,钧儒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而她呢,就带着这份恨意,这份执念,一直自甘堕落,甚至作了许多的恶。 俞青箩的心下隐隐开始有些发痛,她一直以来足以支撑自己走下去的那些念头,瞬间都失去了支撑点。 ……… 宋廷秋伸手,开了汽车顶端的照射灯,那灯的光线暗淡,只点着一点昏黄的样子。诒云半仰着面,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头却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来了。 她的两只手挂在汽车的座椅旁,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的悬着。她那一绿色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这裙子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可是就是穿在诒云身上,总有股说不清的气质来。 比起从前宋廷秋印象里的样子,诒云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的堆在胸前。一枚大大小小的钻石镶嵌成的玫瑰型发夹,一圈银光熠熠生辉地伏在她的腮上。 这是宋廷秋亲自挑选的饰品,他自然知晓诒云一贯只喜欢雅淡的打扮,可是就是这样奢华的饰品,即便到了她的发髻上,竟然看着也是如此清丽脱俗。 宋廷秋开始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诒云本身就比西施要更美丽一些了,总是叫他的眼睛看得移不开。他心下对于诒云的那份感情在此刻是卑微到了尘埃里的,他竟然都不敢伸手去帮她整理额前的那绺碎发。 他一面看着,一面又难免想到,他从来没有看到诒云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诒云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超凡脱俗,好像这尘世间的纷扰总是不能侵染她的。 莫名的,宋廷秋又想到了今日舞会上的场景,竟跟着叹了一口气出来。这声叹气声,倒是把诒云惊醒了,她倏地坐了起来,掠着头发,打了一个呵欠,红着眼睛说道:“抱歉啊,已经到了么?” “你睡着了,诒云。”宋廷秋轻声说道,他似乎又在为方才惊扰到了诒云而感到有些懊恼。 “就是说呀,刚才就觉得这场舞会实在太过费神,方才一进了车子,吹着暖气,就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想不到却睡了过去。到底是我失礼了呢,还请你见谅。”诒云以自嘲的口气说了一声。 宋廷秋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呢,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带你去舞会的,结果中途却有事离开了,倒是留你一个人在那里应付着,恐怕是十分疲累的……他们到底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呢。” 诒云略微觉得唇角有些苦涩:“倒是不瞒你说,方才我就想着,为了钧儒,我也决计不好怯场了的。多少人眼睛盯着呢,就想着再抓着钧儒的错处再痛下狠手罢。因而无论如何,我都得挺住了。况且我如今好歹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谁又知晓钧儒如今又是什么情况呢?” 说罢,诒云跟着舒了口气,她到底是把心下的话给说了出来。 宋廷秋道:“我方才中途出去,是因为……秦一夫发了一封电报过来。” “哦?是么。”诒云轻应了一声,她知晓,宋廷秋与秦一夫之间,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不可对人言,因而不合适的话,她自然也不会多问。即便她心下一惊急得不得了,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钧儒到底如何了。 宋廷秋凝视着诒云,而后一手倚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公馆门前高烧的门灯道:“秦一夫连任鹤都给扣住了……” 诒云心下一惊,差些惊呼出声,她连忙捂住了嘴,半晌方才恍惚道:“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诒云还抱有一丝希望,只要任鹤还在北面,那么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营救钧儒的,他们的关系到底不比旁人。可是如今秦一夫连任鹤都扣押了,那么恐怕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再去为钧儒出面斡旋了。 “不要急,秦一夫既然会给我发电报,那便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宋廷秋沉声说着,而后锤了一下方向盘。 只听着“滴”的一声汽车喇叭声鸣响,倒是把公馆门前守卫着的听差给吓了一跳。待得他们走到过跟前一看,原来是宋廷秋送诒云回来了,这才连忙作揖又退了下去。 诒云缓缓移动目光,望着宋廷秋道:“秦一夫真的是疯了!” 宋廷秋抿了抿嘴:“秦一夫一贯以胆大出名,不过他倘若真的有心要杀了顾司令,那么决计不会拖拖拉拉留到现在。如今任鹤也被他扣押了,这事情不光光是做给蔡贤看,更是做给顾司令去看的。他肯定知晓,任鹤对顾司令意味着什么。” “你的意思是?”诒云的一双细眉不由得拧到了一处,这会,她只觉得如坐针毡,方才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就跟着清醒了过来。 “他拍电报来,邀请我去箐岛观礼。”宋廷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是顾司令与他妹妹秦甄儿的婚礼。” 诒云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她全身的血液都迸跃到了一处,她简直头痛得不得了。诒云揉着太阳穴,心下想着,秦一夫如意算盘打得实在太好。不管钧儒是不是愿意娶秦甄儿,只要他让步了,那么这件事情就是公告天下,顾钧儒公开叛变! 只要这件事情坐实了,那么对于钧儒来说,这就是一条不归路,蔡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要将来钧儒再次出现在他的地盘上,那么一定会被他得而诛之! 第232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寻寻觅觅(七) 夜色降临,箐岛繁华的街巷间,霓虹灯跃然闪烁。夜来香歌舞厅门前的招牌上粘贴着当下最时兴的摩登女郎海报,标准的烈焰红唇,姿势撩人。 流光溢彩的牌匾下,黑衣的警卫员伫立在门前,接待着进进出出的客人,看起来,今夜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人渐渐走近歌舞厅,她宽大的西洋礼帽上,簪了一朵黑色薄纱做成绢花,如同西洋古典油画中走出来的淑女一般。 显然,她是刻意将半张脸孔遮掩了去,只露出娇艳欲滴的红唇,她那削尖的下颌扬起,对着警卫眉梢一挑:“这里还要检查么?” 警卫员到底是见过不少人物的,眼看这女人浑身上下穿着不凡,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再看那头饰,多半是已婚的妇人,于是便道:“夫人,您所有不知,这几日城里太不安全了,为了您自己着想,这该检查,还是得检查。” 女人哼了一声,抬手压了压帽檐,将压着的手包递过去:“好好好,让你们查,让你们查个够!这规矩可真够多的,我看改明儿,直接叫你们长官亲自来检查好了,我看那样更妥当。” 包里自然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非就是些女人惯用的胭脂水粉一类的,一概瓶瓶罐罐,夹杂着棉签、香水。还有一包香料,警卫员摊开一瞧,其实并看得懂洋文,只是赔笑递过去:“谢谢夫人配合。” 女人略略勾唇:“是你说检查好了的,那我可就走了。”她刻意作势,掐了个响指,朝身后的人淡声道:“阿贵,跟上。” 男人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他的鼻梁高挺,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语气里却是甚是恭谨的姿态:“是,夫人。” 警卫员刚想阻拦,就听女人厉声呵斥道:“呵,别跟我讲,你们连个听差都要查户牌才能进去了。你们若是还给脸不要脸,休怪我没提醒你,这后果是你们承担不起的。” “这……”警卫员踌躇之时,夜来香的歌舞厅里头已拉响了优雅的小提琴声,那音调袅袅婷婷地飘了出来。 那警卫再看向女人时,分明觉得额头上有些紧张的直冒汗,只得连忙道:“自然不用,夫人请进。” 女人高傲的踩着细跟皮鞋,“噔噔”的往里走进去。 夜来香的大厅里铺设的波斯地板质地绝佳,走在上面稳稳当当。舞池中已有了不少潇洒摩登的男男女女,皆是挽着手臂,踩着鼓点,优雅的跳着舞曲。 外围一圈的透明的玻璃地面下镶嵌着数不胜数的彩灯,映衬的整个舞池熠熠生辉,真如梦境一般的飘渺。 那女人微微掀开帽檐,朝着跟随自己的听差一笑:“我可不就是把你带进来了?你还小瞧我不?” “你给那个警卫员看了什么?他这么容易就把你放进来了。”那男人蹙眉:“我记得夜来香最近检查很严,不光是要搜身查枪弹,若无身份,都不许进来。” “你猜?”女人俏皮地反问了一句,她就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 “我不猜。”男人自然早就看穿了她的期待,这个时候也并不想绕着她的心思去说话。 女人挑着面纱,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那眼神里,却又多少透着一丝丝的娇俏来。她舒了口气,撅嘴道:“顾钧儒,你太无趣了吧。我告诉你好了,我偷偷印了一张假的户籍纸,身份啊,就是罗姨太……” “罗姨太?”顾钧儒凝眸,略微沉吟一番,方才接话道,“就是你大哥近日新宠的四姨太罢?甄儿,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哼,当然了。”秦甄儿嫣然一笑:“谁叫她进门起,就不安好心,从前一门心思想叫我嫁这嫁那,说的对象,可没一个靠谱的。我还不知道,她肯定是盼着早把我赶出家里,这样一来,大哥也就一心一意对她好。可是她也不想想,我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就凭着她,也能拴住大哥的心思?甭说是她这样无所出的了,就是那连生了两个的二姨太,也没见的有多少好日子可过。” 秦甄儿倒是振振有词,顾钧儒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用余光密切注视着舞池中跳舞的男女,忽地,他目光一冷,猛然上前一步,伸臂环住秦甄儿,朝着一旁的角落茶几而去, 顾钧儒并没有与她多亲近,不过是臂弯微微抬起,足以掩饰两个人的面容罢了。 “喂,你……”秦甄儿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吃不透,这个顾钧儒又在耍什么花样了。 秦甄儿有些恼了,瞪大双眼望着顾钧儒。那顶帽檐翻起,黑纱的绢花摇摇欲坠。她本想推开顾钧儒,却听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今天我可是避开家里那个母夜叉,特地和你来这里相聚的,宝贝,这下……你总该对我笑一笑了吧?” 是秦一夫的声音……想到哥哥竟然突然来了这里,这到底是秦甄儿始料未及的。她暗自不顾自家哥哥的禁令,将软禁中的顾钧儒给带了出来。况且两个人还来了舞厅里头,倘若被哥哥知晓,还指不定要如何训诫呢。 秦甄儿咬紧双唇,反而主动用力搂住顾钧儒的腰背,不让自己跌倒。顾钧儒自然早就晓得她的心思,她这是想让自己两人看上去像是热恋中的爱人一般,至少这不会引来秦一夫的注意。 “宝贝儿,我不求你像旁边那位小姐一样,浓情蜜意的,你只要对我笑一点点,都是好的。”秦一夫对这女人说话的语气,竟莫名带着一丝丝的哀求。 秦甄儿虽然害怕被哥哥发现,可是到底还是大着胆子用余光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倒是吓了一大跳。这女人,竟然不是秦一夫娶回家的任何一房姨太太,而是他底下当差的尹秘书的太太楼占梅。 许久,那头才响起一声楼占梅的莺笑声:“是这样的么?我怎么感觉,那一对不像是恋人呢?你看啊,那男人的脖颈多么僵硬,倘若真是恋人,姿态哪有这样变扭的。” “哦?”秦一夫望了一眼,不过跟着无心作声。 今日秦一夫西装革履,虽然看着打扮入时,可若是细看,发根处也能看见一两抹银白。他漫不经心的顺着楼占梅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站着的女人绢纱朦胧,侧颜隐匿在蓬松的发间,勾在男人背后的手臂骨肉匀停,甚至还有些微微发颤。 第233章 第二百三十三章 寻寻觅觅(八) 这夜来香来的多是本地名流,眼前这两人倒是有几分眼生。不过这欢场里贪乐,做了乔装打扮也未可知,这也实在没什么好去探究的,他如今的兴致,到底还是在楼占梅身上的。 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额头与面前的楼占梅相抵,捻唇道:“怎么就不是了?你们女人那,最是说不清楚,一会要,一会不要的,你到底是爱不爱,喜不喜欢,恐怕都说不清楚哩。我就觉得你们女人真是顶麻烦的。” 他指腹粗糙,擦在唇上发疼,楼占梅娇嗔着扭开脸:“诶哟,谁要理你的,怪讨厌的!” 说罢,她甩手就走,秦一夫噙笑望着她,喊了几声,倒是毫不犹豫追了过去。这周围人潮涌动,舞池里到底人太多,那两人转瞬便没了踪影。 顾钧儒撒开手:“你……” 秦甄儿亦烫手似的将他推离,匆匆道:“什么也不用讲,我知道的……今日到底是我把你带了出来,倘若说,咱们被大哥发现了,那可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依着我大哥多疑的性子,恐怕只会对你愈发地有了误会。” 说罢,她提步便走,不料绢纱勾住了顾钧儒的扣子,这一拽一拉的,她差点跌过去,幸得顾钧儒搭了一把手。这样一来,秦甄儿就更是觉得变扭了,一下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你是查问了你大哥底下人他的行程,才假冒罗姨太的?”顾钧儒想着就问了一声。 秦甄儿干咳了一声,连忙扯着顾钧儒走到角隅里,掀帽道:“我查的好好的……谁知道大哥竟然私会别的女人……而且还是……” 说到这里,秦甄儿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也为她大哥感到难为情。 顾钧儒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把领结摘下来重打:“那是尹秘书的太太,楼占梅。” 顾钧儒一面说,一面扯着领结,可是拆来复去多次,还是没打好。秦甄儿看不下去,伸手就将领结给他佩好。可是听到“楼占梅”的名字,她还是禁不住愣住,她没有想到,顾钧儒竟然还晓得这些事情。看来,大哥说顾钧儒这个人心思深沉,倒也不是胡诌的。 待到顾钧儒颔首,秦甄儿颦眉望着舞池中耳鬓厮磨的一对对璧人,喃喃道:“可是……她到底是尹秘书的太太呢,平日里看起来,可不像那种人。” “反正她也不是你今夜要来这里的目的,是谁并不重要。”顾钧儒一下就把秦甄儿的思虑给打乱了:“这样实在不是你应该担心的事情,我想,你大哥自有他的处置来。” 那厢,杨绍宽排场煊赫,一进来便夺了众人目光,只是他并不在一楼停留,带着零星的警卫员便往二楼去了。 秦甄儿挽着顾钧儒在舞池里慢悠悠的跟着一支轻柔的曲子踩着舞步,不时用余光往楼上瞟过去,舒缓的乐曲渐渐收尾,她撒开手,朝着盘旋楼梯走去。 顾钧儒拽住她:“你去哪?” 秦甄儿回眸一笑,唇边梨涡浅浅:“你不是知道么,我今日来,可就是冲着他去的。” 秦甄儿娇俏的一勾唇,抵住唇畔朝着顾钧儒递了一个飞吻过去:“本夫人寻欢作乐去了,阿贵,你自己乖乖回去。” 眼见着顾钧儒有些摸不着头绪,秦甄儿扭头便走,笃定了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争执,更不敢出声唤她,唇畔笑意愈发浓烈。就这样才好呢,不然,若是他什么招都不接,她后面都不能继续。 不出意料的,楼梯暗处守着一个警卫员:“禁止通行。” 秦甄儿垂下眼帘,轻轻啜泣道:“我不是想上去,只是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 帽檐下她盛妆容的娇颜如芙蓉泣露,殷红的唇色诱人如罂,怕是钢铁也成绕指柔:“那里有位先生,总是对我不规矩,我头一次来这儿,只想找到我兄长……” 如此娇柔的声音,那警卫员听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原本拒绝的话语被咽了下去,心中涌上一股蓬勃的豪情。这般娇弱妩媚的姑娘,被无赖缠上,他自是要挺身而出的:“就是他?” 顾钧儒早被那一个妖娆的飞吻乱了心神,又听她说什么“寻欢作乐”,只觉秦甄儿十分轻佻,偏偏这厌恶还不好发作。这个时候,又见她站在暗影处与那警卫员言说着什么,显然她又在想着什么主意了。 顾钧儒紧紧蹙着眉,几步便走了过去。 警卫员挡在他身前:“先生,强迫一个淑女可不是道德的行为。” 顾钧儒沉声道:“你让开!” “先生,方才那位小姐都说了,叫你别纠缠她了!”警卫员寸步不让,正义道,“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对方把躲在楼梯后的秦甄儿挡了个严严实实,顾钧儒看不见,又烦又乱,一把推开碍事的男人,径自走了过去:“你……” 此时此刻,被遮住的暗影处,唯有一盏壁灯柔和的照影着,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看来秦甄儿今夜不见到杨绍宽,是不会甘心的了。秦甄儿心下认定,她所仰慕的那个杨绍宽,是个正人君子,又哪里是顾钧儒这样的人能够理解的。她一贯觉得,她喜欢杨绍宽,他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这一点,在现下的环境里,十分难能可贵。 只是她觉得自己命苦,还没来得及同大哥表明心意,就被逼着要嫁给顾钧儒。这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原本是去见顾钧儒,告诉他,她并不想嫁给他,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杨绍宽。 只是没料到,顾钧儒竟然敢当着她的面,不屑说绍宽不是什么好人,要不然也不可能是夜来香的常客。这可叫秦甄儿咽不下这口气,因而她就带着顾钧儒来这里,她要亲自证明给他看,她的绍宽决计不是这样的人,是他搞错了! “先生!你这样,我该叫人请您出去了。”警卫员无奈地拦住了顾钧儒的去路。 顾钧儒也不好再继续硬碰硬了,只得咬了咬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好,我不纠缠了。” 警卫员惊叹于他态度变化如此之快,狐疑道:“当真?” 顾钧儒自嘲一笑,墨瞳暗沉沉的:“不然呢?她都溜走了。” 转过身去,顾钧儒的唇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一切如他设想的那般发展,他与秦甄儿的婚礼,恐怕并不能够如秦一夫所愿了。 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寻寻觅觅(九) 与楼下舞池里的波斯地板不同,二楼长廊都是暗沉的红木做就而成。深红的纹理蜿蜿蜒蜒地朝着正前方延伸开来,两侧一水儿的都是立屏的包厢。 紫檀木折了八页的插屏,细绣着福禄祥瑞的一应图案,深深浅浅的双面苏绣,唯有几朵祥云处针脚疏远,选了乳白色的线,透出包厢里头疏朗光线。 左右无人,秦甄儿便轻手轻脚的朝着那唯一一处亮着光的包厢去了,她悄无声息的站定在屏风后头,隔着那团祥云的罅隙,仔细的瞧过去。 里头全是旧式的摆设,角落里摆着几樽青瓷的花瓶,稀疏的插着几束花草,枝叶修剪得错落有致,别有几番意蕴。檀木墙上悬着四角的旧日宫灯,红纱黑架,烛光隐隐,映照出厢内诸人的面孔来。 一方梨木桌,左右各设四把交椅,有个男人坐于右下,口中含着一根雪茄,悠悠的吐着云雾:“杨先生,我一贯分得清事理,且忠于上峰,上头有什么吩咐我都是照做不误的,你该是晓得的。” 杨绍宽坐在主位,戴了顶黑色的文明礼帽,鼻尖下佝,只露出极凉薄的两片唇。他穿着同色的大衣,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戴着双皮手套,完全看不清模样。 “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杨绍宽的嗓音像是混合着细碎的沙砾一般,从喉咙间碾压着挤出,很是沉闷。他抵唇咳嗽一声,冷冷道:“把你的烟掐了。” 这个时候,那男子很好的将不快掩饰,利落的在烟灰缸里将雪茄摁灭,不住赔笑声道:“杨先生,你上次交代的,我都做到了。我就是奇怪,那批东西那么值钱,各方明明都抢着要的。你怎么偏就不要呢?白白毁了,可真是可惜,我还为此……” 那男人显然意识到已经有些说的过了,这边连忙打住了声响,又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是我失言了还望杨先生莫怪。” 杨绍宽淡淡道:“值不值钱,不是由东西说了算的,是人说了算。不过无用的玩意,你要是可惜,不如也去陪着?” 说到这里,杨绍宽的眼色中露出一丝冷冽的光来,那男子面色一变,笑嘻嘻道:“杨先生说笑呢。” 这人一面搓了搓手,缓解紧张的情绪,一面道:“那……杨先生,我升任厅长的告书什么时候好下来的?这都这样久了,也没个准信,这在秦司令身旁做事,你是晓得的,没日没夜,我这都快不成人样了。家里婆娘都埋怨我,没时间陪她,也是闹得鸡飞狗跳。杨先生,你是不晓得哇,我心里苦啊。”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方才都帽檐下头露出了整张脸来,秦甄儿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竟然就是大哥的贴身秘书——尹池。而方才在楼下舞池,她还见到大哥同尹池的太太楼占梅在一块。这一下,真是乱了套了…… 听到这里,杨绍宽这才抬眸,也就是这一瞬,屏风后的秦甄儿,与他视线对了个正着,却觉得有些浑身冰冷。 眼前的杨绍宽的眼神,孤寂、幽深、阴毒,令她控制不住的发寒,这与她一贯所识得的绍宽好似不是一个人似得,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甄儿咬紧唇,慢慢的,离开那扇屏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发现,但现在,绝不是慌乱逃窜的时机。 正当她一步步后退的时候,里头的声音又开口了:“那厅长的位置一贯空悬着,副厅长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秦司令一贯都没拿眼睛看他。你这个秘书,整日在秦司令身旁跟着,好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是旁人巴巴望着都得不来的机会呢,你倒是还抱怨。” 尹池有些焦急:“杨先生,我们说好的呢?我……我要是当不上厅长,该有多少人看我笑话!我能顺利上任,对你,对上头那位,都有许多好处!” 秦臻儿听到这里,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得,只觉得浑身上下有些动弹不得,就粘在了地板上似得。从前她一贯以为,杨绍宽明面上是在为蔡贤办事,暗地里是在为大哥办事的,也是忠于大哥的。 可是照着他们方才的话,显然他似乎还有另一层身份……难道…… 想到这里,秦甄儿心下真是乱极了的,她只觉得从前杨绍宽与她相处的点滴一点点涌上心头,发着酸、发着苦。她甚至在此之前还想好了,一定要为了他,抗拒这一次的婚礼。她要叫哥哥明白,她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嫁人的人。 “呵。”杨绍宽轻轻一笑,哑着嗓子道,“再说一句,你这秘书的位置也保不住。” 里面久久再无声息。 良久,杨绍宽才慢慢道:“好好按吩咐做,该你的,一点都少不了。”他许是站起身,里面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响声,“上头的意思,总归是来先借力打力,施压在中间商身上,没了真金白银,再厉害的枪火,他也沾染不了。” 许是他们的谈话已到了尾声,秦甄儿正待往楼下去,才到了楼道口,便听得厅中一片喧嚣,楼下是自家大哥秦一夫老练稳重的声音:“慧珠,我说了,没有带女人来。” 罗姨太抽泣道:“可我明明听说,你和一个女人在这里跳舞,还……还用的我是户牌登记。” 秦一夫道:“可你方才已经瞧过了,并没有那个女人。” 罗姨太的嗓音越发近了:“老爷,你若是喜欢,直接纳入府中亦可。何须……何须如此羞辱我?我本就卑贱,如今还没了自己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尊严何在?” 她微微一顿,柔声道:“亦或是有人故意顶替了我,想要败坏我的名声,污蔑老爷。其实……老爷什么也没有。你说呢?” 秦一夫沉默片刻:“那你还想如何?” “我只瞧了一楼,这二楼,还没去看过。”罗姨太啜泣:“老爷,为了我,更为了你的名声,我想上去搜一搜,如何?” 第235章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寻寻觅觅(十) 秦甄儿手指已经掐紧,敛声屏气地听着楼下的动静。也许……也许警卫员并不会放行呢?毕竟…… 她兀自胡思乱想着,楼下的声响已经清晰可闻了。秦一夫沉吟过后,淡淡道:“既然这样,那就上去吧。” 警卫员似乎是新来的嫩头青,还不识得秦一夫是谁,果然阻拦道:“先生,二楼禁止通行。” 秦一夫从鼻翼里哼了一声:“楼上是夜来香所属,怎还不许上去了?” “楼上是贵客。”警卫员一板一眼说着,神情极为认真。 秦一夫轻“唔”道:“贵客?许是我秦某人孤陋寡闻了,这箐岛,还有什么人能尊贵到包下夜来香整个二楼不成?还是说……楼上藏了些不该藏的人?”他抬眼往上一瞥,再度收拢袖口,双手抱臂交叠。 秦甄儿挪步到了楼梯旁侧的五斗阁处,从细隙里瞧过去,只见大哥身旁陪着罗姨太,而两人身后,亦是带着随行的副官关山诚。 看来罗姨太是有备而来,秦甄儿咬着唇,飞速思考着该如何逃走。眼下屏风里的杨绍宽二人也快要出来了,楼下的路又偏偏被堵了个正着,她真是插翅也难飞。 秦一夫脸色暗沉,步子沉敛地向前踩了一步,几步迫至那名警卫员脸上,四下一时静谧,好似一场无形的战争一触即发。 正待二人两两僵峙之时,厅内一阵喧嚣,秦一夫微微蹙眉:“什么事?” “禀司令,是那边有两个公子哥儿打起来了,好像是争抢一个女人。”关山诚很快归来复命:“那女人叫什么楼占梅,长得还挺漂亮。” 秦一夫的眉峰一凝,冷冷地盯着死守楼梯的警卫员:“也罢。” 他负手转身,一旁的罗姨太笑容却敛凝住了:“老爷!” 秦一夫觑起眼来,淡淡扫了她一眼,吩咐道:“去看看,这聚众闹事,成何体统,我好歹也身居高位,不能置之不理,传出来有辱名声。” 一行人慢慢远了,而此时楼上的尹池也站起了身:“既然杨先生要走,那我便送一送您吧。” 杨绍宽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电光火石间,秦甄儿实在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考虑的了,只得硬生生的把自己藏进了五斗橱下方和另一屏风的空隙之间。 她死死搂住裙摆去蜷缩在角落,从最下面的缝隙中,看着男人黑色的皮鞋踩在红木板上,不紧不慢,一声声的“吱呀、吱呀”像是鼓点子一般,踩得她心乱如麻。 忽地,那双黑皮鞋停在了秦甄儿所在的五斗橱旁:“走廊里铺的都是红木?” 尹池道:“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这是黄二爷的产业,他可细致了。” 杨绍宽不知怎么的,轻轻笑了笑:“走吧。” 只听着尹池也跟着心惊胆战地喊了一声:“二小姐?” 这个时候,尹池全身都有些发颤了起来,他这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偏巧被秦家二小姐听到了他与杨绍宽私下密会的事情不说,方才还失脚踢了她一下,这一回,梁子结大了。 “蠢货!滚!”杨绍宽对着尹池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这一下,他撞到了一旁的桌脚上,太阳穴上瞬间肿了一个大包起来,痛得他直呲牙。 杨绍宽对着他暗暗使了个眼色,好在尹池不算笨到家,总归意会到了,连滚带爬,算是下了楼去。 杨绍宽将秦甄儿扶起,而后轻风细语道:“好好的,你躲在后头作什么?让我还以为是什么刺杀的人。还好方才没有掏枪,要不然,误伤了你,我可该伤心了。” 秦甄儿扭头脸去,她并不想看着杨绍宽,只觉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她就含着一口血,久久都咽不下去。 眼见着她的脸色很是愤懑,杨绍宽料想,方才他与尹池的对话,这小丫头恐怕都已经听了个明白,并不存在什么侥幸未知的可能性了。 于是杨绍宽当即掰住秦甄儿的肩头,然后将她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道:“甄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竟没护住你。” 秦甄儿此时并不能看到杨绍宽的神色,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瞳里没有半分情绪可流露。这一声问候,倒是叫她浑身都在颤抖,杨绍宽倾下身去,轻柔的拍了拍她的面颊:“甄儿,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跟着碎了。” “绍宽……”秦甄儿闭上眼,眼角落下一行细泪,看上去娇弱又无助。 杨绍宽唇角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好甄儿,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问罢,我都告诉你。” 秦甄儿怯怯抬眸,半是惶恐,半是嗔怒地望着杨绍宽:“绍宽……” 第236章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意恐迟迟(一)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开始相信,顾钧儒的那番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了。秦甄儿想起她与杨绍宽相识的种种,总觉得好似不那么真实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利用她,来达到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甄儿但凡想到这些,真是觉得头痛极了,她在后悔,今日为什么执意要带着顾钧儒来这里求证什么。显然,那个时候,她是被顾钧儒给激怒了,很想证明给他看,他是错的。可是如今呢?好似显得最蠢钝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秦甄儿略微垂下眼眸,拿着绢帕抹了抹,她并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毕竟,如今情势不算明朗,关于杨绍宽,她总觉得一下变得十分陌生了,因而她弱声道:“绍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杨绍宽捻唇道:“甄儿……你觉得呢?” 秦甄儿眼眸略微颤动,几乎声不可闻道:“我不知道……或许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杨绍宽笑了笑,而后将秦甄儿搂入怀中,似是哄小孩一般,轻抚着秦甄儿的背脊道:“甄儿,不论你今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秦甄儿依偎在杨绍宽的肩头,她心下明明知晓,他此刻说的都是鬼话,不足为信。可是但凡他的手,一触及她的背上,秦甄儿就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有些喘重了起来。她觉得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是,绍宽,你明明知道,我大哥要把我许配给顾钧儒,为何你不出面反对?为何你不告诉大哥,你我心意相通,早已经是互许了终生的呢?那一日,大哥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分明也是在场的……你不晓得,这些时日,我心下有多么的煎熬和难受。”说到这里,秦甄儿顿了顿:“你也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一把心底的话都给兜出来,秦甄儿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可是心底又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苦味来,真当是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了。 “唔,甄儿……”杨绍宽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秦甄儿的双唇:“不许你这样说,难道那一日,就只有你心下难过和煎熬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我就没一个夜晚是可以入眠的。我几乎日日失眠到天亮。你是知道的,明面上,我如今不过一个副参谋的头衔,实则并没有什么实权。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也许不够光正,可是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将来!” 秦甄儿一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分开一阵子比较好,我……” 杨绍宽突然紧紧握住了秦甄儿的肩膀,没由着她再继续说下去。而后他擎制住她,迅速将她翻过身来,然后低着头吻了上去。杨绍宽的吻带着狂热的气息,十分肆意地吻着秦甄儿,他似乎料定,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并不会反抗他。 果不其然,就在杨绍宽吻住她的一刹那,秦甄儿脑中一片空白,好似随着他的攻势,心底的一切惶惑都被抹擦的一干二净。她分明感觉到了自己在向黑暗的深渊深陷,她的唇禁不住地发抖着,她受不住杨绍宽这样的吻,情不自禁就搂住了他的脖颈,吻地炙热又缠绵。 忽然,秦甄儿重重地咬住了杨绍宽的舌尖,直到一股血腥味充满了两人喉间,她这才松开来。眼见着杨绍宽吃痛的神情,秦甄儿又是“嗤”的一声笑:“活该,谁让你欺负我。” 杨绍宽捧着秦甄儿的面庞,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那也是要看谁的,我只对你这样。” 秦甄儿听的满面羞红,一下就提起裙摆,朝着楼下跑去:“绍宽,你记住了,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嫁的。” 望着秦甄儿飘然离去的身影,杨绍宽伸手在唇角上略微一抹,将那一丝丝的血渍咽了下去,而后满意地笑了笑,心下不由得想着,局势再变幻又如何,他到底手上还是有这么一张王牌的。 即便她最后嫁给了顾钧儒,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这样一来,顾钧儒身侧就多了一个牵制的人,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秦甄儿下楼的时候,顾钧儒早就已经不在了。她的大哥呢,自然也是因为罗姨太搀和,早就离开了这里。 现下正好趁着没人,夜来香又因着有人为楼占梅打了起来,左右无人注意,她就赤着双足,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又戴好礼帽,佯装镇定的往外走去。 大约是她的气势太足,门口的警卫竟丝毫没发现有个赤足的女人有什么异样,就这样,她出乎意料地顺利的走出了这里。 ………… 毕初早早就等在公寓里头,从窗口向外望,看见对面的德国洋行里头有人用烟头对着这里左右各转了两圈,他晓得,这是少帅回来了。 毕初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揣着,然后擦了洋火,将鞭炮的引子点上,待得“呲啦”一声,他就忙将那鞭炮从对面的窗户扔了下去,霎时间公寓背后一片噼里啪啦,倒是将驻守在前门的人给吓了一大跳。 领头的兵犹豫片刻,还是将一队人带往后门看个究竟,就在这个时候,顾钧儒趁乱进了公寓里头,而后小心翼翼地靠着墙壁到了六楼的房间里头。 这幢巴洛克风格的公寓,从前是德国人进驻箐岛时候建成的,原本是德国水兵的住所。如今这里随着租界一并也转到了日本人的手里,秦一夫又将这里改建成了一处软禁的地方。因而如此庞大的一幢楼里,实则只住了顾钧儒一人罢了。 待得到了屋内,顾钧儒喘了口气,这才将一并的帽子、手套都给摘下,然后靠近壁炉,搓着手,哈着气。 毕初奉了一盏热茶上来,这是日本的煎茶,顾钧儒实则并不喜欢喝。可是特殊时期,也由不得他去挑个好坏,有杯热的可以喝上,已然是十分的优待了。 “少帅,请用茶。”毕初恭谨地将茶置于案上。 顾钧儒坐在一张黑皮的沙发上,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啄了一口,然后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他举目看见毕初仍旧立着时,便连忙用手示了一下意,请毕初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 第237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 意恐迟迟(二) “事情进展如何?”钧儒望着毕初,问了一句。 毕初道:“任老派来的人已经接上号了,到时候,只要信号一起,大家就一起里应外合。另一边消息也确定了,日本几个舰队的司令长官都会出席这次的婚礼。” 顾钧儒点了点头:“这一次,就叫秦一夫与日本人一道尝尝瓮中捉鳖的滋味。即便北地的日本驻军要来救援,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到底还是我们先机在前。到时候,就关门痛打落水狗,倒是要叫他们见识下,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军人!” 毕初附和着点了个头:“不过,这秦一夫到底是心思叵测,他这一回,还邀请了宋廷秋前来观礼,若是……” 说到这里,毕初就顿住不语了,他到底还是吃不透,这秦一夫请宋廷秋来,做的又是一个什么局。 顾钧儒的手敲击着桌案,慢慢悠悠的,他起了身来,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 而后,他又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朝着毕初扔了去:“你也抽一根罢,这些日子,你同我在箐岛,怕是也没有一夜是能安稳的。” 说话间,外头的警卫敲了门,谨慎问了一声:“顾司令在里头可好?” 钧儒刻意提高了嗓门道:“正要睡呢,怎么了?” 外头的警卫就答道:“没什么要紧的,您歇息罢。” 钧儒望了毕初一眼,毕初也便出声道:“少帅,夜里天冷,要不我给您添一床棉被罢。” 钧儒对着门口道:“好的呢,我也觉得夜里寒风彻骨,总好似哪个细缝里有风灌进来呢。” 火炉里的柴火旋即被沙子扑灭了,室内登时一点亮光也无了。 紧接着,楼道口响起了一阵齐整的脚步声,显然方才是有一队人在外头,随时准备进来狙击的。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化解开来了。谁也不知道,原来顾钧儒早已经出过这公寓大门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蒙蒙的照着公寓楼顶的瓦上霜,一片寒光,隐隐约约的好像把天色给称亮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了“喔喔喔”的公鸡叫声,看来这鸡也搞错了时辰,还以为是天明时分了。 如今是特殊时期,箐岛进出已然十分繁琐,许多人都是没有出入证的。为了准备过年,老百姓也不好再去乡下采买土鸡了。于是就有胆大的,专就干这倒卖的活计,托了有出入证的人,把乡下的土鸡给悄悄运到城里头。 这样一来,整座城市就开始变了样,时而都能从某个角落里听到一声鸡鸣声。若是不知情的,听到了,肯定觉得这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若是独自睡在床上听着,到底有一些荒寒的感觉会侵袭而来。 顾钧儒与毕初就在沙发上对坐着,地毯上隐约也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烟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夜色里只有一根接一根的烟火电子在燃烧着,就如两个人此刻的心境,片刻也不得停歇。 墙上的钟摆敲了三下,钧儒掐灭了烟头,而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疏影这会该是预产期临近了,你担心也是必然的。” 毕初略略抬起头来,烟头上的火星点子,衬得他眸光略微有些发了红:“也不晓得她如今情形如何了,我想杨绍宽前次去崇城,应该已经把秦一夫交代的消息给带到了。疏影和少奶奶,指不定杜不晓得心下得急成什么样呢。” 钧儒点了点头,略微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屋顶上的积雪,而后沉声道:“诒云到底是医生,疏影又在医院协助许久,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罢。只不过,我到底吃不准,这宋廷秋到底站在谁的身侧。在申城的时候,我就觉得,此人十分的有城府,几次三番试探,都没有太过表露心迹。如今秦一夫邀请他来观礼,这布局是其一,想要笼络也是必然的。怕只怕他……” 说到这里,顾钧儒便顿住,心下陷入了沉思里头。宋廷秋的身后,到底站的是宋家,依着宋家如今的财力与那几家名下的兵工厂,无论是蔡贤、秦一夫,还是他,甚至是日本人,都试图在宋家的产业上分一杯羹。 这当兵打仗,说的是真刀真枪去拼杀,可是这几方暗地里的波涛,就是一把无形的剑,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蔡贤巩固自己的势力,需要宋家相助。秦一夫想要争夺蔡贤的地盘,光靠日本人自然不够,还得要有宋家的加持。 至于钧儒,若是想带着申军的弟兄们东山再起,如今看来光靠着任鹤是行不通的了。申军如今说起重振,光是从前德国人那里亏欠申军的单子,就已经是不可追讨之势了。因而,宋家的襄助反倒是最为可行的一条路子。 可是身为男人,钧儒又怎么会不知晓,宋廷秋对诒云的企图呢?一个男人的自尊,与申军的重振一道摆在他的面前,毫无疑问的,诒云一贯是在第一位的。可是如何去平衡这两者间的关系,倒是叫钧儒觉得十分头痛。 毕初担心刘疏影,他又何尝不是担心着诒云呢?他的初衷,是让诒云在崇城避开战祸,可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让妻子与两个孩子处于虎狼环伺之下,也决计不是顾钧儒愿意看到的。 那封告之宋廷秋,诒云将会坐船到达崇城的信笺,是他亲自发出去的。思前想后,也就只有一个宋廷秋,是真心实意愿意护得诒云周全的。可是这样一来,也就代表着,宋廷秋将会在他不得已的时候,时时刻刻有着机会接近诒云。 但凡一想起这件事情,钧儒的心下就犹如被烈火揪炙着,久久不能平息。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这不过是他无奈之下唯一可以选择的一条路子了。 想及此处,钧儒从口袋里摸索了半晌,这才将一本小本子摸了出来。里面夹着一张相片,那是他与诒云结婚的相片,当初离开申城的时候,他一直都随身带在身旁,就连诒云都不知晓。 钧儒随即点了一根洋火,靠近那相片细细端详着。相片的左面立着的身着戎装的男子是他,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他身旁,诒云穿着一袭典雅的法国婚纱,靠在他的肩头。 说起来,其实不过几年的时光,如今再看着相片,钧儒却隐隐觉得有隔了一个世纪这样久。他恍然想起,当初离开天福之前,一切都太过匆忙,竟然都没与诒云、行知、琦君一道照一张全家福。 洋火烧到了尾巴,烫到了钧儒的指尖,他也不晓得疼。不过暗暗将那黑色的柴火尾巴捻碎,而后揉入了手心里头…… 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意恐迟迟(三) 这日晚饭前,刘秘书便觉得肚子有点痛,心里也便不免多想了几分,这预产期约莫还有几周,而且自己是初产妇,也不应当这样早就发动的,她照着常理想了又想,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要发动的迹象。 况且刘秘书先前便想得到,毕初仍在外跟随顾司令奋战,一时半会怕是脱不开身,更逞论归期何时呢?诒云近日同她说,或许就要同宋廷秋去一趟箐岛,不过心下仍旧有些犹豫。刘秘书知道,诒云多是顾虑她预产期将近的缘故。 然言语之间,诒云没有说明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去一趟箐岛。可是刘秘书到底是在诒云身旁多时,她多少看得出来,诒云怕是遇着什么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突然说要去北面。 刘秘书便劝诒云不用顾念她,有事情尽管去忙,家里有她和奶妈在,总归都会有照应。实则她心下早早就筹划好了,到了预产期的日子,她就坐一辆黄包车,自己坐到医院去便是了。那里有医生护士照料,倒是也该没什么要紧的了。 可是现下的话,若说真是要生了,她也是当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了。这生孩子的事情,是她有生以来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则她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可是刘秘书还是竭力在心下安抚着自个,转念一想,恐怕还是自己心理作用的缘故,因而也并未将这件事情告之任何人,只就将这微痛抛诸脑后,想着许是吃完晚饭后就好了。 还没有熬到晚饭的时候,刘秘书却已经是觉得有些腹痛加重了的。可是她还是强忍着,不想诒云再多替她操心什么,行知、琦君两个孩子,就足够她忙活的了。于是她就找了个由头,与诒云说是要回房里看书。 可是到底还是觉得腹痛难耐,还没回到屋内,刘秘书又自个到了院子的池子边上,徘徊了一阵。她先是看看竹子,后又看看松树,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 但是,无论刘秘书怎么想着法子转移注意力,这肚子痛,竟然是一阵紧,一阵紧地收缩着。这种痛法,与平常那种腹痛大不相同,倒是与月事来的时候痛法相近,又是胀,又是坠的,真当是痛得人坐立不安了。 刘秘书没有法子,只是强忍着疼痛,索性被过路的丫鬟看到,便由着丫鬟搀扶下悄然回了房中,在沙发椅子上躺着。她刚一躺下,似乎痛是止住了一点,身上也跟着舒坦了一些的。这个时候,她便跟丫鬟说,不要将方才的事情告诉诒云。 谁又料得到,过不了多久,这又痛得和之前院子里头的一样。想来实在是躺不得了,刘秘书便坐起来,这一坐就坐了好几分钟,整个人都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的。只是,无论如何,刘秘书都不肯将这痛楚当众说出来,实在是不好叫诒云担心的了。 丫鬟进进出出,给刘秘书端茶送水,见她坐立不安,实在是脸色不太对,便轻声问道:“刘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你不要是发动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看得要去同苏小姐禀报一声的。” 刘秘书靠着椅子,两手反撑着支起身子,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呢?今天诒云才忙了一整日,我也不想闹出什么麻烦事来。” 丫鬟道:“就算不是的,也差不多快到了日子的,应该叫医生来咱们家里头瞧瞧的。可是您也不让预约,这会子去找,怕是医生也是忙得很,不一定有空过来了。” 刘秘书道:“诒云便是医生,真有什么事情,家里头自有照应,倒是不用急的。总归还不算什么准信,你也不要在外头瞎嚷嚷。” 宋廷秋找到这里来伺候的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不曾得着上头人的允许,谁敢做主开这个口?这丫鬟听了,也就不敢去禀报,只是在一旁干望着着急。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诒云上来找刘秘书,说是一道去吃晚饭。却不想,见到刘秘书独自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哼着,便问道:“疏影,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刘秘书低声哼道:“是有一些,不过不打紧,我晚点下去吃饭,你先去罢。” 诒云看她的样子,作为过来人,一瞧就晓得了几成,再看丫鬟在一旁,和她相互使了个眼色,这一下心里就有数了。 诒云忙下了楼,对奶妈道:“我看疏影像是发动了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快想法子叫妇科的医生来家里头看看。” 奶妈亲自挂了电话到医院去,这个时候,医生却在忙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得空的可以来家里的医生来。诒云到底不是产科的医生,她怕是临时万一有什么变故,她一个人也应付不下。实在是急了,她就发动底下的人,到各家医院亲自去请,请到一位算一位。 诒云再赶到了屋子里头,就听到微微的哼声。待得她走近了刘秘书身侧,就见着她两手伏在椅子上,枕了头,脸色十分不好。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刘秘书猛然抬起头来,这个时候,她仍旧笑着对诒云道:“你不是在楼下吃饭吗?今天辛苦呢,得多吃一些补补。” 诒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这家里头都是自家人,你怎么这样沉默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事先怎么一句不说?我是晓得你预产期就在这阵子的,只是没想到,发动这样快。方才我看你的样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你怎么倒是糊涂了呢,也不晓得同我讲的。” 刘秘书不由得低下了头,脸上一红,说道:“我也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有动静了的,可是你都忙成这样了……” 诒云这个时候方才从一旁的丫鬟手里接过听诊器,然后在刘秘书的腹部听了一阵,这一会,她便笃定这是真的要生了,忙又跑外头走廊喊道:“妇科医生叫来了没有?若是不行,我亲自开车去请!” 第239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意恐迟迟(四) 刘秘书一下就扯住了诒云的衣角,十分的吃力,可是也不放手:“我想,我要么还是到医院里去生罢。最近家里头,也不是很好过呢,这请医生来一趟,怕是负担也是很大的,你几乎已经把可以当掉的首饰都给当掉了的……我不好再添乱了的。” 这个时候,诒云的一声唤,早就惊动了所有人,人群差不多都拥向刘秘书这屋子外头了。诒云心下十分焦灼,可是也不得露出这样的情绪,只得按捺着心绪。她索性就站在门口急切地盼着奶妈的影子,想等她请到妇科的医生过来。 这个时候,诒云就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刘秘书屋子里的丫鬟,看模样,慌慌张张的,实在也是着急的样子。诒云便忙拦住问道:“我正要去瞧瞧呢,现在怎么样了?” 丫鬟道:“苏小姐,您去瞧瞧罢,这刘小姐都痛的不像话了,下身都开始出血了,可是这医生还没影,这不,我就下来看看,接生的医生到底来了没有。” 丫鬟嘴里说这话,可是脚步并没有停住,一溜烟就跑到了公馆外头,伸长了脖子望着。这时,刘秘书屋里的灯光映着高墙,显得整个屋子都亮堂极了,那来往的大小脚步声也是响个不停。 诒云返回刘秘书的屋子里头,心里头也是着急的不得了,可是又不好添乱,便只得在角落里站定着。如今连基本的手术器材都没有,就算刘秘书难产,需要手术,恐怕她都变不出这手术台来救治她。 门口响起了又一阵骚动声,原来是奶妈带着医生来了,这人一进来,就把里头的老婆子给吓了一大跳:“诶哟,竟然是个洋大夫!” 待得老婆子将人带到屋子里头,诒云定睛一看,倒是真当也跟着吓了一大跳,这人正是弗兰克医生了。可是说起来,这弗兰克不是还在天福附近活动的么,好好的,竟然在崇城又见到了他,这也实在是诒云始料未及的。 诒云实在是没有时间与弗兰克叙旧,不过简短地打了一声招呼,弗兰克也跟着点了个头,而后就立马上前探诊。弗兰克在妇科方面经验丰富,再加上两个人也算是老搭档了,他这一来,诒云心下也就跟着有了几分底。 弗兰克拿着听诊器诊查了一番,又听着诒云将刘秘书的情况描述了一便,他又听了胎心,检测了血压,而后望着诒云道:“你怎么看?” “我方才粗粗看了看,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好呢。不过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科,怕是诊断有误,因而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诒云说道。 “我想得马上备车,送密斯刘去医院,她需要马上进行手术,我的经验告诉我,她这是胎盘早落,怕是还有羊水倒流的情况了!”弗兰克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 诒云听了“羊水倒流”四个字,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锅,整个人脑中都是嗡嗡作响,脸色也瞬间跟着煞白了。这奶妈与丫鬟们站在一侧,都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过焦灼地望着。 诒云虽不是专攻妇科,可是也晓得,这大概是所有生产过程中,产妇最不愿意听到的词了。 如今中华引进了西方医学,是比从前清廷那会还进步多了的,可是这羊水倒流,对于女人来说,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即便是做手术,那也是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的事情了。 诒云定了定神,勉力保持着理智与弗兰克交流了一番,基本已经把手术的大致事项沟通了下,这医院弗兰克可以敲定,那么手术就由两个人通力合作。 底下司机已经准备好要开车,诒云怕他手脚不利索,便唤弗兰克亲自坐到了驾驶室去。诒云与几个听差合力将刘秘书抬到了车子上,这个时候,刘秘书身下早已经满是血色了。 车子才开出了公馆,刘秘书便勉强睁开了眼睛,疲惫笑道:“院长,难为你这样好的人,如果,世间真的有轮回,下辈子,我还要跟着你做事的。” 诒云听见刘秘书这样说,更是心下悲恸:“疏影,好好地,你说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你要叫我诒云,怎么又叫我院长呢。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是我不好,没有及早发现你的状况。你要坚持住了,毕初还没回来呢。一会等到了医院,我会想法子和弗兰克一起进手术间的。你不会有事的,别多想啊。” 刘秘书的手吃力地抬了起来,然后一下就捂住了脸,诒云轻拍着她的手,好言宽慰着。等到这手无力放下的时候,刘秘书早已经是满脸泪痕了。 诒云忙递了绢帕过去,替刘秘书细细拭泪。到了医院的时候,刘秘书已经是面无血色的了。 因着弗兰克的关系,当他们一行人到了医院的时候,此时一概手术设施已经准备妥当。当诒云亲自推着刘秘书进手术室的时候,她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 手术室里面经过了消毒,药水气还很重,病床旁边竖着一个氧气筒,橡皮管已经接上了。有一个护士正在校对氧气筒的开关,另外一个整理着床头铝质盘里的医用器材,刘秘书已经被抬到了手术台上。 诒云到了更衣室内净了手,换了白色的手术服,而后望着已经戴上口罩的弗兰克,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弗兰克一面戴着手术手套,一面对诒云道:“你若是撑不住,现下出手术室还来得及。” 诒云咬了咬牙,眼神笃定地望着弗兰克:“弗兰克,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怯场过么?即便我心下再害怕,也一定会挺过去的。我要亲手为疏影做手术……” 弗兰克在口罩里头的唇角略微一扯,算是对着诒云肯定地笑了笑。而后诒云亲手打开了手术台上的冷白色灯光。诒云抬头,仰望着那盏灯,她拿手术刀的手突然就顿住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的腿部移了上来。 诒云暗暗撺紧了手心,望着手术台上已经打了麻药而昏睡过去的刘秘书,她心下总觉得担子很沉。她要给疏影一个交代,也要给被同样软禁在箐岛的毕初一个交代。 虽然诒云并没有告诉过刘秘书,毕初与钧儒一道被秦一夫软禁的事情。可是她到底还想着,总有一日,毕初是可以平平安安回来见他的妻子和孩子的。 第240章 第二百四十章 意恐迟迟(五) 诒云觉得心下有些乱,印象中,除了那一次为顾北溟手术以外,她还从未如此在意过。她竭力压抑着心下的起伏,与弗兰克通力合作着。 随着“嘀、嘀、嘀”的急促声想起,心电监测仪发出的焦灼声响犹如捶在诒云心头的一把铁锤。诒云深吸了口气,与弗兰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让护士打开氧气筒,又打强心针,而后对着刘秘书反复做着心肺复苏:“疏影!你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睡过去。毕初还没有回来,你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行!” 说话的时候,诒云明显感觉到嗓音在颤抖着。也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心肺复苏,诒云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有些发麻了起来。直到她听见监测仪慢慢拖长了尾音,这场与死神赛跑的手术,总算是熬过一个段落了。 诒云将手术灯移至刘秘书胸前,当她掀开手术服,想要去按压刘秘书的心口的时候,只听见护士一声声响,她的手忽而就停住了。 “没救了……”方才将孩子急匆匆抱到保温箱的途中,护士又折返了回来。 诒云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这个孩子,她只是想起,方才手术中,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只觉得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呢。虽然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睁开来,可是那眉眼之间的样子,真当是像极了疏影的。 诒云咬紧了嘴唇,怔怔的看着躺在床上暂时还昏迷着的刘疏影,她的脸色慢慢有些发白。 这个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哭几声,竟然就这样走了……他是疏影的第一个孩子,她还与疏影开玩笑说,等孩子生出来,她一定要做这孩子的干娘。 诒云简直不能相信,她亲眼见着疏影的孩子走了,而她却无能为力,无法将他救回。她是个医生,是个擅长于外科手术的医生,可是如今竟然连一个弱小的孩子都救不了,这叫她心下如针扎似的不住地发疼。 诒云十分疲惫地摘下了手术的一次性手套,而后抬起头来,扶着额头。这个时候,她前额的鬓发早已经被汗水濡湿。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是身体哪里起了痛楚,只觉得好似哪里都痛得不得了。 外面迷迷蒙蒙在下着冷雨,医院前面的大花园中布满了水雾。诒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手术室,她径自走向窗边,而后将窗户开了出来。 彻夜的手术,诒云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已经没了手套,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冷风,吹进眼里,真是辛辣。 隐隐的,一阵冷气,由她领子缝里灌了进去,她伸出手到窗外,好似想要去抓那吹得呼呼的冷风,可是一伸手,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清冽的月光却到处浮着。 “把窗户关起来罢,黛西。”弗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她们一会就会把密斯刘转移到特殊病房看护的,今天手术总算还是顺利的。这大约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羊水倒流还能救回来的,这不仅仅是用‘幸运’一词就可以形容了的。” “弗兰克,我觉得闷得很,我要吹吹风。”诒云有些答非所问,她的眼神空茫失神,好似已经跟着失去了灵魂似的。 弗兰克摇了摇头:“黛西,我们从前在医学院的时候,老师常常说道,每一个病患,竭尽全力去救治便是尽到了心力。你已经尽力了,你看,密斯刘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你又何苦这样难为自己呢?” 诒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似的。她转过身来,望了弗兰克一眼,没有说话,默默的关上了窗户。 “走,我想我得去看看疏影了。”诒云的步子有些沉,慢慢的,好似连自个的声调也跟着淹没进了这走廊的暗色当中。 弗兰克侧过身去,他不忍心再去看诒云的神色,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弗兰克从来没见过诒云这样失态过。 诒云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从前在学校里,有许多的不如意,她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这个时候,诒云走在狭长的走廊里,弗兰克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无奈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他侵袭过来。 她的呜咽似乎是在克制着,竟是那样平抑、那样单调,甚至都没了起伏。等到她缓缓来到刘秘书所在的病房门口的时候,她已是抬起手来,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诒云转过身去,凝视着弗兰克,而后微微笑了笑。随即,她从一旁的护士手里接过隔离服,然后从容地换上。 弗兰克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看得出来,她这是在练习微笑。显然,诒云并不希望带着泪水进入刘秘书的病房内。 稀薄的月光从窗外滑进来了,落在刘秘书的身上。她的脸是雪白的,眉眼的轮廓仍然十分清秀,嘴唇是一层浅浅的白色。她的柔和得很,好平静,一点也没有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手术的痛苦痕迹。 诒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刘秘书的手,她完全不知道,她要如何开口去告诉这个情同姊妹的最好朋友,她的孩子已经没了。诒云觉得,即便是要她开口说出这样一件事实,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只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疏影还在…… “疏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竟然没能帮你留住这个孩子,等你醒来以后,你若是难过,便怨我罢……我实在是对不住你。”诒云喃喃着,差些又哽咽出声。她连忙伸手捂住了嘴,这才没有哭出声来。 忽然,刘秘书的手指动了动,她缓缓地抚触在诒云的手背上,诒云分明瞧见,她的眼角在颤粟着,有一滴泪光,在月色下清冷地发着光。 “或许……这就是命罢。”刘秘书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不过吃力地说了一声。 而后她久久地又没了言语,似乎是因为太累,又昏睡了过去。 第241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意恐迟迟(六) 申城,俞青箩坐在窗台边上,她穿了一袭红色的绸带睡裙,如今到了临产的时候,身子也便愈发地吃重了。她将手指对着窗边,在上头一个个地涂着丹蔻,头上的卷发自然垂落在肩头。阳光溶溶地照映着,倒是叫她一双眼睛略略有些睁不开来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起初,俞青箩并不是很想理会,不过懒懒地喊了一句:“门没锁,进来罢。”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撞开了,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直直地瘫倒在了地上。俞青箩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倾了倾,她并不肯定,这个人是不是会伤害自己。 许久,也未见得这人再动弹一下。俞青箩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上前,用脚踢了踢这个男人,故作高声道:“你是什么人!你这样擅闯民宅,我是可以叫警察来带你走的!” 隐隐地就听着那人哼唧了一声,半晌也没什么动静。俞青箩因着肚子实在是沉了,也蹲不下身子来,只得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那人一把。 待得那人翻过身来,着实是把俞青箩给吓了一跳:“下久!” 玉置下久的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眼睛也是深深的凹陷着,看起来颓废极了。他的眼中满是绝望、恐惧,乃至是说不清的彷徨,看的俞青箩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就是从前神采奕奕的那个年轻医生。 玉置下久的嘴巴略略张开,只蠕动了片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待得他勉强睁开了眼,看见俞青箩的面庞,这眼泪一下就滚了下来,一滴滴地打到了俞青箩的手心里头。 “天呐!你究竟是怎么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俞青箩心下是心疼极了,忙拿来了靠枕,就叫他靠在墙上,然后又斟了一杯热水来,好歹算是让他润了润嗓子。 半天的功夫,这玉置下久的眼珠子一转,好歹算是意识清醒了一些。他紧紧地握住俞青箩的手,而后垂下了头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魔鬼……这些人都是魔鬼!” 说话的时候,玉置下久全身都是颤粟着的,俞青箩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惧怕的神色,乃至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深深的懊悔之情。 “青箩……”玉置下久的嘴角扯了扯,半晌方才开口道:“我这一趟是私自逃出来的,怕是犯了军规,但凡被抓了回去,怕是只有被处死的份了。” 俞青箩缓缓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好好的,你回来做什么?你明明知道,你的那些长官一向暴戾,但凡知道你出逃了,哪里会轻易放过你的。我一直没有写信告诉你咱们孩子的事情,就是怕你心神不定,要出错,那样可不得又要受到惩处。” 听到这里,玉置下久不自禁地朝着俞青箩的腹部望去。他伸出了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触了上去,而后像触电一样,一下就缩了回来。 不知怎么的,他就用手捂住脸,一下就哭出声来:“青箩,我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些魔鬼已经泯灭了人性,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那就是畜生不如呀!我想就是佛祖看见了,都要悲恸地留下眼泪来!” 玉置下久语无伦次地说着,俞青箩起初并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不过不住地安抚着他:“好了,你冷静一些,现下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就只有我,只有咱们的孩子,好么?” ……… 自玉置下久回来以后,他的精神情况并不是很好,时而笑,时而哭,要么就是呆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着。俞青箩心下虽然着急,但是依旧挺着个大肚子,悉心照料着这个男人。 过了几日,他终于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俞青箩方才知晓,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原来那一晚,玉置下久被临时征召到了北地。起初,他以为不过就是去做一名普通的军医罢了,直到到了北地,他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是一处由一百五十余座建筑组成的地下工厂。对外,人们以为那不过是日本人的临时军工厂,只有到了那里的人才会晓得,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是魔鬼施行暴行的地狱。 玉置下久本身对这场战争就一直抱着消极的态度,在踏上中国土地以前,他误以为这是一场救赎之战,直到他这一路亲眼见到各种烧杀抢掠,原本心底对母国的热忱一应就都化作了一种矛盾的痛苦。 只是他没有想到,原来从前他所见到的不过就是冰山一角,真正无法言喻的暴虐原来是深藏在这一处秘密的基地里头。他被分派到了一处秘密的地下实验室,这里驻守着日本人的八个部与四个支队。 这里面关押着的都是各国的战俘与无辜被抓的平民,而这些人没有名字,全部都只被称为“马路大”,而最后随着他们一起被投进焚烧炉的,只有一串数字而已。 玉置下久到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上级通知,要带是个“马路大”去室外做实验。恰逢北地最冷的时节,玉置下久还有点迷茫,全然不知晓这些人将要面对的命运。 直到他发现,这些人的手脚全被强制浸泡在冰水里,然后直接被拖行到零下四十度的室外,活活捱冻。玉置下久他们就被指派过去,需要一个个去确认,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全部都四肢坏死了。 眼睁睁望着这些可怜人遭受这样的酷刑,玉置下久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几乎下不了手继续去敲打这些人的关节。 长官见他磨蹭,直接重重地用日本军刀狠敲打了他的脑袋,并且严厉警告他,但凡再有这样的犹疑,那么将会直接给他军事处决。 不得已,玉置下久无奈地看着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又被带到了室外。他看着这些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无辜可怜人,心下一阵阵地涌起了酸意,不得不跑到了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一道做事的日本人见他吐的苦胆都要吐出来了,还讥笑道:“你再多跟着做几个实验,也便习惯了。” 而显然,玉置下久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魔鬼暴行,还在后头。而这件事情也是直接叫他饱受精神折磨与良心的谴责,进而选择逃离北地的直接导火索。 玉置下久说话断断续续的,还没等他说完,俞青箩便替他拍着后背顺了口气,然后递了杯水过去:“喝口水,歇一歇再说吧,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第242章 第二百四十二章 意恐迟迟(七) 玉置下久紧紧抓着俞青箩的手,抖着声说道:“青箩,我真是痛恨极了,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可是为什么可以变成这样的魔鬼?同样都是有父母,有妻儿的人,怎么就能面目可憎到这样的程度?” 俞青箩听了,半晌,只得轻叹了一声,低头抚摸着滚圆的腹部,无奈道:“下久,至少,你还保持着初心,并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不是么?” 听到这里,玉置下久的双眸略略一抖,一下又红了眼眶:“可是我最终却没能救下那个女孩,那个可怜的女孩……你知道么,她的父亲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她是被强行掳掠过去的。当她被带入那间实验室的时候,他们竟然强行要求她与一名注射了病毒的男子发生关系。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是要临盆了。是我亲手帮她接生的,然后她苦苦地摇着我的手,哀求着么,请我一定帮她保住这个孩子……” 俞青箩轻拍着玉置下久的手,而后拉着他的手,头靠着头,轻柔声道:“然后呢?她与这个孩子怎么样了?” 玉置下久垂下了眼眸,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颤粟中:“他们从我手里强行抱走了孩子……然后……” 说到这里,玉置下久一度哭出声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对他来说是一段极为残忍,又不愿意再去面对的经历。他感到自己的无能、无奈,什么也做不了,而又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魔鬼行径在他眼前进行着。 他一下就痛哭了起来,然后整个人抑制不住的去撞墙自残着。俞青箩吓得慌忙起了身来,忙用被子挡在了墙面上,这才不至于叫他把脑袋给撞破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玉置下久终于也撞不动了,两手无力的支撑在脑袋上,懊恼道:“我几乎是跪在地上求他们,求他们放过这个孩子。可是他们将我赶出了实验室,然后将这个孩子活活给解剖了,甚至血也给抽干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最后只缩小成了青蛙大小……” “畜生!简直是畜生!”俞青箩愣愣的吐出一句,而后心下却是无限的悲凉,乱世里人命本就如蝼蚁,如若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更是连蝼蚁都不如了。 那个神秘的地下工厂,连玉置下久都觉得惨不忍睹,可想而知,这是有多么毁灭人性的暴行了。 “最终,她们被一道送进了焚尸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一串编号。那一晚,我难过极了,便想用刀剖腹自杀,可是刀子才进了肉里,我就下不去手了。你可以说我贪生怕死,可是我心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你还在这里等我,我还不能这么早就死掉……”说完这句话,玉置下久整个人深深地埋到了床面上,许多的事情压在他头顶,已经使得他沉重地抬不起头来了。 俞青箩从身后轻柔地环抱住了他:“你知道么……其实我真的也害怕,你告诉我,你在那里也犯下过肮脏的血行了……还好……我并没有看走眼,你至少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玉置下久的手蜷缩成了一个拳头,唇边早已咬出了血来:“不,我有罪……即便我手边没有沾过血,可是看到这样的暴行却无能为力去阻止,这样的我,也是身负着罪责的。青箩,你告诉我,我应当怎样做,才可以赎罪?” 俞青箩捧起了玉置下久的脸,他曾经的青春活力,早已经被磨灭的干干净净了,如今他的脸上,写着的满是懊悔与折磨:“下久,我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害死过人,你知道么?我想,老天爷叫我们在一块,一定是有他的缘由的。既然我们都是负罪之人,那么我们走罢,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是是非非,走得远远的。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一道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玉置下久一下就扑在了俞青箩怀里,一时间泪如泉涌…… ………… 崇城,诒云一夜翻来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刘秘书出院以后,诒云便接她回家中,与她同房而眠。 一则是因为手术以后,她怕刘秘书恢复不好,万一有什么并发症一类的,总归是在一间屋子里照料着,总能早些知道。 二则是,刘秘书到底刚经历了失子之痛,虽然说,她一贯是一个还算冷静的人,可是诒云到底是不放心。因着种种,诒云便叫刘秘书搬到屋里同住了。 夜里,诒云是和刘秘书对床而眠的,诒云的床,和她的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罢了。诒云听见刘秘书帐中微微有鼾声,很调匀,很沉酣。 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她在梦中翻身,诒云知道刘秘书正在熟睡,到底悬着的一颗心也宽慰一些。 诒云倒是还记得,从前还在宏仁医院的时候,她若是睡不着,便必然会去办公室坐着。有时候刘秘书就借故不走,两个人就在办公室对坐着,谈谈日间的事,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 但今天晚上,诒云却不愿唤她。她到底是经受了太多的苦楚,这在医院里头,也没有真正睡着的时候,几乎日日都见她眼角有泪,所以今夜必得让刘秘书好好安睡。 只是诒云越是睡不着,心里便越是烦躁,她血管里的血也像她脑海里的思潮一般,翻腾迸沸个不住。钧儒的事情,疏影的事情,但凡一件件的数下来,可当真是觉得心烦意乱极了。 结果她就觉得浑身发热,太阳穴的筋掣掣地跳动,再也不能在被窝里躺着了。 诒云轻轻掀去被的半边,将身子靠着枕头坐起,两眼望着那朦胧夜色的纱窗,一动不动地发怔。这时候,远处的车马声和喧哗的市声,早已寂静,不过有时听见巡警喝问半夜尚在街上游行的人,又远处风送来的几阵狗吠和一声两声小孩的啼哭。 除此之外,外边真是万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诒云但凡用心去听,就能听到室内各种细微的声音,还真不少。诸如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过于干燥的板壁爆裂声,还有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窸窣声…… 这些声音,白昼未尝没有,但诒云白日里不常在家里,倒是听不见。更深夜静之际,失眠了,便加倍的觉得这些琐碎的声响清晰了起来。 诒云想着既然睡不着,索性拿了一壶香片,坐在窗前,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凄清的感受里,一直到天明。 第243章 第二百四十三章 意恐迟迟(八) 眼见着东方鱼肚微白,诒云见疏影睡得仍是很沉,听着声响,奶妈和两个孩子也都还没醒。她就下了楼,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园子里遍植桂花,晨间的浮满了稀薄的雾气,桂花大量的吐着忧郁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香又浓。 池子里的水喷得很高,叮叮咚咚发出清脆的水声来。诒云略略垂下了脸,树下泥土松软,低矮的枝桠扫在她的发鬓边上,倒是有些发痒。 诒云不自禁地将手扣在枝桠上,身后似是刮过了一阵微风。她总是惊奇于崇城的这种天气,日常几乎是没有风的,可一旦起了风,便寒意入骨。 她不知不觉间走出了院子的侧门,侧门是一个月洞样的门,从这里走出去,是一个小巧的天井,四四方方的,并没有种什么花草树木,几乎连石子也见不着,倒是铺了一地的青草,在这个时节倒是难得。 诒云见青草修葺的整齐,一棵杂草闲花也无,知道这是特意栽种的。她也不忍踩踏,只慢慢地移着步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这个院落,前面一排宽檐的硕大别墅,屋子前门灯高烧。 天井里这片草地在一旁门灯照映下,如同绿茸茸的毯子。隐隐约约的,诒云听到身后有声音,起先并没有在意。不过提着长裙的裙摆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黛西小姐起得这样早么?” 诒云愣了下,听出是宋廷秋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她叫了声:“宋先生。” 突兀地在清晨见到宋廷秋,诒云觉得有些拘谨,不过伸手将衣裙整理好,而后定了定神。 宋廷秋坐在一旁的是登上,正望着她。灯光下他的面容平和宁静,只是眼色看起来也很是疲惫,看样子,怕也是一夜没睡好。 诒云看看他身后,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听差也没有跟着。她略微有些诧异,这神情自然也被宋廷秋收入了眼帘,他便道:“这些天夜里也睡不大好,就想着来这里坐坐。原本以为你们该是还在酣睡,也实在不愿意打搅,倒是没料着,能在这里见到你。若是惊扰了你,我倒是要先说一声抱歉了。” “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也不过是前几日在医院里手术与守夜,有些累过头了。没想到回到公馆,闲适下来,一时倒也睡不着了,因而也是出来透口气罢了。”诒云轻声说着:“我来了公馆这里这样久,倒是第一次来这里呢。” 宋廷秋原本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些尴尬。因而听见诒云这样说,反倒略微放松了下来:“这房子,实则是很早的时候,由着我父亲购入的。这里的花草,也多还是我七岁那年栽下的,如今瞧着,倒是人老了,花草依旧呢。” 诒云原本是要即刻便离开的,听他说起这些花草的缘故,便停下来。 “你是知道的,我生长在南方,那里花木繁荫。我七岁那年,父亲来了崇城,开了几家印染厂,他总是有个习惯的,厂子开到哪里,哪里就要买一栋房子才好。他偏偏还是恋旧的人,不过在这里住个小半年,还是要把南面家里的花草树木都要给移植过来。只是这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人换地方住,这总是能生活下来的。花木就不同了,换了地方,换了土壤,即便一样湿润的气候,也很难成活。父亲从前倒是一直在说,这里只有桂树,实在有些单调了。” 宋廷秋说着,起了身来,踱步到草坪边缘,停住了。 诒云倒不曾想,这草坪还有这么个来历,不禁又低头细看,这短短的、柔软的草叶疏疏密密地在一处,晨间倒似撒了一层银霜似的。 “宋先生好雅兴,一清早在这里品茶呢?”奶妈这个时候牵着行知和琦君两个孩子也从屋子里出来了。琦君的眼角还挂着泪珠,一看见诒云就伸出手去,要她抱。 诒云看见,不由得眉心一蹙,忙将琦君搂入怀中,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待得琦君倚在自个怀中,她这才又轻抚了行知的脑袋道:“怎么今日醒来这样早,是我方才下楼的时候声响太大,惊动了你们么?” 奶妈笑笑:“小姐哪里的话,不过是琦君这孩子,一清早的,不晓得做了什么梦,闭着眼睛哭了起来。这不,抽抽搭搭的,行知也睡不得了,我索性就带他们俩出来找小姐了。” 宋廷秋在旁边听了,看了看诒云,微微笑道:“清晨外头露寒,你们还是进屋去罢。若是贪看花草,感染风寒,得不偿失。等到一会太阳升起,再来这里看,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是了,宋先生说的极是。”奶妈略微躬身,算是行了礼,然后就准备牵着两个孩子,随着诒云一道进门去。 诒云走了几步,到了草坪中央,回头看看,宋廷秋还在望着她。她不过礼貌笑笑,虽然知道他的目光始终跟着她,她仍旧只是低头超前走着,且不禁越走越快。 穿过月洞门,诒云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心跳因为疾行而加速,她按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些。 远处,桂树下依旧立着那个深重的影子。诒云咬了咬牙,忽而抓住奶妈的胳膊道:“你先带孩子进去,我还有话要与宋先生说。” 奶妈目光朝着那影子望了过去,点了点头:“那我先带俩孩子去吃早餐,今天厨房说是有芒果布丁,两个小家伙一定都爱吃呢。小姐若是有什么吩咐,再唤我便是了。” 诒云点了个头,然后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面颊,然后就望着她们先回了屋内。 眼见着那扇门关上了,诒云便转过身去,小跑着到了宋廷秋跟前。因为跑得有些急了,反倒有些喘着细气。 宋廷秋倒是没有料到,诒云还会回来,不过张了口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宋先生,这些时日事情实在是繁多,一时也顾不上来找你。今日巧是你在,我便想答复你上此的事情。我想,我还是要同你一道去一趟箐岛。即便有可能见不到钧儒,我还是想去一趟。我不知晓,那便情形到底如何了,可是我知道,我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话一说完,诒云自己也愣住了。 第244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 意恐迟迟(九) 诒云既然将心里头的话都说了出来,也就没了回头的余地。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行装,但是并没有告诉刘秘书,她去北面是做什么的。只是说,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刘秘书体力不济,倒是也实在顾不上许多,也就嘱托了诒云几句,又托诒云带了几样自己先前做的贴身的物件送给毕初。 至于行知和琦君两个孩子,诒云想着这一趟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了。她俯低身子,趁着晨间孩子还在睡觉的功夫,轻柔地吻了两个小家伙,而后眼眶一热,差些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奶妈长吁短叹,半晌都没说出话来。诒云实在没什么余地可选,只得将两个孩子也一概托付给奶妈了。离行前,她还把手里的一概钞票也都留了下来,算是作为家里的用度。 因之如今北上的路,多半已经被日本人给封锁了,因而诒云是乘着宋家的私人飞机去的北地。 此去箐岛路途遥远,中间还需得从平城休整,隔日才好出发。这厢,飞机才在平城落了地,诒云出了舱门,就觉得一丝风都没有。诒云虽然早就料到北面到底是比南方干燥,只是冷不防地,鼻子被这干冷侵袭,一下也就跟着打了个喷嚏。 还没等着行李全部从飞机上卸下来,他们便分乘两辆轿车先行离开了平城的机场,去宋家在平城的私宅歇息。按照先前宋廷秋所说,诒云猜测这里多半有着宋家的产业。 果不其然,才上了车子,宋廷秋便告之她,在平城,就有一家宋家的兵工。从这里出来的武器,零部件全部都是德国原装进口安装的,因而实则与德国制造的枪支无异,但是价格上,却比从德国人手里直接买要便宜了大半。 诒云心下一转圜,倒是没有料到宋廷秋这样坦诚,反而吓了一大跳。这倒确实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怕是许多人都盯着宋家的这块肥肉不放。也难怪,从前钧儒也好,现下的蔡贤、秦一夫也罢,都明里暗里在争取着宋家的支持。 诒云回过头去看,就看见她的行李正一件件地从机舱里往外抬。这中间经停一次,没想到这样麻烦。宋家的听差指挥着人行动迅速,而后有人过来,躬身对着诒云道:“苏小姐先行一步,还有几样行李,后面宋先生一会就到。” 诒云上了车,开车的自然也是宋家的司机,恭敬地称呼她一声宋小姐,说是这机场是在郊区,到达宋家的公馆约莫还要一个钟的时间。 听到一个钟的时间,诒云心下略微有些紧锁了一下。她倒是因为晕机,几番都有些作呕的势态了,只是她顾着体面,一直在强撑着罢了。 至此,也实在没什么可埋怨的,诒云也便定了定心神,坐在了汽车后座上闭目养神。期间司机介绍了一些平城的风土人情,诒云也实在没心思去听什么,不过礼貌地笑了笑,却没什么话可说的。 车前灯明亮,照着前方,白昼似的,前方一概都瞧得一清二楚。只是到底是入了夜,这天色自然越来越暗。诒云看看车窗,挂着的黑色窗帘严丝合缝,跟夜色一般冗沉。 前面开路的车子渐渐慢下来,司机说了句方言,诒云一时没仔细听,倒是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是她接着便看到了前方被车前灯照亮的地方,有一团团灰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开路车已经停下来。 诒云觑起眼来,仔细瞅着,看清原来是一群戴着毡帽的羊倌赶着被车队冲散的羊往一处归拢,左一下右一下地抽着鞭子,因而堵住了去路。 司机似是松了口气,摇下车窗探身出去,大声地说着什么,羊倌背着鞭子小跑过来,对他点头哈腰,羊群还是过的很慢。 司机有些不耐烦,他就要下车去查看,坐在后头的诒云却觉得莫名有些不安起来,这时就说:“你先别下车,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 诒云的声音很轻,可是司机也跟着反应了过来:“倒是我犯糊涂了,确实有些不对劲呢,咱们可以再等等。” 这话音未落,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诒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轰隆震天的威力。 “不好,中埋伏了。”司机叫道:“苏小姐赶紧趴下。” 接连而来的巨响若雷声轰鸣,由远及近。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火光冲天。诒云只觉得整辆车子都被抛了起来似的,她被甩的离开车座,头顶撞在车厢顶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受伤了,诒云下意识地一抓着车门把手,一手抓着身边可以抓住的一切物件。 外面混乱的声响中,除了绵羊的惨叫声,还有密集的枪声,这是双方已经交了火。诒云前后左右的看看,前挡风玻璃上是模糊的血肉,不知道是人还是羊的,血腥味在车厢里弥漫着。 “快开车。”诒云指着东边,火光之中她只能看到那个空隙,行动快些也许能保证他们安全撤离。 前方已经被火光吞没,完全看不清状况,后面赶来的小汽车上宋廷秋第一个冲了下来,急切对着诒云这边喊道:“快开车!加速冲出去才行!” 司机还是训练有素的,只是一时受到惊吓不知所措。被宋廷秋提醒,他急忙启动已经熄了火的车子,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子弹飞过来打在车身车窗上,诒云将身子放低,紧贴座位,这个时候早已经冷汗淋漓。 司机忽然将手搭在诒云肩上,她一转头,就见司机头一歪,不动了,血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流。诒云吓得直用手捂住嘴巴,这才不至于让自个尖叫出声起来。 诒云果断起身越过司机的尸体,将车门打开,把尸体推下车。她刚刚坐到驾驶位上,车前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同时将黑洞洞的枪管便对准了车里。他们的行动非常快,鬼影子一样分散开,包围了这辆车。 枪声更加密集,双方的火力都非常的猛,但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别动。动就打死你们。”其中有一人紧贴着这一侧车身,枪口对着诒云,摆了一下,示意她下车。 诒云将手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偏离开枪口,她想着总归是要见机行事了。 “下车!”发话的人大吼。 诒云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觉到一阵从腿根升起的颤粟,可是她仍旧要竭力定住自个的心神才行。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好乱了阵脚。 第245章 第二百四十五章 意恐迟迟(十) 诒云终于开了车门,她动作很慢,一脚踏下去,正踩在司机的尸体上。诒云微微愣住,她的身子还没有出去,外面守着的人一枪托砸过来,她下意识的就要反抗,那人更敏捷,枪托一摆,枪口便顶在了诒云的下颌上:“别耍花样,我可不想把你这么漂亮的小姐的脑袋给打成马蜂窝。” “都老实点,我手里的枪可没长眼。”有个蒙着面的人忽而走到了前面来,亮晶晶的眼睛从那两枚洞里露出来,盯着诒云望着。 诒云不再作他想,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她望着正对着她的那枪口,握紧了手袋。那枪口摆了一摆,示意她跟着上另一辆车。 诒云只得照做,待得她上了车子,就听着两声枪响,这两车子忽然晃了晃,往下一沉,又一沉。 诒云判断这是轮胎被射爆了,精神一振。 “都别动!”密集的枪声已消失,这是宋廷秋的声音。 诒云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知道眼下面对的是一群黑布蒙头的汉子。忽然车门一开,她被人一把拖出了车厢,没等她有任何的反应,枪口便抵在了她太阳穴处。 “宋先生,让你们的人放下枪,后退。不然我一枪打死她,我看到时候追悔莫及的人可是你!” 诒云听到这人近在耳边的声音,不由得愣住。 “你也别耍花样,这位小姐。我求财来的,好好配合,不会伤到你半分。”他在诒云身后低声道。而后他将诒云的手袋抓过去,随手丢给身后的同伙:“帮这位小姐拿好了东西!宋先生,我的话你听清了没?让你们的人放下枪,后退!” 此人此时声色俱厉,在硝烟弥漫中尤其有种摄人魂魄的力量。宋廷秋与一众的宋家听差呈一字排开,同身后的士兵各具其位,并没有立即照他的话做。 “黛西小姐,你有没有受伤?”宋廷秋刻意喊的诒云英文名字,他这话里头自然还有试探对方的意思。 “没有!”诒云尽量大声答着话。 “听着,不管你们是哪边的,要知道敢动宋家的人,死不足惜……”宋廷秋几乎以一种威慑的口吻说着,诒云倒是第一次见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少废话,宋先生,咱们出来道上混的,什么没见过?今儿晚上爷没空听你啰嗦。”那人轻蔑地笑了笑,而后发出窸窣的奚落声。 诒云这个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声响:“三哥,大哥那边已经妥了,让你快点带肉票回去。” 有人跑的气喘嘘嘘地过来跟这个蒙面的男子禀报着。 “好!”这蒙面男子答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对宋廷秋道:“你的人现在在我手里,你不妨在家等着我的话。我要的条件你满足了,我便放人。回话慢一点儿,我就将肉票撕了!我会给你考虑的时间,不过你可得想明白了,这小娘子的人命在我们手上。你可得想明白了先后顺序。” “混蛋!你敢!”听差的叫道,枪口抬高一寸。 宋廷秋伸手一挡:“别冲动!” “你现在就可以开枪,看我敢不敢杀了她。”那蒙面男子得意说。 诒云被他扯住头发,整个人往后倒,她忍住疼痛不肯出声。 “都放下枪!后退,再后退。小黑,缴了他们的家伙。”蒙面人命令他们,他顺手将诒云一推交给同伙。 诒云眼前一黑,是被蒙住了眼睛,继而是嘴巴。她的手被绑住,有人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只知道几乎是将她一脚踹进了车厢,随后车子便启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一个地方。诒云能够听到带路的人在同别人讲话,只是那些话,她都听不懂。不是方言,而是暗语。她的手被捆在身前,已经麻木了。 手套也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手指头被冻的生疼。不时的有人用枪托磕着她的后背,让她快些走。又走了好久,才听到有人说就在这儿,把她每天放在不同地方关押。 诒云被推了一把,门吱吱扭扭地响,随后又安静下来。她慢慢地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墙,这才倚着墙往下滑。锦袍蹭着墙壁,发出嗤嗤的声响。她无法,只得坐下来。 诒云凝神静气,只能听到一点声音,她歪着头辨别,觉得是有人在靠近她。果然不一会儿,听到扑通一声,有个人压在她腿上,挣扎了半天,才离开。 不一会儿,诒云听到啜泣声,这声响真叫她疲倦极了。单是在路途中已经有一日,何况从钧儒出事以来,她根本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一觉竟然睡的极沉,不知何时才醒过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而后诒云闻到香味,说不出的香,她随即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有人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来,她几乎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还有一股强烈的气息,那是烟草、皮革、马粪、枪硝和汗气混合的味道,这简直叫她呼吸一滞。 诒云有相当的洁癖,不能有联想。但这味道退了下去,他走开了。诒云索性就耐着性子等着,这屋子里还有人,她知道。 果不其然有人过来,一边说着:“小姐,得罪了”,一边就解开了蒙在她眼睛和嘴巴上的布条。 这布条紧紧勒着,诒云嘴唇都青紫了。她舔了下嘴角,有血腥味。诒云的眼睛先是觉得一片漆黑,而后慢慢适应了屋内暗淡的光。她看到距离她两尺远的地方,有个穿着翻毛羊皮袄、腰上别着枪、挂着洋刀和旱烟袋的年轻汉子,正睁着一对门缝眼,瞧着她的狼狈样。 这里是牢房,土匪的土牢。诒云没出声,她往外看了看,对门牢房黑洞洞的,也许方才的哭声是那里传出来的,有人被关在那里。 诒云抬眼望着这年轻汉子,轻声问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那汉子愣了愣,笑道:“劳小姐动问,敝人可没姓。我在这里排行最小,人都称呼我一声小黑。小姐不介意的话,就叫我小黑即是了。” 小黑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抱着手臂,叼着没点燃的烟嘴儿的瘦高青年:“这是我兄弟,十三。” 十三冷冰冰的扫了一眼诒云:“小黑哥,你少跟她废话。四哥就让你我来送饭,没让你跟娘们儿磨磨唧唧。” 他说话的口气很是不耐烦。 “宋家的其他人呢?”诒云装作没听到十三那极难听的话语,只望着小黑问道。 第246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漫天黄尘(一) “若你问的是宋先生,他好着呢。我们听闻他带了一位要员的夫人行经此处,因而才绑了您,只求一点事情。我们想着,既然是宋先生亲自送过来的,那么您对于他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人。只要宋先生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替我们办到了事情,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废话,一定立马将您给释放回去。”小黑一面说,一面挠着头,显然面对诒云,他有些害臊似的不自在。 诒云暗暗观察了一番,心下觉着,这个小黑,虽然看着很是粗糙,但是比旁边那位唤名十三的倒是好说话一些,因而也就跟着点了个头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倒是多谢小黑哥了。” 听到诒云唤了“小黑哥”,小黑面上不由得有些发了红,又接着说道:“我们老大说了,不论如何,您远来的都是客。我们山寨里头,是比不得城里头要舒坦,但是我们也是讲究这待客之道的。您既然到了这儿,那大鱼大肉许是没有的,可是下碗热汤面,那一定是要的。宋家有钱,要什么都有,自然不好相比较。眼下,我也就敢说一句,但凡您在这里,那么一碗热腾腾的牛腩面总是有的,肯定管饱管够!待得那宋先生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山寨里一定再为您大开流水宴,给您赔不是。这些天,若是有怠慢的地方,您就多担待一些。” 小黑说的有些兴奋了,倒是跟着流下口水来,十三看的跟着皱起了眉头,这个小黑,看见美人就走不动路,如今眼睛都带桃花了,可不是又看上这个女人了。十三一贯都晓得他这位小黑哥的德行,因而跟着干咳了一声:“小黑哥……” 小黑看十三的眼神,晓得他的意思,不过也低头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她可是宋廷秋要保的人,宋家人当初为了在平城建厂,可也杀了咱么不少兄弟,就冲着这个,咱们就是这会直接咔嚓了这娘们,那也不为过。”十三说话的时候,目露凶光,倒是看得诒云有些心下发寒。 诒云定了定神,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又注意起周遭的情形来,这牢房门外还有几个看守,看打扮,再加上先前小黑嘴里说的那些话,可见他们是一帮土匪无疑了。 “宋廷秋是宋廷秋,她是她嘛……况且出钱的那位,可没说要把这美人也给了结了。”小黑说话的时候笑嘻嘻的,似乎没把十三的话放心上。 “再说三哥有话,她可是块肥肉,说是背后可不止是宋家人而已呢,若是用的好了,可是能得不少便宜的。”小黑一面说一面就示意诒云将手给递过来,然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轻巧一挑,诒云手上紧紧绑住的绳索就跟着断开来了。 诒云活动了下手腕,那酸麻感才略有缓解,这个时候,她就看到地上放着一碗牛腩面,还冒着热气。这个时候她扯了扯嘴角,就觉得有鲜血从里头迸裂开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撕开了一道口子,只觉得口水咽下去就痛极了。 好在这里天气干冷,总比湿热的时候要强,至少不用担心伤口感染过快。诒云想及此处,就强忍着泪水,将口中的血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不准备在这个时候逞能,她必须得留住自个的性命才成。 诒云镇定自若地将地上的那个大碗捧在手心里,然后用木棒一挑,算是吃了一小口面条。从前她就听闻,这北地的面与南方不同。果然,这面条更粗,更有嚼劲,但凡一入了口,竟然意外觉得十分合口。诒云愣了愣,而后又啜了一口热汤,这一下,全身都跟着放松了一些。 小黑在旁边看诒云吃的正香,禁不住大笑出声来。十三则是一旁看着,不住地皱眉头,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看着不够吉利,有种不大好的感觉。 小黑走在前头,见十三还站在那里,冷眼瞧着诒云,便叫道:“十三!” 十三恶狠狠地将牢门一带,交待看守道:“给我把这娘们看好了,宋廷秋今天来就算了,如果不来,我一枪结果了她!给我们死去的弟兄报仇!” “十三!”十三走在前面,小黑叫他也不搭理了。诒云充耳不闻,继续吃碗里的面,如今填饱肚子才是要紧,哪里管得这样多呢? 牢房的木栏杆缝隙大约有拳头宽,诒云从缝隙里看着对面,似乎并没有人,她想了想,就轻声唤了一声:“有人么?” “干什么?”背着枪的看守过来:“回去坐下,不准乱动。敢乱来就一枪崩了你。”看守的的嗓音粗糙且话语难懂。 诒云就算听不明白这方言,可是那拉枪栓比划着要枪毙的动作她也看的懂:“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害怕。” 诒云的语气很温和,到此时她必然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守黑乎乎的脸上似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沙土,瞪着眼睛看了诒云一会儿,自个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走了。看样子他也不打算再回转,于是土牢里又安静下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诒云确定不会再有任何人进来了,这个时候,她就小心翼翼地从内衣袖李取出指甲片大小的刀片,这都是从前她为了练习手术养成的习惯,总要在身上留着刀片,那样就可以无时无刻都能练习手术的技巧。 诒云难得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像个偷偷做了得意事的少女。 她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和背景。但是拼了命从宋家的布阵中炸开一条血路,把人劫走,要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交换条件。宋廷秋为了区区一个她大动干戈?她的确不能做如此想象。 但也许,宋廷秋会想办法救人的。撇开旁的不说,竟然在平城,有人从宋家的手上劫走一号肉票,这样的事情但凡传出去,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说到底,宋家丢不起这个人,宋廷秋更是丢不起这个人,倒是并非她真当有什么特别要紧的。 诒云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她迅速又将刀片收入内衣袋中,她并不肯定一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247章 第二百四十七章 漫天黄尘(二) 那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不由分说地开了牢门便进来,一把拉起诒云来就往外拖。她认出拖着她出来的是十三。 诒云见他红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愤怒。只听着十三一把将牢门重重关上,然后将她一把推在地上,抬脚便踩在了她脸上。 地面上腾起的黄土呛到诒云口鼻内,她顿时有些窒息。诒云只觉得眼睛被黄土迷了,泪就不自觉地往外流。她抓住十三的脚踝,本能地想要反抗。 十三被诒云的反抗激怒,下脚更狠。 随着脸上疼痛的加剧,诒云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慌。这个十三对她怀着极大的仇恨似的,恨不得像踩死蚂蚁那样把她碾的粉身碎骨。对女人下手这样狠厉的绝色,她还是第一次得见,可见此人是完全不能讲道理的。 她听到十三恶狠狠地说:“还以为你这婆娘是张好牌,谁知道宋家根本不在乎你死活。” 诒云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凛。十三松开脚,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恶言相向:“听明白我的话了吗?嗯!你是个没用的婆娘!”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诒云禁不住厉声质问道。 十三“啪”的一个耳光抽在诒云脸上,阴狠地说:“要你的命!” 诒云猝急不防,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鼻子里一股温乎的液体往下流,怕是鼻粘膜被打得出了血。诒云冷笑一声,阖眼道:“那你杀了我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你倒是不怕死。”十三上来又一个耳光,那手劲倒是比方才更大。诒云咬住牙关,愣是一声没坑。 十三讥笑说:“也是,宋廷秋这样心狠手辣的东西,想来也不会顾及你一个女人死活的。宋家能有今天,可不是靠一个‘狠’字么?反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就不如给我小黑哥先逍遥逍遥。回头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这宋廷秋手里抢来的女人,糟蹋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诒云气得不成,只跟着啐了一口:“呸!” “小黑哥,你先来。你用完了,再给其他弟兄们用。”十三站起来,冷声说道。 听到这话,诒云挣扎的更是厉害了。十三一怒,掏枪就抵在诒云头上,警告道:“你再敢出半点儿动静儿,我现在就打死你!” “你这是干什么啊,十三。你把她打成这样,我还有什么心思玩儿啊?”从外面晃着进来的是小黑,嘴角上挂着笑,依旧是色迷迷地望着诒云,啧啧出声:“可怜的,怎么宋先生就不懂怜香惜玉呢,舍得把你留在这儿,便宜了我们。等会儿,我可得好好儿疼疼你。” 他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摸诒云的脸,诒云迅速别过脸躲开。小黑笑着说:“哟,还不乐意呢?实话和你说,刚刚罢,宋家人派人来说了,说是一个子都不会给。救你一个人,要损失这平城的一座工厂,宋廷秋是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了。” 小黑以为会在诒云脸上看到惊恐,却不想诒云听到这个消息,头一个反应竟是松了口气。至少,她不用心下为欠了宋廷秋又一个人情而觉得不妥。她宁可今天玉碎了,也好过总是欠了人家的。 “你这个女人是不是蠢?这关口了还不怕吗?”小黑笑着,目光在诒云脸上身上溜着:“这胆色倒是合我的口味,看起来玩着带劲啊。十三,我瞅着这娘们儿会是个在床上很辣的。你怎么看?” 十三冷笑了下,说:“那你就先尝尝。” 小黑将诒云拎起来,推到牢门上,诒云手扣着栏杆站稳。这一阵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辨清自己的位置,她转眼盯着小黑的脸,满是肃然的神色。 “那说好了,十三,这可是你让给我的,过会儿你可不准眼馋。”小黑笑嘻嘻的,抽下腰间的东洋刀挥过来,带着冷冽的风声,冷冷贴在了静漪的腮边。 锋利的刀尖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定在了她颌下的领口处,“嘶”的一下,挑开了她的一颗扣绊,向两边拨了拨,诒云洁白无暇的肌肤露了出来。 似乎没有想到过酮体会如此美丽,小黑似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笑起来。古怪的笑声令土牢的气氛更加的紧张和诡异,他一口白牙森森的闪着光:“的确是人间难得的极品,难怪宋廷秋千方百计会护着你来平城。” 小黑低头,更近一步,东洋刀继续向下,扣绊又被挑开一颗。他笑着,阴冷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发红。 诒云咬着牙,这样一点一点的折磨,比排山倒海来的殴打和羞辱更令人难以抵挡。小黑再靠近诒云一些,低低的,在她耳边又说了几句调情的下流话,听的诒云一下就气血上涌起来。 “畜生。”诒云骂道。 小黑玩味笑着:“连骂人都很够味儿。别着急,有你叫的时候。你在宋廷秋床上怎么叫的,等会儿就怎么叫。我保管让你叫的更大声!” “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好了。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叫苏诒云。”诒云冷冽声道。 小黑将手里的东洋刀旋了一下,扣绊再开一颗,说:“哟,是吗?” “你们可别能不知道,宋先生与我并无瓜葛,我的丈夫乃是申军总司令官,顾钧儒!”诒云说道。 “顾钧儒!”小黑重复着这三个字,东洋刀横空劈了一下,呼啸着在诒云头顶划过:“不就是那位从前在申城打了败仗的少帅嘛!他不是去了箐岛,自个都自身难保了。山高皇帝远,我们连近在咫尺的宋廷秋都不怕,怕你那个不顶用的少帅哟?笑话!等他来了,你早被我吃干抹净了,说不准,他还得低声下气的认我做兄弟呢,你说,是不是?到时候,我开什么条件,他不得如数支付啊?” 小黑邪笑着,刀背冷冷的向下,贴着诒云的下巴,人几乎要贴在了诒云身上,眼睛盯着诒云的领口。诒云衣上扣绊被挑开了一串,领口已经散开大半,雪白的肌肤露出来,看上去是无尽的诱惑。 诒云一动不动,紧靠着栏杆。山洞里的火把燃烧的是动物油脂,令她有种眩晕和呕吐的感觉。土牢的入口处有重重的人影,在黑暗中重重叠叠的,鬼魅似的,仿佛随时会涌进来。想到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她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在发颤。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猪狗不如!不管你们是冲着谁来的,真刀真枪跟他拼就是了,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诒云愤然道。 第248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漫天黄尘(三) “拼什么拼,我们是土匪。小姐是城里来的见多识广,上流社会什么没见过,唯独土匪,我想你是没见过的罢。来来来,今天哥儿几个大大方方瞧仔细了,什么是土匪。而且我们不是混帮派的,就是猪狗不如的土匪。若是我们日子过得比猪狗好,谁愿意占山为王做什么土匪呢?好日子不过,来吃苦头,脑子进水还差不多。况且啊,我看小姐你这样子,八成是想去箐岛找你家顾相公的喽……我好人做到底,反正都是睡,我今儿个就叫你先入洞房。”小黑越说越来劲,这话也便愈加的没了底。 这个时候,整个山洞里静的渗人。小黑的东洋刀忽然间斜插进了诒云的衣襟里,隔着内衫,那刀的冰冷直钻进她心里去,只要小黑轻轻一用力,那后果……诒云眼睛不由自主地一闭。 小黑看着诒云的神色,显然是被吓住了,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得意的笑意。他的手扶上了她纤细的腰肢,一时间心下真是惬意极了。 诒云屏住呼吸,暗暗抽手从内衣袋里摸出那片刀片……小黑的笑声戛然而止,慢慢变成“嘶”的一声吸气声。 扶在诒云腰间的手瞬间垂落了下去,诒云以极快的速度用刀片抵住了小黑的脖颈。 “小黑哥!”十三失声叫道,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留着这样一招!果然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吉利的货。 “别过来,如果你还想要你兄弟的命的话,立马给我后退!要不然,我若是被吓得手心发抖,那你兄弟的喉咙若是被误伤割开,恐怕谁都救不了他的性命!你要知道,他的喉结跟我的刀片不过一点距离。这可是瑞士产的刀片,锋利至极,这个时候只要他自己咳嗽一声,那可是神仙也难救!”诒云说话的口气很是镇定。 倒是在她刀片下的小黑,禁不住紧张地想要咽下一口口水,可是口水吞至一半,他就不敢再动了。他的脸色骤然变成了紫色,显然他已经害怕的不行。 这一下,就连隔了几步远的十三脸色都变了,他擎着手枪原本是对着诒云,不想诒云却让小黑挪动脚步,利用他挡住了子弹射来的角度。 “放开他。”十三黑沉着脸道。 诒云也不回应,只是又将刀片靠近了一丝丝,小黑的脖颈上,几乎已经可以见到一条细细的血痕。 “从这里滚出去!”诒云一面盯着十三,一面怒道。 十三则是紧紧盯着小黑,一双眼珠子简直要跳出眼眶似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头,而后又松开,对诒云摆了下手,示意她不要动。 “出……去……”小黑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小黑哥!”十三顿了顿,只觉得这样就出去有些窝囊,他假意蹲下身,准备放枪在地上:“兄弟只好对不住你了!来世当牛做马,再报答你的恩情!” 话音未落,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小黑脑袋立即迸出了血浆,诒云被溅了一脸。那血浆热烘烘的,顺着她的脸往下滴。 诒云迅速抢过小黑的尸身做掩护,一下就躲过了十三的第二次枪击。诒云到底反应快,不过躲到了石柱后头,只是手臂擦破了一点皮。 不到一分钟,土牢已经一死一伤,显然这会十三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十三哥,三哥有话,留活口!”有人冲进来,慌张地喊了一声。看看倒地的小黑,又惊又怒:“十三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十三看都不看他,拿枪指着诒云,狠厉声道:“小十六,你来晚一步。小黑毛病犯了,被这娘们儿整的稀里糊涂的,迷了心智。没想到这娘们儿手下厉害的很,对他下了手……” “十三!”随着一声暴喝,外面又进来了一队武装的人。 “三哥。”十三诧异地张了张嘴,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将诒云拖到了身前。 梁熊浮看到倒在地上的小黑,上前去摸了下他的鼻息,一点温热也无,显然已经没气了。他伸手合了小黑的眼睛,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时候,梁熊浮并没有看十三,而是看着小十六。 小十六对他摇了摇头,眼中也满是惶惑:“我才来,就看到小黑哥倒在地上,实在是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小黑哥是想在这儿就办了这娘们儿,我在门口守着,哪里晓得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这臭娘们给毙了。”十三不屑道。 梁熊浮站起来,看着他的眸子,沉声问:“真的吗?” “三哥不信,大可问问在场的弟兄。”十三说话的时候,显得中气很足,他并不想在这位三哥面前露怯。 “我不用问他们,就问你。今天,是小黑要对苏小姐不轨,还是你意图不轨?”梁熊浮一面问着,一面步子就超前逼近了几步。 诒云这会儿已经知道自己成了十三嫁祸的对象,他这是借着她的由头,趁机把小黑杀了想要上位。 她看着梁熊浮,心下想着,这个所谓的三哥如若真的信了十三的话,恐怕她今天凶多吉少,命数难逃了。 梁熊浮一对眼睛从诒云身上掠过,而后紧紧盯住了十三,复问了一遍:“你回答我!” “三哥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这样问,实在是有些不应该了。我在寨子里多年,是什么样的人,三哥不知道么?兄弟们不知道么?我当真是不明白了,三哥为什么要说这样伤害兄弟的话。难不成,你是同小黑哥一样,看上这个娘们了?”十三说话的时候,显然没有先前那样镇定了,已经有些慌不择言的态势了。 “你明知道眼下她是交换大哥二哥唯一的筹码了,她出了事,别说大哥二哥回不来,就是这个山寨也危在旦夕。你还鼓动弟兄们这么干?你究竟是何居心?至于是谁透露了消息给宋廷秋,乃至于他可以从陷阱里安然逃脱……那个陷阱,我可就只交代过你一个人,他宋廷秋再聪明,那也不可能避得开这天罗地网。”梁熊浮步步紧逼,已经来到十三近前。 第249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漫天黄尘(四) 诒云听了心下一愣,显然前头,十三他们是骗她的,宋廷秋已经来过山寨了,不过还遇到了险情,又全身而退了。 “这么说,三哥一早就不信我了。”十三伏低声道,而后垂下眼眸:“这话我听了真当是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了。十年兄弟情,竟然这么不值一文呢!” “十三,哥哥们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大哥和宋家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是不清楚。宋廷秋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背叛大哥、背叛山寨?”梁熊浮逼问十三的同时,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小十六。 “你们别过来。”十三眼见着事情瞒不住了,就把诒云拖住,枪指着诒云的后脑勺道:“宋爷许了我什么,我犯得着和你说吗?梁熊浮,自从你来了,山寨是一天不如一天。你欺上瞒下,哄的哥们儿们都信你,你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在山寨里一手遮天,这些事情,你怎么不说说?” 十三话未说完,就觉得小腿上一阵剧痛,一时没有能忍住,闷闷地哼唧了一声,膝盖就跟着打了弯,一下就跪倒在地上。地上的黄沙紧跟着渗出了血色,十三的小腿中了一枪。 “我把你这个不仁不义,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毙了喂狗!”梁熊浮和小十六见十三中枪的一瞬间,不得不松开诒云,两个人几乎毫不犹豫的同时拔枪就射,中了枪的十三自然在劫难逃。 梁熊浮急忙上前,将诒云挡在身后护住,而后命令小十六上前查看,十三究竟如何了。 “死了。”小十六说话的时候,嘴里还有些发抖,他显然也没想到,他竟然开枪把十三给打死了。 诒云瞥了一眼,看着十三瞪的老大的一对眼,似乎死不瞑目。那眼神看着十分渗人,倒是使得诒云身上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她实在不忍再看,不过转开脸去。 土牢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满腹的心事。 “苏小姐受惊了。”梁熊浮让小十六安排人把两具尸体抬走,回头对诒云安抚说道。 他看了看地上的血渍,迅速心下有了个判断,方才他出手的时间是对的。若不是十三挟持了诒云,恐怕他还没有这样快下定决心要去射杀他。倒是十三自己,间接促成了自己的中枪身亡。 “你中枪了,需要包扎伤口。”诒云瞥了眼梁熊浮的肩膀,注意到他的肩头在方才混乱中也中了一枪流弹。 “我这个人皮糙肉厚,倒是不打紧的,这么点小伤,算不得什么。麻烦苏小姐先跟我去见个人。”梁熊浮说话的口气很是客气:“见过这个人,回头我们就给苏小姐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 “如果你们是想换个方式折磨我,还不如现下就一枪打死我得了。”诒云从袖中掏出沾了黄土的绢帕揩了揩脸面。 梁熊浮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拱手道:“方才是山寨的人怠慢了,苏小姐受的委屈着实是不应该。我在这里,先给您道歉了。” 诒云倒是当真也没想到过,一个土匪头子,竟然会跟她道歉。于是禁不住拿眼睛觑了他一眼,而后道:“就去见一个人?” “当然。”梁熊浮笑着点了个头,莫名竟然有些敦厚的样子。 诒云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走了两步,低头看了看,又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提着小黑的那把东洋刀,随手便甩到了地上。梁熊浮弯腰,将东洋刀拾起,交给了小十六,他知道,诒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也不恼,不过默着声,跟在诒云身后走着。 穿过洞穴里的土牢,诒云略微伸手理了理发鬓,方才实在是有些狼狈,她得尽量要持稳一些,不能让走路的步子显出轻飘。可是她的脚下早就在方才的枪子下有些发了软,但是又想想,土匪头子还在眼前,怎么也不能露了怯。 诒云身上只穿了件素白的棉袍子,走出土牢,立时就被风吹透,冷德她直打哆嗦。梁熊浮看着粗糙,人倒是心细,不过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 诒云的注意力都在脚下的路上,倒是没发觉梁熊浮的小动作,小十六走的极快,她就跟着走。这出了洞穴,先是平地,后是台阶,又是沙子路,最后绕过一片小山丘。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些天太疲累了,诒云总觉得好像脚下的路走不尽似的,到底有些爬的吃力。这山上风又凌冽,还夹杂着飘来的黄土味道。 这是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黄土天,可叫她吃够了苦头。诒云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分不清状况的时候,就听人提醒了一句,立住了脚。 诒云定了定神,很明显能感受到风从不同的方向,卷着黄土向她侵袭而来,更加冷得彻骨。 她觑起眼来,看着山崖下的黄土漫漫,他们此时确实是在高处。这是个类似烽火台一般的报信的地方。修筑着古老的防御工事,虽然材质不过是黄土,看上倒是出乎意料的显得很牢固。 诒云扶着土墙向外望去,下面就是一个地势低凹的山谷,两面的山崖陡峭,山谷的出处在两山会和的地方,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势,也难怪山寨要建在这里。 一件羊绒斗篷递到诒云手上,她回身一看,是梁熊浮。 “山上不比山脚,风大,披一披,凑合下吧。”梁熊浮说道。 诒云将斗篷系好,遮住她被撕裂的袍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梁熊浮点了个头,不过并没有去看她,而是肃然道:“你看,那一刻钟的地方,还有那边对角的地方,都架了炮,你看得到吗?宋家本就是生产军火的,用军火跟洋人换几门炮,那都不算是事。那山顶布置的就有几门最新式的德国狙击炮。你可以想象如果,宋廷秋一声令下,宋家的那帮人,攻击的火力会有多猛。咱俩站的这个位置,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夷为平地。” 梁熊浮一面解释着,一面将一台简陋的望远镜从小十六手上拿过来,交给诒云。诒云却是杵着没动——她没有接过递过来的望远镜。 第250章 第二百五十章 漫天黄尘(五) 诒云只望着远处的昏黄山谷,里头传来枪声不断,显然交战正是激烈的时候。就在此时,小十六忽而拔枪,对着天空射击了一枪。诒云心下忖度着,恐怕这是山寨的暗号,这是在同山谷的人发号施令。 高处风大,吹得诒云的鬓发都凌乱了几分。土腥味遮住了远处飘来的血腥味道,这让诒云觉得舒服点了。 “这样就可以了么?”诒云对着山谷的方向问道。 梁熊浮说是带她见个人,看这样子哪里是见一个人,分明是安排了一个局,骗她过来给宋家的人看的。显然,她又被骗了。 梁熊浮听出了诒云话中有话,沉默片刻,不过开口道:“苏小姐,里面请。” 诒云转身之际,又瞥了一眼空旷的黄色山谷,真当是空空荡荡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一贯是知道,宋家在平城是颇有权势的。只是她从前并没有想到,宋家所拥有的武装,竟然足以和这些土匪相抗衡。 可见,但凡宋廷秋有了异心,那就是自己自成一方割据势力,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一贯走的是韬光养晦的路子,宋家与各方为善,自然也没人要去难为他们。到底都觑着眼,眼巴巴地望着宋家的工厂。 “不过先要委屈你一下,苏小姐。在这里,还是要按我们的规矩来。得罪了。”梁熊浮从小十六手里拿过来来一样东西,诒云定睛一看,是一块黑色的布条。 这倒是并不让诒云觉得意外,她反倒抽过手,自己系了起来。与其被人挟持,毫无选择权利,倒是不如自个动手,至少看着体面很多。 梁熊浮见状,不动声色伸手过来,想让诒云搭着自己的手臂。诒云的手触到那粗壮的手臂,立即跟触电似的抽回手来。诒云心下一横,她到底吃不准这个梁熊浮还会有什么算计在里头。因而索性硬是摸索着,慢慢地走下烽火台。 梁熊浮倒是也没有恼,不过是极有耐心地随着她这样缓慢地摸索走着,也不管其他人是怎么觉得诧异。 人但凡是眼睛看不到,耳朵就显得格外的灵敏。不时的有人经过梁熊浮身边,叫一声“三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诒云听得出来,梁熊浮在这里是极受尊重的,看来很得人心。 慢慢的,耳边的声音窸窸窣窣地跟着彻底没了响,诒云心下便琢磨着,她怕是已经跟着到了内室了。 “苏小姐,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有个人要见你,应该马上就会来。”梁熊浮说话的口吻很是谦卑:“那么我先失陪了,您如果有什么需要一会同伺候的老婆子说便是了。” 说罢,梁熊浮果然出去了,门也已经关好。诒云确定屋内无人以后,这才自己解下来布条,看看四周的环境。 这是个黄土挖成的山洞,壁上挂着菜籽油灯,光线昏暗。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这山洞里的陈设都一一看了个仔细。看样子,这里是谁用作休憩用的,桌椅床铺都齐全,案上笔墨纸砚和书籍也垒的满满的。不过看归看,诒云倒是也没有心思去翻看这些东西。 不一时,有个四五十岁的婆子送进来热水,说是三爷吩咐,请苏小姐洗洗脸的。同时拿进来的还有一套半旧不新的干净棉衣棉裤。诒云正嫌自己身上血迹脏污,当下见到有一身干净的衣服可换,自然毫不犹豫地将衣服换了。 棉衣棉裤样式都有些格外肥大,诒云无法,只好用腰带紧紧的系好。那老婆子在诒云换衣服的时候,不过低着头看向地面,话倒并不是很多的人。 过了一会,她看诒云一盆水洗不净面孔,又给她换了一盆干净的水进来,说起来,倒也还是有眼力劲的人。 诒云拿着一块疙疙瘩瘩的粗布巾擦干脸,刮得她脸生疼,不过她也并不计较,到底是非常时候,如今能给净脸已经是很客气了。她正要坐下休息,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婆子已经出去了,山洞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诒云愣了愣,才知道这里同隔壁的屋子只是隔了一道薄薄的隔扇,怕是这太脆弱,一推就能倒似的。 她索性走过去,这隔扇是日式的东西,可能在山里条件不够,做的不甚精细,只取那个意思,细节处自然不好比较。诒云犹豫了下,透过缝隙往对面看去,里头人影攒动,看的并不十分真切,但是沉下心静听的话,那话语声又渐渐清晰起来。 “没想到宋先生会亲自来。”梁熊浮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显然他对于宋廷秋亲自能来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有些预料之中的喜色一般。 诒云不由得心下一紧,手扶在纸扇上,耳朵里嗡嗡响,“宋先生”几个字,仿佛是从梁熊浮嘴里飞出的毒蜂,偏偏这蜂针还扎了她一下。 “不亲自来一趟,怎么对得起你平山上上下下摆这么大的阵仗?”宋廷秋打量够了这间被梁熊浮用来待客的厅堂,挑了张太师椅,十分镇定地坐了下来。 照进山的规矩,他和跟着他进来的听差早将武器放在了寨子门口。 “人呢?总得让我先瞧一眼,到底口说无凭。”宋廷秋睨了梁熊浮一眼,冷声道。 梁熊浮笑了笑,看着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的宋廷秋,笑问:“怎么,宋先生是不相信我梁熊浮的人品,还要亲自验一验才肯交易?刚才看的还不够清楚?” “交易?”宋廷秋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而后气定神闲说道:“眼下,你除了手上有这张牌,还有什么可和我讨价还价的?你明明知道……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今天若是不来,你们也是白白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与精力,何苦呢。况且,若是将来,顾家那位少帅重新得了势,我看踏平你们平山,压根也就不需要我来出手了。你们……似乎才是真的惹了大麻烦呢。恐怕你们是还没领教过顾钧儒的狠厉呢……” 第251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漫天黄尘(六) 梁熊浮心下略微有些一惊,不过面上仍旧哈哈笑着:“宋先生此言差矣,依我看呀……您不就是看着这张底牌才肯来的嘛?是不是你的女人,我是不晓得,不过这份量如何,您自个掂量的清楚,不是么?” “老三……你好像忘了,这次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宋廷秋不急不躁,缓缓说道。 “宋先生是算准了我不敢撕票?”梁熊浮也是笑眯眯地问着。 宋廷秋指了指梁熊浮:“又不是只有你手上有票,看你老三是想忠义两全,还是身败名裂罢了。” 屋内针锋相对,气氛陡然紧张,好似随时都能打一架似的。 “十六!请苏小姐来一趟!”梁熊浮大声地对小十六吩咐着,他刻意提高了嗓音,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是,三哥。”小十六应声出了门,临走前望了宋廷秋一眼,果然宋家的当家人,一眼是瞧不清楚眼睛里的意思的。 诒云听了这话,晓得小十六要进来了,急忙后退几步,转身走到屋子中央坐下。她觉得心下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果然不一会儿,小十六敲门进来,这一次,他们倒是没有给她蒙面,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诒云出来才看的清,这山洞里布局也颇复杂,左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若是乱走,很容易迷路。 小十六年纪虽小,但是却是鬼灵精,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在寨子里想逃出去,那是做梦呢。苏小姐,你可不晓得,从前有人想逃出去呀,直接就从悬崖上摔下去死了!这寨子,可是我们三哥根据诸葛八卦图给设立的呢。” 诒云看他一眼,淡淡地说:“若是有内贼引路,想要从内里击破你们山寨,倒也未尝不可。” 小十六知道,诒云说的是十三,一下被她的话噎住了,不过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小十六在外面禀报一声,那厚重的木门从里头被推开来。诒云在门前顿了一顿,这才迈步进去。 和她刚刚所处的那间小巧的山洞又不一样,这个广阔深邃的山洞里两边陈列的整齐座椅,正中一架高大的大理石山水屏风,前面一台蒙着虎皮的太师椅,看着就十分有威势。还有墙壁上悬挂的一盏溶溶的沉木宫灯,反倒让人觉得有一丝的暖意。 诒云把这议事厅打量完毕,才看向面对面坐着的宋廷秋和梁熊浮。这两人身后各自站着一人,也都注视着她。 与梁熊浮笑眯眯的眼神不同,宋廷秋看向她的目光更温柔也更模糊。倒是他身后的听差,不等她站定,就叫了声“苏小姐”。 在诒云听来,这听差的口气有些打抱不平,他们不过是从崇城一道来平城的,交情并不算深,这也让她有些感动。 诒云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致谢。 “梁熊浮,你是怎么保证的?谁把苏小姐伤成这样,你把他交出来,看我不剁了他的手!”听差的一面吼叫着,一面跟着脸红脖子粗起来。宋廷秋仍旧没有开口,似乎他想说的话,已经由着听差说出来了。 “已经处置了,倒是并没有护短的意思。”梁熊浮沉声说着,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给挑破。到底两方,都还有保留的事情没有交代。 宋廷秋眯了下眼,对听差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少爷!”听差的显然不服气,想宋家在平城根基已久,什么时候有人敢从宋家手里头抢人了?更何况,还把人给折磨成这样了,这简直是不给宋家脸面的意思。 “我们大哥二哥在牢里的时候,也不会一点儿委屈都不受的。”梁熊浮垂了眼帘,将手上的匕首盘弄着:“平山多少弟兄跟宋家有血海深仇,苏小姐在这儿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难道宋先生会不知道这点?那还拖这么久才来,倒是我看您,真是舍得的。” “梁熊浮!你给我听着,苏小姐到底是我们少爷的座上客,若是你们敢再动她一根汗毛,你就甭想见到活着的老大和老二!”听差的望了宋廷秋一眼,驳斥道。 梁熊浮一笑,翻了下眼皮,不屑道:“小毛孩子,敢威胁我?你以为我梁熊浮是被吓大的么?” “老三!”宋廷秋的目光落在诒云脸上。诒云被他看的若芒刺在背,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目光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梁熊浮笑着说:“宋先生,您是生意人,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么?苏小姐至少不用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我们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宋廷秋站起来,郑重道:“她要多掉一根头发,你自个掂量着轻重,我只说一遍。” “那么我要的东西,宋先生也须得给我保证半点不差。”梁熊浮紧跟着说道,势不落下。 宋廷秋转身离开,脚下的皮鞋贴着地面,有些蹭蹭作响。听差的回身望了诒云一眼,咬了咬牙,也就跟着出去了。 宋廷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去望了眼诒云,跟着点了个头。诒云会意,对他微微笑了笑,宋廷秋人很快便撤出了山洞。 梁熊浮跟着走出去,站在洞口,往下一望,正看着宋家听差扶着宋廷秋飞身上马。此时寨门被吊起,眼看宋廷秋要出寨,小十六说:“三哥,真放他走?” 宋廷秋回了下头,举目回望。梁熊浮拔出了枪,对着宋廷秋,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两厢眼神相对,宋廷秋不过讥笑了一声,毫无惧色地策马而去。 梁熊浮收了枪,站在他身边的小十六叹口气,说:“三哥,咱能这么一枪崩了他就好了,那么兄弟们什么仇都报了。只可惜……” 梁熊浮笑着说:“这会儿崩了他倒是最容易,山里这些靠咱们吃饭的兄弟姐妹呢?咱们的大事呢?这次能清理了门户,换回大哥二哥和武器弹药,已经够本。小十六,你可学着点,咱们须得从长计议。再者能给宋家制造点麻烦,让他们总算晓得,咱们平山不是由着宋家就可以赶尽杀绝的。” 第252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漫天黄尘(七) “到底还是三哥想的深远,我倒是没想过这些,就觉得看着姓宋的,就浑身不痛快。”小十六无奈道。 梁熊浮侧着身,望着底下那缓缓闭合的山门,跟着轻叹了一声。他心下五味杂陈,想的却不是小十六的话。他想着山寨的未来,想着还未被释放的大哥、二哥,总觉得心下的那块石头,仍旧没有落地。 宋家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完全相信,还是个未知数,他们从前到底在宋家手里吃了不少亏。即便如今手上有苏诒云这个人质,他也是依旧觉得不够踏实。宋廷秋若是起了旁的心思,他也是拦不住的。 “不过依我看,三哥完全可以趁着这次的危机,把咱们山寨重新整肃一番。”小十六说话的时候变得谨慎了起来,见三哥沉默,他继续说:“其实老大、二哥在的时候也是,平山上下能有今日,多半是靠着三哥你的,倒不如……” “平山是老大几十年的心血,当初是他一手创建的,也是他收留了当初无处可去到处被通缉的我。吃水不忘挖井人……十六,你年纪还小,许多的事情,不一定现下能懂。你只需要记着,往后,咱们宅子里,还是一并听大哥的,他才是咱们寨子里的主心骨。”梁熊浮说话的时候,口气很是沉稳,倒是听不出有什么波动来。 “是,三哥是明白人,自然做的都是明白事。我旁的不懂,可是这辈子就跟着三哥你一个人。”小十六拱手说道。 梁熊浮顿了顿,不过上前拍了拍小十六的肩膀,而后带他一道回了屋内。这个时候,他们就瞧见,诒云仍旧在方才的那个位置坐着,似乎一下也没挪动过。倒是在旁边伺候的老婆子,看着有些局促的样子,不住地搓手。 梁熊浮望着老婆子笑了笑:“阿嬷,你先出去罢,我同苏小姐还有一些话要说的。劳烦你给我们上一壶热水来,尽量找一些好的茶叶来,咱们这里茶水粗,苏小姐怕是喝不习惯的。” 老婆子听了,连连称是,然后就跟着小十六退出了门外。诒云听着梁熊浮的口气,倒是比先前要疏散一些。方才宋廷秋在的时候,显然他的口气更生冷。 梁熊浮抬眼望着诒云,见她也没有太过生气的样子,心下反而觉得略微平稳了下来。 诒云半阖了眼,自打入了这山寨以来,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再叫她觉得意外。这里是实打实的土匪窝,不苛待她,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实在不好再强求旁的。 这个时候,奶妈和小十六进来送热茶。奶妈倒着热茶,小十六嘀咕道:“寨子里要找点茶实在不容易,倒是有些陈年的龙井,是先前老大留下来的,只得先作个数了。” 梁熊浮应了一声,低头闻了闻碗里的热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小十六最是了解他三哥,晓得他是觉得这茶水怠慢了。到底是藏不住话的人,小十六不禁开口道:“三哥,你对这个女人客气什么,这不是咱们寨子里的规定。” “少废话!”梁熊浮跟着瞪了小十六一眼:“回头苏小姐由你亲自看守,你刚刚也听见了,苏小姐再受半点伤,宋廷秋手里的那些炮火是不认人的。” “那除非是他也觉得这娘们无所谓了。”小十六听了还有些不服气,不过嘟囔道。梁熊浮的话他倒是也不敢不听从,暗暗握了握拳头,还是同奶妈退了出去。 “苏小姐请坐罢。”梁熊浮对着已然站立起来的诒云说道。 诒云正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听到他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请问这画是谁的手笔?” 梁熊浮走到她身后,也看着那幅画,问她道:“苏小姐以为,这画如何?” “要听真话么?”诒云反问。 “自然是实话实说就好。”梁熊浮笑着看她,似乎觉得她这发问有些意思。 他仰头望着那副画,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有点恍惚,似乎刚刚这里并没有进行过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诒云跟着撇了撇唇角,但是却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显然,她觉得自己方才问的有些无趣了。 梁熊浮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这是一位故人相赠的。” “三当家的,茶来了。”这个时候,老婆子又从外面换了一壶茶进来:“三当家还有什么吩咐?”她的语气是不太肯定,不晓得梁熊浮是否会满意这一次的茶水。 梁熊浮似乎料定,这一壶茶水是够格了的,也并没有上前验看,不过对她点点头,示意老婆子出去在门外候着就好。 “三当家这位故人,可是非比寻常呢。”诒云并没有说破,不过觑气眼来,看了看那画上题词的收笔处。 梁熊浮请诒云坐下来,再喝些茶水。诒云早就觉得口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小口地啜着。她嘴角脸上的伤口。被这样的小动作一扯,自是有些钻心的疼。诒云轻抿着唇,发觉梁熊浮在看她,便说:“画功倒是算不上上乘,气势却是过盛,不过尔尔。” “这话若被他听到,依着他的脾性,那是要暴跳如雷,打枪子的。我想,他生平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批评他画功差。可以说他不会打仗,但不能说他不会画画。”梁熊浮一面说,一面心下就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苏小姐见谅,是我多言了。” “抱歉,是我不该信口开河。”诒云垂下了眼眸,低声道。 梁熊浮看着诒云坐在刚刚宋廷秋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此时奶妈已经给油灯添了油,火焰自比方才要高涨一些,洞内的也跟着亮堂了起来。梁熊浮似不经意间瞥了诒云一会儿,他倒是没有料到,这个心气高的苏小姐,也是会道歉的。 梁熊浮笑道:“山水画不比寻常,能识得真谛者不在多。苏小姐在这方面见识不浅,说的倒不是外行话。不过我就是个粗人,并不懂得这些事情。这画挂在这里,我就觉得心下能够安稳一些,倒是没旁的意思。苏小姐见笑了。” 第253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漫天黄尘(八) 诒云不知不觉就把茶喝光了,梁熊浮又给她续了茶:“这两日,寨子上下,多有得罪。苏小姐大人大量,还望不要同我们计较才是。” 梁熊浮说话的口吻很是虔诚,倒是有些交朋友的意思了。诒云这才正儿八经地望定着他黝黑的双眸,方将他看的仔细。他同这些寨子里的男人一样,都是粗黑的皮肤,头上戴了一顶狐皮帽子,倒是又有几分武人的气度在那里。 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些没有形,好似这个人,就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没个正样。只是那胸前挂着的一枚玉佩,倒是恰到好处地压住了他身上的戾气。 一个土匪头子身上,竟然还带着这么点的雅气,倒是有些意思了。只不过,这玉佩,怎么好像看着有些眼熟? 诒云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半晌,心下忽而一动,这块玉佩与当年姆妈留给她的那块青玉朱雀纹玉佩的雕功竟是如此相似。难道……可是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诒云心下起了疑惑,不过跟着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熊浮面对诒云的目光,倒是坦然的很,不过笑道:“我若是没有料错,今日你应该就可以走了。宋先生一贯是行动力很强的人,我想这一次也应当如此。苏小姐喝了这些茶水,便好好歇息罢。我梁熊浮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但凡应下的事情,就一定没有变数的。先前是我的失误,你多海涵。” 诒云端起来茶碗慢慢的啜了一口,甘甜中微带苦涩,这是一碗菊花茶,混了一些枸杞在里头,口味倒是奇特。一贯听闻北地的枸杞很是独特,如今与菊花混杂在一处,回味倒是有些苦香的境地。 她将一碗茶喝的差不多,然后就将那碗搁下。今日,梁熊浮致歉的话语,她已经听了好几遍了,倒真是不同寻常呢。 “若你们真杀了我,倒是痛快的。”诒云一面说,一面就转向另一台案上的一盘棋子。那里显然下棋只下到一半,还没有分出胜负来。若是再细细打量,会发现上头盖了一层薄薄的黄沙,显然这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了。 诒云想了想,上一次下棋,还是与钧儒在一起的时候,那一次,她倒是赢了钧儒的。钧儒也不恼,还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她棋艺大涨。 末了,诒云站起来,淡声道:“我还是回牢房去,在这里呆久了不自在。谢谢三当家的茶。” 她去开了门,门外的小十六和奶妈打量了她一下,外面此时飘起了雪。诒云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的雪白,底下的山谷竟然早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倒是第一次见飘雪呢。”诒云喃喃了一声,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袄子,这北地雪天可真够冷的。 诒云还没有被送回牢房,外面就有人通传,说宋廷秋已经让人把第一批军火送到了。诒云听着,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也难怪这宋廷秋的生意做的如此之大,这办事的效率,也不是寻常生意人可比的了。 “苏小姐,你看,宋先生遵守诺言,我也信守承诺,你看,你是不是这就走?”梁熊浮从屋子里出来,笑问了一声。 诒云见梁熊浮如此说,便道:“我信得过你,倒是不着急的,等你要的东西都到了再走也不迟。” 这回答倒是在梁熊浮意料之外,他见诒云望着漫天大雪有些出神,那雪落在了她的卷长的睫毛上,变成了晶莹的水珠:“那么苏小姐有没有兴致与梁某下一盘棋?” 梁熊浮做了个请的手势,诒云就跟着移步到室内。这个时候,棋案已经被收拾过了,上头的黄土都被擦了个干净。 “梁先生从前,可是在张颉张大帅麾下办差的?”诒云手上执了白子,问道。 梁熊浮听她问起,不过微笑颔首:“倒是被苏小姐看破了。” 诒云默然落子,余光瞥见梁熊浮手掌虎口的茧子明显,这是常年握枪才会有的特征。 “苏小姐看着年纪轻轻,知道的倒是不少呢。张大帅的名讳,许久没有人提过了。”梁熊浮望了眼诒云,她的面色本就白皙,可是此时但凡洗净了脸面,这就越发显得脸上的手掌印和唇角的淤青有些触目惊心起来。 “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罢了,北地的张帅,从前也是个人物呢。”诒云说着,又落了一子。 梁熊浮望着棋盘上的局势,不过几个来回,竟然已经被诒云掌握了攻势。他略微定了定神,而后开口道:“我早年是从咣州的军校毕业的,后来北上参军,为张大帅所器重。后来的事情,我想苏小姐该是也听说了的。张帅的副官秦一夫叛变,与日本人里应外合,围剿了我们。我原本护着张帅,想要一道从北地离开,去日本避一避祸端。哪里晓得,中途还是被秦一夫给算计了,他借着日本人的军机,算准了我们出现的时候,竟就硬生生的把张帅给炸死了!” 说到此处,梁熊浮脸上起了一丝愤懑的神色,显然许多年过去了,他对这件事情依旧不能忘怀。 诒云将棋子握在手心里,只觉得这棋子的冰冷慢慢渗入到心间,她缓缓地叹了一声,而后说到:“张帅身旁有你这样忠心的人,到底也不算太坏。只是……你从一个军官变成一个土匪,难道就不怕有负张帅期许么?” 梁熊浮并没有抬起头,不过将黑子悬起,在诒云一圈的白子之上徘徊着。他并没有回答诒云这个问题,可是心下却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苏诒云,你记住。”梁熊浮大眼一睁,眼眸中忽而露出一丝丝的光亮来。 “记住什么?”诒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记住梁熊浮三个字。”梁熊浮说着,敛住了笑意:“我总有一种预感,我们总是会后会有期的。” “还是罢了,我但凡再见到你,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诒云轻声说着,若是离开了这个山寨,她定然是不愿意再回来了的,也更不想再同梁熊浮见面。因为一看见她,总要想起在地牢里那些不堪的经历,总叫她有些如坐针毡。 不过,这一趟,她倒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她再次肯定了,姆妈留下的那块玉佩,是来自张颉的。她本可以开口再问梁熊浮,关于张颉的一些事情。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咽了下来。 第25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漫天黄尘(九) “看这样子,你是因着顾钧儒的关系,因而这才与宋廷秋走的近了一些吧。”梁熊浮看出诒云有些避忌,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诒云不说话,不过跟着略略蹙了眉头。 “也是,谁能真的抛下骨肉就孤身上路救夫的?你的选择也在情理之中。”梁熊浮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口气听在诒云听来倒是有些刺耳。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诒云轻声说:“你这样随意揣测,倒不是很好的习惯。” “别的我可能不知道,你这趟出来的辛劳,可都写在脸上,而且宋廷秋也知道,不是么?我想他是钻了空子的,到底还是对你有一些想法的。”梁熊浮原本想板足了面孔,想要严肃一些,但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诒云就觉得,他这笑得不怀好意,此时此刻,她倒是当真恨不得把漆盘掀翻了,砸他脸上,好叫他清醒清醒。 梁熊浮倒是手脚快,一下伸手护着棋盘,悻悻然道:“别别别,你可别拿这棋盘撒气,大帅就没剩几样好东西留给我。您把那画贬的不值钱就罢了,再把这给我交代了,回头我再拿什么蒙人去呀?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老婆子在一边一乐,给他们续了水。看他们这样说话,倒有点像是朋友,这个三当家,倒是头一次与一个姑娘这样聊得来,老婆子想着就挠挠头,笑了笑。 “不过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跟苏小姐提。”梁熊浮看着诒云,口气却是征询的意思。 “我是阶下囚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三当家的,倒是客气过头了。”诒云没好气地说。 “这个,我看,苏小姐你本身若不是个女儿身,倒也是个人才呢。就看你那姿态,可不比一般的女子,若是教化教化,指不准,这也是女中豪杰呢。”梁熊浮说的时候,倒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不要再打我主意了,我本是个医生,做什么女中豪杰呢,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的。莫说你占山为王,便是许我个千户侯,我也未必心动。”诒云应声的时候很是笃定:“你自个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呢,还想收人到麾下。” “糟践了一身聪慧相。”梁熊浮无不遗憾地说。 “你落草为寇自得其乐,都不稀罕招安,何苦替人操这闲心。”诒云知道,这人是有想让她留在山寨的意思,不过方才只是试探,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不敢强留。 诒云示意他落子,催促了两声,梁熊浮打着哈哈算是一笑,不置可否。他心下想着,这个苏诒云倒真是有意思,确实比一般女子要有胆识的多了。只是看着她的眉眼,总觉得好似从前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倘若他将这番话告之,恐怕这位苏小姐,还以为他也是要轻薄人的了。因而梁熊浮不过将这些想法压下,即兴按了个棋子,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子还未落完,实则胜负形式已经明朗。这位苏小姐,不仅仅嘴巴了得,这下棋的功夫也不是盖的。 不久,外面通传,说宋先生的人,押了最后一批弹药来,等在山门外。梁熊浮应声,对诒云说:“看来这盘棋是下不完的了,既然我们要的东西都全了,那么苏小姐也该走了。我们只好另找机会下完这盘棋,往后再会了。” 诒云起身,睨眼看梁熊浮,又低头看一眼棋盘,伸手就要拂了,却被眼疾手快的梁熊浮一招架,挡住了。显然是他刚才的话,激怒了她。 诒云想了想,只得说道:“也好,或许真的后会有期。只是希望下次再见,不会是在这寨子里。” “当然。”梁熊浮微笑:“我在宋家的地盘上钉下一枚钉,虽微不足道也还是眼中钉。日后交手的时候恐怕还有。不过我会记得当日苏小姐之恩的,苏小姐这边请吧。” 诒云随着梁熊浮站在山门之上,看到下面摞起来的一只只木头箱子。想必这就是宋廷秋让人送来的军火了。 “宋廷秋言而有信,送来的除了德国货,还有宋家的军工厂制造的最新式武器,火力十足,可都是实打实的好货呢。”梁熊浮一面打量,一面满意说道。 诒云盯着看了一会儿,淡声道:“梁熊浮,这些军火你若用到不该用的地方,那便是助纣为虐。如今中华烽烟四起,最需要用军火的地方,恐怕不是自家人。你且好自为之,多多行善积德罢。” 诒云语气极冷,说话的时候却并不看梁熊浮。她分明清楚,她方才说的话,梁熊浮是听进去了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总觉得,梁熊浮与其他的土匪不一样,总还是可以说一说的。 梁熊浮说:“宋家不对平山赶尽杀绝,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今日,平山不尽是草寇。有我在,草寇不尽是奸淫掳掠之辈。因而苏小姐近日这席话,梁某收下了。” “但愿如此。”诒云拂了下被风吹到耳边的发丝,手碰到红肿的面颊,还是火辣辣的疼。她禁不住吸口凉气,空气里头总有些黄尘飘到了口中,口中真是生涩的很。 “三当家的。”老婆子出来提醒了梁熊浮一句。 梁熊浮从她手里接过来一个手袋,递给诒云:“除了子弹,别的都在。对不住,不是出于怕你袭击我们的考虑,而是平山上,每一枚子弹都珍贵。这笔账诉小姐也可以记着。” 梁熊浮望着诒云,那那柄鲁格手枪还给了她。诒云也看看他,无可奈何。 “你可以走了,我让十六送你下去。”梁熊浮说道。 诒云不再打算停留,不过迈步往下走,梁熊浮示意小十六跟上去,小十六手脚敏捷,一下就跳到前面去开道了。 “苏小姐请这边走。”小十六抢在前头给诒云引路。 诒云看到小十六背上的步枪,脚下一滑。这泥石路宽阔平缓,能容得马匹跑上跑下,积了雪却也不好走。 诒云没走几步,就听到梁熊浮在身后高声道:“苏小姐,如果你不想出去,也是可以的。反正这些弹药,也够我们跟宋家人干一架的了。不如砂锅捣蒜,来这一锤子买卖?” 这话,诒云只当没有听见,不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门。梁熊浮笑了笑,似乎很满意,然后他对着山门挥手,闸门放了下来。 梁熊浮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离开自己的阵营,往山谷里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就看到雪下的大了些。 第255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漫天黄尘(十) 两边的山谷光秃秃的,山顶有人,枪炮都对着下面的山门。从对面山口出来的骑马的听差形成几列,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驮着披着黑色大氅的一个男人,不用亮旗号也知道那是宋廷秋。 梁熊浮眯着眼睛,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个单薄的身影距离山门越来越远了。他手中的匕首搅动着风雪,呼呼出声。 “三哥,就这么看着宋廷秋把人带走了?不干点儿啥?”小十六这时候站到梁熊浮身后。 梁熊浮从小十六手里接来了望远镜,他看见苏诒云走的很慢,风雪中的她的身影太过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梁熊浮转回身,含着笑,对小十六说:“让宋廷秋把这么个大麻烦带走,咱还用干点儿啥?这娘们要是在咱们寨子多呆几日,那都是祸害呢。” 小十六一愣,跟着笑起来,明亮的眸子望着梁熊浮:“三哥,苏小姐虽然麻烦,但是也挺招人喜欢的。我罢,就觉得她身上那股子劲,有意思呢。” “招人喜欢嘛?”梁熊浮拢了拢他有点歪斜的皮帽子,笑眯眯地看着小十六:“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就晓得喜欢姑娘了?前儿咱们寨子里的翠姑娘,也说你招人喜欢呢,你怎么着?” 小十六哈哈一笑:“那我就带翠姑娘去打野狼!” 梁熊浮笑着,再回头看看苏诒云,这会儿她真的走远了,不过还没有走出步枪射程。 “小十六,你还有几发子弹?”苏诒云问。 “四发。”小十六想了下,立即回答。 “那咱就听个响儿?”苏诒云对小十六眨眨眼,痞笑道:“反正宋廷秋也没少送咱礼。” “听三哥的!”小十六笑着,把枪架在炮台上,瞄准了苏诒云。 此时,诒云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走着。风雪很大,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山谷中静的只听得到风声,她站下,喘了口气。悬崖峭壁在白茫茫中成了黯黑的背景,显得人渺小如蚁。她能看到远处点点的黑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那位小十六送她出门时声音细细地交待过她:“一直往前走,就看见宋先生了。” 雪花落到诒云睫毛上,融了,眼里雾气腾腾的。看不清远处,却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到这时脚下仿佛是棉花团,每踩一下下去,都深浅不一。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在这棉花团上,那可真是要闹笑话了。 有马蹄声响起,那点点黑影形成一线,迅速向她移动过来。诒云只听得马蹄声近了,雪白的高头大马来到她面前。洁白的雪被马蹄踏着溅起来,诒云抬头一望,马上的人脸被风帽遮住半边,几乎只露了那方正的下巴,来者正是宋廷秋了。 忽然间一声枪响,子弹被射落在她脚边,飞雪溅起。诒云只看到面前的马驹受到惊扰,纷纷扬起前蹄来。顿时周围马驹嘶鸣,人声呼喝,喧闹无比。 诒云被围在马驹和听差中,马蹄声细细碎碎,绕着她打转,让她眩晕。正眼花缭乱间,一条马鞭伸到她面前。她本能的伸出已经冻僵了的手想要握住马鞭,手指却怎么也打不了弯。 宋廷秋俯身,拉住诒云的手腕子向上一带,趁她腾空的一刻,搂住她的腰便将她提了起来,一下子甩在身前。 诒云没想到,宋廷秋看着文弱,力气倒是不小。她被宋廷秋的手臂紧紧的扣住腰身,白马便急速奔跑起来,马背上的颠簸却还是令她更加头晕目眩。忽然间又响起了枪声,追着身似的,一枪接一枪。 “少爷,下令还击!这群王八羔子……”听差的吼声被风雪吞没。 诒云只觉得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她心里一阵发急,却也不敢乱动,满眼只看到雪白。 “撤!”宋廷秋的马跑的飞快,跟随他出动的听差迅速集结成三队,沿着狭长的山谷一队开路,一队保护他们,一队善后,留下弹药箱在山谷中央。三队听差风驰电掣,转瞬便撤的无影无踪。 梁熊浮单手举着望远镜,手中的匕首被他盘弄的也飞快。对面崖顶上埋伏的人被大雪掩埋了似的,没有撤退,也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还按兵不动,宋廷秋可沉得住气。”小十六低声嘀咕着。 梁熊浮点点头,宋廷秋可不是沉得住么?要不然,他能顺利把人给带出去? “三哥!三哥!”这个时候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带人把弹药拉回来,去砸宋家那王八犊子!” “十七,听三哥的。”十六板起脸,示意十七有些过急了。 梁熊浮却笑起来,说:“宋廷秋是什么人,能给你现成的?你自个儿去看看,或者问问底下的兄弟,开箱验货,若不是弹壳是弹壳、弹头是弹头、发射药另放,我这颗脑袋,切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他笑着,收起望远镜。空旷的山谷中,只见大雪纷飞。山顶宋家的人还没有撤去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耗上一阵子了。 梁熊浮又说:“性子这么急,能缠得过宋家的人?这会儿咱们是弹尽粮绝,人家兵强马壮,送死去吗?何况大哥二哥还在路上,这当口出个岔子,我们前功尽弃。” 十七这才明白过来,跺着脚道:“宋廷秋这个王八犊子!我……真他妈的真该弄了他那个女人!让他尝尝后悔药去!” 梁熊浮看了小十七一眼,寒意冰人。十七被他眼神里的冷意冻住,话到舌尖又咽下去。梁熊浮转身离开,并没有一句话。十六呆了一呆,低着头跟梁熊浮走回山洞。 十六看看梁熊浮说:“三哥别跟十七计较,满嘴喷粪的家伙。八哥说今晚上打牙祭,有酒有肉呢。” “等大哥他们回来,再喝酒。”梁熊浮看着棋盘上零落的棋子,若有所思道。 “好……”小十六话音未落,就听到轰然炮响。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安全的位置躲避了一下,片刻之后,梁熊浮带头冲了出去。炮声隆隆中,梁熊浮眼看着滑落的山石自上而下滚落,烟尘四起中,乱石将山门堵了个严实。 “三哥!”老八灰头土脸地跑上来。 “有伤亡没有?”梁熊浮问。 “没有……咳咳……”老八咳嗽着,跟梁熊浮解释,弹药已经全部运回来了:“我前脚进山门,后脚炮就打上门来了,慢半步,我猪尾巴棍儿准给炸断了。” 梁熊浮哈哈一笑,拍拍老八的肩膀:“去!让人做晚饭,今儿晚上吃饱喝足,开工!” 老八招呼着十六和十七就走了,梁熊浮望着依旧浓烟滚滚的山门,和更远处白雾茫茫的峡谷,有些出神。十七要叫他,被十六拦住了。 第256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碎碎坠琼芳(一) 炮声停歇的时候,宋廷秋的人马穿过山谷,来到自己的地盘当中,他勒住缰绳,略微垂下头去。 诒云在马背上被颠的两眼发昏,直冒金星,简直胃都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似的。待得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彻底在平地上稳住了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两手死死地揪住的是宋廷秋的背带裤。 这一下,诒云就觉得十分尴尬,心下一惊,急忙将手松开。却也因此,她人却险些跌落下去。这样一反复,她反倒又抓住了宋廷秋的背带裤,且比方才抓得更紧了。 诒云只觉得狼狈且懊恼,只觉得自个此时此刻像一只被浪打翻在沙滩上的乌龟,一时也翻不得身来,真当是可笑极了。想及此处,诒云咬着嘴唇,想干脆松手跳下去得了。 宋廷秋自是观察入微,早就识得了诒云的心意,于是他不动声色揽着诒云的腰身,将她慢慢的放下。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到像是诒云自个下马似的。这算是保住了诒云的体面,又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随后,宋廷秋甩了马镫,也跟着下了马,立在她跟前。罡风的呼啸尖锐而强烈。一片,两片,无数的雪花,像枕头套里的鹅绒,从空中抖落下来。到了这个世间,空气更是冷凛,雪花落在诒云两腮上,温润潮湿。 诒云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婴儿的小嘴巴,在她鼻尖上,眼皮盖上,吹嘘着暖气。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韵律的起伏着,把整个幽黑的天空,都牵动起来。 身后宋家听差手里持着的火把,似闪烁的光球,一时忽而下沉,寂灭消弭;一时忽而上升,像盏盏金灯,在这茫茫山谷中大放光明。 雪愈飘愈大,好像浮到每个人的周身,诒云略微探身出去,双手伸到半空中,想去捞住那一颗颗雪花。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像看见那些火把,好似都配上了钢琴的音符,一明一灭,琤琤琮琮的,发出清脆悦耳的键盘声似的。 诒云忽而想起,从前在申城的时候,那年冬天,顾公馆也有这么一颗巨大的圣诞树。那些闪亮的灯光,是挂在树丫丫上的金球儿。雪花是棉絮,轻盈的洒在树干上。那时候她心下郁郁寡欢,望着那棵树,总觉得自己是变成吊在树顶上那个孤零零的小人。 那一年圣诞前夕,她半夜里穿着睡袍,她一个人来到客厅里的圣诞树下,却看见了钧儒为她准备的一份礼物。诒云猝急不防,也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到底还是打开了那个盒子。 礼物包了好几层的礼物纸,诒云拆了一层又一层,等到最后拆光包装的时候,那是一个黑色的钢琴漆木盒。待得她一打开盒盖,却发现这是一个英国制的音乐盒子。 诒云见到里面有个穿苏格兰裙子的小人儿,蹦蹦跳跳的在跳苏格兰土风舞,音乐盒子中,叮叮咚咚奏着那首温馨的《宁静之夜》。 想到那首曲子,莫名的,诒云心下就觉得一酸。说起来,那个时候她应当是讨厌极了钧儒的,可是现下想来,那种心下暗涌的思绪,未免不是一种心动。或许,在更早以前,她对于钧儒,就已经种下了情丝的,只是她自己未有觉察罢了。 雪扑扑扬扬地往下落,诒云与宋廷秋的肩上都撒了一层雪。诒云的头发已经被雪打湿了,刘海贴在额上。宋廷秋禁不住伸出手来,替她将碎发挂到耳后。 诒云打了个激灵,这才从过往的思绪中逃离开来。钧儒现下还在箐岛被软禁着,她到底还没有见到他,绝对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就让自己软弱下来。 宋廷秋虽然不知晓诒云心下所思,却看看诒云身上的衣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着她的样子,全身上下,大概只有脚上那对羊皮靴子还是她自己的。黑色的羊皮小靴,踩在雪地里,黑白分明的,就像她的眼睛。 诒云眨着眼看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一副心思游历,惊魂未定的样子。刚刚在平山上,又不见她露怯,宋廷秋到底没有走进她的心间,也着实不懂她心下究竟在想着什么。 诒云拍了拍身上的雪,这时候,她才注意到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宋廷秋。他没开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在山寨中一些日子,她觉得宋廷秋好像黑瘦了些似的。她正发呆,宋廷秋忙解下斗篷来,给她披上。他将风帽一抖,盖住她那的脑袋。 诒云没想到他会这样,忙转开脸。所有的马驹和宋家的听差散在周围,距离他们并不远。虽他们都不敢直视他们,却也有意无意地看着,这让她觉得尴尬万分。 “来,我看你近日也是疲累的很,怕是赶路更甚。我看咱们还是在这里稍作休整,这样赶路下去,我倒是怕你身子吃不消的。”宋廷秋带着诒云,迈步向临时搭建的帐篷走去。 紧靠着山崖的避风处搭了一溜的青灰色的帐篷,帐篷上自也落了厚厚的积雪。诒云看了看,没有立刻跟上去。宋廷秋的斗篷很沉,又长,她一迈步便拖在雪地里一截子。 诒云只好挽了一段在手肘处,这么走着,就更是显得十分狼狈。她到底觉得有些变扭,宋廷秋明明晓得这手底下的人都在看着,非要当着人这么做,他心下也不晓得在琢磨着什么。 诒云一路走着,一路观察着两边立着的宋家听差。说起来宋家不过是做生意的,可是自有着兵工厂,又有这么些青壮年的听差。战马、人手,一呼百应,就是自个出来自成一方割据势力,也是极为轻巧的事情。 可是即便到了现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宋家有这样的心思。似乎提起宋家,提起宋廷秋,大家想到的都是富可敌国。诒云忽而觉得心下有些感概,这大约也是宋廷秋懂得韬光养晦的聪明之处了。枪打出头鸟,宋家不做这出头鸟,自然也就没有人能把枪头对准他们。 第257章 第二百五十七章 碎碎坠琼芳(二) 诒云抬眼,看着宋廷秋的衣角在被雪粒子吹打着,身上这件衣服就更沉些。 “诶,宋……”诒云张口,风帽压下来,把她半边的脸遮了。帽子里有很重的雪茄味,倒是呛了她一下。 “黛西小姐,先进帐子里喝几口热茶罢。”宋廷秋引着诒云进了帐篷内,这个时候就有丫鬟上来伺候。 宋廷秋出门的阵仗真是大,就连家中的丫鬟也给带出来了,诒云不由得心下想着。 丫鬟上了一盏茶,诒云低头轻抿了一口,是龙井新茶。 “歇息下罢,天黑前要赶回去的。”宋廷秋轻声说道。 宋廷秋见诒云愣着,也不多话。帐篷里,起了柴火,倒是有些暖意。稍事休息,宋廷秋就安排诒云先行离开,他随后再来。 诒云想到她从崇城带来的东西,便问道:“我的行李……” 宋廷秋扬了扬眉:“我已遣人同梁熊浮去谈,不过对方到底是土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了不得,有些随身的东西重新去买就是了,你别太放在心上。” 诒云转念想想也是,梁熊浮毕竟是土匪,落入他手中的东西,那应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她倒并不是太心疼那些金银细软,毕竟身外物,再贵重也不值当让人拼了性命去要回来的,可惜了儿的是她亲手给顾钧儒做的那些东西。 想到这里,诒云脸色就就跟着慢慢黯淡下去。这神色,宋廷秋也看在眼里,他暗暗捏了捏手心。 待诒云的车子走了,他转脸问听差道:“那两个人安排好了?” “已经送到指定地点等候了。”听差的恭谨回答。 宋廷秋看了眼手上的怀表:“咱们的人全部安全撤离后,你再通知梁熊浮的人。” “是。”听差的答应着,看看宋廷秋:“苏小姐的行李,是不是……” 宋廷秋嘴角一牵,淡声道:“这帮子土匪要求不过分的话,你看着办。” “是。”听差的答应着,心下早已经有了主意去办差。 宋廷秋从丫鬟手里接了一件棉大衣来穿上:“刚刚怎么不拿这个来?倒是比风衣更御寒呢。” 底下的丫鬟愣了一下:“就这一件了,出来的时候只带了您的呢。” 宋廷秋系着棉大衣上的银扣,漫声问道:“护送苏小姐回公馆的队伍是阿飞带的那支么?” “您不是吩咐说,先送苏小姐去酒楼吃一顿热饭么?阿飞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丫鬟听了直挠头,从前她以为是了解自家少爷的。可是事情但凡与这位苏小姐沾了边的,少爷便总是有些反复,乃至于叫她们底下办差的都需要时时提着心思。 原本底下的一种听差,也是以为这救回苏小姐以后,就直接回宋家公馆歇息的。如今虽然二小姐也住在公馆里头,可是到底这是宋家的私宅,总比在外处住要妥帖。 公馆里头,苏小姐的房间一早就准备妥当了,丫鬟倒是有些分不清楚,少爷这会为何又问这样的话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阿飞要护着苏小姐,想来行路不会太快,若是少爷觉得回公馆妥帖,那自可派人去报信,这会倒是也不迟的。家里头该准备的早就准备下了,苏小姐过去,也是有口热乎的可以吃的。” “行,就这么办罢。”宋廷秋说话的时候,略略捏了捏鼻梁,他的神情也很是疲累。这一番,为了救出诒云,他几乎已经把宋家的实力给展现了大半。 梁熊浮这个人,他倒是不怕的,但凡有钱交钱,有货交货,总归是说的清楚的。可是若是被其他有心人看了去,只怕将来还不定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宋家虽然养了这些听差多时,但是到底外间都不知晓,他们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支富有作战力的队伍。 丫鬟眼见着自家少爷没了话,也不好再留在这里打搅,于是便悄然退出了帐篷外,去办方才吩咐下的事情了。 雪势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雪天路滑,车子自然也便走的慢一些。一旁护卫的马驹,踏在雪地里,踩出窸窣的声响,诒云坐在车子里头,凝视着窗外,好似有雪花悄然落入心间,有些凉,有些温热,有些不可言喻的思念。 诒云实则已经累极了,可是这一路下来,她都没有再阖过眼睛。距离平城城内越近,她越是觉得有些心慌,在平山上的时候,她似乎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过。 方才路上的时候,就有听差的来报予她,说是风雪太大堵住了轨道,这几日开往箐岛的火车都已经停开了。原本离开崇城的时候,她以为只是从平城落脚几日,便能转火车进箐岛,没想到路上遇到这样一劫,到底什么时候能到那边,似乎都已经成了未知。 诒云先前只是知晓,从平山往平城内赶,得要一些时间。只是没有料到,如今要过平城,还需得过了重重关卡,就是通关也颇费了点时间。等真正到了平城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待得车子停下,司机便过来给诒云开门。诒云点头致谢,而后下了车子。这个时候她略抬起头来打量着,这是一处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大宅,放眼望去,门灯高烧,倒是如白昼一般。 黑色的铁珊门很快就开了出来,从里头迎出一系的佣人,女的一概都穿着绣着花边的竹布衫,男的则是讲究的统一式样的长裤。看得出来,宋家自是讲究的人家,就连底下的听佣都个个瞧着很是齐整。 诒云借着那亮堂的门灯,倒是一下就将宋家在平城的这座公馆看了个明白。周围并无旁的住宅,只这里一座别墅。进了公馆就是一方草坪,隆冬时节,又有大雪,如今自是银装素裹。 园子里有一些修建齐整的松柏,还有一些疏疏落落的花床,如今虽然百花凋零,但是可以预估的到,这开了春,就该是一片花海了。 园子里布局严谨,过了松柏处,又有不少的梅花正开着。鲜亮的梅红色,在这冬日里倒似徒添了一把火。那灼灼的梅花一路摧拉枯朽燃到了大门外。 待得走到这里,诒云便可以看到,宅子的后头是一汪翡翠绿色的湖泊,上头孤零零地停了一只小船,在这雪天里,倒是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 第258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碎碎坠琼芳(三) 这别墅中间双坡顶的装饰木构件清晰外露,构件间抹白灰缝条,凸显着斯堪的那维亚的别致情调,诒云虽是见过不少西洋风情的别墅,仍旧禁不住对着暗暗赞叹了一番。 待得诒云回过神来,已是到了一扇暗红色的大门前,门外左右各站了听候差遣的丫鬟、侍从,见陈妈领着人来了,都含笑着弯腰行了礼。这宅子里头,往日里来的都是贵客,他们自然都不敢怠慢了半分。更何况,诒云还是宋廷秋特别吩咐过的客人。 进了这扇大门,里头就是正厅了。正厅门口摆了一块柔软、精致的朱红色波斯地毯,一路铺陈到了楼梯口。正厅的两边围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盆景,环肥燕瘦、姹紫嫣红,把整个正厅衬得一派雍容华贵。 一阵局促的钢琴声若隐若现地飘入耳中,仔细听了,好似是《欢乐颂》。可是拍子打的乱极了,一时快,一时慢。诒云心下想着,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弹琴,像是心情不佳的样子。 回旋楼梯上,一名穿着红绸高跟鞋的女子,扶着手扶栏杆,慢慢走了下来。鞋跟虽是尖细,可是踩在木质楼梯上却无一点声响。原来是楼梯上也铺陈了这特意定做的手工波斯毯子,因而来往总是静悄悄的。 “叶妈,什么事?”来人梳着一个月牙式样的齐刘海,穿着一套合身的浅灰色西服,一双胳膊露在外头,愈加显得高瘦一些。 “二小姐,这位小姐是少爷请来的贵客,因而我先带到屋里来等着了。”叶妈低头说着。 诒云听了这话,心下暗暗打量着,既然这帮佣唤她二小姐,想来是宋廷秋的二妹宋静之了。诒云曾经听宋廷秋提起过几句,知晓这宋静之并不是在南方长大的,相反,年幼时候基本是在平城度过。因而这性子,比起宋家其他小姐来,总是要任性一些。 因而诒云也便朝着宋静止礼貌一笑,算是见过礼了。她不由得细细凝视着这位宋家二小姐,尤记得,从前在申城的时候,宋太太是提过这位侄女的,她们也曾想撮合她与钧儒一块的。因缘际会,如今竟然还真被她见着这位宋二小姐了。 宋静止睨眼打量着诒云,这一身半旧不新的袄子,看的她直蹙眉头,不过漫不经心问道:“怎么称呼?” 诒云说道:“你好,我姓苏。” “哦,苏小姐……”宋静止从一旁的花架上拿起一瓶香水,边往脖颈前后喷洒了一些,语调也被拖的很长:“只听说哥哥要请一位小姐来住几日,我还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引得我那哥哥如此相待。如今一瞧,果真倒是娴静的一位小姐呢。也难怪,我那位挑剔惯了的哥哥,能对你另眼相待呢。” 听口气,诒云料定,宋廷秋并没有把她的身份告之家人,怕是只说是位朋友。若是这位宋小姐知晓,她便是钧儒的妻子,恐怕还指不定要受什么样的眼色呢。因而宋廷秋这样安排,她倒是心下感激的,到底是处处都考虑妥帖了的。 诒云谦逊道:“哪里的话,倒是宋小姐,年轻貌美,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到底是不好相比较的。” “我听哥哥提过一句,说是苏小姐留过洋,是个新派人物,是么?”宋静之听了诒云的话,自是十分受用。只是不知为何,又追问了一句。 诒云点点头:“是了,从前在瑞士修读课程,倒是蹉跎了几年光阴。” 宋静之眸子一转:“既然是这样,想来苏小姐一定精通西语了。” 诒云笑笑:“瑞士倒是不讲西语的,诸如我从前上课的课程,用的都是法文。不过西语我倒是也略识得一些,也曾替人补习西文过呢。” “噢哟,倒是凑巧的很,是这样的,我有一位朋友,近日也是在我家中。她的西文课呢,真是糟糕极了的,从前也不晓得请了多少位老师了,愣是没有一点成果。这不,过阵子呀,可是她的人生大事了,到时候还得在婚礼上演讲一段呢。现下她这个水准罢,恐怕还是要闹一些笑话的。苏小姐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指教指教我这位朋友的。”宋静之说话的时候眉梢也跟着扬了起来,她五官本就出挑,这样一来,反倒添了一丝妩媚之情在眉间。 “静之,你又在背后嘀咕我什么了?”一声娇软的嗔怪声从头顶处传来。 诒云循声望去,只见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手上提着白色的长裙,小心翼翼地步下楼来。她比宋静之矮半个头,体态有着少女的丰腴模样,一张方圆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顾盼之间很是灵动。 待得到了跟前,诒云方才看清,她脚上穿着的乃是一双银灰缎子的软底鞋,鞋口一带镶了细细的同色绸边,工工整整地贴满了水钻,直射人的目光。 彼时,她刻意扬高了脚背,上头有一条细丝带,带子上又列着一排深海的白珍珠。而鞋尖的正中,乃是一只做工精致的蝶蝴,蝶蝴的两只眼睛,却是两颗耀眼的蓝宝石点缀成的,仿若随时都可翩翩起舞一般。 宋静之笑道:“哟,这才一下午的时间,竟然又溜出去买好货去了,我都不晓得呢。这款式,可真是别致。一瞧就知道是罗茜时装买的吧?在城里头的洋人店里,我可没见过重样的。就是可惜,这再好的鞋子,也得在宋公馆这样垫了毯子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往外处转一圈,可就辱没了这双鞋了。“ 那人笑道:“静之,你猜一猜罢,这双鞋要多少钞票的?” 宋静之勾起唇角,明艳笑道:“这样的绸缎软底鞋,怕是没有几百块是下不来的。若还是法国进口的款式,上次我瞧我姑母在申城定的那一双,差不多料子的louisvuitton,可也得四百块一双呢。” 诒云听着这价钱,不由得暗暗心下抽了一口冷气。这一双鞋子,可就抵得从前申城一名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了,战时还能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想来这位娇俏的小姐来头不小。 宋静之似是不经意间着重强调了louisvuitton的法语收音。除了诒云听出了不同,那位小姐只怕是都还不知晓她这个朋友的用意所在。平日里除了买些金银首饰,衣帽鞋子以外,要说这洋人的话,不管是法语还是英语,在她眼里看来怕都是没有区别的。 第259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碎碎坠琼芳(四) 听罢,那位娇俏的小姐只当是宋静之在夸奖她的眼光,因而笑着说道:“静之,你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鞋子自然是没有便宜货的。即便不是巴黎进口的,如今就是要找夙城的师傅,就是仿着做的,只怕是没有一百都买不着像样的料子了。日本人可是把能封的港口都给封的差不多了,也就是我大哥,还能替我寻一些像样的料子来了。” 她边说,边用刚涂了丹蔻的指尖,朝着宋静之伸出来比划了下:“诶呀,我还是不要与你卖关子了,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呢。原先说是被德国领事的夫人给预定走的,可巧,她这脚给崴了,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因而这才落到了我手里。” 宋静之听了点了点头:“是了,但凡说到这穿衣打扮一类的,可就得找你才有主意。不过嘛,你大哥可是说了,等你这趟平城呆够了,回了箐岛,若是西语仍旧一点不通,在婚礼上丢了他的脸面,可不止是要断你钞票的。” 此时,这女子才注意起宋静之身旁的诒云,笑眯眯地问道:“这又是哪位了?难不成是你父亲新娶的姨太太?嗯……看样子,怕是太过年轻了一些,又或者是宋大哥的女朋友么?” 宋静之干咳了一声:“甄儿,可快把你的连珠炮收起来罢。这位呢,既不是我父亲的姨娘,也不是我大哥的女朋友,但是呢,却是大哥实实在在请回家来的贵宾。你是晓得的,我那位大哥,挑剔的很,寻常的人,哪怕是正眼都不瞧的。他可是早就同我说过了,这位苏小姐呀,博学的很,还是留洋回来的呢。我方才正与她说着闲话,就说起来你的事情。你不是借着过来学习的由头,跑到这里来透口气么?可别到时候,真的一点都不长进就回去了。要不然啊,你大哥可不得怨上我们呀?所以呢,你趁着这两日,苏小姐还在,赶紧多与她请教请教西文,也不至于,临到了,露了怯。” 到了这个时候,诒云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倘若说,这个时候她还揣测不到对方是谁,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了。箐岛,婚礼,甄儿,这些词汇集于诒云脑海间,只叫她热血都跟着迸跃起来。 她分明感觉到,额上的那些筋脉,都在跟着突突跳着。倘若她没有猜错,这世间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这位宋二小姐所谓的好友,便是秦一夫的妹妹,秦甄儿。而秦甄儿,便是传闻,即将要与钧儒举行婚礼的人…… 诒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竟然会在这里见到秦甄儿,更没有想过,会与她有任何的焦急。这一刻,她心下犹如万千蚂蚁在挠着,使得她十分难受,又不得不继续听着她们的对话。 与此同时,诒云又想着,或许这便是老天爷的安排,至少,她或许可以从秦甄儿身上知道一些钧儒的近况来。 秦甄儿瞥了眼静之身旁的诒云,满脸不屑:“若说补习西文,找个洋人不就好了。再不济,找个俄国的破落贵族来,也好过随意找个人来撑门面。” 听秦甄儿这样说,诒云心下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何宋静之说她急需做一些补习了。这位秦甄儿小姐,只怕是个连西文与俄文都分不清的主,若说要让她短短几日便可流利朗诵阅读,恐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静之听了,倒是忍不住了,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你一说,我就不得不想着那帮俄国的破落户了。可不是因着被赶出来,实在没地去了,这才无法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们自然还有金饭碗可以吃,又怎么会离乡背井来的。说起来,若真是找了个俄国人来做家教,才真是惹了大笑话了,你瞧他们那些大舌头的俄语,若是西语能说的标准,才真是出怪事了。” 话音才落地,又是当着诒云的面,秦甄儿自然觉得有些尴尬。她一时红了脸,只轻哼一声:“静之,你笑话我,等宋大哥回来了,我可得告你的状才是。” 宋静之笑笑,正要开口,却听着门口伺候的侍从喊了一声:“大少爷,您回来了?” 循着这声响,众人望向大门,却见着宋廷秋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合身的灰色西装,那斜纹领带在门灯下暗暗发着光。 宋廷秋的身段硕长,穿了这身定做的西装,自然显得愈加精神了。他微微笑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粗发,一丝不苟地服帖着,这样的绅士样貌,自然也是风度翩翩的了。 “大哥,叶妈不是说你今晚许是到不了家么?怎么,一下又飞奔回来了?”宋静之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接过宋廷秋手上的黑皮手套说道。 宋廷秋抚弄了下宋静之的鬓发:“二妹,你可是在说,若是无事,我便也不好早些回来的?” 宋静之作势轻拍了一下宋廷秋的臂膀,嗲声道:“大哥,你又拿我打趣。今儿个可不是你这位贵客到了,我们聊得正好呢。刚说到,这甄儿呀,西文不大行,听闻苏小姐是留洋过的,可不得找她帮帮忙,临时补一补课呀。” 秦甄儿见状,也上前拉住宋廷秋袖子道:“宋大哥,你瞧静之,说是补西文,我看倒是未必啊,看样子是要看我笑话的,我可不依。若是有诚意,怎么也得给我找个洋人来不是?” 宋廷秋此时方才将目光移到诒云身上,他方才进门的时候,早就瞧见她了,那一身半旧不新的袄子在她身上罩着,倒是显得脸上肌肤愈加的白皙,仿若枝头的一朵白玉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彼时,宋廷秋心下隐隐是欢喜的,可是面上仍不着声色。他到底吃不准,若是她晓得,这秦甄儿的身份,又会作何想?当初,他到底是有所顾忌,并没有把他与秦家的关系和盘托出,因而在此之前,恐怕诒云只以为,他与秦一夫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你们可真会胡闹呢,苏小姐远道而来,疲乏至极,还能耐着性子听你们说这些有的没的,这可真是涵养好了。”宋廷秋半是打趣,半是告诫地说着。 第260章 第二百六十章 碎碎坠琼芳(五) 隔日早间,宋公馆后院,宋廷秋与衣裙明艳的两个妹妹,以及秦甄儿等齐坐一团,融融地吃着早茶。 后院草丛旁摆了一圈的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色呢绒底子上绘着零落的轻羽,扶手上挂满了琉璃珠子。中间一张长形的金丝楠木方桌矮几,上头摆了一只汝窑的细颈瓶,瓶里冒着一大束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倒是可谓中西合璧了。 叶妈笑着递上一盏今晨新到的西湖龙井予宋廷秋:“少爷喝茶。” 宋廷秋呷了一口,润了润嗓,方才转身问叶妈道:“怎么,没唤母亲来吃早茶么?” “早上去问安,夫人说是身子依旧不大清爽,还是在屋内念佛来的好。”叶妈躬身答道。 宋静之放下手中的刀叉,拿起绢帕轻拭唇角:“可不是嘛,母亲就是个大善人,清心寡欲的,成日里就在屋内吃斋念佛。这外头一般二般的夫人都是俗人,就独独咱们母亲呀,全都念声好呢。” 宋静之今儿个特意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印度真丝旗袍,上头压着黑色的底纹,耳边别着两个碎钻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指上一只钻戒,在晨光下光芒四射。 “是的了,母亲一贯如此,人家念经,念的是家里头的经。她就不一样了,念的是众生,更是处处积德,咱们这些人的福报也,可不得都亏着她呢。”说话的是宋华苓,乃是宋家的三小姐,与宋廷秋、宋静之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只见着她一边睨了宋静之一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玉镯。如今正值冬假,学校无课,正是归家的时候。可是她又不想太早回南面听父亲唠叨,因而打着探望夫人的名号,搬到这平城的公馆里头住着。 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秦甄儿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你们说话可真逗,说什么清心寡欲,那不是谁都不该念,只一心念着佛祖才对么。” 宋静之挑了挑眉:“甄儿,你碗里的芒果布丁,可是我请来的英国厨子做的,若是不好吃,不如你让给我来吃罢。” 秦甄儿嘟着嘴道:“嗨,静之,就数你小气,连给我吃个布丁都不舍得。” 宋廷秋在一旁笑笑,跟着说道:“哪里是二妹不舍得,就是你要十个八个,她那也得给你吃够了才好。不过是她担心你吃不大惯这口味,我倒是瞧见了,她一早还想着让厨子给你备了樱桃味的呢。说是若是芒果的不行,樱桃的一定合口。” 秦甄儿一听,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宋大哥通透,哪里比得静之,总是作弄我。好了好了,你们别卖关子了,赶紧的,拿出来尝尝呗。” 宋华苓见他们三人说说笑笑的,总觉得有些被冷落了,于是又提道:“秦小姐,听说我二姐央了大哥的客人给你补习西文呢?你可得抓紧了,要不然,若是回了箐岛,仍旧是老样子,恐怕你下回再出来,是不容易的了。” 秦甄儿觉得这话刺耳,这位宋家的三小姐,她一贯是不大喜欢的,总觉得气量十分小,到底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正要接话,却见宋静之道:“三妹,你可就不晓得了,这位大哥请来的客人,可是位难得的才女。昨天夜里,她就站在那儿,同甄儿说了几句话,我就听得出来,那水平实在是了得的。” “我倒是从没见大哥带哪位女宾回家来过的,这倒是稀奇了。我昨日睡下的早,也没瞧见这位苏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竟然能叫大哥这样的人给请回家里来住。”宋华苓一面说,一面将一片培根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说是说客人嘛……可是听说你还要带她去参加秦小姐的婚礼,这到底也不是一般人呢。” 宋静之抬起头来,她原本以为那位苏小姐,不过是大哥请来的客人。哪里晓得,竟然还是要带去参加秦甄儿婚礼的,难不成…… 一番思忖,她与秦甄儿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各自对着宋廷秋暧昧地笑了笑。宋静之轻声道:“三妹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无缘无故这样说,也就亏得苏小姐现下不在。要不然,人家听了多下不得台来。” 宋华苓拿起银碟,抿了口热牛奶,这才悻悻道:“所以说,咱们大哥藏得好呢。我也是一早看到底下浣衣房的丫头在熨烫一件礼裙。好家伙,你们可不晓得,那裙子真当是光彩夺目的很呢,上头都不知道镶嵌了多少颗碎钻哟,一看就来头不小。我纳闷呢,就问了一声,这才知道,是大哥为那位苏小姐准备的,说是要参加秦小姐的婚礼时候备用的呢。” 宋静之与秦甄儿听了又对望了一眼,连连咋舌,她们倒是都没有想到,宋廷秋还有替人准备礼服的时候。秦甄儿笑眯眯地说道:“宋大哥,我看你你是诓静之的罢,什么贵客,是女朋友还差不多呢……” 秦甄儿将几人心下绯腹的话给说了出来,倒是引来一片娇笑声。宋廷秋不置可否,他并不着急解释他与诒云的关系,反而略微有些享受这种不明意味的暧昧情愫。诒云对于他而言,总归是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白月光了。 隔了半晌,趁着几个人吃点心的时候,宋廷秋方才开口道:“一会苏小姐来了,你们可不要瞎说什么。要不然,人家听了下不来台,或是不高兴,我可得唯你们是问。” 宋华苓耸了耸肩:“瞧大哥急的,我们也没说什么嘛。” …… 诒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皮子有些沉,实在是疲惫不堪。她到底睡得浅,夜里想着仍在崇城的孩子们,还有沈钧儒,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没有睡好就是了。 底下的丫鬟早就准备好了洗脸水,她略略梳洗了一番,低头就看见化妆镜下倒是备了许多胭脂水粉与首饰来。不过她一贯不爱涂脂抹粉,也不大喜欢这些华丽的钻饰,因而不过就是一瞥,倒是也没准备用上。 第261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碎碎坠琼芳(六) 这底下的丫鬟眼尖,看出诒云的用意,就趁机说道:“苏小姐,少爷一早就命人送来了两箱行李,我们也没敢私自去动,您若是方便,自可清点清点,看看东西是否齐全。” 诒云顺着丫鬟的手望去,就瞧见两只藤条箱都在。她便走了过去,打开扣子,扫了几眼,她给钧儒亲手打的毛线衣及一些贴身的物件仍在,还有……那块玉。 想着时候也不早了,诒云便从里头挑了一件日常穿的翠绿旗袍来,待得将湘妃扣一颗颗系上,这才出了大门。下楼的时候,她就见到院子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在小方桌上剥着莲子心。 听见走路的动静,那小丫头抬起头来看,一看是诒云,便跟着行了一礼:“苏小姐醒了。” 诒云笑笑着笑着颔首,她身旁伺候的丫鬟便问道:“少爷呢?可还在前厅里头?” 那小丫头欢快答道:“早就去院子里了,同几位小姐一道吃早茶呢,约莫有一个钟了罢。” 丫鬟点了点头:“不过你在这里剥这堆莲子做什么,可是谁要吃么?” 小丫头说道:“可预备着,说是晚上给苏小姐宵夜吃的呢。” 丫鬟笑道:“其实这些,都交给厨房去做不就好了,还非要得你亲自动手,多麻烦。我看你是没事找事,自个找累呢。” 小丫头不明就理,仍道:“昨儿个,二小姐特地吩咐下了,说是苏小姐是少爷请来的贵客。吃的点心、宵夜,可都得我们另外开个小灶独做。说是怕厨房里来的不干净呢,苏小姐吃不习惯呢。” 诒云在后头听了,一时动了一些恻隐之心,想这个小丫头,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离了家,来这别馆里头做丫鬟,也是有些可怜。 正说话着,丫鬟转头看见诒云的面色,似乎有些凝眉的姿态,因而忙止了话,自打了一个巴掌:“瞧我,在这里说着闲话,倒是把正事忘了,还望苏小姐莫怪。我这就带您去院子里头吃早茶。” 诒云咬了咬下唇,原本想要对那小丫头说不用再剥莲子了。可是转念一想,这里到底不是自个家里头,在宋公馆指手画脚,恐怕还是逾了矩的,于是不过又望了那小丫头一眼,便跟着丫鬟去了后院里头。 院子里,几个人说说笑笑,正是愉快的时候,说话间,听着一旁听差来禀:“苏小姐到了。” 宋静之轻笑了一声:“瞧瞧,方才说的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苏小姐到后院来吧,莫要在前厅干等着了。” 诒云随着丫鬟一路往后院走着,一阵清风袭来,鬓发飘飘,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在诸人眼里看来,倒当真是秀丽绝俗的一道景致了。 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看得有些痴了,宋静之睨了那人一眼,轻咳了一声,也不见他有所收敛,若是被她大哥瞧见还了得。于是她只得暗暗拧了一把这听差的大腿,疼得这人一声“诶哟”惊呼而出。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听差有苦难言的表情,宋廷秋亦是将视线移了过来,不禁跟着皱起了眉头。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那听差倒是巴不得,呲牙咧嘴忍着疼痛就赶忙退下了。秦甄儿自是在一旁看的仔细,瞧着那听差狼狈模样,反倒跟着低头笑了起来。 一见诒云已经到了跟前,宋静之忙笑着迎了上去,亲亲热热道:“苏小姐,今天来的赶巧了,我们恰是在吃早茶,不如你也一道吃一些,一会若是有心情,还可以教一教甄儿西语呢。” 诒云微微笑道:“二小姐客气了,你们想来是在家庭聚餐,我这样冒然闯入,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的。” 宋静之倒是料到她会这样说,不过握住诒云白皙双手:“瞧你这话说的,你既然是大哥的朋友,可不也是我的朋友嘛?既是朋友来了家里,坐坐吃个早茶,自然也是该的嘛,这都是待客之道。” “苏小姐,你坐这儿。”宋静之利索地将自个的位置腾了出来,将宋华苓挤到对面的沙发上。 宋华苓猝急不防,一时哑巴吃黄莲,倒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她不过瞪了宋静之一眼,而后假意不经意似的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今儿个的天,看着好,实则这灰尘倒是蛮多的,呛得人好不自在。” 宋静之全然当做听不见的样子,又朝着一旁伺候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见状,忙将沙发上那块海绵坐垫挪挪正,请诒云挨着静之坐着。诒云微微笑着向在座的诸人致谢,而后方才坐下。 丫鬟留心这诒云坐稳了,这才又走到一旁的八仙桌上,端了一盅茉莉香片过来:“苏小姐,请用茶。” 诒云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汝窑月白釉的瓷杯,只听着宋廷秋忽而低声说了句:“这水刚滚,小心烫了手。” 诒云垂下头来,轻声应了一句:“多谢。“ 彼时,一缕晨光的光晕下,月白釉瓷杯显得清雅素静,视之如碧峰翠色。这似玉非玉,不染纤尘之美,与诒云倒是相得益彰。 宋静之在一旁看着,唇角是一阵微微的笑意。她这个哥哥,平日里,轻易是不肯出声的,今儿个瞧来,倒是有些话多了。因而一时说道:“苏小姐既然已经到了家里,那自然不用客气。要吃些什么,随意说就是了,可莫要拘谨才好。” 秦甄儿见状,笑着将跟前的乳酪轻巧推到诒云跟前:“苏小姐可爱吃甜食?这个乳酪不错,听说洋人女的就靠吃这个,皮肤好得很那。” 听她这样说,宋华苓掩嘴笑笑,饶有深意道:“什么时候,秦家妹妹对洋人的玩意这样知根知底了。可不是前些时日,与外头的洋人接触多了?倒是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呢。“ 秦甄儿耸肩:“欸,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什么皮肤好,可都是骗人的,这玩意吃了就净长重了。洋人行得通的,咱们也不一定就好了。比方说,就像那巧克力罢,我吃多了还闹肚子疼呢,你们说可不可恨。人家都说是小姐的心思,丫鬟的命。我瞧我这是反着来的。” 话音才落地,诸人皆哄笑作了一团,宋华苓一个不当心,还差些从沙发上跌落下来。 第262章 第二百六十二章 碎碎坠琼芳(七) 诒云暗暗察觉到了某处的灼灼目光,却也不抬头,只吃了口茉莉香片,平声道:“这茉莉香片口感甚佳,与外头卖的倒是全然不同,只觉着清香绕鼻,没想着今日还有幸还能尝到这样的好茶,倒是托贵府的福了。” 秦甄儿挑眉道:“可算是你有眼光,这可是我从箐岛带来的。这是日本公使送给我大哥的好货,只此一盒,能喝着一盏,也算是你的造化。” 听到“日本公使”这几个字,宋廷秋停下了摆弄扳指的手,双目暗暗沉下。心下想着,这香片看着新鲜,想来近日日本人又有事情找秦一夫相商了,莫不是…… “对了,明晚呀,我们是要替甄儿举行一个告别单身的舞会的,来的可都是寓居平城的年轻女郎。苏小姐若是不介意,可一并来瞧瞧,就当图个热闹也好嘛。”宋静之一面说,一面笑着予诒云说道。 诒云想着,到底不好拂了宋家二小姐的面子,因而不过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 这一日的夜间,却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秦一夫发表了共荣宣言,通电全国,正面判投了日本人,公然叫嚣着要全国的抗日队伍都停止抵抗,这一举动自然激怒了所有的人。 《平城报》报载,蔡贤调集了一批崇城的亲卫部队北上,任鹤临危受命为靖国联军总司令官,誓要讨伐秦一夫所在的箐岛。全国各大报社连夜加班加点,开工加印。无数人在这个夜里辗转难眠,这里头,自然也有宋廷秋。 下了一夜的雨,后院的娇花早已被打的零落成泥。宋廷秋在书房内枯坐了一夜,可是丝毫也不敢倦怠。他看着今早最新一期的《平城报》,不由得拧紧了眉头。 身着清蓝竹布对襟长衫的叶妈,端来了一杯咖啡,见着宋廷秋略略憔悴的神色,心疼道:“少爷,请用咖啡。刚煮好的,趁热喝吧。“ 宋廷秋抬起头来,见是叶妈,便笑道:“今天我给你放一日假,你便休工罢,多歇息。这些天差事多,你也是连轴转了好几日,也该好好歇上一日了。” 叶妈皱眉,连连摇头:“使不得,少爷。能服侍少爷,那是我的造化。少爷未曾歇息,我怎么好歇下的。” 一夜未眠,宋廷秋的头发略略有些毛躁,他的眼睛半阖着:“无碍的,叶妈,也没什么可忙的了。对了,今儿个夜里的晚宴,准备的怎么样了?倒是辛苦你了,一早就在忙碌了吧。” 叶妈憨厚笑道:“少爷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辛苦呢。您有差事交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洋厅里头的大餐桌子都已经联接起来了,听二小姐的作成了一个半打的圈。桌子铺陈的都是月白的桌布,就是这上头花瓶里供着的花,二小姐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说是着我来问问少爷,哪样好。” 宋廷秋脑中一时浮现一抹倩影,只微微笑着说道:“前些时候不是有从荷兰新到的香槟玫瑰么?我瞧花园里都还没栽上,那就不如先剪几束摆上吧。” 叶妈笑着,边颔首,边关上房门道:“好的,少爷。” ……… 诒云刚用完早饭,净了手,就听见楼下“滴滴”的汽车喇叭声响起。她开了窗,探出头去,却见是宋静之,戴了一顶白色的洋花礼帽,开着一辆敞篷的福特轿车,在楼下等着。 “苏小姐,下来罢,我等你。”宋静之盈盈笑着,倒是叫诒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她怕耽误时间,只得随手披了一件大批巾,就跟着下了楼去:“二小姐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宋静之“噗嗤”一声笑着,指着汽车后座道:“哪里是什么指教的,就是来找你出去兜兜风呀,上车吧。” 穆克特时装店前,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 宋静之笑牵着诒云的手说道:“这家业主名叫阿尼亚,原来可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妹妹,如今落难至此,算是我的好朋友。她的中文说的不大好,但是能听懂,眼光很独到。这店里头,都是从英国、法国进口的时髦服饰。想着你该是没什么合适的衣服,不如就带你来这里挑一挑。” 诒云望着橱窗外的一袭鹅黄长裙,艳丽夺目。她自然知晓,宋静之是要带她来挑选晚宴的礼服的。她虽是拒绝过,可是也架不住宋静之亲自来请,她待自己倒是不薄,总不好拂了她的脸面,因而只得默着声来看个究竟。 眼看着要进到店里去,诒云婉转道:“二小姐,承蒙你的好意,只怕是这里头的物件,我一样都买不起,去了也不合适呢。我身上这一身简简单单就蛮好的了,多谢你。” 静之抿嘴笑道:“瞧瞧,我就知晓你会这样说。想来你气性高,若说是买了相送,怕还亵渎了你,那便不如带你来这里瞧瞧。你放心,阿尼娅这家店里的时装,也是有租借业务的。你若是看得上眼,那便自行出个押金就成。” 此时,从帘幕后头出来一个俄国女人,一身淡红色的西装,剪的俏丽的金色短发,面庞瞧着玲珑剔透,倒真是像极了瓷娃娃。 一见是宋静之来了,她忙上前用俄语喜迎道:“宋小姐,你好。这一位就是今天来试衣服的小姐么?” 静之笑道:“是了,这位是密斯苏,烦请挑一身合身的晚宴礼服给她。” 阿尼亚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静云,见她一双眼眸清亮,顾盼之间,盈盈流转。虽是着一身素服,却一点也掩饰不住的气韵。不禁心下也暗暗感叹着,想她见过的名媛也不算少了,却少见她这样清丽脱俗的模样,真当是叫人瞧了赏心悦目。 “密斯苏,这边请。”阿尼亚客客气气地将诒云迎到了试衣间内。 “多谢你,有劳了。只怕是我这身形,不大好挑衣服呢。”诒云用俄语回道。 阿尼亚显然未料到,诒云竟然能说很是地道的俄语,这叫她十分欣喜:“哪里的话,您身形虽是娇小,只要挑着合适的礼服,也是美极了的。” 试衣间的帘子后头是一排排的欧洲新款时装,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华光四射。阿尼亚一排排地甄选着,不时地蹙着浓密的眉头,忽而,她瞧见了衣架上刚熨烫完的一身杏色礼服,不禁喜色道:“密斯苏,您试试这一身,如何?” 第263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碎碎坠琼芳(八) 她边说,边帮着诒云试穿上身。诒云垂眸望着长镜,这是一款杏色浅花缎的长礼裙,束着腰身,又挖着鸡心领,显得脖颈有如白天鹅一般细长。领子上头镶嵌着一圈细碎的宝石,不仅不落俗艳,对于平日里不着华服的诒云来说,反倒平添了几分典雅的兴味。 “怎么样?我就说这身不错吧?就像给您量身定做的一样合适。”阿尼亚笑道。 诒云轻咬着下唇:“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华丽了一些,平日里也不曾这么穿过,总觉得这镜中的人好似不是自己一般。“ 阿尼亚笑着将她推出了试衣间,对着静之摆手道:“嗨,快看,是不是像天使一样美丽的人儿?” 宋静之笑笑,连连夸赞道:“我就知道,来找你,一准没错。” 回宋公馆的路上,静之心情极佳,将前头的车窗给摇了下来。即便窗外的风打入,将发丝吹乱了,她也丝毫不介意。 诒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平城景致。说起来,她来平城也有几日了,倒是还没有细看过这座城市。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四处在头顶上招摇着,还未入夜,已经隐隐可闻顾女的《月夜小曲》。 歌舞厅门口,娇红腮帮的女郎披散着长发,回眸对着身旁的金发情人风情万种地笑着。车轮飞滚着进入了半山腰,大片的松柏仿若能将诒云的思绪一并给掩藏起来。静之转过身来笑道:“苏小姐,请下车吧。” 两人一并来到了正门大厅前,桌子上一水的月白桌布,许多的净瓶,供着芳芳的香槟玫瑰。厅外的花台上,虾子红、橘黄、乌金,粉紫,那些盛开的玫瑰,都风姿卓卓。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一朵一朵地簇拥着,煞是好看。 廊檐下,从景城专门运来的瓷盆里头,也都栽种上了新到的白玫瑰,偶也可见桑子红的玫瑰映衬其间。门梁上头,窗户架子旁,亦扎了许多的花架,也是随处装点着。满屋的鲜花缭绕,仿若置身万花丛中。 大厅中央的波斯地毯早已撤下,大理石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权当是为着舞会准备的。旋转楼梯旁,几张紫檀长案按着半圈的样式打绕起来。 上头陈设着黄油饼干、乳酪蛋糕、榛子酥、燕窝卷等精致点心。底下的丫鬟们早已将热咖啡、德国啤酒、法国香槟等陆续供上了桌。 这宋家到底是一方大户,因而也是讲究面子的。现下平城也学着申城,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有着什么聚会,不再像以往那样时兴请堂子里的倌人了。若是没有俄国的乐师驻场,那才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如今这台上奏着西乐的俄国乐师,正是宋静之花了大价钱从外头请来的。彼时,宋廷秋正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在厅内厅外忙碌地招呼着来客。 诒云抬眼望了眼一旁的摇摆挂钟,不过是下午三点,宾客们已经来者如云了。诒云原本以为平城是小城,想来规矩不比申城要多。 哪里晓得,这里但凡是出席晚宴舞会,男子必然着一身西装领结,女子也少不得一身体面的礼服。这衣香鬓影,五光十色的场景,叫人看得一时有些目不暇接了。 诒云原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因而一踏进这厅里,就被众人关注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直垂下脸去。如今她脚上穿着一双白绸底子的高跟鞋,恰是方才宋静之在下车前递给她的。 两个人身形虽不想似,鞋码倒是出奇的一致。也亏得宋静之想的周到,连鞋子也早有准备。 宋廷秋自然是打她们进门起就一路瞧着,他举着一杯香槟,抬头朝着诒云和妹妹招呼道:“你们来了,出去一会该是有些渴了罢,我叫厨房备下了燕窝,一会可以吃一些的。” 宋静之挑了挑眉头,对哥哥说道:“晓得啦,多谢大哥,苏小姐你就放心交给我罢,快去前头招呼旁的客人去。” 宋廷秋笑着点了个头,旋即望了诒云一眼,也便去了大门附近。宋静之便笑着对诒云说道:“走,我带你先去吃一些燕窝润润嗓。一会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诒云不语,只默默跟在宋静之后头,来到了案前。她一早就瞧见了宋华苓与秦甄儿站在那儿,正与其他宾客打着招呼。 “二姐!”宋华苓率先看到了她们,也便递过两杯汽水来:“二姐,来,你们喝口汽水,方才在那边瞧你叽叽喳喳跟大哥说了好一会了,也不怕嗓子干的。” “没事的,大哥说是备了一些燕窝水,我正要带苏小姐来吃一些润润嗓呢。”宋静之笑着说道。 “哦?”宋华苓应了一声,嘴角跟着咻地挂了下来,不过她仍旧保持着笑意:“瞧,你们来得晚了,方才秦小姐等的无聊了,就一个人在这里吃东西,可不,还没到饭点呢,肚子都吃饱了。” 秦甄儿无奈地摆了摆手:“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你们准备的宴席,实在太好吃了,我就一时没忍住,一会若是要跳舞了,我可真担心跳不动呢,倒是白费了我一双好鞋。” 诸人闻言,均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秦甄儿一派天真的模样,似乎这外头紧张的局势,暂时还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一会儿工夫,中央舞台的俄国乐师,已经将提琴的弦子拉起,诒云倒是识得这曲子,乃是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淑女绅士们纷纷抬手,准备舞入舞池。秦甄儿作为今晚的主角,自然是第一个被邀舞的。 宋廷秋主动伸手,邀请秦甄儿跳第一曲,秦甄儿欣然应允。 “诶呀!灯怎么灭了!“随着一声尖叫,舞池中央登时乱作了一团。大厅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伸手也不见五指。 诒云预要起身,却始终被牢牢地环抱住,耳边传来一声枪子上膛的声响:“黛西小姐,不要轻举妄动,现下局势还不明朗。” 彼时,诒云清晰地听到大厅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枪声,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大家都趴下!” 第264章 第二百六十四章 碎碎坠琼芳(九) 天上新月、灿烂星斗,若不是这外头的枪声不断,这该是一个甚美的夜晚。月光照到了宋廷秋的脸上,这是第一次,诒云如此近地端详着他,即便此时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轮廓。 思绪间,宋廷秋早已伸手掠过诒云腰肢。诒云吓得别过脸去,直闭上了眼,也不敢看他。随着一声细微的“窸窣”声响起,原来是他不过是从沙发垫下摸出了一把手电筒来。 只见他轻轻一捻,这手电就发出了光束来。只是可惜,这是一只半成的手电筒,因而照明并不大稳定,时明时暗,只能凑合用着。 待得光线照到诒云身旁,彼时却见她正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的钮子。方才大厅一阵慌乱,这礼裙的纽子也不知道何时迸开了几颗。只是月光晦暗,她使劲扣了好一会,也并没有扣上。 这裙面是厚实的缎面覆盖着,即便扣子开了,实则里头什么也瞧不见。宋廷秋面上看着并无波澜,却隐隐觉着有些莫名悬悬的,总觉得关情。此时若是能把天边的月牙掐下来,别在她的云鬓边上,可真的当得上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诒云定了定神,只得崴身坐着,发髻蓬蓬地斜掠下来,似一尊不动的仙人雕像。她的眼睫毛浓密卷长,那睫毛的影子翩然,就像一只蝴蝶停在颊上,时而摇曳着双翅。 方才走得匆忙,她还把一只绸鞋踢掉了,也浑然不觉。此时,没有鞋的脚只得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显得略略有些尴尬。 察觉到宋廷秋的目光停留在自个的脚背上,诒云只愈加觉着有些窘迫起来,便直直的起了身想要走。无奈一时站立不牢,竟又跌坐了下去。 宋廷秋微微笑了笑,到底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了,就将她无鞋罩着的那只脚抬起,小心翼翼地搁置在自个身上。细细瞧着,她的脚踝上有些许痱子粉的痕迹,还夹杂着......血丝。原来里间赫然还有一片玻璃渣滓倒插在那里。 宋廷秋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心下略略有些心疼起来。他伸手从一旁桌上拿起一瓶伏特加,整瓶倾倒而出。又从身上摸出一把瑞士军刀,依样用酒淋过以后,方才熟练地将玻璃渣滓剔除出来。而后撕下白衬衫的边角,替诒云仔细包扎起来。 他觑着诒云,面色发白,额上渗出些许汗珠,显然很是疼痛,却仍旧一声不吭:“若是觉得痛,叫出声来便是了,何必强忍着。方才我只做了初步的伤口处理,等外头枪战平息了,你还是得找个医生好生瞧瞧才好。” 诒云也不看他,只低声回了一句:“谢谢。” ...... 公馆外头,荷枪实弹的听差将宋公馆层层围住。大厅内,灯火终于重新亮起,现场一片狼藉。 秦甄儿惊魂未定地站在宋静之身旁,整张脸看着花容失色,显然吓得不轻。宋静之不住地安慰着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宋华苓更是在枪战前就被吓得晕死了过去,底下听差只得将她背回房中,如今由贴身的丫鬟照看着。 宋廷秋将诒云背回了大厅里头,这个时候,诸人的目光望过来,皆是有些诧异的。不过很快,他们就被吵嚷声吸引了过去。 原来宋家几个听差早已经把那刺客五花大绑了起来。宋廷秋并不着急去审问这些人,不过先将诒云背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吩咐底下人唤医生过来,而后才徐徐走向大厅中央。 起先,他不过是觑起眼来,看着地上几个带着黑色面罩的人。那人很是大胆,亦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宋廷秋,丝毫也没有放松。 宋廷秋似笑非笑道:“你们,可是好大的胆子呀,竟然敢在我宋家的地盘上动手。恐怕,你们是不晓得宋家的规矩呢。对待暴徒,我们可有的是办法呢。” 宋廷秋话才落下,他便半阖了眼睛。只听着”砰砰“两声枪响,前头跪着的左右两人先后头着了地,随从赶忙将两具尸身拖出了大厅,彼时一路都是血染的深红。 “抬起头来……”宋廷秋不紧不慢地对着仅存的刺客说道。 宋廷秋的手下下手够狠,这人腿被紧紧的绑住,跪的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他仍勉强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溜的鲜血。 方才趁乱,他明明有机会可以逃脱的,可是他却没有走,因为他并没有将预定的目标给杀死。事到如今,成王败寇,他自然也早已有了随时随地被击毙的准备。 宋廷秋笑了笑,脸慢慢逼近,而后用手指着这人:“我想,现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这样不怕死,那么……就让大家一块看看你的真面目罢!” 宋廷秋一面说,一面将那人脸上的黑色面罩挑落。 “绍宽……”秦甄儿惊恐地用手捂住嘴,几近失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恍惚间,秦甄儿又想起了从前,两个人一并走在海边公园的草坪上,杨绍宽就靠在一棵梧桐树脚下,秦甄儿则俯卧在他身旁,听着梧桐树的阔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那时的她将脸紧贴在柔软的草丝上,一股泥土与青草的芳香在周围暗暗浮动着。 远处的箐州大厦上一束红艳的夕阳反射在上头,秦甄儿情不自禁地在草须上轻轻的滑动着面颊,彼时的草丝丰盛而韧软,触着人竟然有股柔滑的感觉。 “我跟你说呀,绍宽,我喜欢你。”秦甄儿踮起脚尖,附在杨绍宽耳根下低吟着。她的声音极为轻,风一吹,就能带走的轻巧。她就这样搂着对方的腰,将脸依偎到他的项背上去。 尽管她知晓,杨绍宽一颗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可是她也感激,他并没有推开她。那一刻,她觉得十分的满足。 “甄儿。”宋静之在秦甄儿耳边轻唤了一声,将她飘忽的思绪瞬间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秦甄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今晚的刺客,竟然就有杨绍宽。她禁不住地颤粟着,生怕下一刻,他就倒在了血泊当中。若不是宋静之仍旧扶着她,只怕是此刻早已经瘫坐在地。 秦甄儿的表现,在宋静之看来,却是有一些刺眼了。她暗暗扣紧了手心,指甲前进了手心肉中,到底是有些隐隐作痛。 第265章 第二百六十五章 碎碎坠琼芳(十) 秦甄儿那厢,也实在是不明白,杨绍宽明明应该在今夜的城郊等她的,为何现下却偏偏出现在了宋家的公馆里头,甚至还成了刺客! 她越想,越觉得心下五味杂陈,她这一趟来的平城,自也是为了延缓婚礼日期,找一个由头,远离她的大哥,远离秦家。绍宽明明答应了她的,今夜就会带她一起离开这里,两个人从此远走高飞,做一对快活神仙。 可是现下,这所谓的行刺,这一地的狼藉,这满厅的目光,都叫她心如刀绞。 秦甄儿觉得头脑有些发胀,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想起了那一夜的歌舞厅,杨绍宽与尹秘书的那些对话,总觉得好似哪里不对劲,又实在不敢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彼时,坐在一旁的诒云看见杨绍宽的脸面,也是跟着吓了一大跳。堂堂的征北大军副参谋长,竟然夜半来到平城的宋公馆行刺……他要行刺的人是谁?宋廷秋?秦甄儿?亦或者是……冲着她来的? 诒云分明感到了大厅里头那些呛鼻的血腥味,渐渐染满了鼻腔,她禁不住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诒云的预料,似乎局势变得越来越复杂。 宋廷秋余光扫了诸人一眼,嘴角向下一沉:“先将人带到地牢关押,容后再说。” ………… 秦甄儿手上抓着一只绣珠的小包,人还未进咖啡餐厅,就焦急的好似着火一般。她来到二楼的包间,见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就望见宋静之坐在油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在吸。 见状,秦甄儿略略吃了一惊,她记得,宋静之从前是不抽烟的。至少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都不是嗜烟之人,可是如今在这里看她,这抽烟的姿态倒很是娴熟了。 沙发的扶手边上放着一只不起眼的烟灰盘子,宋静之擦亮了火柴,点着方才吸残的烟,看着它一路缓缓烧到了指尖也不自知。直到烫着了手,她才厌恶地抛掉了。 “静之,好好的,怎么突然叫我来这里。”秦甄儿嗓音有些沙哑,杨绍宽被关进了宋家地牢,她同样也生生睁眼了一整夜,担心的毫无睡意。 “我着人给你的信笺,你可仔细瞧了?”宋静之眼皮有些肿着,直愣愣地望着秦甄儿。她未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原本属于她和杨绍宽幽会的秘密地点里,与秦甄儿见面。 秦甄儿低头望着手中的绣珠小包,回声道:“都看过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你放心,我出来的时候很小心,谁也没告诉。” 宋静之讪笑了一声:“不瞒你说,前些时日,绍宽还在这里,与我求婚了的。我以为他心下便只有我一个人呢……没有想到,你们竟然也……” 秦甄儿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下一紧,一只手不由自主按在眼睛上。许久,方才苦笑了一声:“静之……我与他也原本约好了要一道离开的。我也没有想到,你与他竟然也是!当然了……我本身是被大哥定了婚约的人,论起来,倒是不如你这自由身了。我也不知道现下我到底在说些什么了,我只是觉得心里头好乱,好乱……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静之见她这样,料定她还未彻底得到杨绍宽的心,至少他对她,是有隐瞒的。不知怎的,宋静之心下忽而舒了一口气。 “我想,关于我们与绍宽的关系,孰是孰非,现下也不是讨论的时候。你应该同我一样,不希望他有事的,对不对?”宋静之调子一转,枯笑一声。 秦甄儿点了点头:“是了……我现下别的都不敢想,只想让绍宽好好的。静之,宋大哥一贯疼惜你,但凡是你所求的,他一定会应了你的。你去求求宋大哥罢,求他放了绍宽,我想,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间的。” “如今他人被关在地牢里,大哥派人严加看管着,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如今大哥正在气头上,我现下不好直接出面的。倘若大哥知晓,我与绍宽的瓜葛,指不定绍宽的命更是留不得了。但是,你也不用着急,我已经着人去打点过了,至少地牢里的那帮小子,下手不至于太狠,总归还能留点情面在的。”宋静之边说,边推了一杯咖啡到秦甄儿跟前。 窗外天色渐渐压下来,两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惑。空气里都是湿霉的味道,墙上的油画布满了水雾,外头一下就下起雨来。 一开始是豆大的雨珠,热烈而激荡,而后转为迷迷蒙蒙的细雨,如银针般洒落在窗上。秦甄儿抿了一口咖啡,这点苦楚,比起她心头的那点苦来,倒是不算什么了。 “静之,容我说几句心底的话。像你吧,一辈子是不必发愁的,宋家大哥是真心实意对你这个妹妹好,也愿意给你择婿的自由,你总是有人来帮衬的。可是你也未必晓得,我有多么羡慕你!或许,此生,我最大的悲哀是,我是秦一夫的妹妹,注定是要用来做棋子的!即便大哥再怜惜我,为了大局,他也始终要将我豁出去的。诸如那个顾钧儒罢,我压根就对他没有丝毫的情感,可是大哥还是硬要我与他成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真当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的。” 秦甄儿一字字咬着牙,含泪说着。如今要她求宋静之,真当是难受极了,可是,这也比眼睁睁的看着杨绍宽出事要好:“只要你能救绍宽出来,只要他能活着,我就算这辈子不能与他厮守在一处了,那也是甘之若饴的。我只想要他好好的……” 宋静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不过递过热毛巾,给她揩脸:“这事儿若是我亲自去办,更是糟糕。万一一个不落好,反倒还害了绍宽。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只有我大哥愿意放他一马,方才能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我大哥的脾气,还需得一朵解语花去劝慰才好。” 听罢,秦甄儿一时睁大了眼,直盯着宋静之说道:“静之,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有什么话,还请直说罢。” “苏小姐……这事儿,你找她,绍宽才有活路。”宋静之边说,边靠在沙发上,神情略显疲惫。 第266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脉脉不语(一) 秦甄儿伸出手去拿咖啡,颤抖抖的指尖却将杯子碰倒了。温热的咖啡泼得她一身,旗袍湿湿的粘在她的腿上,竟有些动弹不得,只听得她喃喃:“苏小姐……” 宋静之开了窗,外头的雨终于停了。她的喉咙管干得有点发疼,实在需要些许润泽,于是对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舒缓一些:“就是我大哥请回公馆的那位苏小姐,她的来头,并不小。或许你不晓得,到宋公馆之前,她曾被梁熊浮劫持到平山的山寨上。若是换了别人,我大哥许就不管了。可是偏偏就是这位苏小姐,到底有些不大一样的。大哥甚至为了她……” 说到这里,宋静之就顿住了:“当然了,这些细琐的事情,也没什么可累述的了。你只要记得,这位苏小姐,在我大哥心下的地位,是极为特别的,我从没有见过大哥对哪个女人这样上心过。倘若你去求她,我想这事情,还能有转机。” 说罢,宋静之回过身来,眼眸沉沉地望着秦甄儿。 …… 宋公馆,诒云坐在屋内,案上放着一杯水,满满的还没有动过,可是茶叶却全沉了底。昨儿个夜里,回到屋内,医生上楼来替她略微诊治包扎过伤口以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 底下的丫鬟也知晓她是有着心事,因而也不去唤她,只让她一个人坐着静一静。 诒云半阖着眼,很快又惶惶地睁开来,宋公馆大厅里的枪声似乎还在耳边流窜着。她到平城的第一日,就遇到了枪战,被梁熊浮劫持。如今又遇到了暗杀……去箐岛的这一路,也实在是不太平,可见,她要见到钧儒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诒云披了件外套,捻亮了一旁的台灯,这才靠近了门边,警惕道:“是谁?” “是我,苏小姐。”秦甄儿筋疲力尽地应了一声,她原是想明日再来的。可是这多过一分钟,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索性就别开脸面,直接登门拜访。 诒云一听,便是秦臻儿,只略感诧异。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位秦大小姐在这个时候会来找她。可是,她仍旧忍着脚底的疼痛,过来开了门。乍一看,她鬓旁的发丝翘了起来,显得略微有点凌乱,好似出门前也来不及梳刷似的。 落地台灯的淡黄色灯光,溶溶地落在诒云面颊之上,屋子里灰沉沉的,似乎比外头还要暗一些。 “秦小姐,请喝茶。”诒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里头放了香片。茶的热气袅袅上延,好似慢慢滑进了诒云的颈子里,又温又黏,难受得她全身直冒鸡皮疙瘩。 秦甄儿拿出手绢来,在眼角边揩了揩,她脸上的肌肉绷得变了形,只听着“噗通“一声,却见她早已双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诒云背着手走到窗前,煤油灯映照不到她面上的神色:“秦小姐,何必如此,有话起来慢慢说。论年纪,我该是长你一些的,可是也万望担不起这样的重礼。” 话音落地,秦甄儿这才哽咽着起了身,蠕动着干枯裂开的双唇,低声道:“苏小姐,论先前,是我对你无理在先,还请你原谅。如今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得要求求你才好,也就只有你才能帮到我了。如今绍宽遭难,被禁锢在宋家地牢里,我想,现下只有你有办法可以救他了。我早听说,苏小姐是位明事理的人,你想,绍宽他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做出暗杀这样的事情来呀。这里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也请一定要救救他!” 空气里的水分好似被通通过滤了出来,凝成一团软瘩瘩的水雾趴在窗户上。 一滴水从窗上落下,溅到诒云的手臂上,使得她一阵寒噤,头有些发麻、发胀起来:“秦小姐,你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些听不明白了。” 秦甄儿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血丝:“我也是很不明白,昨儿个夜里,好端端的,他怎么就夜袭了宋公馆,还被抓进了地牢里,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苏小姐,不论如何,他现下真真正正就在那儿关押着。你也晓得的,宋家手下养着的那帮人,下起手来,可狠!大都是六亲不认的,只怕是多呆一刻都能要命。你是宋家大哥请来的贵客,他待你一向客气,想来,若是由着你出面替绍宽求个情,总好过我这无头苍蝇样的乱窜吧?” 秦甄儿趔趔趄趄地靠在一旁墙上,一时间呼吸都跟着喘重了起来,她没有想到,这辈子第一次求人,竟然是为了绍宽。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是快要举行婚礼了的。这场舞会,难道不是宋二小姐给你办的单身告别舞会么?要与你结婚的那一位,我听闻,好似是申城来的顾家少帅吧。好好的,你这样的金贵之身,天之骄女,怎么又会同杨绍宽扯上关系呢?我倒是听的糊涂了。”诒云回到案前,抿了一口茶,略略定了定神,眼睛有些迷迷蒙蒙的。 “我与绍宽早已经心意相通,互许终生。此番舞会,是我主动与静之提及的。倒并不是因为我真喜欢这些社交场合。只不过,我是找一个由头,可以趁着夜色离开这里,与绍宽一道远走高飞。我们说好了的,一起走的远远的,离开这些是非之地,到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秦甄儿又觉心下一阵发酸,不由得垂泪道。 诒云看秦甄儿的样子,莫名有些动容。显然,秦甄儿是真心爱慕杨绍宽的。她虽然是出自秦家,可是到底还是有着一派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 秦甄儿多半是真以为杨绍宽与她坠入爱河,而她如今的打算,是为爱奔走天涯。可是实际上呢?恐怕现实的情况更加复杂。 诒云所知道的,杨绍宽的背后,至少是站着蔡贤的,宋廷秋既然敢拘禁杨绍宽,那么也代表,他成了宋家手上的一枚棋子,恐怕,宋廷秋还要透过这个人,跟蔡贤要一些实惠来。因而,他断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第267章 第二百六十七章 脉脉不语(二) 可是,诒云先前没料到的是,杨绍宽竟然会与秦甄儿有这样的私情。看样子,这多半还是在箐岛陈仓暗度的事情,秦一夫也定然并不知情。不然,现下这种情形,秦甄儿第一个能想到去求情的人,应该是秦一夫,而非是她。 可见,杨绍宽这个人潜藏的城府也是颇为深厚的。他暗地里与秦甄儿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究竟是如何密谋的,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若说他真当与这位秦家小姐互为知音,情义相通,诒云更是不信的。 杨绍宽在秦甄儿身上下手,醉翁之意自不在酒…… 那么按照目前已知的情形,诒云暗暗笃定,这个杨绍宽,恐怕不仅仅是在替蔡贤办差的……他与秦一夫,甚至是未知的某一股势力,应当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里间。。 诒云想到此处,心下有些疑虑忽而就被解开了。这也很好的解释了,为何当初任鹤率众前往箐岛,意图营救钧儒,却迟迟没有听到钧儒被解救的消息。 任鹤的这支队伍,明明对日本人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率人改道前往箐岛,秦一夫应当多少也有忌惮才是,怎么又会无动于衷,继续扣留着钧儒,甚至对外放话婚礼如期举行呢? 显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给秦一夫,而使得北上的这支大军被困住了手脚,也困住了钧儒。 “秦小姐,还请回吧。”诒云低声说道。 秦甄儿微微一愣,而后一把抓住了钧儒臂膀,恳求道:“苏小姐,你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啊!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宋家的地牢里头!” 诒云闭上了眼,沉默半响,方才说道:“秦小姐,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想到来找我帮忙。我要首先感谢你的信任,可是恐怕,我也是无能为力呢。你也晓得的,我不过是短暂在宋家做客,哪里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呢?这事情,不论如何,是宋家的事情,是由着宋先生来决断的,我一个外人,随意评说,也有些不合时宜。再者,论身份,你是秦一夫的妹妹。我私下揣测,宋先生该是与秦先生关系不错的,就是你自个在这里说一句话,恐怕比我说十句都要顶用,又何苦绕这样大的弯子呢?” 秦甄儿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这才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哑声道:“苏小姐,如若我不是被逼得没了办法,肯定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是了,如你所说,我是秦家的女孩子,是秦一夫的妹妹,按理说,我若是开口相求,宋家大哥无论如何都该卖我这个面子的。可是偏偏,我与绍宽的关系,是不可以公开的。我大哥虽然与绍宽是有一些公事上的往来,可是说到底,他也是瞧不上绍宽的。在我大哥眼里,绍宽不过就是一个办差的人,若说要与我有什么瓜葛,恐怕他更不会放过绍宽,他走到哪里,大哥怕是都要痛下杀手的。更何况,如今他还有破坏大哥指派下的婚事的嫌隙,这样一来,就更是罪加一等了……” 话音落入诒云耳中,她面色倒很是平静,一切如她所料,杨绍宽这个人,背后并不简单。只不过,看着秦甄儿一门心思想要为情郎脱困,诒云莫名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绪浮起。 虽然秦甄儿就是那个即将要嫁给钧儒的女人,可是这一刻,她心下却是有些生了怜悯之心的。可怜她生在秦家,连自由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是婚姻大事呢?而且,她还被心上人利用至此,浑然不觉…… 诒云心下暗暗叹了一声,而后又起了身来,从一旁的橱柜里,找出了一盒法国奶油饼干,用一只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茶几上。这是前几日,宋廷秋命人送来的,诒云倒并不是很想吃这些东西,不过就一直闲置在柜子里。 现下瞧着秦甄儿,她想着,年轻的女孩子,总该是喜欢这些饼干的,于是这才拿了出来。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外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诒云把另一端的落地台灯也给一并捻燃,两架落地台灯,暗金色的光晕散荡开来,交汇在一处,显得屋子里倒是亮堂了一些。 “说了半天话了,吃一些饼干罢。”诒云笑着将饼干推到了秦甄儿跟前。 秦甄儿果然还是小女孩心性,看到奶油饼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还是忍不住拿了一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这饼干真好吃呀,该是法国来的吧。我家里也总是备着一盒的,我觉得比英国的什锦饼干要好吃许多的。” 诒云微微笑着点了个头,她并不着急继续方才的话题,不过看着秦甄儿将整个饼干给一点点吃完。 秦甄儿吃了两个,接过诒云递过来净手的柠檬水,而后擦干了手,心绪似乎比方才平复了许多。这个时候,她抬眼看着诒云,面色有些微微泛红:“你瞧我,明明是来求你办事的,竟然还吃上了……” 诒云笑笑:“这外头都说,名门淑女,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像,我倒是觉得,无人的时候也可以放松一些的,何必这样苦了自己?在人前作态已经够累的了,私下里,还是可以宽解一些的。” “就是,就是,我也是常这样说的,不过有时候被我大哥的姨太太给听到,还要去告状,反倒被数落一通。”说到这里,秦甄儿忽然捂住了嘴:“今日我好像说话有些多了,苏小姐还望见谅才是。” 诒云见她神色,已经没有先前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面色也跟着舒缓了下来,她这菜开口道:“杨长官的事情,我看秦小姐是关心则乱。你仔细想想,除了在给你大哥公事往来以外,他还有什么身份?” 秦甄儿原本又拿了一片饼干,正想往嘴里塞,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就跟着重重地呛了起来。 诒云递了一杯清水过去:“方才饼干还没咽下呢,喝些水,不着急,慢慢说。” 秦甄儿急忙咽了几口清水下肚,赶忙开口道:“苏小姐的意思是……” 第268章 第二百六十八章 脉脉不语(三) 诒云道:“我倒是不知晓,你为何会认定杨长官命不久矣。抛开旁的不说,他到底是上头亲封的北军的副参谋长,即便他真真的犯了事,宋家若说要对他用私刑,恐怕那还是提不上的。宋家到底也是商届出身,这利弊权衡自然不会有错。倘若说,给杨长官用了刑,那岂不是公然不给崇城那位面子么?因而,秦小姐所担心的那些事情,至少有一些,并不太可能会发生。” 秦甄儿心下思虑,诒云所说的倒是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宋家到底是商界纵横多年,这样粗浅的道理,宋廷秋自然不可能不懂。因而她所忧虑的杨绍宽,似乎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目前的问题,当是在于如何营救他出来,以及让他远走高飞。 秦甄儿想及此处,心下到底是比方才要镇定了一些。这便谢过诒云,不再多作打扰。 临行前,诒云又唤住了秦甄儿,开口道:“你还准备回箐岛么?” 秦甄儿咬了咬下唇,垂着脸,低声道:“到底是身不由己,倘若最后真的不得已回去了,那也是命吧。” 这话落入诒云耳中,只觉得她愈加可怜了几分。可是但凡想到,她若是回去了,那么与她结婚的对象又是自己心心念念多时的钧儒,这样一来,她的心绪就更是复杂了。 这个时候,只听着外头有丫鬟喊:“秦小姐,我们小姐请您过去一趟呢。” 秦甄儿听出这是宋静之身旁的丫鬟,这才将脸上泪痕一阵乱擦,向门外道:“稍等啊,我这就来。” 丫鬟答应着先去了,秦甄儿起身,先对着墙壁的镜子照了一照。诒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递了一块面巾过来。秦甄儿接过手,赶忙洗了一把脸,又重新扑了一点粉,重新望了诒云一眼,这才跟着出了这屋门外。 到了宋静之那里,她明知道秦甄儿是找诒云去了,仍旧明知故问道:“甄儿,你倒是去了哪里,我都让人寻你半日了。” 秦甄儿心下想着诒云方才的话,到底是对宋静之也生了芥蒂,倘若不是宋静之提点,她又怎么回去找诒云求情呢?也好在诒云不算是个狠心肠的人,要不然,事情真要是闹到了大哥那里,她与杨绍宽两个人,恐怕谁也没有好果子可吃。 秦甄儿旋即笑道:“你都说这里与我在家时候一样了,我也每当自己是客人,那里能够太太平平地在屋子里呆得住呢。近日公馆里头也不似夏日那般,还有约太太、小姐们赏花、闲话之类的事情可做,我便随意走走。不过方才,我倒是去了苏小姐那里坐了坐的,她只招待了一会,你就差人来寻我了,到底是没说上几句话呢。” 宋静之笑了笑,虽然是在自个屋子里头,可是到底是在公馆里,不比咖啡馆。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太破,要不然万一被有心人传了耳语,予她也是一件麻烦事。 她思忖着,秦甄儿的意思,怕是已经见过诒云了,不过似乎并没有落得什么好,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话来了。 宋静之道:“明儿个我大哥要出城一趟,若是你无事的话,我想是可以在公馆里头随处逛一逛的。我在地下室那里中了一株白菊,咱们倒是可以去瞧瞧,这外头带回来的花,是否还有活路。” 听了这话,秦甄儿跟着眼前一亮,只觉得心下“砰砰”直跳,似乎静之的意思,她明日能有机会见到绍宽。而后,她又意识到有些过于喜怒形于色了,于是又略略敛了笑意:“这倒是甚好,我便托你的福,可以随处看看了。” 隔日,秦甄儿一早就起床梳洗,等着静之遣人来唤。结果墙上的挂钟敲过了十点,也没见人来。到了约莫中饭的时候,忽然有丫鬟过来,说是小姐身子有些不大痛快,只得直接请甄儿自个去看看白菊了。 秦甄儿到底心下挂念着杨绍宽,也无作他想,便径自随着这丫鬟走了。一直经过宋家花园的羊肠小道,贯穿入花木丛中,然后移开一道石门,那便是地牢的入口了。 这一路行来,果然没有任何人阻拦,秦甄儿心下倒是略松了口气,至少看起来,宋廷秋是确实不在家里的。 这地牢光线昏暗,且修建的极深,越是往里走,秦甄儿心跳的就越快。待得走到了尽头,这个时候,丫鬟便打了个手势,先出去候着了。 秦甄儿舒了口气,按压住胸口,她昨儿个一夜没有睡,想着见到了绍宽要说些什么才好。这会到了这里,她倒是又没了主意,甚至有些生了情怯。 他若是被拷打了怎么办?他还愿意见她么? 无数个问题在秦甄儿脑海中盘旋着,直到她慢慢靠近那扇牢门的时候,就听见传来一声十分刺耳的娇笑声。 秦甄儿贴住了墙壁,一时有些愣住了,不过她仍旧小心翼翼地移动了几步,而后仔细倾听着。 “那有什么难?只要你乐意,跟我一道去崇城,你大哥又可奈何?刚才你所说的是你心眼里的话吗。”杨绍宽皱眉道。 宋静之手扶着杨绍宽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说话不留神,还要我再说一遍呢。不过我可不是秦家妹妹那样好相与的,可不是你问,我就得答应的。你若是听了不痛快,自可以去寻秦家妹妹去。我呢,今日不过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断气呢。” 杨绍宽道:“我想你是随便说的,你哪里舍得我死呢。要是照你那样说法,你真是蛇蝎心肠,那我也认了,谁教世人都爱蛇蝎美人呢?” 杨绍宽走上前,一手挽住了宋静之,笑道:“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我来看看,好些日子不见,我的静之可是又有些消瘦了?” 这个时候,秦甄儿就站在牢房的另一侧,看着杨绍宽的身影一把盖住了宋静之的影子。而后就是一阵衣角的窸窣声、娇喘声,乃至于是窃窃私语的笑声。 这个时候,杨绍宽自然不会料到,秦甄儿竟然会站在牢房外头。想着这会多半是没人了,也就上下其手,愈发的大胆起来。 第269章 第二百六十九章 脉脉不语(四) 秦甄儿只觉得海中一片空白,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若不是她用手捂着嘴巴,只怕早已痛哭出声来。 她环着手,抱紧了自己,耳边不断传来两人苟且的声响,这使得她愈加觉得周身冰冷发凉。这个时候,她才真真正正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被宋静之给算计了。说起来,也怨不得旁人,宋静之本就与她挑明过她与杨绍宽的关系的,是她自己糊涂,一时又错信了。 秦甄儿竭力使得自己平息下心绪,可是越是想要如此,就越觉得艰难。她的两个肩膀不住地颤粟着,仿若随时都能分崩离析一般。好不容易,她觉得将那股暗涌的悲意给忍住了,这才踉跄地出了这地牢。 她也不知道,方才那一路昏暗的地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实在是难受极了。待得出了那座假山的石门,秦甄儿就瞧见,宋静之身旁伺候的丫鬟仍守在那里,神色暧昧地对她笑着。 显然,她的落荒而逃,正是宋静之所期许的。 丫鬟笑道:“秦小姐怎么不赏花了?这花期难得呢,我们小姐说,若是过了这会,可就没什么机会能瞧了。” 秦甄儿面色略微有些僵凝,不过仍旧勉力笑道:“这里头太黑了,怕是人一进去,心都给蒙住了。眼睛昏怠,心又不明,那看什么都是隔层纱的,倒是不如不要瞧了。再说这不过就是噗通的白菊,园子里头也是有的,专就挑这暗处的去瞧,大可不必的。我想静之是没见过什么叫优品的。改明儿,等我回了箐岛,再挑几盆好的龙须菊,叫她给带回来品品,这才不枉费朋友一场,礼尚往来嘛。” 丫鬟一听,显然是有些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这位最喜欢哭哭唧唧的秦二小姐,这个时候竟然没有哭诉,还异常的镇定,这倒是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秦甄儿不愿在这里多停留片刻,未等这丫鬟回过神来,就径自回房去了。她对于方才所见到、听到的事情,是有些不愿意去回想的。她到底是暂住在宋家,但凡是有一些不痛快,那也不好与家里相比,总是要保留一些的。 回了屋内,伺候秦甄儿的丫鬟问起去了哪里,秦甄儿三言两语,将事情掩饰过去了,就不深谈了。 到了夜里,秦甄儿辗转反侧,总是难眠。她望着远处的夜空,星光点点,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几点泪。一个人怅怅地走到窗边,只听得不知道哪里锣鼓喧天,大概正演着热闹戏。 她心里就更是一阵阵难受,这时候,哪里还有兴致去听戏?她想了想,便顺着走廊,走到另一处的院子里。这道走廊正长,前后两头,也不见一个人,倒是横梁上的壁灯,都映照着,金灿灿的。 秦甄儿独坐了一会,吹了冷风,这才回到了自个屋子前。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原来方才出来的时候,门却是虚掩的,只檐下一盏台灯亮着,其余都灭了。她唤了两声,丫鬟一个也不曾答应。大概她们都以为,她是出去戏耍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里哗啦哗啦的,有打牌的声响,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隔墙传了过来。 秦甄儿自己并不害怕,在箐岛的时候,家里也有热闹的时候,底下伺候的老妈妈想去听戏,她也绝不阻拦,都说不必管了。想到这里,她就又分外念起家里的好来。可是到底是自己闹死恼活要来平城的,这些日子的遭遇,只得说她是活该了。 秦甄儿一个人坐在床边,拧亮另一盏小台灯,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壶,却是冷冷冰冰的。于是将珐琅瓷壶拿到浴室自来水管子里灌了一壶水,点了火酒炉子来烧着了。火酒炉子烧得呼呼作响,不多大一会,水就开了。 秦甄儿自己沏上了一壶茶,又撮了一把沉香末,放在青瓷小炉子里烧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西文书,坐着灯下来看。但是外头戏台上的锣鼓,呛当呛当,只管一片传来。 她心境越是定,越听得清清楚楚,更是不能把西文书继续看下去了。她灯下坐了一会,只觉心下怅然。这宋家倒是好兴致,才办了舞会,又开了戏场,这到底都是爱热闹的。 看样子,其余屋子里只留下一盏小灯,多半都是去院子里看戏了。那些宋家的人,约莫现下正看得欢喜着,也就她一个失意人在这里落寞坐着了。 炉里檀烟,慢慢散尽,屋子里只剩着一股稀薄的香气。秦甄儿起身在窗边坐了一会,而后又坐到灯边,斟了一杯热茶抿着。心想,这种境界,茶热香温,酒阑灯烧,这个时候,如果绍宽与她并着肩,说着情话,那该多好? 只是没有这么多的如果了……他心下到底不只是一个人的位置了…… 碧窗朱户,绣帘翠幕,宋家的一概都是这样奢华。可是她呢?似乎是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过去的时光。 说起来,细细想着,从前她与杨绍宽结识之初,家里老妈妈就悄悄劝说过,齐大非偶。只是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盲目的,一味的迁就,觉得他是个多情人,但也不是什么错事。 到了后来,即便是在舞厅那样的场所,听到了他有点不对的地方,又觉得骑虎难下,还是原谅了他。不料她认定杨绍宽是今生挚爱,要与他厮守一生,甚至已经来到平城,竟然就接二连三的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将她的美梦给打碎了。 显然,杨绍宽是个放荡的人,如若今日不是宋静之算计,叫她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将来还指不定要变成什么样子呢。秦甄儿就静默地想着,想到后来,将手托了头,支着在桌上。 过了许久,秦甄儿偶然低头一看,看见桌上的绒布面料上,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她就将手指伸过去一捻,濡湿的很,原来方才是滴了不少的眼泪,她竟然还未感知。 第270章 第二百七十章 脉脉不语(五) 当火车进站的汽笛呜呜响起时,离火车站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一名身着军装的男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将头伸出窗外,拼命地望着。那是秦一夫,前几日突然接到平城来电,竟然说妹妹秦甄儿要回来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秦一夫一贯知道,他这个妹妹,性子执拗,若是她不愿意,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一时不愿意回箐岛的。他自然晓得,秦甄儿是想要避开这个不愿意将就的婚礼,而想暂时逃离一阵子。所谓的提升西文水平,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可是他还是由着她去了,只要婚礼日期一近,他总是有办法将他这个妹妹寻回来的。这此出行,也百年当做是他送给妹妹婚前最后的礼物的。 可是当宋廷秋电话里告之,说是秦甄儿即刻就要动身回箐岛的时候,秦一夫显然是吓了一大跳的。他再三确认,妹妹并没有受伤,也并没有生病,这才略微放下了心来。虽然他对秦甄儿为何突然自愿回来仍旧疑惑着,可是至少她愿意回来,那便是极好的。 如今箐岛全城戒严,城内混进了一批身份不明的人,随时都可能有刺客出现,因而这几日,秦一夫但凡出门,也便是格外小心。不过此刻坐在车子里头,他仍旧怀揣着迎接妹妹归来的喜悦神色。 火车进站的声响十分刺耳,那冗沉又迟缓的尖锐声,不由得将秦一夫的心给提了起来。在秦甄儿上车以前,他到底还是不敢轻易放松警惕。这是当年,他在张颉身边做副官开始就一直有的习惯。 而这种习惯,在特殊时期,许多次都救了他自己的性命。当年张颉对他的严苛要求,如今倒成了他报名的灵符。 秦一夫掐着怀表,不住地望着出口。果不其然,半刻钟的光景,秦甄儿便与一行着军装的随从鱼贯而出。眼见着妹妹越走越近,秦一夫便下了车,伸出手来,想要与她拥抱一下。 秦甄儿心绪不佳,不过有些僵硬地笑迎合了上去:“大哥……” 秦一夫拍了拍她的脑袋:“总算晓得要回家了啊。我还以为,你就等着我派人把你捆回来呢。这下倒是好,你自个愿意回来了。” 秦甄儿一时莫名觉得眼眶有些热,不过趴在秦一夫的怀中,一时没了言语。 秦一夫看她一脸郁郁寡欢,仍旧先扶着她进了车内:“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 清晨,诒云又踱到小客厅的窗边,去眺望下面的花园景致去了。她今日穿了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外头就罩了一件狐皮小袄,一径那么浅浅地望着,心下想着心事,连眼角也不肯皱一下。 她想起天明前的那个梦靥,梦里有姆妈,有钧儒,还有行知和琦君,可是她似乎总是触碰不到他们,但凡越是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就离的越远,那种触碰不到的哀痛,直叫她在梦中也能哭出声来。 当她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全身发渗,动弹不得了。她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床单上。那种感觉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心下开始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在箐岛,似乎还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再等着她。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诒云理了理发鬓,旋即开了门,原来是宋廷秋站在那里,一贯的笑望着她:“诒云,你对钱庄和银行,可有些了解?” 诒云想了想,方道:“我是学医的,这银行、钱庄的事情,倒是说不上多了解,只能说,也接触过一些,还算知道一些皮毛罢。” 宋廷道道:“这样正好,这个周末,我们便要启程去箐岛了。我想,现下你要是没什么安排,我可以带你去这些地方转一转的,就当是散散心了。” 诒云瞥了眼楼下,已经有三辆车子等在那里,便问道:“只是去瞧瞧么?这阵仗倒是有些大呢。” 宋廷秋笑笑:“倒是我疏忽了,你一贯不喜欢这些排场的。这也简单,我便叫他们不要跟着就是了。” 诒云点了点头,而后对着不远处的镜子瞥了一眼仪容,似乎也没什么可再打扮的,她到底是不喜欢涂脂抹粉,于是她便随着宋廷秋一道下了楼去。 两人一边走,就听着宋廷秋一边提起:“下了山,这城内有两家钱庄、一家银行,咱们就去瞧一瞧。等看完这三家,再雇个黄包车,去看看其他家。” 眼见着宋廷秋带着诒云慢慢走下坡去,后头的听差一招手,就出现几个利落的黑衣人。那听差吩咐道:“可把少爷跟紧了,不好出岔子的。” 一路上,宋廷秋与诒云不时地介绍了一些钱庄和银行的历史。待得两个人从钱庄出来,宋廷秋又如数家珍般,向诒云介绍起这两家钱庄发展到如今的经营特色和不同之处来。诒云听着,也起了赞赏的笑意,如今宋家的产业,能稳固如初,也多亏着宋廷秋的本事了。 而后宋廷秋指着前面一家银行笑道:“那家大兴银行是和德国人合开的,去年才开张,这家主要是做洋人的生意,平城这里的桑树长得好,德国人在这里办了几家丝厂,做出来的丝再运往夙城的纺织厂,他们又将夙城的布运到这里来卖。也有直接收了蚕茧去夙城的,也还有其他一些农产品,日本人也做些贸易。这些商行和工厂的资金往来,主要都是从我们这家银行走,银行还会贷款给他们去收蚕茧,尤其是开春的时候,需要向蚕农支付一些定金。” 诒云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兴办银行,自然是和实业相关。如今内陆战火连绵,民族工业要得以维系自然更是艰难,因而这借贷的工厂可想而知,几乎已经很少是中国人单独承办的了。 “顾司令……”宋廷秋忽而转过身来,说了一声。 突然提及钧儒,诒云也是跟着吓了一跳,她望着宋廷秋,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顾司令,从前在申城的时候,最是希望兴办实业。而这最需要本地资源、工业设备,还有银行在里边起作用。我记得几年前,我们也曾面对面谈过这个问题。在我印象里,与我交谈过的那些人里头,他是最有远见的一位。”宋廷秋说话的时候,眼中的眸子也跟着略微有些发亮,这显然是一种由衷的欣赏。 第271章 第二百七十一章 脉脉不语(六) 诒云自然知晓,从前钧儒在申城的时候,确实是恨关注整个经济民生的发展的。这个时候,银行就在里边扮演了重要的绝色。 只是申城的洋行,多半是洋人把持的,他们自然是不希望真的看着中国的民族工业站起来的,因而总是做些口头的承诺,而实际上什么也不去做。 这件事情,到了战时,自然也就搁浅下来了。如今申城沦陷,更是无从谈起了。诒云倒是不晓得,宋廷秋为何突然提起一点,难道他是意有所指么? 正在诒云思虑间,不知不觉,两个人已走到那家大兴银行门口,走进去,一个精干的年轻人迎上来,礼貌地问道:“宋先生好,请问有什么需要么?” 宋廷秋笑笑:“我就带这位黛西小姐来走走,瞧瞧,既是撞见了,就见个礼罢。” 那年轻人以绅士的礼节半鞠躬道:“黛西小姐好。” 诒云微微笑道:“客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名戴着文明礼帽的客人从外头进来,他的帽檐压得极低,倒是叫人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宋廷秋朝着方才那年轻人点了个头,他随即过去,对着进门的客人说道:“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么?” 那人刻意压低声调说道:“我从外地来的,想在本地开工厂,因为想顺带了解下资金往来怎么个走法,以及存、贷利息如何?” 那个年轻人忙笑道:“请里面谈!” 这是银行对大客户的通常作法,诒云也不以为意,就见着那人向内走去。 ………… 小办公间内,那年轻人请客人坐下,倒了水,然后拿来一个文件夹。客人看了一眼,却见年轻人又跟着递了一份新的文件夹过来:“先生,您可以再看看这份资料!” 来人困惑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对于银行的流程,他再熟悉不过,照理说,第一次上门的客户,是不可能给对方看什么书面的东西的,多是口头介绍,却见那个年轻人眼神一闪,神色凝重地看向文件夹。 那人心里莫名一紧,不过神色已经很是镇定,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文件夹,最上面一张黄色的纸条,当他迅速扫过字条上的两行字后,整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问道:“先生可还合心意?” 那人一把抓过那张字条,捏在手心里,“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起身道:“请转告你们老板,就说我改日再来。” 走到门外,停在门口揽客的黄包车迎上来:“先生,现在要用车吗?” 那人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揣进兜里:“好,走吧。” ……… 那厢,宋廷秋请诒云进了自个的办公室内,当他望着诒云的时候,诒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诒云,我想,在重新启程去箐岛之前,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先同你交代一番的。当然,这些实则都是我们宋家的事情,也不是非要说不可。只是……我不希望到时候,你我心下会有芥蒂。不论如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到底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宋廷秋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诚恳。 诒云侧过身道:“宋先生,我们相识的时日也不短了。说起来,倒是我常常受你关照,该是我要谢谢你才对。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说完话的时候,诒云心下莫名一紧,她晓得,他不会无缘无故当她来看什么银行、钱庄,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钧儒。 办公桌上的茶杯里,氤氲升起的热气,宋廷秋说话的声调略微有些沉:“我知道,你这一次随着我去箐岛,不仅仅是想要见顾司令一面的。或许,你还想要救他……” 诒云没有接话,她不过耐心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本就雪白的肌肤,在狐皮袄子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细腻无比。那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再配着一副甜净的眉眼。她几乎都不用说话,就已经叫宋廷秋有些瞧得恍惚了起来。 “这一次,实际上,我并不是带你去观礼的,而是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宋廷秋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茶杯的手环,因为握得太紧了,乃至于手指关节都跟着发了白。 诒云心下莫名一沉,那一股沉闷郁结之气一下子又窜上了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谢谢你……宋先生。”末了,诒云只轻声说了那么一句。 她眼眸垂下,隐隐似乎有些晶莹的光芒在里间翻滚着,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它们不过在眼眶里打着转,而后硬生生地又被她忍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我做了秦一夫的帮凶?”宋廷秋说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她的,他似乎并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望着她的眼睛说话。 “我想,你不会的……即便你或许在一些事情上,与钧儒意见不合。但是我相信,你还是一个有底线,有良知的商人。”诒云说话的时候,抿了一口热茶。那温热的茶水入了干涩的喉咙,意图抚平着她起伏的心绪。可是她愈加要去压抑,就越觉得心下如滚针毡。 宋廷秋苦笑了一声,而后左手紧紧按在自己右手上,下定决心般昂起头来说道:“谢谢你,诒云。谢谢你的信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秦一夫想要的,不单单是宋家在北地的兵工厂,甚至还有平城的这些银行。他的背后,我想不用说,你也知晓,定然就是日本人了……实则,这一趟,我去箐岛,就是羊入虎口,倘若不应下他们的要求,恐怕有去无回。可是我不得不去,要不然,等将来,日本人占了平城,这宋家产业被占事小,就怕他们为了泄愤,又是少不得一阵对老百姓的杀戮。况且,你又这样挂念着顾司令的安危。虽然我早已知晓,秦一夫是打算杀了顾司令,再借此大做文章的。但是我想无论如何,至少这次你若是一道去,还能见他一面,总比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要好……” 诒云猛然回头,满眼惊疑地看向他:“你说真的?” 第272章 第二百七十二章 脉脉不语(七) 宋廷秋转过身来,苦笑着道:“我原本是想,等到箐岛,观礼结束,就想法子送你走的。可是这些时日,我心下日日煎熬着,总觉得瞒住你,恐怕你将来也是得怨我。” 诒云听了,只觉得心下一时五味杂陈,且异常的沉重。她来回踱步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反复回想着宋廷秋的话,忽而抬头问道:“所以,杨绍宽这件事情,是你为了保下宋家,一早布下的局,是么?” 诒云说话的时候,口气很是平静。可是面上越是平静如水,心下就越是惊涛骇浪。她想着到平城来的一件件事情,心下快速地梳理了一番,似乎事情的轮廓,已经有了个大概。 当初,梁熊浮他们,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将她绑上平山的。如若她没有猜错,恐怕他是暗地里收了某些人的好处,又或者得到了某种承诺,再加上他们一贯与宋家是有些纠葛的,因而她便成了平山上的一个肉票。 她倒是相信,一开始,梁熊浮他们若不是因为她自报家门,恐怕倒是真不知晓她的真正身份的,还当她不过是宋家的座上客罢了。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做出了这样不为人耻的事情呢?似乎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秦一夫。恐怕,他早就收到消息,知道她也要去箐岛观礼,因而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大戏。而这件事情的目的,想来也是要逼钧儒就范。 只是,秦一夫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宋廷秋竟然当真把北地大半座兵工厂的库存都送到了平山的山寨里头。还把平山的老大、老二给释放了。这件事情似乎已经无可挽回,而让宋廷秋把人带走,似乎成了诸人各自稳妥的最好的台阶。 至于杨绍宽,到底是为了刺杀宋家的人,还是冲着她来的,似乎还不得而知。可是诒云在这一刻已经笃定,他就是被宋廷秋拉拢设计而来的,他显然是着了宋家的道了。 杨绍宽这个人,虽然风吹两面倒,可却是一步很好的棋子。只要有这枚棋子在手里,无论是蔡贤也好,秦一夫也罢,谁都不能对宋家轻举妄动。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宋廷秋以宋家之力,将事情揭露开来,造成舆论之势,恐怕各地的小鱼小虾,谁都要上岸,捞一处好来。因而,蔡贤与秦一夫,谁都不敢动,谁也不能多说一句不是。大家只能心照不宣地僵持着,维持着某种明面上的暂时平静。 宋廷秋没有料到,诒云问得如此直接。他没有说话,不过眼睛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头。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小汽车,好似不仅仅是开在马路上的,似乎也一辆一辆在他心下碾压着。 他想过要一直瞒着诒云的,可是似乎他这样的心思,总是有些不为人耻,亦或者,他并不想让诒云认为,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甚至把她也给算计在里头的小人之辈。 宋廷秋自小就看惯了生意场的大风大浪,自然是沉得住气的人。可是但凡在诒云面前,似乎总是有种英雄气短,无处可藏的郁闷来。他不愿意骗她,也不想瞒着她。可是若说,这些话要他亲自说出口来,似乎又有些艰难。 宋廷秋不敢看诒云,头向外回过去,想了想,又说道:“许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说起,只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只想护得你周全。他顾钧儒可以做到的,我宋廷秋也可以做到。他顾钧儒做不到的,我宋廷秋照样都能做到。” 诒云觉得背上一寒,下意识地起了一阵颤粟,她忽而心下起了一种想法。似乎,钧儒在箐岛被软禁的事情,宋廷秋也有些脱不了干系。虽然她暂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可是她的直觉却叫她到底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诒云……原本这些话,我是不想现在说的。可是我还是不甘心,不想认输。既然如今一切事态都没明朗,那么我想,我的一些无心之过,总还是可以原谅的,至少我至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让你陷于危险境地。你还记得前次,顾钧儒在申城,被沈叔年所囚。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情么?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还有机会?”宋廷秋觉得心下的一条小蛇,渐渐环绕至心尖,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心房,叫他心下狂跳着。 诒云一僵,定定地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某种难以言明的疏离:“宋先生,我再三说过,十分感激你这一路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接下来独自前往箐岛,亦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即便是现下,我仍旧愿意相信,你不是强人所难的小人,至少还是一位不愧于天地的君子。无论如何,我至少要先确认钧儒无碍,没有受到一点伤害才好……” 宋廷秋愣愣地看向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莫名的较劲:“那么,诒云,若这些我都帮你办到呢?若是你能确认顾钧儒没事呢?” 诒云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而后淡淡笑道:“宋先生,请容我说一句心里话。现下,未有到箐岛之前,说什么都是空的。你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可是实则出发点,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宋家……我想,我们虽然不算是挚友,但是至少也是相处时日不短的朋友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想来你也多少有所了解。我方才的意思是,钧儒平安是一切的前提,而不是什么条件。从前在申城的时候,也是基于此的,不是么?” 说到这里,诒云的声音渐渐低迷下来,她眼中已然有了泪光,宋廷秋自然不忍再逼问下去。 一切……还得从长计议。他真是恨不得秦一夫早些动手,将顾钧儒给杀了也好,至少一了百了,诒云也能死了这份心思。 可是,事实是,秦一夫至少还要把顾钧儒留到婚礼以后……况且诒云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也不好逼得太过了。 第273章 第二百七十三章 脉脉不语(八) 箐岛秦公馆,午后,罗姨太正闭目养着神,就听见有听差站在门外唤道:“四太太,老爷请您过去一趟呢。” 罗姨太着人开了门,见是秦一夫身边伺候的听差,便问道:“怎么,可是老爷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听差摇头道:“也不是呢,是二小姐,说是身子不舒服,老爷就说请医生来家里瞧瞧。可是这医生罢,是个男人,还是个洋大夫,有些事情罢,老爷在场怕是不方便,就请您一道去,心里也好有个底。” 罗姨太也未有犹豫,不过披了一件大衣,就忙跟着出了门:“甄儿不是昨儿个还在园子里头侍弄花草么?怎么隔了一夜,就病倒了?” 听差的仰头叹了一声:“我也是不太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二小姐从外头回来,突然就身子开始不清爽。这几日,隔三差五的,就是头疼脑热,老说着不舒服,连着有几日了,胃口也不大好,老爷就怕是哪里不好,这才专门请了洋大夫过来。” 罗姨太睨了他一眼,眼皮略微一挑:“原来如此,我这几日房中休养,倒是一点也不晓得呢。” 罗姨太这话说的违心,旁人瞧得清楚,可是并不会有人揭穿她。到底是表面功夫,维护的好了,各自平安,若是捅了篓子,那才是天大的事情。 罗姨太才到了秦甄儿闺房门外,秦一夫恰好正在门口抽着雪茄:“你来啦,一会洋人来,我怕是不方便,就出来躲躲。” 罗姨太笑笑:“也就是您那,护着妹妹心切,正事也不忙了,这会还在这里守着呢。您昨儿个在书房一整夜忙着没睡呢,怕是疲累的很,我瞧了都心疼呢。” 说话间,那洋大夫已经提着一个公文包走了进来。几人相互见了礼,他就穿上了白大褂,然后拿着听诊器和药箱走到了秦甄儿床前。 这个时候,罗姨太进了屋子,才仔细瞧见,秦甄儿用被褥盖住了半身,整个身子斜靠着,面上也没有涂抹什么脂粉,看起来面色倒是当真不大好。 底下的丫鬟见状,忙拿了椅子过来给洋大夫坐。大夫坐下来,就请人帮秦甄儿宽衣。秦家到底是自诩为文明人家,这样事情倒是也是见怪不怪,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于是那丫鬟就帮着解了扣子,大夫拿着听诊器就开始探查起来。 他一面听着,眉头一面皱起,而后又用体温计测量着秦甄儿的体温,看了温度以后,他思忖半晌,方才用生硬的中文开口道:“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呢。体温正常,休息几日也便好了。” 罗姨太瞥了眼洋人,仔细问道:“那怎么这几日胃口不好呢?看着也是有些不大舒服的。难道真的不用吃药么?” 洋大夫抬起头来,用西文嘀咕了两声,而后就听着翻译解释,意思是虽然没什么病症,可是吃药也是好的。 罗姨太想着,这秦一夫还在门口等着,也不好稀里糊涂就糊弄过去了,她到底是没明白,于是便多问了句:“既是身子不要紧,怎么又说要吃药呢?这是什么缘故?” 洋大夫笑了笑:“这里,谁是这位小姐的家属?我有话要同他说。” 