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妆》 楔子 相传,轩辕皇族统治中华大地,国力强盛,四海升平。 数百年之后轩辕氏旁支赵姓一脉名嬴者,统一中原建立“大木朝”,定都城于淮水以南、黄河以西 之繁华地界,时民称之为“西京”。 赵嬴登基后蓄天下美色于西京,召天下能工巧匠于一堂,耗时七年建成一座“鸾宫”,殿阁富丽堂 皇,飞檐斗拱,极尽富丽奢华,系大木朝后宫第一大殿阁,远观之状如鸾凤。相传鸾宫初建之时,新君 当时原定册立内宠桃花夫人为皇后,然而桃花夫人却红颜薄命,在鸾宫落成之日香消玉殒。新君痛哭流 涕,立誓有生之年不再续弦,并下旨从此以后,历代中宫皇后或太子正妃都不得踏入鸾宫一步。 登基之后的新帝们,都严格遵从太祖的旨意,将鸾宫作为“禁地”,将无数嫔妃佳丽置于其间。然 而祸患也因此而生,自新帝一朝起,鸾宫中人虽博得万千宠爱,却大多难得善终,或死于非命或疯癫终 老。甚至连那些曾经的正宫娘娘们都无法幸免,第四朝明佑帝明弘太子正妃周氏,因罪被贬为才人后, 入住鸾宫不足三天,也因半夜突发急症而亡。 大木朝西京内这座巍峨华丽的鸾宫,伴随着种种或美丽或诡异的传言,逐渐成为一种华贵而神秘的 象征,既美亦毒,恰如罂粟。 木朝启和十四年七月中旬,西京皇宫御书房内。 正午的阳光浓烈刺目,层层叠叠的湘妃竹帘遮挡不住屋外蔓延而至的滚滚热浪,绣房内放置着一个 较大的冰盆,冰块渐渐被热气消融,顶尖上放置着的碧绿玛瑙水晶碗内,是大颗的紫葡萄与红樱桃,因 水汽氤氲,晶莹的表皮遍染上一层露珠。 南竹榻上斜倚着一个人,白绫薄绸衣衫映着他苍白如玉的脸,犹如一尊石雕,惟有半闭着的眼间或 流出一抹微光,似梦似醒。突然间,他轻轻呓语了一声,唤道:“冯保!” 一串脚步声从外阁飘飞而来,轻得几乎不见,那青衣的内侍走近榻旁,满面堆笑又极其柔声地应: “奴才侍候太子殿下。” 一瞬间,榻上的人仿佛变了模样,他倏地翻身坐起,苍白的脸也似有了些血色,肃声问:“人已送 走了?” 冯保候着主人的脸色,近前替他整理外衫,小心翼翼地答道:“是。”他停歇了片刻,又道:“刚 才在花园西门外的时候,苏姑娘叫住奴才多盘问了几句。其中情由,殿下想必是知道的——” 那太子淡淡地一笑:“问什么?” “问殿下明年春天议婚之事是否属实,宫中诸位娘娘们是否有推荐待选之人,还问殿下……究竟属 意谁家小姐?” 当今天子玄帝赵缑四岁登基,十八岁纳妃,三十二岁生长子赵无极,立为东宫皇太子,太子于几年 前就已行过加冠礼,议婚之事迫在眉睫,玄帝及宫中妃嫔们都暗中关注此事,唯有太子本人却迟迟不肯 表态。 听见冯保的密报,赵无极挑了挑眉,“哦”了一声道:“她既然有这么多问题,刚才何不当面问我 ?” 冯保见主人不悦,忙解释道:“奴才不敢多话……其实,奴才倒是觉得,皇上对殿下此次选妃之事 十分关切,无论是谁家姑娘,只要太子殿下喜欢,皇上一定愿意成全。苏姑娘对殿下一往情深……” 赵无极听见这些话,刚才那一张倦意犹存的脸,陡然阴沉下来,说道:“你拿了她多少好处?如此 为她美言?” 冯保一听,立刻惶恐地跪倒在地,连声说:“奴才不敢!” 赵无极冷声一笑,说道:“你起来吧。他们这些伎俩,休想瞒过本宫,谁要想利用东宫的姻戚身份 为自己谋求朝堂利益,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枉费我几番暗示,竟然还不警醒,苏琰若是再问,你就替 我告诉她,东宫纳的妃嫔,必定才貌双全、贤良淑德,足以统率鸾宫、母仪天下,一个镇守边塞武夫家 的野蛮放浪丫头,也敢妄想入我东宫正殿之门么?” 冯保心中一凛,一句话在喉头打结,却万万不敢说出口来。 ——苏氏一族对木朝可谓忠心耿耿,且不说苏家世代镇守北疆数十年的功绩,平西藩之乱时苏氏兄 弟四人惨死三人于疆场的壮烈,当朝丞相苏泽政协理朝政的勤勉,单论相府千金苏琰的才貌姿色,足以 匹配任何一家贵族王孙,决不是“镇守边塞武夫家的野蛮放浪丫头”。 太子赵无极与朝中诸多重臣之女都有暧昧瓜葛,却至今不肯娶妻,今日更是明明白白地表示决不会 娶一个有着政治联姻色彩的官家千金,那他之前那诸多情人,岂不是都白白跟随了他? 