罗姨太望了眼丫鬟,示意她出去请秦一夫进来,而后笑了笑:“都是一样的,您有什么话,就说罢。” 待得秦一夫入得室内,洋大夫张了嘴,哈哈笑道:“小姐这是怀孕了,因而不算是病,吃药安胎倒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一下都白了脸色。秦甄儿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下就说是怀孕了,纵然是秦家这样的开明人家,那也未免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更何况,她如今都快要与顾钧儒举行婚礼了,偏偏这个时候说怀孕了…… 罗姨太觑起眼来,看着秦一夫面色又白转青,眉梢一下就跟着挂了下来,显然心下窝了火,若不是碍着洋大夫在场,恐怕当即就要大发脾气了。 罗姨太面上渐渐沉凝,将洋大夫请到一边,低声问道:“大夫,这可是真话?别是旁的不舒服,您没瞧出来罢?” 洋大夫连连摆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哪里会是旁的毛病。我行医数十载了,这个不会看错的。” 罗姨太听了,只觉得这可真是乱成一锅粥了。这位二小姐,平日里骄纵也就算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情,可真是会挑时候。 秦一夫在边上听着,觉得头痛极了,只是揉着太阳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罗姨太瞧他面色越发阴沉,连忙转过身对着洋大夫道了谢,然后客客气气将他送出了门。 洋大夫前脚一走,罗姨太就慢慢悠悠回了屋内,果然,这个时候秦一夫正扫视着诸人,底下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姐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就突然有了身子了?你们平时是怎么看护的!一个个,都不中用!倒是不如拉出去毙了!”秦一夫一面怒吼着,一面从腰际上把手枪拔出,而后就将枪眼对着诸人饶了一圈,谁都不晓得,这枪子什么时候会跟着蹦出来。 罗姨太轻声咳嗽了一声,进门道:“瞧瞧你们,一个个的,遇着事情就这副丧气样子,难怪老爷见了你们就心烦,心下透不过气压。” “大哥……”秦甄儿的嘴唇略略抖动着,她这些时日一向胃口不大好,还连着吐了好几日。原本心下也是怀疑的,但是又并不愿意相信这个就这样倒霉,也就想着,多半是吃坏了东西。 今儿个洋大夫的话,倒是叫秦甄儿真当是无地自容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大哥,又哪里容得下。更何况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罗姨太,就等着落井下石呢。想到这里,她就越发的觉得有些害怕:“大哥……不要怪他们,都是我不好呢。” “砰”的一声枪响,秦一夫一枪崩在了地板上,吓得底下诸人瑟瑟发抖,个个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第274章 第二百七十四章 脉脉不语(九) “都给我滚!”秦一夫怒斥道。 底下的丫鬟、听差一听,连滚带爬,忙不迭地跑出了屋子外头,好歹算是保住了一命。 这个时候,罗姨太就坐到了秦甄儿床前,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抓着她的手拍了拍,而后略略仰头,顿了一顿,抹了两把眼泪:“甄儿,你这孩子,寻常是最守规矩的,怎么好好的,闹成这样……” 说到动情处,罗姨太的眼角生生的又挤出眼泪来。秦甄儿自是知道她一贯的手段,倒是十分不屑,不过扭过头去,只当时闭目无语。 罗姨太觑起眼来,看了看秦一夫的面色,跟着轻叹了一声:“真是作孽呀,作孽。甄儿,你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可得叫老爷为你主持公道才是呢。” 她面上虽是作着苦处,心下却是一直笑着,原来这小丫头瞒着她大哥干下了风流的勾当。她一面想着,一面就朝着秦甄儿的肚子盯了一眼,这个小丫头,平日里宗有些瞧不起她这个作姨太太的,如今她勒了肚兜不也要现原形了? “谁的种!”秦一夫再也听不下去了,罗姨太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扎在他的心窝上。他疼惜了大半辈子的妹妹,如今竟然莫名被人玷污了不说,还怀了孩子,这叫他秦一夫的脸往哪儿搁? 再说了,如今这还没与顾钧儒成礼呢,若是被人晓得,趁势大做文章,那舆论也便不由得他去掌控了。顾钧儒一贯心思深沉,倘若趁势而为,拒不行婚礼,那也是占得了先机的。到时候,恐怕就是他要对顾钧儒下手,那也毫无理由可诉了。 “我……不想说。”秦甄儿低下了头,吞吞吐吐的答道。 “糊涂!你这是要气死我嘛!你快点交代,到底是谁的孽种!”秦一夫又追逼了一句。 秦甄儿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做声。秦一夫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样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想他秦一夫纵横几十载,也没遇到这样窝囊的事情过。 况且,这些年,他花费在这个妹妹身上的心血,也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到的了。他实在气不过,眼见着脸色由青转了紫,整个人面上都绷直了。 从前,他好不容易把这个妹妹从乡下带回来,拉扯大了。整个人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就要帮他成大事了。将来等顾钧儒一死,他甚至连下家都为她想好了。就等着让她安安稳稳地做人家的夫人,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秦一夫缓缓踱步上前,紧紧盯着秦甄儿的脸,他掐住秦甄儿的下颌,咬牙道:“不过就几日,再过几日,只要你与顾钧儒完婚,那你就是之后闹得鸡飞狗跳也决计美人管你。玩是玩,耍是耍,你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竟然被人睡大了肚皮,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秦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秦一夫说着就跺了跺脚:“你看看这些男人,哪一个不是狼心狗肺?这事情若是不叫人知晓还好。一旦捅出去,人尽皆知了,可不都想着,你一个好好的姑娘,能给人睡坏了?怕是将来,你就是改嫁了,人家也都得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这话说的刺耳,倒是叫秦甄儿周身都禁不住微微颤粟起来。改嫁……难道,她还没有嫁给顾钧儒,大哥就已经想好要她改嫁给旁人了么?果然……至始至终,她也不过就是做了大哥的一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秦甄儿心下又是一凉,她到底有些难过起来。从前大哥对她的那些疼爱和怜惜,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滚着,这到底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还是一种暂时的权宜之计呢?秦甄儿到底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是她的亲哥哥,她到底是没有任何退路的。 “现在罢,外面都说要做新女性,要独立,要文明。结果呢?其实都是说出来诓骗年轻女孩子的。妹妹呀,你或许不看报纸,都不晓得,现下多少男人就是这样,与新女性谈朋友,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毛也没抓住半根,最后吃亏呀,可都是我们女人呢。”罗姨太似有所指地望了秦一夫一眼,而后跟着重重叹息了一声。 秦一夫走到一旁,连连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而后霍然走到秦甄儿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既然什么都不懂,就不应该叫人家种下了祸根子。如今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一点是叫我省心了?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竟然敢动我秦一夫的妹妹!看我不把他塞进茅厕里给淹个几回!” 秦一夫擂近了秦臻儿的耳根子骂骂咧咧地吼着,秦甄儿一时觉得难受极了,不过双手掩起脸面,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哭声传入耳中,秦一夫就更是觉得烦躁了。他径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后对秦甄儿命令道:“我明天让罗珊找一个医生过来,趁着事情没闹大,先把你肚子里这块东西给打掉,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跟你算账!” 秦甄儿往后闪了一下,嘴唇哆嗦起来:“不……哥哥……” 秦一夫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秦甄儿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怕了你还干出这种有辱秦家门楣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这件糊涂事,很可能会坏了我的大事!平日里你再怎么闹,我都不同你计较,可是这一次你真是闯了大祸了!” “啊!”秦甄儿抬头惊叫了一声,此时,秦一夫已经用枪指着她的肚子,面露凶光。 罗姨太起初只是在一旁看着好戏,这个时候,当她看见秦一夫的神色,也跟着吓得有些哆嗦了起来。也难怪传闻,他从前一夜之间杀光了三个姨太太……她还只当这是一个人云亦云的笑话,如今看来,也并非不可能。 至少现在,她从秦一夫的眼里看到了杀机,这是他的亲妹妹,他竟然也想下手……更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命不值钱的姨太太呢? 第275章 第二百七十五章 脉脉不语(十) 秦甄儿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秦一夫杀气腾腾的眼中很快就看到了秦甄儿眼角的泪珠,一时不由得怔住了。 他站在秦甄儿面前,默默的端详着她。他看见妹妹一贯清澈的双眸中,竟然也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这种样子叫他想起了什么呢……或许好像一只刚母鸡,正准备和偷它鸡蛋的人拼命了似的。 她是爱上了那个王八羔子了!秦一夫暗暗叹息着,要是甄儿真的爱上了那个王八羔子,他难道真的可以阻止她么?想到这里,秦一夫第一次有了失控的感觉。 秦甄儿到底是他一手带大的,这世间不可言说的事情太多了,现下就是凭他说烂了舌头,她未必听得进去。 这个时候,秦一夫莫名的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父亲病故以后,他与甄儿的生母,就是被家里的佣人揪住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的。 是啊,父亲已经死了,大夫人又怎么会容得妾室身子里竟然还有父亲的骨血呢? 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那些人抢天呼地的哭道:“要除掉我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我勒死!” 秦一夫就带着带着妹妹站在墙角张望着,他捂着妹妹的眼睛和耳朵,至少他不愿意让秦甄儿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睛里已经冲涨满了血泪,可是他到底不能动,也不能说什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护好妹妹。 那个时候,他父亲的这位正室夫人真是好好狠心,到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 一辈子,只有那一次,他们一贯与世无争的母亲真的萌生了寻短见的念头。 那一段日子里,秦一夫几乎天天听见母亲的消息就是: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河……可是他母亲命硬啊,竟然总也死不去。 那个时候,秦一夫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只是暗暗庆幸,妹妹甄儿年纪尚小,想来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后来,夫人给了他母亲一枚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拿去罢,值得几百大洋,够你和你这个命贱的小丫头过个一年半载的了,你去乡下过日子吧。秦家的大宅到底容不得你这样的贱人和贱种。秦家这口饭,不是你吃得下的。你这个贱种的儿子吧,我就行行好替你养着,将来你也不用惦记了,他是秦家的儿子,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自那一日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直到几年以后,他离开了老家,独自入伍参军。再到后来,他成了北地赫赫威名的张大帅的心腹,总算是出人头地了。 而这个时候,当他把年纪尚浅的妹妹接到身边的时候,他那苦命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于肺痨了,这是秦一夫心底永远不可敞开的一块伤口…… “老爷……”罗姨太轻声唤了一声,倒是将秦一夫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方才秦一夫眼中腾腾的杀气,片刻没了影子……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了,难道他也要将她给逼死么? “将甄儿严加看管,这几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这个房间!”秦一夫说着,便把甄儿卧室的门一摔,罗姨太追在后面,唤了几声,也没有理睬她。罗姨太无法,只得径自跺着高跟鞋便摇了出去。 ……… 秦一夫一面压下了甄儿有孕在身的事情,一面又从这天起,着罗姨太帮着操持婚礼的事情,秦家上上下下就忙将起来。 所有听差,全体出动,里里外外都要打扫的干干净净,不染一尘。大小客厅,都把旧陈设一概给收起来,另换新的陈设,秦家家大业大,这一般的更欢到底也不算得是麻烦事。 秦甄而这些日子郁郁寡欢,秦一夫思量着,也不好叫人太过瞩目。因而对外宣称,说是妹妹喜欢清静,把秦公馆里面一个小院子的三间屋划出来作为新房。 秦家自诩为新家庭,这外头平民百姓所行的贴喜联,搭喜棚,秦一夫自然是不认可的。但是文明的点缀,却不能少。罗姨太就照着秦一夫的喜好,将各个屋子,所有来往的道上,都用彩绸花扎了起来。 各门口,更是扎着鲜花鲜叶的彩架,在花架里缀着无数小电灯。沿着长廊悬着仿古的玻璃罩宫灯,灯下垂着五彩的穗子。 晚上但凡电灯亮了,一道红光在翠叶红花之下,那一种奢靡,正是箐岛寻常人家所不敢想的了。架下各种梁柱,在罗姨太的指挥下,都是重新刷了一道油漆。整个秦公馆上下,看起来就是喜气迎人,连那些朱漆栏杆看着也很是吉利的样子。 秦家什么东西多有贮备,只要小小布置,也就无不周全了。整个箐岛上下都知晓,这秦一夫要嫁妹妹了,嫁的还是顾家一表人才的少帅。 到了婚礼的前三日,日本公使便带了仪仗队过来,说是听候使用。箐岛的警察署也拨了一连全副武装的警卫巡视。秦公馆门前,除了秦家原本的守卫,如今又有警察署加的四个岗,还有一名巡长随车出发,沿路检查和维持秩序。 此外还有一些本地政商要员的家属,来秦公馆帮忙的,这些人进进出出,婚礼之日还没到呢,这秦公馆门前的一带借口早已经是车水马龙了。 有些做小生意买卖的抓着这个时候过来赚点小钱,还有赶来做仆从车夫的生意的,乃至于卖糕点和零嘴的小孩都有,这样在街口前后摆了几十担,闹是闹了一点,可也看得出这秦家嫁女的派头之大。 ……… 预备室,顾钧儒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良友》画报。 坐了一会,他觉得有些干渴,伸手到沙发边的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大红色的双凤鞋面,烫金的凤凰在灯光下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是,这是一双预备给秦甄儿穿的鞋子。 钧儒沉眼看着,想起从前他与诒云结婚的时候,她最不喜欢这些明艳的颜色。因而后来去了俄国人的照相馆,拍了那一套法式的婚纱照。 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望婵娟(一) 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是那一日,诒云穿着典雅婚纱的模样,他仍旧记忆如新。钧儒一贯觉得,她是他所见过的,穿婚纱最好看的女子了。 从前是,现下也是…… 昨儿个,毕初来报,说是诒云跟着宋廷秋也到了箐岛。他真是恨不得即刻就离开公寓,直奔过去看看诒云,即便不能相见,就是远远地能望见她一眼也好。 可是他不能,也不可以这般冲动行事,申军能否东山再起,几乎就看这一次了。他身上的担子何其沉重,他的思妻之涩,思子之苦,更是无以对外人言的了。 …… 更衣室内,秦甄儿疲惫地脱下方才试穿的喜服。这腰围是按着先前的尺寸去定做的,现下穿起来,倒是觉得肚子有些勒得紧了。她掀开帘子,张望了一番,只看见顾钧儒坐在一边翻阅杂志,却不见店员在外头。 于是秦甄儿只得自个提着喜福,往里走了走。这个时候,她就听见里头有嘈杂的说笑声。 “诶,那位秦小姐,后天穿的是哪双鞋子?”有人问了一声。 “可不就是那位顾先生脚下放的那一双。秦小姐罢,人不高的,还得要穿高跟鞋才行。不然,顾先生可是把她比得跟侏儒似的了。”回话的人一面说,一面轻声笑了起来。 起先发问的那人,压低了声音道:“诶,秦小姐那个身子……顾先生恐怕还不晓得,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呢。可怜的顾先生,以后这一辈子,可怎么抬得起头,再落魄,可也是堂堂少帅呢。你可不晓得,那秦小姐呀,碰一碰,骨头也是呲呲响的,到底是有了身子,显得骨相大呢。”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 而后也不知道是谁出声道:“嘘!嘘!可轻点声罢,被秦小姐听到还得了。” 秦甄儿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她虽然如今因着身孕,身材是有些走了形的,可是也并不像两个店员说的那么不堪。至少,她穿着常服旗袍,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 她顿了顿,便刻意扬高了嗓子,轻声咳嗽了一声。里头的店员听到,赶噤了声,忙不迭跑了出来,看见秦甄儿便满脸堆笑:“秦小姐,你看,还有需要改的地方么?” 秦甄儿拿着大红的喜服,眼神认真地翻来覆去:“好是好…… 还未等店员奉承,秦甄儿便一下加重了口吻:“这吉服上,说好了,凤凰是金丝绣的,可是我看你们这针线,有些偷针的样子,怕不是私下里藏了金线罢?” 两个店员面面相觑:“哪里的话,秦小姐真会说笑。我们可是老店了,清廷时候起,可就是箐岛的老字号呢。您看啊,府上四太太的那些掐金丝的旗袍,哪一件不是我们店里出来的?她都说声好呢,可从没说过我们缺金少线的。” “哦?你们的意思是,我秦家二小姐,说话的份量,还不如一个没名没份的姨太太了是么?”秦甄儿倒是没有给她们糊弄的机会,不过板起了面孔,不慌不忙一字字说着。 店员一听,晓得这关不好过了,其中一个连忙将喜服接过手里,然后拎高一点,将褶皱抹平下去:“您瞧啊,这尺寸,都是按照先前量的来算。金线用在哪里,那可都是精确到不能再精确的。这腰围一尺八,抬肩一尺二,金线的长度,绝对是没有错的呢。不过如果,您觉得这金线搭配的地方不对,要换,那也是可以的。我们还有老师傅,能帮您挑出来,重新给绣上去,保证不差分毫。” 秦甄儿抬起了眼皮,扫视了两人一番,这才略略笑了笑:“你们说的话,可得自个记到心下才好,这样,回头再有人问起,可不是能答得上话么?” 两个店员连连点头:“秦小姐说的是,多谢秦小姐的提点。” “顾先生呢?你们备下的喜服,他可试了?”秦甄儿忽而想起,不过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呢,顾先生说要带回去再试,他不习惯在外头换装。”店员答道。 秦甄儿拢了拢手上的扭花金丝镯子:“哦?” “不过我们已经打包好了,遣人送到顾先生的公寓去了,保证不耽误事情。”店员也不敢抬头去看秦甄儿,不过诚惶诚恐地抢着说道。 秦甄儿绕过试衣间,而后坐在顾钧儒对面。她的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就见顾钧儒心无旁骛地翻动着报纸。 坐了一会,顾钧儒似乎也没有动静,秦甄儿到时有些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了,打从今儿个出门起,他就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起来,这次的婚礼,她也是极不情愿参与的。可是如今,她也是没有法子的了,走到这一步,也是不得已。 顾钧儒实则早就知晓秦甄儿已经坐到了身旁,不过一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待得感觉到沙发上蠕动的窸窣声渐渐密集了起来,他这才淡声开口道:“喜福试的差不多了么?可还有什么要更改的?一会还有一些时间,你倒是可以买一些东西的。” 秦甄儿皱眉:“在这里耗了一个早上了,看什么都没兴致了。从来不晓得,这结婚是这样麻烦的事情。我倒是不明白了,那些小说里头,说拜堂成亲的时候,说的那样隆重,可不是更得累死。” 顾钧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递了一个牛皮纸袋过去:“四太太差人送来的,说是要给你过目的。” 秦甄儿接过,拆了线绳,就看见里头是一件软缎绣花的睡袍,还有相配的百合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 再细看,下头还有一个礼包,里头放了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看起来都像是洋货,可是但凡一想到是罗姨太送的东西,她就没由来的厌恶。 她不能选择结婚的人选,不能有自由的权利,那结婚的东西,买什么,用什么,难道还要由着她来做主了不成? 第277章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望婵娟(二) 想到这里,秦甄儿心下就有些发酸,更是莫名的有些发凉。大哥准备再丰厚的嫁妆又如何?终究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想到这些,她一赌气,便将整包的东西给一并扔到了地上。这还不够解气,她复又站了起来,狠狠踩了两脚,直到鞋子也踢飞了,这才喘着细气坐了下来。 顾钧儒睨眼望了秦甄儿一眼,低声道:“何苦与睡袍过不去,看着可都是好东西呢。” 秦甄儿说话的时候,鼻孔里还出着气:“花色不好,不喜欢,那便不要了。” 她说话的时候插着腰,看着很是生气的模样。顾钧儒自然也知晓一些她与罗姨太的纷争,不过用手撑着额头,笑了笑:“不喜欢,那扔了就是了。” 秦甄儿微微一愣,一时就靠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西洋画,还有这店里为了表示喜庆漆上的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这风格,不中不洋的,倒是瞧着有些滑稽。 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这为了迎合洋人的喜好,所特意装潢的店铺风格,全部都摆在这里了。 秦甄儿光脚踩在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似得,到底不比秦家的手工地毯来的适意。这整个的屋子,花团锦簇的,此刻他们坐着的厅房,像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 她与顾钧儒就像在这玻璃球上,艰难爬行,望着窗外自由的苍蝇。 “说罢,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后天,我们可真要举行婚礼了,难道你就真的心甘情愿么?”秦甄儿忽而有些丧气地说道。 顾钧儒笑笑:“相较之下,我觉得似乎你的情绪波动有些大。我都已经是被软禁的人了,还有什么资格谈想法,谈心情么?” 秦甄儿觉得顾钧儒这笑着实粉刺,不过跟着嘟囔道:“你明明可以拒绝大哥的提议的。” 顾钧儒眼色一沉,深邃的眼眸旋即垂了下去,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秦甄儿的问题:“你呢?你起初是这样抗拒,现下为何又应下了?” 秦甄儿倒是不及想,被顾钧儒反将一军,一时被噎得有些支吾,简直说不话来。 “如若你不是有了身孕,我想你也一定是不会妥协的,不是么?”顾钧儒说话的时候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报纸,他的申神情很是肃然,好似在讲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秦甄儿被说中了心事,一时呛得练练咳嗽了几声。顾钧儒递了茶水过去,她接过便急忙喝了几口下肚,这才止住了咳嗽。 “你既然都知道了这事情了,那还愿意与我行这个婚礼,走这个过场。也难怪都说,你顾少帅心思深沉呢。我看,不止如此,更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不要脸面的人了。”秦甄儿得理不饶人地说着。 顾钧儒笑了笑,立起身来,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荷枪实弹的守卫,对秦甄儿说道:“你倒是说对了,人在夹缝中求生,脸面拿来有什么用。只要能护住心底在乎的人,只要她们平平安安的,我一个人失了脸面又如何?” “对不起,我先前的话是有些说过了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我……”秦甄儿只觉得耳根有些烫了起来,她听了顾钧儒这些话,明明说的是他自己,可是却也好想在说她一般。 顾钧儒有要守护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呢?即便知道杨绍宽是那样对自己,大哥又那样逼她,可是她最终没有开口说出他的名字来。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爱她,亦或者他心下不止装着一个人。可是她到底怀了他的孩子,他们两个人之间,冥冥之中总是有了一种剪不断的联系了。 有时候,秦甄儿甚至觉得,将来有一日,杨绍宽总是会回头的。即便这个想法,现下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可是,深陷在爱情里面的人,总是身不由己的。 大哥总是说她糊涂,幼稚,可是她并不这样觉得。她觉得心下有一个人,她护着,爱着,这也便够了。这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让她心酸,让她痛苦,可是却始终不能放下。 秦甄儿想到这里,到底禁不住又洒下泪来。她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而后低声道:“听闻,你原本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是么?你知道,她们现下如何了么?难道你就不想她们么?” 顾钧儒顿了顿,面上平静如水,一时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了。他转过身去,唤了店员,吩咐她们送秦甄儿下楼去。旋即,便快步走下了楼道。 “顾钧儒!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秦甄儿没由来的有些生气,他竟然敢不回答她的问题,方才她可是给了他台阶下的。 “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有答案的……”楼道口响起了顾钧儒沉沉的回声。 ………… 箐岛,华侨饭店套房内,诒云顿觉偌大个房间空落落的。走到哪里,脚底都能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她低头看了,半天伫立不动。脚底下慢慢升起一股麻麻的感觉,顺小腿的筋脉细细向上游走,蚂蟥在爬似的,有点痒,有点扎针似的。 诒云咬咬嘴唇,轻轻跺一跺脚,像是要把鞋底沾染上的晦气跺掉。她索性坐在床边,好让这几日赶路疲乏的脚稍歇上一歇,然后她拿起手边的鞋垫,一阵阵绣着。 “咚咚”门外想起了一阵敲门声,诒云没有抬头,也便知道是宋廷秋进来了。 宋廷秋每动一步,诒云都能闻到一股雪茄的味道,不知为何,她莫名地叹了一声:“有时候倒是真羡慕,我可真也想痛痛快快抽上一大口呢。” 宋廷秋走到诒云近前,停下了步子,看她在绣一对紫荷的鞋垫,想来多半是绣给远在崇城的一双儿女的。他并不是不明白,诒云说的是雪茄烟。她一贯不喜欢这些玩意,突然这样说,倒是也叫宋廷秋有些诧异。 “你从前可没这个嗜好。”宋廷秋微微笑着说道。 第278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望婵娟(三) 诒云先是苦笑了一声,半晌方才回道:“不过就是说说罢了,哪里就能当真。别说我又没瘾,就是有瘾,为了肩上的这些个担子也不得不戒了。这抽烟到底对肺不好,想要健康长久,还是不沾为妙。” 宋廷秋笑道:“我倒是觉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有多少钱,就享多少福,总归不能太苦了自己。” 诒云手捻在鞋垫的毛边上,轻声道:“你差人送来的礼服我看了,好是好,就是太华丽了。我想我也不过就穿这一次,倒是也不用这样破费的。更何况……” 说到这里,诒云的话也便顿住了。宋廷秋自然晓得,顾钧儒大婚的日子越近,诒云的心下就越乱。平日里,顾钧儒身旁除了毕初,总还有秦一夫的人十步一岗看守着,要论私下里见一面,着实不易。 既是如此,诒云特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也便只得等到大婚当日,或许才好见他一面。可是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日子,诒云到底也不知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 越是这种时候,宋廷秋就越不想多说什么。如今若是把诒云逼得太紧了,他也怕出什么事情来。 …… 罗姨太正斜躺在一张软榻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解闷。一抬头看见身旁伺候的丫鬟,在那里徘徊,便喝问道:“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 丫鬟手上拿着一包牛皮纸袋,小声说道:“我是怕太太睡着了,所以也就在门口看一看情形,也不敢轻易进来扰了您休息。” 罗姨太觑起眼来打量着丫鬟手里的东西,那牛皮纸袋上印着箐岛百货的红色印章,不用看,她都晓得里头是什么东西。不过仍旧明知故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丫鬟的脑袋垂的更低了:“这是二小姐,方才要我给你的,说是……” “说是什么?”罗姨太将烟头搁置在烟灰盒中,略略坐起身来。 “说是这些东西加起来还不如四太太身上一件首饰……到底是四太太海量,送的出手。”结结巴巴的,丫鬟总算是把话给说完了,而后她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等着罗姨太大发雷霆。 出乎意料的是,她倒是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即刻谩骂,不过讥笑了一声:“方才还说怕扰了我休息呢,这一下,我倒是让你们给气饱了,怕是没有觉可以睡了。” 丫鬟听了,连忙跪下道:“四太太息怒。” 罗姨太身子略抬一抬,顺手将茶几上的青花瓷盆里盛的甜瓜拿了一个在手中,对着那丫鬟扬了一扬道:“这甜瓜说是新品种,可甜,可脆,我琢磨着,是不是要让你尝一尝呢。” 丫鬟自然知晓,这是罗姨太要大发脾气的时候,连忙搓手讨饶:“四太太就是要打,那么我就把脸凑过来,给您打个痛快就是了。只是这甜瓜沉,掂量着费劲,四太太若是一不小心伤着了手腕,那才是出大事了。四太太息怒,差事没办好,我一会下去领罚就是了。” 罗姨太笑骂道:“你把我气够了,倒是还要反说是心疼我呢。” 说这话时,她拿着甜瓜的手,就已经跟着垂落了下来。见状,丫鬟晓得这罗姨太的怒气算是暂时过了一半了,也便连忙退到一边:“二小姐有老爷宠着,到底是处处以为高人一等的。谁都知道,这家里头,全赖着有您操持,这才井井有条,像模像样。二小姐到底年轻,不识得深浅。” “依我的脾气,倒是最好她嫁出去,这辈子也别再相见了。”罗姨太一面说,一面瞥了丫鬟一眼:“你说呢?” 丫鬟忙道:“我耳背,什么都没听见呢。” 罗姨太笑道:“哼,我自然晓得,她是不愿意成婚的,可是无奈势成骑虎,自己不要脸面,有了野男人的孩子,怨谁呢?”罗姨太话说到一半,又站了起来:“既然自己做出了这种丑态,那么也便她自己咽下这苦果,到底也怨不得旁人呢。老爷这反倒是成全了她,替她办了一件好事。”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到了夫家腰杆才能挺直。这老爷对二小姐的良苦用心,二小姐瞧不见,我们是瞧的真真的。还有四太太,一心一意地做着活菩萨,可惜二小姐不领情呀。”丫鬟一面小心翼翼说着,一面用余光瞥着罗姨太的神色。 罗姨太低头,交叠着双手,拨弄着涂了丹蔻的指甲:“得了,别捡着机会就卖乖。一个个的,你们什么样的心思,我还不晓得么?只要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那就阿弥陀佛了。快,给我准备准备,看看厨房里的当归人参炖的怎么样了?我一会要去书房的,可别误了事情。” ………… 丫鬟将汤水端出,特意又用保温的盒子装着。罗姨太细细打扮了一通,穿了一件印度纱的旗袍,脖子上绕了法国细绒的墨绿丝巾,这就过了走廊,预备要往书房去。 哪里晓得,人才走到小厅,就听见外头阳台有人说道:“这几盆菊花,怎么乱成这样?不是说了,这一并要按着品类、颜色,好好划分么?现下这算是什么样子?” 罗姨太一听,晓得是秦一夫的声音。果不其然,转过走廊,就看见秦一夫正背着手在那里看菊花。 那厢,秦一夫刚转过屏风,就瞧见红色的身影一闪,又是暗香浮动,几乎不用看就晓得,这是罗姨太来了。 罗姨太叫丫鬟将汤水送回书房去,也就陪着秦一夫看花。一边看,一边说道:“今年的花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呢,我都懒得去挑了。往年吧,还有些不错的龙须菊,今年倒是锐减了大半,说是花市行情不好呢。” 罗姨太一面说,一面将脖子上围的丝巾向下一抽,顺手递给一旁的听差,然后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里的花头看。 秦一夫扭过脖子,却觉得听差手里那条丝巾一阵奇异的香味,扑入鼻子,也就默然地嗅了嗅。一看罗姨太穿的很是明艳,伸出白皙纤长的胳膊来扶那菊花,不由眼光掠过菊花去看她的脸面来。 第279章 第二百七十九章 望婵娟(四) 罗姨太一回头,见秦一夫看的有些发了楞,不由瞥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后就起身往里头走了。 秦一夫拿了丝巾,也由后面跟了进来,笑道:“你连丝巾都不要了吗?”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是进了书房,秦一夫一眼就看见罗姨太脱了旗袍外套,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丝绵紧身长裙。 罗姨太不由得“嗤”的一声笑:“堂堂秦大司令,人家换衣服也要看的。” 秦一夫倒是并不介意她这样说话,不过笑道:“我不过碰巧碰上的,哪里晓得你要在书房更衣。你若是不高兴我在这里,我走开就是了。” 秦一夫一面说着,一面就作势要走。 罗姨太赶忙道:“好了,我与你闹着玩笑话呢,又不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这样小心眼了。不过我倒是有话要问你,方才我经过小厅的时候,你好似很生气呢。怎么,才一小会,气就都消散了么?甄儿婚礼将至,一切按部就班准备着,好好的,你倒是有什么可气的。” 秦一夫鼻翼翕动,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为好。” 罗姨太假意嗔笑道:“谁要管你的事情?我方才经过的时候,看见你这样子,以为是遇着什么烦心事呢,到底心下挂念,所以问一声。不过,既然你发脾气与我无关系,方才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做什么?我看,怕是气得不轻呢。” 秦一夫反问道:“你倒是当真一点都不晓得的样子。” 罗姨太抿了口茉莉花香片:“我自然是不晓得的,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这可不是废话么……” 秦一夫叹了一声:“自然是为了甄儿的事情。” 罗姨太转眸:“哦?甄儿又怎么了?这一概的婚仪,咱们总算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行礼了。倒是也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呢。” 见罗姨太一脸诧异,秦一夫便低沉声道:“你可不晓得……她肚子里那孽障的生父,可算让我揪着了。” 罗姨太不着急发问,不过将汤水推到了秦一夫跟前:“喏,炖了半日了,该是入味的时候,吃一些,润润嗓,你再慢慢说。” 秦一夫旋即拿起瓷勺,含了一口在嘴里,而后仰起头来略略松了松筋骨:“我这个妹妹,别看平日里嘻嘻哈哈闹惯了,没想到,就这一件事情,瞒得跟铁桶似的,搞得谁都不知晓,这底下早已经暗度陈仓了,你说,这可不可恶?” 罗姨太收了笑意:“可不管是哪个不要命的,但凡能把主意打到甄儿身上的,这就是摆明了有所图。况且这样糟蹋了甄儿,真是个王八蛋呢。多半是欺负甄儿涉世未深,先说的天上有,地下无,把自己说的可好。然后就把甄儿骗到了手,结果呢,大了肚子,这也不像男人了,都不敢出来认了。所以啊,我说这男人罢,本性都是一样的。” 罗姨太一面说,一面就加重了口气。明面上说的秦甄儿,实则字字指着秦一夫与尹秘书的太太——楼占梅苟且的事情。 秦一夫轻声咳嗽了一声:“你这是和我拌嘴呢,还是替甄儿出气呢?你这样夹枪带棒,胡乱说了一通,我可没听明白。” 罗姨太道:“我怎么就是夹枪带棒了?可真是冤枉的很,我说的还不是真话吗。你们自己做上的不正,却来管小辈的不是,论起理来,那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假设,我要是甄儿,你来与我对质,我便会说,这是同大哥学的,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回答。” 秦一夫向沙发椅上一坐,将大腿一拍,说道:“得!我说你不过,就当你是心疼甄儿,在我这里出口气。不过,我想,你若是知道这个人是谁,想来也是必然要吓一跳的。” 罗姨太从衣柜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只袖子,还有半边衣服披在肩上,半边衣服套在手胳膊上,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候秦一夫说下去。 秦一夫就打着哑谜,说到了这里,然后就眯起眼,看着罗姨太。 罗姨太旋即笑道:“事已至此,是谁有什么要紧的,只要甄儿嫁了顾钧儒,孩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就是了。” 倒是秦一夫,叹了一声:“到底是女孩子年岁尚轻,不懂得情爱的种种痛苦,一时办了糊涂事。可是这样,连累自己如烂泥田里摇桩,越摇越深,真是自己害自己。不过我也真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杨绍宽那……” 话音才落地,罗姨太伸出的手就顿住了,一时间恍恍惚惚地按着秦一夫的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秦一夫冷哼了一声:“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这样光火。” “你一贯都说这个杨绍宽心思不定,总有两头吃好的意思。我也就以为不过就是蔡贤派过来的一个不中用的东西罢了。这样说起来,此人倒是手段了得,怕是一早就盘算好了这样的事情呢。这下可好,这事情若是被蔡贤晓得了,可不还是一桩得意事情……净拂了你脸面呢!”罗姨太直接坐回到沙发上,愣愣说道。 “恐怕事情更是糟糕呢,这杨绍宽,要死不死的,偏偏又落到了宋廷秋的手上,现下正在平城关押着呢。谁晓得,他到底说了什么没有。这甄儿才从平城回来,也说不准宋廷秋一早也清楚这件事情了。万一一个不落好,恐怕不止咱们家里头,怕是日本人那里也是不能太平的……倘若日本人据此认为,我有与蔡贤谈和的心思,那才是真的误了大事了。”秦一夫一面说,一面就眉梢下挂了下来。 “那……这婚礼还举行么?”罗姨太说话的时候,略略靠在沙发靠背上,人也好似被抽了精神,只剩半口气似的说了一声。 她虽然不清楚这里间具体的厉害关系究竟如何,可是但凡秦一夫说事情不妙,那便真的就是不太好了。她不过是依傍着秦一夫生活的妇人,还能盼着什么?不过也就是安安稳稳享受这荣华富贵罢了。 因而,罗姨太感受到某种危机气息的时候,反倒比秦一夫更要来的紧张。无论秦一夫有多少个姘头,她也一时顾及不上了。作为秦家的姨太太,她到底是不希望秦家这颗大树倒掉的。 第280章 第二百八十章 望婵娟(五) 到了婚礼那一日清晨,由着秦家准备的六架花马车,已经随着一早就备下的俄国乐队,从顾钧儒所在的公寓出发,向秦家去了。秦家一概的排场,都是罗姨太预先准备好的。 说起来,这秦甄儿结婚,是要女傧相的。若是按照常理,这自然是由秦甄儿的同学来做的。只是秦甄儿不知道为何,突然临时改了主意,只说心下不高兴,也没给具体的理由。这位二小姐任性惯了,罗姨太没法子,临时找了几个秦家亲戚里的孩子来作数。 好在这傧相的衣服、首饰,也都早早备下了,在门面功夫上,秦一夫一贯都是舍得的。秦家为了这婚礼举行顺畅,还专门派出了府里的丫鬟和听差一路跟着顾钧儒而来。这大大小小的排场,随随便便一看,那都是百十号人。 秦甄儿本就长得很是青春可人,如今穿了那水红色的绣花衣,加上前清时候西太后专用的珠饰,那整个人是光彩熠熠,跟天上的小仙女一样了。 不过,秦甄儿虽然心下是忍下了心性,愿意出嫁了。可是但凡穿了嫁衣,心下总是有股说不出的别扭来。她原本也不算是矜持守旧的人,可是这会,屋子里头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看着,她倒是坐在屋内紫檀木的椅子上,有些懒于动弹。 秦甄儿穿的这件嫁衣,是改良过的褂子,外面再另外套的珠翠,虽然天气还冷,可是这里里外外套了许多的物件,她也觉得身上热乎的很。又或者是因为有孕在身,孕妇总是比常人要怕热一些的。 听着屋子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秦甄儿心下想着,她原本是要逃离这里,预备与杨绍宽远走高飞的。她并不喜欢顾钧儒,可是这件事情竟然就成了。从前她就觉得顾钧儒这个人虚有其表,竟然有妻室的情况下还能应了她大哥所请。 如今呢,转身一想,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说起来,她都是这样一幅心下委屈的样子,又何况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顾钧儒呢? 秦甄儿暗暗抚摸了下腹部,心里胡思乱想着,人更是烦躁起来,倒弄得喜极而悲的感觉了。不过她心下无论怎么想,也就是一个人只管坐在那里,也是不吭一声的。 秦一夫站在门口望着,说起来,是甄儿出嫁。家里头就这么一个妹妹,秦一夫虽然是早早有旁的打算,可是一想到,这妹妹从前是朝夕相见的,如今突然就出嫁了,家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倒是有些冷清清的。不过他并不急着伤悲,到底这事情精彩的还在后头。 秦甄儿瞥见哥哥盛装立于门口有些沉思的模样,想着,不论哥哥是如何作想,怕是也舍不得她离开家呢,不由得心下一阵心酸,一下就落下泪来。 旁边伺候的丫鬟和嬷嬷原本是小声说笑着,这会见秦甄儿不自在了,连忙都敛了笑意,一个个也跟着流了眼泪。 这个时候,就进来许多的亲朋友好有,就来劝甄儿,说虽然出阁了,到底还是在箐岛,回家来总是很方便的,就当是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住校,倒是也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 两个亲戚的傧相,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对她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秦甄儿听着,这才止了泪。 底下丫鬟重打了一盆脸水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两个女傧相牵她到梳妆台边,重新敷了一些粉。粉敷好,就是嬷嬷便进来说,时候不早了,可以出去了,免得拜堂的时间要误了。 这底下招呼过后,俄国乐师就奏起乐来了,在奏乐声中,秦甄儿糊里糊涂让两个女傧相引上了花马车。在花马车中,她只是一阵一阵的思潮,只觉得头脑有些发热发胀,而心下也跟着跳了起来。 这会,秦甄儿真当是说不出是欢喜,是忧愁,还是恐慌了,她的心绪不宁,恐怕只有她自己可以懂了。一旁的丫鬟好言宽慰着,秦甄儿略略心绪平定的时候,只听见车子前面一阵阵的乐声飘进车马之中。 秦甄儿稀里糊涂的,就听着,又想着,在车里觉得车子停了,而同时车子外面,可是熙熙攘攘吵得很。 她想,这一定是到了行礼的礼堂了,心里就更是跳得厉害。一会儿工夫,车子门帘掀开了,就见两个女傧相走上前,将手伸进车来,各扶着秦甄儿一只胳膊。 秦甄儿不明就里,不过还是下了车子,随着他们走。她头上盖着红色的头盖,只是在下车的时候,把眼光透过红盖头的细缝,对着附近扫视了一番。她只觉得这礼堂四围都是各种车子,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是一处宽敞的地方。 这都是用石板铺的,上面一排齐整的法国梧桐排列着,再往后走,就是举行婚礼的礼堂了。这里从前是德国大使举行宴会的地方,寻常人平日里轻易想进都进不了。如今因为亲甄儿的婚事,倒是一下热闹非凡。 诒云由宋廷秋护着从人群里往礼堂内赶,隐隐就听见有老嬷嬷模样的人在轻声与人说着:“新郎官怎么还不来?” 诒云听到,不由得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也不知道是谁回了一声:“这仪仗队一早就从公寓出发了,也不应该呀!这会早就该到了才是。” 听到这里,莫名的诒云就觉得心下一阵发紧。显然,她们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在说钧儒了。他没有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宋廷秋垂下了眼,瞥见了诒云的神色略有不安,不过轻声道:“再耐心等会吧,今天这样的日子,说什么也该让顾司令出来成礼的。” 诒云咬了咬下唇,却觉得心下一阵紧,一阵松,跟敲鼓似得疼。她既盼着钧儒不要出现在这里,这样一来,这场婚礼的闹剧也便进行不下去了。可是,若她见不到钧儒现身,那就意味着,他这又是出事了。 这个时候,就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倒是把略微发愣的诒云吓了一跳。 第281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望婵娟(六) 在礼堂门楼前,一架五彩牌坊,彩绸飘荡在半空中,一行俄国的乐师已经吹奏着进门去了,可是迟迟还是没有见到顾钧儒的身影,人群里也开始议论起来。 秦甄儿这个时候也不方便问了,周围前后全是人包围了。就低了头,又看见许多人的衣服和腿,挤来挤去,这就更不知道是走到哪一步了。 似乎进了几重门,还有一道回廊,到了回廊边,那乐队就停住了,也没有人跟着不上前。上了几层台阶,秦甄儿便觉脚下极柔软,这不用说,一定是踏在很厚地毯上。 人缝里只见各处都是红色的喜字,似乎隐隐听到犄角上,又另是一阵鼓角弦乐之声,这多半已经到礼堂上了。 这里本是德国人办的宴会舞厅,厅角上有音乐台,罗姨太主张,把箐岛但凡能请得到的洋乐师都叫来了,让他们在这里用钢琴演奏结婚进行曲,也算是图个文明的说法。 ………… 那厢,箐岛城门外,有一队吹吹打打的人,抬着一顶花轿,一路锣鼓喧嚣而来。前头是一长袍马褂,坐在马背上的新郎官,他头顶戴了一顶宽沿帽,压得极低,倒是看不出他的模样来。 坐在上头的,不是旁人,却正是顾钧儒了。今天是他与任鹤约好送军火进城的日子,轿子里头坐着的是毕初假扮的新娘。 外头几个吹吹打打的,正是申军的将士们。 方才出公寓的时候,钧儒提早就命人埋伏在周遭,制造了一场小小的混乱,他因而趁乱逃脱,在城郊与诸人会和。 今日是秦家大喜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见血的,门口的守卫照例是要仔细检查的。可是碍着今天日子的特殊,一看对方是办喜事的,自然也不好冲了喜事。于是一干人等,不过绕着花轿转了一圈,也便放行了。 任鹤那厢,因着准备仓促,所以一部分军火仍在途中。可是今日,日本大使与陆军总司令官都在此处观礼,倘若错过此次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何时能再有这样的良机了。 时间紧迫,也由不得顾钧儒去细想什么了。如今先行的一批炸弹都藏到了这顶花轿里头,几个申军的兄弟就打了红包头扮抬轿夫,顾钧儒却是一身长袍马褂骑在马上做新郎官。 加上几个任鹤手底下派来的北军将士,吹吹打打便混进了城内。待得进城以后,诸人方才发觉,这城门关口好过,反倒是城内难混。因着婚礼的缘故,城内如今早已风声鹤唳,据说一早还抓了几个游击队的人,算是给日本人的见面礼。 待得花轿到了城中央的时候,却见箐岛司令部的门前已经悬上了几位申军志士的头颅。很显然,这是对于他们的警告,只怕是有人泄露了事机,这会正是引君入瓮的时候。 看起来,行是刻不容缓,到了需要提前发难的时候了。顾钧儒当机立断,以城郊的北军炮鸣为信号,随时准备动手。 依照毕初先前来报,顾钧儒心下已然对城内的城防胸有成竹,但凡炮声响起,那么首要的便是要炸了箐岛的司令部。 这一日倒是也似老天相助,顾钧儒带人潜进城内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竟是天色就跟着暗了下来,明明一早的艳阳高照,此刻却是乌云密布了。满城黯淡之色,景象倒是也跟着显得悲肃了几分。 待得到了接应的米行,顾钧儒等人就入得里屋,都换了一身行事利落的短装。顾钧儒举起一杯烧酒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咱们在这里行事,那都是无愧于天地的义举!日本人杀了咱们申军多少兄弟?如今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的时候!” 这诸人喝了烧酒,兴致也都十分激昂慷慨。顾钧儒从袖中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指针,而后眼色一沉,一下又喝了满满一壶的烧酒。这一壶烧酒落肚,他已经是一脸血红之色了。 顾钧儒当即把鲁格手枪往桌山一拍,拉起毕初与其他几位申军、北军的弟兄说道:“从前有桃园三结义,这刘关张的故事,想来大家耳熟能详。今日既是有幸聚到一处,那么便在此歃血为盟,对天起誓:‘不杀东洋鬼子,誓不生还!’伺候大家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好!”内堂爆出了一阵喝彩声,诸人都跟着喝了一大碗的烧酒,一时间都是豪情万丈。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顾钧儒有心,特意将在场所有人的姓名与生辰都留了下来,他对诸人保证,倘若此次行事,任何人出了事情,那么家中老母幼小,均由申军的诸位兄弟轮流照管,他顾钧儒只要还活着,更是义不容辞!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士气已经是提的差不多了。顾钧儒打开鲁格手枪,清点了下子弹的数目,而后又将几枚手榴弹分别藏于腰间、靴内。 怀表中的指针指向十点的时候,果然箐岛城东的守卫营地便起了震天的枪声。这个时候申军和北军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面面相觑,一时竟然有了些许犹疑的神色。 顾钧儒当即便起了身来,喊道:“外面都已经动手了!你们还准备在这里等死么!今日的事情,你们是不怕得上!怕也得上!你们以为秦一夫是好相与的么?被他擒获的人,有哪一个是得以善终的?” 话音一落,顾钧儒率先又抢了桌上的一把威力极强的重型机关枪扛到了身上,而后另一手将顾北溟留给他的宝剑拖起,旋即便带头冲出了米店。 毕初一看顾钧儒先出去了,心下一急,连忙喊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走呀!” 到了这个时候,箐岛城内已经是火光冲天,人声汹涌了。任鹤的人已经率先打破了箐岛城东的防守。今日多半人手都调集到秦公馆与礼堂一带。因而城东的守卫很是薄弱,北军将士们一路士气高涨,那几个散兵游勇,眼见着日本人相助的军炮在身侧,也无济于事。 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望婵娟(七) 一炮一炮之间,整座箐岛都被轰得震天。山麓、市井里,所有人都禁不住都向海面上望去,从前德国人是从这里打进来的,日本人也是从这里打进来的。几乎第一时间,大家都以为,又有新的列强进城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边的人在打,不过就是晓得,战火正酣,这一时半会,怕是还停不下来。 礼堂内,原本等着新郎官到场的诸人,一听见炮火声,早就全都坐不住了。一个个拼了命的往外跑,这一时间,整个礼堂都跟着闹成了一片。 日本陆军总司令官先行掩护日本公使离开,而后迅速调集了一批人马,朝着城中央而去。 箐岛司令部的屋顶上架起了高射炮,流弹不停的飞过来。那流弹的声音很是尖锐,“吱溜”一声长叫,然后砰的一声,迅速落下地去。 那一声声的流弹声撕裂了空气,撕毁了每一个在城内的人的神经。黯淡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不住颤粟着。风声掩盖了一切的哭声、喊声,这一刻,箐岛算是彻底乱了。 诒云没有见到钧儒,心下难免记挂着,她到底还没有确认,现下究竟是什么情形了。可是她好不容易,隔了千山万水来寻夫,倘若就这样离去,她是决计不愿意的。 宋廷秋在逃命的人里间,好不容易才拽住了诒云,实在是顾不上体面,只不过一路拖着她奔走。诒云不愿意,几度要甩开宋廷秋的手,宋廷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却是把诒云紧紧地箍住了,好似她再也离不开他似得。 “宋先生!你放手!你放手!我要找钧儒!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平安无事!”诒云脚下踉跄,一面喊着,一面朝着激战的方向望去。 宋廷秋一下将诒云拽近了几分,她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胸口上:“诒云,你听了,不论你现下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由着你胡来。你人既然是我带来箐岛的,那么我也定要护得你周全。我知道,你想去找顾钧儒,可是现下到底不是好时候。这外头到底乱成什么样子都还不晓得呢。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这样贸贸然出去,除了堵了别人的枪口还有什么用处呢!” 一贯温润如玉的宋廷秋,发起火来,模样多少也有些骇人。诒云未有料到,倒是有些愣住了,她一贯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就算是当初钧儒被抓紧了申城的日本商会地牢里头,她也没乱成这样过。 诒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心乱如麻,倘若再见不到钧儒,再没有他的消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事情来。 她喘了口气,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这才开口道:“等、等、等,总是不住的等。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钧儒,又或者多久才会有他的确切消息!他是我的丈夫,我两个孩子的父亲,倘若说,我此时此刻还能无动于衷的坐着,那到底是枉为人了!宋先生,我知道,你到底是为了我好,你这样好的人,总会是有好命的。可是我不一样,没了钧儒,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此番到箐岛的途中,我一想再想,如若他真的出了任何的事情,那么我便生死相随,也绝不苟且偷生!既然生不能在一处,那么便共赴黄泉!” “砰”的一声巨响,却见着宋廷秋一拳打在了身后的窗框上。那窗框本是木头做就的,这一会禁不住一阵猛力,一下就跟着摇摇晃晃起来,不过一会的功夫,那窗框连带着整个窗户就砸了下来。 宋廷秋眼疾手快,连忙将诒云护在身下。只听着一声闷哼一声,待得诒云回过身去,却瞧见宋廷秋的背已经是痛得直不起身来了。 “宋先生!”诒云连忙挣脱开来,试图要帮宋廷秋查看后背的情况。 宋廷秋连连摆手,强忍着背上的痛意,而后牵住诒云的手道:“你是诒云,也是黛西。黛西院长一贯都是分得清事理的人,这从前宏仁医院的事情,哪一件是她没有处理好的?你何以因为外头的动荡就跟着乱了阵脚?等!只有等!你现下出去也是无济于事。是了,你有这样的决心,要随着顾司令生死与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而你却遭受了意外,这样,他要如何度过余生呢?再说了,行知、琦君,他们都还在崇城等着你!” 宋廷秋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奶妈,一手抱着琦君,一手牵着行知,还有刘秘书,坐在她们身边,咧嘴笑着。这是宋廷秋前不久才让人照了特意送来的,没想到,他拿出来给诒云瞧这相片,竟然是这样的情形下。 诒云颤着手,接过相片,眼眶渐渐有些濡湿了。耳边混乱的嘈杂声,不断传入耳中。可是她却有些听不到的样子,不过细细抚摸着行知、琦君的脸,数月不见,两个孩子看着又长了不少呢。 行知的个子拔高了,看起来有些小男子汉的样子了呢。琦君的眉眼也舒展了一些,与她的父亲钧儒倒是越来越像了。 诒云一下就将相片拥在怀中,而后喃喃着孩子的名字。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慢慢的,也侵湿了她的衣领。 …………… 外头战况激烈,日本人还派出了军机来,这寻常的屋子是不好住了。宋廷秋带着诒云住进了防空洞中,虽然暂时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可是到底出来的匆忙,这一处私人的防空洞中也没有置办米粮,他们只好干饿着。 诒云心绪反复,神情十分疲倦了。宋廷秋想法子着人带了一碗小米粥来,他骗诒云,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然后就把这碗唯一的粥给了她。 诒云嗓子疼极了,她自己估摸着是一路太过疲乏,心下又焦虑,只怕是身子吃不消,抵抗力下降,也就跟着有些感冒。她略略啜了几口小米粥,没多久,眼皮就跟着阖了下来,人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283章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望婵娟(八) 宋廷秋着人看着诒云,自己冒险出了防空洞,回了地面上的华侨饭店,打电话到秦公馆,想要探些消息,可是这个时候,电话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全都在做着避难的打算。 隔日下午,好似秦公馆的线路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宋廷秋就揣摩着,恐怕这秦家的人早已经跟着去了安全的地方躲避了。 整整三天三夜,炮火却逐渐猛烈了。任鹤带着北军精锐及时赶到箐岛城内,加入顾钧儒的战斗队伍当中。一时间,原本被日军猛烈炮火冲击的申军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北军的高射炮成为日本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嗡嗡地在顶上盘旋,那飞机的“兹兹”声,也在箐岛上空响起了一圈又一圈。 孜孜……的声音,就像电钻,听的城内每一个人心惊胆战,这声音又痛楚地直挫进人的灵魂深处,叫人不想听,却还拒绝不得。 舟车劳顿、身心俱疲,诒云在梦中也是哭泣着的。显然,这炎症也跟着渐渐加剧,在没有任何药物的情况下,她甚至还短暂陷入了昏迷状态。 “砰”的一声,飞机扔下的炸弹削去华侨饭店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在里头躲避的人尖叫一声,都跳起身来,抱着孩子、包袱就往外跑。 宋廷秋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糕,又逢听差来禀,说是诒云昏迷过去了。他实在做不得他想,便直接甩下了话筒,径直朝着防空洞内奔去。 防空洞内这个时候就燃着几盏煤油灯,灯光很暗,依稀能看到诒云一团散乱的短发和她那尖削的下巴。宋廷秋伸手从岩石缝隙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诒云脸前。诒云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 宋廷秋索性趴了下来,在诒云耳边喊:“诒云!诒云!你怎么了?” 诒云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宋廷秋。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他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诒云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宋廷秋如何交换,她毫无反应。诒云面皮开始变得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 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宋廷秋伸出手来,向诒云额头一探,简直烫得要命! 宋廷秋实在是急了,大喊一声:“人呢!人呢!快出去想办法,无论如何都要找个大夫来看看!就是路边的赤脚医生也好!到底要给我找一个人来!多少钱都得找!” 恰在此时,底下已经有听差,临时从外头的药房带了个人进来。那人自称是郎中,虽然学艺不精,但是看病问诊还是可以勉强试一试的。 宋廷秋见是有人来了,慌忙起身退在旁边。那半吊子的郎中在地铺边上坐了,抓过诒云一只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看样子,似乎还在冥思苦想。 而后他用木片顶开诒云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按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郎中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宋廷秋起了身来,对郎中道:“你有什么话,自可直言,但凡你能治得好这位小姐,钱不是问题。” 郎中撇了撇胡子,而后叹了口气:“我方才一直在回想着这位小姐的症状,总觉得是哪里见过的。仔细想了好久,才对上了号,恐怕这位小姐是重症伤寒呢。” 宋廷秋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他是领教过的,宋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宋廷秋但凡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 如今这郎中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诒云这病势是如何险恶。虽然宋廷秋的理智在告诉他自己,这郎中看着半吊子的功夫,学艺不精,恐怕诊断也不一定是准确的。 可是在这里,除了这个郎中,也就是诒云自己是医生了。可是她昏迷着,无法对郎中的话做出任何的判断,也无法告诉宋廷秋,她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 崇城,一早,刘秘书爬起来拿水抿了头,换一件干净衣衫,要同奶妈去寺里烧香。奶妈将这阵子心下总是嘀嘀咕咕的,总有些不大自在。 听刘秘书这样说,她自然欢喜:“我看你也是坐不住的人,这样倒好,咱们一起烧炷香,散散心,要不然,总是没有小姐姑爷的消息,总不是个事儿。” 两个人带着行知和琦君,一路烧完香从寺里出来。刘秘书没有马上回去,不过拐到一家绣坊去,请人家把各色绣品拿出来一一细看了,又问了那些绣品加工的价钱。 奶妈在一旁瞧着有些诧异,不禁说道:“你难不成要给人家做绣活儿?” 刘秘书不置可否:“怎么不是?如今日子不好过,这里虽然有宋先生关照下来的,可是我想,院长肯定是不喜欢受他太多恩惠的。我看从今后靠咱们自己一双手吃饭,倒也不是不可能。我的针线活虽然做的不算好,好歹还能拿得出去换钱,能赚到多少算多少了。” 回了家,奶妈主动给刘秘书描出好些鞋面、枕套、床帏、椅垫的花样儿。奶妈从前也干过绣娘的活,因而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也不算太难。 再加上,原本诒云变卖了首饰,在当时刘秘书与毕初大婚的时候送了一些绸缎布匹给她做嫁妆。刘秘书现下尽数拿出来,这颜色配着花样绣,一概的用途分类都清清爽爽,一一排妥,裁出来,上架子绷了,她也便正儿八经做起了绣花手艺。 第284章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今夕何夕(一) 刘秘书这一忙,奶妈不能袖手旁观,两个人一商量,到鞋帽厂里领了些糊褡背、纳鞋底之类的零活,没事的时候也在廊沿下铺开了摊子。人就是这样的,手里有点东西做做,心里就不觉愁闷,饭吃得香,觉睡得着,日子变得好打发了许多。 刘秘书感慨万端地说:“到了这个分上,算是从头到尾拉下架子来了。既没了架子,遮羞的布帘也不必再盖,从今后过日子,该怎么省俭就怎么省检,只图个安安心心,实实惠惠。等过阵子,院长回来了,也该会统一我们这样做吧。” 这年头,崇城里米价奇贵,差不多的人家都到城外买粮背回来吃。背大米要有胆子,毕竟这是特殊时期,这崇城一概的进出物资都要特审。 万一给守城的驻防查出来,算走私,关进监狱里也是。于是刘秘书就想法子,请人帮忙改背米糠,背玉米、大麦牺子、麦粉、豌豆面、山芋干这些杂粮。一来这些东西好存储,二来价格又比大米要便宜,因而对于她们来说,现下这些都是最合适的口粮了。 行知和琦君到学堂上学以后,刘秘书也和奶妈一起出城背过几次。刘秘书体弱,奶妈腿脚不利索,两个人走走歇歇,回回到家都累得半死。奶妈说这点粮食背了不划算,下次还是不要去了。 刘秘书虽然觉得是有道理的,但是歇过几天,为了省下一点背粮的钱,她又忍不住去了。毕竟总是比城里买的要便宜不少钱。 ……… 一时半会,这要出箐岛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宋廷秋为了为着诒云这个病,把能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把城里能寻的药草都寻来了。 这城里面的大夫,说来说去这病的起因就是肠胃里面湿热互结。对症下药,也不过用些清热化湿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剂药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没影儿的事。 那半吊子的郎中,隔着一日两趟便来看诒云,指点宋廷秋在药汤里加一味什么,再不减一味什么。有时候药刚灌进诒云嘴里,她跟着一阵恶心反胃,或是肚里绞疼难过,喝下去的药“哇”地一下子吐出来。 宋廷秋就自己帮着诒云忙上半天,收拾吐脏的地铺,重新配了药,叫底下听差去煎煮。 诒云的高热持续半个月之后开始有了变化,时而热到极点,人被烧得神志昏迷;时而又退得干干净净,身子摸上去比死人还凉,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气。 这个时候,郎中反而面露喜色说:“恭喜你,宋先生,苏小姐这是病况有了转机呢。我先就担心她热度降不下来。” 宋廷秋趴下身去听诒云的微弱呼吸,忧心仲忡说道:“我怎么觉着一点没底?这气儿细得像蚕丝,真怕一阵风就吹断了它!” 郎中耸了耸肩,就撂下一句话:“等着看吧。” 到了这一天半夜,诒云烧退的时候出一身虚汗,宋廷秋就绞了热毛巾在她额上轻轻地擦,突然听见毛巾下面有极细微的声音喊着什么。 起初,宋廷秋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脑子里糊里糊涂发吃症,就用劲甩头。细细的声音又叫一声:“钧儒……” 宋廷秋猛然惊醒,意识到是诒云在唤顾钧儒。他低头去看诒云,干裂的唇皮子还在翕动,眼睛是有气无力睁开着的,眼仁里分明映着他的一个影子。 宋廷秋这一喜,不由自主地就抱住了诒云,口中呢喃一声:“你可总算是醒了。” 诒云刚醒过来,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慢慢地飘浮起来,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是诒云生命力强盛的缘故吧,病一见好,身体就恢复得极快,不过几天,已经能走动了。 华侨饭店外头,开始驻扎着秦一夫的军队。 宋廷秋想着这外头,日本人就是要轰炸,也不至于轰了秦一夫的人。因而就临时决定带着诒云回到楼上的老房间。这才病好,总不见得一直要在底下的防空洞里耗着,到底还是得晒一晒太阳的。 这原来的房间就很好,坐南朝北,就是坐在屋子里头,也能见得着光。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住下了才发现,华侨饭店的食物储备虽然丰富,但是这主要的粮食都已经被秦一夫征用成军粮了,大都是留给自个的兵吃的。 如今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像样的菜式了。宋廷秋没有办法,只好出了双倍的价格,买到的也不过是牛奶、肉干,还有一些快要发烂了的水果。有时候连这些都买不到,那就是只有一袋白面包,要么几块苏打饼干。 他们至少还有钱,买得到充饥的食物,其他住酒店的客人就更惨了,有时候连方糖都分不到,这样一来,开始渐渐有传闻说,酒店里也开始饿死人了。 ……… 任鹤与顾钧儒带人争夺着箐岛的实际控制权,可是这战事打的难分难解,很是焦灼。顾钧儒甚至认为这一次的仗,比从前申城那场更难拿下。 毕竟这里是秦一夫的老巢,到底是有着先机的优势的。 顾钧儒与任鹤商量,以退为进,暂时退出城外休整。日本人和秦一夫也被这帮不要命的申军和北军打的够呛,各自算是平静了几日。 只是这到底是战时,情势变化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诒云这一日中午,才浅睡下,就听到大炮在外头轰打的声响。 华侨饭店是老楼,楼上也不可能有什么防御工事,因而没处可藏的时候,又都得回到底下的大厅去枯等着。 诒云与宋廷秋到了大厅的吧台附近,就看见秦一夫的人在门口架了好几架的大炮,在往外打。 隔着梧桐树杆,那子弹就在街头不断穿梭着。酒店里避难的每个人都把腰身挺直了贴在墙壁上,这都是怕子弹误入酒店内,被误伤。这也不是危言耸听。就在几分钟前,诒云亲眼瞧见有人站在玻璃门附近,直接被流弹打中脑门,直接就喷出了血浆来。 地上的手工地毯画着各色异域风情的人物与景致,一群人就贴着地毯的边上不停地换角落靠墙。到了后来,打的战事升级了,那墙上也开始出现千百的弹孔了。诒云觉得,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无处可逃了。 于是她索性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想着生死有命,一切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第285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今夕何夕(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宋廷秋开始懊悔为什么要带诒云来这里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任鹤和顾钧儒竟然还能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他与诒云现下在饭店里,那也就是两个人都置身险境的意思。这流弹是不长眼睛的,天晓得到底是会打中自己还是打中诒云。他自个若是被打中了,也就算了。可是如果诒云再受伤的话,那么宋廷秋真当是觉得十分难受了。 所谓事事算尽,到底是比不上局势的变化。如果注定这一行一定要有人去死的话,他倒是宁可自己孤身一人去死,不要连累了诒云那也比较痛快。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外头进来一个通讯兵,告诉大家,暂时停战了。而后那通讯兵就走到了宋廷秋跟前说道:“您是宋先生吧?我们司令正在找您呢,还请随我走一趟罢。” 宋廷秋要走,自然不可能把诒云一个人留下,他显然有些迟疑。那通讯兵看了看宋廷秋身后的诒云,又开口道:“司令知道,有一位苏小姐是与您同行的,说是也请苏小姐一道去呢。” 诒云听了,只觉得心下“咯噔”一声,显然,秦一夫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倘若说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去见秦一夫,那定然是不可能的。 诒云抬头,望了眼宋廷秋,宋廷秋自然知晓她忧虑所在,于是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你心下在想什么。倘若真到了不得已的那一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想法子保下你的。” 诒云知道,宋廷秋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他的城府,并不在钧儒之下。 只不过,这打了许久,路上已经不成样子了,车子自然也不好开了,那通讯兵就带着他们一路走出了华侨饭店。 饭店外的路上,已经布满了炸裂的坑,还有许多的石子散落着,看起来,真是糟糕透了。一路上,诒云与宋廷秋几乎都不太说话。从前,她就是与宋廷秋不太熟络的时候,也还能说的上几句话。现下几里路上,反倒都各自想着心事,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偶尔,宋廷秋想起什么,说了几句似有似无的话来。多是说了一半,诒云也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宋廷秋也便没把话继续往下说。 路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下头躺着许多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走了一会,诒云就觉得走得热了起来,她索性就把披肩拿下来,索性搁在手臂上挂着,似乎这样就可以凉快一些。 宋廷秋看到,就伸手要拿那披肩:“你这样拿着怕是太累,我帮你拿一会罢。” 如果是从前的话,诒云是一定不会将披肩拿出来,交到宋廷秋的手上的。可是诒云实在是觉得心下十分疲累,竟然就真的将披肩交到了宋廷秋手中:“宋先生,谢谢你。” 宋廷秋笑笑,手上揣着诒云的披肩,竟然觉得心下莫名的轻快了几分。 也不知道跟着走了多久,地势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随风飘荡,青黄的山麓缓缓地黯淡了下来。 诒云原本以为,通讯兵会带他们去司令部,哪里晓得,走到了才发现,好像是到了私宅里头,她想,如若没猜错,这里多半就是秦公馆了。 这门口的两扇铁门大敞,门灯高烧,大门两侧一边站了一个卫士,门口有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等着。一看见通讯兵带着人来了,那个人穿了一身藏青中山装的人就迎了上来。 宋廷秋倒是识得他,这是秦一夫身边的尹池,专替秦一夫处理一些私密事情的。同时外界一直有传闻,尹池能在秦一夫身边这么多年,多半是靠着他家里的婆娘楼占梅。据说,这楼占梅与秦一夫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尹池一看宋廷秋来了,连忙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操了本地口音,满面堆着笑容说道:“宋先生可到了,我是尹池,不晓得先生还记不记得我。” “是尹秘书是吗?”宋廷秋打量了他一下,假意惊愕的说道:“对了,从前你们司令是派你来过平城的吧,我好似在平城的公馆见过你一次。幸会啊,尹秘书,许久不见,样子倒是看着更精神了。” “托宋先生的福。”尹池又深深的行了一礼,赶忙把宋廷秋和诒云让了进去。 诒云一面走,一面心下想着,看着他们方才的对话,显然秦一夫与宋家有联络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再看这所谓的尹秘书,多半就是秦一夫身边的那位红人,看他对待宋廷秋的态度,不得不叫她又往旁的多想了几分。 “苏小姐一路走来,辛苦了。这路上被炸的没办法了,车子实在开不了呢,倒是叫你们受累了。”尹池一行引着路,回头笑着向诒云说道。 诒云倒是不曾想,尹池会同她交谈,不过回过神来,笑了笑:“还好了,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也没什么不好的。” 尹池笑道:“真是难得,苏小姐竟是这样能吃苦的人。” 尹池显然话里有话,诒云并不着急去接话,不过跟着点了点头。 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诒云打量了一下,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围墙周遭,却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树。一片清月,已经升过高大的椰子树干子来了。 诒云跟着尹池绕过了几丛棕桐树,秦公馆那座两层楼的房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整座大楼,上上下下灯光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 一条宽敞的石级引上了楼前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却整整齐齐的置了十来盆一排齐胸的桂花,诒云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 楼前正门大开,里面有几个仆人穿梭一般来往着。这个时候,诒云就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朝着他们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手势,算是行了礼。 “少奶奶……” 诒云觑起眼,仔细瞧了,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前在申城的时候,她识得的顾北溟身边的副官关山诚。 他果然已经回到秦一夫的身边办差了! 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今夕何夕(三) 宋廷秋瞥了一眼,跟着尹池略超前走了几步。尹池对里头的听差说道:“快去报告司令,就说宋先生和苏小姐到了。” 关山诚用眼角扫了诒云两眼,心下不禁推敲起来,说起来几年不见了,这少奶奶到底是看着不见老。这些年风风雨雨,亏得她竟然还但得住。 “关副官,久违了。”诒云刻意放缓了步子,回过身对关山诚开口说道。 关山诚恭谨地拱手道:“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见到少奶奶。关山诚在此一拜,感激少奶奶当初救命之恩。” 诒云眼眸微微一沉:“你这一声‘少奶奶’,我怕是担不起呀。关副官,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再提起,也没有什么助益的,不是么?” 说到这里,诒云唇角浮现一抹讽刺的笑意。说起来,从前若不是关山诚从沈叔年身上下手,叫她对钧儒的心结难解,他又哪里会有机会钻到那样的空子,还能死里逃生。她实在是有些后悔了,所谓纵虎归山,多半就是这样的了。 再者说,她名义上仍旧是钧儒的妻子,从前关山诚对于顾家的所作所为,她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情于理,她都实在不好再给关山诚好脸色瞧了。 关山诚自讨没趣,一下就噤了声来。他跟在诒云身后,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听差唤他。那听差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却见着他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诒云离的有些距离,虽然没有完全听清楚,可是也分明听见那听差提起了“梁熊浮”的名讳。看样子,莫不是梁熊浮也带人来箐岛搅局了么?这是宋廷秋的意思,还是有旁人在里头推波助澜?这场仗,怕是打得越发的焦灼了。 心下到底是有些混乱,诒云未及多想,便要踏进大厅内,这个时候,就见着关山诚疾步上前,压着声道:“少奶奶既然来了公馆里头,想来今夜必是要与宋先生留宿的。晚些时候,我再想法子来找您,有些事情,我想还是要同您交代一声的。” 诒云原本想说不必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没有说出口。如今到底情势不明朗,钧儒万一有个好歹,这秦一夫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关山诚是她所熟络的。更何况,关山诚当年到底是受了她恩惠,即便这恩惠现下她后悔的很。 “关副官,无论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情……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诒云眸色一转,旋即踏进了厅内。 关山诚未曾想到,诒云会这样说,不过略微有些愣在了原处。他看着诒云渐渐远去的身影,忽而觉得,几年不见,这位少奶奶倒是越发的不好捉摸了。 ……… 诒云跟着宋廷秋一道进了秦一夫的书房,秦一夫还未有来,听差的就招呼他们坐下。这书房极为敞亮,气势很大。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着一套景泰蓝的瓶樽,一只观音樽里斜插了几枝万年青。 右侧壁上,嵌了一面鹅卵形的大穿衣镜。诒云方才经过的时候,自然地把那件玄色的披肩卸下,一个丫鬟赶忙上前把披肩接了过去。诒云似不经意往镜里瞟了一眼,很快的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这走了几里路,吃风一撩,到底是有些乱了。 诒云坐的地方离穿衣镜有些近,她的余光瞥见旗袍的一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竟然就将这件墨绿色的旗袍给穿了出来。 说起来上一次穿这旗袍,还是在申城的时候,她一直没想着拿来穿。可是这特殊时候,也没什么像样的衣服,因而这一次从崇城出来的时候,她只得将这件旗袍带上,万一有些场面上的事情,也可以应付一下,她到底还是不想失了体面。 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书房的台灯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么…… 这份亢绸还是从前钧儒送她的,自然是细腻柔精。如今市面上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亢货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廷秋,你到底是来了。”一阵脚步声,秦一夫走了出来,而后一把便握住了宋廷秋的双手笑道。 看样子,这两个人倒不是一般的熟络了。 “秦司令,”宋廷秋也笑着叫道:“想来近日军务繁多,倒是宋某来访,有些叨扰了呢。” “哪里的话,可不是我请你们来的么,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这先前,要准备甄儿的婚礼,也一直无暇顾及旁的,也没能与你叙叙旧。你看,这几日停战了,我这才赶忙让人将你请来坐一坐。” 秦一夫进来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军服,并没有摘下帽子,他便径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啄了一口,然后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举目看见宋廷秋与诒云仍旧立着时,便连忙用手示了一下意,请他们随意坐,不要拘谨。 宋廷秋笑了笑,用手朝着诒云指了指,而后声色平稳说道:“秦司令,那么我斗胆,在这里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苏小姐。” 秦一夫自然一早就认出来,这位是顾钧儒的太太,以前社交场合里也听人提起过几次,再加上他们大婚那会,全国的报纸上都是她的相片,因而他瞧过一眼,也就记住她的长相了。 从前看报纸的时候不觉得,现下诒云在他跟前,倒是叫他莫名心下有些敲起了鼓来。他总觉得诒云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些面熟,可是一下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小姐,久仰久仰。”秦一夫打量了诒云半晌,双手交叉在胸前,笑着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苏小姐的父亲乃是申城名贾苏兆楹是么?” 诒云略略诧异,她倒是不晓得,秦一夫无缘无故突然提起她的父亲做什么。不过她仍旧回了一声:“正是家父。” 第287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今夕何夕(四) 秦一夫转向宋廷秋说:“说起来,我与这位苏老先生也是老相识了。从前,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替张帅效力,这苏老先生,专就为我们采办物资的。说起来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现下想起来,还有些恍若隔世呢。没有想到,今日还能见到苏老先生的女儿,倒是幸事啊。” 诒云眉头微微蹙起,她没有想到,原来父亲苏兆楹与秦一夫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间。说起来,她从来都没有听人提起过父亲在北地的这一段经历。 这样一来,她心下的许多事情也便汇集到了一处。愈想,愈加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起来,她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是被她遗漏了的。 宋廷秋轻声咳嗽了一声,诒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原来秦司令与家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我倒是当真不知道呢。” 秦一夫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住,而后话锋一转:“既然大家都不算是生人,那么我秦某也不是一个藏得住话的人,我便开门见山的说了。” 宋廷秋点头:“秦司令但说无妨。” “此番叫你们来公馆里头,叙旧是为一,这旁的嘛,我倒是还有事情想要苏小姐帮帮忙的。”秦一夫说话的时候,眼睛就一径盯着诒云看,倒是看得她浑身有些不自在。 诒云微微笑道:“秦司令说笑了,我不过一届女流,哪里能帮得上您什么忙呢。” 秦一夫眉梢一落:“苏小姐是明白人,我想你心下该是明白了我的用意的。如今还是在交战的时候,说起来,你还是顾钧儒明媒正娶的太太,倘若说,这个时候,我将你给软禁起来,亦或者押送到前线去,你猜,顾钧儒会怎么做呢?” 诒云只觉得手心满是冷汗,瞳孔紧紧一缩,面上仍旧笑道:“我想,他是不会有这个机会来做选择的。” 秦一夫摆弄着手上的扳指,玩味笑道:“何以见得?”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宋廷秋暗暗握紧了太师椅的把手,他没有想到,诒云竟然会先发制人去挑衅秦一夫…… 诒云笑笑,不慌不忙从旗袍的袖中掏出那把钧儒送她防身的德国鲁格手枪。在宋廷秋诧异的眼色中,她将枪头对准了秦一夫,而后盈盈笑着:“秦司令以为如何?” 宋廷秋倏地起了身来:“诒云!” 诒云沉着地对准了扳机,轻轻一扣,只吓得秦一夫下意识的就抱住了脑袋,想要往桌下躲避。 可是等了半晌,也没有枪声响起…… 待得秦一夫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时候,却见诒云把那把鲁格手枪放置在一旁的茶几上,而后镇定自若地坐回了太师椅上,微微笑道:“秦司令,我想你不会不知道,现下这屋子里头,只有你、我,宋先生三个人。倘若,我方才的枪是上膛了的,怕是你守在门口的警卫即便冲进来也无济于事,恐怕这个时候,你早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秦一夫的额上,豆大的汗珠淌额下来,他转过身去,用巾帕抹了一把,而后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诒云道:“苏小姐果然好胆量,能在我这间书房里动枪的,你恐怕是第一个!” 诒云笑笑,低头啜了一口香片,而后轻声道:“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是随秦司令的意思,倒是希冀秦司令不要同我计较才好。” 秦一夫鼻翼翕动,显然气得够呛,还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威胁自己,特别是,还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倘若不是因为她还有用处,他真是恨不得当即就将她毙命了! 半晌,秦一夫才开口道:“好了,我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好。今日我请你们来,倒不是为了旁的,就是为了真正休战,给大家一个喘口气的时间。” 诒云与宋廷秋不过就在一旁坐着,两个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着急接话。他们自己都晓得,秦一夫还有旁的话要说。 “我想,苏小姐既然是顾钧儒的太太,那么做一个中间人来调停,自然再好不过。如今交战多时,伤亡惨重,我想继续这样打下去,对于顾钧儒也好,我也好,总不见得都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形。实话说,日本人几次三番来找我,希冀我能劝服顾钧儒,一道来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这样一来,不光光是我们可以减少伤亡损失,更是可以通力合作,将来就是打到崇城,与他平分天下,也未尝不可!” 秦一夫一面说,一面就注视着诒云的面色,她始终面色平静,倒是看不出波澜来,这一点,与她的丈夫顾钧儒可真是像极了。 诒云没有看他,反倒慢慢悠悠开口说道:“秦司令,这件事情,我想我就可以替钧儒做主应了你。他本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从前在申城那一战,他宁可死,也不愿意降了日本人,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生气,我想,过不了几日,你怕是自身难保了。” 听诒云的口气,秦一夫显得有几分纳罕,他无谓笑道:“听苏小姐的口气,难不成,你已经有先知,晓得这场仗的胜负之分了不成?” 诒云微微笑着,下颌微微上扬:“我不是什么先知,也不懂得你们这些人的阴谋算计。我除了是钧儒的太太,还是一名医生。那么现在,我是站在医生的角度,有些话要说予秦司令去听。我方才就一直在观察着,发现您皮肤有些丘疹、脓包,已经成色素着斑,且手掌上有过度脱皮至溃烂的先兆现象。再加上方才听您说话似含着沙,显然鼻咽部很是干燥,且走路的姿态不是十分平稳……我猜测,你应该是肌肉酸痛、痉挛,还有腹泻的症状了。” 秦一夫额上的青筋抖动着,嘴巴张开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近日确实已经出现了诒云所说的这些症状,可是他碍于现下的情势,一直着人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因而也不为外人所知。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却没有逃过诒云的眼睛...... 第288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今夕何夕(五) 诒云神态自若的垂下眼眸,啜了一口香片。宋廷秋见她模样,知晓她定然是有了几分把握了,因而也不吭声,只等着秦一夫作答。 秦一夫擦了洋火,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心下苦闷地喷着浓郁的烟土,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太阳穴上,半晌,方才开口道:“只听说苏小姐是申城宏仁医院的院长,一双巧手能做手术,倒是不晓得,看起病来也是这样厉害的。既然已经被苏小姐看破,那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约莫半年前开始,我便有些头脑发昏的症状,陆陆续续身体上也多了许多的痛处来。日本公使倒是派了他们的医生过来帮我瞧了,说是肠胃消化不好的缘故,多加调理,多半还能好转起来。按着日本人的说法,我这应该是算在恢复期间,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身子,到底是不如从前那般了。” “用西医的说法,这是砷中毒……”诒云笃定地说道:“便是我们常说砒霜了。” “砒霜!”秦一夫脖颈上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蹦起,他的面上紧紧绷着,五官扭曲着,看起来甚是骇人。 从前,他跟随了大半辈子的张颉,张大帅,便是中了此道。仔细想起来,他现下身上出现的症状,倒确实是与张颉有几分相似的。倘若不是苏诒云今日提起,恐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遭遇。 可是,现下在这箐岛城内,还能有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他身上动手脚呢? 说起来,这箐岛名义上是他秦一夫的地盘,实则早已经被日本人牢牢掌控于手中。更何况是箐岛城内的医院,那些医生,哪一个不是在重重监视之下。 想来,这先前几次,秦家派人去医院请来的那些医生,多半是迫于某些人的淫威而不敢吐露实情了。 既然这看病不能对症下药,那病自然好不了。张颉当年便是被日本人暗中下了砒霜的毒素,日积月累而身子彻底垮了。 当初,日本人是轰炸了北地的帅府,可是外人哪里晓得,实则,这张颉事先就得到了消息,预备要出帅府暂时躲避这场空袭的。 只不过,他体力不济,竟然意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乃至于底下的一众听差根本都没来得及扶他,也便跟着一道被日本人扔下的炸弹给炸的尸骨不存了。 虽然秦一夫确确实实是以背叛张颉为代价,换来了日本人赋予的荣华富贵与一方霸权。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难免觉得脊背发凉。 这些日子,日本公使派来的医生,隔三差五就来给他打针,总说这针剂下去,人总是慢慢好起来的。他也曾有过怀疑,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人敢说一句实话的。 秦一夫心下思虑的事情,诒云自然不能全都猜透。可是她看着秦一夫紧绷的神色,便能知晓,他心下开始动摇了。 “说吧,苏小姐,你有什么条件要与我谈的。我想,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些吧?”秦一夫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一股杀机。 诒云竭力忍住心下的微颤,仍旧抬起头来,凝视着秦一夫,郑重说道:“我所求的事情,秦司令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晓得呢?我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求什么大富大贵么?我就指望着,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能够平平安安的归家就是了。” 秦一夫觑起眼来,紧紧的盯着诒云:“呵,你要知道,他顾钧儒但凡进了箐岛,那便是有去无回的。这件事情,恐怕我很答应你呢。” “秦司令自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我若是没猜错的话,现下箐岛城内,也没有一个医生敢管你这烂摊子了。当然了,你尽可以继续由着日本人来替你诊治,只是这后果嘛,自然也由你自己一并承担了。你想要钧儒的命,但是恐怕你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呢。”诒云淡声说着,身子下意识地朝着太师椅的靠背上一靠,方才背上都僵了,不得不歇一歇才好。 宋廷秋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眼见着秦一夫似是立起,又没有动过半步,便上前去,拥着秦一夫坐下,又给他续了一杯香片说道:“秦司令,如若这病症可以确诊,那么这注射治疗的药物,我可以用自己的渠道,瞒着日本人的耳目,帮您暗中送一批进城来。” 这是宋廷秋在对他示好,秦一夫不是不知晓。只是今日,原本是他挟持宋廷秋和苏诒云的大好机会,没想到,不过坐了短短两个时辰,竟然就情势逆转,反倒是他被人掐住了喉息。这样的事情,到底叫秦一夫心下有些不痛快。 可是比起这些事情,自然还是自个的性命最是要紧。如若命都没了,这仗还有什么可打的? 他背了半辈子的骂名,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可不就是为了这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么?将来这江山到手,命却没了,反倒白白给日本人添了嫁衣,秦一夫前思后想,便愈发的觉得如鲠在喉,坐立不安起来。 秦一夫自然没有这样快就答应了诒云所请之事,他只是默着声,坐了半晌,便遣人送宋廷秋与苏诒云下去歇息。 秦一夫就有些瘫坐在椅子上,定定的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杆,心下自是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梁熊浮还是个刚进帅府伺候的半大的孩子,却被这小子暗中窥伺到了自己与日本人交易的情形。梁熊浮是个胆子大的,就自然一五一十的将这件事情禀报给了张颉。 张颉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并没有立马将他拿下处置,而是单独在办公室内见了他一面。秦一夫倒是一直记得那一日的下午,张颉办公室内的那一只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里,积满了香灰。 香炉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张颉当着他的面,将那根香棍拔下,然后彻底掰成了两瓣,扔到了他的跟前。 第289章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今夕何夕(六) 秦一夫还记得那一日,张颉一双眼睛满是叹息说着:“一夫,你若是一心要求荣华富贵,那肯定是能享受到的。只是可惜,你偏偏长了一根反骨,我看着也是你自个的冤孽了。人可以贪,也可以混账,可就是不能心下没有祖宗!小子,日本人底下做狗,总有你好受的一日。记着我的话,将来,你总是要后悔的……” 那个时候,他就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头皮都磕破了,可是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来。 张颉念着秦一夫与他一道出生入死过的情分,并没有将他一枪崩死,反而网开一面,暗中放了他一条生路。就在秦一夫离开帅府的第二日,日本人的炸弹也便丢下来了。 想起这些,秦一夫总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发渗的不能动弹。张颉中的砒霜毒,到底是他亲自下的,虽然他没有直接杀了张颉,可是张颉还是因他而死了。 说起来,这是不是就是天理条条,报应不爽。当年,他对张颉所做的一切,如今就是这样报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 凌晨四点钟,钧儒的部队悄然埋伏进箐岛北营附近的阵地。曙色朦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得见露水从空中落下来的清脆的嘀嗒声。伏低身子,远看跟附近的田野没有分别,仔细辨认,才看见黄绿的藤蔓之下有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闪光。 虽然前些时日的战况激烈,并没有直接拿下箐岛城内。可是对即将到来的战斗,钧儒仍旧信心十足。日本人伤亡情况应该是比申军与北军要严重的多,他们刚得到情报,日本调集的关东军,被游击队阻塞在南下的路上。 如果情报没有失误,那么在此处的日本人便少了重型机械部队的助力,只要他们一鼓作气,再次拼杀几日,总能成功将箐岛城给拿下的。 箐岛城郊四面水网,只一条公路从水网中穿行而过,他们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届时两头一拦,鬼子们无路可逃,这就成了地道的瓮中捉鳖。 钧儒轻轻地转动脑袋,用目光四下里注意着周遭的情形。隔了阵地上胡乱生长出来的藤蔓植物,钧儒发现不远处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同样在看着他。 目光对接后,那双眼睛摹地一弯,对着笑靥如花。 原来,那人正是任慕双。那一日,自天福镇上一别,任慕双并没有照着任鹤的关照去崇城。而是一时意气用事,坚持北上去寻任鹤。当然,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去见自己的父亲,她更加觉得,没有苏诒云在身侧,正是她接近顾钧儒的大好时机。 这位任大小姐,也算是历经了一些辛苦,总算是到达了北军的阵地。任鹤自然少不得训斥了任慕双一番,说她是来北面添乱的。任慕双心下不服气,便现学现卖的勤学苦练了一番医务知识。 任家大小姐,进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如今也是北军里头,颇受欢迎的护士了。北军战士们自然都晓得她的身份,也都喜欢看她背着药箱笑嘻嘻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傲气、机敏,以及美丽的外表,在这苦哈哈的部队里头,到底算是一抹风景了。 她曾得意地告诉父亲,说自己如今虽然不好与专业医生比较医术,可是除了开刀、割肉,一般性的打针换药已经不在话下。 有一次,任鹤帮她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替一个士兵取腿根里的子弹。手术中士兵哭叫得杀猪一样,任鹤满头大汗按紧了士兵的手脚,尽量把眼睛扭开不看。倒是他这个任性的女儿,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做得分毫不乱。 事毕之后,任鹤都觉得十分诧异,就问慕双怎么会无动于衷,难道不觉得害怕么?任慕双就说她几乎天天和血肉脓创打交道,看见伤口跟看见一团烂棉花没什么区别。 任鹤这个时候才发觉,这个女儿虽然任性胡闹,但是到底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诸如现下,她确实是在北军里帮上忙了。有时候他又觉得,任知拂这个儿子毫无担当,倒是慕双,这辈子要是不当兵打仗真是有些屈才了。 再说,那厢,战士们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湿土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时之后,钧儒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湿透,胳膊腿酸麻得过了劲,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这时他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呼噜声,微偏了脑袋去看,原来是小传令兵已经趴在阵地上睡得人事不知。毕初见状,便要去摇醒他,反倒被钧儒劝阻了。 钧儒又好气又好笑,玩心大发,伸一根树枝过去捅捅传令兵的胳膊。小伙子摹地一惊,睁开睡意惺松的眼睛就要摸枪。 钧儒低声喝道:“拿出精神来!” 传令兵这才红了个脸,难为情地对钧儒一笑。 笑容尚未从传令兵的脸上消失,前面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事先约好的信号,各种各样的枪声、手榴弹声立刻大作。 枪声先以单发的居多,声音也显得沉闷滞涩,毫无疑问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后,清脆的机枪声和三八大盖的声音也加进来了,间或还有小炮的轰响,这一时间,田野上便显得十分热闹了。 “怎么回事?”钧儒心下狐疑,问了一句。他一把掀去头上的伪装,从埋伏地点跳了起来,拣一块高地站上去,往枪声响起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见前方发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这就使之诚越发惊诧,想不出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意外。莫非是外来的势力抢先动了手? 这样一想,好像不大可能。日军人虽然前番损失惨重,可是到底有人数上的优势,再加上秦一夫的军队,来势汹汹,城内的几股抗日力量都是势单力薄,避之还唯恐不及,谁会小命不顾地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第290章 第二百九十章 今夕何夕(七) 顾钧儒但凡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燥热,急得团团直转。突发的事件破坏了他们部队的整个歼敌计划! 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几天暂时的停战以来憋足的劲,乃至一腔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眨眼间就要化为乌有,这简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一样,心里窝火得要炸了肺。 这个时候,北军的传令兵跑步过来,告诉钧儒说,已经证实前方跟日军交火的是平山上的土匪梁熊浮。 听到梁熊浮的名字,钧儒大为吃惊,他自然早就听过这个北面颇有名气的土匪名字,可是这个梁熊浮,好好的平山不呆,从平城赶来箐岛混战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提前得到了什么情报,来浑水摸鱼的么? 钧儒既然狐疑,难免多问了传令兵一声。来的不过是个小兵,口中嗫嚅,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鹦鹉学舌地下达了任鹤的意思。 任鹤说的是,建议全体人员都集中火力攻下箐岛南面,尽可能地发动所有人都参与战斗,务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夺回来,能吃进多少就吃进多少。 军令如山,钧儒虽然名义上与任鹤是平起平坐的,可是任鹤到底是自己的老师,因而在听命上,钧儒自然是没有二话可说。他匆匆集合了部队,一路小跑奔向南面。路上他把驳壳枪掂在手里,帽子掀向脑后,袖子挽到了肘弯,跑得脚下生风,眼冒火星。 任慕双见状,便赶上来,不解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钧儒回答的很是淡漠:“一切都是我与老师的共同决定,不适宜外传。” 这话算是将任慕双给拒之门外了,她惊讶地偷视钧儒,一贯有着风度的他,这个时候看起来也是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自然晓得,自己在钧儒心中是没有什么份量的,可是她仍旧不愿意放弃这个可以与他朝夕相对的机会,因而还是追了上去。 钧儒心急如火,紧赶慢赶,前方枪声却是令人遗憾地渐渐稀疏了。枪声的稀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不是日本人,那就是任鹤的北军占了绝对上风,某一方已经开始溃退,抑或彻底丧失了抵抗力。 顾钧儒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一场他与申军弟兄们渴盼中的打仗的胜利,怎么能结束得这么快?他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呢,他还没有打出去一枪一弹呢,当真吃不到肥肉,连汤都喝不上? 及至钧儒大汗淋漓赶到南面,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喝不上汤了。眼前是激战过后的一片狼藉:庄稼被打得七零八碎,遍地弹痕,烧焦的黑土上冒着缕缕轻烟,空气中混杂着硝烟味、血腥味,奇怪的是非但不见尸体和伤员,连一件散失的武器也没有。 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迟疑彷徨,能想像出来是有人事先的精心策划和手上情报的准确性。 钧儒有些微微愣了神,这样的打法,似乎并不是他所熟知的,真的是老师指挥的这场战斗吗?他从哪儿得到的情报呢?日本人又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果然是日本人的衰败已经势不可挡了? 小传令兵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说一旁的河滩发现了平山土匪的船只。钧儒打了一个激灵,马上跟他过去看个究竟。爬上河滩旁的高堤,果然见有一艘木船搁浅在河水当中的草滩上。 船舱里显然装载了太沉的东西,吃水线几乎与船帮平齐,难怪航行途中会搁浅。船上的几个人,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推船,心急火燎的样子。 有人回头看见了堤岸上站着的钧儒,跟其他人说了句什么,推船的人便越发慌乱,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来,个个弯腰撅臀,终于将那船推得转开头去。 小传令兵眼尖嘴快,大声叫了出来:“司令!船上装着小火炮!还有枪,子弹箱……你看!都是满满一船的武器!比咱们带进城里的还要多!” 钧儒瞬间阴沉了脸,一言不发。 小传令兵不明所以,连忙叫着:“司令!咱们追上去呀!打他们!把船上的武器夺回来!” 钧儒回头喝道:“瞎激动什么?” 小传令兵嘟嚷着:“本来就该是我们的东西。再不动手就晚了。” 钧儒沉吟着,他到底要思量着,这对方到底是敌是友。他们没有与平山的这帮人交手过。 没等他做出决定,从他们刚才过来的方向突然又开始枪声大作,接着听见汽车的轰鸣,车轮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地扑盖过来。钧儒回头时,堤岸下猝不及防的士兵,已经被汽车上的机枪撂倒了一片。 钧儒大惊道:“不好,是日军的增援部队。” 他顾不得河滩里扯满了风帆顺水而下的船,三步两步奔下堤岸,两手卷在嘴边,对申军弟兄们大声喊着:“撤到公路两边!注意掩护!”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已经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大腿。刹那间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钧儒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一条裤腿迅速被鲜血染得乌紫,一时竟觉得莫名其妙。 麻木的感觉逐渐爬上腰、肩,又浸入大脑,他无法抵御地昏迷过去。 ……… 再说抢在钧儒部队前面,大胜而归的梁熊浮这边,那条运载武器的木船一路上因为过于吃重,险象横生,亏得有另一波接应的人,带了另一条船赶来接应,把满船的武器分作两处,吃重的木船才得以松了绑。 此后一路顺风顺水,两条船扯着满帆飞速前行,不到两个时辰就抵达芦苇荡里的驻地。 走旱路先行到地点的平山的人,都等候在码头上,兴兴头头地七手八脚把武器搬下来。锃亮的歪脖机枪,锃亮的日本小火炮,沉甸甸的子弹箱。就算是先前宋廷秋送到平山上的那些家伙,也没这些来的厉害。 这是平山上的诸人,第一回到手这么多新式豪华的武器,从小十六到梁熊浮无不心花怒放。 第291章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今夕何夕(八) 梁熊浮和山寨老大之间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老大认为这批武器要放弃一部分才行,如果全部都带回山寨,恐怕人手根本就不够。若是拖累了行程,叫顾钧儒或者任鹤的人追上了,那就是许多的麻烦事情了。 梁熊浮想着,这是多少弟兄性命唤来的,死活舍不得,搂着一把歪脖机枪不肯放手。他的理由也很充分:都是从日本人手里真刀真枪,拼着性命流着血夺来的真家伙,凭什么要就地扔掉,给别人去用? 老大说了许多要顾全大局之类的话,梁熊浮仍然坚不松口。 老大就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老三,如果脾气撅起来,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老三心里头想什么,老大自然都晓得。 于是他便说道:“这情报是宋家送来的,因而咱们才能打得了这一仗,拣了便宜。可是这一次,咱们间接也算帮了姓宋那小子一个忙,回头还愁没有后续的军火进来么?” 梁熊浮就道:“姓宋的心机太沉,从来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面上看是咱们帮了他一个忙,实则是卖了咱们一个大人情。天底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饭好吃的,我看将来,他是要咱们付出大代价的。咱们兄弟的血不能白流呀,况且也不能太相信姓宋的了,咱们要留点后手,这万一,宋家送来的军火出了问题,鬼子这些可就是咱们山寨救命的家伙了!” 老大听到这里,自然也觉得梁熊浮说的有道理,不过还是半开玩笑道:“你这臭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山寨是你当家呢。看老子回去不抽你!” 梁熊浮挠着头笑了笑,随即也没有接话。他跟了老大这么多年,自然也晓得他的心性,这话一半是告诫,另一半是退让。他到底不过一个三当家,也不能总是破坏规矩。说起来,他也不是不懂这道理,就是方才那情况,他实在不好叫底下的弟兄们白白吃亏了。 两个人商量好以后,决定就地休息两个钟再走。 已经是开饭时间,平山的小兄弟们似乎都没心思吃饭了,一个个恋恋不舍地围在缴获的轻重武器前,有人殷勤地拿擦枪布细细擦着机枪的每一个部位,还有人趴着研究火炮的内部结构,再指手划脚地讲给别人听,一副内行的神气。 梁熊浮站在一旁,感慨地想,武器的确是战士的生命,手里有了这么多漂亮的家伙,你看大家士气有多高涨!心里这么想,就越发觉得今天这场战斗打得太值了,特别是,宋廷秋遣人送来的情报也太重要了,虽然他自然是有旁的目的在里间。 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小十六不见了。梁熊浮忽然奇怪这半天怎么都没有见到他,便离开驻地四处去找。沿河边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小十六孤零零地坐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满腹心事似的。 梁熊浮走过去,也在他旁边坐下,胳膊肘捅捅他的手臂,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敢见人?怕咱们山寨的哥哥们把你抬起来庆贺啊?” 小十六侧过头,眼睛里是满满的怅意:“三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也没觉得开心。你说,自打大哥、二哥回来以后,你替大哥出谋划策不说,简直是尽心尽力,累的不像样子了。可是他们怎么还就觉得你有异心呢?你又不抢夺功劳,好事都让出了,我心里总觉得不痛快。” 梁熊浮拍拍他的手:“别这么想,都是一个山寨的兄弟,大家一块出生入死的,谁打不是一样?再说,大哥也并不是不支持咱们。你看啊,这任鹤的队伍,都是崇城给装配的美货,咱们只有宋家送来的东西,其他的洋货是门都沾不着啊。这一次,谁都是拼了性命去争取的,我瞧见了,老大也瞧见了,老二更不会睁眼瞎,所以呀,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这兄弟之间,最忌讳猜忌。” 小十六想了想,又说:“这个姓宋的,果然不是白赚钱的,这心思也太多了……上一次,咱们绑了苏小姐,你看他那眼睛,都能烧出一个窟窿来。嗨,我倒是想不到,他一转头,竟然又给咱们助力来了。三哥,我可想不明白啊,你说,他这帮我们,图的是什么呢?难不成,他真想与我们做朋友?又或者,他好日子过腻了,也想与我们一块做土匪了?” “如果你是他,你觉得呢?”梁熊浮一贯觉得小十六想法单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十分有趣。 小十六红了脸,倒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知道,无论宋廷秋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帮助他们山寨,这现成的便宜不捡,那就是傻子。 …… 这是一处位于北军驻地附近的民宅,为了帮助钧儒治疗,任鹤特意命人租住了下来,好利于恢复休养。 任鹤进门的时候,任慕双坐在一张竹凳子上,手里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时不时地抬眼瞥一下门外。看见父亲来了,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带翻了盛豌豆的碗,满地豌豆绿珍珠似的乱滚。 任鹤惊讶地望着任慕双,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常。慕双双唇一咧,勉强做出个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任鹤望着自家女儿,轻声问:“是医生又来瞧过了?钧儒出什么新情况了吗?” 任慕双想了想,又说:“父亲,您还是别进去了。” 任鹤越发不解:“为什么?” 任慕双怜悯地望着屋子里头,叹口气:“我虽然见惯了那些血肉,可是这事情一轮到顾大哥身上,我真的不忍心再去看了。父亲,您也别去了,我怕,您看了也是要跟着伤心的。 任鹤一贯是个犟脾气的人,他自然知晓女儿对钧儒的心思,可是但凡听见她这样说,他便愈加要去看一看。当下他略站一站,依稀听到后院里有声音,就径直穿过敞厅往后走。 声音是从朝南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先是有人说:“把他的裤腿剪开来。” 片刻之后有人闷哼一声叫,任鹤听的出来,这是钧儒的声音。并且也知道,他多半是伤势又重了,可是又不愿在人前露怯,因而也不过就是强忍着痛意。 接着,就听见毕初一迭声地问那医生,能不能治好。任鹤清清楚楚的听到医生回答说,情况不太好,断了的腿骨已经长错了位。 第292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 今夕何夕(九) 任鹤听到这里,急忙进了屋内说道:“医生,你要想办法!钧儒到底是个军人,这伤好了还要行军打仗的。只要你能治得好,多少钱我们都能出!” 那医生听了声音颇有点为难,想了想才慎重说道:“骨科我倒是不太擅长,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因而这事情,我也不好随意应了下来的。” 钧儒艰难地蠕动了双唇,声音虚虚地说:“没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好是歹都不怪你。” 现下到底是特殊时候,这个时候,即便真的有心去找骨科的医生,那也是不大可能的了。如今箐岛城内的医生,多半又受日本人的挟持,即便真能找到那么一两个来,也多半是不好去请过来相看的了。 那医生就跟着问了一句:“长错了位的这条腿要重新拉断开来,你吃得消?” 钧儒几乎都没有犹豫,不过沉声说道:“我吃得消。” 那医生还从来见过有胆量这样大的人,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大概在心里盘算什么。然后他转头对任鹤道:“抱紧这位先生的身子,他怎么叫唤你们也不能放手,要下得狠心才行。” 任鹤听了,不由得心下一凛。古有关公刮骨疗伤,可是钧儒这一番,可是比当年关公所经历的还要来得痛楚。 这个时候,任慕双踮脚走过去,从窗户外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这个时候她就走了进去,对任鹤道:“我来一起帮忙吧。” 任鹤睨了她一眼:“你还是出去等着吧,一会若是吓得昏过去了,倒是还要给我们添乱。” 任慕双不服气道:“父亲!我都在军队里做了这样久的医护了,难道您还不信任我么?什么样的情况我都不会害怕的。最要紧的是,顾大哥现下需要帮助。 这话说的很是笃定,任鹤看了看这个任性的女儿,她心下想什么,他这个做父亲又怎么可能不清楚,不晓得呢。 任鹤旋即不再多说什么,慕双知道,这便是应下来了。那医生便对父女两人说道:“这一会听我的口令。” 任鹤抱住了钧儒的那条伤腿,定一定神,慕双则紧紧帮忙按住脚裸。 就听着一声:“一!二!” 任鹤和那医生几乎同时用劲,任慕双措手不及,身子跟着往前一闪。 这个时候就听着钧儒“嗷”的一声惨叫,顷刻间头上脸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缩成一团,嘴唇死咬着,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重呼吸声。 任慕双一下丢了手,扑上去抱住钧儒的头,护在怀里:“不,不,不能再这样乐,顾大哥会疼死的!” 那医生就叹口气:“我说过,要下得狠心。” 任鹤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来:“我不是说了,你要是不行,就给我滚出去!不要在这里添乱!你胡闹,总要分个时候和场合吧。” 而后他命人将毕初唤了进来,替代了慕双的位置。 眼看着毕初神色肃然的进了门,而后按住钧儒的脚背,慕双倒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侧过身去,看着顾钧儒的眼睛,紧紧闭着,显然,他也并不需要她这个时候陪在身侧的。 任慕双只觉得心下有些委屈,一下就捂着嘴巴,哭着跑了出去。 任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就靠近钧儒耳畔,低声问道:“还能坚持的下去么?” 钧儒吃力地撑开了眼皮,略略颔首:“比起申军那些阵亡的将士们,我至少还留着一条命呢。” 说罢,钧儒又沉沉地阖上了眼睛,这一刻,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庆幸他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并没有叫诒云看到,要不然,他真是不知晓,如何在她面前隐藏自个混杂的心绪了。 他的腿或许不一定能好,这战场上,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态了。那么倘若,他没了腿,还能够护得了诒云和孩子们周全么?想到这里,钧儒便觉得鼻腔里头有些发酸起来。 他到底曾经答应诒云,他一定会完好无损的归家的。 ………… 到底是打了一胜仗,连连洗刷了战士们胸口憋着的那股闷劲。在任鹤主张下,北军和申军联合举行了一次庆祝胜利的联欢大会。 其实这些日子里,局势依然十分紧张,甚至暗地里,有人传闻,说是任鹤有意将北军与申军并到一处管制。顾钧儒仍在养病当中,这个时候,到底谁说话也没分量,因而一切不过是波涛暗涌。 背地里,北军和申军已经相互有了防备,可是目前仍旧是合作的状态,因而明面上,大家看起来又是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只想着能让对方蒙在鼓里最好。 刚收过庄稼的平地,被一盏盏汽油灯照得雪亮,任鹤亲自来参加联欢,并且蔡贤从崇城派了一队人过来,演了一台气氛热烈的歌舞节目。申军和北军的士兵们都欢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 他们不知道新的阴影正在朝着他们靠近,自从全面抗战以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此时他们是全身心地沉浸在短暂胜利的喜悦之中。 任慕双在人堆里跌跌绊绊地走着,借着台上汽油灯的光亮寻找钧儒。自从在上次对日作战中不幸负伤,慕双总觉得顾钧儒好像变了一个人。打伤的那条腿再不能恢复原状,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 随之而变的是脾气,从前那个妙语连珠的钧似乎那样一夜间消失,一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岁,沉默寡言,且偶尔还暴躁易怒,三句话不到就要对着毕初摔盆子砸碗地发火。 他虽然始终克制,没有在她跟前表现过这些情绪,可是任慕双每次在一旁见他狂怒失态的样子,心里涌出来的只有心疼。 更何况,越来越多的谣言开始出现,她开始听到一种说法,说是自己的父亲任鹤联合了平山的土匪一块做的这个局。 虽然任慕双一贯相信自己父亲的品行,可是下意识的,她还是觉得对钧儒的伤势总有些放不下。那一日到底是父亲去的晚了,只有钧儒带着申军独自前往,最后才会因为种种,而导致了脚的伤残。 任慕双但凡想到这些,就愈加觉得她与钧儒之间的距离越发的遥远了。可是她仍旧不愿意放弃钧儒,即便他有妻室又如何?她就是要做他顾钧儒的女人。 第293章 第二百九十三章 今夕何夕(十) 任慕双慢慢的就收起了大小姐的性子,以极度的耐心和温柔来对待钧儒,小心翼翼控制他的情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总是相信,这样朝夕相对,总有日久生情的时候。 钧儒虽然并不喜欢任慕双,可是也把任慕双做的这些事情看在眼里。不过他并不会无端端的接受她的好来,他到底心下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可以容纳旁的女人了。 有时候,钧儒就会唤毕初来,想方设法减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机会。即便慕双面露不快,他也依旧这样为之。 只不过,对于毕初,钧儒到底还是觉得亏欠的。这小子,跟着他南征北战多年,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还要被自己时不时的责骂,到底是受的委屈要比旁人多一些。 屋子里头没人的时候,钧儒就跟毕初讲:“我时常对你发火,你真的不生怨恨么?我看我这条腿,多半是废了,若是以后好不了了,那么怕是行军打仗也再无可能了。你正是大好年华,又有战功傍身,离开我,或许会有更好的发展呢。我倒是也前思后想了许久,倘若说,你要走,我也是绝对支持你的。毕初,你要明白,我到底还是想要你走的路更加稳当。” 毕初不过无谓笑笑:“少帅,咱们在一块都多少年了,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对外说,我是您的副官,可是对内,我早就将您看成兄长一般。您事事都替我着想,可是我也绝不是什么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东西呀。不管您成什么样子,我都要继续跟着您。不能打仗了,那也正好,要不就把申军的弟兄们解散了,到时候,各回各家,又或者各奔前程,那也是愿意见着他们好。我嘛,就不走了,还打算在你底下听候差遣一辈子呢。” 钧儒听了这话,不过扭过身去,半晌没有说话。两个人就一齐望着窗外的月色,而后相视一笑,他们到底是并肩作战多年,早已经相互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 再说这联欢会,任慕双听闻钧儒是出席的,可是却并没有看见他与毕初身影,便马上觉得一切都味如嚼蜡。她知道如今的钧儒常常会拒绝欢乐,那么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抽闷烟。 任慕双在影影绰绰的光亮中跨过一双双胡乱伸开去的士兵的腿,焦急地寻找顾钧儒。 冷不防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她的人惊喜地叫道:“哈,找这可不是任长官家的千金嘛。小姐诶,您也来这儿一道庆祝啦?来来来,我们弟兄几个,可要跟您干一杯才好。” 任慕双一扭头,发现这人是父亲底下的通讯兵。诧异间,抓住她的小兵拉起她就走,嘴里还说:“我们原本都想等着长官来再庆祝呢,刚好小姐先来了,那我们就先敬你一杯。” 任慕双听的有些云里雾里,胳膊被人拉着,脚下被一双双横七竖八的腿磕着绊着,根本也无法细问。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任慕双松一口气,马上对面又来了一小群人。抓着慕双胳膊的人慌忙放开她的胳膊,跟着其他人一块,双脚立正,“啪”地一个军礼:“给任小姐问好!” 任慕双放眼望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的庆功宴里,还藏着小名堂。她父亲怕是把这些最早就跟着他一块打拼的兵,都给悄悄聚拢到了另一处帐篷。因而现下里头都是北军的人,自然也见不到一个申军了。 更何况,这帮人,慕双都识得,那都是父亲早年在北地军校亲自教导出来的学员,因而这忠诚度,比起旁人来,更是高的很了。 还没等慕双开口,就有人上前,万分热情笑道:“早就听闻咱们任长官有这么一位千金,一直想什么时候能见着呢,如今倒是给咱们弟兄饱眼福了,果然是位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呢。” 慕双尴尬的笑了笑:“我父亲一会是要来么?你们都是在这里等他的么?” 这个时候就有人上前,握住慕双的手。慕双只觉对方的手长满了老茧,热呼呼的,好像有些手汗刹那间从上头流了下来。 “大小姐,我今儿个一定要跟您握次手的,您是不知道呀,没有任长官,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呀。” 说起来,任慕双长这样大,还从来没有被父亲底下的人这样热情招待过。因而莫名的,她就有些感动了,冒出嘴边的话,一下也不晓得怎么去说了。 这帮小兵,认准了慕双的身份,这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慕双开始从这些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了那日那场胜仗的真相。 原来,从平山过来的梁熊浮不知道事先从哪里得来的情报。可是他们也没有独享,反倒壮着胆子去找了任鹤,与他分享这份绝密。 这就使得任鹤在最要紧的关头,清清楚楚的掌握到了日军和秦一夫的人出城扫荡的具体线报,这也便给了北军一个打翻身仗的机会。 梁熊浮的目的很明确,他们不过是土匪,要的就是军火,因而这日本人手里头的轻重型武器,就是他们急需的东西。 而任鹤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仗,而武器,他们至少还有来自崇城补给的美国货。因而梁熊浮提议的合作,很快就得到了任鹤的首肯,这到底是对于双方都有利的。 只不过,知道这些情况的,仅仅是他们这些任鹤的亲信部队,申军、乃至于顾钧儒,都并未有得到任鹤的及时通报。 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大家都讳莫如深,大家都很默契地将申军与顾钧儒的事情一笔带过,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的任慕双又惊又怒,蓦然明白了那次顾钧儒布置的埋伏落空是怎么回事。她虽然在此前听过不少传闻,可是她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父亲故意为之的。她始终觉得,作为父亲的得意门生,父亲一贯都是对顾大哥有着欣赏的。 要不然,当初为什么父亲还一度想要她嫁给顾钧儒呢? 可是这件事情,慕双越想,就越是觉得有些心下发虚了,她到底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她怕想多了,自己会先承受不住。 第294章 第二百九十四章 泣血(一) 崇城的冬天十分漫长,而且比北方人想像中的南方冬季要寒冷许多。北方的冷是干冷,最重要的是屋里生火,有烧得滚烫的火炉和火炕,无论人们在外面冻得多么邪乎,掀开门帘进屋,马上就到了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天地。 崇城人可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本地一不产木柴二不产煤炭,有钱的人家至多在屋里生个炭火盆,凑近了烤烤手脚什么的,没钱的人家只好用芦花编几双拖鞋,在脚上套着,只盼着天晴出太阳,好端个小凳子坐在墙根处晒暖。 若逢上下雨下雪天气,那种潮湿湿的、从脚底升到头顶、阴到人骨头缝里的寒冷,会令任何一个北方来的汉子都大叫受不了。 外地人受不了可以拔脚就走,本地居住的人却是无处可逃。所以冬季来临之前,崇城还必须紧急筹到一批救济用款,用于购买棉花棉布之类东西发放下去。 穷人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有的,特别许多还是为了躲避战火,全家往崇城撤离的,穷到一贫如洗,甚至无家可归的人又比往年更多,这是蔡贤亲自带着底下的几个部长,城南城北跑了一遍之后得出的结论。 毫无疑问,救助这一大批人度过严冬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这批人安置不好,那么崇城这个大后方也就不得安宁,前方仗打得好,也就更是提不上了。蔡贤不愿意为了这些事情伤神,一概也就吩咐了下去,让底下人去做。 再说那谢树声,如今因着有崔氏在外头替他活动,他又赶着巴结蔡贤,这一来二去的,竟然还给他混了一份差事头衔来。这才崇城,光有钱还不够,那自然还得头上有人才好。这谢树声离开了楠城,可算是迎来了第二春。 这个时候,崇城财政上出了困难,谢树声刚好是负责财政这一块的,就更是需要出谋划策了。崇城里没有田地,但是大户人家的房子却是连片成套的,家中藏下的金银铜器也不在少数,再加字画古玩,木器瓷器,珠宝首饰,狐裘绸缎,价值比田地之类更加可观。 如果这些人带头,捐赠,那么崇城的财政开支就有了着落,冬季救济用款也用不着东抓西挠的四处求人了。 问题是具体要哪些人捐赠,又怎么个捐赠法,这里面就有讲究了。谢树声自然是不愿意自个身价捐出来的,那么主意就得动到别人身上。他看着案上白纸黑字的一张本城富户名单,他握着毛笔的那只手悬在半空,迟迟不能决定。 说起来本城如今除了他以外,这油水最多的,自然就是宋家了。宋家油水多,随便挖一些,也就够了。可是好端端的,只要宋家一家来捐赠,又显然不合理,谢树声为此十分头疼。 这个时候,崔氏就讲,宋廷秋在崇城的公馆有两处,这自住的地方,宋家的守卫颇多,怕是要进去,也不容易。那么目光不如落在现今另外一栋公馆里头。 那里如今不过住着诒云的一双儿女和一个奶妈,还有诒云的那个秘书,顾钧儒在蔡贤跟前是眼中钉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这事情,要落实,倒是不如落实在那栋公馆里头。 到底要得罪,也不过就是得罪顾钧儒与苏诒云,那倒是也没什么可怕的。到时候宋廷秋想要追究,也是没名没份的,那苏诒云到底也不过就是口头上的一个朋友,又哪里能正儿八经的说上话来呢? 谢树声觉得崔氏说的有理,自然一下就把目光落到了刘秘书与奶妈现下所住的公馆里头。这里虽然还有宋家的听差看守着,可是因为诒云喜欢清静,因而也不够寥寥几人,若说要进公馆,倒是一点难度也没有。 奉命要进公馆执行指令的人分作几个小队,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不经通报问上门去,把盖有崇城财政局的捐赠令朝奶妈手上一塞,立刻有人分工把这家老老小小赶至一间屋里看着。 其余人手脚利落地展开行动,该拿的,该抬走抬走的,该留下的,风卷残叶一般分得一清二楚,这人手一多,三下五除二就能完事。 也有断定这到底是宋家的公馆,里头还有不少财产,目前看起来,结果却并不如预期那般。这领头的便疑心是有藏匿,费的手脚就要大些,先是拆板壁撬地板,再不行把墙也拆了,挖地三尺,甚或对家里几个听差、丫鬟吊打审问,总之要弄个水落石出。 谢树声自然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了,只说要谨慎行事,毕竟是“自主捐赠”的名义。可是行动一旦开展,就好比老虎出了笼,你想唤也唤不回来了,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瞬息万变的。 谢树声初听到这些消息时,也有些如坐针毡之感,后来知道无法阻止,遂放宽尺度,只严肃宣布万不可弄出死人的事情。不出人命就行,出了人命是大问题,上了报纸,那这才开始的前途就没了。 这所谓的捐赠,事情进展了一日还没清理完,于是第二天又来了一轮。那天领头的,一进大门,就把奶妈、刘疏影,还有琦君、行知两个孩子都一齐关进了厨房。 疏影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想着到底她们如今看着家是为了等诒云她们回来,除却几间多余的房子,里头一些都是从前宋廷秋置办下来的家具用物、古董字画,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既然他们要得罪宋家,那么认真起来,由着他们去得罪就是了,她相信,宋廷秋但凡回来知晓了这件事情,恐怕一时半会也决计不会息事宁人的。 奶妈向来胆小怕事,碰上这样的阵势早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只知道闭了眼睛面壁念佛。这个时候,行知就一直趴在厨房窗口朝外看,一边奶声奶气地说着,有哪些东西抬出来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大叫一声:“诶呀!阿婆,你的菩萨!快来看呀!” 第295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泣血(二) 奶妈就一惊,慌慌地拐着脚挤到行知身边来看个究竟,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可叫她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她就看见两个人用竹筐抬了从她佛堂里抄出来的几尊菩萨,正犹豫着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奶妈就觉得心下一股子的火在窜着,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胆子和力气,拐着脚把看守在厨房门口的那些个带枪的人推到旁边,磕磕绊绊地奔过去扑向她的菩萨。她心下有一个声音,千万不能叫他们胡来! 刘秘书见状更是大惊,生怕出事,跟着要追上去,看门的人已经回过神来,枪托一横把她拦住。她只好回过头来,将行知和琦君紧紧护在胸前,她到底不知道,这帮人,究竟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奶妈冲到两个抬竹筐的人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在天井里的水磨地砖上磕得咚咚作响。两个人猝不及防,见一个白发老太太对着他们磕头如捣蒜,一下子也觉慌了神,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奶妈磕过了头,双腿膝行着朝那个装菩萨的竹筐扑过去,两手张开死抱住筐子不放,嘴里说:“罪过啊,罪过啊,菩萨要动怒的,菩萨要降罪在你们身上的!” 两个小年轻,本来挺不忍心,听奶妈嘟囔出这几句话来,却又生了气,说:“你这个老妈子真不晓事!什么罪不罪的,这捐赠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能帮助到多少人那。这样说的人家晦气干什么?” 奶妈手抱着竹筐不放,一个劲儿哀求说:“你们行行好,放了我的菩萨,我会替你们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们!你们行行好吧!” 这个时候,从后头走出那个领头的,笑道:“这是你们捐赠出来的,哪里还能放回去?日后被上面知道了,说我们办事不牢靠,反反复复的交不了差事,可不是件小事。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难道你还可以替我们受罚么?” 奶妈听了,知道讲道理,求人都是走不通的了。于是她就上去,要护那竹筐,两个小年轻不让。 若奶妈是个年轻人,两个任早就一把将她推得远了,只因她年纪一把,白发苍苍,到底几个人不忍对她动手,只把竹筐抬着躲来闪去。 奶妈眼泪鼻涕糊得满脸,一时间像是命也不顾了,只伸手要夺那筐子。纠缠间,一个人的衣袖被奶妈一扯,手没抓稳,竹筐就从高处猛地一侧,筐里的瓷菩萨“咣啷啷”一声滚落到地上,一下子头身分了家,手脚也碎成了几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奶妈原本急得发红的脸骤然间一片灰白,浑浊的老眼直愣愣地盯住地上五颜六色的瓷片,整个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动也不动。两个人见她这样,多少也有点懊恼,把竹筐放下来,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菩萨碎片。 奶妈的意识这时又活了,尖声喝道:“别动!” 那两个人就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 奶妈跪在地上,先是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又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污物,还抬头把灰白的几撮头发抿了又抿,然后双手合掌,低眉敛目,对着地上的菩萨碎片深深地拜下身去。 她嘴里不停声地念佛,灰白的头颅紧抵在砖石地面上,活像那里年深月久长出来的一颗硕大蘑菇。 刘秘书站在厨房门口目睹了一切,这时就急切地叫道:“扶她起来!求你们快扶她起来呀!奶妈年纪大了,还要这样遭你们的罪嘛!”又转头求门口看守的人:“你让我过去扶她一把,她年纪大了,不能这样的……” 摔碎了菩萨的那个人听奶妈一叫,就弯腰去拉奶妈起身。手刚碰上奶妈的胳膊,突然发现奶妈往他脚边慢慢地靠了过来。 那人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听“咕咚”一声,奶妈胖胖的身躯小山一般倾倒在他的面前,吓得他“哇呀”一声惊叫。 刘秘书再也顾不得旁的了,三步两步推开那些守门的,冲出厨房,手伸到奶妈鼻子下面一试,人已经是再无声息。 她一下子也瘫软了腿脚,跟着往奶妈身边一坐,只觉心里塞满了一团一团麻样的东西,堵得五脏六腑都疼,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 “捐赠”闹出了这样的大事,真是谁也没有想到。 刘秘书后来拉扯着行知和琦君帮忙料理奶妈的后事,想着当时自己怎么就不拉住奶妈,如果她当时冲出去了,奶妈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猝死了。她心里很是懊悔,免不了对着棺材多哭了几声。 行知和琦君虽然还是两个孩子,可是平日里,到底没少被奶妈疼惜,这个时候也跟着嗷嗷大哭起来。 因祸得福的是,这整座公馆因此保全了下来,没有人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从这家里头再拿走一砖一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丧事结束以后,刘秘书在奶妈的房间里插满香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烧得整个公馆,出了门外都能闻见那股不散的香火味。相伴她无数个日夜的奶妈就这样去了,留在她心里的是一种嘶嘶啦啦的钝痛。 刘秘书有时候走过奶妈的房前,总觉得好像能听到紧闭的窗户里传出来敲木鱼念经的呢呐声,还闻见一股细细的伽南香的烟味。这时候她浑身就一颤,掉了魂似的,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要干什么。 底下的丫鬟、听差劝说刘秘书,说是不如把奶妈这间房给暂时用砖瓦隔离开来,不然见了也是伤心。而且人气总要比鬼气旺,否则这个家里就算是彻底冷清下来了。 刘秘书想来想去,终是没有这样做。她本也不太相信这些事情,可是还是对底下人说,还是留个地方让奶妈的魂儿回来烧香念佛吧,可怜她在这里守了多少日子,不能让她死了之后魂魄都没个地方落脚。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无不觉得动容,到底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296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泣血(三) 顾钧儒的腿,并没有完全复原,走路的时候,还是怪这脚。医生叫他继续休养几日,他却偏是不听。他实在太清楚日本人和秦一夫的作风了,吃了一场败仗,他们是决计不可能擅罢甘休的。 因而即便任鹤再三劝阻,他还是拄着拐杖,执意回了军营驻扎地。 “报告!”一声清脆的报告声从军营外响起。 “进来。”沙盘旁边,正在与申军将士们观察地形的顾钧儒,头也不抬的说着。 他宽宽的肩膀在挺括的灰色衬衫下,若两截浑实的圆木,但凡一动,那肩上的两颗银色梅花星光闪耀。 “什么事?”他问话之前,整个帐篷里头里鸦雀无声。 “报告司令,崇城来电!”通讯官报告。 “念!”他直起身,目光仍没离开沙盘,顺手从一旁取了雪茄。 “顾钧儒部:命令你部即日起原地休整,听候任鹤总司令官调遣。蔡贤。”通讯官合上电报本。 顾钧儒将一枚红色的小三角旗插在一个制高点上,点着那里,对其他人说:“原地休整期间,咱们申军照常组织训练。训练强度可降低两个等级。一部、谋二部和内卫,分别拿出一套训练方案来。当即轮训。” “是,司令!”众人齐声喊道。 “解散。”顾钧儒一面说着,一面头一偏,将雪茄的洋火给点上。 诸人对着顾钧儒敬礼,识趣的鱼贯而出。顾钧儒默默的看着沙盘的四处角落,在东南角制高点上有一枚太阳旗。他拿起来,又插上去。抬头看着等在等待着的毕初说道:“记。” “是。”毕初打开随身笔记本,预备记录着。 “来电已接收,我部将原地休整、待命。另,北军与申军请求中央拨军备物资。顾钧儒。”顾钧儒踱着步子,从沙盘的这边,走到那边:“成了。” “是!”毕初已经记录完毕,然后将这张纸交给了通讯兵,算是给他复命用的。 随后,毕初抽出一封信笺来,走近些双手递上:“少帅,这里还有一份密信。是箐岛城内送出的,说是要请您过目。” 顾钧儒抽过那封信,拆开来,将上头的话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看了一遍,上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反复的看了两遍,觉得上头字迹有些眼熟,转头问毕初:“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毕初想了想:“外头的守卫说是一个孩子送过来的,说是有人给了他一块糖,叫他送信过来就行。” 顾钧儒扶着沙盘,沙盘上推演的是眼下箐岛的战局。这是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令他轻松的。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蔡贤要他休整…… 这里头,恐怕并非单纯是因为他要养伤的缘故。 “报告!”这个时候有人在外头喊了一声。 “进来。”顾钧儒听到熟悉的嗓音,抬头,进来的是位申军的年轻的军官。 “报告司令,关副官来访……”年轻军官朗声报道。 毕初一听,连忙摆手制止他,问道:“关副官?哪里来的关副官。” 那军官说道:“是秦一夫身边的副官,关山诚!” 毕初一听,脖子上的青筋就蹦起,不由得一下就将腰间的配枪拔出,狠声说道:“他这个不要脸的叛徒,竟然还有脸来!看我不一枪崩了他!” 顾钧儒点了点毕初的手背,示意他冷静。而后睨了一眼那军官道:“叫关副官进来罢。” 关山诚进来的时候,顾钧儒已经坐到了椅子上头,毕初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他看,好像随时能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关山诚也不着急,不过朝着顾钧儒行了一个军礼:“少帅!” 顾钧儒指着自己身边的一把行军椅,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的神色,语气平淡道:“坐吧。” “是!”关山诚想过无数次,自己再见到顾钧儒会是什么情形。他毕竟曾经是顾钧儒的阶下囚,甚至一度就要被他处刑。如若不是那一次,苏诒云信了他的话,暗中帮了他们一次,恐怕如今,他也不可能这样坐在这儿与顾钧儒说话了。 这个时候,恰好外头已经有人呈送了茶点上来,顾钧儒跟前的是一杯黑咖啡,而关山诚跟前的是一杯清茶。 钧儒低下头,啜了一口咖啡,这才慢慢悠悠开口道:“你倒是还有胆子来见我。” 关山诚神色一凛,看着顾钧儒那因为熬夜而红了的双眼,还有手指间燃了半截的雪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是知道他的这位少帅曾是多么讲究的一个人,更何况,如今他的脚上还受了重伤 “是我对不住大帅!”说话的时候,关山诚“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若是少帅觉得山程活该死,那么即刻将我一枪打死,我也决计毫无怨言!” 这是行的苦肉计,顾钧儒从前跟在顾北溟身侧多年,这样的伎俩,实在是见得太多了。毕初到底是没忍住,一下就拿枪抵住了关山诚的脑门:“你确实该死!” “毕初……”顾钧儒并没有抬头,不过轻声唤了一声。 毕初紧绷的面庞,跟着抖动了一下,他重重的将手甩下,随即将枪别回腰间,而后闷声哼了一声。 关山诚心下暗暗舒了口气,而后拱手道:“想来少帅应该已经看了我叫人送来的信笺了?” 顾钧儒点了点一旁的位置,示意他起身去坐,而后似是而非的说着:“随便用点茶罢,行军打仗,如今也到底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了呢。” 经过大腿负伤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顾钧儒的面容清俊而消瘦,两鬓开始染了霜。他并没有急着问关山诚什么,他料定这个人,总会急着先开口的。 果不其然,关山诚低头,一口气将那茶水一口饮尽,看着好似很是干渴的样子,而后就急不可耐的说道:“诚如我在信中所言,秦一夫如今中了砒霜之毒。” 顾钧儒淡淡一笑,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他的脾气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沉默。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时候,也少有能让他完全放松的人。 “何以见得,我就要信了你的话呢?要知道,你到底是背叛过父亲的人……申军对于叛徒,从来就只有一个‘死’字。你能活到现在,或许应该觉得庆幸才是。” 第297章 第二百九十七章 泣血(四) 顾钧儒说话的声调并不响,可是听在关山诚耳中却是难言的威慑。这位少帅,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到底是从小就这般少年老成,颇有威势。 “是少奶奶……是少奶奶亲自诊断的,秦司令是中了砒霜之毒了。这毒如今已侵入骨髓,近日都是靠着少奶奶私下里偷偷帮忙注射缓解的。可是少奶奶同我讲,这注射的方法,到底治标不治本,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帮忙止痛和稀释,恐怕,再拖下去,秦司令命不久矣。”关山诚竭力掩饰着心下的心虚,他拿着诒云当令箭,无非便是赌一个苏诒云在顾钧儒心下的地位。 虽然顾钧儒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可是他分明好似瞧见顾钧儒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即便转瞬即逝。 这一把,看来他是赌对了。 顾钧儒的手在茶几上敲击着,沉缓而有力。从前,他的父亲顾北溟就有这样的习惯,但凡有什么心事,便多会有这个动作。不知不觉,他竟然与父亲一样了么? 顾钧儒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拄着拐杖,走了两步,而后转身问道:“诒云如今是被秦一夫软禁了么?” 关山诚摇了摇头:“倒也不算软禁,这少奶奶是宋廷秋带到箐岛来的,因而秦司令,多少也有些忌惮,他到底还指望着宋家的那批军火救急。再者,秦司令中了砒霜之毒的事情,如今拢共就没几个人晓得内情,除了少奶奶与宋廷秋,就是连四姨太与二小姐都不知晓呢。您也晓得,城内那些医生,多半是在日本人的恫吓之下做事的,自然也不好再去找他们。因而如今,少奶奶反倒是秦司令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听到这里,顾钧儒算是将整件事情脉络,略略理清楚了。他原本以为,有宋廷秋在身侧,至少可以护得诒云不至于被伤害。如今看来,诒云反倒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叫秦一夫对她不敢轻举妄动了。 要不然,就凭着他对秦一夫的了解,有诒云在手,可不是一枚擎制他的最好棋子么?因而仔细思量一番,关山诚方才所说的,倒并不见得不是真的。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关山诚带着这个消息来示好…… “我想,少帅现下也处于一个关键的时刻。听闻,蔡贤已经通电,说是要申军就地休整……还有传言,任鹤是要收编申军……我想这个时候,对于少帅来说,我这个消息也算是一个及时雨吧。谁先抓住了先机,谁便掌控了全局,我想应该是这个道理吧?”关山诚一面说着,一面就笑了起来。 “说罢,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什么?”顾钧儒缓缓抬起眼眸,目光沉沉的望着关山诚,他已经背叛过申军一次,他决计不可能叫他善终的。 “只求少帅不计前嫌,将来能容许我再回申军效力。我自然知晓,我这背叛大帅的事情是翻不过去的,可是比起在将死的秦一夫身侧,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重新回到少帅身边。”关山诚说的倒是露骨。 “呵,你当我们申军是什么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关山诚,你未免也把事情想得太美了罢,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竟都叫你白占了好处?”毕初无不讥诮的说道。 这一次,顾钧儒并没有开口阻止,不过随手将手上即将燃尽的雪茄烟头掐灭。有那么一刻钟的功夫,帐篷内都是静止的,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空气中尽是雪茄烟燃尽的烟草味,还有三个人沉细不一的呼吸声。 “那么,我若是能将少奶奶带到您身侧来呢?”关山诚顿了顿,许久方才又开口说道。 如今,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交换了。这个所谓的秦一夫病重的消息,今日即便不是由他来说,改日总是有人会来呈报的。他相信,顾钧儒既然能在箐岛周遭起事,那么城内必然也还有与之接应的人。 此时此刻,仍旧住在秦公馆的诒云,反倒成了他手里唯一的一张投名状了。 顾钧儒放下咖啡杯,微微皱起了眉头。 毕初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叹着气。他到底是了解自家少帅的,他如此珍视的少奶奶,又哪里能容忍她变成可交易的东西。只是到了现下,看起来,也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至少,在攻下箐岛之前,少奶奶想要平安无事回到申军的阵营当中,恐怕还是一件极为难办的事情。 ………… 秦公馆,诒云跟着几个丫鬟走上二楼,这个时候就听见从屋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子,同她们说道:“你们先陪着苏小姐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 她话音未落,房门已经开了,走出来的四姨太罗氏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请她们进去,她看了眼诒云,频频蹙眉。 罗氏先前总是怀疑,无缘无故让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住进公馆里头,是不是秦一夫的新欢。 可是眼看着她身边还有殷勤的宋廷秋,这一疑虑也便很快打消了。对外,诸人只知道,诒云是给秦一夫按摩推拿和针灸的女郎中,却没有人知晓,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夫,并且擅长外科。 日本人那里,听闻是秦公馆多了一个年轻的女郎中,也便以为这是秦一夫玩女人的新花样。秦一夫的好色,到底是名声在外,连自己秘书的妻室也敢沾染,那自然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算太意外了,因而他们倒是也没有去细究诒云的身份。 在屋里伺候的听差陆续都跟着退了出来,唤了一声“苏小姐。” 诒云点了点头,握着木箱,手心里确实有点出汗。她旋即进了那间秦一夫的卧室。卧室内的地毯是翠绿色的,看起来倒是生机盎然,与此时此刻在榻上头脑昏沉的秦一夫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窗前桌案上的一个大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支剑兰,看上去十分的清雅,不过似乎,这并不像是秦一夫的喜好。 诒云走到床边,躺在上头的秦一夫略略睁开了眼睛。他因为突然发了地热,这个时候倒是面色有些发红。 诒云将药箱放在床头柜上,低声问了一些秦一夫这几日的状况,然后将将体温计放进秦一夫的腋窝下。 突然的病情加重,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第298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泣血(五) 诒云先净了手,就瞥见一旁的秦一夫一动也不动,许是因为病情加重的关系,他那阴霾的双眸倒是也瞧不真切了,不过就是半阖着。 诒云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是高烧,于是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的?” 隔着口罩,诒云只露了眼睛和额头,她看着秦一夫的面色愈发的烫红,这场烧,来的不是时候。 秦一夫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看着诒云,哑声道:“我想喝水。” 诒云倒了杯水,坐到床沿上,待得他喝下几口以后继续用听诊器给他诊查。 “突然就烧起来,如果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也就算了。可是我只怕,你这是病症加剧的征兆。虽然我这些时候给你注射了硫代硫酸钠,可那也是控制你原本体内已经有的余毒,辅助你排泄出去。可是如果突然你体内的砷含量剧增,那便是注射也没法控制的了。慢性转为急性,有什么后果,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想的到。”诒云说话的时候,已经戴上了一次性的手套,然后伸手去用圆砂刮开退热的注射液,一点点纳入注射筒中。 “这一针下去,只能暂时压住一阵热度,可是治标不治本,到底是根子坏了的话,什么药都难治。”诒云利落的将针筒里的液体尽数推入秦一夫的静脉中,那里早已经被针头扎得千疮百孔。 秦一夫叹了口气,却是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就由着诒云将退烧药打入他的体内。 半晌,他方才缓缓开口道:“日本公使昨日派人送了一些菓子糕点过来,说是他与日本陆军司令部的一番心意。当着他的面,我不好拒绝,便吃了几个下肚。我也料的不会无缘无故给我送什么糕点,多半就是要逼我再吞下一些毒素罢了。” 诒云望着秦一夫,想起了当年的顾北溟,如若说,顾北溟在面对死亡之前还尚且存有一息的气概,那么秦一夫更多的就是一种无奈的挣扎与绝望。 诒云收拾好打针的器具,然后将医药箱合上:“如今对你的病情,我不过是本着一个医生的职责在这里替你看诊救治。可是说起来,这一切也是你自己作的孽,我想冥冥之中,一切总是自有天意的。” 秦一夫只觉得一时间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得,如鲠在喉,有些哼唧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诒云倏地拎起医药箱,便要走,秦一夫却是突然一把扯住了诒云的衣袖,死死的拉着。他的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到了如今,他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了。 诒云道:“秦司令,今日的药,方才也一并帮你注射了,我已经尽了身为一个医生的责任,还请不要让我为难。” 秦一夫伸出了那只鸟爪般瘦棱的右手,两个眼袋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他就那样死死地拽着诒云:“苏小姐,救救我!救救我!” 这话里是不甘、是怕死、是恐惧、是彷徨。诒云自然晓得,秦一夫此时此刻已经意识到死亡的威胁了。她到底不确定日本人到底是用了多少剂量,如今也没有仪器可以替他做全面的检查,一切斗不过是她依照秦一夫的情况斟酌用药的。 “咣当”一声,诒云置于袖中的那块青玉朱雀纹玉佩却突然掉落在了黄花梨木的地板上。昏暗的灯光映照在玉佩上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淡光。 秦一夫顺着声响望去,原本毫无生机的细缝中,忽而像是受了一惊。而后眼睛就慢慢的睁大,直到瞳仁睁得有铜铃一般大小,他就愣愣的盯着诒云将那块玉佩拾起,放入袖中。 那上头的纹路、式样…… 秦一夫暮然眼睛紧闭着,下塌的嘴巴,一张一翕在抖动,他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楞楞地望着诒云,脸上的肌肉已经紧紧的绷住了。甚至因为太过紧张,那五官看着都跟着扭曲成了一团,看着十分的骇人。 “造孽啊……”秦一夫彻底闭上了眼睛,咂着嘴巴直摇头。 诒云自然不晓得秦一夫此时心下所想,不过是以为他神经太过紧绷,乃至于一时有些崩溃了。她拎起了药箱,踱步到了门口:“秦司令,我想,你还是事先安排下后事的比较好。” 秦一夫顿了一下,声音微微颤抖着:“苏小姐……敢问,你母亲可是姓贾?夙州贾氏?” 他说到这里就噎住了,难道这世间的一切,真的就是因果循环的报应么? 诒云顿感诧异,秦一夫是怎么知道她母亲的名讳与本家的?说起来,她母亲虽然嫁给苏兆楹多年,可是一贯都是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讳,更不用提来历了。秦一夫晓得她父亲是苏兆楹,这并未有什么稀奇,可是他竟然晓得母亲的事情,却到底是不平常了。 虽然诒云心下有这番思虑,可是这到底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因而无论这一刻她心下有什么疑问,还是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秦司令,你好好养着一口气吧,别耗得太快了。” 秦一夫原本颤抖的声音,莫名的多了几分凄厉来:“苏小姐!你且听我说几句便好。” 诒云手上捏着医药箱的手暗暗收紧,她停住了步子,却并没有回头。 “一连三夜了,苏小姐……”秦一夫闭着眼睛,喃喃着:“我都梦见大帅,他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拥着他挚爱的女人,直向我招手喊道‘一夫,一夫,快去拿件披风来给夫人披上,起风了。’” 诒云低低的应了一声:“秦司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是病得有些疲累了,所以梦境也多,倒是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苏小姐,你且听我把话给说完吧。”秦一夫说话的时候,嗓音凄厉的好似被人踩着手似得:“前几日,恰是张帅的忌日,我正病得发昏,连去北地帅府门前给他老人家上柱香都没有。我就叫人烧了两个纸扎的听差,给他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可是我心里一直没有过意的去,我总觉得,是我的报应来了。” 第299章 第二百九十九章 泣血(六) 诒云回过身去,眼眸垂着,却是觉得很沉,怎么也太不起来似得。秦一夫说的张帅是什么人,她自然也能猜得到个大概,约莫多半是在讲张颉的事情了。 “从前,大帅刚走那会,我也去灵堂跪拜了。可是梁熊浮拈起了案上那把大帅贴身的明晃晃的军刀,在灵案上狠命地砍了几下,咒骂我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总是要天打雷劈五马分尸的。那个时候,我总不以为然,以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里头永远都不可能有道理可讲的。”秦一夫越说越是激动,一下就呛得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诒云不动声色的递了茶水过去,秦一夫一口气将整杯水给灌下,而后继续说道:“呵,到了如今,我想起来,我还是大帅救下的性命呢。那些年,吃穿用住,他确实没有一样不是对我好的。我若是大帅养了十几年的狗,那么主人没了,怎么也得跟着叫三声呀。可是那个时候,我到底是天杀的心,怕是连心都被狗给吃了。” “秦司令,有些话,你倒是不必同我讲的,对于你们的过往,我倒是无心去探究什么。我现下的身份就是一个医生,仅此而已。”诒云轻轻喘了口气,而后淡声说道。 秦一夫苦笑一声:“不,苏小姐!有些话,你一定要听,而且也只能说给你听!我跟了张帅十几年,张帅从前,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我都是跟着见过的。如今,从前帅府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莫说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要难过,就是我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想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心酸。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一条腿,在背叛大帅的时候,那就是跟着进了棺材的,他一走,留下北地这样大的摊子,根本就不是我一个人能扛得动的……” “我想,我该走了。”不知为何,秦一夫的话,叫诒云心下十分的难受,总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 同时,她心下也在惧怕,那些从前的往事,一件一件,不由得她去控制,只是不断的涌上心头。那一声枪声,倒下的姆妈的身影,但凡她一想起,便觉得有如溺死一般的难过。 “小姐!”秦一夫颤声高呼了一句,而后忽而干泣了起来:“您便是大帅流落在外的明珠呀!” “砰”的一声,诒云手里的医药箱,一下就摔落在地。里头的注射针筒和针剂,都跟着滚落到了地板上。 诒云的心下,一阵紧,一阵松,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似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跟着医药箱一块跌落到了地上,全切断了一般,痛的简直没了感觉。 这痛苦实在太过沉重,甚至压得她直喘不过气来。诒云一个踉跄,扶住了一旁的墙角根,而后她就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似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胡说!你一定是在胡说!为了让我去说服钧儒,你便只能找出这样苦肉计的说辞么!”诒云从来都没有这样失控过,她跺着脚,几乎是用尽全力将这些话给喊了出来。 而后她整个人虚脱似得瘫坐在地上,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秦一夫摇晃着头,苦笑道:“我总算是晓得了,顾钧儒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娶你为妻,而顾北溟却什么反对的意见都没有。虽然说起来,苏兆楹确实是与申军有利益关切所在,可是到底也没有重要到,非要娶你的地步不可。这样多的名媛淑女,这样多的闺秀,为何偏偏就是你?呵,说起顾家的手段,真当是我也自愧不如了。” 这声音听在诒云耳中,却是分外刺耳,她跌跌撞撞的起了身来,一路搀着墙,走到了秦一夫跟前,竭力平定了心绪,方才冷声道:“如若仅凭一面之词,我便信了你的鬼话,你可当真就小瞧我与钧儒的心意与感情了。不论你说什么,我想我都是不会信的。” 秦一夫干涸的嘴巴蠕动着:“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了,我是对不起大帅,对不起帅府从前的那帮兄弟们。可是,如今我还有什么诓骗你的必要么?我若是死了,那便什么都没了,只多是到了黄泉下头与大帅磕头请罪,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与我更是分毫关系也无了。” 诒云深深的吸了口气,并没有接话。 “小姐,你就容我唤你一声小姐吧。我想,你是大帅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血了,我尊称您一声小姐,您也是受得起的。”秦一夫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诒云注意到他呼吸的声响有些絮乱,恐怕是方才的退烧药,也起不了作用了。 秦一夫强撑着手臂,靠坐了起来,而后声音渐渐虚弱了下去:“您身上那一块青玉朱雀纹的玉佩,正是张帅的贴身物件……他本有两块,一块便给了贾夫人,还有一块,后来临死前,托付给了梁熊浮。你若是不信,将来有机会,自可以去平山,找梁熊浮当面对质,且看他是不是有一枚与您一模一样的玉佩。据闻,大帅的遗言,便是要他带着这块玉佩,找到贾夫人母女……” 听到这里,诒云再也支撑不住了,只一下就跌坐在一旁椅子上,而后垂下了头,眼眸不住的抖动着。虽然,从刘秘书将调查的一概事情汇总给她的时候,她便隐隐有些预感,可是到底没有人可以佐证,她便更是不好妄下结论。 可是玉佩…… 那一日在平山,她确是看见过梁熊浮身上也有那么一块一模一样的。梁熊浮从前是张颉身边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秦一夫所说的这些,倘若串联起来,却也是无法辩驳的事情了。 “那么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派人杀了我的母亲!”诒云心下潜藏已久的那股忿火,一下又燃了起来,她的眼睛望着秦一夫,真是恨不得即刻就杀了他,好替母亲报仇。 “不……不是……虽然大帅不是我亲手杀的,可是到底是因我而死。这点,我决计没什么可隐瞒的。可是贾夫人,确确实实我是不知情的……咳……”秦一夫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话还没说完,就呕出一团暗红色的血来,一下就在那床翠绿色的被褥上晕染开来,似一朵暗红的催命花,红得触目惊心。 第300章 第三百章 泣血(七) “我想,你方才给我打的针剂,应该是无济于事的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秦一夫的目光中已然没了求生的意志:“既然老天爷,叫我临死之前还能识出小姐你,那么我想,它是希冀我告诉你一切罢。” 诒云面色冷然,淡声道:“你既然说姆妈并非因你而死,那么我想姆妈若是为人所害,你总该是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动了手脚,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秦司令……你当真是不知情么?” 秦一夫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重,他捂着胸口,声音越发的沉重起来:“我既然要死了,又何苦再去诓骗小姐你?当初,我确确实实是派出了沈叔年与关山诚到申城做细作。这一则,是为了压制顾北溟,还有一层,甚至连他们俩都并不是十分清楚。我着他们暗中查找贾夫人与小姐的下落,但他们并不知晓,到底是因着什么缘故……” 听到秦一夫再次提起叔年的名字,诒云不由得侧目:“所以叔年当初,是刻意接近我的么?” 秦一夫顿了顿,半晌方才喉音沙哑道:“沈叔年,他一贯都是我手里最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之一。他既然接近了你,多半是冲着苏家与顾家的关系去的。当然,我是晓得,小姐从前与他是有一段情的。可是,我也并不是十分肯定,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你的身份。毕竟,我确确实实没有收到过从他手里流出的任何关于你的情况。况且,你也晓得,后来,他就投靠了日本人……那一年,他既然已经死在了顾钧儒枪下,那么一切也就死无对证了。” 诒云收回目光,而后在屋内走了几步,这才转身说道:“你的病情,我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了。不过我仍旧有注射液,可以帮助你再强撑几刻钟的性命。如若,你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那时间应该也够了。作为医生,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秦一夫吃力地点了点头,那盏床头的台灯一闪一闪的,“呲”的一声,紧跟着灯丝烧焦的味道,那暗黄色的灯光也便溟灭了。 诒云心下想着,所谓人走灯枯,大抵也便是如此了罢…… 她出了屋子,然后唤了听差,着他们喊秦甄儿与四姨太过来进屋来,说是秦一夫有话要交代。听差的眼见着诒云面色沉沉,晓得这不是可以耽搁的时候,连忙一路跑着到底下与众人喊道:“速唤二小姐与四太太来呀!” ……… 秦甄儿是被宋廷秋拉着到了屋内的,一听到大哥不行了,她整个人就跌跌撞撞的,怎么也走不动路了。如果不是宋廷秋看见,拉了她一把,只怕是早就已经昏厥过去了。 秦一夫房间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木桩般不动。秦甄儿进了屋内,见到了四姨太罗氏,紧抓了她的手,不住地说:“大哥人呢?人呢?” 这时她看到几个日本医生从房间里挤了出来,他们个个牙疼似地嘬着嘴,用一种很特别的神色看着她。 秦甄儿冲进房中,诒云在旁边沉默地站着。床上的宋廷秋面白如纸,一动不动。秦甄儿扑上去,抓住垂在床边的那只热气渐失的手,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 这一扑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了,手就微微一动。秦甄儿大喜,踮了身子俯在秦一夫耳旁,轻叫着:“大哥,大哥,你醒醒,是我!” 秦一夫眼皮不睁,气息微弱地问:“甄儿吗?好像是甄儿的声音?” 秦甄儿连忙回答:“是甄儿。”三个字出口,她眼泪又一次冲闸般地流。 秦一夫叹口气:“我不行了,甄儿,恐怕我得提早下黄泉去见咱们娘了。” 听到这里,秦甄儿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大哥!你不能这样,你要去走了,我怎么办呢?大哥,你听我说,你坚持住了,我想办法,我想办法出去,请外头的洋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秦一夫静默着,良久才低声说:“甄儿……算了。” 他嘴角流出一股鲜血,四姨罗氏便拿床头的纱布替他擦了。她擦干净了,便又抓起秦一夫的手,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啃着,一边说:“老爷,你没事的,我会在这儿看顾你。你可是佛祖庇护着呢,哪里能有事情呢。” 秦一夫闭了眼睛,勉力一笑。这一笑,嘴边的鲜血重新涌出来,秦甄儿在一旁瞧得一时间心如刀割。 他抖抖索索地张开五指,朝着秦甄儿动了动,甄儿会意,连忙过去把大哥的手反过来裹在掌中。罗氏一下好似被这兄妹二人排挤开来,倒是有些面上过不去,心下多少有些不痛快起来。 可是这个时候,到底是生死的时候,秦甄儿也实在顾不得罗姨太究竟会有什么想法了。 秦一夫见甄儿坐在一旁,脸上仍旧带了笑意:“甄儿!往后大哥若是去了,不管会有多难,你一定要把日子给过下来,真的不行,你就想法子,回乡下去,这里怕是不会太平下去的,我不能……” 他喘着,嘴边流着血,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望住甄儿:“我对……” 甄儿也对他挣出个笑容:“大哥,别说话了,你养养神,我都晓得你的意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秦一夫握住妹妹的那只手,痉挛地一缩,又无力地松开。这个时候,秦甄儿还不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说什么,只抓住那手许久不放。 这个时候就听着罗姨太大哭一声:“老爷!” 紧接着满屋子的人就哭作了一团,一时间氛围很是悲怆。秦甄儿感觉她的灵魂开始沿头顶上升,飕飕地,升出一股凛然的风声。 灵魂出窍之后,便飘浮到空中,飞来飞去地寻找刚刚升天的另一个灵魂。一时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声,汗水刷地从浑身每一个毛孔中迸飞出来。 待得秦甄儿睁开眼睛,罗姨太已经在屋里点上了香,香烟缭绕中煤油灯的火苗变得似梦似幻。 第301章 第三百零一章 泣血(八) 朦胧间,俞青箩以为还睡在她在申城的公寓里,蜷卧在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chanel香水的幽香。 “用水时间又缩短了!”老妈子端着杏仁露进来,不停的嘀咕:“这可真是要人老命了,这一个礼拜只开放四个钟的水,这种日子还能熬得过去吗。诶,我说小姐,你倒是心定,坐得住呢。” 俞青箩松了松眼皮,木然地靠在靠背上,这是她到北地以后,这里三十年来,首次大旱。报纸上说,虽然是冬季,可是已经三个月没有半滴雨水和雪了,天天的日头,天天干燥的风,吹得人的嘴唇都开裂了。 明明是冬日,可是据说,这气温明天还要攀升到夏日的温度,这可不是天有异像么? 俞青箩端起杏仁露,喝了一口,还是觉得嗓子疼。广播里那个女广播员真会饶舌,天天用着她那平淡单调的声音报着明日天晴。 北地这几十年一遇的灾荒,好似这广播员也毫无关系似得。 这是近年北地最严重的灾情,简直变成了水荒。百万居民面临缺水危机,就连日本驻扎在这儿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一座城没了水,那么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老妈子禁不住眉头一皱,嚷嚷道:“外头整天说要节约用水,节约用水。可是,小姐,我们总得要水淘米煮饭呀!七楼那个死婆娘整天鬼哭神嚎,说什么修修阴功,楼下不要放水喽,我们干死啦。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难道不要吃饭了么?小姐,天不开眼有什么办法?嗯,北地快要干掉了!” 北地天蓝得那么好看,到处都是满盈盈的样子,清冽得像长白山上的天池水,俞青箩望着窗外,不由得想着。 夜里,隐隐约约的,俞青箩一直听到一阵松,一阵紧,总是川流不断的人声、车声。还有金属敲击的乐声,在她神智渐渐清醒的当儿,这阵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头,从窗下翻卷进来,俞青箩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渗,动弹不得。 她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自从玉置下久被日本人抓了回去,音讯全无以后,她整个人就是这样生死不知的状态了。 一个逃跑的医生,如果被日本人抓回了军营去,还能有什么后果呢?想要活命,那恐怕是奢望了,就是佛祖显灵也怕是救不得他了。 玉置下久是剖腹自杀?还是被一枪打死?这个问题总是会环绕在俞青箩的脑子里。她还没有带着孩子同他一起回他的家乡秋田呢,可是往后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孩子,但凡俞青箩又想起肚子里那个成了形,早就快出生的孩子,被日本人活活催生出,当着她的面打死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世间的人了。她是鬼,含着恨的鬼,巴不得日本人也直接把她一枪打死得了。 可是日本人偏偏没要了她的命,还把她送进了营地.那一队日本人,后来被紧急调离了营地,她被抛弃在了城口的下水道外,意外的活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些片段,俞青箩觉得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摊在床上,全切断了一般,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 这个时候,俯卧在她身旁的男人,一只手揽在她的身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对面夜来香茶楼的霓虹灯像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阁楼里来,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着微微的汗光。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到俞青箩的腮上。她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带着大烟浓郁的味道,她真是厌恶极了,却无处可躲。 “豆汁儿!豆汁儿!”窗外不断传来小贩叫喊的声音。楼下夜游的日本人,脚上的木屐劈劈啪啪,像串震耳欲聋的鞭炮。 楼下还有几十处的麻雀牌馆子,东一家,西一家,爆出唏哩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着。夜来香二楼的舞厅正奏着配上爵士拍子的《夜申城》。 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 俞青箩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的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 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的机警,总是半开着,冷冷的盯着,然后讥诮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起了,俞小姐,你说我们像什么?是不是像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呢?呵,开心点,我的好乖乖。凭你费多大劲,想要躲,想要藏,那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乖乖,我们还是滚在一起吧!” 俞青箩目光黯然的垂下了头,眼中早已满是泪水。 囚犯么?她倒宁可是个死囚,亦或者这个男人忽而心血来潮开枪杀了她,也总好过她这样日日遭受着折磨,想死也死不掉。 这个男人就是一个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的徐徐喷着浓郁的大烟,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穴上。 他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发腻的很:“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我总要吃了你的。” 俞青箩侧过身去,冷笑了一声:“你怕是高兴的太早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身下有病的女人么?” 那男人阴霾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我已经百毒不侵了。你一个人住在这楼上,就不觉得冷清么?要么你搬过来,去我那里住罢。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你看看,可真是可怜呢,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么?” 俞青箩的额上,汗珠一点点的滴落下来,她咬着牙,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报应,俞青箩不止一次的想着......当初,她设计害死了顾倚红,现下所遭受的一切磨难,都是她的报应。 玉置下久,还有那个未能睁眼看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都是她的孽债,她换不清的情...... 第302章 第三百零二章 香如故(一) 秦一夫病故,箐岛的形势一下就跟着乱了,日本人的增援迟迟未到,自顾不暇。而几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秦家的那帮士兵们,轮流排队到了北军的营地投降。 任鹤在军中的威望顿涨,而被蔡贤勒令原地待命的顾钧儒越发的沉默起来。有人说,任鹤现在是把昔日的得意门生给软禁了起来;也有人说,申军人心不稳,任鹤拿捏不下,许是将要就地解散。 谣言来的越是凶猛,顾钧儒就越是缄默。这个时候,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说出什么样的话,总是会被有心人给检举,亦或者捏为实证,从而被攻击,被曲解。以不变应万变,成了顾钧儒此刻最好的选择。 北军伙房,后勤兵老房把那只火锅搁在饭桌中央,指着坐在桌上的人说道:“今儿个也是难得,这毕副官、顾司令,还有任小姐都在,承蒙不嫌弃,咱们就一起吃口热乎的。” 毕初笑笑:“也是凑巧,我下午才从南面营地赶过来,这会倒是就有火锅可以吃了,有口福呢。” 老房叫道:“诶哟,我看毕副官最近也是辛苦呢,这顾司令出行不方便,多是你在跑腿,要不要,回头跟我去箐岛城里头逛花街?我保准你进去,没到天亮都出不来。” 说着说着,老房话锋一转:“不过好像任小姐是在和顾司令谈情说爱么?那么你们今夜尽管谈,我们就出去躲着,绝对不在这儿碍眼。” 任慕双面色一红,什么也不解释,就是低头娇笑了两声。 顾钧儒坐在一旁,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他穿了一套刚浆洗过,熨得棱角笔挺的浅呢色军服,领上别了一副擦得金亮的梅花章。虽然养病期间,可是这面容依旧修剃得整整齐齐。 只见着顾钧儒眉梢一挂:“吃完这一桌,我看我还是要回去看兵书的。” 这话虽然说的婉转,可是诸人也听得出来,这是间接的在与任慕双拉开距离。 “顾大哥,你不是说屋子里闷得慌么?要不然一会咱们去放烟火?”任慕双被当众拒绝,作为一个女孩子,到底是有些没脸,因而就望着顾钧儒焦急的说着。 “诶哟,任小姐,好兴致哟。”老房伸出手来,在自个剃得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笑道:“顾司令这扔手榴弹、打枪都是一把好手,放烟火肯定也是比寻常人要技高一筹了。等下子如果放给你看,可不跟电光炮抓在手里爆开似得!” 毕初低声笑着说了句:“老房,你嘴里又不把门了,看你满嘴跑的炮,怕是比我们少帅还要厉害呢。” 这一下,倒是把老房的话轻巧的给甩了出去,方才尴尬的氛围顿时有了缓解。顾钧儒并不是很想去正面回答任慕双的话,不过啜了一口老白干,然后呲了呲牙,这手酿的酒真是够劲道呢。 “将来你想做什么呢?老房,该不会想要做一辈子的后勤兵罢?”顾钧儒岔开了话题,对着老房认真询问道。 “陆军总司令!”老房把面一扬,严肃的答道。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连任慕双也忘了方才令自己尴尬的那一面,禁不住笑出了眼泪来。 顾钧儒微微笑了笑,然后拽着老房:“老小子好大的口气!不过也是呢,这不管多大的年纪,总不能认命。” 老房笑嘻嘻的又进去端出了几盆火锅菜来:一盆毛肚、一盆腰花、两盆羊肉片子,还有五六碟加了红油的各色川味泡菜。老房特地把一碟对酒的油炸花生米搁在顾钧儒面前,便开始替各人斟酒。 “这几瓶女儿红也是顾司令拿来的。”老房一面说着,一面感慨道:“顾司令带两瓶来意思一下就算了,竟买了一打!我们这伙房里哪有这么些酒桶子?” “我也没有特别去买。”顾钧儒指着茶几上那几罐女儿红说道:“是申军的一个兄弟,家刚好就在安在这附近,回了趟家,顺带给我带了这些酒过来。我想着,有好酒也不能浪费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老房,你这段日子也辛苦了,咱们申军的伙食可是有增无减,多亏着你呢,我先敬你一杯。”毕初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女儿红,走到老房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他敬酒。 “老弟诶。”老房霍然立起,把毕初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我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样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份,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你老弟不是这么想的,就是为了客套,那我可一滴酒不能喝。我这个营里罢,你们也知道,都是厨房里混的,军队里都叫我们伙夫头,也亏得毕老弟和顾司令部嫌弃,还与我交好呢。” 老房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毕初也跟着他笑得发出了尖叫着。老房笑着就不忘又在自己青亮的头皮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嗨,毕老弟,你堂堂一个副官,喊我一声大哥,人家听着也不像话呢,冲这个,你可得先干了一杯。” 毕初被老房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 老房自己却端了一杯酒走到他跟前笑道:“我这话说的可不差,虽然我们是后勤,可是这箐岛的战事,大家都是难兄难弟呢。这有命活着,那就是缘分。所以说呀不论你叫谁大哥,那么我必须要先给毕副官你敬一杯。” 老房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顾钧儒不便起身,不过抬手示意。余下的任慕双与毕初就都立了起来,一齐赶着老房,要敬他的酒。老房起先是要闹毕初酒的,这么一会,倒是被胡乱推让了一阵,笑着一仰头,也就把一杯女儿红饮尽了。 然后他就坐下来,咂咂嘴,涮了一撮毛肚过酒。这个时候,毕初就起来,又开始替众人添酒了。 “怎么,任小姐,你没有干杯呀?”毕初替任慕双斟酒的当儿,老房忽然瞧见任慕双的酒杯里还剩了半杯,他也到底是喝高了,有些忘记了慕双的身份,就立刻指着她大声说道。 任慕双实则并不喜欢喝这女儿红,总觉得酒不好,不如不喝。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赶忙立了起来,满脸窘困的辩说道:“老房,我实在不大会喝酒……” 第303章 第三百零三章 香如故(二) “什么话嘛。”老房打断了她的话:“这任司令喝酒,那就一个罐不满,您可是任司令的爱女,就这么点酒,还成问题么?我记得啊,从前任司令年轻的时候,说是三花、茅台都用水碗装!头一晚醉得倒下马来,第二天照样冲锋陷阵。不能喝酒,这可不像是司令的女儿。” 任慕双没法子,当着顾钧儒的面,也不好发作。因而只得端起杯子将剩酒喝尽,她的脸上,一下子便红到了眼盖。老房连忙又把任慕双手里的酒瓶一把夺了过去,直往她的杯子里筛酒,任慕双撑笑着,却不答腔。 这个时候,老房替自己也斟上了两杯女儿红,擎在手中,走到顾钧儒眼前,顾钧儒抬起头来,与他会意的点了个头。 “顾司令,我就倚老卖老,和你说句老实话。军人天职当然是尽忠报国,可是人生大事也不可耽误了。您看啊,您和任小姐这一对,是不是叫人眼红?虽说这您家里头许是已经有位太太了,可是佳人在侧,也不好误了良辰是罢?” “罢了,老房。”毕初隔着桌子笑着叫道:“你逗逗我也就算了,还要拿我们少帅和任小姐开胃,可不得小心,被任司令晓得了,唯你是问。” 任慕双听了这话,早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老房到底是一时兴起,却举起了两杯酒,向顾钧儒和任慕双祝了一个福,连着两杯灌下去。 这酒一喝完,那老房的话匣子也就再也收不住了。 突然间,老房回过手,连挣带扯,气吁吁的把他那件打着补丁的上装打开,捞起毛线衣,掀开里面的衬衫,露出一个大胸膛来。胸膛右边赫然印着一个碗口大小,殷红发亮的圆疤,看起来触目惊心,简直是塌下去成了一个大坑。 任慕双倒是不曾想,这个老房竟然这样大胆,当众脱衣,吓得一下就扭过头去。 老房对着顾钧儒指了指他那块圆疤,头筋叠暴起来,红着一双眼睛说道:“顾司令啊,实则我还该喊您一声少帅呢。我见了那申军,就觉得心里头热乎,不管上头说什么,我怎么也不舍得亏待了哟。” 顾钧儒拿起手边的女儿红,径自啜了一口,这酒比起先前,倒是越喝越芳醇了。 “我原来可不是伙房兵哟,从前也是顾大帅打仗的。就南方的那一仗,我当年跟着大帅打了多少里路?那一年,我们死了几个团长、几个营长?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事情,我真当都不敢忘啊。” 老房一面胡乱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画脚的对着顾钧儒醉态说道:“那时候,人家战车论百,步兵两万,足足多我们一倍。我们拿什么去挡?肉身子!少帅诶!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我们团长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人家还以为我翘掉了,我们自己人也以为我翘掉了。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 听到这里,毕初略有些动容的伸出了手,想要拍一拍老房的肩头。他不是不知晓,当年顾北溟创建申军初期,是死了多少人换来的。可是这手伸出了一半,他望了顾钧儒一眼,又悄无声息的将手别到了背后。 “后来大帅的军队打胜了,有人来收尸,才把老子挖了出来。喏,毕老弟。”老房指了指他右边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个胸膛轰走了。” 老房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一只手指点着,一张脸烧得紫涨,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那场仗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 顾钧儒将桌上那双红蜡烛端近了,那对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 顾钧儒随手取用了一把瑞士军刀,去把那些披挂的蜡油剔掉。老房觉得胸口一阵泛酸,一下就跟着跑去了伙房外头。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毕初摇了摇头:“醉了,这个老房就是这样,喝醉酒了,也不自知,最后受苦的还是自个。” “明天等他酒醒了,你把我屋里的那些酒,全部都给老房送过来,就说,我准了他一个人喝完。”顾钧儒压低声音说道。 毕初听了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拱手道:“遵命。” 任慕双转过头来,看着顾钧儒的眼睛,在烛光中一闪一灭:“顾大哥……” 顾钧儒眸色一敛,转望向任慕双,眼中略有些寒意:“慕双,老师已经说过了,你该收拾收拾,准备去崇城了。” 毕初一贯识趣,这个时候就垂下了头道:“我出去看看老房。” 眼见着毕初走了出去,任慕双倏地从位置上起了身来,然后就从顾钧儒身后环住了他:“顾大哥!这些日子,我跟在你身侧这样久,我是什么心意,难道你就真的不晓得么?” “慕双,你今夜也喝多了,醉了,该回去歇息了。”顾钧儒说话的时候声调很是平淡,可是却是每个字眼都在透露着赶人的意思。 “顾大哥,我知晓,你心里就只有嫂子一个人!可是我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你就对我一丁点就不见情意么?我不奢望别的,我就只求能在你身边,伺候着你,更不会要求任何的名分,你明白么?”任慕双的面颊因为喝了酒而有些泛红,说话的时候,声量也跟着略微颤粟了起来。 顾钧儒阖眼:“在我心下,一贯就将你当做妹妹一般。你说这些话,是给你自己难堪,何必呢……” “我晓得,是父亲现下对不住你……他……可是顾大哥,不论如何,你要相信,我一定会保住你平安无事的。将来,即便你的脚恢复不了,我也要一直陪伴在你身侧。”任慕双的眼睛已经饱含热泪,那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第304章 第三百零四章 香如故(三) 顾钧儒虽然态度冷漠,可是任慕双却是横下心来,怎么也不肯走。她吃准了顾钧儒现下腿脚活动不便,只要毕初没有回来,他就没有办法离开此处。 任慕双悄然将脸靠在顾钧儒宽厚的背上,娇声道:“顾大哥,当初,知道你受伤了,你可不知道,我心下有多担心呢。那一日在院子里,听见你在屋内医治腿伤的声响,我更是不敢进来细瞧,我真怕但凡看了,就忍不住要去伤心。这往后,上战场,你也莫要逞强才是,到底是刀枪无眼呢。” 顾钧儒僵直了身子,墨浓的眉头一皱眉:“慕双,我念你是老师的女儿,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责难于你,还望你珍重,不要做有损你自己名节的事情……” 任慕双委屈地抹了抹眼角:“是了,我晓得,父亲一定是不愿意我常与你在一处的。可是你心下有多委屈,我能不知道么?这仗是你打下来的,就算没有功能,也有苦劳,可是偏偏,上头的人装聋作哑,不愿意看见这些呀。我心疼你,也恨的牙痒,可是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也是无可奈何。” 顾钧儒眼眸略略抖动,却是没有吭声。他仰头,便又喝下了整整一杯的女儿红。那酒劲甘冽,他不由得呲了呲牙。 “顾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只要你喝了这一杯,我就叫毕副官进来,送你回去歇息罢。”任慕双藏在袖子里的手,略略一伸缩,趁着顾钧儒不备,却是在酒里头悄然掺进了白色的粉末。 这是她先前,托人从北地带来的。这是顶厉害的迷情药,只要吃了这药,没有一个男人可以禁得住的。 顾钧儒疲惫的把两手平放在椅子的左右把手上,他右手的指尖习惯性地在椅子把手上摩挲着,这个时候,他的心思并不在任慕双身上。 任慕双自然早就知晓顾钧儒的意思,不过她也着意不在乎,她既然要不到他的心,那么她就要他这个人。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她就不信,这顾钧儒能不要她。 任慕双不过转了笑脸,又将那搀了药的酒递了上去:“顾大哥,干了这杯吧。” 顾钧儒略微沉吟片刻,仍旧接了过来,不过张嘴轻抿了一口,心下想着,多半是心里有苦,这酒喝起来,芳醇味也淡了呢。 彼时,任慕双将脸凑近了几分,柔声笑道:“顾大哥,酒不醉人,人自醉呀。你的苦,就让我来安抚罢。” 顾钧儒坐了没一会,就觉得隐隐约约的,浑身有些燥热起来。 他身上热血迸跃,且手脚发烫、口干舌燥,全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可以平息下来的。 任慕双见状,忙又从身后茶几上倒了一盏温茶出来,双手捧着,巴巴地递了过去:“顾大哥可是渴了?喝点水吧。” 递水的时候,任慕双着意将手指划过顾钧儒指腹上,一丝丝的酥麻感,更是叫顾钧儒有些如坐针毡。 顾钧儒也未及多想,见了这茶水便急不可耐地接了过来,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而后自言自语道:“好好的,怎么今儿个这样热。” 任慕双不动声色的笑应道:“如今都快开春了,这屋子里热一些,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消片刻,顾钧儒渐渐觉得眼前有些迷糊了起来,他好似隐隐看见诒云就坐在那儿,对着他吟吟笑着,那笑是这样的美,如春风拂面。 恍恍惚惚的,她的发髻略微松散着,发丝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面庞。 顾钧儒好似能听到有人在说话,可总有些云里雾里,听的不大真切。随着那人说话时头部的摇摆和口唇间喷出的气息,发丝又不断地撩拨着他,无形之中,眼前这人漾出的那种女性的曼妙一下就叫他血脉迸张起来。 “诒云……”顾钧儒低沉地唤了一声,他心下对诒云的那股渴望,那股思念,简直无法抑制的涌上了心头。 他体内的热力又加剧了几分,血在他体内哗哗地流动,像暴雨过后的山泉,争先恐后地要冲出他的体内。 任慕双见着顾钧儒两颊红烫如火,喷出来的呼吸急促而又滚烫,脸上的笑意就越发的浓厚了。 显然,这是药起了作用,她并没有白费功夫。 任慕双交叉着双手,环绕住顾钧儒的脖颈,然后伸手就去扯他领口的衣扣,眼睛斜望住他,娇嗲声道:“顾大哥,是不是好热的?不如我好事做到底,帮一帮你如何?” 一瞬间,顾钧儒好似略微有些意识尚存,他看清了任慕双的脸,一下就把手强撑在椅子上,试图要将任慕双给推开。可是他到底是着了道了,平日里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下都变得极为辛苦。 他便是要立起身来,都有些难办。更不用提,他腿本就受伤了,这个时候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眼见着顾钧儒挣扎无果,任慕双心下一横,冷不丁地朝着顾钧儒怀里作势一倒,用劲地把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处。 她不住的抚摸着顾钧儒的面庞,笑道:“顾大哥,你可知道,我等你等的有多苦?我放弃了这样多的青年才俊,可独独却不放不下你。我心下到底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顾钧儒觉得体内的热力已经无可阻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为忍的十分难受,眼睛一下就憋得通红通红。 任慕双趁势而上,勾住顾钧儒的下颚,笑吟吟道:“顾大哥,不要再挣扎了,没有用的。现在,你只有把我身上的扣子解开。这样你才能凉快一些,舒坦一些。让我来帮帮你罢,不要这样抗拒我。我到底是爱你的呀……” 这话语听到顾钧儒耳中,使得他全身不由得一颤,猛地一把撕裂了任慕双身上的长衫。他的手粗暴地在压制住了他,眼里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半是迷糊地嘶吼道:“诒云!诒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 顾钧儒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成了嗤嗤冒烟的炸弹,发散出浓浓的硝烟的味道。 第305章 第三百零五章 香如故(四) 任慕双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钧儒眼中的疯狂,她知道,他眼里看到的是苏诒云,并不是她。可是这么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与顾钧儒靠得这近,这样紧密。 她需要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偎贴着,她需要他的大手在她脖颈上摩挲着。她爱他,那么就一定要得到他! 即便是在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下面,她也一定要成为顾钧儒的女人! 任慕双心下那股对顾钧儒的求而不得,更是叫她压抑在心下多年的那些怨愤一下都倾泻了出来。 她刻意学着苏诒云的口吻,轻唤道:“钧儒……钧儒!” 顾钧儒热汗淋淋,将她死死揽在身上。这一声钧儒,几乎叫他误以为这就是诒云本人。 他要得到她!他需要她!他想念她! 两个人就这样昏天暗地的交缠在一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帘子外头响起“砰”的一声,一个碎花的包袱重重的落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诒云一时杵在门口,眼里满是痛苦的神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看见…… 看见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正俯卧在任慕双的身上攻城略地。他是这样的疯狂,甚至边上任何的声响都不能阻止他停下来。 彼时,任慕双听到声响,略略转过身去看个究竟。这个时候,她的眼角就瞥见,她恨极了的那个苏诒云,正站在帘子一侧,望着她们,简直痛不欲生。 任慕双心下快意极了,她到底是见不得诒云与钧儒从前的那般恩爱。如此甚好,也叫这苏诒云尝一尝,什么是蚀骨之痛。如今她的丈夫,已经不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此时此刻,她就是要叫苏诒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任慕双,如今也是顾钧儒的女人了! 任慕双一面想着,一面就对着诒云扬眉笑着。那笑里充满了挑衅,更是显着万分的得意。 那些娇喘声听到诒云耳中,仿若在她心头千万刀的剐着,简直叫她恨不得即刻就死去,也好过这会在这里备受羞辱! 诒云的腿都站得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她却勉强的支撑着,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压的倦意。 她跟着宋廷秋一块,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好不容易避开日本人的眼线,绕过了田野,到了这一处申军与北军的驻扎营地。 秦一夫死了,至少钧儒少了一个威胁。她再也等不住了,她想念钧儒的眼、眉,他的话语,他的臂膀。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去见他。 宋廷秋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两个人几乎都没有时间去准备,仓皇就出了箐岛城,直奔此地而来。 这个时候,过度的疲劳反而磨得诒云那双眸子炯炯发光,射出两股奇特的冷焰来。她的两颊仍旧微微的带着红晕,这是愤然到了极点的缘故。 她的嘴唇却干枯得裂开了,脸上的肌肉绷得变了形。她就呆愣在那儿,泪水一滴一滴地涌满了眼角,濡湿了她的眼眶。 刹那间,诒云感觉支撑不住了。她的呼吸发紧,手脚也跟着有些瘫软了。眼前的一切都跟着头晕目眩起来,虚虚的,软软的,幽幽暗暗的…… 他说他此生只爱她一个人…… 他说他一定会安全归家的…… 他说等我…… 那么她方才所见到的是什么? 宋廷秋站在一侧,看着诒云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好似被一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 诒云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的放下了帘子。 两个人走出去的时候,宋廷秋发觉,诒云脸上已是两道泪痕,鬓边早已被泪水侵湿。 宋廷秋侧过头去看她,诒云就这样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 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 宋廷秋从来没有看见诒云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即便是当初她被梁熊浮劫持到平山上,也不曾如此过。 她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宋廷秋在一起,她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 或许,从前,她的一切心绪起伏,一切心思流转,都是因着顾钧儒。 可是,此时此刻,宋廷秋跟在诒云身侧,却分明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侵袭过来。 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 顷刻间,宋廷秋已经能够体会诒云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他觉得诒云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 如从前一样,宋廷秋给了诒云尊重,他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而是将她横打抱起,然后一路朝着荒野走着。 诒云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她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好似是一个已经被剥离了情感的人。说不出的麻木与疼痛,不住的折磨着她。 荒野的尽头,是不尽的野草。上头滚满了银浆,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 天寒的时候,自然是疏疏落落,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虫声。一阵淡、一阵浓,荒野上竟然飘满了花香,有点像郁涩的素心兰,还夹着些幽冷的野霜菊。 月光落在诒云的脸上,她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一沾上那片清辉,说不出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 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她全身都痛。 从前,在申城的时候,月色皎好的夜里,她也曾与顾钧儒一道,在顾公馆的院子里散步。他们坐在喷水池子边上赏月,谈天,是那样的恣意。 如今想来,到底是恍若隔世了……她只能独自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偶尔有几滴眼泪,就这样溅到宋廷秋的手背上来。一阵寒噤,使得宋廷秋的心下也真是心疼诒云极了。 他垂下头来,凝望着诒云,她侧着头,双手微向前弯曲,眼角挂着泪珠,神态很美。她那纤细的身材下,竟有一股蕴蕴藉藉的缠绵意绪。 月光照在她的眉眼上,沁出微亮的余辉。 只是她美得好似没了灵魂,只徒留一具身躯。 第306章 第三百零六章 香如故(五) 被折腾了一夜,任慕双撑着酸痛的腰肢起了身来,她坐在洗脸盆前,对着水中的倒影,慢慢地把头发拆散,一下一下梳着。 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双被欲火燃烧过的眼睛,此刻依旧明亮灼人,颊上的红晕未曾消退。而唇间,清清楚楚残留着顾钧儒方才不要命的贪婪。 她看了一会,目光旋即滑到身后,就瞧见顾钧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 任慕双抬起眼来,眼波若水笑道:“顾大哥,醒了?累不累,我帮你揉捏一下吧。” 她边说边就起了身来,要帮顾钧儒按摩下筋骨。顾钧儒揉了揉太阳穴,紧锁着眉头,显然他并不领情,不过冷声问道:“你是在那酒里面藏了什么花样?” 慕双微楞片刻,不过笑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顾钧儒缓缓上前,狠狠的一把捏住了任慕双的下颌,低沉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任慕双倒是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顾钧儒在她跟前发过这样大的火气,那眼中,甚至隐隐含着杀气。 她旋即垂下头来,一时间梨花带雨,小声啜泣着:“顾大哥,我想着,这些时日,你这样被困在营地里,也是苦闷,便想帮你解解闷而已。再者,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么?顾大哥呀,顾大哥,我这一片痴心,你可否收住呀?” “啪”的一声,顾钧儒一掌拍在桌案上:“慕双,你怎么!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下作的手段,怎么就由你使了出来呢?” 任慕双扯住顾钧儒的衣角,不愿撒手,不过苦苦哀求道:“顾大哥,你又何苦呢……方才你明明也是很快活的,不是么?” “滚!给我滚!立马滚出去!”顾钧儒怒吼着,心下却是对自己的痛恨。他到底是负了当初对诒云的诺言,他竟然又沾了别的女人的身子! 这简直叫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是不知晓,将来要如何去面对诒云。 “不,顾大哥,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任慕双横下心来,一下就抱住钧儒的腿,笃定道。 顾钧儒的心下又恨又苦,他扶着额头,一下就拔出了腰间的鲁格手枪。 只听着“砰”的一声,这屋内直被打出了一个通天的洞来。 任慕双一时愣住,而后吓得瑟瑟发抖,这一下就软倒在地,也不敢出声了。她到底没有料到,顾钧儒的反应竟然会这样大。她原本以为,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也便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难道,即便是与她交缠一夜,也仍旧抵不过那个遥不可及的苏诒云么? 外头,毕初听见枪声,忙跑进了屋里来。一看这满屋狼藉,登时又低着头,要出去。 “站住!”顾钧儒叫住了毕初:“你亲自带任小姐出去,往后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准进我的屋里来!” 他说的是任小姐,而不是慕双……恐怕,从这一刻开始,她连一声“顾大哥”都唤不得了。任慕双垂下了眼睑,一时面色灰白。 顾钧儒最忌讳的是算计,她偏偏就要撞到了他的枪口上……这到底算不算得自作孽呢? 任慕双一听,忙匍匐着扑了过去,一把抓着顾钧儒的裤角道:“顾大哥!不要赶我走!一定不要赶我走!我才是真心爱你的人呀!” 她一面说,一面也就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到了这会,她再也顾不得往日那般娇柔之态了,倘若今日出了这个门,她恐怕再也不好抬起头来做人了。 顾钧儒将枪口对准任慕双的眉心,冷声道:“任小姐,你不要逼顾某再开枪,我并不想负了老师教导之恩,还望你自重。” 听着扳机上手指摩挲的细微声响,任慕双一下就噤了声,不禁瑟瑟发抖着,再也不敢开口说什么了。 待得毕初将任慕双送出屋外,顾钧儒就坐在椅子上,微微出着神。他隐隐约约想起了昨日在伙房的帘帐外,好似响起过什么声响,一时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还没容得他细想,就瞧见任鹤身旁的副官来报:“紧急军情,日军增援忽到。任司令着我告之顾司令,因北军部分将领离职,恐人手不够,烦请司令命申军准备上前线迎战。 毕初恰好送好任慕双回来,也在门口听见了这消息。 “他娘的日本人,老子跟他们拼了!”顾钧儒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这一下,也便直接着毕初帮忙揣了机枪与军刀傍身,即刻由毕初扶着出了门外。 即便腿脚不便,他仍旧希冀要上前线去…… 他一想起诒云与一双儿女,就觉得心痛不已,他倒是宁可不如战死沙场,这或许也是最好的交代。 ………… 宋家在平城的工厂忽然爆炸,引发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宋廷秋不得已,必须要赶回平城去处理相关事宜。 诒云便由着宋家的听差护送,一路从平城赶回崇城去。这一路上,并不太平,日军加紧了进攻的步伐,到处都是战火连天。日本军机已经开始在华北平原上空肆虐,宋家的私人飞机已经不好走了,于是他们转而走了旱路。 数月后,崇城,三辆独轮车停在变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门前,诒云慢慢地下了车。坐在车上颠得久了,骤然下地,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 宋家的听差很是机敏,一看到了公馆跟前,就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行李拿下来了。诒云不让宋家的听差出手,而是自己作主去跟车夫算了工钱,额外地多给了几个茶水费。车夫就很高兴,握了车把跟心碧告辞。 这些听差都是从平城调遣过来的,如今还要赶回平城复命,因而这个时候,便对诒云说道:“苏小姐,要没什么事,我们这就走了。” 诒云挥挥手:“走吧,要走还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门过不去。” 诒云抬起眼来,看着这公馆,才几年不见,这房子竟然就破败了。诒云站着没有动,心里想着,这房子怎么能不破呢?人都死过去几回又活过来几回了,房子更是撑不住的。 第307章 第三百零七章 香如故(六) 看看这两扇大门,从前按着宋廷秋的派头,那是要漆上一遍的,漆得打老远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驳得像老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钢环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圆不圆方不方的门鼻子。 门框上贴着的纸头是什么?奶妈从寺里求回来的符咒?瞧它在风中抖得那个样儿,怕是暗里也替这家人淌着眼泪呢。墙头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长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给它上肥养着的。 与它上下呼应的是墙脚的茅草,顽强的草根把砖墙都挤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轻轻一推,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诒云长长地叹口气,她明白这个家中等待她的是什么了。她想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在绝境中挣扎。 绕过满地的行李,诒云缓缓走上台阶,敲了敲门。先是半天没有声音,诒云以为家里人不在。 忽然那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脸上不知道是浮肿还是胖的,一双眼睛嵌在皮肉里,眼神浑浊不清,极为缓慢地在门外人身上转动。 诒云失声惊叫:“疏影!” 被叫的人手抓在门上,身子一缩,仿佛躲着什么。 诒云补上一句:“疏影,是我!我回来了!” 刘秘书努力把眼睛睁开来,不敢相信地说道:“是院长?” 她猛地松开手,惊呼道:“天呐!真的是您回来了!” 刘秘书再也顾不上跟诒云招呼,扭头就朝大门里跑,嘴里一迭声喊着:“行知!琦君!你们母亲回来了!” 隔了半开的门,诒云看见刘秘书的一条腿竟然跛了,走路身子一倾一倾。诒云到底想不起来,疏影明明身体很是健康的,怎么数年变成这样,一时间满肚子涌出来的都是伤感。 她慢慢地、几乎像梦游一样地踏上台阶,跨进大门。她看见从前的敞厅房子里迎出来两个孩子,虽然看起来能走,可是因为走得太快,而让人感觉着随时都会跌倒一样。 她愣了一愣,紧走几步,双膝一屈,嗵地跪倒在地上,一下就搂紧了行知,凄凄地喊出一声:“我的儿呀……” 琦君怯怯地倚到刘秘书身边来,仰头问她:“影姨,这真是我们的母亲么?” 诒云离家的时候,琦君还小,记忆中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 刘秘书点了点头:“快过去叫母亲呀,她就是你的母亲呀!琦君!” 琦君跑了过去,一下也跟着行知一起扑进了诒云的怀中。刘秘书一时只觉得身子有些发软,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手扶住诒云,口中只说:“院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后面的话便再不能成声。 诒云与刘秘书两个人抱头一顿大哭,方才心里好受了一些,遂带着两个孩子,相互搀扶着起身,到敞厅里去坐。 两个孩子跟着刘秘书去了厨房,诒云才挨着椅子,又忙忙地起来,想要到外面去看几个孩子。 这个时候,她们刚好端了茶水进来,诒云就一个个地把孩子拖进怀里,摸脸、摸头、摸手,摸个没够,恨不得每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含着。 她一边摸,一边不住地念叨说高了高了,比小时候都高了,怕是再过几年,我就够不着你们脑袋了。 轮着摸了一圈之后,诒云忽然前后看看,心神不定,脸色发了白:“怎么,奶妈不在么?奶妈呢?” 琦君看在眼里,忍不住冒了半句:“阿婆……” 刘秘书不待她说完,背着诒云,用劲地朝她眨眼睛。琦君这孩子聪明,领会过来,把嘴边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诒云已经留神到了两人的态度,这时候幽幽地开口道:“疏影,你还是实话实说吧,我都出去这样久了,恐怕是发生不少事情了吧,奶妈究竟是怎么了?她是不是……” 刘秘书知瞒不过她去,叹口气:“您出去那一年,奶妈就过世了,谢树声欺负咱们家里头没人了,趁着上头缺钱的时候,着人来家里头抢钱。这一时间,几个小年轻没控制得住局面,奶妈一下就被气得一命呜呼了。算算也已经有两年了,我是怕你伤心,想着你到家茶还没喝一口,怎好先就说这些伤心的事……” 诒云打断她的话:“疏影,就算你不说,我这心里也是先就料到的,这在外头的时候,我眼皮总是在跳,总觉得家里是有事情了。奶妈本来就是年纪大了,若是在太平日子里,能活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可如今是什么世道呢?奶妈她老人家有多少阳寿,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担忧?只苦了你,替我在家料理,照顾两个孩子。” 说到这儿,诒云已经落下了泪来。疏影招呼上两个孩子,带着诒云一道进了奶妈从前的房间,然后几个人齐刷刷在奶妈灵位前大哭一场。诒云亲自烧了香,上了供,这一下,也就到了天黑的时候。 刘秘书一跛一跛地,把琦君、行知她们领开,然后就去诒云的房间,替她收拾床铺。诒云连忙拦了下来,叫两个孩子自己回屋去玩,然后就说要跟刘秘书进屋内坐坐,喝口茶。 诒云到刘秘书房里坐下,喝着她亲手沏上的茶,不时捶一捶酸疼的小腿。她想了许久,这一肚子的话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她想好好说一说这两年遇到的种种,可是话到了嘴边,总觉得是有些酸涩了。 刘秘书仿佛也在避着什么,眼神闪闪烁烁,时不时朝诒云睃上一瞥。她手里拿的是奶妈留下来的白铜水烟袋,装烟丝,搓纸媒子,“噗”地一声吹着火苗,把燃着的纸媒子对准烟锅,咕噜噜、咕噜噜地连吸几口。 “院长,你喝茶。”刘秘书用纸媒子指一指诒云面前的茶碗。 “如今情况特殊,家里头如今只喝得起茶末子。”刘秘书轻声说道。 诒云并没有想到,刘秘书竟然也好上了这一口烟袋,这与她平日里印象中的人影大相径庭,她心不在焉地应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在外头苦惯了,茶呀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罢,讲究不了那么多。” 第308章 第三百零八章 香如故(七) 刘秘书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烟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诒云。 两个人就相互望着,虽然什么话也没多说,可是却都能咀嚼的到,这几年相互经历过的那些苦处。 诒云回了崇城,虽然心下的伤口仍旧撕裂着,可是到底不敢消沉,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把两个孩子重新送去上学。两个孩子虽然小,却已经是可以上小学的年纪,从前的课耽搁下来,怕也是赶进度有些困难。 如今的崇城,不比别处,事事都得花钱,这两个孩子的学费书费交下来,怎么也要把这个家剥一层皮了! 刘秘书又告诉诒云说,原先这公馆旁边的一处小跨院,如今被财政局的一个科长住着,此人姓高,是谢树声手下的人,而谢树声如今恰是财政局的局长。 谢树声的人在崇城里本就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了,再加投靠了蔡贤,得了赏识,一朝从商人从了官,想这气势可怎么得了。 姓高的自打住进这公馆旁边跨院,甭说没收到他一个钱的房租,更是理直气壮的白住着。就算是刘秘书气不过,想要去收,可是也没人敢去收。 宋家在崇城的另一处公馆,听闻宋家为了周转资金,早就跟着被一并处置掉了。这在崇城的那些听差自然也跟着去了平城。自然而然,这宋家在崇城的影响力几乎已经在渐渐消散。 谢树声与崔氏仗着背后有人,更是有恃无恐了。 诒云一贯是见不得这样的人作恶,再加上,如今好好的屋子,还被人强占了。说起来,到底也似是她借助的宋廷秋的公馆,算下来,也是她们没看好公馆,到底也有些对不住宋廷秋。 诒云便想着,不论如何,也得先去看看情况。 跨院跟公馆的正楼这边,是早已经用砖头把侧门堵死了,从院墙上另开一个门通往后巷。原来是姓高的这家人,想的就是便于自己单门独院住着,再者,将来他们就算不住了,租金价钱转手也好,出得大些。 这一日,亲自送了行知、琦君去上学以后,诒云从公馆大门出去,沿街绕一个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门口。她远远看见那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亮晃晃泼着一层血似的,心里先就不舒服起来。 及至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年轻女人咯咯的浪笑。诒云到底是讲究体面的,生怕唐突,想了想,还是伸手抓住门环重重拍了两下。 笑声止住了,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呀?” 诒云在门外答:“是我们,房东家的人。” 边说,她边试探着把门推开了。 宽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站着,女的坐着。男的手里拿一把折扇,高挑身材,白净面皮,头发一根根往脑后梳过去。诒云乍看吓一大跳,倒是与任鹤的儿子任知拂有几分相似,细看才见出眉眼间的不同。 女的穿翠绿色提花缎子小袄,领口袖口镶黑缎滚边,耳朵上垂两粒滴溜溜的翡翠耳坠,脚上是一双白底绿面的绣花缎鞋。看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长的原配了。 刘秘书坡着脚,抢前一步,对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当家的太太,姓苏,前儿个刚从外头回来。” 又对诒云道:“这位就是高太太了。” 诒云面带笑容,先找把椅子让刘秘书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笑吟吟地开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轻漂亮,真是不见不知道呢!这院子让高太太住着,可不是给我们家添了光彩?别人要说起高太太怎么怎么,我们听着心里也喜欢那!” 高太太这么一听,自然很是受用,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对那男青年吩咐:“你先进房去坐着,我一会儿就来。” 她拢了拢发髻,然后有意无意地解释说:“我表弟,今日刚从申城来的。” 诒云顺势奉承一句:“高太太原来是申城人,怪不得呢……” 高太太脱口说:“我听苏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听口音,怕不是同乡吧。” 诒云不置可否,不过微微笑道:“出来许多年了,到底是老了呢。你瞧我,孩子都生了两个,如今有用的没有,倒是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 诒云移动了一下身子,又说:“不瞒高太太,我丈夫呢,在外头打仗,一贯都很少在家的。我们在崇城吧,不过是得朋友庇护,在这里暂时住着,没有田产店铺,好歹有这几间房子总能挡得一时风雨。” 高太太也不吭声,不过睨眼望着诒云,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诒云苦笑了声,又继续道:“我听我妹妹讲,家里近日有难处,缺钱花了,实在没办法,我们大大小小挤一挤吧,说是腾些房子租出去,手头也好弄两个活钱花花。你看看,说出来丢人不丢人?唉,这出门在外,还带着孩子讨生活,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个聪明人,诒云这几句话才一出口,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张白嫩的脸子略略一沉,软中带硬地:“苏太太,我看你样子,怕是刚回崇城,还不晓得我家老爷是做什么事的吧?” 诒云忙答:“不用问得,看高太太这气质,这风韵,怕是高老爷愈加尊贵了。总是在衙门里做着大事情,怕还是要紧事情的吧。” 高太太翘起一个兰花指,轻轻弹去衣袖上的一处尘埃,曼声曼气地:“你晓得就好。要说,在衙门里办事,薪水拿不到几个,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这黑天白夜都不着家,剩我一个孤孤单单的,这碗饭并不好吃。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家高老爷为城里头百姓办事,百姓自然晓得帮衬他,孝敬他。你看看我这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板、裁缝店老板、杂货店老板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这里要给钱,人家还不肯要呢!” 第309章 第三百零九章 香如故(八) 诒云听了自然是觉得心里有气,可脸上始终忍着不露出来,仍旧是带笑说道:“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我们家跟别人家又不能比,我们家到底是没有男人在的。若我先生在,别说借你几间房住,就是送你几间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高太太,你也是女人,肯定晓得这里头的难处,你说是不是呀?” 诒云一面说,一面就把头转向刘秘书。 刘秘书会意,忙说:“那个自然,说起来,若是从前在申城说起我们先生的名讳,谁不知道先生在钱财上是最舍得出去的。” 诒云觑起眼来,叹口气接着刘秘书的话说到:“所以呀,男人是裸摇钱的树,树若是不在加了,一家老小只能捡点地上的果子吃吃了,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了。诶,教您看笑话了。” 高太太若无其事地坐着,毫不为她们的话所动,开始研究和欣赏自己的手指甲。她就把两片手掌翻来覆去,先迎光照照,再远远地伸出去眯缝了眼睛看,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烦。 诒云笑了笑:“高太太?” 高太太冷笑一声:“我要说你们两个人吧,真是不识相呢,可别觉得是我这张嘴太损。实在呢,你们也果真有些拎不清的。别的不讲,有我家老爷往这儿一住,譬如替你家请了尊门神,有那些小小的虾兵蟹将,想来捞上几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门口也就避过去了。如今这世道是什么世道?凭你家几个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动上心思了,你们怕是能招架得住?” 诒云气得嘴唇发白,脸上强笑着:“照这么说,倒是我们月月还要奉上几个银洋才对?” 高太太站起来,袅袅地往屋里去,一边说:“看着办吧。” 诒云煞白了脸儿,和刘秘书面面相觑,她们这是遇到无赖了。要与无赖说道理,显然是讲不通的。 诒云到底是耐得住性子,不过拍了拍刘秘书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生气,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隔一日,诒云到宋廷秋在崇城的绸缎店,想要找掌柜的打听打听消息。如今这城里头,她到底是什么门路也不通了。如果不是迫于无奈,她也不会寻到宋家的铺子上去。 这蔡贤刚到崇城那阵子,城里面大小店铺曾纷纷关门歇业休整,市面上极是冷落。后来眼看着时局就是这样子了,一年半年的也计较不出个胜负,开店的不做生意,怎么养家糊口? 不约而同地,一家一家店铺又慢慢恢复起来。 当时整个崇城公署的日用开支,除本城少得可怜的一点税收而外,大部分是在城里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那便是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们摊三成。 大商号的老板们花头多,为少摊钱,不惜找把保护伞,认各种局里或是蔡贤手下的某个有权势的人做“股东老板”,奉送干股,按时结算利润。 于是大商号该摊派的数目就被他们转嫁到小商号头上。小商号本小利微,自然高攀不上有权势的“老板”,又不能做了半天生意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只好心照不宜地抬高物价,把损失尽量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去。 所以这崇城,诒云离开这段日子里,物价飞涨,这上头发行的储备券面额一大再大,人们用着都嫌麻烦,干脆以米代钞。 经费摊派还只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里的花头就数不胜数了。这各位长官的秘书、局长、科长,有一个孝敬不到,你就别想安安稳稳做生意。 这样,宋家的绸缎店虽然仍旧开着,有掌柜在那儿苦心维持着,可也架不住月月被这么明里暗里的搜刮,能交到宋家手上的钱实在少得可怜。因而这绸缎店,不过就是宋家不愿彻底撤出崇城的一个占位而已。 诒云跨进店堂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正猴儿般攀在货架子上,下面站着的掌柜耳朵上夹支断铅笔,一手抱着帐簿,一手指挥小伙计往这儿往那儿,还不断嘱咐:“小心,小心。” 诒云笑道:“掌柜的,好久不见。” 掌柜猛回头,见是诒云,愣了一愣,赶忙放下手里的帐簿,亲自到店堂后面去端了椅子,一边让心碧坐,一边说:“听人讲苏小姐回来了,我还想着,改日还得上门来瞧一瞧呢。到底当初我们少爷临走前有交代过,这苏小姐一家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一定得帮把手。不过这两年吧,您家那几位倒是一次都没来找过我呢,我就心下记挂着” 诒云本也走得累了,坐下来以后在膝盖上轻轻捶了几下,说:“倒是劳您惦记了,没有事情,我们自然也不好轻易叨扰掌柜的。” “这是苏小姐体恤,您晓得的,如今在城里头,过日子都不容易呢。谁家能没有难事呢?不过您放心,少爷从前交代下的话,我一句不落,都记在心上呢。虽然少爷这会有事缠身,一时来不了崇城,不过有没有他在,我都得敬您呢。到底您家里头,顾司令也是在外头打鬼子的,功德大着呢。”掌柜的感慨道。 诒云一听他提起钧儒,心下没由来的一阵紧缩,又有些微微刺痛了起来。她抬了眼皮,不过苦笑道:“那是宋先生信任您。也难怪呢,崇城这差事不好办,可就你坚持下来了。” 底下的学徒突然进来耳语了一声,掌柜的下面的话不再说,不过立起身来对着诒云拱手,说是有事暂时出去一下,于是就走进柜台里去,沿货架一排排地细看这新到的货。 绸缎店,顾名思义,该是做绸缎生意为主的。从前倒的确如此,从前的有钱人都穿绸缎。近年慢慢有了些变化,呢绒布料的花样多了,外国货也开始占领了崇城市场,再加日本人打进来,自然要全力倾销他国家的商品。 崇城如今虽然没有沦陷,可是店里的货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绸缎之外的货色。有些诒云看着眼熟,有些她根本见都没见过。 第310章 第三百十章 香如故(九) 这个时候,诒云就指着一块用玻璃纸包得十分精美、浅黄色底子上绣有大朵金黄色菊花的缎料,问掌柜:“这么漂亮的东西,做什么用的?” 掌柜的探头一看,脸上的神气哭笑不得,说:“苏小姐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一块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诒云觉得好奇,再低头细看,又伸手进去触摸研究,末了才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伯价钱也不便宜。” 掌柜答:“谁说不是?价钱贵得吓人,据说在日本也是阔太太才能买得起的。” 诒云有点不解:“你怎么就进了货呢?这真是抗战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城里能有日本女人么?就有,也未必会到你店里来买和服料子,你这笔本钱搁十年八年都收不回来。” 掌柜双手一拍:“诶!可不是嘛,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哟!有个队长,私下里从外面拿了这几块料子过来,出的是天价,硬要我们一家买一块。明摆着是强卖,可你不买能行吗?那都是如今财政局长手下的人哟。” 诒云听到这里,就不说话,心里想:照这样子,日后怕是不论是谁,但凡要开店,非但收不回本,还要倒贴。这世道如今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她叹口气,对掌柜道:“这日子,谁都不好过呢。我倒是也不必瞒你,我们家里的日子……” 没等她说完,掌柜连连摆手:“苏小姐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来惭愧,当年少爷还在崇城的时候,我在他跟前说什么大话来着?如今做生意做成这个样,发财守业不谈,竟是连苏小姐母子几个的日用吃穿都顾不下来……” 诒云苦涩笑说:“我没有怪你,我心里都有数的,这世道,日子能过好的,能有几个呢?” 掌柜的凑近她,轻声问:“要不,少爷留了一个匣子,是给我们绸缎店急用的,我还没打开过,但是料想,或许苏小姐用得着,你先拿点出来用用?反正是给你们娘儿几个的钱,我想就算是少爷在,也是应允这样做的。” 诒云脸上骤然变了色:“可千万不能动!那既然是宋先生留给店里预备的救命钱,他让你收着,不就是怕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倒是还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万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当它没有罢了。” “随小姐的意思。”掌柜的心下到底是钦佩诒云的气量,不由得拱手说道。 “我今儿来找掌柜的,一是到店里看看你,二是有件事想托你留心。”诒云轻声说道。 掌柜的抬起了脸来,忙接到:“苏小姐只管吩咐。” 诒云叹了口气道:“宋先生予我们住的那一处公馆,旁边是有一处院子的,你总是知道的吧?我本想暂时租出去给人住了,月月好收几个租金贴补贴补,谁想到住进去的是个姓高的白眼狼,住上一年,一个钱都不肯出。我们家疏影呢,心慈面软,拿那家人没有法子,如今我回来了,我那两个孩子总要吃饭、总要上学读书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钱还送钱给用。” 掌柜的睨起眼来,也不敢随意揣测:“太太是想……” 诒云摆了摆手,示意掌柜的近身上前来:“我既赶他不走,索性就想把这一处院子给卖了,看他赖得下来赖不下来。到时候,这卖房的钱款,我只借里头的一成,其余尽数都给你,你就给铺子里周转用。这是宋先生的心血,可不好撑不下去的。” 掌柜的不由皱皱眉头:“姓高的既住着,谁又肯买这房子,弄个热汤团在手里攥着呢?” 听了这话,诒云不由得微微一笑:“自然要找个比姓高的来头更大的主儿嘛。我托你留心就为这个。大鱼吃小鱼,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们当软柿子捏,总不能拿他上司也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走也得走。” 诒云说完这话,底下学徒上了盏清茶。诒云低头抿了一口,暗暗舒了口气。 掌柜这时候忽然说:“苏小姐,先留一步,我倒想起个合适的人。” 诒云忙回身:“什么样的人?” 掌柜回答说:“财政局长,谢树声。” 诒云听了沉吟片刻,缓缓地说:“谢树声如今是蔡贤跟前的红人崔氏也不是好相与的。房子卖给他,我倒也不计较,卖给谁不是个卖呢?再说前后进,这高家人,都拿砖头封死了,两家人要不想见面,那是一辈子见不着都可以。只是谢树声到底是生意场上浸淫多年,又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混着,该买的房子怕是早买够了,他会稀罕那么个小跨院?” 掌柜的嘻嘻一笑:“苏小姐,这你就不知情了。谢树声这些日子搭上了我们店堂隔壁的小寡妇,见天要来一趟。这小寡妇住的是间临街房,进门只一间,吃喝拉撒睡,那都在一处。你想想,谢树声好歹是个富商又是财政局长,轧姘头也要轧得有点面子才是。前几个小寡妇到店里来剪衣料,顺便说起她想买处僻静点儿、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听就知道是谢局长要替她买,否则凭她一个女人哪来的钱?苏小姐,你说,你那院子卖给姓谢的金屋藏娇,岂不是正合适?” 诒云两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适。姓高的是科长,姓谢的是局长,科长总是要买局长的帐吧?走,烦你这就带我见见隔壁那位妙人儿去。” 掌柜听她口中说出“妙人儿”三个字,忍不住莞尔一笑。诒云先不知道他笑什么,待到见了小寡妇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来小寡妇长得高大肥嫩,一张满月般圆圆的面庞红白相杂,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儿,那身子就绷在时髦的紧身旗袍里。 但凡她身子动一动,身上的那些肉就颤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极是撩人。诒云不由得心下想着,这谢树声恐怕是觉得崔氏这样的枕边人看腻味了,如今就是好了这一口。若是依着崔氏的秉性,真晓得这事情,可不还得闹翻天了。 第311章 第三百十一章 香如故(十) 这会,小寡妇坐在后院很小的天井里嗑葵花子儿,白胖胖的手伸出来,能见到五个圆圆的梅花坑,极像一只放大了的婴儿的手。她拈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红艳艳的嘴唇上下一翻,很是灵巧,瓜子仁儿到了她舌尖上,瓜子壳儿被顶出齿外,粘在湿漉漉的唇边。 去见小寡妇再启齿轻轻一吹,“噗”地一声,壳儿被吹得在空中飘飘扬扬打几个滚,无声无息落在泥地上。她的脚边的鸡们便簇拥上来,争先恐后啄那两片瓜子壳儿,抢得脸红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诒云也忍不住要笑,心里想着,谢树声如今倒变了口味,喜欢起这等鲜活肥嫩的女人来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动劲儿,想来是撒娇放软也不在话下,一看就知道,那谢树声自然准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颠倒了。 诒云才进了门,就投其所好,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灵!看这脸、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来的似的,想当年杨贵妃也不过就这样吧?” 小寡妇很有几分可爱的天真,当即仰了脸认真地问:“杨贵妃果真像我这么富态?” 诒云掩嘴笑说:“怎么不是?富态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欢她?” 小寡妇开心起来,拿出炒过的葵花子,很殷勤地劝着诒云一起吃。诒云趁势,就把房子的事情提了一遭。 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诒云去看,嘴里却又说:“苏小姐的房子,其实不看也罢,我还信不过你的话么?像你这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见识有见识,住出来的房子没个差的。再说了,那从前还是宋家的产业呢,到底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 诒云一脸推心置腹说:“买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哪天还是伙了你家先生一同去看看吧,好当即做个决断。” 小寡妇脸一红:“苏小姐是知道我先生的了?” 诒云就笑笑:“我们也算是熟人,你向他提个姓苏的小姐,他必定知道。” 小寡妇欢天喜地,一直把诒云和掌柜送到街门口,再三再四地说她愿和诒云做邻居,说诒云通情达理,人长得好,心眼儿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妇枕头边催得紧还是什么的,第二日下午谢树声就亲自登门,来拜访诒云。谢树声还是那副肥圆大耳的模样,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丝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气质,倒显得躯撑在袍子里越发显得拥挤,像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提线胖木偶。 如今,他学蔡贤的样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八字胡子,配上金丝边眼镜和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使诒云怎么看怎么别扭。 谢树声坐下来之后,对着诒云大发感慨:“岁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我们家那口子,几年不见就老了一轮,怎么唯独苏小姐你不见变化呢?古人说‘落花春去也’,苏小姐你是花开永不落,春意常驻留啊!” 诒云知道他见了女人就这副脾性,又因为自己毕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到底要顾及到一家人的体面,也不好当场翻脸。况且这谢树声又新近才得小寡妇,这么个肥嫩鲜活的姘头,想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想头。 因而诒云心里便不惊不慌,安详地在敞厅另一边坐着,手里顺便还做着一样针线活儿,脸上微微地带了点笑,只当耳边刮的是过耳风,是说书人临时编出来替她解闷的一个段子。 谢树声说着说着,忽然就把话止住了。诒云低头在做针线,猛然间觉得耳边没了声音,大为惊奇,就抬头去看。这一看,诒云心里咯噔一跳,只见谢树声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张着,一双眼睛半笑不笑,极其入神地盯着敞厅外面的某个地方。 诒云循着他这双眼睛看去,外面天井里是疏影,和家里的丫鬟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腿上同搁了一张大箩筛,在拣米中的砂粒。 疏影坐的方向恰好正对了敞厅,虽说她低头垂目十分专注,然而低头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格外俏丽生动。虽然她经过这几年的风霜,脚跛了不说,到底是不比从前那般朝气。 可是仍旧可以看得出,她五官底子好,脸上尖削挺秀的鼻梁、阳光造成的眼窝中的阴影、两只半呈透明的粉红色的耳垂、从背后顺着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乌油油的一条辫子…… 这些,都无不洋溢了这个年纪女人的独特气息,仿佛离老远就能嗅到那种成熟醉人的香味来。 诒云放下针线,轻咳一声。谢树声回过神来,讪笑道:“恍然若画中之人哪!” 他先想了想,又说:“敢问这位是?” 诒云淡淡地答:“这是我小姊妹,跟我一道从申城过来的。” 谢树声想了想:“似乎我记得,好似听闻,苏小姐来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一位秘书,说是从前在申城的宏仁医院一道办差的。那位小姐怎么没看见呢?” 诒云自然不想对谢树声细说,只含糊答道:“是在这里的。” 谢树声稳稳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诒云拿话引他:“谢先生若真想买房子,派个听差的来办就行了,何用劳你本人大驾?” 谢树声笑嘻嘻地:“买别人家房子行,买你苏小姐的房子不行。谢某若不亲自登门表明诚意,苏小姐背后该要骂我搭架子了。” 诒云肚里好笑,心想,你谢树声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 她嘴里说道:“几间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们家钧儒还在,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就是有旁的房子,奉送都只怕谢先生看不上眼。而今钧儒久不归家,这房子也是宋先生托我们管着的。万事也就不比从前,不怕你局长笑话,我是等着卖房子这钱用的。” 谢树声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苏小姐,咱们既然是熟人了,那就不要绕弯子了,你说出价多少?” 第312章 第三百十二章 嵯峨(一) 诒云心里想,反正这个谢树声,做局长的时候,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杠子也不为过。她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十两黄金。 这是诒云事先估量过的,她准备了谢树声讨价还价,必要时再降下一点,能卖个二十两,也就算不错,总比让人白住着分文收不回来要好。 谁知谢树声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一口答应。这一来,反倒叫诒云有些摸不着他的意思了。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谢树声心里到底怎么想,也只好随他想去,诒云顾不了太多了。 当下,诒云没有犹豫,就带谢树声到侧院看房。这回倒巧得很,高家两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长见局长突然来访,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诒云带他来看房,谢树声是想买这房子有用时,高科长一双眼睛由黄变绿,隼一般盯住了诒云,半天都开不了口。 诒云只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他,跟谢树声说些房子该怎么装修的事。谢树声发现了姓高的郁郁不乐,便阴阳怪气说:“高科长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宝地,想跟我出资竞买?若真如此,谢某人愿退出,免得人家背地里说我倚权欺人。” 姓高的虽说素来霸道,到底他是靠着谢树声吃饭的,刚才他这话又绵里藏针,颇有几分分量,他哪里敢应?迟疑了一会儿,高科长这才讷讷地说:“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给局长腾地方。” 这事过去几日,有一天崔氏在大门口碰到诒云,三角眼眨了几眨,似笑非笑竖起拇指:“到底是苏小姐有办法,竟懂得借刀杀人这个道理。” 诒云明白她指房子的事,正色道:“倒是夫人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晓得是我的钱我就该拿,不是我的钱我分文不要。” 崔氏便冷冷笑笑:“硬气是硬气,只怕把人家背后的大爷得罪了,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 诒云知她这是气不过,竟然把房子卖给谢树声的姘头,不过也跟着笑笑:“这年头,光脚不怕穿鞋的,我都已经是穷得卖房度日的人了,杀了我,骨头里也熬不出四两油来。” 这个时候,诒云以为崔氏不过是喜欢危言耸听,以显出她多么有预见似的,顺带着也是想要泄愤的意思,因而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崔氏回家同谢树声大闹了一场,仍旧不能干预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谢树声那笔钱到手之后,她给两个孩子和疏影都添置了衣服鞋袜,好让她们看起来都能体面一些。 因为是在学期中间,插班得不到许可,诒云少不得在城里找些顾钧儒从前的旧相识,各处打点一番,好歹让学校里同意孩子先去旁听,待学年开始时再参加考试,看能录取到哪个班级。 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到手的钱又哗哗地淌了出去。疏影总说,她这样看着心疼。诒云却不然,不过说道:“读书要紧,花钱我不心疼。书读得好,将来能出去做大事,成个有用的人,我也就对得起他们了。” ……… 自从知晓奶妈去世之后,诒云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定期到晋云寺烧香。开始只是代替死去的奶妈做这件事,好让她九泉之下不至于牵着挂着什么。另一则,她也想看一看弟弟倬铭。 虽然常常看不到倬铭身影,诒云知晓,他就在这里,因而每次来了以后,心里总像是完成了一件事情一般。慢慢习惯成自然,一段日子不去寺庙里拜拜,烧几炷香,诒云心里就好像少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虚慌慌的。 其实,要说是诒云从此潜心信了佛,倒也是没影子的事。实在是她心下太过絮乱了,诒云需要有个地方走动走动,让心思有个寄托。 跟过去的奶妈一样,诒云去拜佛也不空手,四季瓜果、崇城土产的粗点心总要带上一些。家里日子过得窘迫,诒云平常省吃俭用,却是不肯亏待了菩萨。说起来,这其实是她潜意识的一种善良。 这天天气暖和,诒云换上了一件出门才穿的素缎旗袍。旗袍还是十年前的旧物,边角处都已经磨得起毛了,腰身也略紧了一些。诒云手巧,把旗袍的前后片拆开,周边用同色的绸料滚了一道宽宽的镶边。 俗话说,衣不论寸,鞋不论分。只多出这两指的宽度,腰身就合适了许多,镶边的式样还让几个街坊邻居赞不绝口,夸诒云手巧,不论什么时候还能赶得上时髦。诒云实则不过是日子无论多难,都不愿意过的太不体面,只是她嘴上并不说破。 清早,她的头发用刨花水梳过,在脑后盘出一个圆圆的髻。现下崇城内开始流行起了短发,诒云却始终没舍得剪掉她的髻。 从前年轻的时候,她喜欢在额前梳一排整齐的刘海;现下就把刘海梳到脑后,露出尚且光洁的白皙额头;如今额上因为操劳,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只是不抬眉的时候,还不易被人发现,看着怎么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耳朵和脖颈处光光的,从前那些首饰都换成了粮食,一点点地吃进了家人的肚子里,倒显出诒云浑身上下的干净清爽。天生丽质的女人,年少年长、浓妆素抹,总觉出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丰采。 诒云垂下眼皮,避开几个男人对她的注目,踏进晋云寺的山门。进门照例先到金刚殿,给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焚香礼拜。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诒云跪下磕头的时候心里想,亏了它是个佛,否则光是这些年她家里发生的事,就够它装上一肚子的了。 拜好以后,诒云挎上竹篮,想了想,还是没下山门,而是转头往僧房的方向而去。来了这么几次,都没见到铭弟,虽然想过不要去打搅他,可是到底是没见他人影,诒云心下不踏实。 诒云到了僧房外头,矮矮的两排房子,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她透过木窗向内望去,简单的一床一桌,床上一条薄薄的老土布被子,桌上摆一套碗筷,几卷经书,四壁白墙,无一物多余。外头是一年不如一年,只有这里,似乎总是被尘世遗忘的。 第313章 第三百十三章 嵯峨(二) “请问这位施主是姓苏么?”这个时候,从背后传来一阵声响。 诒云回过身去,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和尚,于是不过合掌道:“师傅好。” 那和尚也合掌道:“我见你常来这里,想来是因着妙觉师弟的缘故罢?” 诒云微微一愣,妙觉确实是倬铭的法名,于是连忙道:“师傅说的正是,妙觉和尚乃是我的弟弟。” 和尚微微笑着,和善的点了点头:“诒云师弟已经于一个月前还俗下山……” “什么!他还俗了?”诒云有些错愕,她以为倬铭此生或许都会在这里终老了,可是她到底不曾料及,他竟然已经还俗了。 与师傅道谢告别以后,诒云心下又揣满了心事,倬铭下山了,他会去哪里呢?诒云并没有直接下山回家,而是半道改去了晋云山脚的倚红坟墓。 果不其然,她墓前青烟缭绕,显然刚有人来这里拜祭过。知道这个墓的人,除了她以外,也就是倬铭自己了。 他既然已经还俗下山,为何不去找她们?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无数个疑问在诒云心头缭绕着。 诒云惦记着倬铭,浑浑噩噩的到了家里头。 这一日傍晚,琦君已经放学回了家,却是迟迟不见行知的影子。诒云就问琦君在学校里有没有见到弟弟,琦君无奈说,行知不知道是怎么回去,旁听个课也不老实,被先生罚站了。说是不回家,会不会是被留校了。 这个时候,刘秘书在一旁插话说:“男孩子嘛,年纪还小,调皮捣蛋总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罚着留校,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多挨几句训骂,到先生回家,还不把他也放了?” 诒云想想也是,嘴里发狠道:“不好好念书,倒常被先生罚着,这还了得!回来看我不收拾他。” 诒云无法,只得暂时先陪着琦君便温书做功课,等着行知回家一块儿吃晚饭。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见黑,还是没有行知的踪影。 这个时候,诒云就有些狐疑,与刘秘书说道:“行知这孩子,会不会犯了什么大错,让学堂里扣住人不肯放了?我还是看看去。” 诒云说罢就丢了手头的活儿,起身要往学校。琦君也不放心,便由疏影带着一道去。几个人才走到门口,家里当差的丫鬟就迎了上来,说她刚才站在门口等小少爷,有个人打她面前擦身而过,往她手里塞了个纸团。 那丫鬟摊开手心,果然有个圆圆的东西。诒云连忙一把抓过来,只觉心里忽悠一沉,说不出来的头皮发麻。她到底不敢看了,只觉得心里有些慌得很。 刘秘书一面扶住诒云,一面道:“咱们一块到灯底下看看。” 到底是琦君身轻腿快,接过纸团就飞奔到掌灯的那间房里。待诒云跟过去,琦君已经把纸团展开,把纸上写的东西读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着诒云,一张俏脸在灯光下煞白煞白。 诒云倚在房门上靠了一靠,稳住神,然后对琦君道:“是些什么,你就重新念一遍吧。” 这个时候,琦君已经带着哭声:“弟弟被人绑票了!” 登时,一屋子人都大惊失色。诒云立时一阵头晕,只觉身子发软,跟面条儿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顺着门框出溜下去。 幸好刘秘书就在身后,赶紧伸手架扶住了她。诒云此时眼睛一扫,扫到疏影和女儿惊慌的面孔,心里说,我得沉住气呢,我若一发慌,这家里就没人能拿得起主意了。 诒云硬撑着,舔一舔干涩的嘴唇,问琦君:“那上面还写些什么?既是绑票,不外要钱,那人想要多少?” 琦君颤着声音答:“母亲,要得可不少,是三十两黄金。” 这个时候,刘秘书已经把方才的丫鬟叫到了屋子里来。诒云便问她:“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丫鬟说:“门口黑,我先又以为是个路人,也没多在意,只仿佛那人年纪不很大,走路的架势像是有点功夫的。” 诒云仰了脸,望着天花板上灯光照不到的一处黑影,一动不动。屋里其他人也便不动,眼睛只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颏。 过一会儿,诒云把头低下来,吩咐底下丫鬟:“去盛晚饭来吃吧。” 琦君到底年纪小,还不懂事,这个时候就埋怨她:“母亲,这是什么时候啊,怎么还吃得下饭!” 诒云抚摸着琦君的脑袋,苦笑道:“不吃饭怎么行,你还在长身体呢。咱们总要吃饱肚子才能作计较。再说这夜里乌漆抹黑,能上哪儿找行知?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饭吃饭,一切事情等吃完饭再说。” 众人围坐在饭桌上,都有点食不下咽。琦君也显得心事重重,低了头,用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着粥汤里的米粒儿,慢慢地往嘴里拨。诒云勉强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 疏影和琦君知道,她这是心下难受,也就不敢去吵扰她,从诒云门口来回走动都是蹑手蹑脚。 诒云刚才的镇静是做给家里人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发冷,冷得手脚哆嗦不止,连那张黄铜的床架子都被她带动得微微晃荡。 她不想点灯,黑暗中睁着两只焦虑的眼睛,心一阵阵地下沉,好像身下躺着的不是床,却是一艘黄铜铸就的船儿,因过于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坠落。 钧儒这个时候,根本不晓是在哪里了。先前他与任慕双的事情,她都简直难以启口,还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再与之相处面对。到了现下,竟然连带着儿子行知也出事了。 琦君、行知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才生下来的孩子。这手心手背,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倘若行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再成家么? 再者那绑票的人为何不多不少要三十两黄金?莫非知道那些人就知道她恰巧把一处房产卖了这么多钱? 事有凑巧,可是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第314章 第三百十四章 嵯峨(三) 底下丫鬟说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崇城里什么人才练功夫?自然是帮会里的流氓打手。这么说是本地青帮做下来的事?听闻那姓高的有青帮撑腰,再想想那一日崔氏的话。 难道是姓高的白住她房子不成,怨恨在心,到青帮头子跟前告了状,那下令青帮头子叫人动的手? 诒云越想越觉得明白,她想,绕线要找线头,线头既找到了,不愁后面绕不成团。她知道这青帮头子一旦牵扯上,关系非同寻常,这事恐怕还得求人出面。 指望他们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么多多少少总要破费一些。至多十两,这是个极限。卖房子的钱,她已经用掉不少,剩下来的还要细水长流,她一家大大小小好几口人呢。 诒云就这么大睁了眼睛,思前想后,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后,她匆匆赶到谢公馆,试图见一见谢树声,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彼时,谢树声一家已经吃早饭,每人面前几个羊角面包和黄油,还有牛奶和稀粥等,看起来,是比外面的人日子好过多了。 崔氏尖嘬着嘴唇,吃稀粥的时候,吸溜吸溜喝得山响。谢树声明明已经听过听差的通传了,可是也不过由着诒云在一旁尴尬的站着,也不招呼。 过了半晌,谢树声方才用筷头敲着碗边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后连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还难讲呢。” 诒云心事重重,顾不得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在底下丫鬟给她端来的凳子上坐了,开始细说昨晚发生的灾难。谢树声边吃羊角面包,边眯缝了眼睛听着,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在这之前知道还是不知道。 待诒云说出想求他出面疏通的意思后,他就放下手里的吃食,把头仰靠在红木椅背上,闭了眼睛,一言不发。无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面眼珠的急速转动,就让诒云看了个明明白白。 她从来对这个谢树声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也知道“雁过拔毛”是个规矩,心里便及时开始了对谢家酬金的盘算。岂料,片刻之后谢树声说出来的一句话,还是把诒云惊得目瞪口呆。 谢树声这是做足了戏,专要要给崔氏看的。他刻意只让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里看定诒云,缓缓说道:“那青帮的老大算起来是我的旧相识,可如今到底不是在楠城的地界上,我也是人微言轻,这三顿饭都吃不饱肚子的人,还有谁来买我的面子呢?只怕还是钱财比面子当紧得多。” 诒云咬一咬牙,知道他这是故意摆架子:“既然那是你旧相识,我想一定是可以疏通的吧?谢局长宅心仁厚,我想您也不会见死不救。该花多少钱打点,你就明说个数儿,只要我能拿得起的……” 谢树声打断她的话:“我替你想想,虽说你从我这里得了一些钱,但你日常总要花销,不能顾了儿子苦了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宝首饰,这年头想买的人不多,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心里倒是肉疼。依我说不如这样,你既然与宋廷秋关系匪浅,不如劝着他家绸缎店的掌柜,把股份送我一半,剩下来是多是少,一总由我包了,总是要让你家儿子平安回家才是。” 谢树声这话才一出口,诒云脸上已是刷地变了颜色。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谢树声,实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帮忙,因此拿这话来逗她玩儿呢,还是他心里果真就这么想。 若果真这么想,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更何况,他明明知道,她与宋廷秋不过是朋友而已,却硬要她讨这么个天大的人情。 他不是不知道绸缎店的生意早就十分艰难,虽说微薄,可宋家在崇城,也就靠着这个稳住立足点了,他这是要断宋家在崇城最后的根基! 诒云摆在膝头上的双手,抖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试图用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手,使它们不至过分暴露她心里的悲伤怨愤,却是很难做到。 她吃力地站起来,勉强说了句:“容我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合计合计。” 诒云腿脚僵硬地迈出门去,那一刻她心里忧愤地想,她不会再踏进这门边半步了,她宁可看着行知被撕了票,都不会再来求他。 行知被绑票的消息只半日就传遍了全城,有几家与顾钧儒熟稔的亲朋故友来看诒云,都劝她破财消灾。从她们的言谈里诒云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绑票是崇城的常事,青帮的人干,各种拿着鸡毛当令箭得了势的人,还有日本人安插在城内的情报队也干。 有时候借口通日本人,有时候根本没有借口,知道你有点家底或是从哪儿小赚了一笔,冷不丁就来敲你一杠子。这年头实在是人都疯了! 不过干这事的人也还守规矩,你不声不响交了钱,他那边也就不声不响放人。甚至还能讨价还价,把钱数商量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内。 满脸关切的女人们对诒云喁喁地说:“儿子到底要紧那,这是你为顾家留的后啊。有儿子就什么都有,没儿子就什么都没有。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牛做马为的谁?攒下家产又给哪个?还不是儿子……” 诒云听了这些话觉得烦,且不说,这儿子女儿一样好,她们这些重男轻女的口气就叫她一贯看不惯。 更何况她从她们薄薄的嘴皮子后面,听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话,那就是:快些破落了吧!把顾家仅存的家产快些踢腾光了吧。她们或许正巴不得诒云变得跟她们一样一贫如洗呢。 这个要强的诒云,曾经过过富态日子的诒云,如今还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诒云,真难说得出暗地里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怀恨着她。 对此诒云能想得通,人就是这样心窝子浅。只是她又轻易不肯认输,但凡有一口气,她也要保住全家最后这点希望,她就是要站出来比别的女人高一个头! 第315章 第三百十五章 嵯峨(四) 就在诒云一筹莫展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有一个意料不到的人悄然登门了。 诒云开门的时候,却是楞了半晌都没有动一下。她的嘴唇蠕动了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努不开嘴。 诒云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她微微晃了晃,整个人一个踉跄,差些就跌落在地上。幸而,倬铭很快就扶住了她。 “姐姐……”倬铭轻唤了一声。 诒云眼中噙满泪光,不住的拍着倬铭的手背道:“你到底去哪儿了!可叫我好生担心!” 姐弟俩进了屋内,琦君过来,便由诒云带着先跟倬铭问候了一声。