然而,总有飞蛾扑火的女子,源源不断地向东宫而来,苏琰不是第一个,料想也不是最后一个。 冯保想到这里,不觉又是一阵哀叹,普天之下,只怕谁都难以猜透太子赵无极的心意。 赵无极冷眼看着这青衣近侍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却道:“奴才终究是奴才。本宫的心事,又岂能 让你全部猜中?” 他立身站起,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向宫外行走着说:“本宫这就去御书房,宣陈太傅进来。” 玄帝景妃的丽景宫内,侍女们将羽扇轻轻摇动,一阵香风袅袅,伴随着寒冰融化的凉意沁人心脾。 堂前一尊黄杨木高几之上,搁置着一红一白两盆妖艳灼灼的盛放牡丹,红颜如血,白调若霜。 一只青葱玉手缓缓伸来,在那红若锦缎的厚实花瓣上轻轻一触,一阵浅笑便荡漾开来:“果然是好 花,不愧国色天香之美誉,难得姐姐替我寻来,莫说三伏天,就是当季春时,也未必有如此颜色的好花 。” 一名中年妇人走近替她轻摇折扇,卑躬屈膝地微笑附和道:“苑家得为皇商,采买专供宫中四时盆 景花草,全仗娘娘恩典。娘娘金口御旨,要苑家为皇上万寿圣节进献福瑞,愚夫妇岂敢不尽心?只要能 得皇上与娘娘青眼一顾,就是臣民之福分。” 景妃轻轻挥了挥手,殿内宫人们顿时知趣而散,仅有两名贴身侍女留下替她打着扇。她拉着中年妇 人的手,来到屏风后月洞窗前的一席湘妃榻上坐下,才开口道:“姐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苑家夫人宁氏似有难言之隐,期期艾艾地说:“有倒是有,只是不敢对娘娘说。” 景妃将目光转向南面不远处雕金刻玉的宫苑飞檐,低声说:“姐姐不用避忌,你我姐妹之间有什么 话不可说?当年我只是迎丹殿一名洒扫落花的卑微侍女,若不是姐姐暗中资助金帛,用于宫中打点…… 妹妹又岂能有今日的地位?” 宁夫人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娘娘如今富贵荣华……” 景妃不待她说完,已截断她的话道:“姐姐,你可知道这深宫之中,‘荣华’二字是最靠不住的? 皇上天命已高,一旦山河变色、宫闱易主,即使圣恩隆重,不令后妃殉葬,届时姐夫还能像今天这样自 由自在做一等一的皇商吗?姐姐即使不为宁家打算,难道也不为苑家筹谋吗?” 宁夫人听到这里,心神略定,这才壮了胆子说:“娘娘深谋远虑,我所担心也是这件事。听说东宫 太子尚未婚娶,皇上诏告天下为东宫选妃,我家昭禾今年已有十六岁,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我… …我想让她试一试。” 景妃闻言,嫣然一笑,回身说道:“原来姐姐的心思与我一样!昭禾是我的亲侄女,她若能进得宫 来,我也多一个臂膀。况且太子自幼丧母,焉知他心中不痛恨皇上的妻妾?虽然太子眼下看似仁孝,谁 能保证他将来能善待我们?倘若昭禾入了东宫,他看在新人的情分上,即使心中有旧怨,将来也不得不 尊我一声‘母妃’,叫姐夫一声‘国丈’。” 宁夫人听她说得如此透彻,也不由自主地点头,说道:“妹妹所言极是,只望我家老爷不要从中作 梗,天随人愿才好。” 景妃漫不经心地用染着蔻丹的指甲弹了一弹牡丹花瓣,浅笑道:“姐夫怎么想,倒不是关键。姐姐 且放心,这件事我记下了,一定尽力促成。”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 似花还似非花 2 舞衣半惹微云碎 3 惊起青冥 花神庙坐落于半山腰之上,相传曾有九位司掌花草的九天仙女在此显露真身,虽然是传说,民间却 都信以为真,久而久之故事越来越离奇,但也不外乎仙女变花、花变仙女之类,苑昭禾今日在庙前装了 半晌花神,好不容易从花台上下来,也没有心思听庙中女尼与宁夫人闲话。 她趁着宁夫人净手焚香的机会,带着寒烟从小庙侧门走出来。 步出侧门,有一座花神渡桥连接两端,桥下就是花神湖,湖畔一座石碑上刻有“花朝连郭雾,雪夜 隔湖镜”的古诗,字迹十分古朴苍劲,透着潇洒飘逸,显然出自名家手笔,且年代久远。 