刘秘书也是十分欣喜的上了茶来,陪坐在一边。 倬铭啜了口茶水,抱着琦君坐在位置上,这才缓缓将这段时间的遭遇说了出来。 原来是倚红的父亲顾知远,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在晋云寺中,专就寻上了门去。他反复劝说着倬铭还俗,要他在蔡贤底下谋一个官职。 顾知远的出发点是什么,倬铭也没有这个心思去细想了。跟着顾知远一道在倚红坟前上香以后,倬铭咬了咬牙,还是还俗了。他总觉得他欠了倚红的,那么也一样是欠着顾知远的。因而他若是有所求,也实在是没法开口去拒绝他。 就这样,顾知远带着苏倬铭下了山,去见了蔡贤一面。蔡贤当即将他安置在军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这是一个不用出去打仗的差事,倒是也算不上太差。 只是倬铭心下的那些心思,早就在经年的岁月里磨平了,他就想着,平平稳稳的将这份差事干到头,也便是还孽债还清的时候。 更加出乎诒云意料的是,倬铭带来的不光光是虚空的安慰,他还带来了放在一只不起眼的肥皂盒子里的三根金条。 诒云一时竟有些慌乱:“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怎好平白无故用你的钱?” 诒云把那个肥皂盒子推回到倬铭面前,倬铭一伸手,又推了过去。他诚心诚意说:“姐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同我客气什么?这些本是我刚到任的时候,蔡贤予我的,我本想退回去,却恰巧听说了行知的事情。我想还是救急要紧,你不妨先拿去用吧。” 诒云听到这钱竟然是来自蔡贤的,心里不由就有几分气恼:“铭弟,我都没想到过,有一日我竟然需要你这样来救济我,实在是觉得心有惭愧。” 倬铭自然知晓姐姐要强,不过说:“姐姐,我知晓你的心性,可是从前,我们是在姆妈灵前作了许诺的,我们姐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你是有了急难,我这个做弟弟的,帮个忙总是该当的吧?你们现在的情况,我能不知道?不说三十块,只怕三百块也能难倒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凑这些钱总不容易,又恰好我手头上有,先送来给你应个急,日后哪怕再还给蔡贤就是了。” 倬铭到底是成熟了许多,他把这番话慢条斯理地说出来,诒云倒觉得很不过意,懊悔自己刚才把话说重了。但是要叫她伸手把这钱拿过去也不可能,她心里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拿蔡贤的钱用的事实。 她想了一会儿,尽可能委婉地说:“铭弟,你看这样子是不是好?钱你先拿回去,实在要用时,我会让疏影去取。行知的事我细细掂量过,恐怕光拿钱还不是个办法:他若是只想敲点钱用用,这事就没个够,有了一回还会有二回;他若是恨上了我,想找事由来报复我,送钱也是白送,人心里的仇恨岂是拿钱能抹得平的呢?铭弟,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倬铭点头道:“到底是姐姐想得通透,既如此,也只能随你的意思了。” 倬铭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先有事离开了。 诒云原以为绑票的人既开出条件,这事就总要周旋一番,行知的生命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料傍晚,琦君惊惊乍乍地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叫:“母亲!母亲!外面人都在说,南城墙根下杀死了个男孩!” 诒云如雷轰顶,一把抓住琦君:“是不是行知?是不是行知!” 琦君煞白了脸儿说:“母亲,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这么说。” 诒云顾不得再问下去,就手把琦君一拉:“快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母女两个人穿巷过街,一路小跑。诒云从没有这么遇事慌乱,她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像在擂鼓,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一具白条条的男孩的尸体。他是不是行知?是不是行知! 老天爷,她觉得她要疯了,她跑不到南城墙根下就要死了。 诒云总算被琦君扶持着到了南城墙根,远远地就见一大群闲人沿城墙围成个半圆,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暮色把城墙上的荒草衬得凄凄凉凉,有几只老鹊在人们头顶上绕来绕去,叫出一连串哀哀的悲声。 诒云跌跌撞撞挤进人群里去,只看一眼,人就瘫了,一屁股坐在荒草地上,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确实不是行知! 琦君扶她起来,说:“母亲,幸好不是。” 诒云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那具小小的白条条的尸体,嘴里说:“不是行知,也是人家父母疼惜生养的,就这么给人杀了?谁这么狠心,就下得了手杀这孩子?天呀,睁睁眼噢!这都作的什么孽!” 琦君唯恐母亲再看下去要更是伤心,连拉带拖地把她拖出人群,带回家去。诒云到家之后仍旧坐着发呆,显得心事重重,又有点神魂不定,脸色看上去便有点怪模怪样。 琦君连喊了诒云几声,她像是没有听见。琦君心想,母亲该不是得了魔症?她连忙到后院去把事情的详情告诉刘秘书。 刘秘书听说城墙根下杀死个男孩子,马上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问琦君:“你真看清了不是行知?” 琦君说:“我和母亲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秘书拍着胸口:“可怜你母亲,她是吓坏了呢。” 刘秘书颠簸着脚,找到诒云,以从未有过的果断,对诒云说道:“这事万不能再往下拖,我找一趟宋家的掌柜去。” 第316章 第三百十六章 嵯峨(五) 诒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马上站起来:“还是我去。外面黑下来了,你走路不便当。” 刘秘书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候你不能跟那些人斗气,花钱消灾拉倒吧,算我求你了!诒云!” 这是刘秘书难得没唤她院长,诒云没有答话,头一低,不声不响出了大门。 她拐过巷子,没走几步,路边冒出一个人影,低声在她耳边说:“姐姐,我一直在等着你。” 诒云抬起眼来,果不其然,是倬铭。她无力地摆摆手:“到方便地方再说话。” 倬铭在前面引路,诒云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东。进了倬铭现下住的家门,他回身小心地把门闩上,把诒云让到堂屋里坐了,这才从一张椅子的活动坐板下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在诒云面前。 “姐姐,这是三百块钱,你放心这钱与蔡贤的金条无关,是我自己的薪水,预支了出来的。上次回来以后,我就想了很多,总觉得不能真的就什么都不管,那到底也是我亲外甥。我想给你送去,又怕你没应下,我不好随意做主。” 诒云环顾四周,而后隔着包皮摸了一摸,沉静地说:“你先把东西收回去。” 倬铭不解:“姐姐,上次你的话我听明白了,我这不是一定要与你唱反调,这只是我作为舅舅,对我外甥尽一份心力。” 诒云反问:“谁说我一定就要用它?” 倬铭知晓,诒云这是还有话要说,只得又把椅子的坐板掀开,把那包东西仍旧放回。 诒云说:“铭弟,现在我们来谈正事。我并不是非得要同你客气什么,只是这件事情,我觉得确实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呢,我也不想弄得太大,将来怕不好收拾,我只要你想法子,看看私下里能不能从青帮老大手下绑起个把人来,让那头子用行知来换。” 倬铭沉吟了一下:“姐姐,这事你要想好。绑他个把人倒不是难事,就怕青帮的人心狠手辣,万一那头子恼羞成怒,宁可撕票也不换人呢?” 诒云淡淡一笑:“他不会!他跟我本无大仇,不过是替姓高的出口气罢了。再说了,你做了这事情,只要不说破了身份,这青帮的头子又怎么晓得你是什么来路?这到底哪个道上的人都不好得罪,他既然是出来混的,总归会想到给他自己留条后路。这事你要是方便,我就权且拜托你帮我去办。” 顿了半晌,诒云又说:“我盘算来盘算去,不借这回的事情给个警示,日后人人都来拣软柿子捏,我们娘儿几个在城里怎么过?因而也不是我非得想要做这样下作的事情,只是为了自保,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倬铭不再迟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也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诒云从烟铺子里买了一包“哈德门”牌子的香烟。上床后睡不着觉,她索性坐起来,倚着床栏抽了平生第一支烟。 烟雾从口中徐徐吸入,她分几次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吞下肚去。有一股温热的气体顺喉管往胃囊涌荡,口腔里辛辣而又芳香。 她觉得喉头略有点发毛,想要咳嗽,只得用劲咽了唾沫,把那毛毛刺刺的东西持平。她学那些老烟鬼的样子,不张嘴巴,让肚里的残烟从鼻腔呼出。娇嫩的鼻粘膜未曾受过这等刺激,刹那间紧急动员,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诒云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被疏通的畅快,浑身上下因这畅快而变得轻松。她盯着手中那个亮亮的红点,和黑暗中若有若无、仅在想像中袅袅上升的一缕烟雾,心想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男人喜欢抽烟,这的确是个让灵魂轻松的好东西。 她抽完了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连自己都奇怪怎么就若无其事。 第二天早晨,琦君来见母亲,推开房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熏一个跟头。她连打几个喷嚏,一面拼命以手代扇在眼面前挥着赶着,一面冲过去开了窗户。 琦君站在窗口对诒云说:“母亲,你心里愁闷,就像影姨那样抽点水烟好了,水烟柔,香烟凶,香烟抽多了伤人。” 诒云目光闪亮地望着琦君:“我就是觉得这烟够劲呢……” 琦君听了,一时间紧紧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她晓得母亲心下苦,可是这份苦,她却不能来一道分担,想了想,她就有些丧气的出去了。 中饭时,刘秘书特地亲自下厨烧了个诒云爱吃的鸡丝浇头面,想让诒云就着这菜多吃几口饭。诒云拿筷子在碗里拨拉了两下,忽然抬头对刘秘书说:“行知不是也喜欢吃这个?收起来留给他吧。” 刘秘书心想,行知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菜若留个三五天,还不早变味儿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做一碗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她不想说出来,怕是要伤了诒云的心。 因而她就不声不响把菜着人端回厨房,厨房的老婆子问起,刘秘书就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她不要多说什么。 饭后,琦君与刘秘书一交谈,两个人都觉得诒云像是有点精神不济,刘秘书想了想,就去了屋内,在观音娘娘像前替诒云烧了一炷香。 约莫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打门。疏影赶着过去,才把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男人哧溜一下挤了进来,也不说什么,大踏步地往里面走,急得疏影在后面连声叫唤:“哎!哎!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院长!院长!” 诒云听见刘秘书喊,马上从上房里迎出来。她看见闯进家来的年轻男人一张国字脸,一顶呢质礼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灰色的直贡呢长袍略显肥大,从一双沾满尘土的黑布鞋上可以断定他是走了长路的客人。 这人见了诒云也不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脸上带一丝笑意。 “你是?”诒云脱口喊出这两个字。 那人笑着,抬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诒云噤声。然后他伸出胳膊朝着诒云的肩头轻轻一拍,示意她里头说话。 第317章 第三百十七章 嵯峨(六) 那厢,刘秘书见状,心里已经明白过来,恐怕是来家里帮忙的人。不等交待,她就返身去把大门闩得严严实实。 那人在小厅里摘了礼帽,脑袋用劲一甩,一头毛躁的短发一下子散下来,重又变成个面相粗犷的汉子。 那人压抑着心里的痛快,朝着诒云招了招手,唤道:“苏小姐,又见面了。” 诒云愣愣的看了看,她怎么都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梁熊浮,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害怕,不过说:“你不是应该在平山的么,怎么你也来了崇城呢?” 梁熊浮笑了笑说:“怎么,苏小姐还在同我置气呢?” 诒云叹口气:“城里又有日本人的细作,又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官,你一个山匪心里就不怕?” “苏小姐看我像不像害怕的样子?”梁熊浮笑嘻嘻的说着。 诒云睨了他一眼:“抓捕你的通告可是贴满了城墙,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不会。你不是也没认出我来么?帽子一戴,那是人鬼难辨,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拿我没法儿!”梁熊浮说罢就爽快的笑了起来。 诒云看到梁熊浮,不由自主地要想到秦一夫临死前所说的话。他说张颉曾托了梁熊浮去寻找她与姆妈,这样一想,诒云心下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情绪。 她沉声道:“既是来了那都是客,三当家的要是没处落脚,可以在这里小住几日。” 梁熊浮看着诒云,欲言又止,眼见着她面色沉了下来,怕是一句话说的不对,又要惹了她不痛快,只得默了声。 到傍晚琦君放学回家,见到多了一个叔叔再加,不敢大声笑闹。可是过了没一会,她就与梁熊浮闹成一片,一大一小,你捶我一拳,我还你一手,捂了嘴巴叽叽喳喳说话。 诒云远远望着,心下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这个时候,行知生死未知,她也实在没有心思再去探寻梁熊浮突然来此的目的何为。 这一晚上,整个家里紧闭了大门,一家人聚在小厅里,听梁熊浮说些路上的见闻,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到十点钟左右,一块砖头从大门外飞进院子里,“噗”地一声闷响。 梁熊浮正说着话,却一下子就听到了,马上腾地起身,嘴里说:“苏长官来了呢。” 梁熊浮拿了毡帽戴在头上,熟练地将毛糙的短发尽数塞进帽中,即刻就成了个看不清面孔的人。 他就对着诒云比了个手势:“你放心,我晓得你的在担心什么事情,我一准保你没事。” 诒云微微一愣,梁熊浮所谓的苏长官是谁,难道是弟弟么?他们怎么会认识的?难道他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行知这事情? 在诒云满是疑惑的目光中,梁熊浮几乎没有声息地飞奔出门,隐入黑暗之中。 这个时候,倬铭就在巷子拐弯处等他。梁熊浮一到,苏倬铭轻轻说了声:“跟着我。” 两个人转身在前面不回头地走着。梁熊浮也不说话,只在后面留心不被拉下。走到街口,恰巧来了一队巡防队的巡逻兵,那马靴在碎石路面上踩得咋咋地响。 倬铭一闪身贴住墙壁不动,梁熊浮见了,马上跟着贴在墙壁上。这些人,走路都跟木偶人一样,只管抬头挺胸向前,目光无暇旁顾,巷壁边的两个大活人竟没发现。 高家新搬的住宅,是倬铭当日下午就打听和察看妥了的,此时再去,自然熟门熟路,穿街过巷的没有丝毫迟疑。那住宅也是单门独院,只是靠近城边,四周都是菜园和苇塘,远不及原先宋家公馆那处的闹中取静的方便。 按倬铭的计划,高家只有两口人,到时他和梁熊浮见机行事,高价两口子当中抓住一个就行。城边上的房子造得没有城中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围墙虽也有,不过是砖头垒成的矮矮的一圈。 倬铭到屋后柴草堆附近搬一个大树木桩靠墙放了,人踩在树桩上,眼前便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东边是厢房,有烟囱立在房顶,想来是厨房无疑。 北边三间正屋,两间暗着,只一间有灯,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一男一女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苏倬铭一耸身翻过墙头,又接应着梁熊浮翻了过来。倬铭指指亮灯的房间,梁熊浮会意,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窗下,猫腰站着,细听动静。 就听着里头男的说:“你保证我姐夫不会突然回来?” 女的说:“你想想,是老头子开香堂,完了自然是到窑子里吃花酒,这不用说的了。既吃了花酒,谁还会半夜摸回家来?除非他那东西不争气。” “我姐夫想必是争气的了。”男的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女的抬手在男的胳膊上打了一记,又捂嘴吃吃地笑。男的伸手掰开她捂在嘴上的手,脑袋就凑近去,一下子咬住女的嘴唇。 女的夸张地一叫:“哎呀,要死!用这大的劲!” 她反过来又踮了脚凑了上去,一下就亲吻住了。两个人你抱住我的头,我搂住你的脖,一时像两只交颈相缠的鹅,呜呜咽咽呢喃不止。 显然男的性急,不多时候便按捺不住去解女人的衣扣。解了两颗,手迫不及待从领口里探下去,胡乱用劲。女人先怕痒,身子缩着,咯咯地娇笑,告饶。而后笑声慢慢变作细微的呻吟,长一声短一声,跟猫儿一样。 再而后,女的很坚决地把身子从男人怀里一挣,说:“你等等,我去洗干净了。” 她顺手撩撩头发,开了房门出来。 女子袅袅婷婷地穿过黑暗中的天井,走到厨房里去。脚没碰到门槛,只觉腰身一紧,被人从后面抱了个结实。 她本能地张开嘴巴惊呼,声音还没出口,一团烂棉花已经把嘴巴堵得大气难出。她惊恐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左一右挟持在当中。 女子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拉开院门的木闩,吱地一声开了那门,拖着她几乎是脚不着地地跨过门槛。待得往右一拐,几个人就没入城根下的野草苇丛之中了。 方才她似乎听见表弟在房中问了一声:“你要出去?” 可是女子到底没法回答,她被那四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来,胳膊也像是要被两个男人扯断了似的,痛得她眼泪哗哗直流。那一刻她认为她是要死了,她被人绑了架,必死无疑。 第318章 第三百十八章 嵯峨(七) 因为先前倬铭和梁熊浮判定,屋里的奸夫不敢追赶更不敢往高科长那处报案,因此把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他们沿城墙根把高太太拖到一个破败无人的尼姑庵中,摸索着用绳子把她在门柱上绑了结结实实。 倬铭掏出口袋里事先写好的纸条,梁熊浮就用一把匕首把纸条穿了,扎进门柱,而后他就恶作剧地拍一拍高太太的脑袋,两个人不声不响扬长而去,趁天黑翻过城墙,进入冬季茫茫的原野之中。 第二天,崇城陷入了几乎是波及全城的惊恐和混乱之中。高科长亲自带领青帮门徒和警察署全体人员,挨家搜查失踪的高太太。搜查工作进行到中午,绑在尼姑庵中的高太太不知怎么甩脱了口中的棉花,开始大呼救命。 人们循声而去,便在离高太太头皮不足一寸的门柱上发现了那把匕首和扎在匕首下的纸条。纸上赫然几个大字:“绑人者被绑!”落款是“四爷”。 众人都是世面上混得久的人,言语间自然一点就透,马上由高太太想到几天前被绑了肉票的苏诒云的儿子顾行知,又纷纷猜测落款中的四爷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 正如当初,诒云所预料到的一样,高科长觉得没必要为一点私怨得罪不知道哪一路的人马,再说这事传到顶头上司耳朵里,也显着他这个处长多么无能似的。他皱着眉头轻轻一挥手,下面的人心领神会,马上把行知放了。 高科长又派人一连在诒云家门口转悠了好几日,想弄清这家人和这个神秘的势力到底有什么关系。派过去的人报告说,这家人就是女人和孩子,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有,能有什么关系? 时间一久,这事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 诒云到底不是干坐的住的人,得了空,她和刘秘书两人便动手将公馆侧门的一处荒废的佣人的倒座间收拾干净。 诒云自己上街买了黑漆和白灰,登高爬下把四面墙壁刷得雪白,窗框门柱另用黑漆描了,弄得头上身上都是灰点漆斑。 刘秘书禁不住称赞道:“想不到院长这么能干,一个人就能把两间房子出了个新!” 诒云笑笑说:“既然是打定主意要开诊所,那么新诊所总要有个新诊所的样子,弄得整整洁洁,病人进门眼前一爽,心里畅快,病先就好了几分,这在西洋呀,就叫心理治疗。” 刘秘书笑笑说:“我倒是弄不懂什么心里心外的,只晓得院长医道好,在这里开诊所,左邻右舍都要沾光了,是大家的福气呢。” 诊所的招牌,诒云是拿出去请人做的,二尺见长半尺见宽的一块木板,白漆上得溜光水滑,上书十二个隶字:“精通西医,擅长外科,内科可治”。用三寸长的大钉子往门口墙上一钉,立时就有了几分诊所的气派。 剩下一个诊所的经营证的问题不太好办,诒云琢磨该去找谁想想法子的时候,也是诒云的运气,没等她去找人,如今住在侧院,谢树声养的那个小寡妇却自动来找她了。 原来她近日怀上了谢树声的孩子,下身有时无故出血,小腹也隐隐坠疼,她担心哪天会突然小产,又碍着自己是谢树声没名没分的姘妇,不好意思大模大样进医院去,就找了知情的诒云说话。 诒云马上替那小寡妇探诊了一番,只一剂保胎安神的药吃下去,小寡妇病象全无,竟是灵验得很。诒云替自个打了包票,包小寡妇怀胎九月直到生养母子平安。小寡妇自是感激不尽。 诒云趁机提出弄张经营许可证的话,当然也就为对方一口答应。没过几天,一切果真办得妥妥帖帖。 这诊所,一开始生意还有点冷清,后来靠着口碑,经人介绍几个相熟的病人过来,吃药扎针,病情各有转机,遂名声大振,很快地门庭若市。诒云便同刘秘书开玩笑说:“这大门堂是我的风水宝地,说不定我下半辈子在这里要发起迹来呢。” 刘秘书也笑道:“发迹好啊,将来行知娶妻、琦君嫁人,这都不用愁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日子倒是过的也不算太赖。 …………… 到了每月逢七的时候,诒云必定要带刘秘书到晋云寺烧香,这也算是奶妈故去以后,她依旧能保下的传统。 去烧香,供品是少不了要带的。从前奶妈在的时候,在供品上顶不肯马虎:夏天西瓜水蜜桃,冬天苹果核桃梨,外加四色茶点。如今是没有那么讲究了,篮子不过装些崇城本地土产,隔夜把这些零碎装好,用一块白毛巾盖上。 行知顽皮,常常故意在诒云眼皮子底下偷着掀开毛巾抓一把豆子。诒云就吓白了脸儿大叫:“行知诶,这是供菩萨的东西,可不好拿的!” 她就一面追过去,从行知手心里把东西要回来。屡屡如此,成了娘儿俩之间一场乐此不疲的游戏。 这一圈跪拜下来,诒云和刘秘书也是腰酸腿软。坐下来歇歇脚,回诊所去吧?且慢,还有事要做。 从前是倬铭在的时候,诒云不好多打搅,可是如今既然常来了,那还是要做些功德。在晋云寺出家当和尚的人,无家无小是一定的了。然而生活中的男人又岂能缺少女人的照顾? 譬如增衣旧了要缝新的,鞋子年年要做,袜子月月要补,被盖垫铺要洗、要缝,冬天要换厚的,夏天要换薄的,这种种女人的活儿和尚怎么会做?自然要靠女居士女佛徒的帮忙了。 这种活,以前诒云在申城的时候就做过,因而如今和刘秘书拜完了佛像之后便去斋堂。那儿总是聚集了三五、七八个年老的女人,拆洗缝补,飞针走线,忙得乐呵呵的。 手里做着活儿,嘴里交换着寺里寺外的奇谈怪闻:哪儿哪儿菩萨显灵了,哪个庙里的住持坐化了,哪家的媳妇生出个带尾巴的孩子了,哪个好好的小伙子被狐狸精缠住了。 这些人,说来说去,总是敬菩萨的受益,不敬菩萨的遭殃。彼此谈谈,心里就很舒服安逸。 如此这般,待她们收拾了空篮子消消停停回家,正好是日落西山,寺庙里驱赶香客游人,关闭山门做晚课的时辰。整整一个下午,诒云就要和刘秘书在晋云寺里消磨,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第319章 第三百十九章 嵯峨(八) 夏日苦长,中饭过后,孩子们上学,刘秘书趁着午休时间在诊所打典、收拾。 诒云忙里偷闲,回到家中做会绣活。偌大个院落里空空荡荡,只蝉儿一声接一声叫得烦人。诒云搬一张藤椅在廊沿下坐着,把绣了一半的黑绒鞋面拿出来,准备接着做这桩费工夫的活计。 自打出了申城以后,诒云其实好几年没穿过绣花鞋了。况且,如今顾钧儒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诒云除了诊所,也便是家里头呆着,难得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平常在家里,她也是锅上灶下的帮刘秘书忙,好东西穿着是糟蹋。前儿个翻箱子收夹衣拿单衣,不知怎么翻到一块黑绒料子,一时兴起,想做双绣花鞋。 倒还是琦君给她描的花样:中间一朵深紫色盛开的玫瑰,两片墨绿色叶片成一字状左右平铺,既对称又有立体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庄雍容,不俗不艳。当时刘秘书看得惊羡不已,央琦君也给她描这么一对。 琦君却不肯,说世上好东西只能是独一无二的,人无你有是宝贝,你有人也有,这便成烂狗屎了。小小年纪,琦君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叫诒云颇为诧异。 琦君就给刘秘书另描了一对菊花,金黄色细长如流苏的花丝,半边伸开了,半边蜡缩着,伸开的花丝横贯整幅鞋面,比那对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娇羞的美。 刘秘书直说这鞋面绣出来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卖钱。又说琦君有这手画工,将来必是衣食不愁了。连一旁的诒云也感到惊讶,不知琦君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身本事。 她想她这两个儿女,说起来,倒还是琦君方方面面略胜一筹,虽说看着不声不响,肚子里有货色,说话做事总透着那么点与众不同。诒云就想,无论如何她要把琦君看得紧些,要不然,这个女儿稍不留神,怕是会做出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来的。 诒云在诊所忙了一上午,到了这会,实则早已经疲倦不已。她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才绣了半片花瓣,只觉眼皮发粘,困倦万分。她把头仰在椅背上,想着稍稍闭一闭眼睛吧,才这么想着,人已经迷糊了过去。 朦胧中觉得旁边有人影晃动,诒云挣扎着把涩涩的眼皮睁开,却是梁熊浮。诒云心里就一惊,慌慌地抬了头,坐直身子。 “该死,说是趁空闲做点针线活儿,怎么就至于睡了过去。”诒云脸红红的,举手抿抿略显蓬乱的头发。不经意间被外人窥见了自己的睡相,诒云怎么说也是有点别扭。 梁熊浮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门也没有关上,当心盗贼趁你睡着了行窃!” 诒云说:“真是盗贼倒又用不着怕,我这家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他偷了。” 梁熊浮反问:“那么你又是怕谁?莫非怕我?” 诒云细一品味,觉得这话似乎说得突兀了一些,话中还藏了话似的。她笑笑,故意轻描淡写:“你有什么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如今还在一个城里头住着。” 原来,梁熊浮是受了蔡贤的招安,如今也在崇城内安了个军职。 可是诒云又分明觉得他与倬铭之间有一层她所不知道的联系在里头,特别是经过上一次救出行知的事情以后。 两个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她说不上来。可是诒云知道,梁熊浮并不是这样容易就被招安的人,否则他不会在平山上这么多年,也从不轻易屈服于任何一方势力。 梁熊浮在崇城内的差事,不过是个闲散职位,并不需要具体做什么。他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因而这办公时间以外,他就多到崇城的孤儿院帮忙。 这么一个粗糙的汉子,从前平山上的土匪,诒云没料着,在孩子面子倒是有模有样,极为有耐心的。因而这件事情上,诒云对他还是相当钦佩的。 梁熊浮本意是还要再说点什么,想想怕诒云见怪,遂改口道:“我今天来,是想求苏小姐一件事。” 说着他把腋下夹的那个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一块白底红点的绉纱料子。 “求你替几个孤儿院的孩子裁两件过夏的衣服。就是琦君身上穿的那种,几个孩子上次街上一看,说好看,死活央我来找你。”梁熊浮摸着鼻子,不好意思说道。 诒云接过料子,在手里摸摸,笑着:“我不过瞎比划着做罢了,哪里有裁缝铺子里做的活儿地道?” 梁熊浮也跟着笑:“裁缝铺里的式样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爱新鲜,穿衣服总想穿出点不同凡俗,这就非你苏小姐不可了。” 诒云抖开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着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对梁熊浮,又像是自言自语:“几个孩子我都见过,好像都不是很高,比行知的尺寸小些?比琦君的又大些?” 梁熊浮到底不懂这些,不过含糊回答说:“差不多吧?” 诒云扑哧一笑:“我又没问你,你一个大男人,能懂个什么?” 梁熊浮得了这句骂,笑嘻嘻地,干脆在诒云刚刚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一心一意欣赏起了诒云做活儿时的神情姿态。 诒云用一块薄板在两张椅子之间搭出一个简单的铺面,转身到里面房间里拿出划粉、尺子、剪刀、浆水碗和针线笸箩。工具齐全之后,她将布料在铺板上摊开、抹平,缝缝相对地叠出四层,随后侧了脑袋左看右看,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动手。 梁熊浮说:“我从前看山寨里的婆娘做衣裳,都要有件旧的比着做样子,怎么你竟不用?” 诒云眼睛仍旧盯住布料,反问他:“你刚才把我夸到天上,现在又不放心?” 梁熊浮嘬一下嘴唇:“哪里,我这个人臭脾气,凡事都喜欢问。问来问去的,无意当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过呢,听说医家讲究问、闻、望、切。想来你怕是行医久了,习惯上拿个个人都当病人待了,就好像这布料也是。” 诒云在椅背上轻轻一击:“你这话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说话讨嫌,那我就拿手术刀来对话。” 梁熊浮恍然大悟,抬头盯住诒云:“你绕这么个弯子,原来是为了对付我?” 诒云笑笑,继续低头做活,也就不吭声了。 梁熊浮喃喃道:“你倒是笑一笑也好。” 诒云眉毛不为人注意地耸了一耸:“我又不是摆架子,说起来好似从来不笑似得。 第320章 第三百二十章 灰烬(一) “大小姐……”顿了半晌,梁熊浮忽而唤了一声。 这一声“大小姐”倒是叫的诒云周身都不自在起来,她自然晓得,梁熊浮是想说什么,不过抢过话头说道:“梁先生糊涂了,这里哪有什么大小姐。” 梁熊浮不由得起了身来,还想再说什么,诒云却将他推搡着出了门外:“时候不早了,梁先生早歇息罢,明日还要去办公差呢。” 诒云说完这话,决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咔咔地裁剪起来。一时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个个涡状的花朵,又纷纷四散,掉落在地上。 梁熊浮无聊地弯腰捡起一片,放在嘴边用劲一吹,竟吹出很远,飘到了廊下院子里。梁熊浮发现他这个动作活像个无奈的孩子,不觉摇头一笑。 看来她多少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了,可是看样子很是排斥,恐怕现下还不是说张大帅事情的好时候。因而梁熊浮回身望了诒云一眼,也便没再继续多说什么。 此后的几天,梁熊浮开始越来越晚归家,偶尔见了诒云依旧喊她苏小姐,至少言语没有唐突和冒犯之处。 孤儿院几个孩子,穿着新衣服,自然十分高兴,也照旧会到后院里来找琦君、行知玩耍。有跟琦君习画练字的,有陪行知下几盘五子棋什么的。一时好不热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诒云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淡了许多事情,只盼着能将两个孩子好好带大便是,至于旁的……她到底不敢再多想什么了。 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就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总是会出现转折点,打的人措手不及。 ……… 这一年的秋天,北军准备向驻扎在关东的日本人发动进攻。可是因为兵力武器暂居下风,任鹤便决定避开日本人进攻的锋芒,又暂时把手里好不容易拿下的箐岛城池空出来让对方占领。 在战略棋盘上,这其实是老谋深算的一着好棋,因为任鹤在让出城池的同时,已经把包袱一个个地套上了日本人的脖子,将他们化整为零,框住了他们的人马,使之在不知不觉间由主动变成了被动。 可是这到底是一件是大事情,若是上报到崇城,这件事情必然要一个负责的人。那么这个人,不言而喻,自然不可能是任鹤…… 腿伤刚恢复不久,仍在前线浴血奋战的顾钧儒,在接到撤退令的那一时刻,也同时在暗地里被人在蔡贤跟前参了一本,安了一个投降日本人,主动让出城池的罪责。 这一切,顾钧儒尚且还被蒙在鼓里。战时的通讯线路难以保证畅达,顾钧儒接到最终撤离箐岛的命令时,日本人的重型机械大部队已经兵临城下,枪炮声清晰可闻。 顾钧儒虽然心下一百个不乐意,可是为了申军的弟兄们,这一次,他不得不按下了心下的不快,而是召开紧急会议把撤退命令传达下去,要求守城的申军一定要撕开一条血路,确保一概人员安全离开。 顾钧儒从安全考虑,决定将申军兵分两路。他自己带一路,另一队人马则由毕初带领。他们最初的设想是先回到崇城再说。 他掂着机关枪找到毕初的时候,发现他独自在院子里焚烧文件,身边其他的士兵一个也不见了。顾钧儒跺着脚催他快走,再迟片刻,日本人包围了四座城门,那就成了瓮中捉鳖,借双翅膀给他都飞不出去。 毕初指着身边一堆尚未烧尽的文件,说他万不能把这些机密给日本人留下,他一定要顾钧儒跟撤退部队先走,他办完事情随后就来。 顾钧儒对毕初到底担心着,毕初就对他笑说:“这箐岛城里我比谁都熟悉,少帅还怕我走不出去?” 顾钧儒知道,毕初也是个硬脾气,既然说服不了他,只得先走一步。两人说好了,出了箐岛以后,在下城河的入江处的芦苇荡里碰头。 顾钧儒走后不到一刻钟,城门已被日本人再次攻破。日本人沿着大街小巷迅速向城内推进,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阻拦。 这时,毕初刚刚烧完最后一份文件,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便衣,准备从办公室的后门溜了出去。 他原来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先躲上一躲,天黑下来之后再想法混出城去。这一等,却就是两三天,好不容易,毕初找到了时机出城,却没有看到顾钧儒的人影。 原来,顾钧儒到达下城河附近的时候,遇到了日本人赶来的后援部队,双方一阵激战以后,被逼得不得不先撤一步。 毕初料着是少帅怕是遇着了特殊情况,因而他就想法子,一切等回到崇城再说。这一路奔走,就是数月,等到毕初到达崇城的时候,他更是没有想到,这里等待着他与申军兄弟们的是蔡贤布下的天罗地网。 毕初才刚进了崇城内,想先回去看一眼疏影,却不料城门巷子两边已经被蔡贤的士兵堵住。 此时,毕初连着赶路数月,早已经是疲惫不堪,自然再也不够沉着。他一见自己被两面夹攻,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他马上背贴着巷壁拔出枪来。 蔡贤的人见到此人有枪,当然悟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百姓,立刻从两边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混乱中,毕初打死了两个蔡贤亲卫营的士兵,对方却因为一心要抓活的,只把毕初的胳膊打成轻伤。 事情的发展有时候的确很富戏剧性,毕初胳膊上滴着血,被士兵们扭送经过市区的时候,诒云恰好替人看完病,正从一户人家家里头出来。她一眼瞥见来人,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毕初!” 毕初望了诒云一眼,蠕动了下干燥的双唇,却是到底没说出话来。就这样,顾钧儒的副官,被确认了身份,成了通敌叛国,弃城出逃的头一号罪犯之一,被关进了大牢里头。 既然抓到的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能像对一个普通俘虏那样扔进牢里了事。首先要替他治伤。伤治好了才能经得住日后一系列的审问、拷打、逼供抑或是怀柔感化要他供出顾钧儒的罪行。 第321章 第三百二十一章 灰烬(二) 崇城的这些特殊看管的罪犯,但凡要看病,那都是在一处临时医院。这医院设在最早的崇城女子专科学校中,也就是后来的孤儿救济院。 论说起来,这救济院还是宋廷秋创办的,怕是他再想不到这片地方,会有一天会变成这个专门治疗罪犯的医院,这也是世事变化无常的一个证明吧。 毕初被送进医院,是诒云亲自替他处理的伤口。诒云自打亲眼看见毕初被抓以后,便急着去叫倬铭出面,想办法把自己安排进了这医院里头。于情于理,这毕初到底是自己人,诒云晓得,这个时候情势复杂,不放心把毕初交到别人手上。 诒云利索地剪开他的袖管,清洗、上药、包扎,小心地不让他感到疼痛。毕初歪头看着她做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酒精气味,忽然地就想起了刘疏影。 他低声唤她:“少奶奶……疏影她……” 诒云一听毕初说到刘秘书,不由得心下一惊,手里的镊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毕初唤她这一声的目的,抬了眼睛:“她还不知道,你放心……” 毕初小声说:“少奶奶,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说什么?” 诒云小声回答:“疏影身子不算很好,我不希冀她再受到什么刺激了,这两年,她等你等得也很是苦呢。” 毕初一听,起先不过苦笑一声,而后忽然又说道:“少奶奶,医院里警戒不严,你把我带出去是可以办到的。城里现在因为要抓捕申军的兄弟,乱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诒云严肃地看他:“你以为我就会带你出去?我告诉你,城防工作已经同时委任了倬铭主持,你现在是倬铭手里的人。” 毕初微微一愣,他倒是不曾想到,苏倬铭竟然如今已经在崇城内任了官职,他还以为,这苏倬铭早就已经在楠城失踪了。 可是毕初不死心,又说:“少奶奶,这一次,蔡贤是要把少帅,把我们申军的人彻底一网打尽,给我安个结结实实的罪名。如果我就呆在这里,坐以待毙,他们总会想法子要我认下不属于少帅的罪名来。少奶奶,难道你忍心看着少帅受这不白之冤?” 诒云眼眸略略下垂,心下早已是五味杂陈,她面上不过淡淡一笑:“毕初,如今外头是什么形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你要知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鲁莽。我的任务只是替你治好枪伤,其余还请你不必再说……不是为了钧儒,只是为了疏影,我一定会替你想一个万全的办法的。” 毕初不无失望地移开眼睛,他想起了刘秘书的身影。疏影此时一定还在家里头等着他归家罢?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她会想到他已经被捕了吗? ………… 晚饭时间,诒云早早就把诊所关门了。 她正准备烧晚饭,从米缸里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着厨房门口的斜阳,把混在米中看得见的石子砂粒拣出去。 这一天虽是崇城内大举抓捕申军士兵的日子,却因为申军到城内的人马到底不算多,城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打斗。市民生活一切如常,连行知、琦君的学校都没有停课。 诒云拣着砂粒的时候心里还想:走了顾钧儒,又回来了毕初,倒像戏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轮番着出台亮相,几个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换上另外一拨。 自从日本人打进中华大地以后,这些年里诒云经历得实在太多,对家门外面的变化见怪不怪, 这个时候,厨房的大门被琦君砰地推了开来。诒云抬头看时,琦君已经一脸惊惶地站在她面前,呼哧呼哧喘气不匀。琦君一向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凡事都不会大喜大怒,今天为什么事跑得这般急迫,倒让诒云吓了一跳。 诒云安抚她:“别慌,有话慢慢说。” 琦君把诒云手里的半瓢碎米拿过来,放在旁边,说:“母亲,出事情了,毕叔叔被舅舅抓进了监狱。” 诒云怔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琦君说:“今天一早,城外通告都出来了,还好我挡着影姨,没给她瞧见。我看通告上说,毕叔叔还挨了一枪。” 诒云一下子站起来,而后又慢慢坐下去,自言自语道:“疏影呢?” 琦君道:“我叫行知缠着她,这会在屋子下棋呢。” 诒云如释重负一般吐出一口气来,还好,两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也懂得是非呢。可是这件事情,看起来是要闹大了,恐怕疏影知道,也是早晚的问题,她到底还是要想办法解决了。 一旁的琦君不说话,帮诒云把瓢里的碎米拣干净了,舀了水淘米,而后下到锅里,添进几瓢冷水,点火烧稀粥。 她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并不晓得到底要如何替母亲分担心思或者出主意。天大的事情,原本都有母亲顶着呢,她相信,母亲一定能想出办法,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琦君到底是晓得分寸,对家里的事情多半多语。 果然,锅中冷水还没有烧开,琦君听见诒云说:“走,我们一起去找你舅舅去。” 琦君就听话地起身,拍一拍沾在膝前的草灰草屑,跟了诒云出门。 时令才过立秋,天就已经黑得早了,只看见家家户户房顶上薄雾似的炊烟。街上有一家杂货店在门口架了三尺宽的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晚饭。 炉火一闪一闪,饭菜的香味满街飘散。琦君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巡逻士兵从街上走过,脚步一律匆匆忙忙。还有几个士兵抱着一大摞抗战的标语,挨个儿敲开沿街店铺,指挥店主们立刻张挂起来。 大概是没有发生大的打斗的缘故吧,医院门口冷冷清清,断腿断胳膊的伤员一个也没见到。这使刚跟着诒云进门的琦君松一口气,她是个心软到见不得别人痛苦的女孩子。 沿从前的教室走廊往前走,终于在一间放着很多药水和器械的房间里看见了苏倬铭。这会儿他正从城墙巡视回来,也正闲着,独自一人在灯下帮着几个医官搓棉花球。 诒云带着琦君往门口一站,倬铭就抬头看见了,满脸是笑地放下东西走出来。 第322章 第三百二十二章 灰烬(三) “姐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空下来我会回家看你们的。”倬铭微微笑着说。 诒云拉起琦君的手,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问:“这毕初的事情,处置下来了么?” 倬铭对这事很敏感,马上回答:“姐姐,你可别找我说什么,我现在在军统局挂的是副职,如今城防的事情也就管到一星半点,之前能让你进去帮忙瞧一眼毕初,已经是极为难办的事情了。” 诒云蹙眉说:“这件事情的审讯,最后难道不是你们军统的人做主的么?到时候,你是不是能帮上忙的?” 倬铭顿了顿,半晌方才回答:“做的到主,可是也不好去做。毕初是什么人?那可是姐夫多年的老副官,各处眼线都盯得紧。再说抓住他的消息已经报告给了蔡委员长,是杀是关要由他亲自决定。别说你了,实则我心下也十分惦记着这事情呢。可是就是无奈插不上手。” 倬铭嘴里提到一个“杀”字的时候,诒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不无期望地盯住倬铭的脸:“倬铭,看在我的份上,帮一帮毕初这一回罢。我真是怕,怕疏影知晓这件事情,还不知道她撑不撑得住呢。” 倬铭叹了口气:“姐姐,我说了,找我没用。这事情若是我能办下来,那自然没有二话,可是现下上头的指令没下来,我也是一筹莫展呀。” “那你就去看看,这事情是不是还有疏通的余地?我倒是不相信,这件事情没有蔡贤手下的人在那里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诒云笃定道。 倬铭摇了摇头道:“姐姐,你真是糊涂了,你想救毕初的命,难道就不顾姐夫的命?这毕副官为什么会被抓,还不是冲着姐夫去的。若是他被处决了,对姐夫来说,倒是未尝不算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没有人能再拿这个人做要挟了。姐姐,话是不好听,可是理是这个理。” 诒云说不出话来了,半天,她叹了一口气:“他不光是你姐夫的副官,更是疏影的丈夫呀!这些年,家里头能操持下去,也是多亏了有疏影在。她难道就比我身子骨要强么?不!她就是凭着一口气撑在那里,她这是要等毕初回来呀!如果告诉她,毕初要死了,你觉得她能受得住这打击么?” 倬铭摆了摆手:“姐姐,不要再多说了,我自有我的思量在里间。毕初和姐夫,我总归是要对不住一个人的,如果一定要选,那就只好是毕初了。到底你和姐夫才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话说到这里,诒云已经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低头往回走。 琦君在后面碰碰她的手,说:“母亲,你真的不管了?” 诒云就带点赌气地答:“我没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也是白求。” 倬铭站在后面,明白姐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他装作没听见,回屋继续搓手里的 棉球。可是这越搓,心下就越是烦躁,一时也便将棉球扔到一旁,坐着发起楞来。 ………… 隔日清晨,倬铭正在布置四面城门上岗的事。头一次担任城防主任的职务,他兢兢业业唯恐有什么闪失。 这个时候,琦君却是一个人悄悄来了。倬铭就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如果不着急,明天再说可不可以。 琦君翘起小小的下巴,迟疑地回答:“舅舅,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母亲的脾气……” 倬铭连忙摇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又直接叫副官把琦君送回家去。 自昨日倬铭那里回来,诒云心下就一直搁着事情,总觉得很沉。她又怕疏影一时要问起,便打发行知去疏影屋里看书温功课去,她独个儿坐在敞厅里出神。 诒云现在觉到了冷清,奶妈死了,钧儒下落不明,梁熊浮有些日子没有到她门上来问长问短了。就是宋廷秋,一直也没有听到要回崇城的消息。 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连个说话商议的人都没有。想起从前这院子里人欢孩闹、鸡飞狗跳的日子,诒云真有点恍如隔世。 她坐了一会儿,吃力地按着膝盖起身,到天井角落的鸡窝里掏出一只已经进窝的母鸡。小母鸡拼命涨红了脸,咯咯地大声叫着。琦君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家里头,她闻声赶出来,问母亲要想干什么。 诒云就回答说:“看样子,你毕叔叔是难逃一死了。你影姨这会也不知情,不在他身边。我这是煨罐鸡汤给他喝喝,算是替你影姨送他上路。” 听好了这话,琦君一下子眼泪就冲出眼眶。 诒云苦笑一声,不过看她一眼说:“你也别替他伤心。他当初既是横下心来跟着你父亲,他就是准备好了有这一天的。多少人盯着顾家的把柄,好不容易抓着这么一次机会,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毕叔叔了。可怜这几年,你影姨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连个孩子都没能留住……” 诒云说着,眼圈也有点红,她连忙偏了头装作找刀。琦君当诒云的下手,两人一个抓鸡腿,一个按鸡头,心惊胆战地把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捺在地上不动。 诒云就手拔去鸡脖子上的几根碎毛,闭了眼睛在那光裸处一刀割下去。 “噗”地一声闷响,有小股的鲜血溅了出来,立刻腥味四散。鸡在她们手下拼命蹬腿扇翅膀,片刻之后也就闭了眼睛,软绵绵不再动弹。 诒云把死鸡扔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有好长时间面色灰白,心跳不止。她想,毕初过几天被杀的时候,可也是这样两腿蹬啊蹬的,半天落不下一口气? 她一声不响地烫鸡,拔毛,开肠破肚。鸡肚子里热气腾腾,诒云闻着那股新鲜的夹杂了腥臭的腥味,胃里一阵阵地翻腾,要想呕吐。 她屏住气,勉强把鸡收拾干净了,放进一只大口的瓦罐里,又放了黄酒、葱、姜,把瓦罐坐到灶口上,用文火慢慢炖着。 约莫烧了两个时辰,诒云开始撤火,让那瓦罐在热灶头上闷着过夜。 临睡觉前,行知却又冒冒失夫进了屋子里来:“母亲,影姨睡着了,我来看看你。” 第323章 第三百二十三章 灰烬(四) 诒云脸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热水烫脚,并不怎么抬眼去看行知。生性外向的行知就很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要把家里死沉沉的空气搅动开来。 他夸张地嗅着小鼻子,大呼小叫说:“母亲还煨了鸡汤?是特地给我喝的吗?” 说着他就要往厨房里跑,这到底是叫诒云莫名有些感伤起来,不过冷脸喝住她:“站着!那鸡汤没你的分。” 行知一时间很是尴尬,委屈地叫一声:“母亲!” 诒云别过脸去,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自知是方才口气说重了,不过对行知道歉:“对不住,行知,我没控制好脾气。” 琦君在一旁替诒云解释说:“鸡汤是煨给毕叔叔喝的,母亲说要送他饱饱地上路。” 行知自然也晓得这件事情了,这么一听,小小的孩子心中一抖,看着诒云浮在油灯光下的凝重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后,他扭转头,脚步不无沉重地走出门去。 琦君追上来问她一声:“弟弟,你不在楼下睡?” 行知一下子停住脚,回转身,问:“姐姐,我是不是不该同母亲说那番话。” 琦君摇摇头:“也不好怪你的,这事情,谁都没办法。” 行知眼睛里暗淡下去,跟着也摇摇头。 ........ 第二天中饭前,诒云把鸡汤热了,连瓦罐放进一只竹篮里,吩咐琦君送到毕初的牢房里去。 琦君问母亲:“人家能让我去送饭吗?” 诒云咬牙切齿说:“不让送,你就找你舅舅去。人救不下来,总不能连顿牢饭都不让送。你舅舅他要说个不字,从此我不认他这个弟弟。” 甚少听母亲说这样重的话,琦君脸上哀哀的,眼泪又要下来的样子。 她拎着很重的竹篮出门,一路想着如果人家不让她进去,她该怎么找舅舅说话。她希望倬铭舅舅不会拒绝她送这罐鸡汤。 母亲的性子刚强,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琦君不愿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结果。 她走上桥,忽然看见从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一群士兵,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琦君很久没有看见过这种画面,不由得想起了父亲顾钧儒的身影。 她想着,这会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那些士兵,看得出来,从前眉眼里总是万事不愁的神气,现在这张张脸却是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削了进去,使一张紧闭的嘴巴带着男人的邋遢劲。 他们穿一身破烂的美式军装,腰里挂着褐色皮制手枪盒,却因为腿脚的关系,再也走不出从前的那股劲头。 琦君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些过路的士兵,心里涌上来的又是另一种哀伤。 她心下想着,会不会,父亲回来的时候,也是这副光景? 到了监狱以后,监狱长把毕初的牢门打开,让琦君进去看一看毕初。牢里的管事都知道这是个上头点了名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没有决定如何处理之前,他们的责任是要保证该犯好好活着。 虽然倬铭并没有具体交代,但是大家都知道,琦君是苏倬铭的外甥女,因而也不会为难这么一个孩子。 再说这毕初在狱中没有受到过分的折磨,每天医官还要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换上新药。算下来,也多是亏着倬铭在暗中担待了。 琦君到底年纪小,耳听着监狱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多少有些害怕。不过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将那篮子放下。 毕初几次想引她说话,她闭住嘴就是不开口。琦君倒不是怕这个毕叔叔,只是想起影姨,又想起母亲,到底也不知晓可以说些什么。 毕初知道琦君内向,就笑笑:“少奶奶让小小姐给我送鸡汤,倒是承她有心了,还请小小姐回去替我谢过少奶奶。” 琦君自语道:“母亲倒是自己想来送的,可是……” 毕初说:“少奶奶到底是个好人,照我们申城的老规矩,来给我这个死囚犯送行。” 琦君的手一抖,手里拿着的一个碗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瓷碗片子四溅,浓烈的鸡汤味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监狱长慌忙探进一个头:“怎么样,你没事吧?” 琦君掩饰地说:“没事,叔叔,你去拿把笤帚来就好。” 监狱长就去找笤帚。趁这工夫,毕初盯住琦君的眼睛说:“小小姐,请你替我做一件事:将来要是疏影问起,你千万劝她不要悲伤,她是容易冲动的人,我怕她想不开……” 琦君急急地压着声说:“毕叔叔放心,我会的。” 毕初又说:“你告诉少奶奶,从我宣誓效忠少帅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准备着为少帅而死的。侥幸活下来这么多年,为少帅和申军做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疏影,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监狱长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琦君忙用袖子擦一擦眼睛,请监狱长把房间里的瓷器碎片扫干净,而后她拎了篮子,也不敢回头地出门去了。 琦君在走廊尽头的门外意外地碰到了舅舅倬铭。 琦君的眼睛此刻还红红的,倬铭只看她一眼便在心里明白了一切。两个人一时间都有点尴尬,互相尽力回避着对方的注视。 倬铭没话找话地说:“你来看毕叔叔?” 琦君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停了一会儿,琦君试探着开口:“舅舅?” 倬铭自然之道她想说什么,不过抬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无人,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他。 他们走进监狱里专为他这个顶头上司备下的办公室,倬铭随手关好门,走到琦君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 琦君年纪虽小,可是到底经着这些年疏影的管教,也学会了不少字。她接过去看,倒是也瞧得清楚意思,原来是蔡贤亲笔批示的行刑令,旁边还有他特意加批的一句话,要求在用刑之后,必须将毕初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以告诫那些“投敌叛国”之人。 琦君到底是经不住事情,这个时候,小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抬了头,面色灰白地望着倬铭:“舅舅,这是刚来的命令?” 倬铭微微阖眼答:“是,电报刚刚发过来。” 第324章 第三百二十四章 灰烬(五) 琦君简直不能想,这事情回去要如何与母亲说。她年纪虽小,到底也晓得这事情非同寻常,她不过颤动着嘴唇:“毕叔叔他是非死不可了?” 倬铭轻轻喊了她一声:“琦君……” 只这一声喊,琦君的眼泪哗地夺眶而出。琦君扑上去抱住倬铭的腿,肩膀颤抖着,却又哽咽不能成声。 倬铭拍拍琦君的肩膀,把她拉开,简短地说:“你先走,你在这儿会妨碍我做事。记住,刚才我给你看的东西,回去不要同你母亲说,一切有我在,事情最后会有一个妥善的安排的。” 琦君似懂非懂,含泪点头:“是的,舅舅。” 她把眼泪擦干,闪身出门,倬铭命人悄无声息地送她离开监狱。 琦君走后,倬铭仍旧关着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把一切考虑停当。然后他出了房间,告诉监狱长说,晚上他会再来,执行对毕初的处决。 监狱长张着嘴,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处决,无奈倬铭一脸冰霜,根本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晚上,监狱长早早地守在门口,结果倬铭到十点过后才来,他开着一辆美式吉普。 倬铭跳下车,伸手就向监狱长要毕初牢房的钥匙。监狱长点头哈腰说:“长官,还是我带你去吧。” 倬铭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不用。”又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班回家。” 监狱长觉得不妥,岂有长官在这里忙碌,他倒先回家睡觉的道理?犹豫间,倬铭瞪他一眼,意思是怎么还不走? 监狱长心想这位城防主任果真是个不好伺候的人,难怪都说有靠山呢。可是他叫人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 于是监狱长边想边慢慢地挪着两条腿,防备苏倬铭突然又改变主意唤他回去帮忙。 他走到那辆吉普车旁时,依稀瞥见车内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好像还动了两动,便好奇地伸头想看,后面倬铭却喝一声:“看什么?” 监狱长吓得一缩脖子,赶快扭头走了。 倬铭站在门口,确信监狱长已经走远,这才回到车上,片刻之后押下一个用麻袋蒙了头的人。那人嘴里被塞了东西,呜呜地说不成话,却不断扭动身体表示抗议。 倬铭理也不理,连拖带拉地把他弄到了监狱行刑室。幸好那人是蒙了脑袋的,看不见房间里那架亮晃晃的行刑用的铡刀,否则光吓也吓个半死了。 倬铭把蒙着脑袋的人绑到靠墙的木柱上,顺便检查一遍他的全身,确信此人已经是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之后,才慎重地锁上这间房门,沿走廊去到毕初的牢房。 毕初下午已经听监狱长含含糊糊说过今晚要被处决的事,所以倬铭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惊讶。 毕初从床上坐起身来,先把长长的脚镣放在地上,跟着人往地上一跳,动作依然是敏捷而准确的。他站在地上,对倬铭一笑说:“我们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紧挨着往前走。毕初的脚骨上拖了铁镣,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和脚链互为应和,留下很奇怪的回声。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倬铭没有将毕初带到行刑室,却打开了自己的那间办公房,示意毕初进去,而后他跟着走进,反手把门锁上。 毕初心中奇怪,想着会不会是家里来了人,说通了苏倬铭,准许在这里最后见他一面?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期盼着来的是妻子刘疏影。 倬铭在毕初对面站着,面容依旧是冰冷的,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毕初。毕初下意识地用那只未负伤的手接住。 倬铭说:“打开你的脚镣。” 毕初也没有多想,依言而行。脚镣打开之后,有一小会儿感觉双腿轻飘飘的,像是稍稍一跳便能腾到半空一样。若不是想着很快要被处决,毕初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惊喜了。 倬铭的眼睛一直盯住毕初,弯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套折叠整齐的城防制服,拍在毕初面前,示意对方换上。毕初不解,同样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疑问。 倬铭压低声音说:“毕副官,请你抓紧时间。” 有一瞬间,毕初的嘴巴微微张了开来,欲说又止的样子。他不是个迟钝的人,倬铭把他带到这间房中,给他开了脚镣,又让他换这套衣服,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现在是反过来替倬铭感到担忧,如果平白无故让他这样的要饭逃脱,那么替他一死的将是倬铭本人。 毕初咬了咬牙,说:“这太危险。我不能害你。” 倬铭答:“与你无关,我是替姐姐做这件事。” 毕初坚持说:“少奶奶恐怕是不晓得你的处境。” 倬铭已经显得颇不耐烦,皱起眉头:“你在姐夫手底下做事,都这么优柔寡断的吗?我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十分钟之内你不会在监狱大门附近碰到任何人,过了十分钟我不能保证。” 听到这里,毕初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尽可能平静地穿上那套衣服。受伤的那只手有点不太利索,但是不妨碍他的行动。他穿好衣服之后伸手给倬铭:“谢谢你。” 倬铭转开眼睛,像是没有看见毕初伸过去的手。他催促毕初:“快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毕初微笑地改握手为点头:“后会有期。” 倬铭无奈苦笑一声:“最好别再会面,同样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毕初又是一笑,转身就要出门。倬铭在后面提醒他一句:“通行证在上衣口袋里。” 毕初回头拍拍口袋,表示他已经知道,便不慌不忙出得门去。 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之后,外面复归平静。倬铭如同翻了一座大山,浑身疲惫地退靠在墙上,闭住眼睛,半天不动一下。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响,这才开了门出去接人。来的是事先接到行刑命令的两个军中刽子手。 第325章 第三百二十五章 灰烬(六) 倬铭把他们直接带进行刑室,要杀的人已经绑好在木柱上,杀人的铡刀也早就备齐,一切都不劳两个刽子手费事,这使他们相当满意。 其中一个刽子手踢一脚被绑的人,带笑地说:“头上干吗要套上这么个玩意儿?” 倬铭就回答:“上天有好生之德,人道一点,别让他看见刑具吓破了胆。” 蒙着麻袋的人又一次拼命扭着身体,发出“呜呜”的哽咽。 这麻袋下的人,实则就是当初在申城弃战逃离的袁牧,如果不是因为他,顾钧儒也不会最后落到这步田地。袁牧本是蔡贤底下的人,他悄无声息逃回崇城以后,在蔡贤暗中关照下,倒是不徐不疾的过起了小日子来。 若不是前些时日,梁熊浮将袁牧回城的消息告诉他,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个逃兵竟然还回到了崇城。 毕初这件事情,最棘手的恰恰是替代的人,那么比起旁人来,这个本就该死的袁牧自然成了最佳的人选。他即便真的失踪,被斩,蔡贤就是要追究也无从追究而起。这到底是个犯了军纪的人,他也不好明着袒护什么。 这个时候,刽子手开玩笑说:“瞧,他还不领长官你的情!” 倬铭回过神来,报之一笑,挥挥手,表示可以用刑了。两个刽子手立刻扑上去解开绑人的绳子,一个拉头,一个托脚,很利索地把蒙麻袋者强塞到铡刀下面,手扶住刀把。 倬铭只来得及把身子转了过去,后面嘿地一声,已经完了事。当他再回头时,离铡刀最近的墙壁上血汗淋漓,触目惊心。 倬铭刹那间心里翻肠倒肚,难过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刽子手用一块毛巾擦着自己脸上手上的血,同情地对倬铭说:“长官你这是头一次看,习惯了就不觉什么了。” 倬铭心有余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连连摆手,示意他们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可以离去。 第二天一早,崇城人在大街上看见了一张新贴出来的公告,内容是:叛匪毕初,昨夜被处死刑。其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三日。有收尸者立斩无疑! 这一日,刘秘书在家里头实在坐不住了,一清早就出来透气,她也挤进人堆里看公告,当场晕死在公告下面。诒云追了出来,就瞧见了这一幕,忙唤人将刘秘书抬回家去,往她胳膊上戳了一针,又附耳吐进一口气,刘秘书这才悠悠醒来,脸上只剩下不住淌着的泪水。 有好事者,马上赶着到城门口看那悬挂的人头,回来告诉胆小不敢看的人说,头砍得很地道,齐脖根处整整齐齐,就是脸面上血糊拉塌的没了样子。说着就叹口气:“还是新来的城防主任狠。从前的人做那么多坏事,抓着也不过请他吃颗枪子儿。” 言下之意是,这苏倬铭别看这斯斯文文的一个人,下起手来,倒很是心狠手辣呢。 总之,这一天崇城角角落落传的都是这一件事。好多人家的大人怕孩子不懂事跑去看了,夜里要做噩梦,都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压抑恐慌的情绪像秋日那天笼罩了崇城的阴云,灰蒙蒙的,死沉沉的。 噩耗传到顾钧儒耳中的时候,他正在芦苇搭起的棚屋里参加游击队的秘密会议。原来在撤退途中,申军遇到了麻烦,多亏着过路的游击队相助,这才脱了身。 这个时候,离钧儒和毕初约定碰头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三天了。在战争形势瞬息万变的紧张日子里,两三天的空白意味着什么,谁的心里都是不言自明的。 顾钧儒每天带着两个申军的战士和一副担架走出十里开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毕初。再往前走就不可能了,那里是蔡贤的地盘,就等着他入瓮呢。 其实按钧儒的性子,他真想带着人马一直走到崇城,城里城外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找到毕初。 等待的时刻钧儒只觉得十分烦躁,拒绝吃饭,只没命地喝水。即便这样他仍是觉得焦渴,仿佛心里烧着个火球,灌进去多少凉水也会被嗤地一声吸干。 两三天的工夫,他烧得双目透出赤红,嘴唇上白色的薄皮一片片翻卷起来,像风中翁动的蝴蝶翅膀。人在等不到音讯的时候格外难熬,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你哭也哭不出来,有劲也使不出来,眼巴巴地等着,火燎燎地急着,这样的日子真是一日长过百年! 第四天头上,游击队的刘书记把钧儒叫了过去。他对钧儒说,毕初十有八九,怕是被秘密关押起来了。说完这话他停下来,关切地注意钧儒的脸色。 钧儒面色异常的平稳,只是眼角唇边开始一点点地长出无数条浅浅的皱纹,眼中的凄苦令人不忍卒看。 他轻声对刘书记说:“我想到了,实则这么多天了,恐怕不是好消息。” 刘书记说那就开个会,商量怎么把毕副官救出来,估计对方一时半时不会拿他动刀,毕竟最后的目的,只是想要威胁他就范罢了。 会上群策群力地想出好几套营救计划,准备一个不行再换另外一个,总之要达到把人救出来的目的。但是再细细一想,所有的计划都不够完善:强攻有强攻的危险,智救有智救的麻烦。 崇城内几乎配置了全部的美式装备,又有高大坚固的城墙作屏障,要从他们眼皮子下面救出一个大活人,岂是说干就能得手的事情!况且还不知道毕初此时的情况到底如何,如果他身负重伤躺着不能行动,那他们得手的可能又要减掉几分。 刘书记一支接一支拍光了整整一包烟,心里对营救计划始终委决不下。钧儒一贯都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坐不住了,直拐着脚站起身来,说是这一次就算冒着极大的风险,还是要进城去。 刘书记哭笑不得说:“顾司令,您若是拼完了性命,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毕副官的事情,我们也很着急,可是我们游击队的原则,是一定要保证行动的成功。万一计划不周密,打草惊蛇,对毕副官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第326章 第三百二十六章 灰烬(七) 站在一旁的申军小兵情绪激动地嘶哑着声音:“毕副官他被捕已经好几天了,他的生命不是用小时计算的,是分分秒秒都有危险!” 刘书记接腔答:“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行事!” 钧儒还想再说什么,门突然被撞开,城内秘密情报站的一个情报员未及报告就冲进会场。他是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过来的,带给大家的就是这个噩耗:毕副官已经被人斩首,首级挂在城门口示众。 几个常跟着毕初的士兵,当场一声长嚎,大哭起来。钧儒也是一时气急,竟就差些背过气去。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弄醒过来时,钧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相信,我要亲眼去看看!” 一贯理智的钧儒,疯了一样地奔回芦棚,换上便衣,拿了鲁格手枪,直奔驻地旁油船的小码头,跳上一只两头尖尖的划子,解缆,调头,一篙子撑出好远。他准备抄水路,从护城河进城。 刘书记见得拦他不住,再说心里也很想知道个城内情况的确切,立刻点出五六个小战士,命他们组成小分队,再加上一队自告奋勇跟上去的申军战事,就这样两队人跟着顾钧儒过去。 刘书记又反复交待一定不能进城,只能在城门外看明白就回来。他到底怀疑这这是不是制造出来的一个饵,专用来引人上钩的。 几个出去战士都是身高力壮的小伙子,撑篙划船动作飞快,很快赶上了顾钧儒。船和船相遇时,有两个战士长腿一迈,越过船帮上了钧儒的划子,抢过他手里的竹篙。 钧儒刚才是凭着一股心气才不要命地把船撑出这么远,此时竹篙被战士接过去,他整个人跟着就瘫了,一屁股跌坐在舱底,木愣愣的如同呆傻了一样。 一个叫小秋的战士好心劝她说:“顾司令,你先别着急,也许是弄错了人呢?” 钧儒就半楞半呆地重复他的话:“是啊,也许是弄错了人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些人都知晓,毕初跟了顾钧儒许多年,早就是生死之交。如今听闻毕初下落,想来他早就是火上眉梢了,如今还能坐着说出话来,已然十分不容易。 船到入城口附近,他们找个隐蔽处拴线上岸。这一带虽是蔡贤的地盘,但因为各地撤出的大部队此时都驻在城中,四乡八镇基本上都靠地方土杂武装维持。 这些土杂武装平常又大都蜗居在据点中喝酒猜拳找快活,小分队上岸后,只要注意不暴露自己,也就无人出来盘查找事。 小分队绕过村庄,专找那河滩坟地一路疾行。连年战乱,这附近的那些土地荒废了许多,又加上时令刚到初冬季节,半人多高的枯苇乱草四处皆是,农人们收过庄稼也都不再往地头田间跑了,因而,幸运的是,钧儒几人这一路居然没碰上任何情况。 十里河滩路,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走毕。平原上视野开阔,老远就看见了土堡一样的崇城城门。小秋站住脚,对钧儒说:“司令,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去看了回来告诉你。” 另外几个人也都纷纷附和,劝钧儒不要再往前去。顾钧儒哪里会肯?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就拐着脚起了身来。即便他一个踉跄差些跌倒也顾不得了,甩开大步子往前直走。 小秋他们生怕顾钧儒会出事,赶快跟上去,前后左右地把他夹在当中护着。 离城门口也就一箭之遥了,每个人的视线里都清清楚楚看见了城门口高挂的人头。因为天冷风硬,人头挂久了之后已经萎缩成一个干瘪的窝瓜样的东西,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怎么也不能看出原先的模样。 人头下面还有一张白纸的告示,距离太远看不清写了什么,依稀那告示上有个很大的红笔画的叉。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们趴在乱坟地里,没有一个人出声。小秋回头去看顾钧儒,他的脖子直挺挺地立着,头和趴着的身体几乎成了一个直角。他脸上肃穆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双睁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城门上的人头,眼睛里火光熊熊。 …… 傍晚时分,崇城北郊,六叔用独轮车推了一车芦苇回家。这芦苇是他从江边的芦苇贩子手里买来的,打算把家里的猪圈收拾收拾。天快冷了,人要住暖和屋子,猪呀什么的也不能冻着。 这附近的人家,家家户户靠养猪为生,从前最多的人家能养上百多只壮猪。到冬天起圈的时候,满乡里跑着的都是猪贩子,他们在路边设下临时的猪场,互相之间压着价钱,收到肥猪后马上用运猪船装往城内,转手间就能发下大财。 一到冬天里,他们总是能赚下一年的吃喝。此处的农夫们辛苦一年,也许不如猪贩子倒倒手的工夫赚的钱多。 六叔在家门口哈腰停稳了车子,把车上的背带从肩头卸去,两手用劲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他是个鳏夫,有两个女儿都嫁在外村,家里只他一个人冷冷清清过日子。前两年他为了谋生去了申城,还加入了申军的后勤队伍,专门负责伙食采购。 后来的事情,也便是路人皆晓的了。申军战败,他也就是拼着一条老命,总算是回了崇城捡回了一条命。 也许是回乡以后,生活过于冷清了,他很乐意干这些繁琐的事儿。他年纪不到六十,腿脚健朗,走路风快,这随随便便也就是小菜一碟。 这会儿他站在门口犹豫:是先卸下车上的芦苇,还是先回屋点火做上晚饭?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猪圈后面忽然立起个人来,胡子拉碴,穿的是一身城防的军服。 六叔冷丁一见,吓得木桩子一样戳在自家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眨巴着眼睛说:“老总……你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你不要这样子吓我……” 穿军装的人呲牙一笑,开口唤他:“六叔!” 六叔定了神细看他,不由也笑了:“我的天,是毕副官!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我差点儿没吓死。” 第327章 第三百二十七章 灰烬(八) 他连忙开了门,让毕初进屋。 毕初站着不动,说:“我实在走不了了,你扶我一把。” 六叔就去搀扶毕初,才见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有斑斑血迹。六叔慌慌地说:“怎么了呢,你这是?” 毕初一屁股在条凳上坐下来,抬头见大门敞着,示意六叔去关上,这才拎起裤腿给六叔看。原来是戴脚镣的腿腕磨烂了,连日走路又化了脓,血糊拉塌的一片。 六叔吸口凉气:“好在天冷,这要是在热天,可不要烂到骨头里去了!”又说,“只听讲你后来跟着少帅又去了北面。今天在路上还听人说,你被他们杀了头,头还挂在城门口。可见得谣传听不得。” 毕初轻轻一笑:“倒也不是谣传。”就把他这些时日的遭遇,以及怎么逃出来意外碰见他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六叔连声叹道:“你命大福大。” 六叔略懂些草药,当下先烧一锅开水帮毕初把伤处洗了,拿出家里珍藏的治外伤脓肿用的药粉,在伤口四面撒上,找块干净帐纱裹好。 毕初只觉那伤处疼过之后是一片清凉。 六叔笑道:“觉得清凉就好。这还是我老父亲手里传下来的金创神药,我就怕年代久了失了效用。” 毕初胳膊上还有处枪伤,因为诒云精心医治过两回,倒开始收口结痴。六叔解开绷带看了之后,说是不妨事,又照原样绑上。 因为天色已晚,六叔到屋后菜园子里拔两棵青菜,煮一锅菜粥两人吃了。毕初想连夜赶路到江边部队驻地,去看看少帅到底是否已经在那儿了。 六叔自然不肯,说你这样子还能再走得路?六叔的意思让他在这里将养两天再说。毕初心里惦记疏影,想她久等他不到,还不知急成什么样。无奈腿伤又的确缠人,勉强走下去,只怕路上碰到情况无法利利索索地对付。 如果再次被捕,自己送出一条命倒也罢了,连累了疏影和少奶奶,甚至是苏倬铭,这就实在是对他们不住。想来想去,毕初觉得还是谨慎点为好,就答应在这儿住下来,但是不能在六叔家住,让六叔随便给他找个荒僻处的破砖窑看瓜棚之类。 六叔想想这也不难,这附近一带空着的猪场很多,眼下还没到收猪时令,那些猪场远离村庄,平常鬼都不去,住个几天不致被人发现。 六叔趁天黑把独轮车上的芦苇卸下,拿了家里的一床铺盖,用车子送毕初到其中的一个猪场。六叔说:“荒野坟场,你一个人黑天不怕吧?” 毕初笑道:“你看我怕是不怕?” 六叔也笑,说:“我问得多余。当兵打仗这些年,死人堆里也爬过不止一回了,天下还能再有让你们怕的?” 他拢些猪场里去年用剩的柴草,做成个简单的铺,让毕初夜里睡了,白天记得卷起来藏好。又关照他没事不能露头,这一带据点里的土杂武装有时候会出来巡逻,给他们撞上了要坏事。 三顿饭他会送过来之类的,六叔絮絮叨叨地交待又交待,直到看着毕初钻进被窝才放心走开。 ……… 那厢,刘秘书自打在城墙那儿见过所谓的毕初的头颅以后,整个人回了家便是不吃不喝,就坐在那儿发愣。 诒云和两个孩子光看着,心下也是着急,可是到底这会说什么都不顶用。刘秘书这会就是得要哭出来才好啊,要不然,她心里的火烧得太旺,会把她五脏六腑都烧空了的! 一贯沉稳的刘秘书,被逼到了这一刻,心下早已经是一片灰烬,她倒是巴不得死了才好,那样或许她还能与毕初团聚。 不咸不淡的过了几日,看起来刘秘书的心绪好似平稳了一些。诒云就拉着她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当是驱驱霉气。 刘秘书走路的时候开始喘气,诒云知晓,她是思虑过度的缘故,总少不得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刘秘书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诒云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走动,叫丫鬟帮忙下也便是了,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我想,从前奶妈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刘秘书喘着气答,而后又牵起嘴角笑了笑:“开个玩笑罢了,你不要太当真。” 诒云把手里抹布抖一抖:“疏影,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 刘秘书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帮着诒云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奶妈死后,少了个帮忙的人手,诒云回了家里,这里外担子更重。刘秘书不管心下多难,从心里舍不得诒云吃苦,总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点儿杂务。 崇城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 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大户人家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诒云看着一家子,穷到了骨头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刘秘书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诒云说:“上头整完了毕初,这下死无对证,总归应当不会再难为顾司令了吧?” 诒云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沉吟半晌,方才回道:“你几时关心起这些来了,事情到底怎么样,谁知道呢……况且,他也不一定会回这个家了。我心下早就把他当做一个已经去了的人,倒是也没想到你说的这些呢。” 刘秘书知道,诒云这是在箐岛的时候,怕是遇着什么事情了,虽然她一贯把事情埋在心下,可是她到底跟在诒云身旁多年,这总是看得出来的。可是她也晓得,诒云既然不说,那便是不想再去回想,也便没有多问什么。 第328章 第三百二十八章 灰烬(九) 刘秘书见诒云半天也不说话,以为她心里头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诒云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奶妈的佛像,两眼发直,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 刘秘书喊她一声:“诒云!” 诒云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地叹一口气,说:“你倒是肯喊我名字了,多少年了,这习惯总算是转圜一些了。我刚才就在想,如果当初,钧儒没有北上的话,是不是这许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刘秘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说,如果顾司令没走,奶妈和毕初就不会死是么?” 诒云两手抓紧了那个佛像,不说话,心下却到底是五味杂陈。这家里头,到底是少了一个坐镇的男人。倘若说,钧儒没走,至少那些人不敢欺负到人头上来。毕初被捕,也无非是因为他们不在一处的缘故了。 可是……钧儒便真的在这里,她与他两个人之间,就不会有旁的嫌隙了么? 从前是俞青箩,后来是秦甄儿,甚至是……任慕双。 似乎她与钧儒的感情,一直以来总是夹杂着忽而出现的第三者。不管这是否钧儒所愿的,到底是叫诒云如滚针毡。更何况,她甚至那一天亲眼见到钧儒与任慕双欢好,这更是叫她心下裂开了一道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诒云叹了口气,表情木然的把佛像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对着那佛像拜了几拜。香案上同时供着奶妈和毕初,他们都是有相片留下来的。 到了这一天的下午,忽而有人送了一包东西过来,是些男孩子和女孩子穿的衣服。刘秘书瞧了眼字条,就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是谁给行知和琦君送来的呢,看大小,倒是正合适。” 诒云望着那字条上头的字迹却看得她眼睛生疼……是他…… 是钧儒回来了么? 从拿到这包衣服开始,诒云就有些魂不守舍了起来。 本来这些时日事情多,瞌睡也就少,更谈不上经得起临睡前的这些个神思折磨了。她辗转了半夜,都不能闭眼,到了城里各家的鸡一声应着一声叫过三更之后,诒云才觉眼皮发涩,朦朦胧胧似要睡去。 在梦里面,她好像梦到钧儒坐的轮船到了码头,她和行知、琦君,着意打扮了一番去接钧儒,可是放眼望去,却看到船上走下来的钧儒笑嘻嘻挎着一个女人的手臂。老天!那不就是任慕双吗?他竟然正大光明的带着这个女人回来了…… 即便知道是在梦中,诒云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并不知晓,家里头,有一个人影,正悄然往外头而去。一件惊天的大事正在发生着…… ……… 谢公馆,半夜院子里这时有沉闷的“咚”一声响。崔氏睡觉向来警醒,这一下声响,也就把她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欠起半个身子。这时她又听见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虽然很轻,猫一样,她还是能判断出来人不止一个。 她心中犯疑,一骨碌翻身坐起。这个时候,她倒是也不觉得害怕,这府里头上上下下的,都是守卫,难不成还能进来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大不了是几个贼人,那就敞开院子让他们拿,你尽量做得大方了,人家倒也不好意思太贪心,万事总是和为上。 谁知,崔氏这一次的想法大错特错,来的不是贼人,从她一出门边就被人勒住脖子,强行往口中塞了棉花,她心里已经知道事情远不是给钱给物能够了结的。 她口中“呜呜”叫着,想给房间里的谢树声送个信号,又睁大眼睛试图分辨绑她的是何人。无奈几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黑布,她怎么挣扎也不能看得清楚。 房中的谢树声听到外面反常的动静,跟着就出来了。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有强……”马上嘴也被人捂住,一团棉花同时塞到了他的口中。 谢树声拼命扭动身子要想挣脱,手肘碰掉了身后那人脸上的黑布。他就不动了,而且是震惊无比地看清了这人,原来是刘疏影! 刘秘书也愣了一愣,索性扯掉那块黑布,冷笑说:“看见也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怂恿着蔡贤下令杀了我的丈夫,我为什么不可以绑走你?” 说到这里,刘秘书顿了顿,转身又对崔氏说到:“夫人,委屈你等我们出城之后再去报信,你告诉蔡贤,只要反绑了他自己去见我,就能换你的丈夫回家!在我见到他本人之前,我不会伤害贵先生的一根汗毛。” 她说话的时候,谢树声和崔氏都显得万分着急。当初,这抓捕毕初的事情,确实有着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他们也是为了在蔡贤跟前邀功,这揣摩上了心思,这才主动开了口。 他们是知道,毕初和这个刘疏影,早已经是夫妻的关系了,只是他们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坡脚了的刘疏影,竟然身手敏捷,看起来还有些势力。 更何况,看看那些来人,似乎好像是游击队的人! 谢树声倒是想开口说话,可是刘秘书早已经上来就把他们的嘴堵个结结实实,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谢树声眼睁睁地看着刘秘书把崔氏拖进房间,绑住她的手脚,随手将绳头在床腿上绕了几圈,打个死结。 崔氏也眼睁睁看着谢树声被他们绑了手脚带出大门,眨眼间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崔氏心里的人随着时间的延续而一点点地上升。她先是拼命扭动肩膀,想把双手从绳索的捆绑中解救出来。她的嘴被棉花堵死,只留鼻腔呼吸,身体出了大力之后,呼吸变重,嘴巴不能帮忙吐纳,便有种窒息感,憋得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 她想这样不行,得先想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弄出来。她又开始徒劳地甩头,想要甩出那团被口水泡得胀开来的棉花。 崔氏心里对诒云和刘秘书的火气也就一点点地升到了喉咙口,越聚越多,简直到了要冲破喉管喷涌而出的地步。 说起来,这谢家和苏诒云到底前世里结了什么冤仇?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怎么总是盘缠着纠葛在一起?说起来,这苏诒云一家子上上下下也真是难缠,就连这个不起眼的刘疏影都能是这样一号人物,这也着实叫她头痛! 崔氏越想,越是后悔掺了这一趟混水,更是后悔不该得罪诒云这一家子。 她甩头甩得累了,将脑袋仰靠在床栏上歇一歇。这时候眼睛里看到床边垂下来的一只挂蚊帐的钩子,她振奋起来,双膝跪在地上,尽量把身子往上拔高。 第329章 第三百二十九章 灰烬(十) 够到了,够到了!崔氏用脑袋抵住那只钩子,想办法让它钩住嘴里的那四棉花,而后用劲一甩头。成了!棉花团“噗”地一声被钩子从嘴巴中钩了出去,顷刻间呼吸顺畅起来。 她大口大口地连吸几口气,才感觉刚才做这事用尽了力气,此刻浑身软软地瘫坐在地下,一动都不想动。可是她不能不动,谢树声还在刘秘书手上,这个深藏不露的女人,说不准随时都可能翻脸要了谢树声的老命。 她要赶快找人去救谢树声! 崔氏挣扎着活动手脚,试图把绳扣一点点地从手腕处褪下。口中没有了堵塞物,呼吸就顺畅了许多,活动时再没有刚才那种心跳气短的窘促。她三弄两弄,居然把绳扣弄得松了,两只手合在一起使劲一拔,天呐!她把手拔出来了! 崔氏心跳着,哆嗦着去解脚上的绳扣。而后她扶了床栏颤巍巍地站起来。手脚被捆绑得久了自然血行不畅,好在时间不长也就复原如初。她试着慢慢地走了几步,出房门,穿过带假山石的偌大的院子,迈下大门台阶。 天还很早,启明星高挂天边,青色的雾气一缕缕地缭绕在屋顶树梢,夹带着沿街早点铺子里烤烧饼和米屑饼的香气。崔氏脚底下越走越快,到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 她在诒云家的附近的巷子口,看见诒云提着药箱赶早出诊的模样。崔氏一下也便把诒云的去路给拦住了。诒云略略一愣,倒是没想到崔氏会来,隐约觉得是有事情不好了。 今天一大早,就没看见疏影人影,诒云本身心下就嘀咕着,这疏影从来都不会夜不归宿,也没有出门不打招呼的。好好的,这人能去了哪里?再加上,这会看见崔氏,她心里也就更是觉得堵得慌了。 这个时候,诒云万分惊讶地望着清早出现在大门口的崔氏。对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样子更让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崔夫人……”她呐声道。 崔氏冷笑一声:“是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苏小姐要人。千算万算,真是没想到,你苏小姐好本事,这周围都是卧虎藏龙之人那!” 诒云心里咯噔一跳,她马上想到的是一夜未归的疏影。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崔氏,声音有点发颤。 崔氏一步跨进大门,冷了脸说:“不必装糊涂,你们家那刘疏影,带着人半夜间到我家里,绑走了我先生,这事你会不知道?” 诒云大惊失色:“你说……疏影绑走了谢局长?” “她要蔡委员长绑了自己去换我先生!苏小姐,你说这事怎么可能?人做事总要凭良心吧?她这样绑了我先生,委员长能听她的?” 诒云脸色灰白地说:“一定是误会了,疏影她不至于……况且她腿脚也不利索呢。” 崔氏咬牙切齿道:“误会什么?我眼睛瞎了,会连刘疏影的脸都认错?这世上蛇蝎女人我见得多了,还没见过拿人家丈夫撒气的!她自己丈夫不好,跟错了人,怎么就偏偏又盯上我们家树声呢?你们家的人一个个都不是善类!心肝肠子够狠,够毒!” 崔氏又气又急,眼泪出来了,嘴皮子也哆嗦不止。 诒云木然地站在崔氏面前,她觉得自己脑子太迟钝,反应不过来眼面前一连串的事情。她弄不懂,疏影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怎么好好的就绑了谢树声了? 这谢树声偏偏是蔡贤跟前的红人,这事情闹到这一步,她又要如何去保下疏影?千不该万不该…… 诒云回转身,看见琦君早已经不无惊恐地站在厨房门口,她招呼女儿说:“跟我再走一趟,去找你舅舅。” 崔氏余恨未休:“找苏倬铭有什么用?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副局,城防的人带上去也没几个人,他能单枪匹马把人给要回来?” 诒云叹口气,幽幽地说:“不管怎么斗,他总是我弟弟,我除了找他,还能找谁帮忙?” 听到这里,崔氏不答话了。蔡贤一直想要置顾钧儒死地,顾钧儒自然不可能这个时候光明正大出现在崇城里了。苏诒云除了苏倬铭,恐怕也没人可找了。但愿刘疏影能看在苏诒云的份上放了树声…… 此时疏影和她的人带着谢树声已经出城十多里路。疏影原本是游击队的暗线,一直以来潜伏在申城的宏仁医院,就是为了方便搜集日本人的情报。 可是没想到,申城这样快就被日本人占领了,她也几乎一度与组织里的其他人失去了联络。 直到前几日,因为毕初的事情,她实在是忧愤难挡,不得不暗地里又想法子从中联络,想要知道一些毕初遇害的具体信息。叫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联络,就顺利的联系上了相关人员。 只是她没有等到去组织与书记等人谈话,而是率先想到先要叫那些害了毕初的人血债血偿才好。因而这才有了夜里绑了谢树声的这一幕。 谢树声平日里横行霸道,为祸乡里,到底也是算得一害,因而绑了他,游击队的小战士都是十分的支持。 方才刚出城的时候天还黑着,谢树声戴着眼镜,口里塞了棉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既看不见路高路低,又无法平衡身体,走得跌跌绊绊,一个跟斗接一个跟斗。 他跌了跟斗自己爬不起来,须得要人去拉。那前头走的游击队小战士,便不免窝了一肚子火,抬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家伙,低声喝道:“装什么死?磨磨蹭蹭的,想等人来救你呀?做梦吧!你呀,平日里欺负老百姓欺负惯了,可没想到自己有这样一天吧!” 刘秘书听见小战士嘟囔,回头说:“你们架着他走,省得耽误时间。” 这样一来,两个游击队的小战士就架了谢树声的肩臂,甩开步子一路飞奔。这个谢树声平时再滑头,毕竟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被两个走惯夜路的小伙子拖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交互打绊,口中的棉花憋得他脸色发紫,眼珠子都要暴突出来。 走出十里地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身子瘫在了地上,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小战士看看有点不妙,喊住刘秘书:“刘大姐,你看他不会死了吧?” 第330章 第三百三十章 亡人(一) 听人这样说,刘秘书便折回头来看谢树声。 此时,天边已经现出鱼肚色,田野里晨雾弥漫,谢树声的脸色在曙光中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红紫,像被泥水泡得太久的茄子。他仰面躺倒在田埂上,鼻翼张得极大,喉咙里有拉风箱般的嘶嘶声,一双眼睛毫无生气地盯住刘秘书,眼睛里似有恳求。 刘秘书沉吟半晌,说:“休息一下可以。想松绑、想拿掉嘴里的东西,都不可能。” 谢树声挣扎着把脑袋抬起来,呜呜地很想要说什么。 刘秘书眉头逸蹙,挥挥手:“没什么可说的,这是血债,我不会怜悯我的仇人的。” 她抬头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个看青人住的小草棚,吩咐其他人说:“到屋里去吧,外面雾气太大。” 进得屋里,小战士把谢树声安置在墙角,绳头拴紧在墙柱上。经过一夜间的奔波折腾,他们每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七手八脚从外面草垛子里抽几捆干草铺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下去,眨眼间就扬起一片鼾声。 毫无睡意的只有刘秘书,此时她周身血液仍被复仇的念头焚烧得炽热,借着这一股奇异力量的燃烧,她感觉不到丝毫疲劳。 她背靠在墙上,想着两天来生活中的变故和遭遇,想到跟毕初分别数年,他竟然已经身首异处,从此他们天上人间再不得相见相爱,忍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泪水悄悄夺眶而出。 刘秘书抬手擦去眼泪时,看见墙角处谢树声那双紧盯她不放的眼睛。那眼睛里分明是一种急切和哀求,希望她能扯了他口中的东西让他说话。可是这在刘秘书看来却成了嘲讽和悲悯,庆幸她不可能抓住蔡贤偿命似的。 想到这里,刘秘书怒从心起,刷地站起身来,狠狠瞪了谢树声一眼,大步走出草棚。田野里晨雾已经渐渐散开,东边天空露出了太阳的淡红色的影子。放眼望去,收割之后的土地萧瑟一片,三五里之内不见行人。 刘秘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抓谢树声的目的是要引来蔡贤,此刻蔡贤就是接到消息带了人追过来,又怎么找到这个小草棚呢?再说,如果蔡贤带来的人多,小分队有把握将他抓到手里吗? 思想了片刻,刘秘书又走回屋里,弯腰推着小战士:“醒醒,醒醒!” 小战士腾地坐起身,两眼通红,愣愣地望着疏影。刘秘书就说:“外面有灶,有柴火,你帮我搭把手,我们去烧点吃的。” 小战士惊讶道:“你不怕烟火把人给引过来?” 刘秘书瞥了谢树声一眼,附在小战士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那小战士连连点头,心悦诚服的样子,起身跟她出去。 小战士出去后才知道,草棚外面的确有眼砖砌的小灶,锅却没有。原来刘秘书刚才那话是说给谢树声听的。他对着刘秘书会心一笑,找来一抱耐烧的树枝荆条,干脆在空地上拢起了一堆火。刘秘书则蹲下帮着拨弄那些枝条,尽可能让火烧得大些。 深秋一望无际的江海平原上,这一股远离村庄的烟火袅袅上升,走在大路上的人不可能将它忽略不见。烟火果然引来了苏倬铭,还有他带着的几个士兵。 驻扎在崇城内的大部队,前一天开始出城集训,留下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守备人员。苏倬铭情急中把归属于城防的警卫班集合起来,勉强拉出五六个士兵跟他出城救人。实际上他没有准备跟刘秘书的小分队发生战斗。 他心下实在是着急,显然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刘秘书并不知晓毕初已经获救的事情。倬铭心下想着,现下只须把事情解释清楚,那么自然会冰释前嫌,谢树声也就会安然无恙地跟他回城,或许防止这件事情继续扩散开来,还是有机会的。 所以,倬铭发现野地里的烟火,意识到这可能是刘秘书的小分队在休息做饭时,他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带人往烟火处奔去。 苏倬铭接近小屋前,空地上的烟火已经被小秋用水浇灭,未燃尽的树枝荆条在泥水中有气无力地冒出丝丝青烟,苟延残喘似的。四周悄无人声。如果仔细想一想,会觉得这寂静实在很有点可疑。 可是倬铭到底救人心切,又因为对方仅仅是刘秘书和她所带的一个小分队,也就没有用心用脑子将眼前的一切做一个判断。 他蹑手蹑脚走近小屋。屋里隐隐听到拖长的、极为均匀的鼾声,这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从门缝中溢出,令人感觉到周围的安全。倬铭回头对副官和几个士兵挥一挥手,示意他们紧跟上来,然后他慢慢推开门。 被捆绑了手脚扔在墙边的谢树声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刘疏影是在布置一个陷阱,他担心闻讯赶来救他的人会不会识不破。到底一方在明处,一方在暗处,明处的人多少总会吃亏,他更是怕自己会被意外处死。 不过他随即想着,蔡贤即便真的知道这个消息,显然也不可能亲自为他前来这里。即便要来人,那也多半是那些崇城里大大小小的军官了。说起来,他同那些人多少都有交集,想来总该会想法子保下他的命来。 谢树声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推开的门中探进来倬铭的脑袋,他大吃一惊,只觉心中忽悠悠一沉。怎么会是苏倬铭来了呢?这要是来了旁的人也就算了,偏偏还是苏诒云的弟弟苏倬铭。 这下子可好了,搞了半天,到底还是在苏诒云的人手里头转悠着。 谢树声动又动不得,喊又喊不得,急得拼命摇头,眨巴眼睛。倬铭本也烦透了这个谢树声,如果不是因为不想姐姐被牵扯,他才不想来趟这趟浑水。 倬铭这个时候自然也看到了姓谢的,他以为谢树声急着要想松绑,便冲他会意地点点头,一边抬脚就要进门。 恰在此时,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倬铭脑后。 第331章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亡人(二) 刘秘书低低地喝道:“不许动!” 随着她的这一声喝,四下埋伏的小分队战士刷地跳了出来,在小草棚外面对倬铭带来的人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 倬铭这边的人反应同样迅速,立刻自动聚拢,背靠背地站到了一处,平端着枪支,枪口各对准一个小分队战士。 人数几乎相等,若论力量的优劣,小分队虽然抢先行动占了上风,但他们手里的武器还是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盖之类,明显不如倬铭底下那些士兵的美式装备。一旦开了火,很难说谁就有瞬间取胜的把握。 两军对垒,虎视眈眈,谁也不敢轻易眨动眼皮,互相的呼吸声都很急促。 谢树声到底是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了,他的惊叫声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又被口中的棉花生生堵了回去。他胆小怕死,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身边将要发生的一切。 这时,倬铭心里倒并不慌张,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刘秘书的愤怒只是暂时的,待到弄清楚毕初没有死,一切都会云开日出。他随即微低了头,从顶在他脑后的枪口下回望刘秘书,温和地说:“刘姐姐,你别误会……” 刘秘书冷笑一声:“我没有误会。”转头喝令包围圈中倬铭的人:“把枪放下,举起手来!” 倬铭的人仍旧平端了枪支,僵持不动。刘秘书的枪口用劲在倬铭的后脑勺上点了一下,再一次喝道:“听见没有?我叫你们放下枪!谁再不放,我一枪打死她!” 倬铭的人看看眼前形势不对,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约而同地弯腰把长枪放在了地上。游击队小战士立刻上前,拣起那些枪支,分发给小分队的每一个战士。赤手空拳的俘虏被他们赶到了墙边,一个个面墙而立。 这个时候,倬铭竭力镇定的对刘秘书说:“好了,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现在你能不能跟我进屋说一句话?” 刘秘书断然道:“不必,你要说什么我能够知道。你是院长的弟弟,我自然知晓,我也本不想为难你。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竟然又会是你亲手杀了毕初!你杀他的时候,心下可曾想过你姐姐?当然,我并没有都怪你,现在我只想以命抵命,你们能杀了毕初,我就能杀你,杀蔡贤!” 倬铭大叫一声:“刘姐姐,请你听我说一句!” 刘秘书抬了抬枪口:“有话快说,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倬铭望望面墙而立的城防士兵们,欲言又止,哀求刘秘书:“我们进屋去说好不好?” 刘秘书眯起眼睛:“想玩花样?我不会上当。” 倬铭无奈,小声而急促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毕初没有死呢?” 听到这里,刘秘书不由怒从心起:“他没有死,城墙上挂的人头会是谁的?他如果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家来找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他是真的做了日本人的走狗?” “刘姐姐!”倬铭诧异的喊了一声。 刘秘书捂住耳朵:“闭住你的嘴!我现在什么都不会相信。” “可是……”倬铭无奈的垂下了头,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开口说了。 “就是今天院长亲自来求我都没有用,我今天非杀谢树声不可!”刘秘书笃定说道。 倬铭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他脑子也转得快,当即大叫:“好,你不如开枪吧!开枪打死我吧!毕初是我杀的,那我偿命。到时候你就叫我姐姐痛不欲生,这辈子都没好日子可过。我真是怕你将来要后悔的,你会把肠子都悔断了的!” 听了这话,刘秘书握枪的手一阵哆嗦,像是突然间发高烧打起摆子一样,枪口左右晃动得厉害。片刻,她终于又垂下枪:“我不杀你……这笔帐我还是要算在冒谢树声和蔡贤头上。我等着他!” 她朝小战士摆一摆头,示意他过来把苏倬铭也给绑上。连同谢树声在内,俘虏们全部被反绑了双手,口里塞上东西。小分队的战士每人背两支长枪,押着这一行人往江边驻地走。 在城郊拐弯处的一片河滩地上,刘秘书和她的队伍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和汽车声。小战士几步奔上河堤,打个眼罩向远处望去,他看见前面大路上灰尘滚滚,有两股黄色的长龙在慢慢蠕动。 他飞跑过来向刘秘书报告:“好像是两方不同的部队正在返城。” 刹那间河滩地里肃静无声,各自心里掠过不同的念头。刘秘书想的是,来的除了蔡贤的人,还会有谁?怎么会无巧不巧碰上这么多的人,凭小分队这几个人的力量,要应付眼前的局势将非常困难。 而倬铭却是想到,说不准是姐夫带着大部队回来了,能在这里碰上姐夫顾钧儒是他的运气,老天爷冥冥中保佑他不死呢!余下各人,有暗自嘀咕的,有偷偷高兴的,或喜或忧,神色中不免都有所暴露。 刘秘书回头瞥一眼倬铭,正巧看见他踮了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往远处张望的模样。刘秘书咬一咬嘴唇,心想现在的形势是敌众我寡,最好能隐蔽起来不让其他人发现。 事实上河堤很高,河滩地里有不少枯草败苇,而两边过来行军的大路距河堤还有大约一箭之遥,十几个人隐藏得好,不被发现是完全可能的。 刘秘书就朝小分队战士做一个就地隐蔽的手势,游击队战士们都是在这方面颇具经验的人,马上领悟了刘秘书的意思,扑上去把苏倬铭、谢树声和几个俘虏用劲往地上一按,顺势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了他们身上,迫使他们嘴贴住地面无法动弹。 马蹄声、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趴在河滩上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动。无论是希望被发现的,还是希望不被发现的,此时都紧张得双手出汗,心跳如鼓,一双眼睛瞪得要跳出眼眶。 突然的变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出现。谢树声情急中挣脱了口中塞着的布团,昂头大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 第332章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亡人(三) 探照灯朝着刘秘书这边射来,这一下,就将全部的人都给暴露在了强光之下。这简直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恶战,这一下子就是“噼里啪啦”的枪声四起。 灯光太过强烈了,一瞬间,刘秘书的眼睛几乎被照得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只是凭着方才记忆中的方向,不断地扣动着扳机,那是本能的求生欲念,也是对蔡贤这些人的恨意。 就在刘秘书几乎已经判断,手枪里的子弹几乎已经耗尽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声让她思念已久的声响:“疏影!让开!” 刘秘书缓缓回过身去,却看见日思念想的丈夫——毕初,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 原来毕初养伤以后,心下因着挂念着疏影,便想法子又准备冒险回城去,他到底还是想看看疏影一眼。 这半途中,巧的很,却是遇到了顾钧儒率队准备潜伏入城,两个人总算是碰头到了一处,算是短暂会和了。而后便是因为这郊野的烟火,他们方才朝着刘秘书等人所在的地方靠近,试图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至于另一股队伍,谁都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蔡贤亲自带着人来了。原来那一日,崔氏将谢树声被绑的事情上报,到底惊动了蔡贤。他得知以后,亲自去见了诒云,劝说她与他一块去看看是否能劝服刘疏影。 到了这个时候,事态已经不是能由任何人来掌控的了,事情正朝着一种极为危急的状态发展着。一场短暂的遭遇仗,快得如同盛夏时节的急风骤雨,哗啦啦劈面而来,哗啦啦席卷而去,让人根本来不及躲避。 “突突突……”一阵机关枪在前头扫射着,坐在车子里头的诒云觉得,这每发子弹都好似打在她的心上,简直叫人痛不欲生。 她禁不住对着蔡贤喊道:“停车!停车!” 蔡贤强力按住诒云手道:“你不要出去,现在外头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要是被误伤怎么办?” 诒云的一双眼睛早已经熬红了,她盯着蔡贤,一字字说道:“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难道你是想他们同归于尽么?你的心实在是太狠了!” 蔡贤微微一愣,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诒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诒云咬着下唇,一鼓作气打开了车门,几乎都未曾多想就从车上直接跳了下去。车子因着还在行驶当中,因而这冲劲是十分的大,整个人几乎一下就滚了出去。 诒云全身都摔得痛极了,她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拼劲全力朝着疏影、陈丞他们所在的方向跑去。这个时候,所有的枪声也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耳边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得诒云脸上几乎都迸裂开了似得疼痛。待得她赶到疏影所在的地方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是一片尸体横陈着。 血染红了枯草,也染红了诒云的眼睛。她生生地望着这堆尸体当中,有着她最好的朋友刘疏影,以及与疏影深深相拥在一起,背上是万千弹孔的毕初。 无数的鲜血不停地从毕初的背上流了下来,他的手与疏影的手紧紧握着,仿若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再分开了。 诒云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她所见到的。她的面上禁不住的颤粟着,一对肩膀蜷缩了起来。 这个时候,刘秘书略略睁开了眼,朝着诒云勉强一笑,嘴边流淌的血便很快将她的喉管给淹没住了,然后就一动也不动的,再也没有任何生的气息了。 诒云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终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刻的疏影与毕初,两个人相互凝视着对方,眼里都是满足的笑意。 从前,新婚之日,毕初曾对疏影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却不料,如今已是一语成谶。 诒云捂着胸口,那种痛苦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了,胸口肿胀着,嗓音已经是哭得几近失了声。 那厢,顾钧儒脚下亦是十分沉重,他弯下腰,颤着伸出了手来,而后缓缓走了过去。他当着诒云的面,将毕初与刘秘书的眼睛给阖上。 诒云简直不能想,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觉得脑子里浮现出许多从前与疏影在申城宏仁医院时候的情形。那哑然的嗓音中蕴含的是无限的悲悯愤然,她几乎恨极了自己。 今日蔡贤找上门,说要带她来看个究竟的时候就不应该来,至少,她不用亲眼看着疏影她们去死。 她更是后悔了,为什么那些时日没有与铭弟好好沟通,乃至于他私下里冒着极大的风险偷偷放走了毕初她也毫不知情,也后悔没有先蔡贤一步赶到这里。 她宁愿现在中弹死去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疏影…… 不幸中的万幸是,苏倬铭竟然躲过了这一场枪林弹雨。当时他身上压着一个尸体,而这具尸体几乎替他挡住了所有的子弹,做了他的天然屏障。倬铭在医院里救治了几日,便被抬回了诒云家中休养。 至于谢树声因着倬铭着力掩护,算是分毫未损地回了谢家,却是一字也没有提当日的情形。不论崔氏如何问,他都是有些缄默的。 而至于毕初,人既是死了,那么也便是死无对证。一概的事情,到底是无从追究而起了。蔡贤对当天见过毕初尸体的人,都下了封口的密令,这件事情,到最后也便跟着不了了之了。 而从那以后,诒云总觉得鼻子里有一股很重的血腥味,那是毕初与疏影身上的味道。每每午夜梦回,诒云又觉得全身都是流不完的血似得,整个人面容枯槁,被折磨的不成样子。 随着毕初的死亡,顾钧儒的罪名也便跟着烟消云散,蔡贤自然拿他也没有办法。但是他却将顾钧儒找了一个口实,留在了崇城内。 因着诒云心绪不稳,顾钧儒也便没有上门去打搅她。他更是觉得无颜面对诒云,因而心下不管多么思念,也都深藏在心底。不过,他仍旧偶尔偷偷的跑到公馆的外头,在角落里静静的看一眼上下学的行知和琦君,亦或者出门买菜的诒云。 他就是只能这样远远的看上一眼,也便心满意足了。 第333章 第三百三十三章 浓夏日长(一) 不过是清晨,日头便已经高高地升起了。自打入夏以来,崇城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里总是下雷雨。就好比方才,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拧就要掉下水来一般。 可是不过几声闷雷,这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好似这太阳十分的憔悴,累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似得,光线呢,也就是一个“毒”字,一点光彩也不带的了。 一清早,空气里就是温热湿润的,手里头但凡有东西过手,那就是毫无理由的黏腻,一点也没个爽快劲。这是一个六七月交接的夏日,人身上的不痛快感觉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诒云站在公馆的大门口,手高高地举着朝在头顶上,打了一个阴影,遥望着远处的三岔路口。她穿着一件薄纱面料的月白旗袍,脖子上是一条清浅的素色丝巾。 今日她特意将满头青丝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将碎发一应都梳到了脑后。 清晨出来的时候,她看花园里头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便采撷了一朵,别在鬓边。那阵阵的淡香,从鬓边时而沁出,随着热风,一阵阵地漂浮着。 外人很难猜得出诒云的年纪,若是不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怕说是女校里的学生也是有人信的。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诒云更是不喜爱用那些胭脂水粉的东西了,皮肤反倒瞧着比以往愈加的白皙透亮。只是她的眼角,总是带着一种宛然的哀愁,那是这些年经历的变故累积,但凡有过经历的人便会读懂她的难处来。 不过也正是经着岁月的洗涤,整个人的气质看着也是比以往愈加地稳重、优雅了。都说女人如书,但凡是翻阅的风浪多了,那便总会余香缠绕在身侧。 诒云今儿个站在路口,倒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不过是清晨早起的时候,就听见喜鹊绕梁在“喳喳”地叫着,从前总说喜鹊叫了便是有喜事到,她心下便莫名的觉得,该是来人了要。 因而这一日,诒云自然就难免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就连吃早茶也是没了心思的,只不过时不时地朝着大门那边望着。 底下丫鬟香穗送了咖啡到院子里头,见诒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姐,你还别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消息能来的,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也信起这些没由头的玩意儿了。” 诒云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道:“即便不是来消息,那也是该有人上门做客来了罢。我总觉得今天该是有什么消息来了的。” 香穗听了便笑道:“我倒是巴不得这来了客人,那还好去厨房当个下手,如今家里冷清,吃饭也是随意,倒是好久都没听得锅碗瓢盆的妙音了,这可不是得要家里热闹才好。” 诒云轻叹了一声:“好好的,你这样说,我倒是觉得心底下难受呢。” 诒云在院子里头坐不住了,便索性出了门在门口望着。她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今日那么执着一定要在这里等着,可就是有这么一股执念催使着她。 就在诒云出神的时候,就看见前头过来一辆驴子拉的小车。那车轮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车子上头,一老一小,跟着小车晃动的厉害。 诒云心下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她并不肯定,这车子是不是会在自家公馆门前停下来。 过了一会,等到那辆驴车赶得近了,诒云方才看清楚了,原来这上头坐着的着蓝色竹布衫的是从前在申城时候,顾公馆的帮佣,也便是毕初的生母毕妈。 而她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倒是也看不清是谁家的孩子。 诒云一时又惊又喜,忙到车前上下打量着,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毕妈抱着孩子下了车,见了诒云就笑道:“怎么,许久不见,少奶奶不认识我了?” 诒云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诶,毕妈,你看我,一惊一乍的,倒是瞧着有些愣神了。来来来,你随我一道进去罢。” 诒云边说,边就要去帮毕妈拿行李,毕妈忙道:“哪有要少奶奶动手的理,我自己动手便是了。” 诒云点了点头,便不再同她客气。这个时候,她将毕妈手里的孩子揽到自个怀里抱着,看样子,这孩子好似出生也没多久。但是看起来倒是乖巧的,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也很是茂密。 毕妈才进了门,诒云便要吩咐厨房备下了酒菜,要替她接风。毕妈为人是一向谦卑,也不敢逾矩,总是一再地推脱。 诒云知晓她的脾气,到底还是顾公馆出来的人,到哪儿也不忘规矩,因而便又改口,着厨房备下小面,好歹给毕妈先吃口热的。 如今虽然养不起太多的听差,可是公馆的帮厨老妈子还算是手脚麻利,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一碗小面就出锅了。 诒云带着毕妈到了小厅,亲自将小面替她端了上来。而后就抱着那个孩子,手里头逗弄着,似不经意问道:“毕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么?母亲呢?” 话才问出口,毕妈的眼圈就跟着红了。 诒云微微一愣,便知晓这里头一定是有变故,于是便又赶忙将孩子交到香穗手里头,叫她带下去同行知、琦君一块玩耍。 待得人都走没了,诒云方才又开口道:“毕妈,你也瞧见了,如今钧儒也不在这儿,家里头也没几个人了,有什么话,你自可同我细细说来,我心下还是担得住事情的。” 毕妈眼角上的皱纹整个拧成了一团,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色略略凄苦地望着诒云,将一概前因后果都给说了一通。 原来,自从申城一战,申军战败,顾公馆就成了日本人盯着的对象。今儿个是要借着公馆做办公楼,明儿个是要胡季珊出面代顾钧儒投诚日本人。 这顾公馆自走的走,散的散,城破以后,几乎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再加上日本人这逼迫的紧,就是佛堂里头也躲不得清净了。 第334章 第三百三十四章 浓夏日长(二) 毕妈一面说,一面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来,这匣子底部是用红色的绒面衬托着,上头放了一块指甲片大小的瓷片。 毕妈将盒子放置到茶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到诒云跟前:“从前夫人常说,这顾家的瓷器里头,最难的就是这种汝窑的瓷瓶。大的瓷瓶更是难,因为胎薄,若是没有晾干,就把东西送进炉子里烤,那胎就变形了,瓶口更是很难稳住,一下就容易烤坏了。这个汝窑的花瓶,我想少奶奶该是有印象的,本是放在老爷书房里,直径可就有三尺,可是薄的很。坊间都说价值连城,可是按着夫人的说法,这玩意不只连城,是根本就是没有价!” 诒云点头:“我记得父亲书房里是有这么一个瓷瓶,一到清扫时候,要是挪地方,得好几个听差围起来护着,若是一不小心摔坏了,那可是掉脑袋都赔不起的。” 毕妈道:“是了,因而这家里头,有这么一样宝贝,也是被人惦记。三井洋行的日本经理就专程上公馆来,对着这瓷瓶就说要买。甭说夫人不差钱了,就是差钱也不能卖呀。可是那个日本人拿着日本陆军的批文进来做买卖,申城都在日本人手里了,就是阵仗很大的,谁都得罪不起。老爷、少爷都没了,再大能耐,那也抵不过他们日本人仗势欺人,于是夫人一咬牙,说是既然要买,那成,我们就卖。” “然后呢?”诒云望着这瓷片若有所思问道。 “夫人亲自上手,说要底下一众听差当心了,都小心着给搬出去。她当时是故意倒着走的,眼见着到了门口,日本人嘴上都笑开花了,夫人一下就摔倒了,那个汝窑的瓷瓶也就跟着碎了。夫人当场心疼得气晕过去。那日本人见夫人晕了,到底也不好追究什么,也便只得悻然离去。”毕妈一面说,一面脑海中就浮起胡季珊的脸来,一下就落了一把泪下来。 诒云道:“母亲是故意摔倒的……” 毕妈点了点头:“是了,夫人说,这就是顾家的家训!她说,宁可心痛得昏过去了,这宝贝也不好给日本人拿走了。这亦是顾家的气节。虽然这件事情这些年也没什么人知晓,可是我一直就记在心上了。” 说起来胡季珊到底是从前跟着顾北溟推翻过清廷,出过洋的人物,不管这心下再糊涂,那也是晓得这国家民族大义的利害关系的。就光是日本人进申城这一路的烧杀抢掠干下的罪行,她就十分的不耻,更何况她的儿子顾钧儒当时还被日本人捉了去。 这日本人,起先只当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但凡威逼利诱一下,人也便服软了。自打这件瓷器的事情以后,就发现,这胡季珊与顾钧儒一样是一块硬骨头,软硬兼施,都愣是不开一下口。 这种事情,如果落在寻常人手里头,可能也就没办法了。可是偏巧是这帮已经泯灭人性的日本兵,既然胡季珊不合作,那么他们便想着法子加倍地折磨她。 事情发展到后来,便是一个日本小队长,将顾北溟的牌位给扔了出来。然后当着顾北溟的牌位,挑开了胡季珊的长衫,不断地进行羞辱。 而后事态愈发地不可控制,乃至于几个日本人扑了上去,欲要就禽兽的行径。胡季珊避之不及,就在一个日本兵脱裤子的时候,她悲愤交加地猛抢了刺刀要去刺这些人。 最后一通混乱当中,胡季珊便被刺死了。有从公馆里头逃出来的丫鬟说,是亲眼看着日本人下的毒手。也有人说,是在双方抢刺刀的时候,胡季珊被自己误刺到了。 总而言之,堂堂的顾公馆女主人,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这群日本人的面前。这件事深深地震动了公馆里头尚存的老婆子与小厮。起先,他们以为日本人只是争对军人行暴,如今算是亲自领略了,他们一旦作恶起来,是不分人的。 说到这里,毕妈的眼圈也便跟着红了:“夫人有夫人的难处,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这会,人走了,若是从前说过什么叫少奶奶不痛快的话,您也不要计较才是,总归,她还是一心为着少爷和少奶奶好的。” 诒云听毕妈说着,就想起从前胡季珊在顾家的光景。面上看,她是最与世不争的样子,总是拿着一串佛珠,念着阿弥陀佛。顾家这摊浑水,从来都是搅动着,却也没翻倒过,也全都是因着她一碗水端平维系着。 但凡想起在顾公馆的日子,诒云是曾有些怨她,到底是不予她有过好脸色。可是如今,诒云自己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多少倒是能体谅到她的苦楚来,于是也便跟着掉了两滴眼泪。 可是她也不好在毕妈面前失态,于是便拿着绢帕揩了泪珠:“毕妈,你这一路赶来也是辛苦,我一会叫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往后你便在这儿住下吧,你愿意住多久都成。” 毕妈一听,这眼神一下就黯淡了下来:“少奶奶,您就是不提,我心里头也晓得。毕初这孩子,前些时候已经因着叛国投敌的罪名被上头处刑了罢?听说,他的人头……” 说到这里,毕妈已经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她仍旧竭力平抑着心下的情绪,不住地喘息着。 诒云轻拍着毕妈的手,心下思虑再三,想着这里头的事情太过复杂,若是什么都与毕妈说清楚了,怕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于是诒云便说道:“毕妈,你相信毕初是这样的人么?” 毕妈摇了摇头,哑声道:“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知晓他的为人,若说是旁的,我倒是还可能相信,可就独独说他叛国投敌这事,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我本就是乡下来的粗人,从前不过是有幸进了顾家伺候而已。如今既然顾家没人了,我也便该是回乡下老家的时候了。余的大道理,我是说不出来什么的。可是毕初死了,我总归得要明白是为了什么,那便是叫我死了以后,也好在地府下头跟孩子他爹有个交代。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到崇城的缘故之一。” 第335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浓夏日长(三) 诒云点了点头,沉吟道:“说起来,终究还是因着钧儒的缘故,到底是我们欠了毕初的。若要细究起来,他便是为了保下钧儒而死的……” 毕妈苦笑了一声:“少奶奶,您这样说,我心下倒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但凡他是为了少爷死的,那便是死的值当了。少爷那是什么样的人物?毕初打小就跟在他身边,早就是将性命置之度外了的,总算是还对得起我这么些年的养育了。” 诒云紧紧握住毕妈的手,眼含热泪道:“毕妈……” 毕妈跟着轻叹了一声:“少奶奶,你还年轻,这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您到时自个到时要多保重,听说您给少爷生了一对龙凤胎,我倒是要给您道喜呀,可不是凑了一个‘好’字了?” 说话间,就听着后院一阵嬉闹声,而后香穗抱着那个男婴,带着行知、琦君两个孩子到了小厅里头,为难道:“少爷,小姐这不肯在后头呆着了,说是一定要到您这儿来看看。” 诒云招了招手,将行知、琦君两个孩子抱到身前,然后指着毕妈道:“这是你们干奶奶,才从申城老家来的,快打个招呼罢。” 行知、琦君面面相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干奶奶,但是既然母亲这样说了,也便跟着作揖喊了一声:“干奶奶好。” 毕妈一听,忙起了身来,躬着身道:“诶哟,少爷、小姐,我给你们作揖了,可别跟我这样客气,真要折煞我的。” 诒云道:“如今家里头都没几个人了,就是喊你一声干奶奶,那也是应该的。” 毕妈抹了抹眼角,又说道:“没想着,活了一辈子了,没见着毕初的孩子,倒是先认了少爷的孩子,真的是……” 说到这里,毕妈便说不下去了,她心下只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哀恸,总而言之,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了。 这个时候,琦君就上前,拉住毕妈的手道:“干奶奶,可别再哭了,您再哭呀,母亲怕是也得跟着哭了。” 行知道:“是了是了,你们瞧,弟弟好似也跟着在哭呢。” 这个时候,诒云方才注意到香穗手里的孩子,确实是微微张着小嘴,在小声啜泣着。于是诒云开口问道:“说起来,我倒是忘了问了,这个孩子是?” 毕妈起了身,从香穗手里头将孩子抱了过来,而后手指轻放在孩子的唇角上,只轻微一点,那孩子一下就不哭了,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毕妈。 毕妈喃喃道:“这孩子,也是命苦呀。我原本是一个人逃了出来,好不容上了渡轮,就碰到了这个孩子的母亲,不过是刚生产完,月子都没坐好呢,就说要到崇城来。” “哦?”诒云轻声应了一声,而后朝着香穗点了下头。 香穗会意,忙拿了碗鲜奶过来,然后就用小勺子,喂着孩子吃了两口。这孩子显然是饿坏了,小嘴撅起来,簌簌地就把这奶着急地吞了下去。 毕妈看了眼孩子,无不怜惜道:“女人这最要紧的就是月子,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会在这个时候出远门呢。身子没养好还是次要的,最不值当的,还是她这样半路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我记得,好似是在渡轮上的第七天,夜里就听见这孩子哭的厉害,然后就发现,他的母亲已经死了,身上还缠满了蛆,怕是这生孩子的伤口还在流着血脓的缘故。” 听到这里,诒云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然后就从毕妈手里将这孩子给接了过来:“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那他的父亲呢?” 毕妈摇了摇头:“我听旁的人说,这个女人背后可是有一番故事的。她的第一任丈夫罢,好似是从前驻守在楠城的飞行员,您也晓得的,楠城那一仗,有多惨,说是连人带机,一下都被日本人给打掉了,整个就是掉了下来,尸骨无存。后来罢,她就改嫁了一个同乡,说起来巧了,也是飞行员呢,不过呢,是驻守在崇城的。听说这段时间,日本人轰炸崇城周边很是厉害,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死了。你说她这个女人罢,真是命里带了黄莲的,竟然苦成这样。我听了以后,心里头也很是不好受。这个时候,外头又这样乱,我若是不管罢,这孩子怕是就要被扔进江里头去了,因而我这才带在了身边。” 诒云点头道:“毕妈,倒是你大义了,也算是救了这孩子一命。他能遇到你,也算是他的福气了。既然如此,那么你倒是不如带这孩子在这里住下,往后咱们相互之间总算有个照应不是?” 诒云边说,边朝着行知、琦君使了个眼色,两个孩子忙上前围住毕妈道:“是了,干奶奶,您留下来罢,不如同我们一起住嘛。” 毕妈听了,一下又是老泪纵横,老半天,方才抹了泪道:“诶,少奶奶,我这一趟来,不过就是想要看看你们,顺带想问问毕初那孩子的事情,旁的,倒是真不敢奢求什么。这个孩子,我还是带回乡下去养着罢,城里头,还是算了……” 诒云道:“可是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怕是乡下日子更是难过呢。” “从前乡下,再难都熬过来了,这算得了什么?说实在的,我就想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叫他规规矩矩做人,该念书的念书,就是别再像他的亲爹,做什么空军飞行员了。他的爹娘这一辈子,也够苦难的了,到他这一代,也该安稳下来了。” 毕妈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心底话,听在诒云心下,却更是觉得苦凉了,她不由得想起了亡故的毕初和疏影,这心底到底也不是滋味了。 …… 行知和琦君送去了学堂,香穗总算得了空,在得到诒云默许以后,她总在这个时候提着半盅的老白干,再拿一叠现炒的花生米,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躺,那整个人就是舒坦极了。 那厢,毕妈则是在屋子里头收拾行李,到了夜里,她便要乘坐渡轮带着耕望回乡下老家去了。 “耕望”两字,是诒云替这个孩子取的,意欲为“勤奋耕耘,希望常在”。是希冀这个孩子,将来能做一个不愧对自己与父母的人。 第336章 第三百三十六章 浓夏日长(四) 毕妈回到屋里收拾东西,又将耕望哄睡,这个时候正是晌午了,屋子里头也没几个人在。事情做清楚了,她也是屋子里头坐不住,于是便也到了院子里头去透口气。 待得毕妈到了院子里,就瞧见香穗脱了木鞋,正闭着眼睛,在用力地呷着口中的白干,然后砸吧着嘴巴,将一把花生米放进了嘴巴里头,随即便是一股股慵懒惬意的神色了。 这个时候,香穗听到脚步声,也便跟着睁开了眼来,见是毕妈来了,忙招呼着她一道在旁边的藤椅上躺着:“最近天气闷热,实在是不好受,倒是不如在这院子里头窝着,好歹透口气呢。” 毕妈点着头,坐下道:“谁说不是呢,这天气也真是挺不舒服的,总觉得心里头也跟着闷得慌呢。” 这藤椅,恰巧被芭蕉的叶子给盖住了,因而这整个也就覆盖在树干之下。虽然天气闷热,可是但凡有细微的风来,那也会摆动起来,更似是一把蒲扇,在两人头顶轻拂着,好不惬意。 香穗索性撩起了裤管,叫这腿上也能吹到这股风来,然后又喝了一盅老白干,就觉得整个人都沉醉起来了。她又斟了一杯,递给毕妈道:“来,您也喝一口吧,筋骨也好放松放松。” 毕妈接过酒,笑了笑:“你倒是福气好,跟了我们少奶奶做事,要是寻常人家,哪里有这样体谅人的。” 香穗挑眼道:“可不是嘛,我原本不过是半路跟过来伺候的,小姐倒是待我一向都很客气,这也便是我的福气了。” 毕妈道:“这小少爷与小小姐,倒是亏得你这阵子在帮忙一道照料着,往后还请你继续费心才好。” 香穗微微撑起身来,一只手靠在藤椅靠背上:“我说毕妈,你就真不想带着那苦命娃留下来么?这里总比你乡下家里要条件好吧?就是将来孩子念书,也有个盼头呢。” 毕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家老头子去的早,儿子又不在了,外头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是我不愿意继续伺候少奶奶了,只不过是觉着,既然领了这孩子进门,我也得看好了。外头是好,可是不如乡下清净呢。” 说话间,日头倒是有些偏斜了起来,乌云慢慢地从四面聚拢了起来。虽然大半的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总还有零星漏网的照到院子里头来。 香穗看着腿上温吞罩着的微弱阳光,心下莫名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可是她也懒得动了,就继续躺回到躺椅上养神:“这倒也是大实话了,如今这个时候,外头兵荒马乱的,就是如今城外也整日都是日本人的飞机在上头仍炸弹,倒是还不如乡下,躲个清净好。” 午间没了门诊,诒云便回到家中,顺带看了一眼熟睡的耕望,心下正出着神,就听着外头“跐溜”一声,而后一颗飞弹就在自家院子不远处炸开了来。 与此同时,整个空中都开始响彻着空袭警报的长鸣声,她从前在申城的时候就见识过了,知晓,这是日本人的飞机来空袭了。 于是诒云马上下了楼,对着院子喊道:“香穗,毕妈,你们快进来,带着东西,抱上孩子走啊!” 香穗与毕妈这个时候原本被这炸弹吓得呆愣住了,直到诒云这一叫,忙跟着上楼去抱孩子、拿行李。 诒云楼上楼下跑着,忽而想起抓着一个丫鬟问道:“行知和琦君呢?这个点还没从学校接回来么?” 丫鬟忙道:“小姐怕是糊涂了,小少爷和小小姐不是午间回学校去了?” 诒云听了,莫名觉得心下略微松了一些,琢磨着,这学校有防空屋,清如该是无恙的。可是她仍旧心下惦记着孩子。 一面交代诸人都停止手里的一切活计,全部都向外头的防空隧道去避险,一面朝着行知和琦君的学校跑去。 毕妈手里抱着耕望,香穗督促着公馆里的其他人,一大家子的老幼妇孺开始向外头奔去。这场袭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几乎都没有一点征兆,就这样直接炸醒了无数人的午觉。 日军的飞机迅速进入崇城上空,即刻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街道上,到处都是爆炸声此起彼伏,城楼登时变作了废墟。 诒云几乎都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躲避炸弹,只是卯足了劲朝着两个孩子的学校奔去。她一面紧张地回望着,一面在诸多逃散的孩子中间寻找着行知和琦君的身影。 “行知!琦君!你在哪里!”诒云几乎发疯了一样,朝着人群逆行着。她心下一阵一阵地揪炙着,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任何意外的话她会如何…… 可是显然外头的轰炸越发的猛烈了,向隧道方向逃去的人群越来越多。诒云只觉得十分地绝望,她望着几乎已经人去楼空的校舍,却丝毫不见清如的身影,整个人都跪倒在了递上。 起初,不过是一点点泪水顺着眼角涌了出来,而后就若瀑布一般倾泻而出。疏影和奶妈已经走了,她到底再也承受不起这任何的打击了。两个孩子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恐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些,诒云就愈加地觉得心下如滚针毡,那泪水也便止不住的往下落。 “母亲……”琦君清脆的声响怯生生地从角落里传来。 诒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琦君拉着行知的小手,两个孩子满脸脏黑的带站在了她跟前:“我们方才不过是忘了拿书了,就进去……” 诒云一下就抱住了琦君和行知,一时间哽咽了起来:“傻孩子,书丢了就丢了,哪里有命要紧。” “母亲,这日本人的飞机还在轰炸呢,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行知提醒了一句。 这话倒是叫诒云一下就清醒了许多,她马上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而去。 到了防空洞外,一家子老老小小总算是会合了。诒云想着手边到底还带着孩子,自然很是紧张。她在隧道里不住地回望着,一再提醒着香穗与毕妈跟紧了,千万不好走丢的。 可是显然外头的轰炸越发的猛烈了,向隧道里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这有限的空间里头,一下就变得格外地拥挤。 除了隧道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里头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整个防空洞内的空气就显得格外地浑浊闷热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洞门被关上了!” 第337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浓夏日长(五) 这原本安静下来的隧道里头一下就叽叽喳喳地吵嚷了起来。洞口关闭,也就意味着,里头的空气流通更加地不顺畅,外头的轰炸接连不断地进行着,里头的氧气也是越来越稀少,就连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也跟着渐渐的势弱了下来。 耕望到底还小,这浑浊闷热的空气与整个嘈杂的氛围,一下就叫他哭出了声来,而且这哭声越哭越响,一下就将这气氛带得更是紧张了。 诒云忙低下了头安抚着孩子,她的额上不住地滴落着汗珠。 听着耕望哭了,琦君整个人就缩到了诒云怀里,轻声叫了一声:“母亲……” 诒云暗暗握紧了琦君的手:“琦君不要怕,我们都在呢。” 行知一声不吭的牵起母亲和姐姐的手,这个时候,他亦是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起先,这洞内只不过是闷热,毕妈也便是头脑发晕,满身的大汗淋漓,这会子,已经莫名地觉得身体疲软,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她忽而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扔进了沸水里头似得,脚下踩着的石板也是异常的发烫。紧接着,就看见毕妈一个踉跄,若不是诒云眼疾手快一只手帮着扶住了,只怕是耕望早已经被扔了出去。 眼见着耕望遇险,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差些惊叫出声来。待得看到他重新被抱稳了,这才都跟着略略吁了口气。 左右的人,开始有些精神失控了,有些甚至开始撕扯着自己的衣裤来。琦君看着,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母亲,我害怕。” 诒云这个时候也是觉得闷热极了,心好似整个坠着,口里干渴的不像话。她竭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对着琦君道:“孩子,没事的。你要是实在是怕,就咬住我的手指。” 琦君听了,就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抓着母亲的手指,就含在嘴里咬着。孩子虽然还小,咬的力道却是很大的,这一下就咬得诒云是钻心的疼。 可是诒云仍旧强忍着,不过低声哼了一声,而后对着毕妈和香穗勉强笑道:“咱们可都得挺住了,日本人炸弹总有扔完的时候。” 这个时候,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已经逐一开始熄灭了,人群里头一下就爆发了更大的骚动声。 一时间,整个隧道黑沉沉的,伸手也不见光线。黑暗中,诒云只觉得背上被人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被推着朝前拥挤移动着。情势的发展已经越来越失控,谁也不能预料接下来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诒云不断地喊着:“毕妈!香穗!抓住我的衣角!咱们不要走散了!” 求生的本能叫着洞内避祸的市民发疯似得向外推挤而去,人们哭着喊着,要出去,可是洞门依旧紧紧锁着,一点也没有打开的痕迹。显然,这门是被人为地从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怎么也推不开的。 这样一来,防空洞里头,人们情绪就愈加的烦躁了起来,人一下就在洞门口拥挤成了一片,相互踩踏着。即便看不清楚,诒云也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窒息昏倒。 可是后头的人哪里还能注意这些事情来,都以为前头的人早已经出去了,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这一下,许多的人就被活活地踩踏死了。 诒云只觉得心下涌起一股热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她感觉到身后的人仍旧是抓着她的衣角的,于是索性就逆着人群,自己在外头将毕妈与孩子们挡着,几乎是一路被人活活踩压着,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处稍微人少的角落里站稳了。 这个时候诒云实在不敢再动了,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许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色变成紫蓝色。 甚至有些人开始口吐白沫,里头还渗着红色的血丝。无声无息间,已经有许多人倒在了前人的尸体上了。 因为缺氧,到了这一刻,诒云也觉得脑袋痛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要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旧强撑着,决计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她知道,但凡她倒下了,那么这几个孩子,连带着毕妈和香穗等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诒云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过,可是却也不允许自己怯懦,更是不允许自己失去意识。她的手指甲拼命地掐着自个手心,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一些。 因着掐的太狠了,手心一下就流出血来,可是她仍旧一点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告诉孩子们:“我们快得救了,再忍一忍啊,一定不要睡过去!” 当人感到绝望的时候,除了自救,真的别无他法! 人们并不知晓,这防空洞的木栅是怎么打开的,只不过在打开的那一刹那,洞内的人如同冲出堤防的河水,一应冲出了洞门外头。而此时此刻,原本守在洞门口的防护团早已经没了踪影。 诒云几乎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觉得用尽了力气抱着孩子,又带着所有人挤出了洞口的。或许是连滚带爬,又或者是被人架住了,总而言之,出了洞口的时候,她都还不敢相信人已经是出来了的。 出了洞口,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诒云一下就觉得舒畅极了,但是人也跟着觉得有些恍惚了起来,脚下多少有些发软。如果不是琦君帮扶着,只怕是早已经瘫软了下来。 诒云拼命摇了摇头,竭力定了定神,这个时候她才真的确认,她们几个人早已经出了洞口百米外了。而周遭许多的人趴着,也有人呆愣地站着,大多人都显得狼狈不堪—要么衣服被扯破了,要么身上的随身物件丢失了,总而言之没有人再是体面的了。 可是这个时候并不容得诒云再多作其他细想,空袭依旧在继续着,飞机呼啸着从头顶而过,炸弹一个个地被扔了下来,洞口一下又是火光冲天。 仍旧还在洞里头的人,还在奋力向外头挤压着。一个个面色涨红,拼命地喊着救命。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踩着一个,最终大多都被踩死在了洞门口。 当日军的轰炸机离开的时候,整个防空洞内已经是死一般的寂静了。许多年以后,当诒云再想起这一日的光景,仍旧是心有余悸。 这是一场比当年申城的轰炸更为惨烈的事故,日本人在城内炸死的市民,甚至还没有洞内踩踏而冤死来的多。 第338章 第三百三十八章 秋实(一) 苏倬铭与梁熊浮赶来的时候,隧道内已经开始在成堆成堆地清理遗体。当倬铭从姐姐手里接过琦君与行知的时候,诒云只是嘴角勉强一笑,整个人不自觉地,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梁熊浮忙将诒云从地上扶起,然后拿了些水,放在诒云唇边沾湿着。诒云眼眸抖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来,人有些迷迷糊糊的。见到梁熊浮和倬铭的瞬间,她眼中的泪水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半晌方才吐出一句:“弟弟……” 倬铭听到诒云这一声唤,他心下却是难以言喻的怜悯与心痛了。说起来,到底是他没有护好姐姐,竟然平白叫她们受了这样的委屈。 “苏小姐,你的孩子都在呢,大家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你放心啊。”梁熊浮在一边宽慰道。 诒云的唇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她只觉得眼皮一沉,一下又昏睡了过去…… ………… 三个月后。 诒云坐着黄包车出门,这一趟,她是想要去女工学校办公。 宋廷秋人虽然一直未有回到崇城,可是先行打了一笔钱款过来,说是请诒云帮忙办一个善学。 实则,他不过是想着怕是诒云日子难过,这会他又身不由己不好来崇城,因而才找了这么一个由头打了大笔的钱款过来。诒云自然也领会其间的意思,可是她到底还是有旁的想法。 这办善学是一件大好事,倘若这笔钱,用对了地方,那不知道能帮助多少人。 先前她与崇城内几位频行善举的太太们商量,大家就一块想法子办了这么一个女工学校来。她除了自己亲身上阵教授女工一些基础的医学常识意外,也顺便兼职起了学校的校长。 一面是诊所,一面是学校,诒云两头跑,变得越来越忙碌。可是她更喜欢这样忙碌的日子,再苦再累,至少可以忘却许多的烦恼。 车夫老高是个饶舌的人,一路上偏着脑袋不断地跟诒云说这说那,从他老婆刚生的小六儿有八斤四两重,说到城里新开了家抽纱厂,他的大女儿就在那厂里学徒,每天能挣一角小洋,做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卖到国外去,给那些洋人太太用的呢。 诒云听了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抽纱是怎么回事,立刻又惹出老高一连串话头,从经线纬线说起,说到怎样用绒绣花滚边,什么是水浪边,什么是荷叶边,什么又是狗牙边,抽出经纬线又绣上去的空心花是如何如何漂亮。 未了,他还骂一句:“狗日的洋人真会享福,擤鼻涕的手绢儿还弄得那么精致。” 诒云不过随便一听,倒是被他说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女工学校的原址是一座玉皇殿,到学校开办的时候,殿里的香火已经十分冷清,房屋也破败不堪。后来由上头的几个太太出面出钱,修缮房屋,改建大门,弄得像个学校的样子。 总共隔出来一百余间房舍,有所长和教师的办公室,有陈列各学科工艺生产样品的营业间,有教室、寝室、食堂、厨房、茶水间、实验室、保管室。最东边一座九架梁的宽大房屋,原为玉皇殿的大殿,就改做文科综合教室。 加上院落里新辟的大操场,从水沁园苗圃里移栽过来的桂花、梅花、玉兰花及四季草本花卉,整个女工学校的环境也就算得上姹紫嫣红,是当时当地初中等学校中少有的典范。 下车进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两支来高,学校各个班级正在上课。上午的课程基本都是文化课,学一些语文、社会、自然、算术、音乐什么的。 诒云悄悄沿教室走廊巡视一遍,学生们虽程度深浅不一,年龄大小不一,上课却都知道用心听讲,一个个坐得腰背笔直。诒云想,到底是些穷人家的女孩子,知道入学的不易,谁也不肯把时光荒废了不用。 诒云巡视完一圈,就回到她的所长办公室,刚刚坐定,新聘的缝纫专科的沙家两姐妹就来找她汇报课程设置的打算。 沙家二姑娘说,缝纫机到北地订货去了,先订了六台,主要怕城里做西式服装的人不多,机子买回来闲置不用,买机子的这笔钱就死在那儿了。还不如先上点花本钱少的项目,绣花啦,结网啦,挑花啦,抽纱啦都行。 诒云听她说到抽纱,想起刚才路上听老高讲的一通话,就问这活儿难学不难学?学生学了回家之后,是不是保证都能找到活儿做? 沙家的三姑娘抢着说,活儿是不难学,就是太费工夫,做一天挣不到几个钱。况且这东西是销往外国的,万一哪天销路不通了,做这活儿的人可就抓瞎了。所以还不如学绣花来得保险。 三姑娘想了想,又说现在有一种丝绒绣品很俏销的,绣的都是小件物品,像枕顶、飘带、镜袱子、粉扑面、顺袋、扇袋、笔袋、眼镜袋、水烟袋之类的,花样简单,配色也不复杂,顶适合学生们初学练习。 等学得上路子了,再接那些大幅绣品,镜屏、中堂、帐沿、桌帏、椅被,在上面绣字、绣像、绣名人山水,绣得好,就是艺术品,可以送出去展览的。 诒云在一旁听得极有兴趣,又问了些有关绣法和湘绣、苏绣的区别等等问题,就让沙家两姐妹把绣作课先走下来,由她们负责招生,要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来。 同时她又提醒她们招人的时候别忘了查验眼睛,有那眼光近视的、不辨颜色的,通通都不能要,这是为人家负责,也是为学校负责。 沙家两姐妹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西画分科”的凌老师。所谓“西画”,在这个女工传习所里只是木炭画的代名词。学生掌握了木炭画的技巧之后,将来出去就可以开小画铺,专门替人放大人像。 这活儿不难学,一定的基本功加上细心,差不多的人便可以胜任。大致上就是把人家送来的照片用尺子画上比例格,然后在画像纸上把眉眼什么的按比例放大,如果能够画出一个清晰的面容轮廓,再加一双传神的眼睛,那就是顶好的手艺,求画的人会趋之若骛。 画一张人像要价一块袁大头,值大米二十斤,收入相当不错。凌老师是来找诒云抱怨教材科的人订购的一批木炭的。 第339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秋实(二) 绘画用的木炭要取清明节前的杨柳枝烧制切干而成,这样的材料画出来的人像才能色泽均匀,经久保存。 凌老师说,现在送来的木炭肯定不是杨柳枝烧出来的,起码也不是清明前的杨柳枝。她怀疑教材科的人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才把这种明显不合格的东西买回来。 诒云虽然在绘画的制材上不算太懂,可在处理校务的事情上却能够识得轻重。 她听凌老师絮絮地抱怨完,就劝告对方说:“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可不能乱猜疑人家。买错东西的事总是难免,他们对绘画是外行,哪里就能分得清楚木炭的好坏?你这话给他们听进去,以后在一处共事,关系很难处呢,凌老师你说是不是?” 凌老师略有点脸红:“我是为学校好……” “我知道,我都清楚,凌老师一向以敬业出名的。”诒云附和了一声。 “校长别这么说,看都把我说难为情了。”凌老师脸上果然有两坨兴奋的红晕,目光闪闪地含着笑意。 诒云至此才下了结论道:“那就这样吧,木炭质量如果实在太差,就叫他们重新进一批货来用。好在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费有限。下次再买这类东西,你干脆辛苦一点,亲自去办,这是最保险的。不然也要将品种要求详细写出来,以免再有差错。” 凌老师连连点头,满心高兴地去了。 诒云这个时候就起身离开办公室,信步走到食堂附近。伙房里风箱呼啦呼啦地响出令人愉快的声音,夹杂着大师傅和打杂女工的嘻嘻哈哈的调笑。敞开的门洞飘散出浓浓的肉香,似乎是霉干菜焖肉什么的。 诒云记起来今天是星期三,学校里逢星期三、星期六加荤。她想进伙房看看,又怕那里面的人拘谨,更是觉得见那几个人开着粗俗玩笑会有些不好意思,终是绕开食堂走了。 食堂旁边的一小片空地,原本是准备盖个猪圈的,免得剩饭剩茶和涮锅水什么的白白浪费。诒云怕是卫生有问题,容易引起传染病,没让盖。此时她望着这块空地,心里想,若是把蚕桑专科弄起来,这儿倒可以栽几棵桑树,做个小小的试验园。 再接着走,便回到了原来的路。诒云看看没有需要她操心的事情,索性连办公室也不进了,直接出去想着先回诊所看看情况。 车夫老高正坐在不远处一家药铺子的长条凳上,和几个闲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事情。他衣襟敞开,一只鞋子脱下来,光脚搁在鞋面上,脚丫子高高跷着,食指伸进指缝里,十分惬意地抠着痒痒,那架势真是神仙不换。 诒云眼睛避开他起劲动作的手脚,唤道:“老高!” 老高一回头,脸上就有点羞惭,赶紧套上鞋子,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大步过来,打岔说:“小姐今个回得早。学校里没什么事?” 诒云笑了笑:“是的呢,麻烦拉我去一趟诊所。” 老高今天偏来得多事,手扶着车把不动,执意问道:“小姐这么早去诊所,是有要紧的事不是?” 诒云略微有些尴尬:“倒也不是呢,就是今天也是义诊的日子,我怕其他人忙不过来,就去搭把手。” 老高眼睛往四下里一溜,摆出一副极小心极神秘的模样:“我说,小姐,你还是暂且别去的好,听说诊所里有个小护士,今早被抓走了,我刚在药铺里听人说的。” 诒云一条腿正往车厢里跨,听到这句话就骤然停住,脸回过来对着老高:“有这事?” 老高说:“千真万确!说是怀疑是日本人的间谍。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哪儿得罪了那帮端公家饭碗的,给她下这个毒手。” 老高停了停,又替小姑娘设身处地,“这场官司怎么打,恐怕还得费一番周折。小姐,你想想,人都抓去了,不剥几层皮肯放她出来?衙门里的人喝西北风?” 诒云想着,既然是这样,还是要叫倬铭过来,先把情况问清楚了才好想想法子。她稍一思索,口气柔和了许多,对老高说:“那就先回家吧。” 回头,诒云又叮嘱他,“在外面少提这事,谨言慎行,吃不了亏。” 老高似乎很感谢诒云的提醒,嘴里唉唉地应着,双手握住车把,腰背一拱,脚尖在地上借了个劲,就一溜小跑拉着诒云回家了。 就在诒云满心焦灼之际,任慕双却是翩然来到了公馆拜访。诒云原先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如今见了她,倒是略略有些诧异。再加之想起从前那些事情,她下意识的就想将她拒之门外。可是到底耐着体面,也没有直接恶语相向。 只见着任慕双穿了一袭红色的长裙,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狐皮领子线衫,看着相当的风情万千,“好久不见,现下可有时间与我出去一道喝杯咖啡?我想与你聊一聊。” 诒云略微踟蹰:“时候也不早了呢,要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回头再谈罢。” 任慕双定了定眼睛,旋即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肯定不会这样来找你的。是顾大哥……” 诒云眸子一转,声色略微有些冷然:“如果你是要与我谈论他的话,那么大可不必。我已经许久没有见他了……我想你不至于要担心什么。” 任慕双压着声道:“顾大哥出事了,这一次,却是与你有关。你诊所里头的一个护士,被检举是日本的细作,她又供出顾大哥将崇城内的情报也私传了出去。因而现下,他的情况很是不妙。我去找过父亲,他也不愿意见我,我……” 诒苦笑了一声:“在这崇城里头,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妇人,还能有什么能耐能够救下她?任小姐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更不用提我了。我想你是找错人了。” “我已经有了!”任慕双忽而目光紧紧盯着诒云喊了一声:“我有了他的孩子!” 诒云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一时间心有千万种滋味在翻滚着,她觉得真的难受极了好似随时都能呕出来似的。 第340章 第三百四十章 秋实(三) 诒云冷笑一声:“既是如此,我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任小姐还请回吧。” 任慕双一下就扯住诒云衣角:“嫂子!” 诒云苦笑着摇了摇头:“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唤我嫂子作什么?我当不起,也不敢当。” 任慕双垂下双眸,凄声道:“不论如何,还请你救救顾大哥。听闻蔡委员长与你关系匪浅,如今你弟弟苏倬铭又高居要职,只要你想帮忙,定然是有办法的,不是么?我父亲如今性情大变,我早已无法与他说上哪怕半句话来。他到底也是你两个孩子的父亲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又因为你而落难么?” 诒云沉吟半晌,方才冷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再谈吧。” 她不过与香穗交代了两声,也未施粉黛,便与任慕双一道出去了。 夜渐渐深了,风越来越大,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高高低低的蜿蜒路上开了一阵,直到了会仙桥,方才停了下来。 会仙桥周遭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光,呈让纷纷落下的雨水,一道织成了一张七彩晶艳的珠网。 下了车子,任慕双那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护住了头,一下就钻进了门檐下。诒云则慢慢抬起头来,只见着屋檐下头挂着一块“心心咖啡店”的店招。 一进门就能看到这店铺里头布置的那是相当的考究,里头都是用松木特意定做的小圆桌,配的是条丝靠背椅上头铺陈着干净的西洋式桌布,张张都摆着一束鲜花。店主特意用矮屏风隔成雅座,使得厢与厢相连,座与座相通。 这咖啡店里头的侍应生也学着西方的礼仪,一应戴了西式小花帽,端着圆托盘穿梭往来于店间,耳畔不时传来流利的英文腔调。穿着制服、戴着雪白手套的洋人咖啡师,在吧台上亲手为客人们调制咖啡。这个时间点,已经夜深了,可是里头依旧座无虚席。 说起来,这崇城不比申城,从前只讲究喝茶,蔡贤迁居此地之前,还甚少有专门的咖啡店铺。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不会吃咖啡的人,也要赶个时髦,学着吃一吃,那便是闹洋派。 再者,这蔡贤如今在崇城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吃茶,只许喝白开水,这城里上上下下,的官吏百姓,也便都养成了一派喝咖啡的习惯。而这心心咖啡店,因着达官显贵时常出入,自然也成了本地的一大雅地了。 一落座,任慕双便唤来了穿着红背心的侍应生弹了一下手指道:“有劳,给我点根火。” 她边说,边从一只金色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洋烟来,熟练地塞到了嘴中,而后似笑非笑道:“你不介意我抽根烟罢?” 诒云面色平静道:“孕妇还是不抽烟为好。” “这世界可真是不公平。”任慕双漫声说着,她苦笑了一声,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而后缓缓地吐出了眼圈来。 她就将这烟搁到烟碟上,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粉盒来。任慕双一边弹开了盖子,一边对着镜子端详道:“都说岁月不饶人,瞧瞧,你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是不见老,似乎这老天爷,就只对你特别宽容呢。” 诒云淡声道:“你说笑了,哪里的话呢,倒是你,风姿依旧呢。” “是么?”任慕双朝着诒云挤了一下眼睛:“若是顾大哥也像你一样想就好了。” 这个时候,侍应生将方才两人点的咖啡与酒一道端了上来,分别于两端放置好了,方才弓着身退开了。任慕双的话,静云倒并不是十分的在意,她说话一贯如此,倒是也不是什么值得去计较的事。 只是诒云心下实在是挂心书言的情况,于是便开口问道:“不知……唐小姐可知晓,书言 “我最讨厌香槟了,像喝水似的。”任慕双边说,边将手边的威士忌仰头喝下,她倒是并不打算这样快就进入主题:“还是这威士忌好,不掺水,够劲。从前,还在军校的时候,顾大哥就常与我一道喝酒呢。后来他回了申城,我可是生生少了一个酒友。” 诒云淡声笑道:“年少气盛时候,喝酒也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不过自打他抗日开始,我记得他就鲜少有去碰酒了,说是酒多误事呢。” 任慕双睨起眼来,望着静云,眼中满是妒意。此时恰好有侍应生路过,她便用用夹在手指上那截香烟,指着空杯说道:“再来一杯威士忌,不掺水的,谢谢。” 咖啡店四壁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诒云的鬓发及素色的线衫上,倒是显得十分的恬静。 任慕双就望着诒云,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直到喝了第六杯,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烧得发黑了一般:“苏诒云啊,苏诒云,就算你把顾大哥让给我了又如何,他心里头到底是没我这个人呀。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倒是也有什么区别呢?呵……我有时候,真当是对你又恨又羡慕呢。” 诒云不慌不燥,只是端起了咖啡抿了一口,而后将杯子轻轻置于碟中,笑道:“从前在申城的时候,我常去俄国人的餐厅喝咖啡,那里的咖啡苦极了,可是我却觉得味道还是醇正的。这里的咖啡虽然也好,但是总归觉得喝起来有些涩口,想来多半是因着人在他乡,心理作用的缘故。你既然已经有了身孕,那么也便该有作为母亲的自觉。你这样饮酒无度,害人害己。这是站在医生角度的看法,希冀你不要介意我说这些。” 诒云边说,边将碟子推到一旁,而后望着任慕双说道:“从前,我以为,我与钧儒生死相依,此生都不会分开了。我发过誓,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即便是他下了黄泉,我也是要跟去的……可是……造化弄人,我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论是谁的错在先,我想我与他是回不去了的。你的那些无端揣测和腹诽,自可以收敛一些,我没这么多功夫与你玩这些心思。” 第341章 第三百四十一章 秋实(四) 任慕双轻笑了一声,而后身子向前俯低,紧紧地盯着诒云,沉声道:“我甚至曾经怀疑,是不是你为了牵绊住钧儒,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出护士的事情。可是现下想想,你为人这样清高,恐怕也不屑做这些事情的。不瞒你说,我这些时日在外奔走多时,许多的事能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到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也有许多的事情,并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就连我父亲都已经默了声,我还能指望谁呢……” 诒云淡漠的笑了笑:“从我知晓你们关系非同一般的那一日起,我的心便已经死了。什么海誓山盟,不过也就是过眼烟云。倘若说要你们付出代价么?我不屑,更是没有功夫来理会。可是我也同你说句交心的话,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虽然早已经心如死灰,可是他到底还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总不能让我的孩子亲眼看见他们父亲去死,而袖手旁观。这是不人道的,即便作为一个普通的陌生人,我想也做不到坐视不理吧?因而我现下愿意与你坐在这里说这些,不过是出于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心愿,而绝非是因为什么从前的男女之情,这一点,我想我有必要同你声明在先。因而过去的那些事情,任小姐也千万不要再提了,今天这日子,不合适。” 诒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这咖啡已经有些凉了,咀嚼在口中反倒觉得更苦了。 任慕双笑了笑:“好了,绕圈子绕来绕去,我也是头晕的很,也不妨告诉你一些实情。最近这些天楼祖棻亲自带着美国飞虎队的人来崇城了。如今是与美国人合作抗日的时候,自然美国人说话的份量便与以往不同了。楼祖棻听闻,是你弟弟苏倬铭在咣州军校的恩师。如若他肯亲自替顾大哥出面,想来蔡贤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怎么不愿意,总归也是要卖他三分薄面的。” 听到这里,诒云不禁抬起头来:“蔡贤这个人,阴晴不定,怕也是很难说的。” 任慕双道:“如今我父亲默了声,倒是再好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谢树声,他明面上什么话都没有,私底下却是联合着委员会的元老们一口要定顾大哥有通敌叛国,倦怠战情的嫌隙。我倒是找过他许多次了的,他都是避而不见。我实在是没法子,就托人引见,这谢树声罢,真当是油盐不进,谁去请都不露面,只说要公事公办。我想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玄机,我又不知晓的了。” 诒云微微蹙眉,心下不由得想着,原本前次,疏影绑了谢树声的事情,恐怕谢家上上下下都含着一口怨气一直未出。明面上看着谢树声与崔氏是消停了,实则恐怕还在想着法的报复。 这事情绕来绕去,都还是在顾钧儒的身上,因而,只要顾钧儒不死,这仇怨恐怕永远就没有消除的时候。 诒云低声道:“谢树声就是一个小人,要与小人谈交易,这自然是难于上青天。” 任慕双似笑非笑道:“谢树声离开了楠城以后,在崇城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又哪里是靠着良知得来的。如今,顾大哥这事的突破口,也便是在谢树声身上了。我呢,一时也想不好主意,便来与你商量一番。” 说罢,将位置靠任慕双近了些,在诒云耳边低语了一番。诒云的双眸慢慢睁大,脸上慢慢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诒云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任小姐,我想我前头说过了,这事,并不由着我来决定的。” 任慕双下巴高扬着笑道:“这事成不成,那自然是另有一说,我只要你到时候,不要反对就好。” 诒云眼睑微垂,唤了侍应生,也要了一杯威士忌来。而后她仰起了头,微闭着眼睛,将那杯橙色的酒液徐徐的灌进了嘴里去。 诒云的脸上渐渐开始浮起红晕,她只是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略略空茫失神道:“好,我应了你。” 说罢,她的肩膀微微的抽搐了一下,她不知晓,答应的这样干脆究竟对不对。她心下只是想着,但凡多拖一日,那这事情的复杂性就多一分。这时候,并不是心性高强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该低头的时候,还是得要低头。 当诒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总觉得心下起了极为深沉的一股悲意,只是她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她的痛苦,也决计不可能展露于任慕双眼前了,这也是她保护自尊的一种方式。 “密斯苏,干杯!”任慕双斜了醉眼,含糊的叫道,然后兴致很是高昂地嘟囔起来。 诒云并没有拒绝,而是接过了重新斟满酒的玻璃杯,一口就干到了底,而后伴随着的就是呛得咳嗽地直流眼泪来。 任慕双就擎了一管口红在描嘴唇,红艳的色泽映在诒云眼中看着却是格外刺目。诒云略略垂下了眼眸,望向窗外,外头的雨恰是停了。 ………… 谢树声每日都起的很早,按着惯例,洗漱过以后便不在家中呆着了,而是到了官邸,与几位交好的局长、长官一类的共进早餐。有时候也是为着谈事情,可谓边吃边谈,好不惬意。 蔡贤自打搬迁到崇城来以后,城内大大小小的菜馆也开了不少。这川菜馆、京津菜馆、粤菜馆、江浙菜馆,那都是多的举不胜举。谢树声到底是楠城出来的,这口味却是精细。 这几日又喜欢上了“状元楼”馆子里的菜式,因而便在这两家流连了许多日。 这状元楼每日的菜式都是定时更替的,这早晨的点心也是十分的丰富。但凡是鸡丝面、鲜肉大馄饨、油墩子、荠菜肉丝年糕、蟹壳黄、鸭血粉丝汤、擂沙圆等一应都少不了。 而且这菜品还跟着时令不同而略有增减,在崇城内,与其他菜馆相比较,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第342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秋实(五) 状元楼是一家夙州人开的店,传说已有百年以上历史,做出来的糕团甜而不腻,绵软柔韧,咬在嘴里,有滑软如丝的感觉。 更难得的是,花色品种繁多,造型色彩各异,嵌松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夹红丝绿丝的、包豆沙的、包猪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让人挑得眼花缭乱。如今,这崇城里头,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无一不是状元楼的忠诚顾客。 吃名店做出来的名点,价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着谢树声掏钱。跟底下人共进早餐已经是给足了下属的面子,何况谈的是下属部门的工作,哪里有局长掏钱的道理? 再说了,吃早餐是为谈工作,吃几客点心也不同于下馆子大吃大喝,将来上头有人来考查风纪之类的问题,必然也上不了谢树声的纲线。 今天来跟谢树声“谈工作”的是刚升任团长的梁熊浮,蔡贤将其招安到崇城以后,暗中观察了大半年,觉得此人可用,因而一纸调任令就下来了。 梁熊浮虽然在北地跟了张颉多年,后又上了平山为寇,可是旁人并不知晓,看起来粗糙的这么一个汉子,实则也是吃中好手。 他叫来的点心是一碟蟹黄汤包,一碟萝卜丝烧饼,一碟翡翠烧卖,一碟牛肉锅贴,外加两碗状元楼的四喜汤团。 谢树声连连搓手,表示:“梁团长客气了,太多了,太多了。” 梁熊浮就说:“哪里多?不过本地几样还算拿得上台面的东西罢了。局长素有美食家之称,今天如果能对得上您的口味,则是我熊浮的荣幸。” 说完,他起身替谢树声斟茶。茶是乌龙茶,崇城人是不喝乌龙的,但是都知道这谢树声喜欢在早餐时喝此茶,便都这么准备。 谢树声虽然从前也算是楠城的富贾,但是到底是个大老粗,没什么内里,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就显然不如其他人来的讲究。 从前他吃过几回蟹黄汤包,因为包于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夹上去就破了,汤汁尽数流在碟子里,非但享用不成,还搞得狼狈不堪。今天见又有这道点心,谢树声便不去伸筷子,先夹一只翡翠烧卖。 这烧卖不过比铜钱略大,皮薄如纸,清清楚楚透映出里面碧绿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莹可爱。吃在嘴里,成中带甜,清新爽口,又有浓浓的猪油的香味,实在非同一般。 梁熊浮到底聪明,一看谢树声眼睛往蟹黄汤包上略略一瞄,就丢开它去夹另外的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他是不会享用的缘故。 梁熊浮不过心里笑笑,不去说穿,自己率先将筷子伸向汤包。他感觉到谢树声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便尽量把过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头轻轻夹住汤包的脐嘴,手里悠着劲儿,慢慢地把汤包整个儿提起来,提离蒸宠。 此时的汤包沉甸甸下坠着,如同一颗硕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汤汁晃晃荡荡,隔了一层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飘浮的金黄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则是半透明汤水,能看见一丝一丝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 梁熊浮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点的精致,让汤包水滴样坠挂好一会儿,其间还歪头跟谢树声说了句什么话。谢树声只顾着为颤颤悠悠的汤包提心吊胆,嗯嗯呵呵竟没听见对方说的什么。 至此,梁熊浮才嘴巴尖起来,凑上前去,在汤包边上咬个小洞,撮住不放。眼见得他喉头上下滑动,而汤包逐渐收缩和干瘪,谢树声嗓子里下意识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汤包终于完全被吸干汤水,剩下面贴面的一层薄皮,梁熊浮不慌不忙在小碟子里沾了姜丝醋,一口送进嘴里,谢树声也跟着松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对方一样斯文和漂亮了,却没有立即动手,再吃一只撒满芝麻、外焦内软的萝卜丝烧饼之后,才漫不经心地把筷子转向汤包,成功地吃下去一只。 谢树声闭了嘴巴细细品味,果真不同凡响。 梁熊浮这时候哈哈一笑,说:“崇城人吃东西,有点孔夫子遗风:食不厌精。照我这个粗人来看,蟹肉和猪肉、面片一锅烩了,也同样好吃,营养更是一般无异,岂不省事很多?” 谢树声嘴角挂了一滴醋汁,用筷子点着梁熊浮:“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两件事上体现:一为饮食;一为男女。两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试想我们此刻面前不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点,却稀溜稀溜地喝着一锅面片杂烩汤,我们又怎么会有细谈工作的闲情逸致?” 梁熊浮笑了笑:“既是局长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顺竿儿爬,有件事跟您商讨商讨。” 谢树声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乌龙茶,在喉咙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脑袋:“说吧。” 梁熊浮跟着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惯,赶紧在舌尖上打个滚,吞下肚里。放下茶杯,他将上半身搁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远,紧盯住谢树声的眼睛:“我们团里头的物资,近日我觉得有些少了。这军需处说,如今特殊时期,有的物资都调拨给财政局名下监管了,因而……” 只说这句话,梁熊浮就兀自打住,静观对方的反应。偏谢树声是个官场老手,遇事沉得住气的人,只装不知道对方的意思,探手从桌上的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放在口中横过来竖过去地剔着,不发一词。 梁熊浮虽然在平山多时,可是到底也是跟过张颉,见过一些风浪的。他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闲之辈,便在心里微微一笑,接下去说:“这个事情非同寻常,我晓得如今一部分物资要从您手里出来,这可不是普通一个会读会写的人便能胜任的,可见您的能力有多突出。我之所以要提出来跟局长商量……” 谢树声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本城财政收入的重头戏是田赋税……” 第343章 第三百四十三章 秋实(六) 这话乍一听,牛头不对马嘴,可是梁熊浮也知晓,他必定是还藏着话,也便点头道:“略有听闻,田赋税占了本城岁入的大头,此外还有生猪专税、屠宰税、牙税,也是不可小视的一笔。” 谢树声忽地坐直身子:“啊,对了,这本地人善养猪,喜欢养猪,你可有听过这话?” “善养猪是一点不错,谈到喜欢不喜欢嘛,就难说了。谁愿意家里平白多几个爹妈要服侍?也是过日子没办法罢了。养猪一为造肥,二为储蓄。捉几只小猪仔回来,天天弄点瓜藤、野草、谷壳、涮锅水喂喂,年底养成肥猪,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钱,苦是苦了点儿,钱抓在手里还是开心的。我们从前在平山上做草寇的,恐怕没有哪家不养猪的,小的人家一两头,大的人家大大小小能养好几圈,一年往山下卖个上百头不稀罕。再说,这海城本地人口两百万余,猪又比人要多,恐怕估个四百万头不算虚空。这生猪税、屠宰税收下来,真不是闹着玩的!也算是叫我长了见识了……”梁熊浮面上极为认真的说着。 谢树声剔牙缝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搁在嘴边,不动:“听说团长底下有个后勤管事的空位?” 梁熊浮眉毛一挑:“哦?不知局长从哪里听闻的?” 谢树声哈哈一笑:“你就甭管我怎么晓得的,我有个表亲兄弟,都说他能双手同时拨打两套算盘,绰号神算子。又说他脑子比手来得更快,差不多的帐目,他眼睛一溜,心里跟着就有了结果,不须在算盘上检验的。” 梁熊浮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那么本城的财政,若是有贵兄弟帮忙,想来更是得力呢。” 谢树声紧逼不放:“这税赋嘛,总是可以调节调用的,诸如团长所言,本城总体来说,还算是富庶。团长的人马,物资不够,自然还有其他贴补可供上。我呢,同时也舍得把我表弟借给你们后勤处一用,你看这事情成不成吧?” 梁熊浮笑了笑:“这局长的表弟,若是到我手底下做事,怕是屈才了呢。” 谢树声眯缝着眼睛,反说道:“团长言重了,决无不妥!” 谢树声打的什么算盘,梁熊浮自然知晓,恐怕他是想将自己表弟按插入他的团中,顺带还暗中监视着他的举动。一来名正言顺领一份闲工资,二来可以向蔡贤那里邀功,这倒是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事。 梁熊浮并没有当面拒绝他,不过随即重新举碗,反客为主:“来来,局长,吃汤团,吃汤团。” 汤团雪白滑软,谢树声的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象牙筷子在碗里来回划了两次都没夹住,头上就微微地冒出细汗。梁熊浮避免将目光投到对面,便埋头对付自己的一碗,吃得专注而努力。 听差进来,附在谢树声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谢树声吃惊地叫出一声:“她来做什么?不见!不见!”转头告诉梁熊浮:“是顾钧儒的太太苏诒云,好像要来说情的。女人家不懂什么,以为我做局长的就能当得了主,以为有了钱就能让鬼推磨。幼稚!我不过就是上头人手底下的一条狗,什么事儿都做不成呀!” 梁熊浮不动声色接茬道:“这小护士抖出顾司令通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可真就奇怪了,他怎么就会犯到这个案子上,也是叫人想不到的。里头是不是别有缘故?” 谢树声摇摇头:“你才来,这里头许多事情,我就说不清楚了。通日本人的案子有专人负责,上头有国民委员会,当中还有军统局,保安队,卫戍,我就是有心帮忙,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这到底是八字不相干的,也亏得那位苏小姐想得出来找我疏通。” 梁熊浮自然也听说过一些谢家与诒云的纠葛,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也知道是结怨了的,因而沉吟道:“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你说。”谢树声笑道。 “其实事情跟我无关,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罢了。替局长您考虑,如今有能够帮这位苏小姐忙的地方,帮一帮也好。听闻苏小姐身后的关系,可也非同一般呢。据说,这委员长就对她格外尊重,还曾托人专门送过几篮兰花上门。如今说起来,或许是有许多事情我不晓得,可是这位苏小姐嘛,我想谢局长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万一……”梁熊浮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谢树声不由得想起他被绑那一日,苏诒云真当是坐着蔡贤的车子过来的。细想起来,这蔡贤对她,还当真是有些不同。虽然他一门心思要整死顾钧儒,可是这苏诒云到底是大不相同,这明面上,事情也不好做绝了。这世道,变得太快,他总要留点后路的。 谢树声似笑非笑:“照你的意思,我竟是要见一见这个苏诒云才好?” 梁熊浮也跟着一笑:“我不过是多余的插了一句嘴。” 谢树声作低头凝神状,俄顷,猛抬头吩咐听差:“请苏小姐到公事房里坐。” 又真诚邀请梁熊浮:“一起去见见?” 梁熊浮恳切推辞:“不不,我回去还有个会,脱身不得。”说罢也就跟着告辞了。 诒云等了一会,一见来人了,就站起来迎接谢树声。 公事房里早晨的光线有点暗淡,加上谢树声又是背着光线进来的,诒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她有一种感觉,这人心怀鬼胎。从他进门的瞬间,双方的生物场一下子靠得很近的时候,她就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 诒云到底见怪不惊,她与无数亲朋故友打过交道,其中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她只在谈笑自若间就把他们打发了。诒云心里并不恼火,这个谢树声与她的冤仇,也不是一两句能解开的了。将来,总有一天,他是要还债的。 她稍微拉一拉旗袍上的皱褶,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望着对方含笑不语。旗袍极为素净,是淡蓝底子带白色小花,她特为挑选出来穿它见人,也是表示她此刻心境的意思。 第344章 第三百四十四章 秋实(七) 诒云的微笑同样含蓄,仿佛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她本来并不想笑,只是礼貌要求她不得不如此。 谢树声同样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伸出一只手,微微向前倾一倾身子,给诒云让了座。他下意识地抚一抚胸口的灰色领带,后悔早晨出来的时候没有换一条玫瑰红的,把人衬得精神一点。 身上的这套格子西服倒还可以,是在崇城的洋人西服店订做,前几日刚刚给他送过来的。他穿上身之后才知道衣服也可以改变人的体型,使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我记得苏小姐好似不是崇城本地人?”坐下来之后,谢树声明知故问,略含讨好之意地问了这句话。 诒云不作正面回答,转过来反问一句:“是不是我的南腔北调让局长听着别扭?” 谢树声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听多了本地土话,听苏小姐说话竟是十分悦耳,抑扬顿挫,颇有点听歌的迷醉呢!” “局长说笑了。”诒云大大方方端坐不动,神色平静吃进了对方的恭维。 谢树声开始领略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花瓶,外表繁复华丽,内里一肚子清水。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把公事房的玻璃拉门开得更大一些,好让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清室内全景。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诒云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和诧异,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他暗自一笑,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和颜悦色道:“我来猜一猜苏小姐的来意。是为顾司令来做说客?” 诒云突然间显出少女才有的羞涩,小声对谢树声说:“能不能把门关上点儿?好方便我们说话。” 谢树声假意摊了摊手,一脸义正言辞道:“苏小姐坐在这里,我不能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诒云不再说什么,打开手中一只巴掌大小的软羊皮钱包,取出折叠整齐的一叠钞票,轻轻放在谢树声面前,“这是三千银洋,求您替钧儒活动活动,帮帮忙。” 谢树声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两眼恐怖地望着银票:“苏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你你……” 诒云也站起来,靠近谢树声,就手抓过桌上的银票,不动声色塞进他的手心。肌肤接触的刹那,谢树声微微哆嗦一下,瞳仁急剧缩成一根尖尖的针头,直刺诒云眼睛。 诒云似乎怕疼一样,偏过头去,脸上笑着,小声而急促地说:“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活动一个案子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您先用着,不够再添,总是要把人弄出来要紧。一切多多拜托了。” 谢树声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银票摊开,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慢慢地从左往右地持过去,似笑非笑说:“苏小姐想得很周到。只是谢某人虽如今早不经商,却也还不至就缺这三千银洋。你家顾司令犯的是大罪,这罪名不比寻常,我要是帮忙帮不到点子上,就要白白赔上自己的脑袋了。脑袋要紧,还是三千块钱要紧?苏小姐你替我想想。” 说着话,谢树声戏弄似的,仿着诒云的做法,把银票又塞回到她的手里,并不做过分轻薄的举动。 诒云有一点发愣,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想不出谢树声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恼恨面前这个人的阴阳怪气,明明有所图谋,偏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钓鱼一样钓着你,让你悬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诒云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对谢树声诉苦道:“局长,你是知道的,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出了这样的事,竟没有一个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是个女人家,没有经见过什么场面,想着局长是委员长跟前红人,还是崇城父母官,危难之处一定肯帮忙的……” “这你倒说对了,我只要能帮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谢树声饶有深意笑道。 “那么这银票……总不能让你贴上自己的银子?”诒云试探问着。 谢树声眼睛里的瞳仁再一次缩小,尖尖地刺向诒云:“干吗要提钱呢?提钱显得我这人多么爱小似的,是不是?性命交关之处,帮忙凭的是交情,交情到了,舍命也要救君子。这一点,苏小姐,你懂不懂?” 诒云一时有点茫然,谢树声似笑非笑:“我这话,你回去再琢磨琢磨。总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了。” 话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完了,谢树声便唤听差送客。诒云走出财政局,一路低着头,把谢树声话里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她不是愚钝的人,然而谢树声表达得太隐晦,说出来的话像滑溜溜的鱼,伸手很难把它们捞住。 走到十字路口,听差忽然从后面气咻咻地追上,小声叫唤她:“苏小姐!苏小姐!” 诒云转过身,马上就明白是谢树声自己要把闷罐子打破了。她静静地站着,带点怜悯地望着听差喘气不匀的狼狈样子。 “苏小姐,局长请你晚上出来吃顿饭,白天衙门里说话不方便。”听差的气喘吁吁说道。 诒云笑了一下,却没吱声。 “苏小姐……”听差的抹了一把汗,又不解的问道。 诒云挥挥手:“你就回去告诉你们局长,说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也没听到那听差离去的声音,诒云只觉得周遭好似一下就沉寂了下来,她心里头有些纳闷,于是便转过身去,这一看,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时候,那谢树声底下的听差一时呆愣在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忙端端正正地鞠躬行礼:“见过委员长!” 蔡贤将身上的堆着花青缎面的马褂扔下,扔给了一旁的贴身副官。身上就单单穿着一件墨色丝绒质地的长袍。他的袖口微微卷起,只露出里头的墨绿稠面来。 他的左手勒着缰绳,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只是俯下身来,凝视着诒云,而后将目光转向了谢树声的听差,沉声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那听差忙道:“报告委员长,苏小姐方才来访,我们局长不过是怕她认生,不识得回去的路,因而才遣了我来相送。” 蔡贤下了马,而后将鞭子亦交到了副官手上。副官会意,将马给牵到一旁栓上了马缰。随后,蔡贤就朝着谢树声的人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第345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秋实(八) 这一声话,听在这听差耳中,可真当如大赦一般,忙不迭地又敬了个礼,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诒云抬起头来,她的素颜在自然光线下瞧着,似是也跟着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倒当真是有些许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境了。 清风一过,她卷长的睫毛就在风中微微颤着,眼波流转间,早已叫蔡贤瞧得心神洋溢了起来。 诒云不经意地瞥了蔡贤一眼,许多日子不见,他仍旧是一副恰到好处的斯文样子,只不过眼眸里头多了一份幽沉,以及迫人的冷意。 “我原本想着,许多日子不见你,也不知道你情形如何了,倒是没有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着你。”蔡贤微微笑道。 诒云垂下了眼眸,疏离声道:“委员长言重了,如今身份有别,您如此客气,倒是当真叫我不知所措了。” “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生分么?我虚长你几岁,倒是也不介意,你唤我一声大哥的。”蔡贤面上的笑意渐笼,口气很是平淡地说道。 蔡贤到底身居高位,虽然口里处处是客气,诒云自然也不好当真,不过就是略略颔首,恭谨道:“这规矩还是不能坏的,这一声委员长,也该是我要唤的。” 蔡贤笑了笑,他知晓,这是诒云推脱之词,心下多半是因那些事情,对他有些芥蒂和怨愤,因而便道:“你现下若是方便,择日不如撞日,我倒是想与你说说闲话。” 诒云轻抿着下唇:“既是委员长有请,自是不好推诿的,您不觉得叨扰就成。” 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开到了山顶,而后慢慢停了下来。诒云随着蔡贤下了车子,公馆里头的老侍从一面将黑色的铁栅门给开了出来,一面恭谨地迎了出来:“委员长回来了。” 老侍从习惯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两手贴在腿侧上,可是他的背却仍旧佝偻着,总是有些伸不直了。 诒云跟着蔡贤,慢慢步入宅子深处。这一路的紫竹,如今因着已是入秋,早已经飘满了脱落的叶箨。 诒云低下了头看着,一下就瞧见了石板路两边的香槟玫瑰。这寒冷时节,竟然还能瞧见玫瑰花开,诒云倒是略略有些诧异。显然,这些花都是得到了特殊的照料的。 蔡贤在前头停下了步子,眼见着诒云望着这些玫瑰出了神,方才说道:“这些花,是前些时候英国大使亲自送来的,我怕是这花娇贵,不好养活,于是便亲自照料着。如今天冷,一般都是置于温室里头的,今儿个不过是拿出来透透气,赶巧了,倒是叫你给瞧见了。” 蔡贤说话的口气平淡极了,好似在说着不先关的事情,可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又又是认真的,诒云倒是也没有太在意,不过是想着,前方将士流血流泪,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种花。 诒云不过跟着点了点头:“从前我倒是不知晓,原来委员长养花也是一把好手呢。前两年,我在瑞士的时候,倒是也种过几盆玫瑰的,不过是房东送的普通品种,种的不算好,但是自觉还算可人。如今与你这几盆比起来,倒当真是有些差强人意了。” “哦?是么?”蔡贤望着那几盆玫瑰,目光的余角瞥着诒云道:“若不是国内局势有变,我倒是想去莱芒湖边瞧一瞧,转一转的,听闻那里景色宜人,倒是个好去处呢。” 诒云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不过微微笑道:“外头天冷,委员长怕是要冻着的,还是里头说话罢。” 说罢,诒云便是要往前走的意思。蔡贤望着她,略略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倒是不急的,咱们不妨慢慢走罢。”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默着声,相互不再说话。到了书房里头,底下副官上了一盏温水,一盏茶,而后就带上门,退出了门外。 诒云略略打量着这屋子里头的摆设,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边的壁上挂着一幅中堂,乃是明人山水,蒋嵩画的《秋溪放艇图》。 旁边挂着一幅字,一看就知晓,乃是弘一法师的遗墨,上头写着“心其净自”四个字,笔势自然,字迹十分的淡然超脱。诒云肃然瞧着,心下对弘一法师的敬仰之情,一时又涌上了心头。 这书房的构造,派头十足,靠窗边是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且还都不是俗物。一个汉白玉雕刻成的精致笔架,一块天一阁珍藏的古砚,一只微雕了清明上河图的竹笔筒里,插着各式各样的毛笔。 案台上的炉内并没有插着香棍,而是盛了半炉的雨水,上头飘着一朵紫莲。 蔡贤见诒云瞧书画瞧得认真,便从紫檀木雕的椅子上起了身来,踱步到这副墨宝之下,似是喃喃道:“因缘际遇,这副墨宝,算是侥幸到了我手中。我偶尔也会想,如果能邀你一道来看这弘一法师的真迹,想来你定然是心下欢喜的。” 诒云微微一愣,她倒是不清楚,蔡贤什么时候晓得她的嗜好。不过想着,他这个人心思深沉,到底还是不能轻易得罪了。毕竟,如今一家老小,是否能安然度过此关,也就系于他一身。 诒云点头道:“战时不比往日,每日都在奔波,又哪里有闲心与机会去观摩什么书画了。方才刚瞧见的时候,我心下真当是又惊又喜的。惊的是,不知为何此墨宝竟在这里。喜的是,这时候得意见到真迹,实属难得。” 蔡贤嘴角上扬着,礼貌地笑了笑,而后就走到一旁的隔间里头,原来里头煮的水已经倍看了。他便把电壶关掉,然后将方才诒云跟前的那杯已经冷却的水给换了一杯上来。 接着,他从一旁的玻璃柜中,盛了一叠用花瓣样式的水晶玻璃碟子盛着的玫瑰饼干。当他把热水与饼干拿到茶几上的时候,此时墙上的壁钟已经是敲过下午四点正了。 崇城这会子多是雾气,出太阳的日子那也是数得着的,因而这天,多半也是阴霾着的。 第346章 第三百四十六章 秋实(九) 蔡贤随手就把茶几上的一盏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台灯给捻亮了,那乳白色的灯罩里头的昏黄光线,便一点一点地溶溶荡开来,整个将屋子给衬托成了一股暖调来。 他不紧不慢地坐回到了诒云对面的大紫檀木雕的椅子上,好似在等着什么。 这一刻,屋子里头就蔡贤与诒云两个人对坐着,台灯的光线映在诒云面上,将她秀美的面庞染上了一层慵然的淡金色。她本就清逸的眸子,在灯下更是多了一份水光潋滟的娇美。 诒云今日虽没有入时的妆容,可是这清清静静的面庞,瞧在蔡贤眼底,却如山色空蒙中绽放着的一朵白莲,看的他无论如何也是移不开眼去了。 壁钟上的秒针不停地走着,诒云却一直低着抿着热茶,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蔡贤便缓缓开口道:“我听倬铭讲,你这家里头有两个孩子要操心,怕也是不容易罢……” 诒云发现蔡贤此时正凝视着她,便微微笑道:“不足挂齿,都是些家里的琐碎事情呢。倒是不知晓,铭弟与你说了这样多,他这张嘴,倒当真是藏不住事情呢。” 蔡贤倾下身去,将诒云的大衣挂到壁橱里,然后又替她斟了一杯热腾腾的水。 他将热水推到了诒云跟前,又指着那叠玫瑰饼干道:“喏,这是今儿个一早新出炉的玫瑰饼干。从前听说你爱吃玫瑰糕,那想来这饼干也是没有差的,你尝一尝罢……也不算是倬铭告诉我的,他不过是无意间提了一次,没想着,我倒是也没有忘记这回事,脑子还不算糊涂。” 诒云略略点了点头,不过就是低头抿了一口热水,吃了一小口饼干,也不大说话。 蔡贤望着她,嘴角扬起笑道:“说一说罢,这些天你在忙些什么?” 诒云低头道:“也不知道你想听些什么,倒是也没什么可详述的了。我想您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蔡贤笑了一笑,缓缓地在嚼着热咖啡:“方才还说我脑子不糊涂,现下倒是在说糊涂话了,怕是又挑起你的伤心事了。” 诒云苦笑摇了摇头:“总归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现下这个时候,能活着就是万幸了。” 蔡贤摩挲着咖啡杯的边沿:“你今天就没打算要为顾钧儒求情么?” 诒云摇了摇头:“这是公事,我难道还要来妨碍公务么?我想我没这资格,也更是不方便出面。我想,钧儒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您是最清楚的人。” 说到这里,诒云就顿住了,她看着蔡贤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开始暗暗担心起顾钧儒来,蔡贤到底是不把钧儒给整死就放不下心来。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只听着蔡贤的副官在门外喊道:“报告委员长,晚饭已经备好,还请示下。” 蔡贤旋即对诒云说道:“不如你就留下来一道用过晚饭再走吧,这里都是南方的口味,想来你该是喜欢的。” 诒云笑道:“不了吧,我还是要走了,两个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蔡贤也不好强留下她,只得从壁橱里,把她那件月白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她披上,然后他的双手轻轻地按到了诒云的肩上,低声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了么?” 诒云转过身去,扣上了大衣的扣子:“多谢您今日招待。” 诒云的口气很是平淡,就如平常一样,不卑不亢的。她知晓,蔡贤在等她亲自开口来求,可是这个时候,她若是开口求他会有用么? 她对现在的蔡贤心底的算盘并不是能够看的很清楚。但是她知晓,此番若是没有蔡贤属意,怕是谢树声也断然没有扳倒钧儒的能力。 “诒云……”蔡贤低下了头,幽幽说道:“有时候,我可真是嫉妒他……” 诒云并没有在这里多作停留,只是披上了披肩,迅速地开门准备离开。 “你若是觉得为难,可以随时来找我。”蔡贤说道。 诒云轻声道:“您客气了,倒是我今日多有打扰呢,还请您用餐愉快,我先告退了。” 这一个“您”字,听在蔡贤心里,那是与他生生地划出了一条界限来,这样的话,他从前并不反感,可是到了诒云这里,他听了却是觉得十分的刺耳了。 蔡贤快步走到窗户,望着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月白的影子迅速淹没入了雾海中。 外头万家灯火,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诒云不由得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回了家中,诒云并没有什么心思用饭,不过就是胡乱吃了几口稀粥,又与行知、琦君闲话了几句,这才去了后院。这一夜,诒云都是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她心里头总觉得压着事情,有些沉。 ……… 诒云约了任慕双来家里谈事,她果然如约而至。诒云就带着任慕双穿过正房,进入一个僻静的小径。 这里面栽满了蔷薇,开得正火,粉红的花朵贴满一墙,地上落英缤纷,有的花瓣干脆就投身入泥中,变作泥中花魂去了。 斜对蔷薇的角落,则栽有一丛碧绿的修竹,竹茎纤细,竹叶婆娑,是别一番清静出世的味道。院子里青砖漫地,草屑全无,水洗过一般干净凉爽。 四面是白粉女墙,独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六角形门洞,洞口有两块斗大的方砖铺地,砖上原本刻有花纹,因年久而模糊不清,仿佛在做着一种温馨的暗示。 诒云带头踏上方砖,又回身招呼任慕双:“任小姐这边来。” 两个人相跟着走了过去,里面紧连着又是一个院落,比刚才的那个略长,同样铺了青砖,两边各有一个砌成梅花形的花坛,一边种着棵批把树,一边种了一大丛芍药。 穿过院子上台阶,脚下是长长的白色条石,凿得略微粗糙,怕是为防滑的缘故。到了这里,台阶和走廊相连。这走廊,因为和正房是一个整体,顶上有正房挑出来的长长的屋檐遮盖。 第347章 第三百四十七章 秋实(十) 廊沿的作用极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着晒太阳,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风凉,雨天站在廊下听雨解愁,月夜则享受通体透明的神仙滋味。 品茗下棋、看书写字、裁衣绣花、缝补洗涮,习惯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这又算是如今崇城的别馆中,极为独特的一处。 诒云对着任慕双漫不经心说:“你别看这个院子小,这是别馆所有房屋里最后落成的一处,砖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样也透着别致。你看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齐整!可是比别处的好?再看家具:这个挂衣橱的镜子比人还高,据闻,当年雇船从申城往这里运的时候,怕这镜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块,果然就剩这一块。这个高低床,都说是仿了法国的样子做的。这几对沙发也好看,小小巧巧,坐进去三面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你坐坐?” 任慕双就坐了进去,沙发的弹性使她一时间感觉腾云驾雾,她的腰肢各处仿佛被无数双手托着,每一双手都那么柔软灵巧,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小心周到照料着你,浑身上下舒适到无以复加。 “怎么样?我没说错?”诒云紧盯任慕双的面孔,注意着她神情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任慕双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还是头一回坐这个,倒是比我从前家里头的那些个东西还要好。” 诒云说:“钧儒这个人,大烟呀、麻将呀、酒呀这些坏瘾都没有,就是在外面住得久了,染上了些时髦的习气,爱往家里买些时新用物。家里还有留声机,是他留下的,有一大摞的唱片,都是国外采买的,将来你要是要的话,都可以带走。” “可是真的?”任慕双兴奋得双眼雪亮。 诒云笑着,心下却是隐隐作痛:“你看我像个哄人的吗?” 任慕双喜形于色,这算是苏诒云正式表示要将顾钧儒给让出来了。虽然如今他危机四伏,可是到底,只要苏诒云离的远远的,她如今有了他的孩子,日久天长,就不怕他心意不转圜。 任慕双身子一跃,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过分的喜形于色,会暴露自己的心性,又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诒云仿佛没看见似的,自顾说下去:“家里的几个人,你都见到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也没剩几个人了。这里就是我和两个孩子,还有几个听差帮佣,那都是从前宋先生好心留下来帮忙照料的。其他的,若说还有什么要同你交代的,我倒是当真想不出来了……” 任慕双用双手抱住脑袋,娇笑道:“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也听不过来了。” 诒云淡淡一笑:“我是想着,如果这次,钧儒能平安度过这一关,我想他也不该回到这里来了。因而,我就想把所有要告诉你的都说给你听。” 任慕双仰脸说:“你总说别人心好,我看你又比别人更好。将来我要是真与顾大哥在一处,是我的福气。你放心,他若是想要回来看看你和孩子,我也不会拦着他。” 诒云就势在她对面坐下来:“怎么是将来?就是眼下的事情嘛,我们两个合力把这事办成了,他马上就能出来。等他出来了,你们就在外头安顿好了,我想他回家一见你,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呢。你是他看上的人,你自己又喜欢着他,两情相投,日子总不会太差。” 说到这里,诒云就觉得口中酸涩,说这些话,完全是情非得已,到了这一步,难道她还想要顾钧儒去白白送死么?她虽然怨他、恨他,而是到底还是想要他留下性命来。 她把椅子往任慕双身边挪了挪:“要紧是在我说的那着棋上。你放心,我既是把你认作钧儒的人了,我总不会让你吃亏。” 任慕双听到这里,有些忸怩不安:“我是真不能把身子随便糟蹋的,更何况,我还有着身孕呢……” “谁说要你把身子给人了?”诒云嗔怪道:“我说过,你马上就是他的人了,更何况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我还能逼你什么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更何况,起先不是你先来找我一起出主意的么?” 任慕双一时红了脸,一声不响。 诒云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玻璃瓶,举在任慕双眼面前摇了摇。瓶中有很少的几粒白色药片,每粒只有黄豆大小,扁扁的,表面上还刻了极细的外国字母。 “这是药片,只需吃下去一粒,人就睡得死过去一样,万事不知。” “哎哟,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迷魂药吗?”任慕双好奇地睁大眼睛。 诒云笑笑:“差不多吧,这个药,在外科手术的时候,有时候也能救急的。左右不过是睡几个小时,要不了他的命。你好生收着,记住只能用一粒。” 任慕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儿。 ………… 夜色温柔,小南风煦煦地吹着,带来空气中蔷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状元菜馆临河的门口,人影稀疏,只一盏大红的灯笼幌子高高挂着,红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荡漾,恰如一朵莲花从河底飘摇着升起,神秘而娇艳。 几个黄包车夫坐在街沿上脱了鞋子抠脚丫,车子在街边静静地歇着,被手汗摩得贼亮的车把泛出微光。 又一辆黄包车从大街拐弯处颠颠地奔来。车子在河边幽暗处停住,车夫哈腰稳住车把,车上的客人便一脚跨了下来,原来是谢树声。 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不惹人注意的淡灰色机绸长衫,戴一副茶色墨镜,薄薄的灰色礼帽在额前压得极低,像是存心不让太多的人认出来似的。 他一下车,脑袋便东转西转,目光沿着街边依次逡巡。此时诒云忽然从河边的柳树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地招呼他:“谢先生!” 不叫局长,改叫先生,口气中已经是透着亲热了。 谢树声明显带了压抑的欣喜,低声说:“苏小姐,有劳你久等。” 第348章 第三百四十八章 相顾无言(一) 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往菜馆里面走。诒云领着他上楼,进到一个雅致的单间。单间里原来的八仙桌已经撤了,另换一张精巧的雕花四仙桌,为的是两个人对坐说话方便。 桌上摆有八色冷碟:肴肉、抢白虾、拌海蜇、熏鱼、拌海米菠菜、拌海带丝、炸脆鳝、腐竹鲜蘑。另有两只西洋雕花玻璃酒杯,一坛子女儿红。 谢树声欢喜地叹道:“你看看,前天请你到寒舍说话,你不去,今天反弄这些麻烦。” 诒云着一身淡绿色软缎旗袍,灯光下眼波滟滟:“谢先生,送你银票你不肯收,再不吃我这顿饭,我真是无脸见人了。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要是你嫌这里说话不方便,饭后再一同去你府上也行。” 说着话,她顺手放下了单间的串珠门帘,又扭动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边,动手去揭酒坛的封盖,双手捧起,分别把两只酒杯倒满。血红的酒液衬着雕花玻璃杯,已经是色香俱全,偏诒云又用葱管儿般白皙纤细的玉手端了酒杯,直送到谢树声眼面前。 手指上一颗红宝石的钻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辉,璀璨到令谢树声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时候,故意用小指肚在诒云手背上划了一下。 诒云忍着心下的不快,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地去端另一只酒杯。这便使谢树声认定了诒云今晚对他的默许。 “来呀,谢先生请。”诒云把酒杯随意地举了一举。 “叫我树声,叫我树声。”谢树声乐呵呵的笑着,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 诒云嫣然一笑:“照我说,大家都不要客气,有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好不好?”话才说完,她已经将酒杯送到嘴边,左手抬起来捂成一个半圆,挡着,少少地抿了一口。 谢树声见状,慌忙也把酒杯举起来,“咕”地一声,竟一口喝干。 诒云夸道:“谢先生好酒量,真爽气。” 谢树声满脸泛红,眉眼中像安上了弹簧,左右动着,不得止息。 门外堂倌吆喝一声:“上菜啦!” 串珠门帘一掀,端上来一只硕大的砂锅。他就手用抹布包着揭去锅盖,顿时一股热气冲出,奇香扑鼻。谢树声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张眼一看,砂锅里也不过一只煨烂的鸭子而已,兴趣顿时大减。 诒云含笑不语,待热气散开之后,站起身来,拿一双干净筷子替谢树声布菜。她先轻轻拨开鸭背上的一层皮肉,露出又一层东西,原来鸭肚子里竟包有一只鸡。 鸡肉拨开,再一样东西是鸽子,鸽子里面又有斑鸠,斑鸠里面还有麻雀,一只套着一只,直把谢树声看得傻了。 诒云说:“谢先生肯定尝过不少名菜,可是这一样‘五代同堂’怕是还没有吃过吧?这是我叫店里特意跟着我的菜谱备下的呢。” 谢树声怕在诒云面前丢面子,先还打算否认,又一想自己刚才的惊讶恐已被诒云看在眼里了,便点一点头。 诒云知人眼色,善解人意,安慰他说:“吃这道菜,是要隔天预定的,倘若临时匆匆跑来,拿再多的钱也没用。你想想,这大套小,小靠大,一个贴着一个,从里到外要煨得烂熟,有多少不容易!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个昼夜以上。这样煨出来,五只禽相互入味,该是何等鲜美。谢先生你尝尝。” 说着,诒云连皮带肉布了一大块在他碗中。谢树声听诒云款款说这一番话,眯眼观注她说话时的眉眼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想吃什么名菜,光听和看就饱饱的了。 诒云趁此机会又劝他喝酒,温言软语,直把谢树声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谢树声本就是个嗜酒之徒,这女儿红色红味甜,喝着不觉什么,却又极易醉人,他不加提防,很快就晕晕乎乎。 恰在此时,门帘一掀,进来又一位红颜佳人,这便是任慕双了。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礼服式的薄纱舞裙,丰腴的脖颈上戴一串水晶珠项链,头发用夹钳仔细烫过,长长地蓬松地披散在肩后,靠发根处扎一条缎带,在头顶侧旁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任慕双这一身打扮,是诒云为她设计的。若在平时,旁人见了定会嗤之以鼻,将之归于出卖色相一类的。此刻却是不同,一则是在晚上,在这个布置得温柔华丽的单间餐室里;二则谢树声酒意已浓,正是温情缱绻之际,很容易把眼前的女人看得美若天仙。 任慕双以这样的打扮翩然出现,恰在适时,一下子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她定了定神,就笑着倚靠在谢树声身边,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极近,双手交叉搭在他的头顶,把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娇憨地问道:“谢先生,还认识我吗?” 谢树声虽说头晕恍惚,却也没有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当下笑道:“诶呀!这不是任司令的爱女,慕双嘛!你的玉照,我还在报纸上见过呢。”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诒云:“认识不认识崇城里最漂亮的苏小姐?她的丈夫,顾司令,算起来,可也算是你父亲的学生呢。” 任慕双故意斜睨诒云一眼,装作诧异道:“这么说,局长今晚是在跟嫂子幽会了?你就不怕,这事情被你太太知道了,打翻了醋坛子哟!” 谢树声连连摇手:“瞎说瞎说,什么幽会,说得难听。我们有正事在谈。” 任慕双耸起脖颈,在谢树声肩头一下一下蹭来蹭去,手也从他头顶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下巴、脖颈,一直到胸腹,小范围地摩挲不止。 起先谢树声还很紧张,怕诒云生气,会拂袖而去。后来见她神色自若,并无反感的意思,也就大胆消受这番令他骨酥皮痒的抚摸。 但是谢树声毕竟有着局长之尊,一颗心又暂时地系在诒云身上,恍惚中也还分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跟任慕双小小地缠绵一阵之后,忽地清醒,一下子把任慕双推了开去。 谢树声不耐烦道:“走吧走吧,下次我再请世侄女你喝酒。今天我是跟苏小姐有事,你插进来颇有不便啊?” 第349章 第三百四十九章 相顾无言(二) 诒云向任慕双使个眼色,任慕双笑嘻嘻地拉住谢树声的手不放:“局长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嘛!不许我陪坐,喝我一杯酒总可以的吧?我是诚心想敬您一杯的。如今,我与父亲关系不好,在崇城地面上做生活,还要指着您包容帮忙呢。” 诒云接腔道:“谢先生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觉了。” 谢树声推脱不得,便快意地笑着:“好好好,一杯,一杯。” 说着自己便要动手往酒杯里倒酒,任慕双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当真以为我穷得请不起一杯酒?” 说完,任慕双向谢树声做一个媚眼,飘飘地闪出门帘,像是早有准备,即刻就打了回转,手里果然拿的是一杯浑色甜米酒。 她笑微微地将酒杯举到谢树声唇边,劝道:“这与有缘人喝的酒,跟糖水似的,世伯一口干了吧,包你无事。” 不等谢树声有什么说法,任慕双那里已经手臂高抬,将一杯酒倾在谢树声口边。被美酒而人弄得晕晕忽忽的谢树声,哪经得起这番挑逗戏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就了任慕双的手,把一杯米酒尽数灌下口中。 到了这会,任慕双却又不立刻就走,故意将谢树声丢在一旁,和诒云说起近日要在这里定居买房的事情。 谢树声兀自着急,只怕耽误了与诒云的好事,在一旁简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是。这一急,气血上涌,酒力药力发作得更快,眼见得一个人就手脚瘫软,脸上还在笑着,却一些力气也使不出来,白白地望着身边两个美人而无奈。 诒云撩开门帘,只往外探一探头,眼见着没有人关注这里,马上就从幽暗处拿了个小包,闪了进来。 诒云俯身在谢树声耳边,用无比柔和绵软的声调说:“谢先生,你大概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在楼上旅馆部开了个房间,我扶你上去躺一会儿,你说可好?” 谢树声此刻如梦如幻,只觉诒云的面孔在眼前飘浮旋转,忽远忽近,他万般挣扎也触摸不到。他努力地转过头去,迷迷蒙蒙盯住了任慕双。 任慕双马上解释道:“既然是这样,让我也来帮您一把吧。” 她与诒云两个人对了个眼色,不等谢树声自己表示什么,努一努嘴,不约而同一边一个架住了谢树声的胳膊,往楼梯上走。 此时谢树声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不过头晕得无法思维而已,见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机械地跟着迈步,否则凭两个女人还真没法把他弄上楼去。 一路碰到两个菜馆的伙计,都微笑着让在一边,等他们狼狈地先走,一副见怪不惊的模样。到菜馆来豪饮寻乐的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觉便会好,没什么大了不起的。 再说他们不认识谢树声,他跟他们有着长长的一段距离,互相之间根本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他们平白无故干吗要管客人的闲事? 旅馆部的伙计拿钥匙替他们开了门,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进门,这是做事的规矩。 诒云抢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开,任慕双顺手将谢树声拖送到床边。出于本能,谢树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头碰到枕头,惬意地哼哼了一声,来不及把腿脚放直,已经鼾声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该做哪桩?诒云与任慕双两个人一时都愣在那里,有一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诒云本是个有阅历、有主见的女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然而此刻面对的是谢树声,她这么做,委实是担了风险,拼着性命的。 谢树声到底是何样性格的一个人,她对他可说是毫无把握,前次因为疏影与毕初的事情,两家结怨已深。万一惹火了他,他拼了局长不做,跟她来个鱼死网破,诒云就白费了心机,这顾钧儒的事情怕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任慕双担心的是她即将要面临的窘境,她本事大家闺秀,场面上应酬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难就难在诒云是顾钧儒现下名义上的太太,她将来就算是要嫁给顾钧儒,诒云是她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人。 虽然是她主动找的苏诒云出主意,可是这样当了她的面,脱光衣服跟一个男人睡卧在一起,还要被人拍照,也难免令任慕双犹豫再三。若是将来,苏诒云反悔,拿这件事情要挟她,那么她与顾钧儒的事情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于是,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房间里没有人动上一动,只听到谢树声鼾声不断,睡得沉而又沉。 诒云叹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任慕双说:“我们现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逼上梁山,不干怕也不行了。想想看,他谢树声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独自睡在这间客房里,会作怎样的猜测?他若是个君子,倒也罢了,怪他自己不好。若是个小人呢?不把我们恨出个洞来?他又没把柄在我们手里,往后还愁没法儿慢慢治我们?” 说到这里,诒云眼巴巴望着任慕双,“只好委屈你了。往后的事情都由我来担待,你只管放心。连同那拍出来的底片、照片,也统统归我收着,若有一点泄露,天……” 没等她把话说完,任慕双“嗵”地一声跪在她面前:“你别说了,我这就上床。我既是死心塌地要做顾大哥的人,紧要时候还能看着顾大哥有难不管?说来说去都是为顾大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心里分得清清楚楚。我只要你记得我们先前约定好的事情便好!” 任慕双在这一刻,吃死了诒云就是一个要体面的人,她就是想要反悔,这会也没机会了。 说完这话,任慕双扭头瞥一眼诒云,然后她就双手反背到身后,一粒粒解开了粉红色薄纱舞裙的扣子。 她骤然停了一停,肩膀微微收缩,纱裙便自然地从肩头滑落,像一朵硕大莲花似的环围在她的脚周。她先抬左脚,褪去薄薄的长统丝袜,再抬右脚,褪去另外一只。 而后她低下头,去解贴身衣物。上头绣了桃花的丝边,前面密密的一排扣子勒着,一颗一颗解开它们颇费时间。她专心致志做这件事情,面容平静,眼眉间带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的神气。 第350章 第三百五十章 相顾无言(三) 任慕双脱得一丝不挂之后,才从那堆衣物中拔脚出来,低头走向床边。又悬起身子,越过死尸般一动不动的谢树声,开始给他解衣脱鞋。 诒云打开相机,拍了任慕双给谢树声宽衣解带的镜头;又拍了两个人搂抱在一起的镜头;虽然所有的谢树声都是侧影或背影,但他的贪婪却是展露无遗的。 拍到最后,诒云满脸冷汗,胳膊哆嗦,只觉得心神太过专注,乃至于有些昏厥的势态。不过她仍旧强撑着完成了两个人预先计划好的事情。 半夜,谢树声迷迷糊糊醒来。房间里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个女人的面孔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眼前。 女人长发披散,眼圈乌黑,嘴唇艳红,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从周遭飘浮的事物中找出有关这个女人的记忆。他看见了她头发上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不是那个任鹤的……慕……”谢树声揉着太阳穴说道。 任慕双笑微微答道:“说得不错。你这回大概是真的醒了。我还真怕你这一觉睡过去了呢。” 神志渐渐清楚起来,谢树声浓雾开始聚拢和凝固,最后停留在某一个点上。他感到了张惶,气息微弱地问:“苏小姐呢?” “她昨晚就回家了。”任慕双一面说着,一面套上外套。 谢树声不明就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晚可不是你扯着我,不让走么。”任慕双笑意盈盈说道。 “我要了你?”谢树声一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到任鹤,更是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 “是的你强要了我呢,我们送你进房,你上了床就抱住我不放。喝过酒的人真有力气。”任慕双咯咯地笑着,这声音听在谢树声耳朵里,他就更是觉得头痛了。 谢树声抬起右手,叉开中指和拇指,在太阳穴上慢慢揉着。他感到头疼欲裂,这使他无法集中脑力思考问题。他后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喝得太多,怎么就会一醉至此? 任慕双再一次把面孔俯得离他很近很近,嘴巴套在他耳朵上,诡秘而兴奋地告诉他说:“苏小姐给我们拍了照片。” 谢树声微微一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 “怎么发傻?苏小姐给我们拍了照片。她有一架德国相机,听说还是宋先生送的呢,拍出照片很清楚的。”任慕双睨了眼谢树声发白的面庞,着意加重了语调说道。 谢树声感觉到事情的不妙,正在按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是什么样的照片?” 他紧张地问她,口气已经有些张皇失措的样子了。 任慕双嗲声嗲气地:“还能有什么嘛!就是好事的照片呗!” 谢树声狠狠地盯住任慕双的眼睛,此刻他唯一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扬手甩她一记耳光。他坚信眼前这个女人也是同谋者之一。 他恨不得要一口咬下她白嫩嫩的肉,嚼碎了,吐到她脸上,看她笑不笑得出来。 可惜,头疼折磨得谢树声脸色苍白,眼花缘乱。除了用目光表示他的愤怒,别的一无所能。他眼睁睁看着任慕双轻悄地笑着,将身子悬空,荡秋千一般从他腰腿之上荡了过去,滑下床。 然后她就走到房间中央那一堆粉红色衣裙里,拣起内衣,不慌不忙套上,再一粒一粒系好扣子。谢树声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开始设想他将要面临的处境。 隔了一天,谢树声果然收到诒云派听差送来的密信。信封是自己家里用报纸糊出来的,很厚,也很大,沉甸甸的模样令谢树声望之胆寒。 关上书房的门,确信门外无人之后,他两手哆嗦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从封套里滑出一叠照片,搭眼一看,那真是不堪入目。细看,方辨认出男女两位主角的姿容。 头一张,是他自己侧身朝里躺卧着,任慕双跪向床外为他宽衣解带。任慕双低眉垂眼,犹遮琵琶。再后面,是大同小异的各种姿态,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像用胶水粘住了分不开来似的。 谢树声直看得面红耳赤,心跳气短。他想他真是低估了苏诒云这个人,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女人,客观地说,实在是有胆有识的女中丈夫呢。 放下照片,再看附信。信是用小学生练习簿撕下来的纸写的,字迹工整而稚拙,言语也有点半通不通。 信的内容是这样: 谢局长台鉴: 局长与人的一夜风流,已立此存照。委员长正首倡新生活运动,局长在崇城上任已久,恐不愿将此风流案分之于众。若有好事之徒转达到其他方面,则对您的佳途更添麻烦。万事总以息事宁人为好,现今照片只你有我有,底片也妥善收藏在我手中,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盼局长为顾钧儒略事疏通,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奉上银票三千块,供局长为此事打点之用。若顾钧儒有朝一日平安回家,则此照片永无出头之日。诒云做事向来言而有信,局长不必有丝毫担忧。余不赘言。三日之内望能见诸行动。 谢树声看完这封信,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是个胸无城府的蠢笨之徒,对自己酒醉之后是否真的跟任慕双成过好事,根本就将信将疑。 然而照片摆在面前了,任慕双又显而易见已与苏诒云同坐一条船,铁证如山,他就是浑身长一百张嘴巴也无法辩解,还只能是越抹越黑。 没别的办法,按诒云的要求行事是上上之策。何况谢树声从信的字迹上判断出来她的确没有对外声张,这信显然是由她口述,她的某个孩子替她所写。 三千块钱的银票,自然照单全收了。诒云这个人真是厉害,打了你的嘴巴,还反过来为你又吹又揉。当然也只有漂亮女人才使得出这样的伎俩,狠毒中带着恶作剧的玩笑,精明中掺杂有孩子般的天真,实在让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嗔也不是。 第351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 相顾无言(四) 此时的顾钧儒关押在秘密地牢里,等候初审。蔡贤已经多次催促开审,急迫中,协助查案的谢树声先回一电:“顾氏一案,情况复杂,恐有冤情,宜细细察审。” 接下去,谢书生亲自出马,找了本地数十位有声望人士,联名写了状词,控告有人因个人恩怨,挟仇陷害顾钧儒先生。谢树声跟着就抛出一份礼单,说是有人对他行贿,要他必欲置顾钧儒于死地。 礼单一出,舆论大哗,都为顾钧儒冤枉,又争相赞颂谢树声,说他秉公无私,大义执法,是崇城难盼到的青天父母官。 谢树声一箭双雕,既为顾钧儒作了遮掩,又为自己争了名誉,在全城士绅面前讨了个大大的好,同时也没有得罪蔡贤,总算是一举多得。 从顾钧儒身上搜出的所谓与日本人往来的信笺,本来封存在保安大队,留作物证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门锁,黑夜里登堂入室,把所有东西席卷一空。从门外留下的脚印和枪支的总重量来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 谁是保安队的内奸?枪支的去向是在哪一方?青帮组织、地痞流氓、贪财的惯偷,似乎谁都有这个可能。偌大一个崇城,几十万的人口,要查出来简直大海捞针。 局长谢树声首先泄了气,宣布他是财政局的,没有精力再管这事了。他一罢手,底下的人自然乐得偷懒,打了个报告说无从查起,便马马虎虎结案。 物证既然没了下落,顾钧儒的律师立刻抓住仇人诬陷这一关节,大张旗鼓为顾氏翻案。恰逢几个顾北溟的旧交,得知此事,亲自给蔡贤写信,详说顾钧儒的经历和为人,指出他决无可能与日本人私下接触,一切都是虚妄之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案子再审下去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为了掩人耳目,谢树声又暗中通知了苏倬铭,又最后一次在大堂提审顾钧儒,当众用刑,打得他皮开肉绽。顾钧儒事先已得到消息,自然是咬紧牙关抵死不招。 这一来,案子的前后审理过程无懈可击。又该着顾钧儒运气好,不迟不早,正当准备释放他时,迫于抗战需要,蔡贤颁布了对全国犯人的大赦令。 不管顾钧儒算不算“犯人”吧,反正有了这个条令,释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谢树声甚至借机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亲自派卫兵把顾钧儒护送回家,隔天又亲自上门看望,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晚上还以崇城商会的名义摆酒席为他压惊。 酒席上,瞅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谢树声偷偷问诒云:“我已竭尽所能,一切还算满意吧?” 诒云回报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再干一杯吗?” 谢树声喏喏,慌慌地借故走开。又隔一天,任慕双带了重礼来拜见诒云,名为酬谢她救命之恩,实则是想催促将顾钧儒送到她的住处调养。 诒云自然是坚辞不收。她只字不提此事的细枝末节,只说顾钧儒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犯这么个关口。她叮嘱任慕双,过几日她把顾钧儒送过来,可要看好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什么人的枪口上。 任慕双一听,诒云也没有忘记先前的承诺,又想着顾钧儒到底还在里头住着,也不好闹得太难看,要不然,往后更是不好收场,因而也便暂时告辞,说是回头收拾好了来接他。 顾钧儒刚从地牢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翠到令琦君、行知不敢认他是父亲。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坐在敞厅里的宝座椅上,恹恹地谁也不想理睬,连琦君问他的话,他也三言不着两语。 底下四个听差围了他团团直转,有说请先生来瞧病的,有说请剃头匠来理发修面的,有张罗着让得福去熬人参鸡汤的。再加上两个孩子在人堆里乱窜,家里就简直乱成一团。 任慕双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因为人多,加上顾钧儒魂不在身的样子,他一时也没有发现她。诒云走过去,小声对她说:“你先回去等着吧,过几天我负责把他送过去。” 任慕双腾地红了脸,推让道:“别,我只是不放心,来瞧一眼。” 诒云就笑起来,口气平淡说:“这是谦让的哪门子呀?我先接你过来,是想让他回家一见心里高兴高兴,过两天日子安宁下来,你们怕是还要补行大礼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回去去收拾收拾,准备准备。” 说完这话,诒云心下满是心酸苦楚,可是到底都是不为外人道的心绪了。既然顾钧儒心思已经不在,她倒是也不必强留他。等他身子恢复一些,真就打算让他出去与任慕双过日子去。 任慕双一走,诒云开始大刀阔斧地张罗起来,请剃头匠的请剃头匠,熬参汤的熬参汤。顾钧儒坐着不动,木头人儿似的由着别人摆弄。 剃头匠就住在门口,一喊就到。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个人总算是活过气来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转动,看见两个年幼的儿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们的脑袋了。 接着是诒云亲自替他看了诊,回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是受了惊吓郁闷,血行不畅,脾脏不和,给几味安神的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她就手开出一张药方,嘱听差去西药房买药了,每日一三颗给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松出一口气来。 等到顾钧儒神色好转了一些,诒云就扶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面客房里专设的一个烟榻上,给他烧几个烟泡抽了提神。这烟榻是专为招待客人而用,顾钧儒从前不过偶尔陪客抽上几口,没有瘾头。 一个烟泡下肚,他果然精神许多,搭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旧日的光亮,遂细细地对诒云说他这些天的饮食起居,又问起家中连日来遭遇的事情。 第352章 第三百五十二章 相顾无言(五) 诒云的口气疏离,极为客套的与顾钧儒保持着距离,不过她也尽量一件件告诉给他听。 关于任慕双的事情,她故意也加了上去,她到底知道这是避不开的话题。可是说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有些漠然,顾钧儒知晓,她心下的心结,一直都未解开过。 只是至于照片的事,诒云更是缄口不提。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当中有很多细节,不是身临其境的人,不可能一点一滴理解到位,与其让顾钧儒知道之后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说也罢。 她只告诉顾钧儒,谢树声是收了她三千块银洋,才肯为他的事情如此出力。 说到这里,仿佛顺便想起似的,诒云欠起歪在烟榻上的半个身子,淡漠声问钧儒:“我那诊所里的护士,到底是怎么牵扯到你身上的呢?” 钧儒见问,脸色就有点作变,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无人,才悄声告诉诒云:“这件事,我迟早是要告诉你们的,让你们心中也有个数。实则,我是暗中资助了游击队,那个护士是日本人派来的细作,实则是来监察游击队的事情的,想要暗中把我也拉下水。这样,即便她被蔡贤的人抓了出来,可是她也总有办法将我牵扯其中,这件事情,日本人也好,蔡贤也好,恐怕两方都是巴不得的。” 诒云“啊”的一声,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日来的担心操劳霎时间袭上身来,身子发软,手里正烧着的烟泡也拿不住了,只好搁在烟灯旁,先放倒脑袋躺上一躺。 钧儒知道她是心里害怕,叹口气说:“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游击队,那是底层老百姓的天,他们虽然没有蔡贤底下的人有钱,可是行事多是仗义。蔡贤总是想着法的要收编申军,可是申军的弟兄们在他手下能有好日子过么?因而我就想着,万一将来哪一日,我要是遇着难事了,申军的弟兄们自然还是跟了游击队的好。你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在外面这么多年,这局势总是知道的吧。” 诒云嘀咕道:“你说的这些,我就是听得懂,也要装作不懂才好。” 钧儒轻叹一声:“这件事情,实实在在是难为你们娘儿几个。暂时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担惊受怕罢了。” 诒云半晌无语,她是个凡事一点就通的人,钧儒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的良苦用心,她还有个不能领悟的?只是她到底与他之间有了隔阂,她不肯对他说个“好”字,那是她的倔强,是她的防守,更是她对钧儒保持的距离。 眼下,诒云倒是不去为将来的事操心,那还遥远得没边没际呢。她只要眼下儿女平平安安,吃穿不愁,这个家就算是团起来了,人前人后站得住了,那也便过得去了。 诒云重新撑起半个身子,把刚才烧了一半的烟泡拿起来放到烟灯上又接着烧,一边在心里盘算,钧儒或许不该再继续住在这儿了,这样两个人都是尴尬。 傍晚,诒云单单为钧儒煮了一锅糯米绿豆稀饭,拌一盘海蜇丝,切两个黄油咸鸭蛋,把自家腌制的黄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剥一只火腿肉粽,打发他吃晚饭。 这个时候,琦君带着行知过来看,说是带着前个月母亲用酒酿糟下的小黄花鱼,怕是也能吃得了。 说着,求您就要喊人去开坛子。钧儒拦住她,告诉她说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复原,眼下没什么胃口,弄了好东西也吃不下。琦君与行知互望了一眼,又与父亲说了几句家常,也便回房间去了。他们知晓,父亲身子还没好全,怕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顾钧儒吃完,诒云身子一闪,拦在他面前,淡声说:“慢着,我想,今晚,你就不要住在这里了。这儿许久没有好好收拾过了,乱的很,要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钧儒就愣了愣:“谁呀?” 诒云苦笑一声说:“总是你心里念着的。” 顾钧儒想了想,就问是不是申城来人了,又接着胡乱猜了几个。诒云却是不作回答,只是帮扶了他走。 才进了那个爬满蔷该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见一个丰腴女子侧身站在院子里头。 顾钧儒正觉诧异,女子用极优美的舞台身段转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 顾钧儒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慕……” 话才出口,感觉不妥,扭过头去,满脸狐疑地盯着诒云。 诒云忍着心下暗涌的酸涩,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来的,也是我做主安置在这院子里的。往后你们就在这里过着吧。” 说完,诒云意味深长地望了任慕双一眼,转身就离开院子。满地落红中,她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两行脚印清清楚楚。 顾钧儒就站在这两行脚印的尽头,目光迟缓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无法确定眼里看到的是真是假,他总觉得,诒云离开的背影很是冷然,他们两个人之间,难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任慕双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着女学生才穿的那种天青色宽袖短衫,黑色百褶绸裙,方口带襻的黑皮鞋,洗尽往日的铅华,显出一种不十分真实的纯朴素净。 “你?”顾钧儒试着叫了一声,低头又看见她隆起的腹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顾大哥!”任慕双面色绯红,一伸手拉住了顾钧儒的手腕。 “来吧,进来吧,进去坐一坐。”顾钧儒还没有恢复的太好,就觉得任慕双拥着他的腰,带他走进屋内,顺走马廊沿直接进了卧室。 这里原来是被卖给了与谢树声苟且的小寡妇,后来小寡妇有了身孕,崔氏自然不肯。经着崔氏大闹几次,甚至带人上门来甩刀子,小寡妇自然吓得不轻,也住不下去了,最后只得收拾包袱,半夜里就逃回乡下去了。 谢树声刚经过诒云的设计,自然也不敢轻易再来这里,因而这一处房子,反而跟着空置了下来。 这房间里有一种过分浓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熏香的缘故。挂衣橱上镶着的玻璃镜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对着那张法国式高低床,床上的人尽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玩赏自己的一举一动。 床上两条薄薄的绸被,一条鹅黄,一条嫣红,一种是那种让人联想到玉体凝脂的色彩。带荷叶边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细布做成,枕上有意无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状珍珠发簪。 第353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相顾无言(六) 任慕双在顾钧儒四下里打量的当儿,已经出去关了院门。门轴吱呀的响声把顾钧儒带回到现实,他至此才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诒云推给了任慕双,就这个静谧的小院。 他费力地回想在箐岛的时候,犯下的大错,只觉得十分难受。再加上任慕双如今有了身孕,诒云定然是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也便才会有如此冷漠的态度。 顾钧儒想起从前在诒云跟前发下的那些誓言,总觉得字字诛心。他原本以为,或许经过这一次事情,即便两个人疏离一些,日子久了,他总还有办法叫诒云回心转意。 可是诒云一贯都是这样,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那是刚烈的性子,事情如今,已经被她决绝的做了出来,那么也就是,她没有想过要再走回头路。 猝然之间,顾钧儒与任慕双面面相对,有一种百感交集,力不从心的悲切感觉。他到底是负了诒云一次,难道还真要在她眼皮子底下与任慕双在一处么? 不,他做不到,他心下从来就只有诒云一个人罢了。至于任慕双……他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任慕双到底大胆,她从后面抱住了顾钧儒的腰,脑袋顺势搁在他肩膀上,快意地说:“今儿晚上你是从头到脚地归我了,你什么也不准想,不准想吃牢饭的事,更不准想苏诒云,只想着一个人——我。” 她从顾钧儒后面一扭身绕到他的前面,“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们两人过一个称心如意的洞房花烛夜,我会服侍得你快活赛神仙。往后,咱们也就是一家三口了,好不好?” 说到这里,任慕双放下顾钧儒,转身端过来一杯泡好的参茶,十分自然的改口道:“钧儒,你今日身子虚,先把它喝了。” 顾钧儒什么也不说,不过费力一推,把那碗参茶摔到了地上:“你这是做什么?” 任慕双也不恼,不过下去捡起了碎片,而后不由分手开始动手为顾钧儒宽衣。她解顾钧儒领口第一个扣子的时候,贴得离他很近很近,他一下子就闻到了她头发上茉莉花油的香气。 任慕双嘴里喷出来的呼吸热烘烘的,略有点粗重,把他脖颈处弄得奇痒难忍。顾钧儒闭上眼睛,想要推开她,可是任慕双刻意将隆起的肚子对着顾钧儒,她料准了顾钧儒不会拿她怎么样。 任慕双见顾钧儒眉头皱起,她的粉脸就主动按在他颈间,来来回回地搓着蹭着。任慕双咯咯娇笑,从他肩窝里挣扎出来,反手猛一下抱住他的头,踮了脚,也用自己的脖颈去蹭他的脸。 很快地,顾钧儒觉到了任慕双的身子在他手弯里软如面条,又沉甸甸地下坠,把他的腰背也吊得倾俯下来。他不得不拖着将要摔倒的她走了两步,把她顺势放到了床上。任慕双仍然吊着他不肯放手,趁着顾钧儒不备,她伸手重重一拉,顾钧儒也跟她同时倒了下去。 任慕双仰面朝天躺着,双颊飞红,目光如火,手脚瘫软,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哀求顾钧儒道:“你替我脱了衣服。”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顾钧儒迟疑了起来,他就看见任慕双那双被欲望烧得雪亮的眼睛,觉得真是头痛极了。他坐起半个身子,立马准备要走。 任慕双哪里肯,到了这个时候,索性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强扯着顾钧儒回到了床上,而后自个撩起天青色小褂,去抽裙带的活扣。顾钧儒的手被硬拉着触到那片绵软隆起的肚皮,指间的感觉滑腻无比。 顾钧儒跟被针扎到似得连忙甩开手,任慕双却把整张脸用劲地埋入到顾钧儒怀中。顾钧儒分明听到任慕双一声低低的、仿佛护疼似的呻吟,而后全身止不住地起伏动荡,如波如浪,如潮如涌。 任慕双一扣手掐住他的胳膊,急促地哀求道:“钧儒,快点,你要了我吧!” 顾钧儒呆坐着,发愣似的,半天,说一声:“慕双,你我到底还是兄妹之情,不要这样……” 任慕双大惊,翻身坐起,伸手拉住顾钧儒。她略一沉吟,柔声安慰道:“没事,你是担惊受怕得狠了,一时情绪恢复不过来,慢慢会好的,我并不介意。” 顾钧儒拂开任慕双的手,不让她再碰他。任慕双就委委屈屈说:“我还不是想让你快活一点,你这样子对我生分,真让我伤心了。” 顾钧儒转过身来,心下怀着极为复杂的情绪:“那一次……如果不是你在我酒里下了药,我是断然不可能碰你一下的。你应当心里十分清楚,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当然也逃脱不了责任,可是,这并不表示,我可以接收你做我的女人!我爱的人,至始至终只有诒云一个人罢了!你又何必这样轻贱自己呢……” 任慕双马上捂住顾钧儒的嘴:“快别说这话!我是为什么才心甘情愿跟你做小?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也不要赶我走,我肚子里的,到底也是你的孩子呀……” 顾钧儒垂下头:“你年纪轻轻……” 任慕双扭了扭身子,撒娇道:“我不要听!我只要你今夜陪我在这里!” 顾钧儒即刻吃力的起了身来,手撑在床架上:“我还是走吧,不然免得你也心烦。” 说着,他动作有点迟缓的趿上鞋,开门出去。 顾钧儒走了之后,任慕双在床上好一阵辗转反侧,燥热难当。最后她抱着枕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顾钧儒回到前院,看见行知和琦君屋里的灯灭了,他知晓,这是孩子已经睡下了。 再看旁边,诒云的屋内,落地的白色台灯仍旧开着,那溶溶的灯光下,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影映照在窗上,似乎是在翻着什么书籍。 顾钧儒靠在墙上,瞥着那抹人影,莫名觉得眼角有些酸涩起来。从前,即便是日本人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即便是在地牢里吃着老虎凳的苦头,他也决计不多叫一声。可是现下,他却觉得心如刀绞,疼痛难耐。 他到底是伤了诒云的心! 第354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相顾无言(七) 顾钧儒调养了月余,可是总是没有见好的迹象。按她自己原先的估计,他是被关在地牢的一段时间里着急气恼,再加饮食起居调理不当,身子才亏虚下来,回家后只需休养一阵,自然会恢复如旧。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这般乐观,吃了几剂药以后,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参汤,非但没有将息过来,反觉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后面色潮红,口干舌燥,心绪烦乱,且咳嗽频频。 直到某一日,顾钧儒发烧,任慕双找上门来,说了这些事情,诒云方才拎了出诊的箱子,过去看个究竟。诒云拿听诊器替他略略一查,吃惊道:“他如今这种症状大概有多久了?” 任慕双回答说:“也不太久,至多是个把月的时间。” 诒云听到这里,就不说话,暗自沉吟了一阵,道:“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也不是个讳疾忌医的时候了,我就实话告诉你怕也无妨。照我的判断,钧儒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结核呢。” 顾钧儒在床上躺着,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忍不住咯蹬一跳。肺结核是西医的说法,中医一般称之为“肺痨”,得了这病的人,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三年五年,最终咯血而死,治愈的希望几乎没有。 诒云望定了钧儒,心下却是百感交集。为了避开他,这些时日她都是深居简出,几乎很少见面。这个时候,她就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反应,慢慢地说:“如今西洋医术比从前发达许多,肺结核已经不算是绝症。有一种进口针药叫盘尼西林的,治这病最为对症,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可谓药到病除。” 任慕双一听,立马问她:“这药又到哪里去弄呢?” “申城。”诒云心下叹了口气,这任慕双到底是孤陋寡闻,“你想想,这么贵重的药,除了申城,还有哪儿能弄到?” “你说贵重,到底贵到何种程度?”任慕双究竟坐不住了,眼见着就要生了,这顾钧儒要是出了任何意外,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压根就没法过日子了。 即便顾钧儒对她一向冷淡,甚至都没再进过她的房间,可是只要他人还在这儿,她就还有一个念想。 诒云顿了顿,又到:“看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了,若是当中拐的弯儿多,就贵得多些,反之则略略便宜。总之在一两黄金上下吧。” “一支针药?”顾钧儒吃力的撑起身来,问道。 诒云点了点头:“当然是一支针药,要不然就说贵呢?” “照你估计,到最终痊愈,约摸着要用多少支药?”顾钧儒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在心下思虑着未来一切有可能要面对的情形了。 诒云轻叹一声:“这我倒说不清楚了,几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说贵?只花一二两黄金的事,岂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这药,最难就难在用量上,主要还看恢复的情况,因而也算是十分的棘手了。” 说到这里,她看看钧儒,又补充一句,“我的建议是,这个病症早诊治为好,万事宜早不宜迟。” 顾钧儒望着诒云,眼神里尽是雾蒙蒙的,“多谢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诒云定定的望着钧儒,她到底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得了肺结核……无论现下她们两人之间的隔阂有多深,他到底是她深深爱过的人,难道她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被病症折磨死么? 不……她做不到!如果她心里真的可以放下他,那么这些日子就不会刻意避开他了。再加上任慕双隆起的肚子,总是在眼前招摇,她并非心下一点波澜也无。 只是事已至此,诒云也实在无可奈何。 顾钧儒眼见着诒云起了身来,忙撑着身体也跟着站了起来。诒云回过身去,不由得垂下了眼皮:“不用送了,又不是住得远。” 钧儒撑在一旁的墙壁上,嘴唇蠕动了半晌,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就望着诒云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逝在回廊的尽头。 送走诒云,他便将任慕双撵出了房间,独个儿关上房门想了半天。按说几十两黄金他是出得起的,问题是就算是洋人的药,真的就能药到病除吗?倘若不能除,这么大一笔财产不是白白扔水里去了?他到底是历尽千伤,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他心里有数。 事情再倒过来想,即便钱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有多少年好活?别的不说,不管诒云心下怎么想,他总要为她和一双儿女打算,还有不时找上门来要他救济帮忙的亲朋好友,族人故旧,申军兄弟,他就是挣下一座金山,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 剩下的一半,他得考虑日后诒云她们如何生活。他若是恢复不了,没有能力再去挣来什么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往后的事情还多呢:女儿出嫁,儿子娶亲,哪样不得花大钱!他敢放开手脚去治病吗? 敢吗? 思虑良久,钧儒决定不再去想治病的事情。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养得法,三五年内怕也无甚大碍。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时,行知、琦君都大了,眼睛一闭尽可以放心而去。 他对外瞒着,只说自己是肺阴亏耗,气阴两虚,脾肾不适,须闭门静养,且不能与家人多多亲近。其他人自然唯唯,也不便多说什么。他别的没有什么,心里着实感到对不起的是诒云。 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他就又得了这样的病症,实在是于心有愧。 …… 这一日,诒云打了一盆温水,准备替行知洗头,刚把皂角揉碎泡开,琦君从后院里慌慌张张奔过来了,扯着诒云的袖子说:“母亲,母亲,任姨娘要生宝宝了,裤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来喊你。” 诒云一愣,忙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在毛巾上擦干,吩咐琦君说:“趁这水还热,你叫香穗来帮行知洗头。再去叫厨房的妈妈烧一大锅开水,就说我等着用。还有……” 诒云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睛看在琦君身上,心里却在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不要让人去诊所把护士脚来帮忙?想了想,她决定暂时不叫。任慕双年轻,胎位也正,是顺产,估计问题不大。 第355章 第三百五十五章 相顾无言(八) 她自己到底是医生,外科手术里,也不是没给人接生过。想到这里,她朝琦君摆摆手,意思是再没别的事了。琦君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去找香穗和老婆子去。 诒云进了院子,任慕双阵痛刚过,一手扶腰,一手撑着门框站着,正指挥着丫鬟往床上铺草纸。她蓬头散发,脸色蜡黄,看上去十分紧张。见诒云来了,她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扑上去抓住诒云的胳膊,哆嗦着嘴皮子说:“我心里真是怕呀!你是医生,你救救我!救救我!” 诒云扶了她上床,一边说:“女人家哪个不生孩子?要怕,下回进庙里当尼姑去。” 这话说的生硬,倒是叫任慕双不敢再出声。 诒云替她褪下裤子看了一回,说:“早呢,宫口才开了两指宽。”扬头喊那丫鬟,要她去把钧儒喝的人参桂圆汤盛一碗来,再让人用浓浓的鸡汤下一碗面,里面打上两个鸡蛋。 她看着任慕双的眼睛说:“趁现在疼得不厉害,多吃点东西,回头才有力气。孩子出来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气用得够不够。” 说话的时候,阵疼又一次来临,任慕双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声。诒云喝道:“闭上嘴巴!现在就叫,你有多少元气架得住折腾?” 任慕双没有办法,现在是进退都没得选了。她闭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诒云又好气又好笑,握住了她一只手,替她扛着劲,摇了摇头:“怎么一点苦都受不下来?” 片刻之后,阵疼过去了,丫鬟也用个托盘把桂圆汤和鸡汤面端来了。任慕双坐起来吃面,因为心里害怕,那面条就在喉咙里堵着,怎么也咽不下去。诒云看得着急,端过碗来要亲自喂她。 任慕双自然不肯,又把碗抢了回去,连吞带咽把一碗面条划拉进了肚里。诒云说:“这就对了,人要是不把事当事,有什么好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到时辰也自然要出生母肚子。来,你站起来,我扶你在房里走上几圈,好让你生得快些。” 诒云不由分说,把任慕双一只胳膊架在脖子里,像扶孩子走路一样,扶着任慕双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诒云娇小,任慕双高挑,再加一个临产的肚子,分量着实不轻,压得诒云脚步蹒跚。 阵疼再来的时候,任慕双甚至来不及上床,双手抱紧了诒云的脖子,呼哧呼哧大喘粗气,身子抖得像寒热病人。诒云的脖子被她无意识中勒得死紧,气都有点透不过来。 阵痛过去之后,任慕双松开诒云,到底满心不安,一个劲儿道歉。诒云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这话倒不是客套,即便是出于医生的天职,她到底也是希望人能平平安安的才好。 几个回合过去,阵痛已经又紧又密。任慕双满头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咙里发出母猪吃食一般吭吭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诒云肩头的皮肉里,哭诉道:“我怕是要死了。我对不起你,我真是对不起你。你不是恨我么?你不如杀了我吧。” 诒云眉头一皱,伸手就打了任慕双一个巴掌,倒是叫任慕双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你有这龌龊的想法,不代表我就得这么做!你怕疼,怕死,那就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更何况……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钧儒的,不是么?自己造的孽,那就自己扛着。”说到这里,诒云略略看了眼任慕双。 她的眼里,眼见着那瞳孔慢慢睁大,而后满是惶恐的望着她:“你……” “起先,我是被你气糊涂了,从来也没仔细想过。细算下来,你生的时间未免早了一些,不是么?我摸了你的肚子,心里也便晓得了,这月份未免大了一些。不论你与钧儒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你们的事情我也并不想管,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了。不过你也放心,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一贯不屑去使。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因缘际遇也是你自己的造化。”诒云冷声说着,话却是说的通透了。 任慕双忽而坐起身来,大叫一声:“什么东西出来了!” 诒云一听这话,慌忙招呼赶来帮忙的丫鬟,两个人连拖带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诒云估摸着胎儿怕是已经露顶了,低头一看,果然是的。 此刻任慕双被胎儿的脑袋堵住了,上下不能通气,直憋得张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来,喊又喊不出来,真正是比死难受。 丫鬟看不过去,撇一撇嘴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做那事。” 诒云在一旁呵斥一声:“什么时候?说这种话!” 又俯身对任慕双说:“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劲!对,用劲,闭住嘴,把气憋下去!” 只听呼啦一声,胎儿滑了出来,血水四溅,惹得诒云满身都是。屋里弥漫出浓烈的腥味,呛得诒云忍不住打一个喷嚏。 婴儿躺在饱浸了血水的草纸上,周身粉白,一动不动。诒云一手抓起婴儿的两只小脚,倒提在半空,另一只手对准血污污的小屁股猛拍一掌。 婴儿“哇”地惊啼出来,口中流出小小一团污秽。 诒云略微舒了口气说:“行了。” 然后她就随手把孩子交给底下丫鬟擦洗包裹,又悉心交代了一番。 这个时候,任慕双满头大汗,早已经没了力气。不过她还是挣扎了抬头看孩子,口中先问:“是男是女?” 诒云淡声道:“女的。” 说完这话,诒云实则已经累得直不起身来,就由丫鬟扶着,慢慢地走回前院。 天黑了,钧儒房间里上了灯,他半倚半靠在一块枕头上,这会行知和琦君正陪着他说话,一边等着院子里的消息。 诒云过来,把大致情形说了说。钧儒正张口要说些什么,诒云强撑着疲惫的身躯,迅速消失在了门外。 回了屋内,诒云将房门锁上,先是靠在门后吁了口气。而后她定了定神,半晌方才挪动步子到脸盆边上,自己用热水细细地洗着沾了血污的脸和手,又把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换去。 第356章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相顾无言(九) 八月中秋,毕妈突然带着耕望从乡下回来,说是有亲眷送了她一篓螃蟹,因为是今年头一回尝鲜,不敢专享,请顾钧儒并诒云一同吃蟹赏月。 毕妈这次来,还带了一个乡下的远房侄子过来,名叫未生,年方十八,正是身强力健的时候。毕妈说请诒云帮忙,替这个孩子留一份差遣的差事。 诒云不好推辞,也便一口应下了。 至于钧儒,他知道肺结核的毛病传染性很强,平常就很自爱,不大肯到别处串门走动。 虽说是毕妈当做自己人,可是他就想着,能不去也是不去为好。他也是个要体面的人,想着当着毕妈的面要说起这件事情,还是推辞了。 到底是中秋,任慕双一个人带着孩子,诒云想想,这么多蟹也吃不完,便叫她过来一道吃一些。 酒席整治得挺丰盛,螃蟹还没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边的小桌上,摆了鲜藕、菱角、柿子、梨四色秋季水果。毕妈今天精神也不错,收拾得头脸光鲜,发侧还插一朵玫瑰红的绒花,映得双颊稍见颜色。 她声明说,她坐这儿不过是陪陪诒云和小少爷、小小姐的,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这东西大凉,要是忍不住嘴馋一下,挨不过明天就要发病。 任慕双觉得她也可怜,就说:“多喝两口黄酒怕是不碍吧?黄酒暖肚呢。” 未生马上接口道:“姨娘,您别怂恿她吃这东西,一会儿胃气痛犯起来,她自己难过,别人听她哼着也难过。” 任慕双说:“这病怎么就看不好呢?” 毕妈叹了口气:“从生下毕初那会受的病,敢是天冷,受了点寒气。月子里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听我一句话,日后你要是再生养坐月子,一点都不能大意。” 诒云只当没听见,不过低头闷喝了一杯酒。任慕双一张粉脸已经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毕妈又道:“我这病一生十几年,白耽误多少事儿!从前吧,帮不了什么大的忙,又服侍不了夫人,想想也活得没意思。” 诒云正色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你这勤恳一辈子,哪里是这样就能作罢的。从前顾家,这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不是?” 毕妈看了眼诒云点了个头,指着未生说道:“这孩子,我劝他踏踏实实的干活,挣点钱养活自己。劝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写书做文章上。可是写书做文章,他又不算资质好的,外头也赚不到钱,这实在没办法,才带着他来叨扰少奶奶了。还好您不嫌弃,总算给他谋了个差事。” 诒云摇摇手:“不谈这话。”她拿起调羹,分别往毕妈和任慕双碟里布莱。 任慕双发现那个未生一句话不说,却在用眼角偷偷瞄着她。不过她也没有太在意,她认为对方毕竟是个孩子,男孩子到这么大,对女人感兴趣,好奇,是免不了的事。她故意微抬了头,朝未生那边转过脸,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几乎把未生的魂儿都勾去了,他在乡下多年,又哪里见过这么妩媚的女子来。。他心中狂跳,满面通红,忽地丢下筷子,站起来直奔门外。 毕妈在后面说:“这小子,饭吃到一半去上茅厕。” 诒云说:“不管他。”扭头对站在门日的香穗道,“去厨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没有?” 毕妈毕竟是上年纪的人,就螃蟹喝了几盅黄酒之后,便有点不胜酒力,头发晕,脚发飘,身子发软,嘴里说是歪在客厅竹榻上歇一歇,头才搁到枕头上,已经呼呼地打起鼾来。 任慕双见这光景,也只好留下,等她醒了再一起吃。诒云要给她找个地方也躺上一躺,任慕双不好意思,坚辞不肯。诒云脸色疲惫地说:“你不躺,我可要躺上一会儿,我不能陪你了。”说着就回她的房间。 这个时候,未生回来,四下里看看,说:“我表姑母又跑哪儿去了?怎不见她的人影?” 原来,这个时候他泡了一壶陈年的龙井进来。这会眼见着美人,就把摆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主动表示要陪任慕双坐着喝茶。 因为晚饭吃得早,此时天光未曾全暗,屋里屋外浮动着一层淡紫色的光线,虚虚的,飘飘忽忽的。任慕双刚刚喝过酒的脸色有红有白,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凸现在黄昏暮霭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来了。 两个人似乎对此都有察觉,都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未生虽然年轻,可是说起来话来却很有一套:“你喝茶。这茶是龙井,味道不错的。我原来是想带来给少奶奶尝一尝,这会她们都不在,还请姨娘尝尝了。” 任慕双微微一笑:“我哪里懂品什么味道呀,不过杯子里见点茶色就罢了。可借了你这茶。” 未生一双眼睛万分灵动地盯住任慕双:“话哪能这么说?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任慕双神情就有点郁郁地:“我算什么佳人?白让人笑话。进顾家门到今天……” 想想不该在一个陌生的听差面前吐露心思,连忙打住。 未生这个时候就指着暮色中院子里的一盆“雀舌”树桩,“姨娘喜欢养盆景?” 任慕双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天井小,栽不下大树,只能弄点盆景摆摆。不是说绿色养目吗?疲累当中停下来瞧上一会儿,倒真是觉得眼睛清爽。” 说着,任慕双就起身走到天井里,低下头来,细细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抚它的树干,又摸摸盆士的湿润程度,喜爱之情油然而见。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未生跟着过来,站在任慕双身后:“不瞒你说,我爹给人家当过花匠,剪扎盆景是最有名不过的了。从前他替人扎过一套‘十三堂’杜鹃,申城、楠城都有人赶了去看。专门把他请去做园林方面的顾问,也是大大出过风头的。” “哦?你爹现在……”任慕双一听,略微有些诧异问道。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会穷困潦倒到要做一个下人听差。我爹那人风雅得很,画一手好国画,写一笔好字。谁家想请他去扎花,得下帖子请,否则,哪怕银洋堆在他面前,他画他的画,眼皮子都不抬。”未生说着,眼睛就跟着发了光。 第357章 第三百五十七章 相顾无言(十) “好一位名人雅士!”任慕双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彩。“我说你怎么通身有股子特别的书卷味,原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爹的风雅传到你身上,再加一副俊俏的脸盘,加上举手投足间的读书人气质,竟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小公子啊!” 未生不失时机说道:“姨娘谬赞了。倒是姨娘,倾国倾城,就是少奶奶比起来,都逊色许多呢。” 未生说到任慕双心旌摇荡之处,口唇湿润,目光恍然,恰似一张柔柔的密密的网,把任慕双不知不觉罩在其中。 对方半仰了头,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仿佛瞬息之间接受了未生的定身之法,心甘情愿把自己定在了这个年轻的男人和树桩盆景之间。 此时中秋明月已经升上东边院墙,天地一片纯净清朗。月光把盆景、任慕双、未生三者融成同一条长长的黑影,浮动和透迤在青砖地面之上。 黑影忽然摇曳起来,变了形态,原来未生大胆在任慕双腰肢上轻轻一揽,就把她揽入了怀中。 “姨娘,你可真是美极了,嫦娥仙子都不如你好看呢。”未生说道。 任慕双惊恐地挣扎了一番:“你别瞎说!我担不起这个分量。” “你担得起!你比任何女子都要担得起!少奶奶那样的女人,火太盛,只有你不温不火叫人疼惜。我真是一见你就喜欢呢。”未生说到这里,已经全然都不顾忌了。 他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劲往身上贴。任慕双口鼻处喷出来的气息很快变得急促而滚烫,双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乱红艳。 在这个最要命的当口,未生忽地又戛然而止,松开任慕双,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儿不便当,今夜里给我留个门。” 任慕双心跳如鼓,直到未生几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张小桌旁边,她还恍然若梦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无法让自己从刚才的那一场暴风骤雨中脱身出来。 是夜,孩子被丫鬟抱走。任慕双一个人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自怜自惜的时候,忽觉门口一暗,眼角里瞥见男人的一双布鞋。 她吓得浑身一激凌,本能地坐起身来,用两只胳膊去遮护前胸。待坐定了,看清来人,又松一口气,脸红红地骂道:“小赤佬,轻手轻脚的,吓了我一跳。” 被称为“小赤佬”的,却不是旁人,正是并不太小的未生。此时他面孔比任慕双更红,半张了嘴巴,痴痴地望着任慕双。 有着白日的那番调情,到了这个时候,任慕双就笑起来,索性把胳膊移开:“想看就给你看个够,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我看心思倒是并不在学业上。” 未生木头人般摇摇晃晃往前移了两步,口中抖颤地唤道:“姨娘……” 这一声唤,使任慕双浑身一震,刹那间神迷意乱,眼神斜望着未生:“我一个没有夫君怜惜的女人,夜里也是寂寞呢。” 未生呆立了片刻,忽地他抢上前去,双膝扑嗵往任慕双坐着的凉榻前一跪,一下就抱住了她。 顷刻间,任慕双也发了呆。她原本不过闷得难过,逗逗这个未生,岂不料他动了真格,一下就将她压住上。 …… 送走未生,任慕双收拾好了头脸衣物,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异样光鲜的容颜,不觉有几分羞惭。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跟了顾钧儒的,如今刚生产完数月,怎么又昏头昏脑做出这件见不得人的事。 有几天里,她感觉诒云窥到了这个秘密似的。也不知道算不算做贼心虚,总觉得诒云的眼睛总好像盯着她上下打量,脸上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明白神情。 任慕双就找了个由头,说身体不舒服,除三顿饭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里足不出户。她想,诒云若是真知道了,必定不会隐忍不发,听之任之。她想着苏诒云倒是巴不得要抓着她的把柄,把她名正言顺赶出去呢。 再说,苏诒云自己有一双儿女,她不可能听任一个做长辈的在一个屋檐下带头坏了家风。所以任慕双干脆在自己房里等着诒云上门兴师问罪,到时候还可以再去应对。 结果,任慕双等了又等,却没有丝毫动静。诒云实则并不知道,是任慕双自己想得多了。这样,任慕双一颗心总算落回到肚子里。 任慕双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偷偷摸摸的事情,几乎一次便能成瘾。在那种紧张的亢奋中,体内每一个细胞都达到了最高峰的状态。 而况未生年轻力壮,在他那种盲头瞎脑的状态中,任慕双有一种被依恋的满足,这是她在顾钧儒那里前所未有过的感情。 果然,没几天,未生又来了。时间仍然是在中午,从中可以看出未生虽然年轻,却已经很有心计。中午合宅上下的人都在午睡,从前面走到后面几乎不会碰见什么人。 即便不巧被谁碰见了,要搪塞过去非常容易,因为这是在大白天里,再加上他是毕妈带来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心思。 这一日天闷热得出奇,诒云见廊沿上的青砖隐隐渗出水印,估摸着要有一场大雨好下,便起身往各处关照底下人注意关门关窗。 走到院子门外,恰逢未生从里面出来,见了诒云,脸上猛一变色,连招呼也没顾上打,脚底抹油地闪身溜了。诒云心里就有点狐疑,本来不想进任慕双那个小院的,这回倒非进不可。 这个时候,任慕双就坐在凉榻上发愣,头发凌乱,脸上有一丝稀奇古怪的笑,连诒云进来都没有发觉。诒云说了声:“刚才是未生来过吗?” 任慕双吓得一惊,抬头看诒云时,眼睛鼻子都不是地方。 “孩子有点拉肚,新请的奶妈让未生来告诉我一声。”任慕双马上编出个谎来。 “就这么点事?”诒云言外有话地说着。 任慕双索性顺了她的话头:“也是,新来的奶妈没经验,就是会虚虚惶惶的。我好好一个午睡,硬是让未生给扰了。” 说着,她神情已是十分坦然,抬手理着头上凌乱的发丝,目光带笑地盯住诒云。 第358章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两处茫茫(一) 诒云想了想,关照说:“既是新来的奶妈告诉了你,得空去看一趟吧。我叫香穗陪着你。小孩子拉肚的事,她有办法。” 任慕双说:“那就辛苦桂子了,这大热的天。” 按常理说,既是未生跟诒云有了这一番巧遇,任慕双就该跟未生断上一些时候。以诒云的聪明,她不可能被任慕双这几句话轻易地搪塞过去,她或是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出马,总会监视住任慕双近日的动向。 到了这个时候,任慕双若再追不及待地跟未生厮混,岂不是自投罗网,白白撞到了诒云的枪口上? 偏偏任慕双和未生两个人都不管不顾。未生是年轻不懂事,初尝了女人的甜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新鲜蓬勃的念头。 任慕双的不管不顾则出于一种快意的报复了。她想要顾钧儒而不得,多少日子都是独守空闺?如今天上掉下个未生,任慕双哪里还肯放弃? 从前那些任鹤教的大家闺秀的作派,她都一概抛之脑后了。潜意识里她在未生身上发泄了她对钧儒的怨恨,她是存心要撕破顾家人的面子,捎带着连诒云一块儿奚落。 诒云从香穗那里得知未生五天里进了小院三回的确信儿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丑事。她有几夜没有睡好觉,思谋着如何处置才是最最完善的办法。 一天中午,她远远地看见未生进了任慕双的院子,便很快地折身往一旁的客房去。当时新请的奶妈和其他丫鬟都没有午睡,原因是囡囡哭闹得厉害,孩子长了一身的痱子,汗水一浸,疼痒难当,自然要哭要闹。 毕妈这个时候已经被诒云以看护孩子的由头也请了过来帮忙,毕妈眼见着孩子哭得厉害,便抱起来又哄又拍,急得不得了。 恰在此时,诒云绕过影壁出现在众人面前。毕妈解释道:“新请的奶妈,不懂得勤给孩子洗澡的道理。看看,弄出这一身痱子。” 诒云笑道:“刚来,用着总是不能顺手,慢慢就好了。” 诒云一面笑着,一面却把话头一转:“毕妈,你看见未生了么?” 毕妈抱怨道:“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天天中午不着家,也不嫌外面日头晒得慌。” 诒云话中有话地:“不在家,也不见得就是在外头晒着,兴许有比这里看护孩子快活得多的地方。” 奶妈倒是没听出来异样,毕妈不异样了,她知道少奶奶是体面人,寻常这话也不会说:“他能在哪儿?这孩子,有时候就是脑子不灵光,怕是念书念歪了。” 诒云摇了摇头:“这会,你跟我去看一看罢,有些事情,我也实在是不晓得怎么同你说好了。” 毕妈紧张起来:“他是犯了什么错事了?” 诒云不再多说,只交代奶妈把孩子看好,然后带着毕妈绕到了小院。 走到这里,诒云顿了顿:“等你见到未生,该怎么处置,你说了算。这事情,我不插手。” 说完,诒云就上前推门。门自然从里面销着,诒云推不动,改用拳头擂。后面的,毕妈已经料到原委,面如死灰,一般戳在太阳地里。 好久门才打开,任慕双和未生都以为只有诒云一个,两个人干脆示威似的齐刷刷站在门口。不料诒云的身后是摇摇晃晃几近昏晕的毕妈,刹那间两个人半张了嘴巴,面容身形也如泥雕木塑。 这看起来是大家闺秀的任慕双,竟然是偷嘴的猫儿,且偏偏偷的是家里新来的听差,这桩天大的笑话是怎么瞒也瞒不住了。全城几乎在一天中把事情传遍,都为顾钧儒惋惜,都说现在顾家怕是没有压得住阵的,从此要败下来了。 毕妈自然是七窍生烟,大骂了未生,又舞着拐杖要去揍他,被诒云硬是拦了下来。毕妈哆嗦着下巴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不会再认未生这个亲戚了,从此他死也好活也好,与她无关,都不必来说给她听。 未生在这件事上显得极有主见,极为心狠手辣。与毕妈撕破了脸皮之后,他索性宣称要带了任慕双远走高飞,到南方谋生。 毕妈咬了牙,不给未生一分钱路费,未生冷笑说不给就不给吧,将来你不要后悔。结果是任慕双变卖了她房间里的一切用物,把衣服细软打成两个大大的包袱,趁着夜色,跟未生坐船往南方去了。 毕妈十分自责,说应该看好任慕双的,不该由着她把东西卖的卖带的带,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凭什么就给了她? 诒云怅然良久,叹一声:“算了!东西是死的,权当一直在由她用着。再怎么说,她也是替钧儒出过了力,总要放她条生路。” 毕妈连连摇头说:“就怕她现在这条路未必能走到底。未生这小畜生,我算是看明白了。实在是我对不住少奶奶,竟然就带了这么个畜生来祸害。” 诒云苦笑道:“人若是鬼迷心窍,可是轻易能劝得回头的?” 两个人对坐着长吁短叹,话题又转到了顾钧儒身上,毕妈打听起他身体的情况,一个的叹气,说是对不住死去的老爷和夫人。 诒云又宽慰了她一番,这事情,不论外头闹得多么的难堪,也决计不许人告诉养病中的顾钧儒。 她也全然当做不知道的样子,正常的过着日子,送走毕妈以后,这事情也便算是翻篇了。 过了几日,又是逢七,照着惯例,诒云是要去庙里上香的。这带着香穗才出了门,竟然就看见梁熊浮站在门口。 带的他说明来来意,诒云更是诧异。原来这些时日,梁熊浮没了声响,是去了一趟北地。也不知道宋廷秋是怎么知道她的难处的,突然就托梁熊浮送了许多的盘尼西林过来。 这药,现在比金子都贵,就算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了。因而这里间,宋廷秋是出了多少力,已经是诒云不能想的了。 眼见着诒云不吭声,梁熊浮知道,她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说道:“宋先生说了,这不是白给的。将来是要算作利息钱,一并给结算的。” 诒云愣了愣,而后咬着下唇,还是接过了这药。 第359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两处茫茫(二) 入了冬以后,下了几场鹅毛大雪。顾钧儒有了盘尼西林做药,诒云不计前嫌,还是帮着调理了一阵。 一个冬天里,顾钧儒都没有能起床。诒云就特地托人从外敌带了一条鸭绒垫被来,给顾钧儒垫在绒布床单下面。每日早早起来,诒云先给他冲一个黄铜汤婆子,饭后倒掉重换沸水,晚上临睡前再换一次。 屋里用上好炭火生了火盆,为了方便照顾,诒云就搬到了屋里,但是睡沙发。半夜里,诒云还起身加一遍炭火。饶是这样,顾钧儒仍感觉寒冷,每一块骨头里都灌满了那种阴森森的沉重。 他不断地咳嗽,吐出带血的痰丝。有时候痰多血少,有时候痰少血多。一家上下倒是习惯了他的红红黄黄的痰迹,倒也不像先前那样见风是雨、大惊小怪的了。 睡到半夜,顾钧儒总是被一个莫须有的噩梦缠醒。这时候,额头一片湿冷,绒布睡衣潮乎乎地粘在背上,不得不唤诒云替他换掉。 诒云总是问一句:“又盗汗了?” 他疲倦地答:“又盗汗了。” 诒云就在被窝里托了他的身子,帮他把干净衣服穿上。顾钧儒感觉自己骨瘦如柴,在诒云怀中轻飘飘毫无分量。他问诒云:“我还有多重?九十?八十?” 诒云不答,替他把衣襟拉齐,又轻轻抚一抚他的胸口,说:“再睡一觉吧,鸡才叫头遍。” 诒云回到沙发上,一掀被子,马上又睡着了。顾钧儒却再无睡意,耳听着沙发那头诒云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大睁了眼睛直到天明。 一日,顾钧儒又一次从夜半梦中汗浸浸地惊醒时,只觉头晕气短,身子仿佛要在床上飘浮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无比悲凉。先是咯血,如今吃了药也没好转的迹象,人的身子里有多少血架得住这般流失? 他分明觉得这是死神对他发出的预警,他的大限已到,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第二天,他突然要诒云找出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票据存单、来往帐簿,叫诒云一样样地念,他闭了眼睛在心里核算。 用心过度带来一阵阵的呛咳,咬着咳着便吐几口鲜血。血吐出来之后,似乎人舒服了一些,有一段短暂的平静。然后周而复始,又是呛咳,吐血…… 诒云看不过去,合了帐簿,赌气说:“你这是何苦?家里有的东西,也都是在申城,外地也没多少资产。店就是这几间店,田就是这几块田,一二三四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你何苦这样横牵竖挂的?” 顾钧儒睁开眼睛,面色哀重地说:“我是丢不下你们娘儿几个。行知、琦君都小,将来婚丧嫁娶,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怜你一个女人家……” 诒云不让他说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想得好好的,将来世道一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况且……即便从前你不在,我也能把日子给好好过下去。” 顾钧儒知道,诒云这是心里还没放下,不过呛咳一阵,说:“等我哪天一闭眼睛,自然是顾不上了。没闭眼睛之前呢,总想这里那里多找出几个钱来给你和孩子留着。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总是犯下过糊涂事的。我也不奢求你原谅,就这点心愿,由着我去吧。” 诒云拗不过他,由他在咳着吐着的间隙里把家中大大小小的动产和不动产一一盘算清楚,交待清楚。 此后的日子似乎就有点等死的意味了。诒云不再避讳顾钧儒的病情,依照着他的意思,找了裁缝回来替他做里里外外的寿衣,又到棺材铺子里订了一口上好的乌柏木的棺材,吩咐掌柜的每隔十天油漆一次。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顾钧儒却又奇迹般地有了生机。咯血的次数渐渐减少,嘴巴里吃东西有了味道,每日里除汤汤水水之外,还能吃下半小碗炯烂的米饭。 诒云吃不准,这是不是药起了作用,但是到底有好转就是好事。有一天艳阳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动筋骨的愿望,便由诒云架扶着,慢慢地挪到廊上,在藤椅里坐下来。 一时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毕妈也从乡下又上城里来了,开始轮流着来看顾钧儒。他也不嫌烦累,有精神时自己跟人对答上几句,没精神时就微微闭了眼睛,嘴角漾着笑,由诒云作代言人。 这一天他在廊上整整坐了半日,经诒云一再劝说才回屋躺下。诒云替他脱衣服时,他抓住诒云的手,无限满足地说:“在外面坐着晒太阳真是舒坦啊!” 诒云微微一愣,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你好好休息罢,身子养好了,将来有的是时间晒太阳呢。” 顾钧儒半阖着眼睛,微微叹息了一声:“诒云,我倒是不知晓,前世是修了什么样的福气,竟然有你这么好的人在身侧。” 诒云不做声,起身就要走的意思。 顾钧儒扯住她的衣袖,低沉声道:“你且听我把话给说完罢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诒云在床沿边上坐下,抿了抿耳畔的碎发:“你说罢,我听着呢。” “我知道,先前因为……因为慕双的事情,叫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就算不说,我也晓得,我养病期间,出了许多的事情,这家里就由你一个人扛着,也不容易。”顾钧儒一面说,一面就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诒云替他抚了抚后背:“还是别说了。” “我犯了糊涂事,就算被诛心,也是该的。我知道,你心里头恨呀,就是把我恨出一个洞来,那也是我的错。我以为,你约莫是不会去理我的了,可是我没想到,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以一个医者的仁心帮助我治病,甚至是帮着养那个不相关的孩子……”顾钧儒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囡囡并不是我的孩子……” 诒云略略诧异,扭过头去看他:“你都知道了?” 顾钧儒阖上眼睛,点了点头:“我与她,只有那么一次犯了糊涂……此后,我都没再碰过她一次。怎么偏巧就有了孩子呢?后来我不是没让人去查过,那是从前北军后厨的一个勤务兵的……我甚至没有想到,她竟然还……多亏着你担待。” 诒云轻声道:“我也并不想担待的,只是事到临头,还有得选么?” 第360章 第三百六十章 两处茫茫(三) 顾钧儒侧身向里,半天不答话,末了转过头来,怜惜地望着诒云:“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了。” 诒云坐在梳妆镜前,拆散了头发,用一把篦子一下一下蓖着,发丝间发出细密的沙沙的声音。她淡淡地说:“年岁渐长,我倒是也看淡了许多。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从前我是怨你,恨你,可是如今你身子这样,我也实在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她收了篦子,站起来,用小笤帚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再拍打一番,走到沙发去,脱衣睡觉。 顾钧儒愣愣的望着诒云的背影,她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头,也不说出来。难为的是她,苦的也是她。 谁也没有想到,不过月余,顾钧儒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恶化。这回的咯血不再是夹在痰丝中间了,简直像急性肠胃病人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外喷射,口鼻间被鲜血沾得通红一片,远看半张脸就是个红红的窟窿,胆小的人见了能吓得半死。 药剂、参汤、十全大补膏……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顾钧儒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着阎王爷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行知和琦君一日几次轮番来看视他的病情,不敢出声,踮着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如此,济仁还是嫌嘈乱。他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哪怕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引起震颤和悸动。 诒云读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不得不两个孩子还有底下人,以及那些旧相识的频繁探视,更严禁人在附近走动和喧哗。整个家里,人们走动时蹑手蹑脚,说话几乎用耳语,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 一天饭后,苏倬铭突然出现在敞厅前的院子里。诒云大为惊讶,迎上去对他说,钧儒已经不能见客。倬铭呐呐地说,正是姐夫派人叫他来的。 诒云请他等着,自己进房去问顾钧儒。 彼时,他仰面躺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双颊耸立像两个小小的山头,眼睛微微闭着,眼窝深深凹进去,时不时轻轻一颤,表示人还活着。 诒云俯身在他耳边,问他是不是约了倬铭?钧儒将眼皮用劲一眨。 诒云说:“他人来了。” 钧儒就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诒云明白这是他想见人的意思,慌忙出去招呼倬铭进屋。 顾钧儒眼望着诒云,气息微弱而又字字分明地说:“你先出去,把房门关上。” 诒云伫立片刻,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而后她低了头,慢慢退出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顾钧儒朝倬铭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得离自己近一些。待倬铭用半个身子落坐在床边,他又哆嗦着朝他伸过一只手。 倬铭诧异,慌忙握住,紧紧抓在手里。一时间两个人相互望着,都哽咽起来,浊泪从眼中滚滚而下。 倬铭哭了一阵,用袖头抹去眼泪,鼻音重重地说:“姐夫,你还是别把事情往绝处想,像上回那样不经意间又有转机的事,也不是不会再有。” 顾钧儒慢慢摇了摇头,眼睛滞滞地望住对方,说:“倬铭,我们认识都多久了,虽不是亲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是我,我对不住你姐姐。”几句话说下来,他已经喘息不止。 倬铭抓住他的手连晃几晃:“姐夫,不说这些了。有什么要紧话要交待,只要你信得过我……” 钧儒闭上眼睛,歇了好一阵子,才又睁开,“放不下心的,不过是诒云她们母子三人。诒云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家……” 倬铭宽慰道:“姐夫,你有房、有地、有店铺股金,大富大贵的日子且放在一边,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个几辈子不成问题。” 顾钧儒又摇摇头:“天灾人祸,谁料得到什么时候就会出什么事情。” 倬铭说:“姐夫,但凡有我在,总是要替你帮衬得妥妥当当。我能吃上干的,姐姐和孩子就不会光喝稀的。姐夫,你信是不信?” 顾钧儒苦涩地一笑:“我若不信你,今天会特为把你叫来?” 说着一阵猛咳,又是一大口血涌出嘴边。 倬铭慌忙拿块帕子接了,替他揩干净,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怜惜。他望着姐夫两颊上浮现出的两块桃色的红,又发现他眼里的一点微光格外飘忽,抖颤不定,像是大风地里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火苗,心里莫名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顾钧儒挣扎着抬起头,双眼盯视住对面的墙壁,示意倬铭,“那个画轴……你去掀起来。” 倬铭疑惑着起身,去把一幅乱针刺绣的双猫戏牡丹的画轴掀起来。里面原来装着个很小的暗柜。倬铭在顾钧儒的指点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把暗柜打开。 柜里放着个黑漆木匣,倬铭伸手进去,把木匣拿出来。匣子一上手,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重。倬铭聪明,自然便明白匣中装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捧到顾钧儒床头,正欲打开让他过目,钧儒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十两一块的金砖,一共八块。一两一根的金条,二十根。”顾钧儒喘息几口,接着说,“我藏着这些,以备不测风云,连诒云也不很清楚……交给你收藏……轻易不要拿出来让她们用掉。记住……到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救命的钱……” 钧儒说完这些,再次爆发骤风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动,面孔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 倬铭犹豫了一下,探身过去要替他捶一捶后背,顾钧儒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摇一摇手,又指指门外。 倬铭知道是要他赶紧走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怀中,俯身在钧儒耳边说了一句:“姐夫,你放心……” 苏倬铭刚迈出房门,守候在院子里的诒云就急匆匆地要进去照料钧儒。从倬铭身旁擦过去的时候,诒云一眼看见了弟弟怀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惊讶地向他望望。 倬铭低了头,不说什么。诒云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好追问,说了声:“你走好。”忙不迭地进房去了。 第361章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两处茫茫(四) 过了月余,诒云照例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咸鸭蛋、炒鳝丝、煮黄鱼、蒸火腿和雄黄酒,家里家外也到处用点燃的艾草熏了熏。 顾钧儒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咸蛋这些东西,便由诒云每样装一只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过节了。 但是他的情绪就很好,叫诒云干脆把桌子摆到他房里,让孩子们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着,譬如自己也参加进去吃了喝了一样。 诒云不知道济仁哪来的这番兴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香穗几个抬桌子进房,又叮嘱行知和琦君要规矩懂事,记得顺带看住任慕双留下的那个女儿婷婷,大家都不能烦扰了钧儒。 诒云和香穂一起,托了钧儒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来,又用枕头和被子将他四面围住,好让他省去一些力气。 诒云最后去叫人请了梁熊浮和倬铭过来,加上她自己,一桌子的人,围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 琦君饭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钧儒床前,说要给父亲喝。钧儒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诒云扭过头,故意装没看见,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假装给孩子们添饭,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饭局散了以后,顾钧儒告诉诒云说,他觉得很累,想一个人在房里睡一觉。诒云就便反手带上了房门,到后院里教几个孩子用丝线缠五颜六色的小粽子玩。 中间她轻手轻脚进房看了一趟钧儒,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半张着,一脸恬然。诒云几乎要认为这是他病情将又一次出现转机的征兆。 黄昏时,顾钧儒醒来,抱怨他口干舌燥,诒云喂他喝了小半碗莲子清汤。他显得异常烦乱,一会儿要诒云扶他坐起来,一会儿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 琦君进来看他,他平白无故说了一句:“你影姨和毕叔叔该回来了。”然后他又要诒云叫行知和婷婷来。 婷婷向来怕他,抱进房里以后就怯怯的哭着。而行知,钧儒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他们走,而后他陷入又一次昏睡。 九点钟左右的当儿,倬铭来了,钧儒还在昏睡,向来灵醒的他竟像没听到声音似的。倬铭问诒云:“今儿怎么没听见姐夫太咳嗽?” 诒云恍然道:“真是的,我说今天怎么仿佛少点什么,竟是不听见他的咳嗽了呢!” 倬铭疑惑着,踮脚走到床边,伸头看一看钧儒,退回来,欲说不说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 诒云脸色刷地就发了白:“你说什么?” 倬铭一下就不作声了,他到底后悔刚才出口的话了。 倬铭又问:“我去把你的医药箱拿来,检查下?” 诒云伸手到钧儒鼻子下感受了下鼻子呼吸的节奏,又俯在他胸口听了听,感觉一切和原先差不多,就说:“这样吧,今晚也别换班了,就我们姐弟两个伙着守一夜,万一有个什么事,好照应。” 两个人便各人坐一张沙发,两双眼睛都一动不动盯在昏睡的顾钧儒身上。 十点钟,全城停电,刹那间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诒云起身,摸索着把手边的煤油灯点上。灯光昏黄,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屋里门窗关着,并没有明显的风吹进来,不知为何灯中的火苗如此摇曳。 诒云倚靠在沙发上,迷糊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钧儒都过到了一百多岁,老态龙钟的,被王母娘娘请到瑶池去吃仙桃。那瑶池里绿树红花,美女如云,荣华锦绣,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王母娘娘慈眉善目,模样竟跟姆妈相似,身边的小丫头恍惚像疏影和倚红。一会儿有美女跪着来献寿桃。她和钧儒细细一瞧,不是琦君又是谁?她过去要拉琦君的手,琦君一闪就不见了。 再回头看,钧儒也不见了,剩下个王母娘娘,把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一揭,忽地现出恶魔的狰狞。恶魔伸出枯骨样的爪子,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狠命摇晃。 诒云吓得惊叫一声,睁开眼睛,这个时候,却看见琦君满脸是泪,只对她说:“父亲去了!他去了!” 诒云跳起来,扑到床边,只见钧儒依旧安静地睡着,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试,已经没有一丝气息。诒云脑袋里轰地一声,身子软软地顺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抓过钧儒一只尚有余温的手,握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这只手上,眼泪就不息地涌了出来。 “钧儒!你给我起来!起来!我原谅你了好不好!你不要抛下我们就走呀!”诒云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琦君也跪下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父亲脸上揉摸着,把他半张的嘴巴合上。 一旁的倬铭鼻音重重地说:“姐姐,这会儿不能由着性子哭,先把丧事料理上吧。” 诒云抬了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倬铭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呢?”又扭头望着床上,“他就这么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给我了?他真能放心?” 说完诒云又是长嚎一声,头埋进被褥里,剩下高高耸起的双肩抽动不止。 一时间,合家老小都被惊起,宅子到处点上了煤油灯,扬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所有的丫鬟、听差,包括毕妈,闻声都匆匆赶来了。 顾钧儒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在他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开去,各人忙自己领到手的一份任务去了。 倬铭字好,一应亲友故交的报丧帖子由他来写。细算起来,本城的、乡下的、四村八镇的,总要送出百十来份。还有远在外地的,则要拟好电文,明日一早去电报局送发。 倬铭一个人写不过来,拉了行知和琦君两个孩子帮忙。 第362章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两处茫茫(五) 毕妈开了大门,红着眼眶先从街口叫了一个剃头匠回家。替顾钧儒理发、剃须、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伙专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里来搭丧棚。 大户人家治丧,吊唁的人很多,这丧棚是非搭不可的。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丧事还是不能少。 梁熊浮就直奔棺材铺,叫掌柜的把早先备好的棺材送到家里去。香穗则负责全家老小仆佣们穿戴的丧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白布什么的全都现成,撕撕剪剪,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佣聚在一间屋里,粗针大线的缝一缝,估计一两天内能弄妥,赶得上大殓的日子。 请来的剃头匠自是常干这种替死人剃头的事情的,一颗头抱在手中,三下两下就收拾得干净利落。诒云给了钱,打发他走了之后,就把其他人都赶出了屋子。 她要亲自替钧儒仔细地擦洗身子,换寿衣。 诒云轻轻的摸了一下钧儒的颈项,当她的指尖触着那冰凉的皮肤的时候,窝在她胸中那股苦凉的味儿突地挤上了心头。 稀薄的光线从窗外滑进来了,落在钧儒的身上。他的脸是雪白的,眉眼的轮廓仍然十分俊朗,嘴唇微微带着浅紫,柔和得很,好平静,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痕迹。 诒云轻轻的将他的衣服脱去,换上了那身寿衣。然后她慢慢的在床头跪了下来,将脸偎到那映着青光的胸口上。 凉浸浸的刺骨冰凉渗到她的皮肤上来,生疼,生疼,只有落下的泪是温热的。 在人前,诒云到底不敢大哭,她怕几个孩子看了更是伤心,因而无论多么难过,都要将这份悲意强忍下去。 如今双眼看着顾钧儒紧紧闭上的双眸,诒云却到底觉得哀恸得已经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活于世。 现下,她若是嬛他,他也不能应了。她哭了,他也不能感知到了。一切都成了春山空影、镜花水月,比之当年姆妈的死,更叫她觉得悲痛欲绝。 “母亲……”琦君在门外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她到底不敢贸然推门进去。因为她知道,母亲需要与父亲独处的时间。 原来是棺材送到了,琦君就进来说一声。诒云忙理了理情绪,将眼角的泪给擦干,进了敞厅,指挥人们在在这里卸了担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来。 就手又请梁熊浮和倬铭帮忙,把钧儒的尸身从床上抬到棺材里,脸上用一块红布蒙严,棺盖虚掩着,等待大殓的那一天钉实。 宋廷秋那厢,接到电报,却因为本人正患腿疾,无法下床行走,不能亲至崇城吊唁,托了二妹宋静之带了一幅祭樟,一幅挽联,一封给诒云的情词哀切的唁信,并三千大洋。 信上说,这笔钱或用于治丧,或存银行生息,日后贴补家用,总之是听凭诒云处置。诒云早已经心神不在,当她从宋静之手里接过这些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讷讷的。 时隔多年,再见到诒云,竟是这副光景的时候,宋静之亦是十分诧异。 这个时候,行知忽然冲进灵堂,见了棺材,自然是一顿跪哭。正逢丧父之痛,这种心情,能体会到的便只有奇骏了。两个人忍不住地当众抱头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伤心。 诒云淡声说:“你们父亲走的那日,平白说了声疏影和毕初回来了,我心思怎么会说这话?想来那时候他魂儿已经先走了,料到了身后之事。” 她这段话说完,两个孩子又想起影姨,心中怅然不已,再一次抚棺大哭一场。接着几个孩子从抹泪的毕妈手里讨了孝服换上,和家里其他人站成一排,开始恭恭敬敬为父亲守灵。 来了吊唁的人,两个一样的磕头下礼,俨然就是一夜成长起来的模样。 倬铭忙完了外头的事情,又带着从前申军的兄弟们来了。十几个铁骨铮铮的小伙子,排成一溜。当年在日本人的枪口下都没哭的大小伙,如今在顾钧儒灵前磕头,皆是泣不成声。 事毕,倬铭把诒云请到一边,吞吞吐吐说:“姐姐,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诒云打断他的话:“不就是钧儒交给你的那个木匣子吗?” 倬铭惊诧道:“你都知道了?” 诒云缓缓地说:“我猜也能猜得出来。那木匣子我是见过的。”又说,“钧儒的脾气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欢留后手,那天我一见那木匣子抱在你怀里,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倬铭叹了口气说:“姐姐,那匣子,我还是交给你吧。” 诒云仰起脸来:“这怎么行?钧儒走前既交待了你,总是有他的筹划思虑,总是比我们想得周全。其实这也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有多少钱放在家里会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穷得要去讨饭,那时候你就是我们的救星了。”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倬铭更是感慨不已。他不住地嘟嚷着:“哪里会是这样,姐姐,还有我在呢。” 诒云轻轻叹口气:“我也巴望不是这样呢。到我哪天闭眼之前,这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必动用,才真的是阿弥陀佛。” 说着,她又请倬铭去前头帮忙招呼申军的兄弟用茶,又赶着去接待下一拨吊唁的人。 出殡的那天,时令已经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后背就湿了一片。家里唯一的电风扇搬到灵堂里,开足了风力对着门口可劲儿吹,还是吹不去人们身上那股难闻的汗味。 一大早,赶来送殡的人已经把丧棚里、灵堂里、客厅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挤得满满腾腾。黄包车从街口一直排到闸桥。谢树声和蔡贤派下来吊唁的人都来了。 吊唁专员匆匆在顾钧儒灵前拜了拜,就告辞先走。 谢树声为从前的那桩事对诒云怀了怨恨,怨恨里却又没来由地夹杂了对她的敬畏和爱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对漂亮女人的觊觎,内心这份情绪便十分复杂。 见了诒云,他摆出一副伤痛的样子,先是对顾钧儒的去世说几句哀悼的话,然后眼盯着诒云,轻声说一句:“你瘦多了。” 诒云当了众多客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转身从人堆里把倬铭找出来,叫他陪着谢局长说话。谢树声自觉无聊,应付几句,也就借故告辞。 第363章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两处茫茫(六) 一应出殡前的程序完毕,棺材由雇来抬棺的人系妥绳子。快要上肩时,诒云却再也坚持不住,悲痛的哭喊一声:“钧儒你好狠心,你把我就扔下了!” 她劈头朝棺材角上撞去,好在执事的人见惯了这些场面,反应极其敏捷,一纵身扑上前,劈手将诒云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桩祸事。 那边和尚、尼姑、道士三个班子已经乐声大作,诵经声四起。有人手里捧着瓦盆子喊:“孝子呢?孝子呢?” 就有人从人堆里将行知推了出来,把瓦盆子往他手里塞。执事的在这当口有许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诒云看着。 诒云无论心下多么哀恸,终究还是要顾住场面。她为方才的失控而觉得内疚抱歉,又要想着今天的丧礼还是要完成,于是就硬着头皮还是将一概事情继续揽在身上。 七七八八一通混乱,棺材终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起杠,缓缓抬出大门。此时的诒云竟顾不上悲伤,忙前忙后应付着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杂事,只盼着平平安安把这一天打发过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亲族好友们做了准备,在家门口摆了桌子,设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盘子,等着给顾钧儒“添茶”。棺材抬到这里一律要停下来,死者叨扰人家茶点的时候,行知、琦君就要在人家门口行礼拜谢,焚烧纸锞。 他们还要照着本地的惯例,给抬棺的和帮忙的每人包一个银钱封儿。而后队伍又一次浩浩荡荡起行。 梁熊浮清早匆匆露一个面,说是要回家准备茶桌的,此刻远远就见他家门前用竹竿和白纸糊了一个不小的牌楼,梁熊浮带着从前平山跟他一块下山来的兄弟几个,都毕恭毕敬在牌楼下站着。 旁边摆茶食的桌上,更是糕点水果色色齐全,显见得比一般人家丰盛许多。棺材在这里停住,梁熊浮抢前一步跪下,连叩几个头,嘴里说:“顾司令慢走,歇歇脚,用碗茶吧。” 其他的,梁熊浮也都行礼如仪,让茶让坐,一边抢着拿出银封来,赏给抬棺的人。这也是体谅诒云花费太多,要替诒云分担点儿用度的意思。 诒云见梁熊浮此番行事大有不同,竟完完全全的恭敬姿态,心中一时就极为感激。心思一松下来,女人骨子里的软弱马上占了上风,对着梁熊浮,眼圈儿不由自主地红了,竟是一副悲苦难当的情状。 梁熊浮虽然见惯了生死,可是到底也见不得水做的人儿哭。眼见着诒云悲伤如此,不免跟着红了眼圈,嘴里只说:“苏小姐请把心放宽,从前如何相处,今后必是不改分毫。就是将来小小姐和小少爷的婚事,我也只当顾司令活着一样做,不会委屈了他们。” 诒云的心里本是满腹哀愁,所以才会有那样压抑到极致的悲苦。梁熊浮此话一出,诒云觉得他确确实实是在替她着想的,心境大开,干脆放纵自己将热泪痛痛快快流了一脸。 香穗忙递了毛巾揩,诒云只觉痛痛快快哭完,浑身舒坦许多。 丧事过后,还有些细细碎碎的扫尾工作:出殡后第三天的“复三”啦,去坟地礼拜啦,做七啦,放焰口啦,家祭的酒席啦……一桩一桩都由诒云妥妥当当的应付了过去。 人死毕竟不能复生,哀痛也是有时间的,与顾钧儒刚死那几天的悲伤忙乱相比,诒云做后面这几项扫尾工作简直就游刃有余了。 传说越来越多,崇城附近到处乱哄哄的。有说日本人已经过了江的,有说崇城附近的人被杀得一个不剩的,有说外头早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的,诒云也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 日本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诒云不怕烧也不怕杀,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块儿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她的绮君、行知,还有婷婷、毕妈、耕望、香穗,他们若是遭了难,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顾钧儒去世的第三个月开始,日本人的飞机嗡嗡的飞过崇城上空,愈加的频繁了。飞机飞得很低,银色的大鸟儿似的,能看见翅膀边上涂的红色膏药旗。 一下子全城都轰动了,老老小小一齐涌到空地上看。有胆大的年轻人就爬到房顶上,对着飞机吆喝、咒骂、挥拳头、吐唾沫。日本人飞机先是对他们不理不睬,后来有一天,忽地从屁股里挤出一个黑乎乎的蛋,直直地砸下来。 几个年轻人在房顶上发着呆呢,黑蛋蛋无巧不巧落在他们旁边,轰地一声炸开来了,近处的人被炸得一个跟头掀翻在地,远处的人只见火光冲天,烟火里血肉横飞。 家里头有不知轻重的听差,跟着别人到现场去看了,回来几天没能做饭,光呕,嘴里直对诒云说怕人。 飞机炸弹的厉害从此被崇城人领教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土法上马,想出了许许多多躲避炸弹的招数。诒云家里是在最低矮的厢屋里备了两张八仙桌,又备了几床厚棉被,日日拿水浸得湿透,搭在桌上。 一听飞机飞过来的声音,全家老老小小都挤进桌肚子里。据说湿棉被最能防枪弹,此办法后来在别人家里得到过验证。 钻桌肚孩子最利索,毕妈顶麻烦,她腰腿都硬了,根本就蹲不下来,没法钻进去。试过一次之后,毕妈固执地宣布她再也不干,她一把年纪,死也死得了,大不了下黄泉去陪儿子,免得还受这份洋罪。 诒云当然不能白白看她送死,就想了主意,在桌肚下铺一床褥子,飞机一来,马上由力大的听差把毕妈不由分说地拦腰放倒,抬到褥子上。人倒下来占地方,又叫行知、琦君几个孩子岔开两腿在毕妈身上趴着。好在时间不长,孩子们才觉得腿酸呢,飞机已经过去了。 几回一来,互相之间竟配合得十分默契,从听见飞机响声到全家进桌肚,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第364章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两处茫茫(七)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本人轰炸崇城的次数越来越密集,报纸上开始有消息说,日本人集中兵力要进攻崇城。 诒云实在吃不准这情势,眼见着一天一个样,实在不放心,就每天亲自送行知和琦君上学,下学则是由香穗帮忙。毕妈也没有回乡下,暂时留下来帮忙带婷婷,顺便也照料耕望。 这一日,傍晚,诒云刚和厨娘备好晚饭,才开了窗户,就听见院子里有争执的声响。这个时候,就看见宋家绸缎铺的掌柜撒开两只胳膊,活像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似的,把行知、琦君往院子里赶,一面涨红了面孔竭力解释什么。 行知、琦君年纪尚小,是面对了掌柜倒退着走路的,还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在旁边,边走边轮流向对方喊着叫着。几个人很气愤地挥动拳头,却又不敢动真家伙,不得不被对方赶得连连后退。 诒云皱皱眉头,不明白平日乖巧的两个孩子,怎么跟一个陌生的学生,跟着宋家绸缎铺的掌柜纠缠在一起了。 她正欲大声发问,掌柜已经先看见了她,迫不及待地叫起来:“苏小姐!苏小姐!真是不得了了,小小姐和小少爷,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带了人要烧店铺里的花纱布!” 诒云一时没听明白掌柜的话,她想他瞎说八道什么?琦君、行知虽天生好动,却也不痴不傻,怎么会带人烧店里的东西? 一个念头未及转过来,琦君忽地一个转身,小脸儿红通通地,对着诒云义正辞严:“他家店里的东西怎么就烧不得?那是花纱布哎!我们老师说了,花纱布是日本货哎!小日本鬼子打到我们中国来,占领了我们多少地方,眼看着马上就要打到崇城来了,到时候房子要被他们烧光,人要被他们杀绝,谁倒还顾念这几匹花纱布?” 诒云心下一愣,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小小的一个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钧儒的死,叫这些孩子突然长大了许多。说起来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可是如今说话的模样,竟然叫她十分觉得陌生。 不得已,诒云离开窗口,走出门,站在廊上,面色庄重:“琦君、行知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不准添油加醋,就说说你们自己!” 行知的脾性比琦君稍稍平和,此刻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冲到廊前,对诒云说:“母亲,这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全学校的同学今天统一行动,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抵制日货。行动小组要挨着店铺搜查,凡是日本进来的东西,管它吃的用的,统统查封烧毁。他家店里卖日本花纱布,崇城里谁都知道,我们自己不烧,别人也会去烧的。与其让别人动手,还不如咱们动手,母亲你说是不是?” 诒云冷冷回头去望琦君,又望望脸色灰白的掌柜,声音清冷道:“烧了花纱布,日本人就不会到城里来?” 琦君哭笑不得:“哎哟,母亲,这是表示我们全民抗日的决心嘛!像父亲他们,从前是拿枪打日本,我们赤手空拳,拿什么跟他们斗呢?那就是抵制日货!没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到中国来有什么便宜可占?让他们拿了钱买枪炮,完了收不回这笔本钱!吃一个大大的亏!” 诒云听了直摇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说道:“真是孩子话哟,想得这么简单!我叫你们去学堂,学的是真本事,学得是做人的品德,不是叫你们瞎嚷嚷,不动脑子!” 琦君不耐烦了:“母亲,难道我们做的不对么?周围的同学都是这样的呢。” 诒云说:“我同意又怎么样?不同意又怎么样?” 琦君与行知,说到底,还都是孩子,廷诒云这么一说,自然很难了解她的话中有话。不由得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唱歌似的:“我们没有做错。” 诒云冷哼一声,咬牙道:“那我就偏不同意了。” 这个时候,毕妈在窗口插话说:“少奶奶,你这是何苦,我晓得那是宋先生对咱们家里有大恩。可是外面是这么个形势,就是他的铺子注定了逃不过这一劫的,还不如痛快答应了拉倒。” 诒云顿一顿,一字一句答道:“他们要烧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可要我亲口说声情愿,我办不到。宋先生当年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你道是容易的吗?掌柜的不说,我也晓得。这店里有一多半的存货是花纱布,这一烧,保不得店垮人散。这是宋先生在本地资产,若是垮了,这责任谁担得起?靠我?还是靠你们?怕是你们自己心里也明白,你们父亲已经不在了,没人再能靠得上了。那好,反正也没人了,破罐子破摔,人家的恩情也可以不管不顾了,烧了人家这点吃饭的老本,以后大家若是再遇到什么难处,也别提人的好了,要么就我拖着你们出去讨饭!”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就发话了:“是民族存亡重要,还是你们的绸布店重要?我听说,顾司令生前可是个抗日英雄呢,他如果健在,一准会支持我们抵制日货。” 诒云冷冷瞧了那孩子一眼,心下直叹气,这些孩子,真是疯了!她气得脸色灰白,对闻声而来的香穗和毕妈说:“你们看看,我把两个孩子养这么大,哪知倒养出两条白眼狼来了,就由着不相干的人,这么对我说话!如今是死了的人想起来千般万般好,活着的反遭人嫌恶。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忙早忙晚,又怎架得住自家人吃里扒外地折腾!想想还不如大家撒手,该做工的做工,该种田的种田,该讨饭的讨饭。” 毕妈颤巍巍从台阶下到天井,去劝几个孩子:“你们跟学堂里说两句好话,把宋家的铺子让过去吧。我们跟人家不同,到底是受过人恩情的,人家开个店不容易。” 第365章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两处茫茫(八) 香穗也说:“要不这样,你们给掌柜伯伯一点时间,让他把店里的存货藏起一多半来,余下的你们尽管烧,好歹应个景儿。存下来的货呢,日后自然不上柜台,便宜一点偷偷卖出去算了,总还能把本钱弄回来。” 此话一出,诒云、掌柜的都觉得是个办法,可以接受,都一齐用眼睛去看那几个孩子。 那学生却是冷笑一声,不无鄙夷地望着她们,伶牙俐齿说:“亏我刚才进来还看见你们供着菩萨呢。这吃斋念佛的人,菩萨也说可以去哄去骗了?我今天算是看得明白,你们原来个个自私,眼睛里只看到鼻子尖上的那点家产,什么民族呀、国家呀,全不在心里装着!” 那学生一面说,一面转身拉起琦君、行知,“走!不跟她们说这些废话!” 掌柜的一见她们走得飞快,顾不上跟诒云再说什么,跺跺脚,追着跟去了。既然求助诒云无望,他也就退而求其次,无论如何要保护着店里其余货物不被祸延。 琦君、行知走远之后,心碧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几晃。她到底没有料到,两个孩子竟然突然就变了样了。才多大的年纪,懂得什么 刺鼻的烟雾很快在崇城四处弥漫开来,夹杂了沸沸扬扬的哭声、骂声、喊叫声、尖尖的口号声。才不过下午三四点钟辰光,日头已经被烟火熏得发暗,站在天井里,就看见东一簇西一簇的火光。 原来学生们为让全城人看得清楚,故意把没收来的物品拿到高处去烧,嫌烧得不够带劲,又泼上煤油、硫磺这些东西。香穗溜出去看了一下,回来咋咋呼呼地说,不光是日本花纱布呀,举凡吃的、用的、玩的,只要出自日本,统统都要被烧。 还说,有个女太太在街上走,身上穿了件日本料子的衣服,学生们硬把她拦住,要她当即脱了那衣服烧。那太太求告说,内里的贴身衣服见不得人,等地回去找衣服换了,马上将日本货送来给他们烧。 学生们哪里肯答应,几个女学生围上去,七手八脚把人家的衣服扒了扔进火堆里。那太太又羞又气,一下子竟晕过去了,学生们又慌慌地求人把她抬回家。 香穗指手划脚说:“那太太把衣服一脱,猜猜里面穿的是什么?男人的一件对襟小夹袄!哇,真是丢人噢!难怪她要羞晕过去。” 毕妈嘴里连声嚷道:“作孽,作孽。必是那家贫又好面子的,外面套件日本料子的好衣服,原想风光风光,却又偏当众丢这份丑,真是可怜。” 诒云心灰意懒地躺在房间里,外面众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想着家家户户大小不等都要受些损失,要怪只能怪到日本人头上,心里对行知和琦君的气就消了一些。 复又想到掌柜囤的这批花纱布数量不少,一把火烧了,这笔帐该怎么个算?往后他们拿什么钱进货?进又能进些什么货?世事乱到这个份儿上,绸缎店是不是还能开得下去?典出去行不行?典又能典给谁?谁肯在这年头弄个包袱背在身上? 诒云六想八想,心里乱成一团麻。有心要把肚里的话跟人说说,谁又是能指靠得上的?这个时候,想着顾钧儒从前在世时的好处,眼里不觉又流下泪来。 晚上,诒云从诊所看义诊回来,琦君、行知也回家了。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疲累不堪。见了诒云,不免心虚,怯怯地躲着她不敢多话。诒云也不问她们什么,权当没这回事发生,只脸上的神情寡寡淡淡的。 毕妈给她们在锅里留了饭,两个人就在灶间吃了,草草洗了手脸,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往床上一倒,眨眼工夫睡得人事不知。诒云这时候才掌灯进去,替两个孩子脱衣脱鞋,盖好被子。 她举起灯来,细细照看这对龙凤胎稚气未脱的脸,觉得两个人眉眼间都有股决绝的神气,这是从前所没有的。她不知道这样的脾性是好是坏,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人到底该怎么个活着才是好呢? 传说越来越多,到处乱哄哄的。有说日本人已经过了天险的,有说附近被炸成一片废墟的,诒云也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 但是她知道,日本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诒云不怕烧也不怕杀,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块儿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她的几个孩子,还有这一家子的人,若是被糟蹋了,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一天,倬铭到家里来,告诉诒云说,据确切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了邻近县城,估摸着到崇城来也就是三五天时间,崇城虽然是天险,可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倬铭又说,梁熊浮已经被临时调到出城抗战去了,如今城里守卫不如从前那般稳固。城里开始有人都在准备着往南方逃命了。 说着,倬铭又将一块红色绸布包着的东西塞到诒云手里:“熊浮说了,这个东西,一定要交到你手里,怕是将来不一定有机会亲手给你了。他还说……” 诒云将那包东西握在手里,隐隐觉得有些发烫,低声道:“他还说什么?” “他说总算没有辜负张帅嘱托,至少找到了你。还有,他说,姆妈的死是一场意外,并不是姐夫的缘故。将来若是有机会活着再见,总会再与你细细禀明的。”说到这里,倬铭就顿住了,他也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 诒云略略抬起头来:“铭弟……你都知道了?” 倬铭点了点头:“熊浮都跟我说了,我实则也是才知道不久。他说,他带的人是从前张帅的旧部,就算是战死了,那也是对得起他了。” 诒云默然,姐弟俩对了一个眼神,各自心领神会,也便不必多说什么了。 待得倬铭走后,诒云打开那块红色的绸布,果不其然,里头是那半块的血玉,与她身上那一块,自可拼凑成完整的一件玉器。 只是他这话,来得太迟了。钧儒死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就已经是没了魂的人了。所有的爱恨早就跟着一道消逝了。她再也没有气力去多想从前的事情了…… 第366章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两处茫茫(九) 倬铭要守城,自然不能走。诒云知道他职责所在,除了嘱托他保重以外,也实在说不出旁的话来。 诒云紧紧握住倬铭的手:“铭弟,记住,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倬铭笑了,只是点头,也没有回答诒云的话。从前的楠城,他没守住,那么现在呢?对他而言,这是一次自我的救赎,或许也是他对死去的倚红的一个交代。 “日本人真的来了?真的要出去逃难了?”眼见着倬铭走了,站在一旁伺候的香穗一时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她又无奈的叹息说:“别人家不走,我们家不能不走,谁叫小小姐、小少爷他们一个比一个招眼呢?再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能放心。” 诒云略略蹙眉说:“香穗,你也别催我,你这一催,我心里就乱套了。我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收拾你们的东西吧,你们要带的、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麻烦着呢。你先回房去,我晚些一定给你准信。” 诒云说着,连推带搡地把香穗打发回了屋内。 诒云关了院门,在自己房里略坐了坐,便让人去请毕妈房中商议事情。毕妈这几天到庙里烧香,外面的情形也听香客们说得不少。底下听差来一叫,她知道必是跟逃难有关,忙忙地丢下手头的活儿就到前院去。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诒云就把倬铭刚才来说过的话又学说一遍。 诒云一面说,一面摇头:“看这样子,怕是不逃不行了。家里放着这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委实让人担心。万一遭了日本人的什么,我谁都对不住。” 毕妈叹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这一走,就把这个家丢下了?这些房子,这些家具,这些摆设,穿的、用的、看的、玩的,都不要了?。” 诒云苦笑说:“命都顾不上了,还能顾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是人命要紧。从前既然能从申城到崇城来,那么如今再去别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毕妈埋头,半天才说:“少奶奶,我是拿定主意了,我不走。您就权当我是条看家狗,我要留下来为你们看这个家呢!从前申城的家是毁了,可是这里,总得要为你们守住了!” 诒云急了:“毕妈!你说这话,不是拦着我们大家不能走吗?更何况,你不是还带着耕望么?你怎么留下来?” 毕妈不紧不慢道:“你们怎么能和我比?我都七老八十了,我怕什么日本人?当年,夫人都能在日本人跟前保住体面,我也能帮少奶奶保住这个家。” “毕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人比禽兽还不如?”诒云看毕妈这个态度,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 “我不怕,我这一把年纪,跟你们走是个累赘,留下来还能看家。我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的。少奶奶,麻烦你带,孩子走,耕望也走,连着香穗她们,能走的都走。大少爷的墓还在这儿呢,我也得替他守着呢。”说到这里,毕妈就顿住了。 诒云喉中一时间有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要留下钧儒一个人孤孤单单长眠在此处的地下,也绝非她所愿。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大家子的人,她实在是没的选了。 毕妈又安慰诒云说:“少奶奶,你也别功了,就听我这句话,我留着看家,你带了孩子们走。我们主仆多年,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轻易不拿主意,一旦拿了,就再劝不回头。你赶紧去收拾吧,把家里能带的都带上。” 诒云双手捂了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才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去找底下的丫鬟和听差。按她的意思,逃难是能简则简,香穗她带着,其余的人,就各自拿钱回家了。 结果一众听差大多同意回家,反倒是厨房的老妈子却是执意留下陪毕妈。 逃难逃到哪儿?诒云自有她的想法。跟在人家后面当别人的累赘,这事她不干。她苏诒云还有自己的自尊呢。 她要逃往昆城去,那里有着苏家的祖坟地,还有从前苏家有不少佃户住在那里。姆妈生前对佃户一向不薄,想来他们如今不会容不下诒云娘儿几个暂时栖身。 主意打定之后,诒云派了香穗去倬铭家里去,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他。倬铭少不得又匆匆赶回来,和诒云交托了一番。 诒云对倬铭叮嘱又叮嘱,只觉得心里割舍不下,惶惶然然的。临到要走,到码头上去雇船时,发现所有的船只几天前就已经雇光了。诒云这一下才真的着了急,知道外出逃难的不是一家两家。 大势如此,人在其中即便是被裹挟,也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行动。诒云托绸缎店掌柜帮忙,在城郊雇了四架独轮车,说好送到码头再返回。 四架独轮车,诒云带耕望坐一辆,琦君和行知坐一辆,香穗带着婷婷坐一辆,还有一个小丫鬟,带着两大箩零碎用物坐一辆。 各人的衣服用具,各人自己带在身边,银钱细软什么的,诒云亲自拿着。为防不测,诒云在每个孩子的贴身衣服里都缝进了一点金器银元,说好万一在路上走散,就用身上的钱想办法赶到码头去。 诒云又关照车夫,四架车要一架瞄着一架,宁可慢些,不能断开。若平安到达,工钱加倍。 上了路,才知道前面那些关照都不是白说的。出城往南的那条丈二宽的黄土路上,灰尘滚滚,车轮轧轧。 独轮车、驴车、马车,争先抢道,拥挤不堪。挑担子的壮汉们一头是硕大的行李卷儿,一头是坐在箩筐里熟睡的孩子,大步流星,横冲直撞。 一旁跟着的小媳妇老婆婆们唯恐被甩了,跌跌撞撞,连喊带跑,看着叫人揪心。诒云雇的这几架车,因为事先有过高薪的允诺,互相之间还算关照,前前后后总没离开过视线。 孩子们一时就忘了忧愁的,行知和琦君两个,一个在前面喊,一个在后面应,倒弄得跟外出踏青游玩一般。诒云想想这样喊着应着也好,前后能起个联络的作用,也就不去阻止。 第367章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两处茫茫(十) 行不到两个时辰,远处云层里只见几个银色的点点闪了一闪,跟着便听见嗡嗡的声音。眨眼间银点点变成大鸟,嗡嗡声变成打雷般的轰鸣。 路上一下子炸了窝,人们惊叫着,咒骂着,逃散着,野蜂似的没头没脑地乱窜一气。诒云的几个车夫还算有经验,先停车让她们下来,把车推到路边庄稼地里倒着,又招呼她们趴卧在树丛里别动。 刚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安置好,飞机已经从她们头顶上掠过去了,机舱里那个穿皮夹克的飞行员都被诒云看了个清楚,吓出她一头冷汗。 片刻之后,就见飞机在北边城区上空盘旋起来,而后屁股里开始下蛋,远远看见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四处趴卧的人慢慢又往路上聚集,指手划脚评说着飞机扔炸弹的事,一边庆幸自己逃得及时。 诒云煞白了脸,在路边呆呆地站着,担心家里毕妈她们是否安然无恙,又想着倬铭他们走到哪儿了,炸弹会不会把他们伤了。 上了船以后,诒云一颗心分做了几处,七上八下,牵着扯着,真个是悲苦难言。 入夜,船停在一处叫杜口的地方歇宿。此地只是个乡村小集镇,原本只有一家小客店,供来往商贩们落脚的,一下子来了无数逃难的人,小店挤得爆炸了也没法支应,急迫中想主意用芦苇搭了临时的棚。 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不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大家和衣滚上一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吃饭用的是大户人家煮猪食的一口大锅,架了木柴,锅里搅进玉米糊糊,不分昼夜地烧,一锅吃完接着再烧一锅。人们辛苦赶一天路,到晚上都想吃点热呼呼汤汤水水的东西,因此玉米糊糊供不应求,锅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诒云自然是没法去挤,香穗是个女孩子,也挤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们。诒云只得拿出几倍的钱,央店家用小锅另煮了稀粥,一家人马马虎虎地吃了。 孩子们这一天实在累得够呛,粥一吃完,倒头便睡。诒云多年没吃过这样的辛苦,坐一天车子,浑身骨头都要颠得散架,睡在草铺上,翻来覆去总觉得难过。 睡到半夜,听到耕望轻声地哼哼,诒云伸手一摸,孩子浑身滚烫,呼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风箱。诒云情知不好,爬起来把耕望抱在怀里,只觉怀中抱着个烫手的暖炉一样。 诒云就着星光,又一个一个去摸其他的孩子,好的是大家都还没事。耕望年幼,自小身子又弱,敢是路上吹了风,受了寒凉。要放在家里,她自己拿听诊器看看,吃几板子药,也就没事了,如今是在路上,就是开了药,也没药房可找呀。 整整一宿,诒云就这么怀抱着耕望坐着。到天亮,几个大点的孩子醒了,知道耕望病成这样,都知道着急,围了诒云团团直转。 毕竟是琦君最有心计,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诒云说,她问过店家了,前面的大镇子是晋镇,镇子里有住的地方,也有药铺。 诒云心中一喜,抓住琦君的胳膊:“你问实了,的确是晋镇?” 琦君说:“是晋镇噢!我记得从前干奶奶说过,她不是有个亲戚,叫毕济时的,不就住在这镇子上吗?” 诒云说:“是就好!还是我琦君有用,能替我担心思。” 诒云早饭也等不及吃了,从包袱里拿些点心出来,孩子们和车夫一人分了几块,诒云就催车夫速速上路。 路上倒不及前一日那么拥挤,许是逃难的人一路寻亲访友,陆续找到了落脚之处的缘故。正是秋庄稼将熟未熟,遍地青纱帐四起的时候,两边田野里玉米黄,稻子绿,棉花白,高粱红,小河清清,大树成荫,羊吃草,鸡刨土,狗撒欢,一副悠闲恬静的乡村画卷。 可惜诒云抱了耕望,心急如焚,只恨不得一步赶到晋镇上,哪里有心思往两边多看! 七八里路,紧赶慢赶,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也就到了。晋镇的确不算大小,虽只狭长的一条街,却是吃穿用玩样样都有。 毕济时家不难找,提起来,镇上人个个都知道,可见在这一带名气够响。四架独轮车吱吱呀呀地七弯八拐,最后在一扇黑漆大门外停下。 门口嵌有一方白色水磨石,石上刻有“毕宅”两个字,清清爽爽,朴朴实实,必是毕济时家无疑了。 此时,毕济时已经吃过早饭,进了街面药铺里坐堂问诊,听得家人来报,忙忙地就起身往家跑。 诒云一行,自报家门,已经被毕太太让进客堂里坐下,车夫们蹲在院里喝茶抽烟。毕济时进门的时候,诒云正跟毕太太说着这一路上的惊恐,行知、琦君们规规矩矩在旁边坐成一排。 毕济时进门顾不上别的,张口就问:“是哪位身子不好?” 诒云慌慌地起身,把怀里抱着的耕望送上前去。毕济时做个手势,示意诒云把孩子平放在一张卧榻上。 这样的架势,诒云便猜,这位毕先生,恐怕是她的同行了。 此时,耕望昏睡不醒,双颊赤红,鼻翼张开,喘息艰难。毕济时略一把脉,又俯身在她前胸后胸听了一听,对诒云说:“怕是肺炎。看这势头颇为凶险,幸而你送来得及时。” 诒云眉头一皱:“你没有经过听诊器仔细验查就能笃定么?” 毕济时自然也猜到了几分诒云懂得一些医术,于是便道:“旁的不敢说,这肺上的毛病,我没有看走眼过。” 诒云仍旧有些不放心,她心下想着此处偏僻,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西药房。 毕济时当即宽慰说:“肺炎不是肺痨,这是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须祛邪扶正、化痰止咳便可。这位小姐不必惊慌。” 诒云自然心中也有数,可是偏巧,顾钧儒是肺结核去世的,到底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当下,毕济时先指派下人收拾两间客房让诒云一家歇下来,又用麻黄和救急散冲出少少一点水,亲自帮着给耕望灌了下去。余下十几味药草,他让人去药铺里拿了,回来用水煎上。 诒云在旁边看他忙这忙那,一时也插不上手,只觉很不过意,那惶惑之情就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毕济时回头看见了,笑道:“苏小姐看起来,从前可也是行医的?既是同行,那么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倒是不妨直言,无需见外。” 诒云说:“也不是见外,有句话说:阎王爷都不喜欢不请自来的客,我们这一大家子拖拖拉拉的,吵扰到你门上,实在不像个样子。” 第368章 第三百六十八章 晋镇(一) 毕济时叹气说:“这能怪你吗?小日本打到家门口来了,上头的人倒跑得比老百姓还快。堂堂中华大国,就这么一代不如一代的败下来了,想想心里是又伤心又不服气。” 说到这里,毕济时又问,“怎么不见我家表姑奶奶和兄弟呢?” 诒云顿了顿,想着毕初的事情倒不是一两句能说的清楚的。因而只说了毕妈不肯离家逃难的因由,又说:“要不是为这些孩子,我也不必走了,这抛头露面餐风露宿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毕济时认真望她一眼:“这也难说,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样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话莫名又叫诒云想起钧儒,她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不得不转过眼睛,不敢多说什么。 毕济时倒也是聪明人,知道怕是这话挑起了诒云的伤心事,也就忙转过话头,问起诒云这一趟出来的打算。 诒云告诉他说,本准备投奔昆城姆妈娘家的佣户的,到了这儿不过是路经之地,既是行知性命无碍,她想还是服了药马上就走的好,早走早到,早到早安心。 毕济时沉吟一下,又出去转了一转,回来对诒云说,他已经跟内人商议过了,孩子发着高热,即刻上路,单单作为医生来说,他也是不能同意的。 他想请诒云暂且在家中小住几日,待孩子病情好转再定去向。至于雇来的几个车夫,就先付钱让他们回家,万一几天后再要往旁的地方去,镇上这儿雇人也很容易。 一方面是话语诚恳,到底是表姑奶奶相关的人,双方总算简接有一份交情;一方面诒云也知道,济时说的都在点上。耕望的病情难保不会反复,若是冒然离开,一时半会没有药可用,那也是白给耽误了。 诒云略作考虑,也就答应下来,心里只想着日后要有机会重谢这位毕先生才是。 晋镇是这里水陆要道之一,故而镇虽不大,集市却颇繁荣,水产海产、京广杂货一应俱全。串场河从南到北流过,将狭长的小镇一分为二,水面坦荡,渡口设平底宽面渡船,来往行人自己拉绳索过河。 自几年前,有名从南洋回来的华侨开设的轮船公司成立之后,晋镇通往省城的小火轮每日对开一次,从串场河中经过。 每至晋镇,小火轮必得拉响长长的汽笛,其声悠扬,在河东河西大片田野上久久回荡。此时岸边嬉耍的孩子和田里荷锄的农人都会伫立不动,眼巴巴望着小火轮在河水中搅出一条翻滚的白浪,漂一般地擦水面飞速滑去。 他们好奇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船舱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他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穿戴。无奈火轮速度大快,他们只依稀瞥见船舱玻璃上贴紧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同样对两岸的风景充满好奇。 晚上,若有夜航轮船从河中开过去,那真是最具诗情画意的一幕了。夜色如黛,星光朦胧,平滑如带的河面上,就见夜航船通体透明,像从天边缓缓滑过来的一般。 船过之处,河水灿烂,前后溅起碎银万两,令见识不多的上埝镇人如梦如幻。孩子们会拍着手喊:“龙王爷出巡了!龙王爷出巡了!” 大人就在一边叹道:“只怕龙王爷也没有这等福气。”他们心里都想,什么时候也坐一次这样的夜航轮船,才不枉了人生一世。 算下来,毕济时家在本镇也有些名望。代代行医,医术高明,祖上又有人做过朝廷命官,在本镇自然算是大户人家。 可惜人丁欠旺,到毕济时这一代,只得一女名傲霜。这傲霜跟行知、琦君同岁。虽不如琦君花容月貌,却也是眉清目秀,很招疼爱的。 晋镇办有初级小学,傲霜读小学三年级,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据说左邻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妇常来求她画鞋样描绣底,诒云直觉得她比自己女儿又见玲珑剔透。 傲霜的母亲叫金花,年纪比诒云要小个几岁,眉眼长得也就算端正而已,却是极为柔顺,又有个爱干净的癖好,家里家外整天收拾得跟水洗过一样,外人一进她家门,再热的天气,再躁的性子,马上就觉神清目爽,浑身舒服。 金花最大的心思便是未能给毕家生下个传宗接代之人。她也曾劝过毕济时纳妾,不知是他未看上中意的还是怎么,总是一笑了之。 毕济时这人颇为开化,有儿无儿确实不放在心上。换过来说,因为无儿,对敛聚家产的事情也就不感兴趣,乐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潇潇洒洒过一生。 他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品茗赏酒样样内行,高兴了也会约一班朋友听歌伎唱歌,且这样的事情从不瞒着金花。 诒云在毕家住到第三天,她彻底不眠看守照料着耕望,耕望的高热慢慢就退了下来,只是咳嗽未断,喘气稍急,兼有痰和鼻涕。 诒云又与毕济时讨论了一番,改了方子,到底是特殊时候,这会要寻盘尼西林,怕是比从前更难了,更何况她早就已经没剩多少钱了。 因而诒云只得同意毕济时的观点,只让耕望服些杏仁桑次茅根甘草什么的,细心调养。金花在集上买了好些北方雪梨,一剖两半。挖去核儿,中间放冰糖,隔水蒸得烂软,让诒云喂给耕望吃。 济时见了不屑,认为这些偏方根本就是骗人,于事无补。金花说反正也不是坏东西,有用没用,吃下去总是个安慰。诒云在旁边听了,也便笑笑,随他们去。 这天中午,忽然从镇外来了几个骑马的人,一色军旅打扮,找到毕家门上。毕济时出来接住,让进厅房说话。诒云和金花不知何事,两个人对坐在厢房里,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心里都不免紧张。 片刻工夫,来人告辞出门,毕济时也陪着他们出去。诒云就对香穗说:“快去,远远地跟着,看他们要做什么。” 不一时,香穗便满面通红地跑回来,告诉她们说,那些人围着毕家祠堂转来转去,好像是说要办个中学。 第369章 第三百六十九章 晋镇(二) 傍晚,济时笑嘻嘻地回来了,一问,果然是为办中学的事。 原来下午那几个人是附近驻军省保安二团的,其中一个还是团长。因为附近县城即将沦陷,城里所有学校实际已经不解自散,学生和老师们纷纷逃难到了乡村,乡绅们商议着总要让孩子有个复学的机会才好。 团长还说,看眼下形势,日本人实力强大,锋芒很健,中日这场战争非短期可获胜,培养长期抗战人才就是一件很急迫的事情。 如今县长已不知去向,县里那些机构名存实亡,保安团既是维持这一片地方治安的,出面促成此事也是义不容辞。 金花说:“怎么就找到你头上来了呢?” 毕济时仍旧笑嘻嘻地:“哪里是找我呢?他们看中了咱们祠堂那一片房子,商议着或租或买,要我出面跟族中人做个联络。” 金花拍着胸口说:“这一下午我都悬着个心,以为军队跟日本人开仗,要征你去当军医呢。” 毕济时听到这里,就不免望了诒云一眼,笑着对金花说:“我只会中医,不像苏小姐会西医,还能治外伤,人家要我去有个什么用?真要能有用,我倒也巴不得有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诒云看出了金花的担忧,就帮着插嘴道:“你帮他们办抗日中学,当个校董什么的,也就是为国效力了。那些家里有孩子读书的,哪个不敬你谢你。” 毕济时听诒云说到这句话,忽然想起什么,问诒云:“苏小姐,你家琦君、行知,原先在城里怕也马上要读中学了吧?” 诒云叹口气:“怎么不是呢?这俩孩子是跳级念的,进度比旁人要快,照着这会怕是该进中学了。等我们再回城里,还不知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的事呢。只怕原先学的那点东西,又送还老师去了。” 毕济时说:“我倒有个主意,苏小姐干脆也别到昆城去了,就在晋镇住着,中学办起来,孩子们读书不是方便?反正是逃难,住哪儿不是住?” 金花一拍手:“这是最好!等下子傲霜知道了,还不知喜成什么样儿呢。济时,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傲霜和琦君好得一刻也离不开,两个人从早到晚趴在一块儿描画剪纸的。” 诒云沉吟不语,在晋镇住了这几天,她心里倒的确很喜欢这个地方。只是她与毕家人,到底只是因为毕妈这层关系才认识,并没有十分了不起的交情,毕济时这么说,是顺便的客气话呢,还是真心相邀? 若真心相邀,又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在内?诒云一个年轻寡妇,带着水葱儿般的一双儿女,事事处处不能不防。 毕济时这个人生性爽朗,见诒云犹犹豫豫的样子,以为诒云是不肯住在毕家叨扰别人,就说:“我家在镇边上有一处飨堂,空着也是白空着,正思量要招些房客,苏小姐苦想去住,倒是合适。” 金花就怂恿道:“苏小姐,你不妨去看看,那地方背靠河边,屋前不远就是通城里的大路,旁边有松林有竹园,景致是好得没话说了。要在城里,怕是再找不到那样一处地方的呢。” 诒云却不过他夫妻二人的盛情,答应去看看再说。毕济时当即就推着事情往下走,要陪着诒云往镇边上走。 那毕氏飨堂,坐落在毕家墓园旁边。最早毕氏曾祖在前清为官,于墓园旁树立节孝石牌坊,同时建造了四合院的毕氏飨堂。飨堂四周遍植松竹,时令虽已到秋季,苍松翠柏依旧风声飒飒,清香飘溢,满耳满眼的幽静宁馨。 进门之后,朝南是三间大殿,中悬横额“春露秋霜”,是供奉祖先本主神位的,有一股陈年幽香淡淡地飘出。两旁有厢房六间,都打扫得窗明几净,房间里也有桌椅床铺之类。 毕济时告诉诒云说,当年昆城名秀才陈公定余曾定居这飨堂几十年,设馆授课,他父辈和他自己幼时都是在此启蒙的。 诒云嗅嗅鼻子说,怪不得有一股纸墨清香啊!心里对这厢房就喜欢了几分。 门口的一间耳房里,此时出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拿一把园艺工才用的大剪刀,佝偻了腰背,精神却还健旺的样子。看见毕济时,他就站住,解释说:“我修修墓园里那几棵冬青树去。” 毕济时只点一点头,并不答话,扭头告诉诒云:“这是飨堂里看园子的孤佬儿,在这里也住了几十年了。” 诒云抢先招呼一声:“毕老爹!” 老头儿却是不理,毕济时笑着对诒云说:“他耳朵聋,听不见的。” 说着,他就走前几步,趴在老头儿耳朵边上,大声叫喊说:“是城里来逃难的太太,想租这飨堂住。” 老头儿眯缝了眼睛,对诒云笑起来,空着的一只手竖起大拇指,连连说:“好地方,好地方,住飨堂的人都长寿。” 想了想,他又问诒云:“日本人进城啦?” 见诒云点头,毕老爹满脸笑意遂换成愁容,唉声叹气的,提了大剪刀忙他的活儿去了。 毕济时说:“你家里两个孩子,有他作伴,倒也不错,我先前还没想到。” 诒云不过点头说:“的确是好呢。” 言语中,她也已经有了定居此地的意思。 战时的一切都不循常例,晋镇的抗战中学只经过半个月筹备,就热热闹闹开了学。其时县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有消息证实原来的县长已经叛变投敌,做了日伪县长,巴巴结结替日本人做事了。 这会说是有个从外地来的团长,兼理了本地的县政,县治设在保安旅部晋镇。那位长官也自然而然被推举为该中学校长。 毕氏家族因出租地皮房产的原因,必得要有人进入校董事会,名誉就落在了毕济时头上。 傲霜、琦君、行知三个一同进中学读书。诒云带了香穗在家中烧烧煮煮、缝缝洗洗,日子打发得也快。后来耳房里的毕老爹索性也不再单独起火了,两家合成了一家。 诒云不肯要毕老爹的伙食费,老头子便三天两头在河边钓鱼捞虾,摸些螺蛳河蚌什么的,经诒云巧手一烹,顶呱呱的下饭好菜。 第370章 第三百七十章 晋镇(三) 中学离毕氏飨堂不过一箭之地,诒云站在四合院中便能看见学校旗杆上飘着的旗子。有时候顺风,学校上体育课,教员吹哨子喊口令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每日上午有三节正课,学校里要敲三次上课铃,三次下课铃,诒云一次次都在心里数着。数到最后一次,知道是放学了,赶紧招呼香穗点火炒菜,锅铲勺子一阵响,盛到桌子上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好放学到家。 飨堂里立时就热闹起来,饭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争先恐后说些学校里的趣事。毕老爹耳聋听不见,偏也要端个凳子坐在旁边凑热闹,侧了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至于昆城的姆妈娘家的佃户那边,诒云托人捎了口信去,把自己现住的地址告诉了他们。离城之前,跟毕妈都说好了是去昆城的,她怕她们两边要有信来,仍旧会往昆城送。 现在诒云唯一牵挂的就是毕妈和倬铭了,她不知道他们在城里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是否一切可好,倬铭又跟着队伍出城了没有。 白天和香穗两个忙忙乱乱把日子打发了,晚上睡下来,闻着被褥下面新鲜稻草的阳光味儿,听屋后风吹松竹飒啦啦的声响,一颗心忍不住想这想那,直想得脑袋隐隐发疼。 她不止一次梦见胡季珊就站在申城的顾公馆里头,被小日本鬼子的东洋刀刺中了,血糊拉塌地在地上打滚;又梦见疏影与毕初,身上也是血糊拉塌。 醒来她心口别别地跳,嗓子里堵得透不过气。诒云没有办法,只能爬起来,黑暗中独自在床上坐着,自己宽解自己道:“梦见的都是死了的人,那没有梦见毕妈和倬铭他们,至少说明,他们现在还平安呢。” 诒云坐在床上不出声地苦笑起来,就算是做梦,钧儒也没有进入到她梦里来了呢。难道他的魂也跟着散了么? 想到这里,诒云心里又苦又涩的那种滋味就跟着泛滥了起来。这种滋味真的一时也说不清楚,里间的种种,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了。 过了些时日,诒云跟着聋子毕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诒云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姆妈带着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诒云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毕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 有时候毕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诒云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小姐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诒云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 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毕济时说,日本人又跟中国军人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诒云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怕是不能回去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诒云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 诒云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呼生风,十分的飘逸袅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毕老爹在后面喊她:“小姐,小姐。” 诒云腰肢一扭:“什么?” 毕老爹大声朝她喊:“你撒的种太密了!”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小姐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 毕老爹说完,就抬了头,像是等她的回答。诒云朝他做个“知道”的手势,他才起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诒云努力要撤得稀一点,匀一点,却是不那么容易,手指缝里没有数,不是胳膊扬出去不见几粒子儿出来,就是呼啦一下子漏出去许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层。诒云哭笑不得地想,做手术也没觉得太难,学会农活儿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河边通往镇子里的路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得得的马蹄声。诒云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见是几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的男人,知道是当地保安旅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 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挺,满脸络腮胡,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受到感染,跟着快活起来。 诒云倒是听说,不久前,这位长官,曾带部队在封锁线上打过一仗,阻止日本人继续南下,往本镇一带扩展。听说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让四乡八镇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都说日本兵也不是铜头铁臂,枪炮也能打得死。 诒云还在广播里听过这位长官念的稿子,可惜他讲话不算精彩,短短几句,有些,然后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往两边一摊,表示没了。听的人就嗅地一声,有点失望。 尘土很快朝诒云卷了过来,人马已经离她很近。突然间,诒云养的一条小黑狗对这群人马发生了误会,斜刺里飞快地窜上去,拦在路中,朝对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 眼见人马挟着尘土飞卷过来,眨眼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踩得稀烂。诒云着了急,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拎了裤腿没命地往路上赶,想在人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来。 第371章 第三百七十一章 晋镇(四) 未待诒云靠近小黑,飞奔着的人马却先停了。背着光,那高大的身躯端坐马上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卫兵翻身下马,拿马鞭去赶那小狗。 小狗浑不知事,反过来一口咬住卫兵的马鞭不放,屁股拼命往后赖着,像是下决心要把这根恼人的玩意儿从对方手里夺下来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诒云红了脸,又怕那卫兵着恼,上前呵斥着小黑,一边动手替卫兵解围。那长官在马上笑着说:“你这狗是个勇士!若是投胎做人,准是条好汉!” 诒云仰脸望着那人,五官有些瞧不真切了:“倒要多谢长官放过它这条小命呢!” “苏小姐?”一旁的卫兵突然诧异的喊了一声。 诒云这时才定住了神,仔细一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个卫兵并不是旁人,是从前平山上见过的小十六。 那长官也跟着下了马来,影子将诒云给罩住了。诒云分明瞧见,这人是梁熊浮,心下更是吃了一惊。 她只知道梁熊浮被派出去城去作战,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再与他重遇。 梁熊浮一如既往的咧开嘴笑了,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诒云。 “你怎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仍旧在崇城里呢。难怪我几次派人送信过去,都没有回音。”梁熊浮喃喃说道。 诒云点了点头说:“是逃难到这里的,空袭太多,日本人又不知道会不会打进来,楠城都失守过了,这崇城很难说是固脱金汤。” 梁熊浮笑了笑,目光越过诒云,望到那片翻耕过的黑油油的菜园子,“是你种的?” 诒云笑笑:“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自家吃着方便。” 梁熊浮穿着马靴,大步走向菜地,经过战争的洗礼,他身上那股子痞劲已经收敛了许多,现在看起来倒是比从前沉稳很多。 他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了捏,又举起来闻一闻,夸道:“好地。”对呆立四中不动的毕老爹说,“老人家会侍弄菜园子?” 毕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见长官吓傻了一般。诒云跟过去替他解释:“他耳朵聋,说话听不大见。” 小黑狗紧挨住诒云,此刻已经解除了防范,对梁熊浮直摇尾巴,表示友好。梁熊浮伸手过去拍拍它的脑袋。诒云说:“当心!小畜生会冷不丁咬人的。” 梁熊浮笑笑说:“我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你会在这里住多久?” 诒云道:“不好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走了,这哪儿路也不通了。” 梁熊浮说:“哦,我提个建议,你顶好在田边上种上几窝南瓜,这东西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战争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形势,或许粮食就会紧张了。那时候能有几个南瓜吃,怕是再好没有的东西呢。” 诒云感激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儿,我马上就种上。” 梁熊浮对着小十六摆摆手,转头对诒云道:“不必到处去找,我那儿就有,明天派十六给你送来就是。” 梁熊浮说完,大步回到路上,翻身上马。一行人立刻又卷着尘土,飞奔而去了。 吃过中饭,把几个孩子打发上学之后,诒云拿着针线笸箩坐在院内,替克俭改 一件脱单穿的衣服,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长得风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拿到身上一比,袖子下摆都已经短了一截。 诒云是个好体面的人,让孩子穿七长八短的衣服上学,她觉得羞惭。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往年,她没有能力把几个孩子都打扮得光鲜照人,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自己动手缝缝补补了。 她从傲霜的母亲金花那里找了几块颜色大差不离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摆拆了,准备接上一段。诒云针线活儿不算出色,好在几个都是孩子,衣服穿在身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也就拉倒。 她听到毕老爹在大门外跟人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奇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耳朵不好,见面一向都打手势,很少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的。 片刻之后毕老爹从大门外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毕老爹大声问诒云:“小姐,你看看这人是不是找你的?” 诒云只一搭眼,马上认出来这人是应该是昆城的佃户。从前在申城住着的时候,他年年都带了儿子往苏家送年货:水磨的糯米粉、一咬一嘴蜜的红心山芋、又香又面的大芋艿、风鸡腌鸭。 诒云原准备逃难到昆城,就是打算着住在他家里的。 诒云放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站了起来:“老爹是你呀!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人擤一把鼻涕,在袖头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回答说:“大小姐托人捎的口信,我们年前就收到了,知道您在晋镇上住着。只是平常无事的不敢来相扰。” 诒云责怪道:“可别这么说,从前姆妈在世时你是我家常客,姆妈不在了,一切也要照旧才好。” 说着,诒云给老人让了个凳子坐着,又问,“如今春耕大忙的,怎么倒有空出来?” 老人把个鼻涕擤了又擤,很难开口的样子:“大小姐,这件事,是有人带信到我家,要我务必早点告诉你的。我说了,还望大小姐稳住气,伤心不得。” 诒云一下子想到或许是申城苏家,怕是不好了,心里未免狂跳起来,一张脸霎时间变了神情。 老人望望她的脸色,叹口气说:“唉,我就怕你听了心里经不住。” 诒云嘴唇哆嗦着,勉强支撑住自己:“老爹你说吧。” 老人小心说:“是老爷……” 诒云虽然一贯与苏兆楹不合,且早就断了父母关系。直到后来得知张颉的事以后,方才明白当年苏兆楹为何对她如此苛待。 诒云定了定神:“是家里怎么……” 老人说:“老爷他已经不在了,是日本人来家里,没完没了的闹,又在日本人的牢里关了好几天,得病没的……老爷死前留了遗嘱,说是对不住大小姐和夫人。” 第372章 第三百七十二章 晋镇(五) 老人话没说完,眼见得诒云身子发了软,摇摇晃晃,慌忙用手去扶。毕老爹早已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抢上来帮忙。 尽管这样,诒云毫无知觉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两位老人带了个趔趄。毕老爹跟行医的毕家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识,当下指挥另一老人用劲掐诒云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间舀一瓢冷水,回来洒在诒云脸上。 半晌,诒云叹一口长气,悠悠地醒了过来。人刚醒透,定神望一望来报信的人,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就有些没了魂的样子。 两个老人半拖半抬的,把诒云弄到房中床上。 那老人扭头对毕老爹说:“晓得姑爷已经走了,老爷又走,大小姐她心里要经不住。不管这生前多大的仇怨呢,这一死,可都算两清了。” 毕老爹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人又回身劝诒云:“大小姐,我晓得,这姑爷走了,夫人、老爷也不在了。您哭上一哭也就罢了,人就是这样,比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也没法把他哭转来的。您自个的身子要紧,您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爷,一个个的都指靠着你哪。您哭两声就罢了吧!” 任是怎么说,诒云只不答话,无知无觉地躺着。说起来,她应该是恨极了苏兆楹的,可是到了这会,真听闻他死了,苏家除了倬铭,也就真的没有人了。 只是她总觉得心下有些莫名难过,这么多人都走了,那么她在这世上还能留得住多久呢? 老人见一时无法劝过她来,又惦着自家地里的春耕大忙,只得叹口气先告辞了。 这一下午,诒云都没能起身,晚饭是金花过来帮忙回来做的。香穗这天偏不在家,到镇公所帮着做了一天的“抗战鞋”。 等到放学时候,几个孩子回来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团团围住诒云,贴心的说了好一番话。 可又到底是些孩子,哭过了,也就罢了,总不及诒云这般想的深切,又伤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毕济时来了。原来琦君上午到学校上学,把外公的事告诉了傲霜。傲霜放学回家又告诉了她父母。毕济时知道诒云必会伤心异常,怕她经受不住,忙忙的赶了来看她。 毕济时进院子的时候,诒云上身笔直地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手里缝着耕望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红肿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失态。 这使得毕济时大吃一惊,他想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几年中她遭遇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却又以超乎寻常的镇静和耐力顶了过来,如此美丽如此柔弱的一个躯壳,难道内里果真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垮的东西吗? 诒云放下针线,进里屋去搬了个凳子,对毕济时说:“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包,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毕济时坐下来,说:“事情我已经听孩子们说了,我本来是怕你想不开,此刻见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对,我轻看了你。” 诒云没有抬头:“毕先生,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人心狠,心里太能装得下事?” 毕济时忙答:“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诒云苦笑笑:“我昨儿一夜在床上睁眼躺着,心里想着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恨时间走得太快。那些身边的人,一个个也都走得太决绝,怎么不把我一块儿带走。早上行知、琦君她们起来,一个个泪汪汪地来叫我,我心里才忽地一激灵:天哪,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娘!还答应了毕妈要照顾好耕望,我死了一个,还有三个活着,我怎么能倒?你说我怎么能倒呢?” 她放下针线,身子笔挺地坐着,抬头看毕济时,眼里尽是沧桑。 毕济时感慨啼嘘:“苏小姐实在是个明事理的人。难怪当初顾司令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撑下这个家的。” “也亏他在前面走了。”诒云眼圈红起来,“他要是今天还活着,将来还指不准又听到什么恶讯儿呢,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不过要照我说,顶儿尖儿的东西总是易折易断的呢。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或许就是苏小姐一家都太优秀了,这便不得不遭遇一些祸事。”毕济时宽慰道。 诒云狐疑道:“照你这么说,一切的事还竟是早有定数的了?”低头想了想,又说,“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活生生一个个的人,怎么就都去了呢?” 毕济时说:“我听闻伯父是在牢里得病死的。想来是受了酷刑,耗伤了气血,最后弄得血淤气滞。毒入侵到血脉,那是再也没救的。” 诒云长叹一声:“我自己就是个医生,可是身边的那些人却一个也没守得住。就算是在身边的,诸如钧儒,也照样出了岔子。都说命运弄人,可我怎么也就觉得自己无用呢。” 毕济时跟着叹一口气:“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这世上的人怕是站着都挤不下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喊苏小姐。诒云对昨天来人的事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怎么又有生人来找?” 毕济时站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他就打了回转,手里托一个纸包。毕济时告诉诒云:“是个当兵的,说是梁熊浮,梁团长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给你。” 诒云如释重负:“我当是又出什么事呢,手心里冷汗都吓出来了。” 毕济时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梁熊浮?他怎么又送你南瓜子?” 诒云说:“说来话长了,也算是老相识了吧,往后有机会再细说。” 毕济时就笑笑:“这个梁熊浮,看着粗拉拉的,倒也还有心细的时候,还能送这些南瓜子来。”想了想,看着诒云,又是微微一笑。诒云问他笑什么,毕济时却是再不肯说,起身告辞回家。 隔了半个月,诒云在菜园子拿瓢舀着水桶里的水,浇那几窝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动静,冷丁一回头,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了大路,径直往她这里走。 诒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因为前不久在这菜园子里会过梁熊浮,对保安团的这些兵们便应付自若。 诒云直了腰,微微笑着,先开口问:“长官是找我吗?” 第373章 第三百七十三章 晋镇(六) 来人帽子压得极低,但是瞧得出来,身影年轻俊秀,看上去像个当兵不久的学生。他抬手恭恭敬敬对诒云行一个礼,口称:“苏小姐,你真认不出我来了么?” 诒云想了一想,突然眼色一惊,歉然道:“是十六吧,你这一打扮,一身正气,我倒是当真没认出来。” 小十六慌忙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让苏小姐对我验明正身罢了。我现在是在三哥跟前做副官,您随意叫就是了。我今日是受三哥委派,来跟您商量点事。” 诒云狐疑地用手指点点自己胸口:“跟我?商量事?” 小十六示意诒云进门,把门关起来:“苏小姐,你别害怕,跟旁的事无关,只是三哥个人的私事。是这样,我们从前在平山的山寨有位阿嬷,三哥是认了干娘的,今日要从平山过来。三哥家中早就没人了,如今就只有这一个干娘,三哥本人至仁至孝,无奈军务繁忙,已经多时没有和她团聚。自从上次跟日军打过一仗之后,日方军备来不及补充,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故而通海一带进入一个暂时的僵持阶段。三哥想趁此时机接干娘亲过来小住。考虑到军营里起居诸事处处不便,三哥就想给老太太另外找个住处。他看上苏小姐这里清静宽敞,苏小姐您自己又是个热情爽快的人,待人处事一派大家风范,三哥叫我来探您一个口风,这个忙,不知道您肯不肯帮?” 诒云扑哧一笑:“十六,你这当了一阵副官,这口才也是了得了。这一长串子话,哗哗哗哗水似的流出来了,叫我听都听不周全。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样有本事呢。” 小十六惶惑道:“苏小姐果真没听懂意思?” 诒云说:“意思倒也懂了,你回去跟你们团长说,从前钧儒的丧礼,还要亏得他帮忙呢。如今承他看得起我,愿意把老太太送到我这里来住,我岂有个不欢迎的话?只怕家里屋陋铺简,让老太太住得不适意,多少要受点委屈。” 小十六咧嘴笑道:“苏小姐这是自谦。我们三哥若不是吃准了您的为人,哪会对您开这个口?那我回去就这么对三哥说了?” 诒云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小十六走后,诒云也收了瓢儿水桶什么的,回家去打扫准备。 毕氏飨堂左右共计六间厢房,房间都不大,诒云孩子又多,便全数租用了。左边一排,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客堂兼饭堂,再一间是香穗的卧室。右边一排,琦君住一间,行知住一间,诒云带着耕望又住一间。 诒云睡的是一张五尺大床,她计划着让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来睡下的好有个照应。她既承诺了这事,心里就想着要处处弄得周全,别让人家在她这里有什么闪失。 下午,小十六果真就把老太太送来了。老人家约摸七十上下的样子,鹤发童颜,身子极是健朗,且耳聪目明,说话很有底气,见人一脸笑意,当下诒云就觉得十分投缘。 待孩子们陆续下学之后,诒云一个个带着他们来见老太太,老人家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喜得合不拢嘴,连夸诒云有福气,生下的儿女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俊俏。 晚饭,诒云亲自下厨,原料来自毕老爹下午在河里捕捞所得。鲫鱼汤、油爆大虾、螺蛳肉炒韭菜、蘑菇烧豆腐,四个大人坐一桌,三个孩子另坐旁边一个小桌。 老太太直夸饭菜口味清淡,诒云一手好厨艺。诒云就苦笑说:“什么好厨艺哟,倒要让你老人家见笑了。如今这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连肉都难得买到呢。”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接口:“这就给你送肉来了!” 众人抬头往门外看去,原来是梁熊浮,手里果真拎一挂肉。诒云起身,命香穗把猪肉接了,说:“你怎么没有骑马来,连小十六也没带来么?” 梁熊浮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当贼咬呀。” 诒云禁不住脸红起来,张罗着要给梁熊浮拿碗盛饭。梁熊浮拦住她,说是自己吃过了,部队上向来开饭早。又伸头朝桌上看看,凑趣说:“呀,怎么全是我娘喜欢吃的东西?莫非苏小姐能钻到人肚里打听?” 这话一出,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香穗洗碗,两个孩子聚在一盏油灯下做功课,耕望就在边上自个玩。诒云有心要让梁熊浮和他干娘单独说说话,借口怕肉坏了,就想到厨房里拾掇去。 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走,说是肉由香穗去弄,做娘的和儿子之间也没什么私话好说,硬是把诒云留了下来。 老太太很健谈,尽跟诒云说些从前乡下大户人家的故闻旧事,倒把做团长的儿子晾在了一边。梁熊浮果真是个孝子,坐在旁边不急不恼,笑眯眯做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 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梁熊浮的多余,赶他说:“你部队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说话你也插不上嘴。” 梁熊浮也就听话地起身告辞,又使个眼色叫诒云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堂里,梁熊浮折转身子,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要给诒云。诒云先不接,问他:“是什么?” 梁熊浮笑笑说:“十块银洋。” 诒云声音就有点恼:“你这是干什么?也太看不起我了。从前你帮我治丧,可收过我一点钱了?” 梁熊浮说:“苏小姐,若是在你城里的家,我干娘住个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付你一个银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来逃难的人,客居他乡,纵带着些费用出来,也不会有多少。这十块银洋,算是我干娘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梁熊浮说着,竟一把抓住诒云的手,把那包东西放进她手里,将她的手指捏拢,猛回头,大步走进黑暗中去。 诒云呆呆地站着,许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梁熊浮捏拢她手指时那种果决的力度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粘上了一层胶汁似的,怎么也无法自行消退。 自从顾钧儒过世之后,她是很长时间没有沾染过男人的肌肤和气味了,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手里的十块银洋像是偷来的一般,令她有些慌乱,这种复杂的感觉很难用言语说的清楚了。 第374章 第三百七十四章 晋镇(七) 一连几天都是晴朗,诒云把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晾洗干净,想重新织成一件对襟衫,给老太太脱单穿。 毛线是银灰色,晾在院里的竹竿上,被春阳一照,亮闪闪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线柔软滑顺,捏紧了再一松,毛线就嘭地四散开,弹性极好。 老太太赞道:“是好东西呢。” 诒云就告诉她,这是从前在申城的英国洋行里买的,地道英国“蜜蜂”牌。两个人说着又感叹如今战火四起,好东西买不到了,好日子也没有了。 毛线晾干后,诒云和老太太两个人对坐着绕了一下午,绕出一篮子毛线球。诒云又找到一片毛竹,削成几根竹针。而后,她叉开手指要量老太太的衣长和胸围,老太太这才醒悟到这毛衣是要给她织的。 老太太拉住诒云的手,死活不让她动:“这不是白白糟践好东西吗?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我死了还能把好东西带到棺材里?不成不成。” 诒云眼圈一红,说:“伯母,你这样推辞,竟是不能理会我的一番心思呢!我姆妈去世的早,如今就是想给她打一件毛衣也不成呢,如今跟你老人家有这段缘分,是我的福气,我心里是真把你当亲近长辈待的。我要替您织件毛线衫,你说是成不成呢?” 老太太见诒云说得这般恳切,一时倒又不好推却了。想了想,她提出个折衷办法:“实在你有这个心思,我要不收,倒是我老太太不会做人。我要收了呢,又穿得心疼。不如这样:烦你拿这毛线替我干儿子织件背心,他穿着体面暖和,强似我穿。你说好不好?” 诒云心中忽地一跳,赶紧笑道:“他的衣服该由他以后的太太织,哪能轮得上我呢?” 老太太双手一拍,笑着:“他哪有什么太太哟,从前在平山的时候就是个一根筋,女孩子对他示好也没动过心。我倒是不晓得,他猴年马月能给我找个媳妇回来了。” 诒云听她这样说,只觉得不好意思,口中只说:“那是他要求高,从前平山的那些妹子我也看过,多水灵呢。” 老太太叹口气:“诶,这也是我心头一块心事呢。这些日子没有对你说过,是想着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说出来白让你笑话。我这个干儿子就喜欢舞刀弄棍、行军打仗,从他认了我做娘开始,一直做到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是孤孤单单的没有人帮着操持。他呢,如今长久在军队里住着,走南闯北的,见识不少,眼界自然高,差不多的寻常姑娘,他眼里就看不上。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哪个又不是娇生惯养,千娇百媚,人家怎肯无端嫁一个吃兵粮的?就这么着,七耽搁八耽搁的,到今天都没能成个家。” 诒云低着头,递了一杯茶水过去:“那是缘分不到。” 老太太摇了摇头:“原先我心里还急,隔三差五地催他,天长日久我这心里也就淡了,想着这都是命,命中注定的话,我再着急也没用。” “伯母也别说这泄气的话。”诒云安慰道,“说不定明日后日的,他就带个新娘子送给你老人家过目了。” 老太太扑哧一笑:“你这是编戏文哄我开心呢!除非他再回平山做土匪,到大路上抢亲去。” 话一落地,说得两个人都笑。 那一篮子毛线,诒云比着男人的身材起了个头,慢慢地织着,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待老人一走,她马上拆了,把毛线收了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抱定一个宗旨:外面的男人,不管是谁,少惹为佳。 老人没走的日子里,梁熊浮每天都来坐一坐,跟这位干娘说会子话。诒云碰见了,照样客客气气,该笑的时候笑,该应酬的时候应酬。 诒云是那种极有想法的人,能把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在心底里,她对梁熊浮已经有了戒备,她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落进一张莫名其妙开了口子的网中。 毕竟他从前是在张颉身边做过副官的人,她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带着旁的目的。 秋天,日本人的军队开始频繁下乡扫荡。有时候三五十人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处,轮流被糟蹋了。 日本人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也有时三五个人就敢出去,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着谁的枪法好。晋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如今,河里也成了日本快艇横冲直撞的天下,故意撞翻民船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个人绑架上岸,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个人血肉横飞,附近桥面上都沾了不少碎肉。 行知胆大,听说了这事,伏着几个男孩子到现场看了,回来说给诒云听,吓得诒云面无人色,狠了心把行知痛打一顿,强令他以后再不能去看那些怕人的东西。 毕济时不再出去行医看病,没事的时候他宁可弄根钓鱼竿在毕氏飨堂屋后的河边坐着,钓几条小鱼打发时光。 有一回诒云在河滩菜园里摘南瓜,没在意隐隐传来的日本汽艇的轰鸣声,倒是坐在河边钓鱼的毕济时听见了,一跳跳起来,跑着叫着,冲上河堤,摇着他的钓鱼竿,要诒云就近趴下。 也不知是鬼子在艇上发现了这一幕还是什么的,毕济时刚跑到园子里,子弹就追着他的脚跟飞来了,吱吱地怪叫着,在他脚边噗噗地溅出无数泥土。 诒云心跳得要背过气去,一个跟斗跌坐在刚摘下来的大南瓜上,人就发了傻,不知道该躲该藏。毕济时拼了命往前爬,爬到离诒云不远处,伸手用劲一拉她的脚。 第375章 第三百七十五章 晋镇(八) 诒云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毕济时喝令她:“别动!” 诒云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吐出一口长气。 诒云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毕先生,多亏了你。” 毕济时倒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 诒云心里想,枪子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毕济时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晋镇好在有梁熊浮的保安团驻着,一时还没有大的损失。 日本人也真是横,放着晋镇在眼睛里,总觉得是个钉子,左有不舒服。一天从城里的秘密情报站送来信,鬼子终于下决心要光顾晋镇一趟了。 得到消息,梁熊浮的保安团士兵们人人摩拳擦掌,情绪激奋,要在晋镇边上再跟鬼子拼上一场。 为确保战斗胜利,梁熊浮特地联络了驻扎在附近的游击队,两支部队说好了联起手来,打一个大大的漂亮仗,也杀杀小日本这些日子的威风。 全镇男人被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聋子毕老爹也扛了把铁锨去了。 诒云家里没有男人,照说与这事没什么关系,诒云却要强,不肯在家里自坐着,就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送去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 所谓十月小阳春,寒冬将至未至的时候,总有一段格外晴暖的天气,有点像阳春重返。 这天偏巧就是如此,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诒云挎了沉甸甸的饼篮走完三里村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衬得眼仁点点的发亮。 诒云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团的官兵有脱了棉衣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 晋镇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诒云在人堆里发现了她的一对双胞孩子行知和琦君,两个人都只穿单衣,忙得头发汗湿了贴在脑门上。 诒云喊她们,两个人哪里听得见?诒云叹口气,想这两个人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什么时髦来什么,也就由他们忙去了。 诒云先找到毕老爹,把篮子交给他,又凑近去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 晋镇的镇民几时见过这玩意儿?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田里挖排水沟的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走去的保安团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战壕常识的。 他们毕竟不是精英队伍,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里。 诒云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站着全副戎装的团长梁熊浮。 诒云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应酬几句。 梁熊浮问她:“苏小姐怎么也来了?” 诒云答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我家里没出人,就贴点饼子送给大家当点心。” 梁熊浮笑道:“你家怎么没出人?你的两个孩子是出色的宣传鼓动人材,起的作用可不小呢!” 诒云无奈地摇头:“小孩子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样子。” 梁熊浮放低了声音,对诒云说:“苏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诒云心中忐忑着,跟梁熊浮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种着越冬小麦的高坡子上。 梁熊浮战马拴在这里,副官十六在一旁守着。看到诒云,小十六微微一笑,便主动把缰绳递给梁熊浮,自己到高坡下去了。 梁熊浮转身对着诒云,郑重说:“我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 诒云愕然:“我?” 梁熊浮缓缓地开口道:“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才让我信得过。” 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子里摸出一个缝好的布袋,掂在手中:“你是知道的,我生父母早就亡故了,从前是张帅收留了我。现在只有我干娘这一个亲人。平山上的时候,我忙着山寨的事情,后来下山来,又忙着打鬼子,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让我娘独自受了不少苦,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恶战在即,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当了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我娘,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若是我……总而言之,她将来若是孤老一个,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诒云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我能懂你的意思。老太太跟我相处一场,我们之间已不是寻常的关系。你万一战场上成仁,我一定会为她养老奉终。” 梁熊浮没想到诒云答得这么干脆,深深一笑:“那就真的是拜托了。” 他把手里的布袋递到心碧面前,“里面是十根金条,我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娘养老之用。大小姐……我……”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诒云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梁熊浮仍旧笑着:“张帅从前对我恩重如山,从我知道您就是大小姐开始,我就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张帅当年的恩情。那半块玉佩,当初,我托倬铭给您,您收下了,那么我便当您是认了这事儿了。可是没有想到,如今颠沛流离,竟是自顾不暇,更别提照料大小姐的事情。总而言之,这事情,算下来,还算是我叨扰你了,可是你不替我收下,我又能交给谁?” 第376章 第三百七十六章 晋镇(九) 诒云心里自然知道,他所谓的要给干娘留些钱财,实则只是一个口实。他不过就是要给诒云母子几个一点救命的钱,到底顾钧儒死后,这一概又大不相同了。 诒云嗫嚅道:“小十六,你不是还可以给他么?” 梁熊浮说:“他也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人。” 诒云迟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熊浮又是一笑:“这样吧,权旦请你替我保存几日,若梁某命大不至战死,这包东西便完壁归赵,可以了吗?” 诒云只得吁一口长气,伸手接了布袋,收进怀中。因为怕人多眼杂处有什么闪失,她不敢在这里停留过久,匆匆地赶路回家了。 战斗是从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打响的,当时诒云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南瓜饭,一颗子弹“啪”地在头顶上空爆炸。 诒云冷不防地受此惊吓,手一哆嗦,铲子掉在了地上。香穗捡起来,拿到外面去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僻僻啪啦爆豆子一般。 香穗慌慌张张舀一瓢水把锅铲冲了冲,又慌慌张张逃回门内。诒云扶着门框往远处张望,因为是在中午,天空很亮,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了手榴弹的轰响。 有淡淡的硝烟味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诒云虽是个女人家,顾钧儒从前到底是打了好几场大仗的,诒云十几岁就与他在一处,分分和和,战场上的事情也不算十分陌生,知道像梁熊浮这样打伏击仗,武器很重要,武器顶不住,根本拿对方的攻势无可奈何。 前日她去看人挖战壕,见保安团官兵们背的枪不过是些湘北条子、老套筒、咣州造,是钧儒在军队上那时候就有的老货色。诒云心想,都说日本人的南部工厂又研制了新的武器,也不知梁熊浮能打过他们不能? 但愿菩萨保佑我们这边的人得胜……诒云一面想着一面就觉得心思很沉。她贴了墙根出门,到饭堂里看了看,三个小不点都在了。耕望紧揪了行知的衣服,猫似的挨紧哥哥动不动,小脸儿吓得发白。 行知说是胆大,也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此刻同样坐着发呆。诒云问行知,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听说了什么没有,琦君又去了哪里。行知摇头说不知道。 南瓜饭盛在桌上,谁都没心思动筷子。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猜不透两方谁占上风。诒云担心着琦君,又担心这一仗要是输了,恐怕她们又该准备逃难了。 同时她也又替梁熊浮捏着一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她到底并不希望他出事情,说起来,他虽然是做了多年的土匪,可是为人总算是仗义,这又是许多人比不了的了。 约摸一两点钟的时候,琦君喘着大气奔回家来,脸上都是花猫一样沾着灰泥。她抢着告诉诒云说,晋镇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们帮忙送到毕先生家,结果毕先生不会治枪伤,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 那同学流血太多,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们只好去了战场附近的临时包扎所,请军医治了治。那些孩子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还不知能不能活呢。 诒云听琦君这么说,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故意冷了脸子说:“你们的老师哪儿去了?还有那些男孩儿呢?就剩你这个女孩子能忙这忙那的,连枪子儿都不怕?” 琦君鼻子一哼,不屑地说:“他们呀,早吓成面条儿了。教我们历史的李先生枪声一响就忙不迭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呢。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臭哄哄的,羞死个人。” 几个孩子都被琦君逗笑了,家里一直恐慌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一个个都觉到了饿,抢着上桌吃饭。 诒云把儿女们拢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有一阵子枪声稀落了很多。行知、琦君跃跃欲试地要往外溜,迫不及待想去看胜负,被诒云察觉,厉声喝住了。 果不其然,过一会儿新的一轮攻势重新开始,枪声手榴弹声更加火爆。行知、琦君都对视着直伸舌头。 一直到傍晚,战斗才算完全停止下来。诒云让毕老爹先开了门出去,半个时辰之后,毕老爹回来告诉诒云:“我的天老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死的伤的总有七八十个呢!镇上几家祠堂里横七竖八部躺满了人,流的那些血呀,一汪一汪积着,腥味儿闻着叫人要呕。” 诒云心下还挂念着前头琦君说的受伤的小同学,又问了一句:“现在晋镇的孩子都集中在哪里?” 毕老爹好不容易听清了,点着头说:“阿弥陀佛,造孽死了,就在学校旁边的空地上,现在祠堂都躺不下了。梁长官倒是好好的,我见他蹲着给个伤员在扎止血带子呢。” 诒云不禁跟着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个时候,恰好毕济时的太太金花这时匆匆地奔进来,问诒云是不是有时间跟她走一趟,现在许多伤员需要动手术。 “旁边学校的孩子还有不少受伤的,听琦君说有一个中弹的比较紧急,我想先去看看情况,如果需要手术的话,你那边我可能一会才能来。”诒云说道。 金花理解道:“济时那边也是忙翻天了,这镇上本来缺医少药,突然打成这样,谁也没料到。他就临时找了几个人去,到祠堂那儿一见那阵势,一个个腿脚直哆嗦,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济时就说,你一定可以,叫我来问你。” 诒云说:“行,我等学校的孩子看好了一会就过来。” 诒云二话不说,就把孩子托付给香穗和毕老爹,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孩子出门。然后她不过拢了拢头发,找一件家织紫花布的褂子套上,拿上柜子里的医生箱就赶忙跟着金花出去了。 琦君反应极快,一下子跳上前拦着诒云,说是她也不怕血,也可以去帮忙。 诒云沉了脸:“你才多大的孩子,见过什么阵仗?到时候你要是吓晕了,还得别人来照顾你,这个时候,你也好意思?” 这话说得琦君低下了头,只得闷声坐回了位置上。 诒云与金花在路口分了手,她匆匆赶到学校旁的空地,眼见着几个孩子似乎都没有大碍。琦君说的那个同学,一打听,说是军医那里已经做过手术了,暂时没有大碍。诒云这才舒了口气。 她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就往祠堂赶。 第377章 第三百七十七章 晋镇(十) 离祠堂老远,果然就闻见血腥味冲鼻。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势不重可以走动的,来来回回,嚷成一片。 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抖。初冬季节天黑得早,祠堂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盏用灯草做芯子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 词堂一边临时用床板搭起个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模样的人弯腰在那里忙碌,床板上的伤员被另两个帮忙的人用劲按住了手脚,头却不断往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毕济时虽是医生,因不懂伤科,上不了手术台,只能在地上干些护士的事情。见诒云进来,他朝她点点头:“我晓得你能来。” 诒云上前,想要看看手术的情况,这个时候基本已经接近尾声了,左边的医生在缝了。 右边的医生摘下口罩,喘了口气,这个时候目光却忽然瞥到了一旁的诒云,不由得惊诧道:“黛西!” 诒云也是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又重新遇到弗兰克。说起来,她只是知道他这些年是跟着游击队走南闯北,跟着部队走的,可是现在又在这里再见,到底也算是不浅的缘分了。 诒云道:“弗兰克,咱们长话短说,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弗兰克随即分派她要干的活儿:把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用浸了酒精的棉纱擦洗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端绑上布带子临时止血。同时因为诒云的到来,旁边又临时加了一个简陋的手术台,两边手术便可以同时展开。 诒云立刻戴了口罩,打开医生箱便开始忙碌,绑布带子时手里要有点数,松了止不住血,不行;紧了容易让肢体坏死,也不行。 诒云与毕济时一面示范给其他人看,其他人就跟着学,也就会了,再下手时,她们虽然忍不住有点哆哆嗦嗦,倒也做得都对。 忙完这些,毕济时便开始帮助诒云进行手术。这个时候的所有条件都是简陋的,跟医院里的器材设备也没法比。可是也不是顾忌的时候了,争分夺秒,毕竟每一分钟可能都会有人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去。 诒云虽然许久没有动手术了,可是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非常娴熟的操持起了手术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台手术,只是觉得从毕济时手里递过来的刀子,已经往返好几次了。 消毒水的味道不断弥漫着,两边的手术台上,井然有序的进行着手术。 条件越难,越怕各种意外,因而诒云一刻都不敢懈怠,每一步都比往常更加细心一些。毕济时在一旁看着诒云,她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于是他上前,拿着绢帕替诒云揩了揩细汗。 诒云眼角也没有抬一下,只是淡声说了一声:“谢谢。” 毕济时只是笑笑,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多余,赶忙又帮着伤员止血。 整整三天三夜,诒云几乎都没有下过手术台。她的腿都站得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她却勉强的支撑着,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压的倦意。一刻不停的手术了这么久,过度的疲劳反而磨得她那双眸子炯炯发光。 当最后一个伤员从手术台上下去的时候,诒云只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红红黑黑翻出来的血肉,仿佛三天前吃下去的南瓜饭一个劲儿往上涌,直冲到喉咙口。 她不得不跳起来往外跑,刚跑到门外菜地边,哇地一下全吐出来了,呛得眼泪水直冒。她直起身子,撩衣襟擦眼睛,又擦嘴巴,倒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准备回祠堂接着往下干。 这时候路上走来几个人,因为天黑,看不见是谁,但是她一下子听见了梁熊浮的声音。她觉得梁熊浮的声音全不似平常,变得急躁而又粗暴,像是心里火气很大。 “狗日的鬼子,逼急了我带着手榴弹自爆炸了他!我一个连的官兵都被射杀了,一个连呐!” “可不是吗?鬼子太阴险了,咱们原来和游击队两边夹攻,鬼子竟然直接就用飞机助攻,这天上掉下来的玩意,咱们怎么比得过……”这是小十六的声音。 梁熊浮吼道:“我还不信了!他娘的鬼子还能挺到永远不倒了?他打不破的就是我们中国军人的士气!他有飞机,我们有人心。大不了老子同归于尽!” 七嘴八舌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声音,诒云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了。她想这都是军队里的事情,不该她听的,就打算走开。 刚一动步子,小十六发现了,喝道:“谁?” 诒云慌慌地答道:“是我。” 梁熊浮马上听出来了,惊讶道:“苏小姐?”紧走两步,贴上前看了看,不免有些欣喜,“真是你呀。”随即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诒云说:“我来帮忙。伤员太多,总是缺人来帮忙手术。” “血呀脓的,你不怕?”梁熊浮又问了一句。 诒云“嗤”的一声笑:“我本来就是外科医生,哪里还能怕血的。” 梁熊浮也觉得自己方才那一句说的有些好笑,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黑暗中,诒云只看见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 诒云以为他笑她说大话,就替自己解释:“这些手术的份量我还但得住,从前在申城的宏仁医院,还有后来的天德镇上,累积的手术量,已经让我有足够的经验了。别的我倒是不怕,就怕这伤员,继续多起来,你们到时候可以用的人,怕是更少了。” 梁熊浮不置可否,答非所问说:“难得你这般仁心侠骨,倒比那堂堂男儿还要义气。” 诒云知他是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也就不借着问,告了辞,匆匆进祠堂去。 晋镇一仗,梁熊浮的部队虽然伤亡惨重,对不可一世的日本军来说,到底也是一次不小的教训,起码抗战中心保住了,没让日本人迈进一条腿来。 第378章 第三百七十八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一) 抗日的激情熊熊燃起,游击队与梁熊浮的合作可谓天衣无缝,他们一起联手打日本人,打的他们无处可逃。 游击队根植于群众之间,在老百姓的心中一向是有极高的地位。为了动员全民抗战的决心,他们甚至临时编曲,梁熊浮的队伍,但凡清早出操,总是要跟着唱一遍。 冬日清晨,天边刚亮成淡淡的鱼肚色,上千人的军队在军营操场上排列整齐,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喷一团白色的雾气,把军歌吼得惊天动地。 年轻人扯了脖子仰天一嚎,真个是石破天惊,极有威风。梁熊浮站在旁边听了,心中不免十分快活,觉得这军歌唱和不唱还真是大不一样,这一唱,就把当兵的豪情唱出来了,五脏六腑像被晨风荡涤过似的,心里清清爽爽,透透亮亮。 保安团与游击队一起做的第二件事,是到晋镇的学校组织了一帮少男少女,拉起一支抗日宣传队来。琦君、行知是学校里众所注目的活跃人物,这样的热闹事情自然少不了他们。 两个人兴冲冲回家告诉诒云,诒云心下是为她们骄傲的,可是随着战况的推进,她更是害怕这一双儿女会有任何的意外。她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实在不知道如果再出任何的意外,她能如果过下去。 当然,她心下这些忧虑,两个孩子也不一定体会的到了。 诒云眉眼疏,平声道:“你们的决心,我知道了。” 语气听起来有些平淡,两个孩子如同迎面被泼一盆冷水,兴致全无,嘟嘟嚷嚷解释:“母亲,你怎么不鼓励一番呢?” 诒云似笑非笑:“你们如今才多大的孩子,能帮得上什么忙?出去也是给人家添乱,将来真要有出息了,就该像人家你们父亲一样,拿了枪到战场上干去。你们保家卫国,我头一个给你们支持。” 行知有些郁闷说:“全校那么多人,可不是谁想去谁就能去的。母亲,我们不是瞎捣乱,是给人加油鼓劲呢。” 琦君埋头在一张香烟壳子上画她在报纸上看过的申城,此时就抬了头说:“弟弟,你别把我扯进去呀。” 行知瞥了琦君一言,私下嘟囔了一句。诒云叹了口气,就在一旁坐下来,吃了口茶水。 香穗劝了一句:“小少爷、小小姐,可别再吵了……” 行知急了,大声说:“我知道,母亲心里就是怕我们都死了!跟父亲、影姨、毕叔叔他们一样!”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连耕望都瞪起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口。 诒云万没料到行知会说出这句话来,震惊之余,目光灼灼地望住行知,这个孩子,似乎比她印象中的成长的还要快。 琦君用劲拉了行知一把:“弟弟,你瞎说什么呀!”又乖巧地对诒云笑着,“母亲,他这是拿话激你呢!我们自然晓得轻重,不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的。将来,我们真要报国,那就堂堂正正去参军入伍。” 诒云缓缓地说:“我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来。抗日、保家、卫国,人人有责。我一贯都是支持这一点的。可是,我只是怕你们还小,遇到事情,怕是很难应付。” 琦君伶牙俐齿道:“我知道母亲怎么会有这个疙瘩,您就是觉得世事难料,怕我们有什么闪失。父亲、毕叔叔、影姨,他们都活在我们心里。也是他们的正直品格,感染了我们。母亲,我们会多保重自己的,还请您不要多担心。” 诒云被她说得一笑:“你倒像是我肚里的蛔虫。” 琦君摇头晃脑:“我这叫善解人意。世上女孩子有几个如我这么聪明的?” 诒云说:“你能有这点聪明劲儿就好。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呢!” 琦君咯咯笑着:“母亲,你别逗我了。” 姐弟俩,到底还是当了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排练的节目,也无非是些小放牛、秧歌剧、活报剧什么的。现成的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请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即兴编一些词儿填进去,“打鬼子缴三八枪,八公八公打东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国”。文词也就走个形式反正能让不识字的人听懂最好。 排练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镇上组织演出。从附近各家借来方桌,拼接成临时的戏台,而后在台前竖两根柱子,柱子上各绑一把舀猪食用的大铜勺,勺里倒进豆油,用几根灯草放进去一齐点着。 寒风吹来,火苗子跳动不停,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却又总是不熄。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们便跟了火苗儿晃动,一长一短,一左一右,好玩得很。大小孩子晚上没事,都喜欢到戏台前凑热闹,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调儿,台下的人就跟着哼哼,也是一乐。 最受欢迎的节目要数当年曾经风靡全国城乡的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琦君在剧中扮演那个卖唱的女孩,歌喉婉转,扮相秀美,眼波流转之间,有说不出的忧怨屈辱,直看得乡下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眼泪。 诒云也被儿女们拉去看过一次,她边看边心下赞叹,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身段唱腔,若是生长在申城,怕真能做个红遍申城的女影星呢! 有一回在镇上碰到梁熊浮,他向诒云称赞她的两个孩子,诒云就淡淡一笑:“都是两个不懂事的瞎胡闹,闹到哪儿算哪儿吧。” 从春天起,抗战宣传活动增添了新的花样,往敌占区里发送传单。 传单内容由游击队拟定,找一些学生来在蜡纸上刻了,用简陋的油印机印出来。纸是极粗糙的土造纸,油墨很难均匀地印上去,因此只能把字体尽量写大,有时一张纸上也就印了几句口号。 城里老百姓不识几个字,日本兵更没人注意这些字,发传单到敌占区里的作用,是威慑敌人,让他们知道抗日力量是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盘上发传单,就能到你的地盘上要人头,鬼子们还是老实为妙。 第379章 第三百七十九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二) 发传单的任务,大部分都由晋镇学校的学生们包了。这活儿也就是半大孩子们去干合适。孩子腿快,脑袋瓜儿又机灵,出门也不太引人注意。偶尔被伪军或乡保长们抓住,眼泪鼻涕呼啦一淌,对方也就放人了。 同胞毕竟还是同胞,为几张纸片片杀个孩子,想想作孽。要紧的是别碰到日本人的枪口上,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挑在刺刀上当玩意儿要,别说学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传单了。 琦君和行知结伴,到过一次日伪军盘踞的建镇。 建镇是除了晋镇以外,本地最大的重镇,驻有日军一个中队加伪军一个营,镇子的东西南北分别竖着日军新筑的碉堡。 粗大的烟筒子似的堡身留出一个个黑乎乎的枪眼,胆小的人走过那碉堡下面就腿脚发软,总觉得枪眼里有枪口朝他瞄着,不定怎么就有一颗子弹飞出来,让他的小命完蛋。 琦君和行知一合计,两个人为了方便,就叫行知也扮作一个小姑娘的样子。两个人是乡下富家小姐打扮,一样的精致面孔,一样的油亮大辫子,辫梢系一根红绸带,花哗叽布滚蓝边的斜襟掐腰小夹袄,蓝布裤子,黑绸面绣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 两个人胳膊里都挎一个花布小包袱,走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浑然是两个娇憨稚气的乡下女孩子样子。 站岗的伪军照例端了枪拦住她们,按规矩,进出镇子是要检查的。琦君故意用很土的晋镇乡话大惊小怪嚷着:“哎哟喂,还要检查呀!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总不成我脱了衣裳让你查?” 行知在旁边唱歌似地附和:“姐呀,出门前娘可没说要检查哟,这可羞死人了,早知道检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寿礼了。” 那伪军是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小伙子,见两个娇憨的女孩笑嘻嘻一唱一和,脸上倒先自发了红,用那枪上的刺刀指一指琦君的包袱。 琦君像是恍然大悟,一步凑上前去:“大哥想尝尝我娘做的寿糕呀!大哥鼻子真是灵,我娘做的枣儿糕,又甜又香,三里外就能闻着味儿呢!” 说着琦君果真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糕来,毫无戒备地送到那伪军手中。递糕的时候,她纤细的小指有意无意在对方掌心里轻轻一划。土气未脱的乡下小伙子何曾见过这种世面,刹那间脸红得像块新娘子盖头的布,不由自主地后退过去,让开了进镇子的路。 琦君、行知朝他嫣然一笑,手拉手步态轻盈地进去了。 之后的事情当然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两个人进城以后,行知就把衣服换回原来的男孩装。两个人老练地在镇上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定水晶包子。 姐弟俩装做找人,在伪镇公所附近转了一圈。像是好奇,绕到镇上唯一的小戏园子门口张望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又闯到建镇中学和小学里,发现走错了地方,嘻嘻哈哈又出来了。 路上差点跟一个从花街里出来的鬼子碰面,幸而行知眼尖,一拉琦君,两个人钻到旁边卖杂货的小铺子里躲了躲。 店铺老板看着她们说:“你们这两个乡下孩子真是贼胆大,让那鬼子碰了面,不把你们拖到碉堡里杀了才怪!” 琦君笑嘻嘻说:“我两人是鲤鱼精变的呢,浑身溜滑,他空手抓不住。” 说得那老板也笑了。两人最后果真贴着碉堡墙根走过去,大摇大摆出了镇子。 当天,茶馆里的伙计给客人泡茶,揭开壶盖,里面被传单塞得满满当当。伪镇长办公时间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发现抽屉里赫然躺着传单! 他不敢吱声,悄悄处理掉了。戏园子门口的传单是跟海报贴在一起的,看见的人很多,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很让他们发了一顿脾气。 结果他们自己又从碉堡的枪眼下面找到了塞进去的东西,气得放狼狗出来好一阵嗅,到底也没嗅出什么名堂。 最兴奋的要数学校里的学生了,那天放学回家,一个个口袋里神神秘秘揣着张纸头,拿出来给爹看给娘看,识两个字的家长吓得脸都发白,赶紧抢过去点火烧掉。 历险的全部过程,姐弟俩对诒云守口如瓶。就连那天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挎的小包,包袱里装的枣糕,也都是找同学借来、凑来的。 两个人知道母亲怕是知道了要担心,因而也不想让她多操这份心。他们已经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迅速成长起来,他们是有文化有理想的热血孩子。 在这样一个国难深重的、对他们来说又是充满戏剧性契机的时刻,他们不可能安坐家中,而眼睁睁看着别人去轰轰烈烈保家卫国。 ………… 五年后。 琦君的所有经历都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那是她在中学的国文老师戴廷。她总是跟戴廷细细描绘了他们一天中的所有故事,好的、坏的,他总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琦君的眼睛闪着亮光,鼻尖因兴奋而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排珍贝般的牙齿随着两片柔软嘴唇的开合忽隐忽现,充满那种年轻少女才有的生动而又稚气的魅力。 戴廷看得有些呆了,他想起了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孩子,她们脸上都有种与众不同的急切神色,那就是对于不可知事物的向往和渴望。 她们需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东西太多,她们有一种天生的坦然,知道什么是合乎自己口味的,她们便微笑着伸手,惊喜着赞叹着索取回去。 男人们欣赏这种率真,他们不必费尽心机去揣摩自己喜欢的女人们的爱好,他们跟她们相处会感觉轻松,更容易因此而掌握主动,这是一种极其良好的恋爱心态。 戴廷跟着就想,在如今这样残酷的战争年代里,琦君这样的孩子,不可能长出从前那样一种富足生活派生出来的雍容华贵,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与不放弃。 戴廷对琦君说:“你简直是天生的料子。谁也没教过你什么,你就能做得天衣无缝。” 第380章 第三百八十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三) 琦君期盼地仰起脸:“老师,你能介绍我进游击队吗?” 戴廷不过一笑:“谁告诉你我是游击队?” “我母亲猜到了,早在几年之前她就猜到了。她既然也曾经为你们在申城的组织做事,也支持抗战,想来也一定不会阻拦我进游击队的。” “琦君,这不是一回事儿。”戴廷严肃说道。 “是一回事。我父亲,他是将军出身的人。我是他的女儿,天生就喜欢上战场!”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琦君脸上都是对父亲顾钧儒的骄傲。 戴廷伸手托起琦君圆圆的下巴:“好吧,等着组织对你的考验吧。记住,把事情放在心里,谁面前也不能说……你知道的,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琦君灿然一笑:“老师,你放心吧,我谁都不会告诉的。包括母亲、弟弟我都不说。组织上有办事的原则,这一点我很清楚。” 日子悄无声息的过着,直到琦君以为戴廷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一天,戴廷直接找到琦君说:“敢不敢参加我们的突击队?” 琦君当即就乐得跳起来:“敢!当然敢!” 戴廷逗她:“你也不问问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就说敢?万一是山上掏狼窝呢?” 琦君郑重回答:“只要你说该做的事,我一定敢做。别说是掏狼窝了,就是直接要与狼搏斗,我也不会怕的……因为,有你在。” 戴廷为琦君这份信任,感到十分感动,揽一揽她的肩膀:“琦君,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绝对不会。” 他告诉她,日军最近想出了新的点子,在晋镇四乡实施分割封锁,用竹篱笆隔出一块块“清乡模范区”,在模范区里建立维持会,胡作非为,闹得鸡犬不宁,人心隍惶。 因而为跟日军针锋相对,他与梁熊浮的部队里组织起了一支突击队,专门四处突击去破坏封锁线上的竹篱笆。 “你回家准备准备,今晚就跟我出发。”戴廷对琦君交待。 琦君觉得这是比从前去敌占区发传单要惊险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里自然就很兴奋。回家她对诒云说:“母亲,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了,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诒云听了当即就呵斥她:“瞎说八道什么?好好的怎么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需要你为我养老送终,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过完这一世,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什么捐躯?我听不懂你那一套。” 琦君听完母亲的话,心里多少有一点失望,她觉得母亲应该是最能理解她的人,这个时候,她却没有最坚定的支持她。 她心里或多或少明白,那是母亲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怕是再也承受不起‘失去’这两个字。 可是即便如此,琦君还是觉得很失望,作为孩子,她自然最希望得到母亲。很快,这一点点失望又重新让兴奋激动的心情取代了,毕竟她是个天性快乐的女孩。 她带了一种甜蜜的悲壮,悄悄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遗书藏在枕头底下,准备万一自己回不来,母亲好知道她的死因。 吃过晚饭,琦君早早溜到戴廷那儿去等着。她特地偷换了母亲的一身黑衣黑裤,裤腿用黑布带绑紧,脚上是一双适合走路的带襻的布鞋。 戴廷开玩笑,说她这身打扮像个守寡的小媳妇,琦君慌忙捂往他的嘴:“不能说不能说!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我的丈夫是谁?” 戴廷抓住她两只细细的手腕,在胸前拢着,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感情在暗涌着。 琦君望定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这话,就是咒你自己。” 戴廷愣了愣,不过和她对望着,旋即轻声道:“真的吗?琦君,你说这话是真的吗?” 琦君笑着点头:“是真的。” 听罢,戴廷就放开她,长叹一口气:“真盼望能有这一天啊。” 两人原本再想说点什么,外面有了脚步声,来集合的突击队员们陆续到了。 一行人从镇上鱼贯出发,约莫是晚上九点来钟。在镇外的大路边,按戴廷原先的计划,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各自分头行动。 因为竹篱笆绵延好几十里,需得一段一段拆毁,才能让日军修复起来更不容易。戴廷亲自带着琦君往南乡的方向去。 那是日军新近封锁起来的一片村镇,据说为修这竹篱笆,日军强迫每家出五斗大米,出不起的人家,男人被强拉壮丁,女人被侮辱。 据说,靠近昆城的一个小村子集体反抗,日军将全村老少赶到打谷场上架了机枪扫,之后又点一把火,将这个小村子夷为平地。 那村子离昆城不过五里路,诒云听说这事后拍着胸口说:“莫不是钧儒的魂儿暗里护佑我们?当初要去了昆城,今日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夜幕沉沉,只天际有一点微弱的星光。戴廷和琦君不敢走大路,两个人贴着庄稼地里的小路磕磕绊绊走。 戴廷在乡村游击队里呆得久了,走夜路已经驾轻就熟,能凭眼前明暗不同的变化分辨出哪是高坡哪是低坑。琦君不行,她被戴廷牢牢牵住一只手,走得几乎跟瞎子一样吃力。 明明是高坡,该提了脚尖的,结果她低了,被绊得猛然往前一冲;明明是低坑,该轻轻踩下去,她反将一只脚高抬高落,弄得一个踉跄,侧身欲倒。 她怎么也搞不清地面上明暗差别所代表的特殊地势,若不是戴廷紧紧抓着,怕是一百个跟斗也跌下来了。 琦君又紧张又吃力,握在戴廷掌心里的那只手出了许多汗,变得粘湿而滑腻。 一时间,琦君自己很不好意思,小声说:“老师,瞧我成了你的累赘。” 话音刚落,戴廷猛地将她一拉,一只手同时用劲按住她的脑袋,把她逼得趴下身去。琦君耳朵不由自主地贴紧了地面,于是就听到汽车从远处开过来的轰响。 戴廷趴在她旁边,轻声告诉她:“是鬼子的夜间巡逻车。” 车灯像两只巨大恶魔的眼睛,雪亮雪亮地瞪着过来了。只看见一大片扇形的光区在田野中迅速推移,由远而近,把琦君眼前刚刚抽穗的一片麦子照得如同透明,如同一片静止的笔立的绿色玉雕。 第381章 第三百八十一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四) 琦君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嗵嗵的,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她想自己说是胆大,其实还是怕了,不由自主地就怕了。 她在地上慢慢地移动手指,指尖刚触到戴廷的一只手,立刻藤蔓般地攀紧不放。戴廷心领神会,反过来又把她抓得更紧,一边耳语玩笑道:“别慌,距离很远,他们发现不了,鬼子都是近视眼呢。” 扇面形的光区果然移向远处,田野慢慢恢复了当初的黑暗,曾经透明如玉雕的麦苗重新成了模糊不清的阴影,在琦君身前身后静默无声。 戴廷站起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土,说:“没事了。” 琦君便一跳而起,跟着在身上一通乱拍。戴廷夸她:“真是不错,还沉得住气。” 琦君就笑说:“我真怕他们会停车。” 两个人一路说着,约莫又走了个把小时,鼻子已经碰在了竹篱笆上。琦君先以为鬼子要派人看守的,待星光下眯眼一瞄,见篱笆一长排看不到尽头,才知道看守是根本不可能的。 琦君伸手试着拔了拔,竹子栽得很深,中间又用竹蔑密密地缠了两箍,要拔动其中的一根还真有点费事。 琦君不由得转头问戴廷:“怎么弄?” 戴廷自信笑说:“用不着拔,我们学三国时候的赤壁大战的智慧,用火攻。” 戴廷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报纸,在手心里团了团,跟草绳缠到一起,放在篱笆根部。 他划着火柴,弯腰塞在报纸和草绳的空隙间。刹那间,干透的报纸引着草绳,草绳又连带将竹篱笆点燃,火苗在夜空里迅速扩大,往篱笆的两边蔓延,响起了竹竿燃烧时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 琦君一下乐得跳起来大叫道:“着了着了!” 这边一着,就见远远近近好几处地方都有了火光。原来戴廷手中的火是个信号,约好了一条线上同时行动的。 琦君被燃烧的大火弄得十分兴奋,直想沿火墙奔过去,与其它几组的人胜利会合。 此时,戴廷喝道:“琦君快跑!” 琦君微微一愣,压根不知怎么回事,被戴廷用劲一拉,糊里糊涂跟着他就跑。 刚跑出十几米远,背后子弹已经打过来了,嗖嗖地贴着头皮飞过去,有的几乎就在离身边不远处钻进地皮。 到了这个时候,琦君倒也不知道怕,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那子弹到底从哪儿射出来的。戴廷看看不行,子弹挺密,琦君又傻傻地不会躲避,跑下去难免不被伤着。 危及时刻,戴廷灵机一动,原地一个转身,拉了琦君往横地里又一阵跑。跑到篱笆墙上两处火光的中间,果然再没有子弹飞过来了。 原来鬼子弄不清虚实,不知道对方出动了多少人马来破坏竹篱笆,黑暗中哪里敢贸然行动,只得往火光燃烧处胡乱打一阵枪罢了。 戴廷和琦君在镇子外面刚才分手的地方等了一小会儿,几组人员很快就拢来会齐。戴廷一查点人数,竟无一伤亡,真是皆大欢喜。 不幸的是第二天传来消息,日本人恼羞成怒,在他们的封锁区内大肆报复,抓了十几个有“通敌”嫌疑的老百姓,用刺刀把他们的脑袋割了,挂在重新修补好的竹篱笆上,以示警告。 一个老太太不要命地扑上去摘她儿子的脑袋,鬼子从后面随手一枪,把老太大的身子打得飞过篱笆墙,落在墙外一片乱坟岗上。立刻奔过来几条野狗,眨眼间把老太太的尸身撕碎嚼光。 人们眼睁睁看着,竟没法过墙去赶开野狗,胆小心慈的女人们受不得这份惨烈,当场就昏晕了几个。 这事是香穗在镇上买盐的时候听人说的,回来就告诉了诒云。诒云不知道琦君参加了破坏竹篱笆的行动,发表议论说:“鬼子那是些畜生,你咬他一口,他要还你十口!作孽哟!真是作孽死了!” 戴廷在保安团中不断地组织人散传单、烧篱笆、割电线、挖公路,虽说是些小打小闹,倒也把鬼子骚扰得疲惫不堪,把梁熊浮保安团的抗日名声弄得沸沸扬扬。 三天两头总有些热血青年来投奔梁熊浮,愿做他麾下的一名士兵。到秋天,晋镇中学毕业的学生甚至整批加入了梁熊浮的队伍。 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又热情又有文化,的确跟部队里的老兵大不一样,晋镇四周很快被他们带得生气勃勃,抗日士气十分高涨。 …… 琦君和戴廷的感情逐渐明朗起来,两个人已经在镇上成了一对半公开的情侣。 诒云虽然也听了一些传闻,但是具体是谁又不晓得。只要琦君没开口,她便忍着也不吭声,儿女的感情事,她即便有什么意见,也到底不好随便开口干涉。 这一日,琦君兴冲冲回家,在院子里就惊惊咋咋地喊起来:“母亲!母亲!” 诒云手里端着鸡食钵子,正用一根小木棍搅拌米糠和剁碎的菜叶混合起来的鸡食,听见琦君喊,在厨房里答了一声。 琦君循声进了厨房,把诒云手中的鸡食钵子抢下来,随手往锅台上一放,歪了脑袋笑嘻嘻地说:“母亲,我晚上带一个人回来吃饭好不好?” 诒云心下自然料到几分,不过平声道:“神神秘秘的,什么人呀?” 琦君有些红了脸:“母亲,你一贯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是戴廷呀!” 诒云反应有点慢,扎撒着两手发愣:“谁?你从前的国文老师戴廷?” “还能有哪个戴廷?母亲,就是那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才子戴廷呀。他吹拉弹唱,什么都会,还写得一手好字。心又正直,是个难得的好人呢。” 戴廷是什么样的人,诒云不会不知晓,她前阵子,才刚给他们送过药。说起品性,倒确实是没得挑的,只是这个节骨眼上,琦君和他谈朋友……万一戴廷有个三长两短,女儿还这么年轻,心里能承受的住么? 诒云满怀着心事,两手抖了一下,不再说话,从锅台上拿起鸡食钵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第382章 第三百八十二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五) 琦君趴在诒云肩膀上,两手搂住她的脖子:“母亲,你不想见见他?” 诒云头也不抬,口气淡淡地:“有什么好见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琦君听她这样说,有点失望,放开母亲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是,我喜他……” 诒云把鸡食钵子用劲往锅台上一蹲,摇头道:“我可什么话都没说,你倒真会猜我的心思呢。” 琦君伶牙俐齿:“你是没说过,可你心里就想着,我跟了他不安稳,你摆不脱这个念头。我说得不对吗?” 诒云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瞪着琦君。 半天,她无奈地叹口气:“好好,你们都大了,会想事了,嘴巴子又一个赛一个地能说会道,我现如今是拿你们没有办法。我老实跟你说,我年纪大了,就想着,先你们死了也好。若是哪一天,你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我就谁也没对的住。将来我要是下了黄泉,也没脸见你们父亲!” 琦君叫道:“母亲,你不是一贯支持自由恋爱的么?你一个出国留洋过的人,怎么满脑子的不开通呢?那么你告诉我,戴廷有什么不好的,我听一听你的意见,可以么?” “你这花一样的人,跟了戴廷,不说吃多少苦头,这脑袋时时系在裤腰带上,你觉得我一个做母亲的,心里能是什么滋味?”诒云说着一下就顿住了,她到底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琦君嘀咕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说我对戴廷有看法也好,说你心里不服气也罢,我反正就结了这么个疙瘩。” 诒云说完,端了鸡食出去喂鸡。走下台阶,往院中一站,嘴里罗罗两声,黄母鸡黑母鸡呼啦啦扑扇着翅膀围上来,啄她脚面的,跳起来试图先尝为快的,仗着身强力大想把同伴挤开去的,热热闹闹,洋相百出。 诒云也不生气,弯腰把鸡食钵子放在地上,人就站在一边守着,亲自为她的宝贝鸡们调解进食中的纠纷。乡间生活,全靠这些鸡替她的儿女们提供必要营养,诒云对它们是万万不肯怠慢的。 琦君靠在厨房门口,呆呆地望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琦君想,母亲真是变了呢,从前那个千娇百媚的阔气的太太,如今也跟乡下的主妇没什么两样了。 想到这里,莫名的琦君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是遗憾的滋味。 过了几天,琦君终于还是把戴廷带回家来见娘。 猛一见面的时候,心碧真是认不出来这位国文老师来。从前便因为组织的关系与这位戴廷有过一面之缘。 如今两三年工夫,戴廷已经蹿得人高马大,腰圆膀阔,嘴唇上刚长出来的胡子茸茸一片,双眉如剑,目光炯炯,英武中透着羞怯的书卷气,举手投足又无不显出军人的果敢敏捷,比当年的样子更多一种沉着和自信。 诒云向来是个能识大体的人,无论心里怎么嘀咕,面子上不会让人下不来台。此时,戴廷进了家门,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伯母,诒云也就布出一个笑容,不冷不热地应了。 琦君本来提心吊胆,以为母亲要给戴廷脸色看,心里想好了千句万句打圆场的词儿。却见母亲面色平静,待之以礼,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立刻笑靥如花。 琦君如蝴蝶一般地在厨房内外飞进飞出,指挥着香穗炒花生炒葵花子,把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吃食都搬在之诚面前。 “吃吧吃吧,我知道梁熊浮治军很严,你们如今和他合作,在他的队伍上可别想吃到零食。”诒云说着忽然插了一句:“只有姑娘家才贪零嘴儿。” 琦君一下子有点尴尬,不敢多说什么,噘了嘴巴在旁边站着。 诒云绝口不提别的,却淡淡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戴廷坐得端端正正,回答说:“就跟着大家一样,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我父母,回乡下去了。” 诒云有点惊讶:“是这里住不惯?” 戴廷说:“您知道的,原来鬼子就把老家那一大片地方给占了,逼着我们当伪军。我连夜逃出去,跟几个贩私盐的到了晋镇的。我如今干着抗日的事情,怕是连累父母,就让他们先回乡下去了。还好走的早,现在下乡的路上,鬼子三天两头扫荡。” 诒云说:“晋镇倒还好,多亏梁熊浮的队伍住着。” 说到到这里,诒云就不再说话,脸上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戴廷是个聪明人,马上猜到诒云的心思,她肯定是在怨她,这个时候还与琦君谈朋友。 戴廷主动开口道:“感情上的事情,伯母是过来人,一定也知道,若是情到深处,谁也没有办法,那是拦不住的。我知道,您是担心琦君跟我一块,也会有危险。我也曾劝过她,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人生在世,爱过一场,也便值得了。您放心,将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琦君有危险,我一定把她送回来。” 诒云冷笑一声:“你保证?你拿什么来保证?你自己的父母都回乡下去了,可就舍得叫我们琦君做你的靶子么?” “母亲!”琦君唤了一声。 诒云抬了抬头,继续说道:“戴廷,你是知道的,我对你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意见,相反,甚至很欣赏。可是若说你与琦君谈朋友这件事情,我到底是不能同意的。当然,决定权还是在你们自己手里,我不过就是一个长辈,也不可能绑了孩子的手脚,不让她见你。” 琦君一听,一下就回过神来,诒云话里虽然带着刺,可是言外之意,是她不会再管她们交往的事情了。 “谢谢你!母亲!”琦君一下扑了过去,在诒云怀中喃喃了一声。 诒云轻轻叹了一声,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今,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要她一直这样反对下去,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回事。可是要说,她心甘情愿,愿意把女儿托付给这个戴廷么? 她只希望,琦君、行知,都能平平安安的……这人是为人母,唯一的期盼了。 第383章 第三百八十三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六) 诒云向来要强,往常要有个头痛脑热的毛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该做的事情照做,该吃的东西照吃,挨上一阵,也就没事。 这回不同,她正在院子里翻晒几个孩子换下来的棉衣棉裤,忽觉眼前金星直冒,额头上渗出冷汗,然后脑子里“嗡”的一声,人瘫软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一屋子都是人。琦君手里捧了茶壶小勺,忙着给她喂水。行知惶惶然坐着,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香穗早已经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还在抽抽搭搭不停。 毕济时端坐在床边,微闭了眼睛,指尖搭在她手腕上,正潜心替她把脉。诒云抬起身子,想坐起来说话,一下子天旋地转,眼面前又冒出金星,不由自主地睡倒下去。 毕济时笑道:“苏小姐,你今儿个可实实地逞不了强了。你这是眩晕症,是肾阳虚衰、水气上犯所致。怕是要睡在床上好好将养几日呢。” 诒云闭了眼睛,虚虚地说:“我倒是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毕济时又笑:“你这话又奇了,你自己虽然就是个医生,可是怎么就不会这样?人吃五谷还能不生个病痛?人强强不过命,病来如山倒,你呀,索性看破一下,赖着享几天清福,看看你家里这个天能不能塌下来。” 琦君挺身而出:“母亲,你好好息着,家里有我操持呢。” 行知也说:“母亲,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做功课,该做的事情不会落下的。” 琦君嘴角一撇:“谁要你督?你自己功课还挂红灯呢。” 行知无话可说,狠狠瞪了琦君一眼。这些日子他跟着抗日的队伍,忙这忙那,忽而上台演戏,忽而教士兵们唱歌,忽而出去撒传单、烧竹篱笆、剪电线、挖公路,功课真是荒疏得久了。 诒云勉强抬起手来,朝他们摆了摆:“好,好,都是我的好孩子。你们出去吧,我心里有点慌,怕烦。”又对毕济时说,“真是对不住,三天两头要找你麻烦。” 毕济时起身收拾他的医包,一边说:“什么话?你租了我的房子住,不也是在帮扶我?这年头,能给别人帮上点忙,就是自己的福气。差不多的人还不是自身难保?” 诒云听着毕济时这话,心里很觉受用,只是头晕目眩,身子发虚,提不起精神回答他什么。 毕济时知道病人的境况,不再跟她多说,收好了东西,放轻脚步出门。诒云闭目躺着,听见他在外面交待香穗如何煎药,如何让病人吃了药又不至呕出来,一样一样不厌其烦。 诒云只觉身子飘飘浮浮的,有一种懒洋洋的很舒适的滋味。迷糊了一会儿,手心里好像有个软软的暖暖的东西爬来爬去。 诒云吓一大跳,睁眼一看,却是耕望在她床边倚着,两只哭过的眼睛肿得像桃,小手放在诒云手心里,搔来搔去,又不敢用太多的劲。 诒云柔声说:“是耕望吗?你想来跟我说什么?” 耕望答:“我来看伯娘,我怕不娘会死了。” 诒云闭了眼睛微微一笑:“不娘怎么会死呢?” “我听穗姨说,人死了的时候就像睡着一样,一动也不动。”耕望说道。 诒云笑笑:“伯娘是在睡觉。” “可我母亲就死了。”耕望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提起了他那个苦命的死在船上的那个生母。 “你看,不娘活了这么久了,肯定还要继续活下去。伯娘还要把你养大,看你娶媳妇,做新郎官,还要帮你带小宝宝呢。” 耕望到底还小,不由得又哭起来:“伯娘,我不娶媳妇,我要离开家里,以后谁来陪着伯娘?” 诒云就笑:“你这孩子,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倒是挺认真的。你还小着呢,娶媳妇还早。” 耕望睁大眼睛,一脸决绝:“伯娘就跟我亲生母亲一样好!我将来会孝顺您的!” 诒云握紧耕望的手:“好孩子,人总是要长大,要离家的。” 耕望似乎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不过嘴角弯弯地一挂,似乎有些委屈的样子。 诒云这个时候也不好计较吃西药还是嗤中药的问题,不过吃了毕济时几副药。琦君又把逃难离家时带出来的一点老山参用水煎了,她知道母亲不舍得喝,就当面逼诒云分几次喝下去。 这天诒云试着坐起来,虽说还有点头昏心谎,眼面前倒不觉得天旋地转了,吃了一小碗香穗熬好的白粥,肚里暖暖和和的,很是受用,精神也就大长,看什么都感到顺眼。 下午,听到院子里有咯咯咯的鸡叫的声音,诒云以为又是外头来了孩子调皮,拿鸡当弹弓的靶子,连忙披衣下床,扶了门框出去,想喝住孩子。 头刚往门外一伸,她愣住了,只见梁熊浮一手抓一只绑了翅膀和腿脚的母鸡,迎面站着,笑嘻嘻地看着她:“苏小姐,好些了吗?” 诒云一时竟十分慌乱,手扶门框站着,不知道让他进房好还是不进房好,口中呐呐着:“梁团长,真不好意思,还劳你大驾来看我……” 梁熊浮爽快地说:“昨天碰到毕济时毕先生,是他告诉了我。” 梁熊浮举了举手里的鸡,“路上从老乡家买了这两只玩意儿,炖汤补一补吧。” 诒云忙说:“我家里有,自己养的。” 梁熊浮听了就笑着:“知道你有,也知道你舍不得杀了吃。” 诒云不由得跟着笑起来,心想难得他心这么细,竟还猜得出女人的心思。 诒云说:“既买了,我不能不收。你放着让香穗收拾吧。” 梁熊浮把鸡扔在脚下,用脚尖拨了拨,回头看看香穗:“你敢杀它?” 香穗说:“我没杀过。难不难?” “难是不难,就怕你不敢。拿刀来吧。”梁熊浮笑说:“从前我还没从军之前,这事儿在山寨可没少干。” 诒云连忙喝住香穗:“别!哪能让梁团长做这些事?传出去,该说我们不懂规矩了。” 第384章 第三百八十四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七) 梁熊浮笑着朝香穗挥挥手:“去拿去拿!我能杀的日本人,还不能杀个鸡?”说毕挽袖子,把腕上的表摘下来揣进口袋,又吩咐香穗接着烧水,要烧一大锅滚滚的,好让他褪鸡毛。 他这边拿了刀,顺手在台阶上来回荡了荡刀刃,把母鸡的脖子别在翅膀下面,颈部的毛拔掉几根,待要手起刀落,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诒云道:“你别看了,进房躺着吧。这身子还没恢复多少吧。” 诒云心里又是一动,抿嘴笑笑:“我敢给你的伤员动手术,还不敢看杀鸡?” 梁熊浮听罢,就不再说话,操刀在鸡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这一刀拉得很有技巧,绝没有鲜血喷溅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那鸡就已经在他手里无声无息。 他倒提了鸡脚,好让鸡肚内的血慢慢沥尽。这时香穗拎来一大桶烫水,梁熊浮把死鸡扔进去,抓住鸡脚在水中搅了一阵,拎出来,手在鸡身上倒着一掳,鸡毛纷纷落地,露出白生生的鸡肉。 梁熊浮将光鸡扔给香穗:“行了,香穗姑娘,底下是你的活儿了,有劳了” 诒云称赞道:“真看不出你有这一手。” 梁熊浮嘻嘻笑着,熟门熟路地走到院里水缸前舀水洗手,一边跟诒云打趣:“从前我在山寨里,就没少帮着干娘杀鸡什么的。做饭的手艺也还行,至少拿得出手。你看,等我把小日本赶回东洋去,我到这里,打个下手好么?” 诒云脸一红:“我可请不起你这位团长,说起来底下管着许多人呢,哪里还能来我这里差遣。你这样说,是要折我寿了。” 梁熊浮一面拿手巾擦手,一面说:“从前跟着张帅,后来上了平山,现在又在这里打鬼子。说真的,奔波劳碌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有一个安定的家是什么滋味。有时候,我倒是羡慕你呢,好歹身边还有儿女傍身,总是知道家是什么样子的。” 诒云听出他这话里的言外之音,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他。恰在此时,梁熊浮也回了头,目光炯炯地看住了诒云。双方目光相接的刹那,身子都像被电触一般,微微地抖了一抖。 诒云先觉出自己的失态,慌忙扭过脸去,装作看香穗剖鸡。 过一天,梁熊浮又来看诒云。这回他带着副官小十六,好使他和诒云都不致太过尴尬。巧的是诒云的几个孩子都在,诒云也已经能够起床活动,大家就坐在饭堂里说话,一边炒了些南瓜子儿来嗑。 诒云说:“去年种那几窝南瓜,还是梁团长派人送来的种子。今年碰上家里一个个的生病,竟把个种瓜的节令过了。”言语里很有些伤感。 小十六说:“苏小姐一向精神好,生这一场病,怕是赶上家里事多,累狠了的。” 香穗这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你知道我家小姐是哪儿累?心累!” 梁熊浮来了兴致,问她:“这话怎么讲?” 香穗垂了眼皮:“琦君跟跟你队伍上的戴廷好上了,小姐自己心里不情愿,嘴里又说不出,累人不累人?” 一语出口,琦君觉得有些尴尬,不再作声,连诒云也怔了一怔。她想不到自己心里的隐秘念头竟会被香穗看了出来,且看得如此一针见血,不能不说是香穗的厉害。 她不觉抬头,细细端详香穗的面容。这张文静秀丽的脸上,毫无疑问有着岁月打磨出的沉稳和忧郁,她不再是以前单纯的小丫头了,如今这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女孩子。 诒云隐隐地想到,在香穗身上,将来还不知道要出一段什么故事,总之也不会让她这个当家的省心。 不知不觉中,她的孩子们就这么一个个的长大了,一个个的如花盛开,又随风飘去。她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为所欲为而无能为力呢。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就把目光投在了梁熊浮身上,苦笑着说:“小丫头的话,你别当真。” 梁熊浮到底也是个惜才的人,替部下说情道:“戴廷是个志向不凡的年轻人,能说会写,很有点号召力,将来怕是有一番大事业可做的。稳稳当当踏踏实实,是个将才。贵府小姐慧眼识人,看上我的爱将,也算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 才说完这话,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梁熊浮抬头一看,笑了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边琦君已经站起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眉里眼里的喜悦。诒云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像高兴,又不像不高兴。戴廷则没料到在这里会碰上梁熊浮,有点吃惊,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梁熊浮是个明白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此时带来的不便,悄悄把小十六一拉:“前客让后客,我们告辞吧。” 诒云把梁熊浮送出门外,小十六先走了几步,远远地在前面等着。诒云很想对梁熊浮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换成这么一句:“那十根金条……” 梁熊浮不等她说完:“军营里带着不方便,暂存你这儿吧。” 诒云说:“兵荒马乱的,我这儿也不安全。” 梁熊浮淡淡一笑:“若是人都保不住,留着钱财又有什么用!” 诒云终于冒出一句:“我这个家,怕是眼见得要散了呢!” 梁熊浮静默地站着,他能够理解诒云这句话中包含的辛酸苦涩。他望着她说:“儿女大了,总是要有他们的主见他们的生活,再能干的母亲也不能包办代替他们一辈子。重要的还是你,别太委屈了自己。” 诒云眼圈一红,这话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多谢你这句话。” 她小心地伸手拂去梁熊浮肩头一根落发,忍不住说,“梁团长自己也要多保重。” 梁熊浮有些冲动,胳膊一抬,要想捉住诒云替他拂尘的手。诒云却脸红着,目光下意识地前后一扫,急急地让开了。她的心里早就为顾钧儒做了一座衣冠冢,怕是再难接受旁人了。 回房后,诒云听见对面厢房里琦君和戴廷快活的笑声,不知怎么心里有些烦躁。她孤单单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床后,打开一口杂木箱,翻开上面刚刚替换下来的冬衣,手触到了一团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 第385章 第三百八十五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八) 诒云把它们捞出来,捧在手里。浅灰色毛线在床后昏暗的光影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很有点像当年顾钧儒盯着她时眼睛里闪出来的色泽。想到这里,诒云心下又是一阵感伤。 她轻叹了一声,用衣襟把它们兜了,出来找一个干净的小竹篮盛上,又找出上回打磨好了却搁置没用的竹针,想像着顾钧儒身材的宽度,开始在竹针上起头。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钧儒走了,她还想做这样一件毛衣。或许只有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才能慢慢平静下来,沉浸到女人们做这些活儿时特有的舒缓之中。 遗忘一个人很难,放下一段情更难。诒云深深知道,她的下半辈子,或许注定就是一条孤独的路,那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 一天,梁熊浮派小十六找戴廷到团部谈话。小十六对戴廷说:“今天三哥叫你去,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你心里应该明白。” 戴廷就点头:“这个自然,这是组织原则问题,我也不消你关照。” 戴廷到了团部,喊声报告。梁熊浮在门内应着,请他进去。他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四仙桌子前擦枪,那是一把从日本军官尸体上找出来的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 梁熊浮把枪身上所有的器械统统大卸八块,一样一样排列在桌上,用一块油腻的擦枪布依次拭擦,反复放在眼前端详、欣赏,一副爱不释手的陶醉模样。 戴廷说:“团长喜欢玩枪?” 梁熊浮聚精会神用一根细铁条把擦枪布捅进枪膛里,来回搓动,一边回答:“军人没有不爱枪的。”又说,“知道什么枪最好吗?” 不等戴廷开口,他自问自答,“听说日本的东京炮兵工厂有一种南部式手枪,七毫米的口径,能装七颗子弹,那子弹是24k黄金造出来的。哪一天能从鬼子手里缴到这么一把枪,听听黄金子弹从枪膛里蹦出去的声音,也不枉打了这么久的仗。” 戴廷指指他桌上的枪:“这也不难,你眼前这把枪不是缴过来的吗?” 梁熊浮抬起头:“不难?说得好轻巧!什么人才有资格佩带黄金子弹的枪?起码将官一级吧?像我们这些地方部队,顶多打死个把附近城里的少住大佐的,想碰碰将官的面?没门儿。” 戴廷笑笑:“团长抗日卫国,气冲斗牛呀!” 梁熊浮自嘲道:“小泥鳅梦想翻出大浪吧。” 他擦完所有的零件,开始按桌上的排列顺序一样样地拼装。每装完一个程序,他又是翻来覆去一通欣赏,全神贯注得仿佛身边没人。 戴廷忍不住了,提醒他说:“团长是找我有事?” 梁熊浮“啊”地一声,抬头看看对方,抱歉道:“你看我,手不能沾枪,一沾枪就要忘乎所以。” 他放了枪,低头想一想,似乎在考虑措词:“戴廷,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戴廷说:“一定从实禀报。” 梁熊浮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就是日本人在通缉的代号‘雄鹰’的人?” 戴廷心里咯噔一跳,反问道:“团长你看呢?” 梁熊浮想了想:“我早知道你是游击队的人,如今合作抗日,倒是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如果你是日本人专门盯上的头号要犯,我想你平时出去的时候,还是要多加小心。我收到线报,日本人派出了特务,潜伏进了晋镇,具体哪一个是,我们也没法肯定。现下你能做的,就是多当心。” 戴廷微微一笑:“日本人通缉他们的,不妨碍我为抗战所做的努力。团长对我这两年在贵部队的工作有什么看法嘛?” 梁熊浮不作回答,却对门外喝一声:“来人!” 小十六应声而入。梁熊浮皱皱眉头:“勤务兵不在?” 小十六说勤务兵拿擦枪用的润滑油去了,要梁熊浮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做。梁熊浮叫他泡两杯茶来。 小十六用托盘端茶进来时,有意无意朝戴廷多看了两眼。戴廷轻轻点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好,小十六看三哥也是面色如常,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梁熊浮说:“戴廷,你喝茶。” 他边说,边自己先端茶喝了一口。戴廷自然跟着也喝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得也不好,略略有一股陈味。 梁熊浮像是很渴,一气把一杯茶喝掉大半,才抱了茶杯说:“我有一次在顾琦君的家里说过,你是个志向不凡的年轻人,能说会写,有组织能力,将来要有一番大事业好做。” 戴廷欠欠身子:“团长夸奖。” “也不是我夸奖,这两年你在我手下做出来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保安团之所以有今天这样蓬勃的朝气,在本地区有这么大的影响,招来一批又一批的抗日青年争先入伍,自然有你的一番功劳在内。作为团长,我私心里对你是很赏识的。”梁熊浮说到这里顿住了。 戴廷坐直了身子,他敏感地意识到梁熊浮下面有话要说。 果然梁熊浮话题一转:“去年年底,崇城派了人过来。我想这一点,你们应该晓得的。” “看出来一些苗头。”戴廷说到。 梁熊浮叹口气:“从我当兵不久,全国上下的割据势力就都在闹。分了合,合了分,不知道折腾几个回合了。说心里话,我们当兵吃粮,保家卫国是第一要紧的事,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一向是极为反对的。从小的说,你戴廷到我部队上来,把你们的那套宣传办法在我这儿用上了,发展了我的部队,这又何尝不是好事?” 戴廷说:“孰是孰非,团长你该心中有数。” 梁熊浮神色有点黯然:“如今更别提,你又被日本人在通缉了,我看着你,似乎是两头不好,看起来处境有点难呢。” 戴廷试探着问:“梁团长到底什么意思呢?” 梁熊浮斩钉截铁道:“我要你及早退身,我派人送你出晋镇,你就南下,那儿应该有你们的人会接应。” “既然人人都在抗日,团长为何对我如此厚爱?”戴廷不由得说道。 “不过是循一点私情罢了。一为你是个人才,我很是欣赏;二为苏诒云,苏小姐,她已经死了丈夫了,我不忍看她再死一个女婿。”梁熊浮说到这里喟叹了一声。 第386章 第三百八十六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九) 梁熊浮这句话说出来,戴廷不觉面色凛然,心下想着,这个梁团长,果然与众不同。 戴廷沉吟片刻,小心商量道:“团长,我此时在您手下做事,手头总还有一些未完的事情,就是走,也要把事情做完再走,也算对得起团长的栽培和厚爱。我想,一两个月内不至出什么意外吧?” “难说。”半晌,梁熊浮吐了两个字。 戴廷笑笑:“全靠团长为我遮风挡雨,这份恩情,戴廷不会忘记。” 谈话便到此结束,两人默契散了。 戴廷一时片刻不肯离开梁熊浮的部队,自然有他说不出口的原因。前不久他接到上峰的亲笔指令,说的是游击队后援队伍已经到达晋镇一百里外的地方。 他们现在是要集中力量,争取把日本人的气焰给彻底压下去。七月底,游击队全歼了昆日本人的一个旅,士气大振。 梁熊浮也为这个消息感到大喜,当兵的就要有这股子闻见火药味儿便浑身来劲的精神。他特地在全团的军官大会上表彰了戴廷,又把全团仅有的几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调给戴廷他们使用,以壮军威。 到了月底那一仗,梁熊浮决定亲自挂帅,志在必胜。 昆城离晋镇不足百里,梁熊浮怕部队走得过干疲乏了不能打仗,故意把行军速度放慢,一天的路程分作两天。第二天傍晚,尖兵报告已经进入日本人防区,也该着梁熊浮幸运,这个外围防区内只驻了日本人一个营。 梁熊浮以团围营,想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他又想,黄昏时候发起进攻是个好时辰,敌人正当起锅开饭之际,又见日暮西山,百鸟归窠,牛羊回栏,人就容易怠倦麻痹。 一旦战斗打响,他们速战速决,不等日本人援兵来到,刚好趁夜色撤退。日本人新补充的兵源新来乍到,地形生疏,黑夜里决不敢盲目追击。 而他们是地方武装,熟门熟路,绕上几个迷魂阵,无疑会安然返归晋镇兵营。想来想去,日本人总不会有这个胆子,敢孤军一支追到晋镇来吧? 梁熊浮的计划应该说是滴水不漏,稳妥得当的。然而他万没有料到的是,双方人力刚一接触,日本人就不攻自溃,稀里哗啦缴械投降了。 梁熊浮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简直看不出来日本人有什么理由败得如此迅速。对方武器比他强,兵员更是悬殊,莫非真是冥冥之中有神灵相助? 做了俘虏的日本官兵被带到晋镇,梁熊浮先是好饭好菜的吃了一顿,接着由戴廷替他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最后是欢送会,梁熊浮仍旧给日本人选择的机会,枪支还还给他们,要走要留全凭他们自己选择。 当即有不少日本俘虏表示愿意留下,这些人当初都是被迫征召入伍,本来也没什么心思打仗。到了这会一看,中国的部队朝气蓬勃,对俘虏也友善,一时间到底是被感化掉了。 多了这样一支特殊的归顺队伍以后,抗日阵营便又壮大了。这些日本人写的劝降书,开始由游击队附近送进昆城,在昆城驻扎的日本官兵当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离八月中秋节已经很近,琦君到军营里来找戴廷,约他过节到家里吃饭。 戴廷正在他的房间里写一些抗日的宣传口号,准备让琦君刻印了,准备再散发到晋镇周边。琦君悄悄进来,把他吓一大跳。 “我的天!我当是谁呢,可把我吓了一跳。”戴廷走过去关好门,从打开的抽屉里把那些传单底稿拿出来,一份一份给琦君看。 琦君瞪着眼睛:“你怎么现在还在写这些,不是说再打几仗,鬼子就该全灭了么?” “我这个房间,除了你,别人进来可都要喊报告的哟!”戴廷轻轻用指头在琦君额角上弹了弹:“就是在大战之前,这样的宣传更不能停,要叫鬼子有压迫感,那才是要紧的。” 琦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顽皮地咬在嘴里,“我偏不喊,你当多大的官儿我都不喊。” 戴廷拉她坐下来,两眼热辣辣地看住她:“琦君,要是我离开晋镇,你肯不肯跟我走?” 琦君仰脸望着:“你要去哪儿?” 戴廷说:“我也不知道,既然我已经入了游击队,那就是为了底层百姓呐喊的事情。总是今日不知道明日的事,随时随刻听候调遣,为国为民,都不敢耽误片刻。” 琦君说:“我当然跟你走。” “你母亲舍得?”戴廷质疑道。 琦君摇了摇头:“我母亲舍不得。” “你母亲不舍得你就能走?”戴廷宠溺的笑笑,意思她是孩子气,没思虑周全。 琦君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真笨,就不能先瞒着她么?” 戴廷一把抱住琦君,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哦,琦君,我是哪来的福气,修到你这个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太太。你跟世上的女孩子都不同,是上天派来的。这是天意,我知足了。” 琦君愣了一愣,忽然双手一勾,吊在戴廷脖子上,鸡啄米一般地在他脸上一通狂吻:“你不准再说这些话了,我天生是个爱冒险的人,爱做别人不肯去做的事情的人。戴廷,你要记住,这世上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到哪儿。” 听完这话,戴廷就很激动。要不是眼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他真想立刻跟她做成了夫妻。后来戴廷送琦君出门,在路上碰到了梁熊浮。 琦君情绪很好,笑嘻嘻地对梁熊浮说:“梁团长好几日没到家里来玩了,我母亲前儿个还念叨你。” 梁熊浮站下来,问琦君:“你母亲身子可曾大好?在忙些什么?” 琦君笑笑回答说:“母亲精神好多了,闲不住,找出毛线来在织一件衣服,问她给谁织,也不肯说。”边说边回头看戴廷一眼。 她心里实在很希望母亲是织了给戴廷的,这样的话,也便表示,母亲是真正接受了这个女婿。 第387章 第三百八十七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十) 梁熊浮望望这两个年轻人,他本是有几句话要对琦君说,看他们兴冲冲如胶似漆的样子,觉得说也白说。他要琦君和戴廷及早离开晋镇,琦君难道会肯听吗?于是他改了口,随便问琦君几句家常话,和他们擦身而过。 梁熊浮庇护了戴廷,殊不知他部队中日本人的细作也不是吃闲饭的,他早就注意到了戴廷的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他所做的那些只有游击队才擅长的事情。 那细作这个时候在队伍里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新兵蛋子,倒是没有人留心他。这也方便了他时时留心着,这一切都被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为大战将临,梁熊浮想着日本人一定会派出不少细作来干扰作战,因而也便私下里要小十六抓紧排查。 蔡贤打了电报过来,要梁熊浮全力作战。梁熊浮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他更要全面防范好细作来偷情报。 一日,梁熊浮得到消息,日本人在内部下了通杀令,说是要先诛杀戴廷,此人是大患。梁熊浮并不确定谁是日本人的细作,冒然通知戴廷又有风险。这个时候,他只能想到戴廷的恋人琦君,他着小十六去见琦君,叫她想办法劝戴廷先离开晋镇。 小十六匆匆出了军营去寻琦君,此时已是傍晚,诒云一家人在吃晚饭。小十六喊琦君出来,悄悄对她说了线报内容,要她无论如何带着戴廷连夜撤离。 琦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当时的神色兴奋而又激动。小十六有点不放心这个年纪轻轻的娇小姐,随口问她怕不怕。 琦君笑了起来,反问十六:“你怕不怕?” 小十六于是从这句问话中知道,琦君实际上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和大胆许多。 十六更加没有想到,当琦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表示她的兴奋和激动时,她心里已经就下了决心要跟戴廷一块儿离开晋镇。 十六一走,琦君害怕母亲的追问,甚至没有再回家,马上赶到镇上去找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她隐约知道这同学的父亲也是为游击队做事的人。 她对他说了戴廷的情况,请他想办法立即找到一条船,停在军营附近的码头边,一会儿他们可以从水路沿河而上,直接进入游击队的根据地。 天刚刚擦黑,琦君大模大样地走进军营,一头钻进戴廷的宿舍,马上把煤油灯吹灭了。戴廷一看是琦君,惊诧道:“你这是……” 琦君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附着他的耳朵,把十六告诉她的日本人的计划内容说了。 戴廷自然也紧张起来,两个人不敢点灯,摸黑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衣物之类一概不带,空着两手,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没走两步,后面有人跟了上来,枪栓拉动了一声,问道:“戴长官这么晚去哪儿呀?” 戴廷张口结舌,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倒是琦君机灵,笑嘻嘻答道:“我们去团长那里,我母亲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后面的人就不再说话,只是始终在暗处跟着。琦君既答了这话,两个人不得不硬了头皮往梁熊浮屋里去。 梁熊浮其时正在房里看书,听见卫兵说话,大声喝问:“是谁?” 戴廷说:“是我。”又说,“团长,我有点事要想报告。” 梁熊浮就叫卫兵放他进来。两个人进门之后,梁熊浮才看清戴廷身后跟着琦君。 梁熊浮就一愣,问琦君:“家里出事了?” 戴廷抢说:“不,是我有事。” 梁熊浮就把刚才有人跟踪他的事情告诉梁熊浮,他判定,现在队伍里不止一个日本人的细作。如果这个时候出手抓了人,恐怕还会打草惊蛇。 听罢,梁熊浮狠狠瞪了桌上的手枪一眼,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压低声问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戴廷说:“我只要能走出军营,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团长自可以关起门来打日本狗。” 梁熊浮恨声道:“你明知道这个时候情势有变,居然还带着琦君一起!你们分开走不是更好么?这样也有个分散。” 琦君走前一步:“不,是我要跟他走。” 梁熊浮皱着眉头:“怎么走?你们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又调遣了一支队伍过来,上游又被重新封锁住了。” 戴廷望了琦君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点惶然。 梁熊浮低头不动,也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异常凝重,听得见外面秋虫鸣叫的声音。良久,他走到窗口,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又走回来,拉开抽屉,拿出戴廷见过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扔给他,说:“带上,跟我走吧。” 戴廷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汗都憋出来了,不由伸手抹了一把。梁熊浮在前,戴廷和琦君在后,三个人鱼贯从卫兵身边走过去,站在院子里。 秋夜水一样凉爽,空气中飘过来不知哪棵树上的桂花的香味。两熊浮穿着刚才在屋里穿的单衣,有点冷,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叫卫兵进房给他拿件外套,还没开口,黑暗里有人问他:“是团长吗?” 他不耐烦地答:“知道了还问,你们巡逻自己的,不要管我的事情。” 梁熊浮故意骂骂咧咧了一句,响亮地招呼身后两个人,“走,我们出去转转!看这夜色多好,月亮都快圆了。”说罢把戴廷一拉,大步朝营门口走去。 隐藏在黑暗里的人眼见得他们出了营门,想追追不上,想拉枪又不敢,只得在口中发出一声极响亮的唿哨。 接着梁熊浮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脚步声跑动起来,戴廷沙哑喉咙问:“怎么回事?”梁熊浮对身边的两个人说:“快走,倒是我小瞧日本人了,这周围埋伏的人恐怕人数不在少。” 没等他们跑出几步,就瞧见周围突然窜出许多的人。梁熊浮不便再走,悄悄把戴廷和琦君一推,暗示他们趁机开溜,自己就站着,转回身子,不慌不忙说:“什么事?咋咋呼呼干什么?” 那些日本人显然没有料到梁熊浮会这样说话,个个面面相觑,想着是不是要先开枪。如果开枪,就代表着,这会军营里的人也会马上杀出来。 他们原本目标只是戴廷,没有准备与中国的军队正面交锋。这会看起来,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心理战。 第388章 第三百八十八章 烈火烧过青草痕(十一) 军营本就离河边不远,梁熊浮喝令的档口,戴廷拉着琦君三跳两跳,已经跳下河岸,跨进等候在码头上的小船。 琦君同学的父亲常在河中罱泥撒网,使船娴熟,当下竹篙一点,小木船轻飘飘驶离了岸,箭一般往河中心射去。 只要几篙一撑,小船擦着对岸行进,河宽天黑,那些埋伏的日本人怕是架了机枪都挡不住了。 那细作听见水声,知道戴廷居然是有船接应的,顿时着了急。 他明白船若驶远了他会拿他无可奈何,因此也就顾不得在梁熊浮跟前身份暴露,拔枪朝河中泛出白花花水波的地方射去。 那厢细作还想着,不管打中打不中人,只要把船身打出几个洞来,水一涌进去,船必然走不动,他就争取了调动埋伏的人的时间。 直到细作先开枪之后,戴廷才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带有一把枪的。他慌慌地拿出来,趴在船舷上往岸上回击。此时月明星稀,从岸上看河里,有水的反光,白蒙蒙一片。 从河里看岸上,却是很特别的剪影效果,清清楚楚。琦君看见,那细作突然朝着梁熊浮靠近了过去。 就听着“砰”的一声枪响,见梁熊浮一个趔趄,突然地向后翻倒。 琦君一声惊叫:“梁团长!” …… 诒云被行知拉着,跌跌撞撞赶到军营。梁熊浮房间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木桩般不动。 诒云紧抓了行直的手,不住地说:“人呢?人呢?” 这时她看到毕济时从房间里挤了出来,毕济时像牙疼似地嘬着嘴,用一种很特别的神色看着她。 诒云冲进房中,军医在旁边沉默地站着,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动不动。 诒云扑上去,抓住垂在床边的那只热气渐失的手,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她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命硬的梁熊浮竟然生命垂危了。 这一扑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了,手就微微一动。诒云大喜,踮了身子俯在梁熊浮耳旁,轻叫着:“梁团长,梁团长,是我!” 梁熊浮眼皮不睁,气息微弱地问:“大小姐吗?好像是大小姐的声音?” 她回答:“是我。”三个字出口,眼泪又一次冲闸般地流。 梁熊浮叹口气:“我不行了,他打到了我的要害。” 诒云惊诧道:“谁?是谁打了你?” 梁熊浮静默着,良久才低声说:“你不知道也罢。” 他嘴角流出一股鲜血,诒云拿床头的纱布替他擦了:“你挺住了,我不相信你熬不过去。我想办法带你去医院,或许手术还能成。” 梁熊浮苦笑一声,又抓起诒云的手,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啃着,一边说:“别费心了,我自己的命,自己知道,你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你知道么,自从我知道你是张帅苦寻多年的大小姐以后,我心里最大的心事也就落下了。这一趟就是走了,下了地府,我对他老人家也总算是有了个交代了。不枉此生呀!” 梁熊浮闭了眼睛,勉力一笑。这一笑,嘴边的鲜血重新涌出来,诒云一时间心如刀割。 梁熊浮抖抖索索地张开五指,把诒云的手反过来裹在掌中,脸上仍旧带了笑意:“诒云!我是第一次喊你诒云。往后你还是要一个人过日子,多不容易。你带了孩子们回崇城去吧,如今美国人进城了,西南局势算是定下来了。反倒是这里,怕是不会太平下去了,我不能……” 他喘着,嘴边流着血,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望住诒云,“我干娘……” 诒云含着眼泪,竭力不让它落下来,也对他挣出个笑容:“你放心。” 梁熊浮握住她的那只手痉挛地一缩,又无力地松开。诒云到底是见过生死的人了,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说什么,只抓住那手许久不放。 她模糊的看到有人在屋里头点了香,梁熊浮……是真的去了。 ………… 诒云请毕济时帮忙,送老太太出晋镇。路上赶上日本人的围堵大战,毕济时特地过江到下游,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几天之后,毕济时打了转,独自一人回来了,只是神色有些怆然。 诒云问:“老太太呢?” 毕济时叹息一声说:“跟梁团长去了。” 诒云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出声。 毕济时说:“梁团长他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说到这里,毕济时就详详细细说了老太太过世的情况。原来毕济时带老人家走的时候,老人家身体还是硬硬朗朗的。 途中,听毕济时告诉她,梁熊浮已经去世,老太太当时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毕济时以为是老人年纪大了,经过的事情太多,凡事也就容易看得开的缘故。 毕济时对老太太说,苏家小姐要她去安全的地方住下,这是她儿子生前安排下来的。 老太太就反复问毕济时:“是我儿子的意思吗?我儿子这么说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应着,还吩咐底下人替她准备行装。 谁知,上路的第三天夜里,仆从慌慌张张报告毕济时,老太太夜里已经去世了。毕济时进客栈房去看,老人脸上十分安详,平平地躺着,活像正睡着觉。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又是为什么原因去的。 毕济时说完,低头看看诒云,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连声问:“苏小姐,你没事吧?你都听见了吧?” 诒云仍然不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去得好。” 她停一停,又说,“这种年头,打日本人打得血肉成河,看看都作孽,人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毕济时听出了言外之音,慌忙说:“你可不能这么想,看在你这些儿女的份上,你也得活。” 诒云冷笑一声:“行尸走肉罢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诒云实在也没什么可选择的。她拿梁熊浮托她收着的十根金条,仍旧请毕济时帮忙,雇了人将梁熊浮的棺木运回家乡,做了两个大大的墓穴,和他的干娘葬在一起。 第389章 第三百八十九章 念归林叶换(一) 诒云事先关照过毕济时,是好是歹尽着十根金条做。毕济时明白诒云的意思,所以那墓园就做得十分风光,又用剩下的钱买了周围的坟地,雇了人住着,专事打扫修整。 战乱年代,东西和人工都贵得邪门,七用八用,十根金条居然也就用得一点不剩。 蔡贤另派心腹下来,接任保安团的团长一职,又一纸调令仓仓促促地把原先梁熊浮的部队调上前线。 十月初,晋镇决战三天三夜,万余人马的保安团更是打得被动,溃不成军。这个时候游击队合力突围,亦是不得法。大好的抗战形势,一下又变了样。 晋镇战败时,戴廷侥幸未逃回,跟琦君匆匆见了一面,而后转身便要前往大后方会和。 对戴廷和琦君难舍难分的最后一面,诒云视若无睹。一对小男女在隔壁房间哭着说着,拥抱着亲吻着,诒云听而不闻,静静地在她床上坐着,怀抱着那件未能织完的银灰色毛线背心,心如枯井。 梁熊浮去世的消息已经彻底把她击垮,她不知道她如今该怎么样去做母亲,又该怎么去应付眼前这个风云变幻的社会。 她感到了身心内外异常疲惫,她想她大概从此就算老了。 琦君执拗,最终还是跟着戴廷走了。诒云没有阻挠,不过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崇城。这是梁熊浮最后的嘱咐,她不能不听。 再说,她相信他,他说的话总有道理,后来的事实证明诒云果然走得及时。 诒云来的时候只带了香穗,这会也不打算再带其他人走了。家里头帮忙的几个小丫头,原本也是毕济时送来差遣的,那年已经虚岁二十,是女孩子该结婚成家的年龄。 诒云如今也不比从前,回到崇城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还是个问题。诒云把家里头几个丫鬟托给金花,请她打听个好人家嫁出去,人穷点不要紧,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临走前,几个丫鬟抱住诒云哭得泪人儿一般。诒云心里难过,也陪着掉了一阵眼泪。行知、耕望都哭了,却只香穗平平静静。 后来诒云问香穗,怎么一点都不难过,诒云就看破红尘似的说:“兄弟姐妹到临了还要散呢,别说是一个丫鬟。哭哭啼啼的,她们心里不是更要伤心?要再有一个想不开,白送她一条命也是有的。” 诒云闻言大惊,想着,什么时候开始,香穗也说这一番老气横秋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寒凛凛的发悚。 诒云到镇上去雇独轮小车,来时四辆,去时只需两辆:行知、香穗一辆;她自己带了耕望,还有行李独坐一辆。毕济时和金花、傲霜把他们送到镇外大路。 两家人就此泪眼相别。 ……… 三个月后,崇城。 黄昏时刻,一行人疲倦的在一处大宅前下了车子。 诒云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 这宅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 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来。诒云在那两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揿门上的电铃,但终于迟疑地缩了回来,抬起头,迷惑地环视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大门,绕到房子后门去看个究竟。 “毕妈!”诒云伫立在旧宅后门厨房的那扇窗户底下,试探着叫了一声,她听见厨房里有人放水的声音。 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倏地便探出了一只头来。只见那人一头蓬乱的白发,面庞滚圆肥大,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袖子壳;两个眼袋子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 “毕妈,是我——诒云。”诒云仰起面叫道,她的声音多了一份沙哑。 “老天爷!”毕妈便在里面粗着喉咙喊了起来,她的嗓门洪大响亮。接着一阵登登脚步声,诒云便看见毕妈打开了后门,摇摇摆摆,向她迎了过来。 毕妈穿了一件粗蓝布棉袄,胸前一个大肚子挺得像只簸箕,腰上系得一块围裙,差不多拖到了脚背上。 “少奶奶!”毕妈走出去,一把便搀住了诒云细瘦的膀子,扶住她往内厅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来却应在少奶奶身上!” 到了内厅,毕妈激动的老泪一下就淌了下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奶奶你们了呢。” “毕妈!”诒云止住罗伯娘,微带凄楚地叫了一声,“离了家里这些年,我们也是十分挂念你呢。”。 诒云端详了毕妈一下,“你的精神看着比前几年又短了些。近来血压可平服了?” 毕妈摇了一摇头,苦笑道:“哪里还能有那种造化?少奶奶你们离家以后,我大半都是床上睡过去的。头晕,起不来。拖得后厨婆娘也被我连累,这几年辛苦着呢。” “毕妈,谢谢你。”诒云执住了毕妈的手。 毕妈笑笑:“从前在申城我想的是,在夫人身边,哪一天上了西天,少不得了我一副衣棺。后来在这儿,我想通了,这人固然有一死,哪儿还不一样。” 诒云摇了摇头,只道:“往事不提了罢。” 毕妈看着耕望和行知,轮着摸了一圈之后,忽然前后看看,脸色发了白:“怎么还少一个?琦君呢?” 诒云连忙说:“琦君好好的。”然后她就把琦君跟戴廷去投了游击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毕妈听了不响,半天才开口道:“你就能放心?” 诒云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儿大不由娘呢!” 毕妈小声说:“日本人如今最容不得游击队,抓住了,比对从前军队的人还要狠。” 诒云说:“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这条路,是祸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毕妈念叨着,说是明儿个就到寺里,替琦君烧把香去。 这期间,厨房的厨娘一直东张西望,心神不定。毕妈看在眼里,忍不住冒了半句:“苏家老爷……” 话到一半,毕妈又把话咽了下去。 诒云已经留神到了她的态度,这时候幽幽地开口道:“毕妈,我已经知道了,走得早,也不算是坏事。” 第390章 第三百九十章 念归林叶换(二) 毕妈知瞒不过她去,叹口气:“你们逃难出去的那年,苏家老爷就传来消息,说是过世了,算算也已经有三年了。我是怕你伤心,想着你到家茶还没喝一口,怎好先就说这些伤心的事……” 诒云打断她的话:“毕妈,你们不说,我这心里也是先就料到的。他是风烛残年的人,若是在太平日子里,能活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可如今是什么世道呢?他又有多少阳寿,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担忧?还是别说旧事了,倒是你们那,苦了,在家里照料着。” 诒云说完招呼上几个孩子,顺便又把顾钧儒的牌位也请了出来,一块儿烧了香,上了供。 一切折腾的差不多了,香穗就把耕望、行知他们领开,各自去认自己原来的房间,收拾床铺。 诒云到毕妈房里坐下,喝着毕妈亲手替她沏上的茶,不时捶一捶酸疼的小腿。她想,下面该要说到钧儒了,这是她努力要避开的伤心话题,但是终归要说,到底这几年,钧儒的坟墓都是毕妈时时去看护着的。 毕妈仿佛也在避着什么,眼神闪闪烁烁,时不时朝诒云睃上一瞥。她手里拿的是从前奶妈留下来的白铜水烟袋,装烟丝,搓纸媒子,“噗”地一声吹着火苗,把燃着的纸媒子对准烟锅,咕噜噜、咕噜噜地连吸几口。 “少奶奶,你喝茶。”毕妈用纸媒子指一指诒云面前的茶碗,“说了人家要笑话,如今也买不着好着,只剩些茶末子,倒是辱没了少奶奶这样的人了。” 诒云心不在焉地应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在乡下住惯了,茶呀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罢,讲究不了那么多。再说,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还能留下什么来呢?我是看开了,什么都愿意去计较了。” 毕妈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烟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诒云。 “宋廷秋,宋先生,他们一家都回崇城了,这件事情,我刚才倒是忘了告诉少奶奶了。先前宋先生托人来过几次,好说歹说硬塞了一些银洋给家里家用。我说,如今少奶奶你们不在,也花不了几个钱。来人就说,宋先生说了,就算人不在,这屋子都得维系好了,到底将来回来还有个住处。” 诒云手一抖,盖碗里的热茶几乎洒出来一半,“你见过他了?” 毕妈垂了眼皮:“宋先生前儿个倒是亲自来过一趟,说是把姓谢的原来买下的那个偏院也给买回来了。还说这房子的地契什么的要完整收好了,将来万一您有难处,还可以拿出来周转一番。” 诒云点了点头,一时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宋廷秋为人,一贯大方,如今既然已经人情送出到这一步,只能说有这么一个朋友,实在是幸事。 顿了顿,诒云又道:“那偏院买回来,那小寡妇难道住到谢家去了?” 毕妈摇了摇头,“哪能呀,我倒是想要告诉少奶奶呢,您离开这几年发生好多事情。那谢家的崔太太,夜里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一口气没提上来,人也就去了。至于那个与谢树声一块的小寡妇,才进了谢家门没几天,摔了一跤,磕破头,好好的,竟然也没命了。我就说,他们家里邪门,不像那么回事。谢树声自己也是官运不在,马匹拍到了马腿上,不知怎么的,把委员长给得罪了,一下就丢了乌纱帽。现在闲赋在家很久了,还娶了个乡下来的女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诒云冷笑一声,“也该他如此,过去那几年,他造的孽事还少么?” 毕妈沉吟一下,半晌才又开口道,“还有少爷的事情……” 诒云略微哆嗦着把茶碗放上茶几,又抓住毕妈的手:“他的坟墓,这两年劳你照看了,明儿个我就亲自去坟头上柱香。” 毕妈反过来又把诒云的手腕抓住,连摇几摇:“少奶奶,我要是说了下面的事情,您可别着急。一个月以前,倬铭少爷现下被派到申城外围打鬼子去了。临走前,倬铭少爷说是要我转告您,说是申城接下来若是局势定了,叫咱们把少爷的棺木起出来,他给想法子送回申城去。我发了信去晋镇,左右没等到回音,我就想着,您是不是没收到信。果然,您可不是就回来了。” 诒云双手捂在脸上,半天才挪开,“钧儒一贯是个要自在的人,这一路奔波再回申城,万一中途遇到鬼子,连尸骨都散了,那才是遭了大劫了。” 毕妈幽幽忽忽地说:“我去给少爷上香,心里也想着,少爷一个人,死了就孤零零躺在他乡外地,我这心里想想也不落忍。倬铭少爷说的,我其实也是赞同的。当然了,少奶奶说的不无道理,到底是世道不好,要是半道出什么岔子,当真是不好交代的。” 诒云苦笑一声,抬了抬手,“这事情让我再好好想想,明儿个我先去他坟头看一眼,好歹回来了,也大声招呼。” …… 诒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谢树声却第一个找上门来了。 诒云搭眼细看谢树声,只见他穿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个尖尖的锥形,颧骨上勉强包一层薄薄的皮,黄中透亮,活像大烟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脸色。 倒是因为瘦,那双眼睛越发骨碌碌转得欢势,让人看着心里起寒。诒云就避开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后那个女人。 那女人约莫三十上下的样子,头发枯黄稀落,偏又在脑后梳了个紧紧实实的巴巴,巴巴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贴在脑骨上,十分可笑。 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准备着冬天用来罩棉衣还是什么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长,下摆拖过了膝盖,把个人越发衬托得干瘪瘦小。 她半藏在谢树声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勉力要做出讨好诒云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很长一截肉红色的牙龈,牙齿黄得发腻,边上有一颗金牙迎光一闪一闪。 诒云心里叹着气,想谢树声当年,好歹也是楠城的第一富贾,如今怎么会堕落到娶这样一个继室,与当年的崔氏相较,倒当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第391章 第三百九十一章 念归林叶换(三) 这个时候,那个女人赶紧去拉了囡囡往诒云跟前送:“去去,伯母有好吃的给你。” 诒云一时有些呆愣,虽然她见不得这俩大人,可是小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这会就弄得很难为情,因为她不过刚刚才到家,身边吃的玩的一样都拿不出来。 好在毕姆明白,从桌上的青瓷坛子里摸出两个金钢脐儿,在囡囡两只小手中各塞了一个,诒云才得解围。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着大人摆弄。诒云让她在怀里靠着,一双手把她的小脸托起来,不无怜爱地细看。孩子倒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像豆腐一样的细嫩滑腻。 鼻子虽扁塌了一点,嘴唇却是肉嘟嘟红艳艳的。不过,这孩子五官看起来不像谢树声,倒是长出个三角形的肉泡来,眼仁比谢树声看起来亮眼多了,转来转去间略带点机敏。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孩子因为白,看着还算讨人喜欢。 她那个乡下继母倒挺会察言观色,凑到诒云身边说:“太太若是不讨嫌她,让她拜您做个干娘可好?” 诒云就笑笑:“你们突然来了,说要送这个孩子来认我做干娘,倒是把我给弄糊涂了。不必费那个事了,我自己身边大大小小这几个还忙不过来。再说,你们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带着更亲?得空,你就常带她过来玩玩便是。这院里大孩子也算多,囡囡也好有个伴儿。” 女人面色为难的回望了谢树声一眼。他坐在旁边,已经用随身带来的水烟袋一连抽了两锅毕妈递过去的烟丝,连连夸道:“这烟丝好,抽在嘴里绵软得很。” 毕妈说:“也不是地道南方货,抽着还过得去吧。谢先生要喜欢,就把这包拿去。” 谢树声假意推却:“如何使得?你们得这包烟丝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平常不过抽着玩玩,打发日子罢了,没有什么瘾的。”毕妈看诒云这一回来,有了伴儿,烟就更不必多抽。 谢树声看诒云一眼,一边手忙脚乱把烟丝包了往怀里揣,一边解嘲道:“谢树声如今真是败落了,连包好点的烟丝都买不起,白让人笑话。” 诒云装作不在意:“笑话什么?大家都不比从前,一天三顿能混个饱肚子就不错。我们娘儿几个在乡下,只怕日子过得还不如你。”说到这里,故意要问,“没听说谢先生遭劫遭抢的,怎么就把个家产弄得差不多了?” 谢树声叹口气:“都不是外人,我说了也无妨。怪还只怪日本人。先是在崇城投炸弹,把财政局给炸了,我的办公室也都毁了。不能办公,又想不出好的应对法子,亏空了不少钱,上头能饶了我?再是钱庄老板,趁日本人在外面打的混乱,把股东们的资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钱自然也在其中。有什么法子?事情偏都让我碰上了,倒霉呗!” 诒云肚里说:恶人有恶报,活该。脸上却做出惋惜不过的样子,拣大面子上的话安慰了几句。 说话说了好一会了,谢树声东张西望,这才开口道,“这孩子,我想了想,还是得给你送回来。我原本以为,这孩子,是小寡妇给我生的,哪里晓得,她临死前我才晓得,这根本不是她的孩子,是她拣了你们顾家的孩子过来。” 诒云一听,倒是着实吓了一跳,“你这样说,我倒是越发听不懂了,什么叫这孩子是顾家的孩子?” 谢树声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晓得了,就说这是顾司令从前带回家的那位任小姐所生的。后来听闻任小姐半途跑了出去,不知所踪,家里头一团糟。那小寡妇正好肚里的孩子落了,就趁乱把这孩子抱走了。也算是骗的我好苦!” 诒云听罢,真当是震惊的很。任慕双当年生下的囡囡,确实是在丧礼结束以后就失踪了。后来有底下仆从言之凿凿,说是任慕双请人把孩子抱走的。她也没去多想,毕竟这是任慕双的孩子,她要带走,也实在没什么可挽留的。 再者,这孩子到底不是顾钧儒的亲生骨肉,留下来要她平白抚养大,那也是没名没份。 如今,谢树声突然冒出来,说当初是小寡妇把囡囡给抱走了,又充当成了他的孩子,这就到底是有些让她回不过味来了。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显然谢树声一家生活已经十分困难,家里头原本有崔氏的一双孩子,多了囡囡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他们很是吃力。既然小寡妇临终前把事情说明白了,那倒是正好,那么顺水一推,把孩子给推回来,还少了一个累赘。 当初,这诒云不在家里头,事情若是和毕妈讲,怕是她也做不了主。如今诒云回来了,自然这事情也就到了摊开的时候。 诒云有些犹豫,现下看起来,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好办的样子。 “伯母……”囡囡走了过来,怯生生的喊了一句,眼睛里骨碌碌的净是水光。 诒云心想,不管上一辈如何恩怨,到底孩子是无辜的。这孩子寄养在谢家,这几年看起来,总不算是亏待过,看样子,也是真心待过几年的。 如今谁家日子都不好过,今天她要是把孩子给推出去,恐怕谢家还指不定怎么去对待这孩子。保不齐,将来这孩子被随意丢弃在城郊,也是很难说的…… 毕竟这孩子与谢家没有骨血关系,谢家人也没这么一份菩萨心肠白养着。 诒云刚要开口,就被毕妈按住了手腕,“少奶奶,三思啊……” 诒云愣了愣,心下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毕妈是心疼她有难处,这孩子要是接下来,自个家里的日子也是难过。 可是她到底是个做母亲的人,见了孩子多少总是要心软,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诒云的心意便动摇了。 谢树声到底是个滑头的人,一看诒云面露难色,就知道她心里头已经软了下来,连忙推着孩子上前道,“快,谢谢你伯母,往后你就跟着你伯母一块住了。你伯母懂医,又能持家,跟了她,可比跟了我们好过日子。” 第392章 第三百九十二章 念归林叶换(四) 囡囡夹在几个人中间,有些委屈巴巴的瞅着,眼见着眼睛里盈满了泪珠,眨眼就要落下来。 诒云心软,见不得孩子受委屈,即刻便将孩子拉了过来,护在了身前,“行了,这事情我就应下来了。但是希冀往后你们也少来打搅她,孩子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诒云把家里交给香穗和毕妈打点,孩子的一概事宜都嘱托好了,这才挎了竹篮去郊野上坟。 崇城郊野,有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是是贪图近路的人用鞋子踩的多了,硬是走出来的一条小道,这会看起来,却是渭径分明的一条路了。 路旁有许多的青冢,都是无人关照的,上头野草丛生,看起来很是荒凉。 诒云挽着一个竹篮,慢慢地来到了顾钧儒的坟前,上头的木牌,如今已经换成了一块大理石石碑,上头写着“申军总司令官顾钧儒之墓”几个字。 这是诒云当初专门雇了人来修葺的,看得出来,这几年有毕妈帮着打点,倒是比旁边的青冢要齐整许多。 这会天色晦暗,诒云倒并不是很着急,只是慢慢地从竹篮里头拿出了四碟菜与一碗饭,齐整地在坟前摆了开来。然后她就点上了纸钱,一点点地烧着。 周遭的枯草在冷风中挺立着,好似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诒云的发丝在风中被吹得有些乱了,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真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诒云掸了掸钧儒墓碑上的尘土,然后摸着上头的字迹,苦笑道:“你瞧,这里有双档汤、鸡丝面、佛手肚膛,还有荠菜馄饨,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只不过现在买不起最好的食材,你挑嘴,将就一些。这是我回崇城下的第一次厨,全给你吃呢。口味呢,自然不好与从前申城顾公馆里头请的那些名厨比,你就将就用一些,算是我一片心意了。” 说罢,诒云在墓前上了三柱香,然后就席地坐了下来,凝视着远处的崇城:“从前我一贯都觉得申城是个束缚的地方,只要在那儿,就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过去,突然发现,其实并不是真的申城不好,只是因为那里有你,我始终没有放下……后来又经历了这么多,分分和和的,我曾经多么怨你呀。可是直到你走了,我才发觉,人生在世,真的不能计较太多。眼前人若是都不能珍惜,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呢?” 诒云边说,边抬起了眼角,只是防着眼里的泪水落下:“琦君她跟着戴廷走了,我都不知道她现下是什么样子了。我心里知道,孩子年轻,许多事情总是要经历过的。可是一想到她要面对的处境,我总是有些如坐针毡那。钧儒……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难处吧?” 一阵冷风掠过,吹得三柱香上的香灰也跟着掉了下来,诒云转头苦笑道:“你看我,又在咬文嚼字较真了,你若是在这里听到,怕是得要皱眉头了。行知这孩子很孝顺,倒是一切都好,你且放心。另外,我今儿个还收了一个孩子,与我们家倒是很有渊源,我想法子也把她养大。” 天边慢慢又挤满了乌云,诒云起了身,轻声道:“钧儒,我倒是多希望,这会你能陪着我好好说说话。你去了以后,我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走马观花,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没有人再能取代你的位置了。我心里那座衣冠冢呀,永远都在,这辈子,我都做你的守坟人。” 眼见着天要落雨,诒云将碗筷慢慢收回篮子里,预备要走。这个时候,突然飞来了几只乌鸦,好像在啄些什么。 诒云蹙了眉头,怕是这些乌鸦是乱了坟头,连忙上前驱赶了一番。这个时候,她却赫然瞧见,那一柄鲁格手枪,半只浮上了土堆。 诒云微微一愣,她分明记得,这把钧儒贴身的手枪,她是一道给封了棺木里头的,哪里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拣起来摩挲着、看着,可这也的的确确就是钧儒的那一把手枪,她决计不会认错! 闷雷声愈来愈密,松柏枝叶动都不动一下,偶尔有几下闪电,穿过枝叶落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来。 诒云瘫坐在地上,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她有些莫名的害怕,某种想法涌上了心头,就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她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包围了整座崇城。电光闪闪如金蛇,在云缝中乱迸地窜越着,似老天爷愤怒地挥着长鞭,击挞着大地。隆隆的雷声,便是他对于人世一切罪恶的诅咒。 大雨翻江倒海地落下来,猛扑着地面,似是像要将这座古城里的一切吞噬扫荡而去。 夜晚的崇城,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在倾泻着。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来往巡逻的护城兵。 诒云到家就淋湿了,毕妈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诒云不过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她暗暗摸着袖中的那柄鲁格手枪,心里真当是五味杂陈。 这一日夜里,诒云听了这一夜的雨,就生一夜的烦恼。那檐溜下面,只听得一滴一滴的声响,打在郁金香的花枝上,瑟瑟作响。 好像那雨声也跟着都打在心上,过往的许多事都涌上心头,心里那种难过,唯有她自个才能明白了。 因为在床头独坐到深夜,诒云觉得两只脚既是很凉的,蒂凡尼台灯的灯光,也好似烧熬干净了似得,总是比以往更昏暗。 她捧出了那本早已翻得作旧了的《普希金诗集》,摸着空白页上被泪水溶开的字迹,心下早已如刀绞一般。 想着一人静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么道理,不如睡了吧。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得楼下有什么声响,她便睁开眼来,人就突然地坐了起来。 等她向窗外看时,那大雨已经转成濛濛的细雨,虽然还是在半空里飞舞,但是天色却已经是很明亮的了。她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索性披了衣服,趿了鞋子便下了楼。 院子里那几株郁金香,经着一夜的雨,已经谢了一些花瓣,折弯了腰肢,满园子里都飘着红黄白的点子。 第393章 第三百九十三章 念归林叶换(五) 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抽了芽出来。在木栏外,天空里飘着些许梧桐叶子,卷在细雨濛濛里,摇摇摆摆的。 有几只鸟儿在梧桐树边在飞来飞去的,诒云想着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在她心头想来难免又是一阵心痛之感了。 “少奶奶,你不用忙着起来的,昨儿个夜里我听楼上总是有些声响的,想来你是一夜未眠呢。不如上楼去多歇会罢,我熬了一些粥,加了些虾米,配了些青笋紫菜,一会给您端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毕妈已经是站到了诒云身后的。 诒云微微笑道:“无碍的,毕妈。我还是进里头吃罢,一会还要去女工学校那边,给工人们上课呢。听说去年,那里因为轰炸课也停了许久了,怕是许多字,她们也不定记得了。” 两人前后进了屋内,毕妈将诒云的碗箸呈了上来,安放在圆桌上,又不免问了一句:“还有一些腐乳与腌制的萝卜酱菜,要么我给少奶奶也盛一些来,再拌些酱青麻油一类的可好?” 诒云点头道:“正好觉着没什么胃口,吃些小菜也好,只不过也不必加那些调料了,直接端上来便好。” 听罢,毕妈便将粥与小菜一并给上了桌,又加了一小碗简简单单的鸡蛋羹。诒云吃了半碗粥,又用羹匙舀了几口鸡蛋羹吃,也便搁下了碗筷。而后她净了手,便躺在沙发上歇息片刻。 这时候,只听得院子里头的风自直透得吹了进来,穿过花间树间,就在那里稀里哗啦地不住的响。一会儿的功夫,挂在窗下的一串驼铃也跟着叮叮当当的摇曳乱敲起来。 毕妈收拾完了碗筷,便又上前来。 诒云便问道:“我织好的那件灰色的毛衣,可曾帮我晾晒了没有?” 毕妈答道:“都晾过了。” 诒云轻声道:“那你拿来,我再看一看罢。” 毕妈将那灰色的毛衣抱来,原来是被她收拾到了一只盒子里头。 诒云便开了那盒子,伸手拿起毛衣来看。在晋镇的时候,这尺寸,她是照着印象里顾钧儒的模样给打的。他如今到底是人亡不在了,也穿不上了,可是她仍旧还是织完了。 上头原先是隐隐有些泪痕的,如今晾晒过了,倒也是瞧不出来了的。就在诒云微微发愣的间隙,她触到了毛衣里头的一件硬物,于是便随手拣了来看。 里头是一块月白色的绢帕,里头包着的正是那块钧儒的瑞士怀表。 原来是毕妈,见诒云平日里极为珍视这块表,唯恐遗失了,便跟着这衣服一道给夹着放到了盒子里保存着,想着总比东放一处,西放一处要强。 诒云禁不住按了下表,那表盖一下便弹了出来。她不看这表倒也罢了,一看见表盖上刻的深深浅浅的“钧儒”二字,伸手轻轻抚触了一下,不觉簌簌的落下泪珠来。 毕妈见钧儒这样,也禁不住皱起了眉来,她自然是知晓,钧儒该是触物伤情,感念起旧事来了,一时又有些懊恼,自个怎么就将这两样东西给搁到了一起。想着这个时候,钧儒正伤心着,她再劝慰什么也是徒劳。 于是她斟了一杯温水来,对着钧儒开口道:“少奶奶从外头带回来的东西,都保存的极好,我看许多是从前带出去的旧物,倒是没有一件是有损毁的,这点可比外头的人要强多了。现下许多的人都不识得好,许多好东西都是给糟蹋了的,一点珍惜的意思也是没有的。” 毕妈原先是想岔开话题,好叫诒云宽慰一些,不曾想,这话倒是叫诒云愈发的难过起来,这一下,泪水连绵而落,倒是把毕妈给吓了一跳。 她忙绞了把面巾,给诒云递了过来:“昨天少奶奶回来,我瞧您心里总归是有些心事的,我这张嘴拙,怕是也说不好话来,倒是惹少奶奶伤心了的。真是罪过了。” 诒云接过面巾,转过身去,略略揩拭了眼泪,方才开口道:“毕妈,我只是心绪一时不能平复,倒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你用不着担心,若是行知他们问起,你可别多说什么。” 毕妈连连点头:“我也晓得呢,小少爷孝顺,知道少奶奶心里放不下,也是挂念着。” 诒云缓缓的将那块怀表包进绢帕里头,与那件毛衣一道摆放回盒子里头,予毕妈道:“我有件事情,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钧儒的坟墓,一贯是由着你帮忙打点清理的,我不在这几年,可曾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么?” 毕妈顿了顿,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少奶奶方才一提,我骤然想起来。实则是少奶奶你们离开崇城不久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去打理坟墓,发现土有翻动的迹象,我就想着,是不是附近的孩子贪玩,上去踩过了,就自作主张叫了人重新修葺了一番。这事情,我倒是忘了跟您说了,是我老糊涂了。” 话音才落,诒云惊得一下就起了身来:“你再说一遍,是土有松动么?” 毕妈点头:“有些凌乱呢,我想着,大少爷生前,多爱干净一人,要晓得,这墓地被闹成这样,还不指定怎么样呢。” 诒云垂下头来,有无数的想法绕过心头,她微微蹙了眉头,低声道:“毕妈……铭弟不是曾经说过,局势定了,就要把钧儒棺木迁回去么?我想了想,不管如何,先找几个工人过来,帮忙把棺木起上来,瞧一瞧,是否有损毁……” 毕妈眼睛一瞪:“少奶奶,都说入土为安,您真的要动棺木?又或者……” 诒云转身,从身后的木匣子里拿出那把鲁格手枪:“你瞧,这是钧儒的贴身物件,我绝对不会认错。我今日上坟的时候,若不是遇见老鸦在啃啄,怕是一时也发现不了!” 毕妈略略颤着手,抚触了下枪柄:“少奶奶的意思是……” “钧儒生前仇家太多,难保不是谁暗地里动了棺木,叫他尸骨都不得安宁。现在到底是乱世,不比从前,凡事总是没有底线的。”诒云一面说一面面色也僵凝了起来。 第394章 第三百九十四章 念归林叶换(六) 想到这里,诒云不得不觉得心下跟着焦灼起来。这件事情,还不好起太大动静,不怕是还要无端引了麻烦上身。 这一日夜里,诒云实在是坐不住了。她与毕妈商量了下,也未惊动其他人。待得家里人都睡下了,这才悄然去了顾钧儒的墓地。 两个人到底都是女人,这铲土也是个力气活,待得见到棺木的时候,诒云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仍旧坚持将所有的土都除掉。 这个时候,毕妈忽然喊了一声,“少奶奶,这棺木确实被人动过!” 诒云与她合力推开棺盖,这个时候却惊诧发现,里头早已经空空如也。 诒云好像在战场上突然中了一弹,只有麻木的感觉。痛苦像要诱惑她似的,张开双臂,慢慢向她心灵拥抱过来,她也痴呆呆地不知逃避,等到她的整个心灵都在痛苦紧束之下,猛然间她感到一种被榨压的剧烈痛楚了。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狠毒至此,连钧儒的尸身也不放过。想到这里,诒云一时也便泪如泉涌。 她在全身被撕裂的痛楚之下,痉挛不止,整个人像要昏晕过去了。毕妈连忙抱住了她,也跟着哭道,“少奶奶,你振作一些呀!” 诒云有些迷迷糊糊的,身子发了软,耳边只有毕妈的哭喊声。隐隐的,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身入野寺,蓬蒿没胫,阒然无人,只有一具棺材摆在空空洞洞的堂里。诒云觉得心下正栗然,转身要走,忽然那棺盖破窗飞出,向她压来了。 她拼了性命向前跑,两条腿却瘫痪似的再也拽不起,这时候真是再着急也没有。 她感到了一种极端的恐怖、焦急、忙乱中极力抵抗,极力挣扎,正无可如何间,忽然睁开眼来,昏灯有影,纸窗微露白光,显然她已经被带回了家中。 毕妈红着眼睛,守在床头,眼见着诒云醒了,这才仅仅抓着诒云的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乍醒时,诒云浑身汗流,心头还是突突乱跳,定一定神,更是觉得心痛难耐。梦中的危险,只有醒来可以救,梦中的幻境,醒来便化为乌有。 现在她倒是希望,钧儒的尸骨失踪的事情,也是一个恶梦,顷刻间她便可以醒来。 但是当她走出房门的时候,万里无云的青天,在她头顶上闪耀。厅堂的钟声,一下一下在寥廓的空间颤动,又徐徐在空间消失。天地静静地,安闲地,横在诒云的面前。 一切存在是事实,她昨天夜里的经历也分明不是梦。 “少奶奶,我去给你端盏热茶来。”毕妈一面抹泪,一面急着要去端水。 诒云一把擎住了毕妈的手腕,眼泪一下就跟着落了下来:“毕妈,你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不是真的!” 毕妈垂下了头:“少奶奶,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想到,少爷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呀。真不知道是谁那么心狠,竟然做的这样缺德!” 诒云捂着胸口,心脏还在噗噗直跳。既然一切如她所料,那么她更加不能干坐着,不论如何,她也得要让钧儒重新入土为安! 她回到屋内,换了一身墨绿的旧旗袍,颤颤巍巍的,执意出了门。 ……… 黄包车拉着诒云,一路奔跑着,到了宋公馆前的桥头,便停了下来。 “小姐,找您的钱。”车夫,一面摸出几块零钱,一面喊道。 诒云却是神色怆然,全然什么也听不见,顾不得了。 车夫遥望了一眼诒云的背影,心下跟着叹了一声,想着这世道乱那,好好一个人,给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也便只得叹息着离去了。 无巧不巧,诒云却在这个时候碰上宋太太在街边中风瘫倒。 她正失魂落魄的走上桥,居高临下地看见了宋太太中风的一幕:从前在申城最要体面的宋太太,这个时候正对着一位老太太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手里抓着的小包在空中舞来舞去作着示意。 突然那只手停顿在半空不动,张开的嘴巴也不再合拢,然后整个人沿桌边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最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老太太吓得尖叫起来,两手不停地拍打膝盖,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她弯腰想去拉宋太太,哪里拉得动丝毫?只好抬了头,一个劲地大呼小叫。 很快有路人围了上来,有伸手翻宋太太眼皮的,有吆喝着回家搬椅子送她上医院的,也有自作主张去掐宋太太的虎口和人中的,一时间街边乱哄哄围成一团。 诒云出于当医生的本能,一下就清醒了过来,飞步冲下桥会,拨开人群挤到宋太太面前,蹲下身,先翻她的眼皮看,又俯身在她胸口听了一会心跳。 旁边有认识诒云的人连声庆幸:“好了好了,有人来了就好了。”又有热心的人主动维持秩序,吆喝人群让出一小片空地,好让诒云施展身手。 诒云放眼四周,看到桥头有一株薄荷,便忙捻了一片叶子下来,然后用一把铁片撬开宋太太的齿缝,把薄荷叶子塞进她口中。 众人在旁,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翼,不由得都缩一缩鼻子。诒云又想法子给宋太太做了心肺复苏的按压。 众人此时屏息静气,眼珠都不错位地紧盯诒云那双修长灵巧的手,满脸都是崇敬和惊叹。整个救治过程不算很短,中途却没有一个围观者退场,活像买票看了一场技艺表演。 宋太太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开始翕动起来,大家齐声喊道:“醒了醒了!” 诒云手里略一用劲,又赶忙做了一遍人工呼吸,宋太太跟着叹息般地哼出一口气。诒云这才抬头望望众人,轻描淡写地说:“是中风。”又吩咐说,“有好心人请过来搭把手,先抬宋太太回家。” 早已有人抬来了竹躺椅,用两根粗粗的竹竿绑了,另外的人七手八脚将宋太太抬了上去。宋太太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两个小伙子狠劲一抬,倒觉肩上轻飘飘的压不住分量。 彼此平时一个城里住着,谁还不认识谁呢?当下不用诒云吩咐,抬人回家的抬人回家,再有喜欢多事的就飞奔了去报告如今宋家当家的宋廷秋。 第395章 第三百九十五章 念归林叶换(七) 宋廷秋得了讯,得知姑母的消息,连忙放下手里的账簿,衣服来不及换,头也来不及梳,匆匆忙忙赶往前厅赶去迎接。 虽说,现下他与姑母之间,因为一些家事,顶着劲儿,有争执。可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人都已经中风快死了,宋廷秋还有个什么好计较的? 诒云到了宋公馆那里,送宋太太回家的人已经四散回头,宋静之站在宋太太的床边哭得抽抽咽咽,倒是宋华苓,忙前忙后地替这位姑母脱衣脱鞋倒茶端水。 诒云骤然与宋廷秋在中风的宋太太床边相见,由不得两人都有些尴尬。 诒云朝宋廷秋勉力点点头,略略报之一笑。宋廷秋也便笑笑,说:“今日倒是劳烦你了,若不是你在,还不晓得会出什么事情呢。难为你费心了。” 说起来,诒云在家里操劳惯了,手脚闲不下来,看看宋廷秋这家里乱得不成个样子,就挽了袖子四处帮忙了一番。 正忙着,忽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猛一转身,就看见宋静之红着眼睛进来,对诒云道,“姑母请苏小姐过去一趟,说是有话想说。” 诒云理了理略微有些杂乱的鬓发,这也便跟着去了屋内。彼时,躺在床上的宋太太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死鱼样瞪住她不动。 诒云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对宋太太说:“宋太太,你有什么要交待的,要是信得过我……” 宋太太喉咙里呼呼作响,很吃力地抬手指住诒云:“苏小姐……你要帮帮忙呀,劝劝廷秋,叫他走罢……” 宋太太这一说话,嘴角处就有红红的血沫子冒出来,看着十分狰狞可怕。宋静之吓得面色煞白,手附在墙边,一时心下有些莫名的打颤。 诒云慌忙伸手去扶欲要撑起身来的宋太太,摇头道:“宋太太……您的话,我没听的太明白,这忙能不能帮得上,也不定呢。” 宋太太呼哧着说:“我原来已经去了南方……这一趟,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子,是定然不会再往崇城再赶这一趟的。” 诒云说:“我方才瞧出来了,恐怕您这身上的毛病,也不是一两日了。拖得久了,到底是……不过您宽心,总是能养一养的。” 宋太太苦笑一声:“苏小姐,你自己就是医生,能不晓得我现下的情况么?我知道,我这条命,久不了了。撑到现在,我实在是不甘心那……我求你,帮我劝劝廷秋,北地的工厂全部已经被他变卖,宋家只剩下南面这点家产。他若是再变卖了,你说,叫静之、华苓这两个丫头怎么办才好?我是想叫他,留些资产下来,好歹将来,俩姊妹去了美国,还有个依托,不至于过苦日子……” 听罢,诒云心下大骇,她倒是不知晓,原来此番宋廷秋回到崇城,竟是变卖了宋家在北地的工厂。 宋家若是没了那兵工厂,这乱世里,也就没了依靠的根基,旁的生意,更是指望不上了。 宋静之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瓮声瓮气道:“苏小姐,我就帮姑母说了吧。我大哥,这是要把所有宋家所有资产变卖,尽数要捐出来抗战。这仗打了多少年了,你也是晓得的,一眼望不到头。他做了这些事情,上头就会感激他么?再说了,宋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这都指着张口吃饭呢。他这样行事,叫我们可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宋静之哽咽了起来。宋华苓上前安慰了二姐几声,转身对诒云恳切道:“苏姐姐,从前,你是大哥的座上客,大哥一贯待你与旁人不同。如今大哥执意要回崇城来,也不单单就是为了募捐抗日……” 诒云愣了愣:“这……”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也就说个明白。我们原来也是想要登门来找苏姐姐你帮忙的。这几日,大哥闹性子,连我们的面都不肯见。好不容易见着了,也是一句话也没有。父亲生前,把这么大的家业都交托给了大哥,大哥若是把身价尽数捐出来了,怎么对得起宋家的列祖列宗。”宋华苓说到这里,一时有些跟着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诒云略略蹙眉,心下沉思一番,而后方才开口道:“这毕竟是宋家的家事,由我这个外人出面,恐怕也不是很合适呢……” 宋太太重重的咳嗽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又实在难以开口,只是重重的喘着气。 宋静之摇了摇头,“苏小姐,当初,倘若不是为了你们能将顾司令好好安葬,办一场风光的丧礼,大哥就算是要卖掉工厂,也决计不会这样迅速。他说,怎么也得为顾家,为你,保全一份体面……” 诒云骤然想起,当初,宋廷秋托人带来一笔巨款,确实也叫她替钧儒办了一场体面的丧礼。乱时什么都贵,因而,一场丧事操办下来,也所剩不多。 诒云闭了眼睛说:“我想,宋先生是位深思熟虑之人,他做事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到底是个外人,说轻了,说重了,都不算合适。可是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也便去与宋先生谈一谈吧,看看这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到了这会,宋太太的眼角也滚出两颗浑浊的眼泪:“看在……从前在申城相交的情分上……我求你……说服廷秋……” 宋太太每说一句话,嘴边就冒出一串血沫。诒云不忍目睹,转过身去:“宋太太,我尽力。” 宋太太说:“我放……放心……从前我……你……” 诒云道:“宋太太一生也行了不少善事,我相信,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宋太太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诒云背过身去,止不住也是盈满了热泪。 ……… 书房,宋廷秋核对着账簿,这个时候却听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抬眼一看,却见是诒云,眼中先是一喜,而后又迅速将这份欢喜压在了心头上。 “你怎么还没有回去么,我叫管家送你一程吧。如今这里自有底下人会照看姑母,你赶紧回去,家里孩几个孩子怕是还等着你吧。”宋廷秋轻声道。 第396章 第三百九十六章 念归林叶换(八) 宋廷秋的这件书房,跟宋公馆其他房间一样、古老而又有气派,整个看起来特别宽敞。因为宋廷秋喜欢古董,客厅里的家具陈设,都是古董。 落地灯下那套一长两短的沙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货,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绿色的真皮椅垫,两张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台面,莹白润滑,每只茶几上,搁着一盏古铜座的台灯,灯罩是暗金色绸子的。 宋廷秋喜欢逛古董家具店,厅里的摆设,全由他一件一件精心选购而来。只有客厅里靠窗的那架施坦威三脚大钢琴,从大厅搬到了书房内。 这架施坦威,从前宋廷秋原本是要送给诒云的。只是诒云坚持没有,这么多年下来,如今看起来保养还是不错。 钢琴的盖子上,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黑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二支鲜洁的大白菊。 这些白菊是宋廷秋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他挑选了菊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 诒云记得从前这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插着两三支大白菊,幽幽地在透着清香。诒云心下不经想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进过花店了,到底是没了这些闲情逸致。 眼见着诒云是有话要说,宋廷秋便走到茶几旁,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 他把电壶拨到低温,又从碗柜里,找出了一盒英国什锦饼干,用一只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客厅里,搁在花梨木咖啡桌上的银盘里。 还不到五点钟,客厅里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宋廷秋把茶几上的两盏台灯捻燃,暗金色的光晕便溶溶地散荡开来。 下午府里听差问他,要不要在家里吃饭,他告诉听差,晚上晚上再说,随便也就把人打发了出去。 “是我姑母托你来当说客的吧?”宋廷秋将咖啡推到诒云跟前,笑了笑。 诒云低头啜了一口,不置可否:“即便这些年下来,我行医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对于病人的痛苦,我很难做到无动于衷。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瑞士的时候,初出茅庐,独立医治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学艺术的,人长得很甜,不幸却患了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 说到这里,诒云顿了顿:“那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说起来倒是有些唠叨。当时,我尽了全力,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那个女孩子猝然病逝后,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寝食难安,内心的沮丧及歉疚,几乎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那是我第一次惊悟到,人心原来是一颗多么复杂而又脆弱的东西。做一个医生,尤其是外科的医生,生死在握,责任又是何等的严肃、沉重。” “你当年在宏仁医院尽心尽力,而后又随军做了战地医生,跟着颠沛流离,也是救治了无数的人,到底不算违了初心。人这一辈子太久,能到你这个份上,已经实属不易。诒云……我想,你应该是能明白我的,对么?”宋廷秋转过身来,眼里已是燃起一团火苗。 诒云轻叹一声,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方才说道:“我自是知道,你若是决定了的事情,就很难回头。一如当年,你离开崇城,回了平城。又或者如今,你下定决心要变卖资产,全权救国……” “诒云,不论你心下如何想。至少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知己好友。既是你晓得我的心思,我想,这中间人,你不做也罢。”宋廷秋替诒云斟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浓香四溢起来。 诒云微微笑了,“好吧,那我便不多劝说你了。只是,离开崇城以后,这几年便没有你的消息,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宋廷秋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灯,目光渐渐有些模糊:“宗族的长辈,介绍了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姑娘,我们相处了几个月,还是分手了。她很努力,一直想做好每一件事情,甚至连美国都不回了……” 诒云耐心的听着,她知道,宋廷秋开了口,就一定会把事情陈述完。他一贯都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从来也没有里外。 “她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不适,一定也是回国来帮忙的。与她相处的几个月时间,我清楚的意识到,我们是没有夫妻缘分的。我想,如果再继续下去,那么就是浪费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我必须要承认,我不可能,也不会她了。现在想起来,即便是在最寂寞的时候,我也没有动过要与其他人携手走下去的心思……”宋廷秋顿了顿,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喜欢黑咖啡,我熬得特别浓。”宋廷秋瞥了眼,又重新弯下身去,将咖啡盛满,把杯子搁在碟子里,双手捧了给诒云。 “太浓的咖啡,现在倒不敢喝了。”诒云抬起头来笑道,“怕晚上失眠……年纪大了,一点小事都会睡不着呢。” “那么加些牛奶跟糖好么?”宋廷秋笑了笑,夹了两块糖放到诒云的咖啡里,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诒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的出,你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宋廷秋望着诒云微笑道,“你一贯都是这样内敛,如果我今天不问你,恐怕你也不会说的。” 诒云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热咖啡:“说起来是有些不好意思……宋太太中风卧床,贵府上如今一团乱麻,我倒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你若不是有难处,又怎么会主动来找我?”宋廷秋皱起眉头:“我晓得,你遇到姑母是凑巧。实则你人到桥面上时,就有听差来禀了。我听闻你路过,便猜着,你该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诒云,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从前我予你的承诺,一直是有效的。至少……我不愿意看见你难为的样子。” 诒云凝视着宋廷秋:“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我从前没有想过,会再来叨扰你。” 宋廷秋把那碟英国什锦饼干捧起来递给诒云,示意她缓一缓,不着急说。 诒云拣了一块夹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第397章 第三百九十七章 念归林叶换(九) “我想要说的,是钧儒的事情。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很是震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乱了阵脚。”诒云轻声说道。 宋廷秋笑笑:“我听着呢。” “钧儒……他的棺木空了。”诒云微微阖了眼,略略仰起头来,好使得眼泪往回流。她并不愿意在宋廷秋面前显露更多的情绪. 宋廷秋起了身来,来回踱步着,半晌,方才顿住了步子,转身道:“这件事情,现下还有谁知道?” 诒云轻叹了一声:“除了我与毕妈,旁人都不晓得。我连行知都没敢告诉,就怕这孩子万一冲动了误事。听毕妈的意思,该是我刚离开崇城那会的事情了。我真是悔不当初,走之前怎么不在他坟头再好好看一看。好歹有什么万一,也能有个应对的法子。如今几年过去,恐怕尸骨都不知道散落到什么地方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心痛难耐……” 宋廷秋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有胆子能把顾司令的棺木给刨出来的,我想总不是偶然凑巧的罢。你宽心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好的法子了。现下当务之急,就是追查顾司令尸骨的下落。尽快再让他入土为安。” 诒云一下起了身来,对着宋廷秋郑重一拜,“谢谢。” 宋廷秋连忙扶住诒云:“都说了我们是朋友了,你还要跟我客气什么。也不光光是为了你。顾司令一生为国,当年南征北战,打了多少年的鬼子了。这样的英雄,若是亡魂都不得安宁,天理何在!” 诒云略略侧过身去,拿着绢帕抹了抹眼角,低声道:“说起来,还是要怪我,思虑不周。若是专门在那儿雇一个守坟人,总好过这样被人糟蹋。毕妈到底年纪大了,也不好时时都在那儿,身子也吃不消。只是……” 宋廷秋宽慰:“你拖家带口,下面还几个孩子呢,还能怎么着呢?倒是也不必太自责了。你就是这样,有时候认死理,总跟自己过不去呢。” 诒云心下五味杂陈,笑着摇了摇头:“我现下只盼着能赶紧找到他的尸骨,不然,我是谁也对不住了。” …… 宋太太由家里听差、丫鬟照看着,诒云也就定期上门来看看,到底是宋家,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打搅。 这一日,夜里,行知一步闪进大门,随手在背后将门关死了,靠在门板上,呼呼地喘着大气,胸口一起一伏。 诒云听见动静,迎出去一看,嗔怪道:“都一个小伙了,疯疯癫癫的!走路就走路,慌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行知喘着气说:“是蔡贤的人……” 诒云听了,就一惊,追问:“他的人做了什么?” 行知说:“蔡贤的人在巷子里拦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上头公署里做事。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诒云闻声,这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只手直拍胸口:“他竟然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自从回了崇城,我总是想尽量避免你与他们接触的……” 诒云想着,蔡贤这人为人心机深沉,无端端的找上行知,恐怕是不会的。她也知道,行知私底下,也是跟着学校里的同学在外头贴抗日标语之类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从钧儒去世以后,这么多年了,他难道还是不肯放过顾家的人,甚至连钧儒这个儿子也不愿意放过? “该碰到的总是躲不掉。”诒云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行知看起来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行知说是要参军入伍,诒云未有点头,如今怎么样?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动地把儿子送出门去。 前头琦君已经走了,这会又是行知,到底是儿女大了…… 诒云不敢耽搁,连夜替行知收拾了一个包袱,第二天雇了黄包车,亲自把他送到宋家中。她要宋廷秋派人护送行知去南方的部队,那里有钧儒旧部在,好歹有个照应。 行知天生一个快活的性子,临别前搂住诒云的肩膀说:“母亲,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来呢,你在家里千万别惦记我。” 诒云心里想:这是送他打仗去呢,战场上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呢,是的的确确的生离死别呀,他怎么就没有丁点害怕?诒云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快,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只一再地叮嘱儿子要当心,要留神,要活到回来见她的一天。 诒云回家的时候,先弯到女工学校,兴味阑珊地坐了好一阵子。儿女们都一个个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连三离她去了,她觉得身边空得发慌。 她现在越来越需要有人抚慰和温存,哪怕只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闻一闻那些苦丝丝的药味儿,心里也会平和熨帖许多。 一天夜里,诒云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诒云边走边想: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 她问:“是谁?” 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促地说:“是我,戴廷派我来的。” 诒云的心咯噔一跳,戴廷无事不会派人进城来冒险,这么说,是琦君她…… 诒云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外边的人听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太太,你不用费事开门了,戴廷让我告诉你,琦君病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 一阵翻卒的声响,那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成香烟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 话才说完,诒云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有一瞬间,诒云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她干脆不剥了。 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 诒云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想哭,又有点想吐。她想琦君怕是不行了,她的女儿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阵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 第398章 第三百九十八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一) 不不,她不能躺,诒云不住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躺,躺下怕就难起得来了,可她的琦君还没有咽气,在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诒云想着,无论如何要赶着去,就算是琦君真的留不住了,也要让琦君死在自己的怀里。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香穗卧室后窗根下。香穗平日的睡觉很灵醒,诒云不过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香穗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 诒云把事情一说,香穗即刻答道:“我陪你去,您先自放宽了心,琦君只是病重,未必就没有了救,或者您自个去瞧了,还有得救呢?” 诒云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清楚楚。她穿过院子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 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顾钧儒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琦君能用得着它。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并收在贴身口袋里。 银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而后她出门到后院毕妈房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 她不敢说琦君病重,只说病了,要带香穗一起去看一看。虽则如此,毕妈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诒云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香穗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诒云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诒云看过之后就烧掉了。 