花神湖对面,与小桥相连着的就是芸雪庵。 桥畔设有花圃,芸雪庵前尽是由人工培植而成的白兰、茉莉、珠兰、栀子、丁香五种香花,她们沿 途走过,只觉得一阵阵香气缭绕,沁人心脾。 “小姐,这里烟雾缭绕的,像是走在仙境里。咱们家庄子里虽然也有鲜花,却没有这等清幽景致。 ” 寒烟跟在昭禾身后,轻赞了一声。 “芸雪庵供奉的本是十二路花神,当然胜似我家。”苑昭禾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婉转回头一笑,“ 快些随我进去,帮我把这套舞衣头饰换下来,我可要支撑不住了!” “小姐今日扮成花神,倒还真是神似。”寒烟掩面轻笑,一串风铃似的,“这舞衣还是早些脱下来 为妙。怕就怕花神显灵,错将小姐带上天庭去……可让奴婢到哪里找人去?” “乱说什么胡话,惹了神灵的怒,罚你变一朵花儿!” 寒烟佯装叹气道:“奴婢求之不得,只可惜没有这等福气。” 主仆二人低声说笑着,轻移莲步,过了小桥,推开沉香木所制的庵门,先后进去。 芸雪庵正殿所供奉的正是“十二花神”,苑观植年初刚为花神庙重塑过金身,众花神像都焕然一新 ,犹如真人一般仪态风流,姿色万千,在那香气氲氤中,更添了绰约韵致,苑昭禾带着寒烟,在十二尊 花神面前拜了拜,转身去往后殿更衣。 苑家诸位女眷本是芸雪庵常客,后堂小尼们早已备好一切,只等苑昭禾前来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连点心水果之类都已经准备妥当。 寒烟服侍着昭禾脱去舞衣华服,又往她沐浴的木桶里添了些热水,恭谨地退了出去。 虽是春寒料峭,几张彩屏隔成的浴间里却丝毫不觉寒冷,四角处各放了一个桂花木炭盆,中间的较 大木桶旁还摆着各色水果,可供沐浴者随手取用。 苑昭禾见浴间内无人,这才褪尽内衣,将腿伸进浴盆里,她探了探水温,觉得全好,全身也就没了 进去。紧绷了一个上午的身体浸入水中,全身的肌肤都跟着放松了下来,她撩着木桶里洒了各色花瓣的 水,心情越加舒畅。 她伸手取了一颗放在浴桶旁水晶盘里的马**葡果,贝齿轻咬,一股子甘甜从嘴里沁到了心里,纤 纤素手也在浴桶里与花瓣游戏追逐起来。 忽然之间,只听一声“咣当”闷响,仿佛有重物从空中跌落,打破了这一室的和谐。 苑昭禾心中不禁大骇,下意识地住了戏水,迅速回头看向声响来处。 室内却是一片死寂。 除了那声闷响,再没有任何声音出现,浴间内安静得可怕,似乎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到,昭禾心情极 度紧张,她再也不敢动弹,却将整个身体更多地埋进了浴桶里,一双水灵的大眼狐疑地看向四周。 静了半盏茶的时间,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恍惚之间,她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听觉有误,难道刚才那种响声只是幻觉?她在热水里泡得久了, 以致有些发晕?可是,她分明清楚地听见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不是一点点声息,而是巨响。 苑昭禾在浴桶内停留了片刻,水温渐渐凉了,她只觉得周围寒气逼人,迅速从浴桶内站起身来,她 连身上的水珠都来不及拭擦干净,立刻将寒烟适才搁置在花梨木衣架上的内衣一把抓起,仓促地穿好外 衣,又倚着浴间板壁凝神倾听了片刻,确定外间确实没有任何动静,这才从从容容地走出来。 就在她走出浴间的一瞬,她立刻感觉到——有一股迫人的寒气迎面而来,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一缕 淡淡的血腥之气。 苑昭禾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她的面前早已多出了一柄冰凉的青冥铁剑,此时此刻,锋利的 剑刃正抵在她雪白娇嫩的颈项之间。 “你……是谁?” “住口!” 