两人等到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琦君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诒云和香穗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门框极矮,诒云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 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诒云忍不住扭过头去。 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絮裹出来的人形。 诒云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呐呐地喊她:“母亲……” 诒云冰冷冷地说:“戴廷,你喊我什么?” 戴廷垂了手,努力解释:“这两天附近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诒云厉声喝道:“再早干什么了?你就是早点来喊我,也好过现在吧!” 戴廷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诒云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琦君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 诒云心里酸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这里受这种罪,她到底是真为了抗日呢,还是为了戴廷?诒云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全然有些糊涂了。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尖削的下巴。诒云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琦君脸前。 琦君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诒云趴着在她耳边喊:“琦君、琦君,我来看你了。” 琦君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诒云。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母亲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 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诒云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琦君却是昏睡不动,任凭诒云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 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香穗拍着诒云的后背,安抚道:“先给琦君小姐瞧一瞧吧,看看究竟是怎了。 诒云这才想到自己是带了医生箱过来的,她慌忙起身取了箱子过来,在地铺边上坐了。 她戴上听诊器,又咋琦君嘴里塞了一个体温计。诒云诊完了胸口,又换腹腔,显得迟疑不定。 而后她用木片顶开琦君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喉咙。等到轻轻解开琦君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 最后诒云伸手到被子下面摸琦君的肚子,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戴廷说:“母亲,您也不必开口,看您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您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诒云先是咬着下唇,而后口气有些重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琦君她这是重症肠热症。” 戴廷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肠热症的厉害他是领教过的,戴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戴廷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 如今诒云在“肠热症”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琦君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诒云冷眼看着戴廷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琦君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就算她不是我女儿,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听到这里,戴廷眼睛里闪出亮来:“母亲,你说琦君能治?” 诒云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她是我女儿,我还会见死不救么?只是,这病症拖的太久了,白耽误了治疗的时间。你真的是……” 戴廷说:“母亲,您肯亲自动手治疗,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您腾住房。” 第399章 第三百九十九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二) 诒云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到附近城里慢慢调理。” 戴廷愣了一愣:“能行?听说附近小城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路上又有关卡,你们独自来就算了,带着琦君的话,恐怕回崇城也困难呢。” 诒云说:“困难难道就不做了么?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说罢,诒云心乱如麻,坐在琦君身边,手抓住琦君的一只手,旁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她只知道,她的琦君这会正是危及的时候,必须要到城里找家医院挂靠了。 戴廷的意思,请诒云和香穗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诒云不肯,直道琦君现在的情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 戴廷听她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她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偏远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戴廷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 没奈何,他套来一辆牛车。诒云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戴廷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琦君安置上去。 琦君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诒云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脚,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 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 旁边的香穗和游击队的小伙子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半道上,遇到了日本人的队伍,几个人赶忙往林子里避开。那队伍带着机关枪,如果真要动起手来,恐怕谁也活不了命。 索性这次运气好,没有被日本人发现。好不容易几个人走过菜园子,拐进一片坟地里,诒云小腿一软,“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边坟堆上。 香穗惊讶地扭头去看她,只见冷汗从她额头脸上涔涔不断流出来,一时间竟在下巴处汇成小河。 香穗这才知道刚刚诒云是实实在在吓得苦了。 马车在坟地的杂树林子里藏妥之后,几个人卸下砖头,把琦君从车子上抬出来。 琦君身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任凭别人摆布,诒云唤她,她只知道睁眼看看,别的就没有反应了。诒云原怕她这一路折腾会顶不过去的,此番看来一时还没有大碍,心里由不得暗自念佛。 眼见着前头就进城了,香穗也上车在旁边坐着,这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若被熟人看见,只说是乡里送来的重病人,诒云要带回诊所医治,只是过路这里停留几天。 人见了重病人躲还躲不及,自然不会上前细看。 一行人到了医院里头,因着有戴廷安排,倒是很快就给琦君安排上了床位。诒云留在医院里,照顾了一些时间,又看着琦君用了药,挂了点滴。 几周后,日本人无暇再顾忌通往崇城的那条路,所有兵员都被集中起来要与游击队打一仗了。诒云听了消息,赶忙带着尚未康复的琦君,千难万险,总算是回了家中。 她把一路上有惊无险的经过跟毕妈细说了,几个人又哭又笑的,末了都说琦君命大福大,说不定还真能平安度过这一道生死关卡。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琦君往哪儿安置,商量来商量去,毕妈房里的那间佛堂最是妥当,安静不说,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 毕妈也说,佛堂里供菩萨久了,菩萨会保佑琦君无事。诒云也就苦笑一声,并没有答话。 中午,囡囡和耕望被底下人从外头被带回家来,诒云把他们拢到一块儿,把姐姐琦君的情况跟他们照实说了,要求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吐口说琦君在家养病。 “该干什么,你们照样干什么,只当家里没你姐姐住着。万一有点风声露出去,你们也知道,日本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城里是有日本人的探子的。到时候,不光姐姐,连你们、连我一起都要没命。”诒云说着声音就严厉起来。 她轮番去看两个孩子的眼睛:囡囡是柔顺中透着害怕;耕望却是满脸兴奋,眉毛鼻子都在动弹,大概觉得生活中有这么一件惊险的事情很合他口味。 诒云点着他的脑门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耕望叫道:“伯娘,您说错了,您最能放心的就是我!行知哥走了,全家只有我一个男人,你不靠我还靠谁?” 诒云被他说得不由一笑。琦君在当天半夜里悄悄转到佛堂里,其时几个孩子都已经熟睡,诒云和毕妈、香穗接了人,悄没声地移动着琦君。 毕妈烧了一锅温水,诒云就手替琦君把衣服脱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脱下来的衣服,诒云当即就要香穗扔进灶膛烧成灰烬。 开头的几天,琦君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中她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还提到了父亲顾钧儒,使诒云大为吃惊。 毕妈就说,会不会是小小姐要走了,少爷回来接人的。诒云每每听了,还得念起钧儒尸骨未寻的事情,心下也便更是揪心。 偶尔琦君醒过来,张着两片干裂的唇,两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叫她,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听不见,又像是不想听见。 毕妈就担心的直打转,倒是诒云安慰她,这是琦君耳朵暂时的失聪,病好以后会自然恢复。 每天下午,琦君还要发寒,身上盖两床被子,脚下蹬一只黄铜暖炉,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让诒云恨不能抱她在怀中,用体温把她暖回阳气来。 第400章 第四百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三) 有时候,琦君肚里疼痛,疼得身子弓成个虾样,冒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很快地因为体虚而昏死过去。 诒云没有更多的镇定剂和止痛针可以给琦君打了,她只能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她揉肚,直揉到听见肚里咕嘟嘟发响,肝肝肠肠的顺过气来。 这时候再看琦君,像是从死神那里精疲力尽跋涉回来了似的,手脚瘫软,面色转为平和,跟着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不过几个星期,诒云的下巴明显尖削下去,原本细长的凤眼深陷进眼窝中,眼珠大而亮,看人的时候有股毛刺刺的不肯罢休的劲头,目光久久伫立不动,而后眼中就见有火苗慢慢升起。 她眼里忽闪忽闪烧出一种异样的光,最后这光亮笼罩全身,竟至于动一动就有火星子扑簌簌往四下迸溅。 耕望几个小点的孩子生怕诒云的这把无名邪火烧到自己身上,这阵子干脆见了诒云就远远躲开,有话先绕着弯儿跟毕妈或者香穗说。 有一回,耕望偷拿了诒云的两个铜板买糖人儿,诒云一巴掌打下去,却最终没落在耕望脸上。她抖着手,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打的出了血,连说是自己不会教孩子。 毕妈看了上火,连忙把耕望拉到厨房里说:“别怨你伯娘,你大姐姐的病不见好,伯娘心里急,火气大。” 耕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道:“送大姐姐走!不要她回家里来!她一回来伯娘就只关心她了!” 毕妈听了面色惨白,连忙一把捂住耕望的嘴,连声说:“小祖宗,你怎么说这种狠话!天菩萨听见了要打雷的!” 耕望原是个孩子,平素又是被家里人宠惯了的,一急之下说话难免撒野。到得晚上他自己想想不对,又自动跑到诒云跟前认了错。 诒云只是叹着气,抚摸着他的额头,却是半晌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第二天晚上,恰巧戴廷摸进城里来看琦君,耕望已经嘻嘻哈哈忘了昨天的事, 香穗却站出来抱不平,说:“戴先生,我家琦君没病的时候,你们怕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城里还有个家。现在人病成这样,你图省事往家里一送,害我们太太不吃不睡不说了,连我们都跟着过得心惊肉跳。” 这番话说的犀利,戴廷一时愣在那里,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竟不知如何应答这个厉害的丫鬟。 诒云当时很有点生气,喝斥香穗说:“香穗,你别多说了!这事儿还说不到这个份上。” 香穗意难平,反驳道:“我说得哪点不对吗?” 诒云噎住了,心里气着这话,到底戴廷在场,有些事情还是不好说出来,要不然就不体面。可是她又分明觉得,香穗这话多多少少说在实情上,如若不是琦君病重,戴廷和她是的确不会回家照面的。 然而诒云转念又想,她是被儿女们喊作“母亲”的人啊!喊“母亲”干什么呢?母亲是树根,儿女是枝叶;母亲是巢,儿女是案中啾啾待哺的燕子;母亲是避风的港,儿女是收帆落桨歇在港里的船。 既然为人母,天生是为儿女担惊受怕的,是随时准备着为儿女遮风挡雨的,儿女有难,不靠母亲靠谁?“母亲”这两个字,分量沉得能砸死人啊! 香穗她到底还年轻,说给她听,她怕是还没法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呢。 戴廷到底是临时来的,匆匆来,又匆匆去,只在屋内握着琦君手,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出城去了。 诒云望着戴廷走的背影,又看看床上躺着的琦君,突然就觉得心下十分难受。 接下来的日子,为着琦君这个病,诒云把家里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把城里能寻的药都寻来了。 说来说去这病的起因就是肠胃里面的问题。对症下药,也不过用些清楚病毒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剂药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没影儿的事。 诒云一日两趟去屋里来看琦君,有时候就琢磨着药里加一味什么,再不减一味什么。有时候药刚灌进琦君嘴里,她跟着一阵恶心反胃,或是肚里绞疼难过,喝下去的药哇地一下子吐出来。 诒云这个时候总要忙上半天:收拾吐脏的床铺,重新配了药,叫香穗去取药。 琦君的高热持续半个月之后开始有了变化,时而热到极点,人被烧得神志昏迷;时而又退得干干净净,身子摸上去比死人还凉,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气。 毕妈倒是十分忧心,她趴下身子去听琦君的微弱呼吸,忧心冲冲:“我怎么觉着琦君一点没底?这气儿细得像蚕丝,真怕一阵风就吹断了它!” 诒云就摆手:“这是病况有了转机呢,我先就担心她热度降不下来。等着看吧。” 有一天,琦君烧退的时候出一身虚汗,诒云绞了热毛巾在她额上轻轻地擦,突然听见毛巾下面有极细微的声音喊母亲。 诒云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脑子里糊里糊涂发吃症,就用劲甩头。细细的声音又叫一声:“母亲!” 诒云猛然惊醒,意识到是琦君在唤她。 她低头去看琦君,干裂的唇皮子还在翕动,眼睛是有气无力睁开着的,眼仁里分明映着她的一个影子。 诒云这一喜,两膝不由自主软软地跪了下来,口中呢喃一声:“老天爷呀!” 说完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慢慢地飘浮起来,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是年轻人生命力强盛的缘故吧,琦君的病一见好,身体就恢复得极快,不几天已经能被诒云和香穗架扶着到廊上晒晒太阳。 这时候,毕妈就小心将大门关好,拿顶门杠闩上,生怕家中不留神闯进个把不相干的人来。 戴廷这期间又来过一次,每次来回,他都是藏进码头卸货的船舱里面,通过码头游击队的关系上岸脱身。码头上人多眼杂,有游击队这边的地下同志,同样也有蔡贤的眼线和日伪暗探。 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对面站着的熟人背地里吃的是哪家的饭?也正因如此,戴廷每次进城都不敢马虎半分。 第401章 第四百零一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四) 谁都没有想到,日本人竟然发动了对崇城的突袭。在空袭与地面进攻的配合下,日本人一夜之间攻破了崇城的城门。而蔡贤早已经临夜撤退而去,整个崇城的陷落,几乎就是一个昼夜。 戴廷知晓了崇城沦陷以后,实在不放心琦君一家,于是搭了一条运瓷器的船,瓷器装在几个大木箱中,戴廷便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曲身躬坐。 船靠了码头,货物上岸,按规定码头上的稽查队长要逐一开箱检查,偏偏查到戴廷藏身的这个箱子时,队长挥手放行,把人带去检查另一条运布匹的船只去了。 这就使稽查队里的日伪暗探起了疑心,当时就想开溜,找上司去报告。队长倒也机警,偏将他一步不离紧紧看住。待到暗探好不容易脱身,上司却下了班,一头扎在窑子里抽大烟寻快活。 一来二去,自然耽搁了时间,这个时候,戴廷已经匆匆离开城内,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混出了城去。 那几天崇城的日军正计划着进行一场秋季大扫荡,四乡八镇的秋粮下来了,不下乡去抢掠扫荡一回,冬春漫长的季节很难熬过。 与此同时,城外的游击队和保安旅也闻风而动,集结各自的部队,准备大规模的反日本人的扫荡。 这样,整个形势显得十分紧张,又因为城内一方的蠢蠢欲动和城外一方的严阵以待而透着究竟鹿死谁手的微妙。 在这种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里,毫无疑问日军对肃清城内的抗日分子极其重视。稽查队员报告了可疑迹象之后,日军立刻全城戒严。 其时,戴廷早已出城,戒严自然一无所获。日军不敢大意,又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户口,城内划出几个片区,每个片里由一个日军带两个伪军负责。 耕望这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查户口的三人小组已经到了街口。诒云因为没有出门,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耕望小跑着回家,把这事告诉诒云之后,大家一时都惊慌失措。 “大小姐怎么办?大小姐怎么办?”毕妈一迭声地喊,又慌慌地去闩门。 香穗说:“闩门有什么用?人来了你能不开?” 话音刚落,果真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连诒云在内,刹那间每个人都青白了面孔。毕妈的身子已经在筛糠似的哆嗦。 诒云先松出一口气来:“是宋先生。”连忙开了门放他进来。 宋廷秋说:“你们也知道查户口的事了?”又说,“大白天的,把门闩这么紧,反会让人起疑。” 诒云着急道:“琦君怎么办?她没有任何的证件,恐怕要被日本人怀疑的。” 这个时候,屋内的琦君听见了外面大家说的话,挣扎着下床,站在房门口,“母亲,让毕妈扶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诒云听了就生气说:“出去?你这副风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儿?再说人都已经堵在街口了,你不能变只虫子飞走。” 琦君固执道:“我宁可让日本人抓去,也不能看家里遭了罪。” “不要说这些傻话!”诒云的口气透着坚定,“你以为我们把你救活过来容易?你回房去,有我在,我能想到办法。” 琦君不知道母亲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她不敢违拗诒云的意思,转身回房去了。 琦君一走,宋廷秋问诒云:“你真有办法?” 诒云幽幽地说:“要抓就抓我,我跟他们走。” 旁边的香穗一直不说话,这时开了口:“我想出主意来了,我跟大小姐模样差不到哪儿去,让她用我的证。” 诒云摇头:“不好,我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香穗说:“现在不是咱们可以犹豫的时候。一会等日本人搜查,自然先要从宋先生家门口的桥面上经过,总是先查他的公馆,再转过桥面到咱们家来。我在家后墙窗下等着,日本人前脚从桥面出去,我这边马上到家外头过桥去。只要我藏好了,这证件只能对上琦君一个人,谁想到会有这场好戏?” 诒云还在沉吟,香穗和宋廷秋都说事不宜迟,只好这样了。宋廷秋立即从大门出去,抢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公馆。 这边毕妈、诒云几个人都立在后墙下,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过了一会,诒云还是让毕妈到后面去,把耕望和囡囡两个小的拢在身边, 这样一来,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诒云又照料琦君起床,帮她草草梳洗装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让她在廊下坐了,权且拿她当香穗。 日本人要到诒云家中,必然要过宋公馆。日本人既是来查户口,没有说放过第一家不查,反绕着桥面过来,直接敲诒云家门的,香穗的估计真是一点不错。 前面大门日本人叽哩咕噜的问话,宋廷秋故意扯得很响的应答。宋廷秋无非要让后面的听差听见动静,好随时掌握机会。 这时候,听得宋廷秋在前面拖长声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 听到声响,早就有宋家的听差抄近路,到诒云处报信。 诒云对底下人做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抱住了香穗的腿。后院墙上的小窗户打开了,宋家的听差探出头来,催促道:“快!” 诒云猛一提劲,趁势把香穗身子一送,她的胳膊已经搭上窗台。 诒云托了她的脚往上送,香穗自己又收腹提气,整个人哧溜一下子就从窗户外滑了出去。街面上里面自然有宋家的听差接着。 这个时候,诒云掸去衣服上沾着的灰,门在这时才被砰砰地敲响。老妈子去开门,诒云拉她一把,自己跑去开了。 门口的三个人,一黄二黑。穿黄的是日本兵,上刺刀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板了一张焦黑的苦瓜脸,来者不善的样子。 穿黑的是伪军二狗子,一人手里捧着户籍册之类的东西,另一人胳膊上挂一捆麻绳,不知是准备绑人还是干什么。 捧户籍册的伪军吆喝道:“查户口了!姓什么?” 诒云答姓苏,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伪军替他翻译,说是叫全家统统到院子里集合,拿出证来。诒云就到廊下搀了琦君,毕妈带着耕望、囡囡,连同家里几个老妈子一起,一家人站在了一处。 第402章 第四百零二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五) 诒云站的位置故意在琦君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点。不料日本兵抬眼在几个人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琦君。 发现琦君的同时,他那张苦瓜脸有了笑意,大叫一声:“花姑娘的!”伸出枪刺,只轻轻一拨,把诒云拨到了旁边,再一伸手,揪住琦君的衣襟,不费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诒云的一颗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用劲咽了口唾沫,不住声地提醒自己:别慌,别慌,别让人看出破绽。 诒云拍了拍耕望的后背,又拉过囡囡,把她的脸贴向自己腰间,意在鼓励他们沉住气。她想这一定是个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来就发现有异。 琦君身子晃了两晃,勉强才算站稳。因为慌乱和愤怒,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两团红晕。 此时的琦君,因为大病初愈,清瘦的脸上眼睛奇大,嘴唇极薄,鼻梁也显得精雕细刻般格外挺秀。 她尖尖的下巴两个手指就能捏住,肩、颈和腰肢都细溜溜的,不胜清风似的,从上到下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病态之美。 日本兵拿着香穗的证件,对照琦君看了又看。两个人虽然岁数不同,实则五官是不大一样的,只因琦君瘦得厉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疑惑。 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把那张证件递给旁边的伪军。 诒云知道他们有疑,没等伪军发问,抢先赔了个笑脸:“老总,我女儿刚刚大病一场,人都瘦得脱了形,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一条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囡囡,把她从诒云肘弯里扯出来,一迭声通问:“你说,是不是?” 囡囡原就胆小,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浑身一哆嗦,一泡尿哗哗地流下来,地上眨眼间湿了一片。 日本兵脸一沉,抬手打了囡囡一个巴掌。囡囡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顷刻间鼻子里流出红殷殷的血。 诒云尖叫着:“你不能打孩子!”说着她就扑上去抱起囡囡,搂住不放。 日本兵恶作剧似的,转而端起枪刺,搁到了毕妈的肩上,喝道:“你的,说!” 毕妈一双小脚再也支撑不住这么多的恐慌,双膝一软,身子猛然跪伏下去。她两手撑住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日本兵却故意用刺刀压在她的肩上。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日本兵忽然拿开枪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时,毕妈终于昏晕过去。 日本兵把这老老小小捉弄够了,短胳膊一挥,领着两个伪军到后面各处搜查。这边诒云丢下囡囡来扶毕妈,叫耕望帮着掐她的人中和虎口,底下老妈子忙不迭到厨房取了凉水,拍在毕妈额上,片刻之后人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一场混乱就这么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晚,诒云一家人正围在厨房里喝粥,那个苦瓜脸的日本人忽然闯进了门来。他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进门带了满身的酒臭,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琦君身子虚,下午多站了会儿,心里就发慌,手脚也冰凉,早早上床歇着去了,饭桌边坐着的是香穗。 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因为猝不及防,刹那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惊地张着,筷子在手里捏着,泥雕木塑般不能动弹。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香穗面前,脑袋伸出来,左看右看。他虽说喝得醉了,也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 他十分惊奇,中国的花姑娘怎么一天之中能变出几副面孔,下午还是个一弹就破的薄薄的纸人儿,晚上就成了绢制的涂上了美丽颜色的偶人儿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香穗的下巴。偶人儿更生动,搂在怀里大大的舒服,他很满意。 在日本人那只长着浓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触及到香穗脸蛋的一刹那,香穗如同梦醒,惊叫一声,敏捷地把头甩开了。 日本兵抓一个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间收不回来,一下子扑倒在香穗身上。香穗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压,嘎啦一声散了架,日本兵连同香穗重重地跌落在地。 此时他酒兴大发,欲火中烧,呼哧呼哧喷着带酒臭的粗气,两手抱紧了香穗的脑袋,狗一样地在她脸上胡乱啃咬。香穗两手用劲扳他的肩膀,脑袋甩过来又甩过去,含糊不清地哀叫:“救命!救命!” 耕望见香穗被欺,“嗷”地一声喊,窜上去拼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试图将他从香穗身上扯下来。 老妈子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帮着耕望拽日本兵的另一条腿。毕妈经过下午那场惊吓,魂儿魄儿一时片刻还没有回到身上,站着发了傻。 日本兵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满身的蛮力,耕望和老妈子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腾得厉害,身子在香穗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此时的诒云,血冲头顶,只觉眼睛前面看到的东西一片鲜红,火一般地呼呼燃烧和弥漫,要把她的家人统统裹卷进去,变成灰烬。 她耳朵里灌满了香穗一声声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尖锐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她看见了香穗身边的散落的凳腿,顺手拣起一根,几乎没有考虑,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砸落下去。 就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的西瓜。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腥咸的气味。 即刻,日本兵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从香穗身上滚落下去。 第一个发出惊叫的是喘过气来的香穗:“打死他了!” 叫声一出,全家人立刻都变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闯下大祸了,打死日本人的后果将会如何,连最小的囡囡都懂。 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脑子在顷刻间一片空白。 第403章 第四百零三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六) 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日本兵微微动弹了一下,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 天哪他还没有死!他刚才仅仅是昏晕了,他脑袋的外壳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来,天知道他的报复是如何疯狂。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毫无人性的暴行,难道还少? 诒云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全家人在同时间动作起来,开始了并非是事先蓄谋的对日本兵的绞杀。老妈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裤带,毕妈、香穗、耕望跪扑在地,四个人分别死死压住了日本兵的四只手脚。 诒云将裤腰带从日本兵脖子下面穿过去,在他咽喉处打一个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递给毕妈。 毕妈心领神会,照样把裤带在手腕上绕了几绕。一切准备妥当,诒云和其他人同时发力,屁股和身子使劲往后面坐下去,刹时间绳扣已经深深陷进日本兵的脖颈。 眼见得他拼命挣扎,身子像离水上岸的大鱼一样一挺一挺,慢慢地脸色发紫、发青、发黑,眼珠暴突出来,可怕地盯着半空,嘴巴大张,滑出一根紫黑粘腻的舌头,从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终于,他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香穗和耕望忍不住地干呕。惊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识地别转了头,不敢往地上的尸体再看一眼。 毕妈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找一片破席子,将那张怕人的面孔严严实实盖上。 又过一会儿,诒云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轮流扫视几个孩子的脸,说:“都别怕,人是我打死的,跟你们不相干。万一日本人追问到头上,只是我一个人动的手,听清楚了吗?” 囡囡带着哭腔喊:“伯娘!” 诒云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去洗洗手脚,都睡吧。香穗,你替我做件事,到宋公馆,请宋先生过来一趟。” 宋廷秋当时正在灯下看书,听香穗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也吃惊不小,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诒云处来。 诒云先发制人地说:“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请你来,是想商量商量,看把这尸首怎么办?” 宋廷秋想了一会儿,说:“埋在院子里肯定不妥,多多少少总有痕迹会留下来,再说日本人还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干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桥下的河水里。” 诒云说:“死沉死沉的,怎么弄得过去?万一被人撞见,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宋廷秋胸有成竹:“好办。我这几日恰好跟人借了辆脚踏车在家里,准备给管家下乡收租去的。把尸首拿条大麻袋装了,往脚踏车后面一搭,有人看见,只当我们是从乡下收上来的驮米驮炭,不会疑到是人。” 诒云想想只好如此,遂照着宋廷秋说的办法做了。 香穗和毕妈说是人多胆壮,也要陪着去,诒云断然不肯,只一个人跟在宋廷秋车后。好在当时夜深人静,桥面离家里不过一箭之遥,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到。 到得河边,卸下麻袋,宋廷秋搬一块石头拴了上去,跟诒云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扔进池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无话。宋廷秋从头到尾尽心尽力,就像为自己的家人做事,甚至连一句埋怨诒云鲁莽冲动的言语都没有,这使诒云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 如若钧儒至今在世,怕也不过做得这样吧? 日本兵奇怪失踪,崇城里免不了同哄哄折腾了一阵子。亏得诒云家门里一窝子孤儿寡母,没有人会把她们跟杀死的日本人联系起来。 日本特务最后认定,许是游击队潜进城中搞了暗杀。 几天后,耕望从小学堂放学路过河边,见那儿围了一大堆人。他挤进去一听,才知道尸体不知怎么浮了上来,烂得不成个样子,被几个伪军打捞走了。 耕望飞奔回家告诉诒云,诒云只是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别管那些闲事。” …… 宋廷秋的三妹宋华苓十八岁生日那天,在桥口的茶馆里碰到了谢树声。宋华苓后来想,说是碰到,其实哪有这么巧的事。 谢树声是知道她每天上学放学从桥口经过回家,故意在茶馆里挑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坐着等她的。 宋华苓距高中毕业只剩下个把月时间,崇城到底是临江靠海的富庶之地,物产丰富导致经济发达,经济发达又使得文化程度颇高,城里人家女孩子读高中的相当普遍。 只不过如今到底局势变了,女孩子毕业出来想找份高尚体面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除了嫁到体面人家,做太太之外,最好的出路便是继续读书,念大学,甚至留洋。 出门求学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这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得起的。宋华苓自知家境败落,大哥的钱一分一分都来之不易,上大学的事根本提都没有提起。 她期盼能找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按月拿一份可靠的薪水,养活自己之外多少还能帮贴一点家用。 在这一点上,她对姐姐宋静之很不以为然,为了继续维系体面的生活,她终日只是闲暇转于那些酒会里头。 宋华苓不想让自己再步姐姐宋静之的后尘,一个机会便来了。 此时的谢树声早已经叛变,在日本人的翻译官的位置上坐满两年之后,突然地觉到了一种危机感。一方面,日本人脾气阴蛰,喜怒无常。 最近阶段,外面抗战联盟形式大好,反而是日军内部士气大减,日本人更是变得让人捉摸不透。谢树声想要维持自己在日本人那里的地位,自然就要想办法。 这样,谢树声为保住饭碗,认为有必要在自己这边加添一只筹码。他想到了宋家的三小姐宋华苓。 第404章 第四百零四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七) 谢树声要把宋华苓介绍进,由日本特务头子木村泽人亲自控制的本城报馆里做事。报馆跟木村泽人的特务机关同在一个大院,宋华苓在报馆做事,必然时常有机会跟木村泽人碰面。 谢树声知道,木村泽人是个怪异的人,来崇城之后,对“花姑娘”不感兴趣,倒迷上了赵家班里唱青衣的男旦秦月生。 谢树生私下揣摩,认为这是木村泽人没有碰到能令他心动的女人的缘故。崇城的女孩子,要说长得有几分姿色的,街上随便抓抓都是一大堆,只不过大多羞羞答答上不得台盘,不解风情,不懂手腕,是一盘经看不经吃的小菜。 唯独他们宋家的女孩儿,除了一副承袭了宋家人的美丽容貌之外,那种活泼洒脱,那种落落大方,那种知人知意的聪慧灵秀,是没有第二个外姓旁人可比的。 他就想着,不管木村泽人再怎么脾气古怪,只要见了宋家的女孩,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谢树声的心思宋华苓自然不能看得清楚,但是宋华苓急于要找一份体面的、薪水不低的工作,这就使她不能拒绝谢树声的荐举。 她也知道宋家与谢家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以谢树声这样风吹两边倒的为人,他举荐她去报馆做事不会毫无目的。 宋华苓对此付之一笑,她自信智力不低,只要工作到手,她最后会让这个谢树声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自然,在大哥宋廷秋的跟前不能提到谢树声的名字,宋华苓只说是同学的父亲帮了忙。宋廷秋一面要照看已经中风的姑母宋太太,一面又要管着下头的方方面面,一时到底是忙不过来。 他见三妹说的诚恳,也就蒙在鼓里,倒是高兴了好几天。他说这正是应了一句老话:从小一看,到老一半。 宋华苓从小跟二姐宋静之性格大异,宋廷秋觉得这个妹妹会有一番奇事做出来。果然,中学才毕业,人家不声不响、风风光光当上报社的女记者了,一点儿也没要做大哥的操心。 只是,谢树声对木村泽人第一次见到宋华苓的情景颇为失望,那个性格阴骛的日本人对眼前美丽超凡的女孩子没有露出一般情况下该有的惊讶、狂喜、垂涎三尺或说是迫不及待。 他面色阴沉地用一截煮熟的香肠训练他的狼狗,叫它做很复杂的前空翻的动作。倒是狼狗对宋华苓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围了她整整转了五六圈,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她的脚、裙子和垂下来的每一根手指。 宋华苓一动不动,若是差不多的女孩子,这时候一定是尖叫、躲闪甚至夺门而逃了。谢树声想,这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呢。 他把木村泽人对宋华苓的冷淡归结为那个男旦秦月生的在场。这是他的忽略,他应该弄清楚秦月生在或不在,然后相机带宋华苓去见木村泽人的面。 哎哟哟,真是老马失蹄了,他怎么能忽略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呢? 宋华苓便是在这样一种万分微妙的场景下和秦月生见了第一面。一瞥之间,两个人都感到了惊奇。 宋华苓想:这个着淡蓝色长衫、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是谁?他怎么会在木村泽人的身边?他眉宇间不散的阴郁说明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助纣为虐的汉奸人物啊? 秦月生也想:天哪,崇城里有这等清丽脱俗的水晶般的女孩儿?她的鼻子嘴巴是怎么长出来的,看一眼都叫人魂不守舍。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是对木村泽人的睥睨还是不屑? 她居然能一动不动让狼狗嗅她的手指,那种沉稳冷静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儿能做得出来的。她到底是谁?是谁呀? 两个人之间,隔了两三丈的距离,就这么打量着默想着,直到木村泽人回头用目光寻找秦月生。在木村泽人回头的瞬间,秦月生很及时地把视线作了转移。 尽管如此,木村泽人还是察觉了什么,他面色一沉,不耐烦地对他的中国翻译挥了挥手。谢树声心领神会,立刻哈一哈腰,把宋华苓带出院门。 谢树声出门之后细细把宋华苓看了一遍,皱一皱眉头:“怪不得……” 原来宋华苓穿的是一件中学穿惯的月白色对襟短褂,下面一条黑色柞蚕丝的裙子,裙长盖住脚踝,露出一双很旧的黑布鞋。 她的头发同样不事修饰,一剪刀剪在齐耳根处,洁白光滑的漂亮额头倒有一多半被黑发遮盖住。 谢树声叹口气,告诫宋华苓说:“你到了报馆做事,穿着打扮上再不能省俭,要让人看着有点派头,好歹也是宋家出来的人呢。回家跟你大哥说,托人到申城租界带两套时髦衣裳,再到烫发店里把头发烫了。你就想想你那二姐静之,如今在城里有多么风光,多么招眼!你要学着点儿。” 宋华苓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凡事喜欢动心眼儿,谢树声嘴里突然说出这番话,她觉得奇怪。 她想她怎么能跟二姐静之比?二姐从前在平城的时候,就是社交场上的一只红玫瑰,经久不衰,她裙下之臣,不计其数。交际是她的爱好,况且她的容貌如此艳丽,就好像天生作为一个焦点而活着。 只是,世事是完全不同了,崇城都已经沦陷了,她不会有像二姐那样打扮的心思了。当然,这些话她只是心下想着,从来也不会说出口。她知道,大哥懂她,这就够了。 宋华苓偏不理睬谢树声的吩咐,就那么素面素身地去报馆上了班。报馆里办的一份报纸叫《崇城报》,八开四面,隔日一张。 这个报馆完全在木村泽人的控制下,可想而知报上所登的内容如何。报馆的办公室和特务机关分属一个大院的前后两进,报馆在前,日本人在后。 日本人在后院另开有一门,专供他们自己进出。其余人等,包括为日本人烧饭打扫洗衣的杂役及谢树声这样略有身份的翻译官,进出都要从报馆门口过。 第405章 第四百零五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八) 这样,座位靠窗口的宋华苓闲来无事时,就笃笃悠悠看窗外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们从日本人院子里出来时,或慌张或得意或匆忙或气恼的脸色,心里颇觉有趣。 进报馆之前她曾想过,若是要她写些吹捧日本人和日军战绩的文章,她一定不写,或者故意写得一塌糊涂叫报纸没法用。 结果她完全多虑了,报社主编分派她做的事情不过是采写一些崇城本地的地方新闻,一些婚丧喜事啦,奇闻逸谈啦,某某人留洋归来某某戏班子开演新戏啦,几十个字凑成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边,也叫“花边新闻”,是报纸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一天她坐着写稿时,忽然听见墙外日本人的院子里传出异样的动静。先是有人大声地咆哮,其声如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且长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见此人底气之足。 可惜吼的是日语,以宋华苓在中学里被逼着学的那点日语单词,没法听懂。接着,院子里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有“哈依哈依”的应答声,有狗吠,夹杂着瓷器之类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声。 报馆同仁们一齐停下笔,侧耳倾听后院的嘈杂。专门负责日军前后方战场战事报道的王眼镜问大家:“你们知道附近成市碉堡被烧的事吗?”大家摇头。 王眼镜肯定说:“木村泽人一定为这事发火,听说最近冒出了一批人,领头的将官身份不明,但是可能打,把日本人教训的够呛。” 报馆主笔李先生就叹口气:“又轮到秦月生遭殃了。” 话音刚落,前后院之间的门“吱呀”地一开,杂役阿三跌跌冲冲跑出门来,从报馆窗前过去,转眼消失在大门外。 说话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神色间都有点复杂:暧昧、不屑、怜悯、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过一刻钟时间,阿三转了回来,后面跟着又一个人。宋华苓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厉害。 原来同事们口中的秦月生,就是她在木村泽人那里见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低垂了头,无声无息从报馆的窗前走过去。 他走路的步态十分独特,上身不动,脚步细碎而轻盈,远看像是小船从水面悠悠飘过去似的。他那件淡蓝色长衫的一角随脚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动,很像掀开来的船的风帆。 他的体态、神情、走路的步伐,整个儿构成一种无声的语言,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这一刻,宋华苓已经毫无因由地为他深深感动。她心里有一种节奏,一种韵律,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而起落。 她喜欢他那种弱柳扶风的独特气质,跟大部分叱咤风云的男人不同,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是孤寂和忧郁之类的病态的美感,有着特殊心性的宋华苓很容易对这种感觉着迷。 在秦月生一声不响穿过天井的短短的时间里,宋华苓的目光变成了鱼胶,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着阿三跨进通后院的门,那门又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宋华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回头问李先生:“他是谁?” 李先生答:“秦月生吗?是个戏子。演男旦的。” 戏子,戏子。宋华苓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两个字。 侧耳再听,后院里不再有什么叫人心凉肉跳的响动了,一切归于沉寂,像鱼滑进了水。办公室里的同仁开始低头写稿看稿,一片纸张翻动时的哗啦哗啦声。 宋华苓觉得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似乎掩盖着罪恶,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日本人要他去干什么?” 才说完这话,王眼镜“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都不抬头,装没听见。 聪明的宋华苓知道是自己不该问这话,她跟着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约莫半小时之后,院门一响,阿三把秦月生扶出来了。宋华苓的惊叫已经冲到喉咙口,她飞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看见秦月生明显地变成了跛子,十分艰难地叉开双腿走路,不能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 他那长衫一角不再生动地起落飘拂,却是软塌塌裹卷在双腿之间,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无奈。 走过报馆窗口,宋华苓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觉她的关注,因而稍稍地转过脸来,让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 但是他却更低地把头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么了?宋华苓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日本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为什么不说?不叫?不反抗? 宋华苓想着,下意识地将手中当天刚出的《崇城报》一条一条撕成了碎片。撕纸的声音干涩单调,在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非常刺耳,宋华苓却毫无察觉。 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宋华苓两张茶园的戏票,说是赵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宋华苓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 宋华苓回来告诉姐姐静之,要静之陪她一起去。静之起先有些犹豫,她对戏园子到底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架不住三妹央求,最后只得应下。 宋静之照从前出门的习惯,从箱子底下翻出轻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喷了,细细地熨过,又用梳子沾着泡粘的刨花水梳头,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规规整整。 宋华苓则坐在旁边,从镜子里看着二姐梳头。宋静之的一头青丝细软柔顺,在黄杨木的梳齿间发出嘶啦啦的轻响。 宋华苓开始出神,想着赵家班子的男旦秦月生在戏中会有怎样的扮相,他也会拥有一头像二姐这样的秀发吗? 宋静之转过身来,催促宋华苓去换件衣裳。宋华苓嘴里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 因为有二姐同去,宋华苓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宋华苓与二姐静之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 车子离宋华苓不远“吱”地刹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木村泽人。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链。 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宋华苓和宋静之视而不见。 第406章 第四百零六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九) 宋静之诧异道:“怎么?日本人也爱看中国戏?” 宋华苓没有回答二姐的话,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不清楚那种没来由的惊惶。进了戏园子,宋华苓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木村泽人后面不远处。 于是整个演戏过程中,她奇怪地不去关注戏台上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旦角秦月生,倒把眼睛盯紧了那颗一动不动的木村泽人的后脑勺。 她在心里设想了无数木村泽人和秦月生之间的关系,又一个个地加以否定。 十八岁的宋家三小姐,对于男女之间超乎常规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认识和想像,正因为这样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激动。 就这样,宋华苓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恼恨,在戏完了之后又下意识地跟随木村泽人出了园子,眼看着他坐进军车。不过一会功夫,卸过妆的秦月生匆匆忙忙从后台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 军车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秦月生一弓腰坐了进去。车子即刻发动,一路鸣笛,扬长而去。 宋静之站在宋华苓身后,手扶着妹妹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一暧昧的过程。宋静之到底是社交场上混迹多年,多少世面都见过,比起这个单纯的妹妹来,她对这种事情倒是见怪不怪了。 她注意到了三妹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她隐隐约约感到担忧。宋华苓心思缜密,平日有什么事情都埋在肚子里,她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对一个日本人和戏子之间的事发生兴趣。 宋华苓没有急着回去,不过说自己还要做采访,就把姐姐宋静之先打发回去了。只是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秦月生回来,到了夜里,不得不先回家去。 隔日,她一个人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戏台后面专供戏班子里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阁楼。昨天没有见到秦月生,她自然是不甘心的。 有人在阁楼里做饭,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味裹着辣椒味酽酽地漫开来,宋华苓慌忙捂住鼻子,刹那间眼泪忍不住地汹涌而出。 冷不丁地,楼下空屋子里有人吊嗓子,喊出一声咿呀的长腔,高亢锐利,把宋华苓吓了一跳。只此一声,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倒是隐隐地有初学者拉二胡的声音,吱吱哇哇杀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宋华苓按着看门人的指点,敲了敲阁楼最顶头一间房的门。许久,有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应道:“进来吧。” 宋华苓小心推开门,刚探进一个头,她突然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极慷懒极无聊的样子。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声。门内的人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沙沙地又说一句:“是谁?” 宋华苓不得不进门去,她惊奇男旦秦月生平常的说话声是如此的缺乏光彩,跟他在戏台上行云流水般的唱念判若两人。 屋里有些暗,但是宋华苓一下子就无比清晰地看见了秦月生那张轮廓柔美的脸。 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纺绸裤褂,双腿搭在床沿,右手抬起来,扶在额头上,中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像是好端端被搅扰了清梦而很不舒服似的。 有一瞬间,宋华苓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眼前这个人吸附过去了。她望着他那张凸现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的面庞,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无精打采和似是而非的。 唯其如此,他这间屋子里多了一种慵懒的味道,他身上也有着与别的男人不同的温软、柔曼,和令女孩子们心发生荡的热烘烘的肉体气息。 秦月生放下按压太阳穴的那只手,抬头问宋华苓:“小姐找我?” 宋华苓指指屋里的凳子,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道:“我可以坐下来吗?” 秦月生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摆一下手:“请便。” 宋华苓心里想,他连摆手的姿势都那么好看。她坐下来,试探着提了个话头:“我们见过一面。我是在报馆里做事的。” 对方几乎想也没想,断然否定:“不,小姐,我们不认识。” 聪明的宋华苓立刻醒悟到了,秦月生是不愿意被人触及他和木村泽人的关系。宋华苓懊悔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要把不愉快的记忆赶快挥走。 “是这样,”她说,“报馆里派我来对先生做一个访问。先生的《玉堂春》,怎么说呢,这几天是崇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听说戏票已经卖到了一星期之后……” 秦月生一声冷笑,沙哑着嗓音吟哦出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话听了,宋华苓心里咯噔一跳,她意识到了秦月生有一种埋藏极深的自暴自弃的痛苦。 她想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寻找出一些可以沟通的东西,但是对方仿佛窥出她的心思,故意把头低着,眼皮垂下去,逐个细看自己手指胜上的罗纹。 宋华苓非常尴尬,她知道自己在秦月生面前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对方摆出来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她试着重拾话题:“先生的《玉堂春》……” 秦月生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做戏子的,凭艺技吃饭罢了,场面上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说,小姐来访问我,不是白耽搁工夫?实在要问些什么,不如找我们班主合适。” 宋华苓在家中,在大哥宋廷秋等人跟前,向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然而今天在秦月生面前,宋华苓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了底气,她拿他软也不好硬也不好。 她为此心中恼恨,恨自己也恨秦月生,他不就是长了一副比别人都漂亮的脸庞吗?凭什么就能对她宋家三小姐这么冷淡漠然? 宋华苓忿忿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逼视他好一会儿,希望能把他逼得抬头。对方却始终在琢磨自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 第407章 第四百零七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十) 宋华苓觉得很无奈,冷冷地说了句:“多谢。”扭头出去了,连房门都没有替他关上。 这期间出了一件事,使得当初把宋华苓荐进报馆做事的谢树声反过来把宋华苓恨了个洞。 崇城里,店面大、栈房深、生意广、信誉好的商号总共七八家,余下来就是些中小商号。宋家的绸缎店原先也是个大商号,如今沦陷以后,店里的生意就一点点地衰败下来,如今勉勉强强排在几家中等规模的商号之列。 日本人占领崇城城期间,伪公署的开支基本上是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的,也就是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摊三成,这是明目张胆的搜刮。 至于暗地里的索取和“孝敬”,那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的事,数也数不过来。 那段时间,城里风传伪警察局长要调离崇城去北地上任。那局长与谢树声有同乡之谊,两人私交甚密,在城里总是狼狈为奸地勾结起来敲竹杠。 局长调离的消息一传出,先不管是真是假,谢树声便给他出了个点子:请城里家商号出点“尘仪”。 那局长就照计行事,备下两桌酒席,由谢树声出面,请了十来家商号的老板,名曰告别辞行酒,实则伸手要钱。其中就有宋记绸缎店的老板,宋廷秋。 宋家所有的工厂,宋廷秋全部都变卖了,投身到了抗日事业当中。不是捐了买飞机,就是捐了买炮火。到了最后,这点产业剩下,加上乡下那些收租的钱,无非也就是图个温饱,到底家里人多,张嘴都是要吃饭。 谁知如今除去本钱,除去该交的税收,平日里大鬼小鬼不断上门,都想着咬上一口肉哪怕是喝上一口汤水。宋廷秋一面要与日本人周旋,一面又要与宪兵队的、市公署的,得罪了哪方都不合适。 一个月的帐结下来,实在也没多少赚头,宋廷秋也便觉得,这也就是个苟延残喘的维系着。 那天在席间,谢树声旁敲侧击说起调任官吏的老例是要地方上出些“尘仪”的时候,宋廷秋终是知道他们的算盘,连连拿眼色向其他几家老板示意,要他们出面一齐说话。 那几个老板就想,出钱也不是他们一家出,于什么他们要出来做恶人?枪打出头鸟,不如缩在别人后头顺大溜。几个人就都绷着劲儿,谁也不吭声。 宋廷秋无奈,只得硬一硬头皮,婉转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目下百业萧条,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怕是一时拿不出多少,能不能数目少点,算是孝敬局长的“微意”。 此话一出,谢树声和那位警察局长当即变了脸。自然他们是没有想到席间就有人敢驳他们的面子。 局长是要调走了,去向不是别处,是北地,只怕官儿比现在的警察局长还要大。再说,就算局长走了,谢树声还没走,好歹也在日本人手底下做着翻译,他宋廷秋怎么就敢放肆? 谢树声咳嗽一声,抬手捻一捻嘴角的几根胡须,阴阳怪气说:“宋先生怎么听着像是对大日本皇军有所不满?如今的崇城是在皇军管理之下,宋先生竟抱怨‘百业萧条’,又说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倒弄不明白。” 宋廷秋听到谢树声说出此话,心里连叫不好,知道他这是要栽赃的意思。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这会还不能连累了家人,只得打躬作揖,好歹给了谢树声台面可下。 奈何谢树声本身不是个厚道的人,宋廷秋话既出来了,这中间的怨恨也就结下了。 不久谢树声便寻机在木村泽人跟前告了一状,说宋廷秋私下里帮助乡下的一些学校从外城里运进课本。 当时日本占领区的学校,所用课本都是在日本人亲自监督下编写出来的,为的是尽快在中国推行奴化教育。从私运课本过来,这是明摆着对大日本国的对抗,木村泽人十分生气,把底下几个管事的都大大地责骂一通。 底下几个日本队长受了气,便带人去了宋家,对宋廷秋说道:“我听说,这里有人串通外面的抗日队伍,要跟我们对着干?”那小队长说着把眼睛往宋廷秋脸上一瞥。 宋廷秋暗暗咬了牙,打死不认,接过就是被日本人拿着棍子吊打了一顿,差不多就剩着半口气,日本小队长才带人走了。 那边宋廷秋早已经是打的面无人色,等到诒云背着药箱赶来的时候,早就没了知觉。诒云给他打了几针,又处理了伤口,到了第二日,宋廷秋才醒过来。 诒云看的直叹气:“好好的,你跟那帮日本人的走狗正面扛什么呢?你明明知道,他们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宋廷秋道:“我如今是没有实力再去保护任何人了,从捐了全部身家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可是我到底还是不希望家里人无辜受牵连,我也知道我是莽撞了一次。但是……” 诒云拍了拍宋廷秋的肩膀,轻声道,“都明白呢,这日子,谁愿意看着日本人横行霸道呢?只是没有法子,如今沦陷了,要出去都难,只能想法子继续活下去。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经此,宋廷秋算是拣回一条命。伤好之后,痛定思痛,始终觉得谢树声为人,实在可恶。宋华苓对大哥这件事情也是十分愤慨。 他们一商量,宋华苓就决定在《崇城报》上写篇文章,隐而不露地揭出谢树声私下里迷恋美国人的杂志女郎。 其实那年头有点权势钱财的,少有不看封面女郎的。只是崇城伪政权的内政部死要面子,年年宣称他们带头抵制美国人的影响,说是什么都要向日本人看齐。 这个时候,若是当翻译官的谢树声,在报纸上被公开揭发私运了美国杂志进城,那是大大的丑闻无疑了。 宋华苓与宋廷秋,想用此方法促使谢树声早些失去日本人的信任。 只是报道出来,一波三折,一直没有发表出去,报社主笔李先生就说,“你要是丢了饭碗无所谓,可是我还要保着饭碗呢。” 宋华苓不屑道:“写篇文章,又不指名道姓,怕他姓谢的怎么样?再说,咱们报馆,做了这么久的报纸,若没有大新闻爆出来,哪年哪月业绩上的去?” 第408章 第四百零八章 影交错(一) 李先生本也是对报馆发展有些想法的,听到这里自然心动,这篇文章,最后经过润色,还是发表了出来,一时引起了许多非议。 至此,谢树声把宋华苓恨得牙痒,他想这小丫头实在太鬼太精,当初真不该把她荐到报馆做事,白送她一个人情。 谢树声得了日本人的冷落,一向是个销铢必较的人,宋华苓既不肯答应帮他,他自然就记恨在心,时时想着找机会也让她尝点狠的。 戴廷潜回到城里一趟,是回来找想诒云想办法替部队买药的。戴廷要的药,大多是伤科所用,日本人对此种药品控制极严,弄不好被知情者告了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 话又说回来: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花银子花力气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花到一定的分儿上,那是再没有办不到的事。 再者,戴廷听说宋华苓在报馆当了记者,就写张条子托车夫交给她,约她出来说话,约的地点是城东的茶园。 此时的茶园,已经不是当年城内兜风的雅致去处了。日本人攻城的时候,几枚炸弹投在园中,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之后日本人占领崇城,城中居民谋生尚且不易,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致顾得上整修一个破败的园林? 就这样,园子因破败而寥落,因寥落而越发破败,荒草萋萋,杂树丛生,竟成了一处狐狸野狗出没的地方,时不时间出点神神鬼鬼的传说。胆小的人,大白天也轻易不肯从那里走过。 宋华苓坐黄包车到园子前面的桥口下来。这桥附近沿河都是清末开始兴盛起来的寻欢之所,一律都是小小的门脸儿,小小的砖石院落,黑漆木门半开半掩的,时不时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迎客。 小丫头都是苦出身,白生生的脸蛋,俏刮刮的眼眉,见人一脸媚媚的笑,因此崇城人喜欢把这座桥戏称作“落魂桥” 宋华苓过桥往茶园走,桥上有卖新鲜杨梅的,用竹箩笸盛了,一头架在板凳上,一头架在桥石栏上。箩笸里的杨梅颗颗都有小球般的大小,鲜红乌紫,看得人口舌生津。 宋华苓忍不住掏钱买了一捧,拿张干净荷叶兜着,边吃边走。绕过园子里拿黄土堆出来的一处假山包,穿过从前是紫藤回廊现在是灌木林的地方。 她就看见戴廷背靠茅亭坐着,膝上放一只学生用的画夹,正在纸上装模作样地信手涂鸦。原来为了在城内活动方便,戴廷一身都是学生打扮,头上一顶细麦草编就的草帽,低低地直扣到鼻梁。 宋华苓瞧了,就禁不住扑哧笑出来,说:“你也不怕有人认出你!” 戴廷用铅笔把草帽往上一顶,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认出我是谁?我是从外地回来过暑假的学生,在这里画写生画。” 宋华苓在他对面坐下来,问道“吃杨梅吗?听我大哥说,琦君姐姐又跟你出去了?” 戴廷说:“是了,琦君身子一好,就急着要回部队里来,知道我们缺人手呢。我们也抓紧时间,我说完话就走。” 宋华苓微微一笑:“其实不说也罢,我能猜到你心里想的什么。” 两个人对视片刻,戴廷垂下眼皮,“三小姐,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以你的聪明,以你在报馆做事、跟木村泽人的特务机关又是一墙之隔的便当,弄点情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宋华苓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来,说:“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大哥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捐了出来,据我所知,那一大半都是给了你们游击队了。你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碰上打仗,还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了胳膊脑袋。你看那琦君姐姐的母亲,光为她们担心就要担心死了。我大哥若是知道了,他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戴廷愣了愣,低声说:“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风险,有那顺便的时候……” “顺便?你当这是买青菜萝卜哪?木村泽人那个人,鬼得不能再鬼!他连自己的翻译官谢树声都不肯相信的!再说,消息传到报馆里来,早已经是该打的打过了,该杀的杀过了,登出来吓唬吓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风声透给我们的呢?”宋华苓这话是故意说给戴廷听的。 她实则早就知道游击队这几年的威名,也知道他们着着实实是干了实事的,不然大哥也不可能倾尽家财去支持他们抗日。 只是,她对这个戴廷接触不多,实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只知道,为了琦君的事情,顾家上下没少鸡飞狗跳。因而她这话并不算是搪塞,反而是一种试探。 宋华苓想知道,这个戴廷,究竟有怎样的决心。 宋华苓这话,实则是说到了戴廷的心坎上。前次琦君遇险的事情,他仍心有余悸。说起来,一个姑娘家,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本人心里也是很矛盾的…… 沉吟半晌,戴廷脸上有些失望:“既是这样,就当我没说吧。” 他并不准备继续把话说下去了,他知道,宋廷秋当初做的决定是多么的艰难,也多亏着宋家的倾囊相助,要不然,这打鬼子的火器弹药,哪个都成问题。 戴廷到底是个读书人出身,面皮薄,经着宋华苓这些话,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了。他起身要走,宋华苓双脚一弹站了起来,拦在他面前:“嗨,弄到情报交给谁,你还没说呢!” 戴廷先是一愣,而后面上大喜:“你答应了?” 宋华苓说:“谁让我是中国人?谁让你们打鬼子?只要能把鬼子早日赶出去,怎么样都是好的。” 戴廷欣喜的点头:“宋先生到底教导有方,我谅你也不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血之人!” 说罢,戴廷就把城里情报机关的地点和接头暗号告诉了她,又教会她如何跟情报人员联系,叫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千万别写到纸上。 第409章 第四百零九章 影交错(二) 宋华苓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秦月生。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宋华苓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够。 难道木村泽人每一次要见秦月生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想及此处,宋华苓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秦月生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大哥那样威严谨慎的,有顾司令那样英武持重的,也有像戴廷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秦月生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 而秦月生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宋华苓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是真的爱上了秦月生么?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 眼前的新闻稿模糊一团,宋华苓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宋华苓又去看秦月生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二姐静之,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秦月生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宋华苓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 宋华苓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宋华苓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宋华苓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戏园子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木村泽人的军车。 于是,她又一次看见秦月生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木村泽人身边。 也就在这时,宋华苓清清楚楚看见木村泽人侧过脸去,对秦月生说了一句什么。秦月生不知怎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木村泽仁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秦月生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 宋华苓清清楚楚的看到,秦月生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是想要避开木村泽人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宋华苓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宋华苓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秦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路上,宋华苓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木村泽仁的身边看见他?他跟木村泽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难道秦月生有把柄抓在木村的手上?木村毒打他了?折磨他了? 十八岁的宋华苓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秦月生难过,为他每次从木村泽仁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 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叹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 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宋华苓下定决心再访秦月生。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宋华苓,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秦先生? 宋华苓低声说是。 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秦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宋华苓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 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宋华苓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 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宋华苓先上阁楼,走到秦月生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宋华苓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 她的心猛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宋华苓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秦月生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宋华苓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 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宋华苓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 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 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宋华苓突然意识到有些失态,忙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秦月生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糊里糊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秦月生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 宋华苓生怕唐突了,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宋华苓到底机敏,很快看出来了,秦月生演练的新戏是《游园惊梦》。秦月生扮的是杜丽娘,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柳梦梅。 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宋华苓看得目瞪口呆。 第410章 第四百一十章 影交错(三) 长到这么大,宋华苓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个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装扮的面孔和他此时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圆润的嗓音、飘逸袅娜的身段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使她的灵魂为之震撼。 等秦月生一曲唱完,宋华苓已经忘记了她置身何处,忍不住地为他拍手鼓掌。 秦月生在戏台上站住不动了,片刻,他缓慢地回过身来,目光冰冷地望住宋华苓。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宋华苓手忙脚乱地拿出采访本。 秦月生忽然扬头喊了一声:“老王!” 被喊的看门人应声奔了过来,秦月生不高兴地看着他:“我吩咐的话,你为什么不办?” 看门人赶紧罗罗嗦嗦解释了一通宋华苓执意闯进剧场后台的经过。秦月生不等他说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再请!” 看门人转身朝宋华苓摊着手:“小姐,你都听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进来,是秦先生他忙,他不愿意见客。小姐你还是请吧。” 宋华苓正眼对着看门人,余角却看着秦月生,眉头一挑:“要是我偏偏不走呢?” 秦月生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走下台,穿过剧场的池座,从大门出去了。宋华苓醒悟过来,跟着追出门,秦月生已经跳上门外的一辆黄包车,由车夫拉着飞奔而去。 宋华苓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远去的黄包车,恨恨地跺脚。就这样,宋华苓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之中。 大凡容貌出众的女孩子都有点心高气做的毛病,容不得别人对她们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世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越是拼了性命地要想得到,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秦月生一次次地冷淡宋华苓,适得其反地把她的情感推到了极致,她明白自己的爱情是疯狂,是歇斯底里,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势,所谓覆水难收,她只有顺流而下。 一次宋华苓从外面回家,发现宋廷秋满面严肃地站在院子当中。宋华苓问大哥是在等谁,宋廷秋只说了两个字:“等你。” 说完他转身就往后院里走,并示意宋华苓跟着他。宋华苓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里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宋廷秋径直走到宋华苓房门口,推门进去,脸色依旧凝重。宋华苓顺着大哥的眼光,才发现引起大哥不安的是墙上一溜排秦月生的演出剧照和海报。 各种神态,各种造型,各种拍摄角度,无一不展示了秦月生的幽怨柔美。 宋廷秋望着宋华苓,宋华苓也回望大哥。兄妹俩俩长久对视着,宋廷秋的眼睛里是责备,是询问。 宋华苓的眼睛里是抗拒,是执着。 宋廷秋侧过身,慢慢从墙上撕下一张剧照。宋华苓咬住嘴唇,一声不响。 等到宋廷秋又撕下一张,宋华苓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抓住宋廷秋的手:“大哥,求求你!” 宋廷秋低下头,仔细看照片上的秦月生,叹口气说:“世上真就有这么漂亮的男人?看这双弯弯的眼睛,眼里迷迷蒙蒙的神气……” 他抬头望望宋华苓,“三妹,你知道男人长这双眼睛是干什么的吗?勾魂的!女孩儿见了这样的人,魂就被勾走了,就不能明明白白活在世上了。” 宋华苓冲动地反驳说:“大哥,你在说些什么?你根本就不懂得他!” 宋廷秋又叹口气:“我说吧?你已经迷糊了。魂儿是没有分量的,它总是轻飘飘地从你身于里拔脚就走。它走了老远老远,你这里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宋华苓知道,她这个大哥说一不二,只得紧闭了嘴,一声不响。 紧接着,宋廷秋说:“你大哥我这辈子什么人没有见过?不是我看不起戏子,但凡唱戏的人,角儿扮得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凡人社会,他不该让你迷恋,宋家的女孩子是决不能嫁给戏子的。” 宋华苓心虚地嗫嚅一句:“我也没说要嫁给他。” 宋廷秋目光灼灼地逼住宋华苓:“那你就把这些勾魂的照片撕了!” 真要撕掉,宋华苓哪里舍得?一双眼睛只是恳求地望住大哥,宋廷秋却异常坚决,半步不退。 “好,你舍不得,大哥替你撕。”宋廷秋一张一张地撕下了那些戏报,边撕边说:“大哥不怕在你面前做恶人。你才多大?知道哪口井的水甜,哪口井的水苦?大哥既是要帮扶你,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将来去喝苦水!” 宋华苓往日的怜牙俐齿全没了用处,一张脸上泪光盈盈,说不出来那种伤心。 当天夜里,宋华苓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烧,她躁动不宁,不住口地说着:“大哥,你别撕,你别撕!” 诒云来看宋华苓,听得糊里糊涂,问宋廷秋说:“你撕了她的什么宝贝?” 宋廷秋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诒云,末了,他说:“我哪能不撕呢?我这是要让她绝了这门心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诒云笑笑说:“你三妹的性子,不似二妹静之那么爽快,只怕逼得急了,她偏要做出件惊世骇俗的事来,也是有的。” 宋廷秋答:“那我该怎么办?认了那个秦月生做妹夫?” 她凑近宋廷秋,低声说,“外面有人传,秦月生是当‘相公’的!跟一个叫木村泽仁的日本人……” 宋廷秋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 诒云叹口气:“传闻是听不得,可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那次我也去戏园子看戏了……” 她说出在茶园大门口看见秦月生上了日本人军车的事,“我虽是个女人,大是大非上还能够分得清楚,就算秦月生他不当‘相公’,也不是个戏子,凭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纠缠不清这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是大非不清楚了。” 宋廷秋皱了眉头,连说“该死!” 可他一时也想不出隔绝宋华苓和秦月生的更好的办法了。 第411章 第四百一十一章 影交错(四) 两个人在宋华苓床边对坐半天,眼望着宋华苓昏昏沉沉又烦躁不宁,心里都感觉压着什么。 半天,宋廷秋抬头细望诒云,忽然说:“怎么你眼角也有皱纹了?” 他就用食指轻轻抹一抹她的眼角。 诒云忙抓住他的手,避开了,只苦笑道:“早就有了。” 宋廷秋答:“早就有了吗?我真是没有注意到,总想着你从前的样子,心里觉得多少年也不会变似的。” 诒云轻声说:“要真是多少年不变,可不是成神仙了吗?廷秋,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光为儿女就操了多少心?儿女小的时候,有饭吃有衣穿就能把他们团在身边,谁知道大起来了偏有这许多麻烦?出门当兵的,就盼她们别碰上打仗;在家里上学做事的,又怕他们跟上坏人走了歪路。我真是日里夜里都把颗心提在手上呢!” 宋廷秋无言,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换下宋华苓额头上覆着的那条毛巾,心下直叹着气。 ………… 站在报社办公室窗前,宋华苓脸上白惨惨的,带着一种病后的虚弱。 两天的高烧没有使她的心冷却分毫,相反,躺在病床上,大脑随着热度的升高而分外活跃,无边无际地想像着她跟秦月生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切,不免感觉到虚妄的快乐。 此刻在她的视线里,秦月生刚从后院小门内出来,他低着头,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不时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于是阿三送他到大门口便转头回去。 宋华苓走了出去,一开始她努力走得闲适自然,像是跟刚刚过去的秦月生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门,逃离了报馆同仁的视线之后,她飞跑起来,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秦月生。 她气喘吁吁喊他:“嗨,秦月生,你等等!” 秦月生站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越发现出一种柔弱的凄美。 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哑而急促地说:“小姐,你快离我远点!” “你有毒?难不成会吃人?”宋华苓逼视着他。 秦月生说:“我是有毒,会把你害了。” “我不怕。”宋华苓语气坚定。 秦月生叹口气:“你不懂。” 他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料宋华苓下手更快,一扬胳膊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一辆黄包车。她一脚踩着踏板,招呼秦月生:“上来吧。” 大庭广众之下,秦月生根本无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过之后,跨上车,在宋华苓身边坐了半个屁股,同时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对宋华苓说:“快离开这儿。” 宋华苓就吩咐车夫去秦月生的住所。 下车之后,宋华苓领着秦月生一径绕过黄土山包和灌木丛生的长廊,来到僻静的茅亭。 秦月生是个内向的性子,见事已至此,干脆不问,跟着宋华苓走便是。宋华苓一进茅亭,却突然扑到了秦月生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耳根。 刹那间,秦月生面红如火,呼吸急促,不得不紧闭眼睛,以免跟宋华苓充满期盼的目光对视。 宋华苓低声而急切地说:“亲亲我,求你,亲亲我!” 秦月生仰脸不动,片刻之后,紧闭的眼中有两点泪水迸出。 宋华苓大惊,放开秦月生,问他:“你真是很讨厌我吗?我令你难受?” 秦月生摇头说:“不,是我会令你难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华苓扑上去堵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还知道他有枪,只要你说个不字,他随时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写在你的眼睛里,清清楚楚!” 秦月生垂下头去:“宋小姐,木村泽仁比你想像的更要残忍。他如果仅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经觉得活着比死了难受。他不,他说要一个个打死戏班子里的人,要当我的面打死。他说到做到,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个什么?” 宋华苓猛一哆嗦,抬眼看着秦月生:“我们逃吧,逃出崇城。我有二姐,她会帮助我们的。” 秦月生摇头:“戏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们逃吗?谁给他们饭吃?逃到哪里才是落脚处?” 宋华苓怔住了,她没有想过如此复杂如此严重的问题。 秦月生拉起宋华苓的手,凝视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宋小姐,我会记住你,也会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 他凄然一笑,慢慢地从宋华苓身边走开。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带佝偻,像是背负了极沉的重物。 宋华苓只觉浑身发热,有血从胸腔里突突地涌向头顶。她呆愣片刻,突然在秦月生背后大叫一声:“你站住!” 秦月生站住,并不回头。 宋华苓跳过去追上他,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满面通红,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说:“听着,我会有办法叫木村泽仁放弃你。我一定要做到!” 秦月生像对待孩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一抚她的面颊。只这一个动作,宋华苓一下子喜泪盈眶。一辈子有这一次,宋华苓万死不辞。 她为自己的念头深深感动着。 至此,宋华苓开始费尽心机地琢磨接近木村泽人的办法。 这是个阴鸷、暴虐而又处处多疑的日本人,除了专门去看秦月生上演的新戏,他轻易不出特务机关的门边。 报馆通后院的那扇小门大多紧闭,偶尔杂役阿三和买菜的厨子进进出出,也总是随手关门,仿佛伯被别人窥见了内中秘密。 然而细心的宋华苓终于发现到一个规律:每日黄昏,阿三要牵了日本人的大狼狗出来遛步。极偶尔的时候,木村泽仁会亲自出来。宋华苓知道狼狗是木村的宝贝,她想她也许可以从这里找到机会。 这天黄昏,报馆同仁都下班回家了,宋华苓借口有稿件急需处理,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人坐在桌前,心却挂在窗外,屁股不断挪动,欠身往外面张望。 第412章 第四百一十二章 影交错(五) 通后院的小门终于开了,杂役阿三准时带着木村泽仁的大狼狗出来放风。畜生把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一个劲地左扑右跳,欢欣异常。 阿三被狗牵扯得跌跌绊绊,嘴里没好气地呵斥着,咒骂着。 宋华苓打开抽屉,拿出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急急走出办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呼了阿三一声,说:“遛狗呢?” 阿三抬头见是宋华苓,忙喊道:“宋小姐你不要过来,当心畜生咬了你!” 宋华苓笑笑说:“没事,我喜欢狗。把绳子给我试试行吗?”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后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吓着你。” “我试试。”宋华苓说着,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眼睛里有了警惕的神气,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朝宋华苓做威胁状。宋华苓心中狂跳,刹那间鼻尖处冒出细细的汗珠。 阿三说:“不假吧?小日本把这言生训得专会咬中国人。” 宋华苓站住,和那狗对视了片刻。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宋华苓不动,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软了下来,只是警惕的神气不变。 宋华苓站了一站,稳住自己的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握着的报纸卷。却原来里面包着一根油汪汪的香肠。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香肠,张扬地朝那狗晃了晃。狗再厉害,到底是个馋嘴的畜生,嗅到了肉味,鼻子嘴巴都不安分起来,呜呜咽咽地直想挣脱阿三手里的皮绳子。 宋华苓掰下半根香肠扔过去,狗一口叼住,大嘴一吧嗒,转眼下了肚。 眼见它的眼睛巴巴地盯住自己手中余下的半根,宋华苓就壮了胆子走近它去,一边抚摸它的脑袋,一边就在手里把香肠喂给它吃。 狗很快表示了对她的友好,吃完香肠后的油嘴一个劲地往宋华苓裤腿上蹭,哼哼卿卿地绕着她直打转转。 阿三惊讶道:“它还真会挑人亲热!” 宋华苓抿嘴笑笑,顺理成章地从阿三手中接过皮绳子,牵了狼狗出院子放风。 以后的几天中,崇城里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宋家三小姐带着日本人的狼狗悠悠散步的一幕。 宋华苓一身月白的衣裙,嘴唇紧闭,目光平淡如水,见了熟人总是把眼皮低垂下去。狗的神情却是欢欣异常,蹦前跳后,时不时把宋华苓手中的皮绳抖得哗啦啦直响。 一人一狗沿着河边来回走着,高大威猛的狼狗和纤秀美丽的小姐反差强烈,看上去未免令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崇城里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只把个如今轻易不出大门的宋廷秋严严实实蒙在鼓里。 诒云自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开始她不能相信,有一天傍晚出门,却无巧不巧在桥下碰到了宋华苓和那条狗。诒云目瞪口呆,脚底下像钉了钉子,一步也不能移动。 她想问宋华苓几句什么,无奈那狗对着她呲牙咧嘴乱蹦乱跳,怎么也不肯安静。宋华苓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狗发威风,像是存心不让诒云有开口的机会。 诒云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宋华苓到底是送廷秋看着长大的妹妹,她怎么会跟日本人搅到了一块儿?单单是为喜欢那条狗?也不可能。 再说那狗是木村泽仁的,宋华苓喜欢什么也不能喜欢日本人的东西。想到这里,诒云屁股没有坐热又忙着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到宋家。 宋廷秋乍一听,却是死活不肯相信。他只知道宋华苓心里放不下戏子秦月生,万万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一条日本人的狗。 他摇着头对诒云说:“诒云,你想想,我三妹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孩子,她怎么会糊涂到跟日本人来往?要真是这样,她就是对不起宋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我这一番心血来!我立时三刻就把她赶出门去。我们宋家几十年做人清清白白,即便家里不像你们顾家都出去跟鬼子真刀真枪的干,可是到底我们都是支持抗日的。我捐出了全部的身家,总不能到三妹这里出个汉奸。” 诒云皱眉说:“吧?华苓她年纪尚小,我就怕她一时想事情不能周全,被日本人骗了……” 宋廷秋连连摇头,他想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华苓不是静之,很少去什么社交场所,不可能糊里糊涂在外面无故闯祸。 诒云见宋廷秋面露难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关照宋廷秋别着急上火,一切问清楚了再说。妹妹大了,未必事事都回家跟大哥商量。 宋廷秋知道,诒云说的都是实在话,一时间,一个男儿眼圈都红了。他一直把诒云送到大门外,反反复复地请她放心。他心下想着,宋家决不会让华苓去做那千人指万人骂的事。 只是宋廷秋不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天,他就自己都自顾不暇了。 当初宋廷秋想着,既然日本人侵略的铁蹄没有停下,他索性把宋家所有都捐出来抗战。既然没了钱,那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他们也不必怕什么日本人,干脆还回崇城里住着吧,就打点了行李重返了这里。 当然了,他自然还有一层,是挂念着诒云,即便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念想。 谁知,如今算是宋廷秋倒霉,如今不早不晚偏撞上日本人要在城里成立一个商界维持会。先是把通知下到城里各家铺子,要大家酝酿和推荐会长人选。 过了几日不见动静,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那翻译谢树声急了,召集起全城工商界人士,又请出木村泽仁这尊大神,由他在衙里对大家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讲一通“东亚共荣”之类的陈词滥调,听的人对这一套令人作呕的宣传早已经耳熟能详。 讲的人本是个赳赳武夫,更不耐烦对眼前这些中国人磨嘴皮子,因此几句话一说,日本人丑恶的嘴脸就出来了,穿着东洋皮靴的脚在众人面前咋咋地走来走去,一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喝道:“你们的,选出会长,立刻!” 谢树声巴不得今日事今日了,下回少了他的麻烦,就紧跟着附和:“听见没有?太君说了,今天不把会长选出来,谁都不能走。” 第413章 第四百一十三章 影交错(六) 在场的人都有些紧张,都知道当会长是要替日本人做事的,外人说起来,自然逃不了一个“汉奸”的恶名,谁愿意抓着这把烂狗屎往身上涂呢?这恨死日本人都来不及了。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好大工夫没有人说话。宋廷秋心里更是一个劲儿后悔,早知有这一劫,还不如迟些从平城动身,如今遇上崇城沦陷,不是自己把自己朝网子里送嘛! 谢树声见无人说话,一时就有点尴尬,不断地嘟哝说:“成立商会是好事啊!上可以常常跟大日本皇军保持联络,下可以维护全城工商界人士的利益甚至性命,何乐而不为?” 他又说,“你们都看到了,日本皇军也不是那么可怕,这半年多来,崇城里开店的开店,办厂的办厂,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他说着特意走到宋廷秋面前,背了双手,“像你堂堂宋廷秋,宋先生,避去平城,结果又回来了,为什么?这外头打仗,偏远的地方,反不如城里安全。日本皇军只要大家做一个大大的顺民,就不会给你们为难。” 任凭他说破了嘴皮子,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眼看着木村泽仁的一张脸挂了下来,阴沉得像夏日傍晚风暴来临。他蓦地一个转身,指挥刀刷地抽出来,刀尖指在谢树声鼻头上:“你的,指定一个人的,当会长!嗯?” 谢树声装出害怕胆怯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朝大家连连拱手:“各位都看见了吧?不是我谢某要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刀架在脖子上……” 他眼睛在人群转了一圈,阴阴地落在宋廷秋身上,“宋先生,怎么样?就屈尊当了会长吧?论起来你可是崇城里有身份的人物,我记得从前你说话一向是当当响的哟!” 木村泽仁马上把刀尖一收,直直地指住了宋廷秋,磕磕绊绊说:“你的,会长的,干活。” 宋廷秋苍白了脸孔,竭力镇静答道:“太君原谅,宋某口笨手拙,一向不是当官的料子。” 木村泽仁拖长了声音问:“你的不干?” 宋廷秋说:“不是不干,实在没有能力。”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把球掷还给了谢树声,“要么还是谢翻译兼着?” 木村泽仁撤了嘴角,目光阴森森地望着宋廷秋,直看得诸人心里发毛。然后木村泽人拍拍身边狼狗的头,随便对人群里某个人一指。 狼狗立刻呼地扑了上去,把那个人拖到一旁,摁倒在地,张开大嘴胡乱撕扯啮咬。那人惊恐地张嘴呼叫,其声凄厉。 狼狗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猫逗老鼠一样把那人摁在爪下,直到佐久间微微一摆手,才听话地放人。 此时被咬者已经血肉模糊,加上惊吓过度,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人群中一片死寂,个个面色灰白,肌肉僵硬。 木村泽人对宋廷秋狞笑道:“你的不干,我的狗咬,一个一个的,咬。”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人们面前逐一划过去。手指划到的地方,人人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宋廷秋脸上极力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咚咚地打鼓。他知道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到,担心事情僵下去没个完,可又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当商会会长这个事实。 他的手在垂下的衣袖中微微发抖,头上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木村泽仁的手指此刻停在了宋记绸缎店掌柜的脸前,不动。狼狗会意地冲过来,咬住掌柜的裤腿,开始将他往旁边拖。 掌柜吓得眉毛鼻子都挪了地方,一声声凄厉地叫着:“宋先生!宋先生!” 谢树声在一边阴阳怪气说:“宋先生,你还是答应了吧,权当救救大家。” 事已至此,宋廷秋明白他是难逃劫数了。他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除此别无第二条路可走。要不然,恐怕日本人今儿个是要把在场的人尽数给杀了! 他紧闭住眼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再睁眼时,眼中已经进出两点泪花。想他宋家,清廷时候的官宦,后来的富商巨贾,一夜之间捐出身家抗战,却没料的最后竟要做一个什么商会会长。 在日本人手下办差,真当不如直接死了的好!可是他不能,也不可以这样做。他身后那一双双殷切看着他的眼睛,那些旧相识,那些无辜的人,性命尽数都系于他一身了! 回到家中,他的姑母宋太太,已经躺靠在床上,等他多时了。 虽然宋太太反对他捐出全部身家的决定,可是大是大非上,她还是看的清楚的。更何况,她实则性子也是刚烈,最看不得别人行事拖泥带水。 她点着宋廷秋的鼻子,气息孱弱说:“这要是我,宁可死了都不松口。” 宋廷秋苦笑笑:“姑母,他肯让我死,倒也罢了,狠毒就狠毒在他当了我的面折磨别人,你说我能够见死不救?” 宋太太就长长地叹口气,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你呀,天底下好人都叫你做光了!可就不知道日后别人能不能体谅你的苦心。” 宋廷秋低声回答说:“凭良心做人吧,自己觉得心里安逸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因了宋廷秋答应当商会会长,宋太太心里总是有个大大的疙瘩。诒云替她看诊的时候,她便把自个当年带到宋家的陪嫁首饰尽数都拿了出来,交给诒云,要她帮忙典当了,做些好事,也算为宋廷秋赎罪了。 功过相抵,至少宋家自己人,心里那一关,总是好受一些。 崇城沦陷以后,诒云当初建立的女工学校就解散了。这几日,她来看诊,路上总是会被几个讨饭的孩子团团围住。 但凡俯身一问,就会知道几个孩子的父母不是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就是被枪弹打死,他们因此才成了流落街头的孤儿。 诒云自个也是当母亲的人,当时心里就一动,回家再细想,何不用女工学校的旧址办起一个战争孤儿救济院呢?替崇城人做件好事,也算为宋太太了一个心愿。 第414章 第四百一十四章 影交错(七) 诒云说干就动手,拉了香穗她们帮忙,把宋太太的首饰卖掉几样,自己也典当了一些旧物,筹起一笔款子,将几间教室稍作整理,请了两个女工,很快招收进第一批孤儿。 孩子有大有小,好在流落街头的时候都练出了照顾自己生活的能力,此时一天有了三顿饭吃,其余便不须诒云太多的操心。 空下的时间,她教他们识一些简单的字,又弄些拣猪鬃、剥瓜子、勾袜子、拆线头之类的小活儿给他们干干,一方面让孩子们有事可做,再一方面也得些零钱贴补菜金。 宋华苓因为是报社记者之后,曾经去这个孤儿救济院采访过诒云。她问诒云办这个救济院的最初动机是什么,诒云答说是“赎罪”。 宋华苓觉得新鲜,追问下去。诒云就说,战争使这些孩子成为孤儿,这是成年人的错,是成年人因为懦弱、胆怯、谨小慎微和逆来顺受而丢失了家园,丢失了为这些孩子们遮风挡雨的天空,在他们面前,她感觉到自己有罪。 “我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宋华苓惊叹不已。 诒云答:“因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有的人正在苟且偷生着,有的人正在浴血奋战着。偷生的人不会想到这一点,奋战的人来不及去想。” 宋华苓喝叫一声:“姐姐,你这番话,太精彩了!” 这些话,宋华苓自然不能原封不动地写在文章里,发表在报纸上。只是从此之后,救济院里成了吸引她的去处,她有时利用报纸为院里筹得小小一笔款子,赶快兴冲冲地给诒云送去,顺便跟她聊上一聊。 聪明的宋华苓自然知道诒云和自家大哥之间的那些缘故,也晓得诒云对自家大哥并没有越界的想法。然而她抑制不住地要想跟诒云亲近,她觉得她们之间有一种气质上的相通,看人处世往往能一拍即合。 有些不想对大哥和二姐说起的心思和事情,她反而愿意在诒云面前坦白一番。 爱上秦月生之后,有一次宋华苓忍不住把事情对诒云统统说了。诒云当时就指出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不管将来秦月生对她如何,他们之间的阴影无法抹去。 宋华苓说这是她自愿的,一切苦果她都愿意独自吞下。 诒云就叹着气说:“你要付出的实在太多了,这不公平。” 宋华苓没有接受诒云的劝告,当一个心高气做的女孩子决定要一意孤行的时候,她的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瞎了,只有心中认准的目标在遥遥向她招手,她奔过去的时候义无反顾。 六月底七月初,空气潮湿闷热,偶尔见到云缝里露出的太阳影子,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蒸烤大地,烤出一片热腾腾的湿气。 报社的办公室里,地面和墙壁都渗出了一颗颗的水珠,像是人身上能出汗的皮肤一样。宋华苓的桌子下面甚至长出了一朵灰色蘑菇。 早上来上班,绕着这朵蘑菇是纵横交叉的鼻涕虫爬过的亮晶晶痕迹,令宋华苓觉得恶心。大雨说下就下,有时候缠绵如丝,有时候如同瓢泼,雨点打在地面上,溅起半人多高,坐在窗口的宋华苓简直避之不及。 绵绵雨期使崇城里米价飞涨,宋华苓作为《崇城报》的记者,曾经冒雨抢拍到一组市民抢米的镜头,配上标题发表在次日社会新闻版上。 结果社长被谢树声找去臭骂了一顿,说他允许刊登这样的消息,是往大日本皇军治理下的崇城脸上抹黑。 社长唯唯称是,回去接着就把宋华苓教训一通。要不是宋华苓笔头子来得快,是报社里不可多得的嗅觉敏锐的好记者,社长也许就要让她卷铺盖回家了。 经此,宋华苓神情郁郁,感觉一切都没有意思。如果不是有秦月生在她心里支撑着,她简直不知道在这片日本人统治下的土地上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这期间宋廷秋为游击队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起因还是在北门水关码头。戴廷的部队长期以来武器弹药极为吃紧,靠上级调拨自然是不可能,戴廷就想从城里日伪军的弹药库打主意。 说起来这根本是一件虎口夺食的难事,弹药库是何等要紧之处,岂有敌人不严加把守之理?只是游击队想武器心切,少不得先派人进城侦察一番,看看有无下手机会。 侦察员照例混在装运瓷器的大木箱中,从水关码头进城。码头的稽查队长是自己人,一切都是再方便不过。 坏就坏在稽查队员中有一个是谢树声手下的人,此前戴廷进城看望病中的琦君时,差点被这人识破逮住,亏了稽查队长巧为周旋,戴廷总算有惊无险。 可是从此这个人就留了心眼,心心念念要想再碰上一回,报到谢树声面前领个小赏。 稽查队长带人开箱检查瓷器,查到做有记号的箱子,临时编个缘由,含含糊糊放这批箱子过了关。那人心里有了数,当时也不声张,片刻之后借口上茅厕,小跑着奔回谢树声那里作了报告。 这一来崇城里天翻地覆,所有能出动的伪军倾巢而出,大街小巷紧急搜索。侦察员没料到自己尚未行动便露踪迹,急切中东躲西藏,无巧不巧闯入宋廷秋的商会办公地点。 当他从商会围墙翻身落下的时候,巷口已经听到搜查者的咋呼声了。他想这一回自己是插翅难逃,就拔出枪来准备死拼。 也正在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回头看,宋廷秋站在面前,低声说一句:“你跟我来。” 这样,宋廷秋将游击队的侦察员藏进内室,又镇定自若地出门应付了搜查的伪军。多亏宋廷秋在崇城里名声大,伪军们无人不知他的地位头衔,自然不会到他的商会里翻箱倒柜找人。 宋廷秋把侦察员一直藏到天黑,又亲自将他送出城去。侦察员回部队告知戴廷此中一切。戴廷拍拍他的肩头说:“亏你命大,遇到的是宋廷秋。” 这话中是什么意思,说的人和听的人双双都很明白。 第415章 第四百一十五章 影交错(八) 宋廷秋救人一事,崇城里他除告之诒云之外,旁人无人知晓。毕竟戴廷是诒云的女婿,因而他还是同诒云交代了一声。他向来是个口紧的人,何况救的是游击队,若是漏出半点风声,他这条命要是不要? 梅雨淫淫的日子迟迟不肯过去。黄昏,天阴得人心里沉甸甸的,眼看着一场暴雨又要下来。报馆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宋华苓照例延迟着不肯离开办公室。 通后院的小门开了,宋华苓心里突地一跳:她看见木村泽人亲自牵着狼狗走出来。木村泽人穿一件对襟的中国式便服,脚下是同样的中式圆口黑布鞋,头发剪得极短,一根根竖在头上,露出青青的皮色。 他两边嘴角习惯地下撇,眼皮耷拉着,目光始终不离狗的左右,方形的面孔无一丝表情,若有人迎面走过,从外表上绝看不出他心里的喜怒哀乐。 狗在这样的时候照例是欢蹦乱跳,嘴巴大张着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把木村泽人里的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 它对自己所经过的地方无一遗漏地表示了好奇,湿淋淋的鼻子东嗅西嗅,时而停下不走,时而又猛地往前一冲,牵扯得木村泽人能不紧跟两步。 忽然,它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朝远处看了看,眼睛里露出欢欣之色,拼命挣脱了木村泽人手里的绳子,摇着尾巴箭似地冲了出去。 木村泽人惊讶地抬了眼皮,眼睁睁看着狗拖着脖子上的皮绳跑向了一位静静伫立的中国姑娘。姑娘身材娇弱,面容苍白,挺拔的鼻梁和漆黑的双眸使她脸上呈现一种雕塑之美。 她肃穆的神情和冰冷的目光更有一种奇异的吸力,使人不免产生探究她灵魂的欲望。 只见她微微抬手,恩赐般地轻抚一下狗的脑袋,狗便欣喜若狂,呜咽着哼卿着,绕了姑娘的腿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抬了脑袋看她,明显有献媚讨好之意。 木村泽仁两边的嘴角下撇得越发厉害,嘴唇中间用劲地嘬起来,显出一个倒写的“山”字。 他明明白白表示了惊讶和不解:他的这只狼狗以凶猛著名,并且专以撕咬中国人为快事,如何却对一个娇弱的中国女孩现出媚态?是他的狗变了性子,还是这个中国女孩有特别的妖术? 聪明的宋华苓不须抬头便察觉了木村泽人的惊讶,随即心中一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她终于按自己的心思成功走出了第一步。 她就这么在心里笑着,迎了木村泽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他走近。她走得缓慢而略带矜持,下巴微微地仰起来,一只手交叉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月白色的衣裙轻轻飘动,通体都有种令人愉悦的清凉和明亮。 黑色狼狗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不停试图去嗅她的脚跟。宋华苓理也不理,像是根本无视它的存在。 狼狗只是她跨出第一步时使用的道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完全可以不必掩饰对这条可恶的东洋大狗的憎恨。 多年以来这条狗残暴撕咬过无数她的同胞,她从它呼出的气息中都能闻见血肉的腥味。她想她有一天会杀了它,就像她最终会杀死它的主人木村泽人一样。 雷雨前的闷热背景中,宋华苓微仰了下巴站在佐久间面前。两个人的目光长久凝视着,仿佛是一场心理优劣的较量。 宋华苓下了决心不示弱,所以她的眼睛在几分钟内眨也不眨。她胸前和背后冒出涔涔的汗水,如果不是为某个坚定的信念和目的,她娇小的身躯恐怕再经受不住这一番酷烈的神经折磨。 良久,木村泽人呲牙一笑,说:“你的,很勇敢。”他伸出长满汗毛的茸茸的手,不轻不重在宋华苓脸上拧了一把。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突然刮起旋风,树叶杂草被呼啦啦卷到了半空,风筝一样来回摇摆飘浮。有一声很响的雷,干干的,仿佛炸在报社屋顶上。 两个人不由地同时抬头看天,木村泽人忽然抓住了宋华苓的手,大步扯了她往小门里走。宋华苓并不反抗,只是面无表情,神色和身体都显得僵硬。 木村泽人把宋华苓推进小门之后,随手关上了门。狼狗在不经意间被关在了外面。它有点不明白主人对它的冷落,着急地吠叫着,沿门边左左右右地来回跑动,眼神里很有点凄凉。 暴雨下来的时候,阿三头上披了一块油布,急急忙忙出了家门,往报社院子里赶。他记起后院里的下水道被厨子剖鱼时甩出来的秽物堵住了。 如果不赶快去清理,水漫进屋子,木村泽人很难说不会请他吃颗枪子儿,最起码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 暴雨打在脸上,鞭子抽着一样疼,头顶上的油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阿三尽量扭过脸,以避免雨水的抽打。他不停地伸手抹一把淌到眉眼处的水流,屏住鼻子不去呼吸,怕一不小心吸进了水,呛得难受。 他卖力地冲进院子,还没走近那扇小门,阿三隐隐约约看见门口有一团蠕动的东西。他想可别是眼睛里溅了水,看东西花了。 他三步两步地走过去,一下子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蠕动的活物竟是报社里的宋华苓,宋小姐! 阿三两手扯着油布,不知是上去扶她好还是不扶她好。暴雨中他一迭声地问:“怎么啦宋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宋华苓半倚半坐在门边,脸色煞白,嘴唇乌紫,再加浑身湿透,整个人就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样狼狈。 她不看阿三,只是拼命摇头。 阿三弄不明白这是叫他走开呢,还是表示她自己没事,阿三凭直觉知道出了问题,他想他不能一走拉倒,就凑上去问她:“是摔伤腿不能走路了?要不要喊你家里的人来?” 话才说完,就见宋华苓一只脑袋软绵绵地挂了下来,人已经昏晕过去。 阿三这一吓可不得了,顾不得男女有别的礼数,油布一扔,上去把宋华苓拦腰抄起来,用劲往肩上一扛,撒腿直奔河畔的宋家而去。 第416章 第四百一十六章 影交错(九) 宋家即刻忙成一团,底下几个老婆子是最经不得事的,个个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 宋廷秋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还算镇定,帮同底下听差接下了阿三肩上无知无觉的三妹,随手安置在敞厅里的凉榻上。 他又吩咐丫鬟赶快去烧生姜红糖茶,打水替宋华苓擦身子换衣服,一边还不忘请阿三先到厨房坐着。 老婆子连着念几声佛之后,才觉心里不那么慌张了,看看宋华苓这边再没有可插手的事,干脆就到厨房招呼阿三去。 坐下来之后,老婆子不免要询问阿三事情的经过。宋静之见状,也便过来听个究竟。阿三自然说不清楚,又因为急着去掏下水道,等不及宋家的生姜红糖茶烧好,湿淋淋地便起身告辞了。 宋静之返回敞厅,丫鬟已经利索地替宋华苓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此时她把宋华苓换下来的湿衣裤拿在手里,人像是有点发痴发呆的样子。 宋廷秋进来,看见宋静之的样子不免诧异,开口要问时,静之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粘滞地说:“大哥,你怕是想不到,华苓她……” 宋静之一面说,一面双手颤颤的,把宋华苓的裤子送到大哥眼前。那上面还残留着未被雨水冲净的血迹。 宋廷秋跟着打一个寒噤:“你是说,华苓她破了身?” 宋静之欲哭不能地看着他,点一点头。两个人木呆呆地相对而视,顷刻间都觉得周身被一股阴凉凉的寒意包围了。 过了一会儿,静之抬了头,半是猜测地:“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秦月生?” 宋廷秋长长地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我倒情愿这么想。戏子不戏子的,我也看开了,怎么说总还是个中国人吧?我只怕三妹她糊涂,跟日本人不清不白牵扯到一处。” 静之断然否决:“不会,华苓向来心气比我都高,她哪会去做那下贱的事?” 宋廷秋不置可否说:“人是阿三送回来的,阿三又是替日本人打杂做事的,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听到这里,宋静之也觉得内中似乎有个结,但是她向来脑子转得慢,一时怎么也理不清爽。 宋廷秋沉了脸,咬牙切齿说:“她要真做下了什么坏事丑事,我是必定不让她再进这个家门的。二妹,到时候你可别拦着我。” 宋静之不说什么,长叹一口气。凉榻上的宋华苓依旧昏沉沉睡着,没有听见她的大哥和二姐的对话。 三日后,宋华苓背着她的白色勾花采访包踏进办公室。她面色苍白,神情略带惊恐。主编注意地看了看她,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宋华苓不说话,只淡淡地摇头。 她坐下来,从包里拿出要写的东西,努力让自己沉浸到工作中去。没写两行字,后院忽然传出佐久间的咆哮声,滚雷一般的,惊得宋华苓手里的钢笔一下子跌落到地上。 她立刻抬头四望,幸好没有人留心到她的失态。她弯下身,拣了钢笔,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写她的东西。 片刻,阿三小跑着过来,进了办公室,直奔宋华苓的座位,搓着双手说:“宋小姐,这个……木村太君……要你去见他。” 声音不大,却有点如雷震耳的意思,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几乎都听见了。大家立刻有了反应,先是三三两两地对视片刻,像是互相间询问,然后不约而同地,一双双眼睛惊讶地盯在宋华苓身上。 宋华苓面色如纸,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阿三好心地交待说:“宋小姐,太君刚发了脾气,你可要当心点。” 主编敲敲桌子:“阿三,你没有弄错人吧?” 阿三说:“天爷!怎么会?我敢弄错吗?” 主编又望望宋华苓,担忧道:“宋小姐?” 宋华苓嘴角一牵,浮出一个奇怪的笑:“是我,阿三没弄错。”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办公室,走过宽宽的院子,推开后院小门。 原来惹得佐久间发脾气的是,最近日军在本地战场上的节节失利。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附近公路已经被游击队和其他抗日队伍的主力部队严密封锁。 日军的战略物资无法运进崇城,崇城土产的粮棉丝麻及生猪产品又无法运出送往日军后方,前后方战线的联系趋于瘫痪。 崇城的陆军司令恼怒异常,责怪木村泽人情报工作做得不好,贻误了他的战机。木村泽人回来立刻召集他手下的特工人员,大发雷霆,差点儿要拔枪毙了其中的一个伪军情报班长。 宋华苓恰在这时应召而到。 宋华苓的出现使在场每一个人都大大地松一口气。其中有人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有人尚且糊里糊涂。 不管知道与否,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出现在木村泽人的特务机关里总不是寻常之事,这预示着他们今天是可以脱身的了。 果然,木村泽人抬头看了看宋华苓,咽住下面没说完的话,习惯地撇下嘴角,嘬起嘴唇,不耐烦地对众人挥一挥手。紧张了半天的情报员们如释重负,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之唯恐不及。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木村和宋华苓两个人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紧攫住了宋华苓,使她喉头发紧,双目模糊不清。 她感觉自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各自为战地闭起来,发出轻微的喀叭声。她知道这是身体给予她的信号,肉体赶超在灵魂之前表示了对这个日本人的厌恶和抗拒。 木村泽人当然无法了解宋华苓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根本也无须了解,他无耻的认为,自古以来战败国的妇女对胜利者有这样的义务,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把宋华苓这样的中国女人压在身下,直到他满足了一切欲望和需求。 这种荒诞,这种卑劣和舞池,木村泽人全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此时,木村泽人眯眼望着宋华苓,竖起一根食指,朝她勾了勾。他看见宋华苓紧闭了嘴唇,慢慢地朝他走过来。 第417章 第四百一十七章 影交错(十) 木村泽人火正旺,等不及宋华苓走到他身边,冲上去把宋华苓拦腰抱起来,挟在肘下,大步走进卧室,扬手扔在床上。 宋华苓翻身坐起,恨恨地盯住他。木村感觉到了自己和这双黑眼睛间的对立,顿时十分不悦。他面对着她坐下来,托起她的下巴,非常随意地扬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宋华苓白嫩的脸颊即刻现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浑身发抖,心中狂跳不止,复仇的意念蛇一样慢慢地伸出头来,沿着血脉蜿蜒爬行。 遗憾的是她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时候,木村泽人已经如禽兽一般,一伸手扒去上衣,老鹰抓小鸡般地扑过来,抓住宋华苓的头发,把她的身体用劲按下去。 宋华苓绝望地闭住眼睛,自从有了那一次雨天里的强暴,毫无经验的她知道了此刻将要落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也知道了从前秦月生每一次从这个小门里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有那样一副艰难窘迫的神态。 宋华苓恨死了这个禽兽一般的日本人,她简直盼望自己此刻能变成一颗子弹,钻进木村泽人的身体之后突然爆炸,哪怕是两个人就此同归于尽。 幸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日本陆军部队长的传令兵敲门报告,说是跟邻城的日军已经联系上了。 九日凌晨四时,他们全城守军准时出发,从南门出城,途经崇城南郊,在渡口集结,务必给封锁公路的抗日主力军以重大打击。届时邻城过来的日本人援兵会予以配合。 木村对宋华苓的兴趣倏忽消失,手里拿着传令兵交给他的行军路线图,简短地对宋华苓作个示意,要她离开。 毕竟这场战争的胜利比女人来得重要。 木村泽人却没有想到宋华苓是能听懂日语的。在崇城接受了几年的日语教育,聪明的宋华苓听懂这几句单词短语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另一厢,琦君所在的部队这些日子接受了大量护送游击队北上的任务。抗战进入反攻阶段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从敌人手中一块块地收复失地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 游击队总部为此派出了大批的抗日队伍,越过渡河,从伪军占领地穿插过去,深入到崇城附近广大地区,迅速组建新的力量,准备迎接胜利高潮的到来。 崇城实力外的几个镇子一带是日伪军的重点防御战线,碉堡林立,电网遍布交通要道,大批人生地不熟的北上人员要安然无恙地穿越此地实在不易,这就需要当地武装力量的协助护送。 琦君和戴廷他们为完成任务绞尽脑汁,策反碉堡里的伪军人员、使用调虎离山计、声东击西、旱路走不成走水路…… 能想到的办法,他们轮流着实施了一遍。无奈敌人也不是傻子,用过一遍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遍。 而北上队伍源源不断地一批批派过来,这些人都是抗日队伍的宝贵财富,上级指示要确保他们生命安全。 戴廷为此急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把这些北上抗日战士们一个个变成小虫子,从敌人的封锁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 最耽误事情的当属电网和碉堡顶上鬼眼一般的探照灯。无论何时何地,探照灯刷地一亮,黑夜变得如同白昼,灯圈罩到之处纤毫毕现,跟着机枪子弹蝗虫般扫射过来。 你要是跳起来撤退,灯光就顽固追随不放,机枪只管往灯亮的地方打过去,人就是多长出两条腿来,也跑不过子弹那么快! 电网也不比从前的竹篱笆和铁丝网,可以放火烧,可以用剪刀剪。电网一通上电,人畜都不能靠近,你只能对着它白瞪眼。 敌人刚开始拉电网的时候,戴廷部队里很多人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有个胆大的战士不服气,半夜里偷偷潜过去想扯了它再说,谁知手往电网上一搭,顷刻间火花四溅,战士的身体整个成了一支通明透亮的火烛,吱吱地烧得淌油。 人们眼见他扭曲着蜷缩着,不一会儿剩下一团婴儿大小的乌黑焦炭。此事在战士们心中威慑力极大,此后大家谈虎色变,走到靠近电网处都小心翼翼,士气大受挫伤。 戴廷忧心忡忡,在如何妥当护送北上抗日队伍的问题上,他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办法,此时多少感觉到山穷水尽。 关键时刻,琦君替他想出一个主意。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干脆炸掉电厂? 戴廷心中顷刻间如电石相击,火花飞闪。女人的思维总是出其不意,大胆跳跃到令人惊讶。 炸掉电厂,电网便与普通铁丝网并无二样,探照灯也同样成了聋子的耳朵。这样,凭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黑夜里穿行于这片地区还不是如鱼得水的事? 男人考虑问题毕竟又比女人周到,戴廷沉吟片刻之后说:“只怕炸掉电厂并不容易。首先的问题是如何混得进厂?其次,发电机的主要部件是什么样子?安置在哪儿?万一糊里糊涂炸了些不重要的设备,日本人三弄两弄又修起来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琦君笑起来,眉毛一扬:“包在我身上吧。主攻方向你来定,局部战役归我来打。我只要进城一趟,保证能摸清楚你说的这些情况。“ 戴廷笑道:“你拿什么保证?我可不愿意你进了城就当俘虏,到时候还得想办法弄你出来。” 琦君说:“你忘了崇城电厂的改建经手的是宋廷秋?宋家跟我们家里又是什么关系?找到宋廷秋,电厂的什么问题不能知道?” 戴廷细想,琦君的话倒是一点不错,遂同意了她的这一趟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琦君化装进城,找到宋廷秋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口舌,就得到宋廷秋详细标注在纸上的电厂设备安装图。 电厂的心脏部位在何处,如何才能破坏得彻底,宋廷秋在图上指示得明明白白。 琦君心里想,他虽说替日本人做了商会会长,脚底板还是站在抗战一边的。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爱国商人,这种忍辱负重之心,也难能可贵了。 事情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琦君拿到图纸,回去汇报了上级,另有人携了炸弹混进厂去,照图纸上标明的部位炸它个尸骨无存,琦君就算光荣完成了任务。 偏偏琦君是个心眼儿活泛的女孩子,想着何不借此机会溜回家去见母亲一面?这就引起了后面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418章 第四百一十八章 化蝶(一) 先说诒云,琦君的自天而降让她喜不自胜。从琦君病好之后回到部队,诒云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她。 孩子两个,个个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诒云看见她,岂有看见了不喜欢的! 诒云托着琦君的脸细细端详,连声抱怨她没有长胖,又说怎么不见一点血色,因而想到队伍上一定是日子很苦,忙忙地就叫毕妈,让她把家里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做出来让琦君打个牙祭。 琦君饭还没有吃到嘴里,宋华苓无巧不巧在这时候来寻诒云倾诉。 此时的宋华苓正是从木村泽人那里听到了日军就要出城作战的消息,准备回家写成情报,交给顾家的车夫,再由车夫转交给戴廷。 宋华苓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了戴廷的事,她无论如何总要办成一两件才得安心。 因为城里和乡下消息隔绝,琦君是刚刚知道宋华苓在《崇城报》当了记者。宋华苓自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本该在队伍里的琦君。 俩人乍一见面,双双都有种陌生感。琦君在部队上听说过崇城里有这么一份报纸,知道这是在日伪政权操纵下的宣传工具,宋华苓如今居然为这样的报纸做事,在琦君看来根本就是堕落和叛变。 而宋华苓的不安出自她的心虚,她时时刻刻担心周围人知道了她和木村泽人的关系,一旦知道以后将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这样,当琦君突然之间出现在这里时,宋华苓本能地觉得紧张。 琦君叫住她说:“宋华苓,你当记者可以,只是千万留神脚跟子站在哪边。日本人大势已去,你得想到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华苓淡淡地一笑:“我这样的人会有将来?琦君姐姐,你多虑了。” 琦君乍听此话未免吃惊,她感觉宋华苓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她望着宋华苓逃一样离开的背影,问母亲,她这是怎么了,宋华苓是不是有什么心思,要不然,好好怎么出现在自己家里。 诒云就叹着气说:“谁知道她呢?我听廷秋讲,她这些日子,这一向都是这样,早上门声不响地出门上班,晚上门声不响地回去。华苓这孩子,嘴又紧,心思又密,什么风都不往她自个家里透,倒是偶尔还会与我说几句,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呢。” 琦君想了想,吃了几口饭,干脆去了宋家,找宋华苓说说话去。 琦君到宋家的时候,宋廷秋也十分意外,不过还是把她让进了宋华苓的房间。琦君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宋华苓已经利索地画好了一张日伪部队行军路线图,匆匆忙忙在图上标出“蓉桥”“老河滩”等等地点。 琦君匆匆一瞥之下,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 宋华苓并不想隐瞒琦君,边把纸条折叠成小块,边告诉琦君:“这是之前戴廷托我给他搞的情报。” 琦君闻言大惊,马上就说:“你是怎么得到这情报的?” 宋华苓说:“木村泽人的办公室就在报馆后面……总而言之,这是我得到的情报。我想你与戴廷是一体的,给你与给他都是一样的。” 琦君细细斟酌了一番,就问宋华苓,是不是也要加入她们的队伍里来。 宋华苓心下挂念着秦月生,不过淡淡笑了笑,“我自有自己的事情想做,算我心性小了。” 琦君愕然:“那你还能当报社记者?记者不是一向最有理想的么?” 宋华苓淡淡一笑:“我不过写点崇城当地的社会新闻,琦君姐姐,你千万别把我看得高了。再说,大是大非上,我拎的清,这也便够了。特别这次情报是戴廷先来要的,我不能失信于他。下回你若是亲自想要,我也会尽量替你弄。” 宋华苓边说话,边走到床后换衣服,准备出门。 趁这当口,琦君飞快地拿过纸条,拆开来看了一遍。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她不能坐失这个良机,要赶紧把情报送回去给戴廷。 琦君匆匆出去找到宋廷秋,推说自己有急事,要赶回部队去。宋廷秋正在书房里看书,见琦君冷不丁要走,就问了一声,“你跟你母亲说过了么?你要回部队的事情。” 琦君笑着摇了摇头,“麻烦宋叔叔帮我说一声吧。” 她说着着,扭头就出了宋家的门。宋廷秋望着她的背影,想着,诒云要是知道这个女儿又不辞而别,心里头还指不准怎么失落呢。 晚上,秦月生在戏班子化妆间里接到看门人老王送来的一封信。当时化妆间里闹哄哄全都是等着上戏的角儿们,勾脸谱的,戴头套的,扎绑腿的,紧腰带的,一个个忙得火烧眉毛。 秦月生正在对着镜子描口红,不在意地问老王一声:“谁的信?” 老王凑近他:“宋小姐的。” 秦月生身子僵了一僵,描口红的笔在半空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睛望着老王:“她来了?” 老王说:“来了。” 眼见着老王的嘴张了几张,欲说还休的模样。秦月生察觉到了,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吗?”老王慌忙摇头,一迭声地叫他看信。 秦月生打开信封,用拇指和中指拈出信来,轻轻一抖,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祝贺你,你自由了,苦难已经不再属于你,专心演你的戏,等待我们双飞双栖的时刻。 秦月生看了觉得一头雾水,有点不解其意。他又看了一遍,抬眼四顾,见无人注意他手里的信纸,赶紧叠起来,放进贴身衣袋里。 他想宋小姐真是个怪怪的女孩子,写封信都不想把意思说得明白。 秦月生装扮完毕,喝一口茶含在口中,离开化妆间,到侧幕边候场。他知道宋华苓此时一定坐在场中,他感觉自己闻到了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 执事的匆匆向秦月生走过来,招呼他上场。他站起身,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面朝着台侧墙壁,亮开嗓子叫一声板。 弧形的砖墙顷刻间将他柔美脆亮的嗓声传出老远,场上场下摹然一片安静。竹板声中,秦月生长袖飘飘,衣袂翻飞,袅袅婷婷碎步上场。 第419章 第四百一十九章 化蝶(二) 板声越来越急,秦月生的步伐随之疾走如飞,不见腿动,只觉人在台上飘浮旋转,舒卷自如,台上的角角落落里顿时满堂生辉。 台下一片兴奋的叫好声中,此时的秦月生却突然停步,跟着一个漂亮的转身,亮相。 就在此刻,他眼珠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秦月生准确无误地看见了台下前场正中座位上的宋华苓。 她身子坐得笔直,嘴唇半开半合,眼睛专注而热烈地紧盯住秦月生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她脸上洋溢着兴奋、自豪、爱慕种种的复杂神色,这使她素常冷漠的面孔变得如鲜花般芳香灿烂。 也就在这时,秦月生意外地发现了坐在宋华苓身边的木村泽人。像往常看戏一样,这个日本人上身坐得笔挺,眉毛眼睛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得仿佛置身于某个重大仪式之中。 只有细心的秦月生注意到了一个异常:木村泽人的肩膀和宋华苓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缝隙。 秦月生亮相瞬间,表情僵在了脸上。迷糊中舞台在缓缓下陷,他有一种天崩地塌的感觉。锣鼓点子急促地敲起来,乐师们在好心地提醒他下面该做的动作。 秦月生仍然僵立不动,他在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宋华苓怎么会跟木村泽人坐到了一起?难怪木村泽人有好几天没有来缠他了。 难怪难怪……可是宋华苓…… 想到这里,秦月生怕疼似的将眼球缩成细细的一点,又灼亮地刺向宋华苓。宋华苓有了回应,她对他微微一笑,承受着这目光。 锣鼓点子敲得越发急促,催命一般。宋华苓在台下开始为秦月生着急,她拼命对他做眼色示意,身子不停扭动,恨不能站起来大声提醒他别再愣着了! 彼时,秦月生惊醒过来似的,动作略显迟钝地提袖移步,开口唱出第一句唱腔。余音未止,台下叫好声又是一片。 宋华苓显然兴奋得有点失态,她涨红了面孔拼命鼓掌,屁股下意识地离开了座位,像是随时可能冲上台去表示她的快乐。 木村泽人大概感觉到宋华苓的失常,他慢慢地回了头,不动声色地盯视她片刻。敏感的宋华苓感觉到了他的注视。 刹那间,她好似泄了气,重新在座位上坐正身子,笑容一点点地从脸上消退,眼皮垂下去,不再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示。 ……… 报社后院,厨子蹲在洗菜的大水缸下磨一把菜刀,嚓嚓嚓嚓,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黄色的锈水从他手下蚯蚓一样游出来,蜿蜒开去,触目惊心地铺出一片。 厨子从宋家出来后,已经辗转谋求了好几个职业。这年头饭碗不好找,要想如从前在宋家那样风光快乐地做事已经是不可能了。 幸好厨子有这门做饭手艺,好歹还不至饿死。这不是吗?有人把他荐到了木村泽人的特务机关专做红案。 木村泽人喜欢申城风味的菜,厨子家祖传的就是这一手。厨子本来还不愿意,替日本人做饭说起来总是别扭,心里毛毛刺刺的。 可架他不住家里老老小小五六张嘴要吃饭,也就不能不委屈自己。 厨子举起刀来,在阳光下照一照刀锋,又伸手试了试,仿佛还不够快利。这时候他眼角里瞥见院墙上的小门“吱呀”地一开,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子低了头,跟在杂役阿三身后走进来,穿过天井,径直走向木村泽人的卧室。 厨子使劲眨巴着眼睛,他怀疑是雪亮的刀锋把他眼睛晃得花了。稍停片刻,他回头问厨房里忙着的另一个伙夫:“我说,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姐,她不是姓宋么?” 伙夫眯着眼睛剁几个葱头,不经意地回答:“谁弄得清楚。” 厨子自言自语道:“是三小姐华苓。她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呢?” 伙夫把刀用劲砍进案板里:“磨你的刀吧!多管闲事多吃屁呀。” 厨子听了,只得噤了口,低头继续磨刀。他的两只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时时准备捕捉到异乎寻常的声响。 他想他总是捧过宋家饭碗的人,对东家的小姐有一份责任。 木村泽人的房间里忽然传出宋华苓的一声叫,厨子蓦地一惊,停了手,腰背直起来,眼睛不加掩饰地直望着那房间的窗户。 宋华苓的叫声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闷住了,变成了压抑在喉咙里的无奈的哼哼声。在这哼哼声之上,凌驾了木村泽人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地,听上去令人毛骨惊然。 厨子不知所措,他直觉到一定是三小姐受到了伤害。顾不得多想,他慌慌地丢下菜刀,三步两步奔过去,趴在木村泽人卧室的窗口往里看。 从窗帘边上的那条小缝,厨子只看见床上三小姐的一双细细的腿,那腿挣扎一般地踢来踢去,时而蜷曲,时而又伸直。 在这双腿的上方,又有一双长着黑乎乎汗毛的男人的粗腿,膝盖抵在床上,脚丫子朝天翻着,在半空里划船一样一蹬一蹬。 厨子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他失魂落魄地扎撒着手,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就往院门外奔。 宋廷秋正在院子里晒书,他看见了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厨子的身影,就直起腰来招呼他:“王厨子,不是你女人又要生了吧?跑得这么急,是需要我帮忙么?” 厨子收住脚,对着宋廷秋只是喘气,又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样子。 宋廷秋知道他是有事,皱了眉头:“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气?” 厨子不得已,就跺一跺脚:“先生,我真是……是三小姐她……她被日本人……哎呀你叫我怎么开口?” 起先,宋廷秋先还没有明白,待到脑子里反应过来,手里挑好的书一下就跟着跌落到了地上。 他煞白了面孔抓住厨子的袖子:“她在哪儿?快说她在哪儿?” 厨子拉了宋廷秋就走,边走边说:“先生,你可要沉住气,千万千万要沉住气,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哪!” 宋廷秋头脑里烘烘地如同着了火,根本没听见厨子说些什么。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进报社院门。 到了门口,宋廷秋却觉得一步也迈不上前了,只能扶了门框弯腰喘气。厨子看到宋廷秋这样,只怕他急出个三长两短,不住地絮絮叨叨说些宽慰的话。 说着说着,厨子突然住口,目光惊讶地盯住那扇通后院的小门。 第420章 第四百二十章 化蝶(三) 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宋华苓。 宋廷秋和宋华苓同时抬头,相互都看见了对方。眼光和眼光对接时,有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不约而同一个踉跄。 宋廷秋到底是宋家的一家之主,宋华苓的大哥。此时他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只是痛惜,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远处的就是素常冰雕玉琢、傲若霜雪的三妹华苓。 三妹怎么会被人糟践成了这副模样?都怪做大哥的来得晚了,疏忽了,大意了,害了妹妹一辈子了! 宋廷秋嘴皮子哆嗦着,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急切地张开手,想要揽住宋华苓安抚一场。 却不料,宋华苓紧走几步上前,距宋廷秋两三步远的时候站住,小声而坚决地说:“大哥,请你回去吧,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宋廷秋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收缩,轻轻地问一句:“你说什么?” 宋华苓垂了头,话说得平静而决绝:“我真的是自愿的。大哥,若是觉得我丢了宋家的脸面,要打就打,只求别把我打死,留我半条命,因为我还要救人,我要救一个人!” 宋廷秋双手发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厨子:“王厨子,你听见她在说什么?她都说些什么?” 厨子踟蹰回答:“先生,我看小姐怕是有点……” 宋华苓苦涩地一笑:“厨子大叔,我没有疯,我说了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大哥,你应该恨我气我,打我一顿解气最好!可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只要相信我不会无缘无故出卖自己就行了。大哥,你打吧。” 说着,宋华苓走两步上前,对大哥抬了脸,闭起眼睛。 宋廷秋真当是欲哭无泪,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量,任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 他的妹妹呀!他的三妹呀!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 这一日,凌晨四点钟,戴廷的部队悄然埋伏进渡口附近的阵地。 曙色朦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得见露水从空中落下来的清脆的嘀嗒声。阵地远看跟附近的田野没有分别,仔细辨认,才看见绿色的藤蔓之下有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闪光。 已经晋升为营长的戴廷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信心十足。琦君从宋华苓那里得来的情报不会有误,渡口四面水网,只一条公路从水网中穿行而过,他们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届时两头一拦,小鬼子无路可逃,这就成了地道的“瓮中捉鳖”。 戴廷轻轻地转动脑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琦君。隔了阵地上胡乱“生长”出来的藤蔓植物,戴廷发现不远处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同样在看着他。 目光对接后,那双眼睛摹地一弯,笑出一片灿烂。富家小姐出身的琦君,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已经成了部队里很不错的医疗后勤人员。 战士们喜欢看她背着药箱,笑嘻嘻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大方、活泼和机敏几乎是与生俱来,用不着再做任何修饰。 她得意地告诉戴廷说,就算论医术,如今除了不能与母亲一样去开刀割肉,一般性的,帮助军医打针换药已经不在话下。 有一次戴廷请她帮忙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替一个战士取腿根里的子弹。 手术中小兵哭叫得杀猪一样,戴廷满头大汗按紧了他的手脚,尽量把眼睛扭开不看。倒是琦君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做得分毫不乱。 事毕之后,戴廷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令人羞愧地抖动不停,就问琦君怎么会无动于衷? 琦君说她见天和血肉脓创打交道,看见伤口跟看见一团烂棉花没什么区别。戴廷对琦君的天生大胆敬佩不已,觉得女人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尤物,她们随时随地总会有让人吃惊的表现。 同时,他又觉得琦君这辈子要是不当兵打仗真是屈才。 当兵的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湿土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时之后,戴廷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湿透,胳膊腿酸麻得过了劲,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前面方向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事先约好的信号,各种各样的枪声手榴弹声立刻大作。 枪声先以单发的居多,声音也显得沉闷滞涩,毫无疑问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后,清脆的机枪声和三八大盖的声音也加进来了,间或还有小炮的轰响,前头方向一时间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戴廷自言自语道。他一把掀去头上的伪装,从埋伏地点跳了起来,拣一块高地站上去,往前面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见前方发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这就使戴廷越发惊诧,想不出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意外。莫非是当地民兵和小股土匪抢先动了手?好像不大可能。 日军大部队出城,来势汹汹,民兵和土匪们势单力薄,避之还唯恐不及,谁会小命不顾地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想到这些,戴廷浑身燥热,急得团团直转。突发的事件破坏了他们部队的整个歼敌计划,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几天以来憋足的劲、一腔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眨眼间就要化为乌有,这简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一样,心里窝火得要炸了肺。 团里的传令兵跑步过来,告诉戴廷说,日本人好像事先得到了情报,胡晃一枪,就跑了。戴厅房大为吃惊,说日本人怎么可能同时得到情报? 传令兵嗫嚅,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鹦鹉学舌地下达了上峰的指令:全体急行军追赶日军,尽可能地参与战斗,务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夺回来,能吃进多少就吃进多少。 军令如山倒,戴廷自然是没有二话可说。他匆匆集合了部队,一路小跑追赶日均。路上他把驳壳枪掂在手里,帽子掀向脑后,袖子挽到了肘弯,跑得脚下生风,眼冒火星。 琦君赶上来,不解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戴廷没好气地答道:“你问我,我问谁?” 琦君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偷视戴廷,不相信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第421章 第四百二十一章 化蝶(四) 戴廷心急如火,紧赶慢赶,前方枪声却是令人遗憾地渐渐稀疏了。 枪声的稀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不是日本人,就是自己人占了绝对上风,他们的对方开始溃退,抑或彻底丧失了抵抗力。 戴廷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一场渴盼中的战斗怎么能结束得这么快?他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呢,他还没有打出去一枪一弹呢,当真吃不到肥肉,连汤都喝不上? 及至戴廷一身臭汗赶到何庄,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喝不上汤了。 眼前是激战过后的一片狼藉:庄稼被打得七零八碎,遍地弹痕,烧焦的黑土上冒着缕缕轻烟,空气中混杂着硝烟味、血腥味,奇怪的是非但不见尸体和伤员,连一件散失的武器也没有。 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迟疑彷徨,能想像出来这是某些人事先的精心策划和手上情报的准确性。 戴廷呆呆地想,日本人是派出了谁来指挥的这场战斗?他们从哪儿得到的情报,知道游击队已经埋伏在周围了呢? 小传令兵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说河滩发现了日本人的船只。戴廷一个激凌,马上跟他过去。爬上河的高堤,果然见有一艘木船搁浅在河水当中的草滩上。 船舱里显然装载了太沉的东西,吃水线几乎与船帮平齐,难怪航行途中会搁浅。船上的日本人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推船,心急火燎的样子。 有日本人回头看见了堤岸上站着的戴廷,跟其他人说了句什么,推船的人便一副慌乱的样子,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来,弯腰撅臀,终于将那船推得转开头去。 小传令兵眼尖嘴快,大声叫了出来:“营长,日本人的小火炮要跟着一起跑了!还有枪,子弹箱……你看!” 戴廷阴沉了脸,一言不发。 小传令兵兴奋地叫着:“追上去呀!打他们!把日本人武器抢过来!” 戴廷回头喝道:“瞎激动什么?” 小传令兵嘟嚷着:“本来就该是我们今晚得到的东西。再不动手就晚了。” 戴廷沉吟着,不知道追过去是不是合适。没等他做出决定,从他们刚才过来的方向突然又开始枪声大作,接着听见汽车的轰鸣,车轮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地扑盖过来。 戴廷回头时,堤岸下猝不及防的战士们已经被日本人汽车上的机枪撂倒了一片。戴廷大惊道:“不好,是日军的增援部队。” 他顾不得河滩里扯满了风帆顺水而下的船,三步两步奔下堤岸,两手卷在嘴边,对他的下属大声喊着:“撤到公路两边!注意掩护!”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已经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了戴廷的大腿。刹那间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一条裤腿迅速被鲜血染得乌紫,一时竟觉得莫名其妙。麻木的感觉逐渐爬上腰、肩,浸入大脑,他无法抵御地昏迷过去。 …… 宋廷秋听闻有变故,这一日就带着宋华苓一起上门探望诒云一家。 毕妈坐在天井里的一张竹凳子上,手里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看见宋华苓,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带翻了盛豌豆的碗,满地豌豆绿珍珠似的乱滚。 宋华苓惊讶地望着毕妈,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常。毕妈嘴一咧,勉强做出个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宋华苓看定了她,轻声问:“是这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毕妈看了眼宋廷秋,又看了眼宋华苓,轻声说:“三小姐,你还是别进去了。” 宋华苓越发不解:“为什么?” 毕妈怜悯一样地看着宋华苓,叹口气,不肯再说。 宋廷秋自然是不会问下去的,可是宋华苓是个犟脾气的人,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 当下她略站一站,依稀听到后院里有声音,就径直穿过敞厅往后走。声音是从原先琦君住的房间里发出来的。 先是诒云说:“把他的裤腿剪开来。”片刻之后有人哎哟一声叫,宋华苓听出好像是戴廷。 接着琦君一迭声地问她的母亲,戴廷能不能治好。诒云回答说情况不太好,断了的腿骨已经长错了位。 琦君急道:“母亲,你要想办法!他不能没有腿的。” 诒云的声音颇有点为难,好像是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戴廷声音虚虚地说是没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 宋华苓踮脚走过去,从窗户里看见诒云抱住了戴廷的那条伤腿,定一定神,喊道:“一!二!”她用劲一拉,琦君措手不及,身子跟着往前一闪。 戴廷嗷地一声嚎叫,顷刻间头上脸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缩成一团,嘴唇死咬着,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息。 琦君丢了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戴廷的头,护在怀里:“不,不,母亲,戴廷会疼死的!” 诒云就叹口气:“这个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 宋华苓在窗外接口说:“我来帮忙。” 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琦君先直起腰来,冷了脸子:“你怎么进来了?我不是让人在门口堵着不相干的外人吗?” 宋华苓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相信地喃喃:“我……” 琦君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算外人算什么?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我不管你,也犯不着管,那都是你们宋家的事情。可你不该帮着日本人来害我们,你看戴廷他被子弹打成这样,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宋廷秋在旁边,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地问:“琦君,你在说些什么呀?” 琦君愤然道:“你不如问问你的好妹妹!装什么糊涂?情报是她送出来的,你们设好圈套,让日本人合围把我们消灭,没想到合围不成,只让我们跟赶来的日本人的增援部队打了一仗!哼,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第422章 第四百二十二章 化蝶(五) 宋华苓越发不解:“什么圈套?什么合围?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戴廷让我弄情报,我弄到了,也送给你们了,接下来的事跟我都没关系。你们自己仗没打赢,倒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有这样的道理吗?” 琦君听了急得跺脚:“你送的是假情报!戴廷的腿就害在你手里,你比汉奸还卑鄙!” 这一下,宋华苓却是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她求助地看着宋廷秋和诒云,希望他们能替她解释。 宋廷秋此时的心思复杂万分,一方面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自己的妹妹秉性,到底是自己知道,宋华苓一向心高气傲,脾气是古怪了点,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不至糊涂,她不会帮着日本人去害自己的同胞。 可是话说回来,戴廷他们这回打仗,明明是吃了大亏的,华苓会不会真的被人当了枪使呢?果真如此,宋家还能再容下这个妹妹吗? 再说,宋华苓卖身给了日本人是他亲眼所见,宋家的人去做这样的脏事丑事,无论其中有何隐情,现实当中都是不能为人接受的。 宋廷秋为宋华苓已经丢尽脸面,这回即便为了戴廷的腿,他也不能袒护宋华苓一句了。 这个时候,诒云转过身,眼睛不看宋华苓,只是对宋廷秋说:“你们走吧,顶好别再让家里其他人看见你门。” 这话一落地,宋华苓大惊失色,愣愣地站着不动。 宋廷秋又急又恼,这个时候简直被诒云说的无地自容。他连声对宋华苓埋怨:“怎么还不走?我们宋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要是有那跟奸人同流合污的,你自己就该把自己从宋家除了名!” 宋华苓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话,她最信任的大哥,这个时候竟是这样看她的。她不由得哀叫一声:“大哥!” 宋廷秋说:“我不是你的大哥。” 眼见着宋华苓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大叫:你们都误会了!你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一个都不知道!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又始终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的脾气从来古怪,别人越是误会她的时候,她越是固执地保持沉默。 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她甘愿让自己陷入绝境。因而,这使宋华苓心里越发有一种献身的悲壮,还有那么点独自咀嚼的甜蜜。 事已至此,宋华苓一咬嘴唇,回转身,在众人注视下慢慢出门。才走两步,后面琦君喝一声:“站住!” 宋华苓带着期望地回头,只见琦君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乌亮的小手枪,枪口直指宋华苓。 琦君一字一句说:“我事先警告你,戴廷在城里疗伤,如果你想去日本人那里告密领赏,子弹是不认识什么两家交情的!” 宋华苓面色苍白,耳朵里嗡嗡直响。琦君的这句话对她刺激太大了,她想她如果不能把木村泽人亲手杀死,那她这辈子就会永远陷身在污泥塘中,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洗不清自己了。 在杀死木村泽人之前,宋华苓要想见秦月生一面。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他做的,她为他受了这么多的凌辱、委屈和误会,迫切需要趴伏在他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倾诉一场,以解心里的郁闷。 宋华苓去过两次戏班子,看门人老王很坚决地把她阻拦在门外,宋华苓没有再耍小姐脾气。 自从被木村泽人拉进房间,宋华苓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罪孽的女人,没有资格对别人为所欲为。她赔着笑脸,反反复复申明她找秦月生是有点事情要谈。 看门人老王根本不听,倒倚老卖老地絮叨了好些规劝宋华苓的话,语气中不无怜悯。 宋华苓脸上似笑非笑的,脸上浮出来的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苍凉。 无巧不巧,有一天在状元菜馆门外,宋华苓意外地碰到了酒至微醺的秦月生。从认识他以来,宋华苓是第一次看见他喝了酒,心里不由大感惊讶。 秦月生面色微红,醉眼惺松,走路的脚步虚虚浮浮。宋华苓胸中一下子涌出了对这个男人的全部怜爱,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 她闻到他身上除酒味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化妆油彩的香味,手心触到他身体时,感觉到的是不同于其他男人的那种柔弱和轻灵飘忽。 宋华苓深吸一口气,泪水忽然间涌满了眼眶,克制不住地要想把这个人紧紧抱住,从此再不放开。 秦月生丝毫也没有察觉宋华苓心里的这些感受,他借着酒意推开宋华苓,嫌恶地说:“你身上有一股肮脏的味道。” 宋华苓心下不经,只得忍住泪,勉强笑道:“我要你记住,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很快我们就可以得到解脱。” 秦月生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斜睨宋华苓:“‘我们’是谁?我和你吗?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 这话实在叫宋华苓觉得痛苦,她叫他:“秦月生!” 秦月生皱皱眉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宋华苓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秦月生讥讽说:“没有谁逼你,你把自己送到日本人的门上,天下有这样好笑的事吗?我现在后悔认识了你。从前我以为自己肮脏,谁知道还有人比我更脏!我身上的脏是别人抓着狗屎涂上来的,你呢?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往狗屎堆里滚。宋小姐,你真的就这么喜欢跟男人睡觉?” 这话便叫宋华苓血涌上头来,眼球胀得像要爆炸,脑子里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扯得耳朵轰轰直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秦月生的眼睛里竟成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她想她如今真的是什么也解释不清了,她没有办法让他心平气和听完一切。 如今,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杀死木村泽人。只有杀死了这个日本人,秦月生才能相信她懂得她,理解了她做这一切的苦心。还有,大哥会知道他的妹妹没有作贱宋家的名声,琦君和戴廷也不会再误会她帮日本人设下圈套。 木村泽人就是个扣子,解下这个扣子,她就能脱下一身脏衣,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之身。 决定动手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宋华苓又一次买票进了戏园子,去看秦月生的拿手绝活《玉堂春》。 第423章 第四百二十三章 化蝶(六) 戏台上照样锣鼓声声,丝竹悠悠,秦月生盛装出场,唱念俱佳,尽显风流,满场喝彩声不断。 没有人知道台下坐着一个哀痛欲绝的女孩子,她明天就要做出一件轰动崇城的大事了,她是为她最心爱的男人去做的。 她要一举解脱他最深的痛苦,然后两个人双飞双栖,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落脚下来,永远忘掉这一段耻辱,过那《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日子。 又或者,明天她不能成功,这样的话她会跟木村泽人同归于尽。如此也好,是一个震撼亲人的结局,惊惧会使他们明白一切,所以她死得无怨无悔。 但凡宋华苓想通了一切,脸上便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此时的眼睛里只有秦月生。 巧笑倩兮的秦月生,含怒微嗔的秦月生,轻移莲步的秦月生。他的长袖飘舞,衣袂翻飞垂饰叮当…… 宋华苓把秦月生从眼睛里看到心里,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这么含进口中,吞进肚里,永生永世合为一体。 掌声把看门人老王也吸引到场内来了,宋华苓瞥见通后台的小门边无人把守,就悄悄起身,猫腰穿过池座,从小门溜进后台戏班子的住处。 她爬上小楼,楼内充溢着那股熟悉的气味:炒菜的油烟,尿布片子的湿臊,胭脂油彩的腻香…… 因了前台演出的进行,楼内房间便一个个紧闭,四处一片寂然。宋华苓恍然若梦地走在楼道里,隐约能听见前面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声声急促,剧情像是正达高潮。 她在这演出的高潮中推开秦月生的房门,一切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跟她第一次跨进这个门的时候,跟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镶了大镜子的梳妆台上仍旧放着敞开口的化妆箱,红的黑的油彩涸开来,正如主人所过的混沌不清的生活。 靠墙衣架上挂了几件绣花戏服,一件淡绿,一件粉红,一件鹅黄,娇嫩的色彩像春风柔情,使宋华苓的心都要为之融化颤栗。 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喜泪横流。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觉得每一样都亲切无比,温馨无比。 前面戏台上,秦月生正在委婉清亮地唱着一段西皮流水。宋华苓在他的床边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 终于散戏了,戏班子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到小楼里,脚步声咳嗽声灌满狭长的走道空间。宋华苓的心狂跳起来,她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显出不经意的坦然。 门推开了,秦月生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最初的瞬间,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甚至有一丝丝的慌乱失措,仿佛怀疑自己误入了别人的房间。而后他眼睛里一点点的冷下去,眉毛微微地皱起来,嘴角的线条也显得僵硬。 他就这么站着,面呈不悦地看着宋华苓,像是他从没有认识坐在他床边的这个女孩子,而且以后也没有相交相识的可能。 宋华苓不计较这一切,能够和秦月生距离这么近,看到他这张秀美异常的玉色面庞,和他呼吸着同一间小屋里的柔性的空气,宋华苓此心已足。 此时她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目光贪婪地盯住了秦月生的眼睛,梦游一样地向他走过去。秦月生却是将身一闪,从宋华苓的旁边擦过,与她恰好调换了一个位置。 他弓下腰,用劲扯着揉皱的床单,沉了脸说:“你把我床上坐脏了。” 这句话虽然吐气轻微,在宋华苓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望着秦月生,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坐脏了你的床?” 秦月生直起身,一字一句说:“不错,一个做了日本人的女人的肮脏之人,她不配坐在我的床上!” 宋华苓哆嗦着嘴唇:“那么你呢?你自己呢?你忘了你从前每次从木村泽人那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秦月生仰头,不由得冷笑道:“那不一样,我说过我是被逼无奈,我身上系着戏班子里几十条人命。有的人却是主动投怀送抱,那就是无耻。” 宋华苓一下子泪如雨出,扬手打了秦月生一个耳光。她看见秦月生五色的面庞上瞬间肿出几条红红的手印。 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如同等待她的处置一样。 宋华苓苦笑了一声,喃喃地说:“对不起。” 秦月生淡淡地一笑:“好了,这下子我不欠你任何情分了,请你立刻从我这里走开。” 宋华苓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不不,我必须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阻拦我明天要做的事情。” 秦月生不屑地抬了眼睛,在宋华苓脸上飞快地一扫。“你明天要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你上吊自杀还要我来偿命不成?” 宋华苓打一个寒颤,她从秦月生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极度的寒冷。她想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她原本没必要为别人舍身饲虎,这世界上真有人懂得女人,懂得情爱,懂得“献身”这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吗? 宋华苓委顿了四肢,只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此时此刻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心里有一种饱胀,就像吃了太多的粘食,一团一团地堵在喉咙里胃管中,恨不得伸手进去掏出来才好。 她不声不响地转身,慢慢走出房去。身后有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没有回头。她通身上下麻木着,疼痛着! 回去以后,宋华苓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杀死木村泽人的办法。用刀?刀该刺进他的哪个部位?喉管还是心脏?她想像着尖刀刺进木村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他血糊拉塌倒地挣扎的模样,不由得双手一阵阵地哆嗦。 宋华苓到底身单力薄,木村膘肥体壮,一刀能刺进要害吗?若是不行,倘若他反手一刀刺死她倒是轻而易举。 第424章 第四百二十四章 化蝶(七) 那么用毒药?什么样的毒药最最合适?木村泽人生性多疑,他不会轻易吃别人端给他的食物。若是这毒药稍有异味,那就更容易被他察觉。 再说,从哪儿能弄到毒药也是个问题,宋华苓一个年轻女孩,从前几乎是没有一点点关于这方面的常识。 她曾经试探着问过诒云,话刚提了个头,诒云已经有所怀疑,一个劲地问她要毒药干什么。 宋华苓知道诒云是误会了,她为宋华苓被宋廷秋赶出家门之后不想再活。 宋华苓就心里怅怅地想,别人怎么就觉得她活不下去了呢?她就这么死了值得吗?她杀死木村泽人之后还要跟明月胜结婚,他们有长长的好日子要过下去呢。 到了最后,她决定用枪。枪在木村那里是现成的,他有时候挂在腰上,有时候放在桌上或者枕下。 宋华苓只要拿到枪之后,瞄准了木村泽人,扳机一扣,一切万事大吉。卫兵听到枪声会冲进来,宋华苓只须咬死了一句话:木村泽人擦枪时走火了。 为此,宋华苓一夜没有睡着,一次次地回想木村的那把手枪是什么形状,扳机在什么位置,右手如何握枪,需不需要瞄准,打后背还是打后脑勺。 她想得浑身燥热,四肢如同高烧病人那样的战栗不止。第二天起床时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一夜间眼圈乌黑,嘴角起了小小的燎泡。 上午十点钟,宋华苓推开报社通后院的小门走进日本特务机关。杂役阿三有点惊讶,因为这一天木村泽人并没有指使他出去传唤宋家小姐。 宋华苓走进来的时候面带微笑,阿三甚至觉得她笑得十分古怪,一点也不像她从前走进来时那副惊惶无助的样子。 厨子在井边洗菜时同样看见了微笑进来的三小姐宋华苓。他心里只觉得可惜,这么一个花朵儿似的富家小姐,什么样的男人不好嫁,偏偏找上了一个天杀的日本人? 厨子心里也可怜宋家先生宋廷秋,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带着两个妹妹。哪里料到这三小姐正路不走走邪路?难怪宋先生赶她出门,他实在是满肚子苦水没处去说啊! 宋华苓的不请自到也让木村泽人心中一愣,只是一时间他还顾不得去想别的,他被宋华苓脸上那种神秘的笑靥弄得心智迷乱了,他从来不知道美丽的中国女孩子笑起来会这么媚人,简直有一种迷幻药喷过来的功效。 他大为兴奋地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迈着两条粗短的罗圈腿向宋华苓摇摇摆摆走过去。他嘿嘿地笑着,围着宋华苓的身体转了个标标准准的圆圈,尽情欣赏她苗条纤细的腰肢和胸腹。 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胖手,一把托起宋华苓的下巴,手指批进她细嫩的皮肉里,把她的骨头捏出轻微的咯咯声。 然后他一使蛮劲,“嗨”地扛起宋华苓,大步走进卧房,将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他抓住宋华苓的衣领,“嗤”地一声从上到下撕了开来,再伸手一拎,衣服整个儿从她的身体上脱落。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眼里的中国女孩只是一个漂亮的玩具,他由着性子摔打和摧毁她,从暴虐的行动中得到发泄。 宋华苓被木村泽人压在身下的感觉从来是屈辱和痛苦的。她总是闭着眼睛,避免看到那双离她很近的欲火中烧的眼睛。她同样厌恶对方鼻腔里喷出来的滚烫的气息, 她用劲地憋着气,常常憋得自己几近窒息。当她在木村的大手中被欺凌的时候,她就想自己不是一个人,她只是块木头,毫无知觉毫无情感的木头,木头是不在乎自己被放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的。 此时她已经注意到了木村身上没有带着手枪。她仰面朝天地躺着,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去迎逢木村的粗暴,一面悄悄地抬手伸到了枕下。 冰凉冰凉的铁的枪身令她心里猛地一抖,她下意识地抓它在手中,紧握不放。 现在她的身体放松了,完全彻底地放松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嘴角下意识地浮出一丝冰冷的笑。 握枪的感觉那么美好,仿佛抓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她可以任凭喜好处置自己的一生。她只消抽出手来,轻轻扣动扳机,眼前的一切便是天翻地覆。 宋华苓想她应该沉住气,等木村泽人起身穿衣服的时候,那时他两只胳膊分别套在两边的袖管中,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迅速行动。 这样想的时候,她不免多了个心眼,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缝里窥视木村的神色。只看一眼,她心里咯噔一跳,因为对方同样睁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她的脸上。 宋华苓心里发毛,嘴角一牵,讨好地做出一个笑样。木村泽人跟着也嘿嘿一笑,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上去,铁钳般捏住了宋华苓那只握枪的手腕。 宋华苓总算反应还快,马上放开手里的枪,一动不动。 木村泽人望定了宋华苓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的,刺杀太君!” 宋华苓拼命摇头,迎住木村泽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木村旋即猛地抽出宋华苓放在枕下的那只手,却见手中空空,纤细的手指带点委屈地蜷缩着,的确没有拿枪的迹象。 木村泽人果愣片刻,像是颇为失望。他从宋华苓身上悻悻地滚落下来,先不急穿衣服,抬手哗地拉开床边抽屉,抓出一把子弹,在宋华苓眼前摊开。 然后他又伸手到枕下,掏出手枪,变戏法一般啪地打开弹匣。弹匣里空无一物! 这一下,宋华苓惊出一身冷汗,瘫软了似地闭上眼睛。她暗自庆幸木村的急躁,使她没有落下任何证据。如果他等她拿出手枪,扣动了扳机,宋华苓今天就再不可能从这间卧室里逃脱了。 失败使得宋华苓心境烦躁。一方面她不得不对木村泽人加倍地曲意迎逢,以消除对方已有的疑心。 另一方面,她无法继续忍受大哥秦月生对她的责备怨恨。她迫不及待地要想寻找第二次机会。 第425章 第四百二十五章 化蝶(八) 早春季节是崇城人大吃河豚鱼的时令。河豚肉味鲜嫩肥美,其肝脏、血、目却有剧毒,一不留神吃进肚中,立时三刻便会致人死命。 因其味美,年年都有人奋不顾身地勇于尝鲜,也年年有人冤死桌上。当地民间有句俗话:拼死吃河豚。说的就是此种心态。 有一天木村泽人把宋华苓抱坐在腿上,随意翻看一本日本出版的介绍长江中下游特产的画册。 木村泽人指着画面上肥肥的河豚鱼,说是日本人也喜欢吃这个。宋华苓当时只觉脑子里有“叮”的一声响,她知道机会来了。 宋华苓从木村泽人房间里出来,找到正在厨房里用小石磨磨豆腐的厨子,吩咐他明天到水产行里买一条河豚鱼。 厨子就有些吃惊,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问:“谁来烧这鱼?” 宋华苓答:“当然是你。” 厨子露出一脸音色:“三小姐你不知道吗?烧河豚要有专门的大师傅,我不行,弄得不好,我一家人都要没命。” 宋华苓逼视他:“你行,小时候你在我家里烧过。” 厨子无活可说,他不敢得罪这位任性的三小姐。 第二天,宋华苓仍然是不待召唤便走进报社后院的小门。阿三赶上来殷勤地招呼她,心里却在想,宋家的小姐怕是入魔了,日本人缠住了她的魂了,该到寺里请和尚念一场迷魂经才行。 可这话他不好说,也不知道该对谁去说。 厨子蹲在厨房门外剖洗河豚鱼,宋华苓在一旁站着,一眼不眨地看他干活。鱼颇肥大,圆鼓鼓的身体像乡下人家用白面发出来的锅盖饼,银白色的肚皮嫩如豆腐,手指一戳便能洞穿皮肉似的。 厨子满手沾着鱼血,小心地扒出鱼肝、鱼肠、鱼子,又掏出鱼眼珠和腮片。他把所有的下水依次排列在眼前,一样一样绝不混杂,那神情庄严肃穆得如同举行什么仪式。 有一只早春的苍蝇闻到腥味飞过来,却又远远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不落,仿佛本能地意识到此物万不能沾。 厨子把剖尽的鱼身浸泡在水中冲洗,血丝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从他手指间扩散。他扒开鱼肚,用长指甲仔细剔除骨缝里嵌着的污血。 宋华苓眼疾手快地帮忙,用一张干荷叶把鱼下水包起来。厨子一见,慌忙叫道:“三小姐你动不得!这都是最毒不过的东西!” 宋华苓就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埋了它。” 厨子听了不放心地嘱咐:“可要挖个深点的坑,有那狗呀猫的翻出来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宋华苓扬声说:“知道啦!” 她捧着荷叶包转到僻静处,看看四面无人,迅速用小指的长指甲刮了满满一指甲盖的半干的鱼血,随后装模作样地挖坑埋了那荷叶包。 宋华苓不敢直接去见木村泽人,此后的时间一直守在厨房里,眼巴巴看着厨子烧鱼,像是突然之间对这门手艺发生了兴趣。 她把小指弯曲着,贮满鱼血的那片指甲便万无一失地窝藏在手心中,没有人想到她手中攥着一点致人死命的毒物。 这一顿美餐令饕餮之徒木村泽人兴奋不已。烧好的河豚鱼照例由掌厨的厨子端上来,鱼肉在盘中颤颤巍巍,鱼身浸泡在一层透明的热油中,浓郁的鲜味顷刻在餐室里弥漫开来,引得门外卫兵不住张头张脑。 木村双眼放光,不住地搓着手心,宋华苓在一旁清清楚楚看见他喉管的上下滑动。 按照吃河豚的惯例,宋华苓吩咐厨子动第一筷子。筷子是厨子自己从厨房里带过来的,他在木村泽人不错眼珠的注视下,小心从鱼身周边夹起一块肉来,送进口中。 鱼肉极嫩,他几乎不用咀嚼便咽下肚去。然后他垂手站立,一动不动。他额前渗出细细的汗珠,不是因为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只是慑于对眼前紧张气氛的畏惧。 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做过无数条河豚鱼,只这一次是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个,他的妻儿老小统统难逃厄运。 终于过了难捱的几分钟,木村泽人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出去。厨子长长地松一口气,他想他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贴身的小褂都已经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难受。 厨子出门后,木村泽人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鱼盘上嗅着那股奇异的鲜香。他心情很好地对宋华苓做一个手势,而后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 在他筷尖尚未触及鱼盘时,宋华苓两眼望着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么了?” 木村泽人不明就里,跟着转头去看窗外。此时宋华苓迅速伸手进鱼盘,将藏于指甲盖中的鱼血啪地弹入汤中,顺便轻轻一搅。 也恰在此时,木村泽人已经回过头来,宋华苓的那只手指尚未来得及缩回。她心跳如鼓,刹那间面色发白,勉强对木村一笑,指指屋梁说:“有灰尘掉进去,我捞出来了。” 彼时,木村泽人沉下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宋华苓。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 木村默然片刻,猛地吼一声:“你的,想让我死了死了的!” 宋华苓面色灰白,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她小声申辩:“真是有灰尘。” 木村摇头:“不,你的放毒。” 宋华苓坚决说:“我没有!” 木村泽人一把抓住宋华苓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宋华苓的头轰地炸开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她无法相信地望着木村泽人的脸,只觉那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动和变形,瞬间幻化成了一团黑色的雾障,没头没脑地要将她裹挟进去。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又猛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站起又坐下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现在即便插上双翅,也不可能从这座戒备森严的日本特务机关里逃匿出哪怕半步。 宋华苓深深地吸一口气,所有在心里搅动得悬浮起来的浑浊之气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滞的肃穆。 第426章 第四百二十六章 化蝶(九) 宋华苓耳朵里只响着一个声音:我要死去了,我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脸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线条被这微笑胀泡得柔软开来,一根根地竭尽妩媚。 她就这样微微地笑着,眼睛看着木村泽人,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优雅地送进自己口中。 鱼肉肥嫩滑腻,入口即化,实在称得上人间美味。宋华苓咽下鱼肉的同时想到,一个人临死还能吃到如此味美的珍品,该不该算是他的幸运? 她面不改色,接着去夹了第二筷子。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连眼睛都变得迷蒙恍惚,风情万种。 从前她面对木村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坦荡自若和欢欣愉悦。 木村泽人大惑不解地在旁边看着,毫无疑问他以为这是美味佳肴的作用,一个人在身体享受了美食的同时,她的心灵会亢奋地呼应起来,相应地发生变化。 至此,木村满意地大笑。他搓动双手,鼻翼张开,目光雪亮。而后他就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卷了一大块带刺的鱼皮送进口中。 他紧闭嘴唇,微拢双目,舌尖在上下跨之间缓慢地搅动,似乎要在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充分享受品尝的快乐。 稍顷,他蓦地睁开眼睛,眼中溢满笑意。带刺的鱼皮在他口中已经化为乌有,他习惯地拿餐巾轻抹一下油腻的嘴角,对宋华苓伸出拇指晃了一晃。 此后的时间里,木村泽人如入无人之境,接二连三把手里的象牙筷伸进鱼盘。他不再去顾及风度体面,目光集中而专注,仿佛世上只这一样事情值得他如此用心。 他嘴角挂了亮晶晶的油珠,鼻尖和额上微微发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偶尔他会稍稍照顾一下旁边的宋华苓,笑眯眯地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边。 宋华苓用眼神坦然接受了这种恩惠,她知道此时已经不复存在生和死的选择,她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一步。既然如此,她只有用行动来鼓励木村泽人吃得更多更快。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宋华苓爬近,先是舌头,再是嘴唇,由脸颊慢慢地往额上攀援。 宋华苓想起,小时候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吃河豚中毒的感觉,她明白这就是毒性发作的先兆了。 她心里默默地想,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她不能再见大哥、二姐,还有秦月生再见一面,不能亲口把这一切告诉他们。 不过他们会明白她的死因的,到时候大哥会肝肠寸断,秦月生也会痛不欲生。他们都是误解和冤枉她了!他们是用冤枉间接地把她送上死路了! 宋华苓一旦想到秦月生那副暮然惊醒的面孔,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快感。 她的眼睛已经模糊起来,木村泽人和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连声音都变得遥远不清。她拼命扯动麻木的嘴角,企图把笑容固定在脸上。 这是宋华苓用全部的意志坚守住的几分钟,她一定要亲眼看着木村泽人在她面前倒下去。 “咕咚”一声响,迷蒙之中对面的那个人终于不见了,他瘫软在桌下,瞬时间呼吸停止。这一切,宋华苓并没有看得分明,她是用生命中残存的意识感觉到的。 她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猛然一阵放松,身体在同时变得无比轻盈,如羽如絮,如烟如云,好似一只蝴蝶,飘飘地飞升。 五色祥云在空中柔软地包裹了她的身体,有一个声音耳语般地对她说:“你累了,你累了。” 宋华苓叹息地回答:“我的确累了。” 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 两年后的秋天,驻守崇城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率先进城的是游击队的全体战士们。 入城仪式相当热闹,崇城市民们从日寇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不免有一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新鲜感。 他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商家们还凑钱买了红绸彩旗什么的,把队伍沿途经过的地方装点得花花绿绿煞是喜气。 各学校的学生们腰里绑了腰鼓,手里抓着扎了红绸,预备跳竹竿,个个打扮成桃红柳绿的一片,只等游击队的队伍一露面,就唱起来跳起来。这其中就有腼腆的孩子囡囡。 诒云自从收养了任慕双的孩子囡囡以后,就叫这孩子跟了自己的姓,省得总叫她觉得好似自个是个外人似得。诒云替囡囡另外娶了名字,唤名思卿。 那一厢,耕望领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务。他穿一身镶边的裤褂,神气十足地爬站在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上,每敲一声都把系红绸的鼓锤扬到了脑后,时而跺脚时而扭腰,变着法子弄出种种花样,惹得好几个女学生偷眼看他。 宋廷秋把救济院的孤儿们统统领上了街,他们手里举着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环,小脸上很不习惯地被搽上了胭脂口红,因而每个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谨,夹在满街欢乐的人群中,怎么看都有点别别扭扭。 宋静之手里抓的是一面写有“欢迎”字样的小三角旗。她依旧一身体面的旗袍,整洁的鞋袜,嘴角有淡淡的一点笑,安静中总透着点旁人看不透的笑意。 思卿是跟着宋家人出来的,因而就害羞地半躲在她身后,时不时探出脸来去看远处的耕望。 思卿脸上有微微的一抹红,眸子亮闪闪的,一排珍贝似的牙齿细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种心里藏了秘密的快乐。 队伍是从东门进城的,因为事先知道要有这么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战士们都提前把自己的军装该洗的洗了,该补的补了。新旧不同、颜色不同的军装扎上皮带,裹了绑腿,看上去倒还整齐划一。 又因为每个人的精神面貌出奇地高昂,黝黑干瘦的面孔一律严肃,嘴唇紧闭,双目放光,挺胸抬头走出一股浩然之气,围观的市民越发为他们这么多年的艰苦征战而感动。 有激动万分的女孩子当场失声痛哭,把手中的纸花接二连三抛进队伍,引出一场又一场小小的混乱。 第427章 第四百二十七章 回望眼(一) 团政委戴廷是所有欢迎人群最注目的对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年轻有为。虽然他看起来拐着一只脚,可是到底气质与旁人不同了。 此番又亲眼见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态谦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赞,把那对游击队崇敬之情化作了对眼前具象的戴廷的仰慕。 许多市民拥上来跟他握手,把花环套上他的脖颈,把红红绿绿的纸屑洒了他满头满身。 戴廷好心情地笑着,对走在身边的琦君说:“你信不信?我们这几年打日本鬼子付出的那些,老百姓都看在眼里,都知道我们多不容易。” 琦君伸着细细的脖子四面张望,含混地应道:“唔。” 戴廷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里望:“你看什么呢?” 琦君说:“我母亲怎么没出来?不应该呀” 戴廷笑道:“你母亲为什么就一定会出来?或许是在人群里,你没看见呢。” 琦君满面怅然地说:“我看见宋廷秋都出来了。” 就在此时,戴廷猛地将她一拉,避过身去,因为又有一把纸屑劈头盖脸地洒了过来。人群中扬起一片欢笑声。 琦君心里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欢乐冲淡了。毕竟这是他们胜利的日子,值得每个人都去高兴。 毕妈有些吃力,扶了墙壁从大门外回来。她满头白发,腰背佝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因为虚胖,她走路总是喘气,细细的腿脚更是与她沉重的身躯不相配套,令人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她在天井里就站着喊起来:“少奶奶!少奶奶!” 诒云拿着抹布出现在敞厅门口,她问毕妈:“毕妈,出什么事了吗?” 毕妈说:“街坊邻居都上街迎军队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诒云淡淡一笑:“女儿女婿,还有我自己,都是游击队的人,我去不去自然可以自己做主,难不成还要跟他们讲客气?” 毕妈点头道:“话倒也是,这种面上的事情,自家人倒是不一定讲究。” 她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诒云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走动。你这么丁点大的脚,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毕妈喘着气答:“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我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 诒云把手里抹布抖一抖:“毕妈你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耕望要晓得了,可不得心里头也不舒坦好几日呢。” 毕妈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家里几个老妈子告老回家,少了几个帮忙的人手,诒云家里家外担子更重。 毕妈从心里舍不得她,总是多多少少地想替她多做点儿杂务。 崇城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 顾家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穷到了骨头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毕妈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诒云说:“日本人都被赶出崇城了,我想行知,还有倬铭,总该快回来了吧?” 诒云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毕妈,你几时关心起政局来了?” 毕妈说:“我倒是不怕少奶奶笑话,我一个快入士的老婆子,哪里懂外头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日本人真的彻底走了,琦君这一趟进城就该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间房子出来。她早先的那一床铺盖已经给了囡囡用,不如把另外行知的那一床拿了给琦君,你说呢?” 毕妈这话说罢,有半天不见诒云回答。毕妈以为诒云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诒云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宋华苓的采访包,两眼发直,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 毕妈慌忙喊她一声:“少奶奶,你这是……” 诒云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地叹一口气,说:“戴廷他们的队伍,怎么就没有早几个月打进城来呢?” 毕妈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早一脚败走了,宋家三小姐她就不会死?” 诒云两手抓紧了那只包,半晌,方才回道:“当初,我们都以为是她变了心思,帮着日本人祸害了戴廷……可是现在想起来,她心里头得多苦啊。先前我去宋家吊唁,别看廷秋一脸没有眼泪的样子,他实则心底里也是觉得对不住华苓吧。我现下想起来,自己还觉得自己活的很是明白,可是她这件事情,倒是提醒了我,许多面上看着的事情,也做不得准的。就好像华苓,往大了说,她是为了民族的大义。小了说,何尝不是为了与那秦月生长相厮守呢?” 说罢,诒云两手抓紧了那只包,不说话。 她心里却在想:要是当初琦君和戴廷没有回家疗伤,她没有冷脸,宋廷秋就不会将宋华苓赶走。那么,华苓哪里就会走这条绝路呢?宋华苓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却把她还有宋廷秋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诒云叹了口气,把采访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对着那包拜了几拜。香案上同时供着疏影、奶妈和毕初,他们几个都是有照片留下来的,独独宋华苓在宋家没有相片。 这个生性古怪的女孩子,当记者时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个影儿下来。诒云只觉得这也是宋华苓冥冥中对所有人的惩罚。 “那秦月生,听说上个月跳河死了,尸身至今都没捞着呢。多半是冲到下游去了。”毕妈无奈的摇了摇头:“说起来,他也是个苦命的,想来宋三小姐去了,对他打击也是很大的。毕竟,从前三小姐迷恋了他这样久,甚至……” 第428章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回望眼(二) 从港岛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笨拙地转了个身子,慢慢靠上码头。船尾搅起的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呼儿唤女地冲过踏板。 一霎时,粤语话,沪语,崇城话,北城话,沸沸扬扬地混杂一片,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 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申城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梁高挺,唯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 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发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港岛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 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跳舞。 男人便是多年前带着广末幸子出走的任知拂。女人叫楚楚,是他新勾上手的姘头。 这几年,任知府在申城租界里东混西混,最后没了门路,就去了港岛,投靠在杜老板弟子的门下,小打小闹地贩几包烟土,没发什么大财,世面是经见过不少,自觉今非昔比,遂有了来咣州显摆一番的意思。 自古以来中国男人的心里脱不开一个“衣锦还乡”的情结,凡在外面发财发迹的,山高路远总要回乡一趟,否则死不瞑目。 任知拂同样如此,他得让自己父亲还有从前的旧相识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也要看看他的洋场派头,他的申城女人,要不然这几年在外面混得有什么意思? 任知拂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着千娇百媚的楚楚,心情很好地走在咣州古旧的青石街道上。 他去了父亲所在的官署附近,第一个碰上的是苏倬铭,这使任知拂略微有点遗憾。 按他的心意,最好马上碰见父亲任鹤,或者他的任何一个亲眷,潜意识里他们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对象。 苏倬铭站在官署门口,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对时髦的港岛人。任知拂想的是,或许他们也没见过几面,这个苏倬铭或许认不出他来了。 况且他走了这么久,如今回来,能认识他的又有几个? 任知拂停下来,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搁在胸口,对苏倬铭微微点一点头,说一声:“不认识了?” 倬铭惊讶地抬了头,盯住他好一番打量,“你是……” “任知拂。”知拂眉毛一扬,仿佛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说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拍一拍楚楚的手背,转身就走。 他能感觉到背后苏倬铭的吃惊。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咣州城里会流传开任家二公子突然出现的消息。 倬铭诧异的是,好几年前,任知拂在租界公开沦为日本人的笔杆子,为日本人写了不少赞歌。因而,任鹤断然是不肯认下这个儿子的。 后来任知拂找来了任家老太太做保,想要任鹤将他认回去。可是任鹤脾气硬,这会坐到咣州的位置上,正是被蔡贤猜忌的时候,哪里还敢叫这么一个混账儿子回来? 因而,苏倬铭当初算是亲眼看着任知拂被打出去的。他倒是以为任知拂这样的人,离开了家里庇佑,怕是也活不下去的。哪里晓得,如今倒还有些人模狗样的了。 任知拂当年大闹过咣州,因而守门的人倒是还识得他,知道是司令公子,不敢得罪,因而也便由着他进去。 进了官署,任知拂就带着楚楚往二楼的办公室去。 楼梯上就看见办公室的门缝里有一个瘦成干虾模样的老头儿弓腰曲背地趴在桌案上,一边听旁边的副官说话,一边往纸上写。 他长着一双跟任知拂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因为低着头,下垂的眼皮几乎遮盖了整个眼睑,越发地显出老相。 抓笔的那只手活像个鸡爪,指骨细长,带点痉挛地弯曲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黄又细,将他原本瘦长的脸无限制地延伸下去,远看简直就有点怪模怪样。 楚楚不耐烦地扭一扭身子,任知拂小声说:“那是我父亲。” 楚楚“啊”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你哪个威风八面的将军父亲啊?” 任知拂扑哧一笑,在楚楚胳膊上用劲捏了一把。楚楚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甩着手臂,引得楼下卫兵好奇地看她。 任知拂丢下楚楚,自己朝那办公室走过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父亲当时站在官邸门前驱赶他的样子。 年轻的任知拂在那一刻委实感觉到狼狈,因此他在心里整整把父亲和苏倬铭这些看笑话的人恨了十年。 任知拂悄无声息的进了门,站在桌案前,曲起中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一敲桌面。 任鹤这一封信正写到收尾处,见有人敲桌子,以为有什么要事,头也不抬地说道:“等一等再报。” 任知拂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是卫兵吗?” 任鹤这才一怔,停了笔,用劲抬起耷拉的眼皮。任鹤还不糊涂,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团墨汁浓浓地滴下来,在刚刚写完的信纸上涸出一块污迹。旁边的副官一看,急忙要去再找新的纸张过来。 任知拂很派头地扔出两张票子,叫副官另找人写去。 任鹤怨他胡闹,急忙将那信龙飞凤舞重抄一遍,写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给副官,这才舒了口气。 第429章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回望眼(三) 任知拂不无嘲讽地说:“做得这么巴结,看样子是给上头打报告的吧?” 任鹤听出儿于口气里的不敬,也不计较,扯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你看我从头到脚的行头,哪样是容易的么?徒有长官的称号,日子还不如一个苏倬铭呢!” 任知拂作势地耸耸肩膀:“那不一定哦,您老人家心里想着什么,可是谁也不知道。当年您算计自个得意门生,顾钧儒的时候,不也喊着苦么?” 不等任鹤答话,他一挥手又说,“别怕,我不是回来找你要钱的,我现在有钱。” 任鹤慌忙朝他摇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凑近任知拂小声说:“可别说你有钱。现在就在抓你们这种汉奸余孽,抓到了,是要抄家的,你倒是还敢大摇大摆回来了。” 任知拂“噗”地一笑:“我怕个什么?日本人走没走都跟我没关系,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还能拿我怎么样?” 任鹤急得跺脚:“小祖宗,这是在官署哎!你不能少说两句?” 任知拂无奈道:“好好,不说,不说。” 楚楚跑过来,好笑地看他们父子两个斗嘴。任知拂得意地把楚楚往前一拉:“看看吧,申城姑娘是不是比从前的那个日本女人还要出的了手?” 任鹤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把儿子拉到旁边:“这么说,你不跟那个广末幸子……” 任知拂摆摆手:“老黄历啦!她早死了,骨头都好打鼓了。” 听了这话,任鹤目瞪口呆地望着克勤:“死了?” 任知拂说:“抽大烟抽死的,她没福气,可怪不了别人。从前吧,为了跟她好,我可没少受气。如今好了,她死了,我找个中国女人,总没人好说三道四的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任鹤的脸上就有几分哀伤,他倒是不是为了那个不相干的日本女人,而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任慕双。 说起来,当年,她跟着家里的佣人私奔,至今音讯全无,保不齐,怕是也死了呢? 任知拂倒是一向聪明,早就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不过嘻皮笑脸说:“你还真想看着我,就想着我姐呢?” 任鹤并不打算回避,只叹一口气:“连你这个小畜生都回来了,可是慕双她……”又说,“早知道如此,当初何必……” 任知拂把手一摊:“她那时铁了心要跟顾家的佣人走,你能有什么法子?是她想不开,作贱自己。当初那个顾钧儒吧,本来就不喜欢她。她倒是好,死活把自己倒贴过去不说,还讨不得半分欢心。当初父亲你不是也被姐姐气的够呛?你看看,姐姐跟个佣人私奔了,能比我长脸多少?我吧,好歹有钱回来了,姐姐呢?八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是进鱼肚子了也是自己作孽哟。” 半晌,任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儿子,女儿,个个都不成器?说来说去,怨的了谁呢?只能说是他自己教子无方了。 当初,说起来,他甚至连顾钧儒都去算计,难道就独独是为了他自个么?自然也是想为这一双儿女挣下一番家业来。到底知子莫若父,这儿女有什么样的本事,什么样的性子,他能不晓得? 只是后来,这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总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的了。 中午,是任知拂作东,把任鹤带到咣州知名的申城菜馆吃饭。任知拂存心要在父亲面前摆阔,大盘小碗点了一桌子菜。 任鹤却是提不起兴致,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女儿任慕双的影子。一会儿想到她从前在自己膝下作为一个女儿娇嗲模样,一会儿想到从前家里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样子,总觉得悲从中来。 他想老天爷可真是作弄人啊,这最宝贝的女儿是回不来了,这最混账的儿子倒是回来了,生生的就成了这么一出滑稽戏。 无巧不巧,在他们三个人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苏倬铭带着思卿和耕望也进了菜馆。 倬铭在咣州安定以后,几次三番写信催促姐姐诒云来这儿住段日子。诒云只说家里头事多,也不肯来。 最后推脱不过,诒云就把思卿和耕望交给了倬铭的副官,请他带到了咣州来住一阵,算是开开眼界。 这思卿的来历,倬铭心里是明白的,从前是任慕双留了下来的孩子,被她姐姐善待着长大。 而今,思卿到了咣州这件事情,倬铭倒是不想通任鹤去说什么。到底这都是从前旧事,如今任鹤的处境也不算太好,万一有个好歹,还牵累了思卿,这便是同姐姐诒云交代不了了。 耕望比思卿略长一些,上了中学,已经不是从前粗糙的乡下孩子模样了。如今被诒云照看着,也算是唇红齿白,宽额凤眼,开口是笑,不开口也是笑,活脱脱一个俊朗胚子。也算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伙。 诒云就常对毕妈说,好在是个男孩子,若这副面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伙儿? 相比起来,一旁的思卿倒不及他的俊秀。不过思卿也有绯云招人喜欢的地方,因为自小在诒云身边长大,思卿的发育显得比同龄女孩子要充分,眼儿亮亮的,脸上红红的。 她头上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直拖到腰上,走路时辫梢甩来甩去,活像一尾灵动的鱼,叫后面跟着的人看得眼花。 思卿通身上下带着水样的清新,水样的鲜纯,走到哪儿,旁人都能从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湿淋淋的水气。这两个人走在咣州城里,简直就是一百个惹眼,一百个般配。 连倬铭看着都觉得开心,庆幸姐姐收养了这么好的两个孩子,这行知和琦君不在家的时候,总算是个安慰吧。 此时倬铭带着思卿和耕望走进菜馆,座中的任知拂和楚楚顿时都觉眼前一亮。 任知拂是因为久居港岛,看够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饰作态的美,思卿的纯朴鲜灵便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吃惯了鸡鸭鱼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满嘴的鲜香顿时让他不忍停著。 他那一双眼睛就是这样盯在思卿脸上,其贪婪,其赤裸,是咣州城里的小伙子所望而不及的。 连生性厚道的思卿都感觉到了这双陌生眼睛的注视,原本红润的面孔越发娇艳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儿,遮遮掩掩地滚来滚去。 第430章 第四百三十章 回望眼(四) 至于楚楚,则是惊讶于耕望的俊秀。她原本以为自己见识过的男人够多了,如任知拂这样的已经算得上仪表堂堂,岂不料城里还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儿。 楚楚一见之下,心里惊叹不已,忍不住心旌摇荡,一双媚眼马上展开了攻势,在耕望身后织出密密的一片网。 耕望毕竟是小城里长大的孩子,日常上下学除了同学和思卿之外没有接触过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间的事情上属于懵懂愚钝的一类,当下没有理会楚楚的目光,只把注意力放在思卿身上。 这个时候,思卿见许多人看她,有些不好意思,便作势要走。 倒是耕望,拉了思卿的手说:“卿妹妹,讲好了来吃油烹大虾的,怎么又要走?” 思卿侧过身子,躲开任知拂那双过于赤裸的眼睛的注视,红了脸说:“这儿人多。” 耕望这才抬头去看任知拂那一桌子,他看见任鹤在座,不论如何,他也听苏倬铭说过,他与顾家的渊源,因而不能不过去打一个招呼。 任鹤这时借酒浇愁已经喝得有几分迷糊,指点着耕望和任知拂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依着两家的交情,这也算是两兄弟了。” 任知拂乍一听之下,还没意会过来。直到自己父亲小声说了一声“顾钧儒”,这才意会过来,这是苏诒云养在膝下的孩子。 因而任知拂被这一说,“呀”地一声大叫。他真是没想到眼前就是那个半道被捡来的耕望。 从前,诒云在任家的时候,还没这俩孩子上门事情呢。因而他没有丁点印象也是合乎情理的。 耕望看了眼苏倬铭,得到了肯定的眼神,这才上前,主动跟任知拂打了一声招呼。任知拂倒是看起来眉眼里都是笑意,只是谁也没琢磨透,他这会心里想些什么。 任知拂自个自然也是高兴,不为别的,他刚才已经猜出了耕望和思卿的关系,想着这个山青水秀的女孩儿既然是他们家的人,日后接触的机会不愁没有,凭他的手段,咣州城里有哪个女孩子能逃得脱身? 同样高兴的还有楚楚,风月场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着精明,任知拂对思卿不加掩饰的贪婪,别人蒙在鼓里,楚楚却是一眼看得透透的。 她心里暗自高兴,因为如此,她可以腾出时间精力去亲近耕望,她对这个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见倾心。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只可惜耕望和思卿一无所知。 ………… 再说咣州以南的抗战队伍,在为追击日军残余势力的胜利而举行联欢大会。顾行知自打参军以来,战功累累,如今心里头也很是高兴 刚收过庄稼的平地被一盏盏汽油灯照得雪亮,听闻,此番是与游击队一起举行的联欢,说是从崇城专门请来了慰问表演的明月歌舞团首长亲自来参加联欢,演了一台气氛热烈的歌舞节目。 士兵们都欢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几年下来,抗战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时他们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行知原本埋头在营地里看书,今夜虽然他也很高兴,但是却并不想出去凑这个热闹。他就想着,等这边的日军残余彻底剿杀干净了,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母亲诒云了。 冷不防一双手抓住了行知的胳膊,抓他的人惊喜地叫道:“哈,小顾,找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 行知一扭头,发现这人他不认识。诧异间,抓住他的人拉起就走,嘴里还说:“快点,司令等着见你。” 奇怪的很,司令好好的,干嘛要见他?难道司令是他们家过去认识的人?一时间,行知心里就跟着云里雾里,胳膊被人拉着,脚下被一双双横七竖八的腿磕着绊着,根本也无法细问。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行知松一口气,马上对面又来了一小群人。抓住行知胳膊的人慌忙放开思玉的胳膊,双脚立正,啪地一个军礼:“司令,她就是您要见的小顾!” 还没等行知开口,一个戴军帽的中年人已经大步上前,热情万分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啊!早就听你们局座说起过你了!一个富家少爷,锻炼成了坚强的战士,不容易啊!” 行知只觉对方的手厚实有力,热呼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刹那间从手上流到心里。说起来,从行知入伍开始,就还没见过司令长官,因而这握手的滋味,他相当感动,冒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当行知抬起头来的时候,令他更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司令长官,竟然与他的父亲顾钧儒长的一模一样!顾钧儒身亡的时候,行知年纪虽然尚幼,可是到底家里挂着父亲和母亲当年在申城照的那张结婚相片。 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母亲拿着这张泛黄的相片小心翼翼的抚触着,凝思着。因而那张面孔,日日见着,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行知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个眼睛细长上挑,与父亲一般雄姿英发的司令长官,一时间竟然不晓得如何称呼才好了。 他心里骤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父亲当初没有死,应该也是这般中年的样子了吧? 行知的诧异眼神,却没有逃过司令长官双目如炬。 他对着行知,温和的笑了笑,“刚才见着你这孩子,我就打心眼里喜欢。” 旁边的人小声提醒了一句,“这是顾司令。” 行知听了,惊的眼睛如铜铃大小,“顾……司令?” 他心下即刻就跟着拧了起来,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合之事,他不光容貌与父亲相似,就连姓氏也是么? 对方看着他眯眼笑着,倒是也不介意行知这样的失态,只是打趣道:“听到我与你同姓氏,可是吓着了?这鬼子没吓到你,倒是我把你给吓到了。看起来,我可比鬼子还凶呢。” 顷刻间,帐内发出了一阵阵的爆笑声。 行知心里忖度着,如若他真的是父亲,不可能不识得他的名字,也不可能认不出他来……或许是他,心里头太想念父亲了,反倒多生了无谓的心思了。 第431章 第四百三十一章 回望眼(五) 就这样,行知在帐内被当中嘉奖,说的是前不久在日本人的那一场决战里打了一仗漂亮的伏击战,缴获的轻重武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姓顾的司令,当场给行知奖励了一枚勋章。行知却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即便情理上,他能说服自己这不是父亲。可是那张相似的面孔,却实在叫他看了遐思万千。 回了自己的营地,行知神情恍惚地把自己关在里面,也没有去看书,不吃不喝地呆坐了一整天。 想到从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伤心欲绝的模样,他就觉得心痛难耐。 父亲是什么?是大树的树根,孵鸟的老窠,避风的水港,是天生要为儿女们担惊受怕、遮风挡雨的人呀! 可是他的父亲这么早就去世了,他也没有尽过一天为人子女的孝道,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心里头难过极了。 或者,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叫他看到一个与父亲肖似的人,提醒着他,等打完仗,回了家,不要忘了回去给父亲上坟,为母亲尽孝。 那厢司令营帐内,顾襄铭看着墙上挂着的作战图,想着,按照现下的速度,到了月底,这场战役就该结束了。 “报告!”顾襄铭的副官邱甲在门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顾襄铭收回注视的目光,转而坐回到了太师椅上。 邱甲瞥了眼顾襄铭的神色,喜怒难辨,只得开口道:“司令唤我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邱甲,那个顾行知,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底细?说他是富家子,可是具体是哪一家的富家子,可有什么交代?”顾襄铭沉声问道。 邱甲拱手,“这个,我就是听着底下伙房那帮混账,时不时插科打诨说的打趣话,倒是也不一定当的了真。我就记得,那入伍的时候,他是由崇城的苏倬铭保荐而来的,说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这苏倬铭,您该是听说过的吧?那是申城苏家出来的,这样算起来,也是富贾呢。” “申城苏家?”顾襄铭听到这儿,心里莫名的跟着一紧。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好似从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按理说,他没见过苏倬铭,但是听过他的名字也不奇怪。到底这几年他也算是军中军功显赫,立过不少战功,甚至得过梅花勋章的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邱甲这么一说,他总觉得好像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隐隐的,心里就有那么几个影子晃过。 可是那几个影子到底是什么人,他却又说不上来。今日他见到顾行知的时候也是,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他,心里头总是说不出的一股子欢喜。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乃至于顾襄铭很想要探个究竟。 “你暗中派人去调查下这个顾行知的背景,切记,不可被第三人知晓。有消息了速速来报。”顾襄铭微微阖眼说道。 “遵命!”邱甲行了个军礼,迅速出了帘帐外头。 他觉得司令长官今天有些反常,特别是见了那个顾行知以后……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一时半会说不上来。他就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副官,只知道听顾襄铭的指令。 ……… 楚楚对耕望使手段,是从诱使他抽烟开始的。 那时候,咣州有钱的小开们嫌从前的大烟抽起来费事,劲头也小,白耽误工夫,于是改抽洋人的细烟。 吸上一大口,再喷云吐雾,那份美气劲!派头、快活、方便,一口烟中全都齐了。搂女人,赌牌九,谈生意,开车兜风,什么都不耽误。 外国人真是绝,世上的好享受都叫他们发明了。 楚楚找了个由头,想方设法把耕望叫进了家里头。她斜倚在床上,涂着红色蔻丹的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活动着,将手里的细烟重新卷好,姿态优美地叼在口中,朝刚进门来的耕望噘起双唇。 耕望乍一看,只觉得有些错愕。忽见楚楚噘了嘴唇朝他探过头来,吓得身子一缩。楚楚伸手取下烟,夹在手里,“噗”地一笑,拿烟的手举起来,对他轻轻一扬。 耕望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要他帮忙点烟,好像外国电影中男人对女人都是这样的。耕望脸红起来,觉得自己在楚楚面前太乡巴气了,任什么都不懂。 他下意识的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笨拙地连打了几次,才算打着火。他习惯地用手掌挡着火苗,不无紧张地送到楚楚面前。 在家里的时候,诒云和毕妈管教严厉,他倒是从来都没碰过这些,因而自然生疏许多。 楚楚深吸一口烟,含在口中,头仰靠在床栏上,闭目不动。片刻之后,她微启樱唇,嘬起一个圆圆的小洞,将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 青烟如一条活泼泼的小蛇,围着她的粉脸和秀发袅袅起舞,翻卷环绕,一时间把耕望看得呆了。 楚楚睁开眼睛,对耕又是一笑,慵懒而满足地将身体在床栏上一弹,坐直起来。此时她的皮肤开始发亮,瞳仁如两滴颤颤的水珠,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弥漫开一种动人的韵律。 她把手指间夹着的烟递给耕望,示意他也来上一口。 耕望心里头是知道,这怕是美人计,但是怎么也克制不住,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支烟。 烟的一头沾了淡淡的口红印子,完全是楚楚嘴唇一部分的轮廓,这使得耕望更是心慌意乱。 他眼睛看着楚楚,又好奇又紧张地将那烟狠狠抽了一口。比先前崇城街上闻到的烟味要香,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大特别的。 他有点不服气,再次狠抽一口。浓郁的烟味令他呛咳,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搅,他脸色苍白,难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不得不拿手捂住嘴,强制自己把涌到喉咙口的东西咽回去。 彼时,楚楚哈哈地笑倒在床上,边笑边滚来滚去,眉毛鼻子都错了位置。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软软地指住耕望,断断续续说:“小傻瓜……你真是……小傻瓜……” 第432章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回望眼(六) 到了这个时候,耕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头也疼得如同炸裂。他想他下次再不上楚楚的当了,谁说这玩意抽一口会上瘾?根本就是受罪嘛! 可是到第二次,他坐在楚楚面前时,身不由主地又接过了她递来的香烟。他这回不再莽撞,学了楚楚的样子,嘬起嘴唇,小心地、悠悠地吸了一口。 香味徐徐进入他的身体,沿血管四处扩散,他忽然感觉四肢飘浮起来,像被一股温柔的暖流包裹着轻托着,有白色的精灵样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闪去,发出奇妙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朦胧中,楚楚不知为何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鲜红的嘴唇在他眼前晃动着,吹气一般地说:“怎么样,抽烟好么?” 耕望并不想说话,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冲走这种透明的曼妙,他只是微笑点头。楚楚索性贴了过去,不慌不忙、从容老练地开始吻他。 耕望“啊”地一声大叫,惊慌地推开楚楚站起来,心中狂跳,迸出一头一脸的汗水。 耕望几乎就在这样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第一次尝试了做男人的滋味。 只是他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任知拂的筹划。他故意地把耕望推给楚楚,目的在于方便地猎取思卿,甚至是为了向苏诒云报复。 苏诒云毁了他的姐姐任慕双,也毁了他的家族。乃至于后来因为任慕双跟了顾钧儒的关系,引来了蔡贤对任鹤的忌惮。 这一切,他都把账算到了诒云的身上。他知道,诒云两个亲生的双胞胎孩子并不在身侧,那么自小在她跟前长大的耕望和思卿便是她全部的寄托。 对于这个聪明要强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身边孩子的堕落更能令她伤心欲绝的了。 这一日,耕望和楚楚一并躺在床上,被子拉至胸口,肩膀半个都露在外面。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吸着一支洋烟。 耕望飘飘然地微闭着眼睛,脸上浮着快乐的笑,这使他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出孩子气的可爱。楚楚转过脸,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左手夹烟,右手不停歇地在耕望脖颈上游走。 她很希望耕望此刻能再一次热烈地响应她,听从她手的召唤。可惜耕望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越吸越短的烟头上。 洋烟对他的诱惑远比女人要大,楚楚失望地想,真是只不开窍的小公鸡,只顾了低头去啄食面前的谷粒,可不知道旁边还有更好吃的大米呢。 楚楚又想,莫非她在他心里还是比不上那个与他一块长大的大辫子姑娘思卿? 就在这时候,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满脸是笑的任知拂。 这一下,耕望脸色大变,猛地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又慌忙缩进被窝里去。 任知拂怪笑着说:“好一对快活鸳鸯!怎么样耕望?我的女人不错吧?” 听了这话,耕望直说不出话来,眼巴巴地用眼睛去看楚楚。楚楚就慢悠悠地吸一口烟,说:“耕望,你怎么就怕成这样?他会吃了你?” 耕望偷偷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要去拿旁边椅子上的衣服。任知拂眼尖手快,猛地把椅子往后面一拖,顺势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故意跷着二郎腿,似笑非笑望着耕望:“穿上衣服就行了?我的女人被别人糟蹋了,我有这么好说话吗?” 耕望哭丧着脸求他:“知拂叔,要么你打我几下?” 任知拂大笑:“想得天真!我为什么要打你?这有多麻烦?” 这一回,听的耕望就更是糊涂了,他愣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对方到底要想干什么。耕望双手扯紧了被子,脸色煞白,活像法庭上等待判决的囚犯。 任知拂也不着急,不过伸手从桌上拿一支烟,自己点着,吸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两个烟圈,不紧不慢说:“很简单,当年你那位好伯娘是怎么对我姐姐的,今天我就怎么对你。我马上派人去把苏倬铭叫来,让他见识见识这房间里的西洋景,然后告诉你伯娘,你看看她会怎么对付你。” 这任知拂话一出口,耕望吓得顾不得穿衣服了,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跪在了任知拂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知拂叔,求你不要告诉他们,我伯娘会气死的!求求你了,只要不告诉他们,我什么事都听你的。” 任知拂偏不开口,只眯缝了眼睛微笑着去看耕望,直看得耕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子一阵阵发冷,牙齿也开始得得地打架。 眼看着拿捏得够了,任知拂这才抬起半个屁股,把耕望的衣服扔了给他,说:“穿上,我们到外面说话。” 耕望不得已,只得乖乖地穿了衣服跟任知拂出门。到得门外,知拂示意耕望把耳朵凑过去。 他刚在耕望耳边说了两句话,耕望活像踩着蛇一样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叫道:“不,这不行!” 任知拂就冷了脸:“那就把苏倬铭叫来?” 听到这里,耕望顿时又蔫了,他实在不敢想像苏倬铭和伯娘知道了以后会有怎样的伤心。本质上他还是个柔顺的有孝心的孩子,不肯让长辈对他太过失望。 任知拂逼问他:“干还是不干?” 到了这会,耕望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任知拂溺进水坑里去了,除了点头之外他别无活路。也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楚楚原来只是任知拂的诱饵,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悲哀。 当天晚上,他敲着诊所的后窗口,把思卿叫了出来。他谎说带她去看电影,到底是自家哥哥,思卿自然信了他。 以前他们也经常双双出去看电影看戏的,一般来说诒云和毕妈对他们外出玩耍不加阻拦。 如今到底风气跟从前不一样了,再说两个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到底自小一起长大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这一夜,耕望把思卿带到了任知拂住的旅馆,说是要叫上任知拂他们一块儿去。思卿才一步踏进了房间,房门忽然就关上了,耕望自然不知了去向。 思卿心里一惊,刚要开口大叫,嘴已经被身后的任知拂一把捂住。任知拂死死把她的双手扳到身后,又用她自己的长辫子塞住她的嘴。 第433章 第四百三十三章 回望眼(七) 思卿满口都是头发,呛得一个劲作呕,眼泪也冒出来了,哭又哭不成,说又说不出的样子,更显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任知拂到底是个混账,思卿越是这样,他就越发兴起,多了平常十倍的力气,把踢蹬不止的思卿弄倒,三下五除二地得了手。 思卿口中堵着头发,出气不畅,已经是浑身瘫软,任知拂蛮横对待她,她心里连气带急,一下子竟然昏死过去。 这一来,任知拂也觉得扫兴,见思卿昏昏然没有反应,只好草草了事。 等到半夜,思卿醒来的时候,任知拂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耕望跪在她床边,眼睛哭得像桃。 思卿迷迷糊糊记起刚才的事,先以为是做了个噩梦,要想爬起身来,下身却是一阵刺痛,再低头一看,床单上红红一朵血花。 她这才确信自己已经遭了难事,不觉又惊又怕,跟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再说那任知拂,沾过一次思卿,感觉有点索然无味。他想到底是苏诒云看大的女孩子,看着水灵灵鲜嫩嫩的,咬一口却如同崇城街上卖的一种菜瓜,一点甜味也没有。 比较起来,自然还是楚楚这样的女人更解风情,虽说不那么新鲜,却能让你觉得妩媚。 任知拂此后便不再在耕望面前提思卿的事,这使得耕望暗自庆幸,他想只要思卿妹妹不说出去,家里人谁也不可能知道。 耕望曾试探着问思卿,回去后,会不会把这事告诉伯娘?思卿反过来眼泪汪汪问他:“你说我日后还怎么做人?” 耕望到了这会,哪能说出什么刺激思卿的话来,当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是将来思卿若是嫁不出去,他一定娶了她。 思卿这才说,她不会告诉伯娘的,她能有脸对伯娘开口吗?这会,耕望一颗心才放回了肚里。 两个人照旧像平常一样相处,苏倬铭忙于公务,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却不料思卿的身体发育得太过健康,简直就是肥沃到极点的土地,掉进去任何一颗种子都能生根发芽。 即便是常在军中的苏倬铭也发现了反常:思卿开始怠倦思睡,脸色黄黄的,胃口也变得挑剔起来。 有一天,他们几个吃饭时,思卿吃了几口忽然作呕。苏倬铭当即变了脸色,请了个大夫到家里来,要思卿伸手过来让大夫把脉。 思卿躲闪着不肯,苏倬铭自然心里越发生疑。大夫把脉的结果,思卿已经有孕! 苏倬铭此时想到的只有耕望,思卿是个老实孩子,除了耕望,在这咣州怕是没跟第二个男孩说过话。 他也知道耕望生性顽皮,两个孩子肩挨肩进进出出的,耳鬓厮磨得久了,难免有个好奇闹玩的时候。 苏倬铭虽然常在外行军,可是男女间的事情上一向看得明智,思卿既是跟耕望有了,干脆早点通知了姐姐,把他们俩办婚事就是,倒也不必跟孩子太过为难。 倬铭当天下午就给姐姐诒云挂了一通电话,说了耕望和思卿的事。诒云吃惊不小,心里生着耕望的气。 毕妈见诒云脸色不好,就问起,可是耕望在咣州惹事了?毕妈心里也清楚,耕望皮实,思卿乖巧,想来多半是耕望有什么事情了。 诒云只是含糊的说有些小事要处理,没什么要紧的,说是先去咣州看看情况。家里到底要有人看着,毕妈心里着急,也只能在家里等消息。 这一上路,就又是好些时候。虽然日本人已经节节败退,可是到底南面的战场还没清净。好不容易,诒云算是到了咣州的码头。 倬铭亲自去迎了她归家,路上,诒云嘴上又免不了要数落着:“耕望个小畜生,人小心大,什么时候也开始不学好了?” 倬铭笑道:“这还用得着学?耕望也快到可以成家的年纪了吧?”又说,“反正都是你身边养大的孩子,两个人知根知底,总比在别人家里受气要强。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必生气,赶紧替他们圆房拉倒,你还能早点抱上孙子。” 诒云叹口气说:“措手不及的,哪能办出像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是我身边长大的孩子,这嫁娶总得好好准备,怎么也不能弄得让人笑话。” 苏倬铭哭笑不得说:“我的天,姐姐,现在是什么时候?日本人还没彻底滚出去呢,你有多少钱财非得这时候显摆出来?一个不小心,万一被人盯上了,可不得又得遭罪。倒是不如悄悄娶进门最好!反正也没人会挑咱们家的礼。” 诒云承认倬铭这话说得实在,若不是姐弟俩知心知意,倬铭就不会这么劝她。 晚上,耕望回来,诒云叫他到身边。耕望乍一看,诒云亲自来了,也是吓得不轻。 诒云就把准备替他们圆房成婚的事情说了说,又问耕望自己有什么打算,耕望一时间傻愣愣的,问诒云说:“伯娘,不是要等过了二十岁吗?” 诒云点着耕望的脑门子说:“是你猴急,把我宝贝思卿弄出事来了。” 经着诒云这一说,耕望立刻呆若木鸡。他是个聪明人,马上醒悟到思卿肚里其实是任知拂的种。 因而这一夜,耕望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左想右想总是委屈。新娘子还没过门,肚里就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将来这孩子要管他叫爹,弄不好还要替任知拂养孩子,这该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耕望到了这会,什么好的品性都念不起了,只剩下胆小而又自私的想法。思卿的失身是因他而起,自然他不能不娶思卿,可他总不能连带着娶回一个别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第二天一早,耕望眼泡肿肿地推开诒云的房门,一句话不说,只扑通往诒云面前一跪。诒云正在梳头,被耕望的举动吓了一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耕望说:“伯娘,我是怕你不肯信我的话。” 诒云回答说:“你说得在理,我有什么不信?” 耕望先流出泪来,说:“伯娘,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看他磨磨唧唧的,欲说还休,诒云到底着急了:“你总要先说呀!” 耕望着才说:“思卿的孩子不是我的!” 第434章 第四百三十四章 回望眼(八) 这句话一出口,耕望眼见得诒云的脸色阴沉下来。房间里有片刻鸦雀无声,只听得梳妆台上自鸣钟滴答滴答走得欢势。 片刻之后,诒云抬眼望着耕望,沉声说:“自己做下的事,为什么要抵赖?” 耕望连忙申辩道:“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没有……” 诒云忍无可忍,心下觉得失望透了,扬手打了耕望一个嘴巴:“你再说谎!做了就是做了,我和倬铭都没有怪你,拣个好日子替你们圆了房,以后夫敬妇随,好好把我们这个家支撑起来,大家不就放心了吗?何必还要说谎呢?” 这一下,耕望觉得委屈极了,哭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定要诒云相信他没有做这件事。诒云想想耕望到底是自己身边长大的,他什么性子,她能不知道么? 这副样子的确不像是对她说谎,再想想,倬铭更不可能编出故事让她相信,一时倒真是不知道信谁才好。 耕望也是急中生智,忽然就想起宋家三小姐,宋华苓的事来。他哭着对诒云说,从前大家都是不相信宋华苓的话,才误会了这位三小姐,让她万念俱灰走了死路。说是如今伯娘不能再误会他,不然非得把他逼得自杀了不可。 此话一说,诒云浑身一震,鼻尖上刹那间冒出点点冷汗。宋华苓之死一直是她心里的心结,耕望忽然旧事重提,一句话点到她的要害之处,她只觉猛然惊醒了似的。 诒云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就抓紧了耕望的一只手,嘴里呢哺地说:“我信你,我现在信你了。” 无法,诒云只得匆匆把头发在脑后挽了几挽,又沾些头泊,把前面散落的碎发抿上去。她一回头,看耕望还不声不响跪着,心里倒有几分不忍,淡声说:“你先去吧,我会查个明白的。” 耕望这才如释重负,站起来,看诒云肩上落几根头发,赶紧上去帮她掸了,顺手又叠好床上的被子,把诒云用剩的洗脸水端出去倒掉。 诒云看他做这一切,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是说不出的怅然。想着耕望从前在崇城,一向乖巧,心眼儿也不坏,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如今突然又说昧着良心弄大了思卿的肚子,也确实是有些匪夷所思。 诒云早饭也没顾得吃,先到前面屋里去寻弟弟倬铭。思卿这天因为吐得厉害,睡在床上没有起来,诒云开了一些安胎的药,下头的人也便照着时辰给药。 只是思卿实在身体不适,也就没有出来。经过思卿门前,诒云蹑手蹑脚进去细看一眼,果然比前几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红有白的脸蛋泛出黄色,恹恹地没有活气。 诒云看了就觉得心疼,恰好这时候,倬铭亲自拿了药进来,把药递给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姐弟俩这才一道出了门外,好方便说话。 倬铭笑了笑:“姐姐,说罢,是不是要给俩孩子办喜事了?” 诒云到嘴边的话一时就堵住了,嗫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着头,不敢看倬铭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这事情……恐怕有点讹错……耕望说孩子不是他的。” 话说出去片刻,不见倬铭的反应。心碧抬了头去看他,才发现倬铭也正盯住她看,眼睛里全都是惊讶和不信。 诒云试探地喊一声:“铭弟?” 苏倬铭慢慢地说:“姐姐,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诒云叹气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倬铭有些怒意:“你真能这么相信耕望?一样都是你身边养大的,难道你就只向着一个?” 诒云回答:“耕望、思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从来都是把他们当做自己孩子看待的。你这样说,不是叫人伤心么?” 倬铭这时有几分冲动,大声逼问诒云:“姐姐,这孩子办错事,到这个份上了,你可不能关键口子犯了糊涂。” 诒云也有点急了,说:“铭弟,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耕望?从前我误会过宋家的三姑娘,已经酿成一辈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误会耕望,人做事不能错了又错!” 倬铭竭力压低声响,忿忿地指着里屋:“照你这么说,思卿肚里的孩子是野种?是她跟别的男人……” 话没说完,只听得思卿在里屋哀衷地喊一声:“别说了!” 诒云与倬铭互望了一眼,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只用痛苦又带点陌生的眼光互相看着。 倬铭忽然一把拉起诒云,冲进里屋,站在思卿床边说:“思卿,你是好孩子,我虽不是你亲舅舅,可是你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做的孽事?你当了你伯娘的面说,说出来,我们都不会怪你。” 思卿一个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过的,哪里能说得出任知拂的名字呢?她扭头向着床里边,只是凄凄楚楚地哭,直把诒云和倬铭两颗心哭得要碎! 倬铭不看诒云,仰天长叹一口气,说:“我倒是不知晓,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从姐夫去世以后,怎么这烂事就没停过!” 诒云心里也很难过,喊一声:“铭弟……” 倬铭摇了摇头:“算了,姐姐,是我不该冲动,这事情,以后再说吧。我看一时半会,是理不清了。” 只这一声“以后再说”,诒云浑身一颤,只觉心中万般酸楚。这肚子里的孩子,说大就大,又哪里思卿可以等得了的。 弟弟这几年,在外头行军打仗本就苦,如今还要操心家里收养的这两个孩子,诒云也便觉得更是难受了。 诒云抬了头,泪光闪闪地望着倬铭,脸上心里都是无声的叹息。倬铭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他硬是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实则,他心里头又哪忍心看姐姐难受呢? 最终,他们还是商量,思卿肚里的胎儿,还是留不得了。思卿还年轻,她将来总还要嫁人,还有长长的路要走,他们都不想看着她被一个无人承认的孩子拖累一生。 第435章 第四百三十五章 回望眼(九) 诒云亲自配了堕胎的药,思卿喝药之后,疼痛使她的叫声撕心裂肺。 诒云听着几乎发疯!想想思卿,很小时候没了亲娘。虽然自小是她带着的,可是也没少吃苦,她竟然没能护得这孩子周全,就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残忍。 一旦想到这些,诒云就不断地谴责自己痛恨自己,同时也在心里下意识的疏远了耕望。 而耕望呢,这些日子,却是越来越频繁地走入旅馆里任知拂的房间。他简直不能自持,楚楚那里的烟和人,都让他不可自拔。 甚至他需要那种香烟胜过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时间就不可遏制地想要抽上一口,他会想得抓耳挠腮,浑身战栗,胸前背后冒出涔涔的冷汗。 任知拂倒是表现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为耕望递上香烟,有时候在楚楚的暗示下,他也会主动起身让出房间。 他拍拍耕望的肩膀,若有若无地一笑。他的动作像对一条自己宠爱的哈巴狗,轻拍它的脑袋,对它抚爱有加。 开始的时候,耕望对这一切没有多想,他认为任知拂是真心拿他当小辈好着,再说,这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想着他们这些后辈总是没有芥蒂才好。 于是他吸着任知拂的烟,手里搂抱着任知拂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现在他对付楚楚,不再像从前那样笨拙和羞涩了。 他在口唇间和手掌中能够把这个妖艳的女人牢牢掌控着,其实他在心底深处对楚楚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是要从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种香烟。 有一回,耕望曾把特制的香烟带回家中来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关严了门窗,吸完之后立刻打开门窗透气。 然而,诒云到底还是从他房门口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凭借着医生的本能,疑惑地走进房中问他:“耕望,你抽了烟膏?” 耕望就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手在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笑着问诒云:“我哪里有抽烟膏的东西?知道伯娘最痛恨这些东西,我绝对不好碰的。” 诒云想想也是,这房间里干干净净,他就是从外面弄来了烟膏,也不可能抓在手里点火烧吧? 诒云说:“没抽就好。那玩意儿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败在这上头的。” 耕望睁眼说瞎话,信誓旦旦回答说:“伯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点什么事,过些日子,回了崇城,既能挣钱养伯娘,又能替咱们家撑起门面。” 诒云知道,这话是敷衍的。她知道耕望这孩子,向来会察言观色,说话总要讨她的欢心,实际上家里指望不到他什么。 但是诒云到底不忍心,这是她带大的孩子。她经历了太多的变故,钧儒去世之后,她就逐渐变得迟钝、轻信和优柔寡断。 年轻时候,她的好胜、敏锐、果敢、含而不露的厉害泼辣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她自觉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眼见着诒云说到要回崇城,耕望之后有好些天,不敢把这种香烟带回家里来抽。 不久的一次,耕望照例去任知拂住处,发现门上贴着纸条,说明他们有事要去南方几日,因为动身匆忙,来不及告诉耕望,云云。 耕望当时烟瘾正发,见了纸条,顿时就生出恐慌,马上觉得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连骨头里都有小虫子在爬着咬着一般,是那种抓挠不着的丧魂落魄。 他在咣州城里转悠了半日,实在熬不过这种透骨的难受,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偷偷摸摸门进一家从前的烟馆。 他知道城里已经禁止烟馆妓院开业,可这家的老板暗地里一直在做着生意的。他比划着向老板要那种楚楚给他过的香烟,老板说他没有,他卖的是另一种相似的烟。 老板说着当耕望的面拆开一小包香烟,他鼻腔里呼呼有声,眨眼间一根烟踪迹全无。而后老板揉揉鼻子,挤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样。 耕望早已经弥足深陷,哪能禁得住这样直接的诱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随身所带的几个铜板,要求老板卖一包烟给他。 老板问他带钱了没有,耕望忙说带了。老板就好脾气地笑着,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数目。耕望即刻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烟的价钱会是这么昂贵。 耕望当场就很尴尬,嗫嚅着问老板能不能赊帐?老板马上变了脸色,鄙夷地说一声:“你耽搁我做生意。” 说罢,老板就拂袖回到后堂。 耕望一方面烟瘾难熬,一方面是典型的少爷脾气,受不得别人的嘲笑。他马上回家想办法弄钱。诒云出去了,家中一个人没有,这是个好机会。 耕望溜进诒云房间,先开她床头的抽屉。抽屉里只有几十个铜子,这点钱实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门熟路地从她枕下摸出钥匙,开了床后的箱子。箱子里也不过就是诒云从崇城带来的几样皮货。 继续翻下去,最下面竟然藏着崇城家里的房契、地契等等东西,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樟脑丸的气味。 耕望没想到,原来诒云把这些东西随身带着。他是头一回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免胆怯,只拿了诒云的一条狐狸皮衣领,掖在怀中,仍旧把箱子锁好,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他在当铺里拿皮货换了钱,又一口气奔到从前的烟馆里,全部买了烟抽着。 至此,耕望才明白原来楚楚给他抽的是多贵的香烟。他想这些日子他白抽了任知拂那么些香烟,拿钱买的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对任知拂反而就生出了很多感激,觉得他在是出手很大方的。随之他又想,任知拂当年从任家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挣了大钱? 如果这生意好做,他又为什么不求任知拂带他一把?挣下钱来,让他伯娘、还有毕妈高兴高兴,也省得整天吃人家的抽人家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没几日,任知拂从南面回来后,耕望马上找上门去,拐弯抹角地想套出他做什么生意。任知拂起先不肯说,架不住耕望软磨硬缠,楚楚又在旁边帮腔,只好把秘密透露出来。 却原来再简单不过,就是在各地的股票市场做投机买卖。股市行情是天天变化的,有时候一天中有贵有贱能够涨落几次。贱的时候你买进来,贵的时候再抛出去,钱就这样赚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436章 第四百三十六章 回望眼(十) 听到这里,耕望倒是也不是特别笨,心下多少也起了一些小心思。他就问任知拂,“贱的时候大家都买,贵的时候大家都抛,谁都懂这个道理,凭什么你赚了钱,别人不赚呢?” 任知拂神秘笑笑说:“这就靠眼力了。你要抢在别人没买的时候就买,别人没抛的时候就抛,钱才能赚到你的手上。” 他说得兴起,一连串举出几个股市上大起大落的例子,又说他其实自己没什么本钱,他发财是靠替别人做投机生意,人家大老板信任他,把钱放在他手上,钱就生出钱来了,他和那拿钱出来的人双双都发了。 耕望自小在崇城长大,最远才不过逃难到了晋镇,哪里听说过这许多新奇冒险的事情!一时间他两眼放光,手脚发痒,恨不得立刻随了任知拂去,拿一块钱在股市上生出十块百块来。 任知拂瞥他一眼,心下顿觉有了七八分把握,于是便说:“做买卖要有本钱,你有钱拿出来吗?” 这一棍子又把耕望打得垂头丧气,倒也是的,他哪里有钱拿出来?家中的情况他都知道,说起来是崇城里的大户人家,其实一天三顿饭也就勉强吃饱罢了。 前儿个他开了诒云的箱子,里面有些什么不是一眼都看见了吗? 任知拂见他低头不语,口气里带点奚落地说:“照我看,你家里也就剩几间房子还值钱。” 听到这里,耕望快快地说:“总不能卖了房子?那我伯娘真是要打死我了。再说,这是崇城的房子,千里迢迢的,咣州也没人肯收啊。” 任知拂笑道:“你脑子不转弯。” 耕望即刻跳起来说:“你能有办法?” 这一下,任知拂一副吃定了的架势,笑而不答。 耕望受不了他的撩拨,死活要央他说出来,只差没有磕头下跪了。任知拂这才吐出一句话,说是可以凭房地产向咣州这边洋行里申请抵押贷款。 这对耕望来说,又是个新名词,他整个儿就是云里雾里。可是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经被发财的欲望所占据,他崇拜和信任着这位有钱的长辈,坚信凭借任知拂的帮忙可以挣到大钱。 任知拂又一次居高临下地甩出一句话来:“我也是说说罢了,其实你伯娘那一关通不过的。她会把家里的房地契交到你手里?你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外人呢。” 这话倒是落到耕望心坎上了,他起先“噗”地笑出声来。过足了烟瘾之后,他的脑子通常总是转得很快的。 他想,伯娘这一关既是通不过,不能绕开来走吗?他偷偷把房地契拿出来,马上就能抵押到现钱,钱交给任知拂买成股票,十天半月翻个倍儿,再还了洋行贷款,房地契完壁归赵,神不知鬼不觉。 而他那时候已经有本钱去赚大笔的钞票了,他会跟任知拂一样风光派头。伯娘和毕妈总说他要安稳,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这会被钱困住了。 因而他就是要一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他要叫伯娘和毕妈知道,他也是有本事赚钱养家的人。 耕望说干就干,回家偷个空子从诒云房中拿出了一应契约,怕放在自己身上不保险,又急吼吼地送去交给任知拂。 两人说好,耕望连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赶来跟任知拂会合,再一同坐船往港岛。诒云那里,到时候,耕望就想着留个条儿说明去向就行了,男子汉,都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能出门闯天下吗? 耕望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挟着个不大的包袱来会时,旅馆老板告诉他说,两位港岛来的客人昨晚就结帐离开了。 这一下,耕望如雷轰顶,一张脸白成了豆腐色。至此他才隐隐约约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进了任知拂的圈套,无论是楚楚也好,无论是那特殊的洋烟也好,任知拂教会他的这些,目的就是要毁了他们一家。 其实,说起来,任知拂自然晓得,拿着诒云的房地契到港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任知拂知道,诒云必然会伤心绝望,她这亲手养大的孩子,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还不够她伤痛至死吗? 任知拂不仅仅是这样要弄诒云一回,也算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可怜诒云,有很长时间都被蒙在鼓里。平常无事她想不到去翻检查验自己行囊里的文书契约,轮到这些东西真有用时,恐怕就要已经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 下课铃响了,咣州小学的校园内,从某一个教室开始,扬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声欢叫,其中还夹杂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 接着,像大水漫过去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教室欢闹起来,倍看起来,孩子们成团成团地涌出教室,奔过走廊,四散到相对宽阔的操场上,踢毽子,跳房子,追来打去,奔跑不休。 因着顾虑到思卿身子没有养好,冒然上路怕是身子吃不消,再加上耕望总是不见人影,诒云便暂时留在了咣州,顺带还可以照顾弟弟倬铭的起居。 可是诒云到底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她又自己出去,找了一份小学国文老师的教职,暂时打发着时间。 这会下课,她转身把黑板擦尽,又收拾好讲台上的粉笔和板擦,把国文书和备课笔记挟在肘下,神态安详地走出教室。 如今虽然人到中年,诒云还是剪着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淡蓝色竹布旗袍,白色线袜,黑贡缎的带袢布鞋,浑身上下朴素到水洗过一样。 她的眉眼长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辙,疏朗纯净,皮肤上找不出一颗疵点,眼里的神情也永远是令人愉悦的安谧。如果不说她的年纪,恐怕没人猜得到她究竟多少岁了。 这一处小学,原本是孤儿救济院,如今被征用这块地皮办起了小学。诒云刚来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墙角和门边的旮旮旯旯里发现伤兵医院里用过的小药瓶和棉签棒什么的。 她从这些似曾相识的物品上,仿佛看到了从前跟着钧儒一块在前线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她心下就觉得有几分感伤。 第437章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回望眼(十一) 无人的时候,她偷偷拣起几样洗干净,也不想让倬铭或者两个孩子知道她的这些心思。她就用纸包了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摸摸,出会儿神。 钧儒尸骨失踪的事情,又过去许久了,宋廷秋那边又沉浸于失去三妹的痛苦无法自拔,诒云更是不想再去叨扰他什么。 可是心下无论多么苦,她毕竟是几个孩子的依靠,不能时常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中跳不出来。 凭心而论,诒云纯朴踏实,总是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颗善良的爱心对己对人,从不会抱怨什么,更不去幻想什么。跟她相处就会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成熟的感觉叫做安详,更有一种状态叫做行云流水。 特别是诒云在相继失去了刘秘书、奶妈、沈钧儒这些至亲以后,如今更是无可求的了。她只愿在外的一双儿女,还有身边这两个孩子都能平平安安的。 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身边还有思卿和耕望这两个孩子陪着,诒云不可能从这么多的打击下挣扎着活过一条命来。 她是一家的顶梁柱,她不能倒下,这就是她唯一的信念了。 诒云一手夹着书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摆,慢慢地踱步下走廊,往操场对面的办公室走去。 一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脚下,飘动的鸡毛在阳光下发出金红黄蓝的绚丽色彩。诒云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崇城的女工学校和孤儿所,突然就有些心下一动。 她忍不住重心大发,弯腰拣起毽子,一连踢出几个花跳。孩子们惊呼不已,围着她不肯走开,一定要老师再表演一次。 诒云无法脱身,笑着用脚背和脚底踢了好几个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场上的孩子们简直对他们的老师崇拜到着迷。 好不容易摆脱孩子们的纠缠,诒云脸色红红地继续往办公室走。这时候她感觉到远处的围墙边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 诒云心里微微一惊,她到底是经历过许多风霜的人,对陌生的注视是最为敏感的。诒云近来走在路上常常会碰到这种令人又尴尬又害羞的目光。 可是这是在学校的校园里,会有谁这么大胆,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诒云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对方望去,这一下,她整个人就愣住了,一下都动弹不得。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穿军装的男人,料子挺括,剪裁合体,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 一种舒适和英武。 