极冰冷的声音,只是短短两字,苑昭禾只觉得寒彻骨髓,那人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处,剑锋只消移动 半寸,立刻可以取了她的性命。 刚才的声响显然不是幻觉,房间里果然另有其人。 她低头看着搁置在颈项上的那柄剑,一时之间不禁惊惧到极点:剑身犹带血迹,一滴一滴的殷红鲜 血,正沿着倾斜的剑尖,缓缓滴在她的雪白衣袖上。 ——是血,但不是她的血! 空气中的那一缕血腥味道,果然是这柄剑所带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纵身一跃转到她面前,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说:“像你这样的官家小姐,见血居然 能够不晕过去,也算是奇迹!” 午后西斜的阳光从天窗**进庵堂,与大堂内明明灭灭的烛火交织成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 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巾,黑巾已掉落半幅,显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清隽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庵堂 内,他的脸孔仿佛落进一种无可捉摸的幽邃里,那一双冷厉的眸子里,不停闪动着奇特的冷淡之火焰, 象倨傲尖锐的冷刺深寒逼人,又像地狱而来的烈火足可焚毁一切,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来自地 狱的勾魂使者。 苑昭禾看见了他的脸,心中立刻陷入了一种惊惧与绝望里,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可怕”二字可以 形容,他绝对可以随时随地杀掉她,绝不会有丝毫手软。 然而物极必反,她惊到极点,心里反而渐渐镇定下来,表情也不再显得慌乱,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对 面之人。 “咚咚咚”,一阵如急雨般敲击庵门的声音,击碎了庵内昭禾与那人惊心动魄的沉默对峙。 男人冷峻地扫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手中的剑刃却更贴近她的脖颈。 “你是谁?为何来此?为何挟持我?”苑昭禾强自镇定,尽量让语音不颤抖,她鼓起勇气问出这几 句话,心道我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你不需要知道。” “我必须要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挟持我,如果是为了自保,或许我能帮助你逃离 这里。”她心里很清楚,一旦外面来人是他的敌人,双方冲突起来,自己必定是他的第一件陪葬品。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冷笑一声道:“你如何助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她低头看了一眼剑尖上的血滴,“你似乎刚杀过人,连血迹 都没有干。” “你猜得不错。”他居然爽快地承认了。 她轻吸了一口气:“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连草木都是有生命的,何况是人……外面的人如果要找 你麻烦,你落到他们手中,一定不会有好结局。” 男人盯着她,用不带任何温度冷冽的声音说:“你很有胆量,想不到你竟敢教训一个把剑架在你脖 子上,准备随时取你性命的人。看来,你们木国女子也并不全是幽闺弱质,反倒是男人更像草包。” 