咣州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讲究到洗一回熨烫一回的,看起来,这个人倒是讲究的很。 他那双狭长的眸子闪着光,衬着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整个人显出一种儒雅的整洁和气派。 诒云对于这个男人的目光,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一沾上那片清辉,说不出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骨头里浸进去似的,浸得她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 她就愣愣的站着,咬紧牙根,慢慢的咀嚼着那股苦凉的滋味。 这个人……竟然与死去的钧儒长得一模一样。那举手投足,那笑容,那趣青的下颌角。倘若不是诒云竭力的忍耐着,恐怕早已经落下泪来。 “你好,请问你们学校,可有一位叫苏诒云的老师?”顾襄铭咧嘴笑着,一口白净齐整的牙齿明晃晃的现于诒云眼前。 这样子,诒云实在太过熟悉,乃至于一时半会还回不了神。 “请问……”顾襄铭并不着急,只是不太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女人见了她会有这样的表现。 说起来,他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诧异神色,一如当初,那顾行知初见他,也是这般见了鬼的表情。 “哦,抱歉,失态了。你找她有什么事情么?”诒云即刻意识到,这个人的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的情感流露,他不可能是钧儒。 或许只是凑巧,世界上有一个长得与钧儒如此相似的人吧? “是这样的,我部队里的顾行知,近日受了些伤,我想,他可能需要回家静养一段时日。碰巧我托人打听了,知道行知的母亲近日在这边小学任教一段时日,因而才寻来,想要亲自说明下他的情况。”顾襄铭微微笑着说道。 诒云即刻惊的瞪大了眼睛,忙抓着顾襄铭的胳膊问道:“行知怎么了?他怎么了?” 顾襄铭也不觉得唐突,不过就是笑了笑:“你就是行知的母亲,苏诒云是么?” 诒云点了点头,意识到手还抓着对方的胳膊,连忙松开了来,歉声道:“长官,真是抱歉。我是苏诒云,行知这孩子究竟怎么了?请你告诉我吧。” 诒云一听行知受伤了,这心里就止不住的打鼓。倒是一时半会,也顾不上眼前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你放心,行知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实则,要他回来养病只是一个由头。有些事情,这里怕是不方便说呢。苏小姐可有功夫,听我说一说?”顾襄铭略略弯腰说道。 诒云忙道:“长官若是不嫌弃,就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那儿清净,也没人会进来打扰。”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诒云分明看见了顾襄铭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多少年了?从前在申城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与顾钧儒走着。 只不过,那时候是月夜,现下是白日里。 那影子慢慢移动着,看的诒云眼睛都跟着发了疼。钧儒死的太早了,那是她一辈子的痛。 办公室门前的紫丁香大量的吐着忧郁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香又浓。校园池子里的水喷得很高,叮叮咚咚发出清脆的水声来。 诒云感到不知在身体的哪一部分起了一阵痛楚,她真是心痛难耐,忍不住转过身去,一下就与顾襄铭的眼神交织在了一处。 他那细细密密的眼睛垂落下来,将诒云整个给罩住了。顾襄铭心中也分明有一种错觉,他好像认识眼前这个女人许久了,两个人好似非常的熟悉。 可是具体的,他却又说不上什么来,只是觉得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而起。 第438章 第四百三十八章 冥冥之中(一) 诒云的面容和打扮都使顾襄铭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记忆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似的。到了办公室门口,他不由得微张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顾襄铭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诒云,从眼睛里到步态里都有着似梦非梦、似醉非醉的忧惚。他在离诒云很近的地方停住,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出一句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诒云的一声喊脱口而出:“长官里面请。” 顾襄铭刹那间清醒过来,嘴角微微一牵,浮出一个温和的笑:“打搅了。” 进了办公室内,诒云给顾襄铭倒了盏茶水。顾襄铭啜了一口以后,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行知是手上受了外伤,绑了石膏绷带,一时半会拿不了枪。顾襄铭担心他在营地里恢复不好,怕是要落下什么隐疾,因而这才打定主意要送行知先回来休养一阵。 诒云一颗心不上不下被揪着,经着他这么一说,方才松了口气,而后笑着问了一声:“敢问长官怎么称呼?” 顾襄铭笑笑:“鄙姓顾。” 诒云正伸出手去拿茶杯,这一听,顿时颤抖抖的手指却将杯子碰倒了,温热的茶液泼得她一旗袍都是,料子湿湿的粘在她的腿上。 顾襄铭递了一块帕子过来,诒云的目光一对上他,就急忙红着脸垂了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帕子,略略擦了擦身上的旗袍:“见笑了。” 顾襄铭并没有开口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失态,只是笑了笑,显得很是谦和的样子。诒云心下不由得想着,若是钧儒还在,定然不是这番温润模样,他总是像带刺的太阳,走哪儿,就闪耀到哪儿。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顾襄铭便起身要告辞。诒云起身送他一程,不知不觉,两个人也就走到了学校门口。 顾襄铭突然回过头来,似是而非的感慨着:“房子都变得很旧了。”又抬手指了指,“从前那边的空地上有一小片湖桑树,那是救济院的孩子嫁接出来的,叶片长得比巴掌还大,现在都死光了。” 诒云听他说话间,对从前在这里的救济院似乎很是熟悉,便晓得,他定然是在这里住过一阵的了。 诒云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不过故意引开他的话头,问了他一些行知在军营的情况,又说给顾襄铭添麻烦了。 顾襄铭倒是个实在人,对方怎么问,他就也就认认真真作了回答。他一边在心里想,不过说了几句话,倒知道这个苏诒云是对人体贴入微,善良淳厚的女子。对于诒云,他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东西在漫溢、肆虐着。 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上课铃又响了,就看见操场上四散的孩子们叭喀叭喀奔跑着涌进各自的教室。 诒云“啊呀”轻叫一声,说:“我下面还有课,顾长官慢走。” 顾襄铭就对她做个手势:“你快去吧。” 诒云歉意地一笑,扭头跟在孩子们后面往教室里跑,那身影格外的引人目光。 跑进教室,诒云定一定神,打开课本。这一课要教的是一段儿童歌谣样的新诗:春郊繁华天暖和,到处游客多;轻穿柳丝燕织罗,婉催花梦莺唱歌;蜂蝶采蜜旁山坡,鸳鸯戏银波…… 就这样,诒云领着孩子们有声有色地读。她心里莫名觉得有些轻快,这课文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边读边想起从前在申城许许多多的往事。 她忽然觉得好像从前那些人都没有死,他们不过就像春天里开得绚烂的桃花李花,开出了一世界的美丽光明。 只是,诒云并不知道,此时顾襄铭并没有离开,他绕到了教室的后面,靠一在泥灰剥落的墙上,一声不响地听着。 有两行泪水,不受控制的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悄然流出,欲滴不滴地挂在他的脸颊上。 顾襄铭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为什么一看见这个女人,他的心绪就完全不受控制了?他明明并不识得她…… ……………… 自从行知被送到咣州来以后,诒云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定期到广源寺烧香。 开始,她只是求个心安,想替几个孩子祈福。后来慢慢习惯成自然,一段日子不去寺庙里拜拜,烧几炷香,心里就好像少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虚慌慌的。 其实,要说是诒云从此潜心信了佛,倒也是没影子的事。实在这个家里太多的事情了,诒云需要有个地方走动走动,让心思有个寄托。 跟过去的奶妈一样,诒云去拜佛也不空手,四季瓜果、咣州土产的粗点心总要带上一些。家里日子过得不算宽裕,诒云平常省吃俭用,却是不肯亏待了菩萨。说起来,这其实是一种独属于她的善良罢了。 这天天气暖和,诒云换上了一件出门才穿的素缎旗袍。旗袍还是十年前的旧物,边角处都已经磨得起毛了,腰身也略紧了一些。 诒云手巧,把旗袍的前后片拆开,周边用同色的绸料滚了一道宽宽的镶边。俗话说,衣不论寸,鞋不论分。只多出这两指的宽度,腰身就合适了许多,镶边的式样还让几个上香的太太们赞不绝口,夸诒云还挺能赶得上时髦。 诒云肚里好笑,嘴上并不说破,她这人至死都是个要体面的人。 细细看去,她的头发用刨花水梳过,在脑后盘出一个圆圆的髻。如今时兴剪一头齐齐的短发,诒云却始终没舍得剪掉她的髻。 从前她喜欢在额前梳一排整齐的刘海,如今是把刘海梳到脑后,露出尚且光洁的钱过汗毛的额头;如今额上已经有了些细碎的褶皱,只是不抬眉的时候还不易被人发现,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中年人的样子。 耳朵和脖颈处光光的,钧儒从前买给她的首饰都换成了粮食,一点点地吃进了家人的肚子里,倒显出诒云浑身上下的干净清爽。 天生丽质的女人,年少年老、浓妆素抹,总觉出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丰采啊! 诒云垂下眼皮,避开几个男人对她的注目,踏进广源寺的山门。进门照例先到金刚殿,给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焚香礼拜。 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诒云跪下磕头的时候心里想,亏了它是个佛,否则光是这些年她家里发生的事,就够它装上一肚子的了。 出了金刚殿,穿过庭院,便是众神聚居的大雄宝殿。庭院是一个碎砖铺就的天井,两边各置一只一人高的青铜香炉,炉内香烟缭绕,熏得方圆两丈的距离内树草不生。 第439章 第四百四十章 冥冥之中(二) 诒云出门往广源寺烧香之前,耕望还赖在床上睡觉。思卿一早已经去了女校,近日诒云为她寻了一份女红的差事,打发时间,总好过在家里唉声叹气。 诒云挎着上供的小篮子从他房门口过,想要喊他起来,推开门,见衣物狼藉,床上的耕望蜷缩成一个婴儿状,脸对着房门,睡得憨态可掬。 诒云站了片刻,终是不忍将他喊醒,叹一口气,走出房去,把门重新带上。她又去看了行知,量了体温,检查了心肺,觉得没有问题,这才放心出门去。 实则,诒云并不知道耕望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很久以来,倬铭提醒了诒云好几次,耕望总是半夜回家,睡到中饭时候又起身出去,三顿饭都很少在家里吃,像是刻意避免着跟诒云和倬铭见面似的。 倬铭曾问他,近日到底忙什么,耕望说是跟朋友在外面做生意。 倬铭再问:做什么生意呢?耕望就不耐烦了,棉纱、火腿、蚕丝……信口报一大堆。 这倬铭到底瞧得多了,知道这都是假的,糊弄他的,哪有做生意这么久,一分钱都赚不回来的呢? 因而他反复提醒诒云,要注意一下耕望的社交和出行了,怕是他一不小心要惹祸事。这要放在几年之前,诒云不可能容忍耕望做这样一个“混世魔王”。 可惜今非昔比,诒云心里多少是跟着老了一些,一连失去了几个至亲,她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唯恐剩下的孩子也会在一夜之间从身边失去。 她明知耕望的所作所为不尽人意,也只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连几句重话都不敢多说。她心里后悔当初没有执意让他与思卿成家。 如果那样的话,耕望多少总会有所约束,管教起来,也总是方便一些,不管怎么样,媳妇也是可以教丈夫的呀! 可是到底是当初没有想好,如今思卿和他也就更不可能在一处了。 诒云的容忍使耕望少了许多顾忌,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面做起了瘾君子。有便宜可占的时候占点便宜;有不费劲的事情就帮着做做,赚几个小钱;再不行,城里当铺还开着,从家里拿点东西当出去救急。天无绝人之路! 有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倬铭就是这样,再穷再苦,厨房里用的饭碗拿出去都能换来钱。因而耕望要在这个舅舅家里拿点东西,也是轻而易举的。 诒云走后不到一个时辰,耕望醒了,在床上伸着胳膊打一个大大的呵欠。打呵欠的嘴还没有闭拢,眼泪鼻涕已经流了出来,他的烟瘾犯了。 耕望心说不好,慌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脸没洗,头没梳,就跑了出去。别的事情拖拖拉拉都不要紧,烟瘾一犯,耕望是万不敢轻慢的。 他不止一次尝到过瘾发难熬的滋味,哪一次不是死去活来把他折腾个够!折腾到最后,还是抽上一口才能了事。与其如此,还不如赶在犯瘾之前解决问题拉倒。 他身上自然是一分钱没有,想想今天外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外快好赚。那就照老规矩:看家里有什么可拿的。 诒云既然去了定慧寺,苏倬铭一早也去了官署。至于思卿,是在女校里,行知又在屋子里头休养很少会出来。 那么家里前前后后寂无人声。虽然如此,耕望毕竟是做贼心虚,下意识地踮了脚尖小心翼翼走。 他推开诒云的房门,熟门熟路直奔床后摞着的那只箱子。箱子是上了锁的,可是耕望身上早配了一套钥匙,什么时候想开箱取物都是轻而易举。 箱子打开来,不过是诒云几件过冬的衣服。一件皮袍子已经被耕望前不久偷偷拿走,剩下来也就是棉袍之类,不值什么钱的。 耕望有些失望,随即搬开这个箱子,往下面再看。第二个箱子里大都装些死去家人的遗物,其中有一支白铜镶玉水烟袋,是当年奶妈留下来的,算是值钱的好东西,可惜也已经被耕望换成烟头吸进了肚里。 看了一圈,耕望悻悻地关上箱盖。没什么好翻的了。所有的家当都已经从他手里翻过几遍,说实在的,要有好东西也早就留不到今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开嘴又打一个阿欠。不行了,手开始轻微地哆嗦起来,胃里火烧火燎地难过,头和眼睛都有点发疼。不能再迟了! 他焦灼地四处走动,把诒云的枕头和床单都掀开来看过,梳妆台和矮柜的抽屉也逐一检查个遍。 他想,伯娘不至于穷到一点金货都没有了吧?会不会她把好东西藏在什么隐秘之处?这样想着,他随手在板壁上敲敲,地板上跺跺,希望能发现一个藏宝的机关。 烟瘾越来越强,他心里如同着火,在房间里团团直转。忽然他转身的时候碰到了门后的挂衣架,因为动作猛烈,衣架晃了两晃倒向地面。 耕望急忙伸手扶住,衣架顶上的一个圆形铜球却掉了下来,当嘟一声,从铜球里滚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玩艺儿。 他心中一跳,弯腰捡起,却是个小小的金麒麟。这麒麟遍体点翠,只一双通红的眼睛精光四射,站在掌心像活了一样。 耕望如今虽不学无术,到底是诒云看着长大的,也跟着学了些东西。他马上断定手里的东西不是个寻常物件。他心中狂喜,顾不上多想,扭头就奔出房门。 城南典当铺的管事赵先生趴在柜台上,从一个巴掌大小的紫砂茶壶里吱吱地吸茶。 他是眼看着耕望一路小跑着奔进他的当铺大门的。最近这些日子赵先生频繁从他手里接过诸如铜器瓷器丝绸皮货之类的东西。 赵先生做当铺生意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耕望往他柜台下面一站,他从他的面色就断定出这位公子哥儿已经吸烟成瘾,由此又猜想耕望送到他这里来的东西多半是偷拿出来的。 想来,那苏长官一家子,并不知情。赵先生心里替心碧惋惜,苏家一家子书香门第,还有那位聪明能干的苏太太,千般的要强万般的知趣,怎么就没能管住自己身边的孩子,弄出这么个败家的烟鬼? 耕望喘息未定地站在柜台下,把手里攥着的麒麟举到柜台上。赵先生伸手抓过去,只觉指尖一沉,不由精神大振。他小心地捧着这只麒麟,戴上老花镜,挪到迎光处细看。 第440章 第四百四十一章 冥冥之中(三) 耕望有了这件宝物,口气马上傲慢起来,食指和中指敲着柜台说:“可要看看好,这样的东西咣州城里找不出第二个。” 赵先生拿着麒麟看来看去,只觉得东西面熟,细细一想,这好似是从前清廷里西太后的摆弄玩意儿,当年陵寝被炸,里头失踪的其中就有这只麒麟。 这样看下来,这便是从前宫里头的稀世珍宝了。赵先生摘了眼镜,狐疑地盯住耕望,说:“你家人肯把这东西给了你,拿出来典当?” 耕望此时呵欠连天,脸色灰白,说不出来身上的难受劲儿,恨不得即刻拿了钱去过瘾,哪里耐烦跟赵先生扯三道四? 他催促着:“你快点儿,我有急用。” 赵先生迟疑片刻,叹一口长气,趴在柜台上写了当票,连同高高一摞银洋递给耕望。后者根本来不及点数,两手抓着装进口袋,扭头就走,活像听见家里失火的消息。 赵先生摇摇头,又叹一口气。虽然得着了这个好东西,而且耕望八成不会再赎回去的,他心里并不感到有多高兴,相反却虚慌慌的,总觉得自己参与了对耕望家里的趁火打劫。 …………… 再说那厢咣州女校里,校舍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几根红柱落地,后头就是课室了。课室的走廊往深处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这里是给学校师生们休闲用的。 院子里头,平空架上了许多的紫藤花,那花象绒球一般,一串一串的倒挂着,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 紫藤花后头是石阶,上头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是成团的拥在枝上。思卿靠住了一根红柱,望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随处摆动,把花间飞舞的蜜蜂甩开了去,又飞转回来,看着倒是有趣的很。 她一手卷起了《泰戈尔诗集》,另一手背着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响绕耳畔。 阳光穿过紫藤花架,满地都是花影。清风袭来,花影交错,仿若清香沾人衣袂。思卿觉得很适意,站着就不愿动了。 这时,远处过来一着中山装的男子,细看去,眉目清秀,戴着一副圆框的玳瑁纹眼镜。 “思卿,女红课不是结束了么?怎么还没回家?” 说话的是韩步青,咣州女校的国文教师,乃是岭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写的一手好字。他与思卿结识于女校诗社,两人之间已经互相生了好感。 不过思卿并不想诒云担心自己,况且两个人关系并没有明朗,因而尚未禀报家里人。 思卿说:“没什么事,只是想在学校里多呆些时候。” 她低头笑着,脖颈上系着的青色纱巾被风吹得翩翩起舞。 韩步青看的微微愣住,复又笑道:“没事就好,这周末你有时间么?我想邀你去看戏,是以莎士比亚的剧本改编的,你有兴趣一道去看么?” 思卿垂下头来,羞涩地点头说道:“好的呀,周日正好闲来无事。” 思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口就答应了韩步青的邀请,她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紧了面孔,简直不敢多看韩步青一眼。 周日的下午,思卿找了个由头,推说学校里有活要帮忙,便匆匆出了家门。 周末的街头,热闹非凡。黄包车上的美国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黄包车夫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哈哈笑着经过交通灯柱子所在的路口。 几个巡捕拿着长棍,在车水马龙的路上大模大样地巡逻着。几个跑堂口的女人,发髻凌乱,身着开叉的旧长条纹旗袍,在交叉路口之间徘徊着。 剧院门口,厚玻璃的旋转门,慢慢悠悠地转着。刚看完话剧的韩步青随着思卿的步子一道步出了门外。 “思卿,快到饭点了,不如咱们一道吃个晚餐吧。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韩步青轻声问了句。 思卿还沉浸在方才的表演中,一时失了神,听见对方在唤她,忙回过头笑道:“好的呀。” 两人一起到了一处由俄侨所开设的咖啡餐厅,在咣州城里头,规模虽然比不上法国人开的咖啡餐厅,却也是口碑甚好的一家餐馆。在周末,如果不预约,几乎是不会有空座的。 韩步青和思卿在门口等了一会,就有西崽引着到了预先预定的位置。 中央的舞台上,来自莫斯科的乐团,在演奏着管弦乐器。立于前头的,是一名高鼻深目的女士,在高歌一曲俄国的民歌。 韩步青熟络地点好了招牌菜,思卿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这咖啡馆中的众生诸相。 浓郁的罗宋汤,中间敞着一大块上好的牛肉。主菜则是两块炸猪排,搭配三只炸明虾。这一餐十分的厚实,才吃了三分之一,思卿便有些饱了。 韩步青笑笑,俯下身来,用方巾轻轻地擦拭着思卿嘴角:“都吃到嘴边了。” 思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其实吃碗花色浇头面便好了,特意跑这里来,倒是要你破费呢。” 韩步青轻声道:“现在社交公开,男女谈朋友,都时兴吃西餐了,怎么好带你只吃面的。思卿……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另还有事想同你说。” 思卿点头,暗暗抠着手心,认真地看着韩步青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刚得到来信,之前与你说过的,美国的康奈尔大学给我下入学通知书了。下个月就可以启程去美国了。思卿,我倾慕你已久。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跟我在一起吧,嫁给我。我们一道走吧,你心里不是一直也想看看这外面的世界么?”韩步青热切期盼能得到她肯定的答复。 思卿轻咬着下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响才开口说道:“步青,这不是小事,我还需得仔细考虑了再答复你。”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瞬即逝。韩步青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异样神色,面上仍笑着说道:“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反正这船票我备了两张,去或不去,决定权都在你。” “步青,谢谢你。” 思卿边说,边想着心事。伯娘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若说是去深造,去国外进修,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可是如今琦君姐不在,行知大哥在养伤,伯娘自己近日身子也不好,更别提耕望如今又不学好,总是在外头惹事,她更是深深受过伤害的。 第441章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冥冥之中(四) 说到底,思卿想着,若是这样走了,丢下这一大家子,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形,那一日,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跌跌绊绊被谢树声送到了顾家。 大人们都在说话,没有谁注意到她脚下的狼狈。是伯娘诒云把她抱起来,将她扛坐在他的肩上。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将来她会跟这个照顾她的伯娘一起生活很长的时间。 在心里头,思卿是真真正正的把诒云当做亲生母亲一般的尊着、敬着。 看到思卿的神色,韩步青也觉得自己唐突了。 恰在这个时候,台上的俄国人,正在调着提琴的弦子。一听这种尖锐的声音,在场的人便知道快要奏乐了,于是都起了身,纷纷去寻跳舞的伴侣来。 若是有女士,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而是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士身边,这正是暗示这位男士,这是一个难得的求舞机会。 “思卿,能邀你跳一曲么?”韩步青作绅士状伸手,邀请思卿共舞一曲。 思卿低着头,望着自个的鞋子,把脚交叠着,下意识向内缩了一缩。 韩步青此时方才注意到,原来今日思卿穿了一双烟色绸子的平底鞋,怕只有三成新,且又瞧着不是很合脚。 他心下不禁暗暗大叫,怨自个太粗心了些。今儿个要出来约会,竟就忘了帮她备一双鞋来。 思卿心下有些窘迫,但又不想让韩步卿难堪,面上仍微微笑道:“我不是很大会跳舞,怕是要踩坏你的。不如咱们去外头走一走吧,今天月色正好,吹一吹风也是好的,这里头也怪闷热的。” 听她这样说,韩步青略略舒了一口气,说道:“那好,不如咱们一道去外头走走吧。” 思卿笑笑,随手拿起书袋起了身。两个人相视一笑,显然,他们都在为对方相互考虑着。而这种心意,不是能用言语来表述的了。 两人快步出了咖啡餐厅,韩步青从身上脱下外套,替她细细罩上:“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当心冻着。” 思卿莞尔:“又不是那些千金大小姐,哪里这样娇气了。” 韩步青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将外套裹紧了:“思卿,你心下的顾虑我都知晓,你有你的苦衷,我自然也不好强求什么,你且慢慢考虑。但是我只想让你知晓,不论我在哪里,心里都会有你的位置。” “步青,你一定要去美国么?”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思卿方才脱口说道。 韩步青捧起思卿皙白的面庞,凝视道:“这次是康奈尔大学提供的全额奖学金,现在中国的学生要报考上,本身就很难,更不用提全奖了。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如今日本人还没被彻底赶出去,将来形式怎么样,还很难说呢。因而,我就想着,先去美国深造桥梁工程专业,将来若是有机会,等仗不打了,我还能用这一身所学,回国帮上忙呢。” 思卿垂下眼睑:“你一贯都是思想很先进的人,我真是佩服你呢。” 韩步卿慢慢松开双手,望着头顶的朦胧月色,缓缓道:“思卿,我看得出来,你也有出去看一看的心思。你伯娘,自己当年不也是瑞士留学回来的么?我想,你的梦,她会支持的。将来,你也想做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新女性,不是么?” 思卿不再说话,韩步卿确实说中了她的心思。她自然不愿意,下半辈子,就这么自怨自艾的过完。 …………… 顾襄铭亲自去苏府探望了一眼行知,这一次,倬铭倒是在家里头的。初见顾襄铭的时候,就是倬铭也分明吓了一跳。 这顾襄铭的眉眼,言谈之间,与他那位早已经去世的姐夫顾钧儒简直是如出一辙。起初,他也担心姐姐诒云见了这位顾长官,怕是要起了伤心的念头。 直到看到诒云神态自若,有礼有节的招待着这位顾襄铭,倬铭一颗揪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从行知屋内出来以后,倬铭陪着顾襄铭说了会闲话。他试探着问了问顾襄铭的情况,约莫知晓,他是咣州人氏,旁的见他语焉不详,也便不方便继续再问下去了。 诒云亲自下了一碗小馄饨,给顾襄铭吃过,又亲自送他出门。顾襄铭看了诒云一眼,似是还有话想说。 诒云笑笑,不过放缓了步子,与他肩并肩走到附近的公园。 顾襄铭壮着胆子,直接开口问道:“听闻,行知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你之后难道就没再考虑结婚么?我看你一个人,似乎过得也不算痛快。” 顾襄铭突然意识到,这话问的实在唐突,又改口道:“抱歉,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好奇,因而便随口一问。倒是冲撞你了。” 诒云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绿柳如烟的湖面,呓语一般地喃喃说:“人生就像一幕戏剧,高潮只能有一次,其余的都是铺垫。你看那台上人来人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可是真正的主角总是孤独的,她只在积蓄所有的力量等待高潮出现。美丽和辉煌仅仅是一瞬间的工夫,人生更多的是在黑暗之中,黑暗中静听着花开花落。” 静听花开花落…… 顾襄铭心下一愣,他并没有完全听懂诒云的话,并不是因为他的学识和阅历的关系,反倒是因为,他不敢随意去揣测什么。 他分明感觉到了诒云身上的那种孤独,他以军人特有的敏感读懂了诒云目光里深深的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顾襄铭不希望诒云内心如此消沉,便有意无意地说起了从前自己在军中的种种趣事。 他像一个内心充满快乐的人,他牵引着她一步步地走进愉快的回忆之中。诒云变得像个孩子,时不时仰头发出短暂的笑声。 顾襄铭为她的笑而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某一段愉快的时光里,而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似得。 第442章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冥冥之中(五) 从公园走出去的时候,顾襄铭不知不觉间举起诒云的一只手,以对待女神,不可亵渎的态度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刹那间,诒云愣在那里,心跳如鼓,满脸飞红。她体味着手背上顾襄铭嘴唇碰上去的感觉,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眼前这个与钧儒相似面孔的男人,不管多好,到底不是钧儒本人。她心下早就已经被钧儒给填满了。 从前的宋廷秋也好、梁熊浮也好,甚至是眼前这个顾襄铭,不管是谁,都绝对无法取代钧儒在她心下的位置。 她下意识的起了抵触的情绪,伸手便要给顾襄铭一个巴掌。可是手才伸了出去,就愣在了半空中,半晌总落不下去。 她的眼角盈满了泪光,里头是旁人看不懂的痛。 至此以后,诒云下意识的要远离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这一世是她欠顾钧儒的,自他死了以后,也便再没有资格再享受这人间的欢快。 ……… 再说那厢,韩步青与思卿之间的关系也是突飞猛进。事情的发展总是有其一便有其二,自从上次咖啡餐厅的互诉衷肠以后,俩人便正式确立了恋人关系。 韩步青知道思卿的顾虑,也不催促她做决定,只是每次见面,都分外的珍惜。 一如这一次,他仍旧亲自送思卿回家,轻轻一吻依次从思卿的手背掷至额角,再到脸颊,最后是火一般烫人的嘴唇。 两片嘴唇粘在一起时,韩步青看见思卿的眼泪呼啦一下子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咸成地流进他口中。她的身体在他怀抱里轻轻颤抖着,像风中快乐的树叶。 她那张酷肖生母任慕双的脸庞柔情似水,却少了娇嗔而多了温顺。韩步青在意乱情迷中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抱到双双眉眼平齐,他就这么紧抱着她完成了他们第一次接吻的过程。 不久,韩步青就要走了,他要去美国留学了。他郑重征求思卿的意见,再次问她愿不愿随他到美国生活。 思卿孩子气地惊叫起来:“我伯娘还不知道!” 韩步青为她的张皇失声大笑,也便不再多说什么。思卿紧紧咬着下唇,连声说:“那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她慌慌张张地拔腿往家飞奔,这一次,她不得不跟伯娘诒云坦白了。 当思卿推开家门,一眼就看见诒云正坐在廊下专心做她的绣花活儿。诒云绣的是一对枕套上的戏水鸳鸯,一只大红,一只大绿,艳俗中透出一股热热闹闹的喜气。 诒云年岁不大,可是眼睛开始显出老花,那多是这几年操劳的。她绣到细微处就得将绷子送出老远,眯缝了眼睛很吃力地看。 眼见着,思卿的心开始矛盾起来,她不知道开口对伯娘说这件事是不是合适。伯娘总是要老的,她的儿女总不是常在身边,行知大哥伤养好了怕是就要走了。 再说耕望不成器,终日在外面厮混,有这个身边的干儿子等于没有,若是她也走了,伯娘将来能指靠谁呢? 思卿一面想着,一面就紧挨在诒云脚边坐下,犹犹豫豫把她和韩步青的事对诒云说了。 诒云放下绣花绷子,只是静静地望了思卿片刻,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十分诧异的神色,反倒又一次追问:“那韩步青真是叫你跟他去上海?” 思卿点头,努力把眼泪忍住。诒云问她:“那你呢?你答应了吗?” 思卿说:“伯娘……” 诒云笑笑:“你该答应。女人家一生一世能碰上几个这样的人?你跟着他去,我心里放心。” 思卿一时动容说:“母亲!” 诒云微微一愣,可她知道,思卿这一声母亲,可比什么都要真挚,她就笑笑:“欸,说吧,我听着呢。” “您放心我,我不放心您,您知道的,这些年,我都是把您当成亲生母亲一般看待的。”思卿感激道。 诒云拍拍她的手:“说什么话呢?我一辈子吃辛受苦,还不是盼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过上自己的好日子?你要是为我耽误了自己,那么我这些辛苦就白吃了,活得也没有意思了。再说……上次的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我没能护得你周全,还是我的不是了。我便盼着,你能有一个新的生活,好的日子。” 思卿抬手弹去诒云眼角的一颗泪珠:“您哭了?” 诒云摇摇头:“我是高兴,高兴的,以后呀,你就叫我母亲便是了,不必一直叫我伯娘的。对我来说,你便是我的孩子呀。” 她捧起思卿的脸,替她掠开额前的发丝,“你从小就是个善心的孩子,和耕望比起来,数你最贴心,最不烦人。我想将来,你生母若是知晓你过得好,想来也会为你高兴的。思卿,这些年,你并没有问起过你生母的事情,但是我想,你一定很好奇,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吧?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思卿再也忍不住,趴在诒云腿上放声大哭,便把任知拂对她做的那些混账事,也一并给说出来。诒云气的登时气血上涌,心下觉得十分的造孽。 她恨不得即刻就拿了棍子把那混账玩意暴打一顿。可是都这个时候了,任知拂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哪里还能寻得到丁点的影子? 诒云想着,怕是思卿知道任知拂与她的亲眷关系,怕是心里头更要伤心了。于是她便不动,等她哭得够了,才宽慰了几句,又说她的生母是好人,只是爱错了人。 思卿点点头,却没打算详细再问什么,她到底多少知道一些,诒云与她生母从前的那些纠葛。对于诒云的大度,她心下感激着,却也不愿意同时撕开诒云心底的伤口。 她抹了泪,笑笑:“看我,竟哭了起来,可真是羞愧的而很。” 诒云摸摸她的面庞,叹了生气问:“什么时候走?” 思卿抬头说:“不能太迟,步青在美国的学校要开课了,他要是赶不上,学籍怕是都难保。” 诒云一下子站起来:“我还没有替你准备嫁妆!” 思卿说:“准备了也带不走,还是到美国再买吧。” 第443章 第四百四十三章 冥冥之中(六) 诒云不肯:“买的是买的,我给的是我给的,这不一样。这算是最后一次嫁女儿了,家里再穷,也不能让人笑话。”她拉起思卿,笑吟吟地说:“你来,我给你留着样好东西。” 诒云满心高兴地把思卿拉到自己房里,搬一个椅子放在挂衣架下面,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伸手从衣架顶上旋下一只钢球。 与此同时,她啊地一声轻叫,人忽然怔住不动。 思卿在下面扶了诒云的腿,仰脸问:“母亲,您怎么啦?” 诒云小心问:“思卿,你看见过我收着的一只金麒麟了吗?” 思卿从未见过,自然茫然摇头:“我没有啊。” 诒云又怔了一会儿,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下来,嘴里不住声地说:“我知道是谁拿了,我知道是谁拿了。” 她慌慌张张地从枕下摸出一串钥匙,直奔床后,思卿莫名其妙地紧跟过去。 诒云哆嗦着双手打开第一只箱盖,只一翻,触电般地挺直了身子:房契地契都没有了!她面色煞白,冷汗从额头密密地渗出来,渐渐手脚冰凉,眼睛发痴发直。 思卿抓着她的手一个劲问:“母亲,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可是这会,诒云下巴僵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于整个人歪倒在思卿怀中。 诒云被思卿掐着人中救醒之后,便紧闭了房门躺在床上,拒绝吃喝,更不肯离开房间一步。从里到外的深深的绝望把她彻底击倒了! 那不成器的耕望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她洗劫一空,面对这样的结局她根本是无话可说! 思卿急了,就跑出去把苏倬铭找回来。倬铭一听缘由,这一下也气的火冒三丈,忙跑去找了王掌柜,再由王掌柜指点,一家家妓院、烟馆、赌场找过去,最后把耕望拎回家中,拉到院子里头,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十棍子。 耕望眼见着事情败露,自己的劣迹全部暴露,看样子,伯娘气得一条命去了半条,也就顾不得自个被打得痛得很。 直扑通跪在诒云门外的台阶上,口口声声哀求道:“伯娘,我已经知错了,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子了!我从今天起就戒了烟,绝不再踏进烟馆一步。伯娘,你不肯信我吗?你不信你亲手养大的孩子么?你从前不是对我说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吗?伯娘啊,您对我来说,那便是母亲一般的人,您怎么可以不理我!” 无论他说得如何涕泪俱下,诒云只是不理,也不开房门。 此时,思卿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面条,用托盘端来,敲着房门说:“母亲,是我啊,我给您煮了面,你起来吃一碗吧。娘我求求你了,吃点东西吧。” 耕望在旁边一听,心里就想着,莫不是这思卿把从前的事情一股脑都捅给了伯娘,这会借着机会也跟着喊了一声母亲。八成,这小丫头片子还是跟他抢钱来的! 房内仍是毫无动静,门外的耕望一边想着思卿的事情,一边眼见得烟瘾又发,呵欠连连,眼泪汪汪。 思卿想想母亲已经半死不活,耕望又是这副样子,急得靠在墙上放声大哭。 倬铭几次要过去看看姐姐,走到门口又折回头。毕竟姐姐诒云是个要强的人,他去劝说,恐怕还适得其反。 此时见思卿哭得伤心悲苦,倬铭又不能不管了,他提醒思卿说:“韩步青不是在家还没吗?怎么不去找他来劝劝?” 思卿“噢”地一声,顾不上说谢字,调头就往韩家跑。她明白倬铭的意思,这诒云心里头,到底还牵挂着她。这会韩步青与她的亲事才刚定了,想来为了她,诒云总也会出来打个照面的。 不出一个时辰,思卿和韩步青双双站在诒云房门外。本来韩步青的父亲也要跟着来的,他实在不放心亲家的情况,结果被自家老太太劝住了。 韩家老太太说,家丑不可外扬,苏诒云的养子不争气,谁知道她愿不愿别人说三道四呢?还是让步青这个刚定下的女婿先去看看为好。 韩步青的父亲想想也有道理,把换上身的长袍又脱了,嘱咐步青,有什么变化要随时告诉他。 这会,韩步青站在门外,跟着思卿也叫一声“母亲”,说:“母亲,我是步青,我跟你说句话,母亲想不想听?” 房内没有声音,韩步青为难地看看思卿,思卿朝房门努努嘴,又对步青点点头,意思叫他说下去。 韩步青会意,就接着说:“母亲已经答应了思卿跟我去美国,可是您现在这个样子,叫思卿如何能离开?思卿她要是跟我走了,是她的不孝,况且她心挂两头,也不会过得开心;思卿要是不走,母亲你就是把她的幸福耽误了,您心里能舍得吗?不会后悔吗?” 房间里还是不见动静。 到了这会,思卿心中狐疑且担忧道:“莫非我母亲她……” 韩步青望望紧闭的门窗,一咬牙说:“找把斧头来,把门劈开。” 他刻意把声调加重了几分,这话,是说给苏家上下的人看的,也是真真切切的在担心着这位丈母娘。 话音才落,那门就呀地一声开了,诒云憔悴不堪、一脸悲容地站在门口。 思卿活像跟她的亲生母亲失散许久又忽然得见,惊喜交加,扑上去拉住诒云的手,又哭又笑地说:“母亲……” 诒云愣了愣,不知是哭还是笑,只是抬手摸摸思卿的头发,又凄然望住韩步青,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现在不能死,我的思卿还没有嫁人呢,我还没有亲手把你交到步青的手上呢。” 一句话说得思卿又是涕泪如雨,哭倒在诒云的肩上不肯抬头。就连站在一旁的行知,也跟着偷偷落了不少泪。 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工夫,耕望已经烟瘾难熬,偷偷从跪着的台阶上起了身,一声不响做贼样地贴了墙壁往外走。 韩步青发现了,连忙在后面大喊一声:“耕望!” 耕望听见喊声,却跑得更快,几步就滑出大门。韩步青紧赶两步却没有追上,连连跺脚叹气。 诒云木然地摆了摆手,说:“由他去吧。人要是沾上烟瘾,他就是个废人了,再难改好的。” 第444章 第四百四十四章 冥冥之中(七) 韩步青听了,心里难过,问诒云:“母亲,您自己就是医生,难道就没有救治的办法?” 诒云摇头:“难啊,你是没见过那些抽烟抽死的人,骨头都成了黑炭。烟瘾一旦入骨,你要是不让他再抽,那是比死还难过的事。” 韩步青和思卿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万箭穿心的痛感。 诒云缓缓地对韩步青说:“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想一死拉倒了。我从前不肯在人面前认输,是想着我有儿子有女儿,我的儿女个个都是人见人爱,我现在苦一点不怕,将来熬到儿女大了,就有路可走了。可是耕望呢,那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自个身边带大的孩子,都不能学好,这人活着还能有什么盼头?路都堵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韩步青说:“母亲你别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和思卿将来,会奉养你一辈子开心……” 诒云凄然一笑,她心里不过想着,倒是希冀俩个孩子在美国能好好过日子,别的便不肯再说下去。 又过几天,思卿便和韩步青双双离开咣州,预备直接乘船去美国。临行前,苏倬铭在菜馆备一桌酒菜替他们饯行,派人去请诒云,诒云却坚辞不肯露面。 韩步青和思卿饭毕之后又赶回家中,请出来菩萨,恭恭敬敬上了香,把诒云让到上位坐了,双双朝她磕三个响头。 思卿难舍诒云,拉着诒云的手哭得天昏地暗。诒云倒是异样的沉稳,衣服穿得格格正正,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轻轻地笑着,抚着劝着思卿,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舍不得思卿离开的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诒云并不是真的如此舍得这孩子走。只是她想让思卿好好的离开,不要留有太多的顾虑。毕竟,思卿的新的人生,才刚要起航…… …………… 行知在家里养伤,因着诒云亲自照料,倒是也恢复的很快。他到底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抗战即将结束,他不愿意坐等着最后的胜利。 他要亲自回到前线,见证着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刻。知子莫若母,诒云自然晓得儿子的心思,她也没多挽留,不过亲自给行知做了一大袋的玫瑰糕,要他带在路上吃。还特意准备了一盒榛子酥,是要他带给顾襄铭的,要他多谢顾长官的照顾。 思卿和行知一走,这家里也便彻底的冷清了下来。倬铭开始着手准备派人送诒云回崇城,诒云对此只是点头,一概也没什么心思去细问什么了。 她实在不知道,回到崇城以后,该如何与毕妈交代耕望这件事情。 耕望染上烟瘾的事发之后,心里也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诒云。他在诒云面前跪着发誓,要她帮他戒烟。 诒云怎么会不晓得耕望的心性,不过摇头说:“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 耕望心里不服气,大声说:“伯娘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呢?我从前有错,现在想改还不行吗?” 实则,诒云心里还有点幻想,期盼耕望身上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吗?古书上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说的就是个“志气”呀! 这天一整天,耕望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几本借来的申城电影画报。中午,诒云敲门,喊他出来吃饭,却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诒云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饭菜给他放在了床边桌上。耕望醒来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病恹恹没有胃口的样子。 傍晚,耕望的烟瘾开始发作。他浑身颤抖地请求诒云锁上他的房门,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放他出来。 诒云战战兢兢照他说的做了,又不放心走开,就趴在窗口看他。 却见着耕望咬牙支撑着,很快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喘息着嚎叫起来,从床上滚到地下,又滚到墙边,没命地用头撞墙,用手撕扯头发,两手在脸上身上抓个不停,直抓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诒云到底心里把耕望当做儿子对待的,如此残酷的一幕如何能看得下去?她哆嗦双手开了房门,扑过去抱住耕望,拼命按住他的两手,一边不住声地说:“耕望,好孩子,你忍一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啊?你忍一忍!” 耕望到了这会,直噗通给诒云跪下来,抱住她的腿,目光散乱地哀求道:“伯娘,你给我点钱,我出去抽一口就回来,只抽一口,伯娘,我保证!抽完这口再不抽了,伯娘!” 诒云硬着心肠不答应:“万事总有个头的,耕望你要开好这个头!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 耕望狂怒得像只发疯的狼,在地上滚来滚去,身子时而蜷起时而扭曲,不住地抽搐和痉挛,口角吐出白色的泡沫,嚎叫声也变得嘶哑,一声声都像钝锯,把诒云锯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 她偏过头去,紧闭眼睛,心想她要坚持住啊,她要帮耕望坚持住啊!她不能心软,不能…… 耕望的叫声已经逐渐微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诒云:“伯娘,我要死了,我以后怕是再不能孝敬你了……” 诒云一把捂住他的嘴:“耕望,你别说傻话!” 耕望痉挛地用双手抓挠着胸口:“我要死了,我只想快一点死……伯娘你帮帮忙,拿砖头砸……砸死我。快,快呀!我受不了!快砸!” 诒云听了这话,简直心痛如绞,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种残酷。这个时候,倬铭刚从衙门里回来,一看见耕望着样子,再看看姐姐诒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递给耕望。耕望眼睛里有光亮一闪,翻身爬起来,一把将纸票子抢了过去,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踉跄着奔出房门。 诒云愣愣站在耕望房中,只觉得自己心如死灰,“铭弟!你为何要给他钱呀!你就不能让他试一试,能不能过的了这个坎么!” 倬铭道:“姐姐,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耕望是什么德行,你不会不晓得!这孩子是教不了的了!你以为他这些天,真是老老实实的在屋子里戒烟了么?我实话告诉你吧,这小子,一等你午睡,就溜出去抽,简直无可救药了!钱没了,还来向我讨要,简直是咱们前辈子欠了他的!” 第445章 第四百四十五章 冥冥之中(八) 诒云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心下想,她这个孩子是彻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人要是染上了烟瘾,你就再不能把他当个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 她怎么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决心改过自新的呢? 诒云这时候只是听倬铭说了冰山一角,却还不知道,耕望为了抽烟,已经在外面借下了大笔的印子钱。 咣州城里,放印子钱的都雇有打手、结帮成伙的帮会头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都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牵连。 耕望敢借,是因为他坚信家里除了看得见的房地产之外,还有顾钧儒死前留下的金银财宝,只是伯娘一直藏着不肯用罢了,到万般无奈的时候,伯娘不可能见死不救。 退一步说,再不济,苏倬铭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总也会捞他一把的! 不久,果然为还不出印子钱,耕望被债主抓起来用绳子吊在梁上毒打。他拼命哭叫,一声声喊着:“伯娘!救救我!伯娘,你来救救我呀!” 诒云与倬铭闻讯赶到时,耕望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鼻孔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诒云伸手在耕望鼻子下一摸,以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当场昏倒过去。倬铭用凉水将她泼醒,告诉她说:“耕望那臭小子还没死,对方说拿了钱来,马上放人回家。” 诒云到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身边只剩下耕望这个唯一的孩子,她能够忍心见死不救吗?不要说家里最后还存得有一笔钱,就是一分钱没有,诒云扒自己的皮,卖自己的血,也要救了耕望再说。 苏倬铭和打手们商量了一番,要对方先把倬铭放下来。诒云就在耕望耳边说:“你千万要挺住,我拿了钱就带你回家,送你去医院。” 耕望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倬铭怕对方动手,真要把耕望给打死了,只得留下来,与对方老大周旋着。到底是碍着倬铭的长官身份,这帮人,倒是也算是进退有度,说话的口气也跟着软了下来。 诒云回到家中就翻找着从前钧儒留下的金条,那是她最后的指望了。一个丫鬟正好从偏屋出门倒水,一眼看见大门口站着的诒云,脸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 诒云心中犯疑,马上冲过去堵住丫鬟,一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丫鬟慌忙摆手,又指着偏屋示意请她进去。诒云因为着急,又见家里丫鬟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没有多少好气,脚步子踩得很重。 丫鬟跟着进屋,二话不说,竟咚地往诒云跟前一跪。诒云吓一大跳,低头说:“你这是干什么?” 说话间,诒云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也不由得乱跳起来。 丫鬟跪着不肯起身,头低着不看诒云,只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长官!” 诒云急道:“到底什么事,你也要先说了让我知道啊!” 丫鬟仰起脸来,眼泪一下就跟着落了下来:“我晓得,太太近日缺钱,怕是要找偏厢藏着的那一匣金条,可是早就被耕望少爷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和长官,我天天指望少爷能够还回来!” 诒云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子发软,手脚发颤,忙忙地就近拖张凳子坐了,才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耕望怎么就能知道偏厢藏了金子呢?” 丫鬟就把先前,耕望硬逼着她说出苏家藏钱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她颤巍巍地起身,从椅垫下取出一张耕望写的借条,拿给诒云看。 诒云看完纸条,又折好了还给丫鬟,一句话不说。 丫鬟呢喃道:“这些日子,我都躲着不敢上太太和长官的门伺候,实在是没脸见你们。受我我……偏偏拿走金条的还是耕望少爷,我没能守住……” 诒云轻声说:“他是我的孩子。” 丫鬟转过身子给诒云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没几个月的功夫,驼成了什么样子?我心里难过啊!一百两黄金啊,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里想起来,我都睡不着觉……” 诒云叹口气:“我能懂,也怪不得你。” 丫鬟苦笑笑:“几回都想死,又终究没死。太太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阴间可怎么去回长官的话?金子是从我手上借出去的,这辈子我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当牛做马也要挣出钱来还你。” 这丫鬟是从前跟着倬铭一路伺候过来的,诒云自然不想多为难她。这些年,她不在倬铭身边,都是这丫鬟照料着。若是责难了她,将来还有谁能照顾铭弟呢? 可是当这丫鬟把自己的卖身契拿出来的时候,诒云的手猛一抖,却见她把自己卖给了另一户人家做粗使。 诒云触电般缩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卖了自个的钱。” 丫鬟急出一头汗来,说:“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穷水尽难到极处,您不会想到取这笔钱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只当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诒云眼圈红红地拿起布包,说:“耕望的一条命,是你给的。别的我不多说了。”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丫鬟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偏屋。 钱送到耕望的债主那里,带本带利一算,结果还差着一小半。经诒云苦苦哀求,又有倬铭作保,写了借据,捺了手印,对方才答应放耕望一马,让诒云先带人回家,筹到款子立刻送去。 诒云心里是真恨啊!一辈子在人面前要强,到临了身边只剩下耕望这一个不成器的孩子。有时候心里想得燥热起来,真是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心都有。 人死了万事皆空,以后耕望死也好活也好,把这个家糟蹋干净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也是诒云寿数未尽,有一回她已经闭着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药,却不料被倬铭发现了,连忙送到了教会的医院里。灌药催吐好一番折腾,诒云的命又被救了回来。 至此,诒云才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却原来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第446章 第四百四十六章 冥冥之中(九) 倬铭期间去了医院看了姐姐诒云好几次,此时,他坐在诒云的床头,看着她毫无人气的面庞,只觉一肚子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互相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姐弟俩到底是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的。这会两个人就是不说话,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 好半天之后,诒云答应说:“铭弟,你放心,凡事我做过一回不会再做第二回。” 倬铭听到这里,这才起身回去。 随之而来倒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日本人在南边的残兵,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呼啦啦走得不见了踪影,连连败退到了边境线上。 咣州城内为了整肃,先前那些投靠了日本人的汉奸、流氓统统枪毙的枪毙,关押的关押,耕望欠下的印子钱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天,倬铭从官衙出来,就被蔡贤派下来的特使给拦住了,说带了一封蔡贤的信来。 倬铭拿到手一看,却是蔡贤名义发下的一封公函,函中说要他即刻回到崇城述职。 看完信以后,倬铭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按着蔡贤往先的作风,恐怕他这一趟回崇城,没有什么好事可言,多半还带点凶险。 可是看看诒云这边,这大大小小的事情一箩筐,难道要带着姐姐一道回崇城么?想到这些,倬铭不由得长吁短叹,实在觉得世事茫茫,前途莫测。 诒云几番倒是看出倬铭有心思,问他,倬铭只说要搬回崇城去住,别的便不肯多讲。这会,倬铭有点后悔没有早点找个路数把姐姐送出国去,省得跟他回了崇城,还不知将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再者,他也却也庆幸当初思卿没有和耕望圆房。如今耕望的这个样子,走路两腿都打着飘儿,一张面孔黄里带青,眼珠子看人木木的,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而已。思卿如果跟了他,结局岂不更是悲惨! 看来看去,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这唯一的亲姐姐了。十多年里,战争把他们的命运维系到一起,奔波、别离、伤痛、御敌,他们共同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 在姐夫顾钧儒去世以后,倬铭曾努力帮姐姐拴住顾家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一心一意保护这条船不在大水中倾覆。 可诒云命太苦了,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地从船上跳下去不见了。那些如花朵般的生命只在水中打一个旋涡,便永远地沉没到河底。 实则,即便是在战场多次经历生死的倬铭都不能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上天后悔赋予姐姐诒云太多的美貌,太多的聪明,才给了她比世人更多的惩罚和痛苦吗? 如今的诒云孤苦伶仃,身边还拖着个吸烟成瘾的耕望,倬铭无法想像,倘若这一趟,他回崇城出了任何事情,以后的岁月,姐姐一个人要怎么度过。 倬铭接了诒云出院后,总是站在她的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诒云身子好了一些,就在院子里饲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鸡。倬铭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 诒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就走过来问他:“铭弟有事?” 倬铭点点头,示意她一到去前厅坐一坐。诒云一到前厅,就看到所有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物件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 诒云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倬铭,诧异道:“你不是要走吧?” 倬铭说:“正是。” 诒云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倬铭的脸上,“你去哪儿?去边境打鬼子么?” “回崇城,蔡贤召我回去呢。”倬铭平静答道。 诒云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倬铭便主动把蔡贤来函要他回去述职的事情说了。 诒云自然也晓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态度决绝地说:“你可以不去!这不是鸿门宴么?蔡贤这人信不得!” 倬铭苦笑道:“姐姐,你怎么会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即便咣州远离崇城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派人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 诒云跟着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铭弟!” 倬铭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姐姐,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带着耕望那不成器的东西走吧,去国外,你要回瑞士,或者去美国都可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或者带你回崇城,我不放心。这会局势,一点也不比从前简单呀。” 诒云不敢相信地望住倬铭:“铭弟……我都多少岁的人了,难道还会怕死么?” 倬铭狠狠拍了拍桌板:“岁数算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 诒云暗暗抠着手心:“铭弟,过往经历的所有一切,我都不后悔。如今你要我看着你羊入虎口,平白被那蔡贤设计,我实在是做不到。姆妈从前只留下了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我不可能就叫你一个人回去冒险!” “姐姐,现在还来得及。我托了朋友,你可以跟着出船走,这会日本人在海上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封锁了,出国正是最好的时机。”倬铭认真说道。 “不!”诒云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耕望这么个包袱……” “姐姐,你到底是个医生,还做过宏仁的院长,这一身的本事,就算出了国,那也是饿不死的!我偏不信你出国还活不好了?总比在人家屋檐下要透气呀!”倬铭显然有些急了。 诒云苦涩地一笑:“铭弟,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可是我希冀,你不要让我走,有什么事情,咱们一家人,一块担负着。” 说到这里,倬铭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劝动姐姐心思分毫的了。面对或许是即将来到的生离死别,向来超脱的倬铭也无法不感到伤悲痛楚。 第447章 第四百四十七章 冥冥之中(十) 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凝视诒云的脸,仿佛要在短暂时间里将姐姐这张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进肚子里。 他一字字地嘱咐诒云说:“姐姐,我原先也想到了,晓得你肯定不想独自苟且。那么我也给你想了另一条路,去南面,找行知。他是家里的男丁,要担负起应有的责任来。边境战事虽然没停,但是总好过回崇城。万一我真的有个好歹,你要相信,那顾长官当是能关照好你们的。他……” 说到这里,倬铭顿了顿,他心下总有一种感觉,那位顾襄铭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他会如从前姐夫一般,为姐姐这一家倾尽心力的。即便不过见了几面,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虽然他实在也说不出个具体的缘由出来。 诒云扭头过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倬铭继续说道:“我走了之后,姐姐万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该看开的,该放手的,都要审时度势,不必强求个‘好’字。” 诒云这才点头说:“我懂。” 倬铭又说:“蔡贤无论对我如何,姐姐你都要沉得住气。只要人活着,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你去行知那边,我既可放心,同时有什么事情,你便是要赶到崇城去,也比从国外要方便。因而姐姐,这个提议,你也便不要再反对了。” 诒云叹了口气,苦笑笑,跟着点了点头:“倬铭,我若是不与你去崇城,那是不愿给你添乱。万一有什么事情,蔡贤拿我做人质,来威胁你,那便是我的错了。但是我也不出国,我就去找行知,但凡有任何的变动,我想他也是愿意为了舅舅拼尽全力的。” 倬铭最后说:“实在觉得不行,一定不要硬撑,那位顾襄铭,顾长官,我信他能护得你们周全。” 听到这里,诒云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潜潜而下,顷刻间掌心里温湿一片。 两天之后,倬铭带着行李跟着蔡贤的人一道上路。他们是从码头乘船走的。诒云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时候会当众失态,折头回去了。 耕望形容枯槁,已经是废人一个,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弄到最后,家里竟没有一个人能为弟弟倬铭送行。 诒云回家后想到这件事,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变成只蝴蝶,跟在倬铭后面飞走算了。 数月以后,在去边境的路上,耕望终于了却劫数,魂归西天。当时虽然在赶路,可是诒云仍旧想方设法给他采买戒严的药品,可是这药到底贵重,吃了没多久,就跟着愈加的紧张起来。 中途,实在没有钱了,两人只能在一处小镇上暂时歇脚。经着诒云监督,这耕望几番的死去活来,凭着年轻气旺,终于脱胎换骨地捡回一条命。 后来重新上路的时候,他虽然黄皮寡瘦,可是眼睛里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头有了精神。 诒云心里真是喜极而泣,守着耕望寸步不离,生怕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松手又会飞掉不见。这路上,诒云也是尽心教授耕望一些外文,她想着,到了边境,凭着这英文,耕望好歹也能找份户口的差事。 耕望原本聪明,万事一点就透,烟瘾戒了之后一身轻快,不长时间就成了一个翻译的极好苗子。 可是,似乎冥冥之中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双操纵命运的大手呢?如果它一心一意要推着你往死亡之路上走,你拼命挣扎努力也是枉然。 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它要想给你使个绊子,那真是真真切切的“举手之劳”啊! 有一天,诒云与耕望路过一块空地,无巧不巧碰上几个军队的人,在销毁查抄出来的烟片膏子。 那些人都是部队里复员下来的战士,哪里懂得这烟的厉害,以为烧掉就完事了,便拢一堆火把烟架上去烧。 一股浓烟弥漫开来,奇异的香味四处扩散。 耕望路过那里,鼻子一嗅,心底深处潜藏的那股欲望便蠢蠢欲动,浑身如同过电似的颤抖起来,怪叫起来,快乐起来,一时间站在那里如泥雕木塑,脚底板哪儿还能迈得动半步! 烟烧完,耕望人也瘫软和迷醉了。都说有烟瘾的人戒烟之后是经不得诱惑的,一经开戒,瘾头便会更大更强烈,想烟抽会想得疯狂! 耕望闻了这半天的烟味之后,就开始丧魂落魄,嘴里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干什么都没有心思,狗一样地团团乱转。 诒云发现不对,问他,他自然是不肯说。诒云还以为他是身子有些不太适意,倒是常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到这一日半夜,耕望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从客栈爬起来,偷偷出了门,偷偷翻围墙进了部队驻扎的地方,找到白天烧烟片的那块空地。 烧化的烟膏和着烟灰凝结在地面上,月光里黑乎乎一小片,手摸上去还有点粘性。耕望一时间神志不清,半是迷乱半是疯狂,两手抓起地上的黑土拼命往嘴里填塞,来不及似的,唯恐不够似的。 天亮,到了有人发现他的时候,耕望已经吞多了烟土暴死在地上。 诒云得到消息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守着耕望的薄皮棺材,她默然枯坐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睁睁看着好心的过路人帮忙,把棺材弄出去埋了。 开春的时候,诒云已经是一个人走到了边境的驻地里。等到行知迎着阳光,看到面容枯槁的母亲,先是一愣,细看,才知是他的母亲诒云…… …………… 一年后,南方边境。 天早早就冷的让人骨头都发脆,行知手下的副官陈建跺了跺脚,一揉手。手背上不知何时蹭破块手皮,简直是火辣辣的疼。 他卡着点儿来到顾府,还没敲门,里头的卫兵从门楼上头的岗哨窗口看到他,打了个招呼便例行问他要证件。 陈建眼睁睁看着明明认识他的卫兵,瞪着眼、端着步枪,就是不给他开门,心头冒火,想一想还是忍了下来。 他偏偏身上没有带证件呀,想着他一直就是顾行知身边的副官,什么时候还需要看证件了? 实则那证件在军装口袋里,被他留在军营里头了,他想了想,还是摘下了宽沿帽。如今军营在城外,他来一趟可不容易。 这一阵子折腾他满头是汗,本来今天过来就有点儿心里打鼓。 门禁森严,就让他更是觉得忐忑不安,到底是许久没有见到长官的生母苏诒云了,怎么都觉得有些忐忑。 第448章 第四百四十八章 隆冬(一) 陈建看起来很着急,就把军帽拿在手里扇了两扇,倒是扇了点儿凉风出来,额头上的汗却更多了。 他盯着门上那虎头的铜环,忽然就更有点儿犯怵了。这铜环亮闪闪的,冬日里的阳光不但没有让它显得暖和,反而更加冷光四射的…… 陈建站的久了,就跟着有点烦了,他想松动下全身的筋骨,也有点动不得。 呆站了一会儿,他就起了这就原路返回的念头。但想想就这么走了,那这回事情就实在办得不够漂亮了,将来跟顾行知那边也不好交代。 “开门吧,别为难陈副官了。”里头不知是谁说了句话,大门才打开。 里头的锁链紧跟着哗啦啦响了半晌,那门开出一条缝来,陈建进了门,赶忙说声谢谢。一看站在面前的人是毕妈,忙微笑点头,问道:“夫人在吗?” 毕妈看他有些窘迫的样子,就笑笑,说:“夫人在家的。” 陈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忙笑嘻嘻说道:“那我去见一见夫人,有点事呢。” 毕妈点头:“别着急啊,瞧你急的一头汗。我们夫人在后头院子里摆弄花草呢,这会你去了,也不一定有空招呼你。今儿个一早,这家里养的猫,把她养的花都给糟蹋了,可把她心疼的,差些没给这猫一顿揍呢。” 陈建也没什么心思去说闲话,就随口问道:“夫人什么时候爱侍弄花儿了啊,我倒是记得她刚来这儿的时候,可是花草都不喜欢侍弄……” 话说出来,陈建觉得今天自己多嘴多舌了。这周围的气氛也有些不对劲,这个毕妈的眉头已经跟着紧紧锁了起来,再说下去,怕是要坏事了。他便赶忙自掌了一个嘴巴,闭嘴了。 这听差的一向都是在家里伺候的,原来行知住着的时候,大家见着面还是个能说笑两句的,现如今就快变的跟毕妈一个套路了,这说话都得掂量着。 毕妈知道他说话不把门,倒也不打算计较,也就带着他往花园去。 毕妈刻意放缓了脚步,慢慢悠悠的走,她一看陈建就知道,这小子有话要说。果然,刘建没忍住就问:“那个……夫人这些天就没问起来,我们长官怎么不回家?” “少爷的脾气我还是晓得的。打小最是懂事,最叫夫人放心。这先前,少爷出门十天半个月,也很少说什么由头,夫人不是也照样放心等着。前阵子,眼看着少爷有些心魂不定的样子,夫人就说,这些天估计是又要不见人影了,果然呢……”毕妈的一面说,一面仰头望天,这方才还艳阳高照的,一下又有些乌云密布的样子了。 陈建沉默半晌,还是踟蹰说道:“夫人倒是沉得住气,果然是阅历沉淀的气度呢。” 毕妈转头看了陈建一眼,似乎眼中带着笑意。这毕妈的眼神,陈建就看的心里发虚,这一下心下也跟着一口气提了上来。 难不成,长官的事情,现下这府里上下都听说了?恐怕这些人,都把他看成一个傻子呢。想到这里,陈建心里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彼时,诒云正在院子里头忙着种花。那一簇簇的大马士革玫瑰花丛间,湘帘沉沉,时露粉霞衫影,但凡从院子的门洞望去,那真是姹紫嫣红,了了可辨的一派新世界的气息了。 毕妈先进去通报,陈建就站在院子外头,贴着墙根,仔细听着,好似有细碎的脚步声,等了又等,到底是没有人过来。 陈建到底是跟了行知许久,自然对这住处的布局了然于心。花厅到底是大,特别又是在后头的花园里头。如今听闻又新辟了一处专门栽种玫瑰的地方来,那肯定是特别的热闹了。 耕望死后,来到这里消沉一段,诒云倒是开始喜欢有人上门拜访。因而总是在花厅里请一些长官的太太们过来吃茶、说说闲话。 诒云这两年在外头漂泊,这见识早已经比寻常的贵妇人要多得多。再加上从前在瑞士的留洋经历,其他太太们,也总是很乐意过来坐一坐,与她攀谈一番。 不过诒云还是同从前在申城一样,侍弄花草喜欢,但至多就是浇浇水,拢一拢花草上的尘埃。 陈建却却认为,夫人喜欢呆在花厅,不过是因为这里重新改造以后,变成了全透明的玻璃样式,因而这阳光格外集中起来,倒是比外头还要暖上许多。 听闻夫人一路南下,经历了不少波折,再加上从前积攒下的毛病,到底是落了病根,到了南境的冬天,总是有些怕冷的。 诒云对他们这些行知身边的人总是特别的照顾,一旦叫毕妈带糕点去看望行知,也便总会多捎带上他们的,因而总是帮他们解了一时的馋意。 陈建一面想着自个的心事,一面心不在焉地走着,这硕大的额头一下就撞到低矮的树梢上。这但凡回过神来,就觉得痛极了。 就在陈建揉着额头骂娘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陈副官。陈建面色一敛,心下想着,怎么偏巧就被人看到窘态了,一下就觉得有些尴尬了。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毕妈,这面色又跟着缓和了一些,于是就笑着问了一声:“夫人在里头呢?” 毕妈笑笑:“进去罢。” 陈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想多了,总觉得毕妈这会看着自己的时候,笑的更是怪异,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些变扭。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毕妈,咱们长久不见了吧,你怎么这么瞅我呢?” 毕妈却不说透,不过笑着,指了指里头:“夫人说你好久没来了,时候也不早呢,一会可以留下一块用饭。” “是谁来了?”诒云在里头柔声问了一声,然后缓缓踱步而出。 陈建抬起头来,就看见诒云从花厅里走出来,这个时候还是节气尚冷的时候,又是隆冬,可是花厅里暖和,又养活了许多的玫瑰,因而显得格外的有些不真实。 第449章 第四百四十九章 隆冬(二) 因着里头温度比外处要高,因而诒云并没有穿的太厚,不过就是一身老款的及脚背的旗袍,身上又围了一条皱着的白色围裙,看起来还没有来得及解下。 诒云也看了眼陈建,比起先前她初见这小子的时候,倒是看起来愈加沉稳了许多。如今到底是可以单独出来做事了,也有了他自个的威望。 想到这里,诒云心下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莫名有种时光催人的感觉。不知不觉,她到南境竟然也有些时候了呢。 陈建倒是还没忘记礼数,连忙跟着作揖:“夫人好。” 陈建在外头不管怎么威风,这但凡见了长官、夫人,那姿态一贯都是最低的。不知道的人,看他样子还以为是这府里的下人,怕是很难与副官这样的身份联想起来。 诒云不过客气笑了笑:“稀客、稀客。昨儿个我还念叨着,你们这帮子人,很久不来吃饭了。行知吧,这几日也不见人,倒是先瞧见你了。行了,你先坐一坐罢。毕妈,你去煮一壶咖啡吧,一会我们一道喝。这还是前些时候,顾长官家的侄女派人送来的,咱们可以先尝尝。若是觉得味道好,那么刘建你就带走,不过可不能告诉她。” 诒云一面说着,一面引着陈建进了园子,然后继续修建里头的那一罐罐的盆景、盆栽。 陈建保持着恭谨的距离,他等着诒云坐了,这才在远处的位置拣了一处坐下。 他那一双细眯眼睛,抬眼就看见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好几盆的蝴蝶兰,这养护的倒是不错,含苞待放,夹在一众玫瑰里头也很是显眼。 寻常的蝴蝶兰怕是开的没这样早,这花园里的怕是赶在新年前就可开了。刘虎看着这些兰花,青翠欲滴,倒是好似能立马闻到花香似的。 兰花本是清幽,又有玫瑰的淡香,两种香味夹杂在一处,那味道自然很是独特。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诒云见陈建垂着脑袋,好似心事有些沉的样子。 这军营如今驻扎在城外,现下任务繁重,怕是这来一趟是十分不容易的。 陈建挠了挠头,欲言又止。诒云笑了笑,也并不着急继续去问他,这人有些内向,她不是不知道。 毕妈端着新煮的咖啡过来,顺带帮诒云把桌上的兰花摆回架子上:“我说陈副官,我可听说,我们少爷新近好似交了新的女朋友呀?” 诒云回过头,笑望着毕妈,又看了眼陈建道:“是么?是哪一家的小姐?若是行知很喜欢,可以先带来家里坐一坐嘛,或许可以帮他瞧上一眼。” 陈建没想到这事情先被毕妈给说出来了,原本是急着想要帮长官去否认,这个时候诒云亲自一说,他到底是有些别不开脸面了:“毕妈,你倒是听谁说的?” 毕妈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诶哟,年纪大了,是有些记不清了。好似是咱们府里头谁去庙里,好似说看到少爷与一位面生的小姐在一处说说笑笑。回来就学了嘴,说是那小姐长相端庄秀丽,衣着虽然不华丽,可是却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我想嘛,陈副官跟了少爷多时,多少肯定知道一些吧。” 毕妈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就把手交叠搭在胸前,笑着,她就等着陈建自己说出口。诒云听了就觉得有兴致了:“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说话间,诒云就打量起陈建的神色来。从进门开始到现在,陈建的脸色就一直有些沉,看起来,倒并不如毕妈说的这般轻松。多半这小子上门,是为着行知的事情了。 中途,陈建说是内急要去解手,等到他人走了,毕妈这才过去对着诒云耳语了几句。 诒云不听还好,这一听,就听的直蹙眉,连连摇头:“你怎么不早些说,可是真的么?” “我原先是想说的。可是这些天忙起来就忘了。哪儿知道陈副官来的这么快呢……要我说,夫人您也别着急,等下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我想陈副官应该不会对您隐瞒什么的,再说这事儿,少爷那边迟早也得说破。” 诒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行知这孩子内敛,许多事情不愿意说出口,就是怕我操心。可是我怕是他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然这陈建不会找上门来的……” 毕妈道:“夫人的意思是……” 诒云轻叹一声:“我倒是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形如何,但是照理说,这行知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是兜不住的。可是偏偏什么风声也没有,我看多半还是单恋着呢。那就更麻烦了,这爱而不得,才最伤人呢。” 毕妈连连点头:“您这么一说,我这么一窜连,好似是有些道理。要不然,好好的,陈副官来做什么。少爷这平日里,外头军务的事情也从不怠慢,那位顾长官可是夸他是难得的奇才呢。” 这个时候,陈建一从帘子后头出来,毕妈一瞧人影,就立马噤声。 陈建假作镇定,喝着咖啡道:“夫人这里这咖啡真不错呢,这平常在军中,哪里有这么好的货色。” 诒云笑笑:“行知这孩子,素来稳重,可是人嘛,总是出错的时候,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犯了糊涂。倒是有劳你在身边,多劝着点。” 陈建不傻,知道诒云这是意有所指,他放下杯子,看着这精致的杯碟,压低声道:“夫人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我。” 诒云道:“我想应该不是我问你,而是你有话要同我交代吧?这里就我和毕妈,都是行知最亲近的人,没什么是不好说的。再说了,若是事情有些着急,咱们这样猜来猜去的,恐怕也不是个头。倒是不如爽快一些,你把话先给挑明了吧。” 陈建顿了顿,抬起眼角望着诒云,有些空茫失神:“夫人觉得,长官适合和什么样的女子结婚呢?” 诒云微微愣住了,她倒是没想到陈建会这样说。她就端着咖啡停在半空中,瞧对方说话的样子倒是很郑重,看起来这事情确实不算小了。 说起来,这行知多时不在自己身边,也是个在战场上久经磨难的人了。倘若说,现下有什么姑娘能适合与他携手并进,好好过日子的,她倒是还真说不上来。 这些时候,虽然上门来说亲的人挺多,可是诒云一贯都是打着哈哈,也不认真去讲这件事情。毕竟是行知自己的事情,说多了总是不合适的。 第450章 第四百五十章 隆冬(三) 因而这件事情,不好说啊。诒云一面想,一面心下说着。 “陈建啊。”诒云将咖啡杯托在手上,“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得行知自己拿主意呀,我就算是他母亲,也做不了主。若是我们给他介绍的姑娘,他不喜欢、不赞同,总也不好强求的,对不对?私心说,我是替他有些着急的,眼见着越发的年长,可是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说起来,为人母的,哪一个不是希望自己孩子好呢?” “对。”陈建倒是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想法:“我想,或许长官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他倒是一直洁身自好的很,也没学有些人那般胡来。” “所以呀,我想着,好姑娘是有不少的,能和行知情意相投的也没几个。远了不说,就是如今,城里学堂那几位知书达理的姑娘,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就是可惜呀……”诒云说完了,见陈建没有立即说话,就沉默下来。 她细看着陈建的反应,心想自己这些话,也不知他听懂多少。若是毕妈说的是真的,那陈建也该露点口风,刚刚他可是捂的严实…… 或者是行知有什么隐情,陈建私下里不好就开口?如果是这样,那可挺让人担心的呢。毕竟他若是亲自找上门来,恐怕不会是小事。 “夫人,顾司令的车进来了。”毕妈站在不远处,扬声道。 “知道了。”实则,诒云也听到车声,就忙着赶下来,果然正巧顾襄铭进了门。她就迎上去,客气道,“司令来了,稀客。” “夫人好。”跟着进来的有顾襄铭两三个长随身边的部下,随他进门,先打招呼。 诒云笑着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顾襄铭摘了军帽,转头便跟着诒云一道进了书房。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倒是也没觉得拘谨。 待进了屋内,诒云主动接过他手里的军帽。顾襄铭往里走了两步,四处看了看,脱了大衣解了颌下钮子,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看着十分随意。 诒云看他脸绷的紧紧的,把他挂在的衣服略略抖了抖,交给毕妈打理,轻声说:“再预备些茶点送来,我与司令有话要谈。” 毕妈答应着去了,眼见着屋里没人了,诒云便主动开口问道:“你今天来可是为了我儿行知的事情?他是不是犯上什么事情了?” 顾襄铭看她笑脸相迎,这笑容温柔的像是这冬日午后暖暖的阳光似的,少不得将心里的不痛快往下压了压。可是到底压不住,眉头仍然是皱着。 “行知身边的那个陈建是不是来了?怎么不见人?”顾襄铭问道。 诒云笑说:“刚到,在院子里喝茶呢,我让他等会儿过来……” “不是躲着不敢见我吧?”顾襄铭问。 “这不太可能吧,陈建是行知身边的人,他一贯都遵守军纪,就是前次,从前日本人子弹从脑袋边上飞都没叫怕的,怎么会不敢见你呢。要不,我这就叫他过来?”诒云忙问。 顾襄铭低头看看怀表里的时间,说:“这里到底是你们家里头,我一个外人本不好在这里逾举的。可是这小子,竟然纵容着行知不作为,这实在令我上火。” 说着,顾襄铭干脆将外衣脱了下来,只穿了里头的衬衫和薄毛衣,看样子,火气大得很。 “哎呀,抱歉,司令,我屋里暖气可不足,你这样怕是要着凉的。”诒云说。 听了这话,顾襄铭眉拧的紧,突然伸手过来,握了诒云的手。 诒云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忙将手抽回,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顾襄铭有些责备的样子:“你怎么不多穿点。” 话一出口,他倒是自己也后悔了,说起来,他与诒云之间,无名无份的,好好的,这样说,又有些叫诒云要下不来台了。 诒云一贯是个要体面的人,恐怕今天这样唐突,在诒云心里头,他的形象是要大打折扣了。 这个时候毕妈端了茶水点心进来,眼看着屋子里气氛有些僵凝,就开口问道:“夫人,我去生个火?” 诒云摆了摆手:“不必了,这外头军营里面,多少将士都没火可烤呢,我不至于熬不过。” 毕妈了然,低着头也便出去了,她晓得,这位顾长官,恐怕还有话要对诒云讲。 关上门的一刹那,顾襄铭突然拱手作揖道:“对不住了,是我唐突冒犯了。在军营里自有惯了,来了你们家里也不知道收敛,怕是叫你见笑了。” 诒云“嗤”的一声笑,倒是也没有介意的意思:“我素来知晓你为人不拘小节,既是这样,又为什么要同你计较这些?你一向待我儿行知宽厚,那么我们将你视为一家人相待,也是应该的。这些年,也多亏着你护着他了。” “那有一句话,我知道不合适,可是还是想说一说。特殊时期,我不反对俭省,但是不可俭省太过。特别像你这样,身子又不好的。”顾襄铭平日里惜字如金,可是一旦与诒云在一处,总有些喋喋不休的样子。 诒云听了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烫,下意识的扭过头去,也不看他:“多谢顾司令体恤。行知如今到底也是做长官的人了,这家里头,自然也该有个带头的样子。不然将来,仔细说起,恐怕还是他的不是了。” 顾襄铭起了身来,走了两步,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跟诒云说行知的事情,怕是她又要担心了。这样一想,又是他思虑不周,有些冒然上门的意思了。 难道他真的是只为了行知的事情来的么?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想再找个借口,来看一看诒云? 毕竟诒云到了这儿以后,也便是深居简出,很少能够有碰面的机会。来家中几次,也都是因为行知的缘故。 顾襄铭突然刹住脚步,问:“是不是陈建这小子让你来探我口风的?” 诒云叹口气,说:“你们俩,到底在和我打什么哑谜。我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呢!” 顾襄铭似乎是又来了气,可又真有事等着他去,只好先把这事儿搁着。 诒云当下就叫了毕妈来,说了下一些菜色,要她下去准备。这意思,是要顾襄铭留下来吃晚饭再走了。 顾襄铭当然求之不得,心里头高兴的很,只是面上仍旧看起来甚是平静的样子。 第451章 第四百五十一章 隆冬(四) 诒云到底听行知说了许多,又加上顾襄铭确实来家里吃过几顿便饭,因而要家里准备几合他胃口的菜,倒也不是难事。 等饭后送走这位顾襄铭,顾司令。诒云再过一会儿才去院子里去,却是一个陈建的鬼影都不见了。 “陈副官呢?”诒云问。 丫鬟在太阳底下被晒的又有点昏昏欲睡,诒云不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丫鬟揉揉眼睛,一看是诒云来了,连忙起了身来:“夫人。” 诒云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陈建呢?” 丫鬟挠了挠头:“您方才一出院子,陈副官说是想起一事儿来,打了个电话,就要走。本来想过去跟司令打声招呼的,正巧听说司令那发脾气,他就悄悄从后楼梯下去了。这会儿要算上坐车的时间,恐怕早就不知道到哪里了呢。” 陈建固然是不会跟一个丫鬟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急急忙忙不告而别的。 但在诒云看来,这可就是偷偷溜走。陈建虽然是个粗人,可从来不会这样失了分寸。要是回头让顾襄铭知道,那还不得火上浇油?难道真的是行知犯了天大的事情? 诒云想到这里,心里就不住的嘀咕,且得琢磨下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既不能让顾襄铭上火,回头还得让行知和陈建来给他们交代个清楚,也不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诒云思索片刻,就说:“看样子,恐怕是行知真是有些问题的了。” “说是个样子挺美的小姐,像是教书的,不知真不真,或者只是传言。但是我听说,远远看着,倒是很有学识的模样,可惜咱们少爷,不给人介绍。他们只在外头露过一面,并不是去玩的,不一会儿就走了,也没人看真切。要说,少爷从前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像这么失魂落魄的却也少见的很,所以就都传着呢,说是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儿,能把他勾成那样。”毕妈上来一瞧,也便晓得这陈建是早就溜走了。 诒云想想,前些时候,行知的确是有点失魂落魄的。他坠入情网本不是坏事,但是情绪如若起伏如此之大,可就不好了。 特别如今这战事还未彻底结束的时候…… 走了几步,诒云忽的想到其他的可能上去,皱了皱眉,轻声说:“别是那小姐有什么来历,可得让人查一查。要不然,这顾襄铭好好的,也不至于找上门来。肯定也是着急了,才会这样。” 毕妈听了这话,一愣,继而摇头道:“少爷这点儿警惕该有的。他们军队里审查那么严格,隔几天便内部调查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诒云又摇头,说:“我就怕他冲昏了头脑,你看前些时候的表现,分明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甚至都不回家了。他到底是钧儒的血脉,但凡出了任何事情,那帮子从前与钧儒有嫌隙的人,可不得趁机大做文章呀。” “是,还有件最要紧的事。我还听说,少爷近日回军营迟到过几次,还有两次没在规定时间返回,受到顾长官严重警告,已经被停职了……”说到这里,毕妈声音很小。 “什么?”诒云声音一大,倒是把毕妈吓了一跳。毕妈连忙噤声,也就不敢说话了。 诒云烦恼地踱了几步,“难怪……难怪!” 难怪这顾襄铭过来的时候,火气那么大,必是因为行知冥顽不灵了。说起来,顾襄铭在军中,对行知一贯严苛,无非是因为寄予厚望。 谈个恋爱动静这么大,不怪顾襄铭这个司令官生气……这可有点糟糕。 毕妈见诒云着急,小声说:“停职是定了的,就是其他的,也只是传言。详细的,就得慢慢儿问了。我看夫人也不需要着急,少爷不过是年轻气性大,偶尔闹闹恋爱,很快就过去了。顾长官要是真有心不帮他,那今儿个就不会来咱们家里头。” 诒云摇摇头,她不担心行知闹恋爱,她担心这闹恋爱真闹出什么不妥当来……这样的情况下,停职也好。行知停职期间,她可得把这事情摸清了,解决好。要不然,保不齐这顾襄铭也得被这孩子给连累了。 诒云想起明天晚上这李参谋家里有宴会,本来想推脱不去的,可李参谋的女儿,是另一位邱司令的女婿。 她曾经在李家遇见过几回,算是说得上话,或许那位李小姐会知道点内幕消息。 哎哟…… 想到这里,诒云真恨不得把陈建拖回来当面问他,行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陈建也就是听行知的话,上门来也不吐露一句实情。 这脾气,要是肯说,刚刚在这里时,她一问就早说出来了…… 诒云想到这里忍不住来气,行知这孩子,像什么不好,偏偏像钧儒那番想什么就做什么,好似总是有股子劲在那儿,也不知道怕的。 诒云经着陈建和顾襄铭这么一闹腾,就觉得累,一回屋里睡又睡了一小会。 诒云下了楼,看见饭桌上替行知额外准备的菜式,想起今天这行知还是不会回来吃了。顿时觉得心下很不是滋味,“可有行知送来的消息?” “没呢,夫人放心,有什么信儿,一准告诉您。”毕妈说道。 “刚刚崇城来过信,说宋家人一切都好。”毕妈说着,看诒云又出神,便插了一句旁的话。 诒云点了点头:“知道了。” 毕妈笑了笑,看着诒云擦着手上的水,发了会儿呆。她心下就想着,这么多的人,哪个有点事情,夫人都挂心,这会儿恐怕又琢磨着少爷不知道究竟怎么样呢。 这顾司令刚才吃饭的时候,竟是什么也没说,倒是又白白惹得夫人心下操心呢。 诒云心里确实担着事情,很是不痛快,下意识的就往大门外张望着。门灯高烧着,倒是映得她眼里有点点星光。 出人意料的是,那辆原本已经开出去的军用车又开了回来,顾襄铭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这是走到半道,中途折返回来了。 第452章 第四百五十二章 隆冬(五) 这一次,诒云没有将顾襄铭请进书房,而是在小厅请他坐下,毕妈新奉了一盏茶上来。 还没等顾襄铭开口,诒云便道:“我不求情,但请司令倒是和我说说,行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谁都不和我说,我多少是有些着急了。” 顾襄铭看了她,说:“行知这小子,从前都是好好的。这些时日以来,竟然好几次没在规定时间内归队。一次警告,一次严重警告。还不悔改,昨天被停职!” 这事情,诒云自然早就知晓,不过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看她反应,顾襄铭顿了顿,后又问:“你知道了?” “也是今天刚刚听说……”诒云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顾襄铭吸了口气,脸色紧紧绷住,显然还很生气。诒云眼见着看他更生气起来,说:“司令,您先喝口茶水,消消气。不着急这一时说话。” “到底是我对他要求还不够严!”顾襄铭恨恨说道。 诒云张了张口,本想辩解,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说顾襄铭对行知不够严格么?实则他对行知比谁都严格。明面上是长官与下属,可是实则,顾襄铭待行知如自己的孩子一般,这一点,谁都瞧得出来。 再者,这回的事情,诒云的确是不明内情,因而多说什么都有些不妥当。 顾襄铭见诒云说不出话来,晓得她是有旁的思虑,就说:“出这样的事,外头的人当笑话来和我说,说我手下的人贪于享乐,我顾襄铭的队伍是开的俱乐部嘛。这话,我听了能不生气?我让他在我手下,是因为他的实战经验可以继续精进。我让他好好干,是为了他的前途。我教训他,也是不想他出点事。这小子居然和我说,大不了就不干了!” 诒云听到这话也是吓了一大跳,闭口不言。公事也就罢了,若因私事被外头不相干的人说三道四,以顾襄铭的性子,忍到现在才发火,已经是难得。 只是行知是钧儒的儿子,可是具体他在谁的队伍里,没有人知晓,诒云也特意嘱咐过,不可对人提起。 这一则是行知自己,不想人说他的战绩沾了死去父亲的光;二则行知自己与顾襄铭也有共识,尽量多磨练的,就是这样,行知在军营里训练也很是刻苦,也是隔很久不来家里一次。 也不知道外头的人是哪儿得来的消息?顾襄铭是担心树大招风,就有人总存心盯着,再息事宁人大局为重,也总归是难逃…… 再说行知,不过就是偶尔失误,别的要是挑剔起来,小毛病固然是有的,那在诒云看来无疑是吹毛求疵的…… 诒云虽然想说说,也知道这时候就别火上浇油了。于是只在一旁,等顾襄铭把火都发出来。 “知道为什么被停职?倒不光是因为晚归,了不得了他,结束任务不返回军营,自己脱离队伍直接进城里,还包了一个剧院给姑娘求爱,真是……”顾襄铭说着,对诒云挥了挥,也很是无奈:“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听到这里,诒云这回真的吓了一跳,惊讶地问:“什么?” 这个,她确实想不到,原本还以为行知这个孩子,就算是年少气盛,但恐怕能入得他眼睛的姑娘也甚少。没想到,一贯思虑周全的他竟然也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 “对你家行知来说,这算奇事吧?”顾襄铭气极反笑,“人家给我电话里说的,治下出了这种部下,我还笑的出来。可是若是换我,早拉出去毙了,看谁还敢!还王牌参谋官!” “司令!”诒云被他说的心惊肉跳的。难怪陈建今天来,神色间是那样的躲闪。行知若只是警告和停职,他也不至于忐忑。 “我想,他也不该是个是非不分的人。他怕也该知道错了呢?”诒云轻声说,这若是说了自个儿子的不是,实则也是在打顾襄铭的脸面,两人到底是利益共同体了。 顾襄铭近来极少动怒,此时显然是被气了个狠。 “他哪里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会说不干了?这由得他?培养一个优秀的长官,耗费多少财力物力?这种情形下不做事,他是闹着要去军事法庭么?我手下调教出来的人,眼看着就出了个大人物了!”顾襄铭顺手拨了上衣口袋里的雪茄盒子,拿了一支出来,看样子是想缓一缓的,可缓不过来。 诒云听他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说:“哪至于呢,错也错了,罚也罚了,是人,总难免犯错,不是吗?行知立战功的时候,那不也是司令的荣耀么?我今天大着胆子,说一句不见外的话,别因为他犯错儿,那些好处又都一文不值了呀!” 那到底是自个的儿子,诒云知道,这底子坏不了,恐怕这里头,还有些不能详说的事情呢。 顾襄铭听了立即说:“现如今哪里看得出来他是立过战功的人?嗯?十几岁的毛孩子也不至于这么感情用事!约束自己的能力这么差,果然不如不干算了。我倒想看看,他离开了军营,还能做成什么!” 诒云想自己刚那话,果然还不如不说,于是她不出声。 顾襄铭吼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解气。他来回大声的踱步着,看起来很是焦躁,回头见诒云就站着看他,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看样子,顾襄铭胸中一团闷气,忍到这会儿算是发出来了,可是一点都没觉得痛快。看诒云好似是无话可说,又好似是有话不想说,他没来由地又不痛快起来。 说起来他是这家里头的外人,怎么如今好似跟一家之主似的,到底是有些脾气过头了。 诒云今天是穿了紫色棉袍子,不知怎么看着人不但蔫蔫的,脸色也不好。 顾襄铭想着诒云一贯是最得体面的人,这会儿定是有想法的,被他一通吼给顶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说:“这一回我就是不治他,上头的人也饶不了他的。” 顾襄铭到这里,又问:“要不要我出去请你吃顿新鲜的?我瞧你方才晚饭也没吃多少,倒是我多有打扰,有些不好意思呢。” 第453章 第四百五十三章 隆冬(六) 今天诒云晚饭时候就动了几筷子,一贯爱吃的东西今天也没碰。 那时候,她想想,大概是顾襄铭在饭桌边,听他数着队伍从前打下几个堡垒,让她不想扫了他的兴致…… 眼下,诒云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有不妥的地方。因而也不给他再添堵了,外头有的是让他更烦心的事儿呢,一出门,保准他暂时就把行知给忘了。 她打的这个小算盘,可不能让顾襄铭知道。 “我瞧司令您好像还有旁的事情?”诒云催促道:“这实在没什么胃口,外头的东西倒是也不想吃了。” 这话才说开,诒云的反应有点出乎顾襄铭意料。他又看她,看不出什么来,更觉得不对劲儿。 诒云看顾襄铭注视着自己,住了口。顾襄铭跺了跺脚,什么也没说,也就出了门。 诒云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南境的冬夜,又湿又冷,寒意沁骨。她打了个喷嚏。听见几个丫鬟在楼上的笑声,她踱着步子。 毕妈看她不是立即想进门的样子,拿了大衣来给她披上。 “夫人,别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毕妈小声说。 诒云站下,望着这小小庭院里的树影,说:“毕妈,你说,那得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看行知,或许对她该是很着迷的了。可是这事情,到底好似不好同顾司令交代的。” 其实也难怪顾襄铭生气,这才几日,行知闹腾出这么多事情来,她都想,要是自己给人问到眼前来,保不齐脸上也挂不住…… 毕妈想了一会儿,说:“诶,这事儿,夫人呀,我哪儿知道啊。” 诒云跟着叹口气,说:“是啊,哪里能知道。” 她有些惆怅,既担心,也有点不知所措。诒云对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形,实在是没有经验。 “夫人,还是进去吧,外头冷。我怕您着凉,可得多想着自己点,这个时候您可别生病。”毕妈说。 诒云答应一声,又站了站,才往回走,毕妈跟着她进门。 诒云一进门,被屋子里的热气罩着,连打了几个喷嚏。毕妈唠叨,就说了几句,想着这才刚说着,可不就着凉了么。 诒云自己摸摸额头,果然有点发热。想想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受凉了,下午人才懒懒的,就让毕妈给她来一碗姜汤去去寒。 毕妈看诒云有点蔫蔫的,陪她喝了姜汤,等她上躺下,又坐在一旁守了她一会儿。 “我不要紧。睡一觉就好的。”诒云念着毕妈如今年岁大了,让她快去睡,“你累了一天了,再不歇着,眼都睁不开了了……我这里一大堆事情要你做呢。” “这点事,才不会累呢。”毕妈笑着说,“倒是夫人许多事情,我有心帮忙也是帮不上的。要是身子不舒坦,就多躺上几日,也别想些有的没的,净劳心了。” 诒云看毕妈担心她,歪了头仔细看她一会儿,这两年毕妈跟着她东奔西走,如今也是自家人一般了,到底也没见外。 再说那厢,行知被顾襄铭的人亲自送回了军营里。因为下午逾期未归,本来就停职的处罚加上一等,直接被上峰下令关了禁闭室。 他进了禁闭室,看看昏暗灯光下窄窄的只有一条薄毯子的床,和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小椅子,除此之外,简直光板儿,他瞅着眼睛都觉得硌的生疼。 行知摘了帽子放在桌上,忽然回身对着外头吼道:“这就是监狱,也得给口水喝吧?” 大晚上的,他声音粗砺,情绪暴躁,空荡荡的走廊里一阵回声不断。门外有守着的卫兵,等回声消失,才说:“顾参谋稍等。” 行知看看禁闭室里,卫生间是没有的。要是想去卫生间,身后还得跟这个背着枪的卫兵…… 他一阵心里怄火。当兵打鬼子这么久了,受处分虽然有过,关禁闭还是头一回,他也算开了眼。 好一会儿才有人下来送了水壶,在门口守着的卫兵接了水,从窗口递进来的时候看看他,也不说话。 行知倒水,喝了一大杯子。卫兵仍旧守在门口,枪托磕在石板地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行知被这一声似是惊醒,又许是凉水喝下肚,让他没那么暴躁了,倒站着细听离去的卫兵那脚步声渐渐远了…… 于是这儿也就剩下他和门外的这个沉默的卫兵了。 行知仔细想着,进来的时候观察过,守门的是个刚入伍的新兵,一身的军装看样子还没洗过几次的样子。 于是他回身过去,靠在门上,问:“老家哪儿?” 外头沉静半晌,才听得一声回答:“洛城。” “洛城……听说去年洛城大旱,你能来当兵,也是个好出路了。”行知喃喃说。 外头没有声音,行知抬手敲了敲铁门板,外头就说了一个“嗯”。 听到这里,行知不由得笑了笑,这声调听着像是中原人的憨直。 “多大了?”他又问,见了新兵问问他哪里来的,几岁了,好像这样不仅能拉近关系,还能从气势上赢过他。 就像在说,喂,我是老前辈,你得给我递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十六。” “年纪不大嘛。”行知扯着嘴角说。 打仗伤亡的多,补充新兵力有时候就成了问题。这几年他也是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甚至是一批批地离去,基地地勤也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 这些年轻的新鲜的面孔,又不知道何时会消失…… 有时候他想想,对手下的新兵就教一个念头,像蝗虫一样肆虐的敌人,能打死一个是一个,其他的从不多想。 打仗的时候但凡胜利了,就仿佛赢得新生似的,该庆祝就庆祝,像没有明天似的。下一次再打不知是何时,也许要很久,也许就是下一刻…… 他见过最残酷的场面,也见过最美好的人,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值当的了。 行知突然有些感触,不由清了清喉咙,喉咙还是有点干。 被顾襄铭派人带回去,行知除了最后撂的那几句狠话,就没怎么开口,可喉咙还是像被浓烟呛过一样的难受,心里就更难受。 第454章 第四百五十四章 隆冬(七) 他还没跟顾襄铭说过那样的话,周围那些士兵看他的眼神,也让他觉得难堪……行知自认,这是让他们失望了。 行知叹了口气又问道问:“司令说什么了没有?” “三天禁闭改成七天。”卫兵说。 行知听了,又喝一大杯水。 七天……让他在这里关七天,那还不得疯了?他关了灯,往床上一躺,睁着眼睛,耳边就是顾襄铭那克制但是冷酷的声音,闭上眼睛,一个美丽的身影就不住地在眼前晃…… 实在不行了,他呼的一下坐起来,按着额头。外头卫兵有条不紊的步子制造出来的声响,让他更加烦躁。 禁闭七天,停职也不知多久……最近的任务这么重,他不能执行任务,代表其他兄弟要补上他的位子,他并不愿意这样。可是不错都错了,只能咬牙自己吞苦果了。 他靠在墙上,想着与顾襄铭说的话。他那么生气,对这桩恋爱是一定不会赞成的了。自己的司令长官不赞成,已经不好办。可以想见,就是求母亲诒云帮忙,恐怕也不容易说服。 比起这些来,更让他烦恼的是白若的心思。他今天没能见到白若,也好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既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这种日子的难熬,又只能他自己默默忍受。 这会儿他胡思乱想着,也许白若是要拒绝再见他?还是像顾襄铭问他的那样,究竟了解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行知知道自己身上担子沉,也从来没想过会这么早谈恋爱。他一向认为,要找一个和母亲一样的聪慧女子才是自己的归宿。 可是,世事就是难料。像白若这样的女孩子,行知却不知不觉沉沦了,一切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行知很确定自己的心思,他是爱白若的毋庸置疑,白若对他是不是也那样坚定不移?仔细想想,除了是个好姑娘,好像他对的确她知之甚少。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相亲相爱。 相亲相爱…… 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甚至浑身都颤了一下。他是应该相信白若对他的感情的吧。如果说他对白若知之甚少,那白若对他了解也算不上多。他连自己的出身都没来得及跟她解释清楚呢。 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恐怕白若就只知道他是个穷了吧唧今有点小成绩的参谋员以外,还不是照样爱上他? 若是这样想一想,白若是多好的姑娘呀…… 旁人说,行知,你看起来像是个被下了降头的人。所有人都觉得,顾行知这个人很难坠入情网,再说从前主动环绕在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不缺的,可也从没见过他心动的…… 不过,大家又十分明白似得,谁让他遇到的是白若呢? 是啊,白若,一个独一无二的独特女子。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行知刚到南境不就,他在那一日带着其他兄弟,一道去城内喝酒。他们一路说笑着,说起这几个月南境的生活,都觉得很是兴奋。 于是有人就开玩笑说,居然都大半年过去了 然后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那再过两月也该快生了。” 这一下,逗得几个大男人哈哈大笑。 不偏不倚,说这话的时候,正好一群女学生路过。因着他们说话声响很大,因而这些女学生显然是被吓到了,以为他们是流氓,一下就四下散开。 有几个胆大的兵,就觑眼偷看这几个人是什么样子。这出来打仗的都是年轻人,这会都脱了军装,穿着便装,看上去就是几个摩登青年,浑身上下都带着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劲儿。 算起来,这会是刚刚从俱乐部出来,恰好喝了酒,几个人走起来是有点歪歪斜斜很不像样。 可是到底都是上过大学的年轻人,怎么看,也都很看得过去的,这让他们更是有恃无恐。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趁机吹了一声口哨,气氛陡然又有些微妙起来。 女学生们也正在最好的年纪,看上去十七八岁,水葱样的娇嫩美丽。同行的男学生们拉开了保护的架势,看样子,是怕这几个醉酒的流氓,轻薄女同学了…… 这个时候那个吹口哨的兵就出来了,笑嘻嘻地将女学生们的模样看了个遍,然后问道:“是不是有这个幸运,请你们在街边跳支舞?” 行知听了皱起了眉头,这话显然不是很妥当,这小子真是醉了,如果这样闹起来,很容易就让人以为轻佻搭讪的…… 可这些士兵都忘了,这里是街上、是军营门口,不是俱乐部,四周围这些是学生呢。举止略微出格些,就很容易被误会成行为不检,闹不好要进警察署的,这样的话,闹到顾司令那里,肯定也要记过处分的。 行知思虑再三,还得按时归队,耽搁时间到底不好。他就想拉了另外两人走,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哨子响。 哨音还没有消失,立即听到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女同学们快些走,男同学们负责送女同学们一程。 这个女子看起来很有筹谋,一切都是有条不絮的进行着。 行知回头看,学校门前的只有两盏灯,那女子背着光,只看得出是身材高挑的很,一身旗袍又合体,勾勒的线条极为优美…… 他想当时明明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像是被电击中了,紧接着听到兄弟又一声悠长的口哨,他反应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糟糕! 果然是怕什来说嘛,这念头果真是被应验。 眼见着那女子拍拍手,招呼身边的工友还有留下来帮忙的男同学们把他们几个人围住了。 包围圈越缩越小,行知就觉得要坏事儿。这些男学生们和工友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看他们的步伐姿势就知道,不好糊弄。 那女子像个总指挥,站在圈外,行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觉得她一定也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神极冷。 她用南境当地方言说了几句话就先走开,行知也没听清,这人交代了说嘛。 第455章 第四百五十五章 隆冬(八) 包围圈还在缩小,每个人看行知他们的眼神也都不善。到了这会,率先开口的士兵还醉意朦胧地还觉得没什么要紧,还在笑着说这是干什么,难道要练把式么。 行知尴尬极了,只好提醒他们说别胡说了,只怕是要有麻烦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那女子过来,说已经打电话给警察署,警察马上就到,让他们老实一点儿。还说这里是学校,让他们不要闹事。 “我晓得你们这些人,多半是在附近几个俱乐部玩的。记着,管你们在俱乐部里怎么玩,别到这里来撒野。太没规矩,太不像样了……让警察送你们去你们司令长官那里解释吧。”女子说话语速极快,蹦豆子似的。 这个女老师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是军人的,行知也不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身上带了徽章被她瞅见了? 又或者是去附近几个俱乐部去耍的士兵平时真有行为不检的,被她遇到过? 总之这女子说话的语气冷的简直像能砸人的冰柱子。 行知慢慢的,与这个女人走近了,就在看着她。也不知怎么了,对自己的处境根本也不怎么在乎似得,总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也没把这些学生放在眼里,都是瘦瘦的中学男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这会子,行知脑子里唯一想法,竟然是女子要再走近些,他就能看清她长的什么样子了呀。 高挑柔细的身形,清脆甜美的声音,连跑动起来,飞扬的头发丝都闪着金光。 等到女子真的走近了,而在看清楚她的面孔之后,行知吸了口气,竟是如此清丽脱尘的样貌,可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呀。 于是行知禁不住心下一紧,竟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么一句话,惹的这人肉包围圈立即动了手,简直就像是谁下了命令似的。他们几人虽然是人高马大,仍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吃亏在喝了酒行动力减弱,没一会儿就都挨了拳头。 都这会了,行知还顾得上看女子,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觉得他完全不可理喻,愤怒的样子简直是要亲手打他一顿。 行知真是魔障了,还是追问着:“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是流氓”。 潜意识里,行知感觉到,他有种失了魂魄的感觉,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洋人所说的那种一见钟情。 行知自个已经完全语无伦次了,那晚他们几人,他是唯一一个被摁住猛揍的。学生们看着文弱些,下手可真够狠的。 行知当然身手也不差,吃亏在于他没有及时反应、而且心神完全在女子身上。挨那顿打,到后来总是耿耿于怀。当时他还是团长的身份,竟被几个小毛头揍,说出去也太丢脸。 “我不过是看他们年纪小,不要欺负他们单弱。”行知嘴上自然是要这么讲的,想想也实在是好笑的很。 到了后来,行知也与白若说过,疑心那些男学生们根本就是暗恋她呢,受不了自己的老师被他人觊觎。以及他还是要保持一点风度,不好以大欺小。 于是,毫无意外的,行知被带到警察局去,要脱身只得两名身份,还联系了顶头上司顾襄铭。 顾襄铭赶过来,好容易说明情况、保证带他们回去一定重罚并且立下字据,才准他们离开。 顾襄铭看起来很生气,说你们这几个活宝,真是够给军队丢人的。行为不检点就够难看的了,打架还打不赢真是白白浪费了军营的好伙食。 顾襄铭骂了一通之后又说,不过也没什么,一群毛孩子,你们打赢了也没什么长脸的。 行知就说,今儿我们也没干嘛啊,就是这身份就贼尴尬的,别说有事,没事儿也最好是敞开了挨打。挨打是可以的,还手就短了道理。 顾襄铭倒是被气笑了,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平时看着脑袋还算灵光,今天晚上是灌多了猫尿了,拎不清呐。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什么人,说话也不知收着些,活该挨揍,真是气死我了! 其他哥儿几个,酒早就醒了,却又装作困的东倒西歪,根本不招惹这个脾气火爆的上司。顾襄铭说什么,他们都是点头称是。 一直等到顾襄铭骂完了人,也平和些,他们才聊起了天。 从日军最新型号的轰炸机,到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表现,这英国人派来援助的专家娶了南境的新娘,还有俱乐部里的漂亮女军官、舞会上的名门闺秀,这一路聊了很多。 聊着聊着,军营也就到了。 几个兵睡醒了,就回去站岗。顾襄铭拍拍行知的肩膀,说要给他介绍认识的一位小姐,问要不要见一见。 “那是钱司令夫人介绍的,说是看中你的出身家世,从前与你爷爷那一辈,也算有几分交情,若是再不去见仿佛不太好了呢。”顾襄铭直接点出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 实则,行知把这事儿早忘了个干净。似乎是每提起一次来他就推脱,事后又忘记。但是钱司令夫人的面子不能一再驳了。 司令太太人很和气,从第一任丈夫到现任,嫁了又嫁,三任丈夫全是将军,不知道这算不算不能明说的传统。 就像他从前和顾襄铭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说过,在彻底胜利之前,他不会考虑成家的事情。不过将来真要成家,一旦有回不来,还请顾襄铭一定要照顾好死了的那个家眷。 像是钱司令夫人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但是活着像她这么劲头十足的少见。司令太太在年轻军人里还是很受尊敬的。 如今在南面,不少军人的太太都是她给介绍的,因而军营里人,时常开玩笑说,钱司令夫人是媒婆转世。 钱司令的夫人就是听了这传闻,知道也不恼,照样给他们介绍好姑娘。不晓得她怎么能搜罗来那么多适龄未婚的姑娘,听着也都很不错的。 这件事情,再细数起来,还算得是有一次跟着顾襄铭去钱家的茶会,行知才被钱夫人瞄上一定要给他做媒的。 同去的几个人,一个是根本也没打算成家,另一个是早就订了婚,钱夫人知道之后,就放过他们几个。再加上后来得知,行知的生父是顾钧儒,爷爷是顾北溟以后,那就更是了不得了。 不过这以后,她就时常敲打,盯着行知了。因为钱夫人觉得,这顾家出来的都是好苗子,错不了。 第456章 第四百五十六章 隆冬(九) 想想这事儿也是挺有趣的,这行知来了南境抗日不过数月。 对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来说,他不过是军营里一个优秀的新晋长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这样最好,不至于辱没了顾家的名声。 听闻钱夫人要给行知介绍女孩子,顾襄铭听了就看着行知笑笑,说也真该定定心了,不然老叫这些个长辈挂心着。 就这样,事情过了一阵子,行知心里总还惦记着那个姑娘。后来他就有些后悔,怎么没问问顾襄铭,把他们送进警察局的那位小姐,姓甚名谁。 想起来,顾襄铭好像交涉了很久,虽然不知道她在场还是没在场,但到底是司令官,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不晓得他要去追问顾襄铭,会不会被他看成脑壳坏掉…… 这样好像还是挺丢脸的,不过要想知道那位小姐的一点点事情,丢脸应该还是其次的。他离开警察署时没有看到她,想想好像趁乱被带走的时候,这女子就不见了的…… 这些日子,行知心里是有些失落。就好像原本皓月当空的夜晚,猛的下起雨来,令人忧郁。 他一念至此,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简直要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难道他真的动心了? 行知和另一个士兵小六在一个帐篷里。待他进帐篷时,老六已经洗过澡躺在铺上了。坐下来,行知半晌没出声,以为小六睡着了。 不想那小六翻个身,说:“我告诉你,那女人是教英文的老师啦,听说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姓白,叫白若。” “你怎么知道的?”行知莫名反问了一声。 小六提了提被子,坐起来点了支烟,笑笑,撵了捻手指,说:“简单嘛,学校就在那间警局辖区内,警察是知道学校情况的,顾司令一问就问出来了。学校是间夜校,因为她教的好,挺多学生大老远跑去上课的。人长的太好看,时常有人慕名前去,却没什么是非据说是古板的很,像是外国小说里的女家庭教师。我听其他兄弟说了,说今天她教训人,确实也挺像那么回事的……学校嘛,就在那里,又不难找。你想去,改天哥儿几个陪你去。今儿训练也累透了,早点睡吧。” 小六一面说,一面笑吟吟的。行知觉得他笑的别有意思,就起身拿了东西砸在小六身上,然后就端了洗脸盆去洗澡。 往下数日,任务繁重,他们就没能出过军营。那阵子大伙儿心情都低落,听的最多的都是几个连的人进山剿灭残余的日本人,又被负隅顽抗的日本人杀死的事情…… 通常那些葬礼都顾不上举办的,有的就是一张又一张空出来的床铺,隔几天可能就被人填补。 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有很久都是空着的,没有人及时填空。 这时候,钱夫人又托人带话,请他们去打牌。 行知不笨,知道是上回那意思,小六有约会,就找了朋友孙天伯和他一起去了。钱夫人把打牌的地方定在眷村最里头的一个小院子里,走进去要很久的。 他们在外头买了水果点心带着上门去,走到离眷村不远处,听到前头有人呼救。 这分明是年轻女人的声音,两个人听那呼救声凄厉,扔下手里的礼物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果然就看见前方两个年轻女人在追两个飞奔而逃的汉子。 行知速度很快,他追上去问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女人说是被抢了东西,并且指着前头那两个灰白色的快速逃窜的影子,喊着就是他们俩…… 行知二话没说,和孙天伯对了个眼神,两人分路包抄。 好在,到底是比劫匪熟悉眷村一带的地形,行知身手又灵活,很快就追上了劫匪。他和孙天伯一里一外将两个背靠背的劫匪堵在了巷子里。 两人什么没有武器,劫匪看出来,毫不犹豫地亮了匕首。 这行知算是空手夺白刃,三下五除二,将劫匪制服了,绑起来丢给赶来帮忙的人交待送到警察署去。 包拿回来,自然是要再找那两个年轻女人归还。看起来,那两个女人惊魂未定,只是连声急忙道谢。 行知就笑笑,说不客气,低头看表,跟孙天伯说快到时间了,咱俩先走吧。 这个时候,孙天伯碰了碰行知,他抬起头来。他十分的诧异,认出来其中一位,正是白若。 另一位清秀的小姐,介绍自己姓董。董小姐把名片子递上来,一再向他们道谢。 白若就在一旁看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是完全不认得他们了。他们也没有做出是记得她的样子来,这样似乎大家都能好过一些。 行知觉得这一带也不太安定,刚刚遇到意外事件,总是惊魂未定的,听说她们也要去眷村拜访朋友,就顺路送她们俩一段。 还好他们扔下的水果和点心被白若与董小姐两位细心地收好了,不妨碍他们仍带着去钱司令太太约好的地方打牌。 一路他们都没有什么话,沉默的令人尴尬。哪里知道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同行的孙天伯又碰了碰行知。 果然到了钱夫人约好的眷村俱乐部,她们两位也跟着说到了。 孙天伯笑说,那一起进去吧。行知在一旁倒是看的仔细,明显看到董小姐和白若眼中不同的神色…… 他就当白若眼中那是惊奇吧……但是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白若没立即拉着董小姐走那真是因为她的修养还不错。后来行知是知道了,白若当时的确是想直接就走的。 可是白若到底识得体面,是不轻易冲动,也不轻易动感情,甚至也不轻易露出喜怒哀乐来的。 显然看起来,白若比行知还要年纪轻一些,却更加成熟稳重的样子。 但是幸而,就算是仙女,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钱夫人来开门的时候笑着说你们还一起来了?边往里让人,边叫一道在的同在军营的侄女婿同大家给他们介绍,说是顾行知、孙天伯。 这顾襄铭是司令官,钱夫人的侄女婿也是顾襄铭旗下做事的,因而算起来,也是行知的上司。 另外两位,钱夫人当着大家的面,确认了下,说是白小姐和董小姐。 第457章 第四百五十七章 隆冬(十) 白若与行知,当着大家的面,互相打了个招呼,进了门都很自觉地往旁边坐。这个俱乐部人来人往的,客人不断,他们倒也不觉得拘谨,坐在一处聊起来,还都挺高兴的。 白若坐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看钱夫人养的菊花了,倒是行知,不自觉就跟了出去。孙天伯在和董小姐聊天,并没有关心其他的,他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 董小姐人品学识都好的很,是医院的护士。孙天伯好奇,就问了问是哪间医院,董小姐说是同仁。 原本孙天伯想要说巧也真是巧,同仁医院,不就是行知母亲过来之后做顾问的医院么? 不过孙天伯什么都没问,就跟着聊了两句医院里的闲事,诸如忙不忙,平时都爱做什么……他敛了些锋芒和圆滑轻浮,自觉地照顾对方。 钱夫人说要留饭,董小姐谢绝了,说是不用的。董小姐和白若离开的时候,钱夫人叫了黄包车来的。 孙天伯抢先上前,出去付了车钱,送她们上车,嘱咐车夫小心拉车。 这个时候,他忽然说:“董小姐,后天礼拜日,我们想约你和白小姐一起出来爬山,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听孙天伯这么说,一旁的行知倒是很意外,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提议。董小姐微笑着看他们,当然不是反对的意思,不过白若呢…… 行知觉得自己没眼花,好像白若也点了点头的。 等车子走了,他看孙天伯,眼里似乎有些责怪他不够主动的意思,“我看你是没反应过来,我们当然要客气客气啦……还好答应了不是?你看董小姐和白小姐都大大方方的呢,是不是?我们跟白小姐也没什么嘛,不过一场误会。白小姐为人嘛,看得出来,很和气的。” 误会……和气…… 行知也不知道这孙天伯和姓董的小姐这一下午到底是聊了些什么。但是他跟在白若身后,两个人在院子里是基本没有说话的。 白若那个样子,绝不是把误会解释开了,就能和气做朋友的程度。他们晚上留下来在眷村的俱乐部吃饭,一大桌子的人,非常热闹。 钱夫人曾私下里和他们聊了一会儿,说董家在本地也是挺有名的人家,她住院的时候认得的。说白小姐人品什么的一概都很好…… 说到这里,钱夫人看看孙天伯,笑笑,心下却想着,难道今天无心插柳了? 行知在旁边听了,心里有点异样,他想的是他与白若的事情。这个孙天伯,回去的路上话忒多,叽叽呱呱的说了一路。 到军营门口,孙天伯忽然问他:“你到底去不去爬山?我话都说出去了,你别让我丢脸。” “去。”行知应了一声,却是没什么底气,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跟白若拉近距离。 听了这回答,孙天伯心满意足地回自个的帐篷睡觉去了,第二天告诉他,他已经打过电话给白若和董小姐,约好了时间。 自这件事情以后,行知连着两天都心不在焉。等到约好的那天他们一同去了,只看到董小姐一身清爽的休闲衣服,一脸笑容,却不见白若。 董小姐眨眨眼:“白若让我转告二位,说她很抱歉,今天临时有事情,不能赴约了。” 行知竟觉得也不意外,只是微笑说:“没关系的。” 约好了爬山,他们还真是很认真地在爬山。山上僻静,但是也不乏游人,多半是年轻人。 三个人走在山路上,聊聊天,倒也愉快。孙天伯就想这董小姐,也并不是无趣的人,做朋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董小姐也是健谈的人,和行知也有话题可以聊。有那么一段路,孙天伯反而落在他们后头。 董小姐很明事理,也有分寸。下山一起吃饭时,趁行知去净手了,她看了会儿江上的船,还对孙天伯笑着说:“以后我们时常可以约着来爬爬山、喝杯茶聊聊天……下个礼拜日方便么?如果下个礼拜日,你们还是休假,我和白若一起来。我问过了,白若那天应该休假的。” 这个时候,行知刚好出来,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他今天什么话都没说,心思倒是被董小姐看出来了。 “顾先生是哪里人?”董小姐又问。 行知想一想,也明白了,说:“原是申城人士。” “哦……其实是这样的,这白若白天在同仁医院做义工的,晚上才在夜校教英文。”董小姐刻意压着声调说。 旁的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 吃饭的时候,本来很活泼的孙天伯不知为何忽然变的安静。他们一道送董小姐到家门口,董小姐客气地说再见。她进门了,这俩大男人才离开。 回去之后,这小六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孙天伯。然后不等他们站稳,就说自己的母亲,要带未婚妻来和他成婚了。 说是司令那边,电报刚刚接到,人也马上就到。这一边,行知和孙天伯听了都有点发愣。 小六坏坏地笑了笑,今天和你们约会的两位小姐怎么样?说来听听。要不然咱们一起举行婚礼吧? 这行知和孙天伯面面相觑,各自心下都有心事,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去说。小六就觉得这事情八成靠谱,说的时候挺高兴,就跑出去了,要各处都散播好消息。 这行知和孙天伯不愧是朋友,也就是一个眼神。一起跑出去将小六给拦住了,然后告诉他,八字还没一撇,可别胡乱说话。 再一个周末,行知当然是如期前往,董小姐践约,可是白若却依旧不曾出现。董小姐只说白若另有安排,行知自己却也知道,恐怕是白若回避同他见面的缘故。 他当然是在白若这里碰了钉子的,可是那厢,孙天伯和董小姐的进度却远超他想象,待得入春之前,他们两个已经订婚。 虽说是闪电般的速度,在战时却也并不少见。相遇已是难得,等待大可不必。钱夫人也直说,没想到歪打正着,想着撮合那一对,居然成全的是这一对。 钱夫人还说没关系,再帮行知物色合适的姑娘。 行知却是笑笑,对钱夫人说:“谢谢,我已经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但是人家还没理睬他呢。行知有时间就会到同仁医院去等白若。已经把门诊的医生护士都认全了,再这么下去弄不好哪天都会在医院里迎面撞上母亲了。 其实有几次都差点儿被与母亲相熟的其他人撞破了,还是没在医院里见到白若。 夜校,白若的课倒是日日都上,就是一次也没见她从正门出来。看门的工友也给他混熟了,聊来聊去知道他是为了白老师来的。 后来工友说怎么瞅着你这么眼熟,行知想想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当初的“登徒子”的,就顾左右而言他,结果还是被工友认出来了。 第458章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天定姻缘(一) 这简直没给工友拿扫帚赶,他行知虽然是军人,可是长这么大,这么被人嫌弃真是头一回啊。真后悔当初不该孟浪轻浮,世上真有后悔药,他一定多买几副吃去! 听到这里,那孙天伯和董小姐就合起伙来笑他,还是董小姐说,夜校有个小侧门,看你在正门守着,白若就从侧门走了。 行知笑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这么多天白白等了前门等后门!” 董小姐笑笑:“你以为是那么好追求的?医院和学校,好多人追求她的,从未有人接近过她呢。你也要受些考验的,以白若的聪明,非一般诚意不能打动她。她住在后街的教工宿舍,那里管的可严格了。白若过日子严格的像修女一样,又简单又单纯,就是忙的很。你要再努力些才行,顾长官。” 行知仔细想想可不得是这样么,董小姐说的倒是也有道理。过了几天他再去夜校,果然在小侧门见到了和学生一起结伴走出来的白若。 行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微笑,打个招呼,远远地站着,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门边。 行知在遇到白若以前,从前自认坐在摩托车上的姿态,最是潇洒摩登。可一旦见了白若,简直有种不知道怎么展现自己的感觉了,就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傻极了。 于是,行知索性就站的跟在军队里一样的,可还是觉得傻。 白若自然早就看见行知了,她好像并不意外,让学生们先走了。她抱着书本站在门边,看了他。 行知就上前去,说:“密斯白,我可算等到你了。” 白若不咸不淡地轻声说道:“你以后要是再敢来这里,我还是要喊警察来捉你的。” 她说完就要走,行知就拦住她去路:“我真不是坏人,坏人不会帮你抢回来钱包是不是?再说你真要喊警察,哪里会等到现在……” 白若眉头皱的紧紧的:“你这是要干什么!说你不是坏人,可是这样子,也不像好人了。因为你,我每天医院和学校里都简直不能正常工作了。” 行知这么一听,就仔细看白若,觉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确不太一样了,脸上憔悴很多。 他本意并不像造成她的困扰的,可是还是觉得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我想我爱上你了,白若。” 白若似乎听到这话并不意外,不过说道:“我已经订婚了的,顾长官。” 行知当时想,至少她还记得他姓什么,这多么好…… 但是行知在白若跟前,就是莫名有些情怯,就只是说:“让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里?” 行知也不敢说,这是董小姐已经告诉他,白若的住处了。他知道白若心细,担心白若更加反对他。 而且在等到她之前,他刚刚在宿舍楼外走了好几趟。那些漆黑的窗口,都被他猜测过,究竟哪一个会是她的房间。他确确实实为她着迷,甚至找不到自己了。 白若似乎是带气的,也不肯理他。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亦步亦趋地送她回宿舍,她也没有理会他。 那条巷子短短的,出了巷口正对着的就是学校的宿舍楼。一同出来的学生们散去了,走在前头的教员也都上了楼。 行知心下想着,白若住在这里是很不错的,学校是走走便到,距离同仁医院也不过几条街。 白若上楼之前,皱了皱眉头,然后开口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真的已经订婚了,实在不想让人误会我行为不检点。” 行知没答应,夜色掩盖了他失落的神态。 白若没等到他的回答,也就转了身上去了。行知站在楼下看她上楼去,那一身普通的及膝旗袍,翠绿的围巾绕在颈上,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前,这是个多美的姑娘啊。 行知哪怕是在黑窟窿咚的地方见到她,都以为自己可能是见到了发光的仙女了。 他的脚步随着她同向而行,他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气,行知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楼上大声说:“白若,我没骗你啊,我是爱上你了。” 白若愣了愣,站住了脚,她扶着栏杆,转眼看着他。天黑着,路灯昏暗,行知想看她的眼神,却只能看到她那翠绿色的长围巾定住了。 远远的,行知就听见白若嘀咕了一声:“你真是个怪人。你总共才见过我三次,怎么就这么说……你们行军的人,最常把爱你挂在嘴上。爱情来的快,去的也快,都是荷尔蒙在作祟,真不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是行知在这个时候,分明瞧见,那翠绿色的长围巾并没有动。 他在路灯下仰望着她所在的地方,大声问:“所以你根本没有订婚?” 问完这话,行知心跳的厉害,比刚刚听到她说她已经订婚了的时候还跳的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白若轻声说:“不,我没有骗你。顾长官,已经九点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受罚了。还有,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要再来了。” 这一回,白若是真的转身走了,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而她的身影也不见了,行知却仍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个骤然亮起来的窗口,对着窗口大声喊:“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反正每天都来的!” 时间的确不早了,行知喊完就跑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学校门口。 他回去拿车子,驾着,在街道上飞驰着,就像在战场上开炮。为了在宵禁之前赶回军营,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帐篷里,一道住的小六并不在,这几日,他跟着老家的母亲和未婚妻回去了。 倒是孙天伯正坐在床上,吊儿郎当地抠着脚丫、叼着烟卷儿自在无比地问他:“怎么那么晚才回来?笑的像只捡到骨头的狗,难道白若答应了?” 行知倒在床上,一下觉得不对劲,又忽的从床上跳起来,笑着骂孙天伯:“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让董小姐知道你这德行,会悔婚的。” 孙天伯摩拳擦掌着一双手来掐他的脖子,两个人打打闹闹,实则行知觉得这会动一动,很快活。 虽然看不到很多希望,但那种把一个人放在心口的幸福,是没有什么能比的。 第459章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天定姻缘(二) 此后,行知果然每天都会去夜校等白若下课。每天在学校的侧门等着白若出来,一路送她到宿舍楼下。 平常他没有任务的时候,不是在训练,就是到俱乐部消遣。自从认识了白若,他心里大概只有这一个人、一件事了。 孙天伯总说,这样子下去,迟早得出事。 行知倒也不在意,在他看来,事儿已经出了,无所谓再出什么事。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等来机会。可是就只是愿意等下去而已,这样像个傻瓜似的行为,在大家看来都不可思议。 行知等在小巷子里,仰头望着星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再这么看星星时,身边是白若,那该多么的美好。 这个时候,听见有人大喊“顾长官”,他从摩托车上下来。侧门开了有个工友跑出来,急切道:“顾长官,有个学生在课堂上昏倒了,白老师正在急救,你的摩托车方不方便送人去医院?” 行知不顾得多想,马上发动了摩托车等着,看白若背了一个纤瘦的女学生出来。他二话没说载着她们俩往同仁医院去了。 进医院才知道女学生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动手术。这女学生是受救助的孤儿,自然是付不出医药费的,而白若身上也没有什么钱,好在因为她在同仁医院做义工,同院方商议稍晚些付医药费用。 行知看出来她为难,悄悄去交了费用。本想就那么走的,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她是不是足以应付…… 他一转身,看到白若也过来了。这会,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将单据都交给了她。白若看上去有点犹豫,不知是该不该接受他的帮助。 行知趁她犹豫,同护士站里的护士小姐聊了一会儿,恰好看到护士站有当天的报纸,搭讪着拿了报纸。一直到见白若收好单据去手术室外等着了,他才回去白若身边坐着看。 白若见他不走,这才开口道:“你可以走了,今天打搅你很久了。” 白若说这话,是撵他走人的意思,态度却很和气的。既然那么和气,行知心下一横,就想着不妨厚着脸皮陪着一起等吧。 报纸上有同仁医院的报道,报道附上的相片里有母亲。原来是这医院院长,与母亲一起巡视病房,探望孤儿院里住院的孩子。 行知瞥了眼,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心下暗自庆幸,幸好昨天没来。他合上报纸放在一边,这个时候,白若竟然主动开口说:“欠你的钱,我会还的……” 行知就笑笑说:“没有什么的,我又不攒钱,也没什么用,我到底是老光棍了呢如今。” 他的一杆子兄弟,也都不知道存钱,只有孙天伯,订了婚以后才晓得这过日子得要许多的钱。 可是行知不一样,他原本以为战争没结束,就不会结婚的。因而除了定期给母亲的家用,他基本都没想过给自己留钱了。 行知低头看到白若那半旧不新的皮鞋,心想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老款的布鞋。 这应该是法国的牌子,从前在母亲那里见过,母亲说是以前瑞士留学的时候也穿这个牌子。 这个时候,行知突然就莫名想着,等下次攒了钱,得给白若买一双新的鞋子才好。 白若的脚收了下,行知发觉自己失礼,心里一发慌,语无伦次,问:“你以前是在法国留学的么?” 白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可是并没有答应。 行知以为她会眉头一皱不理他,没想到她借着轻声说:“剑桥大学,可惜只读了一年……” 行知心下一琢磨,感觉白若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等等。 白若沉默片刻,才说是父亲要她回国的。 行知心又跳的快些,心想这个理由好,父亲要她回国,并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国她才回的,这差别还是不小的…… 她说是订婚了,可手上并没有戴订婚戒指,这样一想,行知又一个希望满满的盼头。 行知心里计算着她的年纪,或者是要比他小许多,可是看上去,却比许多年轻女孩子要稳妥成熟些。想想,她是出国留洋过的,所以难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轻浮,这真让他追悔莫及。 这个时候,行知想着不好再失态了,连忙说:“没关系的,等抗战胜利了,还是可以出国继续读书的。” 白若听了,只微微笑了笑:“好的呀。” 白若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非常好看。 等学生报备平安了,行知似乎是很自然的就直接送白若回去。 白若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车的后座里,行知都觉得真像梦一样的美。他想着晚上已经很冷了,脱了自己的皮夹克给她盖在膝上。没等白若拒绝,他就发动摩托车了。 摩托车飞驰在夜晚的街巷里,行知偶尔看白若一眼,白若就一手抓着身下的边缘,一手抓着他的皮衣。 隐隐的,行知觉得好像她的手是揽住了他的腰,让他觉得腰间很暖,身上很热乎。 到了宿舍楼下,白若跟他告别:“今天谢谢你,晚安了。” 行知又像以前那样,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可是他真想跟着她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那天还好是礼拜天,他深夜才回到军营,还好没有受处罚。 之后照旧在空闲的时候,行知就去学校等她下课,好像就是为了看她上楼时候那个缓缓移动的身影。 他有时候会带给她一束花,有时候是一点小玩意儿,比如酒心的巧克力。说起来,他的同胞姐姐琦君也很喜欢吃的那种酒心巧克力,还有母亲亲自做的黄油曲奇饼。 说起家人,行知比什么都熟悉,可是说起白若,他其实也看不出来她会喜欢什么。礼物她从不收,但是会被她的学生抢走…… 对此,行知不生气,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活泼的很,倒是免了他些尴尬。白若起初阻止,无效之后,也就随她们去了,她是很爱她的学生们的。 白若到发了薪水,就把行知垫付的医药费都给他了。 给他钱的时候,白若又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这样不好。” 行知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是个黄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着信封居然在想,怎么就里里外外一个字都没有,哪怕一个字母也好,好歹是见字如见面。 第460章 第四百六十章 天定姻缘(三) 想象中,白若该是有着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样的好看。不过写的不好看也没什么关系的,这也是她给的信封呢,想到这里,行知莫名又笑了。 白若不知道为什么,眼眸中闪过一丝悸动,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真的订过婚了,顾长官。” 白若竟然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这真让行知这个年轻男人感到伤心。虽然他觉得这伤心自然是他自讨苦吃得来的,可还是挺难受的。 行知难免一通踟蹰,还是开口道:“我是知道的,你定然不屑于说谎的。但是我想见到你,说不想与你在一处,那一定是鬼话,所以我压根就没说出口。可是我也不希望让你觉得我是不择手段要得到你的人,因而我就是每天看着,哪怕就看你一眼也好……我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和其他的想法,就是这样而已……” 白若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似乎有种无奈和……怜悯? 行知到底为了心爱的女孩子,脸皮厚实的很,学校还是日日都去。白若从那天和他说过话之后,不躲避他但是也绝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学校的校长特意踱出来找他聊天,先谢了他之前帮助送医的事情。温文尔雅的校长说起话来非常含蓄客气,行知表现的同样温文尔雅,说话也客气,然而并不退让。 校长笑眯眯地说:“顾长官,您可不能打扰白老师上课,不然我们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 行知听了就嬉皮笑脸:“校长先生如果不嫌弃,您这里不但不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还可以再增加一位优秀的教员,我也是跟着母亲学过法语的,教教学生还是可以的。” 校长笑,看着他:“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也许不像,不过总觉得,在报上见到过你。” 行知继续插科打诨说:“上了报纸的人都有点面目模糊的,您在报上见过我,总算知道我不是坏人吧。” 校长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白老师是个好教员,也是个很优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顾先生要把握分寸,适可而止。” 话到这里,行知是彻底听明白了。他想大概是白若不堪其扰,请校长出面令他知难而退的。他想同白若说,其实他还是想远远看她一眼就可以的。 白若照旧不理睬他,他当然也只能适可而止。 隔了一天,他再去,发现白若身边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男青年,他没能和她说话。事实上白若孤傲,也没给过他单独同她说话的机会。 行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起回了白若宿舍,他等到很晚,那个男青年才下楼来。行知回到驻地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他受到上峰警告,记过一次。 顾襄铭在宿舍等他,问他到底怎么样了。要是没有希望,还是及早停止。再这么下去,影响前程,也是辜负了家中母亲的期许。 行知不过轻声应了一声,说他晓得轻重。顾襄铭看他的眼神有点含义复杂,这让他很是烦躁。 行知细想,其实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久。 前程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从前战场上战功赫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说不定哪天他要是重新上战场,也就灰飞烟灭了。 这么想,他就是喜欢了白若,好像也不该轻易去招惹人家。假如人家又是订了婚的,就更不应该了。行知便有些莫名的不能理解自己了,自己只是想想而已,心窝怎么就疼成了这样。 顾襄铭看他为难的样子,不过叹口气,就出去了,他到底觉得是不是自己跟行知说多了,陷入恋爱的人,又哪里是拉的住的。 这一夜,行知彻夜难眠,清早被警报声惊醒,穿起军装便准备与其他兄弟去看个究竟。 结果这一天,同样出去的孙天伯没回来。行知亲眼看见,孙天伯所在的地方燃起了一片浓烟。 逃生出来的人说,是近郊出现了日本人,又起了战斗,孙天伯被火势围困住,活活烧死了。 军营里一块作战的兄弟,现下竟然尸骨无存了,行知只觉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瘫坐在地上,久久起不得身来。 隔几日举行丧礼,孙天伯未婚妻董小姐悲痛过度病倒,于是仪式除了这帮战友,没有旁人出席。 行知帮忙整理遗物的时候,一旁的人就说,想想这样也好,无家无口无牵无挂。 但是这个时候,行知拿起孙天伯的自来水笔,还是忍不住难受,想着孙天伯舞文弄墨这些从来不喜欢的,谁还送他这么好的自来水笔呢? 实则这自来水笔是董小姐送的,孙天伯就用这支自来水笔给未婚妻写信。 孙天伯写起信来不像他人显得那么粗鄙不文,行知听他念过自己写的信,一点不肉麻,可是很让人心动。 一旁的人过来,要将笔一并收走,行知就想着,不管怎样,还是该留点东西给董小姐的。不然人不在了,什么念想都没有了,那更是绝望…… 他们毕竟订过婚,哪怕是泛泛之交,有点念想,也证明这个人到底存在过。 孙天伯牺牲后,行知常常单独去他所在的宿舍。有一个礼拜,他没出过军营。 天气渐冷,转眼冬至。诒云叫毕妈亲自去军营喊行知家里吃饭,照从前的规矩这天要吃饺子。 母亲亲拍派人来请,行知不好拒绝,于是开口就答应了。其实他还挺想念母亲的,即便被数落,被训斥,他也想听母亲说说话,听毕妈说说话。 很久不见,母亲也不知道如何了呢,或许鬓边多添了一缕白发? 回家途中,行知想了想,还是骑着摩托绕过了夜校。只是经过的时候,行知加速通过了,并没有转头去看一眼。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行知强忍着,就差落下男儿泪来。 哪里晓得,他人还没到家里,先被一辆福特车子拦住了。行知没有想到,车子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是白若。 这个时候,行知脸都已经僵了,像是带了个面具。这不是说摘下来,就能摘下来的。如果摘下,恐怕一摔就碎。 白若不是自己来的,陪着她的还有个跟她长的很相像的姑娘。那姑娘见了行知,大眼睛眨呀眨的,非常灵动活泼,和白若沉静温柔的气质截然不同。 第461章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天定姻缘(四) 但是行知没心思打量那姑娘,只对白若点点头。 行知没说话,一是因为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二是因为他的脸真的被冻僵了。于是他就顶着一张扑克脸半晌,看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白若比他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明白,是替董小姐来的。说是董小姐卧床不起,她悄悄拜托了自己,想问问,孙天伯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交给她带给董小姐。 行知点点头,转头将摩托车调转车头,示意后头的车子跟他一块回宿舍去。他们的宿舍距离军营很近,走几步路便到的。 进了军营就不能开车了。 一路上,行知走在前头,只能听到身后两位姑娘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知为何,就是能分辨出哪个脚步声是白若的。 她的脚步更轻缓些。 孙天伯的住处算不上整洁,他那张床上,维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仍旧是一团糟。还好里面有简单的座椅,请她们坐了,行知出去隔壁帐篷要了热水。 有同僚经过他的门前,特意进来打个招呼,开玩笑说行知带女人回来过夜了。 行知近来脾气大为不好,没心情同他们开玩笑,跟白若说了声抱歉,顺手放下了帘帐门帘。 行知找出保存的自来水笔,和一本孙天伯最后用过的笔记本,一齐交给白若:“我想董小姐或者会来,就留下这些了。请转告她,请她节哀。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记得开口。孙天伯不在了,兄弟还在。” 白若点点头,小心地把东西收好。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行知坐在那里,给她们倒茶,客套疏离的很。 他看看白若身旁坐的那个姑娘,这时候才觉得她年纪应该不大,心想幸好有前些天,他准备带给医院那些孤儿吃的巧克力。 他想着,今日不回家,回头又该被母亲责备了。不过他倒是更加乐意这个时候,就这样与白若坐一会。 “我叫白露。”白露拿了颗朱古力,谢谢他。 行知脸上还是有些僵硬的微笑点头。 白露……这姐妹俩名字,怎么没个连贯性,如果有兄弟的话,还指不定叫出什么奇怪的名字呢。 “你在腹诽我们的名字吧?”白露问。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行知想着,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白露又拿了一块朱古力,看看姐姐,不做声了。 白若提醒,说该走了,反倒是行知率先站了起来。 白若还没有及时起身,被行知迅速的反应弄的愣在那里。 白露就笑了:“我去洗洗手,卫生间是不是就在边上?” 行知说是,就要带她去,但是白露执意不肯,说他真笨,然后就自己去找卫生间了。 白露出去的时候没关门,白若这才起身。行知看着白若,不过低声道:“谢谢你来。” 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是替谁说的,也许就是他自己想说的。 “那你要多多保重。”白若半晌才答非所问的应了一句。 行知点头,想起时候不早了,就想送她们回去,然后准备回家。 白若自然说不用,说她们坐董家的车子来的,还是坐一样的车子回去。行知觉得那也好,也就没坚持要送。 白若往门边走去,仍然是一身旧色旗袍,黑色的细羊毛线围巾,素净也是素净极了的。 在军营单调而又清寒的夜色里,她的存在像是一股柔和温暖的清风,她一步步又要走远了。 “白若。”行知轻声叫她的名字,白若真的站住了。 行知心里是舍不得她就走的,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她。 “要是你有哪怕一点点不讨厌我,就请你看我一眼,好吗?”行知说的时候,口气近乎哀求。 白若站了一会儿,行知分明看得到她握着手袋竹柄的手,轻轻发颤。 但是她还是走了出去,她走的很快,像是一阵风,要将一切都席卷而去似的。 行知深吸了口气,就算是做了一场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这一醒,他才记起自己该送她们出去的。 行知忙忙地就要追出去,帘帐却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影突然现于眼前。 他没有想到,白若回来了! 她将门合上,疾步过来,扑在了他怀里。 这简直就像隔空被丢到怀里一个被拉开引信的炸弹,那冲击力让行知险些倒退,但是他抬手便将白若牢牢抱在了怀里。 这一刻,真是比梦还不真实,他宁愿不要醒过来! 四周围安静的很,一点点一丝丝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似的。行知后来想想,其实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而是他根本就是已经懵掉了。 白若什么都不说,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肩窝。白若个子高挑,恰好配合他,他就知道他们是很合得来的。 行知拉着她在一旁板凳上坐下来,她却像是从冲动中明白过来,摇头不肯动。 白若看着他,说:“我该走了。我不该这样,可是我也管不住自己了……我已经管了自己很多天了。” “我也管了自己很多天了。”行知说:“你要知道,我得管住自己不去看你,是多难的事。” 白若眼里有泪意,她没说,但是行知也看出来,于是他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像孙天伯那样牺牲了,有些话来不及说。我也怕过,我怕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你的好。但是我爱你,这是不会变的。如果我牺牲了……” 话到这里,行知却说不下去了,原来白若突然翘脚,嘴唇印在他唇上。 白若笃定说:“我不管了,我要与你在一起。” 行知看着她的眼睛,这是双异常勇敢的眼睛。他想她真的很勇敢,那么他怎么能胆怯呢! 行知说,好。 然后他问,今天嘛? 这话自然是故意的,有些打趣的意思。白若白皙的面孔上泛起红晕。他以为她一定是要骂他的了,好像她总是正经八百的,只要他稍有油滑,就会被她教训的。 她可能太像个教员了。 可是没想到,白若不过轻声应着说好。这把行知吓了一大跳。他抱起她来,勒着她转着圈子,转到两人都头晕目眩的。 那一晚上,根本两个人都是头晕目眩的,在天旋地转中,行知说:“白若,我爱你。” 第462章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天定姻缘(五) 白若仰头看他:“我该走了。” 行知就去送她,开门出去的时候,等在外头的白露掐着腰,看看他们,也不出声。白露的神色没有刚刚那么活泼了,看上去是很严肃。 这个时候,白若又说道:“这是白露,我妹妹。”这一介绍才有些正式了。 行知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你们很相像的。他说白露你好,我是顾行知。 白露皱眉对姐姐说:“走啦,我同你回去,不要他送。” 白若低了低头,也便准备带妹妹走。行知就松开白若的手,执意要送她们到门口。 白若和白露边走在前头,边回头看他。她的眼睛又美又亮,而且她是在微笑着的…… 行知后来想起那天,送她离开时候,她微笑中略有羞涩的模样,跟她说你真勇敢。 白若直言,其实她心里怕的要死,可是想如果不去见你,不去跟你说说话,可能以后会后悔的要死……我不想后悔呀。 她不会后悔的,他也不会让她后悔。 到了军营门口,行知就说:“白若,我要带你回家。我想带你见见家里长辈……” 他听到白若说,行知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 他只听得“行知”二字已然一颗心化成春水,余下那些谁还要管呢。他说我们以后再说吧,我们有时间的,不必急在一时,白若点头答应。 不过白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行知的眼睛说:“我已经提出解除婚约,你不要急着说什么。我得告诉你,就算没有你,我也会解除婚约的。我就是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好。” 白若声音极低,走在她身边的白露不高兴地甩了下手,走到他们前面去了。 行知也轻声说知道了,只让她自个多注意。 白若没有说下去,但是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其实他想告诉她,这个时候,其他的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什么比她在他身边更好的呢? 白若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行知也能想象,他们一起要走的路,起码开始的这一个阶段,一定不是平坦的。 或许有许许多多的阻力,但是什么阻力也不会拦着他和她在一起的。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和白若在一起! 行知能想到的尽快带她回家见长辈,当然最先见的就是母亲。在这之前,他是应该先随白若见过她的家长的。 白露是他见过白若唯一的家人,还有那天偶然见过的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清秀斯文的,被他误以为是白若未婚夫的弟弟也算的话,也不过是两个。 然后,行知想,他认定的媳妇,应该让母亲先过目。他想到要带白若去家里,竟很紧张。 虽然母亲一向尊重他的想法,无论怎样都会为他的幸福着想不会反对他的。尤其白若这么好,母亲一定也会喜欢的。 只是想到司令长官顾襄铭,他还是挺紧张的,毕竟为了白若,他在军营里违规多次,恐怕与长官通报婚事的时候,还少不得一通骂。 而且行知也还没告诉白若,他的家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家族。 白若是没有问过他什么,好像她根本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白若只知道他父亲早逝,母亲身体并不好,身边的亲眷也不算多。 实则白若知道的都没错,但是他没交代,他在这儿,最亲近的人是如父亲一般的长官顾襄铭,还有母亲诒云。 行知但愿将来白若不要因为他隐瞒了顾家的渊源,而生他的气。他就是个普通的参谋官,了不起还是立过战功的; 她是优秀的英文教员,人又美又善良……能再遇到白若,行知觉得是自己的福气。 行知知道从此之后有多了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重逾生命的人让他牵挂,也从此更勇敢。 他那天带着底下人出操回来,一高兴就去了同仁医院附近。 他带着底下的士兵刚歼灭了一小队的残余日本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想让她马上见到他,分享他的喜悦。 他知道那天她在医院做义工的,声音嘹亮一些,她可以听到他的。于是他在医院附近逗留了许久。 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并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这是军营的人出操来了这里。 忽然间在那一刻,行知觉得自己和同僚所有的努力和牺牲是非常值得的,他们不止在保卫领土,也是为了未来在这领土上生活着的人们,都能自在地行走着。 行知当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白若,还是挺心满意足地带人回了营地。看到顾襄铭那铁青的脸时,他还微笑。 顾襄铭身后的宪兵就比他更加严肃,当即下了他随身的武器,被押送回临时监狱等候发落。 一路上遇到归队的同僚,都悄悄对他笑笑。那天他们战绩辉煌,每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行知知道自己违规了,但是并不觉得是很大的错误。即便手处罚,他想也值了。心里还有个愿望,有一天他能带着白若去打枪。 当然,结果是行知被上峰严重警告。好几天他都被限制行动,要求他写情况说明报告。他的报告写的非常详尽,声情并茂。 据说这份报告令顾襄铭看得哭笑不得,但是上头的人却大为赏识,特批对他进行教育,只在他进行深刻反省之前停训停职。 这处罚当然仍是很严厉的,不过他在报告中写的敌情分析,因为特别有价值,同时通报表扬。 比起行知被警告和处罚,白若忽然不见人了更让他焦虑。行知再去寻白若,却只见到了白露。 白露见了他,脸色并不好。 行知问起来白若哪里去了,白露就说还不是因为他,姐姐已经被父母禁足好几日了。 行知这才明白过来,合着他带人去医院附近操练给白若看,白若压根就不在!这想起来,他就有点傻眼。 白露瞧他有点呆呆的,干脆地告诉他说就耐性等着吧。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她姐姐脾气向来倔强,认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白露言谈爽利的很,说顾先生你要小心些,我父母亲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呢,你想见他们,可得准备好金盔银甲。 白露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调侃他。行知却觉得事情一定比白露透露给他的要严重的多。 第463章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天定姻缘(六) 行知先前从白若口中,也是得知她的父母眼下并不想见他的。 这也不怪他们,白若突然解除婚约,说不是为了他,那谁都不相信啊。 这前头,白若答应他先去见他的父母,这还没有去呢。 行知定下心来,让白露等一等,他马上写封信让白露悄悄带给白若。 他嘱咐白露要小心一些,如果白若有什么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他,他是预备和白若一起承担所有的。 白露看他这样反而笑了,说我姐姐是父亲和母亲掌上明珠,她会有什么危险呢?难不成他们还会把她给吃了?大不了就是生气一阵子,怪她不和他们好好商议,取消了那家的婚约,又落埋怨,又不知你是什么来路。我姐姐护着你呢,都不肯告诉父亲和母亲你的名字。不过我看也藏不了多久…… 行知和白露说,他是不怕什么的,就是现在上门去让白家父母责备,也是能够的。只是他贸然过去,一旦触怒二位,恐怕于事无补,他只能等白若的消息。 白露说这样也好,不过你预备好登门那日就被我父亲教训吧。他的掌上明珠,因为你简直变成了一个再叛逆不过的女儿,换做你也要生气的吧?你要知道,我姐姐从未违背过父亲的意愿。她在英国念书,父亲一句话,她就中止学业回国。 行知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嘀咕,他当然想得到白家长辈的认同。 ………… 眼见着对行知的处分下来了,听闻顾襄铭私下里已经不知道发了几回的火。这军中的事情,诒云到底不好不管了。 这一日诒云得空,于是她索性就去了一趟医院,问起白若的下落,工友就说:“许是白小姐家里有事呢。” 工友说着笑了笑,他身边的另一位工友脸上也露出相似的笑容来。两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又不便传播似的。 诒云瞧着就有点好奇,但她没有时间,也不便就停下来同工友闲聊。 诒云去了一趟孤儿院的办公室,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马上摇电话给相熟的陈太太,托她打听白若的下落。 不过一日功夫,陈太太便回了电话,说是白若家里人连义工都给她辞退掉了。 诒云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看来白家人是当真不准备放这个女儿出来了的。陈太太也叹气,说大家都说,白小姐是个负责任的义工呢。 “或者是要嫁人了吧。”陈太太又笑道,说到喜庆事,她那可惜的语气变的欢快了起来:“您不知道吧,前阵子有个军官,说是追求白若。那要把医院的门槛儿都踏破了的,听说白小姐最后是同意与他在一处了呢。” 听到这里,诒云顿了顿:“果然如此,那倒真是好事。” 陈太太笑道:“我倒是打算去送一份结婚贺礼的,白家到底也是体面人呢。” 诒云一时间心下想着心事,电话里又同陈太太说了几句闲话,快要放下听筒,心里一动,又问道:“追求白小姐的是军官?” “是呢,就是说呀,还有个新鲜事儿呢。这个军官吧,先前带着部下来医院附近操练。呼声震天,我们都在门口看热闹呢……可惜白若并不在这里,我们虽觉得浪漫,但是都说小伙子这样要受处分的……哎呀,他们可真浪漫……”陈太太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着:“没想到一个军官,那么浪漫呀!” 诒云听着听着,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便轻声问道:“陈太太,你知道那位长官先生姓什么吗?” 她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昨晚听毕妈打听来的话里,分明也是这个意思。 陈太太在听筒里是停顿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一次听护士叫他顾长官的,那应该是姓顾的。 诒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说:“谢谢你啊陈太太。” 挂了电话,她手按在听筒上,就想立即拨电话到顾襄铭的陆总办公室去。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有点激动,事情又来的太突然。 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该问问白若的情况的。但这会不会操之过急呢? 诒云脑海里几个念头在同时转,唯一清晰的是,行知这孩子,眼光还是有的。白若她虽说并不算熟悉,但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看来,印象还是很不错。 但凡听人提及,风评也上佳。似乎为人特别不喜张扬,总是静静的,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浪漫,虽然儿子的做法显然不能鼓励。 诒云没有立即打电话再问陈太太,操之过急并不好。在此事上,有个操之过急的儿子行知,已经很糟糕了,还有个那么爱生气的司令长官顾襄铭在。 她想到顾襄铭,不禁就松开了握着听筒的手。 诒云心想,行知呢,其实也该有个性子好些的姑娘陪在他身边。这个人还是有点心性不定,看他一时兴起不管不顾的样子,初心还在,就是若是将来再想有什么前途,就到底是有些难办了,怪让人担心的,所以也难怪顾襄铭会生气。 诒云舒了口气,想起自己今天要做的事还很多呢,这就得先去孤儿院的外联办看看的。但是她起身的时候觉得有点眩晕,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诒云在去外联办的路上遇到陈太太,真当是凑巧的很,她顺便问起了白若的住址。 陈太太记得倒是很清楚,告诉了诒云,白若的住处。还说白小姐原来一周总有几个晚上要在夜校上课的,她在夜校担任了挺久的英文教员。 诒云把地址记清楚,晚些回家时让司机绕路过去看看。 白若这个时候当然不在宿舍,楼下的看门妇人打量着诒云,也不肯透露些白若的消息。那人只是告诉诒云,刚刚有白老师的家里人来把宿舍退掉了,还说白老师从此以后不在这里住了。 妇人也许是怕说多了话不合适,指着夜校的方向说:“这位太太,您有什么事,还是到学校去找白老师问吧。我打听过,她虽然不住宿舍了,学校里的课应该还是照旧教的。白老师也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她很喜欢教书的。” 诒云再三道谢,她原本想去夜校看看的,时间却有点晚了。她惦着晚上要去钱将军家做客的事,少不得先返回家里。 路上还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情,这还真是很巧呢。 第464章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天定姻缘(七) 诒云赶回到家里,见门口空荡荡的,庭院里也肃静,就知道行知是没回来的。 毕妈看到诒云回来,就进屋来,说今天家里一切都好。 诒云总觉得这些天精神有点不济,毕妈就上来帮她准备衣服。她坐在一旁看着毕妈把预备穿出去的衣服鞋子和首饰一一拿出来,放在她方便取用的地方。 诒云咳嗽了两声,毕妈听到,就说要给她蒸冰糖雪梨。 她想想,说好啊,等我晚上回来吃吧。毕妈答应着,就下去准备了。 毕妈出去之后,诒云坐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换衣服了才起身。她没有穿很繁琐的西式礼服,今晚是钱将军府上的小型宴会,钱将军夫人再三说没有外人,不需要盛装出席,她稍稍打扮下就可以了。 战时,大家已经习惯了样样俭省,打扮也比不得战前了。她选了件素净的旗袍,挑了合适的大衣试着。 这旗袍做了之后第一次上身,钮扣细碎繁琐,她一粒粒地系着,好半天才系了一半。诒云的头发没有束好,垂下来遮了面颊,镜子里并看不清楚脸面。 但这暖暖的屋子里,她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安然的。 仿佛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对付她旗袍上那几颗扣子。珍珠扣有微光,在她指尖上一星一点地动着。 诒云抬手拢了下头发,柔软的头发在手指间滑了下去,大概弄的痒了,她轻轻甩了下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诒云突然想起,从前钧儒便是这样抚触着她的脖颈的。 从前诒云弯身系着余下的钮子。钧儒靠近她点儿,却拦着她的手,开玩笑似的不让她系好。不但如此,他还趁着她阻拦,解了两颗扣子。 “咦?”诒云皱眉。 钧儒见她嘟了嘴,低头亲在她唇上,很轻很轻的一吻。 诒云这才红了脸,看他的眼睛,低声说:“别闹啦。” 突然想起这些往事,诒云多少又有些伤感的情绪弥漫起来。 诒云忍着心中的伤感,将耳坠子戴上,钱将军夫人品味极好,她家中的宴会当然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便是物资短缺之时,都要想法子办的不失礼的,她当然也不能失礼。 从卧室出去,毕妈就催她说时候不早了。 诒云车子到了钱家门前,司机就说:“夫人,您没记错时候?怎么钱公馆门前这样冷清。” 诒云看看钱公馆门前果真门可罗雀,不禁也诧异。钱将军和夫人交游广阔,钱公馆就是平时也车来车往络绎不绝,今天按说要来的人不少,不该如此的。 汽车略等了一会儿,钱公馆大门才打开。等诒云下了车,就看到钱夫人亲自出来了,但是显然钱夫人来的有点仓促,见了她立即请她向里走,说:“真是抱歉的很,诒云。我是忙昏头了,竟然忘记告诉你,今天晚上的宴会取消了。不不不,你请进来坐坐。” 诒云听说取消,就想着或许钱公馆是有什么事情,今晚不便待客的。钱夫人却挽着她请她进屋。 “来坐坐喝杯茶。”钱夫人干脆请诒云里头小客厅里坐,一路挽着她,吩咐人上茶点。 她等诒云坐了,也坐下来先看看诒云,微笑,“瞧瞧,多美丽。难得见你盛装,我倒要多看两眼。” 钱夫人是不觉得自己在说笑,平日里都忙碌,见面也是匆匆的,诒云衣着素净的很,并不多在装饰上下功夫的。这么看着,真赏心悦目。 诒云却发现钱夫人虽然同她说说笑笑的,脸上是有点忧愁的颜色。不过钱夫人向来修养极好,轻易也不露出异样来的,于是她心想自己还是不要耽搁太久的好。 她与钱夫人聊着妇救会名下学校的事,过一会儿茶点来了,帮佣人上茶点的是钱家的小姐,见了她,称呼声苏太太。 钱家大小姐微笑,过来给诒云斟茶,轻声说:“我有位要过门的表嫂,总爱往家里拿英文报纸,上头,倒是经常能看到苏太太的名字呢。”她说着,偷偷看了母亲一眼。 “是嘛,那还真的是……不过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听说你还有一位未过门的表嫂呢?”诒云笑着问道。 钱夫人说:“这孩子就是瞎说说的,那是我们的一个表亲,也就是我哥哥的儿子,做些小事的。他有一位未婚妻,最近在闹着解除婚约呢,可把我家司令也给气的不轻。不过我这位侄儿自己也要说,不要同人提起,因而我们也不太说起这件事情。” 诒云笑笑,对钱家母女说声谢谢。不知怎的,她心思忽然一转,问了下:“那位未过门的表嫂,可是叫什么名字?” 诒云心想难道难道会这么巧? 钱夫人说:“唤名白若,乃是北平白司令的女儿。” 钱夫人看诒云是愣了一下的样子,说到这也就顿了顿:“我倒是先前也不太识得她,没想到原来她是董小姐的朋友,早就来了南境的。只是我一时没认出来,晓得的时候,已经是闹着解除婚约的时候了。” 诒云想了一会儿才抑住自己的惊讶:“这真让我意外,那位白若小姐,我是听陈太太提过的,说是人美心善,还做义工呢,好可惜她今日辞工了。说是这位白小姐平常在医院里工作尽心,人又和气又善良,人人都舍不得她走。我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您侄儿有婚约的人。” 钱夫人想了想,又道:“白司令的夫人同我提起过,白若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当然好的……就是这孩子性子不那么开朗,这两年因为一些事情,尤其是很少同人接触,无非是教教英文,闲了才去医院帮帮忙。做不了多少事,怕是也给人添麻烦。” 说到这里,诒云心下咀嚼着,怕是钱夫人对这会对白若也颇有微词了。 钱夫人说这话的时候也觉得有些过了,不过跟着轻叹一声,半晌才说:“若果真办婚礼倒也好了呢……诒云,你我相交多年,不是外人,我就不瞒着你了。我一贯觉得白家一向是有分寸的人家,这白家出来的孩子,我还是放心的。可是我们也万万没有想到,就这一门婚事上面,竟然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来。” 第465章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天定姻缘(八) 诒云听钱夫人说着,从衣纽子间抽了手帕擦拭了下下巴。诒云抿了口茶,而后思忖着该如何是好…… “白若是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与我家侄子订婚的,白家人呢,我们原本就是相熟的,因而觉得这样总归还是不错的,虽说当时她年纪还小,到底是知根知底。哪知道这两年,我们这边的男孩子有些不像话。因为他的糊涂事,白若要解除婚约,拖了一两年都没能够成。后来我出面央了刘家的人去求情,刘先生和刘太太都是极好的人,他们都很喜欢白若,也和她算熟识,希望能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原谅我们家男孩子犯的错,不至于解除婚约。” 说到这里,钱夫人顿了顿,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实则上,我还是希望他们这桩婚事能成的,这到底成一桩姻缘不容易。我们家的男孩子有些不好的行为,我们也是很惭愧,但是如果白若因此不能容忍,也有些小题大做了一些。不过我们听说近日有人在追求白若,如今到底是婚约没解除清爽的,如果她就此接受别人的追求,那就似乎有点脚踏两只船的嫌隙,听起来,也实在不是个事情。我们钱家也是个体面的人家,闲言碎语自然也是不大愿意听见的。老爷呢,本就是讲究体面的人,闹出传闻来,让人议论纷纷,也是气得不轻。” 诒云点了点头:“倒确实是一件有些棘手的事情,那白家呢?可有什么表示没?” 钱夫人想了下,又道:“我后来同白司令的太太联络过,她说女儿平日性子乖巧,如今也是和她父亲顶撞起来的。白司令也一样气得不行,亲自带着太太来了南境,就叫她在此处的家里修身养性,不许她出门,让人替她辞了医院的工、向学校告了假。你看,诒云,这事情到底是不好讲的,我还得两头劝说。我们老爷原本就有的老毛病,这一下气得又犯了,怕也不是一两天可以好的。我想,再闹下去,到底不是个事情,就请刘家再出面,协调下,实在不成,那就只要解除婚约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也就这回最令我头痛了。” 诒云听着,这情形和家里是差不多的,她也焦虑的很。要是知道了行知追求的竟然是白司令的女儿,也不知道顾襄铭那边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诒云心里一阵乱。 钱夫人见她不语,认为她这是不便发表意见的缘故,就说:“你整日家里家外忙着,这些琐事不上心的吧?你看我,倒是跟你唠唠叨叨的,占了你的时间了。”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先前只晓得夫人的侄子是订了婚的,并不知道是白家的小姐。白家的小妹我从前在舞会上见过,还是不错的,想来大小姐也是个不错的妙人。”诒云只得尽量中肯地说。 白家是官宦世家,从早前不论哪一任政府,都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的。白家不止是在政府里头,在军界更是不同凡响的地位,就连从前的申城顾家,都得让着三分。 “对了,夫人的侄子好像有几位,这次说的是哪一位公子呢?”诒云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 “唉,是我哥哥的三子,默庵。他这个人罢,从前是被我大哥宠坏了的,是有些太不像样了些……若能都改了还好,可我看,怕是白家姑娘也不定愿意再去给什么机会了。讲句真心话,若是白家姑娘不嫁给我侄儿,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她若是我女儿,我也一定愿意的。可是这到底不是一般,说起来,这是家事,本不该说这样多的。不好意思,诒云,让你笑话了。”钱夫人复又叹气,同诒云道歉。 诒云忙摇手,说:“我这么听着,既是看来贵府公子和白小姐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就让年轻人自己选择好了,如今都提倡婚姻自由了,年轻人的想法自然同以前很不一样的。总归他们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还得他们自己做主的。您说呢?” “当初订婚的时候,实则,我也是不同意的。总觉得对方姑娘年纪还小,不过十八、九岁,懂得什么呢。有人对她好,又在外头求学,自然就什么都信赖他的。可是我家男孩子也是一根筋啊,订了婚才告诉我们。当初挠着,就要结婚,幸而我们阻拦了一下,要他先完成学业的。这一次怕也不是说追求白姑娘的男孩子不好,听说是个参谋官……我同老爷说,要不就看看那孩子,或者通过在军中的人调查调查。老爷在气头上,坚决不肯。说是那小伙子不稳重,竟然带着底下士兵在医院求爱太不像话,恐怕不用他出手,白家人也不定能喜欢。我悄悄使人打听,被老爷知道了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我再也没辙。诒云啊,还有一样,可让我担心,我家侄子吧,万一仍旧不同意解除婚约,若是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当真是没法子的了……”钱夫人说着说着,开始担忧这个。 诒云在这样情形下,居然想笑。钱夫人说起来是姑母,实则对侄子怕是比生母还要好的。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外头钱家二小姐敲门进来。因跑的有点急了,她进门微微喘息,对她母亲道:“母亲,表哥又醉酒了呢。” 钱夫人眉头一皱。诒云看着钱夫人,没有出声。 钱夫人蹙眉道:“现下他人在哪里呢?” 这钱家二小姐就回道:“在花园里头耍酒疯呢。” 此时恰好底下听差来报,说是顾司令来电,说是寻苏夫人。钱夫人起了身来,然后将唤了诒云,将电话听筒递了过去。 诒云想着,顾襄铭这个时候突然来了电话,怕是有急事。待得她应了一声,就听见顾襄铭在电话另一头说,他就在钱公馆外头,让她出来就是。 诒云即刻会意,转头对钱夫人托词,说是还有事,这也便告辞离开了。钱夫人因为自家侄子的事情,难免心下焦虑。恰是诒云要走,她便不再挽留,不过亲自送她到了门口。 第466章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天定姻缘(九) 诒云上车前执着钱夫人的手,紧紧一握,说:“改日再见。不要过于担心。孩子们虽然做事冲动些,也都大了,会明白什么是好的。” 钱夫人点头,等诒云离开,她一回身,看到站在身后的女儿。钱家二小姐被母亲盯着,立即过来搂着她的肩膀:“母亲,您干嘛这么看着我的,这眼神怪吓人的。” 钱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站好了,仍是盯着她,过一会儿,说:“你跟我进来说话。” 钱夫人走在前头,疾步如风。二小姐跟上去,母女俩仍在刚刚招待诒云的小客厅里坐了。 “你方才还藏了什么话没说,你倒是赶紧说,不要藏着掖着,我看不过眼。”钱夫人直接问道。 二小姐抿了抿唇,小声道:“是白若,今日来过家里了,只是表哥说不让您知道,他们就在院子侧门那里见了面。我想着,表哥这疯疯癫癫的毛病,总归还是得系铃人来治他。因而我这才没跟您禀报,哪里晓得……白若一走,表哥就醉酒了,还闹出事情来。要不是我着人将他拦住了,怕是这会都去父亲屋子里闹了。” 钱夫人又是愠怒,又是疲惫道:“糊涂!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瞒着我呢?白若这孩子,脾气这样刚硬,自然不可能会同意继续婚事的,多半还是要解除婚约到底的。” 二小姐又到:“母亲,容我说一句罢。实则,白若我也是见过几次的,她是十分独立的女孩子,跟我截然不同,因而总是会有一些独立的想法。我听说,她现在喜欢的那一位,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难道婚姻不就是为了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二小姐说到这里,又过去握住钱夫人手道:“就为了表哥这点事情,父亲气得老毛病复发,实在是得不偿失。我晓得,母亲与父亲是把他当儿子来疼的,可是再怎么样,也不好错点鸳鸯谱罢。” “你懂什么?年轻人年纪轻轻,见过世面少,到底是不懂得要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呢。”钱夫人皱眉道。 二小姐又抿了抿唇,摇摇头,说:“提倡说婚姻自由都多久了,你们还这样顽固,说起来还是给人介绍对象的呢,怎么轮到自己家里,就拎不清楚了……况且,大姐又是为什么迟迟不回国,难道您心下不知道么?恐怕她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表哥,被你操心太多的。” “混账!你今天话有些多了!若是被你父亲听见了,可不得难过了。你回去罢,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看着就心烦。”末了,钱夫人下了逐客令:“我想你与你姐姐,两个人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我觉得你们都需要好好反省下了!” “母亲,表哥到今日这样,您也是有责任的。”二小姐涨红了脸,说出了这一句来。 钱夫人瞪了她一回,却觉得如鲠在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二小姐看母亲气极,只好双手合十求她饶过。 “你们这些孩子呀,一个个书倒是念的不少,就是这脾气……实在反骨的很!”钱夫人又气又急又无奈,心想自己可不能先乱了阵脚。 钱夫人正要告诉女儿先保密,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问:“你刚刚说谁来过了”? 钱夫人回身望去,吓了一跳,果然看到钱将军披着外衣站在那里,眉皱的很紧,本来就威严的面貌显得更加令人生畏。 “哟,你这怎么就下来了?医生不是让你好好儿休息嘛?”钱夫人忙道。 钱将军过来,往沙发上一坐,看着手足无措的小女儿,说:“我让你说,那个跟你表哥抢媳妇的军官,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顾行知。”二小姐见父亲并不像是非常生气的样子,小声说。 “怎么了?”钱夫人看看丈夫的脸色,虽然仍是严肃的,看上去却是让人燃起一丝希望的。说到底她也还是盼着这桩糊涂公案快点有个了结……就像她从心里是希望侄子自己选择的媳妇是他真心实意喜欢的。 钱将军沉默了一会儿,说:“刚刚苏太太在这?” “是呢,略坐了坐就走的。也是我昏了头,竟忘了通知她……”钱夫人说着,忽的顿住了。她疑惑地望着钱将军,眼睛突然睁大了些,“难道……” “我直接找人确认过了,当时气昏头了,他们来告诉我的时候,说营地方面不肯透露违反军规的到底是谁,我也就没有让继续查。”钱将军说。 钱夫人问:“找几个熟人问问?我前天不是说要找你那几个学生么,明明他们是你手里出去的人,你就是不让问……” “他们也未必知道的确切,顾行知的身份背景应该是保密到有限的几个人那里的。姓、名、军队编号,都对在一处才能确定是不是的。”钱将军说。 钱夫人愣愣地瞅着他,半晌才说了句:“这……” “不过凭着方才的推断,我想这顾行知,应该是顾家旧人之后,没有错了。”钱将军半天吁了口气道。 …… 诒云出了钱公馆,就看见老远的梧桐树底下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显然,为了避嫌,顾襄铭把牌子都给撤了。 诒云索性就当做没有看见,就朝着另一个方向故意走了几步。哪里晓得,顾襄铭一下就跑了过来,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 诒云挣了下反而被握的更紧些,脸上一热心里一慌简直忍不住要跺脚了。顾襄铭却笑嘻嘻拉着她,说:“快进车里坐呀,外头多冷。” 顾襄铭声音极沉,落在诒云耳中,就像踩了棉絮一般。 她实则是觉得在顾襄铭不拘小节的腥味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顾襄铭手温暖厚实,真让她也片刻有了一种错觉,好似是钧儒在牵着她,于是她跟在顾襄铭身后上了车子。 “副官没来么?”诒云隐约记得他说是副官开车来的。 “早让他先回去了。”顾襄铭笑笑,如果不说副官也在,她能出来这样利索?她这个最讲究得体,这单独的见面,怕是躲还来不及。只能出此下策了。 第467章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天定姻缘(十) 走了几步,还没到车子,顾襄铭又问:“你想不想跟我去散散步?” 诒云皱眉:“你不是电话里说有急事么?” 顾襄铭低头笑了笑,嘴里哼哼唧唧的,似乎很是满意她的反应。诒云跟着默了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顾襄铭挥了挥手,示意暗中保护的卫兵他们后头跟着就行,他自己与诒云一同慢慢走着。天气寒冷,尽管在沉沉的夜色围拢之下,还是能看到他们呼出的白汽。 “怎么了,你不是与钱夫人交好,相处都很愉快的么?”顾襄铭笑了笑。 “嗯。”诒云低着头,鞋踢着地面,抑扬顿挫,像和缓而优雅的华尔兹节拍,“没有不愉快的。” “哦?”顾襄铭似是而非应了一声:“那是有别的事。” “嗯。”诒云抬起头来,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上坡上的路既狭窄又弯曲,她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小路,有时候就从家里走到这边来的。 但是和顾襄铭单独散着步,走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呢。 顾襄铭看她,忽的低下身吻住了她的额头。诒云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就是一个巴掌,被顾襄铭紧紧擎住了手。 “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后不是还有暗卫么?平日里你怎么样,我都不和你计较。今日你所为,实在不该!” 顾襄铭将诒云的手紧紧攒进手心里,握着,“我对你的心意,你还能不知道,不了解么?” “顾襄铭!我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诒云气结,手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得解脱。 “可是顾钧儒已经死了,不是么?你一个人还要为他守寡多久?”顾襄铭难得看见诒云生气,显然她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诒云脸色涨红,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方才望着顾襄铭说道:“我这辈子,只有钧儒一个丈夫。不管他天上人间,究竟在哪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改变心意了。” “那么如果他还没死呢?”顾襄铭望着诒云,眼眸沉沉,似是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 诒云愣了愣,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假设……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如果没有旁的事情,我还是先回去了。”这一次诒云是真的生气了。 令顾襄铭更没有想到的是,诒云竟然气的昏过去了。这倒是叫他真的着急了,连忙一路跑回车上,将诒云送回了家中,又叫了医生过来看。 医生倒是说没什么事情,就是有些着凉了。毕妈说是会照看着,要顾襄铭放心回去,可是顾襄铭看着诒云瘦白的脸,无论如何都有些挪不开脚。 他想着感冒的话,好像听说吃橙子不错,就问了毕妈厨房在哪。 说干就干,他即刻下了厨房,撸起袖子来,从水果盘子里取了只橙子,看了看厨房里的陈设,走到水池边,去把这只橙子仔细地洗干净了。 他又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放餐具的柜子,打开来选了个好看的碗,把切好的橙子放进去,照着印象中报纸上方子上说的,撒了一点盐。 蒸锅黑亮,篦子洁净,雪白的碗,色泽鲜亮的橙子放在里头,散发着香气。不知道蒸出来的口味会怎么样,也许诒云不会喜欢这又咸又甜的猫狗臭,可谁让她生病着呢? 等着橙子蒸好的工夫,顾襄铭坐在桌案边喝着红枣茶把面前这张旧报纸翻了翻。报纸上登的消息都很有趣,他边听着蒸锅咕咕的声响,边翻着有趣味的文章看。 厨房里氤氲着热乎乎的水蒸气,比外头还热些。顾襄铭坐着,忽的笑了笑。灶上的盐蒸橙子快好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坐在厨房里,等着某种模糊的味道。他有点惆怅,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那种菜了。可是那到底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他被人救下的时候,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三个月。能够醒来,所有人都觉得是奇迹。 醒来以后,医生问他一些事情,他也说不上来,只说头疼,就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姓顾。 再后来,他报投了军营,短短几年时间已然是一方司令。虽然南境苦的很,但是他也甘之若饴。 顾襄铭突然从过往的思绪中抽回,他过去看看蒸锅,没有拿棉布,伸手便被烫了下。他只得抬手捏住耳垂,过一会儿,催着手指吹了口气,还真疼。 隐隐的,顾襄铭听到身后有人经过,便问道:“谁在外面?” 诒云听他这么说,干脆推开门进来,轻轻将门掩上。 顾襄铭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披着羊毛大披肩,那细碎的穗子几乎垂到地上,人就施施然走过来,眉眼间则满是笑意。 整个人看上去虽然娇弱然而也舒适无比,真令人瞧着通体舒泰。 顾襄铭有些埋怨说:“在上面休息多好,我这就快蒸好了。” 诒云淡淡说道:“行知这时间到了不归营地,已经被处分了。你倒是好,一方司令官,不以身作则,还在外夜宿,人家说起来,那就都是你的把柄了。” 顾襄铭笑笑,看起来,她似乎心绪平复一些了,“你看你被我气着了,我就什么心思都没了。要是有人要上报给我处分,我也认了。我现在倒是有些理解行知这孩子了,到底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由得人去控制的。” 茹云为了岔开话题,轻轻嗅了嗅,故意说:“都是什么呀?味道好怪。” 顾襄铭耸了耸肩说:“你坐吧,马上就好。” 顾襄铭在这里吃过亏,便学乖些,看到一旁放着一摞棉布,抽了一块把盖子拿起来,热气腾腾地冒着,他动手扇了扇。 他正看着这碗盐蒸橙子的熟度,背后有个人儿靠近过来。 顾襄铭微笑,将盖子盖好,一转身,倒是不小心将诒云让进怀中。诒云呼吸的热度透过毛衣衬衫浸润着他的肌肤,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那一点开始扩散。 好一会儿,顾襄铭也不敢动一下,他怕诒云又恼了。索性,诒云并没有太生气的样子,就是淡淡的 “饿不饿?”顾襄铭笑着问。 “还好。”诒云微微笑说。 不知道蒸锅里是什么,厨房里一股热乎乎的温暖的橙香。 第468章 第四百六十八章 终相逢(一) 看诒云脸红,顾襄铭就跟着笑。诒云转过身来发现,他的笑声越来越响,诒云都听不到别的动静了。 她左右看看,幸好没什么人在。即便是如此,也难免人家听不到这么突兀又张狂的笑声。 她轻声道:“我有正经事和你说,顾司令” 顾襄铭还在笑,不过看她这又无奈又娇嗔的样子,真是够让他心疼的。 两个人都觉得厨房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就到外头说话。 这一段路,谁也没再说话。远远跟随的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将两人的身影拖的很长很长的。 顾襄铭倒是心下想,如果可以,他能永远这么与诒云走下去,那也是极好极好的,他到底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能与诒云独处。她总是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诒云此时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很好看。 “行知喜欢的那位姑娘,是北平白将军家的大小姐白若。”诒云转过身来轻声说道。 顾襄铭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点点头确认,才过来坐在她身边。 “现在要怎么办呢?”诒云担忧问。 顾襄铭沉吟半晌:“行知这个混小子,这会儿谁管他要怎么办呢?” “你真是!”诒云听了这话,悬着的心却好似终于找到合适的地儿一搁,安稳了。 “你罚了行知,自个闹个不痛快,何必呢?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啊?”诒云说这话,等不到顾襄铭的回答,打起精神来看着他。 哪知顾襄铭正闭目养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顾司令。”诒云的肘碰碰他的肋部,触碰的他痒痒的。 “这事总有转机的。”顾襄铭说着,他并不想继续说行知的事情,心下已然有了主意,又想到她方才在路上说的话。 眼见着诒云有些冷的发抖的样子,顾襄铭想揽住她,又有些束手束脚,恐怕他再有任何举动就是轻薄了。 他无法,只得送诒云回去,但是也没急着要走。 到了家中,诒云笑着收了下腿,缩在沙发里。屋子里很暖和,她觉得挺热的,这样也让她觉得更有些懒懒的不想动。 她好像把最大的事都抛给顾襄铭了,眼下可也没什么要她马上操心的了。她望着坐在对面位置上的顾襄铭。他的侧脸可真好看,跟钧儒简直一模一样。 诒云突然轻声说:“我在想,想不起来刚刚在想什么了。”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又好像完全不重要。 “那等你想起来再说。”顾襄铭说。 她最近是经常会这样,动不动喊毕妈一声,却又忘了要喊人做什么。 顾襄铭倒是笑了,最近阴霾常挂脸上,这倒是难得。 诒云靠在沙发上,一下竟就瞌睡了过去。 顾襄铭踮手踮脚走了过去,他的手臂环过来,轻轻抚着她的额角和柔软的耳朵,目光随意地落在一边的沙发旁边的架子上,摞着些东西,有一叠是锦缎。 他记得那天为了行知的事情过来,诒云正和毕妈一起抖开来看花色。说是前阵子妇救会有个慈善拍卖,她捐了钱并没有去拿东西,妇救会派人送来了这个。 看上去并不太贵重,只是颜色好看,每一幅都是双色,正反面不同,且花色都是暗纹,要对着光才能看出稀奇来。 顾襄铭对这些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就听诒云说,这个名字倒是好意头,叫做鸳鸯锦。 她还说,这么华丽明艳的颜色,家里用不着有点可惜了,不如留着给他底下的兄弟兵娶媳妇再用才合适。 顾襄铭当时还笑,说她未免考虑的早了些,等自己底下兄弟真有喜事打算再准备也不迟嘛。而且她怎么就用不着了呢? 一铺华锦绣鸳鸯,他们明明也可以做神仙美眷呀。 最后顾襄铭拗不过诒云的好意,就让她帮忙挑一些,准备叫人带回军营去。 是松花和桃红,还是嫩黄和藕荷,选了半天,诒云都没有能定下来。一大摞鸳鸯锦,给他们两个展开,铺的满屋子都是,彩霞满天似的。 顾襄铭微笑着,伸手从碟子里拿了一只橙,用水果刀轻轻地旋着皮。 削下来的橙皮被他堆成一朵花的形状,放在碟子里,然后他将果肉切成小块,放在橙皮旁说:“还想吃别的吗?我下去给你拿吧。” 没听到诒云回应,他转过脸来看时,发现诒云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那天她睡着的脸,也和今天差不多,总是很沉静。他就转过脸,看她一会儿。诒云呼吸匀净,睡的很舒服了。 顾襄铭从回忆里拉回思绪,他没有叫醒诒云,悄悄起身将诒云的毯子扶上去,让她睡的暖和些。他本想让人上来给诒云送点吃的,想想毕竟自己在这里才是客,还是自己下楼去。 底下有军营的通讯兵里看到他下来,忙跟出来。顾襄铭见状,就问,有没有什么事。通讯兵就回说,没有急事,就是有两封电报送来,不过不算急电。 顾想铭接过两封电报,果然并不是紧急事件。他还是口述让通讯兵安排回电,临了问道:“上头让行知复职了吗?” 通讯兵点点头,说:“是的,上头说因为人手严重不足,进山剿灭日本残余部队的情况也不乐观。再加上顾参谋长连续上书请战。上头有特赦,说战斗任务结束之后,还是得关禁闭,暂时没有其他的消息。” 顾襄铭点头,没有坏消息,应该就算好消息。 “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就回军营。”顾襄铭忽而转身对通讯兵道。 “是,司令。”那通讯兵的说道。 他见顾襄铭并不急着上楼,于是也慢下脚步,见他往后头厨房方向走去,他有点意外,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就先离开了。 顾襄铭的确是要去厨房的,不过他没想到厨房里都这会儿了,还有不少人在。 里头有说话声,听着应该是毕妈她们,他这样一来反而有点踌躇,想就这么折返回去吧,也有点不合适。 就在这时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厨房门一开,毕妈出来了,看清楚是他,忙问:“司令,是要什么吗?” 第469章 第四百六十九章 终相逢(二) “哦,你们夫人有点咳嗽。是不是有蒸的冰糖雪梨?”顾襄铭装作不经意轻声问了一句。 “有的。还在灶上温着呢,我马上送上去。”毕妈一面擦着手,一面连忙要去端。 “我拿上去吧。”顾襄铭说道。 毕妈正回身要进去准备,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回答什么合适。 顾襄铭虽然与诒云算是朋友,可是让他进厨房端东西上去,还是有些让毕妈不知所措。 “那夫人……”毕妈有些踟蹰,诒云要是知道顾襄铭进出厨房,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定定神,想笑也不敢笑,这顾司令要对诒云示好,也是不顾得什么身份了,这当然也不是坏事。 “夫人还要什么嘛?”毕妈跟着问了一句。 诒云想了想:“来点点心吧,枣泥糕有没有?” “有的有的。夫人昨儿说想吃冰糖葫芦,底下丫鬟今儿特意出去买的山楂果,给做了山楂糕呢。冰糖葫芦我们做不出来,不过听说隔壁公馆里头的厨子,倒是做的一手好的冰糖葫芦儿,改天去隔壁公馆说一下,请他来专门给夫人做吧……” “好。”顾襄铭听了倒是觉得心下定了一些,隔壁住的是曾家,他倒是熟的很,借个厨子,倒是不成问题的。 平常他就是不忙,军营里的厨房他也是不来的。这会儿和毕妈说着话,他往里走了几步,看到里面的宽大桌案边,果然除了毕妈,几个夙州来的做饭姨娘都在。 “司令。”几个姨娘正在预备明天的食物,两人也忙起身,问候了一声。顾襄铭点点头,示意她们不用多礼。 顾襄铭多少觉得有点尴尬,尤其看到厨娘笑着把桌案上的食物都理顺清楚。不过毕妈却微笑着,问道:“司令,灶上温着的有红枣茶,要不要来一碗?” 她说着,就往灶边去,果然给顾襄铭倒了一碗。他在桌案边站下,看这瓷碗里的红枣茶,呈深红色,散着热气和香气。 他一向不喝这东西的,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的,瞧着觉得也好。 毕妈轻声说:“夫人最近胃口不很好,难得她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的。” 顾襄铭点头,的确如此。 毕妈将一个小盅放进盘子里端过来,盘子里果然放好了枣泥糕和状元糕。 刚刚诒云在楼上也没有睡沉,顾襄铭离开的时候她朦胧间还是知道的,就是懒得开口。醒过来看到茶几上的小碟子里放着点心,却没看见有人在屋内。 点心充的房里满满都是温馨味道,诒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还以为顾襄铭是有事情提早走了。心里就想着,这么晚他回去的话,还是得叫人弄些宵夜送过去,要不然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想下楼的时候遇到毕妈,对着她神神秘秘地笑着,指指楼下,笑着说不得了了夫人,司令竟然又进厨房了。诒云听了,自然吓一跳。 诒想着,上次跟顾襄铭说,他来家里是客,下次万万不可再进了。顾襄铭嘴上应着说君子远庖厨的,忽然又进厨房,是要做什么?毕妈不肯说,要她自己去看。 诒云一边猜想,一边下楼,心里竟有点小小的紧张。 等到她来到厨房,两个人对视了一会,都没有动。 顾襄铭干咳了一声,低声说:“我看你有些伤风的样子,就想着炖些冰糖雪梨。” 闻言,诒云吸了吸鼻子,松开手臂,还真是有些感冒了。顾襄铭让她坐下来:“多少吃一些吧,我看你吃完就走。” 诒云抬眼看他,这一刻脸上的笑暖融融的。她就坐在他身边,脸一下红了大半,拿了瓷勺舀了一口。 顾襄铭见她只看着碗里的雪梨不动,伸手把瓷勺拿过来,舀了一点点雪梨喂给她,低声笑道:“我看就是行知那小子,也没你这么不省心。” 这话说的暧昧极了,诒云听了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旋即抢过那瓷勺,自己吃下那雪梨。 顾襄铭是不介意一口口喂给她吃的,诒云看他,知道他想到什么,摇了摇头。 这真也不是个好地方,有柴火和油盐的滋味,却也给人别样的温馨感。可是,这种温馨对诒云而言太奢侈了。她一贯认为,钧儒死后,她便不再拥有了。 看起来,顾襄铭好像有不少话要跟她说的,但是他也一动不动地坐住。诒云安安稳稳地在他身边,小憩片刻也好,这安宁而不受打扰的时间,过不久就会再次少有的。 过了一会,顾襄铭起了身来,说是该回营地了。 诒云忙起身要相送,顾襄铭就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替她披上。 夜深了,就能听到外头些微的声响。这么静谧的夜晚,他们两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那路好像很长,总是走不完。 脚步声是一个轻些、一个重些,和缓而又配合默契,像一曲缓缓的歌谣。诒云只觉得心越来越静,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顾襄铭。 到了军用吉普车前,顾襄铭道:“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诒云随手就要把军装外套还给顾襄铭。顾襄铭笑着止住了她的手腕,“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借口,再登门么?” 诒云听了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也不回话。 顾襄铭突然在黑影中准确地捏住诒云的鼻子,宠溺道:“赶紧回去吧,外头凉。” 诒云这次没有躲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冒,行动也变得迟缓了。 车门开了一半,顾襄铭轻缓地吐了口气。 没想到诒云突然开口说:“不知道行知和白若怎么样了。白若这个姑娘还真勇敢的很,行知从事这么危险的职业,她还是说要跟他就跟他,我在钱公馆的时候,听着白若要和钱夫人侄子解除婚约的事情,可是心砰砰跳。” 说到这里,诒云望着顾襄铭顿了顿:“我想,你生气不过是因为他冲动不计后果,真有喜欢的姑娘,我想你也不会在意是哪家姑娘的……” 顾襄铭也有些困倦,不知为何听着诒云小声说话,他头脑竟越来越澄明。 他没有直接回答诒云的话,不过朝着她笑了笑,“你照顾好自己。” 第470章 第四百七十章 终相逢(三) 隔日,诒云一清早就被楼下的嘈杂声吵醒。 她下楼一看,却赫然看见顾襄铭在小厅里,紧锁着眉头。 诒云觉察到异样,便问他,“怎么?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顾襄铭转过脸看她,面色凝重,“行知的队伍没回来。” 诒云楞了片刻,耳边真似突然间有蜜蜂飞过般嗡的一响,脸色顿时就变了,失声问道:“没回来?” 带着新兵进山打鬼子,没回来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明白。 顾襄铭又补充道:“凌晨出发的,出去的其他人都回来了,只有他的队伍。” 诒云沉默了,只觉得浑身冰凉透了。 顾襄铭站起来,说:“你在家里等消息吧。” 忽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诒云与顾襄铭好一会儿相顾无言。 “你该是有别的事情要忙吧,赶紧去吧。”诒云瞬间好像恢复了镇定和信心。 她从茶几上拿了手表来戴上,系着带子的时候还看看时间:“这掉队的事情不是常有,不用大惊小怪。我想行知是个有分寸的人,还是先不要说什么吧,又还没有确切消息,我们何苦来的草木皆兵。” 顾襄铭看诒云镇定地批上一件披巾,从容的像是他刚刚说的这则消息,就是从广播里听来的最寻常的一则新闻。 她果然走出去,看着壁炉上摆着的全家福,将收音机打开了,广播里是当日的早间新闻。 那是行知从崇城走前拍的相片,还是夏天呢,每次看到穿着夏季制服的行知,他自己都要调侃一番,到底是像土匪还是像正规军。 诒云总是开玩笑,说看看相片里人的样子,恨不得把这孩子都遮了,好骗自己说岁月不曾流失的那么快。 “诒云?”顾襄铭喊她一声。 “嗯。”诒云看他,并没有介意他这样唤她,只是指了指相片,“我还是出去看看,再回来等消息。不去,我不安心的。” 顾襄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早餐桌上,顾襄铭也陪着她吃饭,两人都保持着平常的样子,餐桌上的气氛还是有些异乎寻常。 平时吃饭虽然也冷清,今天也格外安静些。 诒云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钧儒死前的那双眼睛,只忍着心里翻腾着的不安和难受,微笑着送顾襄铭出去。 车子载着顾襄铭驶出大街,诒云这时候才觉察自己眼眶酸热。 她低了头,正预备进屋,就见顾襄铭竟然从街上走了过来。 原来他跳车了…… 顾襄铭的脚步极快,诒云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就见他快步来到自己跟前:“上车,一起去陆军医院,行知受伤了。” 诒云来不及问什么,顾襄铭就将拿在手上的军大衣展开给她披上,拉着她上车去。车子发动起来,他握了诒云的手,说:“他替一名狙击手挡了一枪,身上受伤了。眼下伤势不明,医院只说没有生命危险,我想你自己是懂医的,我们过去看看便知。” 诒云紧紧握着顾襄铭的手,听着他简短有力的交待,反而比刚刚听到出事的时候心更沉些。 她没有说什么,只摇了摇顾襄铭的手,就松开了。 诒云的心里好像又什么东西跟着碎了一地,好似再也拾不起来似得。 车子在山路上奔驰,往郊外的医院赶去。诒云是第一次到军区医院来,顾襄铭却是早来过一两回的,因为车子通过安全检查,还要钱司令派人送过来特别派司才能进入时,也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是陆军附设医院,规模并不大。诒云下车后看到医院的情形,竟悄悄松了口气。她直觉行知的伤势应该就是顾襄铭说的那样并不严重,不然恐怕这里是动不了大型手术的。 顾襄铭正同卫兵说话,她等他们说完,一起往里走时,听到顾襄铭说:“等下你不要太惊讶。” 诒云才刚刚放松一点,一听他这么说,脚下一慢,问道:“有什么新情况?” 顾襄铭嗯了一声:“等下就知道了。” 诒云虽然着急,不过看顾襄铭这副神态,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劲儿地追问。 于是她便紧跟在他身边,穿过静静的走廊往病房走去。 诒云越往前走,心又安定些,心知起码行知不是在手术室里命悬一线呢。然而忽的听到笑声,她还是心头一震。 卫兵先站下来,对顾襄铭和诒云说:“就是前面这间病房。” 卫兵送到这里,就不进去了。 诒云走的快些,但她因心存疑惑,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门口,先同守门的人礼貌点头致意。 稍等片刻,她透过玻璃窗看向病房内。 里头说话声轻轻浅浅的,没有刚刚那么张扬响亮的笑声了。诒云仔细一看,病房内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的正是令他们担心的行知。 面对门的方向坐在病床边有个面容憔悴但仍不掩清秀的年轻女子,正是白若。 她正同行知低声说着话,行知抬手给她整理了下纷乱的刘海。 诒云仔细看着白若,她的眼圈儿是红的,头发有些乱,甚至脸上都看得出泪痕,这与她想象中整齐优雅的那个姑娘很不一样。 诒云正要转身,发现顾襄铭离她极近,她都听得到顾襄铭鼻子里那重重的出气声。诒云望了顾襄铭一眼,抬手在唇上一比。他转过身去,对诒云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一旁的会客厅而去,这个时候,就听着医院里的助理医生过来说起:“顾参谋长伤势比较轻,眼下单独占用这间病房。” 顾襄铭想起刚才在病房外持枪而立的卫兵,因而转身问副官道:“这外头的看守是因为他还在禁闭期吧?” 副官说:“是,不过顾参谋长这次又立战功,上头说可将功补过,等他伤好了,还是要颁嘉奖令的。顾参谋长回来的时候虽然受伤了,可是带出去的弟兄一个都没少,到底是齐齐整整回来的,大家都说是奇迹!顾司令,他真的是很了不起的!底下人都都说,佩服他是条汉子!” 第471章 第四百七十一章 终相逢(四) 副官边说边微笑,顾襄铭则轻轻哼了一声。诒云便对助理医生说:“那我们稍等一会儿吧,请问我儿子的主治大夫是哪位?我们能见见么?” 助理医生会意,忙说:“我这就让人请来。” “不用,我们过去好了。”诒云说着,催促着顾襄铭,作势就要走。 助理医生边走边很自然地说:“顾参谋长的未婚妻白小姐,也是上头有人发特别派了指令,才进来探望的……” 诒云看着顾襄铭,就见他脸绷的紧紧的。 助理医生说起白若在会客室同其他官兵的太太们等消息,如何焦灼之类的。 此时,诒云悄声对顾襄铭说:“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又是行知倾心所爱,多么难得啊。你先前反对,应当也是担心吧。” 顾襄铭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到底又说了句:“等他伤好了,再跟他算账。” 诒云听顾襄铭这么说,就明白他是心疼的意思了,于是笑出来。 顾襄铭见诒云脸上露出微笑来,不禁嘴角一牵。 他的手搭在诒云的手背上,覆盖着,诒云也没有躲。 ………. 病房里,行知和白若正相视而笑。 “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白若说。 行知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说:“你听错了。有人来,会敲门的。” 白若看着他,因为受伤疼痛,行知脸色苍白而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但他见到她之后,就一直是面露微笑的。这是怕她担心吧,所以始终咬牙扛着。 白若眼前有些模糊,吸着鼻子忍住泪。行知看着她,轻声问:“等我伤好出院了,就娶你,好不好?” 白若泪盈于睫,也轻声道:“我不想等太久,待你能下地活动,就娶我,好吧?” “我现在就可……”行知话说到半截,简直兴奋地要立即从床上蹦起来,不想被白若按着了肩膀,“可以。” 她倾身过来,嘴唇印在行知唇上,眼泪终于落下来。 好久,白若才抚触着行知的面庞,声音虽然是颤着,然而却极为坚定:“快点好起来,好娶我,顾行知。” “好哇。”行知听到白若的声音,只觉得十分痛快。在模糊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白若的眼在那里闪动。 他在她的眼中终于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行知知道他这是找到了会同他一道长久地走下去、直到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的那个人。于千千万万人中,万幸终于与她相遇。 ……… 一个月以后,行知伤势恢复,他与闹日抛的婚礼如期而至。原本诒云以为,白司令并不十分同意这门婚事,也没有说要不要来观礼,也便默认是不来的了。 哪里晓得,到了婚礼的那一日清晨,北平白家的车队就跟着到了。车上下来了白司令和夫人,还带了好几车子的嫁妆。 看来,他们实则是收到请帖的那一日就跟着过来了,不然也不至于恰好今日就赶得到。、 这北平过来路途遥远,许多公路先前被日本人炸毁,都还没有恢复,因而一路过来也十分辛苦。 白司令虽然板着脸面,可是还是坐到了上座上,与顾襄铭各自代表着一方的长辈,接受小夫妻的礼拜。 待得白若与行知礼成的时候,诒云分明看见顾襄铭这个铁面司令的脸上也闪了泪光。她这才肯定,这桩婚事,至少是得到了白家的祝福的。 钱将军那边,虽然没来出席婚礼,但是因着诒云的周旋,又有顾襄铭拱手让出的一些资源,倒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不是。 这件原本闹得满城风雨的解除婚约的秘闻,一下也便跟着烟消云散了。 诒云替行知做主,在外面另外购置了一套房子,就让行知和白若单独生活,省得一个屋檐下,怕是年轻人不自在。 白若到底是个体面的好姑娘,就算搬到了外面,也时常来陪诒云说话。 看着他们幸福生活的模样,诒云终究觉得是放下了一块心事,于是她心下想了许久的一个念头也便跟着涌了出来——她想或许是时候离开这个,放手让孩子们自己去生活了。 琦君、行知,他们都已经有了共进退的爱人。作为一个母亲,所能做的便是不给他们造成负担。 可是她一个人,还能去哪儿呢? 诒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瑞士……可是隐隐的,她心里却多了一个放不下的人。 她始终没有勇气,与顾襄铭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并不是为了旁的什么,只是诒云觉得,为自己有这样新的情感而感到难受。 她原本说过,这辈子只守着钧儒的魂。 因而诒云决定,就与行知支会一声,又写了信给倬铭和琦君,她便预备带着毕妈悄悄的走,并没打算和顾襄铭告别。 可是这一日,人才拎了箱子到门口,却看见顾襄铭穿着一身军装挡在门口,看起来真是生气极了的。 顾襄铭眼里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燃烧了起来,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 他一把抱住诒云,不由分说的就往马上去。诒云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横抱着坐上了马。 顾襄铭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绷得笔直,夹在马肚上,像一双铁硬的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路旁的树干也是白的。 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顾襄铭身上沾满了马汗的味道。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一处寂静无人的山谷,山谷的草地上滚满了银浆,露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 疏疏落落,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虫鸣。一阵淡、一阵浓,山谷里全飘满了花香,有点像郁涩的素兰,还夹着些幽冷的野菊。 顾襄铭抱着诒云下了马,他深深的凝视着诒云,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下颚上了。 诒云对于顾襄铭的目光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一沾上那片清辉,说不出一股什么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 那股味道有点发凉,有点冰冷,直往她的骨头里浸进去似的,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 第472章 第四百七十二章 终相逢(五) “诒云……”顾襄铭并没有唤她苏夫人或者苏太太,而是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诒云本能的抗拒,往后退了几步,“不,顾司令,你不要这样叫我,我们并不是……” 顾襄铭紧紧的掐住诒云的手臂,沉声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一定要急着走么?” “不是的,我只是……”诒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她真怕,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苏诒云,你还记得,当年,你离开申城,去瑞士的时候,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的么?”顾襄铭突然说着,松开了诒云的手臂,转而望向远处的山野,“难道你就舍得,再次离我而去么?” “什么!你说什么!”诒云听罢,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她分明听见他说的话了,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顾襄铭伸出手来,揽住了诒云,“我知道,你听见了的。” 天上的乌云愈集愈厚,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黄日头全部给遮了过去。大雨快要来了,远处有一两声闷雷,一群松毛虫绕着松树顶转了又转,空气重得很,好像要压到诒云额头上来一样。 “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顾襄铭,你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说话不行么?”诒云竭力想要推开顾襄铭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来。 她的心里开始有点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直想向外面冒。但凡触到顾襄铭的胸膛,她就颤抖起来,直抖得心里发疼的。她实在不敢多想什么,她的心已经跳得有点隐隐作痛了。 顾襄铭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胀起来,沿着手背一条一条蜿蜒伸到颈脖上。肩肿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弧连着一个弧。他越发抱紧了诒云,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怀中才好。 “我不是什么顾襄铭!诒云,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是钧儒!顾钧儒呀!” “轰隆”一声,惊雷响起。 风都跟着静止了,松叶连动都不动一下,偶尔有几下闪电,穿过松枝落到空旷之处,爆起一片土来。 诒云靠在他的怀中,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她一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 明明她亲眼看着钧儒下葬!他死在了她的怀中!他怎么会是钧儒呢? “不!你不是钧儒!他已经死了!早死了!我的心也跟着他死了!”诒云闷声从喉咙里迸出一句,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跟着发痛起来。 诒云觉得自己的牙齿一直在发抖,上下对不起来,只要对方动一动,她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一样。 “你难道没有去坟地看过么?”顾襄铭再次望着她,笃定说道。 听到这里,诒云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下就瘫软了下来,若不是顾襄铭扶着,恐怕她早已经瘫坐到了地上。 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诒云颤抖抖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仔细想想,钧儒的尸骨确确实实不见了,这么久,连宋廷秋都查不到任何的消息…… 顾襄铭牢牢的抱紧了诒云,轻声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你难以接受。说实在的,我也是最近才真正确定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先前,他确实是暂时昏死了过去的,只是没想到,老天爷给他留了口气,竟然硬是叫他在棺木里又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顾钧儒凭着棺木里的军刀,一把将其撬开,自己挖开积土便逃了出来。他原本是想直接回家去的,怎料走到半路,就昏死过去了。 醒来以后,他被人所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隐隐的,他只记得自己姓顾,于是便以顾襄铭的名字开始行走。 他身上的肺痨并没有全好,几经周转,他到了咣州的红十字会医院,在经过洋大夫的新款试验药救治以后,竟然奇迹般的好转了。 病愈以后,他出于本能,主动报投了军队。他的军事天赋和指挥才能,即便是在基层也无法埋没。在一场场的生死战中,他带领着底下兄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获得了南境总司令官的位置。 起先,在遇到行知的时候,他心下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有种预感,或许自己与行知是有些渊源的。 因而他遣了人去调查,几番周转之下,这才最终知道了行知的来历和一些过往。 隐隐的,钧儒的记忆也跟着慢慢恢复了一些,特别是在诒云来到南境以后。他心中总是抑制不住的要去寻她,他知道,他是爱上她了。 可是这种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可就是止不住的想她。 直到最近,行知屡屡犯规,气的他气血上涌,某日夜里竟就突然想起前尘往事来了。这件事情,对于钧儒来说,一时也很难接受。原本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与诒云坦白,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诒云竟然就要走了。 因而他再也顾不得许多…… 世间万物,总归讲究一个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莫徘徊。几经生死的这对恋人,在这个月夜之下,终于团聚了…… ………………… 五年后,瑞士。 蕊蕊下了学,隔着书房的玻璃窗户,朝里望去,看见桃心木的桌子上有一盘散乱的残局,旁边放着一本棋谱,但是却不见父亲的踪影。 英杰跟在蕊蕊身后,也仰起头张望着。 蕊蕊不禁轻声道:“父亲是不是又去莱芒湖边散步了?” 英杰思忖再三:“不对,父亲若是出去了,是一定会同母亲说一声的,这样不声不响出门去,实在不是父亲的作风。” 蕊蕊和英杰,是诒云与钧儒在抗战结束以后,在南境收留的烈士遗孤。他们的亲生父母,都已经在抗战中牺牲了。 琦君、行知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诒云也不愿意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她更愿意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因而她便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新收养的蕊蕊和英杰,一道移民去瑞士生活。 琦君、行知,还有远在美国的思卿等人,偶尔也会来瑞士看望他们。诒云倒是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没有战火,没有纷争,平平静静的,岁月很是静好。 第473章 第四百七十三章 岁月静好(一) 再说那厢蕊蕊边说,边就伸出手,轻轻推了把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是又好似在里头挡着什么东西,总有些厚沉的模样。蕊蕊正犹豫着,英杰早已经推开了门去,却见钧儒整个人横躺在门边,一动也不动的,好似吐出一滩血来。 蕊蕊忙捻亮了灯,这个时候就看见父亲的面庞与发鬓上都沾了红黑色的血,眼睛紧紧闭着,面色蜡黄的很,看起来,倒像是突然昏倒了的。 这一幅景象,倒是把一旁的蕊蕊吓得猛地回身,一把抱住了哥哥英杰,跟着就尖叫出声了起来。 诒云闻声,便跑到书房看个究竟,一看这景象,也是吓了一大跳,于是便狠命掐着钧儒的人中和虎口的。 英杰冷静地走到书房的案台上,拨通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好在救护车来的及时,不过十分钟,钧儒便被带到了医院里头救治。 这是一处位于洛桑市区内的医院,环境僻静,鲜少有行人来往,只有医院的天台上,偶尔会有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将一些特殊的重症病患送来救治。 钧儒在医院里头住了约莫大半个月,起初,诒云以为他是又得了什么肺部的疾病,旧病复发,难免有些焦虑。好在经过x光的检测以后,医生笃定,他吐的那些血,是来自于喉管,倒不是肺部。 多半是近日夏季天气转暖,难得高温两日,再加上他总爱吃新烤出炉的面包,因而引起了喉管的血管破裂,这才是出血的原因。 钧儒从前因着战场上的拼杀,身体便一直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的毛病。十天半个月,总要痛楚一回。特别是他们全家搬往法国以后,这病症也就更是严重了起来。医生说是法国的雾气太浓,建议转往瑞士的雪山上疗养一段时间。 于是诒云就带着钧儒去了瑞士南部的卢加诺,在那里休养了整整一年。卢加诺靠近意大利,本就是个花木清幽的地方。 这里四季常青,风光优美,可以算得上是一处疗养圣地了。 钧儒的情况逐步稳定下来以后,诒云这才做了一个决定,举家迁移到瑞士北部的薇薇镇上,这才算正正经经地定居了下来。 薇薇是一处静谧的临湖小镇,很是安逸,适合养病。 “诒云……”钧儒轻声咳嗽了一声,将诒云的思绪拉回到了病房中。 诒云替他整了整靠垫,而后递了一杯加冰的水过去:“喏,渴了罢?先喝点水,润润嗓罢。” 钧儒接过水,啜了一口,而后笑:“倒是又叫你操心了许多天。” 诒云眉毛上挑:“你呀,年纪越大,倒是越发的糊涂了起来。我倒是同你说过许多次的,那新烤出炉的面包先凉一凉再吃。你总是一副心急的样子,才出炉就要抢着吃,倒是比孩子还急,可不是自讨苦吃了。” 钧儒朝着诒云敬了个礼:“遵命,长官!” 诒云掩面笑着:“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钧儒不过握住诒云手道:“都是从前打仗那会落下的毛病,什么都讲求一个效率、速度,乃至于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了。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你好好监督,我一定要改了这不良习惯才是。” 诒云轻笑了一声:“我可不敢管你少帅的闲事。” 钧儒将诒云搂到怀中:“你要是不管,可就没人管了。密斯苏就不能好好心疼心疼我这个没人管,没人爱的残兵么?” 诒云略略抬起头来,将手放在钧儒嘴上:“瞧你,一会的功夫,又胡说八道了起来。再说我可又要与你置气了。” 钧儒忙搓手道:“还请夫人指正,我这不好好说话的毛病,也得一并给改了。” 诒云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贫嘴,这些年,我瞧你旁的本事没长,就这张嘴,是越发的不饶人了。好了好了,再喝几口鸡汤,补补身子罢,这几日嗓子疼,都没好好吃饭,出院的时候,又该瘦了。” 钧儒笑着从诒云手上接过汤煲,喝了一口:“要说这做饭的手艺,还数你做的第一好。要说从前咱们在申城请的那些大厨,都不及你半分的手艺呢。” 诒云“嗤”的一笑:“真是没羞没臊的了,再说又要没谱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 钧儒将汤煲置于一旁的台几上,点头道:“怎么?是底下两个孩子又闯了什么祸事了?” 诒云摇了摇头:“这英杰前些日子予我说,他要去报考美国麻省理工的航空航天专业……” 钧儒笑了笑:“这孩子好啊,有志气啊,多好的事,怎么,你觉得不妥当?” 诒云起了身来,遥望着窗外的阿尔卑斯山顶:“说起来,这孩子倒是懂事的很。话一向不多,可是心下主意大着呢。只怕呀,他这一门心思,都在一个‘国’字上。我就怕……” 钧儒静默着,他自然是明白诒云这话里的苦涩,这么多年了,她不过也就是想求一个合家团圆罢了。 钧儒伸手拂去诒云肩头一根落发,忍不住说道:“诒云,这道理,我倒是也说不上什么来,说起来,还是你看的书比我多。不过呢,从前还是你说的,儿女大了,总归是有他们自己的主见,自己的生活。你如今作为另外两个孩子的母亲再操心,也不好替他们受苦受累的。凡事还得孩子们自己经历了,那才算得是人生财富。重要的是,你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从前你受的苦处已经够多的了。” 诒云眼圈一红“这夜里,我总还是会梦见从前的那些人。有时候是姆妈,有时候是疏影。我心下实在是无法安生,明明这场仗已经打完了,可是却总在惶惶之中煎熬着。我是真怕,真怕哪一日又……” 钧儒轻抚着诒云后背,柔声安抚道:“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在好起来,不是么?我想,英杰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我们应该相信他自己的选择……” 第474章 第四百七十四章 岁月静好(二) 诒云点了点头,复又叹了口气:“对了,我今日还收到一封来信,正要给你瞧一瞧呢。” 诒云边说,边从手包里头取出一封信来。钧儒瞥了眼信上的邮戳,是一封崇城来的信笺,心下也便有了数。 他拆开了信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而后又看着手里头的相片,里面是一张行知和白若的合照,两个人的唇角都洋溢着笑容,手边站着一个微胖的男孩子。 钧儒的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了笑意,将信交到了诒云手中:“是行知的来信,你也看一看罢。” 诒云接过了信笺,默念着,不禁感慨道:“原本我还担心,这孩子和白若两个人日子能不能过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孩子了,可真是好啊,我也算是放下一块心事了。” 钧儒道:“白若那孩子平时与人为善,到处积德行善,总算是有人记着他们小夫妻的好来。若不是受过他们恩惠的人多,恐怕与顾家从前那些结怨的人,还不一定就那么轻易放过他了。如今有这么一个孩子在行知身边相伴,总归也是一个安慰。我想,他们有自己的福气和路要走,咱们祝福便是了。” 诒云望了眼相片,指着上头的孩子道:“这娃娃看着也是个有福气的,跟思卿生的大胖小子一样,一看就眼睛里有神呢,将来也定然是个行得正的人。” 钧儒笑道:“反正几个孩子都有了着落,你也少操心一些了。再说,英杰这孩子的事情,我也想跟你说说。英杰吧,想法多着呢,等学校假期的时候,你再问问他自个的心意好了。不管他有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就是了。蕊蕊这孩子,心地也是纯善了,到底还是你这些年辛苦了。” 诒云笑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蕊蕊和英杰都是自个懂事乖巧,从来不用咱们操心的,说起来,收养了这么一对孩子,倒是我们自己的福气呢。” 钧儒握住诒云的手,笑了笑,而后将她搂入怀中:“我倒是觉得,我最大的福气,是能有你相伴在身侧呢……” ………… 这是中学时期的最后一堂考试,考的是物理题目。这道用法语写就的题目看起来冗长又复杂,都已经额外延长了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蕊蕊依旧还没有考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室里头已经开了灯,蕊蕊是最后一个交卷子的。这一场的监考老师,总在蕊蕊跟前踱步观望着。 蕊蕊觉得头有点晕眩,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到老师的眼中折射出灯光的色彩来,一时间更是有些心里没了底气。 因而最后一个题目,她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那可是一道占分颇大的题目。 蕊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还是伸出手来,在抽屉里面茫然地摸索着心下总归也是空落落的。 “我的傻妹妹诶,怎么还在发傻呢?快走罢,再不回家,母亲又该念叨了。”英杰笑着从背后拍着蕊蕊的肩膀道。 蕊蕊也不说话,不过是木然地起了身来,跟在英杰身后一道出了教室。外头闹哄哄的,一群学生正在热烈地讨论着考试的题目。英杰知晓妹妹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多说什么,于是便带着她避开了人群朝着楼下走去。 “好了,这会可没人了,你倒是说说看,考的如何了?”英杰突然停下了脚步,在一楼的走廊问道。 蕊蕊摇了摇头,她与白雪一样白皙的面上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大哥,我怕是考的很不好。你说,咱们都是母亲教的,我怎么就老有些拉后腿的意思呢。” 英杰侧过头来,望着蕊蕊道:“再不济,b总归是有的罢?” 蕊蕊轻叹了一声:“只怕是c都不一定有,最后那一道题目,我是完全做不来的,怕是好不了了。最近这些天,我都没怎么看书复习,夜里又总是睡不好,实在是太累了,方才考试的时候,我都觉得要睡过去了。” 英杰的面上微微动了一下,半晌,方才回过身对蕊蕊道:“你这些天,好似心下总怀着心事似得,到底是怎么了?有些话,你同母亲不好说的,说给我这个大哥听一听不是无妨的嘛?” 蕊蕊抬起眼来,望着英杰,不由得心下更是惆怅了:“大哥,咱们还是别说考试了。我这可算是毕业了呢。” “嗯,是了,你可算是毕业了……”英杰应了一声。 英杰看蕊蕊望着学校前面的草坪发呆,不由得笑了一声:“蕊蕊,你是不是因为欧文要回国去了,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他了?” 英杰的话,倒是叫蕊蕊有些猝急不防,方才兄妹俩还在说毕业考试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又扯到她头上来了? 蕊蕊不由得红了脸道:“大哥,瞧你,说什么胡话呢。” 英杰嘻嘻笑道:“嗨,我说妹妹,你瞒得住母亲,可瞒不了我这双眼睛。我那天可是瞧见了,你们俩可不是在湖边的草坪上说着悄悄话的么,那样子,要有多亲密就有多亲密。要不是想着欧文老师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我可早就要告诉父亲,去会会他了。” 蕊蕊一听,心下一下就急了:“大哥,你又在说胡话了,好好的,告诉父亲做什么。父亲怕是以为人家有什么企图,一不小心是要挨拳头的,我们可是两情相悦的……” 英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瞧瞧,可不是不打自招了……” 蕊蕊一时有些恼了,不由得轻轻掐住英杰的脸蛋:“诶呀,你这个讨厌鬼,如今都知道欺负我了呢!” 英杰听了连连告饶:“得得得,我的好妹妹,不过是同你说笑呢,倒是真急起来了。不过呢,我倒是要劝告你一句,这欧文回国去,那是要建设桥梁、铁路去的,干的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情。你身子也不好,若是跟着一道回去,不仅帮不上什么忙,怕是还要人家分心来照顾你呢。” 蕊蕊略微有些诧异,她倒是没想到,大哥思虑的比她还要多,于是她咬牙道:“大哥,就算你不说,我心里头也明白呢。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我准备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好好修读土木工程专业,将来回了国,好帮着欧文一把。” 第475章 第四百七十五章 岁月静好(三) 英杰挑眉道:“怎么,蕊蕊,你想真想要回国啊?” 蕊蕊定定地望着英杰道:“我的大哥,难道你不是么?” 英杰漫然望着校园的尽头,远处的雪山正在转成暗紫色:“我想咱们的心思是一样的……” 听英杰这样说,蕊蕊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们虽然不是亲生兄妹,但却是这世界上最相互了解的人了。只不过,他们这些心思,在家里头,从来都不愿意表露的太过明显。 他们都知晓,母亲这些年,过的很不容易,还得另外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同父母亲一道商议才好。 夕阳西下,整片校园沉浸在一片金黄色之中,就像尽然在一大池的金色液体当中,溶溶地散到了人心波里头。 碧绿的草坪上,铺陈着金碧的色彩,微风吹来带着夏日的温热,又有些湿润,拂到面上,那便是一阵阵的柔软。 蕊蕊缓缓地闭上了眼,悄然用力地深吸了口气,一股醇香慢慢地飘进了脑海中,此时郁金香开的正盛。 “欧文,我们去草坪上坐一会罢。”蕊蕊转过身去,对欧文嫣然笑道。 欧文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道走到最近的一块草坪上。欧文就靠在一棵梧桐树脚下,而蕊蕊则是俯卧在他身旁,梧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也吹得她的心有些涟漪泛起。 蕊蕊将脸紧贴在轻柔的草丝上,一股泥土的芬芳在她的周身暗香浮动起来。她看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顶,积雪上头倒影着一束夕阳的光柱。 欧文回过身去,将蕊蕊揽入怀中,这怀抱,真是柔软极了。蕊蕊触着他的胸膛,脸上隐约有着丝丝红晕。 “欧文……”蕊蕊在欧文的耳畔说着,那话轻轻的,却软化了他的心。 欧文望着蕊蕊,那一身鸡心领的白色绸裙下肌肤胜雪,夕阳映衬着,更是显得别样的清亮,仿若泛起一层清辉来。 他情不自禁地将蕊蕊的腰身揽住,然后抱住了她:“蕊蕊……你会等我么?” 蕊蕊莞尔一笑:“怎么,你这是要束缚我的自由么?” “不……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欧文说话的样子认真极了,脸色也因为一时着急而涨红了起来。 蕊蕊凝视着欧文的双眸,笑道:“母亲曾说,等待是一件极为刻骨的事情,或许会成为一生的习惯。不过我一向觉得,但凡是自己认定的事情,便应该主动去争取。” 欧文微微愣住,显然他没有料到,蕊蕊会这样说,不过是支吾道:“你的意思是?” 蕊蕊放开了搭在欧文肩上的纤细手指,笑道:“欧文,你安心回国。我马上要去苏黎世攻读土木工程专业了。等我重新念完学位,就回国来找你,天涯海角,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个时候,欧文望着蕊蕊的脸,在夕阳的摇曳里金辉闪烁着,天空边散落的紫色绮霞仿若她鬓边的绸带,点缀地她愈加的模样清逸起来:“蕊蕊……现下国内的情况,怕是还不大好。许多的基建都还在建设当中,条件也很艰苦……你若是回国,我怕你得是要吃苦头呢。” 蕊蕊吟吟笑道:“欧文,如今可是男女平等了罢?你能吃得苦,我就吃不得了?你看着好了,等我学成归国,保不准这水准比你也不逊色,到时候怕是还要抢你的饭碗了。” 欧文一把将蕊蕊抱入怀中:“此生能有你这样的良人为伴,我就是死也足惜了。” 蕊蕊将手指放到欧文的唇上,作噤声状:“瞧你,又在胡说了。此趟回国,你一个人也要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得闲了,那便予我来一封简短的信笺报个平安便是了。若是没有空闲,不来信也是无碍的,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人还好好的,那便是了。” 欧文点了点头,动情道:“那咱们便以四年为约,我等你……” ………… 美国,下午六点,倬铭提着公文包进了大门:“呀,怎么没有开灯呀?” 这个时候,宝珠便下楼来了,她穿了一身大红色连衣裙,头上戴了一顶同色的法式宽沿帽。 她的一双大眼睛乌亮极了,溜转着,又有些古灵精怪的样子,倒是十分讨喜的一个姑娘。 宝珠接过了倬铭手里的公文包道:“母亲又去外头找人下棋去了,上一次输的那一盘,她可是不甘心,心下一直念着呢。可不,眼见着秦家奶奶回西岸来了,就赶忙找人家对棋去了,真当是拦也拦不住呢。医生说了,这要少用眼,多休息,她呢,就是凭着小孩子心性,可不得多少有些气人呢。” 宝珠边说,这脸上边有些气鼓鼓的,倒是把倬铭给逗笑了:“你母亲不是一向最听你话的么?怎么,如今苏大小姐指挥不动了?” 宝珠假嗔道:“诶,父亲,可别再提了。母亲这个人罢,我要是与她认真起来,她也是会摆脸色的。譬如今日罢,我同她说,要么回卧房去休息。母亲就绷着脸说‘我同你这么一般大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在打鬼子了,哪里还在计较这些小事的哦。’我一听,就没话可讲了,你说,母亲这算不算是倚老卖老?” 倬铭笑了笑:“这里不比国内,什么都要适应。你母亲毕竟这些年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咱们把她接到美国来养病,眼睛又动过手术,脾气差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倒是难为你了。” 宝珠撇嘴道:“诶,要不是我母亲,我可早就不管她了。” 倬铭笑道:“是了,咱们这个家里头呀,可不就得苏宝珠大小姐管着嘛,若是少了你呀,那才是翻天了呢。” 宝珠眨巴着眼睛道:“下午的时候我同瑞士的姑妈通过电话了,英杰哥哥很快就要来了,麻省理工说是已经发了录取通知信过去呢。” 倬铭一听,也不由得亮起了眼色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好事呀,你快把楼上那间客房收拾下,等你哥哥来了,好住着呢。” 宝珠笑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要着急,可不是早就收拾好了。原来早上,母亲说要去收拾的,我可是拦住了,说我要亲自收拾,这才显得有诚意嘛。” 倬铭拍了拍宝珠脑袋:“倒算是你有心了。” 第476章 第四百七十六章 岁月静好(四) 倬铭被召回崇城以后,直接被软禁一年整。期间他不敢叫姐姐诒云得知这一消息,只写了家书,说自己一切安好。 好不容易熬到了美国人的到来,他便跟着来了美国,重新获得了自由。 倬铭开始反思过去的生活,并且要学会融入新的环境。在中餐馆里,他认识了现在的太太,吕锦绣。 他原本以为自己自倚红死后,便心如死灰,不会再结婚了。可是锦绣是个十分开朗的姑娘,慢慢融开了他冰封已久的心。 而宝珠,自不用说,便是他与吕锦绣的独女。 宝珠轻咬着下唇,思忖片刻,方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想通您商量呢。” 倬铭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而后回身道:“你这丫头,神神秘秘的,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么?” “亢城来信了……”宝珠轻声说道。 倬铭顿了顿,一时不禁敛住了笑意道:“怎么?可说什么了?” 宝珠将信从抽屉里取了出来,交到父亲倬铭手上:“还是你自己看罢,我倒是有些说不好了。” 倬铭将信笺拿在手里,上头的字迹,他倒是认得的,自然是他的前岳父——倚红的父亲,顾知远的亲笔信无疑了。 上头写着倚红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什么病痛,他不过写封简信来报个消息的意思。 看完信,倬铭一时禁不住呆坐在椅子上,从前在亢城与楠城与倚红相处的那些时光,不由得一下又浮上了心头。 他突然想起了他与倚红成婚那一日的光景,家里上下是那样的热闹,她那一身凤冠霞帔也真当是美极了的。 倬铭都已经忘了,失去倚红的那段时间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父亲?”宝珠轻唤了一声,此时她瞧见倬铭的眼中已经是被泪水濡湿了,她自然知晓,父亲这是又想起了前妻。 倬铭扭过头去,在背着灯光的地方拐了温泪,而后开口道:“你这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说罢。” 宝珠说道:“父亲,我想,我需要离开美国一年时间……” 倬铭略略诧异,复而问道:“所以呢?这一年你想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宝珠,你要知道,一个独身的女子上路,是会有很多的麻烦的。” 宝珠的眼睛从桃木书架上的杂志一溜望过去,又溜过父亲微微皱着的眉头,然后就停留在案台上那盏精致的中国式宫灯上。 朱红的络缨交缠着,巧绾着碧绿的珠子,外头罩着一层磨砂玻璃的灯罩,灯罩两旁是一对扎着双髻的仙童在嬉闹着。 “开春的时候,您知道的,我去了一趟湾区,然后又去了纽约……不过很抱歉,我当时欺骗了您,我并不是去博物馆学习的。实际上,在paloalto我见到了史密斯医生的女儿。史密斯医生就是当年在楠城的医院,庇护了无数平民的那位医生。我从他的女儿那里见到了他的日志,甚至是一段珍贵的录影。我简直不能想象,当年的楠城究竟是遭受了什么样的暴行与屈辱。虽然您甚少提过去这些事情,也不希望我再去涉及战争的部分,可是父亲,我并不认为这些历史应该被人所遗忘!” 宝珠边说,边望着倬铭,她眼中是一些不解,更是有着一种坚韧。 话音落地,倬铭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虽然转瞬即逝,可是却也被宝珠看在了眼中,她略略颤着音道:“父亲!难道您从前流的血,流的泪,真的就这样算了么?您是知道的,现在美国的主流报纸,人们只记得纳粹对犹太人,却不曾记得,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曾经有那么一批人,也遭受过恶魔般的行径,而这一切却被掩盖着,被忽视着!我的身上流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我有责任让这段历史被世人所知晓。” 倬铭伸出手,拍了拍宝珠的肩头,久久的,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宝珠身后的书架上,放着的那张中国河山的照片,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宝珠,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父亲!”宝珠摘下了红色的宽沿帽,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倬铭的手臂:“您是同意了,是么?” 倬铭微微阖上了眼:“宝珠,我以往总觉得,多少苦难,那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到了你这一代,也应该平和安详地过日子了。你说的这些话,却叫我觉得羞愧极了。是了,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正了,那些恶魔如今还在逍遥法外,而亡灵仍旧在底下悲泣。你去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要知道,我们永远是你的依靠,要是觉得在外头累了,你随时可以回家来。” 宝珠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里头,深吸了口气道:“父亲,谢谢你……” …… 英杰从飞机的窗户外头望去,天色好似凝敛住了,西边挂着一大抹绛色的彤云。当飞机在美国洛市国际机场落地的时候,他仿若感到了浑身的血液在倍看着。 出了机场,英杰提着简单的行李,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欠着身子从出租车向外探出头望去。 市政厅附近,许多的大厦重重叠叠交错着,像一群稳如泰山、穿戴着坚硬盔甲的巨人,吃力的顶负着渐渐下降的穹苍。 这是英杰第一次来到美国的西岸,看到什么都觉得有些新奇。到底是现代化的摩登城市,高楼就是它的标配。 瑞士更多的是矮屋,鲜少有高楼破坏自然的景致,因而与美国的钢筋水泥大不相同。 这个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各式各样的轿车从车站附近的停车场开了出来。在城里上班的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些时髦的女郎,都穿着西装制服,带着精致的领带和胸针。 许多人一只手里头提着黑色或者棕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里头夹着报纸。有认识的人见了面,总会点头寒暄几句,说些花边新闻,然后就进入了地铁站,车站里头。 第477章 第四百七十七章 岁月静好(五) 大家都在朝着郊区奔赴,很少有人住在市区里头。 车子慢慢驶入镇子,这里与其他千千万万的美国大都市的临郊小城无异。英杰能够感受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经过规划的,因而看起来排列很是整齐。 他将车窗摇了下来,外头空气清澈,道路、房屋、临街的树木,都显得格外的洁净。 城中的街道,两旁都有草坪和数目,这里的树与瑞士不大相同,显然更多是人工的痕迹,且油绿得出奇,想来多半是因着化学肥料的缘故了。 那些叶子瞧上去油光水滑的,倒是很像圣诞节装饰用的假盆景。 至于那些草坪呢,也是处处修建过的,美国虽然没有欧洲那种精致,但是却有着它自己的齐整特色,看起来至少高低一样,款式也一样,就好像都是从复印机里出来似得。 帕镇同其他城市一样,也有梅西百货、塔吉百货,以及廉价超市,以及理发店、电影院等等。 这里的主妇们都有着自己专用的小汽车,以方便到各处采购果蔬与日常用品。不过这里的行人倒是略微颠覆了英杰对美国妇人的印象。 这里的妇人也如同瑞士一样,讲究一种精致的生活,上街也会涂脂抹粉,穿戴的很是体面。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这里的人手里时常手里抱着一大瓶的可乐,而瑞士人更酷爱气泡水。 苏倬铭买的独栋小楼在一条清幽的柏油路上,车子一进了这里,就能分明感觉到宽广与整洁。 淡灰色的柏油路,如同一同凝滞了的河道,倒是叫英杰一眼望不到头。这里比外处要安静,好似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人声。 可是相隔了两个街区,那就是一条公路,上头总是川流不息的汽车在上头急驶着,偶尔也会有锐利的刹车声在公路上摩擦着,且不分昼夜。 这种汽车的声响,却好似被生生地隔离了开来,因而倬铭他们的屋子,倒是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了。 出租车在一辆小楼跟前停了下来,英杰下了车子,看到一旁的一位女士在遛狗过马路。 倬铭知道今天英杰要到,早早就等在了门口。一看到他下了车子,便忙上去接了行礼过来:“是英杰罢?” 英杰笑着伸出手道:“舅舅,你好。” 两个人礼貌地握了手,便肩并肩进了屋子。说起来,英杰与倬铭从来都没见过,可是见了面,却是说不出的亲近。 约莫是因为,倬铭是养母诒云唯一的亲人了吧? 这是本地的十二月,不比瑞士,即便是冬天也不太会有降雪的时候。只有在深山当中,方才能见到白雪的痕迹。 虽然如此,但是这冬日的天空总归是阳光明媚的。瑞士就大不相同了,入了冬便没几天是晴天。 冬天的麻省理工,仿若更多了一层寂静。校园里的草坪仿若被收去了绿意,草坡上也开始出现了焦黄的颜色。终究还是冬季时节,许多的树叶也是零零落落的。 英杰经过一片干枯的枝头,而后进了实验室里头。 麻省理工的学校颇大,但是这个时候却瞧起来很是空旷,各处的教学楼都是专属于这里的淡黄色彩。 教学里头,因为常年都有空调调节着,因而窗户多是紧闭着的,在外头向上看去,每个房间似乎都很有秩序。 英杰的学习进度很快,另所有的老师都感觉到惊奇,她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几乎就完成了四年的课程。因为成绩优异,她早早的就进入到了钱教授所在的实验室里头。 实验室是四个人共享一个办公室,那里头也是按着美国的常见设计陈列着办公桌。家具几乎都是现代式样的,里头还有一只小沙发,供人休息用的。还有一个弧形的长灯,像热带的花草,茎蔓粗长地穿插在桌椅之间。 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诒云和钧儒寄来的,上头还附上了一张他们相互依靠着,在少女峰山顶滑雪场的照片。 英杰的唇角不经意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来,连日来昼夜不停做实验的疲惫仿若一扫而光。 他的养父母总是这样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与行动力,但凡是没有尝试过的,总是会有跃跃欲试的心态在。 而他们一旦尝试去做了,那就一定非要学会了不可。有时候,英杰笑说他们这是固执,但是心底下却是由衷的佩服,人活了一辈子,能保持这样的韧性不容易。 茶杯里的水已经喝完了,英杰便起了身来,又在铁壶里头加了水,重新按下了烧水的按钮。而后她就坐回到了办公桌前,拆开了第二封来信,毫无疑问,这封信是来自妹妹蕊蕊的。 里头的内容倒是不多,只有短短三句话,却叫英杰一下就皱起了眉头。 “父亲再次入院,母亲同在洛桑守着,暂时没有大碍,下周即可出院,勿念。” 原来前头的那封来信,不过是烟雾弹……英杰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养母诒云总是这样,但凡有什么困苦,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头默默消化着。 什么少女峰滑雪,怕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了罢。寄这封信,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念书罢了。 英杰走到洗手间,放满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整个人好似一下又清醒冷静了几分。他心下暗暗发誓,要提早拿到博士学位,以不负养父母的这些心思。 再说,英杰到了美国以后,甚少与外人接触,多也是因着功课繁多,实验繁重的缘故。因而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精力与剩余的时间去参加这些额外的社交活动。 英杰的皮肤白皙,一双眸子狭长。一闭上,他那眼睫毛浓厚的盖着,就像一片扇子。他的身形很是健硕,即便是随意一身实验服在身上,却总是能显得人很是精神。 虽然他长久浸泡在实验室里头,却多少又因着这些而惹来人关注的目光。 这一日,是同学的婚礼,这一次英杰实在是不好推诿了,也便只得向倬铭借了一身礼服出席。好在倬铭与英杰身形相差无两,因而这礼服穿在英杰身上,也是挺拔厮衬的。 第478章 第四百七十八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一) 到了婚礼现场,同学就拉着英杰与其他亲朋隆重地介绍了一番。其实倒是不用同学介绍,在座的留学生,大多已经是很熟知英杰的脸了。女孩子们在身后,早已把他从头到脚不知道品论多少回了。 英杰也不好拂了同学的脸面,也便一一与他们礼貌招呼。这里的留学生不论胖瘦,如今也都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了,倒是再也不似从前洋人常说的东亚病夫的病态了。 介绍到吴冰青面前的时候,郑同学特意着重了语调道:“这位是冰青,加大毕业的准外科医生。” 英杰略略抬起了头,扫视了吴冰青一眼,倒确实是个美人。说起来,他一见她的样子就想起海里初升的太阳,好似周身都是光芒,倒是扎的人有些眼睛疼。 吴冰青的身材很是高挑,倒是不似寻常中国女子那般娇小,五官却又多少有些洋人的深邃影子,一双眸子十分地有神,但凡一眨眼,仿若就能把人给罩住了。 她今儿个梳着一头简单利落的垂直长发,大约有一半的发丝掠过额前,就这样自然落在肩膀上。耳朵上带着一对中国结,那中国结大的有些不寻常,倒是看起比愈发显得她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原来你就是航空系才子顾英杰呀。”未等到英杰开口,吴冰青早已经盈盈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只不过她这声招呼很是犀利,下巴又是翘起,眼皮里头好似容不得人的模样,多少叫人看着觉得有几分傲慢了。 “对了,冰青的父亲是外交官吴圣桦,她的舅舅呢,更是了不得了,乃是前国委会的资政要员了。”郑同学显然是怕英杰不懂这些,怠慢了这位吴大小姐,因而特意又凑在她的耳畔小声说了一句。 国务要员……英杰倒是从前在养父母亲那里听过几位要员的事情,这便叫英杰更是觉得不屑了。 英杰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敢当。” 吴冰青一向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捧惯了的,如今见英杰的态度,那一双眼皮就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恨不得要把缘君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瞧密斯特顾,这样心不在焉,怕是一颗心思,还在实验室里头呢。” 郑同学自然是听出了吴冰青的不满,于是便帮着英杰说道:“嗨,可不是嘛,他可不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书呆子,除了实验室,还是实验室,几乎就把实验室当成家里了。” 吴冰青垂下了眼,似笑非笑道:“这样死用功有什么用,美国人又不会高看你几分!男人嘛,最要紧的还是找个好老婆和一份好工作,你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口,周遭的人也便都同时愣住了,大家都转过身来望着吴冰青,显然这句话也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可是吴冰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一贯的傲慢道:“诶,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毛病不大好,净爱说实话。” 英杰觑起眼来,望着吴冰青,淡淡笑了笑:“美国人现下许是瞧不起,可是不代表将来还是瞧不起。若是我辈不奋进,不努力,难道还要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么?密斯吴,你的话,我当真不敢苟同。” 英杰这话,直打到了吴冰青心底,瞬间叫她面色也挂了下来。吴冰青直接拿起手里的香槟,欲要泼到英杰身上:“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失礼的男人。” 英杰及时擎住了吴冰青的手腕,而后平声道“我素来是不喜欢香槟的,入了口倒是很像喝水呢,谢谢密斯吴的酒。但是你若是不晓得喝香槟的正确姿势,想来我还是可以教教你的。” 话到这里,吴冰青那美丽的面庞早已经扭曲的变了形,整张脸绷直道:“我父亲是外交官吴圣桦,我舅舅是重要资政,你又算得什么?竟然敢说要教我喝香槟?” 英杰笑了笑,放开了手,淡声道:“我的生父与养父……不过都是千万抗日将领中的普通一员,他是比不得你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亲眷显赫,可是这抗日战场上流下的血泪与功勋,也自有他的一份。” 吴冰青呆愣在原处,一时脸色由白转青,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周遭旋即响起了一片掌声,久久没有散去。英杰同郑同学作揖,便转身离开了礼堂。 他上了一辆学校的巴士,重新来到了实验室,撵亮了壁灯,这又是通宵实验,等待结果的不眠之夜…… 日子转瞬即逝,七月的美国,在黄昏的时候特别的炽烈,人但凡在街上,如同从烤架上才架下来的一块肉排,滴下的汗水便是那酱汁的模样。 宝珠回到美国已经有几个月了,可是这是她回来以后第一次出街,反倒觉得满大街都是烤肉的味道,好似连带着自己也被烤熟了似得。 如今工业化厉害,天空也不再是湛蓝一片,到处都是煤灰的颜色漂浮着,站在市中心的高楼上,仿若都可以看到煤灰飘在四周,好似风一点也吹不动似得,就这样粘腻着。 宝珠跟着一大群人等候在斑马线上,这里不似纽约的红绿灯口,总是有许多闯红灯的人。宝珠望着红灯转到黄灯,突然心就跟着沉了一下,那绿色一旦亮起,周边的人也便跟着动了起来。 可是今天的空气实在是太过浑浊了,但凡是过路的人身上,宝珠都觉得好似包裹住了一层煤灰,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压抑,一点也没有清爽的感觉,而这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城市很是不一样,叫她莫名觉得十分的难受起来。 现下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宝珠开着车子从市区重新回到帕镇的城中。这里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行人与车辆,夏天,这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时不时有情侣亲昵地依偎在一处,旁若无人地亲吻着。 整块帕镇的城区就是一个漂浮着的氢气球,而这些情侣就好似嵌入了气球里头,但凡一个不注意,便能跟着跑飘到空中一般。宝珠心下想着,这是不是可以叫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呢? 第479章 第四百七十九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二)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但是很快她就跟着人群继续向前走着。穿过电影院,穿过塔吉百货,她经过了餐馆门口,愣愣地望着此时此刻的繁华红尘。 明明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的不得了,可是这个时候,却总好似是第一次来似得,叫宝珠多少有些不太自在,又或者说,她好似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一下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了。 从前经过这一带,她总是很喜欢同朋友在这里欣赏琳琅满目的橱窗,看着最新一季的时装,拿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在这里侃侃而谈。可是今日,宝珠却觉得没有时间,也没有任何的闲情逸致再来欣赏这一份闲暇了。 她抬起了头,望着天空远处飘着的煤灰,终于发现,离开美国的这一年,已经叫她彻头彻尾的发生了改变,这里对她来说并不是从前的第二故乡了,反倒像是一个纯粹的单词,不过从脑海里跳跃过去。 “美国”这个词,随着这些街道的建筑物,以及那些不断行进的行人,竟然分隔出了两条平行线来,好似怎么也连接不上了。 宝珠觉得很彷徨,从中国回来以后她整个人就一直处在这样不明意味的焦灼状态里头。她立于十字路口,甚至茫然的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她觉得她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不过是被一股力量推动着蹒跚前行,却怎么也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了。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华灯四起,人潮愈加的汹涌,好似一个个发情的困兽,到处飞散着。 宝珠跟梦游似得,到处徘徊着,当她来到酒吧门前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她一定要进去好好地喝几杯酒,好好地在酒里头麻痹下自己无处安放的痛苦。 当她踏进酒吧的时候,一片强烈的探照灯就刺了过来,一下扎的她眼睛生疼,酸涩的很,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只是一直没有淌落下来。 去中国的这段时间,她不单单跑了楠城,还去了一趟北方。当那些真实的图片、资料、影像,以及在那些暴行下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一个个就这样深深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畏惧光,也畏惧黑暗,那是一种她内心无法承托之重。 宝珠觉得进了酒吧里头,就好似进了所罗门的宝藏群里,灯红酒绿,各式各样的霓虹灯闪烁着,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着,那扇门的背后就好似潜藏着一种吸引力,不断地叫她开门进去。 强烈的霓虹灯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起来都好似格外的妖艳丰饶。 宝珠不断从哪些穿着热裤胸衣的年轻女郎当中穿梭而过,当她走到酒吧深处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爆出一阵强烈的喝彩声来。 这里还有一间内室,是专供人欣赏表演用的,宝珠推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然后就顺着梯子往下爬,这一下就好像进入了爱丽丝梦游的仙境一般,一团团的烟雾将她朦胧围绕了起来。 灯光呈现着血一样的颜色,烟雾都被渲染地血红一片,垂落到每一个人的头顶。 柜台上挤满了买醉的人,舞台中央,一个身材极为硕大的美国女郎,扭动着她的大屁股,伸着一双肥厚的手,这张嘴一张血红的大口,在唱着妖娆的情歌。 那一洁白的牙齿上闪着一层莫名的红光,就好似刚吸过人血似得,倒是叫宝珠愈加的觉得有几分沉闷。可是那歌声却带有原始的磁性,灯光映照在她的皮肤上,显得更是性感撩人。 人们都倚靠在柜台边上欣赏着女郎的表演,时而有几个年轻的学生,对着她的唱腔在那里指点着什么,可是这些声音都太小了,很快就被歌声给一道冲没了,渐渐的,就只能瞧见他们的嘴巴在张合着,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女郎表演完毕的时候,几乎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然后大家就开始拥挤着到了外面,宝珠却没有走,不过是靠近了吧台,喊了一声:“一杯白兰地,谢谢。” 穿着红色马夹的侍应生熟练的将酒倒在了酒杯里头,而后笑着将酒杯推到了宝珠跟前道:“美丽的小姐,这是您的酒,请慢用。” “两杯威士忌,谢谢。”一声清悦的嗓音在宝珠身后响起,她旋即回过身一瞧,原来是英杰表哥。 宝珠其实并不大会喝酒,白兰地不过是她熟悉的酒名罢了。她并没有在意英杰在这里的事情,不过是拿着酒杯,自顾着挤到了人群里头。 这个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呛鼻的雪茄烟的味道,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人泼翻在地上的酒的酸涩味道。 各种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处,显得此时这个地下酒吧的空气格外的浑浊。唱片机里的爵士乐在一遍一遍地翻转着,念颐啜了两口白兰地,强烈的酒精烧得人喉咙都要起了火,她觉得两穴又开始跳动起来,不可抑制的窒息感笼罩着她。 “宝珠,舅舅很担心你,回家罢。”英杰终于开了口,不过她的语调并不重,就如同是在酒吧喃喃自语一般。 宝珠回身望着英杰,不由得笑了起来:“表哥,你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头做实验的么?怎么,大忙人还有时间同我来酒吧消遣呀?” 酒吧里的人交头接耳,不停地说笑着,不停地喊着,谁也知道应该先听谁的,不过都在比哪个嗓门更响。难得都散开了领带,满面的汗珠,女的呢,都踢掉了高跟鞋,踢掉了束缚,好似这一刻,大家都不过是忘却了身份的人。 英杰握住手里的威士忌,一口就喝了下去,那味道浓烈的她直呲牙。实则,他的酒量也不见得有多好。可是为了能在这里多与宝珠说会话,英杰索性就咬牙喝了一些。这酒到底厉害,不过一口下去,就已经熏得他有些发昏起来。 就在英杰喝酒的这片刻的功夫,宝珠早已经连连灌了两杯下肚,她的眼睛整个都是直愣愣的,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充耳不闻一般。 慢慢的,她眼中的眼白充斥了血红的颜色,真当是触目极了。 第480章 第四百八十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三) 英杰轻叹了一声,而后抓起宝珠的手腕,便要带她出酒吧:“回去休息,不要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叫家里人都很担心。你父亲、母亲视你为珍宝,你这样叫他们提心吊胆,处处担忧的,于心何忍?” 宝珠一下就将酒杯摔到了地上,而后大笑了起来,待得笑的喘不过气来了。 她的脖子也已经热得紫涨了起来,整个人的眼睛都是冒着火的,“英杰哥哥,那些人都是魔鬼!都是魔鬼!你知道么!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能容忍这样的恶魔的存在!那些人,竟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仍旧在世界的另一端逍遥着!所谓的正义,所谓的公平何在?我真不知道,我到底还可以做些什么?我觉得失望透了,难受透了,不知道应该怎么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听了宝珠一席话,英杰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无力,他缓缓地松开了宝珠的手,而后幽幽道“肉弱强食,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但是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努力的把生活过好,这才是最要紧的。你身后还有舅舅,有舅妈,乃至于我们这些亲近之人,何故这样厌世呢?那些罪行,你都已经准备出版成册,将他们公之于众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了……宝珠,珍惜当下,放开过去,你该回归到你现下的生活了……” 宝珠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望着英杰,眼中的泪水一下就跟着淌了下来,她的眼中满是无尽的哀伤,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这些东西给带走。 英杰瞧着那些泪水,眼中只觉得有些发酸,竟一时也跟着落了泪。 他忙扭过头去,对宝珠道:“我帮你预约了心理医生,他是位从业经历丰富的好医生,我想一定可以帮助到你的。下周三,我和舅舅一道带你过去看一看罢。” 宝珠唇角一撇,勾起一抹笑意,这笑里带着泪,却是叫英杰愈发地心疼起这个小妹妹来。他多么希望,这个美丽的妹妹,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些人世的罪恶。 至少,在宝珠心下还能保留一份对这世间的热忱与期待,这该多好? 是夜,宝珠觉得仍旧有些醉意,翻来覆去总是有些夜不能寐。母亲亲自送来的桂圆红枣汤已经凉了,她仍旧是一口也没有吃的。 待得她屏住呼吸,确定外头屋子里已经没了声响,想来父亲与母亲,还有英杰等人都已经沉睡下,她便起了身来。 宝珠捻亮了屋里的台灯,又打开了抽屉里的那本资料夹,里头放着一些她还未整理完的日军在东南亚所犯下的暴行,里面一张张的相片,一字字的记录,都是她这一年来的心血成果。 宝珠觉得心跳的很厉害,伸手摸着额头的时候也很烫手。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可是一看到这些资料,她又实在是睡不着。 她嫌恶这里头的事情,也嫌恶梦靥里的那些杀戮场景,她实在是家里坐不住了,于是又迎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出去了。 不远处的公园里头,好似隐隐飘来了一阵歌神。宝珠随手披了一件刘虎为她买的红色外套,然后开了门,一路走到了公园里头。 她在公园的一处角落坐下,想起曾在这片树林里面,展读过姑母从瑞士寄来的信,然后她就靠在树干上,幻想着欧洲的那些景致与生活。 她也曾和同学在这里散步,甚至偷偷讨论着班上新转学过来的俊朗男生。这公园,这静美的树林,是她学生时代唯一的美好记忆与时光。 夜里的气候并没有白天这样热,如今的天气就是这样了,白天晒得很,夜里却很凉快。这温和如酥的夜里,如果伴着月光,真当是芳醇似酒。 袭袭的和风,蓊勃的花香,宝珠终于听清楚了,原来是公园的深处,有人在唱着《夜申城》。 草里露水已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气似乎也有三滴两滴的露落在她身上。宝珠抬起了头,仿若瞧见不远处,那些同胞们正微笑着看着她,向她招着手。 宝珠的唇角勾起了发自内心的笑意,这一刻,她感到了来自远方的召唤,更是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一种需要解脱的念头。 “砰”的一声枪响,宝珠轻轻扣动了扳机,用父亲倬铭的随身手枪,直射入自己的太阳穴中。 她的笑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的这一个夏季。 三日后,便是宝珠整理的《南京暴行》一书的发行的日子。苏倬铭捧着宝珠的遗像参加了这场特殊的发布会。 遗像里头,宝珠穿着父亲替她买的那件红色薄线衫,笑靥如花。 几乎是一夜之间,倬铭的嗓子已然完全哑掉了。他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宝珠无助地站在家里的卧室里头,抱着那叠资料夹,哭泣着…… 直到许多年后,倬铭老了,开始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许多事情不再记得那么清楚了,也便渐渐都一道淡忘掉了。 ……… 三年后,在麻省理工大学广场上,英杰穿上黑色的博士大袍,头上压着厚重的方帽,足足晒了三个钟头。 典礼的仪式冗长繁琐,校长的训词一贯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整场典礼完毕时,英杰的美国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父母,与家人拥抱、照相。 他径自走到饮水机前,取了一杯冰水,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 他那白色衬衫早已被汗浸湿,额上被博士方帽的硬边生生地压出两道深沟来。当诒云与钧儒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眼前仍然觉得是白花花的一片。 英杰不得不想着,约莫是被太阳晒得有些视线模糊了。 诒云递了一块方巾过来,柔声道:“英杰,擦把脸罢,瞧把你给热的。” 英杰抿了抿双唇,接过了诒云手里的方巾,将头面都给揩干净了,然后就与养父母一道坐在了学生中心的沙发上。 自从入学开始现在,他似乎从没有这样闲散地静坐过。 从前他实在是太忙了,整日都泡在实验室里头,即便偶尔回了舅舅家中,也不过是埋头苦读论文。 他心下还要不断地盘算着,实验结果到哪里了,数据是否足以支撑起一篇可信的论文。 第481章 第四百八十一章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四) 钧儒显然看出了英杰的局促,不过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年纪轻轻的,倒是有着迟暮之年的态势了。我看你这样下去不好,还是要找一个女朋友,来弥补下你缺失的生活情趣。就好似我同你母亲这样,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常伴在身侧,那便是极好的了。” 英杰听罢,不过悻悻然地笑了笑,而后又垂下了头:“您说的这种状态,自然是最理想的。可是人生一世,要找一个相知相爱的人,想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前是战时,感情也便愈加热烈。现下是和平时期,我倒是还没有想过什么样的感情才是最合适的。” 诒云听了不过回过头来,望了眼钧儒,又望着英杰笑了笑:“瞧瞧,不过几年的功夫,英杰的领悟已经比你高出许多了呢。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想大抵就是如此的了。” ………… 半个月后。 英杰揉着太阳穴,觉得头痛极了。几日前,他才从美国起飞到了香港,然后坐着轮船进了大陆。 毕业礼结束后,他便与养父母告别,径直奔赴了机场。 对于他要回国的事情,诒云始终是缄默的,甚至都没有去机场送他。 可是英杰知晓,诒云到底还是支持她的,只不过对于要送他出远门,心下到底不忍,也便没来相送。 钧儒提着行李送他进了关卡,然后就立在原处,望着自家养大的孩子,已然独立前行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下多少也跟着五味杂陈起来。 钧儒一向是支持孩子各自追逐梦想去的,可是到了这一刻,心下也难免觉得有丝丝怅然。 从前刚领养时候哭着找父母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而这一次出远门,什么时候再能归家,怕是谁也不晓得了。 一路的奔波,叫英杰这样身强力健的青壮年,也跟着消磨了一大半的精力。 这个时候,除了北城、申城这样的大城市,许多的内陆地区交通还不是很方便。 从申城码头下了船,就有几个穿着蓝布衣服的人在岸头等着英杰。英杰几乎都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一看这一片养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就很快坐上了一辆大卡车。 他就这样坐在卡车的车厢后头,一路跟着停停转转,连轴转了好几日。 卡车的车厢上并不是很舒服,他只觉得肠胃有些翻滚,甚至难受的吐了好几次。一旁的人便笑道:“到底是国外回来的,多少是有些贵公子的病娇呢。” 英杰倒是吃不下这样的话,于是便自己想着法子来缓解这种身体上的不适,他并不希望旁人觉得因为他是国外回来的而要多加照顾一些。 直下车之前,英杰便再也没有吐过一次。倒并不是他觉得适应了,不过是他将心下翻滚的酸意,硬生生地给噎了下去。 英杰并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弱势! 听着一声喇叭的长鸣声,有人过来告诉英杰,已经到了目的地了。他抬眼望去,路的两旁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粱地。 英杰从来也不知晓,原来这高粱的杆子,可以长得比人还要高大。 过了高粱地,就是一片荒芜的坟地,这些坟都是黄土堆的,大小不一,后头就是几个茅草屋。屋子附近零星有几片菜园的样子,可是里头种了什么,英杰却看得并不是太清楚。 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看见了一堵高大的围墙,他才知晓,这是进了村子了。 这个村子倒是很特别,深处在黄土地的深处,外头的人若是想要找到这里,若是没人带路,倒也是一件难事。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太阳挂在天边,炙热地烧烤着这片干旱的土地。英杰看见有些人家的屋子上头,已经飘起了炊烟来。 这样的场景叫他觉得心下有些新奇,又有些激动起来,这里便是他以后工作的地方了。 一阵喧嚣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从村子里头慢慢地拥簇出了许多的火把来,还有人提着一盏盏白色的灯笼,又或者是一些用橘皮做成的橘子灯,这些光线串联在一处。 背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的少男少女在那里扭着秧歌,绸带飘在天上,显得红艳极了。 这里的人,显然民风与别处是不尽然相同的。许多的壮年男子,头上都扎着白毛巾,手里头抓着一些旗子,在那里喊着口号,欢迎着英杰等人的到来。 说来也是怪了,原本是大旱的年份,好些日子不见雨了,就在英杰他们进村子的那一刻,天上却是乌云滚滚,一会就从艳阳天变成了一个雨天。 这雨与村子里的村民们一样,下的欢快极了。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久旱逢甘霖,这可是个好兆头。在一片欢呼声中,英杰从人群中踱步而过,可是卡车却没有进到村子里头,不过是听在了外围的泥墙根下。 英杰跟着一路来到了一处矮房下,上头挂着两盏已经脱了纸的灯笼,倒是隐约可见原本的白色外罩模样。 上头挂了一块匾额,写着“小浏村村民委员会”几个大字,英杰暗暗读了两遍,心下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后头扭秧歌的一群学生就涌了上来,然后围着谦君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雨倒是一直下的很大,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英杰见这些孩子都已经淋湿了,忙喊了声:“快进去避雨呀,淋湿了该生病了。” 显然这些孩子并没有领会英杰意思,不过嘻嘻笑道:“淋雨了才好呢,多少年没下过雨了,就当洗个痛快澡了。” 不远处,有一名女子打着黑伞过来了,看见英杰站在屋檐下头,便忙收了伞,一路小跑了过来:“顾同志,您好呀!欢迎欢迎!这一路奔波,可辛苦了吧?” 那女子边说,边就又打开了伞:“顾同志,跟我来这边罢,这里说话怕是不方便呢。” 那把黑伞本来不够大,她又刻意把伞朝着英杰倾斜了一下。 这样,这个女子头顶几乎就完全没有覆盖了,整个人也是淋湿了大半。英杰心下过意不去,连忙将伞给她让了过去:“如今都说男女平等了,你这样做,我可是有些薄待你的嫌疑了。” 那女子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来:“现下确实是这样的,所谓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过呢,你们国外来的男同志,就是穷讲究。我父亲可说了,你们是专家,那可是为国家办事的,不好怠慢了的。” 第482章 第四百八十二章 砥砺(一) 说话的时候,就起了一阵风,差些把伞也给卷走了。原本英杰手上接过了伞,哪里晓得风势这样大,挣扎了一番,这伞便差些脱了手。 好在那女人及时抓住了,给硬扛到了手里头:“还是我来吧,这伞把的位置不对,就不好拿得住呢。” 英杰咬了咬牙,没再坚持。伞上的雨珠一点点地顺着边沿落下来,不时地落在女子的发鬓上。 “对了,我叫阿慧,是村委会的,方才倒是忘了自我介绍了。”阿慧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上也沾了一些雨水,眼睛一眨,那雨珠就跟着都落了下来。 “阿慧……”英杰心下再三念着这个名字,听起来简洁干练,倒是一点也没有拖沓的意思,人如其名,似乎也是一个很爽快的女子。 英杰忽而问道:“你们这里现在都是叫同志的是不是?” 阿慧先是一愣,而后“咯咯”笑了笑,“是了,同志,这样叫起来更平等一些嘛。前头也说了,咱们如今国内是大换样了,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哟!所以也便跟着男同志一样叫了。” 英杰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罢,你还是唤我英杰同志罢,就不要喊我顾同志了,要不然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变扭呢。那么我也便失礼了,就且喊你一声阿慧同志,这样可好?” 阿慧觉得英杰说起来话来倒是有礼貌极了,看着有几分儒雅的,也很是舒服,也便笑着点了个头。 两个人并排走了一段路,不过英杰显然发觉这雨水仍旧是不住往阿慧身上淋了。于是他便不由得靠近了阿慧几分,到底不能叫她身上淋得太湿了,不然他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从背后看来,这会两个人是挨得极为相近了,恐怕说是相拥着,也是有人信的。 当然,实则,英杰心下是十分耿直的,他恐怕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他只是简单觉得,这雨水只要不要淋在阿慧一个人肩上,两个人肩膀各自淋湿一点,也便十分的公平了。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就站住,预备歇息片刻,雨恰巧也跟着停了。 两人走到了一处难得的泥瓦墙下,这个时候英杰就看到,许多的人就挤在这里,挽着裤脚挤着水,看起来,倒是一个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们是最后到的,因而这些人便齐齐地看了过来。 英杰倒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目光,总觉得眼神看的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也明白,这是日常的生活习惯不大相同,许是这里的人,不过是觉得好奇,也便这样的目光打量着。 两个人商量着就把伞收了起来,然后将伞给捆绑好。 英杰将伞交还到了阿慧手里:“谢谢你,阿慧。” 他没有说“同志”两个字,阿慧听了面上却是禁不住有些害羞起来,她不过就是支吾了两声,然后就低下了头去。 雨停了,光线倒是明亮了一些,英杰这才看清楚两个人所在的位置。 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半遮着看去,似乎是茅厕。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 走过这一排茅厕,就是店铺。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郁郁地矗立着一座黄土高坡,黄土高坡上的沙尘以为这场雨而得到了平息。 歇脚歇的差不多了,极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因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 这边一间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捧着个大红脸盆,过了街,把一盆脏水往矮墙外面一倒。 不知为什么,这举动有点使英杰吃惊,倒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差不多每一家店里都有一个气势凌人的老板娘坐镇着,人很瘦,一长焦黄的脸,头发直披下来,垂到肩上。 英杰悄然望去,看到她们齐眉上都戴着一顶军棉帽,看起来又保暖又实用,对于这里的气候,倒是着实匹配的。 有一家小店,卖的是小麻饼与黑芝麻糖。除这两项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叠白纸小包,看不出是什么一类的东西。 有人来买了一包,当场就拆开来吃,原来里面包着五只小麻饼。柜台上另外一叠纸包,想必是黑芝麻糖了。 另一店柜台上一刀刀的草纸堆积如山,靠门却悬空钉着个小玻璃橱,里面陈列着牙膏牙粉。牙粉的纸袋与发夹的纸板上,都印有风景照片。 不知道怎么,英杰看着那些小照片,心下莫名生了一股亲近的感觉。 几只母鸡在街上走,小心地举起一只脚来,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颗颗嵌在黑泥进而的小圆石子上。东头来了个小贩,挑着担子,卖的又是阿胶糕。 再往下走,竟是一家香烛店,兼卖灯笼。一簇簇的红蜡烛,高挂在屋梁上,像长形的红果子,累累地垂下来。 隔壁的一店堂里四壁清净,只放着一张方桌,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机器卷土烟。 那机器是个绿漆的小洋铁盒子,大概本来是一只工业桶,装了一只柄,然后就那样欢快地摇着。太阳照耀着下午的街道,倒是叫英杰一时间有些恍惚,生了错觉。好似他原本就是在这里扎根了的一般。 路上来了个阿婆,叫住了那小贩问他芝麻糖的价钱。她仰着脸,觑着眼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咦,这不是阿慧么?你们家两位老人家都好?你好呀?你旁边咋的跟了个年轻小同志呢?” 阿慧起初怔住了,但随即想起来,这位是村委书记家里的阿婆,仿佛曾经见过两面。她个子生得矮,脸型很短,抄下巴,脸色晒成深赭红,像风干的山芋片一样,红而皱,向外卷着。 英杰打量看她,戴着旧式的尖口黑帽,穿着补了又补的蓝布大袄。说话的时候总是迷缝着眼睛,太阳正照在脸上,倒是让人感觉不到迟暮,反添了一丝丝的溶溶暖意。 这位阿婆说话总是高声喊叫着的,很是淳朴,仿佛中间隔着大片的田野。 “你倒是难得到镇上来的。”阿婆又调侃了一句。 第483章 第四百八十三章 砥砺(二) 阿慧笑了笑,这才介绍了起来:“这位是顾英杰同志,刚从美国过来的高材生,特意回来建设新祖国的。” “噢哟,了不得呢,美国回来的娃娃,可是怎么长的黑头发,黄皮肤呢?”阿婆忽然问了那么一句。 英杰望了阿慧一眼,倒是被这阿婆给逗乐了,禁不住笑了笑:“阿婆,我父母都是中国人呀,我自然也是中国的脸孔。先前不过是在美国念书罢了,可不是美国人呢。” “哦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阿婆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然后抓着英杰的手背拍了拍:“小伙子,真是好同志呀。阿慧,有时间,可带着这位顾同志来咱家里耍呀,我就稀罕这小伙呢。” 阿慧点了点头,莫名有些脸红。说起来她与英杰相识时日尚短,被阿婆说的,又好似十分熟识似的。 英杰见阿慧又脸红起来,心下又跟着暗暗笑了两声,想着别看她直爽,这心思,倒是不少忐忑。 两个人说阿婆说了一会闲话,眼见着时候不早了,两个人就与阿婆作别,然后继续上路。走了好一会,到了一片矮矮的屋子。 进了屋子,里头倒是与缘君前头设想的差不多,几个村里的干部围坐着,见是阿慧带着人进来了,就全体起立鼓掌。阿慧先是对英杰介绍了下,前头那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便是村里的书记,说是方才遇到的阿婆便是他的母亲。 英杰因着阿婆的缘故,见了这书记也便自然跟着亲切了几分。如今看了倒是多少还有点意外了,从前的官,穿的都是绸缎,现下看来,这些人都是朴实的很,一点奢靡作派也不见了的。 一件黑色布衫,一双解放鞋,多半也是这些人的标配了。 “英杰同志,你能来,我们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啊。”姚书记边说边伸出了手道:“你们都是国外回来的专家,有文化的人,我们都得向你们学习才是。特别你还是高层次的人才,真当是咱们的福星呢。” 英杰伸出手,与他交握了下,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很是粗糙,约莫一定是经常要下地干活的缘故:“书记客气了,建设祖国,谁都该出一份心力的。” “英杰同志一路辛苦了,怕是还没吃饭罢?要么先去吃个玉米糊糊,再加个葱油烙饼?”这个时候有人提议道。 阿慧一听,忙上前道:“面粉、鸡蛋倒是都有现成的,就是肉实在是没准备。最近天气热,容易变质,也不知道现在杀鸡,还来不来得及。” 英杰听了,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别忙了,现成有什么吃什么,这样讲究作什么?有道是,入乡随俗嘛。” 这个时候,显然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大老远的把人给请过来,结果连顿好饭都没得吃。按着中国人的待客之道,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书记想了想,便道:“英杰同志,要么这样,咱们今天就先在这里临时吃一顿。等明天早上,出发去基地以前,再给吃顿像样的,你看这样成不?” 英杰谦逊地笑了笑:“能吃就行,倒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说话间,底下的一名妇人就已经和阿慧开始在搬鸡蛋、大葱和面粉了。都是大老爷们,说做饭,书记怕是自己手艺不行,味道实在不好下咽,因而这做饭的事情,就交到了阿慧与另一名妇人手上。 阿慧手巧,片刻的功夫,就整出许多的烙饼来,还有几个油煎鸡蛋,全都为英杰留着。英杰在一旁,就着玉米糊糊吃,那鸡蛋也是一下都不碰的。 实则,他是想把这鸡蛋留给阿慧和书记等人,可是他们也愣是没动一下筷子。 饭吃好,时间就不早了,大家都让英杰休息,收拾了碗筷也便走了。 英杰瞧着外头暗沉一片,不过树干上仍旧有在滴水,干涸的地面吃水吃了个饱,现下看起来倒是也像是恢复了一些生机的。 地上的水坑一个个地映照出月光来,英杰走在外头,鞋早已经被侵湿了。他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就随意走一走。 说起来,从前在欧洲的时候,多半都是雪山湖景,到了美国以后,看的又是钢筋水泥,而这里,一切都是这样的特别。 虽然看起来到处都是贫瘠的样子,可是他真的喜欢这里的淳朴,就像是一块未被雕琢的玉,少了许多摩登社会的纷扰模样。 英杰从袋中取出了一枚瑞士怀表,那是临行前,养父钧儒给他的。据说,这块表当年替他挡过子弹,因而养父虽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也还是将这块代表幸运的表交予到了英杰手中。 英杰摸着表盖上头早已斑驳的“钧儒”二字,仿若触及了养父从前经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他早早就战死了的生父。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下多少又牵挂起远在瑞士的养父母来了,也不晓得他们如何了。 “怎么,英杰同志,你还不去睡么?是不是觉得床铺不舒服,睡不大习惯?”阿慧突然从身后走了出来,倒是叫英杰有些诧异。 见英杰诧异,阿慧意识到是自己有些唐突了,连忙下意识退了两步:“我倒不是赖着不走哈,只不过想起来,这夜里凉,怕是棉被不够盖,我就给你又拿了一条来。” 英杰唇角上扬,微微笑道:“谢谢你了。” 阿慧轻咬着下唇,也不好意思看英杰,不过轻声道:“不用客气的,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我帮忙。” 英杰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对了,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看起来似乎与其他人有些不大一样呢。” 阿慧略略愣住,她倒是不曾想英杰会这样问,于是便答道:“是了,我祖籍本是申城人,也是跟着父母到西北来的。” “哦,申城……”英杰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我养父母原来也生活在那里,将来若是有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待得听到英杰这样说,阿慧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有机会,我去做你的向导啊。申城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还有许多的有趣地方,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不迷路的。” 说到这里,阿慧不知道是否想起了往事,情绪忽而有些低落了下来:“不过,我都不知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去……” 第484章 第四百八十四章 砥砺(三) 英杰抬头,看了眼天边挂着的月儿,笑了笑,“不要紧的,还年轻的,将来总是有机会的。不过,我倒是好奇问一问,你当初跟着父母到这里来,有后悔过么?” 闻言,阿慧皱起了眉头,思忖半晌,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说起来,自从她到了这里以后,似乎还没有人问过她。 踟蹰了一番,阿慧缓缓说道:“哪里能说什么后悔呢,不过就是偶尔起了一些思乡的念头来。只要实验能成功,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你知道么,听说你们要来,我都高兴坏了,又说你是钱教授的学生,那就更是了不得了。我是真心期望这场实验能够尽快成功……这样,我们的国家就再也不用怕被人给欺侮了。” 英杰暗暗捏着袋中的怀表,感慨道:“我倒是也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 英杰侧过身去,瞧着阿慧的面庞,她的眼睛是标准的杏仁眼,一双柳叶眉暗暗蕴含着似水柔情,一头墨浓的头发又给她平添了一丝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气,看起来,整个人真是朝气蓬勃的了。 英杰笑着问道:“你有男朋友么?” 话一出口,连英杰自己都觉得诧异,一下就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倒是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就是随便问问。” 阿慧“嗤”的一声笑:“我啊,都还没怎么谈恋爱过呢。不过听说,这国外社交公开,怕是你该早就有了女朋友了罢?你这样回国来,她怎么办呢?你女朋友支持你的工作么?” 英杰心下倒是喜欢阿慧这样的性子,至少看起来很真诚,不会有什么遮掩。 他腼腆地笑了笑:“我倒是还没有女朋友的,从前一门心思都扑在科研上了,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呢。说起来,我好想真的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母亲总是说,人与人在一处,是讲究缘分的,我想约莫就是缘分未至罢。” “哦。”阿慧应了一声,面上却是禁不住的一阵欢喜。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坐着,仰望着天上的月光照耀人间。 彼时,英杰感觉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月夜当中了,特别是此时,身旁还有阿慧相伴。 隔日清晨,太阳才刚升起,就照耀在那一片黄土地上。 阿慧与几个村里的干部,来到了英杰住的那处矮屋外头,然后在虚掩着的门上敲了敲。 “顾同志!” 应着敲门声,英杰开了门,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灰色短袖与牛仔裤,身后背着一个书包,笑道:“我们上路吧。” 实验室并不在村子里头,是在村子西面的一处荒地里,再往外扩去,那就是一片沙漠了。 一群人坐着骡车,走了差不多一个钟的时间,这个时候就瞧见一处荒芜的地上有一见小院子,外头支了一个棚架,上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葡萄。 这个时候,就瞧见有一个老妇人,在那里晾晒着衣服。 “母亲!”阿慧见了,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声。 这个时候,那老妇人的脸上就浮现了一层笑容。她旋即把撩起的袖子与裤脚都放下,然后在手巾上揩了揩手,笑道:“你不是要送新来的同志去实验室么?怎么回家来了?” 阿慧指着身后的诸人道:“可不是经过家门口,便顺道来看一看。” 然后,阿慧又特意拉过英杰,与母亲介绍道:“这位就是新来的顾同志,美国名校毕业的才子呢。” 英杰回过头望着阿慧,她的脸早已在日头下晒得红红的,头发已经剪短了许多,两鬓看着清清爽爽的。 一阵风吹来,阿慧额前的刘海就被吹散开了,这样就愈加凸显了她的清丽面庞。 阿慧回身,眼睛一对上英杰的眼神,就觉得浑身都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阿慧是双眼皮,眼珠子又很是清亮,但凡笑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就会跟着抖动起来。英杰觉得,她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瓷娃娃,真当是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了。 阿慧母亲一见英杰,就知道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看起来也是优雅得体的模样,倒是觉得很合眼缘:“顾同志,你好,我是阿慧的母亲——舒望。” 英杰忙伸出了手,微微躬身道:“伯母,您好。” 舒望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一下就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来村里几天了,还习惯么?” 英杰道:“不过两三日,尚好。” 一众干部见他咬文嚼字的样子,都跟着笑了起来:“到底是外头来的,说话都有着墨水味哈。” 阿慧上前,帮母亲提过手上的水桶:“父亲呢?怎么没见他在。” 舒望望着阿慧道:“可不是一早就去实验室里头了,这些天,说是遇着一个难题,一时解决不好,也便连觉都不要睡了。” 阿慧回过身去,似是对英杰解释道:“我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凡问题没有攻克,就不好睡觉的,几年下来,头发也便全白了,都是操心的。” 舒望上前招呼了一声:“好了,既是路过,那就进来一道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吧,这到基地还有一个小时呢,这不吃不喝的,人哪受得了呀。顾同志,你可是来替咱们办事的,身体还是要紧的。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身体要紧。” 实则,英杰略略有些迟疑,他怕是耽搁了时间,有些不大合适,因而也不敢轻易应了下来。 那几个年轻干部见状,就笑道:“顾同志,那咱们就进去坐坐罢,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话说到了这里,诸人自然就不好再客气了。 于是他们跟着阿慧进了屋子,阿慧就招呼着他们去炕上坐着。这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占了整个屋子的一般大小。 炕上对着一些针线的箩筐,还有一些干草堆在那里。 英杰望着这家里,黄土墙是凹凸不平的,而且有一些水冲刷的痕迹,显然是这两天下雨,雨从屋顶漏了下来。 舒望笑道:“我先去生火,蒸几个馍馍。” 第485章 第四百八十五章 砥砺(四) 有个干部笑道:“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舒望哪里肯,也便自顾着系了围裙就进厨房去了:“我很快的啊,阿慧,你先招呼客人用水呀。” 阿慧殷勤地拿了热水壶过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水的热气袅袅飘着,英杰望着杯底,多少还有黄沙的痕迹。 不过也没法子,到底是条件有限。在这里,但凡要喝一杯干净的水,怕也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个时候,英杰就瞥到,墙上挂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照片的右下角写着“申城照相馆”的字迹。 他微微愣了愣,那是他养父母拍婚纱照的地方,心下不由得暗暗起了一丝情绪。 阿慧见他望的出神,便道:“那是从前的老照片了,是在申城拍的呢。” 英杰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恩,难怪呢,看着别致。” 阿慧微微笑了笑:“这家照相馆,可有名了,是个俄国人开的呢。那照相技术也是好,听母亲说,从前申城的人家,但凡结婚能去那里拍照,也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情了。” 舒望拿了一箩筐的枣子出来,放到炕上笑道:“都是自家种的,快尝尝。” 她旋即看到了英杰注视的目光,在盯着墙上的那张结婚照看着,似是喃喃道:“当年日本人打进申城,这公馆里的好些东西,主人都来不及收拾呢。城内那几仗,我都看在眼里呢,可是惨烈。当时,这整个申军就打的没剩下几个人了。” 英杰捧起了那杯带着黄沙的热水,抿了一口,而后发干的喉咙好似略略纾解了一些。几个干部在那里帮舒望挑着豆子里的砂石,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 英杰不禁开口道:“是了,那场仗,我也是听说过呢,这死的人,说是都堆积成山了。” 舒望对着围裙揩了揩手:“申城当时好歹还有个租界,多少还有个庇护的地方。更惨的,是在楠城呢。我的许多亲眷,可都在那儿住着呢……最后呀……” 显然舒望并未料到今日会提起这些,说着说着,眼眶一下就红了。 阿慧忙递了帕子过来:“母亲……可都过去了……” 舒望叹了口气:“所以世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呀……从前的日子,那才是真的难捱。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好在,这日本人终于被打跑了,总算是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英杰宽慰道:“伯母说的极是,我的母亲也常说,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舒望揩了揩眼角:“说起来,民国二十多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倒是在申城的顾公馆做工的。那可是申城有名的大帅别馆,那一家有位少帅夫人,姓苏,乃是一位极为清秀的小姐呢。人也很是心善,待我母亲与一众做活的人一贯不错的。就是后来,打仗了,她人也便跟着失踪了,倒是叫我母亲念了一辈子呢。” 舒望边说,边从炕上的一堆针线里头,取了一张照片出来,指着上头的人对英杰念叨道:“瞧瞧,这眉眼,这气质,那也不是寻常人家。” 英杰接过相片,那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身月白的湘妃扣旗袍,恬淡地笑着。那样子,仿佛是枝上一朵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 是了,这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养母,苏诒云。 英杰不禁哑然道:“敢问,伯母您母亲名讳是?” 舒望摆了摆手:“我的母亲实则是没有名字的,不过从前总在有钱人家里头做工,那便起了个‘阿嫂’的称谓,也便是为着唤起来方便罢了。” 听着“阿嫂”两个字,英杰便愈加笃定了,这阿慧的外婆,便是从前在养母身边伺候的粗使了。 说起来,这些年年纪渐长,诒云倒是也时常念起她们过的,只是苦于这战时通讯中断,也便失去了联络。 舒望望着诒云的相片,继续道:“母亲去世前,倒是特意要我带她回到那房子里去瞧了一眼。眼望着那李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一双眼睛的眼泪就没听过。从前,说是那位少奶奶,在那里种了一些菜。不过呢,因为无人治理的缘故,菜畦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还是带刺的蒺藜。母亲原来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后来藤蔓重了,早就将架压倒了,它便在乱草和蒺藜里开花,竟然还结满了粒粒的豆荚。母亲就笃定说,这豆荚随人,是有命根的,少奶奶一定还活着,只不过在她看不到的一个地方罢了。” 英杰听了,心下动容,不禁起了身来:“伯母……” 舒望抱歉的笑了笑:“瞧瞧,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一样,也变得爱唠叨了。我这就去把馍馍拿出来啊。” 这个时候,舒望就去了灶上,把方才蒸好的馍馍一应拿到了炕上,忙招呼着几个干部也一道来吃口热的。 舒望给英杰递了双筷子,又对阿慧道:“去拿碟酱萝卜来。” 阿慧便下了炕头,去灶上拿了罐酱萝卜。这都是舒望自己腌制的,味道很是生脆,十分的开胃。 见着身旁的人都在嚼着馍馍,英杰也便咬了一口,略微有些硬。 这个时候就听着舒望又问了句:“到底是城里生活的,突然来了西北乡下,不习惯吧?” 英杰笑了笑:“没有的事情,年轻人吃些苦,倒是没有什么。” 几个年轻干部一听,都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呀,这精神气,搁哪儿都是能是顶梁柱。” 舒望笑了笑:“你们对付着吃了这一顿,一会再给你们下些面条。” 阿慧忙摆手道:“母亲,不用了,一会吃完就得带顾同志走了,不然基地里的同志要等急了。” 舒望一听,轻叹了一声:“一会你再带一罐酱萝卜,给你父亲吃的。他这怕是连块萝卜都顾不上啃了。” 那馍馍虽然是蒸过的,实则里头还夹了沙子,因而英杰咬起来,整个嘴里头就很难下咽。 倒是阿慧眼尖,一下就发现缘君的异常,好似脖子里有东西卡住似得,便忙递了水过去,“快喝口水罢,不然气都提不上来了。” 英杰接过水,侧过身去,吞了几口水,这才算缓了口气过来。 几个干部到院子里头,又帮着舒望劈了柴火,这才一干人等重新上了路。 第486章 第四百八十六章 砥砺(五) 英杰没有想到的是,这上路没多久,腹部就疼痛难耐,整个人的脸色也开始发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面颊上滚落了下来。 诸人一看,都觉得不大对劲,阿慧当即就拍板要送英杰先去看看医生。可是说起来,到底还是在荒郊野岭,这看个医生也是不容易。 一群人就转了个弯,朝着东面而去,过了一片已经荒芜的田,又过了一堆黄土堆,这才看见了一个破庙。 “医生!医生!”阿慧着急地在外面嚷着,这里是部队驻扎的地方,军令严明,不好住民宅,于是便都在这破庙里头住着。 医生实则是军医,不过平日里也为村里的村民诊治。 听见外头喧嚷,军医忙出来看个究竟,见几个干部和阿慧围着一个年轻人,面上都是焦急的神色,便忙跑过去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阿慧起先太着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军医便递了杯水给她。 待得她吃了一口,这才把话给说顺了:“这位是新来的顾同志,她可是咱们请来的专家,不好有事的。快帮忙瞧瞧罢,这好好的,就肚子疼成这副样子了。” 军医忙进屋去取了听诊器和体温计,然后就仔细替英杰检查了起来。 彼时,英杰的脸色已是十分的难看了,整个看起来都在周身发着抖,可是他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仍旧轻声道:“我没事的,咱们还是快些去基地罢,实验可是不等人。” 军医摘下了听诊器,脸色一沉:“你这个情况,是不好再走动了的。是急性肠胃炎。” 阿慧听到“急性”两个字,便忙问道:“是很严重么?那怎么办呀?” 军医从医药箱里头拿了片药出来:“患者现在最怕脱水,这里不比外头,一定要及时补充水分,我先给他吃点药。” 英杰的情况实在是不大乐观,整个人看着虚脱了大半,没多久就跟着发起了高烧来。这一下,当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部队就临时腾了一处空位出来,专给英杰休息用的。 阿慧一个女人,一趟趟地跑外头井里打水,一桶桶地搬到屋子里,给英杰擦脸、擦胳膊降温。 人已经病了,生水就更是吃不得了,阿慧便又跟部队借了锅子来生火煮水。水但凡开了,她就拿到一边晾着。她时不时就用手指摸着锅子边缘,等这水不是那么烫了,再一点点的喂英杰吃水。 英杰发烧到了后半夜,人的神智也有点迷糊了,军医给开了退烧药也无济于事,整个人总归是迷糊的很。 阿慧试过用勺子喂,也试过灌,可是愣是都没吃下多少水。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个时候再讲究卫生也是无济于事,总不好看着英杰活活脱水而死。 阿慧便将水含在嘴里头,然后双唇柔软地盖到英杰的嘴上,一点一点的,就用嘴将水给喂下去。 这水补充的及时,约莫过了个把小时,退烧药就起了效果,英杰总算是退烧了。此时,阿慧早已经累的不成样子了,她就靠在柱子上,一时浅睡了过去。 英杰到底是年轻,底子好,这身体恢复倒也算不得慢。就连军医都说,他这样快就能恢复,是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起先,军医倒是一直想着该要安排英杰去县城里头的医院再看看的,如今看来,倒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英杰醒来的时候,阿慧就在附近的柱子上靠着,她的鼻息很是均匀。 起先,英杰倒是小心翼翼地试图起了身来,奈何这木板老旧了,但凡人轻轻一动,就发出“吱呀”的响声。 英杰与女孩子接触一向不算多,如今与阿慧共处一室,倒是觉得多少有些暧昧,这心下一想,便莫名的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起来。 等到阿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她搓了搓眼睛,见英杰已经醒了,自是心下十分欢喜,不觉就笑了起来。 英杰也跟着腼腆笑了笑,然后就道:“倒是多亏你一路照顾,不然在这里,生病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阿慧又跟着害臊红了脸,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她侧眼望去,那墙上英杰的影子,倒是好似一下就映到了她的心底。 不过,阿慧只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秘密,亦是不敢表露出什么来,毕竟英杰这一趟来,是做大事情的,自己更是不好影响他什么。 英杰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阿慧便主动送他去基地的实验室。 骡子车走了一段路,似乎是骡子驮不动了,一下就停住了蹄子,阿慧眼见着骡子不愿意走了,就建议英杰下车,两人再搭乘同去基地的其他过路车。 “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胸怀……”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是阿慧觉得最有精神劲的歌,那音调里有一种上扬的激励感。她随即招了手,果然那车子就停了下来,捎带了他们一路。 英杰爬上卡车,见到上头已经坐了许多人。他心下忽而想着,一群人在疾驰的卡车上,高歌着穿过广阔的黄土高原,这仿佛是从前在电影里才能看见的镜头。 大路渐渐陷下去,两边的土坡渐渐高了起来,像光秃秃的黄土墙一样的夹道矗立著。这是因为土质松软,卡车的轮子一辗就是一道沟。 千百年来的骡车老在这条道上走着,路就成了个土沟,有一两丈深。坐在卡车上,只看得见平原上黄绿色的树梢。 有人闹坐得腿发麻,大家尽可能的掉换位置,人丛里有几个美丽的女孩子,现在挪了个方向,朝这边坐着了。那些女孩子的头发剪得很短,但是梢上还微微有些卷曲。 她们大都是脸型圆中带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红的嘴唇。漆黑的一双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有一道深痕。 蓝灰色的列宁服,袖子高高的卷了起来,直卷到肘弯上面。手臂似乎太瘦一点,然而生在她身上,就仿佛手臂瘦一点,反而更显出一种少女的情味。 第487章 第四百八十七章 砥砺(六) 大风把一片小绿叶子刮了来,贴在阿慧的发鬓上,倒是叫她唇角不由得扬起了一抹笑意。车上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本来是彼此不认识的。 慢慢的,在车上,大家挨次报出自己的名字。 英杰在这群人里,显得十分耀眼,也是因为他实在气质不凡了。阿慧偶尔看英杰两眼,就彷佛觉得其他女孩子都在注意他。 阿慧看了看,又别过头去,手里拿着帽子当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扇着。扇了一会,阿慧自己又觉得这是多余的,车子开得这样快,风呜呜的直吹过来,还要扇些什么。 于是,她索性把帽子戴到头上去。不一会,风又大了,帽子要吹到汽车外面去的,她赶紧又摘下来。 慢慢的,车子里静寂下来了,只听见车声隆隆。大家唱歌唱得喉咙都干了,没有再唱下去。 “你父亲回家了么?”英杰想了想,还是问了阿慧一句。 阿慧摇了摇头:“除非实验成功,不然我想,他大概还想不起我们这个家了。打小,我就不大看得着他的身影,除了实验室,还是实验室,家里倒是像个过客住的陌生地方,总而言之,母亲心下也是多少有些委屈的,但是面上也不说出来,到底都是为了国家。” 英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抬起头望着阿慧:“那么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阿慧“嗤”的一声笑:“我还能干什么?怕是还得多学一些种地的经验来,将来指不准,你都能吃到我种的果蔬了……” 说到这里,阿慧又顿了一顿:“当然,前提是,到时候你仍然还在村里。” 英杰将手放在额前,朝前张望,不远处一栋黄沙中的建筑物隐隐浮现,想来多半就是实验基地了。 下了车子,大家都麻利地走了。英杰朝着基地的正门走了几步,阿慧仍旧站在方才下车的地方,朝着他背影张望着。 快到门口的时候,英杰忽然转过身来,朝着阿慧说道:“我想,那些果蔬,一定还是可以吃的到的。” 阿慧微微一愣,倒是不曾想英杰会这样说,心下一半是欢喜,一半是不明的愁绪,一时倒是不知晓说什么好了。 于是她便抬起了手,朝着英杰大力摇着,好似这样,两个人相互都有了关联。 英杰进基地的时候,透过窗户向外望着,阿慧还站在那里。太阳照在她黝黑的脸上,显得更是染上一层健康的光彩来。 只是她的头发,一贯是有些粟色的样子,但凡太阳一晒,反倒觉得更加使人挪不开眼睛。 英杰背光望去,阿慧的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好像一座看不清脸的女神雕像。 就在英杰跨进实验室以前,阿慧便已经走了。 外头的黄杨树枝头映着湛蓝的天空,这一时,英杰心下倒是莫名有了种牵挂的感觉了。 ………… 回去的路上,阿慧心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沉。 但凡一想起英杰,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那火焰仿佛在大风里,需得两只手护着它才好。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会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阿慧不愿意回想到方才与英杰分别时候的情形,她总觉得好像自个魂魄都有些飘忽了起来。整个人手也好,脚也好,总是通体不舒畅了。 她想起,英杰是从国外的大城市回来的,也不晓得,他心下会怎么样看她这个乡下姑娘呢。 说起来,阿慧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申城来到大西北的。 她的记忆里面,申城里有山一样高的大房子,马路上无数车辆来来往往着。或许是在村里住的太久了,她似乎已经渐渐忘记了申城弄堂里的家是什么样的了。 不过,她断断续续听母亲说过一些,厨房是水门汀铺地的房,开出门去就是弄堂。到了梅雨季节,弄堂一向常常下雨,人总是少不得要打了伞。 母亲总是把把水滴不止的伞撑开来晾干,伞柄插在那半截小门上的矮栏杆里。 那小门漆着污腻的暗红色,在那昏黑的厨房里,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 “阿慧!回来啦!” 不断有人朝着阿慧打招呼,倒是把她的思绪给拉回到了现实里。阿慧的回忆顿住了,向村民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的。 阿慧家的院子里头,有一只酱黄色的大水缸。等她到了家,想着该是母亲做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便将水缸的木盖子打开,然后就用一只裂开了纹路的瓢来舀水。 她初衷是想把水抬到厨房去,给母亲用的。 只是她动作有些慢了,看着水里的倒影也总是有些心思不在。今天回来的时候,阿慧顺手从村口摘了一些豆荚的花来,然后一直就把那花捏在手心里。 如今,她一碰着水瓢,花就落到了水面上,随着水波飘曳着。水缸的水里,映出她黝黑健康的面庞来,那朵花恰是浮到了她眉心的位置,一动也不动的。 阿慧倒是没有想要捞起这花,不过就是手指沾着水面,心下想着,如果这花戴在自己鬓边,也不晓得英杰喜不喜欢看。 此时的阿慧并没有发觉,她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舒望。 舒望见她在舀水,便知道这是要送到厨房来的,于是就没有出声,不过坐在厨房的板凳上等着。 哪里晓得,左等,右等,到底不见女儿人影,舒望觉得有些怪,就出去瞧一眼。 “怎么打水,要这样多时间的?难不成,你是抽空还在外面劈柴了么?”舒望来到院子里问道。 阿慧回过神来,笑了笑:“倒不是我偷懒,实在是这水太浑浊了,底下的淤泥这么厚,怎么能清爽呢?” “我瞧你方才在那儿对着水缸发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我看今天这水,是有些浑浊的,到底是地底下淤泥本就多的缘故,也是没有法子避免的了。”舒望说着,脸色倒是很是平静,她们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第488章 第四百八十八章 砥砺(七) 不过舒望并不打算插手什么,到底孩子大了,心思不由娘,管得越多,怕是心思越不在,倒是不如一切顺其自然的好。 舒望在厨房里做饭,不让阿慧插手。阿慧就搬了个凳子,在院子里坐下,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围真是寂寂无声了。在那寂静中,她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堆旁悉卒作声。 那是什么?她有点吃惊地自言自语道。 待得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堆旁。饭烧好还要一些时间,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坐在这里干等着也实在无趣。阿慧就想着,把鸡脚给洗干净了,然后就坐下来,帮母亲剥毛豆。 忽然,阿慧发现她把剥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就觉得非常窘迫,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幸亏没有人在旁边,母亲自然也没瞧见。 剥了豆,摘了菜,她顺便把地上扫了扫,倒到垃圾池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 舒望听见鸡叫声,就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着,出来看了一眼:“阿慧,饭做好了,进来吃吧。你这孩子,真是坐不住呀,我原来还想明天再做这些活的。” 阿慧笑了笑:“其实不用每顿都现烧的,就是酱油拌饭,我也能吃的很香。” 舒望道:“你现下是这么说,那是你一个人呢。将来要是嫁了人,总不好叫你丈夫也这样过日子吧?这就是一个生活态度,倒不是说要过的多好,至少你得有那么一个盼头不是?对了,这鸡呀,我特意到镇上跟人换来的,等小顾下次放假了,请他过来吃点好的。说起来,这小顾也没在咱们这里吃过一顿像样的呢。” 阿慧听了,只觉得母亲话里有话,不过她也不想细究,这话说破了,她才更是觉得害臊,怕是有话也说不好了。 昼夜的温差很大,入夜了,外头自然很冷。阿慧吃完了晚饭,又到了院子里,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 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谷是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阿慧对着灯笼的昏暗光线,拿着一根木头,用小刀雕刻着什么。 狗在汪汪地叫,她一听见狗叫,就知道,是邻居又带着孩子出来转悠了。邻居家的大姐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头去向路上望着。 阿慧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上头写的是主人的姓氏。 在那一颠一颠的灯笼后面,果然是一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走着。那灯笼摇摆着,朝着这里靠近了过来。两个孩子嬉笑着跑了过来:“阿慧姐姐!” “阿慧!这会干什么呢,这样认真!”妇人也跟着笑眯眯地过来问候了一声。 “候大姐,又带孩子出来走走啦?我这是在做木雕呢,今天突然想起来,就做一个。”阿慧也笑着回了一声。 妇人将木栅栏打开,然后跟两个孩子进来了,方才离得远,倒是看不清楚,这会走近了一看,果然阿慧手里拿着小刀,在那里一丝丝地刻着。这会,才刻出了一个人形。 两个孩子禁不住兴奋叫道:“这是一个神仙吧。” 阿慧倒是没有料到孩子会这样说,一时有些红了脸。不过好在,这夜色沉沉,也看不清脸色,她顿了顿,才应声道:“是了,我在刻人像呢。” 妇人笑笑:“你倒是好兴致,从前听你母亲说,你很喜欢做木雕呢,可是也从来没见你露一手,今天倒是被我们赶上了。” 阿慧道:“倒是我犯懒了,这确实是个毛病,得改改。” 阿慧一面说,一面递了板凳过去,示意她们坐。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就这样看着阿慧雕刻这个小人,眼看着眉眼口鼻的形状也跟着出来了,脸上都是一阵又一阵的惊诧。 到了约莫八九点钟的时候,两个小孩累得连连打哈欠了,妇人这才跟阿慧道别,又带着孩子回去了。 不过阿慧还没有睡,她仍旧专心致志地在雕刻着小人。就算是上头的一缕发丝,她都要雕刻的细致了——她雕刻的不是旁人,正是英杰。 进了实验室以后,英杰便热火朝天的开始了实验。这里原本是他的老师钱教授建立的,如今交到了阿慧父亲的手里管着。阿慧父亲一向不是个多话之人,但凡有时间,那都耗在了实验室里头,他与英杰见了面也不过是打声招呼。 这里的人,一天都恨不得掰成好几天来用,又勤勉,又刻苦,因而这实验的进展总是很快。但是英杰却没觉得这样顺利,这些日子,他多少是有些遇见了困难的。 这一日,阿慧父亲特意给英杰放了一天假,着他回村子里休息休息再回基地,总说这头脑保持清楚还是重要的。 可是英杰的性子说起来,倒是与阿慧父亲有些像的,但凡有未解的难题,那就心下怎么也不痛快,还非得把问题解决了那才好。 英杰心下多少有些迷茫,这一路竟然连骡子车都没要,就一个人边想边走,整整走了两个时辰的路,也不晓得累。 英杰心里就想着实验结果,心里头隔着事情,总有些茫然,不知不觉就绕了一条远路也不自知。但是他并不认为累,因为思路还没理清,甚至觉得能多走一会就好。 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河沟边上。这个时候河沟旁边有一颗拂柳,夕阳照射在拂柳的枯叶上,这些天已经没什么蝉鸣声了,怕是入秋了的缘故。 河沟上有一处石板搭成的矮桥,有人蹲在那里搓洗衣物。起初,英杰倒是没有在意的,直到后来走近了,方才觉得这身花布衫有些面熟,再仔细看那鬓边被吹起的白发,他便晓得,那是阿慧了。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又遇到了认识的人,心下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脚底下的步子一直走着,也并未有停下来。 阿慧正低着头,拿着一根粗大的棒槌,在捣腾着衣物,但是棒槌下的力道大了,就难免溅起水沫来,因而还得事儿抬起胳膊来抹一抹面颊上的水渍。 英杰突然回过神来,喊了一声:“阿慧!” 阿慧抬起头来,一看,笑道:“是你呀,这是休假了么?” 英杰笑笑:“有些问题没想明白,我就回来走一走,看看是不是有思路。你在洗衣服呢,我来帮你。” 第489章 第四百八十九章 砥砺(八) 英杰一面说着,一面就将衬衫袖子卷到了臂膀上,然后就露出了一双修长的手来。说起来也是奇怪,这里日晒这样重,英杰倒是一点也没有晒黑,多半还是天生底子好。 英杰朝着阿慧那边走去,离她没几步的距离,就看见那浑浊的水流过桥下,里头夹杂着一些稻草,厚厚的黄泥一缕一缕地被冲刷开来,那水浑浊的就跟搅鸡蛋汤似得。 不过到底是水,再浑浊,总还是能看出人的影子倒映在上头。阿慧实则早就看见了英杰的影子,可是也不吭声,晓得他心里头恐怕在想着大事。 她想着总不好随意打断英杰的思路,因而也没有唤他。 只是没有想到,英杰一面走过来,一面想问题想的入神了,竟然就立在那儿不动了。起初阿慧还有些诧异,但是她盯着水里的影子久了,一下莫名的觉得不对,眼见着英杰就在水里头摔了一跤。 阿慧这下被吓了一大跳,手里拿着的棒槌也一下跟着落进了水里,她赶忙过去先扶起了英杰。 待得她将英杰扶起,就听着英杰“诶呀”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的棒槌因为英杰,反倒落到了水里去。 那棒槌在水面上溜转着打了一个圈,一下就被水流给冲走了。 英杰原来心思还在实验上,这一下倒是一下就醒过神来,他忙一步跨进水里,然后朝前疾走了几步,俯下身去,就把这棒槌给拣了上来。水虽然说不上多少深,下了水里头,也不过就是到英杰膝盖,但是水流却很湍急。 英杰显然没有料到,这水势这样厉害,加之下水匆忙,整个人身子也便有些站不稳了,待得拿到那棒槌的时候,几乎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吃了满嘴的泥沙,不过好在这棒槌是给追了回来,也不枉费这般小波折。 阿慧站在一旁,看着英杰又跌倒,心里就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等到英杰上岸的时候,她就看见他整个裤子都已经浸湿了,裤脚上的水就顺着裤管往下流,把桥面都给侵湿了。 阿慧忙上前,用毛巾给英杰揩拭道:“诶呀,你全身都湿透了。” 这个时候,英杰手上还拿着那根棒槌,也是跟着不住地往下流水,这一下阿慧脚面也被淋湿了,不过一时也没顾得上。 “无碍的,一会换一身就是了。”英杰笑了笑,把棒槌递了过去予阿慧,然后就弯下身躯,拧着脚上的水。裤子原来是浅色的,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阿慧蹙眉道:“这怎么办才好,你去哪里换呢?我看你衣服都放实验室的宿舍那边了罢?这边的屋子里怕是没得换了。” 说起来,英杰的衣物还是她帮忙收拾的,因而想到这些,她就多少又忧心了起来。想着英杰到底是请来的专家,怎么也不好薄待了。 “不打紧的。”英杰笑了笑。 阿慧自然不好叫他就这样回去,便道:“这样罢,你还是跟我一道回去,我家里头还有一些父亲的衣物,尺寸虽然不一定合适,但总比这样湿着好。” 听阿慧这样说,英杰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辞了。两个人并肩走着,英杰的腿上潮湿的很,整个就粘裹在裤腿上,十分的不舒服。 这个时候太阳也快下山了,风吹过来,自带着几分凉意。 英杰脚上穿着的解放鞋,早已经糊上了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整个在路上走的,就像在泥地里打滚,有些踩不踏实,总有些虚飘飘的感觉了。 他才跟着阿慧到了家,舒望就迎了出来,一见英杰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样脏,是掉进河里了?” 英杰含糊地笑了笑:“自己走路不当心呢,没什么事的。” 阿慧摇了摇头,显然英杰这样说是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什么大事挂在心上。她考虑到英杰要面子,也就没多说什么。 舒望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这河水浅,怎么就摔下去成这副样子了?是不是遇着什么事情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走路时候想着实验室的事情,一时也就栽了下去,谢谢伯母关心。”英杰随口应了一句。 舒望一面嘀咕着,一面赶紧请女儿和英杰进了屋:“下次该当心了,摔坏了可怎么好。先去里头换身衣服吧,原来那身你脱下来,我给你搓一搓,然后灶台上烤一烤。这湿衣服上身不舒服,又生病了就麻烦了。” 英杰跟着进了屋内,阿慧早已经把一套蓝布衣服给找了出来,人便躲到灶台那边去了。英杰转过身去,利索地将衣服换好。这个时候,外头的阿慧就舀来了水,着他在脸盆里净个手。 阿慧递了一块面巾给英杰揩手,英杰隐隐闻到上头有花香,不禁问了声:“这上头是洒过香水么?味道这样浓。” 阿慧憨厚笑了一声:“村子里头,怎么会有什么香水呢,是前些时候,我母亲从村里的伯娘那里拿了一些桂花来,晒成了干,然后就压在箩筐里头,这不,面巾也便跟着染了些香味来。” 英杰听了倒是觉得有几分趣味,从前在瑞士的时候,他的养母倒是时常也会采些鲜花,然后晒成干,当成衣橱的清新剂来用,没想到,原来舒望也是有一样的喜好的。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升起,但是漫天都已经有了一条一条浅色的云霞。 西北的天空很深阔、高远,黄色的土地上,满是沙尘在随风走着。英杰起来的时候没有瞧见阿慧人影,舒望说是出去挖芋头了。 英杰吃了早饭也便与舒望告了别。 舒望自不肯让英杰空手走,不过随手塞了他一袋红薯,执意要他带回实验室去吃。英杰拗不过,只得收下。 昨天休息了一夜,今天好像精神很不错,英杰就想着,还是早点回基地去,应该思路可以清晰起来了。 英杰在路口招了一辆骡子车,待得坐上以后,就不时地回望着昏暗的高坡。 地面上露出一些树桩,上头好像还晒着一些肉干、玉米。黎明的鸡啼声很是清脆,一声声的叫得正欢。 第490章 第四百九十章 砥砺(九) 英杰就这样一路望着,看到不远处蹲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近了看,那依稀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埋头挖着山芋。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等到她转过身来,英杰便觉得心里头动了一下,好像有些踟蹰起来。 那条骡车赶着,路面也跟着一路凹陷着,两旁的黄土堆渐渐传出一股泥土的味道,好像整个人都跟着进了泥洞里一样,多少有些呛鼻的意思。 可是英杰却没有心思在这琐碎上,只不过就是让赶骡车的大爷停一停,径自下了车去。 他一路往回跑,然后转到了树桩附近:“阿慧……” 阿慧抬起头来,显然吓了一跳,她倒是已经习惯了,英杰在他的名字后面不加“同志”两个字。 阿慧下意识地看了下周身的打扮,好像有些灰头土脸的,有些不太体面,于是她就站起身来,略略侧过身去,理了理衣角。实则,这也并没有多大帮助。 “阿慧,你怎么好好的,就出来挖山芋了?怕是出来的时候,天都没亮罢?”英杰的语气里多少带着关切,这倒是叫阿慧一下又红了脸,她的面色因为日照而献出健康的黝黑,再加上背光,英杰多半瞧不清楚她此刻的神色。 阿慧点了点头,爽快一笑:“昨天母亲说要给你带一些红薯回基地去,我就想着,反正要带了,不如再挖点山芋给你,好歹红薯吃腻了,还可以换换胃口。” 阿慧说完,就不住搓着手里的泥碎,然后马上又弯下腰去,继续挖芋头:“你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好,那便已经挖了一袋了,这袋装满了,你正好一齐带走,倒是省得我再专门跑一趟基地了。我刚才还在担心呢,怕是来了也进不去,都不知道怎么交给你才好。” 英杰望着阿慧,不知道为什么,心下莫名有些起了暖意。说起来好似这是除了母亲以外,第一次有女子对自己这样好。 阿慧这个时候抛开了铲子,索性徒手在泥里头挖着。英杰不禁蹙起了眉头,跟着蹲下来,牵过阿慧的手:“怎么直接用手挖了?不疼么?” 这个时候,他就看见,阿慧那双纤细的手,早被石子和泥沙覆盖住了,整个掌心都透着血丝,手指间的水泡也跟着破了,倒是在流着脓水。 阿慧实在不好意思再让英杰看她的手:“脏着呢,可别看了……” 英杰不肯,反而一把抓住她抽回的手,然后放到嘴边吹了吹泥沙,又从袋子里拿出帕子帮她仔仔细细地擦了擦。 这不小心碰到了脓水的地方,阿慧就疼得呲牙了起来。英杰看着,那眉毛简直拧到一块去了。 阿慧倒是观察入微,一看英杰的样子,连忙说道:“无碍的,这地里忙农活,都是这样的,我都习惯了。” 这个时候,英杰方才注意到,原来阿慧的手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老茧和伤疤,说起来,到底不是这个年纪城市里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英杰用帕子把她的手包了几圈,然后打了一个结:“这几天就别忙活了,要是被你母亲看到你的手这样,我想她也会心疼的吧。” 然后,英杰随即转过身去,拿起铲子就开始铲土,阿慧要帮忙,他也不让。不一会,就见着英杰连带着拔起好几个芋头来。 其中一个还特别大,英杰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给拔出了坑,这一拔还连带着跌坐到地上。整个芋头就砸到阿慧的胸前来。 英杰搓着满是泥的手,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大笑了起来。阿慧一看他笑的开心,也是跟着笑了。 阿慧下意识抬起手来,然后帮着英杰把发鬓理了理,一不小心倒是把土给沾了上去。她就忙又帮着拍了拍英杰发鬓上的土碎。 “谢谢你……”英杰主动握住了阿慧的手腕,笑着说道。 阿慧从来没有和男孩子这样热情地握过手,有些慌,觉得心跳的快极了,就用手压着胸上,可是好似不管怎么压着,那心简直越跳越快,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阿慧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没法跟着自己去运转了,整个人乱哄哄的,实在不知道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好了。 “我要走了,这次回基地可能要很久才出来了。”英杰柔声说着,口气软的好像将阿慧给放置在了棉花上头。 阿慧抬起了眼睛,那双乌亮的眼珠子就盯着英杰,半晌,才道:“我有些担心你……” 英杰调皮地刮了刮阿慧的鼻子:“你担心我什么呢?我到底个男人呢,难不成,老大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么?况且基地里面的人都是相互照顾的,吃的、用的,也不比外面差呢。” 阿慧一听英杰这样说,这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变扭,连忙说道:“在我眼里,你可不是什么男人,而是有担当的男人!” 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又说道:“但凡见不着你,多少都要担心的……到底你一个人在里头生活,怕是许多事情都要自己做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过阵子,我得帮公社把农副产品带到很远的市里去售卖,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我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家来了。” 阿慧这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不过英杰还是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那你好好干啊。”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慢慢爬出来了,一片金黄色的光晕映照在树梢上,上头结着一颗颗的枣子,两头是尖的,青色的枣身中隐隐泛着一点红。 阿慧起了身来,随手摘了几颗枣子下来,塞到英杰手里:“这叫投桃报李,吃几个罢,方才挖了半日,怕是连口水也没喝上罢?” 英杰摇了摇头,但是心下又觉得有些欢喜,他就低着头,咬了口枣子,这一下,可甜,比吃了蜜糖还甜,这枣子怕是他吃过最好的枣子了!英杰心下不由得想着。 阿慧就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英杰,一颗一颗地把枣子吃完了。 英杰拍了拍尘土,起了身来:“我想,我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第491章 第四百九十一章 砥砺(十) 阿慧抬起头来,朝着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也是……我等你……” 说到这里,阿慧又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又忙改口道:“我等你们实验成功的好消息。” 一阵风掠过,吹得枣子树沙沙作响,然后打了好几颗的枣子下来,英杰接过阿慧递过来的芋头,觉得沉甸甸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这个时候,阿慧整个人就笼罩在太阳下面,看起来浑身发着光,就跟一座浑厚的雕像一样。 骡子车朝前晃悠走着,英杰握紧了拳头,突然就站了起来,朝着阿慧所在地方大喊了一声:“阿慧!你等我啊!” 他其实并不知道阿慧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这话喊了出来,登时就觉得心下畅快多了。 英杰的话,被风给吹散了。远远的,阿慧并没有听清楚他在喊着什么,只不过隐隐觉得,他的眼神是带着热度的,。 她不由得对着英杰离开的方向咧嘴笑了起来。 ………… 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英杰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着。 这是隔壁实验室里的同事,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着取暖。英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 外面园子里,近日已经整修过了,竹篱笆圈着一块棕黄色的草地皮,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草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干燥的缘故,颜色看着很是干淡。 在那阴寒的下午,实验室里头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难受,就好像浸在冷水缸里头。 实验室里,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 英杰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着取暖,然后索性把整卷的废稿纸都加上去。 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因为他们是外聘的专家的缘故,总是比其他同志要多关照一些。 在郊野的这处实验基地,如今看着偏僻荒芜,从前也是一个本地阔人的住宅。沦陷时期被日本人占用了,胜利后也就接收了下来,也算是饱经沧桑。 不过像楼下这间办公室,就破坏得相当厉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块煤烟熏的黑渍子,是烧饭的煤球炉子熏的。 地板上也是斑斑点点,都是香烟头烫出的焦痕。那粉蓝色糊壁花纸上也抹着一条条臭虫血,又有没撕干净的画报。 英杰转身向着火,忽然想起《凤求凰》里的“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以前在瑞士的时候,母亲读到,他倒也觉得平常,这时候却颠来倒去放在心里回味着,觉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 怎么会忽然耽溺在旧诗的趣味里,实验还得继续呢,英杰心下想着。他一般很少会出岔子,可是自打那一日与阿慧分开以后,就总觉得心绪也不是那样集中了。 英杰忽而觉得,如果接下来,有一天,能够和阿慧在一起,像其他的同志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浪的小家庭,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这是一个在异乡的年轻人的愿望,他只敢偷偷地将它保留在心底,在实验没有成功之前,儿女情长都是其次的。 火盆里那一点红红的火光很快地已经要熄灭了。 英杰心里有些踟蹰,他又去找些纸来烧,背着身子站在那里寻找燃料。这个时候,他突然从衣袋里找出阿慧寄来的两封信。火焰突然往上一窜,照亮了他的脸和信笺。 英杰心下有些空落落的,算起日子,阿慧似乎确实有好久没来信了。难道她去市里忙成这样么?连写信的时间也没有?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实验终于出现了历史性的突破,他们离最后的胜利就差一点点了。无数的人相互加油着、鼓劲着,等着最后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英杰与同事相互鼓励一番以后,突然被人拽着出了大门。原来这一日也正是国庆节,实验室的领导说要给大家放假半日休整一下,希冀以最好的精神状态继续投入。 乡村自建的乐队吹吹打打,黄土路上断绝交通,一个贩羊的人牵了一群羊,等了半天,无法穿过马路,把羊系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羊们披着一身褴褛的发毛,低着头把鼻子嗅来嗅去,在那棵沙柳树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寻找可吃的东西。它们对于人们的喧嚣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只偶而对另一只羊淡淡地看一眼。 庆祝的队伍在实验室门前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在那里耍龙灯。其实也并不是灯,只是一个布制的龙身,店员们新学着耍弄,舞动飘带。 远远望过去,只看见许多黑压压的人头上涌现一个蚯蚓式的白布圆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会,白布圆筒扯直了,暂时休息一下,那边一个淡青色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动起来。 英杰站在这里,无聊地望着路边的羊群。他很想抚摸它们,搔搔它们颔下含黯的鬈毛。于是他就在一只羊面前蹲了下来,在它颔下捞一把了,这羊的下颌毛发真是软软的,逗得人咯咯直笑。 担任舞狮的一个学徒把那纸扎的青色狮子背在背上,埋着头前走。那狮子完全直立了起来,腰身很长很长,屁股圆圆地坠在下面,看起来生动极了。 人们手里举着的红绿纸旗渐渐东倒西歪,如同大风吹折了的芦苇。天色有些渐渐暗了下来,竟然萧萧地下起雨来了。 英杰与同事互望了一眼,看来老天爷不赏脸,得提前回实验室了。 雨越下越大了,红绿纸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杆,一根根旗竿却都直竖了起来。英杰君要转身的时候,从庆祝的队伍里,走出一个撑着大黑洋伞的女子。 “英杰!”阿慧喊了一声,然后把一件旧雨衣向英杰手里一塞。 第492章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不负相思(一) 英杰先是愣住,而后眼睛里就瞧见将伞整个朝自己倾斜而来的阿慧。而她自己呢?没有伞的覆盖,早就淋湿了。 英杰张了口,蠕动半晌,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阿慧,整个人身上好像绑了鞭炮似得,总有些兹兹冒烟的样子。 “英杰!我可想死你了!”她一下把伞也给仍开了,然后就将扑入到英杰的怀中。 英杰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可是心下却是一阵止不住的欢喜。 “咳……”阿慧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连忙松开了手,抱歉道:“我真是太莽撞了,你看我,都做了什么事情。对不起啊……” 英杰道:“没什么可抱歉的,你倒是多想了……” 阿慧的眸子有些沉了下来,英杰似乎并没有因为太久没看见他,而显得有久别重逢的欢欣呢…… “不过……我也挺想你的。”英杰突然俯下身来,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阿慧一时愣住,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喜欢你!阿慧!”英杰憋着一口气,就把话给大声喊了出来。 阿慧一下面红耳赤,而后仰天大笑了起来:“我!我真是!” 她一面乐得说不出话来,一面就又埋入英杰怀中:“从今儿个起,那你就是我男人啦。” 周围的人被阿慧的话逗得都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英杰垂下了眼眸,不过紧紧抱住阿慧。 …… 火车的车厢里头,广播在播放着激情的革命歌曲,甚至还有苏联的音乐。伴随着火车的轰鸣声,它从早到晚地回放着,听的人的心境似乎也是一路亢奋着。 绿皮火车朝着前面疾驰而过,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仿若也跟着这歌声飞扬了起来,不管火车跑的多块,那风景都绝不会跑偏的样子。总归是拉扯不断,甩不开的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子里头开始亮起了白炽灯,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喊道:“亲爱的同志们,晚餐现在开始供应,晚餐现在开始供应。” 广播声在车厢里头散漫开来,乘客们便开始骚动起来,然后听着广播里的调度号码,分批次去了餐厅所在的车厢吃饭。 晚餐的时间漫长,蕊蕊却没有吃饭的心思,她望着窗外一片漆黑,耳朵里只有革命的歌曲在回旋着。 那旋律好像有魔性,蕊蕊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这个时候确实一点困意也没有,不过就是望着窗外发呆。 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一贯相互也不打扰,各做各的事情。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交谈着,还有人在哄着哭闹的孩子。 突然,广播里响起了一阵声响:“亲爱的同志们,请将窗门紧闭,我们即将经过黄河!我们即将经过黄河!” 蕊蕊原来有些发愣,听见广播,一下就醒过身来,她揉着眼睛,半起了身来,想要将窗户给关上。可是这里的窗户和瑞士的不太一样,是整个镶嵌在车子上头的,因而手掰起来很重,始终推不上去。 眼见着蕊蕊一个姑娘有些为难的样子,旁边一个年轻学生样子的人起了身来,帮她关窗户。可是显然,这窗户有些被卡住了似得,愣是两个人怎么使劲都关不上去。 动静有些大了,这个时候,原本在旁边打盹的人都被吵醒了。坐在蕊蕊对面的中年妇人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试图也去帮忙关窗户。 可是那窗户,就好像被钉死了一般,楞是大家怎么想法子,都关不起来,甚至有人急了,脚踩到了桌板上,然后弓着身子,使劲向上提。 “乘务员同志!请过来帮帮忙!”那个妇人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可是这个时候,乘务员正在前头帮助那个带小孩的老人,似乎也没有空立马就赶过来。有个穿着蓝布衫,戴着镜框的男子突然从对面的走道走了过来。这个时候风很大,一下就吹了进来,吹到蕊蕊脸上,倒是刮得有点疼。 那个戴着镜框的男子,不过把头探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来,轻轻一拉,这窗门倒是稀奇了,一下就被提了上去。 这个时候,蕊蕊注意到,这个男子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便礼貌的笑了笑。眼见着蕊蕊身旁的人要准备下车了,那人就在空位上坐了下来,然后伸出手道:“你好,同志,我是赵爱国,幸会。” 蕊蕊不假思索,忙伸出手道:“你好,多谢你方才帮忙。” 赵爱国推了推镜架:“请问你是不是顾蕊蕊同志?” 蕊蕊略略诧异,不过仍旧点了点头:“是的,我是顾蕊蕊。” 赵爱国一听,立马就转圜了口气,然后高兴道:“可算找着您了,前些天,听说去接您的同志在渡口没看到人,上头就指派了我过来帮忙找,可不曾想,原来在这里呢。” 听罢,蕊蕊恍然大悟:“哦,您应该是欧文的同事吧?” 听到蕊蕊提起欧文的名字,赵爱国不禁略略皱起了眉头,而后又笑道:“是了,欧文同志是我们的主任呢。听说您要来,就派了我们出来接呢。” “欧文……他很忙么?”蕊蕊没由来的问了一句,她其实是盼望着一下轮船就能见到欧文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他的人影也没见到。明明他在信上说,他会亲自来码头接她的,没想到竟然食言了。 赵爱国忙道:“欧主任啊,是很忙,最近不是有个隧道的项目么?说是要贯穿秦岭,可是这地势不好攻克,怕还要忙碌一阵呢。” 蕊蕊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去工地上看看,是不是能帮上忙。” 赵爱国道:“您还是先随我去城里的宿舍住着罢,主任回来了,自然会来见您的。这个项目罢,您怕是去看不合适,去山上一趟也不容易呢。” 蕊蕊倒也不是不识礼之人,听赵爱国的口气,现在怕是上山不是合适的时候,因而便道:“那便麻烦你了。” 火车轮在车轨轰隆轰隆的行驶着,那声音好似格外的刺耳了起来,黄河大桥这段路好像格外长,窗外十字钢铁的桥身不断掠过,看在蕊蕊眼里,多少觉得有些仓皇一瞥。 第493章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不负相思(二) 广播里播报着,已经顺利经过了黄河大桥,然后乘务员就出现在了车厢里头,逐一给乘客们添茶倒水,很是热情。 这乘务员是个瘦长身材的女子,穿著一身蓝布装,这已经行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她依旧精神很好,不住地朝着乘客微笑着,大家看她笑,也就跟着精神了几分。 赵爱国看蕊蕊看的出神,便在一旁说道:“不知道你们国外的乘务员怎么样,咱们这里的,都是玩命的加班,不怕苦,不怕累,你看这个乘务员啊,看起来精神面貌很好,其实已经加班超过三十个小时了,我方才听见乘务长跟她说话才知道的。不过这还不算最多的,从前我回老家探亲,那最长的听说连续干了三天三夜呢。” 蕊蕊听了心下莫名有些感慨,她倒不是在计较这个工作的时间究竟是不是应该八小时制,反倒是诧异于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好似十分的享受这种奉献的环境,一点也没有怕苦怕累的意思,到底是从战时走过来的,总与瑞士不大一样。 蕊蕊喃喃了一句:“我一下渡轮,就看见码头的仓库上写着一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倒是挺有道理的,工作再忙,应该时效相结合,也得注意身体健康才行,不然人垮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赵爱国笑着叹了口气:“没想到您回国才几十个小时,就这么有觉悟了,到底是欧主任的爱人。欧主任就是这样,一干活,那就是没日没夜的,总劝着手下的同志们注意休息,自己呢,就跟铁打的一样,都不知道累的。” “哦?那你知道,欧文现在身体怎么样么?这样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呢,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起来。”蕊蕊喃喃说道。 赵爱国一听,忙捂住了嘴:“诶哟,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又该被批评了。欧主任身体很好呢,您不用担心。想来他知道您来了,那就更是精神抖擞了。” 蕊蕊听到这里,方才略略有了笑意,她扬起嘴角道:“他一个人在这边,可有女同志照顾他生活的?” 赵爱国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哪里能呀。就算我们所里,是有女同志喜欢欧主任,那欧主任也是一点心思都不在她们身上的。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根正苗红呢!” 蕊蕊见他说话认真,有点像是在做报告似得,不由得低头笑了起来:“我不过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我倒是放心他的,他这个人就是心眼很实在。” 赵爱国若有所思道:“可不是么,像欧主任这样好的人,可不多见了。” 蕊蕊跟着赵爱国在赣城下了车子,正巧遇到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游街,可谓锣鼓喧天,百家齐乐了。有一伙队伍,吹吹打打的,那便是管弦乐对了。 马路上的交通都已经断绝了,有许多的警察与民兵在现场维持着秩序。 一个老妇人,牵了一群羊,在旁边等了半日也无法过马路,于是只好把那群羊都系在树干上。羊们的身上显然毛发沾了许多的淤泥,看样子,该是刚从外面的郊野回来。 它们低着头嗅来嗅去,只在法国梧桐下头的小小的一块地里寻找可吃的东西。 它们对于人世间的喧嚣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只偶而对身旁来回打转的羊淡淡地看一眼,好似它们的世界只限于这小小的一块地上。 整个人潮渐渐的都平息了下来,原来前头开始在耍鱼灯、花灯、龙灯。那都是用纸糊成的灯,看起来确实形态各异,十分有趣。 底下拿着灯的人,个个都穿着戏服模样的服侍,然后来回挥舞着手上的灯。 那龙灯虽然是用纸糊成的,可是下头的木板却很重,下头抬着的都必须是青壮男的男子,然后相互配合下在空中飞舞着。 远远瞧着,龙身在那里时而波荡,时而蜿蜒,整个气势倒是十分的磅礴,如果不是身在那里,怕是很难感受到这种气势。 蕊蕊正在梧桐树底下,望着不远处舞动的龙出着神,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一只羊跟前停了下来,然后蹲下了身子,伸手挠了挠羊颔下含着的鬈毛。 孩子瞧着羊羔的脸,不由得开心道:“羊羊,咩咩咩~” 孩子边说,边学着羊羔晃着脑袋,然后把声音压得很扁,听起来真是可爱极了。 巧的是,那羊听到孩子的叫唤,竟然也抬起了脑袋,跟着摇晃了几下,然后“咩~”的一声,回应了一句,而后就调转了脑袋,继续吃着地上的杂草。 蕊蕊看在眼里,却觉得莫名的心下一暖,虽然国内看起来还处在物质贫乏的时候,可是人们的内心是充满了阳光的,至少到处可见生活的希望所在,这才是活着的意义,才是奋进的目标。 她心下不由得想着,也便对赣城多了一份天然的好感。 人潮继续向前缓缓移动着,这个时候,蕊蕊就看见,前头有一辆车子,上头站了两个人。一个扮演的是扛着枪的威武军人,另一个是被关在囚车里头的日本人,然后这两个人手脚略有些踟蹰地在那里跳着舞蹈,看得出来这些人都并不是专业的舞蹈演员。 虽然跳的不是很好,可是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认真,他们似乎都想扮演好自己所在的绝色,乃至于你会被他们的执着锁住眼睛,而忽略了演技的问题。 况且蕊蕊看到这样的场景,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新鲜的,这比血淋淋地直观日本暴行,是要好接受多了。 有许多扛着箱子的小贩,都挽着竹篮,挂着箱子在走街贩卖,边走边吆喝着。蕊蕊低着头,仔细看,那里有麻花、馒头、芝麻球、桂花糕,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小点心来。 蕊蕊有时候被拥簇着进了人群队伍的中心里头,就一路跟着小贩走。 这些小贩几乎都是自动跟着人群跑的,虽然辛苦,但是看起来生意倒是不错,总会有一些带孩子的人来买些零嘴,给小孩安抚下。 第494章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不负相思(三) 这个时候,队伍突然就停了下来,原来前方游街的表演人员,开始掏出了口袋里的食物,准备就地坐着吃饭了。这多半带的都是白馒头、小面包、大饼,又或者水煮蛋,总而言之,看起来这一餐就很经济实惠了。 蕊蕊看着他们,各自带着自己带来的食物,然后边吃边交换着,彼此说着不相关的闲话,开着玩笑,吃的津津有味。 显然他们并不觉得这样是很苦的,反倒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蕊蕊越看,就越是觉得感概,不由得想起了养母说起的从前的事情。但凡日子再难,再苦,中国人总归都不会太挂念在心上的,没什么不适吃一顿就可以忘却的事情。 即便今天这样,看起来很是辛苦,吃的又不算丰盛,可是就是吃出了一股子野餐的意思。 这种苦中作乐的气氛,倒是深深地感染了蕊蕊,她几乎可以想象这些人,从早上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起灯的时候,那路途漫漫,即便换做是她也不一定坚持的下来,可是在场的这些人,却显然是撑住了这口气的。 这个时候,蕊蕊就听着旁边有个年轻男子在笑道:“早上三四点摸黑起床,到这里这么一会了,竟然都不知晓累的,我看再走下去,这可就是铁打的人了。” 另一女子说:“可不是嘛,出来的时候就在广场集合了个把小时还不止,不过嘛,我可是早有准备的,这不带了张板凳过来,这会可不就得闲有的坐一坐了?” 男子笑笑:“如今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女同志也能顶半边天了,你竟然带了这样多的东西,十来里路走下来,竟然一点也不喊累的,到底是有觉悟的女同志。” 女子笑了笑:“说起来还是天气赶得好,昨天还听广播里说要下雨呢,我就揣着一件雨衣,接过呢,带了一路了,这太阳都出来了,倒是热了起来,现下就是出太阳,也挑时候呢。” 蕊蕊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这对话虽然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寓意来,可是她觉得这就是中国现下最普通的人的精神面貌了。 不怕苦、不怕累,人人都有着向上的朝气,这就是新中国,这也是欧文为之分先所拼搏的新中国。 蕊蕊心下莫名觉得有丝丝动然,她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虽然没有瑞士的湖光山色,可是她就喜欢这一份淳朴。 这个时候,赵爱国拍了拍蕊蕊的肩头:“顾同志,您看前头,那便是我们所里的人。” 蕊蕊朝着赵爱国指着的地方看去,就瞧见前头一群人,站在那里手上都拿着红红绿绿的纸旗,个个手里拿着从水缸里刚舀出来的冷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们的衣服上,都有毛笔的痕迹,上头写“赣城工程所”几个字。 “欧文也在这里么?”蕊蕊突然问了一句。 赵爱国挠了挠头,略略有些迟疑,而后就笑道:“欧主任怕是没来凑热闹呢,如今该是还在山上的罢。” 蕊蕊点了点头,也未有做他想,只是心下略有些失落的感觉。这个时候,天突然就下起了雨来,稀稀落落的,下得不算大,可是队伍里的人都竟然有序,并没有因此而哄乱起来。 忽而,蕊蕊瞧见,一个撑着大黑伞,原本在路旁看热闹的女人走了过去,然后伸手就把一件雨衣往工程所一个男子手上塞着。 这个时候队伍里就爆出了笑声:“王家师母,给老王送雨衣来啦!” 陈滢低下了头来,腼腆笑了笑:“这不是下雨了么,穿着雨衣放心。” 这一下,众人就笑的更是开怀了:“诶哟,老王,不简单呀!到底还是你爱人心疼你啊!看看,这雨才多大,就赶着送雨衣来了,可当真是怕你被雨淋坏了,真是看着羡煞旁人那。那老话怎么说来着?孟姜女送寒衣啊,这有王师母送雨衣!” 话听到这里,蕊蕊也不自觉地被逗笑了。就见着那王柏春涨红了老脸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不过是日常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好说的,真当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呢。” 王柏春边说,边就把旗子夹到了腋下,然腾出手来,在哪里扣雨衣的扣子。这个时候队伍又重新开始超前走了,其他的同事也便跟着走了,倒是陈滢,有些着急地跑了过去喊道:“老头子,快跟上呀,要掉队了!” 王柏春边说边就要往前小跑去,然后就见着赵爱国带着蕊蕊走了过来:“所长!” 王柏春扶了扶镜框,就瞧着赵爱国身旁的蕊蕊,上下打量着:“这位是?” “这是欧主任的爱人,顾蕊蕊同志,前些天才到呢,坐了好多天的火车来的。总算是接到人了,不枉所长的一番苦心交代。”赵爱国笑着说道。 这个时候,陈滢见他们没有动,也便跟了上来看个究竟,这个时候就听见了他们提起了欧文,于是便道:“小欧怎么了?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王柏春就回身瞪了陈滢一眼:“我们在说工作呢,你可别随便插话。” 王柏春从来没有用这样口气与她呛过,陈滢心下微微一愣,可是很快就望着蕊蕊回过身来,这位怕就是所里派人出去接的欧文的爱人了。 陈滢心下一时有些懊悔自己口快,连忙笑道:“诶哟,这位就是小顾同志罢?可算到了,你不来,我们家老头子都念叨好几日了,都怕没能把你接到赣城来呢。” 蕊蕊笑了笑,不过礼貌喊了一声:“所长、夫人,你们好。” 赵爱国清了清嗓子:“顾同志,你喊师母,或者同志也好的,如今咱们这里,可是没有什么夫人了的。” 蕊蕊瞧他说的认真,方才察觉到言语上的失误,这里到底是新时代了,过去的那一套用词,许多怕是也不合适了,因而便又改口道:“倒是不好意思了,我才回国内,许多的说法还不是很适应呢,回头一定多注意。” 王柏春指着赵爱国道:“他这小子,就是这回装着认真呢,平常里头,他这嘴里也是没几句正经话的,顾同志你可别在意啊。” 蕊蕊笑了笑:“无碍的。” 第495章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负相思(四) “怎么样,这一路辛不辛苦?是不是比国外要吃力呢?”陈滢跟着关切了一句。 蕊蕊笑着摇了摇头:“才来,就是有些还没适应下来,不过倒是不觉得辛苦的。一想到来了就可以见到欧文,我这心里头就觉得热热的,一点也没有累的意思呢。” 陈滢抬起头来,望了赵爱国一眼,赵爱国忙道:“我已经跟蕊蕊同志说过了,这个欧主任进山去了,怕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王柏春点头道:“是了,是了,所里临时指派的任务,其实是可以派别的同志去的,欧文同志你知道的,是个很要强的人,也很有上进心,什么难题,他都争着抢着要第一个去解决呢。这不,几乎都不给底下人吃苦头的机会,他自己就先进山去了。” 蕊蕊笑了笑:“他一贯就是这样有冲劲的,从前念书的时候,也是凭着这股子的冲劲,倒是在瑞士拿了不少的奖呢。就连瑞士人都佩服说,没想到一个中国人,念书认真起来这样厉害的。” 陈滢在清如头上将伞面一罩:“欸,我看别光站着了,咱们不如先同小顾一道回所里罢?这活动也快结束了,不如先帮着她安顿下来才是。咱们可不能不晓得心疼人,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说不累那是客气,姑娘家的,也不容易呢。” 这话说的倒是甚合王柏春的心思,于是几人便一路拉着闲话家常,朝着赣城工程所所在的方向走去。 蕊蕊回过身去,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列火炬在雨中前行着,火炬头上的火苗看着有些飘渺,映衬着那灰色的天,看起来似乎并不能坚持多久,可是这火苗偏就不肯湮灭,不过还在继续亮着。 到了工程所的宿舍,陈滢张罗着带清如去了她的房间,然后说道:“这里本就是小欧住的房间,你来之前呢,我亲自来打扫过了,屋子不算大,但是住着还是适宜的,你今天就早点休息,我就不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到楼下来喊一声就成,我们就住在楼下。” 蕊蕊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师母了。” 陈滢略略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蕊蕊这一声“师母”喊得这样自然,不过是低下了头,咬着下唇,然后就含糊地应了一声:“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明天早上,我给你做大饼吃啊。” 待得一众人都走了,蕊蕊这才坐在深棕色的皮沙发上,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这里其实就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位置在二楼,因而上下还算是方便。朝向又是坐南朝北的,自然应该是这几间宿舍里头最好的一间了,因而可见所里对欧文的重视。 墙上还糊着一些竖纹的墙纸,看起来也还有七八成新,房间本就不大,因而再加上这一套沙发,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多少有些拥挤的意思了。此外还依稀可见一个柳木的碗橱、书架、单人床等,甚至还配有冰箱、电炉。 这冰箱和电炉都能出现在这里,倒是叫蕊蕊多少有些吃惊的,虽然瑞士这些东西很常见,可是国内还在困难时期,什么都要靠票去换,但凡有这些电器,那都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了。 蕊蕊倒是觉得欧文的日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一些,也不至于吃糠噎菜的地步。 再仔细看了,原来房间里面还有两个电话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沙发边上,看起来是为了专线联系而准备的了。冰箱的门上拴着一根红色的麻绳,另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上头晾晒了几件蓝布的衣服与袜子。 蕊蕊见状,索性起了身来,走到这些衣物跟前,伸手捏了一把,看样子,衣物都已经干了有几天了,就是没收下来罢了。于是她便一件一件收好,然后放置在沙发上,细细折叠起来,再一件件分类好。 这个时候,蕊蕊忽然发现好似衣袋里头有什么东西,于是她便随手拿了出来。却见是一张照片,背景是洛桑的中学草坪,有名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子回过身来,嫣然一笑,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了。 蕊蕊不由得心下一暖,禁不住将照片抱在怀中,原来欧文一直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侧呢。想到这里,她更是有些思念起欧文来。 近窗的地方有一架吉他,吉他上头是一块小圆桌,圆桌上铺陈着一块白色的桌布,上头还放着欧文与蕊蕊的合影。 虽然欧文还没有回来,可是蕊蕊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头,却觉得格外的温馨,心中无比地期盼欧文的归家,她有许多的话想同他倾诉。 想来,欧文也应当同她一样的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时日一路长途回国,飞机连带着火车、汽车,一路太过颠簸,刚到的头一天又淋了雨,蕊蕊第二日就感冒了,甚至全身瘫软无力,开始起了热度来。 隔日清晨,依着昨日多说,陈滢果然做了葱油大饼送上来。结果敲了半日门都没动静,她就急了,忙找了王柏春来看情况。 王柏春一到了二楼,就晓得不对劲了,门卫说过,早上没见过蕊蕊出门,那也便是人还在房中了,多半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这样,他们就想法子找了锁匠来撬锁,然后果然就瞧见蕊蕊倒在沙发上,整个人神智都有些迷糊了。 几人合力将蕊蕊赶忙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开了退烧药,就让回去休养了,不过要蕊蕊第二日再来做一次胸透,说是怕是肺部有问题。 陈滢在那间小屋子里,守了蕊蕊一个晚上,用了退烧药以后,人好歹算是热度暂时降了下来,额头也没先前那样烫了。 到了后半夜,蕊蕊睡得昏昏沉沉的,免不了总要说几句胡话,陈滢凑近了听,原来她是在喊着欧文的名字。 隔日,蕊蕊精神还不太好,陈滢就亲自陪着她去了一趟医院。对此,蕊蕊心下十分感激,陈滢只说大可不必见外,原本欧文就与她如母子一般,她一看见蕊蕊,也是很喜欢,叫她不用这样见外。 第496章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不负相思(五) 明明不是周末,医院的门诊却很是拥挤。早上七点两人就去排队等挂号,可是等到了挂号的号码,却又是午休的时间。 陈滢和蕊蕊两个人,一直在走廊上等着。轮到蕊蕊看好医生,做好胸透出来,外头天都已经黑了。 然后陈滢陪着蕊蕊一道出了医院,一道到公交车站点那里等车。蕊蕊模模糊糊瞧见,车站上有两个妇人在那里站着,看年纪的样子,两人差了至少二十来岁。 蕊蕊心下总觉得这些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想着多半是方才医院里头见过了。 但是她下意识的,就禁不住注意了起来。 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说着,那年轻的妇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发了白的旗袍,十分的朴素。另一个则是看着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形略有些浮肿,手里拎着一只竹篮。 医院本身在郊区,因为公交车站也便是在郊野,这会天色暗了,看起来只有远处桥边一盏暗淡的路灯在亮着,对比着对面的医院灯光,这里现下倒是什么也瞧不见,看不清楚,就连桥下的河水,也是影子也瞧不见一个了。 陈滢与蕊蕊都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啜泣声,也便忍不住略略侧过身去打量了一番,原来是那穿着旧旗袍的少妇,看着样子很是伤心。 只听着年长的妇人安抚道:“不要这样子,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那年轻妇人回道:“你说,他这样话,叫人听了心里怎么能好受。前些时候昏迷不醒也就罢了,今天又在说,我怕是不行了,可是丢下你和孩子几个人怎么办,要么你明天就改嫁,随便嫁给谁,只要给你一片瓦房遮风挡雨就好,我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要埋葬了,就统统献给国家了。” 说到这里,那年轻妇人又哭得更大声了:“说什么捐献器官,按着老祖宗的话来说,那可不是死无全尸么!我倒是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了,为国半生,怎么连死都不忘报国。难道我和孩子就是随便改嫁就了事的了么?到底我们还是挂念他的呀。他这个人,依我看就是没心没肺!” 那老妇人听了,不由得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诶,我儿子前些时日也下乡去了,实在是病的不成人样了,整个都瘦成皮包骨了,这才给送回城里来。我可是好吃好喝地从牙缝里抠出来,就为了给他补身子啊,这些日子,总算是见着一些好了,可是呢,又说要回乡下去,说是乡亲们离不开他。我是真的没法子了,倒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只是做人娘的,心里疼啊。你说,眼睁睁的看着他苦头,我这也是难受的很。” 说到这里,老妇人又跟着抹了一把眼泪:“你的难处,我倒是很理解的,可是你也大可不必因为他说的话就生气成这样。你丈夫说的也是气话,仔细想啊,你说,他半生为国,难不成国家还能不管他了?咱们要相信国家,也要相信他为之付出的理念。他若是……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相信,你们娘仨,肯定还是有人管着的。多少因公牺牲的,可都是每月发着津贴呢,这日子总是能过下来的。我说这样的话是有些不中听,但是真的,我想也没有你所想的这样困难。发动群众的力量,还是能把孩子抚养成人的。我倒是觉得,你丈夫的思想很高尚啊。” 听到这里,蕊蕊默默回过身去,与陈滢对视了一番,她心下自然也是为这两个妇人的遭遇而感慨着,可是莫名的,她就想起了欧文来。他也是一样的直性子,一贯都是奉献惯了的人。 到底来了这么些日子,欧文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蕊蕊心下不得不跟着起了一丝丝的焦虑情绪。 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滢还是多少能够猜得到蕊蕊的心思,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着那少妇提高了声调哭道:“大姐,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不是不能明白。我也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为国家办差,我也觉得光荣呢。可是,大姐,你给评评理,这个死男人,真是木鱼脑子,也不知道一根筋怎么搭错了,还非得逼着我,当着他面答应他,一定带着孩子改嫁!你说,这种男人我怎么说才好,真当是气得想拿着锅铲打他一顿爆栗,或许这样还能说几句像样的人话来。我这没日没夜在他身边照顾着,可不是为了他这么几句丧气话的。” 老妇人轻叹了一声:“这到底是在病中的人,这样的话,怎么好当真的?今日或许他是有死的心思了,明日说不准又好了,人那,不到最后那一刻,真是不晓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况且,你丈夫还年轻,以后路还很长呢,你也别难过,往后好好劝劝他,但凡身子保养好了,总还有恢复的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嘛。你看,我家老头子,当年被日本人打断了一条腿,我原本以为那条腿是废了的。可不,现在倒是可以拄着拐杖走几步的,到底还是没有坏死的。所以啊,人不能光往坏处想,这心态好了,日子总归也会跟着好起来的。我就不相信啊,这新社会,还没有活路啦?” 老妇人忙着劝慰这个少妇,自己的心情好似已经早就平静了下来,她挎着竹篮的手一滑,那里头装饭菜的铁罐子就跟着滑落了出来。老妇人就忙低头收拾了起来,这场对话方才匆匆结束了。 这些话,更是叫蕊蕊心下更是忐忑,她不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陈滢道:“师母,来了这么些天,我也一直没问呢,欧文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是催什么,知道他工作为先。不过就是想,心下有个底,等他回来前,我想准备一些饭菜之类的,好歹替他接风洗尘呢。这样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就多少有些提心吊胆的。听说那秦岭山里头的隧道不好打,从前打日本人那会,日本人都没敢上秦岭凿隧道呢,我想他这次任务也很艰巨呢。” 第497章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不负相思(六) 陈滢不过含糊笑了笑:“小顾,你身上还病着呢,怎么就牵挂起小欧来了。他身上自然是有国家的任务在,一时半会,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知道的,这野外作业,最难的就在于天气、地质,许多方面的情况都是不可估计的。最快的时候一个星期,最慢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影啊。可不光你着急呢,我也总是问我家老王,这小欧什么时候好回来的,他呢,也总是说快了,快了。那我便姑且当小欧就快回来了罢。再说了,你都到了赣城了,就是小欧自己知道了,怕也是归心似箭呢。你是不知道啊,从前单位里头发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可全没动,都锁柜子里头了,就说等媳妇来了,给媳妇吃和用呢。我就说,你眼光好,这小欧啊,心眼实在,会疼人呢。” 蕊蕊略微有些面色泛红,咬着下唇:“哦……我倒是没有来得及整理过柜子,也便不晓得他还藏了这么些东西。” 公交车终于慢慢悠悠地从站里驶出来了,车灯也跟着摇摇晃晃的,那登映照在路面上,蕊蕊方才觉得有了真实的感觉,方才听着站里那两名妇人的对话,她倒是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一样,一点也没有踏实的感觉,甚至她隐约觉得那对话好似方才并没有发生过一般。 车上人很多,都是赶着点回家的人,这个时候,方才说话的少妇与老妇人都在清如身后坐了下来。少妇的眼睛红红的,望向车窗外,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 那老妇人就低头拨弄着竹篮上的白纱布,两个人就这样默着声,不再有任何的交谈。 蕊蕊心下自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听着车门口卖票的人喊了一声:“大家都往里挤一挤啊,不要都在门口站着,不然这后面的同志上不来了!大家帮帮忙啊!往里挤一挤!” 不过这车里头的嘈杂声太响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听得见,直到售票员拿着喇叭喊了一声,大家这才往里头挤了进去。 蕊蕊周遭一下就挤满了人来,空气里隐约有些闷热的样子,她多少又觉得有些头脑昏沉的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照着医生嘱托的,陈滢又陪着蕊蕊赶了个早。七点还没到,两个人就来医院排队了。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排灰绿色的候诊室门口排的绕来绕去的,整个打了好几个转弯,甚至派对的人都直接排到了楼梯口。 到了中午的时候,许多人还没轮上,就由家属过来帮忙继续排队,原本在的病患就下楼去吃个午饭,好有气力继续等着。陈滢怕今天往返折腾,就提早带了馒头和饼过来,她与蕊蕊两个人将就着吃了几口,终于算是等到了下午的门诊。 这个时候,蕊蕊看见前头有个年轻女子匆匆地插队挤了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这个时候就听着前头的人轻声说道:“你可算来了,要是一会还没到,可又得重新排队了。” 那年轻女子笑着说道:“诶,到底是我不好,出门的时候没看好时间,不过还好,总算是赶到了。” 蕊蕊看她腋下夹着一个黄色的信封,看样子,她也是刚照过胸透的,约莫也是肺不大好的缘故了。 这个时候,这女子转过身来,却见也是一张白净的鹅蛋脸,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蛮秀气的。她一看见陈滢在,不由得笑着喊了一声:“师母,您怎么也在这里呢?” 陈滢微微一愣,却见是江秀秀排在她们的前头,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声:“秀秀,倒是你怎么在这里呢?我倒是很好的,不过是陪小顾来这里瞧一瞧,她有些烧呢。” 江秀秀回身打量着蕊蕊一眼,然后笑道:“我也是有些不大舒服,就想着来瞧一瞧,安心一些嘛。咦,这位咱们所里新来的同志么?我怎么没听说最近会新安排人下来呢?” 陈滢略一踟蹰:“这个嘛……” “你好,我是欧文的爱人,顾蕊蕊,幸会。”蕊蕊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招呼道。 江秀秀慢慢悠悠地伸出手,与她交握了一阵,而后神色有些敛凝住了:“欧主任的爱人呀……我倒是没有料到,原来是你这个模样呢,倒是可惜了……” “秀秀,轮到你了,快进去吧。”方才在帮江秀秀排队的年轻男子跑了过来,将她的话给打断了。 江秀秀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就跟着一路小跑进了诊室。 陈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下来,她望着蕊蕊,显然蕊蕊对江秀秀方才的口气也是满腹的狐疑。 于是陈滢便安抚道:方才那位女同志是江秀秀,男同志是李健吾,都是咱们所里的同志,从前与小欧在一个队里工作的。不过呢……” 蕊蕊笑了笑:“怎么,师母,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么?” “倒也不是,我就是怕你多心,因而也不知道如何说好,这个江秀秀吧,从小欧来了开始就很是喜欢他,每天都跟在他身后紧着那。后来吧,小欧呢,就当众发了一次脾气,说他已经有爱人了,这江秀秀大哭了一场,这才算消停了下来。因而她说话若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到底有些刻薄的意思,你倒是也不必在意的。”陈滢说道。 蕊蕊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到底是他们分别了这样久,欧文周遭就是出现了什么莺莺燕燕,那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也是个优秀的青年。 只不过,蕊蕊一贯信任欧文的为人,她倒是并不担心欧文是否做过一些对不起她的事情来。 过了几分钟,江秀秀匆匆地扣着胸前的纽扣走出了门来。诊室的门框上嵌着的玻璃,倒影出江秀秀的人影来。 她的长发蓬松地挂落在肩头,袖子挽的高高的,露出莲藕样的白皙手臂。她倒确实也不像个病患,面色红润的,倒是格外有着娉婷似花的韵味。 江秀秀侧过身来,夹着那个黄色的信封向陈滢与蕊蕊挥了挥手,这便算打过了招呼。 然后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蕊蕊一眼,便与李健吾消失在了人群里头。 第498章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不负相思(八) 江秀秀并没有住在所里的宿舍,她本就有亲戚在赣城里,因而也就是住在亲戚的房子里。 那是一处偏西式风格的小洋楼,她从医院回来,特意从后门进去,这个时候,李健吾就看见从家里头出来了一个老妈子,帮着开了门。 “是小姐回来了。”老妈子边说,边拿过江秀秀手里的黄色信封。 李健吾见老妈子的样子,怕是在这里伺候很久了,且也没有称呼江秀秀为同志,怕是从前也是个富庶人家,搞不好,还是本地的大户。 进了门,李健吾就瞧见一楼放着一台留声机,好似在放着周璇的曲子,说起来外头如今都是革命歌曲,倒是很少听见这样的曲子了。 江秀秀听见这曲子,倒是没由来的有些烦闷,明明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幽咽曲子,听在她耳中确实格外的觉得有些惹人厌烦起来,说到底,还是她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这一点,李健吾早就瞧出来了,从今天在医院里头,她见到顾蕊蕊开始,整个人就是这样有些说不出的郁闷来。 “怎么,你不同我上楼去么?”江秀秀转身问了一句。 楼道昏暗,李健吾倒是看不清江秀秀的脸色,不过这个时候,他也多半知晓她是蹙着眉头的了。于是他很快就跟上了江秀秀的步子,一同到了二楼的卧室里头。 一进了房间,江秀秀就把案上的台灯捻燃了,她让李健吾坐下,然后从书架上拿了本资料夹递了过去:“你瞧瞧,这是下周所里要的事故报告,我怕是写的有什么纰漏,你帮忙改一改吧。如果又什么不妥当的,你就现下提出来,我们一起改进一下。这也算是革命奋斗出来的友谊了。” 江秀秀边说,边从袋子里头抽了一根香烟出来,然后点上了火,给李健吾递了过去。 她自己则是一下就靠在一旁的沙发椅子上,整个人软在那里,两只手挂在沙发的扶栏上,看起来真是疲惫极了。 这个时候,老妈子突然敲门,送茶进来了:“小姐,这是您要的毛尖。” 江秀秀一看老妈子的眼色,就知晓一定是姨妈派了她上来看看情况,于是她不过把茶水接了过来,然后就把老妈子给打发走了:“你去楼下回话,就说我在这里与同事办公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当然这些,她自然是不会同李健吾去说的了,她不过等着老妈子走了,就随手把门给关上,然后把茶推到李健吾跟前:“喝吧,家里头的毛尖还是不错的,值得尝一尝。” 这两天天气明明转凉了,可是一旦关上了门,那就格外显得有些闷热起来。江秀秀又俯下了身来,定定地望着李健吾,她身上的那件外套似乎有些大,头一低,这隐约就可瞧见里头风光,这一下倒是把李健吾给瞧得有些呆愣住了。 李健吾倒是喜欢江秀秀许久了的,在单位里头,但凡是江秀秀说的话,他一定是跑的最勤快的那个人。 可是无奈,自打那欧文来了,江秀秀就整日围着欧文打转,他几乎都成一个空气人了。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没了那姓欧的,他自然心下就多了一分胜算。 这个时候,李健吾内心是极为激荡的,他就像一个渴望橱窗里蛋糕的小孩子,突然间,那扇橱窗门开了,他似乎可以肆无忌惮地伸手去拿蛋糕了。 这样一来,李健吾就觉得更是紧张了起来,他的额头开始冒汗,甚至想要立马起身走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简直就是滑天之大稽了,可是一点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的。他又不想被江秀秀给看轻了,因而格外又凝起神来,整个人就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指点着方才的资料夹,仿若真是看出什么问题来了。 江秀秀并不糊涂,听他满嘴说的头尾接对补上,晓得他是心里犯糊涂了,心下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到底不过是寻常男人,只不过一会,就有些把持不住了的样子。 不过她也不过就是心下这么一想,面上看起来,还是很配合的。 江秀秀刻意将身子倾了倾,然后就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来,一手从李健吾肩头伸出来,也是若无其事地泛着资料夹。 李健吾渐渐就觉得身上燥热了起来,然后江秀秀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就一概都听不见了。 李健吾觉得江秀秀的手有些暖烘烘的,就像两个白色的暖球,但凡从他身上掠过,那就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 骤然间,他就听见江秀秀笑了,那笑意听的仿若云雾中飘着,时远时近,甚至开始能感受到江秀秀脸上传来的温热鼻息。 这一刻,李健吾简直觉得这是对他今生莫大的考验,完全已经有些无法自持的地步了。江秀秀倒是不着急,不过就是把李健吾的手给懒洋洋地弹开了。 李健吾哪里忍得住,江秀秀越是拒绝,他就越是要握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早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资料夹一下就滑落到了地上,李健吾有些尴尬地起了身来,略慌张道:“我看我还是走了,明天还要回所里做报告呢。” 江秀秀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健吾:“报告?那也不用这么着急走吧。” 她把李健吾手上的香烟拿了过来,然后送嘴里头吸了一口,而后弹掉了身上的烟灰:“我说健吾,你可真不像个男人。” 李健吾显然有些被激怒了,他一下就把江秀秀给箍紧到了怀里,然后重重地将她压制在胸前:“难道,在你眼里,只有他欧文算是男人么?他如今都被砸傻了!还能做什么男人!你若是不嫌弃他是个傻子,你自可以去照顾他呀!又在这里郁闷个什么劲!” “李健吾!”江秀秀一双手被紧紧地按到了背后,李健吾的气力大极了,都容不得她松开半分。这是第一次,他对秀秀如此的粗暴,也是因为心下实在是忍了太久了。 他宁可这会被江秀秀直接痛恨,也不想再松开手来。 第499章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不负相思(九) “是了,这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他欧文算什么东西!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安了个专家的头衔,这主任的位置,早晚也得我来坐!他如今可是疯了,就是个疯子,傻子,余生也便在那神经病院度过了。而你呢,秀秀,你难道也想跟他这样过一生么?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过就是爱慕他的外表,他的光环,又哪里真是喜欢他的!”李健吾冷然笑道。 “李健吾,你这个混蛋!我就是喜欢欧文!我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的才!更是喜欢他优秀的品质!”江秀秀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一下就喊出了声来。 李健吾笑了笑:“可是即便他疯了,也只有他爱人照顾他的份,你永远也不过是个旁观的人罢了。你这样为他辩护,他到底也是听不到的呢,可不是白费力气。” 说罢,他忽而冲了过去,而后将江秀秀箍紧。他一次次地强吻着江秀秀的面颊,咬着她的耳朵,肘关节,甚至是将她整个横打抱起。 他觉得自己这一刻简直是疯狂,大概是这样的欲望埋藏在心下太久了。他完全不理解,江秀秀为什么总是对那个欧文念念不忘,他以为,欧文疯了,不在了,江秀秀也便是属于他的了。 可是看起来,江秀秀却对他仍旧还眷恋着,甚至或许,她心下某一处还为他留着位置?一想到这里,李健吾就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屋子里头虽然昏暗,但是台灯的灯光还是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帘子上头了。江秀秀喘着细气,好不容易说了一声:“楼下有人,看得见呢。” “那把灯给关了不就好了。”李健吾说罢,就真的去把台灯关灭了。 这个时候,江秀秀就觉得,整个人好像沉浸在了一片黑夜的海洋中,心下那股对欧文的求而不得,瞬间也便在李健吾身上迸发了出来。 她从没想过,欧文的爱人会真的来中国,来赣城,她原以为那不过是他拒绝她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是当今天,她实实在在的看到了顾蕊蕊,她便知晓,即便是欧文疯了,也决计不可能与她有半点瓜葛了…… 他始终还是属于顾蕊蕊的…… ………… 好在,蕊蕊最后检查的结果显示,肺并没有任何的问题。她这几天就在宿舍里头整理着欧文的东西,可是一日日的,实在是等的有些焦灼了起来。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办公室找王柏春问个明白。 路上,蕊蕊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几日的见闻,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欧文真的是率队去了秦岭,可是他手底下的人却都在所里,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实在是说不上来,那种不安感,就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直到,蕊蕊终于忍不住要去找王柏春了…… 当她来到所长办公室,敲了敲门,一时也没人应声,门是虚掩着的,于是她便轻推开了门,就看见王柏春微微躬身,脸上满是赤诚热烈的笑容,望着他的爱人陈滢。 那真诚的笑容里,映射着笃定的神色。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手,然后上下用力地摇摆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就礼节性地拥抱在一处。 蕊蕊显然觉得有些唐突了,于是便悄然把门给关上了。她到底还是知晓一些的,他们这是在练习苏联的拥抱礼仪。 如今国际局势变了,开始有了外宾的往来,自然也需要一些国际礼仪。那么苏联的这种礼仪,一下也便流行开来了。这种礼仪,最是讲究要抱得真诚,抱得紧,然后快速在两边的面庞上轻吻一下。 可是这对于王柏春这些老干部来说,倒是多少有些难度的,这一旦到了外交的场合,也没有事先约定和彩排,一不小心撞了鼻子和脸也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如果对方来了十几二十个人,这一通礼仪下来,那也是撞得头昏眼花。 因而他们私下就在下苦功练习,一定不得让自己在外交场合再丢脸。说起来,这抗日战争结束也没几年,国家到底还是过得比较苦的,这礼仪上面也就难免有些落后了。 王柏春好就好在,他不会因为面子的问题而扯不下脸来,甚至还多次请教了蕊蕊国外的礼仪,因而如今做起动作来,倒是比从前要熟练许多了。 不过看王柏春和陈滢练习的这样认真,想来近日是有什么重要的场合要出席了。 从王柏春办公室出来,蕊蕊心下依旧揣着心事,她漫然地走着,望着这赣城的天空,蓝的好似新洗刷过的镜子,折射出这秋日里特有的余辉来。 “顾同志!”蕊蕊听到身后一声娇笑声起,不由得回过身去瞧,就看见江秀秀站在那里,手放在额头上,挡着太阳,笑盈盈的朝她笑着。 “江同志,你好。”蕊蕊也跟着打了一声招呼,自从那一日陈滢与她说过江秀秀与欧文的瓜葛以后,蕊蕊心底虽然是相信欧文的,可是看见江秀秀,到底是心底有些不自在了。 江秀秀笑了笑:“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蕊蕊回身望了眼所长办公室:“原来有些事情,想找王所长商量,见他在忙,就想着改日再来了。” “哦?有什么事情么?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我倒是愿意帮忙的。”江秀秀边说,边走近了几步,她翘起手指,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或许……你知道欧文什么时候回来么?说起来,他去秦岭应该也有月余了吧,你们去野外作业,难道所里也是一点音讯也不知晓的么?”蕊蕊想了想,还是不由得问了一句。 “哦?”江秀秀旋即抬起眼来,望着蕊蕊:“秦岭?” 蕊蕊点了点头:“师母他们都说欧文去了秦岭,可是这也去的太久了,怎么就没点消息呢。” 江秀秀的一双眼珠子在蕊蕊身上溜转了一番:“欧主任呀……诶……看起来,怕是你还不知晓呢,他呀……” 第500章 第五百章 不负相思(十) “秀秀同志,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同我去一趟办公室,有事情找你呢。”赵爱国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一下就打断了江秀秀的话。 江秀秀眸子一瞥,慵懒道:“爱国,你出现的可真是时候!” 蕊蕊注意到,江秀秀并没有加上“同志”两个字,这自然听得赵爱国脸跟着红了起来。他不由得扭过头道:“嗨,秀秀同志,真有急事找你呢,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要跑这一趟,快随我走吧。” 江秀秀甩开赵爱国拉扯的手道:“你们这些人那,个个都不知道安着什么心思呢,怎么就不把实话跟顾同志说清楚了?她千里迢迢,从国外来一趟,可不容易呀!你们就这样骗着她团团转,有意思么?” 赵爱国觑起眼来,瞄了眼蕊蕊,忙对江秀秀道:“秀秀同志,你可犯糊涂了吧!走,索性跟我直接一起去所长那里,所长另外还有任务要交代你呢。” “嗨,得了吧,瞧你说的有模有样的,是当我傻,还是当我不懂呢?你以为这是唱大戏呢?怕是唱戏的都没你演的好。”江秀秀不屑地撇了眼赵爱国,而后转身对蕊蕊道:“顾同志,你呀,可别被蒙在骨里了,欧主任,真是可怜呢,那经历,我都跟着掉眼泪!” “秀秀同志,你这是要做什么?”陈滢与王柏春原来在办公室里练习礼仪,听到外面喧哗,也便被这声音给引了出来,这就听到了这几个年轻人的对话。 江秀秀觑起眼来,来回打量着王柏春与陈滢,脸上带着一丝丝嘲讽的笑意:“所长,师母,既是你们也来了,咱们倒是不妨把话给说明白了,这欧主任,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想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么。顾蕊蕊同志一直这么苦等着,我一个旁人看了都不忍心呢!倒是不妨把话敞开了说,也叫她听得明明白白的,不好么?” 这个时候,蕊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自从她回国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那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一点点就散漫了开来。 江秀秀的话如同一枚炸弹,在蕊蕊心底炸开了来,叫她先前所有的疑虑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所长,师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蕊蕊面色有些苍白,她轻咬着下唇,问道。 陈滢牵过蕊蕊的手,轻抚道:“小顾,有些事情,怕是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改日罢,时机合适了,我们再同你仔细说一说。现在,我看你情绪也不是很稳定,身子也才恢复没多久,倒是不如再静养几日,我们再来仔细谈一谈这件事情。” “师母,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么?欧文已经疯了!他早就在赣城的精神病医院里头了!他已经疯了!疯了!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欺骗他的爱人么?” 江秀秀一股脑的就将心底的怨气一下给发泄了出来,她就是要把事情给捅出来,她就是要顾蕊蕊心下不痛快。 她江秀秀得不到的,顾蕊蕊也休想得到! “啪”的一声,几乎没有人想到,平日里老实的赵爱国,直接甩了江秀秀一个巴掌。 江秀秀一下就狠瞪了赵爱国一眼:“你什么意思!啊?赵爱国,你出息了你!你竟然敢打女人!” 赵爱国早已经气的面色涨红了起来:“江秀秀同志!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欧主任那天,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又怎么会被山上滚落的滑石砸到!又怎么会伤到脑袋!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么?!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你平时里胡作非为也就算了,我们当你女同志,也就让让你。你今天是跟欧主任的爱人过不去,那我赵爱国头一个不答应!” 江秀秀一下被赵爱国噎的说不出话来:“你!可恶!” 李健吾不知道从哪里迅速赶了过来,眼见着江秀秀吃了一巴掌,拎起赵爱国的领子就是一顿揍:“竟然敢打女同志!你真当是反革命了!看我不收拾你!” 不由分说的,两个人就扭打作了一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简直打得难解难分。王柏春与陈滢忙着劝架,一人拉一个,还被连带着摔了一跤,这现场简直可谓乱透了。 蕊蕊愣愣地站在一边,心下不断地想着他们方才的对话,精神病院……石头……她渐渐有些晕眩起来,她的欧文,她的欧文呀…… 慢慢的,眼前闹哄哄的景象跟着出了一圈一圈的叠影。 “小顾!”在陈滢的一片惊呼声中,蕊蕊一下就昏厥了过去。 ………… 几日后的午后,蕊蕊在陈滢的陪伴下,来到了赣城的精神病医院探访。 天空原本还是湛蓝一片,就在蕊蕊下车的那会,一下就下起了雨来,且雨势很大。 蕊蕊有些气虚,进了楼里,一路都是扶着栏杆走的,那露天的小楼梯,好似特别的长,总也走不到尽头。潮湿的水泥台阶已经被晕染成了土黄色,上头粘着一两片法国梧桐的落叶。 她们到了四楼,那是一间在转弯处的病房,蕊蕊伸出了手,却没有勇气按下电铃。一阵狂风吹过,那屋内紫红色的窗帘被风吹出了窗外,好似在向蕊蕊招着手。 密密麻麻的雨点,顺着窗户扫射进了屋内,蕊蕊几乎都可以听见雨点沙沙打在桌子上的声响,就跟撒豆子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蕊蕊一下生了怯意,转过身就想下楼去了,如果不是陈滢拉着她,恐怕她早就从楼梯口跌落下去了。 “小顾……”陈滢担忧地问了一声:“如果你觉得身体不舒服,那咱们改日再来探访也是可以的。” 蕊蕊暗暗抠紧了手心,整个人禁不住地哆嗦着,好不容易,她才回过身道:“师母,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懦弱……我……” 陈滢轻揽住蕊蕊道:“小欧当时……其实真的伤的很重,我们一度都以为他没的救了,就连医生都说,该准备后事了。可是他就是硬拼着一口气,活下来了。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呢……如果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若是心里明白的话,怕是也要很难过呢。我到底是不确定,今天这样带你来,到底对不对呢。” 第501章 第五百零一章 家国难两全(大结局) 蕊蕊直起了身来,抹了抹眼角,鼓起勇气道:“师母,我们进去罢。” 陈滢道:“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咱们不急在一时。” “不……我们走吧,我已经错过这么多可以见到他的日子了,不能再多浪费一天时间了。”蕊蕊边说,边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窗帘被风吹得里外飘扬着,桌面早已经被打湿了大半。欧文就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上,望着窗口的地方发呆。 蕊蕊很久没看见欧文了,现在细看他,整个人看起来头发蓬乱,胡子也是拉碴的,搭拉着眼皮,恹恹地,一点表情也没有。 旁人见了,怕是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位多么意气风发的工程师。他似乎听雨听的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房间来。 蕊蕊慢慢上前,在欧文跟前蹲了下来,然后握住他的手,含泪笑道:“欧文,我来了。你认得出我么?” 欧文的眼睛依旧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只不过睫毛略略抖动了一下,这泪一下也就滚了下来,直落到了蕊蕊手背上。这热泪触手,叫蕊蕊心下生疼,仿若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了。 “蕊蕊……”欧文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嘴边的口水也跟着溢了出来。 蕊蕊整个人俯在欧文身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______ 几年后,西北荒漠的实验室里头,英杰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头来。他拿了毛巾拭去脸上的汗珠醒了醒神。 他的目光瞥见一旁案上有一封来信,字迹很是熟悉,于是他便展开了信,静静地默读了起来。 那封信上写着: 大哥敬启: 经过四个昼夜的舟车劳顿,终于与月底前抵达了瑞士,重新回到了薇薇镇上的家中。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在擦拭着父亲的灵位和台面,从前家里的那番热闹景象,怕是再也不能重现了。 数月前,父亲得知琦君姐姐因为难产,在国内过世,心下十分难过。母亲说,他夜里,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这样去了。 虽然父亲是名义上的养父,可是他待我们却比琦君姐姐与行知哥哥更好,恐怕就是生父,也不如他这般的用心吧?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俩都在外念书,依恋膝下的时间总是很少。如今,虽然我想多陪伴一些时日,可是他已经溘然长眠于地下了。 我唤他父亲,他不能应我。我哭,他也不能感知到了。大哥,我知道,你此刻一定与我一样哀痛…… 说起来,我也是不孝女,父亲待我这样好,视如己出。可是父亲离世快一年了,我才抽得出时间回瑞士一趟。 母亲说,不要焚烧纸钱,也不要做什么羹饭了,父亲一贯主张勤俭,也说要环保,因而这些传统的礼节想来都不是他愿看到的了。 但是我同母亲一道在湖边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然后编成一个大花环,挂到父亲的墓碑上。那姹紫嫣红的模样,实在是无心欣赏,春山空影,手扶着墓碑,我只觉得心下哀恸得已经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活于世。 可是我不敢大哭,生怕母亲看了更是伤心。她总是一个隐忍的人,想来即便是哭,也总是在夜里我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对于我的恩惠,此生怕是永难报答了,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到底还是亏欠了父亲太多的? 那时候,我在黄河的渡桥上赶修,但是心里一直觉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收到电报,才知道原来是父亲辞世了。母亲说,父亲收到我与欧文的大红结婚照,很是高兴,病象也有转圜的样子,甚至医生都说还有痊愈的希望。 哪里知道,还没等到我归家,父亲的噩音就传来了,我简直是追悔莫及,痛心不已! 我们受的教育,注定我们不是迷信的人,可是我竟然有种想法,是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我们与父亲是不可能再见了的?‘家与国,忠与孝,不可两全’这话我终于深深地明白了。 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法睡觉,即便浅睡了,也总是会梦到从前暑假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唤我们过去吃糖水,然后与父亲一道聊着闲话,说着家常的日子。 父亲但凡看见我们,脸上就会洋溢出笑脸来。而那碗父亲手上递出来的糖水,我们再也喝不到了。 父亲离世前,有几天精神还算好,还同母亲说,我们几个孩子在外头忙碌,若是往后不能时常回家来探视,也请母亲不要责怪什么,到底是为了国家…… 他说他很欣慰,蕊蕊是工程师,英杰是科学家,都在为着建设新中国在出着自己的心力,我们是他一生的骄傲所在。 可是大哥,我们心里又何尝不知道,父亲其实也是念着我们的,他的心下又何尝没有寻常父母的那些感情。只不过,从前他经历的苦难太多,反倒更知晓如何收敛他的心境。 我不知道,你与父母在美国告别的时候,父亲是什么样的表情。当我离开瑞士的那一日,却是看到父亲的眼角有泪花,你知道的,他从来不轻易在人前落泪的,我想他一定是心里明白,我这一去,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大哥啊,我们现在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回想过去我们承欢膝下的情形,再望着瑞士的蓝天白天,更是分外怀念过去的日子,我简直恨不得趴在草坪上再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是我要顾念母亲,也要顾念欧文,决计不可以懦弱下来。 听母亲又说,父亲在离世前,总是不舍得花钱,他是这样的富有同情心,他说要把钱省下来,托付给行知哥哥,给那些国内上不起学的学生设立一个奖学金,要帮助他们在完成学业。 他的钱来的并不太容易,几乎都是从药钱、衣食里头一点点要母亲帮忙省下来的。 行知哥哥听了他的遗愿,在杭城的学校设立了一个奖学金,不过母亲对他再三的要求,不要提及父亲的名字。因为母亲知晓,父亲宁可不为人所知,只愿这些钱能够真正用在需要它的人身上。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琐碎,可是我在写信的时候,却是深深的为之感动,父亲到底是经历过战火,从枪口舔血活下来的人,他的理念,他的信仰,都是我们一生的楷模。 普通的长辈,暮年也不过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闲的福气。我们的父母,原有四个儿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却是一点也没享受到我们的反哺。如今我又快回国来了,母亲又要孤孤单单一人,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同母亲说,邀她来国内,同我与欧文一道生活。欧文这些日子,神智已经恢复了许多,甚至能够与我讨论一些工程上的难题了,这一次黄河渡桥的修复,也多是亏了他的提点。 只是母亲婉拒了我的邀请,她说,她还是在阿尔卑斯的山脚下,陪着父亲的灵魂,在这里走到生命的终结点,她不想留下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眠于地下。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是止不住的惆怅…… 好了,我总是说些似有似无的话,怕是要影响你的心情了,希冀你还是认真做你的科研工作,不要耽误了你的进度。 另外,母亲收到了你寄过去的相片,听闻你与阿慧嫂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母亲特别的高兴,她说孩子眉眼像你,满是不服输的劲,看起来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真是恭喜你与嫂子了,我也由衷的为你们感到高兴。 你前次来信问我,我与欧文的婚礼何时补办。我想,可能就不办了吧。所里的任务繁重,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更何况是私人的事情呢。等这次回了国内,我就得赶赴天山去了,那里听说风景很美,可是任务也很艰巨,恐怕也是新的一项挑战,希望我们的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最后,大哥,我知晓你的脾气,心下此刻一定也是痛楚万分的。可是这痛楚,也不过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丝愁痕。母亲要我特意转告你,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不要轻易尝试这人生的苦悲。你和嫂子,还有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这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大哥,我心下其实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但是我想,话是永远说不完的,不如就此搁笔了。我想进天山以后,我也是许多时日不好通讯了的,也请你不要挂念。我们过得好,才是让父亲在天之灵,让母亲觉得安慰的事情。 预祝你一切顺利。 你的妹妹:蕊蕊 第502章 番外 情(一) 傍晚,时逢雨季,墨空中似垂着巨大的朦朦胧胧的一副珠帘,像袅袅升起的白烟般,凄凄沥沥得下着小雨。 这雨点不大不小,却给人感觉格外的压抑沉闷,寂然令人露出几分躁动来。 一名年轻的女子不由上了台阶,站在公交车站台上,暗自扶了扶碎花长裙上沾染的星点雨水,长长的青丝也淋湿了一片,零散的跌在额头前,到底是跟着显了几分狼狈来。 这女子妙目微抬,巧好露出了那张巴掌大清秀的面孔。却见她眉目生烟,虽然谈不上倾国倾城之貌,但觉得算得上是清水出芙蓉的秀丽美人,总给人一种淡雅之美。 她似在四处慌乱的张望着,在等公交车,朦胧的雨势之中,来往车辆密密麻麻的穿梭于湿润的街道上,带起一片水泽,却无一辆在她足下停了下来。 等了半晌,见公交车还没来,她不由略带几分忧愁的轻叹了好几口气。 那两抹柔情似水的黛眉上,笼罩着浓稠不散的忧愁。女子干脆一屁股坐在那长凳上,低垂着眼帘,似在暗想着某种巨大的心思。 今日若不是情况特殊,若不是出现那种事,她的男友必定风雨无助来接她下班的,思及此,她心中更是焦虑不安。 忽然,一辆劳斯莱斯车子慢慢悠悠的停在女子面前,也许是受了某种惊扰,她习惯性的凝眉瞥向那一辆车子,看起来,这车牌有几分眼熟。 正狐疑间,那车主便缓缓摇下了车窗,露出半截男人俊逸优雅的面容,唇边似还带着几许深不可测的笑意,就连开口的嗓音也宛如陈酿许久的葡萄酒醇厚甘冽,给人感觉很舒服。 “嫣然小姐,现在是下雨天,比较堵,怕是这公交车一时半会也不会来,不如给我个展示绅士风度的机会,送你一程可好?” 顾嫣然似呆愣了好久后,迟疑的咬咬唇,慢吞吞的上了那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车子。 嫣然的母亲白若,而今远在南境的山区支教,还参与了许多公益项目。她的父亲顾行知,则在北方荒芜的高地上,守卫着边疆。 原本她还有一个哥哥,叫顾自忠,可惜在嫣然出生的第二年,他就因为感染了痢疾去世了。 她的母亲白若自然很伤心,可是也不轻易在她面前流露出眼泪来。白若自小就教育这个小女儿,顾家的家风一贯就是以人品去度人,而不是物质。嫣然一贯认可这样的看法,如今却做着违心的事情,到底叫她有些如滚针毡。 男人凝了她一眼经过雨水浸透的长裙,里面隐现出女子那朦胧的曼妙身姿,甚至连穿的什么的颜色的内衣都一览无故。 他似轻咳了一下,以此来掩饰尴尬,出声略点着几分低沉,“后面有毛巾,擦一擦吧!” 嫣然似乎还沉浸在某种心思中,这会听到男子清亮的嗓音,只是客套的摇了摇头。 猝然间抬眸,她却瞧着男子似在盯着某处瞧,方才后知后觉的低头一瞥,不想到自己已经走光了。 她脸色羞红一片,忙快速的从车后面拽过一毛巾将身子裹的严严实实的,方才转目凝视着窗外斑驳的雨帘,她若有若无的拿着指尖轻轻的划着布满雨滴的窗户,似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车内陷入寂静一片,有些僵凝的气氛。 男人似乎在专注的盯着路况,过了半响后,突然出声道:“对了,不知骨小姐家住在哪里?” 嫣然猝然拉回思绪,就连刚才划着玻璃的手也跟着徒然一抖,似咬唇半响后,有些底气不足的颤抖着嗓音开口道:“李先生,我有事跟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可好?” 李潇溯看了她一眼,旋即倒是挺爽快的点点头:“行,我倒是有一地方,我带顾小姐过去。” 嫣然暗自抿抿唇,双手略显拘谨的交错在一起,整个脑袋低垂着,以此彰显着某种忐忑和不安。 李潇溯瞥了她一眼,唇边似几不可见的勾勒出一抹讥诮之色。 这又是诡秘般的沉默,顾嫣然没想到,这个李潇溯居然会带她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 她心中本有几分愤然,这个男人究竟把她当作了什么女人,随随便便就把她往这种地方引,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酝酿了一下心神,说出来的话音尽量显得客套和礼貌:“李先生,咱们随便找个地聊几句就可以了,再说李先生是申城的名人,若是被人拍摄到咱们一块出入酒店,这样也有损您的名声,是不是?” 李潇溯唇边笑意加深,嗓音依旧温和,“顾小姐倒考虑周到,果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可眼下天色已晚,有许多店也关门了,这里是我最近的常居之所,再说待会我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是顾小姐觉得不妥当,那咱们改日再聊可好?” 顾嫣然脸色徒然一变,连嗓音也变得有几分急躁,“不用,我其实是有急事找你,既然到了这里,那我们就进去吧!” 李潇溯眼底似闪过一抹暗光,旋即点点头,甚至还很有绅士风度的替她打开车门。 他洋溢在唇边的笑意就似一位贵公子,但看在顾嫣然的眼底,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和暗自冰凉。 入得酒店大厅内,里面的璀璨浮华,特别的刺眼,惹得嫣然心尖微微抖了抖,连脸色也略带几分僵硬起来。 他们乘坐的是贵宾的专用升降电梯,嫣然凝视着那反光镜中倒影出的修长的身影,吐露着几分冰冷和寒意。 她下意识的蹙眉,心中暗自揣度,希望自己能谈判成功,即便这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贵宾电梯直达顶楼,畅通无阻,铺满深红色地毯的长廊上静悄悄的,宛如入了一段诡异漫长的隧道。 虽然繁华依旧,璀璨夺目,但却无端端的令人生出一股子寒意来。嫣然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心底是有一些慌张与害怕的。 白色的高跟鞋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悄无声音,嫣然暗自舒了好几口气,慢悠悠的跟着李潇溯的步伐,直到拐入了一间奢靡无比的总统套房内。 第503章 番外 情(二) 李潇溯微微扬了扬下颚,示意嫣然在那沙发上落座,自己却从酒柜上取了一瓶波尔多红酒和两个高脚玻璃杯,径自倒了一杯,便要抬手送到嫣然面前。 嫣然神色微微一顿,脊背挺的笔直,双手拘谨的交错在一起,轻声道:“我不喝酒。” 李潇溯也不强求,旋即收了手臂,将那酒杯搁置在茶几上,便略带着几分优雅的在沙发上落座,双腿习惯性的交叠在一起,以一种打量的姿态,鄙睨着她,挑眉开口道:“顾小姐,有话不妨直言,如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罢了。” 嫣然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潇溯,似沉呤了好一会后,方才略显艰难开口道:“李先生,我遇到点困难,急需要点钱,可不可以麻烦你借我一百万,你放心,等我筹到了钱,会立马还给你,最多不超过一年时间。当然若是李先生不信,我可以把身份证压在你这里,你看这样可好?” 李潇溯伸手,拿起那通透的高脚杯,微微摇晃了一下,旋即轻啜了一口,微微笑道:“顾小姐,就像你说的,咱们之间并不熟,我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帮一个陌生人?我是生意人,这样没有道理的买卖,是不做的。” 嫣然脸色有一瞬间的难堪,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如此记仇!当初她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居然毫无预兆的全部都反还给她。 嫣然抿抿红唇,在选择跟他上车之前,她就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没错,以前这个李潇溯确实追过她一阵子,却被她果断的拒绝了。 无论他只是对她一时的兴趣罢了,还是一时的玩心大起,但是最起码她曾经与他处在一个人格平等的位置上。 李潇溯,三个字,在申城内如雷贯耳,赫赫有名。 他就是地位和权势的象征,且行事向来低调严谨,从来没闹过半点绯闻八卦。有些知名记者,一直想要在他身上挖掘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闻来,却总是无功而返。 嫣然心中掂量了一下,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在几月之前,他还曾郑重其事的向她表白过。 也是因此,她方才敢赌上一把,想着李潇溯应该会帮她的。若非万般无奈之下,嫣然怎会不顾着自己的体面,这般厚颜无耻的来求眼前的这个男人? 来之前,嫣然便已然被逼的没了退路,也只能硬着头皮,孤注一掷了。 她暗自压下心中盘踞的苦涩之情,脸色略带着几分苍白,低头哀声求道:“李先生,我求您,只要您肯施以缓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潇溯“嗤”的一声笑,“当真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我所图谋的是人,顾小姐也能答应?” 嫣然红唇略略抖了抖,不由得凉薄一笑,果真跟她事先猜想的一致……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呀。 她双手攥着裙子紧了紧,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缓声道:“李先生,以您的身价地位,想要什么美人没有,我就是一庸俗而无趣的人。而且,我的性格即不温柔又不体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您又何需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 李潇溯闻言,也没有任何的表示,不过低头抿了口杯里的红酒。眼角的余光从盈盈的酒光间掠过,嫣然的身影可真是清丽的很。 “我想,李先生一贯是希望保持自己隐私不为公众所知的。我希望,您不要逼我逼得太紧了,要不然,我一急之下,去报社,把你从前追求我的那些事情说出去,我想,报社的那些记者,很愿意给我这样的时间,听我诉说的吧?”嫣然顿了顿说道。 李潇溯脸色上终于动了一丝怒气,连眼眸也逐渐冷沉下来,旋即从口袋内掏出一根细烟来,对着那簇簇火苗慢悠悠点燃。 而后他将那打火机往茶几上狠狠一丢,发出“咣当”的响声,震得嫣然心神微微一荡。 论平日里,李潇溯给人感觉向来是谦和有礼,很难见到他这样冰冷骇人的一面。特别是现在,他用犀利的眼神扫视着她,令她多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李潇溯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早就荡然无存,眼神恍如利刃般射在她身上,冷言道:“顾嫣然,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你这是在威胁我?” 嫣然被他这么突然来的一吼吓住,心中徒然一震。 其实,嫣然从小在南境长大,胆子虽然不小,可也不喜欢招惹是非,给父母惹麻烦。 嫣然心里很明白,像李潇溯这般的权势滔天的大人物,是她永远招惹不起的权贵。所以,如若是平日里,这样的人,她能避便避。若不是到了现在,万般无奈,她何苦低声下气的去求他,甚至说出那样威胁他的话来? 嫣然从李潇溯的神色里察觉到,他是真的动怒了。 她略略垂下眼眸,声调也跟着低了几分:“李先生,从我到申城以后,向来伯父伯母对我诸多照顾。虽然我们算不上多少交情,但说起来,两家到底也算是有些渊源的。还望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帮帮我吧!” 李潇溯讥诮一笑,挑眉质问道:“想打感情牌?在我这没用……像对付你们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简直轻而易举。你实在没有挑衅我的资本。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赌对了,我对你,确实有几分兴趣。想从我这拿钱,可以。我也把话挑明了,无非是钱色交易,我李某玩的女人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但是决定权,始终在我,而不是你,你明白么?”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嫣然毕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脸色显然有些挂不住。她眼眸有些发酸,似忍不住泛着一抹泪痕。 平日里,她就是个乖巧懂事,安静寡言的人,除了找男朋友这件事,违背了家里人的意愿外,其他大多都是听从家里长辈的安排。 李潇溯觉察到了嫣然的泪痕,眉头跟着紧紧皱起,他实在看不得这个女人在他跟前可怜巴巴的模样。 第504章 番外 情(三) “我为人的信条,第一条便是: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别以为在我这里留几滴泪,就可以博取我的同情。再说,我又没拿着刀逼着你卖,你若不想,现在可以走,没人拦着你,像你这种凭借自己有几分姿色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多的去了。我也算见得多了,别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李潇溯冷声说道。 他这么一骂,反而更加惹得嫣然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决堤般的涌现了出来。她想要拼命的把眼泪给逼回去,可却不争气的越流越猛。 嫣然暗自拿着手背擦了擦眼泪,好似心底防线一下轰然倒塌般,终于承受不住,转身便仓皇的狼狈逃窜。 整个长廊上,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嫣然腿脚发软的瘫在地上,整个人颓废无力,眼色黯淡,薄弱的蜷缩着小身影嚎啕大哭起来。 李潇溯的话语虽然刺耳难听,但却是事实。现实很残酷、薄情,谁也不可能会可怜谁。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今日不弄到钱,明日邱逸就会蹬监狱,就算今日没有碰到李潇溯,她也打算去找别的金主,把自己给卖个好价钱。 她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只要能救邱逸,让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即便她母亲白若若是晓得的话,恐怕会被她气个半死。 可这种念头到底敌不过救下邱逸的渴望,执念越来越深。 嫣然攥着手中的布包,指尖乏白,微微颤抖着。她的目光空洞的凝着手中的布包——那是具有民族风范的小包,包上面绣着几朵莲花,精致好看,一看便知是手工刺绣,价格斐然。 这是邱逸拿下第一个月薪水时,给她买的小包。这么多年了,即便很陈旧了,连颜色也洗白了,她依旧随身携带。 想及此处,嫣然缓缓神色,似下了很大决心般。她迅速将眼泪抹干,方才慢吞吞的再次踏入那房间内。 此刻,李潇溯已然沐浴过,身上只是简单的着一身灰色浴袍,还微微露出男子大片健硕坚韧的胸肌,头发也湿漉漉的。 他在慢悠悠的擦头发,抬眼冷冷的瞥了门口呆若木鸡的嫣然。显然,李潇溯也没打算搭理她,不过大步踱步而去,往沙发上径自落了座。 对于嫣然的去而复返,他没什么感到可讶异的。 嫣然踌躇了许久后,手中攥着那小包皱巴巴的。她稳稳心神,方才哑声开口道:“我愿意,但是今天我就要一百万。” 李潇溯轻嗤一声,将事先备好的一封合约书往茶几上散漫的一扔,嗓音似夹杂着一丝嘲讽,“签字吧!” 嫣然有一瞬间的怔愣,她颤粟着手接过这纸合约。李潇溯难道早就预测到她会来找他,所以故意在公交车站台停下,甚至他笃定她一定会跟他签下这份卖身契么? 她竟是这样被看轻…… 嫣然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的凝着他,却恰好撞入一双幽深如谭的黑眸。 李潇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似有寒意一闪而过,她却瞧不真切,他深藏翻涌的心思。 嫣然迟疑的咬唇,方才慢吞吞的往沙发上挪去,径自坐了下来,拿着那一份沉甸甸的合约,心如刀割,连指尖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她似咬咬红唇,重新抬起双眸看向李潇溯,语气中已然有了一丝哀求,似在泥澡内垂死挣扎。 “李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不?” 李潇溯脸色已然有了一丝不耐烦,“怎么难道顾小姐事到如今还想着跟我讨价还价不?合约摆在这,签与不签,在于你,没人强逼你。别搞的自个跟个苦大仇深的人似的,好像我欠着你什么。你应该学会感恩,若不是我出钱买了你,以顾小姐如今的资历,怕是很难找个好金主,你也该懂得适可而止。” 嫣然轻呵一声,原来以前的一些谦和温润,他都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如今言语间居然如此刻薄凉情,恍如一晃之间,他便显得如此陌生。 像他们这种权势富商,不过是朝夕露水之情。好在,她从未上过他的贼船,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的一响贪欢罢了。 既然是各取所需的交易,她认了…… 嫣然掩盖着心中浓浓的悲凉,旋即便拿过那一番协议书,看都懒得看一眼,旋即便快速的签完字,免得自己会后悔。 她将笔往茶几上一搁,似深深的呼吸了好几口,方才哑声开口道:“请问这样您满意了吗?” 李潇溯慢条斯理的将那笔和合约给微微收了起来,嫣然眉目清凉的凝着他手中的动作,再次问道:“什么时候给我钱?” 他似隔了好久之后,方才缓缓说了句,“你先去洗澡?” 嫣然心尖猛然一抖,就连脸色也跟着略显苍白,没想到他这般急不可待。 她忍了忍心中翻涌的厌恶情绪,冷冷的看了李潇溯一眼,旋即便抿唇往洗手间走去。 磨蹭了许久,嫣然咬咬唇,心中一横,反正迟早要沦为一盘鱼肉,横竖是死,还不如来的干净利索些。 她旋即便狠狠地拿过那条浴巾,将那白皙如玉的身姿给包裹起来。 嫣然目光呆讷的透过那笼罩着淡淡白雾的镜子,里面倒影出她朦胧的身影。 看了许久,她的唇角想要尽力扯出一丝完美的弧度,却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反倒笑得越加凄苦起来。 如今她难道不是应该愈加笑得妖媚些,以博得金主开心,摇尾乞怜般,叫他满意,以获得大量的钱财么? 想到这里,嫣然心下是说不出的苦楚了。 她愣了许久,方才慢吞吞的走了出来,略显拘谨不安的呆呆的站在哪里,低垂着眉眼,纹丝不动。 嫣然就这样一直垂着脑袋,似看到一高大的身影正缓缓的靠近,她的心也跟着颤抖着。 穆然间,李潇溯微微捋了捋她凌乱的碎发。他能感觉到她的惶恐和惊惧,身子似越来越僵硬起来。 他微微低头,似刚想要覆盖住她那张艳丽嫣红的红唇。嫣然却宛如惊弓之鸟,猛然偏过头来,似条件反射的往后一躲。 恍惚间,她一抬眼便撞进李潇溯森寒的眼眸,更加显得窘迫起来。 嫣然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尴尬,她忙低声道:“对不起,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让我准备一下。” 李潇溯冷哼一声,“行,那等你准备好后,再找我拿钱。” 第505章 番外 情(四) 旋即,李潇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便往沙发上落座。他径自从茶几上拿过今天的报纸看了起来,权当她是空气。 嫣然呆呆的站在那里,就宛如跳梁小丑般,更觉得难堪至极。她攥着手中的浴巾紧了紧,不知该如何自处。 就这般呆站了大约十来分钟,穆然间,外面响起门铃声,打破这室内诡秘异常的沉静。 李潇溯起身,打开门,接过助理手上的一纸袋,旋即往她身上一扔,略带着几分沁凉的嗓音响起:“赶紧穿上它,给我滚!” 嫣然又是神色一愣,赶忙进了卫生间换了衣服。她一看那吊牌,便知是chanel的成。这是一套粗花呢子的套装,款式新颖,应该是chanel走秀的新品。 看似临时买的,尺寸倒是刚刚好,穿在身上略加显出嫣然曼妙出挑的身姿来。 说起来,自从她和邱逸在一起后,吃得用得全是地摊货,她究竟有多久没穿高档国际品牌的衣服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此刻,嫣然自然无心欣赏这飘逸精美的套装。她凝眉还在想着那一百万块钱的事,若是今晚拿不到钱,明日邱逸就得蹬监狱。 她暗自叹了好几口气,就这般磨磨蹭蹭了许久,方才走了出去。 等到慢悠悠的走到李潇溯面前,嫣然偷偷的看了他半响,试着跟他商量道:“李先生,既然咱们合约已经签了,那有些事情,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或许,你先把钱给付了。我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罢了,还真能从你眼皮底下跑了不成?” 眼见着对方没说话,嫣然又说:“这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这整个申城,你就是半边天,孙悟空还能逃得了如来佛祖的掌心不?” 李潇溯蓦然抬起头来睨着嫣然,嫣然猛然身子一僵,忙站直了身子。可是她的脸上却是略显几分僵硬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倒有几分苦笑的意味。 “顾小姐,会笑么?”李潇溯冷冷的开口说道。 嫣然身子又是一僵,瞬间便收起了笑容。像那种邀宠献媚,她是学不来的。其实她本就是骨子内极其传统的女子,文文静静的,寡言少语,也不喜欢找存在感。 嫣然乖巧的垂着眼帘,静等着他的羞辱难堪的话语砸下来。她已经想好了,不管今日他如何折辱她,她就打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跟他死磕到底,直到死乞白赖的拿到钱为止。 静等了半响后,李潇溯却没有继续为难她,不过手微微一扬,将一张支票往她眼前微微一晃。 嫣然心神一敛,忙接过支票,道了声谢,这可是救命的钱,自然格外珍重。 “从你把这张支票交到他手里开始,我希望你不要违背咱们之间的合约,伺候也不要跟他有任何形式的往来。当然若是你毁约了,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对付你。明日,我会派人把你接到山中别墅去,该守的规矩,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听到这些,嫣然心里如同针扎般的难受。就在前不久,她还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他的追求,可如今不过短短三月的时间,她在他面前,再也没有骨气可言,只有卑微如蝼蚁般的认命。 这种千差万别的感觉令她窒息至极,却又无能为力。 嫣然无法,只得僵硬的点点头。 从酒店内出来,她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似铁,就好像耗费了她毕生的精力般。看起来这次谈判是注定的结局,却又有一丝不甘心。 嫣然以为,她搬出两家的交情,还有他的体面来,总该他会尽点心意,却不成想居然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外面还在凄凄沥沥得下着小雨,嫣然就这般迷迷茫茫的神色,恍惚孤寂的在街道上游荡着。 此刻,已经接近凌晨,街道上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来回穿梭着。许是走的累了,乏了,嫣然便独自坐在那长凳上发愣。 不知待了许久,许是长裙被雨水侵湿,加之冷风灌入,嫣然单薄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寒意袭来,不过是片刻功夫,嫣然便感觉鼻子好像堵塞了。她这才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伸手,拦了一辆过路的计程车。她轻声报了地址,而后久久凝视着车窗外的霓虹闪烁,一切总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和邱逸在阴暗潮湿的巷子内,租了一个几十平米的一室一厅的房子。这里虽然坏境破旧不堪,但好在地理位置尚好,邱逸上下班方便,关键是租金便宜。 嫣然的母亲白若就曾玩笑说,她这人天生娇贵命,淋不得半点雨,只要一淋雨便会毫无预兆的感冒着凉。 嫣然想着便禁不住苦笑,不得不从胡思乱想里拉回了思绪,将家里的大门用钥匙打开。 那略带着几分萧条的倩影,被突然伸过来的长臂紧紧的揽入环内,伴随着邱逸略带着几分急躁和担忧的嗓音:“你这个傻瓜,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这深更半夜的若是碰到坏人该怎么办?打你电话也不接,你如果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都怪我,今晚就该去接你的,你这丫头,可真是吓死我了。” 嫣然目光飘远,似隔了许久,方才压抑住心中的酸涩情绪,嗓音轻缈如烟:“邱逸,咱们分手吧!” 这一句话,似费了嫣然全身的力气般,她拼尽全力的方说出了口。 邱逸心如遭受雷击般,似轰然倒塌。他似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嫣然良久后,方才适时找了个借口,讪讪一笑,“你淋雨了,我去给你烧热水,熬姜汤。还得得把感冒药给吃了,若是半夜发烧就不好了。” 嫣然抿抿唇,狠下心来,说出无情而冰冷的话语,“邱逸,也许我母亲说的对,我就是千金大小姐的命,跟你不适合,你压根给不了我想要的璀璨生活。” 说到一半,嫣然便觉得有些哽咽,半晌方才继续说道:“这两年来,我跟着你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住在这狭隘破旧的屋子内。每天除了上学外,还得每天绞尽脑汁的去找零工,这样的苦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不想过了。也许我就该按照我母亲的意思,去找个门当户对的,从此以后衣食无忧才是正道。咱们两个在一块,就算奋斗个几辈子都看不到希望。我们还不如乘早散了吧,也省得你耽误了我的青春年华。更何况,你如今负债累累,说不定明天就得蹬看守所了,你难道还想着我替你这个穷鬼继续守着日子不?你若真的爱我,就放我走吧,也算是各自放过了。” 第506章 番外 情(五) 邱逸拿着汤勺的手猛然一哆嗦,那汤勺顷刻便坠落在地上,破碎一片。 他稳稳心神,忍住心中泛出的丝丝缕缕的疼处和悲凉。片刻之后,邱逸不动声色的将姜汤熬好,直到锅内发出“滋滋”的响声,他方才熟络的盛了一碗姜汤给嫣然端了过来。 “嫣然,先把姜汤喝了,有话待会再说。” 每次她朝他发小姐脾性,他就这般不痛不痒的模样,静等她发完脾气,方才慢慢劝慰她,逗她开心。 邱逸总说,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最是蛮不讲理的时候,他若强行跟她讲道理,她不但不听,反而会将矛盾升级化,最后只会导致恶性循环,两人越吵越凶,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而且这两人交往,常常因为芝麻点小事斤斤计较而分手的,大有人在。他总是跟嫣然说,咱们不要跟人家学,因为他想跟她长长久久的走下去。 一人失去理智之时,那么另外一个人一定要保持理智。 邱逸到底是学理科的,所以他行事向来很理性。而嫣然恰恰相反,是感性的,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有他无条件的宠着惯着,便更有恃无恐起来。 嫣然神色难得的肃然,字字清晰道:“我是认真的。” 就算今日她不提出分手,其实邱逸也会说的。他一直觉得舍不得嫣然跟着自己吃苦,只是如今恰好,嫣然先提出来,这样也能减少些伤害。 邱逸搁在心里头的心尖宠,又怎会忍心让她荒废青春年华替他守着寂苦。 邱逸狠狠地压抑着内心深处悲痛情绪,缓声道:“嫣然,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尊重你,我曾经说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累了,不想坚持了,想放弃了,我绝对不会死缠烂打。我会给你自由,也许你说的对,你本就是天之骄女,本就该活在璀璨的瞩目之下,不该待在这黯淡的角落里。” 顾嫣然心中钝疼,眼眸似不争气的泛出几许泪痕来,哽咽出声道:“邱逸,你真傻!” 也许怕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心思,旋即嫣然便起身,往房间内快速走去。 她顺手碰的一声巨响,将门关上,整个身子颓废的从门框上软弱无力的滑落下来,眼泪凶猛的往外涌现了出来。 门外,邱逸脸上挂着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有得只是颓败苍凉。不过片刻,眼眸之中一片湿润。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他真的想哭。经年之后,当他们再次相聚,每每忆起此幕,皆是锥心之疼。 虽是一墙之隔,好似隔着万层雾霭,便是永诀。 沉默了许久,邱逸见那房门内隐约可见的抽噎声戛然而止,他方才动了动身子,轻轻的推开房门。 他赫然瞥见嫣然早就失去知觉般的瘫软在地上,好似迷迷糊糊睡觉了。 邱逸刻意压低脚步声,眉目沉痛的凝着她那张清秀雅致的玉颜。 清澈明亮的瞳孔,秀挺的鼻梁,狭长的睫毛,无不在微微不安的颤抖着,宛如折翼的脆弱的蝴蝶。 他扬手,轻轻的摩挲着嫣然那精致的五官,似怎么都看不够的似的,不由心更加沉重了几分。 那整颗心,宛如坠入冰窟之中。 也许今晚过后,他再也看不见这一张久违朝思暮想的面庞了。 说起来,毕竟是邱逸有愧于她,他又怎忍心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继续为他流泪伤心,担惊受怕? 她本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耀眼夺目的翱翔天际。这贫民窟是她永远不该涉足之地,也是肮脏不堪的存在。 嫣然就宛如落入尘埃的一颗耀眼的明珠,实在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邱逸一面想着,一面暗自压下心中的苦涩和悲伤,轻手轻脚的将那一具柔软的娇躯打横抱起,轻轻的放在木板床上。 他又从抽屉内拿出早就备好的感冒药,嫣然身子柔弱,只要稍不留神,便会生病。所以,这抽屉内备的满当当的全部是她的药。 邱逸将那苦涩的药片含在嘴里,俯首,便将那药片轻轻的用舌头抵入她的红唇之中。 似受到了某种惊扰,嫣然微微凝眉,待邱逸要撤离之时,她徒然双手牢牢的抱住邱逸的脖颈,低低呢喃道:“邱逸,别走!” 也许身子太过寒冷,也许这温热的温度很熟悉,她不由舒服的哼了几声,旋即便悠地加深了这个深吻,想要贪念太多,难舍难分。 两个人缠绵悱恻了好一会,经过她这么一顿无厘头的撩拨,惹得邱逸眉梢紧蹙,身子如同坠入火海般,燥热一片。 邱逸需要立即撤离,去冲凉水澡。否则,他真难控制自己对她生了别的非分之想。她是个骨子里极其传统的女子,她说她想把她的初夜留到他们新婚之日。 因此同居两年来,他从未越过男女的防线,就连他们有时候同床共枕之时,他们也只是单纯秉烛夜谈。 在这方面,邱逸选择充分尊重嫣然。 更何况,今晚过后,他们便永无交际,他更加不该对她生那些不轨的心思。邱逸希望她真如自己所言,往后的生活流光溢彩。 邱逸突然的热度的撤离,令嫣然不安的迷糊的睁开了眼眸。泛着迷离的眼眸凝视着眼前那张俊逸风骨的面孔。 嫣然突然沙哑的出声道:“逸……我把自己给你吧。” 嫣然默默的开始解开那长裙上精致的纽扣,在斑驳的灰暗的灯光映衬下,肌肤泛着白皙光亮的色泽,那可真是致命的诱惑。 邱逸恍惚才发觉,嫣然身上所着的那一件价格不菲的长裙,眼色微微一敛,不动声色的涩然一笑道:“嫣然,上一秒你还跟我提分手,这会便要把自己给我,这到底想那一出?” 他目光幽深绵长,似凝视着某处,黯淡的长叹道:“嫣然,完璧之身,可以帮助你找个跟你般配的男人,过人上人的生活,也不用跟我吃苦受罪,遇到好的,你就嫁了吧!” 嫣然心中刺疼,低垂着眼帘,却是漠然不语。邱逸既然误会了,那便索性随他去吧,只要他不去坐牢,她怎么着都行。 邱逸拿了干净的睡衣扔给她,嗓音依旧温软,“记得把衣服换上,小心着凉!” 第507章 番外 情(六) 邱逸便略带几分孤寂的转身走了出去,恍如从未来过般。嫣然木讷的盯着天花板,一行泪水悄无声息的缓缓落下。 这世间最难的便是自己有多深爱他,却不能让他知道,只能被迫无奈的将所有情丝独自斩断,只留下一人默默的舔舐伤口。 她十三岁那年,一人来到申城求学。然后就遇到了邱逸,这暗恋,一下就是整整五年。 两个人交往两年,算起来,从人士开始,彼此相伴相惜七年之久,从此终究宣布终结。 她要把对他的感情抽丝剥茧的剔出来,还不得鲜血淋漓。这一夜,嫣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许久,后来也许是哭累了,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来,嫣然略显得脑袋晕沉起来。她似想起什么,忙立刻起身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若是今日午时之前,未将银行贷款还清,邱逸就得蹬监狱。 现在是十点一刻! 嫣然忙利索的把衣服穿好,随随便便的盥洗一番,便拿着自己的小包走了出去。她一边快速的下楼梯,一边给婷婷打电话,约在最近的咖啡厅见面。 隔着老远,嫣然便瞥见了那一抹熟悉纤细的身影,因为邱逸的事,她们曾好久没见面了,只是如今见到她,似乎比往常更加光彩夺目了些。 婷婷优雅的搅拌了一下咖啡,目光凝着昔日的千金大小姐,今日却这番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居然有了一丝释然,讶异开口道:“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约我,不用想,是因为邱逸的事吧!” 嫣然眉梢微挑,惊愕道:“你怎么知道?” 婷婷抿唇凉凉一笑,“这几月以来,邱逸四处筹钱,几乎能借的朋友同学,他都借了一个面,只是唯独没向我借。听说他家里出事了,你今日来,该不会也是替他借钱的吧!” 婷婷说着,旋即从包里拿出一张牛皮纸裹着的钞票出来,搁置在木质的桌子上,又轻声道:“这里是十万,其中六万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另外四万是我东拼西凑,我们家情况,你也该清楚,我能帮的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毕竟我和邱逸昔日好友一场,如今出了事,于情于理我也该帮他。” 嫣然抿抿红唇,略微有些诧愕道:“婷婷,我真没想到你能帮我们,我还以为你因当年的事,还在记恨我们?” 这几月来,她也找以前的同学朋友借过钱,这年头借钱有多难,她深有感触,人家都是能避则避,唯独她的好闺蜜彩儿借给了她三万块钱。 自从她和邱逸决定在一起之后,便跟家里人彻底闹崩了,这两年来念大学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都是她和邱逸打零工赚来的。 本就生活极其艰难,更没什么存款,对于一百万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若不是穷途末路,她何苦去找李潇溯帮忙,甚至签订了卖身契。如今看到婷婷慷慨解囊,她心中多少有几分感激。 婷婷轻啜了一口咖啡,冷淡开口道:“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 当年本来她和邱逸才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长大的,她长大后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嫁给他为妻,那时,她和嫣然还是闺蜜,她本想着将这份暗恋和喜欢,一块分享给好闺蜜听。 却不成想,自从她介绍他们认识之后,嫣然和邱逸的关系便越走越近了,最后居然瞒着她还偷偷好上了,婷婷如何不气不怒。 自那件事公开以后,她们之间也鲜少往来了。 婷婷看了看她,语气凉飕飕道:“嫣然,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吧,当初你刻意接近我,是不是就想跟邱逸好上,我就说了,你一家庭体面的千金大小姐,却突然对我这穷二代的小姑娘这般热情。真是没想到,你当初原来是别有所图啊,你好歹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心机如此重,为了追邱逸,居然连我也被算计进去了,我想你父母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了。” 不可否认,当初嫣然确实用了小心思,这邱逸和婷婷本是同乡,两人也来往密切,可邱逸这人待人接物都很冷淡,甚至骨子内有一种孤傲,不易接近。 她便想着从婷婷那下手,只是那时,她不知婷婷也对邱逸动了心思。 婷婷又冷不丁的挖苦了一句:“嫣然,你这卑劣的行径到底是跟谁学来的,当初若不是你,如今邱逸早就是我的了,要怪就怪我当初太单纯了,居然被你给算计了。” 嫣然沉默了好半天,方才低低沉沉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婷婷惊愕了好半天,微微勾了勾红唇,不屑的哼哧道:“怎么可能?当年为了追邱逸费尽心思制造各种跟他见面的机会,甚至不惜跟家里人断绝关系,就你这样的,舍得分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嫣然此刻的心就像被活生生割裂般,疼痛不止,眼底满是一片苍然之色,目光黯淡失色的凝着玻璃窗外车水码头,连嗓音也带着几分薄颤和沙哑:“我说的真的,我们这次是真的分手了。” 婷婷手中搅拌咖啡的动作微微一僵,似看了看她良久,才恍然意识道:“顾嫣然,不会因为邱逸现在遇到困难了,你便劈腿了吧!” 可当初嫣然为了能和邱逸在一起,确实干了许多荒谬的傻事,人人艳羡的千金大小姐却甘愿跟着他过着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如今邱逸负债累累,依照她的个性,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 这事情,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有些怪异。 似沉寂了良久后,嫣然晦涩的收回了目光,旋即便垂首从那小包内拿出一张支票搁置在红木色的圆桌上,微微怔了怔神色,方才哑声道:“这里是一百万,今日中午以前是最后的还款日期,否则,邱逸便要蹬监狱。” 嫣然突兀的抿抿红唇,神色复杂又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麻烦你一件事,这钱以你的名义借给邱逸,最好永远别让她知道,这一百万是我的。” 婷婷微微半眯着眼睛,紧紧的睨着她,狐疑的挑眉问道:“这一百万哪来的?” 第508章 番外 情(七) 嫣然有些艰难地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暗声道:“只要我肯屈服,这一百万对于我们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跟邱逸分手,我希望你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说话的时候,嫣然微微顿了顿神色,又挤出一丝艰涩的淡笑:“婷婷,邱逸是个会疼人的好男人,别看他平时冷冰冰的,但是做他的女人就像是呵护在掌心内的珍宝。” 说到这里,嫣然神色一暗,又涩然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对他。” 自打初见开始,嫣然便暗恋了邱逸整整五年。她只能悄无声息的将那懵懂的芳心藏匿在内心深处,远远的望着,不敢轻易亵渎。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18岁生日那天,她假意喝醉了,方才战战兢兢的向邱逸表白,没想到他居然破天荒的应承了下来,天知道,那天她有多欣喜若狂。 他们从相识到相知,整整耗费了七年的时间,如今一切还是熬不过残酷的现实,彻底被金钱所碾压,一切都化作泡影了。 说完,嫣然似费了浑身力气,方才幽幽的站了起来,一袭曼妙纤细的倩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婷婷似沉呤好久后,方才缓过神色来。 虽然这顾嫣然表面挺娴静淡雅,待人接物自有一番矜持脱俗的气质,也许是打小就生活优渥,骨子中浑然天成的一股清骨,尤其是脾气执拗,一旦执着认定的事,绝对不会轻易改变。 婷婷不由凉薄一笑,没想到今日嫣然居然主动退去,成全她和邱逸,倒是挺出乎她意外的。 嫣然回到住所内,简单的打包了一下行李,这些年来,跟着邱逸过着拮据穷迫的生活,也从来没置办过什么像样的衣裳,吃得用得全都是地摊货。 如今要走了,她心里宛如被浇灌了一盆冷水般,空落落的,就如进入永无止境的幽深晦暗的弄堂般,一眼望不到尽头。 过了半响后,手机铃声猝然响起,里面传来是一道刻板公式化的男性嗓音,估计应该是李潇溯身边的助理,他说车子在楼下等着,还询问她是否让他上来替她整理行李。 嫣然心中“咯噔”一声,攥着手机的指尖泛着一抹青白色,忙开口拒绝了,让他在下面等着,她匆匆忙忙的收拾了行李,又把整个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方才神色落寞的离开。 ……… 这栋匠心独运的别墅坐落在半山腰上,隐匿在绿绿葱葱的山林之中,青山绿水,也难怪是千金难求的宝地了。 别墅周围环境清幽雅致,自然是赏心悦目,这栋别墅的占地面积,便比嫣然自己南境的家大了整整一圈。 最特别之处便是地处寸土寸金的繁华闹市之中,却又显得僻静安宁。 嫣然伫立站了许久,心情阴郁一片,旁边的助理似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方才微微怔愣了一下神色,慢悠悠的走了进去。 她每迈一步,便感觉脚步似灌了铅般,沉甸甸的,格外的沉重,心中那一股不安感越发浓重起来。 绕着好几道层层叠叠的拱门亭台,方才进入客厅内,开门的是一身着整齐工装的女子,大约四十来岁左右,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盘至脑后,看起来显得很干练严谨。 她微微垂首,恭顺道:“顾小姐请进吧,我是这里的管家,往后您可以称呼我为陈姨。” 嫣然点点头,有些拘谨的走了进来,自然有佣人上前来给她拿行李和拖鞋,她微微弯腰换了鞋子,却若隐若现的总感觉有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却令她莫名的不舒服的蹙眉。那目光就好像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待换好鞋子后,嫣然微微的抬头,对着陈姨浅显的勾唇一笑,以示礼貌。陈姨微微朝她点点头,脸上却死沉刻板的无一丝笑意。 她扬了扬下颚,示意她入座。 嫣然愣愣神,方才规规矩矩的往沙发上落座。陈姨扶了扶黑色的短裙,也跟着优雅的坐了下来。 她拿起那茶几上早就备好的一蓝色文件夹,嗓音一如既往的显得严谨,“顾小姐,先生吩咐过,若是您来了,得跟您讲讲这李家的规矩,希望您能谨言慎行,免得出了差错,惹了先生不快。” 嫣然抿唇,点点头。 陈姨清了清嗓子,方才一字不漏的念着那一条条家规,无非是规定早出晚归的门禁时间,还有不许跟别的男人有过于亲密的接触,再就是凡是先生的贴身衣物,必须由她亲自浆洗。旁的,还有先生的一些喜好兴趣之类的东西,洋洋洒洒一大篇。 嫣然听得有些枯燥无味,神色猝然有些恍惚,瞥向陈姨那微微的一张一合的红唇,她突然破天荒的问了句:“陈姨,我记得以前,李先生不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听说他们都谈婚论嫁了,怎么后来会突然分手?” 她纯属是出于好奇,当然心里还藏匿着某种小心思,据说他们门当户对,乃天造之合。 嫣然犹然依稀的记得那女子娇媚艳丽十足,一袭飘逸淡雅的长裙裹身,身材曼妙高挑。那女人浑身都吐露着优雅如孔雀的气质,只要静静的在那坐着,端庄清雅,美憾凡尘。 这样的妩媚美人,他怎么舍得分手?她实在想不透。 陈姨神色一正,一板一眼道:“顾小姐,不该问的还是别问,尤其是柳小姐的事,最好只字别提,这也是规矩。” 嫣然轻轻的嗯了一声,似别有深意又问道:“我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据说他们好了很多年,而且他女朋友家里背景好像挺大的。我以前还见过,长的挺标致娇媚的美人,李先生怎么舍得分手?还有你们家李先生,是不是经常包女人,喜新厌旧,所以才……” 陈姨不由面色微微一沉,严肃开口道:“顾小姐,你今天的话有点多了,还有你是李先生这些年带回来的唯一的女人。” 第509章 番外 情(八) 嫣然微微拧着黛眉,似还在沉思着她的话语的真实性,昨日他还义正言辞的说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而已,而且像他那种权贵,养的女人肯定不少,无非只是贪图一时的享欢罢了。 如今她心里只是盼望着他对她的新鲜期不会太长,最好能早早的把她一脚给踹了,这样她就彻底解脱了。 嫣然轻轻的嗯了一声,似别有深意又问道:“我只是觉得挺可惜的,据说他们好了很多年,而且他女朋友家里背景好像挺大的,我以前还见过,长的挺标致娇媚的美人,李先生怎么舍得分手?还有你们家李先生,是不是经常包女人,喜新厌旧,所以才……” 陈姨不由面色微微一沉,严肃开口道:“张小姐,你今天的话有点多了,还有你是李先生这些年带回来的唯一的女人。” 嫣然微微拧着黛眉,似还在沉思着她的话语的真实性。 昨日李潇溯还义正言辞的说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而已,而且像他那种权贵,养的女人肯定不少,无非只是贪图一时的享欢罢了。 如今她心里只是盼望着李潇溯对她的新鲜期不会太长,最好能早早的把她一脚给踹了,这样她就彻底解脱了。 自从踏入这栋别墅开始,嫣然心里便无由来的一阵压抑难受,尤其是还得时时刻刻的面对这刻板面无表情的管家,想想,简直味同嚼蜡。 穆然间,客厅内充斥着一道冷沉啸薄的男性嗓音:“怎么?这才第一天,就巴不得我找别的女人替代你?不过可惜了,我这人就是反骨,你越想离开,我偏生不如你意。就算有朝一日我玩腻了,也不会放你离开,直到你年老色衰,当然若是那时你的小情人愿意等你的话,我倒可以成全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 不知何时,一高大颀长的身影已然伫立在门口,居然无半点响声。 显然刚刚他们之间的谈话,李潇溯听到了。 陈姨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先生回来了。” 旋即,陈姨又朝嫣然挤弄了好半天眼色,嫣然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陈姨是想让她去给李潇溯拿拖鞋。 嫣然神色微微一顿,有些错愕的四目相撞间,她方才意识到李潇溯瞅她的眼神有些冰冷。 她又隐约感觉,这眼神好似与三月前,他追她的时候,有些迥然不同。那时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就宛如一缕暖阳,柔情似水的似能照到她心里去。可如今不过随便一瞧,便令她脊背发凉。 也许是李潇溯的眼神太过犀利,惹得嫣然心尖一颤。她“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慢吞吞的走了过去,又从鞋架上拿过一双拖鞋。 见李潇溯半天都不动,嫣然迟疑了半响后,又弯腰给他脱掉皮鞋,再服侍他穿上鞋子。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惹得她额前便渗出了一窜细密的汗珠。 此刻,已然有佣人们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色香味俱全,飘逸出阵阵的香味。 两人往西餐桌上各自落座,旁边有一干佣人们小心服侍着,毕恭毕敬的立在一侧,随时等候差遣。 也许从来没受这一份大排场,嫣然如坐针毡,便浑身觉得不自在。连吃个饭,都这么多人盯着,着实觉得有几分拘谨。 李潇溯用餐时,细嚼慢咽,显得斯文儒雅。过了半晌,他抬眼看了对面的嫣然一眼,那餐盘内的食物还未动分毫,不禁跟着略略皱起了眉头。 他微微抬手,示意一干佣人退下。 这个时候,嫣然方才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慢悠悠的吃了起来。虽然很饿,但她却无半点胃口,也许这就是食不知味吧。但是多少她还是要吃一些,人总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李潇溯倒是显得很贴心的不断的往她碗内夹菜,嗓音似显得温润几分:“多吃点,瞧瞧,都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 嫣然微微垂着眼帘,神色阴郁的来回搅拌着碗内的饭粒,突然无厘头的低声问了句:“为什么是我?” 片刻的寂默,李潇溯并未发声,继续沉寂的就餐。 嫣然陡然抬起眼眸,怔怔的睨着李潇溯,问道:“为什么是我?刚刚陈姨说过,你从来不会养女人,怎么突然会有了兴趣开始养女人了?还是说因为我跟你以前的女朋友有几分相似,所以你才在我身上聊以安慰。” 李潇溯唇角抿出一道阴冷的弧度,冷嗤一声:“顾嫣然,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到底你不过是我闲暇之余买来的玩偶而已,你有何资格来质问我?别得意忘形的忘了自个的身份!” 嫣然微微寂寥的勾唇,凉薄一笑:“你说的对,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是我咎由自取。” 她幽幽然的起身,语气显得有几分恭顺:“李先生,我先失陪了,您慢点用。” 一声狠厉的嗓音霹雳的压了下来:“坐下!” 嫣然神色微愣,只是淡淡的看着李潇溯,却未有任何动作。 李潇溯犀利阴森的目光扫了过来,再次怒声道:“我让你坐下,陪我用餐!听不懂人话么?” 嫣然怔愣了半许后,又乖顺的重新坐了下来。 李潇溯一边优雅的用餐,一边慢悠悠开口道:“以前我要约顾小姐共进晚餐,比登天还难,我还记得当初顾小姐还义正言辞的跟我说什么金钱不是万能,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如今呢,一向孤傲的顾家千金,不是也得甘愿拜倒在布满铜臭味的金钱之下?你说可不可笑?” 嫣然定定的睨向李潇溯,自嘲一笑:“所以说李先生是想替自己打抱不平,故意报复我对不?” 李潇溯微微拿起旁边的方巾擦了擦嘴角,讥诮一笑:“自作多情!” 嫣然目光幽幽的转向他手上的动作,默声道:“李先生,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见李潇溯未发声,她便只能静静的等着。直到李潇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将手上的方巾扔掉在桌子上,嫣然这才幽幽的起身离开。 第510章 番外 情(九) 嫣然回到屋里,里面有着各种豪华精致的摆设。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整个房间的布局匠心独运,一看便知是出于著名设计师的手笔。 嫣然无心欣赏,不过颓废无力的靠着门框微微的半坐了下来。脑袋却宛如炸裂般的轰隆隆作响,她狠狠地闭了闭眼眸,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纷至沓来的思绪,便不约而同的涌现出来。 “李先生,这次相亲完全是我父母一厢情愿安排的,以李先生的条件,想要什么名门淑女没有,像我这种出生小门小户的实在不敢高攀,还请李先生回吧!” “李先生,求您别这样。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您这样做毫无意义,这样只会给我造成困扰,同时有失您的身份,况且李先生就不担心媒体杂志胡乱编排影响您的名声么?” “李先生,对不起,抱歉,我实在不能赴您的约,因为我已经约好跟我男朋友一块去看电影了,先生就别白费心思了。” “李潇溯,你真卑鄙,我没想到你居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骗我上床?简直令人恶心至极,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里,这辈子我都会和邱逸长长久久的走下来,我顾嫣然发誓,今生今世,你绝无半点可乘之机,就此罢手吧!” 过去的种种一股脑的全部零零散散的涌现在脑袋之中,令嫣然一阵眩晕。 她微微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缓了许久的神色,她方才从包内掏出手机,纤细的玉手撩开那层层叠叠清新的窗帘,独自走到阳台上。 嫣然目光飘远,似透过万层浮云。此刻,夜空如墨,月色皎洁,有丝丝缕缕的凉风袭来,她垂首,拨通了一个号码。 片刻后,那端便传来好朋友彩儿暴跳如雷的嗓音:“顾嫣然,你这几天都死哪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今儿我在学校碰到了婷婷,她跟我说,你和邱逸分手了,还一脸趾高气扬的向我炫耀,到底什么情况?” 嫣然抿唇半响后,似压抑着心中翻涌的酸涩,方才涩然开口道:“这事往后我再跟你细说。” 她目光睨着远处斑驳摇曳的树影,似迟疑了一下,方才又道:“彩儿,你说当初李潇溯追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太手不留情了,你也知道我这人不懂的委婉圆滑,我是不是真把人给得罪呢?” 彩儿在电话那头认同的颔首,“那是自然,你瞧瞧人家李先生长相一流,事业一流,关键是还资产一流,咱们申城赫赫有名的房产大亨,人家这么个温玉公子纡尊降贵的来追你,这是多少妙龄少女梦寐以求的事。你倒好,挺清高的,对人家压根不理睬。你啊,分明就是被邱逸迷的荤素不进了,明明有优质股摆放在你面前,你不予理会,偏生还要选个潜力股。这下结果倒好,邱逸要蹬监狱了,你还得四处摇尾乞怜的去借钱?你这不是眼瞎是什么?” 彩儿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说当初这李总风雨无阻的给你送了足足一个月的鲜花,光凭这一点,你也不该屡次三番的拂了人家的情面不是?我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你也别生气,像他那种权贵公子也是有耐心陪着你耗着,若是换成别人,哪还会跟你玩爱情,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嫣然苦笑一声,可不是应了那句,只是换成她卑微的自个送上门的而已。 她这人有时候很敏感,她和邱逸小心呵护多年的感情,深怕受人打搅般。 当时李潇溯屡次刻意的接近,那时她就像竖起毛刺的仙人球,全身处于紧绷戒备的状态,同时也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对他一再抗拒疏远。 李潇溯那种人弹指一挥间,捏死她就像捏死只蚂蚁那般容易。 想当年据说李氏集团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李潇溯从美国强势而归,以一己之力挽回了公司的败局,其铁腕手段和睿智的头脑,令人闻风丧胆。 才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便将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在申城傲然而立,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房产大亨,家喻户晓。 因而,若是他真想对付她这般涉足未深的小姑娘,可谓轻而易举。 嫣然惹不起,还躲不起。可她越想躲,他便追的越猛,便令她胆战心惊。直到后来很长时间,他没来找她了,嫣然本在心中窃窃自喜,心想也许他就是一时兴起,觉得她乏味了,便选择放弃了。 可谁知道邱逸家里会碰到如此突发境况,是福是祸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似隔了许久,嫣然才寥默的暗声道:“你知道的,我跟你所求的不一样,我图的是平平淡淡的细水长流的爱情,而不是权势财富。” 彩儿暗叹一声:“是啊,你确实跟我不一样,你家世好模样好,从小养尊处优的,从来没缺过钱用。不像我,打小便是孤儿,孤苦伶仃的,什么都得靠自己,像我这种卑如蝼蚁的人没钱就得饿死了,这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敢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这种东西,我玩不起。我啊,就是一门心思想找个权贵攀附,谁知道天不遂人愿了,你说说,为何这李公子不追我?我保证举双手赞同!可惜了,人同命不同,这世间没有面包的爱情便等同于纸上谈兵。你跟邱逸若是分了也好,你们俩根本不是同路人,不合适。” 彩儿还在那絮絮叨叨的缅怀人生哲理,嫣然也是静静的听着,唇边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一抹浅显的弧度,似乎跟她聊了一会,心里的郁结之气便消散了不少。 蓦然,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怎么还没去洗澡?” 嫣然神色一僵,忙颤悠悠的将电话挂断,转目睨着来者。 此刻,李潇溯只是简单的着一身白色的浴袍,那带子松松垮垮的系在腰间,露出大片的坚韧有力的胸脯。 嫣然脸色不自然的泛起一抹红润之色,急忙憋开了眼眸,低垂着脑袋,轻轻的嗯了一声,旋即便仓皇的走进浴室。 她兀自咬唇良久后,踌躇了半晌,方才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 此刻,嫣然身上只是简单的裹着一袭白色的浴巾,双手也许因为太过紧张,略显拘谨的攥着浴巾的边角。上次她侥幸逃脱了,这次她怕是在劫难逃了。 嫣然一面想着,一面紧咬着牙齿,好似等待着宣布上刑场般,对她而言,这是一场生吞活剥的酷刑。 第511章 番外 情(十) 嫣然缓缓的抬起眼眸扫视了一圈,那飘飘荡荡的窗帘撩起一角。那里隐约可见一重颀长高大的的身影,似镶嵌在夜色中。 李潇溯在垂首打着电话,皎洁的月色晒在他的俊容上,将面部轮廓刻画的略加鲜明,宛如刀削般俊逸,又似蒙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暗光。 半响后,李潇溯幽幽转过头来,突然一瞥,嫣然心中一突,忙错愕的转移了目光,似故作假思。 李潇溯眼底如墨色般浓稠,晦涩难明,目光睨着远处摇曳的树影,宛如冬天的月色般凉而淡。 他似沉呤了好一会,方才慢悠悠的走了进来,目光睨着局促不安的嫣然。 她微微白嫩的肌肤,在妩媚的灯光映衬下泛着迷人妖娆的色泽,袅袅身姿宛如芳香吐出的白玉兰,莫名的令李潇溯呼吸一紧。 李潇溯微微顿了顿神色,方才径自从酒柜内拿出一瓶高端的红酒,旋即熟稔的倒了两杯,踱步走到嫣然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嗓音在妩媚的夜色之中似吐出一抹温软:“喝一杯?” 嫣然已经僵硬了好一会,方才接过那一杯红酒猛然悉数灌入,心中一横,早死早超生。 李潇溯清淡一笑,“你放心,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不用害怕。” 他慢悠悠的轻啜了几口,复又挑眉随意问道:“顾小姐一直都这么爽快?” 嫣然摇了摇头,冷嗤道:“我从来不喝酒,当然除了那一次,不过也是拜李先生所赐。” 一杯红酒下去,此刻,她脸色酡红一片,宛如红霞满天飞。 也许喝得太着急了,这会嫣然头脑也有些眩晕起来,连双目也泛着迷离的色泽。 李潇溯目光紧紧的锁定在她那一张柔软莹润的红唇上,眼眸似燃起了浓烈的火花。 他突然扬手,将她手中的酒杯,合着自己的酒杯一同快速的搁置在桌子上。而后,他精准的捉住嫣然的下颚,刚要触碰过去,却被嫣然灵巧的一躲。 李潇溯微微蹙眉,嗓音略带着几分薄怒:“怎么还想躲?” 他用另外一只手大力的牢牢的扣住她的后脑勺,便俯身狠狠地压住那张娇艳的红唇,似不近人情的掠夺撕咬,他的力气太大。 嫣然简直疼得直蹙眉,想要躲闪,却又被紧紧的扣住,又加之喝了点酒,全身顿感到无力。 “顾嫣然,你给我记住了,你只不过是我花钱买过来的寻欢作乐的归属品,你最好给我识趣些,别不识好歹。” 李潇溯的嗓音很轻,就犹如和情人间软语吴侬的说着情话般。可那言辞间却显得冰冷而刻薄,轰然的砸在嫣然内心深处。 嫣然顿觉得一阵羞辱涌了上来,之前所有的反抗,顷刻间便化作泡影。她微微悲凄的勾了勾唇角,攥紧李潇溯浴袍的手,似无力的垂下,眼眸似不争气的滑落一行清泪。 似沉呤了许久后,嫣然方才目光宛如空洞般凝着天花板某处,寥寂黯淡的开口道:“我不过是拒绝你的追求而已,你又何苦这样对我?” 李潇溯动作微微一僵,却什么都未说,继续不近人情的掠夺。 一场撕心裂肺的酷刑终于结束,嫣然她这人有点娇贵气,受不得半点疼,可今日确实痛不欲生,就宛如几次在鬼门关上徘徊般,几经生死。 庆幸的是她还有命活着,原来他的霸占,可以令她这么疼。 过了许久后,浴室内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悉索的洗澡声,嫣然整个人似历经一场由女孩成为女人的蜕变后,早就摧残的没了半点力气,耕像是溺水的小鸡般纹丝不动。 这几天,心理压力和精神压力双重的打击下,早就突破了嫣然的心理防线,乃至于不堪一击。 李潇溯裹着一件浴巾出来的时候,此刻嫣然早已经一动不动的瘫软在床上。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此时的嫣然,微微蜷缩着娇躯,薄颤着。李潇溯睨了她好半天,方才将一床柔软薄凉的蚕丝被轻轻的盖在她的身上。 片刻后,李潇溯便径自打开了床边,从衣帽间里面拿出一件格子色的丝绸的睡衣重新套在身上。 他从茶几上取了烟和打火机,撩开那暗棕色的窗帘,便神色复杂的走了出去。 李潇溯这人向来很有克制,从来是极少碰烟酒这种东西,可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心烦意乱。 这香烟是越抽越多,不一会的功夫,滚滚的浓烈的香味便袅袅的绕在他周身,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孤寂阴郁的色彩。 李潇溯不知伫立在阳台上多久了,那烟灰缸内却是满满的推积如山的烟蒂,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只能听到沙沙的风声和斑驳树枝摇曳的声响。 暮然间,室内似传来嫣然虚弱的痛呼声,一声又一声,显得那般凄默,那般无助。 李潇溯神色微微一顿,方才将手中正燃烧着烟蒂捻灭,旋即走进屋子内。 嫣然好似微微呢喃着什么,李潇溯走近了些,方才听到那薄弱无力的干哑的嗓音:“邱逸,我痛。” 李潇溯眼底似寒芒一闪,唇角似浅显的勾勒出一抹讥诮之色,他就这般定定的睨了她好半天,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那一句话语,却没半点动作。 他似乎在等,等到底什么时候方才没有力气惦记着那个她内心深处的男人。 又隔了许久,嫣然的话语终于停歇了下来。李潇溯却赫然瞥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似有些不对劲。 他忙上前,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方才知晓原来她发高烧了! 李潇溯赶紧从衣柜内拿出一套t血衫给嫣然快速的穿上。好在嫣然处在晕迷状态,由着他一顿摆布。 李潇溯只穿着睡衣,便不顾形象的抱着那一抹娇柔轻薄的倩影往楼下跑去。 “陈姨,赶紧的让人开车,送她去医院。” 陈姨见一向淡定沉稳的李潇溯,此刻脸色竟然鲜少露出了一抹惊慌之色。她也跟着吓了一跳,一刻也不敢耽搁,便忙转身去唤人。 好在是夜间,虽夜色匆忙,但一路上畅通无阻,街道上似刚刚被洒水车清洗过一番,减少了白天烈日之下的燥热。 晚风习习,倒是叫人觉得凉爽了许多。 第512章 番外 情(十一) 车上,陈姨回过头来,转目看了看后座的李潇溯,没想到一向注重形象外表的他,此刻只是简单的着一身睡衣便出来了,而且脚上只是套着一双拖鞋,显得有几分狼狈。 陈姨小心翼翼开口道:“李先生,今晚有我们陪着顾小姐就可以了,您一会还是回去休息吧,再说明儿还有很重要的行程安排。” 李潇溯此刻怀中躺着昏迷不醒的嫣然,他垂着眼帘,轻柔的替她撩了撩额前细碎凌乱的发丝,恍若无声的暗叹一声。 他的目光又幽幽然的转向窗外,外面夜风太凉,他不由微微将车窗又摇上了些。过了好半天,李潇溯方才轻轻的应下一声。 到了医院,自然有陈姨上下跑腿,挂了急症,看了医生,医生说只是感冒发烧而已,倒是不打紧。 待有护士给嫣然挂上了吊瓶,李潇溯嘱咐了陈姨几句,转身便悄默声息的走了。 次日,嫣然幽幽转醒,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她有些不太适应的微微的蹙了蹙黛眉。 陈姨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嗓音不似平日那般刻板,反而显得有几分温和,“昨日小姐烧的迷迷糊糊的,可是急坏了先生,如今烧可算是退下了。” 嫣然微微无力的支撑着身子,想要下床,陈姨见状,忙搀扶了她一把,问道:“你要干什么?尽管吩咐我便是。” 嫣然转目看了看她,有些软弱无力道:“陈姨,今儿上午学校还有课,我想去上课。” 陈姨不由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怎么去学校?回头我跟学校给你请个假就是,你好好的在家里休息几天。” 嫣然略显僵硬的挤出一丝笑意,“没事,我现在好多了,陈姨,你就放心吧!” 不知为何,她有意回避着回到那个对于她来说冷冰冰且充满屈辱的家里。 陌生的环境令她噤若寒蝉,她宁愿待在学校,这样也更轻松自在一些。陈姨见她坚持,也只好作罢,便让司机送她去了学校。 嫣然到的时候,老师在教堂上侃侃而谈。她微微躬着身子,悄悄然的从后门偷偷的小跑了进去,然后找寻了个空档的位置坐了下来。 突然出现一抹纤细的身影,惹得彩儿差点惊叫出声。 她双目圆瞪的睨着来者,像瞅着怪物似的睨着她,惊愕开口道:“嫣然,你可是从来不会无故缺席,更不会迟到的,今天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今年的奖学金不想拿了?” 嫣然赶紧的将食指放在唇边,唏嘘一声,这彩儿一惊一乍的臭毛病,深怕别人不知道她今天迟到似的。 彩儿后知后觉的赶紧捂住了嘴,故作正经的双目凝着书本,偷偷的往嫣然那边瞄了几眼,压低嗓音道:“你真和邱逸分手了?听说邱逸欠下的钱还上了,不用想,你暗中出的力吧,你找家里拿钱呢?” 嫣然目光黯淡失色,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方才淡声道:“没有,是婷婷借给他的,因为当年的事,我早就跟家里老死不相往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啊,是想由着我自生自灭?” 彩儿暗叹一声,有些颇为不平道:“你说说,好歹你也算他们的亲生女儿吧,说断绝关系就真的断了?这些年来,对你不闻不问的,我深刻表示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天底下有这么心狠的父母不?再说了,你妈到底还是高级知识分子呢,难道这点道理都不讲的?” 也许联想到自己的孤苦无依的身世,彩儿心中难免积压了几分怨气。 嫣然漠然,只是用指尖在白纸上一深一浅的随意胡画着圈圈,每当她心烦意乱之时,便喜欢在纸上胡乱画一通。 当初嫣然和邱逸是学校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就这般被残酷的现实给摧毁了,多少有些扼腕叹息。 彩儿知道,嫣然心里头难受,也只能摇头叹息,想当初嫣然为邱逸真的付出了良多。 这邱逸比她们高一级,每次考试都拿全校第一,可高考的时候,却失常发挥,考砸了,与鼎鼎有名的复玬大学失之交臂,却进了一个不起眼的三线院校。 而嫣然这个傻丫头,明明是好大学的苗子,却偏生最后一道科目交了白卷,为得就是能跟邱逸上同一所院校。 还有更傻的是,她明明对建筑设计不感兴趣,而她却为了能更加深入的了解邱逸,为了所谓的邱逸的梦想,往后想跟她一块亲笔设计属于他们的爱巢,因而硬生生将服装设计改为了建筑设计。 有时候,彩儿真不明白嫣然这傻妞脑袋内装的是什么。她就是一根筋,一旦爱上了,便可以毫不犹豫的豁出去拿命去爱,不顾及任何后果,甚至不惜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跟邱逸在一起。 这种洒脱和豁达,她很佩服,但是也觉得她很傻。 嫣然嘴上说那钱是婷婷借的,但婷婷出身贫寒,一百万万对于她来说,可以算是一笔巨款。想必是嫣然想方设法弄来的,嫣然既然不想说,她便也不逼迫她。 嫣然默了好半天,突然无厘头的问了一句:“彩儿,你说之前李潇溯是不是有门当户对的女朋友,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分手?” 彩儿白了她一眼,咕哝了一声:“这我哪知道,就连本城最知名的媒体记者都挖掘不出半点绯闻来,我一小人物那能知道他的感情史?不过这李潇溯倒挺干净的,从来没在外面招惹那些花边新闻,一看便知是从一而终的好男人。” 她突然稀奇的目光落在嫣然身上,有几分可疑,“我说嫣然,你今天有些奇怪啊,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起了他,你以前可是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提起李潇溯,就算我主动提及,你每次都会很生气,避而不答,看来情况有变,你们两个该不会?” 彩儿促狭的目光定格在嫣然身上,惹得嫣然心中发慌,忙假意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故作淡定道:“哪有,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想多了。” 第513章 番外 情(十二) 彩儿微微沉呤了一下,突然惊疑道:“不对啊,昨儿你还问我,这李潇溯追你的事,你那一百万该不会真找他借的吧,他该不会真的对你失去了耐心,按捺不住对你下手呢?” 嫣然微微勾了勾红唇,嘟哝了一句:“你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那种权势滔天的人无非是几天新鲜劲而已,你还当真以为他把我当回事,爱上我呢?也只有你这种单纯的小女生才会信?” 她此言一出,彩儿微微沉思了片刻,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以前嫣然勤奋刻苦的读书,求得就是能拿到奖学金,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赚很多钱,能够在这寸土寸金的大城市买一间属于她和邱逸的爱巢。 他们想结婚生子,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过日子。可从此以后,邱逸也许对于她来说,只是匆匆的过客了。 一夜之间,嫣然便颓废的再也没什么动力,就像找不到着力点般,对以后的生活充满了迷茫和悲凄。 一堂课下来,嫣然迷迷糊糊的不知在那瞎想着什么,想起许多他和邱逸过往甜蜜的点点滴滴,整整的几年时间,从懵懂无知的青涩豆蔻少女,到如今真正的变成了女人。 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可她从来没设想过,有朝一日她和邱逸会分道扬镳。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猝然打断了嫣然混乱如麻的思绪,她默默的将书本搁置在背包内。 彩儿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嫣然,你该不会魔怔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到底在瞎想着什么,该不会跟邱逸分手后,人也便痴傻了吧,等下还有一堂课了,你收拾书本干啥?” 嫣然怔愣了许久,方才缓过神色来,寥寞开口道:“你放心,我没事,只是想出去走走。” 在彩儿心目之中,她便是她心目之中敬佩的女神,年年拿奖学金的优异的三好学生,学生会副主席,而邱逸则是学生会主席。 他们二人双剑合璧,帅哥靓女,无论走到那,都是学校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女,是学校公认的具有仙气范的美女。 只是后来邱逸毕业论文答辩之后,便出去工作了,往往在学校是光鲜亮丽的,但是现实却很残酷。 这世道要是没钱没背景,想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比登天还难。 邱逸倒是给好几家本地赫赫有名的资深房产公司投递了简历,却纷纷的不问缘由的无辜被刷了下来。后来也是受生活所迫,他退而求其次在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算是大材小用了。 此刻,彩儿一脸惊愕的睨着嫣然,不可置信道:“嫣然,你神经大条了吧,今天迟到便算了,居然还想着下面翘课!你知道的,无故迟到三次,翘课一次,就等于彻底跟奖学金无缘!你真不想拿了?” 奖学金?嫣然不由苦涩一笑,心下无不自嘲着,如今她“傍”上了大款,是不是不必要在乎那点小钱? 嫣然看了彩儿一眼,转身便默默的背着书包转身走了。 彩儿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惊叹不已,嫣然可以恣意任性,可她不能。若是她失了奖学金,下学期可就只能退学了。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商铺林立,灯火辉煌。样式繁多的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来回穿梭着,汽车的喇叭声,满街行人的喧嚣声,此起彼伏。 嫣然独自一人孤寂的在街道上晃悠着,微微抬眼,便瞅见不远处,一对情侣在那耳鬓厮磨,笑得肆意,她垂帘苦笑一声。 不知不觉的走到公交站台下,她随意的上了一辆公交车,她也不知去哪里,只是心里憋闷的厉害,想要四处散散心。 也不知坐了多久的公交车,在这偌大的大都市,她整整的兜转了一圈。最后,居然鬼使神差的在熟悉的站牌上下了车。 嫣然伫立在不远处,猝然看到在一家店门前,门口有几个快递员好像在卸货。以前,她最喜欢的事,便是来这里找邱逸,然后每次都会象征性的给他的同事买水和饮料。 有时候,她还非得抢着替邱逸去送快递。干这行很幸苦,经常加班是常有的事,不像她,在咖啡店打工,按点下班,工作轻松自在。 打小,虽然父母管教的严格,但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没吃什么苦头。嫣然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天天喊累,经常变着花样的换工作,每次邱逸只是重样的一句话:“不喜欢,就辞职,我养你一辈子。” 其实,嫣然不是傻子,以邱逸的才情和博学,为何会莫名的被多家知名的企业给刷了下来? 她想这其中怕是父母的手笔,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拦他们在一起。想必邱逸也猜到了,可无论多幸苦,他却只字不提。 如今终于分手了,兴许对他也是好的,父母再也不会为难他。他可以大展拳脚了。 嫣然就那般静静的站在那,穆然间,出现一抹熟悉的高大的身影从门店内走了出来。才不过一日没见,邱逸似乎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就连头发也显得蓬松凌乱不堪。 他的眉眼深谙,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吞云吐雾。 邱逸的脸色暗沉,整个周身似笼罩着一层抑郁之色。 嫣然她心中丝丝缕缕的疼楚给勒得生疼,她真的很想如从前那般跑过去,紧紧的抱着他。 以前她最俏皮之事,便是若是跟邱逸吵架了,她便一声不响的躲起来,然后看着他着急跳脚的样子,那真是逗弄的开心的很。 等邱逸束手无策之时,她便突然蹦出来,吓他一跳。 那时候的邱逸,总是会紧紧的抱住她,然后对她各种道歉,哪怕确实是她的错,可每次先低头认错的总是他。 嫣然是个路痴,以前都是家里的私家车接送,后来才知道原来有公交车这岔子事。因此她经常坐过站,然后嘟哝着小嘴巴,一脸怨念的朝着邱逸发脾气,蹬在地上哭鼻子,倒真像是个找不到家的野孩子。 邱逸干着早出晚归的找工作,还得坐好久的公交车来找她,好生劝慰她,就像带个淘气的孩子般哄着宠着,而他却甘之如饴。 现在嫣然才明白,原来被呵护在掌心内,居然能这么甜蜜。 第514章 番外 情(十三) 她就那般痴痴的望着,蓦然间,邱逸的视线似透过人群朝着这边扫了过来。 嫣然心中猛然大跳,那曼妙的身姿突然灵动的一闪,便消失不见。 虽然相差不过寥寥数步,两个人却好似隔着万层千山般。邱逸那深邃不明的眼眸似紧紧的盯着那空地,一瞬间,他似神色恍惚的好像瞥见一抹曼妙熟悉入骨的身影欢快的跑了过来。 她的柳叶眉微微一弯,总是笑得明媚,邱逸不管干活多苦,只要见着她的笑容,好似所有的疲惫都能一扫而空。 可是现在,那样的画面,不会再有了。 邱逸不由苦笑一声,才一日没见,他心中多少寂默苍凉。脑海内转悠的全是嫣然朦胧又刻骨铭心的影子。原来爱上一个人很难,可想要忘掉一个人却难上加难。 那端,躲在电线杆旁的嫣然,用红唇紧紧的咬着手指,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似沉寂在某种巨大的悲痛之中,无可自拔。 似隔了许久,嫣然方才缓缓神色,吸吸鼻子往另外一边悄然无息的离开,就这般在街道上漫无目标的晃荡了许久。走累了,便找个地坐下来,直到天空逐渐暗沉了下来,她方才想着回家。 夜晚,一盏盏彩色的霓虹灯耸立在街道两旁,就像一座五彩的灯桥,光彩夺目,青葱苍翠的榕树整整齐齐的在这样繁华的夜色之中含叶摇曳。 风姿十足的皎洁的月色晒在大地上,像是晒了一层淡淡的霜。因为邱逸在这里工作,所以嫣然对这里的道路还算熟悉。 她独自一人静幽幽的走到一昏暗的巷子内,穿过这一条幽深的弄堂,便可以看到公交站台。 蓦然间,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重高大魁梧的身影,他手臂突然一伸,便直接强揽着那玲珑的倩影躲在那杂草之中。 嫣然面色惨白,刚想要呼叫出声。那男人却紧紧的捂住了她的嘴巴。 嫣然惊悚的睁大了美眸,似瞅见那男人手臂上全是汩汩冒出来的鲜血。整个都是嫣红一片,特别的刺目。 嫣然心尖剧烈的颤抖着,想要挣扎,穆然一把黑枪牢牢的抵挡在她脑门之上,伴随着恐吓的嗓音,“再敢动,我杀了你!” 是枪! 嫣然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吓得浑身发抖,就连腿都不由自主的打颤。难道她遇到了抢劫的劫匪? 这场景不该是电视上才有的,怎么偏偏就被她给遇见了? 嫣然现在是无比后悔,为了抄近路,走这一条黑漆漆的弄堂,简直是得不偿失。她心中暗自嘀咕着,这男人是劫财还是劫色,那把货真价实的枪凄厉的指着她,惹得她惊慌失措的不敢动分毫,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嫣然心中各种揣度忐忑,盘算着待会该如何逃离。她微微顿了顿神色,一再给自个壮胆,一定要冷静再冷静,待会伺机而动。 过了半响后,似乎隐隐约约听到那端悉悉索索的传来几个男人粗狂的大嗓门的嗓音:“那个小杂碎人跑到那去了,这大哥都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已经失手多次了,这次若是再让那个小杂种给跑了,咱们没法交差啊。” “你放心吧,他中了一枪,应该跑不了多远,咱们再四处找找看。” 似过了许久之后,那说话声才逐渐远去。 此刻,那男人方才微微松开了手,带血的手臂也跟着无力颓废的垂了下来。 嫣然忙慌慌张张的从他怀内逃了出来,刚神色匆匆的走了几步。穆然间,她便听到身后男子顷刻间便倒在了地上,一脸痛苦蹙眉呻呤着。 嫣然心尖暗自抖了抖,看起来那人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这男人该不会真的会死吧?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她本想着一走了之,怎料背后传来某种巨痛低暗的嗓音,似费尽所有气力,说出了几个艰难的字眼:“救救我!” 嫣然步履微微一顿,暗自咬唇。这种男人太恐怖了,还是少招惹为妙。可后又觉得不妥,若真是见死不救,她良心上又会过不去。 就这般似躇踌良久后,嫣然方才重新折了回去。 借着那朦胧的月色似可以瞥见男人那精雕细琢的眉眼,轮廓分明的五官,倒是个俊逸的美男人。 此刻,他额头上大汗淋漓,身上全是血迹斑驳一片,有些血还变成了暗灰色,看着可够骇人的。 嫣然微微上前,将那男人大力的给搀扶了起来,皱眉道:“行吧,算我好人做到底,把你送到医院,可就跟我没关系了。往后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可别再缠着我了,姑娘我胆小,受不得惊吓。” 那男人略显吃力的小声道:“别去医院,送我回去。” 嫣然微微踟蹰,怨念的嘀咕了一句:“算我今日倒大霉,可就你这满身血迹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有哪个出租车师傅敢载你?诶!” 她心中不由有点暗暗担心,好不容易将人给搀扶出了弄堂里。 此刻,嫣然额前早就香汗涔涔,还真如她所料。她伸手揽了好几辆出租车,那师傅瞅着那男人满脸戾气,便顷刻间跑的没影了。 等了一会,正在嫣然一筹莫展的时候,那男人微微吃力的走到一辆私家车旁,一顿摆弄之后,那汽车车门便蓦然打开了。 男人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吃力开口道:“赶紧开车走!” 嫣然简直吓得目瞪口呆,一脸惊悚之色,双唇颤抖着,“喂!你居然偷车,可这是违法的。天啊,这可跟我无关的,我是良好市民,绝对不会跟你同流合污,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 苍天啊,她今日是碰到拆白党了!感觉她这一次真的是遇到大事了。 那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居然忍着巨痛,大声嚷了一句:“你再敢磨蹭,我崩了你!” 嫣然真后悔,刚才不该同情心泛滥,居然心软救下了这嗜血狂魔的男人!她倒忘记了,蛰伏的狼虽然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却终究会伤人的。 特别是这个人身后,似乎还隐藏了许多她所未知的东西。 第515章 番外 情(十四) 无奈之下,嫣然赶紧祈祷,把这恶鬼给送了,万事大吉。 至于这车,是他偷的,她是受人挟持的。就算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也是无辜受害者,跟盗窃行为可无半点关系。 这般想着,嫣然便心安宁了不少。 嫣然颤悠悠的将车开走,那男人好像眯着眼眸睡着了。因为疼痛紧锁着剑眉,整个俊逸的面部都变得有几分抽动。 跟着手机地图导航,到了男人所说的地方,嫣然手心内沁出了一层冷汗。她仓皇的从车里下来,颤巍巍道:“人已经送到了,不关我的事,我先撤了。” 过了半响后,有保安上前来待瞅见那车内俊逸的男人时,几个人顷刻脸色剧变,吓得不轻,赶紧的对着对讲机那边说了几句什么。 过了一会后,宋小六便神色匆匆的走了过来,赶紧的将里面的老大给搀扶了下车,忧心不已。 “老大,又是姓王那个王八羔子在背后下的黑手不?要不将这件事给捅到上面去,让张老你做主,那王八羔子也太猖獗了,三番五次对你痛下杀手!” 宋小六见沈秦好半天都未回声,不由循着他的视线睨着那端慌慌张张的身影。那女人似不小心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上,那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那是嫣然,正神色仓皇的捡着地上的东西。她那碎花式样的长裙似还侵染了一大片的斑驳血迹。 借着皎洁的月色,她可真是面若芙蓉,柳叶弯眉,尤其是一双水灵溢彩的美眸,似朦胧着一抹飘逸的仙气。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嫣然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倒看起来有几分俏皮滑稽,想必是刚刚她救了老大,还有丝丝的慌张。 想到这里,宋杰不由促狭一笑:“老大,该不会真瞧上了那丫头了吧,怎么这顿顿大鱼大肉吃多了,现在倒想变口味,喜欢上这清淡小粥了?只是瞧着那丫头的模样,被你吓得不轻啊,看起来不是个胆儿肥的。” 沈秦唇角微微一勾,突然出声道:“给我查查那个丫头的底。” 宋小六赶紧附和了一声,旋即前好几人,毕恭毕敬的对着沈秦微微鞠躬唤了一声:“老大!” 进了别墅,自然有家庭医生替他处理好伤口。一干人等都在门口守着,各个神色紧绷,屏气凝神。 待医生从房间走了出来,这宋小六与之对望了一眼,方才步履进房间内。宋小六越想越来气,愠怒开口道:“老大,我和兄弟们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那姓王仗着是二当家的侄子,就嚣张的不得了,我看我们得反击一次才行。等以后,您跟大小姐结婚,百年之后,这王氏集团便会全权交到你手上。那家伙定是急眼了,这才出来蹦跶了。咱们不能息事宁人,也该给他长长教训了。” 沈秦挥了挥手,不耐的蹙眉道:“行了,那毕竟是二当家的亲侄子,他真能大义灭亲了?再说,如今这大小姐早就跑国外去了,这往后王氏谁来继承还言之过早。虽说受大当家的抬举,收我为义子,但终究跟他没半点血脉关系……而那王八羔子终究姓王,是血脉相连的他们自家人。就算咱们把这事给捅到大当家那,无非是苛责几句罢了,反而会让人家以为咱们闹内讧,更是会惹不少麻烦。你们给我记住了,只要这大小姐一日没找到,咱们就该隐忍不发,别跟那混蛋正面冲突。”沈秦又补充道。 宋小六不由颇有几分埋怨,怨声道:“当年您的父亲就是为了救大当家而去世的,那时他可是表态过的,当着满堂兄弟的面歃血盟誓过,收您为义子,并说了您和大小姐定亲之事。还说百年之后,让您继承王氏。虽然这大小姐半点音讯全无,可那些人也太猖狂了些吧!” 沈秦微微慵懒的阖了阖黑眸,无力的轻声道:“行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目前最为紧要任务是赶紧的把申大小姐找到,等我真正接手了王氏集团之时,到时,他们就算有翻天的本领,捏死他还不是跟踩死只蚂蚁那般容易。” 宋小六满眼担忧,急声道:“大哥,我们是担心你。” 沈秦无力的抬了抬手,苍白的薄唇轻轻的开启:“我命大,这些年来历经了不少腥风血雨,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你们都退下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这宋小六与一众兄弟,这才缓无声的退了下去。 宋小六还示意候在门口的一干人等也一并退下,暗叹道:“行了,你们都退下了,老大今儿累了,不见客,有事过几天再来通禀。” 那些人方才恭顺的退了下去。这个时候,门口站着的女子看了看宋小六一眼,猝然开口道:“听说今晚是一小黄毛丫头送大哥回来的?” 宋小六戏谑一笑:“可不是不?那小丫头运气不错,入了咱们大哥的青眼,大哥还让我打听那丫头的底细呢?怕是想将她收入怀中。” 女子冷目狠狠地剐了他一眼,转身便冷然的走了。 宋小六不由调笑意味更浓重了些:“喂!小姑奶奶你瞪我作甚,有本事去瞪大哥。大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这换女人就跟换衣服般,两三天的热乎劲,这世间还没有女人能拴住他的心。” 听到这里,锦瑟的神色微凉,唇角似勾勒出一抹苦笑。她等了沈秦多少年了,他却始终没有真正看她过一眼。 …………. 另一厢,嫣然好似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今日所见所闻,那一幕幕简直令人惊悚不已,就好像拍了一场电影。 而她就是那个无辜茫然的撞入者,直到如今心里依旧一阵颤栗。 嫣然一路仓皇的跑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方才微微平息了一下。 借着幽幽暗暗的路灯,她方才恍悟的意识到那碎花长裙上满是嫣红一片。在迷离的灯光映衬下吐露着几分诡秘的色彩。 第516章 番外 情(十五) 嫣然脸色白了又白,估计是那家伙身上的血不小心蹭到她长裙上了。沉思间,手机铃声响起,不用言语,是李家别墅那边来的电话。 陈姨那一如既往的刻板的嗓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顾小姐,您现在在哪里?赶紧回来,先生回来了,见您不在家,可生气了。” 嫣然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轻轻的嗯了一声,旋即便挂断了电话。 她垂下眼帘,瞥见这一身血迹斑驳的长裙,无奈的叹了几口气,若是让李潇溯知道,肯定一顿质问。 想了想,嫣然只得便随意的在地摊上买了一条长裙,然后又悄悄地溜进洗手间内把那带血的长裙给换掉。 她微微拧开水龙头,这才发现手掌心还沾染着星点血迹,她不由后怕的连忙细细的搓了起来,搓洗了许久,方才把那已然干涸的血迹洗干净。 而后,嫣然又对着那梳妆镜,捋了捋耳迹凌乱的碎发,定了定神色,方才转身离开。 回到李家的别墅,嫣然双手攥着手包紧了紧,似沉呤了好半天,方才踌躇的按了门铃。 过了半晌,陈姨打开门,目光瞥向嫣然,语气依旧严肃冷硬:“顾小姐,先生在书房等您,您赶紧过去吧!” 嫣然咬咬唇,弯腰换了拖鞋,便转身上了二楼处。磨蹭了一会,方才略显有礼的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李潇溯低沉而醇厚的嗓音:“进来!” 嫣然又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的有点害怕,她还记得以前这李潇溯追她的时候,她都可以趾高气昂的拒绝他,也从来没这么胆战心惊过。 可如今身份上低上一等,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人,有点卑躬屈膝的感觉。 她战战兢兢的走了进去,李潇溯此刻只是着一身藏蓝色的休闲毛衣,下身是简单的灰色休闲裤,有点慵懒范儿。 这一身穿着不似平日着西装革履之时的一丝不苟,不易亲近,如今似乎显得亲和许多。 静谧的室内,只听到李潇溯那矜贵白皙的手指敲击着mac的键盘声略显沉闷。 嫣然咬咬贝齿,似愣了许久,方才悄声细语的轻唤了一声:“李先生,我回来了。” 李潇溯没答话,只是静幽幽的敲击着键盘,恍如拿她当作空气般。她突然发现,他生气的时候,总是不言不语,也不爱搭理她,就是这般冷幽幽的晾着她,却反而是最折磨人的。 李潇溯既然不说话,那嫣然也只能静静的在旁边候着。 大约静等了好半天,她方才小心翼翼的探视了一下李潇溯眉眼沉静的神色,又低声解释道:“李先生,我路上遇到点状况,在商场里逛街,便误了时间,所以才回来晚了点。” 又等了好半天,李潇溯那清冷的嗓音淡淡渺缈得飘荡了过来:“家里的规规,陈姨都跟你说了吗?晚上门禁时间六点以前必须到家,你看看时间,现在都几点了,怎么把我定的家规当作儿戏,如此轻视?” 李潇溯嗓音冷然,就连唇边似还蕴含着淡淡的笑意,显得很是温和无害,好似毫无半点责备之意。 有些人就是这般只是轻巧的跟你说着寻常话,却令人无形的感到一种急迫的压力,心不由一阵紧,一阵松。 嫣然嗓音略带几分薄颤:“我下次不会了。” 李潇溯转目凝在她那一身长裙上,目光微微一敛:“怎么突然换衣服呢?” 嫣然抿抿红唇,随意的扯了个慌,磕磕巴巴道:“我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栽倒在泥坑里了,身上到处是泥巴,所以就随便买了一件,换下来了。” 李潇溯冷嗤一声:“都多大的人还摔泥坑?麻烦下次顾小姐想骗我,换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还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糊弄?” 嫣然低垂着眼帘,紧咬着红唇,却是不吭声。她的小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是无所遁形的,不堪一击的。 她那番老实乖顺的模样,与过往在他面前总是那般趾高气昂的样子截然不同。嫣然这次是谨慎中带着几分忐忑,却无端端的令李潇溯心下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李潇溯依旧不动声色的继续处理公务,默了半响后,他那似空洞寥寞的嗓音静幽幽的飘荡了过来:“去给我冲杯咖啡。” 嫣然怔愣了许久,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刚才是命她冲咖啡。 她心中悱恻,似对于他的话语表示质疑,他不会就这般轻而易举的饶过她吧? 李潇溯挑眉问道:“怎么不愿意?” 嫣然忙讪讪的小声应承道:“愿意,当然愿意,我这就去!” 她急忙闪身往门外走去,背后似传来李潇溯更为低沉的声响:“下不为例!” 嫣然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出去过了一会后,她方才将一杯香气袅袅的没事咖啡,重新搁置在李潇溯的办公桌上,踌躇开口道:“若是李先生没别的吩咐,那我先退下了。” 李潇溯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端起那香气扑鼻的咖啡细细的轻啜了几口,目光微微眯了眯,无厘头的出声道:“你多久没回家了?” 显然,嫣然没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之间有些艰涩起来,似凉凉一笑,却是寂默不语,她真的不想提及家人。 似沉呤了良久后,李潇溯的目光悠悠的转向她,语气似带着一抹柔润:“毕竟这伯父、伯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为了一个男人,跟家里闹翻了,搞得六亲不认,这样做真的值得不?如果那个男人是真心诚意的爱着你,就不会让你众叛亲离的跟他在一起,倘若他都不懂得尊重你父母,对你父母好,又怎么会懂得珍惜你,而对你好?”李潇溯的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 嫣然目光微微暗沉了下来,幽幽的睨着窗外斑驳的疏影,似勾唇涩然道:“我想,许多的事情如果光是讲道理就可以的话,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纷争了。所谓情爱,那便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你怎么就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与意志呢?” 嫣然的目光冷幽幽的转在男子俊容上,似凉薄一笑:“李先生,你总也不是无缘无故提起我的父母的吧?” 李潇溯神色幽深一片,似睨着某处,却深沉不语。 嫣然似缓和了许久的神色,方才黯淡开口道:“李先生,若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第517章 番外 情(十六) 嫣然急步走了出去,旋即便拐进另外一处房间内。 她神色黯淡无力的靠在门框之上,每每忆起从前她欢天喜地的将邱逸带回家之时,父母的那些宛如冰雹子般的话语,甚至对邱逸的种种不满,都叫嫣然心下十分难受。 曾几何时,邱逸屡次劝她回家,不要因为他,跟家里决裂,反而是白白伤害了他们老人家的心。 可结果如何?面对的只是父母的不肯让步。当初,她是真心累了,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就这样反对她与邱逸交往。 犹记得以前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那般无忧无虑,如今长大成年了,反而跟父母的关系淡薄了许多。 父母一心一意的想让她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至少希望对方也是一样的高知家庭,这一点就叫嫣然十分的不理解。 思及此,她心如死灰。 如今若是让他们知道,她攀上了申城房产大亨李潇溯,他们又会怎么表态呢?恐怕又是一通的不理解与奚落吧。 嫣然不由勾唇冷笑,她到底是越走越远了。 次日,恰好是周末,嫣然本想着拿着书籍,跟彩儿约好一块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书的。 刚打开门,这陈姨便拎着一大推衣物准备进来,嗓音依旧显得公式化的刻板。 “顾小姐,这些是先生的衣物,请您今日必须洗完。” 嫣然微微凝眉,颇有几分为难之色:“这么多?可是,我已经约好跟同学一块去学校看书了,要不改天再洗行不?” 陈姨语气颇有几分严肃:“顾小姐,前两日因为您病着,所以便没让您动手。按理说,这先生每日换洗的衣物都得及时洗掉的,先生本就有轻微的洁癖,这些衣物都积攒了两日了。若是再不及时洗,会惹得先生不快,想必这李家的规矩,小姐也该是清楚的。” 又搬出规矩说事,这又不是旧时代,女子必须讲究繁文缛节,规规矩矩。现在都倡导人人平等了…… 可惜,终究他是高高在上的金主,花钱买了自己,除了陪睡还得伺候他。想到这里,嫣然多少觉得心下五味杂陈。 她心中一阵悱恻,这人家养女人整日泡在蜜糖内,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一干下人伺候着,就跟古代的皇宫内院的嫔妃般,贵不可言,还掷一张无限量的金卡,随便刷。 可她倒好,非但没金卡可刷,还得被人当老妈子使唤干家务,简直与之前设想的千差万别,这李潇溯可真够抠门小气的,家财万贯,却偏生对自己的女人如此苛待。 嫣然真后悔是不是脑门被驴给踢了,挑了这么一个金主。她暗自磨了磨牙,有些怨愤的接过来那一大推衣物,懒懒的问道:“洗衣机在哪?” 陈姨看了看她,又提醒了一句:“小姐,先生的衣物必须用手洗,这也是规矩。” 嫣然一脸蒙圈苦闷之状,再垂眸睨着手中一大推的衣物,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着,只露出巴掌大的俏脸来。 还有几件一夫掉落在地上,嫣然心中不由嘀咕了几句,这家伙,才不过两日时间,怎么会有多么多衣服?他也太臭美了吧…… 有时候,她真弄不明白那男人到底怎么想的,这些洗衣物的活计交给底下的佣人就行了,又何必非得她来亲力亲为。 他摆明就是想折磨她,这李潇溯也太爱记仇了吧,就因为他之前追求过她,而她屡次婉拒,他便想着伺机报复。 怎么想便觉得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可又实在想不透那男人到底暗藏的心思,那种唯利是图的商人,随便动动金指,便是上千上万的订单。 他们的思维和想法深不可测,是嫣然这种涉足未深的小姑娘永远都摸不透,也想不清的。所以嫣然也懒得去想去猜,那样会觉得更累。 若是跟李潇溯斗智斗勇,她必定完败无疑。所以除了认命,偶尔埋怨几句,她别无选择,反正他总有一日会厌倦的,忍一忍,一切都海阔天空。 嫣然无奈,将那一大推衣服扔进偌大的浴缸内,又将地上落下的零零散散的衣物给捡起来,怅然间瞥见一条灰色的裤衩。 她微微蹙眉,定格了好几秒,方才一脸嫌弃的用指尖捏着那裤衩便快速的扔进浴缸内,再往内放满水。 这一大推衣物,若是细细磨磨的洗,估计今儿从早到晚,都洗不完。嫣然暗自叹了好几口气,又去与彩儿打了一通电话,说是现在有事耽搁了,让她先去。 待那浴缸内放满水后,她才往内倒了许多洗衣液,再撩起裤脚,便赤着脚在里面卖力的踩了一会。 她一边卖力的踩着,还在那咧着小嘴怨念了几句,等忙活了这一切,已经到正午的时候了。 李潇溯办完了公务后,本想着进房间内取资料袋,无意间抬眸便瞥见阳台上一抹月白色的倩影。 上身是一间宽松版的纯白色衬衣,下身只是简单的着一条黑色的打底裤,裤脚被挽的老高,露出那嫩白颀长的双腿。 那满头青丝不似平日那般自然灵动的披散在双肩,反而利落的盘至脑后一侧。 嫣然就那般光着小脚丫,微微嘟着红唇。淡雅的水眸似如水般清澈,晚风拂过,似隽携着一抹清雅的仙气范。 蓦然间,嫣然身后传来一抹清扬似夹杂着一丝愉悦的嗓音飘荡了过来,尾音上挑:“吃过午饭了吗?” 嫣然猝然回眸,方才意识到李潇溯正着双手,靠在那门框之上。他的手中拿着一资料袋,薄唇似若有若无的挂着一抹浅显的笑意。 李潇溯今日也是一身的休闲装,显得有几分随意和温润。 一瞬之间,令嫣然有些神色恍惚,她依稀记得他追她之时,也是这派势在必得的神态,显得很温和,不似平日那般尖锐硬冷。 她愣愣神,方才摇了摇头。 许是见李潇溯今日心情不错,她突然想起前日这学校的校长亲自找她谈话,也不知校长从那打听到李家和顾家乃世家之交,颇有几分渊源,当初这李父耿是贫苦山村出来的唯一的大学生。 第518章 番外 情(十七) 据说李父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还是她的父亲顾行知借给他的。只是后来李父拥有精明睿智的头脑,生意是越做越大,风生水起的。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在外面幸苦拼搏总算创办了小有名气的一家房产公司,生意也算是蒸蒸日上,若是按照这般前景规划下去,眼看马上就要上市了。 谁知四年前,遇到资金链断缺,公司面临破产。 这李父还曾向父亲顾行知求救过,可那时父亲自己也是麻烦颇多,泥菩萨过河自生难保。之后李父病重入院,没过多久,便心脏病突发而死。 李潇溯回国后,利用雷霆手段清理门户,不过花费了三月有余的时间,便将残败不堪的公司挽回。 整整四年的时间,他便让李氏集团不但成功上市,还一跃成为整个申城首屈一指的房产公司,可以与创办多年傲然不倒的王氏集团并肩。 虽然现在顾家的人,与如今名声大噪的李氏家族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两家有此渊源,这校长便想着能通她的关系,看能不能请李潇溯去学校演讲。 李潇溯行事向来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尤其不喜欢参与这种公共场所之类的活动,也从来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 嫣然自然毫不犹豫的委婉的拒绝了,可校长好说歹说的讲了一楼筐的好话,甚至还搬出来了她现在是学校副主席的身份,为学校争光,也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此重压之下,她也只好应承了下来,说是尽量试试,如果他不愿意,她也没法子。 嫣然暗自犹豫了好半天,方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学校的校长想请你去学校演讲?” 李潇溯目光飘远,却是半响都没说话,似沉寂了好半天,他突然出声道:“你以前也是这样帮他洗衣服么?” 嫣然没料想,他会有此一问。旋即便缓缓神色,不动声色的继续晾着桶内的推积如山的衣服。 李潇溯的目光定定的睨着她的身上,又冷冷的问了句:“你向来不喜招摇,性情寡淡,怎么会费尽心思的去竞选学生会副主席?又怎么会选择枯燥无味的建筑设计专业?这些该不会都是因为他吧?” 李潇溯的目光一直冷冷的攒聚在她身上,好似非要从她嘴里知道答案,方才罢休。 嫣然微微怔了怔神色,忽地一笑:“李先生,这算是明知故问么?” 李潇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是摔门的声音。 嫣然无奈,只得独自晾完了衣服,而后进了室内。 打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名贵的衣裙,惹人眼花缭乱,都是崭新的,连吊牌都在,估计是李潇溯让陈姨准备的。 她随意选了一件素雅的长裙穿在身上。嫣然身材高挑曼妙,平日里一年四季都是长裙罩体,飘逸若仙,与她的气质很是相衬,因而她独独偏爱这种款式的裙子。 嫣然随即整理了几本书籍,刚准备背着书包出去,这陈姨便迎了上来,问道:“顾小姐,不用餐么?” 嫣然温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事,在外面随便吃点。” 陈姨抬眼睨了一眼楼上紧闭的书房,又肃穆道:“刚刚先生吩咐过了,若是小姐用完餐,就去书房陪先生看书。” 嫣然撩拨了一下额际上的碎发,心中难免有些懊恼,但依旧笑意浅淡道:“这么说我没有半点自己独处的时间么?” 陈姨又在那公事公办的回道:“先生在家里,您就得陪着。” 嫣然凉凉一笑,“这也是规矩?” 陈姨不置可否。 嫣然抿抿唇,终究忍了忍,旋即便往旁边的餐桌上落座,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而她却无半点胃口。 她随意的扒了几口饭粒,又伫愣了好一会,方才磨磨蹭蹭的往书房内走去。 门微微敞开着,嫣然轻轻推开门而入。 此刻,李潇溯似正在打电话,嘴角微微上扬,俊容上依旧浮现着一抹矜贵温润的笑意,见她进来,他抬手,指了指那沙发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嫣然怔了怔神色,方才迟缓的走了过去,往那高端大气的沙发上落座,却有点拘谨,似浑身不自在。 不知为何,与他相处之时,她总觉得不似从前那般随意敞开。 甚至有一丝孤傲,反而显得几分谨慎几分小心,总觉得在他面前,她低人一等。 李潇溯撩开那淡雅的窗帘便往阳台上走去,电话那端传来醇厚清亮的嗓音,似夹杂着一丝嘈杂声传了过来:“真的不来么?哥们几个都候着你?” 李潇溯目光睨着远处的青山白云,轻声道:“不来了,你们玩的开心点。” 那端,邢风不由咂咂嘴,皱眉道:“不应该啊,最近兄弟们聚会,你都不参加,到底在忙些啥?周末也该懂得放松一下,给你准备了几个水灵的姑娘,都纯的很,保准你满意。你说这些年,自从你跟美人分手了,就再也没沾荤肉呢?这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你是gay呢?” 邢风似猝然想起了什么,又饶有兴趣问道:“对了,上次你追的那姑娘怎么样?弄到手了不?不是我说你,都快奔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年轻小伙似的玩什么纯情浪漫?你天天跑到人家校门口送鲜花,这招数都老掉牙了,不如直接霸王硬上弓。这睡的时间长了,她的心也就死心塌地了,感情这种东西,是慢慢睡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你晓得么?” 李潇溯目光悠悠的往里面瞥了一眼,此刻,嫣然手中捧着一本书籍,正懒洋洋的翻看着。 那双灵动清澈的美眸似涌现一抹疲倦之色,秀发微微垂落在双肩之上,如月的黛眉,吐气如兰的樱唇,给人感觉清秀淡雅,干爽脱俗,身姿纤柔,一如出水的洛神。 李潇溯目光深邃,似喃喃自语道:“真的能出感情么?” 他的嗓音细小,似在自言自语。 邢风那端没听到这边的回话,不由拔高了嗓音问道:“你刚刚说什么?那几个家伙玩的太嗨了,我没听到。” 李潇溯猝然拉回思绪,目光飘远,突然出声道:“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呢?” 邢风微微顿了顿神色,方才凝重开口道:“这沈秦为人心狠手辣,沈氏公司怕是没表面上那么干净,他狡诈的很,咱们暗自派出去的人,没一人能查出半点蛛丝马迹,这沈氏的背后可是王氏大财团,想要连根拔起,一窝端,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第519章 番外 情(十八) “对了,据说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人,我派人打听是王家失散多年的女儿,也就是沈秦的未婚妻。咱们若是能提前找到她,从她那里下手,胜算会多几分?”邢风说道。 李潇溯不由面色微沉:“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自有安排。” 还未待邢风回答,李潇溯便急急的挂断了电话。 他径自从衣兜内掏出烟盒和精致镶金的打火机,抖了抖烟盒,捏出一根香烟,幽幽然点燃,猛抽了好几口。 一瞬间,便浓浓的烟雾浮起朦胧,李潇溯那深谙不明的眉眼也湮入其间。他目光幽然绵长,这儿山清水秀,入目所及便是一大片的青翠摇曳的树影和清澈见底的一条小河,令人心旷神怡。 待他一根香烟抽完,便低垂着眼帘,将烟蒂细细的捻灭,方才转身走了进去。 此刻,嫣然似迷迷糊糊的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的书籍无声的落在地上。 李潇溯弯腰将那本书籍拾起来,随意瞄了一眼,是一本有关建筑设计的书,他轻微的搁置在茶几上。 李潇溯转目幽深的睨着那张清秀典雅的面容,裙摆下若隐若现细削光滑的小腿,那微微敞开的衣襟处露出的大截柔软娇嫩的冰肌玉骨,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凝脂雪莲,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清爽自然的气息,绘成一副清美的画卷。 她太干净了,与平日里那些庸脂俗粉的妖媚女人完全不一样,初见嫣然之时,她便宛如一缕月白光,令人神往,却不敢轻易亵渎。实则……李潇溯并不忍随意摧残。 他就这般神色复杂的端倪了她好一会,方才取了一条薄毯轻轻的盖在她单薄的身上。 李潇溯径自往旋转椅上落座,继续处理公文,时不时会抬眸静静的瞥嫣然一眼,嘴角似不经意间的牵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这是久违的温馨。 次日,在学校内,彩儿兴致勃勃的跑到教室内,眼底冒着亮光,一脸兴奋之色:“嫣然,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啊?你知道今日谁来学校演讲不?是房产大亨李潇溯?他可是从来不出席这种公众场合的,居然莫名其妙的下榻咱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学院,这可是天赐的机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赶紧的咱们快走吧,若是去晚了,待会连位置都抢不到了。” 嫣然朦胧的揉揉惺忪的睡眼,抬眼一瞧,这才瞥见班上的同学都跑光了,只余下她独自一人在睡懒觉。 以前她上课很认真的,从来不迟到早退,也不会无故缺席,是同学老师眼中的乖巧听话的好学生。 可自从被迫跟了李潇溯,做了以前她最不屑的被人包养的那种女人,她便有点自暴自弃了,人也跟着散漫慵懒了起来。 又加之昨夜被李潇溯一顿狠狠地折腾,弄得她一宿未睡,她刚进教室,便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睡着了。 这会被彩儿那聒噪不停的嗓音给吵醒,嫣然方才缓缓神色,抬起迷糊的双眼望着她,朦胧中听到她说李潇溯来学校了,她还在那眉飞色舞得夸的天花乱坠。 嫣然抬手揉揉发疼的太阳穴,虽然讶异李潇溯此怪异之举,但他行事向来深不可测,阴晴不定的,她也懒得去细想这其中缘由。 彩儿似猝然想起了什么,眼眸一亮,似不怀好意的看了看她:“我说李潇溯向来神出鬼没的,从来不接受任何报道采访。在申城,他就是谜和神一般的存在,你说他这次破格接下这次演讲,是不是因为你?” 嫣然压根就没听到她的言语,继续迷糊的收拾课桌上的凌乱的书籍,直接往她的背包内塞。 彩儿愣愣的凝着她手中的动作,惊讶出声:“你干什么?” 嫣然终于抬起那惺忪的睡眼瞥了她一眼,懒懒开口道:“我有事,想出去一趟。” 彩儿脸色一变,怒嚷道:“嫣然,你该不会就因为失恋,整个人都颓废堕落了吧?不就是分个手,失个恋,值得把自己弄成这样么?你这是第几次逃课了!亏得还是学生会副主席,咱们同学的表率。就你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简直给我们班造成严重恶劣的影响。况且,说不定今日你还有出台演讲的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你可得好好考虑?你恰好可以借此机会在李总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若是能博得他的好感,毕业后直接进入李氏集团,不是指日可待?” 彩儿说着说着,不由后知后觉的补充了一句,又嘟哝道:“对了,你只要随随便便动一动金口,这李总还不得命人为你鞍前马后,你顾嫣然如今面子大了。不像我,得时时刻刻为谋前程而生,你啊,人漂亮,命又好,是咱们这种活在泥团底层的小渣渣想都不敢想的。” 鞍前马后…… 嫣然轻呵一声,苦涩一笑。 她将背包往背上一背,看了看彩儿那垂头丧气的小模样,缓声道:“我已经向学生会递交了辞呈书,已经力荐你为学生会副主席,所以今日你完全可以替代我去台上演讲,好好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吧。” 彩儿眼眸猝然一亮,她忙揽着嫣然的胳膊,软语卖萌道:“嫣然,还是你对我最好,有什么好机会,都不忘提拔我。你放心,往后我若是能创造一番成绩,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提携之恩的。” 想当初,彩儿和嫣然一块竞选学生会副主席,谁知道最终她落选了,原因估计是因为邱逸动了后台的关系。 嫣然当初竞选,无非是想着光彩照人的站在邱逸身边。如今邱逸毕业实习了,嫣然自然也没那份心思继续干这个。 可彩儿不同了,从小打大,她便知道很多机会,都得靠自己努力争取。 嫣然可以任性,不屑一顾,可彩儿却珍惜如命。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出身似乎就已然决定了一切。 嫣然按照往常那般,从店内买了好些补品,打算给邱逸的外婆邮寄回去。 他外婆身子骨一向不太好,以前她精打细算每月都会寄一些营养品回去,这好像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 第520章 番外 情(十九) 如今她用的是李潇溯每月给她的生活费,付了钱,钱包已然干瘪,加起来估计还不到百元。 嫣然微微凝眉,有些人就是这般,既然分手了,也会情不自禁的为他默默的做着一切,心甘情愿。 原来她将爱情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可轻易的亵渎,以前的她从来不相信什么没有面包,便没有爱情,她觉得爱情是无价的。 可如今她和邱逸共度七年时光,却最终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她不得不认命。她想,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爱了。 嫣然给快递员打了一通电话,是以前邱逸的同事,那人笑眯眯道:“听说你和邱逸分手了,你还往他老家寄东西?这小两口在一起难免磕磕绊绊的,吵完了也就没事了,你是没瞧见邱逸最近颓废的样子,好几次挨咱们经理的训,这几天掉了客户不少东西,都是些贵重用品,怕是这个月薪水都不够赔的。我看你对他并未死心,为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情侣之间还没有解不开的死结不是?彼此给自己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了,可是一辈子,别到时候后悔。” 嫣然苦笑一声,将手中的营养品塞给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嫣然找了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厅,里面装修淡雅精致,四周围都悬挂着绿绿葱葱的吊篮,很适合情侣。 以前她只能透过那透亮的玻璃橱柜往内望一眼,却从来不舍得进来,因为她没钱。 可今日她之所以会选择坐在这里,也不知在隐隐期待着什么,这是邱逸负责的区域,她居然抱着一丝侥幸的心里,希望能巧遇见到他。 她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心不在焉的微微搅拌着咖啡,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睨着外面,就这般静等了好半天,依旧没见到那一重熟悉入骨的身影。 嫣然脸上似涌现一抹失望之色,旋即付了钱,几乎将钱包内的钱掏了个精光。她起身准备离开,无意间她抬眸便瞥见一汗流浃背的身影,急匆匆的往旁边的高楼大厦走进去。 嫣然心中一急,忙追了出去,在门口东张西望一会,却没见到人影。她本想着追进那写字楼。 这些天,她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她只想静静的看他一眼,这就足够了。 猝然间,电话铃声急促的响起,嫣然低头从包内翻出手机来,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一串熟悉的数字,心中微微发慌。 她呆愣了许久,方才接起电话,那端传来男子冷沉似夹杂着一丝薄怒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阴森森的:“给你一分钟的时间,立刻马上到对面马路上找我,我在车里等你。” 嫣然还未缓过神色来,那端便传来忙音,他已然挂断了电话。 李潇溯向来这般强势而霸道,外面显得温婉如玉,其中骨子中却是冷漠狠戾,不容拒绝。 嫣然微微沉思了一会,这会他不该出现在学校的演讲台上,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疑问,只是短暂愣神,而后嫣然便瞬间反应过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对面的马路上。 她隔着老远便瞥见一辆华丽贵重的宾利小轿车,嫣然拉开了车门,忙坐了上去。 人还未坐稳,忽地,李潇溯启动引擎,那轿车呼啸而过,扬起一片灰尘,惹得嫣然身形毫无预兆的往前一晃,额头撞在了前面的座椅上,撞的生疼。 她揉揉发疼的额头,却是咬着红唇,不敢吭声。 嫣然知道,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别看他平日里谦玉如风的性子,就连偶尔说话也似带着一抹温润。 但一旦动怒起来,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就像一只蛰伏的恶狼,所以她向来很识趣的少惹他生气。 以前嫣然便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竖起毛刺,冷不丁的将他扎的全身是血,然后逃之夭夭。可如今她在他面前卑贱的再也没使性子傲骨的资本,有得只是惟命是从。 车速似越来越快,一瞬功夫,那轿车便拐入茂密丛林的山路之中,周围密密麻麻的摇曳的树枝,似吐出几分诡秘的寂静和阴森之感。 嫣然微微凝眉,不由有些后怕起来,抖动着红唇,颤声道:“李先生,我们去哪里?” 幽深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到斑驳的树枝摇曳的声响和忽喇喇的风声,那车窗微微敞开着,冷风灌入,令她不由暗自打了好几个寒颤。 嫣然微微心慌的睨着前座的男子,那坚挺模糊的轮廓隐在黑影之中,似带着一抹冷啸如冰的寒气,那如刀削般的薄唇紧紧抿着,似隐忍着巨大的怒气。 她不由往后缩了缩,很识趣的闭上了嘴,不敢再追问下去。 不得法,嫣然只得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密集的树影,呆呆的望着,心却前所未有的有了恐慌。 她心中暗自揣测这李潇溯把她往这茂密的山林引到底想干嘛,刚刚她看见邱逸,然后跑了出来,是不是恰好被他给撞见了? 嫣然的心惴惴不安的跳动着,其实,她打心里还是挺害怕的。这种外面温润无害而骨子之中却透露着阴狠的男子,最是可怕。谈笑风生之间,便轻而易举的捏住要害之处,不费吹嘘之力便会把人推至万丈深渊。 天堂和地狱只是一线之间。所以,这就是为何当初她对李潇溯避之如虎的缘由之一。这种男人心思深沉莫测,不似邱逸那般简单,她招惹不起,只能小心躲着。 嫣然还在那胡思乱想着,不知又开了多久,似隔了很久之后,那辆轿车方才在山顶停了下来。 李潇溯猛然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车门再次关上的声响。 此番动作,惹得嫣然心中一顿,她缓缓神色,又心神不宁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此刻,李潇溯背对着她,他在抽烟,目光阴冷的睨着那远处层层叠叠的山谷,延绵不断,似看不到尽头。 似沉寂了良久后,他那似经过冷风侵染的带着一抹薄凉的嗓音传了过来:“为什么不去听演讲?” 嫣然垂着眼帘,颤声道:“我有事。” 第521章 番外 情 (二十) 李潇溯目光冷冷的扫在嫣然的娇容上,冷笑一声:“有事?恬不知耻的背着我跟情人偷偷幽会?这就是有事?顾嫣然,你可别忘了,咱们之间可是签订了协议的,我希望你格守本分!否则,你该清楚我的手段,如果你不想看到你的小情人在申城无法立足,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别不识好歹!” 嫣然抿抿红唇,心中似有一丝羞愤,她抬起那水灵灵的美眸睨着李潇溯,一字一句道:“没错,我是把自己不知羞耻的卖给了你。可我卖的是身,不是心,至于我心里惦记着谁想着谁,按照咱们之前议定的协议,你无权干涉。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会谨守咱们之间的合约,你也无需在我面前展示你那只手遮天的权柄,你若敢伤他分毫,我便死给你看。” 李潇溯冷目寒光一闪,突然长臂一伸,便紧紧的攥着嫣然那单薄柔软的娇躯,似要往那深不见底的山崖推了下去。 嫣然半昂着头,脸上满是惊惧惶恐之色,微微眯着眼眸,不敢往下望,这李潇溯难道真想把她弄死,然后抛尸荒野之地。 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嫣然双手发颤的紧紧的拽拉着他的手臂,如缠绕着的密密麻麻的蔓藤般,一旦放手,便是尸骨无存。 她胆子小,被他这么一吓,顷刻脸色苍白一片,额前满是冷汗直冒,就连双腿也跟着不停的打颤。 嫣然出口的嗓音已然有了一丝哭腔和哽咽:“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赶紧的把我拉起来!” 冷飕飕的冷风吹着她的裙摆泛着丝丝弧度,满头青丝也被吹的迷乱的眼睛,单薄的娇躯似要被狂风席卷坠入谷底。 嫣然紧咬着贝齿,半眯着眼眸,可怜巴巴的睨着眼前似魔怔的李潇溯。 这哪还有平日里半点温文尔雅的模样?就宛如从阴曹地府索命的厉鬼般,恐怖可怕! 李潇溯冷幽幽的目光睨着她,讥诮一笑:“刚才不是大言不惭的想死不?我成全你?这会倒不舍得死了?既然没那份耍横的资本,就别在我面前放狠话?” 过了半响后,李潇溯猝然一拉,嫣然整个人便浑身发抖的瘫软在地上,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 李潇溯怒喝一声,“起来!” 嫣然暗自摸了一把眼泪,却是蜷缩着薄弱的身子骨,半响都不肯动弹。 于是,李潇溯转身又踱步折了回来,一把大力的将她给拉扯了起来,不管不顾的直接往车上拖。 嫣然那手腕处被他捏的生疼,纵然再忍耐,此刻也来脾气了,她忍不住挣扎了起来,怒嚷道:“你放开我!” 李潇溯非但没松开,反而力道更重了几分,他直接狠狠地拖着她,往车旁一甩,旋即白皙的下颚被男子大力的抬起。 李潇溯刚要俯身吻下去,却被嫣然微微厌恶的躲开来,这下惹得他脸色更黑了几层,愤然不已。 他阴冷的一笑,不紧不慢开口道:“刚刚不是挺能耐的不?不是说卖身不卖心不?这会又矫情什么?既然是我花钱买的消遣品,怎么玩,随我高兴。” 嫣然神色黯淡松开手,之前所有的挣扎顷刻间便戛然而止,她由着李潇溯对她上下其手。 他的吻如洪水猛兽般来势凶猛,恨不得将她揉进骨髓内,拆吃入腹般的霸道强悍,反而不似邱逸那般细水长流,温润柔美。 也许次数多了,她已然也就习惯了这种强势而蛮横的侵入,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反而惹得李潇溯手中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捏着她嫩白纤细的手腕生出一圈淤青。 嫣然到底疼得微微蹙眉,香汗淋漓。 嫣然忙羞愤的按住他的手,嗓音似带着一抹哀求和沙哑:“求你别这样,咱们回家好不?你想怎么样,随你高兴,求你别在这里?” 李潇溯勾唇冷笑,手下的动作依旧,俯身,轻轻的咬着她饱满的耳垂,嗓音似染着一抹撩人的声色:“你听过贱人有选择的权力不?” 嫣然心中钝疼,无穷无尽的苍凉如汪海般袭了上来,她实在不敢相信三月前还信誓旦旦的说着喜欢她的男人,此刻却无情的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来。 嫣然凉薄一笑,不知过了多久,一场不留余地的掠占终于停歇,嫣然感觉浑身似被碾过般疼得撕心裂肺。她呆愣的好久的神色,方才捋了捋被撕裂的不成样子长裙。 李潇溯眉色沉寂,在那幽幽的抽着香烟。烟雾滚滚袭来,在空中浮起一圈圈白雾,一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根香烟抽完,他那深浓的眉眼睨着表情呆滞的嫣然,嗓音似侵染着一抹温色:“上车吧,走!” 嫣然目光呆滞的凝着某处,也不知在瞎琢磨着什么心思。她在想,要尽快想个法子弄到一百万,这样还清了他的钱,她也就彻底解脱了。 李潇溯见她半天都没动作,不由上前来,将她直接扯上了车。旋即大力将车门一关,绕过车的另外一端,发动引擎,将车开走。 等到了市区,嫣然目光呆讷的凝着车窗外,突然开口道:“停车!” 她想独自一人走走,这种致命的压抑感,快点令她窒息。 车子嘎然停下,嫣然打开车门下车,接着她的包和一件定制款的黑色西装被丢了下来。 一瞬间,那辆宾利便如脱缰的野马般飞奔而过,只余下嫣然一抹孤寂的背影,站在原地不动。 她弯腰将那西装披上,否则,就她这狼狈凌乱的模样,还不得被人嘲笑是疯子。 嫣然又捡起地上的背包,找了一处僻静的长凳坐了下来,独自发愣了好一会,想了许久。不知不觉,她已然泛红了眼眶,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猝然间,电话铃声响起,是彩儿打过来的。 嫣然吸吸鼻子,按下了接听键,便听到彩儿一个劲的在那抱怨:“你知道不?今日这李总上台还没讲五分钟,便称临时有事,人跑的没影了,我还满心的期盼着能上台跟他握个手,给他加深点印象,这样毕业说不定能进李氏集团?哎!看来是彻底没戏了,你人在哪,我去找你,咱们一块去逛街。” 第522章 番外 情(二十一) 半晌,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彩儿似听出那端有一丝不对劲,不由略显担忧道:“嫣然,你怎么呢?我好像听到你哭了,你可千万别吓我,干出什么傻事来。你赶紧的把地址发过来,我去找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嫣然挂断了电话,将地址发给了她。等了半响后,彩儿便来了,她是打的士来的。她这人很是节省,若换做平时怎么舍得坐的士的钱,看来这次是真着急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嫣然落魄狼狈的模样,不由抖了抖红唇,好半天方才道:“你……你该不会遇到……” 彩儿实在不敢设想往下说下去,猝然间瞥向她修长嫩白的脖颈上露出了鲜红的一排牙齿印,活脱脱是被人蹂躏的迹象。 彩儿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嫣然的神色,愤怒开口道:“嫣然,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是哪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欺负了你!咱们报警,一定为你讨个说法!你告诉我,咱们不信告不赢他!” 嫣然垂了眼帘,却是紧抿着红唇,半响也未吭声。 彩儿沉思了一会,忽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该不会真是李潇溯彻底失去了耐心,那大灰狼终于按捺不住下毒手吃小绵羊了吧,你那一百万是不是从他那里拿的?” 嫣然的沉默,反而更加印证了彩儿的猜想。 她默默的往嫣然旁边落座,想了想,忽地满眼狐疑道:“李总那般谦谦如玉的总裁,怎么舍得对你下这般狠手?我记得当初他追你的时候,挺有绅士风度的,那时你没少给他甩脸色瞧,他依旧笑意绵绵,倒是挺耐得住性子的。今日怎么会突然兽性打发……你们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嫣然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像他那种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老狐狸,谁能摸透他的心思?