苑昭禾听此人语气,仿佛并不是中原人氏,不禁又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岂料就在这一瞥之间,竟然 撞上了他的目光,她立刻慌乱地垂下了头。 敲门声愈加紧急,隐隐已有兵刃扣门声响,夹杂着女子尖脆的呼叫:“小姐!小姐!你在庵堂内吗 ?现下可安好?” 那是寒烟的声音。 男人听见了门外的喧闹,他略簇了一下眉心,“嗖”地一声,将长剑从她的颈项上撤了回来。 “你走吧!” 他回手将剑尖一挑,扔过来一件物事,苑昭禾眼前一晃,却见是一件绣满桃花的白色披风,轻轻落 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就凭他们,想要抓住我,只怕没那么容易!”他说话之间,一只手指随意一弹,不远处的几根烛 火应声而灭。 苑昭禾只觉得脖间突然一凉,下意识地合了合眼眸,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偌大的庵堂内却再也不见 那人的踪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恰在此时,庵门被拍击的声音更响,大有擂鼓的架势。 苑昭禾定了定神,轻轻走近门边用力一拉,站在了庵门口。 眼前正如她所料,数十名身着捕快、官兵服的男人,各自手拿兵器,神情激愤,一片杀气腾腾。 众人眼见着芸雪庵里走出一个身穿桃白色长裙,长发随意挽起,斜插一支桃花簪的女子,并非所追 捕之人,不禁都有些意外。 那男子剑尖随意挑来的披风,正是一件桃花坠瓣广袖长衣,极衬苑昭禾婀娜的身姿,她猛开庵门时 ,又带出来一股子门风,扫出了庵里供奉出的香气,整个人就像是踏着云香雪气飘出一样,神圣而不可 侵犯,加上她清秀可人的花妍月貌,质傲如清露,端端一站,令人眼前一亮。 为首一人迅速走上前来,语气十分不善,喝道:“你是谁家女子?刚才是你在庵堂内吗?为何迟迟 不开门?误了我们追拿凶犯,你可担当得起?” “你们又是谁?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这花朝庙是皇家御赐的庙宇,专供花神娘娘,为历代司营花卉百 草的皇商供养,这里是供奉十二花神之庙堂,你们要捉拿凶犯尽管去拿,怎么会追到佛门清静之地来? ”苑昭禾虽然脱离险境,心中仍有余悸,此时见那官差语气蛮横,说出话来也不再像平日里温柔。 寒烟见她安然无恙,早已欢天喜地地冲上前来,一把将她的手攥紧紧攥住,惊魂未定地说:“小姐 无事就好,刚才可实在要吓死奴婢了!” 苑昭禾轻轻握了握寒烟的掌心,示意她不要惊慌。 木朝天帝登基之年就有旨意,佛门净地当受非常保护,不可轻易僭越,朝中越是当兵为官之人,越 是懂得这些条例纲典,他们刚才贸然闯入庵堂本是不妥,若非情况紧急,正追捕之人实属刑部限期抓拿 归案的江洋大盗,他们也不敢就这么违规闯入。 为首官差见苑昭禾年纪虽不大,神情中却自有一种凛然庄重之气,话语亦是字字在理,句句有纲, 气势不觉输掉三分,改了一副和颜悦色说:“姑娘言之有理。本官杨文忠,奉命抓拿之人系朝廷钦犯, 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见谅。不知姑娘在庵堂内,可曾见过一名黑衣男子?” “我没有见过。庵堂里没有别人了。”苑昭禾并非有心撒谎,只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人已 经离开,何必让这些官差贸然再入庵堂? 那杨姓官差似乎不信,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明明见到那人逃入此地,姑娘却说没有,难道此人插 上翅膀飞走了不成?既然姑娘没见过,且请让开,让我等进去搜上一搜。” 苑昭禾虽然性情和顺,她又是女儿家,刚才贴身洗浴之物仍散乱在浴间内,来不及整理收拾,怎能 让这些官差看见?她不禁有些急了,加大声音说:“我都说了没有,你们却不肯相信。好好一个庵堂, 由得你们说搜便搜吗?” 