说不定只是玩玩而已,一旦得手了,满足他们的征服欲,便可以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这不就是有钱的资本家的惯例么?早就司空见惯了。” 彩儿微微凝眉,沉思了一会,正色道:“不对,我记得当时他对你挺深情的,看起来不像伪装作秀。” 她犹记得三月前,一温雅如玉的那个男人,日复一日的每天坚持在学院门口候着。 他一身定制款阿玛尼黑色西装,鲜明的轮廓,温润淡雅的眉宇,让人如沫暖阳。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矜贵的笑意,手中捧着一束娇艳的玫瑰花。 只要他逸出现,就一定会成为学校的一道风景线,引起周围的唏嘘艳羡。 那时候,李潇溯温润一笑,“顾小姐,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共进晚餐。” 嫣然眉目微蹙,嗓音清淡如烟:“抱歉,我刚好跟我男朋友约好一块吃火锅,李先生求您别这样。您这样执意坚持,反而影响不太好,这样也有失您的身份,您说是不是?” 李潇溯轻勾嘴角,笑得加深:“我追求你,你可以拒绝,但是不能剥夺我继续追求你的权力。” 嫣然暗叹一声,似有些浮躁:“李先生,你该清楚,我跟我男朋友好了很多年,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再说这流言蜚语的,着实对你我的名声不太好,还望李先生适可而止,别给我造成困扰,放过彼此不好么?” 李潇溯抿抿嘴唇,似沉呤了片刻,笑意淡雅:“嗯,既然顾小姐不喜欢这种高调示爱的方式,算是我会错了意,以为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浪漫梦幻的方式。既然这样,咱们不如低调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无条件的满足你。” 嫣然彻底无语,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有些不耐开口道:“没错,女孩子都喜欢浪漫情调,但也得看人不是?你我之间年龄相差太大,有代沟,实在不适合,拜托您就别白费心机了。” 李潇溯轻轻扬眉,“顾小姐吝啬的不肯给我机会,又怎么知道咱们俩是不是合适?其实,我这个人吧,你只要试着去了解我的话就会晓得,我挺容易相处的。” 嫣然眼眸微微一敛,冷淡道:“抱歉,可惜我没兴趣,李先生,我有事先失陪了。” 她转身便走,李潇溯忙上前,硬生生的将一束玫瑰花塞进她的手中,挑眉轻声道:“既然你有事先忙,咱们改天再约。放心,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舍得花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追自己喜欢的女孩身上。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一天,你会对我芳心暗许的。” 当时嫣然一脸苦闷之色,暗自磨磨牙。觉得这个人,可真是自恋而自大得很。她真想把那一束花,狠狠地摔在他那张温润的俊脸上。 可基于礼貌矜持,她强压着怒气,硬生生没发作。 当时,彩儿戏谑的调笑了一句:“这李先生挺深情的,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真的不好好考虑一下这样绝世好男人?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老实说,比你那个邱逸可好太多了,关键是人家有钱有势还对你一心一意。瞧瞧人家那风度啊,从来不舍得叫你难为的。” 嫣然气鼓鼓的将那玫瑰花往彩儿怀内一塞,懊恼开口道:“你若喜欢,送给你。” 彩儿有些尴尬的忙回头望了一眼,只瞧着那李潇溯此刻坐在车内,对着她勾唇浅笑,并没有表示出生气的意思。 彩儿神色一愣,忙追上了前面的嫣然,苦口婆心道:“嫣然,你就考虑一下?我觉得他真的挺好的,而且你们两家还是世交,也算是门当户对?” 虽然彩儿跟李潇溯只是寥寥无几的数次见面,没有过多的交际,当时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不急不躁,处变不惊。况且他这人看着气度不凡,待人如沫春风,谦和温润。 因而现在想来,彩儿实在不敢将过去那个李潇溯与今日这事联系在一起。 当时她所想的,若是嫣然真跟他走到一块,一定会盛宠之极,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他一定也会倾尽所有,去为她去摘吧? 彩儿沉呤了良久后,又郑重其事问道:“嫣然,你们之间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缘由的。” 嫣然眼眸似闪过一抹沉痛之色,黯然开口道:“中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算了,我也不想提了。” 嫣然说到一半,黯然起身,“行了,我得回去了。若是回去晚了,他又得发脾气,如今他就是大老爷,我可不敢轻易得罪。” 第523章 番外 情(二十二) 彩儿忙牵起了她的手,温声细语道:“嫣然,咱们可是你这世间最好的好姐妹,你若遇到难事,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那个王八蛋再敢欺负你,我找几个哥们把他给卸了。” 嫣然黛眉一扬,故作轻松道:“当初是谁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的,如今倒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彩儿努努小嘴,怨愤了一句:“谁让他欺负的是你呢?只要谁敢欺负你,便是与我彩儿作对。” 嫣然欣慰一笑,此生能遇到一知己好友,真是她三生有幸。也许彩儿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便格外珍重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 当初嫣然为了跟邱逸在一起,跟家里决裂,同为被亲情抛弃的可怜之人彩儿相互打气。两个人彼此慰藉宽慰,也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 回到李家别墅的时候,好在李潇溯不在,嫣然不由心中稍微放松了下来,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在浴室内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套棉质的睡衣,便开始坐在办公椅上画建筑设计图。也许今日有些心烦意乱,顷刻间思绪全无,连续揉捏了好几张白纸。 以前有邱逸从旁指导一二,她灵感突发,方才创造更好的设计图,可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可预料的事,她早就思维枯竭了。 嫣然有些懊恼的揉揉发丝,又下楼给自个榨了一杯果汁,咕噜一下喝完了,再次上楼。不一会功夫,那纸篓内满是揉成一团的废纸。 穆然间,一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嫣然却全然不顾,拿着笔在白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胡乱的画着什么,耳畔便响起男子醇厚清润的嗓音:“这是你画的?” 不知何时,李潇溯已然拿起一张设计图纸细细的看了起来。嫣然猛然一惊,刚刚头晕脑胀的,差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会见到李潇溯手中的那张图纸,忙抬手,想要抢过来。 李潇溯的手微微一抬,轻嗤一声:“不就是一张图纸不?你紧张什么?” 那张设计图是出自邱逸之手,她想好了,若是今晚实在设计不出来,就干脆拿邱逸的设计图滥竽充数算了。 李潇溯似看的很认真,那双深邃不明的黑眸似泛着钦佩之色,薄唇微微一勾:“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设计天赋的?这点子你是怎么想到的?” 嫣然趁他不注意,扬手一把将那设计图给抢了过来,慌慌张张的折叠好,不动声色的搁在书本内。 李潇溯睨了睨她那满脸郁结之气,挑眉道:“怎么了,还在生气?” 嫣然凉飕飕开口道:“李先生是金主,我哪敢跟您置气,这不是矫情么?” 李潇溯轻呵一声,转身走了出去。不许片刻功夫,他又重新折了回来,只是手中多了一个半人高的玩具熊。 他扬了扬剑眉,轻声道:“还记得以前我妹妹带你到我们家的时候,你看到我妹妹床上的玩具熊,眼里冒着光,很是喜欢。今天我恰好经过玩具店,买了个一模一样,算是迟到的礼物。” 嫣然愣愣的凝着那玩具熊,年少之时,女孩子都喜欢粉嘟嘟的玩具熊之类的东西,她都忘记了,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晰。 她轻轻的蹙眉:“李先生还拿我当小女孩哄着呢?还是李先生习惯对宠物,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糖吃?” 宠物? 李潇溯微微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似夹杂着一丝愉悦:“这个提议倒挺不错的,可以试试看?老实话,我养了这么多宠物,也只有顾小姐这只太难驯服,总喜欢跟我唱反调。” 嫣然脸色一黑,她下意识的微微牵了一下唇角,假笑一下就浮上面孔,可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潇溯轻笑一声,“瞧瞧,你笑起来可比苦瓜脸好看多了,多笑笑,有益于长寿。你若短命,我花的钱不等于打水漂了?” 嫣然冷嗤一声:“不就是一百万,对于李先生来说可是九牛一毛。” 李潇溯睨着她,脸色似带着几分认真:“你恐怕不知晓,近日我新做了一个投资,给你母亲的慈善基金无条件注资的两个亿。你看这笔账怎么算?而且基金会要运作下去,我一定是会参与其间的,你这辈子怕是从我身边逃不掉的…….” 嫣然听后,脸色一白,两个亿? 她本幻想着等凑够了一百万,把钱给还清了,她也就自由了,没想到李潇溯居然给母亲的慈善基金注资两个亿。 她自然清楚母亲的为人,不论再生气,也不至拿自己的女儿幸福做赌注,这多半是李潇溯私下里设计的。 嫣然努努小嘴,懊恼的死不认账:“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无关,再说,这表面是慈善,暗地里算是投资。我母亲要的是慈善,帮助到穷困的人,你要的是名利,可不要什么帐都算计在我们头上。” 李潇溯扬手,轻轻的往嫣然饱满白皙的额头上一弹,温润一笑:“你个小丫头,怎么还死不认账呢?若不是因为你,你觉得就你母亲那个小基金会值得我投两个亿?” 这笔钱分明是打水漂…… 嫣然微微嘟哝着小嘴巴,揉揉发疼的额头,一脸怨念的凝着李潇溯,却见他勾唇一笑:“赶紧的去换身衣服,陪我出去吃饭!” 嫣然一脸疑惑的皱眉,“去哪里?” 李潇溯将那半人高的玩具熊往她怀内一塞,扬眉道:“去了就知道了。” 等李潇溯转身走了出去,嫣然暗自叹了口气,明天就要交设计图了,看来只能拿邱逸的图纸充数了。 她有些郁闷的将那玩具熊往床上一扔,其实,她这人很讨厌应酬,喜欢安静的独处。她压根心里很不想跟他出去,可却找不到半点婉拒的理由,或则说她压根就没资格拒绝。 嫣然咬咬红唇,磨蹭了一会,方才打开衣柜,从里面随意的挑选了一件淡雅清新款式的长裙,穿在身上。 整个人看着真当是飘逸感十足,再穿上一双平底小皮鞋,这才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第524章 番外 情(二十三) 此刻,李潇溯正闲闲的坐在沙发上随意的翻看着一本杂志,睨着来者。看嫣然身着一条素雅的长裙,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踝处。 走动间,裙摆翻飞,在空中划着淡淡的弧度,泛着层层涟漪,袅袅婷婷而来。 嫣然身材纤细高挑,适合穿长裙,如今衬得更是气质幽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缕飘逸的灵气。 所谓清爽脱俗,不染世间杂物,又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纯洁而美好。 李潇溯将手中的杂志扔掉在一旁,扬了扬下颚:“把药吃了。” 嫣然神色微微一愣,旋即便瞥见茶几上摆放着一颗白色的药片,再就是一杯清水,每次行欢之后,他都不忘提醒她吃药。 这样也好,她也没想给他生孩子,往后也能走得潇洒自若,没什么负担。 嫣然拿着那药片,便直接吞了起来,那舌尖似溢出一抹淡淡的苦涩味。她这人最怕疼,最怕苦,可这次却有种苦中作乐之感。 李潇溯翩然起身,轻柔的捋了捋她耳迹的碎发。那矜贵的指尖似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她颀长白嫩的脖颈,方才揽着她的胳膊,一块往外走了出去。 这般看起来,两人倒真像情深意切的一对璧人。 李潇溯还如从前般颇具绅士风度的将车门打开,待嫣然上了车,方才扰过车另外一头,将那辆限量版的宾利开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辆华丽的宾利在一栋别墅门口缓缓停下,嫣然脸色猝然一变,有几分怒气的看了看李潇溯,问道:“怎么来这里?” 李潇溯扬眉轻笑道:“嫣然,在外面野了这么久了,也该回家了,难道还真打算跟家里的人老死不相往来呢?” 嫣然咬咬红唇,似僵涩一笑,“是啊,你如今是我的金主,你想怎么做随你高兴,我有半点拒绝的权力吗?” 她懊恼的丢下这句话后,方才猛然打开车门,直接走了出去。 李潇溯倒也不生气,紧跟着下了车,又从后备箱内拿出一大推的高端贵重的烟酒之类的礼盒。 嫣然冷眼旁观的看着,这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他是个称职称心的女婿,样样都考虑周全,可就如今她和他那不堪的身份,也值得他这般。 以前李潇溯刻意讨好她的父母,无非是想要把她给追到手。如今她已然成了他囊中之物,他又何必在此演戏作秀。 李潇溯一只手提着一大推东西,另外一只手亲密的揽着她的胳膊一块进了屋子。 顾行知因为出联合国的维和任务受了伤,因而提前退伍在家休养了。而白若,虽然常需要在南境做慈善,但是仍旧每年留一段时间来申城。 行知说,这是他父母从前住过的地方,因而但凡得了空,总是会来住一住的。 白若原在花园侍弄花草,抬眼看见到二人,便吓了一跳。她的眼眸在二人身上兜弄了一圈,似乎瞬间明白了过来。 李潇溯忙将礼物递了过去:“伯母,好久不见。” 白若接过李潇溯手里的东西:“瞧瞧,潇溯,你来就是,何必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 李潇溯笑了笑:“听说伯父喜欢喝茶,带了好些名茶,上次去香港出差,还给伯母买了一些瓷器。” 他一应俱求,每个人都照顾到了,想得如此周到而细心。 白若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是有心了。” 嫣然默默的伫立在一旁,睨着父母亲热情的招呼着这儒雅温润的公子爷,心中一顿感触。当初,她和邱逸在一起的时候,父母又何曾这样对待过他。 她自然知晓,她的父母一贯有着自己的行为处事准则,肯定也不会因为权势而去攀附谁,他们或是真的欣赏和喜欢李潇溯,因而才会待他宽和。 可是嫣然也想不通,邱逸虽然没有李潇溯这样的手腕,可也是十分有才华的人。以才度人的话,他也是很不错的人选,可是偏就是入不得她父母的眼睛。 转念一想,李潇溯呢,有钱有势,嘴又甜,没有有钱人的那种不可一世的孤傲,显得亲和随性许多,又懂得摸清对方的兴趣爱好,投其所好。 也难怪会如此博得父母的好感,在这点上,她不得不承认,在言谈间,邱逸与他相差甚远。 邱逸性格偏冷,跟她一般,也不喜交际,更不懂察言观色,到底是底层出身的人。 如今他们分手了,这事情,倘若被父母知晓,想来会十分欣慰吧? 如今李潇溯又这样带着她堂而皇之的登门,就如正牌男友一般,这也叫她百口莫辩了。 此刻,顾行知见到李潇溯来了,一向紧绷严肃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鲜少的朗朗的笑声,热情的拉着他一块下棋。 而白若见到呆愣在原地的女儿,忙上前拉着她一块进了厨房,偷偷的往外瞄了一眼,这才转目看了看她。 白若一边利索的择着青菜,一边问道:“嫣然,你可晓得回家了。你跟潇溯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你跟邱逸分手了,是么?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你不知道,当初知道你为了邱逸,到处去筹钱,我心狠没给你,就是想让你早点意识到这终日为钱愁的苦巴巴的日子,并不好过。想当初,我和你父亲在南境也是生活很是困顿。后来你父亲去了北面守边境,乃至于又去非洲参加维和部队,这里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想自己的女儿日子过得太辛苦,我们只求有个不愁温饱的人,对你一心一意便好,你可懂我这做母亲的心思?”白若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 嫣然皱眉,冷淡开口道:“我跟邱逸分手,并不是因为他人品不好。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是还要时间。母亲,明明从前你说过的,只要人有才华就好,为什么偏偏就是邱逸不好呢?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您和父亲在一起,跟外公也是闹了许久的。你们当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为何轮到我身上,就是千万般的不合适呢?” 第525章 番外 情(二十四) 白若脸色猝然一沉:“嫣然,做人父母的,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要为自己的子女着想?我是经历过从前那些磨难的,当年晓得有情人在一块的不易。我也可以尊重你的想法,可是你这个人,太过单纯,和平年代,和以前是万万不同了。你到底年轻气盛,不识得这苦日子是什么样的。你这丫头,脾气也够倔的,真是咱们家祖传的倔脾气。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来没给家里人来一通电话,当初你爸无非是说了一句气话,说是从此以后跟你断绝关系,你这死丫头脾气倒挺硬的,倒真的打算一门心思跟那小子过起日子呢?爸妈到底是为了你好呀……” 嫣然眼色似闪过一抹暗色,似寂凉开口道:“妈,不要再多说了,我已经和邱逸分手了,我想你也没什么好讲的了。” 她愤然的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冷然的走了出去,留下白若在厨房里,愣愣的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 白若只是想要她日子过得好,难道这样也是错的么? 她到底与嫣然是有了隔阂的了…… 白若暗自重叹了好几口气,摇了摇头,这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也管不了她了。 穆然间,从身后蹿出来一抹身影,满脸讨好巴结白若道:“妈,没钱花了,给点钱用呗。” 白若微微皱眉,暗呵了一句:“整天就知道要钱,天天去打游戏机,能不能专心点学习!瞧瞧,当年你姐本是好大学的苗子,却为了那臭小子甘愿进了二本学校,想想就可气。你马上就要高考了,可别跟你姐学,好好用功,知道么?” 顾云帆两只手臂亲热的缠了上来,扬眉奉承道:“妈,我这不是为了学习,这马上就要交补习费了,再说,我姐现在不是回来了么?您啊,就别老拿这些话来搪塞我,这世道谁说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啊,您这古董思想早就over,所谓行行出状元,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游戏打好了,也能谋出路,你懂么?” 白若脸色一沉,苦口婆心道:“歪理,不读书那有什么出息,我们家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孩子。如今你要懂得珍惜,别整天就知道胡来,瞧瞧,我都给你找了多少补习老师了,哪一个不是被你给气走,就是赶走了。你姐不省心,你也跟着学,想成心气死我?” 顾云帆忙献殷勤的给白若轻轻的捶了捶后背,笑嘻嘻道:“哪敢啊,我妈可是王母娘娘,谁敢惹您老生气,不要命了。妈,你儿子这次保证是干正经事,您老就行行好,打点钱给我,等您老了,儿子一定好好孝顺您。” 白若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在想,带你回申城里来,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云帆一副苦巴巴的模样,可怜兮兮唤了一声,“妈!” 白若苦笑了一声:“行了,去我房间的抽屉内拿。” 顾云帆得令,忙毕恭毕敬的朝着她行了一个军礼,这才乐呵呵的吹着口哨上了二楼的房间内,从母亲的房间抽屉内拿了一叠钞票。 此时,他穆然瞥见隔壁的房门微微敞开着,于是便悄然的推开房门,玄机瞥见眉色沉重的姐姐躺在床上,手上却漫不经心的翻看着一本书籍。 云帆笑呵呵的走了进去,扬眉惊愕道:“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感觉好像有半个世纪没见到你人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嫣然朝他翻了翻白眼,轻哼了一声:“这是我家,我回来很奇怪么?” 云帆微微皱眉,似怪异的想了一会:“不奇怪,但是同潇溯哥哥一起回来,确实很奇怪。瞧咱们爸,今儿乐开了花,这几年,我还是头一遭见他笑得这么开心,难道你真的回心转意打算跟潇溯哥在一起?” 嫣然冷怒暗呵道:“你个臭小子,懂个什么,一边待着去!” 云帆一脸正色道:“姐,今年我已经十八岁了好不?不是毛孩子了,有什么不懂的,这潇溯哥有钱又深情,真不知道你非得跟我们抬杠,拧巴个什么劲,这折腾来折腾去的,还不是做了他女朋友?” 嫣然气结,脸色一黑,扬手,便将手中的书籍往他身上砸去,怒声道:“顾云帆,给我滚,看到你就烦。” 云帆闪身灵巧的一躲,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姐,这姐夫有没有给你金卡刷,借给我使两天,老实说,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试随便刷的那种刺激感,让我也跟着享受享受?” 嫣然脸色的怒气更添加了几分,这臭小子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每次她的零花钱都要被他恬不知耻的剐去不少,她怒目圆睁,冷嗤道:“没有,找你潇溯哥哥要去。” 云帆瘪瘪嘴,嘀咕了一句,“小气鬼!” 他有点自知之明,这姐毕竟还未嫁给李潇溯。他就这般腆着脸找人拿钱,多不好。云帆无法,只得转身灰溜溜的走了。 嫣然觉得苦闷,暗叹了一声,转身从酒柜内拿过一瓶红酒和酒杯,又折回到自己的房间的阳台上,独自一人饮酒。 以前她是滴酒不沾,可最近心情抑郁不堪,只想着借酒浇愁,以此来驱散心中挤压的郁结之气。 她猛喝了好几口红酒,转目幽幽的睨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青翠山林,这顾家别墅自然比不上李家的山清水秀,但到底是自己的家,多少也算怡然自得。 那杯中红酒刚要悉数灌入口中,却半途被横空而来的一条手臂给截住了,伴随着男子温润醇厚的嗓音:“别喝酒,对身体不好!” 嫣然泛着迷离的水眸盈盈的凝着李潇溯,只瞧着他将杯中的红酒悉数灌入口中,那杯子可是她喝过的! 李潇溯不是有轻微的洁癖么?居然一点也不避讳…… 这不由得惹得嫣然神色一愣,微微偏过头。她的目光飘远,似透过层层白云烟雾。 嫣然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要走。哪里晓得,人却被李潇溯一把带住了。 李潇溯似温润的朝着她挑了挑剑眉,笑得明媚。 嫣然只得牵强的扯了扯嘴角,瞧着他们这深情对望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不自然,但却无端生出一抹暧昧之色,倒真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第526章 番外 情(二十五) 半晌,李潇溯都没有放开的意思,嫣然觉得十分难受。 她笑意褪尽,挑眉睨着李潇溯,冷淡开口道:“你什么时候走?” 嫣然轻轻的抬起纤细的玉手,戳了戳李潇溯健硕挺拔的胸脯。他整个高大的身躯将弱小的她镶嵌在怀内。 那双精锐的黑眸半分玩味,半分认真的睨着嫣然,似有一丝邪魅婉转溢出。 李潇溯轻笑着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那嫩白的玉手,柔声道:“还生气呢?赶紧的伯父伯母还等着呢,咱们一块去用晚餐。” 默了半刻后,李潇溯方才缓缓的退却一步。嫣然忙神色仓皇的快步走了出去,这李潇溯有时候也挺能煽情的,她脸上禁不住有一丝懊恼,真是差点招架不住。 李潇溯凝望着那蹁跹的一抹倩影一闪而过,眼眸似微微一敛,暗光微闪,似卷着一抹莫大的心思。 楼下餐桌上,气氛融洽和谐,谈笑风生。嫣然发现,李潇溯来家里,父母都极其高兴,对他一顿褒奖赞许。 邱逸与他的待遇,真是天壤之别。 顾行知说,李潇溯年纪轻轻便坐拥整个申城的房产市场,当年他的父亲也算是白手起家,没想到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类的一些话。 这些都是实情,倒是也不算恭维,只是听在嫣然耳里,总有些不舒坦。 李潇溯还是很客气礼貌的自谦几句。言谈间,应对自如,既不倨傲、也不显山显水,倒没有半点居高傲慢的架势,显得很平易近人。 他偶尔,还往一旁的嫣然碗内夹着菜,显得极其体贴而周到。而嫣然低垂着眉眼,对于他的喜怒无常,她也习惯了。 如今的嫣然不管桌上谈论着什么,不过全然当做没有听见,似独身一处,一声不吭的默默的吃着碗内的饭菜。 白若看了看对面的两人,别有深意道:“潇溯,我们两家算是世家,当初行知资助你爸创业打江山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了。你爸也是大学生,头脑也聪明灵活,生意是越做越大。没想到生的儿子,也这般有出息,如今还大获成功,一度成为了房产巨头,真算是青年才俊了,后生可畏呀。我们嫣然呢,自小就被我们宠惯了,脾气吧,算不得多好,或许还叫你多少受着委屈,若是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先跟你道歉。但是至少这么多年的交情,也算知根知底,况且你对嫣然的情意,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你看要不选个良辰吉日把婚事给操办了。前几日,你母亲也在电话里提及这事,你觉得如何?” 李潇溯转目看了看一旁静谧的嫣然,温声谦和道:“这件事我听嫣然的?” 嫣然神色一怔,有些错愕的忙抬眼迷惑的睨着李潇溯,穆然撞进他那双幽深如谭的黑眸内,似泛着一抹精光。 她心中暗嗤一声,这男人摆明心怀鬼胎。 行知听后,笑道:“潇溯,之前嫣然糊涂,干出不少傻事来,毕竟年纪轻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如今看到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伯父打心眼内,替你们高兴。至如你们的婚事自然是越早办越好,这样你妈也能早点盼望着抱孙子不是?” 嫣然有些心烦意乱的搅拌着碗内的饭粒,突然开口道:“我们早得很,还没打算结婚。” 白若脸色一沉,轻声道:“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拧了,小时候挺乖巧懂事的孩子,瞧瞧,这几年被那小子给祸害成什么样了?” 旁边的顾云帆挑眉,添油加醋的补充了一句:“姐,你啊,就别拧巴了,你们这场三角恋,我看都可以拍成电视剧了,一定爆红,要不改做成游戏版本,也很不错?” 顾行知看了儿子一眼,轻轻的撞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闭嘴。 顾云帆咋咋呼呼道:“爸,你撞我干什么?我这说的是事实。这场戏,难道你看的不心累?” 顷刻间,气氛死寂般的沉默,每个人脸上都大写的尴尬。 顾云帆后知后觉,忙识趣的抿了一把嘴巴,幽然的站了起来,嘿嘿一笑:“你们继续,我就先撤了。” 一直不发一语的行知,脸色黑沉一片,不由得指着嫣然,隐怒暗呵道:“嫣然,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敢继续跟那小子纠缠不清,往后就别进这个家门,我顾行知都全当从来没生你这个不孝女。” 嫣然默默的起身,淡然的转身便走了出去。这一下,气的行知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怒声道:“这丫头还真逆了天了,成心想要气死我。” 李潇溯看了看顾行知,劝慰道:“伯父,您先别动气,回头我好好劝劝她,改天我再来看您。” 说完,李潇溯便拎起搭在背椅上的黑色外套,转身急急的走了出去。 白若叹了口气,不过起身来送李潇溯到门口,方才折了回来,不由脸色晦暗,重叹一声:“这孩子莫不是走火入魔了,那小子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把她迷的团团转,可真不省心。” …… 那端,两人在车上,李潇溯一边开着车,一边看了看旁边一直凝着车窗外神色黯淡的嫣然,轻声道:“我承认我擅作主张带你回家,好像做的不太妥当。可你也不能老跟家里人僵持不下是不是?这亲人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嫣然凉凉的凝着李潇溯,似沉呤了好一会,方才平淡开口道:“如果你想利用我家人逼婚,只要你金口一开,我又岂敢有半点婉拒的权力,你又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子?” 李潇溯脸色猝然一暗,薄唇紧抿成一道坚硬的弧线,温怒开口道:“顾嫣然,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不!做任何事,都是动机不纯?!” 嫣然凉薄勾唇,清清凉凉开口道:“不然呢,对于这种事,李先生不是早就驾轻就熟了?” 李潇溯冷哼一声,“你倒挺能抬举自己。” 嫣然寂默,转目幽幽的睨着车窗外的霓虹闪烁,一派流光溢彩之夜景。 第527章 番外 情(二十六) 嫣然不禁心下想着,在如此繁花似锦的大都市,想要打拼属于自己的爱巢,跟心仪之人平平淡淡过小日子,怎么会如此艰难? 车内,一片诡秘般的沉寂和冷沉,谁也没再说话,各怀心思。 过了片刻后,那辆轿车并未往回家的路上开,反而拐入了相反的方向。 速度猛然提快,惹得嫣然猝然想起他鬼使神差的把她带到了荒郊野岭,然后一顿羞辱的事情。 她心中便一顿后怕不已。 嫣然有些后悔不该去招惹他的,不由紧紧的攥着安全带,连手心也跟着不由沁出一丝冷汗来,她颤悠悠开口道:“这是要去哪里?” 嫣然在惧怕什么,只需她一个眼神,李潇溯便洞察了她的小心思,这些单纯的小姑娘的心思可比商场上的那些尔诈我虞好猜多了。 李潇溯的嗓音似夹杂着晚风,有些清冷的幽然的飘荡了过来:“你放心,你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值得我兽性大发的吃上两次。” 嫣然心中不由微微一松,那攥着安全带的玉手也缓缓的松开来。她转目继续凝着车窗外,再也不敢发一言。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辆小轿车猝然间在从前她与邱逸住过的公寓下停了下来。 嫣然凝着这依稀熟悉而朦胧的景色,神色一阵恍惚,一道暗伤隐隐袭上心头,一阵刺疼,眼底晦涩一片。 “陪我出去走走!” 李潇溯淡淡寥寥的丢下这句话,方才率先走了出去。嫣然缓缓神色,压过心底的一阵酸涩,紧跟着慢悠悠的走下了车门。 公园内,夜色朦胧,月色妩媚,花团锦簇,一派祥和之像。 晚风习习,形形色色的情侣们浅笑低语,耳鬓厮磨,柔媚异常,这里确实适合情侣们幽会而缠绵。甚至有些情侣还按捺不住当众接吻,那茂密绿翠的婆娑花影和树影之间全是朦胧妩媚的身影。 李潇溯今日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身姿修长,那衣摆处随着晚风翻滚着。 他双手闲闲的抄进口袋内,闲庭阔步的慢悠悠的走着。嫣然却与他相隔一米的距离,不远也不近,静幽幽的小碎步的跟着。 就这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很长一段路。 今日嫣然着一袭飘逸单薄的长裙,夜里有点凉,她不由微微打了好几个寒颤。 猝然间,李潇溯步履微微一顿,转身将身子的那件风衣罩在她那单薄的娇躯上,嗓音似染着一抹温润:“小心着凉!” 嫣然撩撩被晚风吹的迷了眼睛的碎发,愣愣的盯着他瞧,反而惹得李潇溯抿唇一笑:“你在看什么?” 嫣然咬咬唇,说出了心中悱恻的疑问:“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反复无常么?” 李潇溯猝然一笑,挑眉问道:“怎么说?” 她沉呤了一会,方才缓声道:“时而愤怒、时而温润、时而温柔、时而阴冷,这不是反复无常是什么?或则说是人格分裂?” 李潇溯嘴角的笑意加深,畅快道:“喜怒哀乐不是人之常情不?人格分裂,你觉得我像?” 嫣然一脸怪异的表情看着他,不置可否。 李潇溯目光眺远,抬手指了指那灯火阑珊处一栋灯光闪烁的高楼大厦,嘴角勾勒出一抹愉悦和自豪的弧度。 “你看到哪里没有?它便是整个申城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地处交通最繁华的地段,花费了几二十个亿重金打造!当初拿下那块地皮耗费了不少的功夫,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才修筑而成,你觉得它设计的如何?” 嫣然循着男子的视线望了过去,他所指的位置便是申城最高的一栋大厦,也是本地最具有特色和象征性的一栋建筑。其外形独特,匠心独运,画栋飞甍,宏伟而豪华,简直神工天巧。 就连嫣然所念的大学教授也曾多次对它赞许有加,并拿它作为建筑教学的典范和素材,每一处都显得精妙绝伦,画龙点睛之笔。 嫣然微微勾唇,“这可是最著名的国际设计大师之作,我不过是泛泛小辈,岂可随意班门弄斧的点评?” 李潇溯目光幽深,笑意绵绵:“你若想,我也可以助你成为建筑界有名的建筑大师?一举成名,信不?” 一举成名?她想都不敢想。 嫣然猝然忆起,当初她和邱逸经常夜间在公园内散步,那时,她便坐在他的脖颈上,笑眯眯的抬手指了指那一座高耸云端的大厦。 她微微昂着脑袋,趾高气扬道:“哼,李氏有什么了不起啊,邱逸,咱们往后一定要造一个比李氏还高的大厦。什么商业王国,什么房产巨头,得瑟个什么劲。有朝一日,咱们一定会将它踩在脚下,叫他们等着。” 那时她和邱逸满怀雄心斗志,大放豪言壮语,如此轻狂,不知所谓,可如今却俨然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跟李氏斗个高低,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那栋处于寸土寸金之交通要道的大厦,如今便是李潇溯花重金打造的商业王国。 嫣然似忆起过往的种种,唇角微微勾勒着浅显的弧度,似有柔媚的笑意从嘴角逸了出来。 猝然间,她的红唇被堵住,伴随着不近人情的掠夺和侵占。 不得已,嫣然拉回思绪,愣愣的凝着眼前突然放大的一张俊容。 她双手紧紧的握住,以前的经验教训表明,她若是越抗拒,他便下手越狠。这次她倒学乖了,像个乖顺的小猫咪般,由着李潇溯上下其手,肆意的索取、霸占。 似吻了许久后,李潇溯刚才那如洪水猛兽般的吻逐渐轻柔了下来。 他细细磨磨的在嫣然唇上辗压了许久,方才缓缓放开她,嗓音似带着一抹撩人的媚色:“刚刚在想什么?” 嫣然神色一怔,忙木讷的摇了摇头。 李潇溯的大掌,轻轻的摩挲着嫣然洁白胜雪的脸颊,似呢语道:“接吻就该专心点。” 嫣然又是神色一愣,脸色似不自然得晕染了一圈绯红。 李潇溯附在她的耳畔,似低语道:“嫣然,有没有重温旧梦的感觉?” 嫣然闻言,脸色一白,顷刻间整个身子如坠冰窟,有些错愕的凝着眼前依旧温润如玉的李潇溯。 第528章 番外 情(二十七) 此刻,李潇溯已然退了几步,恍如刚才的那一抹恬谧温馨,顷刻间便化作了泡影,一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他嘴角似笑非笑的睨着她,嗓音一如既往的轻柔:“行了,天色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潇溯转身走了,独自留着嫣然神色恍惚,她有些慌乱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一阵脊背发寒,心中疑团泛滥。 她和邱逸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不得已,嫣然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愣了许久,方才离开。 翌日,在学校食堂内。 彩儿看了看眼前神色呆愣的嫣然,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我说顾嫣然你到底怎么呢?今儿发了一上午的呆,现在还在发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跟一块木头说话了,刚刚我跟你说的,你听到没?” 嫣然愕然的抬起眼眸,睨着她,惊愕开口道:“你说什么?” 彩儿嘟嘴,怨念的叽咕道:“简直浪费我唇舌,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了,我看再这样下去,你迟早要被那个大灰狼折腾出神经质不可?整日神情恍惚的,也不知瞎想些什么?” 嫣然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颇有几分歉意道:“行了,别说我了,跟我说说你呗,是不是真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了?” 彩儿脸色略显酡红,眼眸似冒着亮光:“嫣然,你还记得咱们一块读高中的时候,在弄堂内撞上一帮流氓地痞,差点被欺负了,最后是一男人救下了我们?” 嫣然微微沉思了一会,点点头:“嗯,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你难道找到英雄救美的那个人呢?” 彩儿惊喜的颔首,她微微朝她招了招手,在她耳畔边耳语一番,嫣然瞬间脸色一变,惊讶出声道:“什么酒吧?彩儿,你什么时候也跟着学坏呢?那种酒色之地,你可是从来不涉足的?” 彩儿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哎呦!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保守怎么猎艳?你说,若不是昨晚我去酒吧,怎么会撞上我的救命恩人,嫣然,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明我们之间有缘分?” 嫣然微微凝眉,满眼狐疑道:“这事都过去很久了,你确定是他?” 彩儿嘴里乐滋滋的含着柠檬吸管,似回忆起过往的情形,不由自主的咯咯发笑。嫣然瞧着她那犯花痴的模样,就差点流口水了,不由翻翻白眼。 彩儿又傻笑了一会,笃定开口道:“那天他宛如齐天大圣救你我于危难之中,就算他化成了灰烬,我也认得他,你还记得当初我发了誓言,若是找到他,我一定以身相许以报他的大恩大德。” 嫣然扬眉轻嗤道:“傻丫头!” 彩儿嘿嘿一笑:“嫣然,我都打听了,他在酒吧长期包了一间包厢,要不今晚咱们也去碰碰运气,当年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么多年了,咱们总该当面去答谢他一下?” 嫣然瘪瘪嘴,皱眉嘀咕道:“你知道那种声色犬马之地,我是从来不会去的,再说那地儿不干净,到处都是一些牛鬼蛇神,若是撞上坏人怎么办?” 彩儿轻嗔一声:“我说你是武侠片看多了,现在是法治社会,谁能胆大包天的青天白日干坏事?那都是电视剧演戏而已,现实生活文明多了好不?你不要随便臆想,这以前邱逸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我告诉你,这酒吧是借酒浇愁的好地方,你去试试就知道呢。” 嫣然还是闷闷的摇了摇头:“我不去,那地方黑暗的很,你别以为这世道坏人就消失了,上次我就撞见一个,手上拎着真枪,差点害得我死于非命。” 如今忆起,她都不由一身冷汗直冒,噤若寒蝉。 彩儿凝着她满脸认真的模样,看了好一会后,不由捧腹大笑起来:“嫣然,你演戏堪称一绝,不当演员太可惜了。” 嫣然神色一正:“我说的是真的,信不信随你。” 彩儿干巴巴的呵呵笑了两声:“一点都不好笑,你就别逗我了,还真枪呢?你还真以为是当年你祖父那会打仗的时候,可真能编啊。” 彩儿想了想,又摇晃了一下嫣然的胳膊,又苦兮兮道:“就算真有真枪,我保护你,嫣然,算我求求你,行不?以前你遇到困难,我义不容辞,我费尽千山万水好不容易觅得如意郎君,您老,就舍命陪君子一次行不?” 嫣然瞅着她一脸殷求的可怜模样,想了一会,长叹一声:“行吧,舍命陪君子!” 彩儿嘿嘿一笑:“嫣然,还是你最好。” 她们俩下午上完两堂课,便一块去了酒吧。 刚入内,里面浮华璀璨,霓虹灯闪烁,那震天响的音乐恨不得震破耳膜,四处张狂放纵扭动的腰肢的男男女女,娇媚而肆意。 那聒噪嘈杂的音乐令嫣然不适的紧蹙了眉头,她这人喜静,不太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 嫣然抬手忙紧紧的捂住了耳朵,由着彩儿在前面给她引路,略显几分拘谨忐忑。 就这般彩儿拉着她直接上了四楼,这里倒显得僻静安逸许多,嫣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入目所及,皆是繁华似锦,那静幽幽的走廊悄无声响,宛如一条永无止境的长长的隧道,似走不到尽头。 嫣然猝然想起,那一次,她去找李潇溯借钱的时候,也是这漫长而静幽的走廊。此情此景,如此熟悉,顷刻间,脚下如灌铅般沉重,脸色微微白了白,呆讷在原地,再也没动弹半分。 彩儿走了几步,方才发觉嫣然没跟上,不由又重新折了回去,轻轻的挽着她的胳膊,温声道:“嫣然,你怎么呢?瞧把你给吓得?你胆子可真小,你放心,没事的。” 嫣然猝然拉回了思绪,看了看她,问道:“你确定是在这里?” 彩儿重重颔首,两人相携着又走了好一段路。彩儿看了看那包厢上的号牌,踌躇了好久,她缓缓神色,鼓起勇气忐忑的敲门,半响后,没得到回应。 彩儿咬咬唇,一阵失望之色:“会不会他没在这里?” 嫣然不由扯了扯她的衣角,微微皱眉道:“彩儿,要不咱们改天再来,这种地方阴嗖嗖的,很不吉利。” 第529章 番外 情(二十八) 可能因为那一场钱色交易,嫣然内心深处排斥这种酒色之地,只想着早点离开这里。 彩儿看了看她惨白害怕的神色,不由指了指她,笑得肆意:“嫣然,原来你胆子这么小,瞧瞧,都冒冷汗呢?” 彩儿自然不知道嫣然心中尘封已久,不易触碰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在那一个劲的咯咯直笑。 那笑声在如此静幽之地,显得格外的突兀尖锐。 嫣然扯着她的胳膊本打算离开,猝然间,迎面而来,两道不轻不重的浑厚的男性嗓音细碎的传了过来。 彩儿止住了笑声,两人齐齐抬眸凝望着不远处一道颀长高大的身躯。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罩体,面部轮廓分明精细的无可挑剔,一双剑眉之下却是隐藏着寒光闪烁的黑眸,浑身上下似透露着锐利的霸气和掠夺的气息。 这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天生的掠夺者和掌控者,他身子的气息是张狂而霸道的,不似李潇溯那般是内敛而含蓄的。只需瞥一眼,便知此人是极具危险性的。 嫣然微微凝眉,似想了一会,怎觉得那人有几分熟悉,可又具体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她这人有时候挺健忘的。 彩儿却是一脸兴奋的暗自扯了扯她的胳膊,眼眸亮光闪烁,似带着几分悸动和不可言喻的兴奋:“嫣然,就是他。” “嫣然,记得待会他走过来的时候,你故意推我一把,知道不?”彩儿又在那急急的补充了一句。 嫣然闻言后,暗自抽了抽嘴角,挑眉道:“你这是想以色相诱?” 彩儿嘀咕了一句:“你别废话了,老娘打算豁出去了,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把他给撂倒了。不是有句老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赶紧的别磨蹭了,他快走过来了。” 嫣然心中悱恻一片,这丫头的平时还挺矜持的,这会见到帅哥便崩不住了。那高大的身影阔步而来,待他走进近些,嫣然手微微一扬,猛推了彩儿一把。 只是猝然间,嫣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往前倾了过去,伴随着她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此刻,彩儿脸色也跟着一急,这丫的她也太脆弱的,没把她给推倒,倒是自己先摔个狗啃泥。她眼疾手快的想要拽住嫣然,却被穆然横空过来的一条手臂给截住了那欲下坠的娇躯。 彩儿紧咬着红唇,有些气结,本欲想着使美人计,却不成想,弄巧成拙,让某人捷足先登,不由一阵懊恼。 嫣然眨了眨水灵清透的美眸,此刻,她整个柔软的身子骨被男子揽入怀内,男子那深邃不明夹杂着一丝玩味的眼眸定定的睨着她,惹得她脸色潮红一片,轻声道:“谢谢你!” 嫣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人就是她那一日救下的沈秦…… 沈秦邪魅一笑:“这些年,对我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少,但对我如此热情的女人,你还算是第一个?” 嫣然面色一窘,满是羞恼之色,今日可真是殠大发了,谁知她不过轻轻的推了彩儿一把,本暗自控制了力度,不敢太用力,结果天意难测。 她平日很少穿高跟鞋,今日却着了一细跟的高跟鞋,脚下穆然一滑。这男人八成以为她有多饥不择食的主动投怀送抱,如今就算费心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嫣然只得整个娇躯半昂着,想要靠自己起来,却是徒劳无功。她咬咬红唇,有些窘迫的暗自扯了扯沈秦的纯白色衬衣。 似隔了片刻后,沈秦方才慢悠悠的将嫣然给搀扶了起来,接着那长臂宛如蔓藤般缠了上来,将她牢牢的抵挡在墙壁之上,尾音邪魅上扬:“顾小姐,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呢?” 嫣然迷惑的锁眉,忽然瞪大了眼眸,瞅着男子面前放大的俊容,他身上混合着浓重的烟草味袭上鼻端,惹得她一阵眩晕,不似言潇笙身上常年缠绕的那种淡淡渺缈的檀香香味,清新淡雅。 嫣然有些不适微微蹙眉,却又不敢动作。他那削薄的嘴唇离得她很近,相差毫厘之间,只要稍微动弹一下,她便会毫无预兆的触碰到他的薄唇,她整个身子拘谨的不敢动弹分毫。 沈秦似刻意将那薄唇覆在嫣然的耳迹般厮磨了一会,那烫人的温度袭来,在她耳垂般哈气,说得极其暧昧:“那一晚,巷子里,我们……没想到你如此娇媚可爱,让我念念不忘。” 他的话音低沉而邪魅十足,嫣然猝然间想起了那惊悚的一晚,原来是那个她曾在巷子内救下来的满身血迹的男子。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眸,抖动着双唇:“原来是你!” 沈秦邪魅意味浓重,惹得嫣然羞愤的忙抬手推搡着那高大的身躯,她的力道看起来倒像隔靴搔痒那般挠在他的身上,一阵酥麻之感,惹得男子笑意更肆意了些。 由着她这般折腾了许久,沈秦方才款款的退却了几步,身后似预料般猝然响起李潇溯意味深长的嗓音:“沈总,真是好兴致,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也想表演一场活春宫不成?” 嫣然惊魂未定的睨着声源处,总觉得这道嗓音有几分熟悉,不由瞥见到来者,整个脸色刷的苍白一片,心中一颤,再转目睨着沈秦依旧是那邪魅之态,他分明是故意的! 不对,他应该不知道她和李潇溯那不堪的关系才对,可总觉得他好像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睨着她,有几分不怀好意,耐人寻味。 同时,对于这猝然发生的一幕,一旁呆愣的彩儿也惊讶了好半天,这会见到李潇溯,下意识的隐约有些担心的看向嫣然。 此刻,沈秦旁若无人的捋了捋一旁呆若木鸡的嫣然飘落在耳迹的碎发。 他的眼神暧昧轻佻,邪笑道:“抱歉,让李总看到了,咱们家宝贝害羞,见不得生人,往后我注意点便是。” 嫣然如遭雷击,猛然的往身后退了好几步,双目饱含机警隐怒的瞪着他。 李潇溯闻言,只是掀唇淡笑道:“还是得注意点形象才是,这女人啊,都是红颜祸水,冷不丁哪日让你倾家荡产也未知?如今这世道,养女人还不如养条狗,这女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吃着碗内的看着锅内的,还不如狗忠诚?” 第530章 番外 情(二十九) 李潇溯慢悠悠的说着,自始至终也没扫那一端惶恐不安的嫣然一眼。 沈秦挑了挑剑眉,闲闲开口道:“也是,也难怪据说李先生家里养了好几条藏獒?不过这驯服女人,也跟驯养宠物一般,要懂得恩威并施,才能调教出听话乖巧的女人。” 李潇溯清淡一笑:“那是,沈总整日流转在花丛之中,对于驯服女人自有一套,我自愧不如。” 沈秦别有深意的挑眉,眼眸似卷着一抹浅显的犀利:“这圈子内谁不知李总洁身自好,从不沾惹女色,自然不会将精力耗费在女人身上。否则,怎么会仅仅耗费四年的时间,便将以前濒临破产的李氏集团重新起死回生,还成功上市,一跃成为申城赫赫有名的房产巨头?让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如今居然跟王氏分庭抗礼,想必李总的雷霆手段,令人不敢小觑。” 沈秦见李潇溯不吭声,不由得微微顿了顿神色,又不紧不慢开口道:“只是,这手中的权柄握得太大,又伸的太长,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难道李总午夜梦回之时不会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这人啊,终有一死,也就成了黄土一堆,争名逐利作甚?还不如老实巴交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生找个女人,享受享受人生,人生岂不快哉?否则树敌太多,免得死无葬身之地也未知,你说对吧,李总?” 他嘴角扬笑,不徐不疾的说着,扬手,似还轻轻的替李潇溯扶了扶肩膀处的褶皱,言语之中却隐隐有几分警告和暗含的凄厉的味道。 李潇溯脸上一派的招牌式的矜贵谦和的笑意,缓声道:“这谁人不知沈总是咱们申城的风云人物,李某能得到你的提点,可谓三生有幸。想我李氏只做正经生意,本本分分的,又怎么敢越雷池一步?沈总怕是多虑了。” 沈秦轻呵一声,微微抬手,朝李潇溯比了比一个打枪的手势,霸气外泄:“那就好!” 旋即,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嫣然一眼,便转身走了。 身后跟着一刀疤脸的健硕体壮的男子,看起来有几分狰狞,眼神狠戾寒冷,那手臂上似盘踞着俩条长龙交错的刺青。 那刺青长龙张着血盆大口,看起来极其凶残,那人便是这酒吧的总经理。只闻见他身后之人,冷汗直冒,这男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旁边伫立在一处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怒嚷了一句:“那个王八羔子还真当自己是申城的王,如此猖獗狂妄?这么说整个申城的酒吧他全包揽了,咱们还不能涉足了?看他还嚣张几时,迟早得翻到阴沟内,万劫不复。” 李潇溯转目淡淡的扫了那男人一眼,他忙识趣的闭嘴。 此刻,李潇溯脸上的笑意已然褪尽,阴冷的目光往那一抹纤细的娇躯上一扫,接着便是一张房卡甩在嫣然身上,伴随着冷飕飕的嗓音:“还愣着干什么,想立贞节牌坊么?到房间内等我。” 那卡恰好摔在她嫩白的手臂上生疼,待其余人走远了些,嫣然方才略显委屈的将地上那张房卡给捡起来,泪光闪烁。 彩儿忙走了过来,略显歉意道:“嫣然,对不起,我怎么知道那个混蛋会来这里,恰好看到你和他……总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以后咱们再也不来了行不行?” 嫣然强硬的挤出一丝笑意:“彩儿,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的。他就算再横,难道还真能枪毙我不成?” 彩儿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会,方才问道:“嫣然,刚刚听那个沈秦说,你们好像认识,你们怎么会认识?” 嫣然扯了扯红唇:“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以后我再跟你细说,你先回去吧。” 彩儿皱眉,还是有一丝担忧:“要不我陪你吧,万一李潇溯那个混蛋想要借题发挥,朝你发难,我也好帮衬着你点。” 嫣然晒然一笑:“我没事,真的没事,你赶紧的走吧!” 彩儿只好点了点头,朝着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若是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就在外头等你。” 嫣然点点头,等彩儿走了,她眼色黯淡一片,转目睨着那烫金的房卡,怔愣了好一会,方才幽幽的往前走了去。 嫣然禁不住脊背发凉,她没料想到原来李潇溯在这上海最豪华顶级的酒吧内,也有自己独处的包厢。 嫣然缓缓神色,方才推门而入。房间内寂静一片,有红木的办公桌,砌墙而立的同款书架,高端的沙发,超大的液晶电视机,还配有专业的音响。 再就是豪华大气的酒柜,那柜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名酒,倒是个休闲办公的好场所。 嫣然怔愣了半许,方才略显拘谨的往沙发上落座,心中却是惴惴不安。坐等了好一会,方才听到门外开门的声响。 她猛然一个机灵,忙神色仓皇惊惧的站了起来,偷偷瞄了一眼门口颀长伟岸的身躯,垂着眉眼,低声唤了句:“李先生,您来了。” 李潇溯没搭理她,径自走进房间内,便往沙发上走过去,嫣然急忙一个闪身给他让道。 李潇溯长腿一跨,便往沙发上落座,眉目冷淡,手中拿着一本蓝色的文件夹在翻看着什么。顷刻间,室内只能听到沙沙的纸张翻动的声响。 嫣然抿唇半响后,方才支支吾吾解释道:“我和那位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总而言之,就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那位先生搀扶了我一把,我跟他绝无任何交集,希望你能相信我。” 李潇溯并未抬眸看她,清冷开口道:“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不过,我警告你,就算你按捺不住空虚寂寞想要攀附勾引男人,也得先把我们这单生意了结了再说,麻烦遵守一下职业道德。当然若是他愿意帮你支付巨额的赔偿金,咱们可以另说。如若不能,你就给我老实本分点,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李潇溯丢下这些话,便起身往那端的办公椅上坐下,也没再搭理她。他那双白皙的手指灵动的敲击着键盘,寂静的室内充斥着沉闷的声响,给人感觉压抑窒息的出奇。 第531章 番外 情(三十) 嫣然低垂着眉眼,傻愣愣的杵在那里,不知道干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男人就是这样,一旦动气,要不就干脆晾着她,对她不予理睬。要不就如上次那般莫名其妙的把她带到荒郊野岭发一顿疯,对她一顿羞辱。 李潇溯的脾性向来令人捉摸不定,她能避则避之,谁知道今日会莫名的撞到枪口上,算她倒霉,自作自受。 嫣然傻站了才一会,又加之今日着一双高跟鞋,双脚隐约酸疼了起来,就连额头也跟着冒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她微微皱眉,这李潇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便想着挪到那沙发上坐下来。 猝然间,室内充斥着一道冷薄凄厉的嗓音,“站过来!” 此刻,嫣然手刚搀扶在沙发上,准备要落座,穆然一道嗓音轰然砸下,惹得她子心中一顿,忙颤悠悠的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微微动了动酸疼的双脚,这才慢吞吞的极其艰难的挪步走了过去。 今日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就不该臭美穿什么高跟鞋了,平日里她都是着一双舒适的休闲鞋。 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这李潇溯一旦动怒,便让她呆愣的站立一会,时间也不会太长,等这怒气消散了,也就作罢了。 可今日倒是个意外,嫣然都站了大约两个多时辰了,就连双腿都不由自主的在打颤,额头细密的汗珠儿直冒,居然没撼动李潇溯分毫。 嫣然紧咬着红唇,硬生生的撑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潇溯突然开口道:“把这些资料帮我打印一份。” 嫣然听到这里如卸重任,此刻,腿脚早就麻木了。她微微蹙眉,尝试着挪动着小碎步,将那办公桌上的一大摞文件给抱到怀内,这才略显艰难的往旁边的打印机走了过去。 虽然文件夹很重,可是也比光站着内心受折磨要强。 老实说她从来没用过这打印机,琢磨了好一会,也不知道怎么弄。她算是扶了扶额头,又钻研了好一会,也不敢张口询问,满眼愁色。 嫣然紧咬着红唇,这会简直是一筹莫展。 穆然,从身后蹿出来一高大的身影,那手指在按钮上灵活的按了几下,不一会便听到刷刷的机器启动的声响,伴随着李潇溯凉飕飕的挖苦的嗓音:“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往后毕业后哪家公司敢要你?” 嫣然耸拉着小脑袋,暗自小声自嘲了一句:“靠男人养着不就行了?” 李潇溯瞅着她那怨念皱眉的小模样,不由轻扬了嘴角,猝然一笑。这个顾嫣然打小养尊处优的,这两年来,跟着邱逸那穷小子,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李潇溯轻哼一声,挑眉讥诮道:“想要靠男人养,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份资本?” 嫣然垂目凝着脚尖,她分明是在自己嘲讽自己,他倒是当真了,还满脸是漠然。 李潇溯挑眉,扬声道:“学着点!” 嫣然忙愕然的抬起眼眸,紧紧的凝着李潇溯手中的动作,他身上烟草混合着淡淡寥寥的檀香问道,幽幽扬扬的飘了过来,很好闻。 过了半响后,李潇溯目光转向她,问道:“会了吗?” 嫣然点点头,按照事先李潇溯的操作,开始复印了起来,顷刻间,室内只能听到印刷机滚动的呲呲的响声,还有他敲击键盘的脆响声。 嫣然却一阵悱恻,这晚上陪睡陪聊,白天还得帮他洗衣服,搞卫生。如今倒好,把她当秘书使唤印刷资料,他可真不愧是个优秀的资本家,真会充分利用人力资源。 她努努小嘴,一阵怨愤。 到了次日,整整一上午,嫣然都处在晕晕沉沉的状态,昨儿大半夜还在帮那可恶的资本家印刷资料,累得够呛。 可李潇溯倒好,中途却溜走了,害得她昨儿晚上迷迷糊糊的在包厢内睡着了。以至于今儿上课整个人无精打采,不知不觉趴到书桌上睡着了。 彩儿兴致勃勃的跑了进来,拽拉着她的胳膊,一脸喜色道:“嫣然,天大的好消息,你的作品获得这次校园评选的一等奖了,上次老师说,凡是校园评选的前三名可以入围参选李氏集团举办的设计大赛的选拔,若是获得一等奖的作品可以得到一百万的奖金。” 嫣然微微皱眉,迷糊的叽咕了一句:“什么作品?” 彩儿拽了拽她的胳膊,皱眉道:“嫣然,你怎么现在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这李潇溯就是这么折磨你的?我是说你上次交的设计作品获得最终奖项了!” 嫣然猛然惊醒,忙抬起头来看着她,呢喃道:“获奖了?怎么会?” 她记得当时老师强烈要求每人必须交出一幅设计作品来,她实在想不出来,便将邱逸以前的设计图纸给交了上去,居然稀里糊涂的获奖了。 嫣然的脑袋还完全处在蒙圈状态,彩儿忙喜上眉梢的拽着她的胳膊,便往校园的宣传栏奔去。 那宣告栏上簇拥着挤满了密集的人群,都在昂着脑袋拼命的张望着,只需一眼,便瞥见那宣告栏上愕然的写着她的名字。 嫣然呆愣了好几秒,方才猝然反应过来,揶揄道:“可是这张图纸不是……” 彩儿兴高采烈的打断她的话题,夸夸其谈道:“嫣然,你可真走了狗屎运了,你想想,若是这幅作品真被李氏给看上眼了,不仅可以获得巨额的奖金,还可以得到毕业后直入李氏集团实习的通行证,这可是咱们学员悻悻学子一生的梦想呢。” 一百万奖金?嫣然脑袋内转悠的全是这一笔巨额的数字,她本想着向老师解释清楚,这并非是她本人的作品,想要退赛。 可她一瞧见这笔丰厚的奖金,有些犹豫了。只要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偿还李潇溯的一百万,这样她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彩儿看了看旁边傻愣着的女子,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你在瞎想些什么?不会傻了吧!”顿了顿神色,又道:“昨儿李潇溯没对你怎么着吧?” 嫣然忙拉回思绪,摇了摇头。 第532章 番外 情(三十一) 猝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尖酸刻薄的嗓音:“顾嫣然,这幅作品是邱逸所作吧,你说,若是校方知道你剽窃他人作品当作参赛作品,结果如何?是重大记过处分,还是开除学籍?” 彩儿眉毛一横,怒目圆瞪道:“婷婷,怎么哪儿都有你啊,你哪只眼睛看到嫣然剽窃他人作品?没有真凭实据,你最好不要信口雌黄。” 婷婷双手怀胸,挑了挑秀眉,语气轻曼:“你问问她自己不就知道了,就她那木鱼脑袋会创作如此有创意的作品?彩儿,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难道不知道,她这几年的大学设计作业全部是邱逸帮她完成的。若不是当初邱逸一心一意想要跟她在一起,被她家里人暗自阻拦了他的前程,凭邱逸的满腹才华,怎么会沦落到当快递员的地步!还有高考前一天,若不是她的弟弟不分青红皂白的找邱逸来闹,邱逸会发挥失常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当年,顾嫣然处心积虑的接近邱逸,如今又假借他的作品上位,可真够可以的!我说,顾嫣然啊,你难道内心深处就没有半点对他的愧疚吗?你知道吗,如今邱逸前程尽毁,都是拜你所赐,你生来便是他命中的克星!如今分手了,竟然还想着利用他上位,无耻之极啊!” 彩儿气势汹汹咆哮道:“婷婷,你说够了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眼红嫉妒别人好,有本事你也设计一张设计图出来啊,吃别人捡剩下的,也不嫌噎得慌。” 婷婷冷幽幽的讥诮一笑:“我可没有剽窃的嗜好。” 顿了顿,她又红唇轻曼孤傲的慢悠悠吐出:“就算是剩下的,至少我捡到了,不像某些人,像个男人婆,没人敢要。” 说完,她神色倨傲,衣袖蹁跹的转身走了。 彩儿脸色青紫交错,气得想上前找她算账,居然骂她男人婆,她才是臭三八,喜欢勾三搭四的。 嫣然忙拽住了她,温声劝慰道:“行了,别气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 彩儿嘟囔着,一脸怨愤道:“就你心性好,她如此污蔑你,你居然能忍气吞声。你知道那八婆嘴碎的很,肯定四处传播你剽窃他人作品上位,到时你就算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嫣然目光幽远,似轻轻渺缈开口道:“这幅作品本就是出自邱逸之手,她并未冤枉我。作品是邱逸设计的,但其中的点子和想法是我提出来的。” 彩儿顷刻大惊失色,惊愕道:“什么?” 嫣然清淡勾唇,淡声道:“上次老师下了通牒,我本想着滥竽充数,没想到居然中标获奖。你也知道以邱逸的才华和设计天赋,能入围也算是名至实归。” 彩儿微微凝眉,略显沉重的看了看她半响后,方才缓声道:“嫣然,反正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也下不来了,若是这次真能获奖,你再跟邱逸好好解释一下,再说,若不是你找李潇溯拿那一百万,说不定他现在早就进了监狱。若是能拿到这笔丰厚的奖金自然是好,你欠李潇溯的钱也能还上,这样你便自由了,也省得总是受制于他,总觉得低人一等,看他的脸色行事,你这丫头天生傲骨,哪能受那份窝囊气。” 彩儿顿了顿,又继续道:“你也知道如今人言可畏,我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张扬出去,再说,你完全是无心的,就怕有心人作祟,一顿添油加醋的胡编乱造,往你身上泼脏水,反而毁了你的清誉?若是闹大了,恐怕到时你连毕业证都成问题,你和李泽最好还是私下把这事解决掉,你觉得呢?” 彩儿所思所想,恰好与嫣然的想法不谋而合,可刚才苏清的话语却宛如冰刀子般直刷刷的扎入嫣然的心窝内,令她难受不已。就算有幸获奖,这份荣耀原本就该属于邱逸的,她又怎么能自私而卑劣的将他精心设计的作品据为己有。 可如今若是说出来,她也难自辩清白,到时流言蜚语的宛如洪水猛兽般扑了过来。况且,若是现在退下来,这不是平白无故的让邱逸错失了这次良机,权衡利弊之下,她想着若是获奖了,她再把这奖金还给邱逸便是。 嫣然微微凝眉,无奈的轻叹一声:“算了,看来我只能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再跟邱逸好好解释清楚。” 彩儿不由白了她一眼,凉凉道:“诶,不然难道你跑到老师说自己只是无心之举,随意拿着别人的作品搪塞她,纯属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就算老师宽宏大量的原谅了你,这外面的人会怎么想……这风言风语的,往后你还如何在学校立足。搞不好取消了这次参赛的资格,最后还得不偿失。况且邱逸外婆的身体常年用药养着,也正是缺钱的时候,你可真是又遇到难事了。” 嫣然想了想,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 李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内。 一曼妙女子款款入内,上身是暗格子的条纹的衬衣,喇叭宽松的袖口,精致剪裁,小巧玲珑,淡蓝色的短裙包裹着俏丽的臀部,那颀长的双腿着着一双肉色丝袜。 她微卷的墨发垂落在双肩上,嘴唇上涂抹着艳丽的唇彩,显得干练而气场十足,乍一看,便知是久经职场的打磨和历练的精英人才。 只见着她扬手,将一沓资料递给正在办公的李潇溯,红唇微微启动:“李总,这是这次设计作品大赛历经层层选拔的三幅作品,其中两幅是出自于重本的建筑才子之手,另外一幅便是出于三流院校的,请李总定夺。” 李潇溯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方才缓缓拿过那三张设计图随意的扫了一眼,待瞥见署名处顾嫣然沫三个字眼时,他下意识的微微眯了眯眼眸,这张图纸如此熟悉,不正是上次在别墅里,他见过的那幅作品。 李潇溯微微眯着眼看了一会,不经意间的挑眉问道:“凌总监,你的意见呢?” 第533章 番外 情(三十二) 凌莞莞抿抿红唇,沉呤了一下,方才缓缓道:“以我个人浅见,我觉得这重本学校的两幅作品无论是创作思维还是在可实施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可以算是近乎完美。而另外一幅的作品虽然想法独特,令人耳目一新,也与咱们之前所设定的环保、健康、舒适的主题更为贴近。但可实施方面却有点天方夜谭之空想,有点脱离实际情况,毕竟是学生,缺乏实地操作的经验,所以我更倾向于前面大才子的两幅作品,无论那一幅都可以算作经典之作。” 李潇溯顿了顿神色,看了凌莞莞一眼,挑眉道:“思维固然重要,但创作更为重要。” 凌莞莞微微凝眉,沉呤了一会:“这么说李总是选最后一幅的作品?” 李潇溯简意赅道:“给设计者本人打电话,并让秘书部议定合约,下午就将合约给签下来,这件事我亲力而为。” 干净利落,从来不投泥带水,一向是他行事作风。凌莞莞跟在他身边多年,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点点头,忙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了几步,似猝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看了看李潇溯,方才将一包装精致的盒子递过去,轻叹道:“明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悠梦让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李潇溯淡淡的扫了那精致的礼盒一眼,继续埋首于手中的工作,语气清淡如水:“替我谢谢她!” 凌莞莞挑了挑黛眉,问道:“怎么不打开看看?” 李潇溯神色晦暗的凝着那份礼物,却是半响都未曾动作。 凌莞莞轻溢出一抹淡笑,似别有深意道:“李总,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心里头还没搁下吗?你们俩相爱这么多年,明明都在意着对方,却是僵持不下,退一步有那么难吗?” 这两人每年生辰,都会不忘给对方赠送一份礼物。即便分手四年多了,也依旧如此。可两人都是脾气极其固执掘强的人,就好像在赌着一口气似的,谁也不肯轻易认输。 以前他们也没少斗架争吵,可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两人便会和好如初,可这次居然分离了四年之久,关系也没缓和。 虽然莞莞不知其中缘由,难免也为这段青梅竹马的长达十年的爱情长跑,有点扼腕叹息。 李潇溯目光飘远,却是沉寂不语。 莞莞幽叹一声:“算了,你们俩的事,我也管不了,你们就互相作吧,迟早会作死的。爱情谈成你们这般,也真够累得。” 她无奈转身走了,李潇溯转目凝着那方形的盒子上,愣了半许后,方才缓缓打开,是一对精致小巧的香槟色的袖扣。 李潇溯转手扔在了抽屉内,又从口袋内摸出一盒香烟,抖了半响后,慢吞吞的抖出一根香烟。 火苗将烟点燃,顷刻间,浓浓烟雾滚滚袭来,朦胧了李潇溯那一双好看狭长的眉眼,带着隐晦不明的色彩。 那厢,嫣然和彩儿正在逛街,嫣然穆然定定的睨着橱柜内的一块精致好看的玉佛,那佛像外边是镶金的。 她还记得当初和邱逸一块逛街,当时他看到这块玉佩甚为喜欢,虽然只要三千来块钱,可对于那时的他们也算是天价了。 嫣然猝然忆起过往有了一丝心酸,想了半响,又觉得如今她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送礼物给他。 这个时候,她想起设计图的事,便想着算是拿这个礼物给他赔罪了。她想了想,还是便让服务员直接打包付款了。 彩儿砸了砸舌头,嘀咕道:“这傍上了大款就是不一样了,付款这么爽快。以前买东西磨磨蹭蹭的,这会一下就利索的大出血,这感觉是不是很爽?” 嫣然点点头,抿唇一笑:“是啊,爽的有点云里雾里。” 这每月李潇溯给她的生活费绰绰有余,平日里她也没用钱的地方,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苦巴巴的过日子了。她本想着继续在咖啡厅打工,这李潇溯不容许,她只得清闲着。 彩儿眨了眨那水灵灵大眼睛,一脸促狭的睨着她:“跟我说说呗,这玉佛到底是打算送给谁的?” 嫣然故作神秘的斜睨了她一眼,揶揄道:“秘密!” 彩儿暗自切了一声,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问道:“嫣然,你还没告诉我,那天,你和那个沈总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嫣然想了想,将那一晚惊悚的一幕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听罢,惹得彩儿睁大了眼眸,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这么说他真是你口中一直念叨的拆白党?” 嫣然重重的颔首,一脸正色道:“彩儿,我知道你报恩心切,但是那种牛鬼蛇神,咱们还是少招惹为妙,那些人都是干不正经生意的人。你那日没瞅见,他身后跟着那满身刺青的凶神恶煞的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人冷血残暴,最好能避则避,再说,当年的事,说不定他早就忘掉了。你啊,就别惦记了。” 彩儿目光幽暗,不以为然的嘀咕了一句:“哼,小时候我什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我才不怕呢,况且你没发觉他挺有英雄气概?就连房产大亨李潇溯也得敬他几分,你说他得多厉害啊,应该属于那种在申城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嫣然轻轻的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嗔道:“彩儿,你真的无药可救了。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这种人躲着点,否则,有你后悔的时候。” 猝然间,电话铃声响起,嫣然忙接通了电话,待听到那端的话语后,整个人处于呆愣状态。 彩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皱眉道:“傻妞,又在发什么呆呢?” 嫣然怔愣了许久,方才缓过神色,喃喃道:“设计作品获奖了,李氏的人通知我去签合同。” 彩儿兴高采烈的蹦蹬了几下,喜上眉梢道:“嫣然,你要发大财了!一百万啊,那得有多少钱呐!不管怎么着,你也得分一杯羹给我。” 嫣然轻哼了一声,“小财迷!” 彩儿笑嘻嘻的忙伸手揽了一辆的士,推搡着嫣然上了一辆的士。 一路上,嫣然有些忐忑不安,心中觉得有几分不踏实,就连手心也不由自主的沁出一丝冷汗来。 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许有些事虽是无心之举,但却有种刀被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从之感。 此刻嫣然便是这种感觉,踌躇不定。 第534章 番外 情 (三十三) 李氏集团不愧贵为商业王国,金碧辉煌自然不用说,这狂妄到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方独享整个大厦为办公楼,里面的陈设流光溢彩,处处彰显设计大师的经典之笔。 嫣然问了前台,说明了来意,那前台的目光似别有深意的在她身上扫了两眼,方才打了一通电话,说了几句,这才客套的微笑道:“顾小姐,请吧,咱们李总在办公室等您!” 嫣然点点头,礼貌一笑,道了一声谢,方才转身走了。总裁办公室处在80楼,整整一个楼层. 有秘书见到来者,忙笑呤呤的将卡往旁边刷脸,那宽阔的大门便往两边自动敞开,如此高端大气的地方,嫣然也是头次见。 嫣然定定心神,方才缓缓的走了进去,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申城的悻悻学子挤破了脑袋,也想进入李氏集团工作的缘由。 这里环境清幽淡雅,还特意给员工设计了休闲区域,每一处设计都奢华的令人发指的地步,关键是员工福利待遇在国内属于一流水准,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是无可挑剔的。 当然,这里用人极其挑剔,要通过层层选拔,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凡是能在此处工作的员工都是行业中佼佼者,精英中的精英。 如今身临其境,不得不叫嫣然想起以前和邱逸最大的愿望,也是能一块进入李氏工作,拥有丰厚的工资待遇,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赚钱买一间三居室的房子,过着平淡细水长流的小日子。 可是往往希望越大,失望便随后蜂拥而至,将之前所有的希冀推入万丈深渊。嫣然按压住心中翻涌的酸涩情绪,转目看了看坐在办公椅上的李潇溯。 他此时一身定制款的西装罩体,显得工整一丝不苟,浑身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指点江山的强大的气场和锐利之气,浑然天成,令人无端生出一种压力感。 像他这种孑然而立,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商人,不言不语,哪怕只是不动声色的浅笑,弹指一挥间,便可让申城的经济抖三抖的大人物,无形之中令人望而生畏,不可小觑。 此刻的他,与平日里生活中的他截然不同,多了似冷沉莫测,少了份温润随和。 嫣然站立在这偌大办公室,无形当中便感觉一股压力袭来,她动了动红唇,礼貌一笑:“李总!” 李潇溯挑了挑剑眉:“嗯,你来了,想必我的秘书已经跟你讲明来意,如果没什么问题,就把合约签了吧,至如奖金我会通知财务部三日打款到你的账号上。” 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完全的公事公办之态。 嫣然抿抿红唇,似犹豫了好久,方才找到了适当的措辞:“言总,这一百万奖金,我想把之前借您的一百万还给您,我仔细算了一下,差不多借您的钱一个多月,按照如今银行的利息来算,我付您双倍的利息,利息钱,我就欠着,很快就能给您还上。这样咱们之间就彻底两清了?” 李潇溯终于搁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黑眸似带着一抹讥诮之色,扬眉道:“顾小姐,跟我签订合约之时,难道没认真看过合同吗?契约时间由我来定,当然若是顾小姐想单方面违约,必须付十倍的违约金,顾小姐可想好呢?劝你一句,千万别意气用事,还有向南境的慈善基金注资的两个亿,又如何算?想跟我撇清关系,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果真还是个涉足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行事间如此鲁莽。若以你这样的智商上谈判桌,必定完败无疑。” 嫣然暗自咬咬牙,果真这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好对付,还借故把她说了一顿。她心里也跟着憋着一团火气,无处可泄:“李潇溯,你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不就是借了你一百万,如今我把钱还给你了,再说,我还陪你睡了一个多月,您是个商人,这般算起来,您也没亏啊。钱拿到了,还白睡了女人,这笔买卖多划算啊。再说,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慈善基金是给你们李氏涨脸面的事情,怎么这笔账一定要算我头上呢?” “出去!”李潇溯隐怒暗呵的嗓音猝然响起,阴测测的。 嫣然悄然的瞥了眼李潇溯那逐渐变得阴沉的面色,心也跟着一提。 她是一时恼怒,将心中的怨气给一股脑得吐出来了,心里爽了。可眼瞅着风雨飘零的架势…… 嫣然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小声道:“李先生……” “滚!”一个冷冰冰的字眼从男人薄唇咬牙吐出。 嫣然心中一抖,害怕他满腔怒火又兽性薄发,赶紧识趣的溜走了。 她刚走出门外,身后华丽的大门将自动的合拢,不由咧咧小嘴,颇有几分怨愤道:“简直不可理喻,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在那耍威风,得瑟了什么劲,还真以为我怕他不成?” 实事说明,她确实怕他。反正到时候把钱一还,毕业证一拿,她就偷偷溜走,看他找谁履行合约去。 嫣然紧蹙着眉头,想想就觉得可气,穆然抬眸,便瞥见几个秘书部的人纷纷将怪异的目光转移在她身上。 显然刚才那她嘟噜着小嘴巴,在那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看起来脸色不佳,那小模样倒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 这便不由引起她们几个惊愕猜忌的目光,甚至越发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嫣然尴尬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讪讪一笑,赶紧的转身一顿疾走,这秘书部的人可真爱八卦。办公室内,任何一道小消息,都可以成为他们闲余茶后的谈资,这也不足为奇。 一路上,嫣然跑的比兔子还快,穆然间,撞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上。顷刻间,散落一地的资料,零零散散。 嫣然忙道了歉,又弯腰将那些资料给捡起来,抬眼,便瞥见一身材纤细曼妙的女子。 那女子是属于那种看起来干练而魅力十足的妩媚女子,俏丽白皙的面容上画着精致得体的妆容,浑身溢出的巨人的气场,一看便知是女强人。 嫣然在打量她的时候,那女子探究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转了几圈,上身是一件清新绿的雪纺衫,下身着一袭碎发长裙,长发飘逸,自然垂落在双肩上。 第535章 番外 情 (三十四) 那双淡雅的双眸如水一般清澈透亮,尤其是身上自溢而成的自然灵气和青草气息,不沾染任何世俗之物,倒真是个香草美人。 嫣然忙将资料礼貌的递给她,冲着她莞尔一笑,这才慌慌张张的走了出去。 凌莞莞微微凝眉,凝视着那一道逐渐远去的纤细的身影,身后裙摆翻飞,似有暗香浮动。她却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好似在那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沉呤了一会,直到那道倩影消失不见,这才缓过神色来,将电话搁到耳边,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嗓音:“莞莞,你到底怎么呢?怎么好端端的电话突然断了,你没事吧!” 凌莞莞目光幽然的睨着门口空白处,猝然开口道:“我看到了一位跟悠梦背影极其相似的女人。” 电话那头的男人眉头一扬,咋呼呼道:“你是说李总前阵子费尽心思追的那小妞,何止背影相似啊,就连眉眼都跟悠梦几乎一模一样。只可惜那是以前的悠梦,如今她早就变味了,否则,他们俩也不会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了。” 凌莞莞微微凝眉,疑惑道:“什么小妞?” “就是叫什么顾什么来着,老实说,跟李总认识了这么多年,还头一遭见到他如此失常过,为了追她,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就像一只春心荡漾处于发情期的大灰狼。你是没瞧见那架势,不过也就追了差不多三个多月,后来就偃旗息鼓了,我猜测他八成是想着从那小姑娘身上找安慰,一时鬼迷心窍的热过了头。”电话那头的男人说道。 凌莞莞怔了怔神色,挑眉道:“是叫顾嫣然么?” 男人从阴暗的角落里露出了面孔,这是李潇溯的司机。司机原想了一会,方才点头应承道:“对,好像就是她,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凌莞莞神色恍惚,呢喃道:“你知道这次设计大赛最后获奖的是谁?就是这个张嫣然。” 司机闻言后,满腔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这李总向来赏罚分明,什么时候徇私舞弊过,他这次摆明是假公济私,中毒不轻啊。” 当时顾嫣然的设计图,他也看过,虽然想法独特新颖,出其不意,但另外两幅作品远远在她之上。 当时他还在想,这样的作品怎么也能入前三名,这李氏的别墅项目可是耗费巨资重金打造的高档别墅,为了筹划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没想到他居然会挑选出这张浅薄的设计图纸来,果真里面藏着猫腻。 花费几十亿,陪着小女人玩,他可真是掷千金以博红颜一笑,这李总心里到底在琢磨着什么,他实在想不透。就算他为了找心灵的慰藉,也不该如此挥金如土。 凌莞莞皱眉,温怒道:“这李总和顾嫣然两人关系不同寻常,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让你看个人都看不牢,你也真怂。” 司机一脸苦态,忙诉苦道:“莞莞,这事可不能全赖我啊,我以为李总纯属找安慰,玩玩而已,那晓得他会当真?再说,他和悠梦两个人的事,就像扭麻绳的越扭越乱,扯不清。你说说这些年来,我们俩因为他们的事费了多少心思,我知道悠梦是你的好闺蜜,可你不能因为别人的幸福便葬送自己的幸福?况且,依我看,这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分手四年之久,想要破镜重圆,早就圆了何必等到现在,你想想,当初悠梦跟李总提分手的时候,恰好是李总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李氏面临破产,他父亲心脏病突发突然去世。” 司机顿了顿,又继续说:“像当年这悠梦,若不是李总背后相助,她如何能成为如今风光无限的影视巨星?可她倒好,挺没心没肺的,说分就分了。怎么着如今看到李总飞黄腾达,她又想重温旧梦,你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 凌莞莞冷嗤一声:“你觉得她是这么贪慕虚荣的人?” 司机嘿嘿一笑,讨好道:“行了,宝贝,不聊他们了,咱们俩谈谈情。” 莞莞脸色一黑,怒嗔道:“谁要跟你谈情。” 司机邪魅一笑,“那咱们谈爱!” 莞莞怒嚷道:“滚!” 她旋即,便挂断了电话。 李家别墅内,嫣然慵懒悠闲的靠在躺椅上,嘴里在咯吱咯吱的啃着一大红苹果,目光睨着那远处层层叠叠的青山绿水,她在打电话。 嫣然咧着小嘴巴,嘟哝了一句:“行了,你就别劝我了,我不想去。” 彩儿挑眉问道:“真的不去?这次郊游可跟往年的不一样,咱们去的是古城,你知道邱逸的老家离古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反正周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散散心,顺道去看看邱逸的外婆,神不知鬼不觉的,李潇溯也不知道?” 嫣然咬苹果的动作微微一僵,沉呤了一会,猝然想起,上次在荒郊野岭李潇溯阴冷的警告她的话语历历在目,她压下心中烦乱的思维,微微眯了眼,暗声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点。” 彩儿点点头,只好失望的挂了电话。嫣然有些失神的目光放空,默默的咬着苹果,又过了半响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愣愣的凝着那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接通了电话。 那端传来一阵愤怒尖锐的嗓音:“顾嫣然,当初你恬不知耻的勾搭我哥,硬生生的拆散了我哥和婷婷姐,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看到我哥遇到困难了,便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脚把他给踹了,攀高枝去了!!你说我哥当初是瞎了狗眼了,居然会看上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女人。如今倒好,我哥被你害得被公司开除了,我外婆如今卧病在床,这些都是拜你所赐,你若是有点良心,就过来看看,要不是我外婆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我才懒得给你打电话,若是良心被狗给吃了,就别来了,好好过你的富贵日子去。” 第536章 番外 情(三十五) 那端怒气冲冲的吼完这些话,便挂断了电话。 蓦然,电话里传来阵阵忙音,刚刚给她打电话的女子正是邱逸的妹妹邱软。嫣然隔了许久,方才神色黯淡的挂了电话。 邱逸的外婆病重? 嫣然微微锁紧了黛眉,又想起设计图纸的事,躇踌了半响后,还是决定去古城一趟,一为看望外婆,二为想亲口跟邱逸解释图纸的事情。 她微微眯了眯眼,不由重叹一声,刚刚在办公室才把李潇溯那个霸王给得罪了,这会铁定不会同意让她周末去古城了,这般想着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顾小姐,先生回来了,让您一块用晚餐。”身后的佣人恭顺道。 嫣然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微叹了一口气,方才转身慢吞吞的下楼,脑袋内转悠的满是如何把金主给哄高兴了。 饭桌上,她心不在焉的拨弄碗里面的饭粒,默了好半天,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半晌,她方才支支吾吾道:“李先生,今天在办公室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说了许多轻狂的话,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泛泛之辈一般见识。再说,这幅设计作品能受您的青睐和认同,我深感荣幸,关于合约要不咱们改天就签,您看如何?” 等了好半天,李潇溯并未曾言语,只是慢条斯理的在用餐,甚至吝啬的都懒得抬眸看她一眼。 明显的冷暴力,完全拿她当空气,不搭理她。 嫣然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尴尬一笑,讨好似的忙给男子碗内夹了一只基围虾,柔声道:“多吃点!” 李潇溯冷淡的目光终于扫向了她,微微皱眉道:“我从来不吃虾,你不知道吗?还是说陈姨给你讲的规矩,没听明白?” 李潇溯犀利的目光猝然落在陈姨身上,冷声道:“她不懂规矩,你跟随我多年,也不懂?” 陈姨诚惶诚恐道:“是我教导无妨,还请先生责罚。” 嫣然一下急眼了,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牵扯到无辜的人的身上。 她忙讪讪一笑,不知不觉中也修炼了谄媚的功夫:“李先生,你千万别生气,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往后我一定悉心学习,好好钻研,一定把李家立下的家规当作八字方针来学。严格执行,保证不会有任何疏漏之处,还望您息怒!” 李潇溯目光微微一敛,这丫头刚来的那会闷不吭声的,跟个闷葫芦似的——沉闷,寡淡如水,如今倒越来越伶牙俐齿起来。 等了半响后,嫣然见李潇溯没有追究的意思,嫣然心中不由悄然的松懈了下来。 她这些天,也学聪明了,无非是嘴上卖乖几句,说几句软话,把他给哄高兴了,自己也能少遭罪,何乐而不为。 嫣然心中暗自悱恻,这丫的既然不喜欢吃基围虾,为何每天餐桌上却摆放着虾?而她这人最酷爱吃海鲜,自从跟家里决裂之后,这基围虾价格昂贵,平时那舍得花钱买,也只有嘴馋的份。 因此即便再没胃口,只要餐桌上有一盘虾,嫣然都会津津有味的吃了个精光。这会她又优哉游哉的吃得快哉,很快一盘虾都见底了,她才略显尴尬的收住手,拿着一旁的方巾讪讪的擦了手。 嫣然微微沉呤片刻,又小心翼翼开口道:“李先生,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周末我们班想组织学生一块去古城去玩,我想着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次难得的机会,可不可以向您请个假?” 旁边的陈姨忙提点道:“顾小姐,难道您忘记了明日是李先生的生辰?” 嫣然神色一怔,又是傻呵呵一笑,一脸窘迫之态,怎么这么凑巧,明天居然是他的生辰。 气氛徒然尴尬万分,似静等了好半天,李潇溯从皮夹内掏出一叠钞票来,轻轻淡淡的搁置在餐桌上,紧抿着薄唇,什么都没说,便转身走了。 嫣然傻愣了一会,凝着那一叠钞票,狐疑了好半天,她不太确定的看了看陈姨:“他这算是同意呢?” 见陈姨微微颔首,嫣然喜不自胜。她忙喜滋滋的拿起那叠钞票,打算上楼去给彩儿打电话。 书房内,李潇溯伫立在阳台上,嘴角似勾勒出一抹浅显的弧度:“给我定一张明天上午飞去古城的机票,越早越好。” 挂断了电话,李潇溯剑眉微微一扬,嘴角溢出淡淡的笑意。他转身走了出去,进入另外一处房间内,习惯性的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未瞥见一抹纤细的身影。 窗帘浮动间,似若隐若现的瞥见一身着卡通式睡衣的曼妙身姿,乌黑的长发懒懒的被一水晶发夹憋住,那朦胧曼妙的背影,散发着轻灵独特的气质,浑然而成。 嫣然好似在打电话…… 李潇溯怔愣了一下神色,方才转身打开抽屉,拿过里面搁置的一本蓝色文件夹。 猝然间,他微微凝眉睨着那抽屉内赫然出现的一方形的精致的盒子。怔了半晌后,他方才打开那盒子。 里面静幽幽的躺着一玉佛,一看便知是男性佩戴的,那玉佛纯色很一般,但好在设计精巧好看,只需一眼,便很难让人忘怀,他嘴角微微一扬,不动声色的重新将它归位。 李潇溯再也坐不住了,他就走了过去,撩开那清新的窗帘,双手环臂,斜靠在门槛之上,挑了挑剑眉,嗓音带着一丝轻快地问嫣然:“你在给谁打电话?” 嫣然猛然一惊,有些惊慌的转过头来睨着背后突然出现的李潇溯,那凌乱的发丝飘逸在唇边,她往旁边捋了捋,愣愣的伸手,倒像个乖顺认错的孩子:“我刚才给彩儿打电话,不信你看?” 李潇溯似愉悦的轻扬了嘴角,他走近些,她以为他想拿手机,谁知李潇溯捋了捋她耳迹的碎发。 旋即,他微微抬起她小巧白皙的下颚,看着她那洗的发白的陈旧的卡通睡衣上虽然很俏皮可爱,但也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泄露一丝旖旎春光:“我给你买的睡衣为何不穿?” 嫣然有些难为情的微微蹙眉,衣柜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情趣睡衣,薄如蚕丝,穿在身上就跟透明似的,不是无端引诱人犯罪,她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穿。 第537章 番外 情(三十六) 只是这些话,只能心中懊恼埋怨几句,嘴上自然是断断不敢说的,这男人反复无常,上一秒可以给她天堂,下一秒就彻底翻脸,让她下地狱。 此刻,嫣然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他。 李潇溯瞅着她那憋屈的小模样,顿觉得心情愉悦极了,他薄唇宛如一缕柔风轻轻的在嫣红的红唇拂过。 嫣然不敢动弹分毫,只是将脊背挺的笔直的,由着李潇溯予取予舍,但那吻不似平日那般野蛮霸道,显得轻柔了许多。 他细细的吻了一会,方才附在她饱满的耳垂般,媚媚低语道:“记得把睡衣换上,等着我!” 嫣然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表情却是跟着勉强笑了一下。李潇溯唇角的笑意越发肆意了些,转身便闲适的走了出去。 此刻,嫣然的脸色早也崩不住,阴沉一片,只得懊恼的将手机往玻璃圆桌上一扔,有些气结的转身进了屋子。 嫣然顺手拿着那床上静幽幽的躺着的玩具熊,愤然的扔在墙角,来回走了好几圈。末了,又凝着那玩具熊,想了想,只得将它给重新拾起来,随意的往床上一扔。 就这般她呆愣的坐在床尾许久,方才慢吞吞起来,打开衣柜,随意挑选了一件略显保守的淡紫色的真丝睡衣,领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淡紫色蕾花边,显得风情而妩媚。 嫣然突兀的咬唇半许,暗叹了好几口气,方才磨磨蹭蹭的准备换上。 她脱掉上衣,准备解开胸衣纽扣之时,穆然听到身后李潇溯醇厚而性感的嗓音,伴随着妖妖娆娆的媚态,语气轻佻:“要不要我帮你?” 嫣然大惊失色,怒目瞪着门口突然出现的一具颀长伟岸的身影,恼羞成怒道:“你怎么不敲门?” 她慌慌张张的拽起那睡衣往身上一档,睨着对方一副玩世不恭之态,顿时俏脸气的通红,双目嗔怒道:“你眼睛乱瞧什么?出去!赶紧的出去!” 李潇溯嘴角的笑意更妖媚了几分:“行了,你身上那一寸肌肤我没看过?再说我进自己的房间,很正常嘛,为何要敲门?” 李潇溯居然一反常态的走了过来,玩味流转:“来,嫣然别害羞了,我替你换上?” 嫣然吓得花容失色,忙一股脑得溜进了洗手间内,仓皇而逃,紧接着门被猛然关上,发出“砰”的声响。 李潇溯好笑的扬声道:“给你五分钟,否则我就来捶门了。” 这男人向来是言出必行,从来是说一不二,绝对不会开玩笑。记得有一次,他嫌弃她在洗手间磨蹭的时间太长了,硬是一脚踹开了门,像拎小鸡一般的拎着她,而后就是上下其手,生吞活剥的。 这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温润风度,那都是对外的,一旦跟他独处的时间长了,便知道他其实骨内丑态毕露。 嫣然慌慌张张的连忙将那一袭真丝睡衣换上,怔了怔神色,就这般光着小脚丫走了出来。 她低垂着眉眼,双手不安的攥着衣摆处,略显拘谨的杵在那里,倒真有一种等着上刑场的绝然之态。 李潇溯目光深邃的凝着眼前的小女人,细肩带的真丝睡裙,如水银般缠缠绕绕的细腻的紧跌在她朦胧的曼妙身姿上,柔顺的黑发松散的披露在雪白的双肩上,那裸露的肌肤,在迷离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迷人而妩媚的光泽。 如今的嫣然就宛如陈酿千年的小妖精,媚惑世代的芸芸众生。 李潇溯呼吸不由一紧,猝然上前,便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旋即往旁边的床上一扔,接着一具高大的身躯便覆盖了上来,嫣然的手下意识的推搡着李潇溯健硕有力的胸脯。 李潇溯转目凝着她嫩白的玉手,目光一敛:“再推?我就把你的双手给捆起来。” 嫣然吓得肩头微微一抖,忙松了手,那泛着水雾的眼眸紧紧的凝着男子,男子定定的睨了她一会,方才轻轻渺缈的啄着那一张娇艳十分的红唇。 吻了一会后,他嗓音沙哑黯淡猝然问道:“你会接吻吗?一动不动,我还以为自己跟木鱼接吻?” 他敛眉凝了她良久后,那薄唇似无奈的轻叹一声。 猝然间,那双厚实的大掌上,烙铁般的烫人的温度袭来,惹得嫣然一双眼睛,茫然而无措的撞入李潇溯黑眸。 嫣然猛然一个激灵,忙怯生生的按住他作祟的大掌,微微凝眉。其实她内心深处是很排斥跟他在一起,那种极致的痛苦生不如死,这种煎熬而漫长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特别是他有时候来的直接而干脆,速战速决,那种剜心的疼痛宛如进入人间地狱,简直痛不欲生。 嫣然小声道:“我自己来!” 她那狭长的睫毛宛如脆弱的蝴蝶般扑闪扑闪的,带着几分娇柔和羞涩,又咬唇揶揄道:“我怕痛!” 李潇溯唇角似溢出一抹讥诮之色,嗓音也随着清冷了许多:“你也怕痛?痛点好,给你长点记性,省得每次跟我一块,都是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痛也许能让人刻骨铭心,记住教训一点。” 嫣然紧咬着红唇,那双水灵灵的眼眸似泛着一抹薄雾,雾气薄薄,她小心翼翼的带着几分试探的轻轻的将红唇触了过去。 这是学着他吻她的模样,轻轻碾磨,一点一滴,一浅一深,那模样倒是很是虔诚而认真。 李潇溯那正肆意作乱的手方才消停了下来,双目宛如深潭般凝着嫣然。 这一夜,天堂和地狱,都是出自于李潇溯之手。 次日,嫣然忍着身子的酸疼,便急匆匆的赶到学校集合,还好没有迟到,她刚上了巴士,彩儿便向她招了招手,嫣然忙走了过去。 彩儿便将旁边的位置挪了一下,皱眉道:“嫣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一大清早就精神不郁,怎么你家老佛爷又折腾你一宿?” 此刻,嫣然脑袋还晕晕沉沉的,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目光放空,喃喃自语道:“彩儿,你说为何那种事,这么痛?” 彩儿此刻正在吃着薯片,她差点噎了一下,怪异的看了她半响后,忽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戏谑的抬手指了指她,“这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就是不一样,连说话都带着一股不一样的味?” 嫣然轻打了一下她的胳膊,轻嗔道:“你说什么呢?” 彩儿显得很无辜,耸耸肩,打趣道:“这我那知道,我又没尝试过,要不改天咱们俩去看片,好生学习学习?” 第538章 番外 情(三十七) 嫣然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她。 这彩儿反倒来劲了,反而一脸正色道:“嫣然,我说的是真的,你想想,你若是把老佛爷给摆平了,这样你捞的好处不就多了?我听说你越主动,越煽情,男人就越爱?不试试怎么知道?” 嫣然顿觉得骨头酥麻一片,皱眉轻呵道:“彩儿,原来你也很闷骚。” 彩儿贼兮兮笑的更肆意了。 一路上,嫣然倒是没兴致陪她探讨这种深奥的问题,不一会,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到达古城,嫣然找领头的班长请了假,连酒店都未落,便直接坐大巴去了邱逸外婆所在的村落。 一路颠簸,走得是崎岖的泥巴山路,将近两个多时辰方才下车。此刻,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她又走了半个时辰泥巴路,这才到了邱逸家里。 这里的山村不似大都市那般繁花似锦,都是高楼大厦,修建的都是古老破旧的瓦片平房,若是雨水下大了,屋顶漏雨是常有的事情。 嫣然刚步履进屋子内,一身穿碎花长裙的妇人忙迎上前来,那衣料虽然廉价,但放在这种地方,款式还算好看的。毕竟这落魄的山村大多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裳,四处都是补丁,这妇人倒算得上时髦了。 那妇人温和的握住她的手,一阵感叹道:“嫣然,你来了,都怪我嗜赌成性,被朋友给诳骗了,想着炒股能赚钱,没想到亏得血本无归,还骗着儿子去贷款,差点把邱逸害进了监狱,好在如今有惊无险,这钱是还上了,可我妈这个病……” 说到最后,邱逸的母亲李凤已然有了一丝哽咽:“按理说,你如今跟邱逸分手了,我也不该麻烦你,可如今我妈急着动手术,差不多要二三十万,咱们这到底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这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如今我身上连半分钱都没有,婷婷上次的钱也全拿来给邱逸还账了。若非走投无路之下,我也不会让人麻烦你,你放心,这钱算是借的,等有钱了,一定会还你。” 当初这李凤骗儿子邱逸说外婆病重,急需四十万动手术,邱逸想都没想,便找中介公司利用高额的利息贷款。 邱逸想着把那栋小洋楼给卖了,估计也值得三十多万,再东拼西凑点,四十万准能在一月之内给还上。 谁知道,这李凤居然拿着这笔救命钱去炒股,最后亏得血本无归,而且还瞒着邱逸早就在半年前把那栋小洋楼用来抵赌债了。 其实,说起来这邱逸的父亲本是这村里的第一首富,之前靠捕鱼为生,还修建了本村唯一两层楼的小洋房。 邱逸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还算富足有余的,可惜后来他父亲患病去世后,他的母亲整日沉迷于赌博,家里再多的家业也会坐吃山空,没几年光景,日子越来紧巴起来。 好在邱逸争气,学习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他的母亲为了供养他读书,考上名牌大学,有出息,只好让他的妹妹邱软初中都未毕业便辍学了。 这一直是邱逸耿耿于怀的事,加之又高考失意,始终觉得他有愧于他这个妹妹。 所以大多数时候,这妹妹邱软任性傲慢,他都纵容着。 后来利滚利息滚息才不过短短几月时间,就滚到了五十万,这件事,直到收到银行的传票,嫣然方才知道邱逸欠下巨额的贷款。 说心里话,嫣然对李凤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件事是导致她和邱逸分手的最直接的导火索。 她的过分热情和谄媚,嫣然显得很平淡,不过抿抿红唇,淡声开口道:“伯母,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外婆的。” 李凤一阵热泪盈眶,泣声道:“嫣然,还是你有良心,枉费外婆没白疼你一场,这些日子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都怪我这之前拿出一笔钱炒股,狠狠地赚了一笔。这刚开始尝到了甜头,也就没有收手,想着等赚了钱,再把那栋小洋楼给赎回来。我妈身子不太好,住在这破旧潮湿的屋子内,对她的病也不好,没想到功亏一篑,都是我手贱。” 李凤又在那泪眼婆娑的连连自责,嫣然只是淡淡的看了看她,不发一言。毕竟若不是她嗜赌成性导致的这一系列事情,她和邱逸也不会分道扬镳。 穆然间,背后传来邱逸略显薄怒的嗓音,“妈,你叫她过来做什么?” 邱逸皮肤有些黝黑,显然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的缘故,但依旧掩盖不了他俊逸之气。 他光着脚丫,那裤脚被挽得老高,背上还扛着一把锄头,显然刚从地里干活回来,那破旧的衣裳上还沾染了零零散散的泥土,浑身的香草气息。 邱逸搁下锄头,转身便直接拽着嫣然往外走,“赶紧的,你走,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李凤抬手指了指儿子,斥责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人家大老远的跑过来,这远来是客,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的,你让人家姑娘去哪里?” 邱逸没搭理母亲,一直将那一抹娇柔的身子骨给拽拉到了外面,他方才罢手,皱眉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嫣然看了看邱逸,有一丝心疼溢出心尖,一顿酸涩道:“什么叫不该来的地方?邱逸,难道你还在为分手的事而生气?” 她抿抿红唇,似苦涩一笑,“没错,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是我贪慕虚荣,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该恨我的。” 邱逸目光幽远,似沉呤了良久后,他方才寥寞孤寂的开口道:“你来这里,他知道吗?” 嫣然黯淡的垂了眼帘,却是未从答话。 邱逸轻哼一笑:“若是让他知道,你不远千里来跟情人幽会,他会怎么想?还是你盼望着跟我继续藕断丝连,脚踏两只船?” 嫣然脸色一暗,气的发颤:“邱逸,原来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邱逸轻挑了剑眉:“那不然呢?当初斩钉截铁跟我提分手的是你,如今不远千里跑到我家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干嘛?说实话,我倒有点摸不透了,难道是对我余情未了,想着死灰复燃?” 嫣然抿抿红唇,似默了良久后,才酸涩开口道:“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我私自拿着你的设计图纸去参加李氏公司举办的设计大赛,最后获奖了,可以获得一百万的奖金,这笔钱恰好可以给你外婆治病。” 第539章 番外 情(三十八) 嫣然顿了顿神色,又闷声闷气道:“当然,你若想以剽窃罪起诉我?我接受,只是就算起诉,也得等拿到这笔奖金再说,我怕李氏单方面解除合约,到时什么都没捞着,这样对你也是一种损失。还有,等奖金拿到手后,我会主动向校领导承认我剽窃作品参赛的事实,争取把该享受的名誉还给你,或许你也能凭此进入你一直梦寐以求的李氏集团。具体要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罢。” 末了,嫣然定定的看了他一会,方才黯然道:“抱歉,打扰了。” 眼见着嫣然默默转身欲走,邱逸忙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皱眉道:“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 嫣然冷淡的甩开他的手,凉凉一笑:“从今往后,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好像与你无关吧?” 邱逸眉色晦暗,无奈一叹,这丫头就是仗着他一直搁不下她,才这么任性凌迟着他的心。对于嫣然,他是又恨又爱,两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天知道,她能千里来找他,他有多振奋高兴。 可一想及如今她已然属于李潇溯的女人,他便自卑而颓废的没了半点能挽留她的资格,他能为她做得,便是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干涉她所追求的流光溢彩的生活。 有些情是搁在心里头的,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也时时刻刻的牵挂着她,不知她是否过的安好。 他想,这也许就是他对她的一种阔达的爱吧。这世间所有的情爱,并不是据为己有,才算真爱。 邱逸怔了怔神色,忽地好笑的挑眉道:“行了,你这丫头真是越说越没边了,什么剽窃,有那么严重么?再说作品的创意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若按理说,那一幅作品也有你一半的功劳,何为剽窃之说。嫣然,你听我说,以前咱们一块创作设计出不少作品,可结尾处署名都是写的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虚实的名誉,可这次就由你代替我们俩一块共享这份荣誉行吗?这幅作品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你有权行使任何权力。而我呢,只是适时的提了一丁点建议而已,你千万别觉得有心理负担,这件事到此为止行吗?” 嫣然眼眸泛着一抹水雾,不知是何缘由,只是想哭:“邱逸,可那一幅作品明明也有你的功劳,我不能这样。” 邱逸下意识的,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端,宠溺一笑:“我说是你设计的,那就是,再说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你的便是我的,那我的也就是你的,永远不分彼此,怎么如今倒跟我见外起来。嫣然,这本该是你应得的,无需向我道歉,不过,至于奖金你得跟我平分,怎么着,你得犒劳犒劳我这个师傅调教出如此聪慧的徒弟。” 嫣然皱眉,尴尬的笑了笑:“不行,都是你的,再说我也不缺钱。” 邱逸闻言后,脸色暗沉一片,似凉薄一笑:“是啊,你如今最不缺钱,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 嫣然小心的窥探了一下他的神色,诺诺道:“邱逸,我不是那个意思。” 邱逸长叹一声:“行了,快进去看看外婆吧,她挺想你的。” 嫣然点点头,旋即便随着邱逸一块进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内,那木板床上躺着一骨瘦如柴的老人。 外婆的满头白发,已然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待见到门口的人儿时,脸色一喜,忙略显艰难吃力的唤了声:“嫣然,你来了。” 嫣然眼眶一红,还记得上次她同邱逸一块来看望外婆时,她还挺康健的,还能生活自理,拉着她的手亲热的聊了许久邱逸小时候的事情。 如今才不过半年未见,她的脸上消瘦暗沉了许多,双唇泛白,整个人萎靡不振。嫣然忙哽咽的上前来,握住老人那精瘦露骨的手:“外婆,我来了。” 外婆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意来,气若游丝道:“来了就好,有生之年,我还盼望着你和邱逸能结婚,生个大胖曾孙子了。” 嫣然心中一窒,但面色却是含笑应承着:“会的,等外婆身子骨养好了,就可以看我们的婚礼了。” 老人宽慰一笑,点点头。 李凤见她们聊的热络,也难得见母亲这般开心,忙朝着邱逸使了使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李凤又往屋内望了一眼,朝着邱逸吩咐了一声:“让她们聊着,这嫣然大老远跑过来,想必还没吃晚饭。你去给我打水,我随便的炒几个菜,咱们一块吃个饭。” 邱逸点了点头,忙利索的撩起袖子准备干活,这里的人家都还是用着古老的井水。 他将木桶丢入井内,旋即便拉着绳子,将木桶给提上来,再将水灌入旁边的大水缸内,如此反复数次。 一旁的李凤便在旁边摘青菜,默了半响后,看了看儿子,问道:“当初你和嫣然不是好着了,听婷婷说,那丫头一直追你,为了跟你在一块,还跟家里闹掰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分手呢?” 邱逸宽大的暗色的衣袖沾了一下额前冒出的细密的汗珠,脸色微微一僵,冷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李凤不由暗哼了一声:“你这臭小子,分明拿着鸡毛当令箭,因为这事,没少念叨我,再说她也不能因为这事就跟你分手啊。她家大业大的,恰好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接济一下你又能怎么样?不就是区区五十万,在他们有钱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我年轻时候的一盒化妆品的钱都不知道多少贵了,要不是……” 她暗叹一声,又道:“算了,不提了,以前的事都如过眼云烟了,人各有命,咱们也只能认命。你们分手了也好,想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块,你说说你和婷婷两人两小无猜,我也盼望着你们能喜结良缘。邱逸,你就听妈一回吧,只要娶了婷婷,往后你将前程似锦,扶摇而上,不会像现在这般连个工作都没着落。” 邱逸冷哼一声,讥诮道:“娶她?你确定我会扶摇而上?” 第540章 番外 情(三十九) 母亲生性贪慕虚荣,趋炎附势,邱逸打小就见怪不怪了。 这婷婷早年间丧父,家里也算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水,与自己的家境差不多,谈何让他前程似锦,简直是天方夜谭罢了。 李凤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找人算过命,都说她命格显贵,有旺夫之命,你若娶了她,就等于有了个聚宝盆。” 邱逸又不屑的哼哧了一声:“妈,都什么时候,还迷信这些呢?” 李凤瘪瘪嘴,长叹道:“迷信点好,说不定有朝一日就梦想成真了。” 隔着邱逸家老远,一身着粗布大衣的妇人手上挎着一篮子新鲜鸡蛋走了过来。 那妇人笑容明媚,眉宇间似卷着一抹清秀。虽然饱受风霜岁月的摧残,但依旧难掩那妩媚之姿,想必年轻之时,也是个倾城貌美的美人。 这李凤本就是个从骨中流露出来的娇媚万众的女人,可眼前的妇人其姿色却远远在她之上,她们二人据说年轻之时,是附近村里的两支花,引起当年不少年轻小伙子们垂涎若渴。 可偏生那妇人却宁愿守寡,也未改嫁他人。她们二人曾被称为媚态纵生的虞姬,只是不知这样貌美的女子怎么会流落到这穷乡僻壤之地。 当初,嫣然初次见到她们二人之时,还愣了许久的神,甚至还找邱逸确认过,她母亲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拐到这里来。 当时邱逸还傻乎乎的拍着她的小脑袋,取笑她电视剧看多了,想象力真丰富。 那厢,妇人到了屋内,李凤就跟着笑了笑:“妹子,你来便是,还带这么多鸡蛋做什么?” 那妇人将那篮子鸡蛋给搁在一旁,微微蹬着身子,利索的帮着李凤摘青菜,笑着道:“听说家里来客人了,家里的鸡下蛋也快,我也吃不完这些,便给你拿过来一些,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李凤随口问道:“对了,婷婷在干嘛?” 苏梅眉梢一扬,叹道:“去菜地内摘菜了,这不听说你家里来了客人,想着好好款待人家。以前这孩子一年到头都不着家,这次听说邱逸回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只是他们俩怕是有缘无份。” 李凤黛眉一拧,悄然的往屋子内瞄了一眼,轻嗔道:“什么有缘无份?来的那丫头跟咱们家邱逸早就分手了,当时我瞧着他们这对就不会长久,果不其然,听说如今她傍上了大款把我们家邱逸给踹了。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妈病重,我怎么会腆着脸让软儿去求她?” 李凤越说越来气,还轻哼了一声,不屑的又嘀咕道:“她的家人嫌弃邱逸没前途,女儿跟着要吃苦,瞧不上我家儿子呢。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觉得她配不上咱家邱逸,要不然当年,他父亲去的早,他何苦成这样?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她转目看了看苏梅好一会,忽地别有深意道:“妹子,不是我说你,你真打算让婷婷一直过这种贫穷的日子,只要你想,咱们……” 苏梅心中咯噔一声脆响,忙慌张的打断道:“行了,凤姐别说了,当初我决定跟你来到这里,就想好了,这辈子都不打算见他,你就别劝我。” 李凤神色一暗,幽叹道:“梅妹,你这又是何苦了,这么多年了,据说他始终都未放下你。” 默了半晌后,穆然身后传来婷婷脆如铃铛般的嗓音:“逸哥哥,家里没什么菜,我给你抓了只鸡。” 婷婷手中拎着鸡,那鸡梗长着脖子在那咯咯的叫唤着,四处还扑腾着不少鸡毛,这会见到院子内两人,忙笑呵呵唤了一声:“妈,凤姨。” 李凤笑嘻嘻道:“婷婷,这怎么好意思了,让你破费了,要不让邱逸把鸡钱给你?” 婷婷忙摇了摇头:“不用了,一只鸡而已,谈什么破费的?” 婷婷灵动的身影一闪,忙急匆匆的蹿进了厨房,这会看到邱逸在忙忙碌碌的烧饭,屋子内浓烟四起,她将鸡递给男子,黛眉一扬:“去把鸡给杀了。” 毕竟打小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什么农活没干过,邱逸利落的接了过来,拿着菜刀利索的一刀下去,那之前扑腾的鸡便顷刻间偃旗息鼓了。 邱逸又准备烧开水拔毛,而苏清便在一旁烧柴火,那旺盛的火苗发出滋滋的响声。 婷婷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珠,四处张望了一下,双目迷惑道:“逸哥哥,你家来的客人了,怎么没见到他?” 她的话音刚落,便瞥见从隔壁的屋子内突然蹿进来一抹曼妙的身姿。 那女人上身是宽松版的月白色衬衣,下身包裹着笔直的牛仔裤,就那般孑然而立,浑身上下散发着清丽脱俗的灵动之气,倒是与这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婷婷脸色青白相交,没想到来的居然是这个不速之客,她居然还热情洋溢的去给她到鸡笼抓鸡,弄得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重的鸡屎味! 这些年来,婷婷似乎已经习惯了大都市精贵的生活,若不是听说邱逸回来了,她才懒得回到这鬼地方来。 婷婷冷讽了一句:“顾嫣然,你追的倒挺远的,对了,不知道你攀附的金主知不知道你来这呢?” 嫣然淡淡抿唇:“这些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婷婷一脸愤然之色,却碍于邱逸在场,她又不好发作,只能独自生着闷气,这顾嫣然都分手了,还想着恬不知耻的粘着邱逸。 见着嫣然走了出去,婷婷忙拍了拍手中的灰尘,也跟着走了出去,一把拽住嫣然的胳膊,压低嗓音沉怒道:“顾嫣然,你别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的?” 嫣然轻勾了唇角,云淡风轻道:“不好意思,婷婷,我这人特健忘,不知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 婷婷脸色气的一阵红、一阵白的,怒声道:“你说成全我和邱逸的?如今出尔反尔,你究竟想干嘛,难不成又想反悔呢?你就不怕李潇溯把你给撕了?” 嫣然冷淡的甩开她的手,淡声道:“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只是……” 说着,嫣然微微顿了顿神色,一字一句又道:“没错,我是想着成全你们,可是否把他给牢牢拴住,也得凭自己的本事。难道还是你对自己如此没有自信,担心我们会死灰复燃?” 婷婷气得脸色发紫,“你!” 她向来是这般孤傲不凡。 那厢,苏梅忙唤了一声,“婷婷,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青菜拿进去给邱逸,赶紧的把菜给烧了,都这个点了,顾小姐也该饿了。” 第541章 番外 情(四十) 婷婷暗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旋即便走过去接过菜篮子,往屋子内走去。 李凤的目光也旋即停留在嫣然身上,忙谄媚招呼道:“嫣然,快过来坐,我去给你沏杯茶,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李凤利索的将身子围着的围裙给扯了下来,便扭动着那妩媚的腰肢进了屋子内。 嫣然礼貌的唤了一声伯母,便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一旁的苏梅慈目看了看她,温声道:“我常常听婷婷提起你,她打小任性惯了,若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你可千万别跟她置气。这孩子打小就喜欢邱逸,后来冷不丁的你把人家给抢走了,她心里多少有些窝火。可是毕竟这男女情事,讲究缘分,咱们长辈也管束不了,只能一切随天意。” 嫣然抿抿红唇,低声道:“伯母,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苏梅点点头,叹息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天会眷顾你的。” 两人就这般聊了几句,这苏梅给嫣然的印象便是一颇具有知性美的妇人,倒不像那些农村里的乡野泼妇,显得知书达理,温婉贤淑。 想必年轻之时,定然是出身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不知怎会落在这种地方。她的身上似布满了神秘的色彩,有着巨大的魔力般,不由自主的引人发掘。 这个苏梅应该是那种内心深处藏着秘密有故事的女人。 嫣然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伯母,您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苏梅眸光幽深,温和一笑,“能干什么,土农民一个。” 嫣然微微摇了摇头,满眼狐疑道:“我觉得不像,您啊,倒是个书香味浓重的读书人。” 苏梅轻笑了一下:“年轻的时候读过几本书,那能跟如今你们这些大学生相提并论。” 她们就这般闲扯了几句,不一会,便饭菜上桌,飘逸着阵阵香味,他们是在院子内用餐。 这乡下的乡土气息和幽静皎洁的氛围,自然是大都市比不上的,尤其是露天用餐,别有一番韵味和惬意。 这邱逸的厨艺自然是一级棒,虽算不上美味佳肴,但每一样口感俱佳,又显得绿色而健康。 李凤倒是一个劲的热情的往嫣然碗内夹菜,笑着道:“嫣然,你今儿可有口福了,平日里邱逸可是从来不下厨的,今儿还亲自为你下厨,你可得多吃点。” 婷婷忙亲密的挽着男子的胳膊,努了努小嘴,一脸甜蜜得瑟:“那是自然得,若是往后我和逸哥哥结了婚,我就可以天天享清福了。” 她微微半眯着眼,笑得娇媚:“嫣然,到时欢迎你经常来我家做客。” 婷婷示威一般,当众挽着邱逸的胳膊,整个小脑袋小鸟依人的倚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她那一脸恬谧的笑意,睨着对面嫣然,似蕴含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李凤见他们这般亲密无间的模样,一脸惊喜,“邱逸,你们好上了?” 见邱逸并未否定,李凤笑得更欢快了,转目看了看苏梅,喜不自胜道:“妹子,我说什么来着,这他们俩青梅竹马的缘分,怎么说断就断了。看来他们这是好事将近,咱们就等着喝他们小两口的喜酒了。” 苏梅也面色一喜,微微颔首:“若能亲上加亲,自然是甚好。” 李凤那清脆的不可遏制的笑声,几乎盈满了整个院子,这会她转目睨着旁边面色暗沉的嫣然,方才有些尴尬的止住了笑声。 “嫣然,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吃菜啊,虽然你和咱家邱逸分手了,往后也能以朋友处着,咱们家也随时欢迎你。” 嫣然按下心中的酸涩,莞尔一笑:“伯母,我吃饱了,你们慢点用。” 一家人用完晚饭后,邱逸在阳台上找到了那一抹熟悉而纤细的身影。 她微微昂着小脑袋,双腿盘坐在地上,目光晦涩未明的睨着墨空。那一头黑发随着晚风吹起,泛着涟漪的幅度,神色略有些恍惚。 穆然,身后响起一抹混合着习习晚风清凉的嗓音猝然响起:“在想什么?” 嫣然微微愣了愣神色,撩了撩唇角飞扬的碎发,嗓音幽幽暗暗似带着一抹沙哑:“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情不自禁的问出了这一句,方才觉得有一丝不妥,如今的她又有何资格去质问他,可为何看到他和别的女人成双成对,却心如刀绞,如此在意。 邱逸神色黯淡一片,目光飘远,也随着她盘坐在地上,语气寥寥淡淡:“人生之中既然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对于我来说,跟谁在一起又有何区别?” 与其这样,还不如选一个令母亲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也许至少能让母亲欣慰高兴。 嫣然愕然,也许他们都知道,这一段情永远也回不到原点了。 沉呤了良久后,嫣然唇角淡淡的溢出一点点笑意,幽幽然道:“邱逸,你说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痴男怨女?有情人为何就不能终成眷属?人家都说初恋是最真诚美好的回忆,可往往初恋只是短暂的,很难长长久久。” 邱逸眼眸微微暗了暗,幽叹道:“你也别这么悲观,李潇溯是个好男人,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爱上他,为何不尝试给自己一次机会?这世上本就有些东西会不由自主的逝去,可以缅怀,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还不如彻底忘怀,重新开始。” 嫣然收回了目光,怔怔的凝着邱逸,问道:“有朝一日,你也会爱上她吗?” 邱逸看着她的目光徒然深邃了几分,沉呤了许久,方才淡声开口道:“也许吧,这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嫣然心中涩然一片,有酸酸涩涩的情绪溢出了心头,缠缠绕绕,令她悲凉万分。 又似隔了许久后,邱逸微微眯了眯深谙的眼眸,突然出声道:“嫣然,咱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 嫣然心中一凉,佯装淡然一笑:“可以啊。” 邱逸目光幽深的凝着她几秒,忽地又将目光移到别处,再也未出声。 嫣然苦涩一笑,不知何时开始,他们既然陌生到无话可说。 第542章 番外 情(四十一) 嫣然还犹然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手挽着手,亲密无间的依偎在一起,看着月亮,诉说着脉脉情话。 两个人讲述着彼此之间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一切岁月静好,恨不得就这般促膝而谈直到天荒地老。 可如今,此时此刻,既然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彼此各怀心思。 似沉默了好久后,嫣然从怀里拿出来一方形盒子,黛眉微微一扬:“这个送你?” 邱逸轻笑一声:“这算是分手礼物?” 嫣然笑笑,微微颔首:“算是给彼此留个念想吧!” 邱逸神色怔愣了片刻,并未接了过来。 嫣然苦涩一笑:“你放心,不是用的他的钱。” 邱逸晦涩不明的怔了怔神色,方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静幽幽的躺着一散发着幽幽光芒的玉佛。这是有一次他陪嫣然逛街,一眼相中的,没想到她居然还记着。 邱逸愣愣的凝了好半天,出口的嗓音已然有了一丝干哑和不自然:“谢谢你,嫣然。” 嫣然抿唇一笑:“什么时候跟我这样客气了?还记得以前你没少给我送礼物,可我却难得正正经经送过东西给你……如今补上,可却来不及了。” 以前她每天盼望着等赚够了钱,就把那玉佛给买下来,然后再把它当作惊喜送给他,谁知如今却成了一种分离的眷恋。 人生就是这般戏剧化,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猝然间,空中传来一突兀尖锐的女性嗓音:“哥,你们俩在干嘛了,这都分手了,还搞得这么腻歪的,你这分明是偷情嘛。别忘了,你如今的女朋友是婷婷姐,不是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她是如何狠心抛弃你的?” 见自家哥哥半响都未动,邱软不由又拔高的嗓音吆喝了一声:“喂!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妈找你商量外婆的事。” 邱软一身粗布大衣,扎着一马尾辫,微微垫着脚尖,昂着小脑袋,满眼愤然之色的瞪着那阳台上的一男一女。 邱逸有些温怒的看向妹妹,皱眉道:“你不是去婶子家吃饭了?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这婶子家有电视机可以看,每回不到三更半夜,她是不会着家的。 邱软翘着小嘴巴,怒气昭然道:“你还说呢,今儿家里有鸡吃,你居然不叫我?” 邱逸一边沿着梯子下来,一边随意开口道:“行了,不就是一只鸡,也值得你嘴馋成这样,下次再杀一只不就完了。” 邱软看了看哥哥,扁扁嘴,怨念出声道:“以前你要上学,我没办法,只能窝在这穷山沟内。可如今妈说要把外婆带到省城去看病,我不管,这次我怎么着也得去大都市长长见识,我才不愿意一辈子窝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邱逸淡淡的目光斜睨了她一眼,不耐开口道:“随你!” 旋即,他便转身离开了。 邱软抬手指了指正优哉游哉的坐在阳台上,恣意的摇晃着双脚的嫣然,怒目圆睁道:“喂!狐狸精,你给我下来。” 嫣然语气轻曼,扬眉道:“你让我下来,我偏不下来。” 邱软努努小嘴,一脸傲气道:“你个死丫头,这阳台是我们家的,免得沾染上了一股子狐骚味,晦气!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拜山神,信菩萨,尤其讲究风水,你这种女人注定伤风败俗。” 嫣然呵呵一笑:“既然说我伤风败俗?那为何打电话叫我过来?怎么,难道你不想救你外婆呢?” 邱软脸色一暗,猝然间梗塞的一句话也瘪不出来。 只瞧着嫣然轻飘飘开口道:“若想把你外婆的病治好,往后对我最好客气点。” 邱软冷哼一声,暗自磨了磨牙:“我哥当初真是瞎了狗眼了,居然会看上你这种货色。” 说罢,她愤然的甩头便走了。只留下嫣然半昂着头,独自一人微微阖着眼眸。 有晚风拂过,吹乱了那一头顺滑细腻的青丝,迷乱了眼眸,同时也迷乱了她杂乱无章的心。 ………… 翌日,邱逸在地里锄草种菜,以前他干农活,嫣然也会在旁边帮衬着点,能亲口吃上自己种的青菜,总是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感,这日也是如此。 嫣然上身着一件男性宽松的灰色衬衣,下身也是破旧的休闲裤子,她裤脚被挽的老高,头上戴着一顶编制的草帽。 这倒像活生生的农妇装扮,只是手上的活计略显的几分生疏和僵硬。 邱逸在前面动作麻利的挖着坑,嫣然便微微弓着腰,将篮子中的种子均匀的晒在坑里。今日太阳毒辣,一会功夫,两人额前便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儿。 邱逸看了看身后嫣然眉目专注的模样,似沉默了半响后,才开口道:“嫣然,别干了,赶紧的回去吧!” 嫣然手上的动作一僵,脸色晦涩一片,喃喃道:“你这是想赶我走?” 邱逸眉梢幽深,穆然不语。嫣然怔了怔神色,压下心中的涩然,僵硬的挤出一丝笑意:“你放心,等帮你做完这些,我就走。” 说完,嫣然手上的动作不由加快了些。穆然,眼前多了一张纸巾,伴随着邱逸温和的嗓音:“擦擦吧,我是说让你回去休息一会,怕你累着。” 嫣然微愣了一下神色,扯了扯唇角,旋即便接过那纸巾,却是微微垫着脚尖,细致的给邱逸擦额前的密密麻麻的汗珠,猝然一笑:“瞧瞧,你流的汗比我还多。” 男的俊朗,女的清雅,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猝然间,一粗汉光着脚丫瞅着二人,傻呵呵直笑,打趣了一句,“哟!我说邱逸,你这是从哪里拐骗的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啊?这进了大城市走了一遭就是不一样,不像咱们这穷酸样找不到媳妇,只能花钱去买?” 嫣然手上动作微微一愣,忙脸色一红的收了回来。 邱逸用踏在肩上的毛巾随意的摸了一把脸上淌下的汗珠儿,皱眉道:“傻二楞,你不去地里干活,在我这瞎晃悠什么劲?” 第543章 番外 情(四十二) 那傻二愣嘿嘿一笑,一屁股往草地上一坐,又悠闲的点燃了一根香烟,眯了眯双眼:“哥,要不咱们商量个事?反正你是咱们村唯一的大学生,不怕找不到媳妇,不像我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你既然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就把婷婷让给我呗?您不能霸占着两,让我老牛家断子绝孙啊?” 邱逸一边利索的干活,一边清清淡淡的开口道:“喜欢她就去追,别在我废话。” 傻二楞急眼了,一脸苦恼道:“我倒是想啊,可她压根连正眼都不瞧我。我爸妈还商量着要不到大都市给我花钱买个俊俏媳妇,说是只要是母的,能传宗接代就行,咱们这儿的人不都这么干的。” 邱逸脸色一怔,斩钉截铁道:“贩卖妇女,这是违法的。” 傻二楞暗自不屑的哼了一声,摆摆手:“什么违法?狗屁,就咱们这穷山窝内,谁愿意嫁过来?先把人五花大绑强上了再说,等生儿育女,也就安生了。” 他的目光又猥琐的落在嫣然那娇好曼妙的身姿上,不怀好意道:“我说咱们村的姑娘各个都变着法的想往大都市奔?也只有这小妞不远千里找情郎,我说哥,你该不会找一个傻子吧!” 他咧了咧嘴,指了指脑袋,有几分怪异又开口道:“她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嫣然不由抬眼瞪向那人,那傻二愣皮肤黝黑,一身脏兮兮的破旧的衣裳,浑身的汗臭味。 这里的男子除了邱逸外,其他的都是邋里邋遢的,一月到头才洗一次澡,很不讲卫生。 她懊恼出声道:“你才是白痴!” 傻二楞嘿嘿一笑:“哟,不是傻子,还听得懂人话?哥,你这次可捡了个宝贝了。” 这会有个壮汉隔着老远,便大声吆喝了一句:“邱逸,你们家来贵客了,赶紧的去看看吧!开的是四轮的小轿车,可带劲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瞅见这么华丽的小轿车。” 这穷山窝内见多的都是拖拉机,这一年到头都难得见上一会小轿车,自然稀奇的紧。 闻言,嫣然脸色一白,那手上盛满种子的筛子也蓦然的丢落在地,零零散散散落一地。 邱逸看了女子半响后,不由上前握住她的玉手紧了紧,似给她无声的安慰。 手心猝然传来的温度,令嫣然拉回了思绪,她神色寂然的看了看邱逸,就连嗓音似含着一抹轻颤:“恐怕是他来了……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你先走,到时一口咬定没见到我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邱逸揉了揉她满头青丝,轻笑一声:“慌什么,不是有我吗?” 那端,傻二楞不知他们在聊什么,他本兴致勃勃的去瞧戏,见后面两人没跟上,不由又急匆匆的折了回来,吆喝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快走啊,说不定是你们以前的亲戚找上门了,哥,你好运来了。” 邱逸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先去,这会他紧紧的握住嫣然的手准备往前走。 嫣然神色一颤,犹豫了一会:“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要露面要好,像他那种滔天权势的人,若真较真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还是……” 嫣然欲转身便走,邱逸在后面追了几步,长臂一捞,将她紧紧的揽入怀内,心疼至极道:“既然你不想见,那我们便不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邱逸拉着她的玉手,便往另外一处疾步离开。 穆然间,身后传来一股醇厚而温润的男性嗓音:“嫣然,你去哪里?” 那高大矜贵的身躯,猝然从那枯黄的密集的杂草中闪身而出。优雅如斯,唇角牵着淡淡的温润的笑意,宛如从天而降的谦玉公子,柔和温润的宛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这男人就是这般心思莫测,明明笑着,却可以轻巧的杀人于无形之中,可有时明明是动怒了,可一瞬间便柔润似水,总是深沉的令人揣摩不透。 这种男人尤其可怕,心思藏的深,隐匿的密。 此刻,嫣然整个身形微微一颤,如坠冰海之中,整个脸色也跟着刷白一片。她转目凝着那旁边的一推杂草,莫不是刚才的一幕,李潇溯都瞧了个真切……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居然毫没察觉! 反而是旁边的邱逸,握住她的玉手紧了紧,以示安慰。他悠悠转身,笑眯眯的瞥着走过来的李潇溯,礼貌开口道:“哟!原来是李总来了,有失远迎,还望您莫见怪!” 邱逸低头看了看嫣然,又道:“这不,前阵子我妹妹不懂事,我外婆身子骨不好,一直嚷着想见嫣然,便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你也知道嫣然心软,基于朋友的情谊过来看看,想必李总应该不会为区区小事而责怪嫣然吧!” 李潇溯剑眉一扬,双手闲闲的抄进口袋内,一身定制款的高端西装罩体,显得玉树临风,浑身淡雅精贵之气尽显。 他只是浅显勾唇一笑,便令人敬而远之,孑然而立,宛如与这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潇溯的唇角依旧是形同虚设的笑意,那笑意怎么瞧都不达眼底,语气清幽幽道:“邱先生,我的女人长了嘴,她自会向我解释,就不劳烦你来越俎代庖了。” 邱逸张口想说点什么,嫣然忙朝他暗自递了一个眼神,稳稳心思,方才惊惧不安的往着李潇溯那边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那步履与此刻的心情般格外的沉重和忐忑。 她慢吞吞的走到李潇溯面前,低垂着眉眼,悄声低语道:“走吧,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再说!” 李潇溯温润的挑了挑剑眉,那大掌似刻意般轻轻的摩挲着嫣然那白皙修长的脖颈,动作显得格外轻柔,慢悠悠道:“嫣然,你也太淘气了,你不是说想去古城旅游,我就同意了。就算你想借此过来看望一下故友,也该提前跟我说一声。你就这般一声不响的走了,电话也不接,你也不想想,若是在这穷山窝内遇到劫财劫色的穷凶恶极之徒,这人生地不熟的我该如何救你?” 嫣然垂着小脑袋,诺诺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李潇溯这才缓缓的收了手,似笑非笑道:“这才乖嘛!” 第544章 番外 情(四十三) 他目光悠悠转向在邱逸身上,不轻不重开口道:“对了,邱先生虽然就读的是三流学校,但也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专业水准更是无可挑剔,可为何在申城无一家建筑设计的公司敢录用你?你可想过其中缘由。” 邱逸无所谓的轻扯了一下唇角,满脸的漠然。 李潇溯沉呤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加深:“惹了不该惹的人,仕途尽毁,真的值得吗?” 邱逸眸光微微一敛,幽深一片,继续保持缄默。 反而是嫣然一脸狐疑的凝着旁边的李潇溯,质疑道:“你什么意思?” 难道邱逸在申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并不是父母的缘故,而是李潇溯在背后搞了小动作? 仔细想起来,她母亲白若为人一贯清高,父亲也是不会这样赶尽杀绝,那么这一切…… 能让邱逸在上海毫无立足之地的,也就只有他了! 而邱逸此刻的沉默,更加坚定了她内心的猜测,他也许早就知道,只是未从点破而已。 李潇溯阴森森的目光凄厉的扫了嫣然一眼,幽声道:“把你们这对有情人一块送入地狱好不好?” 言语间好似说着寻常话,可话一出口,就宛如平地上一惊雷,惊起层层惊涛骇浪。 李潇溯就是这般的人,不见锋利,却已然将敌人打的溃不成军,表情温温淡淡的,似不甚在意,或则随便的轻描淡写,但却决定生杀大权。 就好比现在,明明是无关痛痒的一句问话,却令嫣然浑身僵冷颤抖。她深知他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他向来言出必行,若真动了真格,她和邱逸绝对尸骨无存。 李潇溯定定的睨了她一会,瞧着她那惶恐不安的神态,不由微微勾了勾凉薄的薄唇,似讥诮一笑,转身便阔步走了。 嫣然愣愣神色,方才垂着眼帘,默默的跟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到了邱逸家门口,便看到簇拥着一推的人群围着那小轿车指指点点。 或羡慕或惊奇或嫉妒或谄媚之态,千姿百态,对着那名贵的小轿车议论纷纷,谈的甚为起劲。 这会,众人瞥见那一抹颀长高大的身躯款款而来。明明是温婉如玉的谦谦公子,却偏生身上的那种矜贵和强大威慑的气场,却不由令人心中生出几分敬畏之意,纷纷让出了一条道来。 嫣然垂着脸,无视周围异样的目光,紧跟着李潇溯一块上了那一辆小轿车。 人还未坐稳,迎面便是一巴掌宛如疾风般猝不及防的劈了过来,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隐隐的疼处传了过来。 嫣然愕然迷茫的水眸睨着李潇溯,却是欲哭无泪。 只瞧着他薄唇轻启,嗓音清亮如水:“我从来不打女人,赏你一把掌,算是给你长点记性!我要你知道,什么事该为,什么事不该为!顾嫣然,千万别触碰我的底线,否则,我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究竟如何!” 他这次是真的动怒了,才下这般狠手,不留余地。 李潇溯也不去瞧嫣然那泪水婆娑的委屈掘强的模样,只冷声开口道:“开车!” 一路上,沉寂如水,气氛压抑的难受,却无一人敢说话。 两人各自坐在座位两边,目光幽幽的凝视着车窗外斑驳的树影,各自暗藏着心思。两个人彼此之间似隔着万层雾霭,有一道永远越不过的横沟。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一辆宾利汽车缓缓的拐进了古城,这里人流如织,真是风景如画。 这古城最出名的便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江,江的两岸一直保存着千年的古韵,皆是原汁原味的吊脚楼,鳞次栉比的排列着,码头边拿着棒槌洗衣服的姑娘笑声朗朗,格外动人。 一到了夜晚,这里星灯闪烁,璀璨耀眼,宛如绝世盛景一般,真当是妙不可言。 顾城里头自然是风景秀丽,古色古香浓重,一切皆保留着原来的本色,远离城市的喧嚣。算得上是独留一份寂静,一份祥和。 青石板铺的街道,四通八达,明清时代木制结构的古色的房子错落有致,宛如一幅浓墨淡彩的中国山水画。 因为来往游客诸多,车子只能缓缓而行。 嫣然凝着这清幽淡雅的美景,蒙上着一层古典的韵色,也难怪世人皆道这城是适合情侣旅游的圣地。 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的地方,总是格调柔媚,情韵绵绵,好似柔润而静美的爱恋。 车子宛如蜗牛般在前面婉转行驶,司机透过反光镜小心的睨了眼李潇溯深沉的神色。 李潇溯向来没什么耐心,但唯独在顾嫣然面前,却是耐心至极。 这会瞥了一眼前面拥堵的密集的人群,瞅着李潇溯并未动怒之色,司机不由悄然的松了口气。 昨日,这李潇溯便来了古城,本想着跟嫣然好好出来旅游一番,放松一下心情。 恰好昨日也是李潇溯的生辰,他放下狐朋狗友,专门跑到这地方来,就是为了找嫣然。没想到嫣然确实手机关机,他找了她一整天…… 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跑到村里,跟旧情人偷偷幽会。也难怪大老板忍无可忍动了怒,甚至还动了手。 其实,李潇溯原本是个挺有绅士风度的男子,内敛而沉稳。这些年来从来不拈花惹草,对于女士也向来保持该有的风范,温温淡淡的,替不上什么兴趣。 这些年来,底下人给他找过不少妙龄精致的女人,千秋百态的各种各样的都有,他却坐怀不乱。 唯独对这个顾嫣然,他却是穷追不舍。司机还是这四年来,第一次见到老板这种疯狂到几乎痴念的地步去追求一个女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车子方才在一民宿住所停了下来。李潇溯连头也未回,便转身直接下了车,嫣然愣了愣神,迟疑了一下,方才跟着李潇溯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依旧古韵浓重,洋溢着风土人情。 嫣然其实特别喜欢这种古典建筑,觉得韵味无穷,清幽而别致,小桥人家之感,很舒适惬意。她的性子属于慢热,自然也喜欢这种慢里条斯的格调。 第545章 番外 情(四十四) 入房间内,那古典的窗户打开,入目所及,便是江水从古城墙上婉转而过,江中泛舟渔船点点。吊脚楼鳞次栉比,清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 李潇溯伫立在窗户旁边,目光微微眯了眯,突然出声道:“去洗澡!” 嫣然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脸色白了又白,此刻让她去洗澡,又是在气头上,还不得把她给弄的体无完肤。 她内心深处极其恐惧跟他在一个卧室里,就连平日他都是野蛮而强悍,若动怒,更甚之。 李潇溯回眸睨着她还呆愣的杵在那里,一动未动,脸色一沉,挑眉反讥道:“怎么,还想我帮你洗?” 他瞅着她那一身脏兮兮的罩着宽松版的男士衬衣和裤子,心里就直冒火,当时若不是按压着心里的怒火,他恨不得当众撕裂了她。 李潇溯猛然走了过去,沉着脸,一把拎着嫣然的衣襟粗鲁的直接往洗手间走过去,不由分手的直接蛮横的撕扯她身上的衣裳,三两下便将她剥了个干净,再拿着喷头就往她身上喷水。 此刻,嫣然头发凌乱,由着那水珠子喷晒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整个薄弱的身子微微蜷缩在一起颤抖着,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眸却盈满了泪水,饱满而绯红的双唇被紧紧的咬着,倔强而隐忍。 李潇溯见不得她那一副脆弱无辜的模样,默了半响,将喷晒往她身上一扔,嗓音清冷:“给你十分钟,自己洗!” 旋即,他也没再管她,径自走了出去。 嫣然微红着眼眶,就这般匆匆忙忙的随便洗了一下,旋即便将那白色的浴巾包裹着那妙人的身姿,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 她赤脚踩在地面上带起一片的水泽,始终低垂着眉眼,显得很是柔顺乖巧。 李潇溯也没看她,那矜贵白皙的双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慢悠悠的抽着,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雅贵宛如琥珀幽然之气。 就连吸烟也是这般儒雅的男子,这世间真是罕见,李潇溯是一个从骨子中散发魅力无穷的男人。 待一根香烟抽完,李潇溯方才缓缓的将烟蒂给捻灭。 嫣然一直垂着眼帘,待眼前愕然出现一双皮鞋时,娇躯不由微微怯懦的后退了一步,那居高临下的男性嗓音霹雳的压了下来:“你躲什么躲?” 嫣然整个人僵硬住,双目惶恐的睨着李潇溯,颤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因为……” 李潇溯纤细的手微微抬起她的下颚,目光微敛,语气一贯的清幽莫测:“顾嫣然,你违约在先,作为回礼,我该是不是也送你一份大礼?” 嫣然微微凝眉,有些后怕的凝着他那双深邃宛如幽谭般的黑眸,偶尔似能看到丁点温情。可短暂温情以后,便是冷如冰雹。 那就宛如一片浮云,想要抓住,却一晃眼,便消失不见了。李潇溯就宛如天上的这片云,云起云落间,总是飘逸不定。 须臾片刻后,门外的门铃声响起,李潇溯旋即松开了手,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方才打开房门,从司机手里接过一袋子,旋即扬手往她身上一扔:“穿上它!” 嫣然愣愣的接过,那紧蹙的黛眉似还思索着李潇溯刚才的深意,想着是要回赠她一份什么样的大礼,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自始至终,他向来是以掌舵者的姿态,对她发号施令。而她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唯唯诺诺的顺从。 待得打开袋子,嫣然就看见,这是一袭具有民族风味的长裙,凹显出嫣然玲珑剔透的曼妙身姿,显得娇媚动人。 她凝眉,无心欣赏那镜中倒映出来的美人,稳稳心神,方才暗自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咬唇,低眉,是她惯有的神态。她偶尔也很善于察言观色,只要惹他动怒了,她都是这副柔顺脆弱之态,显得有几分楚楚,似又透着一丝幽兰的灵气。 尤其是裹着一袭淡雅的长裙,仙女范十足。宛如空谷中的一缕幽兰,不染任何杂质渲染。 李潇溯淡淡的睨了嫣然一会,方才转身走了过去,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根古典的白玉簪子,轻轻的挽着她一头青丝,将那玉簪子插了进去。 那温润的羊脂玉散发着淡淡幽幽的光芒,恰好与她身上的长裙相得益彰。 他的动作轻柔,很是娴熟,很显然,以前应该给过女人梳理过发丝。嫣然目光流转淡淡的阴影之下,是浑然天成的忧郁和淡雅的气息。 她微微转了转目光,小心翼翼的睨了睨李潇溯。 “走吧!”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嫣然神色微微一怔,忐忑的跟上。 车子在一游艇旁边停了下来,此刻,天色已然灰蒙蒙一片,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黛的墨色,那游艇上皆是衣香鬓影,推杯问盏间,暗香浮动,妩媚柔情流转。 此地,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之场所。嫣然不适的微蹙了黛眉,她这人天生不喜应酬,更不喜这种浮华流转的场所,咬唇半响,方才磨蹭着跟在李潇溯身后。 那游艇上,海风习习,美人婀娜多姿,艳丽无比。这确实是适合男人调情玩乐之地。在这里,只要肯掷千金,想玩什么,皆有可能。 李潇溯迎风而来,宛如谦谦玉公子,自然引起不少周围那些妙龄女子频频抛来媚眼,风情婉转。 他依旧闲闲淡淡的神色,唇角一贯的温润的笑意,那身上散发的强大的逼人的气场,无论处在何地,他都是那种属于鹤立鸡群的大人物。 美人们只能垂涎若渴,却不敢轻易近靠。 李潇溯径自走了进去,自然颇具有眼力劲的经理谄媚的迎上前,客套一笑,“李总,您今晚想玩什么?我好替您准备。” 李潇溯挑眉问道:“我想赌一场,把你们的老板请过来。” 那经理一边在前面狗腿的带路,一边诚惶诚恐道:“李总,今晚咱们老板不在这里。” 李潇溯别有深意的目光流转在身后窘迫的嫣然身上,清淡一笑:“如果说赌资是我的女人,想必他一定感兴趣?” 经理双目迷惑不解,他们老大哪会缺女人,旋即不自然的目光在身后那清丽的小身影上流转了一圈,确实脱俗淡雅,算是美人一枚。但这种货色,老大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暗自压下心里的讶异,谄媚着点了点头。 第546章 番外 情(四十五) 反而是李潇溯轻轻摇曳着杯中美酒,神态恣意的半眯着眼眸,悠悠然的品着红酒,而嫣然全场拘谨不安。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听到朗朗的笑声渐渐靠近。这声音是那般熟悉,那般磁性十足:“李总,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沈某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话音刚落,一抹凛然霸气的身躯便愕然出现在包厢内,那人一身黑色披风罩体,漫步走了过来,往皮质的沙发上懒洋洋入座。 原来是沈秦,他锐利的目光转到李潇溯神色,轻笑道:“不知李总今日想赌什么?” 沈秦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嫣然身上,带着几分耐人寻味,惹得她猛然身子一抖。这沈氏和李氏是死对头,自从这沈氏猛然崛起之后,抢走了李氏不少的生意。 两人在商场上尔虞我诈,斗得死去活来的,这会倒显得亲密无间起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久别重逢的兄弟相聚。 商场如战场,前一秒,他们还可以在酒桌上谈笑风生,称兄道弟的,下一秒,等酒桌一下,便可以置你于死地。 可他们要斗,何必牵扯到她?嫣然心中正悱恻,耳畔便猝然响起一道声线冰冷的男性嗓音,面色却依旧谦玉之分:“就赌她如何?” 嫣然瞅着李潇溯似笑非笑的黑眸睥睨着她,整个人如坠冰窟,脸色白了又白。没想到他居然拿她当赌资,一脸愕然沉痛的凝着宛如陌生的李潇溯。 沈秦挑眉一笑:“李总当真舍得?” 李潇溯清淡一笑:“有何不舍?女人嘛,买来就是玩的,若赌赢了,我要你们酒吧20%的股份,我若赌输了,她跟你如何?” 沈秦精锐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目光又似意味深长的落在嫣然身上,只是几秒,便移开了目光,调笑了一句:“李总,这如意算盘可打的真响亮,用一个女人换酒吧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笔买卖可真划算?” 李潇溯剑眉一挑,缓声道:“这些年来,沈总在女人身上掷千金的风流韵事干过不少吧?我前阵子便听说沈总送一刚出道的嫩模一架私人飞机,不过是你们酒吧20%的股份,按照市价来算差不多也就值得三四个亿左右吧。老实说,我给张家的公司都砸了三个多亿,这做生意讲究的是互利共赢,我李潇溯可从来不会做赔本的生意,还是说沈总怕了,没胆量跟我赌一场?” 沈秦眼底的寒光微微闪了闪,沉呤了片刻后,又是朗朗一笑:“可以,赌一场又如何?这世间还没有我沈秦怕的人和事。” 嫣然转目凝着两男人把她当玩物般恣意摆弄,手心紧紧的攥着裙角,早就冷汗一片,不由暗自咬唇,凉薄一笑。路本来就是她自己选择的,就算再苦,也得坚持走下去。 顷刻,有服务员上前来准备东西,李潇溯和沈秦先后坐在了一长方形的牌桌旁,嫣然却独坐在沙发上,独自凉凉的喝着闷酒,那红酒一杯悉数灌入肚子内,火热一片,很难受。 他们定的是三局两胜,前两局是平手,关键在最后一局,周围的空气顷刻间便静谧了下来,只听到刷刷的洗牌的沉闷的声响。 嫣然心微微一颤,就连手中攥着的酒杯也跟着紧了紧,接着那寂凉幽静的室内充斥着李潇溯沁凉的嗓音:“嫣然,好歹陪了我这么久,赶紧的还不快过来,给我打打气?” 嫣然轻勾了一下唇角,苦涩溢满了心头,怔愣了半响后,她方才磨磨蹭蹭的走到李潇溯身旁,呆呆的站着。 嫣然心却不由自主的揪在了一起,若是他真输了,难道真的会把她送出去? 她心中暗自权衡了一下,与其跟着这沈秦嗜血暴戾的男子,还不如待在李潇溯身旁,至少他不会拿枪指着她的头,把她吓得半死。 这般想着,她看向沈秦的目光就宛如看着一从地狱来索命的阎王爷,狰狞而恐怖起来。她真的很怕死。 嫣然不由紧紧的攥着手中的精致小包,连带着呼吸一下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们比的点数,嫣然看不懂牌,又在如此诡秘紧张的气氛之下,她手心不由沁出了丝丝冷汗来。 只瞧着李潇溯手拿着三张牌,嘴角微微一勾,依旧是那种势在必得的温润的笑意。 他扬眉矜贵的睨了睨对面的沈秦,旋即便将纸牌反面轻巧的放在桌面上,再悠闲的点燃一根香烟。 如此紧要关头,他居然有兴致在那兴致大好的吞云吐雾,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从未惧怕过。 这种自信和城府显然是经过日积月累慢慢打磨出来的,那表情深沉莫测,变化多端,总是让人揣摩不透深谙的心思。 半响后,李潇溯挑眉轻笑一声:“沈总,你先来?” 沈秦精锐的眼眸微微一闪,便将正冒着浓浓烟雾的香烟咬在嘴里,神定气闲的打开牌,旋即往桌上一扔,顷刻间引起周围唏嘘惊叹一片。 显然这牌很大,李潇溯必败无疑。 嫣然见这周围的惊讶喝彩的阵势,不由刚刚落下的嗓心眼顷刻又被提了上来,悄然的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李潇溯,依旧是那种闲暇寡淡的神色。 她不由苦涩勾唇一笑,也许在他心里,这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赌注而已,就算输了,也只是简单的输了一件随时可弃之的玩物,仅此而已。 李潇溯顿了顿神色,方才缓缓的将底牌给翻了出来,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齐刷刷的似不可思议的睨着他。 伴随着李潇溯那清凉而淡薄的嗓音响起:“沈总,你输了。” 这好似毋庸置疑的口吻,沈秦别有深意的目光淡淡扫了那一抹纤细的倩影一眼,似流转着几分邪魅之色,呵呵一笑:“看来今日我无福消受美色,只能愿赌服输。” 沈秦转头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又吩咐底下人一声道:“速度点,还不快拿纸笔来?” 他这么一唤,倒引起了嫣然的目光,旋即望了过去。 第547章 番外 情(四十六) 只瞧着送笔墨来的女子长相虽然妩媚,但眼神却是显得锐利冷沉的,她简单的着一身干练精致的工装,上身雪白色的衬衣,下身黑色短裙包裹着身子,微卷的墨发披散在双肩之上。 洁白如雪的脸颊上却画着精致的无可挑剔的妆容,看年龄应该与她不相上下,但却显得比她成熟风韵了许多。看起来,这个女人应该是沈秦的贴身助理。 此刻,萧宁儿黛眉紧蹙,急声唤道:“沈总!” 这酒吧的股份非同小可,难道真就拱手送给了李潇溯? 沈秦唇边泻出一丝淡笑:“我沈秦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向来言出必行,又怎么能失信于人?还不快去。” 萧宁儿咬咬红唇,似犹豫了片刻后,方才转身走了。须臾片刻后,她将议定的合约拿了过来,两人双双签字,一切尘埃落定。 桌上的两个男人,明明暗火外露,但依旧笑意绵绵的握手言和,又彼此间寒暄了几句,李潇溯方才携着嫣然转身幽幽的离开。 整个过程,嫣然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就好似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回归了远点,好似一成未变,又好似有什么东西悄然的变了。 那一幕确实的存在过,也让她再一次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地位,说白了,对于李潇溯来说,她就是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自始至终,都无关紧要。 萧宁儿凝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离了视线,终于按捺不住皱眉道:“沈总,这么多年了,你逢赌必赢,什么时候输过?为了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吗?” 就凭借沈秦的牌技,就算棋逢对手,遇到百年难遇的数学天才李潇溯,但至少也能打个平手。 更何况,沈秦只要稍微动点技巧,出老千,恐怕第一局就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给撂倒了,何必熬到最后一局,甚至还故意输给了他。 沈秦向来心狠手辣,玩情玩欲玩权,喜欢一切东西都在他掌握之中,他若出身在古代,必定能成为统治世间万物的王,此刻却心软了。 当时,最后一局之时,她发觉沈秦的视线始终或深或浅或有意或无意的流转在那一抹曼妙的身影上。 那顾嫣然的担心害怕,甚至恐惧颤抖,他都看在眼里,也许就是她那一副脆弱茫然的可怜模样,却令沈秦动了恻隐之心。 明明知道李潇溯布局,就是为了引他入局,他居然还满不在乎的往里钻。这不是一贯沈秦行事的风格,他这人冷血残暴,更没有什么同情心,也不爱多管闲事。 况且像她那般姿色的清透脱俗的女子,随处可见,也没什么独特之处,更谈不上什么绝代倾城之姿。 比她貌美有气质的女子有之,为何沈秦却单单对她非同一般? 萧宁儿自从十三岁就跟在了沈秦身旁多年,也见惯了他婉转美色之中,却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从未当过真,可偏生这次,他居然为了那个女人破格。 这令她惊讶的同时,也产生了淡淡的嫉妒。 此刻,沈秦眼眸微微一敛,漫不经心的掸了掸指尖的烟灰,轻描淡写道:“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这样的事我干过不少。怎么,今天你倒觉得稀奇起来了?” 萧宁儿故作正色道:“沈总,那不一样,她是李潇溯的女人。” 沈秦邪魅一笑,微微的半眯了眯眼眸,嗓音沙哑:“他的女人怎么呢?我就不能据为己有?宁儿,你知道古代人两军打仗,打赢得人为何都喜欢将对方的妻妾收入囊中,这叫做强烈的征服欲。我要的是心甘情愿,从来不是不情不愿,这样也失去了很多乐趣,你懂么?” 萧宁儿脸色一急,劝道:“可沈总,李潇溯这次摆明就是动机不纯。你可别忘了,他不是普通的敌人,当初他是如何将惨败不堪的李氏起死回生,才不过几年光景,便一跃成为房产巨头。这些年来,他抢走了咱们不少的生意,如今倒好想着把手伸到酒吧行业,跟我们分一杯羹,今日这只是他想进军酒吧行业的下的第一步棋,你倒好,就这么不清不白的把20%的股份给送上门?若是送给别人,我倒不担心,可对于他,不能小觑。当初在美国,早知道他是这么个狠角色,就该把他给弄死了,不给他回国的机会,也不会让他羽翼丰满了,专程来对付我们!” 沈秦嗓音轻缈闲淡:“行了,这么多年了,横行霸道惯了,冷不丁遇到个强劲的对手,这戏看来是越来越有味了。当初他若真死了,岂不是没人陪我玩游戏了,这得多无聊啊。” 他天生向来喜欢冒险,追究刺激挑战,慕婷婷没想到他居然把李潇溯当作了一场拉锯式的挑战,不过到底是想挑战李潇溯,还是他身旁的女人,这就未知了。 历经一场赌注之后,嫣然和李潇溯的关系瞬间冻结到了冰点,一路上,两人神色冷淡,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别墅之后,李潇溯直接进入书房,而嫣然也一声不响的回到了房间。 陈姨瞅着两人突然疏离淡漠的关系,一脸狐疑之色,这李潇溯出门的时候,唇角微微勾勒着淡淡的弧度,显然很高兴,怎么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冷沉疏离,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书房内,李潇溯伫立在窗台上,凝眉深浓的睨着窗外摇曳的斑驳疏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邢风调笑意味浓重的嗓音:“听说你这趟古城之旅,收获颇多,居然把赌场上的常胜将军沈秦赢了,到底什么情况?这沈秦居然舍得把酒吧20%的股份就这样白白的送给了你?我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上次你要进军酒吧业,他还警告你?这会倒主动让股权,我怎么听着这么邪乎啊?” 李潇溯冷笑一声:“你个毛猴子,孙悟空变得,消息比鬼还灵通。再说,他这些年来,掷千金博红颜的事还少,倘若用钱能买的美人一枚真心相随,他何乐而不为?” 第548章 番外 情(四十七) 刑风剑眉一扬,咋咋呼呼道:“天啊,不会吧,他也对那小妞动了真心?不过,你也别嘲笑人家,说到底,你也是俗人一个,上次你无条件注册给慈善基金的两个亿,还有这次设计大赛的事,你不是也掷千金薄红颜。可惜啊,人家压根不在乎,你这千金算是打水漂呢,我说潇溯,你对她不会动真格的吧!” 李潇溯目光微微一敛,似有寒光一闪而过,缓缓道:“用两个亿换来他20%的股份,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挺划算,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生意而已。再说,男人不是都有劣根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会满不在乎,可若是抢过来的东西,便会格外珍重,尤其是像沈秦那种掠夺性的男人更是如此。” 刑风在那惊叹道:“啧啧,果真是老狐狸,真是高啊,我就说嘛,你追那妞纯属是为了作秀而已,怎么会当真,这白晴还死活不信,偏生说你对那妞动了真情,怎么可能。只是这顾嫣然倒挺有能耐的,比你之前找的那些花瓶子可强多了,居然能入沈秦的青眼?这男人啊,也只有在最中意的姑娘面前,放松警惕,露出马脚,从而丢盔弃甲。用美人计,古往今来,向来攻无不克,你这招真毒。” 李潇溯目光幽深一片,似笼罩着淡淡的阴郁之色,半响都未曾回话。刑风见那端好半天都没动静,急声道:“潇溯,你在想什么?” 寥寞了许久后,李潇溯淡淡启唇道:“我挂了。” 他垂首,旋即便挂断了电话,那双深邃的眉眼笼罩着疏疏密密的剪影和深谙,不知在暗想着什么心思。 又过了几日,嫣然与他依旧是以陌生人姿态相处着,好似经过那一处赌局,他们之间疏远淡漠了许多。 原来他们是相识的,以前偶尔她生气的时候,他还会展示一下风度言语温润的哄她几句,可如今他们除了在短暂的亲密接触以后,再无任何交流。 邱逸一家子人把外婆带到了申城看病,这李凤暗自给嫣然打了好几通电话,言语间寒暄几句,便是借用五十万医疗费的事情。 嫣然倒是去了李氏好几次,设计部门的人只说,文件还未批准下来,要过两日才有消息。 嫣然想了想,是不是李潇溯反悔了,故意扣着文件不放,不打算跟她签约了。越这般想着便越心神不宁起来,这邱逸外婆的病情逐步恶化,可不能再这么耽误下去了。 月色寂凉,嫣然半夜起床,打开台灯,微微的抬眼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最近李潇溯总是早出晚归,倒不像以前每晚六点之前都会准时回家。 这几日他每晚都是凌晨十二点之后才到家,她也不敢过多追问,更重要是她压根就没资格。 这几夜,嫣然脑袋还一直转悠着奖金的事情,也睡的不是很踏实,这会迷迷糊糊醒来了,确实再也没任何睡意了,便干脆起来,下楼去厨房榨果汁,刚咕哝了喝了一半。 她便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响声,借着那朦胧细碎的光亮照着一高大颀长的黑影,嫣然定睛一瞧,躇踌了半响后,率先跟他打招呼:“你回来了,要不我给你放洗澡水?” 李潇溯又是如往常般彻底无视她,径自上了二楼处。嫣然咬咬唇,将那半杯柠檬汁喝了个干净,方才稳稳心神,缓步上了楼,进入房间,她便听到浴室内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水声。 过了一会后,那水声停止,李潇溯只是简单的裹着一浴巾便走了出来,什么都没言语,直接将她拉扯到面前,一通狂风暴雨。 嫣然由着他吻着,抿抿红唇,方才缓声道:“李先生,关于合约的事情,我想问一下到底什么时候能签下来?那笔钱,我等着急用。” 过了一会后,李潇溯的嗓音噙着一丝凉意幽然的飘了过来:“你很缺钱?” 嫣然咬咬唇,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若是跟他坦言那张设计图纸实际上是邱逸所设计的,而那一笔丰厚的奖金也该属于邱逸的,估计他一定会大动肝火,那笔奖金也别肖想了。 其实,她这人打小乖顺懂事,从来不会撒谎,可如今,为了无心之举,不得撒谎来圆另外一个谎。人一旦被逼到了一个境地,便旗鼓难下了,可如今她一门心思只想早点拿到钱,给邱逸外婆治病,这件事能快点了结。 嫣然眼眸微微一闪,措辞道:“你这个月还没给我生活费,我……” 李潇溯退却一步,定定的睨了她一会,唇角讥诮的微勾:“拿着我的钱去给别的男人买东西?你居然还好意思找我拿钱?顾嫣然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廉耻之心吗?或则对我的愧疚?我李潇溯此生还未见过比你还贱的女人,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 她隔三差五的拿着他的钱给邱逸家里寄营养品便算了,还偷偷的瞒着他千里会情郎,居然花他的钱给邱逸买了一玉佛,难道她不嫌噎得慌。 当时,他亲眼所见邱逸脖颈上挂着一块玉佛,若不是他自控力强,恐怕早就丧失理智的将那玉佛给拽拉了下来,把这女人给撕裂了。 他的生辰,她居然花他的钱,送礼物给情人,她又把他置入何种地步,既然她如此轻视践踏他,他又何必给她留半点颜面! 此刻,李潇溯的脸色是昭然若揭的怒气,惹得嫣然心中微微颤了颤,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玉佛的事情。 她急忙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道:“对不起,因为邱逸的外婆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用药养着,而你又不让我打零工挣钱,所以我确实花了你的钱去给外婆买营养品。可那玉佛的钱,是以前我积攒下来了,我这人是单纯,凡事也想的简单,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可我怎么会花你的钱给邱逸买礼物!” 那时,她本存够了钱准备给邱逸把那玉佛买下来,谁知他家里出了变故,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第549章 番外 情(四十八) 后来她和彩儿去逛街,却巧好看到了那玉佛还在,她便想着拿这个礼物算是给邱逸赔罪,因为设计图纸的事,也算是给彼此留个念想。可谁料想,他居然知道此事,如今她是百口莫辩,回应她的只是一声关门的巨响声。 李潇溯冷然离开了。独自留下嫣然神色黯淡。 在书房内,李潇溯点燃了一根香烟,猛然的抽着,烟雾滚滚袭来,待一根香烟燃尽之后,他方才将烟蒂捻灭,旋即便拿起手机拨打了一通电话。 那边传来迷迷糊糊的一道慵懒惺忪的女性嗓音:喂,李总,这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打我电话干嘛?” 李潇溯脸色一沉,薄怒道:“我问你,合约的事不是一早吩咐你签字,为何至今还未签?” 凌莞莞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懒散道:“李总,你也知道公司流程多,咱们也得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可不能徇私,这可是当年您亲自下达的铁杆规定,即便是您的女人,我也要按制度办事。” 这凌莞莞行事向来干净利落,很有拼劲,雷厉风行,平日里是个工作狂,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坐拥李氏集团设计部总监的位置。当时,李氏危机之时,是她和刑风两人鼎力相助,方才将公司起死回生。 李潇溯向来对她也格外的尊重和重用,若是换作一般人,以他如今的心性,恐怕早就开除了,他深知这丫的摆明是替悠然打抱不平,故意为难嫣然。 李潇溯微微勾唇凉凉一笑:“行,既然凌总监这么忙,那就请将合约移到总裁办,明日我亲自与顾小姐签订合约如何?” 那日,李潇溯本来是要跟嫣然签订合约的,平日里这些小事自然底下的人来处理,可那日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想要见见她,没想到她居然想要跟她撇清关系。 他一气之下,便将合约重新移到了相关部门,这凌莞莞就是个人精,这一拖,便拖延了好几日,嫣然只能每回碰壁。 莞莞此刻睡意全无,她一股脑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撸了撸满头蓬松的发丝,冷嗤道:“你什么意思?我就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普通合同也值得日理万机的李总亲自签订?原来本意并非合约,想必你也该清楚,这个项目向来是由我负责的,咱们部门为了这个项目能够完善,连续好几月加班熬夜。您倒好,想要徇私舞弊博红颜一笑,我管不着,可别把手伸到我的部门啊?总之,关于这次评选的结果,我很不服,这合约不能签。” 李潇溯脸色一沉:“莞莞,公司的员工手册可记得?身为下级怀疑上级下达的指令,依我看,干脆这总裁之位一并让给你坐如何?” 他顿了顿神色,下了最后的通牒:“明日上午之间将合约送到我办公室,若是见不到合约,那就说明凌总监办事不利,我只好将你这个项目移交给别人。” 言简意赅的下达了指令,李潇溯不待那端回答,便果断的挂了电话。 凌莞莞气的跳脚,一怒之下,便将手机往衣橱上狠狠一砸,搔了搔满头青丝:“李潇溯,你个王八蛋,重色轻友,想当初跟他拼死拼活的打江山,如今江山坐稳了,就以权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旁边的邢风忙抚了抚莞莞的后背,软语哄劝道:“行了,小宝贝,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那个阴阴柔柔的脾气,不就是一份合约,他愿意砸钱那是他自己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凌莞莞脸色一变,怒目圆睁道:“什么没关系?刑风,这才多久,你就倒戈相向了,亏咱们和悠然打小便是玩的好的朋友,你就是这么帮她看着李潇溯的?果真男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莞莞抬脚,便愤然的将邢风给踢到了床下,他揉揉发疼的后背,指了指嚣张放肆的莞莞,怒嚷道:“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我忍了你很久了,每次都因为他们的事,你跟我闹,有意思吗?” 凌莞莞咧咧小嘴,柳叶眉一横,咬牙道:“很有意思!” 刑风气的够呛,怒声道:“你简直不可理喻,难怪古人言,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再说,如今悠然不是有男朋友的,对了,他们俩好像连续几年都被评选为荧屏最佳情侣,人家不光是电视上还是现实生活中,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你在这瞎操个什么劲?” 莞莞眼色一暗,幽幽道:“你懂个屁,她差点为了他去死。” 沉呤良久后,她目光猝然定定睨着男子,寂寥问道:“刑风,你会抛弃我吗?” 邢风凝望着她的神色似带着一抹忧伤,心中一疼,之前的怒气早就倘然无存,宠溺的揉揉她的发丝:“傻丫头,胡说什么,咱们可说好的,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莞莞凉凉的勾唇,苦涩一笑,“是吗?可当初我和你,还有李潇溯和悠然,大家都说我们两对是金童玉女,一定会从头走到尾,一辈子永不分离。可结果了,他们还是分手了,我原以为他们还可以再续前缘,可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顾嫣然,当初咱们四人在海边都说好的,一定要一块举办婚礼,长长久久的幸福下去,这就是为何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固执不跟你办婚礼的原因?” 刑风看了看她,挑眉问道:“你在等他们?” 凌莞莞微微颔首,这些年来,刑风一直变幻着各种招数向她求婚,可她却找各种理由搪塞推脱,后来他干脆心灰意冷,也就没求了。今日他从她口中得知缘由,心中一酸,这丫头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凌莞莞微微依偎在邢风胸脯之上,突然出声道:“刑风,你说我们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有朝一日会突然就不爱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也会死的。” 刑风赶紧唏嘘一声:“胡说什么?你这丫头怎么老是喜欢胡思乱想,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咱们俩一定会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永不分离,永不背叛。” 永不分离!永不背叛!莞莞勾唇甜蜜一笑。 第550章 番外 情(四十九) 翌日,嫣然盥洗完毕,用了早餐,刚准备去学校,便接到了李氏来的电话,说是今日下午两点让她去公司签订合约。嫣然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几天的焦虑不安终于尘埃落定了。 可惜,她不知的是往往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便是一场等着爆发的腥风血雨,来的猝不及防。 她坐公交车刚到了学校,便听到众人怪异鄙夷的目光齐刷刷的攥聚在她身上,在那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真看不出来,平时装的很文雅淑女的女生,居然干出这种缺德丧尽天良的事来,我就说了,以她的智商怎么可能设计出来的作品,会入围获奖,原来是剽窃她前男友的作品?” “就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恬不知耻的女人,嫌弃前男友家里太穷,一脚把他给踹了,攀高枝去便算了,居然还靠剽窃前任的作品上位?这种肮脏龌蹉的事都干得出来,果真看人不能看表象,像她这种越是表面清纯的女生,其实里子却浪荡的很。” “现在不是很流行一个词,叫做绿茶婊,不就是她这样子的?给人当小,出来卖灵魂,利用前任上位,居然以前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简直是丢人现眼,就凭她的德行,也配?还佯装什么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呸!好学生能随便勾搭靠男人上位吗?” 那些尖锐刻薄的话语宛如冰刀子般毫无预兆的给甩了过来,如今嫣然就好比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攥着手机的玉手不由紧了紧,有些事就是这般,她本想着低调处理,私下解决,若是闹到台面上,各方都很难堪,更没料想到舆论风波的魅力无穷,一次无心之举,居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再说,邱逸的外婆病重,急需这笔奖金动手术,若是让李潇溯知道那一幅设计作品出自邱逸之手,恐怕那笔丰厚的奖金便化为泡影了。如此思虑之下,她才想着暂时瞒着,可谁知纸包不火,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东窗事发。 这就是人之丑陋的本性,她想得简单的事,可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想将她毁于一旦,这就是嫉妒心发狂。 嫣然本就是一性格沉静内敛的人,不喜招摇,似属于那种放在大众人群之中,都希望被湮没的人。 只是她清新淡雅的容貌,又加之以前堂而皇之的站在闪光点聚集的邱逸身旁,难免引起了不少的关注度。因为邱逸,她愿意接受她不喜欢的这种曝光度。所以学校大部分学生都认识她,如今她更是觉得难堪至极。 嫣然捋了捋耳迹的碎发,便疾步的往教室走去。人刚进入,彩儿便急匆匆的迎上前来,一脸忧色道:“嫣然,你还好吧,你看,不知是那个挨千刀的把这事给捅出来呢?” 嫣然接过彩儿的手机,那屏幕上展示的是学校的官方论坛,还播放着一段视频,是她和邱逸的对话。只是视频被处理过,看起来并不是完整版。 再就是下面宛如洪水般替邱逸抱不平的谩骂侮辱性各种评论,简直是不堪入目。 嫣然黛眉微微一拧,毋庸置疑,当时她和邱逸在外面谈话,很有可能只有一人在场,并故意录下了这段视频,那就是婷婷。 “嫣然,你知道这事到底谁干的吗?你去村里找邱逸的事,还有谁知道?”彩儿问道。 嫣然没说话,以彩儿的暴脾气,她肯定按捺不住找婷婷闹上一通,反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同学,刘校长找你。”身后,响起班长清亮似夹杂着讥诮的嗓音。 嫣然看了看彩儿,顿了顿神色,方才转身往校务处走去。 入办公室内,校长待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一看便知是儒雅的教书先生。 他端坐在办公椅上,抬眼看了看来者,语气颇显几分犀利和厉色:“嫣然,你向来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剽窃他人的作品,这可是违法的,若是李氏那边起诉你,可是要承担相关刑事责任的,连带着学校也会一并受你的牵连的。” 嫣然低垂着眼帘,默默的盯着脚尖,歉意道:“对不起,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绝对不会给学校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 校长面色一沉,将手中的白瓷的大茶杯往办公桌上狠狠一砸,那茶水有丁点溅了出来,怒声道:“你负责,就凭你,负责的起吗?” 他抬手指了指她,又厉声道:“我告诉你,顾嫣然,因为这件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我会跟校领导商议处分决定,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搞不好会直接开除学籍,当然若是李氏那边追究你的责任,怎么解决你自己想办法,是赔偿还是拘留,这就不是学校能力控制的范围了。” 嫣然攥着衣摆的手不由紧了紧,正思酌着,该如何向老师赔罪,千万别开除她,这眼看马上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无论如何,她也得拿到毕业证才行。 猝然间,身后传来一道清亮醇厚的嗓音,就宛如大提琴般,悦耳动听:“开除学籍,有这么严重吗?” 那嗓音听起来平淡无奇,但无形之中却蕴含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气场十足,有些人就是这般,哪怕只是轻巧的一句话,但却令人不容小觑。 无疑,李潇溯便是这种成功的男人。 李潇溯闲庭阔步而来,校长见到来者,忙谄媚狗腿的迎上前来,扶了扶眼镜,笑眯眯道:“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李总能大驾光临咱们学校,简直蓬荜生辉。” 校长忙热情洋溢的吩咐底下的人去沏茶,待那矜贵淡雅的男子入座后,他方才缓缓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探问了一句,“不知李总今日过来,有何指教?” 李潇溯是整个申城的传奇人物,若想在申城立足,最不该得罪的人之一。 算下来,整个申城,一个是沈秦,另外一位便是言笑莫测的李潇溯,若是不知分寸惹上了这两位大人物,也就前途尽毁了。 第551章 番外 情(五十) 此刻,校长暗自思量揣度着,他此番前来,会不会是因为顾嫣然。据说这李顾两家关系不菲,他一时怒极,但忘记了这么一层关系的存在。 这般想来,李氏又怎么会起诉顾嫣然,他真是急糊涂了。 李潇溯依旧是那般轻巧淡薄的嗓音:“指教谈不上?只是据我所知,你们的设计作品最终能入围获奖,我看重的是创新思维和idea,并非设计者本身的专业功底有多深厚,若只是把专业作为衡量作品的唯一标准,我想另外的两幅作品肯定远在它之上。但是,关于此设计作品的设计理念和创意,不正是顾嫣然同学想出来的,谈何剽窃之说?就算有一些专业问题不懂,向其他的同学请教,恐怕也无可厚非吧,当然若是硬性定位,这也算是两位同学共同设计的作品。校长,随便听信一些风言风语,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给自己的学生安插剽窃的罪名,有损学生的名誉,这污点一旦造成,可是会跟一辈子的,说不定还会给学生造成不可估量的精神损失,刘校长难道就是如此草率行事的?看来我得找教育部门好好反应一下情况。” 一番不咸不谈的寻常话说完,校长早就吓得脸色苍白一片,额头冷汗直冒,他在学校混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混到校长的位置上,如今马上要退休了,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他慌乱的捋了捋额头的冷汗,惊惧道:“李总,这件事都是我考虑不周,您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事实真相,给张同学一个交代。” 李潇溯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来,丢到桌子上,方才幽幽然的起身,依旧是那闲淡的神色,缓声道:“这个u盘很明显有被人处理过的痕迹。限三日之内,麻烦校长给我找到背后主谋之人,并当众向顾同学道歉,否则,我将以故意损害他人名誉罪,一块将学校乃至这次事件的引发者一块告上法庭。” 李潇溯冷冷的转目看了看校长,温润浅笑又道:“我相信校长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吧!” 校长早就吓得腿脚发软,忙冷汗淋漓的点头应承着。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场风波就这般轻而易举的解决了,李潇溯最擅长的便是利用对方的软肋,不动声色的给对方致命一击,如此简单,干净利落,这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整个过程,嫣然还完全处于蒙圈状态,李潇溯已然优雅晒脱的离开了。就在刚才,她还在暗暗担心被开除的问题,甚至想到就算跪在地上求情,她也得把毕业证拿到才行。 没想到,李潇溯言语几句,便让她反客为主,反败为胜,况且他怎么知道那一幅作品的创作点子,是她想出来的。嫣然怔愣了许久的神色,方才后知后觉的追上了男子的步伐。 她忙急声道:“今天的事,真心谢谢你!” 嫣然以为他会如别人一般鄙夷嘲讽她,没想到,他非但没有,还选择相信她,甚至替她出头,就好像面临即将濒临死亡的边沿,有个人突然伸出手来,拽了她一把,此刻,嫣然便是这种感觉,说不感动是假的。 第一次,嫣然从内而发,其实,他也不是那么的坏,至少对她还算不错。李潇溯步履微微一顿,冷目扫了她一眼,眉眼间藏着很明显的不耐烦:“麻烦下次做事前,能不能先动动脑子,以后别干出这种蠢事来,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今日一清早,他本欲打算坐飞机到北方去谈生意,谁知刚到了飞机场,便听到人禀告,说是她的设计图纸涉嫌剽窃。 他本欲不想理会,可一想起那丫头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面对别人的恶意诽谤和诬陷,各种流言蜚语,只会一味忍让躲避,就像一只小乌龟总是躲在壳内不愿意出来。 想起嫣然那种无辜而茫然的眼神,他便心软了,旋即便吩咐司机掉头开车到了学校,果真如他所猜想的一般,那丫头被人欺负在头上,也只是委屈的咬着红唇,从不辩驳。 他真是气炸了!在他面前,倒像个浑身是刺的刺猬般,若是换成别人,顷刻便偃旗息鼓了,典型的吃软怕硬的主。 这会李潇溯的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此刻,嫣然又是那副低垂着眼帘,咬唇倔犟的小模样,李潇溯看着就来气,不由沉声道:“抬起头来!” 嫣然心中一抖,愕然的抬起水眸凝着李潇溯。 他脸色严肃,一字一句道:“顾嫣然,你给我记住了,这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你若不想被别人给玩死,就得学会自证清白,据理力争!不争不夺,闷葫芦一个,你以为别人就会同情你怜悯你,从而放手?这纸包不住火,如果这火烧起来了,你既然没那种睿智能预防,那就得学会如何处理,将自己所受的损失和伤害降到最低可懂?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只能自救。” 他不知道今日怎么会鬼使神差的教她一些处世之道,等他意识到这点之后,眼色微微一敛,转身便阔步离开了。 很多年后,当嫣然回忆起这些话来时,她方才意识到李潇溯的良苦用心。也许在某时某刻,他待她也曾有短暂的真心,只是这番人生经历,很多年来,经过不少荆棘坎坷,一点一滴的打磨和经历,她方才明白。 原来在社会上首要的生存法则,不是她不争不夺,总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人就会以永善待之。她想,如果今日不是李潇溯出面,最后的处理结果无非两种,一为她被记过处分,二为被开除学籍。 从此以后,在整个申城的业内,名声尽毁,再无任何立足之地。 她淡淡的凝眉,凝着李潇溯那高大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始终盯着那空白处,那空中似还残留着淡淡缕缕的檀香香味,清幽好闻。 这种味道,令人迷恋,生怕闻久了,便会无法自拔。 “哟!顾嫣然,你还有脸待着这?怎么学校的bbs你没看吗?你现在臭名远播,我要是你,早就自愧的躲在墙角根不敢再出来了。”身后传来一道鄙夷得瑟的女性嗓音。 第552章 番外 情(五十一) 嫣然悠悠的转目睨着来的苏清,依旧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 她挑眉冷淡开口道:“那段视频是你故意放到网上的吧!” 婷婷努努小嘴,柳叶眉一横,冷声道:“你那只眼睛看到是我放上去的,不要血口喷人,再说自己干了龌蹉卑鄙的事,迟早会东窗事发的,你不知道吗?也不知哪个有良心的人替邱逸打抱不平,再说这份名誉本来就该属于他的,你凭什么霸占?” 嫣然轻轻的扯了扯嘴角,抿唇淡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吗?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一声了,本来李氏今日下午通知我去公司签订合约的,可惜,你也知道突然爆出此等丑闻来,没办法只好暂时延后了。当然也说不定这笔奖金也该泡汤了,既然你如今是邱逸堂而皇之的女朋友,至如他外婆急需的动手术的钱只能拜托你来想办法了。” 婷婷脸色猝然一变,忙拽住她的胳膊,冷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泡汤?那份奖金本来就是属于邱逸的,难道你想独吞不成?” 嫣然轻呵一笑:“合约都未签,哪来什么奖金?当然你若不信,可以亲自打电话给李氏确认此事,你说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李潇溯也知道了,你觉得他对付自己的情敌,该如何?” 当时她之所以顾忌颇多,就是考虑到李潇溯这方面的原因,若是让他知道这副作品是属于邱逸的,以前他在建筑业找不到工作,想必是李潇溯插手此事,如今又怎么会重用他的设计。他外婆的治病的钱,也就没有了。 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也许这就是天意,躲不过去的,本想着只要奖金拿到,就算李潇溯动怒,无非是找她发难而已,如今知道了真相,想要拿到那笔奖金自然比登天还难了。 婷婷脸色一白,愣愣的松开了手,她当时只是一时的泄愤气恼,邱逸明明知道她剽窃他的作品居然如此维护她,令她嫉妒心发狂,便将这件事给捅出去了,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潇溯当初追顾嫣然有多狂烈,她是知晓的,若是他真追究起来,说不定还会反告她一诬陷之罪,简直得不偿失。 婷婷见她要走,急忙又拽住了她的胳膊,急声道:“他既然那么喜欢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去求求他,赶紧的把合约签了,外婆的病可等不起,我承认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向你赔礼道歉行吗?” 嫣然冷淡的甩开了他的手,红唇轻启道:“我要是求他管用,就不会瞒着他设计图纸的事来了,邱逸有才华,总有一日他会大放光彩,可如今对于他来说,你觉得救命钱和名誉那个更为重要?如今闹得不发不可收拾,这残局既然是由你引起,自然得由你来收场。况且,我从来不在乎名誉这种东西,我若在乎,以前……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和邱逸之间的事,一个插足者又怎会懂?” 嫣然没再搭理她,转身便一顿疾走, 身后传来苏清尖锐的怒斥声:“顾嫣然,谁是插足者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当初,是你硬要把邱逸抢到手里,后来为了攀高枝,一脚把他给踹了,如今又想重修旧好,你觉得可能吗?自始至终,你才是感情的第三者,卑鄙无耻。” 嫣然步履微微一顿,悠悠然的转过头来睨着她,冷笑一声,“婷婷,你也不想想,若是让邱逸知道当初一百万的真相,他会如何?” 婷婷脸色猝然一变,便听到嫣然清幽的嗓音淡淡渺缈的飘了过来:“所以,最好别惹我,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兜走,别以为以邱逸女朋友自居,便无所畏惧了,倘若现在我真的反悔了,你觉得邱逸会选谁?” 婷婷面色一僵,银牙暗咬,一张俏脸青白相交,忍了忍终究未言语。若是让邱逸知道顾嫣然是为了救他,才不得已匍匐在李潇溯权力之下,以他的脾气,后果不堪设想。 她绝对不容许他们俩有任何一丝一毫死灰复燃的可能。绝对不可以!婷婷在心里暗自发誓。 嫣然轻勾了一下嘴角,便转身走了。虽然嘴上说想撒手不管,可心里却压根做不到,想着钱的事,她就发愁。 刚走了一段路,李凤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嫣然愣了半许,方才接过电话。 那端便传来妇人尖锐刻薄的话语来:“嫣然,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卑鄙无耻的人,枉费我家儿子对你一心一意,你嫌弃他穷攀高枝便罢了,居然想着靠剽窃他的作品上位?我就说了,上次邱逸欠贷款,你不闻不问,怎么他外婆病重,你就突然好心起来借我们钱了,原来心里是打着这样的小算盘,一百万奖金,你想私吞一半吗?我呸!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今天要是不把这一百万给拿来,我就去法院告你去,说你剽窃,让你身败名裂,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嫣然顿了顿神色,温声道:“伯母,您先别动气,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到时我会找个机会跟您解释,您放心,外婆的治疗费我会想办法,麻烦您再容我几天好吗?” 李凤眉梢一横,怒嚷道:“行了,你就别演戏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婷婷都跟我说了,反正你今天若不是把钱拿过来,咱们就法院见!” 那端电话戛然而止,嫣然无奈一叹,脸色晦暗。 穆然后背被人轻拍了一下,伴随着彩儿清脆轻快的嗓音:“小妮子,找了你很久,原来你躲在这里,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每回遇到困难,就喜欢独自一人躲起来暗渡神伤?这么多年了,这习惯能不能改改?” 彩儿长腿一跨,直接大摇大摆的往她旁边落座,眯眼笑了笑:“我刚刚看你家的金主来了,你放心,只要他出马,什么都是浮云,这世上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你还愁什么?” 嫣然微微支撑着下颚,转目幽幽凝着某处,黯然道:“这事闹开了,估计奖金也泡汤了,我在愁邱逸外婆医疗费的事。” 第553章 番外 情(五十二) 彩儿轻嗔了一声,皱眉道:“你啊,分明就是自找的,真当自己是救世主的菩萨,你瞧瞧自从跟邱逸在一起后,几乎每天都为钱发愁,以前为学费和生活费,现在为医疗费,如今分手了,还不得安生。你的个性,我还不清楚,若不是因为那奖金,估计早就忍不住跑到教务处坦言那副设计图纸是邱逸的事了,什么都为他着想。嫣然,你为他付出足够多了,是该替自己好生想想。就拿这次学校的流言蜚语来说,你深陷剽窃的漩涡之内,他在哪?最后还是李潇溯出面帮你摆明这件事。说到底,这李潇溯偶尔是挺犯浑的,但对你确实挺不错的,一旦你遇到麻烦,他总是第一时间出面替你解决,这样的绝顶好男人已经绝种了,你想想,若不是你和邱逸总是剪不乱,理还乱的,他又怎么会对你犯浑?” “再说,这婷婷不是向来以邱逸的女朋友自居吗?如今他家里遇到了困难,应该由她挺身而去啊,怎么钱你出,恶人你来做,好人全让她当了,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彩儿又摇晃了一下嫣然的胳膊,眼眸微微狡黠的转了转,提议道:“行了,别想了,不如咱们去酒吧喝点小酒,一醉解千愁?” 嫣然转目看了看她,微叹了一声:“你这隔三差五的往酒吧跑,是不是又在找那个拆白党去呢?” 彩儿一阵心虚,咕噜着小嘴巴,小声辩驳道:“我哪有,就算我想,也消费不起啊,也只能望梅止渴,不过,这次为了你,我打算大出血一回,谁让我家嫣然是我最在乎的人呢。” 嫣然轻嗤一声,平日里这彩儿极其抠门,以前她跟家里还没闹掰的时候,跟着她混吃混喝的,这次能借故宰她一顿,也好。 再说,她现在心情极其抑郁,平常也会偶尔偷偷瞒着李潇溯,独自一人躲在房间内喝点小酒,时间长了,她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能暂时麻痹自己忘记烦恼。 嫣然点了点头,两个人一道入了酒吧内。 彩儿真是太高估嫣然的酒品了,一杯白酒下肚,整个人醉的一塌糊涂,一会在那咯咯的傻笑,一会又哭兮兮的在那呓语,发着酒疯,没办法,彩儿只好将她给搀扶了出去。 她直直心疼那一瓶高端的白兰地,三千多快,就喝了一丁点,想想就觉得肉疼,只好将那瓶酒暂时保存在酒吧,说不定下次还可以过来喝。 此刻,天色逐渐晦暗了下来,街道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晚风习习,反而不似白日那般燥热,顿觉得凉爽轻快了许多。 彩儿本打算打的把她送回家,却又不知她家住在哪里,此刻,那已然疯癫的女人豪气十足的将脚底的高跟鞋褪掉,就这般胡乱的往空中一抛,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再重重的落在地上。 嫣然半眯着微醺的水眸,却在那咯咯发笑。喝的酩酊大醉,头发婆娑凌乱,又在那傻呵呵的直笑,自然不可避免的引起周围怪异嘲讽的目光。 彩儿一阵头皮发麻,早知道她酒量这么浅,酒品差到极点,她就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她这种乖乖女,实在不适合酒吧这种声色之地。 彩儿急忙捡起被嫣然甩落的高跟鞋,上前搀扶着女子,温怒道:“顾嫣然,你发什么酒疯啊,我问你,你家住在哪里?” 嫣然泛着迷离茫然的眼眸瞅了她好半天,抬手指了指她,猝然间打了一个酒嗝,好一会傻呵呵一笑,“我没家,他们都不要我了。” 彩儿脸色一黑,她真要被她给逼疯了,无语之下,只好从她包里掏出手机来,喃喃自语道:“我给李潇溯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穆然间,嫣然抬手一把抢过了手机,然后狠狠地往地上一砸,这还不够,还抬脚狠狠地踩了手机几脚,一边咕噜着小嘴,一边嘀咕道:“不准打,他是个恶魔,大坏蛋!” 彩儿凝望着嫣然一边用脚踩着手机一边骂着李潇溯的情景,这平日里心中到底积攒了多少憋屈,才对他的怨气这般重,果真酒后吐真言。她暗自抽了抽嘴角,无语至极。 好在那是苹果手机,被她这么一摔,依旧完好无损。无奈之下,彩儿想着,看来只能随便找个宾馆将就一晚了,若是把这么个疯女人带回宿舍去,又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毕竟她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低调点避讳一下好一些。 嫣然踩了一会,便转身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彩儿只好拿起手机和包在后面追着,大声嚷嚷道:“嫣然,你个蠢货,给我慢点!” 前面的嫣然在那手舞足蹈的大声歌唱,彩儿在后面怨念众生的跟着。 蓦然间,嫣然突然顿住,眼眸迷离而茫然的凝视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眼神阴冷犀利的男子将一俊逸的男子围了起来,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 空气中似凝着漫天的火花,气氛阴森。她抬手指了指他们,咕噜着小嘴,一脸嚣张之态,醉醺醺道:“你们干什么,以多欺少,算什么大汉,赶紧的给我滚开。” 显然,这边彩儿已然也注意到了那端浩大而凄厉的阵势,一看这伙人就不是什么善茬。 她脸色一急,忙上前拽住嫣然,转目一副讨好谄媚的模样,心中却一阵惧怕,颤巍巍道:“对不起,各位大哥,你们继续,我朋友她喝醉了,你们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 也难怪这条道上很安静,就算路人瞥见这边不对劲,也是能避则避,躲得远远的,不敢恣意惹事。 彩儿赶紧的拉着她,准备走,可那小妮子却掘强的很,揶揄着小嘴,在那据理力争道:“他们人多欺负人少就是不对,有本事单挑啊,谁怕谁?” 她这么一吼,反而惊起了几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在那一抹摇动晃脑的小身影上,再转目凝着被围住神定气闲的男子身上,其中一人挑眉冷呵道:“怎么着,这小妞跟你认识?” 彩儿听到一道隐约熟悉的嗓音,方才愕然的抬起眼眸瞅着那声源处,心中徒然一惊,原来是沈秦! 沈秦目光淡淡的轻瞥了嫣然一眼,冷幽幽开口道:“不认识!” 那人鄙夷直白的目光在那曼妙的身影上邪恶的流转了几天,笑得流里流气:“既然这样,把这小妞给带回去,大家伙今晚乐呵乐呵,解解馋?” 第554章 番外 情(五十三) 那人神色不轨的盯着女子,咸猪手刚要往那娇躯上划过去,猝然间,横空过来一条长臂狠狠地拽住他的手,往后用力一扳。 顷刻间墨空中便传来杀猪叫的呼痛声,沈秦阴测测的从嘴里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回去转告你家主子,不该碰的最好不要碰,否则,玩火自焚。” 那人忙凶狠的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上。” 顷刻间,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齐刷刷的涌了上来,纷纷朝着沈秦挥着拳头。只瞧着沈秦几个精准历练的横劈,不费吹嘘之力便将那几个涌上前的人给摔倒在地,一阵哀嚎声响起。 此刻,嫣然完全微醺状态,彩儿可看的目瞪口呆,她从来没见到一男子干架能如此凶猛而狠戾。 他就宛如蛰伏的一匹狼,杀伤力十足,一个人打这么多剽悍威猛的对手居然毫不费力。 可毕竟一人对多人,又是身强力壮的对手,难免有点顾忌不全,彩儿眼瞅着身后一男子正拿着木棒朝沈秦后脑勺挥下去。 她来不及多想,拿起一个酒杯率先出手,往那正准备挥棒的人身后轰然砸了下去,他果然直接晕厥了下去。 三两下,那几人被沈秦给打的屁滚尿流的仓皇而逃。此刻,彩儿脸色泛白的凝着地上躺下的人,手握着酒杯的碎片还在那发颤,一道邪魅醇厚的嗓音响起,“你不害怕么?” 彩儿方才后知后觉的将手中的石头一扔,颤悠悠道:“怕,可当时他想要拿棍棒打你,我……我就不怕了。” 沈秦轻扬了一下嘴角,“傻丫头!” 他只是淡淡的睨了彩儿一眼,便转目凝着那端还在那一个劲鼓掌喝彩的嫣然。那嫣然小嘴微微咕噜着,一边拍掌一边喊着加油,倒像个小孩子似的,纯洁而美好。 如果他是十足的强健之力,那么她便是十足的纯白之美,清丽而皎洁,一尘不染。 沈秦微微拧眉,问彩儿道:“她喝酒呢?” 彩儿脸色潮红一片,羞涩的点了点头,“我正准备送她回家,可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只好打算找个酒店将就一晚。” 沈秦转目看了看她,脸色一敛,正色道:“好女孩,不该喝酒,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尤其是晚上,这条街道不安全。” 彩儿心中一暖,微微颔首。 沈秦又将目光再一次滑落在那一道曼妙娇小的身影上,邪魅一笑,“至于她,我帮你送回去?” 彩儿心中一休,有些难为情的窘迫道:“这也不太好了,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再说……” 再说孤男寡女的,又加之如今嫣然还神志不清,若真出了点小状况,该如何是好。只是后面的话语,彩儿别扭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沈秦挑眉反问道:“怎么不相信我?” 彩儿脸色又是一红,烫人的厉害,她发觉只要这沈秦目光转向她,她就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那小心脏噗咚噗咚的跳个不停,他可是她心目之中最完美无瑕的男神。 彩儿娇羞一笑,“怎么会,我当然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会趁人之危,只是怕麻烦你。” 沈秦扬眉道:“这不就得了,恰好我经过她家,顺道送她回去,也算不上麻烦。” 彩儿磨蹭了一会,只好点头应承了下来,但愿明日嫣然知道她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把她交给一陌生男子,她不会锤死她。 可沈秦以男色相诱,她情不自禁,况且他曾两次相救她们于火热之中,也谈不上坏人。想着这般,彩儿便放心的打算回宿舍了。 那端,沈秦依旧目光幽幽静静的凝着前面的嫣然,光着小脚丫,在那莺歌高唱,五音不全,却唱的兴致勃勃。 这么有意思的女人,难怪一向不跟女人亲近的李潇溯,却为了她破了例。 沈秦无意间瞥见她那修长的细腿,她是属于那种腿长腰细的美人,若是平常那些欢场上的女人,他自然按捺不住早就将她生吞活剥了。 可顾嫣然身上浑然天成的那种柔媚沉静,干净脱俗,却偏生让他强压住了心中的火,不忍对她轻易的亵渎。 沈秦悠悠然的倚靠在那栏杆上,从怀内掏出一包香烟来,幽然的点燃一根,半眯着慵懒邪魅的眼眸,静静的吞云吐雾,就这般欣赏着嫣然在眼前晃来晃去。 嫣然宛如空灵般,转动着脚尖翩翩起舞,飘逸的如同满飞轻盈的雪花,清雅的像步步生莲的仙子。那细碎的舞步,轻盈般的旋转,举手投足间平添着一抹清雅洒脱。 她整个人如隔雾之花,朦胧而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 沈秦看的出神,待一支香烟燃尽之后,他方才慢悠悠的走到她面前,轻揽了一下她的胳膊,轻声道:“走了,傻姑娘,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嫣然宛如活脱的兔子般又在前面欢快的蹦蹦跳跳,沈秦垂首,给助手打了一通电话,让其派人开车过来接他。 这一会功夫,没想到那女子却突然蹿到一台自动贩卖机前,咬唇,在那猛敲打着那柜子。一个劲的拍打,一个劲的用脚踢,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嘲讽的目光。 沈秦急忙走了过去,脸色黑沉一片,额头青筋跳了跳,“顾嫣然,你干什么?” 嫣然拍打了一会,又咕噜着小嘴,转身从沈秦口袋内翻找东西,迷离的呢喃道:“我要硬币,口渴,要喝水。” 沈秦无语,这是自动贩卖节育用品的机子,她居然要喝水。沈秦顿觉得好笑,一把拉扯着那小身影往旁边的长凳上坐下,皱眉道:“等着,我去给你买水。” 嫣然倒是不闹腾了,乖乖的颔首。 沈秦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记住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嫣然闷闷的垂着眼帘,复又微微颔首。 沈秦跑到对面的超市拿着饮料过来的时候,没想到那嫣然居然脑袋歪倒在长凳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紧闭的水眸不安的微微颤抖着。 也许因为酒精的缘由,嫣然红润的脸颊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微微衬托出女子独属那种朦胧精美的容颜。 第555章 番外 情(五十四) 沈秦定定的凝视着她那娇好柔媚的面容,唇角不经意间勾勒出一抹浅显的弧度,原来只是这般静静的望着她,既然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这些年来,他在商场上拼杀游刃有余,从来是肆无忌惮,偏生一颗游离不定的心从来无从安放。 直到遇到了她,她就宛如一缕白月光,纯白而干净,与以往那些故作姿态的美人截然不同。 须臾片刻后,一辆狂野的捷豹汽车在面前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袭身着干练职业套装的女子。 那是锦瑟,她捋了捋一头妩媚的卷发,美眸似蕴含着一抹浓浓的忧色。 待见到那端男女之时,锦瑟步履微微一顿,就看见沈秦的痴痴凝视着女子,那顾嫣然睡的正香。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沈秦这般幽深真诚的眼神,以往他瞅着女人透露着几分玩味几分戏谑,甚至还有几分轻佻,却唯独没有深沉的东西。 同为女人,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锦瑟定定的睨了良久后,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怔了怔神色,方才缓缓的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大哥,你没事吧,我听说那姓王的又私自派人去围堵你,以后你还是少单独出门,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沈秦并未答话,那邪魅的目光依旧流转在嫣然洁白如雪的面容上,轻轻的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 他怕锦瑟打搅嫣然睡觉,可这话也惹得锦瑟脸色猝然一变,有些酸涩的捋了捋耳迹碎发,目光飘远。 这大哥还从未在她面前,如此袒护紧张另一个女人。 锦瑟心中不由自主的涌现了一种嫉妒的东西,她犹记得十三岁那年,因为父亲欠下高额的赌债逃之夭夭。 而那些放高利贷的流氓地痞把她团团的逼迫在弄堂内,那些粗鄙的目光,邪恶丑陋的笑容,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当时,沈秦一身笔挺的黑色风衣罩体,那略带着剥茧的双手夹杂着淡淡渺缈燃起的半截香烟,在那儒雅冷峻的吞云吐雾。 那张英俊的面容,透露着菱角分明的冷沉狠戾,隐藏在袅袅的烟雾和夜色之中,整个人蒙着一层神秘强大的气场。 他慵懒的半眯着眼眸,在那慢悠悠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儿,语气单薄如纸,却不容小觑,“放开她!” 一句轻巧的话语,让锦瑟从罪恶丑陋的地狱,一跃上了天堂。是沈秦将孤独无依的她带回到身边,是他给了她家,并亲自教她如何自强,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这尔虞我诈的社会生存。 这些年来,锦瑟总以为他待她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不同,至少他向来一直都很袒护她,纵容她。 自从出现了顾嫣然之后,她猝然发现原来他自始至终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精心栽培出来的得力干将而已,对她从来并未有别的情愫。 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锦瑟咬咬唇,似寥寞的出声道:“大哥,你别忘了,你是有未婚妻的人。” 沈秦弯腰将睡的正酣的小女人轻柔的抱起,冷目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吩咐了一声,“你自己打的回去!” 旋即便转身往那辆捷豹车上走去,即刻绝尘而去。 唯独留下锦瑟身处在墨色之中,一头卷发随着晚风微微飘逸,神色晦涩一片,盯着前方空白处,半天都未回过神。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辆捷豹在山间别墅前停了下来。此刻,嫣然还处在熟睡之中,那朦胧的睡眼淡雅的如水一般清澈纯洁,干净而清丽,略显几分柔软的樱唇揶揄着,泛着致命的柔色。 沈秦略显不自然得转移了视线,旋即从怀内掏出一支香烟来,他垂首,幽幽然的点燃,单手懒洋洋的撑在车窗上,惬意的半眯着眼眸,淡淡渺缈的烟雾滚滚而来。 待一根烟燃尽之后,穆然间,一辆宾利小驾车在后面缓缓的停了下来,那车灯打出一束强大的光亮。 沈秦精锐的黑眸闪过一抹精光,邪魅含笑的凝着反光镜,只瞧着从那车上下来一身材高大颀长的身影,他淡淡的凝着剑眉,唇角不由勾出一抹深沉的韵味来。 半响后,那一团黑影缓缓走到车窗前,不动声色的抬眼瞥了一眼熟睡的嫣然,又含笑挑眉的看了看车内的男子,笑意依旧一贯的矜贵淡雅,“谢谢沈总送我的女人回家。” 沈秦削薄的薄唇微微一勾,定定的看了他一会,这若是换成一般的男子看到别的男人深更半夜送自己的女人回家,尤其还是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早就按耐不住的动怒火了。 也只有李潇溯这般的男子,克制力极强,似乎任何的事和人都无法牵动他那看似外表温润的任何情绪,宛如谦谦公子,深不可测,也不会轻易暴露他内心蔓延的心思。 凉薄而冷清,表面温润谦和,显得无害而友好,而李潇溯里子内却薄冷无情。 沈秦猝然一笑,将烟蒂扔掉在地上,淡淡道:“没办法,这女人心情不好,让我陪她喝酒。谁知她这么不胜酒力,才一杯就醉了,李总平日里就算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多陪陪自己的女人。你也知道,这养女人可跟养宠物不一样,养宠物可以放养式,喜欢就撩撩它,不喜欢便丢弃一旁,它依旧对你忠心耿耿。可养女人费心费力多了,除了物质上的满足,还有精神上的需求也更为重要,你也知道这女人若是凉的太久了,按捺不住寂寞,难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还望李总慎之,记得看牢了。” 今日在北市,李潇溯亲自出马刚拿下了一笔十个亿的大单,而这笔单子就是从沈秦嘴里给抢走了。 他在外面所向披靡,战无不克,而他的女人却陪着沈秦花前月下,恐怕此时此刻,李潇溯就好比吃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不已。 沈秦成功的从李潇溯那无懈可击的面色上看出一丝破碎的痕迹,目的达成,狠狠地将了他一军。 沈秦邪魅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话锋悠然一转,“对了,早就听闻李氏拥有全球最顶尖的内部系统,据说当年还是李总亲自设计的软件,外界都传言,这世上还没有李氏查不了的事和人,我想您帮个小忙,帮我找个人,不知李总意下如何?” 第556章 番外 情(五十五) 李潇溯扬眉深沉一笑,“不知沈总想找什么人?” 沈秦沉呤了一下,转目看向李潇溯:“我的未婚妻。” 李潇溯清淡一笑,“这世上连神通广大的沈总都找不到的人,我去何处找?你怕是太抬举我了。” 沈秦深沉淡笑,眼底精光闪了闪:“可据我所知,李总底下的人对我这失踪多年的未婚妻一直很感兴趣,好像一直在秘密查找,难道这不是李总授意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好心想帮我一把?” 李潇溯唇边依旧是那种优雅的笑意,“沈总,请放心,若是找到你的未婚妻,我一定会第一时间的通知你。” 沈秦目光微微一敛,点点头,“多谢!” 李潇溯旋即弯腰将那睡的正香的嫣然给打横抱了起来。 他转身阔步往院子内走去,只是此刻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意早就倘然无存,有得只是阴沉晦暗的神色,宛如冰雹般,冷啸入骨。 今日早上,他费尽心力的帮她处理剽窃的破事,后来又马不停蹄的赶到北市去谈生意,忙得晕头转向,一刻都未停歇下来。 可她倒好,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在酒吧风花雪月。 此刻,李潇溯心里翻涌的满是熊熊怒火,恣意的燃烧着,火苗噌噌的往上冒。 也许夜里有点凉,嫣然似猫咪般的不由的往李潇溯怀里靠紧了一些,似在贪恋那一股热度,那模样显得慵懒而温顺。 李潇溯按了门铃,陈姨立刻打开房门,便瞥见李潇溯脸上阴沉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突。刚刚她一直拨打顾嫣然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期间这李潇溯也给家里来了好几通电话,询问嫣然是否回来了。 李潇溯即便在外地出差,也会按时按点每天往别墅内打电话,只是言简意赅的问一句,嫣然是否回家了,然后再匆匆挂了电话。 按照行程,本来今晚办了庆功宴,李潇溯明日再启程走的,谁知嫣然失踪,所以李潇溯方才立刻买了机票,当夜神色匆匆的赶了回来。 谁知刚到了别墅,他便看到一辆惹眼的捷豹停在了家门口。沈秦是那般嚣张,那般狂妄,他今晚分明就是故意在等他。 只是如今还不是跟他正面交锋的时候,他只能忍,他喜欢万事俱备,未雨绸缪之后,撑着敌人不备,再不动声色的给敌人致命一击。 这是李潇溯一贯的行事作风。 陈姨小心翼翼的探了探李潇溯的神色,忐忑问道:“李先生,要帮您准备宵夜吗?” 李潇溯冷沉开口道:“不用!” 旋即,他便抱起嫣然上了楼梯,进入房间后,直接走进卧室内,将女子给扔进浴缸内。 李潇溯着脸拿起喷晒便往她身上冲,猝然间刺骨的冷意袭来。 此刻,已然立秋,又加之是凉风嗖嗖的夜晚,冰冷的水从头灌入,冷的嫣然娇躯发颤。 酒意已然醒了一大半,嫣然微微不适的蹙眉,用手挡了挡那喷晒的水珠,迷迷糊糊的暗怒道:“你有病啊。” 蓦然间,浴室内充斥着一道冷啸如冰的嗓音,寒颤入骨,“终于清醒了?” 嫣然不适的微微抬起那水雾般迷离的眼眸瞅着李潇溯,怔愣了好几秒,方才神色微慌,颤抖着泛白的双唇,“怎么是你?” 她揉揉发疼的太阳穴,一阵眩晕,李潇溯不是应该在外地谈生意么?她犹记得她和彩儿一块去酒吧喝酒,后来一杯烈酒下肚,她便醉的稀里糊涂的。 此刻,依旧头疼欲裂,后面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嫣然又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浴室,没错,她是怎么回家的?彩儿应该不知道她住在这里才对。 正在她一头雾水之时,李潇溯黑沉着脸,那冰冷的嗓音宛如霹雳般的砸了下来,“你希望是谁?沈秦?你可真贱!” 李潇溯愤然的丢下这句话,便将那喷头往浴缸内一扔,旋即,便疾步走了出去,留下一脸呆愣的嫣然,这事怎么跟沈秦扯上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嫣然不就是心情不好,找闺蜜喝了点小酒,就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的把她丢在冷水内。她冷不丁的打了好几个寒颤,方才后知后觉的将水龙头转换成了热水。 嫣然无奈一叹,半眯着晦暗的眼眸,懒懒的斜靠在浴缸上,暗自把李潇溯咒骂了一顿,他隔三差五的飞出去谈生意,从来没跟她打过一通电话。 有时候连续半个月都见不到人影,也不知道他到底出了哪里,尤其最近更胜,经常三更半夜才着家,她不过是小任性一次,就被他扔进冷水内。 严重的男女不平等,可仔细想想,他是高高在上的金主。 这般想着,她也只能卑躬屈膝的份,暗叹了几声,泡了个热水澡,方才悠悠然的起身,直接准备补个回笼觉。 那端,在书房阳台上。 李潇溯正在打电话,言语中似夹杂着一丝温怒,冷声道:“刑风,谁让你擅作主张找沈秦未婚妻的?这件事不是早跟你说过,到此为止,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刑风没想到三更半夜李潇溯给他打电话,既然是这事。 他微微揉揉惺忪的睡眼,迷离的嘀咕了一句,“你大半夜的骚扰我就为这点小事?这几天为了项目的事,已经熬了好几晚的通宵没睡安稳觉了,有事明儿再说!” 李潇溯脸色一正,严肃冷沉开口道:“邢风,我警告你,别再插手这件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他的脾性,刑风向来知晓一二的,这番话说出来,已然彰显他动了大怒。 他忙一股脑得坐了起来,顿了顿神色,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非得执拗的拦着我查这件事,你想想,若是沈秦一旦跟王大小姐联姻,后果不堪设想。王氏你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庞大的财团,涉及酒吧,还有游艇等各行各业,众人见了都闻风丧胆。这沈秦行事作风向来心狠手辣,这王家掌门人早有退隐之意,若是将王氏全权交给他打理,往后咱们在申城可再无立足之地。所以,我才想方设法的想要提前找到失踪多年的王大小姐,破坏他们联姻,而王家的侄子又怎会服气把自己的家业就这么平白无故的交给一外性人手中?咱们只能趁他们窝内斗,坐收渔翁之利。” 第557章 番外 情(五十六) 这沈秦和王家的人窝内斗多年,势同水火,方才给了他们李氏夹缝中绝处逢生的机会,从而在申城逐渐转露头角,宛如洪水猛兽般发展一跃成为本地房产巨头。 他们鹬蚌相争,必有一伤,而李潇溯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旦这沈秦联姻成功,顺利继承王氏,以他的雷霆手段,首当其冲的便是排除异己,解决内患。 若是全力以赴对付李氏,对于刚刚一跃而起而根基尚未稳固的李潇溯来说,恐怕顶多撑不过一年的时间,便会溃不成军。 目前最好的谋划,便是趁他们内讧之际,消减他们彼此的势力,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有力的证据,毕竟这王氏集团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风波暗涌。 似沉呤了良久后,李潇溯那寥寞飘渺的嗓音静谧幽深的响起,“你放心,他们不会联姻。” 邢风狐疑的挑眉,“你就敢如此肯定?” 李潇溯剑眉一挑,“刑风,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邢风神色一愣,这么多年了,他向来是言出必行,从来未失信过,末了,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李潇溯垂首,挂了电话,他目光幽深的凝着墨空半响后,才转身回到房间内,此刻,嫣然怀内紧紧的抱着枕头,横七八竖的睡的正香。 一想到她和沈秦在酒吧喝酒,李潇溯就一肚子气无处可泄,这会他阴沉着脸,直接拽着她往旁边挪动了一下位置,方才掀起被褥侧着身子躺了下来。 李潇溯又不客气的拽着嫣然的脚踝往旁边一丢,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惹得他满腔怒火,不由狂怒道:“顾嫣然,你再睡觉不老实,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这世间能让一向内敛深沉的李潇溯暴怒如逛的,甚至情绪失控的人,也只有嫣然一人了。 他这么尖锐犀利的大嗓门一吼,惊的睡梦中的李潇溯猛然一个激灵,忙坐了起来,有些无辜而楚楚可怜的双眼望着李潇溯,怯生生道:“对不起。” 李潇溯冷哼一声,转身便背对着她,再一次躺了下来睡着了。 嫣然却在那一阵悱恻,这平日里睡觉她都是不踏实的,也没见到他这么大的反应,今日怕是吃了枪药了,这么大的火气。 她怔愣了好半天,方才蜷缩着那薄弱的娇躯躲在一角,也不敢深睡,深怕她一睡着了,又不知分寸的惹到他了,以他今日这气势,说不定真的会把她给扔出去。 就这样,迷迷糊糊之中,直到天明,嫣然才懒懒的睁开了眼眸,此刻,阳光透过清新淡雅的窗帘直刷刷的射了进来。 嫣然慵懒的起床,轻轻的撩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她轻轻抬手,五指合拢,有淡淡碎碎的一缕阳光从指缝内透了过来。 她半眯着眼眸,凝着洁白的玉手,唇角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一抹浅显的弧度。 她喜欢阳光,讨厌阴郁绵绵的雨季,也许因为狼狈不堪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凄凄沥沥得小雨,她将自己扔进了深渊,所以内心深处便排斥雨天。 嫣然伫立了一会,转身准备收拾散落在桌子上的书本,神色微微一愣,那桌案上摆放的正是一个设计本,微微敞开着。 那上面清晰的记录着这些年来嫣然的所有有关建筑设计的创意和想法,都是一些尚未完成的初稿,可她记得她没打开看过,显然是有人动了它。 这会身后已然有女佣上来打扫房间,嫣然微微眯着眼眸,疑惑开口道:“你知道谁动过我的东西吗?” 那女佣想了一会,笑着道:“应该是李先生,偶尔趁着您不在家的时候,先生便会独自一人在房间待很长的时间,我每次看到他手上便拿着一个本子,应该是您做的笔记吧!” 嫣然神色微愣,难怪在学校,他如此笃定那副设计图的创意是她想出来的,原来如此。 此刻,她手中捧着那笔记本,有一抹异样悄然的溢出了心头,原来他曾悄悄地这么关注过她。 她顿了顿神色,硬生生的驱掉心中盘踞的不该有的心思,方才进了洗手间,随意盥洗一番。 昨晚没吃什么东西,这会肚子倒真的饿了,她打算下楼去吃点东西。 刚拾阶下楼梯,便听到楼下传来清晰入骨的清脆甜美的嗓音,“哥,你看我在国外都给你买了些什么,钱包、手表、还有领带、袖扣、皮带之类的东西,全部都给你配齐了。对了,还有你最喜欢的法国香水,柠檬味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未变,从小到大,你这些东西,都是我帮你准备的,别人也不熟悉你的喜好,你若是往后缺什么少什么的,就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邮寄过来就是。” 却见一个女子身着一件纯白色吊带裙,外披着一件淡雅的外套,黑发简单的扎着马尾,画着精致甜美的妆容,那双灵动的眼眸生的像月牙般,弯弯的,脸上的笑意像抹了蜜般的甜腻纯美。 李潇溯醇厚而清亮的嗓音猝然间响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吃早餐?” 正伫立在楼梯间的嫣然待视线瞥向楼下的女人时,脸色瞬间一僵,紧抿着红唇,双手也跟着不安的拽着裙摆处。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找个地洞给钻进去,也许这世上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同学李雨。她是李潇溯的妹妹,那种羞辱感和无耻感宛如毒蛇般瞬间蹿入她体中,令她难堪至极。 李潇溯这不轻不重的嗓音,恰好吸引了李雨的注意,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腔的不可思议的凝着楼梯上的嫣然。 嫣然脸色略显窘迫,头发凌乱的披散在双肩上,一件洗的发白带着褶皱的睡裙,脚上简单的罩着一双凉拖鞋。即便是如此懒散之态,但依旧掩盖不了身上的那空谷幽兰的气质,干净脱俗,几乎浑然而成。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哥哥的口味一成未变,依旧喜欢这种脱俗而清丽的女子,看似小鸟依人,却孑然独立的女子。 如今看到嫣然这副穿着打扮,又是这般出现在哥哥的家里,李雨不用多想,便已然猜出了几分。 第558章 番外 情(五十七) 李雨不由眯着眼,笑得明媚,“嫣然,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来了,怎么几年不见,难道不认识我呢?” 顾嫣然艰涩的扯出一丝完美的笑容,方才缓缓的下了楼梯。 此刻,那餐桌旁推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李雨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轻笑道:“嫣然,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没给你准备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顾嫣然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李雨亲热的握上她的玉手,笑眯眯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只是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一些,怎么我哥他是不是欺负你呢?” 嫣然尴尬的一笑,突兀的抿唇,没答话。 李雨将那些推积如山的礼盒往旁边挪了一下,旋即两人方才往李潇溯对面坐了下来。 早餐吃的是小米粥和各种精致的糕点,嫣然低垂着眉眼,轻舀着小米粥,细细磨磨的吃着,心却一片晦暗莫名。 倒是他们俩兄妹,聊的不亦乐乎。李潇溯和李雨打小关系就亲厚,顾嫣然是知道的。据说这李潇溯极其宠溺这个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 聊了一会后,李潇溯方才优雅的起身,旋即便拿着椅背上搁的西装外套穿上,笑意清淡,“你们慢点吃,我公司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李雨笑着点了点头,温声细语道:“哥,你慢点开车,主意安全。” 李潇溯点了点头,她似猝然间想起了什么,不由扭过头来看向李潇溯,带着几分哀求道:“哥,我回国的事情,千万别让窦啸知道,否则,他会杀了我的。” 李潇溯挑眉,语气之中似带了一抹苛责,“怎么当年敢逃婚?这会倒怕起来了?” 李雨可怜巴巴的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双手合掌,嘟噜着小嘴巴。一副可怜模样,显得俏皮而可爱,娇嗔道:“哥,我求求你,行行好,千万别告诉他。” 李潇溯轻哼一声,没搭理她,便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后面传来李雨略显温怒的嗓音,威胁道:“哥,你若是敢把我的行踪告诉他,我就跟你拼命啊。” 李潇溯冷啸凄厉的嗓音轰然砸下,“你敢!”甚至连头都未回,便转身如疾风般走了出去。 李雨懊恼的瘪瘪嘴,怨念的哼了几声,方才有些失落的转过了头。 其实,有时候夏嫣然挺羡慕她的,有个这么无限的宠着她疼爱她的哥哥。李雨打小性格就有点霸道任性,甚至张狂,大多都是她哥哥给惯出来的毛病。 这世间,敢对着李潇溯发狠话威胁她的男人,也只有李雨了,就连嫣然在他面前都不敢如此嚣张,肆无忌惮。 还记得以前李雨的口头禅便是,“我哥分明就是一纸老虎,我才不怕他了,我偏偏要跟他作对,看他能奈我何?” 那时的她,气势嚣张,微微昂着小脑袋,双手插着小蛮腰,说得理直气壮。 这会李雨转目看了看顾嫣然,猝然问道:“嫣然,你怎么会跟我哥……” 嫣然身形微微一僵,在这世上,她和李潇溯那不堪的见不得光的关系,她最不想的便是让她的同学知道。 嫣然抿了抿红唇,羞于启齿,半响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嫣然话锋微微一转,挑眉问道:“对了,我听说当年毕业后,你不是要和窦啸定婚吗?怎么突然就跑去美国了?” 李雨无奈的暗叹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当年我还很小,我妈非得逼着我嫁给我压根不喜欢的人,你说我怎么愿意?什么联谊,狗屁,干嘛非得拿我的终生幸福当牺牲品。若不是家里逼的紧,我才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美国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待着这里多好,有哥哥疼我,惹了祸,也有人帮我收拾残局,这外面的世界再精彩缤纷,也没家里温暖啊。” 嫣然惊愕道:“你真的逃婚?” 李雨无奈的耸耸肩,挑眉道:“不然呢,除了逃,难道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嫣然嘿嘿一笑,惊叹的摇头,“你倒是挺有种的,连窦啸的婚也敢逃?你就不怕他大刑伺候?” 李雨又是哀叹一声,“我知道自己撞了大祸,所以这两年一直躲到国外。我也不敢回来,这次我都是偷偷跑回来的,可是现在我突然不想回国了。哎!感觉我就是怂了,这日子可真悲催,可谁叫人家不好得罪了。现在估计连我哥都不愿意拯救我了,他啊,分明就是见风使陀的卑鄙小人。” 李雨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正,又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当年你和邱逸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突然就移情别恋了?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你老实跟我说实话,别想转移话题,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嫣然怔了怔神色,苦涩一笑,“很简单,突然不想爱了,爱情这东西说没就没了,哪来那么多理由。” 李雨轻哼了一声,扁扁嘴,揶揄道:“这么说,你爱上我哥呢?” 嫣然抿抿唇,似斟酌了一下,方才轻声道:“你也知道家里人一直想撮合我和你哥的婚事,我觉得你哥人挺好的,便想着处处试试看。” 李雨不由微微皱眉,挖苦了一句,“那你这节奏也忒快了点吧,就你这骨子内传统的女人,没过三年五载的,你会心甘情愿的跟我哥同居?还是说你们已经偷偷领证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对不对。” 嫣然眼眸微微闪了闪,其实,她这人不会撒谎,一撒谎,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她顿了顿神色,“没有,你就别瞎想了,有些感情是水到渠成的,我也说不上来。” 李雨看了看她良久后,方才起身道:“吃饱了吗?要不要跟我一块走?” 嫣然点了点头,今天下午还有课,旋即便上楼换衣服,李雨打算去车库取车。嫣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车开到了大门口,红色限量款跑车,一看便价格不菲。 待嫣然上车后,李雨眉飞色舞的挑眉得瑟道:“你觉得这车怎么样?是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五百多万了。” 第559章 番外 情(五十八) 嫣然点了点头,“很好看。” 李雨挑眉又问道:“对了,你怎么不让我哥也送你一辆?” 嫣然僵涩的扯出一丝笑容来,“不用了。” 李雨努努小嘴,嘟哝道:“怎么不用,这样上下学,你也方便些。对了,我好像想起来了,记得你高中毕业的那年,你不是想着让你爸妈给买辆跑车吗?他们说你得专心学习,就没给你买。我还记得当时你哭着鼻子,找我抱怨,说你父母老观念,哭得那个伤心啊。既然父母不给买,男朋友买也是一样的。” 当时的嫣然也并不是执意想要一辆跑车,她无非是想证明她成年了,可以开车了。事实证明,却恰好相反,不管嫣然多少年岁,她的父母予的期望是很大的。 嫣然不由轻嗔了一句,“以前年龄轻,不懂事,你倒好,这样的糗事,居然还记得。” 李雨嘿嘿一笑,美眸似暗光一闪,“当然记得,以前很多事,我都记得,咱们俩的事,只是后来去了国外,我们才没了联系,这次回来,我---我没想到你却跟我哥在一起了,感觉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 嫣然脸色晦涩一片,默默的问了一句,“你会不会认为我是那种攀附权贵的女人?是因为钱,才跟你哥在一起。” 李雨神色微愣,晒然一笑,“怎么会,你想多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咱们李家虽然今非昔比,但是你也不缺钱使。” 嫣然眼底暗了暗,转目睨着车窗外,目光寥寞,再也没说话。 那跑车,呼啸而过,扬起一片灰尘,一直到了大学门口,李雨笑了笑,“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聚聚。” 嫣然点点头,方才下了车,又朝着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李雨愣愣的凝着那一抹纤细曼妙的背影逐渐远去,她方才怔了怔神色,拨动了一串号码,问道:“哥,你和嫣然到底什么情况?是不是你以势压人?” 此刻,李潇溯正埋头处理文件,闻言,眉梢不经意的蹙起,淡声道:“大人的事,你少管,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事回去看看妈,妈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当年逃婚的事,你这丫头把她气的差点住进了医院。” 李雨咕噜着小嘴巴,一阵烦闷道:“回去又是添堵,咱们俩又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她压根就不喜欢我。” 李潇溯语气略显几分严肃,“你这丫头又赌气了,除了定婚的事违背了你的心意,其实,妈一直对你挺好的,别多想了,听话。” 李雨咕噜着小嘴,怨念道:“那是做给我爸看的,算了,不说了,还有以后别老把我当小孩看,今年我已经二十一了,跟嫣然一样大,你都把她当女人看了,怎么老是拿我当小孩子?” 李潇溯不由轻勾了嘴角,轻笑道:“是啊,我家李雨长大了,不是以前小时候总爱粘着我的小鼻涕虫了,都长成小女人呢?” 李雨暗自切了一声,闷闷的出声,“算了,不跟你聊了,没劲!” 她挂了电话,神色晦暗的愣了许久,方才启动引擎,将跑车开走。 嫣然刚到了学校,就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这次与他之前严肃的面孔不同,显得亲和谄媚了许多。 他长篇阔论的各种道歉赔罪的好话,言外之意无非是想让她在李潇溯面前替他多多美言几句。 校长还言辞凿凿的说已然查出了辟谣者,学校一定会引以为戒,并严肃处理。 除了贴告示通报批评外,还得让始作俑者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她赔礼道歉。 嫣然想了想,这件事毕竟是她有错在先,为了奖金的事,隐瞒了真相,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的地步,再说若是让婷婷当众致歉,她毕竟是女孩子,面子薄,往后在学校还如何立足。 更何况婷婷现在名义上还是邱逸的女朋友,爱屋及乌,她又怎可赶尽杀绝。 嫣然抿抿唇,连忙摆了摆手,“校长,不用了,毕竟这件事我也是过错方,而婷婷她可能不了解情况,所以才会爆出不实的消息,咱们就大事化小,我也不想再追究什么责任了,到此为止,您看行吗?” 校长眉梢一扬,有板有眼道:“那怎么行,既然揪出了始作俑者,怎么着也得严肃处理,让她给你一个交代,这毁人清誉事大,怎么能这么平白无故的让你背这个黑锅?” 在校长的坚持己见之下,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婷婷私底下向嫣然赔礼道歉,并通报批评造谣的事实。 上面清楚的写明了所谓的嫣然剽窃作品经过学校领导查明,纯属虚假不实的谣言。最后还警戒学生们不许随意造谣,一经发觉,必定严肃处理,结尾处还盖上了学校的印章。 一场剽窃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下来,虽然有好事者难免会编排几句,但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似之前那般猖獗,恣意增长。毕竟学校已然跌出了警示,自然学生们有所忌惮。 反而大家伙又将矛盾指向了婷婷,有人还恣意的揣度,她是为了感情而伺机报复,故意捏造事实,诬陷嫣然,甚至还将他们的三角恋大谈阔论的一顿编排胡说,各种猜测席卷而来。 学校操场上,婷婷双手怀胸,冷冷的目光宛如冰刀子般剐着嫣然,狠声道:“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啊,能够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嫣然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了。” “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没剽窃邱逸的作品?别以为靠金主攀上了高枝,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一陪睡的婊-子而已,有什么好得瑟的?” 一旁的彩儿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看婷婷这么嚣张的辱骂着嫣然,火气也跟着噌噌的往上冒,怒目圆瞪:“婷婷,你能不能积点口德,每天打扮的妖里妖气的,不就是想要勾搭男人?有本事,你跟嫣然一样,攀个高枝看看?” 婷婷柳叶眉一横,一脸嫌弃的瞥了一眼眉目沉静淡薄的嫣然,冷嗤出声道:“我才没她那么低贱。” 彩儿一脸愤然的想要说点什么,被旁边默着声的嫣然给拦了下来。 嫣然看了看婷婷,语气不咸不谈道:“我不与你争,并不是因为我怕你,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惹是非,可若是有人三番五次的找茬,我也是有忍耐极限的。还有关于剽窃作品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以前邱逸获奖的几乎每一幅作品所出的创意都是我替他想出来的,如果我真的想要贪图名誉,为何从来没有在设计图纸署名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第560章 番外 情(五十九) “当然也包括眼下的这幅作品,你若不信,可以亲口找李泽证实,我之所有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实在不忍心李泽的满腹才华被埋没而已,如果你还继续这般胡搅蛮缠的话,我想,我只需要吹吹枕边风,恐怕你……”嫣然徐徐说着。 她本是个沉静不喜招摇的人,这些年来,似乎已经习惯邱逸大放光芒。而她作为陪衬,默默的陪着他,关注着他,替他高兴。 所以当时那一幅设计图入围之时,她第一时间想得便是这是属于邱逸的名誉,她不该据为己有。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她,邱逸满腹才华也不会被埋没,一切罪魁祸首都是由她而起。 此时,嫣然故意欲言又止,想必婷婷也聪明人,也该知晓她的意思。 婷婷脸色气的青白相交,怒声道:“顾嫣然,你在威胁我?” 嫣然淡淡抿唇,莞尔一笑,“你该清楚,就算我想忍着,有些人也不会让我受半分委屈的。” 她背后的靠山硬,婷婷着实惹不起,冷哼一声,阴沉着脸,便冷然的走了。 旁边的彩儿不由双眼冒着亮光,一阵喝彩道:“嫣然,真的看不出来啊,以前别人欺负你,你都是闷不吭声的,能忍则忍。今日倒是一鸣惊人~瞧瞧,你刚才随随便便的三言两语就把她气的够呛,想想就解气,以前她也没少找你茬,你从来能避则避,这次倒令人刮目相待了。” 她猝然想起了什么,皱眉惊愕又道:“等等,嫣然,你刚才说以前邱逸的所有获奖作品的点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嫣然微微颔首,彩儿惊愕的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惊叹道:“我的天啊,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白白的替你担心。这么说那幅作品的创意也是你想出来的,那么也有你一半功劳,跟剽窃压根就没半点关系。那你干嘛好像一副对不起他的样子。” 嫣然目光幽深一片,暗叹一声,“因为我欠他的,你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受连累,以他的才华,肯定会在建筑业大放光芒,而导致他前途尽毁的罪魁祸首是我。” 彩儿忙劝慰了一句,“嫣然,你别这么想,你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又有什么过错?要怪就要怪你的爸妈,也太狠心了点,不惜逼迫自己的亲生女儿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嫣然沉呤了片刻,佯装无所谓的耸耸肩,晒然一笑,“现在好了,大家都称心如意了,只要他离开了我,以后也不会前途所阻,他也可以大展拳脚了,这样我也安心了。” 只要他能安好无恙,那她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 彩儿看向嫣然,一阵心疼,也许心里的疼和伤,只能闷在心里头。她就是这般,看起来对世间万物毫不在意的寡淡模样,其实是个心思重很感性的女子,可从来不对外严明。 嫣然挽唇一笑,挑眉道:“你怎么了,干嘛这副样子看着我,我口渴了,请我吃雪糕。” 彩儿怨念的努努嘴,嘟哝了一句,“嫣然,你最近老是敲诈我?” 嫣然轻哼了一声,扁扁嘴,“不就是一支雪糕吗?小气鬼,最近手头紧,算是借的,以后还你。” 彩儿叽咕了一句,“不用你还,我开玩笑的,再说以前我没钱的时候,你也接济我不少,哎,真不明白,攀上了金主,还这么穷的,可真是罕见。” 嫣然眼色一暗,自从李潇溯误会她花钱买礼物送给邱逸之后,就再也没给她生活费。加之上次去邱逸家里给外婆带了许多营养品,钱早就花了个精光,如今钱包内分文未有。 她平日里都是在家里吃饭,午餐偶尔带点糕点之类的到学校充饥,对付一下,也算是应对的过去。好在她有公交卡,里面还有点钱,可以暂时供她小半月上下学的车费。 此刻,她微微凝眉,寻思着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想着偷偷的瞒着李潇溯,找份兼职的工作。 她看了看旁边的女子,猝然问道:“彩儿,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找到了一家兼职很高的薪水,一晚上都能挣好几千快,在哪里?” 彩儿怪异的瞅了她好半响,狐疑问道:“你想干嘛?” 嫣然说的理所当然,“当然是想找工作,请你吃雪糕?” 彩儿干呵呵一笑,错愕的指了指她,“你找工作?人家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你,你还偏生不知足去找虐受,是脑门被驴踢了吧!” 嫣然脸色一怔,真诚开口道:“我说的是认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彩儿又奇怪的瞅了她好半天,问道:“怎么李潇溯没给你钱花?你偷偷瞒着她去邱逸老家的事,他知道了,所以大发雷霆?” 嫣然暗叹一声,寥寂开口道:“行了,你就别问了,总之我现在跟他的关系很糟糕。再说,我也不好意思总找人拿钱,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彩儿哼哧一声,不屑的瘪嘴道:“你花他的钱,理所当然,怎么就不好意思了?” 她看了看嫣然晦暗的神色,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有些为难又道:“再说,我说的那份兼职并不太适合你,那种场合,你不喜欢的,我是带有目的性去的,跟你不一样。” 嫣然迷惑的眨了眨水眸,黛眉微挑,“有什么不一样,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怕幸苦,再说,你以前不都是带着我找兼职吗?” 彩儿咬咬唇,似犹豫了一会,方才道:“酒吧,确定要去?” 嫣然惊愕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你怎么跑到哪里去做兼职,那地方很乱的。” 嫣然脸上是明显的担忧。 彩儿忙挥了挥手,无所谓一笑,“行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去卖酒而已,又不是别的。再说,我都去了小半月了,不是相安无事吗?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能碰到我想见的人,何乐而不为?” 嫣然睨着她满脸流光溢彩的模样,不由轻嗔了一句,“我看你是疯了,被他惯了迷魂汤了吧。被迷得五迷三道的,那种人,你招惹不起的,别把自己搭进去了,到时候后悔莫及。彩儿,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好好的找个正儿八经的男朋友,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幸福的过一生,不是很好吗?你的世界跟他的完全不一样,你满心满意的把爱情当回事,可那种人纯属只是玩玩而已,你就别太天真了。” 第561章 番外 情(六十) 彩儿微微半眯了眯眼眸,一脸神往之态,“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淡无奇,都没意思啊,枉费我白来这一世了,一辈子总要做点有意义而不平凡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充满了神奇的色彩,总是不由自主的吸引我想要去探究太多。再说,只要是人,孰能无情,他那种人怎么了,也是爹娘生养的。嫣然,你分明就是对他有偏见,我坚信,他若是遇到对的人,也一定会懂得珍惜的。” 嫣然见她执意坚持,她也不好再多劝说。像沈秦那种冷血的男人,那是她们这种宛如一张白纸的女人能懂的。随便一出手,便会将她们引入漩涡之内,万丈深渊。 她和彩儿在店子内吃完雪糕后,便分开了。嫣然准备坐公交车回家,期间又接到了李凤着急的催着她医疗费的事,又是一顿责骂,如今的她一想到钱,便愁眉苦脸,却又无计可施。 她凝眉想了一会,又给李氏公司打了一通电话,问及设计图签约的事,那边只是言简意赅的让她等消息,说是上面还未批下来。 嫣然无奈一叹,迟疑了好半天,方才拨打了一串熟悉的号码,想了想,又删除了,过了一会,她试着给李潇溯发了一通消息,“今晚回来吃饭吗?” 以前她从来不会问及他的行踪,因为她压根没那份资格,可每晚,他都三更半夜才着家,一天到头连面都见不着,她如何找他谈签约的事? 有些事,迫在眉睫了,也只有咬着牙关,硬着头皮上了。 嫣然就这般直勾勾的盯着手机屏幕,半响后,都没任何反应,这会公交车来了,她忙攥着手机准备上车,便听到叮咚一声响声,她划开屏幕一看,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不回!” 如李潇溯的人般,干净利落。 嫣然有些失望的将手机重新塞进兜内,目光飘逸的望着窗外的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在眼前一晃而过。 酒吧包厢内,李潇溯刚将手机搁置在茶几上,刑风戏谑的嗓音便飘荡了过来,“怎么那妞又惹你生气了,前阵子,兄弟几个约你,神龙见头不见尾的,这会倒天天跟我们厮混一起,怎么在她那吃了闭门羹,便在我们这找乐子?” 对面沙发上坐着一罩着精致剪裁黑色西装的男子,他垂首点燃一支烟,半眯着黑眸慵懒的睨了李潇溯一眼,又转目看向刑风。 他轻笑道:“行了,你就别逗潇溯了,你没看到他今日心情不郁,对了,最近沈秦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刑风幽幽然的抽了一口香烟,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一下,掸了掸烟灰,叹息道:“那老狐狸诡计多端,曾经在外头武术学校呆过,不管是拳击,还是射击等,都是学校的佼佼者。他还熟知法律和心理学,这些年,硬是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只是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开始沾染上了王氏的事,那一段陈年往事,好似是被人刻意抹灭般,查不出半点线索来。据说,当年若是他能顺利从学校毕业,说不定现如今在其他地方也混得风生水起的。就是弄不明白,按理说,他前程似锦,他为何会放弃远大前程去投奔姓王的,我估计跟他父亲的死脱不了关系?” 对面的男人冷哼一声,挑眉道:“据说他的父亲当年和王家一把手可是拜把子兄弟,他想要做什么,谈何容易?这些人,注定的结局,不得善终。” 刑风暗自瞥了一旁脸色晦暗莫测的李潇溯一眼,怔了怔神色,方才又道:“还有他未婚妻的事,也一直下落不明,我就奇了怪了,这世上难道还有咱们李氏的秘密资料库查不到的事。这么多年了,硬是半点音讯都没有。” 对面男人幽深的目光落在李潇溯身上,又优雅的端起红酒杯轻抿了一小口,似别有深意道:“有人拦着不让查,你就算翻出个底朝天来,自然也查不出什么来。” 刑风双目迷惑的眯了眯,惊愕道:“谁?按理说咱们软件可是用的全国最顶尖的技术,谁能有那通天的本事浑水摸鱼摸到咱们李氏来,会不会是内部的人?”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转目迷惑的看向紧抿着薄唇,一语不发的李潇溯,这顶级的秘密资料库,只有李潇溯和他,还有陆白三个最大的股东,方可通过指纹进入,别人想要破译,几乎完全不可能。 陆白自然不会插手这件事,倒是李潇溯一直在刻意拦着继续追查此事,这其中是不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看了看神色深邃的李潇溯,问道:“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此刻,李潇溯轻轻的摇曳着杯中琥珀色的红酒,波光粼粼,倒影出邢风晦暗不明的神色,似沉呤了良久后,他才淡淡启唇,“没有。” 刑风泛着迷糊的嘀咕了一句,“这就奇怪了,怎么就查不到半点线索?” 陆白精锐的黑眸深不可测的在两人身上流转了一圈,半响后,他那夹杂着一丝慵懒的嗓音,轻缈飘扬的响起,“对了,听说你妹妹回来了?” 李潇溯微微揉揉太阳穴,闲散的往沙发背椅上一靠,薄唇轻启道:“陆总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陆白不甚在意的轻呵了一声,“当年若不是你拦着,她有胆跑到美国去,面子给你留着,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忘记当初许下我的承诺。 他抬起高脚杯,往李潇溯面前举了举,旋即便轻抿了一小口红酒。 李潇溯嘴角微勾,也举杯轻啜了一下口,幽深一笑,“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陆总若是想抱得美人归,就得慢慢来,那丫头正处在叛逆期,你若来硬的,又把她给吓跑了怎么办。” 陆白轻哼一声,调笑了一句,“就像你,跟一小妞耐着性子,磨蹭半天,结果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感情这东西,就像刑风说的,不是养出来的,得硬着叫人屈服。” 他此话一出,惹得刑风噗嗤笑出声来,“陆总,真是深得我的真传,这老话说的好,这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就是这个理嘛。” 他们三人在里头正聊得起劲,猝然间,包厢们被一股大力打开,一穿着招摇的花衬衫和潮流牛仔裤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头发被梳理的溜光发亮,看起来打扮的十分时髦和潮流。他正轻快的哼着小曲,待抬眼一瞅,面色微微一僵,那双泛着桃花眼的流转在对面李潇溯身上之时,似有几分尴尬和不自然。 他暗自用手搔了搔脑袋,嘻哈哈一笑,“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他没想到今日李潇溯在此,早知道如此,他又怎会不知死活的往枪口上撞,这时有些心虚的想着开溜。 第562章 番外 情(六十一) 包厢内的气氛徒然僵硬和幽冷了起来。沉寂了良久后,陆白看了李潇溯一眼,旋即转目看着那人,温润一笑,“既然来了,就坐坐再走,再说这么多年了,兄弟几个难得聚在一起,有什么怨不能解的。” 萧建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阴沉着面色李潇溯一眼,又是嘿嘿一笑,“不用了,我真的有急事,你们玩,我就先撤了,改天再聚!” 说完,便转身一顿疾走离开了。刑风顿了顿神色,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潇溯的神色,轻声道:“这么多年了,难道那件事你还没放下吗?” 李潇溯一口猛然的将杯中红酒悉数灌入,目光幽深的眯了眯,云淡风轻道:“当年的事,我早就放下了。” 邢风眉梢一扬,“既然放下了,以前玩得好的铁兄弟,也没必要因为一女人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要不改天我把萧少约出来,你们把话给挑明了讲,好生聊聊?” 半响后,李潇溯幽然起身,淡声道:“我有事,先撤了。” 刑风垂头看了一眼手表,这才七点多而已,平日几兄弟嗨到凌晨方才散场,今天这李潇溯这么早就撤,到底什么情况。 他挑眉惊愕道:“这还早了,真走啊。”李潇溯没搭理他,转身走了出去。 邢风将杯中的红酒一口饮尽,转目看向对面的陆白,轻哼一声,“你瞅瞅,我就说了,十有八九被那顾嫣然给迷住了,刚刚一直有意无意的盯着手机看,估计是那女的给他发短信,便屁颠屁颠的撤了。” 他顿了顿神色,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这样也好,两人各有所属,省得他和萧少关系总是这么僵着,咱们做兄弟的也难做。” 陆白幽然的吐出一个烟圈儿,挑眉问道:“李潇溯真对那丫头动了真情?” 刑风轻扯了一下唇角,“谁知道了,潇溯的心思向来诡秘莫测,温温淡淡的性子,当年跟悠然处了十年之久,若不是因为萧少倒插一杠子,说不定我们几对青梅竹马早就结婚了,也不会拖到现在,她妹妹还没答应你的求婚。” 陆白轻叹一声,漠然未语。 李潇溯到了别墅门口,抬眼睨着那房间内点着一盏灯,发出幽幽淡淡的细碎的光亮来。 他没急着下车,而是独自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香烟,幽幽然的点燃了一根香烟,在那吞云吐雾。 以前每晚凌晨回家,整个别墅都是漆黑一片,透露着几分诡秘的宁静,显得格外的孤寂和冰冷。这次却看到屋子内点了灯,显然嫣然应该还未睡。 他不紧不慢的抽完了一根香烟,又怔愣了半响晦暗的神色,方才起身下了车,将车钥匙递给旁边门口守着的保安,由着他将车停到车库内。 他这人很有节制,即便是喝酒应酬,也时刻保持着头脑清醒,从来不会让自己喝到烂醉如泥的状态。 此刻,嫣然正懒洋洋的窝在床上看书,时不时会抬眸瞄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大摆钟,心想估计李潇溯今晚又得凌晨才回家,她想好了,怎么着今晚也得强撑着等他回家之后再睡。 这会她猝然瞥见门口出现的一具高大颀长的身躯,似惊愕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讪讪的从床上腾的给跳下床来,动作敏捷麻利,迎上前,带着几分小心和讨好的意味。 嫣然盈盈一笑,“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说罢,嫣然瞅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瞧,脸色瞬间一红,有些慌乱的捋了捋耳迹的碎发,似还能清晰的扑捉到李潇溯唇角勾勒的一抹浅显的讥诮的笑意。 没错,她今晚是故意穿成这样的,是想借此讨好他,将彼此之间的关系能拉的更近一些,希望能将合约的事敲定下来。 此刻,被李潇溯无所遁形的看出自己盘踞的小心思,嫣然略显一丝尴尬,闪身忙进入浴室内,给他放好了洗澡水,方才缓缓的低垂着眉眼走了出来。 李潇溯也没忌惮,直接当着她的面,进了浴室,嫣然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 半响后,便听到浴室内传来悉悉索索的水声,嫣然怔了怔神,坐在梳妆镜神色黯淡的擦着晚霜,想着等下该如何启齿关于合约的事。 估计免不了肯定又要受他一顿羞辱和嘲讽,可邱逸外婆重病在际。她若不帮他,又于心不忍。 邱逸的所认识的朋友内,唯独只有她还算有办法能弄到钱了。 猝然间,手机铃声响起,是李潇溯的电话,嫣然没打算接,可那铃声一直锲而不舍的响个不停。 她愣愣神,方才走了过去,按下了接听键,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娇媚楚楚的嗓音,软糯而甜腻,“李总,你今晚什么时候过来?我等你。” 嫣然神色一怔,清淡开口道:“李先生在洗澡,你待会再打过来吧!” 那端,似乎怔愣了许久,方才传来一道柔软的女性嗓音,她并没有像其他的女人般过多的纠缠,或则说是对她破口大骂,而是简单而利索的回了一个字,“好!” 很显然,她是个非常识趣而懂分寸的女人。 挂断了电话,嫣然唇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没想到男人除了她之外,还金屋藏娇了别的女人,这么说他偶尔彻夜不归应该是待在别的女人那里。 也对,像李潇溯这般人,家财万贯,又怎会吝啬的只钟情一个女人? 过了半响后,李潇溯慢悠悠的擦着头发出来,挑眉问道:“刚刚谁给我打电话?” 嫣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的将手机递给他,淡声道:“是一个女人,她问你今晚还要不要过去?” 说话的时候,嫣然的面色很平淡,就好像在述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李潇溯目光微微一敛,待接过手机后,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猝然一变,冷声道:“谁让你碰我的东西?” 嫣然又是一怔,面对李潇溯黑沉的面容,一时间既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解释。 穆然间,李潇溯直接将呆愣的嫣然给推搡到门外,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合上。 李潇溯这一顿火气,发的有点莫名其妙,嫣然顿觉得委屈,她不过是接了一通电话而已,他何苦对她这般,再说他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居然还找她撒气,就因为她只是他花钱买来的玩偶。 可她一想起邱逸外婆手术在际,压了压火气,抬手敲门,语气似颇显几分无奈:“李先生,你先开门好不好,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我擅自接听你的电话,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下次不会了,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第563章 番外 情(六十二) 不知道嫣然敲了多久的门,里面全无动静。 此刻,嫣然就像泄气的皮球,一脸的阴郁之色,若是这次错过了机会,下次想要再见他,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了。 她转身有些无力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过了半响后,房门被打开了。此刻,李潇溯穿着一件灰色的浴袍,他径自往房间的沙发上落座,嫣然顿了顿神色,方才走了过去。 李潇溯言简意赅开口道:“什么事?” 嫣然抿抿唇,似挣扎了一会,若是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她也不会低声下气的去求这个万恶的男人。 她小心的斟酌开口道:“关于设计图纸的事,是我隐瞒了事实真相,我向你赔礼道歉,当然若是李氏想要单方面解约,我也无话可说。按照之前议定的合约,我不应该插手邱逸的事情,可这次情况紧急,最后一次,算我求求行吗?你再借给我五十万给邱逸的外婆看病,以后我答应你,再也不跟他见面,若有违背,随你处置。” 李潇溯好笑的挑了挑眉,讥诮出声道:“又是因为他?顾嫣然,你把我当作提款机了吧,随意伸手拿钱养着小白脸,上次你的筹码是自己,这次你又拿什么来抵押?” 嫣然动了动红唇,有些艰涩再次吞吞吐吐道:“上次咱们签订合约之时,你说一年之后给我两百万,除了上次的五十万外,你可不可以提前先支付我五十万,或则考虑签约设计合同也成?” 她被李潇溯那双犀利而阴冷的眼神盯得全身毛骨悚然。她心中抖了抖,咬唇漠然,静等了好半天,李潇溯静幽寡淡的嗓音响了起来,“把衣服脱了。” 嫣然神色又是一颤,似怔愣了许久,身上衣物跟着落下来。 李潇溯带着十足的玩味和讥诮,就这般定定的睨了她好久,忽地轻呵一笑:“顾嫣然,为了一个男人,下贱到如此地步,简直是恬不知耻。倘若刚才你抵死不从,我兴许会考虑一下,可现在我反悔了,因为你让我倒尽了胃口。” 李潇溯翩翩然的起身,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径自走了出去,独留嫣然一人眼色黯淡,似蒙上了一层水雾,雾气薄薄。 她苦涩一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第二天,嫣然一整天上课都精神恍惚,一直到放学,刚心不在焉的走到校门口,便被一女子给拦了下来,夏芷沫认得她,是上次沈秦身边的女人,好像叫锦瑟,应该是他的心腹。 她不想跟她过多纠缠,想着转身离开,只听到锦瑟脸色冷厉开口道:“顾小姐,我老板想见你一面。” 嫣然冷淡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锦瑟抿唇淡笑,语气一贯的冷戾,“我知道顾小姐最近一直在为钱发愁,如果说是想给你提供一次赚钱的机会,我想顾小姐应该会很感兴趣。” 嫣然轻扯了扯嘴角,笑得清淡,“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况且我跟他没什么可谈的。” 她宁愿跟李潇溯纠缠不清,也不想跟沈秦扯上任何关系,直觉告诉她,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嫣然想着扰开她走开,锦瑟面色一冷,威胁道:“既然顾小姐软的不吃,我只好来硬的了。” 嫣然讥诮一笑,挑眉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你想当众强绑不成?” 锦瑟蹙眉,说得云淡风轻,“这种事我们经常干,不过嘛,我们老板吩咐了,不能对你动粗。据说你的好朋友叫什么彩儿的在酒吧上班。想必你也该清楚,那是谁的地盘,若是随便动点手段,应该够她受的,你说是不是?” 嫣然忍了忍心中蔓延的怒火,冷笑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坏事做绝了,遭受天谴吗?” 锦瑟眼眸中似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幽然淡声道:“像我们这种人早就活在了地狱内,还怕什么天谴?” 嫣然神色微愣,没想到这番话居然从如此年轻的女孩口中说出来。这样的美好年华的年纪不该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受尽宠爱,上学毕业找工作,每天幸福开心的生活。 可她眼底似满是历经沧桑悲凉的味道。同龄人的人生好似才刚刚起步,而她却似过完了一生,走向了终点。 听锦瑟这么一说,嫣然心中蔓延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够悲催了,可没想到这世间比她可怜而悲凄的女孩比比皆是。 嫣然微微缓了缓神色,方才上了那一辆捷豹的车子,顷刻间,车轮便呼啸而过。 在幽幽静静的茶舍内,四壁明氏的花格窗,名人的真迹字画,古色古香韵味浓重。 沈秦轻轻的持着茶具,静幽幽的泡着一杯香气袅袅的铁观音。这茶水清幽而淡雅,反而不似平日那般犀利而冷戾,此刻,显得慵懒随性了许多。 嫣然神色微愣,似有一丝讶异涌上了心头,她没想到沈秦居然会神定气闲的待在这清幽的环境,静静的品着香茗,泡茶动作如此儒雅而娴熟。 如果不是与之前初见他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她一定会误以为他是个无害而纯良的人,可事实上他不是,他冷血而残暴。 沈秦并未抬眼看她,似摒气凝神的关注于紫砂壶中飘着幽幽香气的铁观音。 他是个爱茶懂茶之人,其实相对于酒来说,他更喜欢悠然自得的茶文化,既不矫揉造作,又没掺和任何杂质。干净而真实,这就是茶文化的本质和禅理。 在外人看来,沈秦冷厉而狠戾,唯独只要在嫣然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的脱掉身上披着的外衣,将最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她面前。 这对于他这种时时踩在刀尖上的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可不为为何,她却令他无比的安心。 半响后,一杯香茗静幽幽的搁置茶几上,沈秦道,“要见顾小姐一面,可比登天还难?” 嫣然冷嗤一声,之前他确实给她打过几通电话,却被她给直言不讳的婉拒了。像他这种人,想要弄到她的号码,也不足为奇。 她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惊天动地的人生固然精彩刺激,可往往却是致命的,她喜欢平凡中吐露着一丝宁静,安安静静的过完这辈子便足矣了。 可往往事与愿违,总有一些不想涉足的人和事找上门来,令她应接不暇,却不得不为之。 既然躲不过,便只能迎头而上了。 嫣然唇角似勾勒出一抹轻视和讥讽,“沈总手段一流,我想不见能行吗?” 沈秦闻言,只是略略笑了笑,“听顾小姐的口气,好像对我积怨颇深啊,我似乎并未得罪过你吧?” 第564章 番外 情(六十三) 大结局 嫣然微微皱眉,凉飕飕开口道:“有什么事,您就快说吧,我还有急事回去处理。” 沈秦抬手示意她坐下,嫣然本没打算入座的,可想了想,这男人是个极其难缠的主,也只好索性的坐了下来。 沈秦道:“尝尝看,我泡的铁观音如何?” 嫣然转目凝着他,冷淡开口道:“抱歉,我从来不喝茶。” 沈秦邪魅一笑,“女孩子家喝酒对身体不太好,喝茶,更有格调和韵味,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孩。” 想起上次他故意送她回家,害得李潇溯误会,找她发难,她心里就蕴含着一股莫名的火气。 嫣然讥讽出声道:“咱们不过只有数面之缘,沈总就如此了解我?至如我是怎样的女孩,好像跟您无关吧,您若是没事,抱歉,我就先失陪了。” 只瞧着沈秦轻抿了一口香茗,方才缓缓开口道:“顾小姐,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为钱发愁,我这倒有一个赚钱的法子,事成之后,我可以送你朋友的家人去国外治疗,并找最好知名的医生,接受最先进的技术,其所产生的所有一切治疗费用都由我一力承当。另外我还可以帮助你离开李潇溯,送你去国留学,当然你还有其他的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这样的条件极其富有诱惑性,也恰好是她如今所需要的,可她深知,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沈秦所图谋的必定不简单,更何况跟这种人打交代,无非是与虎谋皮而已。 嫣然轻扯了扯唇角,冷冷一笑,“你心下想的那些肮脏的事,我可做不来,沈总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手下一大票人干这种事,不是早就是驾轻就熟了,何必找上我?沈总也太抬举我了吧!” “你放心,一手无寸铁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哪能干这些粗俗的事。我让你办的事,很简单,我想借助李氏秘密资料库的系统帮我找个人,你只需要帮我弄到李潇溯的指纹和密码就可以了。后面的事,我来办,当然出了事,也由我一力承担,跟你无关,事成之后,我会送你去国留学怎么样?”沈秦不缓不急的说出了条件。 嫣然暗自思量了一下,她虽然不知道秘密资料库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想必里面应该都是李氏的最高级核心机密文件,连沈秦都搞不定的事,却找上了她…… 嫣然想想,便觉得浑身发抖,毛骨悚然起来,若是让李潇溯知道,他非得捏死她不可:“抱歉,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可干不来,沈总还是另请高明吧!” 嫣然作势要走,沈秦突然扬手,嫣然以为他要动粗,不由神色一紧,“你要干嘛?” 沈秦邪笑一声,“你紧张什么,头发上有个脏东西,我帮你取下来而已。” 沈秦手中果真捏着一团白色毛絮,在嫣然神色微愣瞬间,沈秦突然精准的出手,一只手拽拉着她的胳膊,另外一只手便直接按压住嫣然的后脑勺。 就这般猝不及防的,沈秦压住了嫣然那双嫣红柔软的红唇。 嫣然恼羞成怒的想要反抗,可却被沈秦狠狠地扣住,动弹不了分毫,他的吻霸道而强悍,似不留余地的攻占掠夺。 此刻,嫣然就像是随时溺死的鱼儿般,整个身子就跟虚脱了般,就连挣扎也显得那般苍白而无力。 这个时候一抹欣长的,骤然出现在了嫣然身前。沈秦彼时已经松开了手,嫣然微微一愣,却看见来的竟然是李潇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蠢女人,自己拨了电话也不知晓,幸好我还有卫生定位。”李潇溯一面冷冷说着,一面便上前教训起沈秦来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处,锦瑟在旁边看得心里扭作一团。 “砰!砰!”几声枪响,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了。 嫣然惊恐的捂住了眼睛:“不要!” 话才说完,就见李潇溯一个趔趄,突然地向后翻倒。 ……………… 李潇溯病房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一个个屏息静气,木桩般不动。 嫣然紧抓了邢风的手,不住地说:“医生怎么说呢?” 凌莞莞这个时候上前,便要打她一巴掌:“你这个祸害!也好意思问李总的事情!” 好在邢风适时挡了下来:“莞莞!” 这时嫣然看到医生从房间里挤了出来,他像牙疼似地嘬着嘴,用一种很特别的神色看着她。 嫣然冲进房中,里头还有几个医生在旁边沉默地站着,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动不动。 嫣然扑上去,抓住垂在床边的那只热气渐失的手,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 这一扑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了,手就微微一动。嫣然大喜,踮了身子俯在李潇溯耳旁,轻叫着:“李先生,李先生,是我!” 李潇溯眼皮不睁,气息微弱地问:“嫣然吗?好像是嫣然的声音?” 她回答:“是我。”两个字出口,眼泪又一次冲闸般地流。 李潇溯叹口气:“我不行了,他打到了我的要害。” 嫣然微微一愣,而后哭道:“李潇溯,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么!你给我起来!你再起来!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李潇溯静默着,良久才低声说:“嫣然,你自由了,我们那纸合同,一笔勾销。” 他嘴角流出一股鲜血,嫣然拿床头的纱布替他擦了。 她又抓起他的手,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啃着,一边说:“你没事的,我会在这儿看顾你。我知道的,你一定福大命大,李氏公司都被你救回来了,难道你自己性命都救不了么?” 李潇溯闭了眼睛,勉力一笑。这一笑,嘴边的鲜血重新涌出来,嫣然一时间心如刀割,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竟然已经对李潇溯动了情。 李潇溯抖抖索索地张开五指,把嫣然的手反过来裹在掌中,脸上仍旧带了笑意:“嫣然!我是第一次好好喊你的名字。往后你还是要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你的父母终究是为了你好的。你回家去吧,我不能再保护……” 他喘着,嘴边流着血,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望住嫣然,“我真后悔,为什么从来没有和你好好说过一句话。” 李潇溯握住她的那只手痉挛地一缩,又无力地松开。 嫣然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说什么,只抓住那手许久不放。之后,她感觉她的灵魂开始沿头顶上升,飕飕地,升出一股凛然的风声。 谁都没有想到,李潇溯竟然早早就备下过遗嘱。所有的财产,他将受益人都改成了嫣然的名字,而丧礼,则一切要求从简。 在律师的协助下,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絮的进行着。可是嫣然总觉鼻子里闻到那股腥甜腥甜的血气,又总觉得从头上、脸上、脖子上往下流淌热热的粘糊糊的血。 她捧起饭碗就要呕吐,又常常睡到半夜被噩梦哭醒。可怕的幻觉足足折腾了她无数个日夜,把她折腾得胖人变成了瘦人,头发也在一夜之间斑白一片。 十年后,在李家别墅的山脚下,众人发现了一具跳崖自杀的尸体。那人穿着白色的裙子,血染红了裙角,开出一朵红艳的花来。 那是嫣然,她选择在李潇溯的十周年忌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