杨姓官差见她着急,脸上疑云更甚,向前一步道:“我看姑娘似乎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我等还 非进去不可了!” 他说着话,一只手轻轻一挥,后面列阵以待的官差们早已有多准备,立刻纷纷涌上前来,向苑昭禾 所站立之处汇集。 苑昭禾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不管不顾,只好挺身而出挡住庵堂大门,舒展长袖遮掩着门锁,大声 说:“不准进!你们若是有人亲眼见到那人进了花神庵,并且保证进去了就能拿到那人,我自是无话可 说,若是不能,或是根本就是凭空猜测,浑水摸鱼,只想对花神不敬,那我今日决不能让开。你们若要 进去,除非先取我性命。” 恰在此时,渡桥之上匆匆赶来数人,为首的正是此间花神庙的住持静空师太和皇商苑观植。苑观植 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一众丰宁山庄的保镖护院匆忙赶来,他率众分开众官兵,冲到了最前面。 看着父亲到来,苑昭禾惊喜地喊了一声:“爹!我在这里!” 苑观植见女儿无恙,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他火速走到昭禾身边,开口就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苑昭禾心中不再害怕,微笑着说:“女儿没事。就是他们硬要擅闯庵堂,被女儿拦了下来,女儿自 幼听父亲训导,花神乃百花之尊,尊于守护者之命,不可随意亵渎,女儿时刻记在心上,所以阻止他们 擅闯,不知此事做得对不对?” 苑观植满脸慈爱之色,颌首道:“此事做得极对,供奉花神之地,连当今皇上都前来大祭祈福,何 乎这些凡夫俗子粗鄙之人?” 他话音一落,转而和颜悦色地走到杨姓官差身边,客客气气地说道:“杨统领,久违了,老夫拜侯 。” 领头的这位杨姓官差,与苑观植算是旧相识。 杨文忠系江南巡城都尉,正五品职,木朝自来重文轻武,皇商虽然无品,却与皇宫内苑沟通紧密, 众武官们平时里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更何况苑观植还有一个姨妹景妃,算是裙角边带的皇亲,互相之 间都会给几分面子。 他见苑观植到来,立刻陪笑道:“原来是苑庄主,下官奉旨捉拿朝廷侵犯,误闯花神庙亦情势所迫 ,不想惊扰了令嫒,罪过罪过,还望见谅。” “杨统领客气了,小女不懂事,多多海涵。”苑观植平心静气地敷衍,婉转说道,“但是这花神庙 确非凡俗之地,苑家全靠花神庇护才有今日,小女护花心切,杨统领若是没有十分把握贼人在此,不如 不要进去,以免冲撞神灵,降罪于我等。” 杨文忠见此情景,打了个哈哈,就坡下驴地说:“那是自然,这些花花草草别人看得不打紧,苑庄 主可不一样了……苑庄主敬奉花神,下官又岂敢轻易冒犯?既然令嫒说未曾见过其他人,这庵堂不搜也 罢,下官这就回去交差了。” 话音未落,早有一名官差匆匆而来,低声禀报说:“禀告大人,属下在通往后山的小路发现了血迹 。” “速追!” 杨文忠一听消息,再顾不得与苑观植寒暄客套,他拱一拱手,径自带着手下一干人等,如风卷残云 般向后山而去。 苑观植见一众官差走远,立刻沉下脸,对着寒烟说:“叫你侍候小姐,为什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庵 堂里?” 寒烟早已吓得不敢说话,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等待训示。 苑昭禾见父亲又要迁怒于婢仆等人,忙分辨说:“不要责怪寒烟,是女儿叫她出去拿一件东西,女 儿并没有见到所谓贼人,也没有受什么惊吓。” 苑观植舒了一口气,却轻叹道:“话虽如此,我却总是放心不下。如果真有朝廷钦犯在此挟持了你 ,爹爹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倘若他要爹爹将丰宁山庄拱手让给他,爹也只能从命。” 苑昭禾抬眸一笑,有意用轻快的语气说:“如果真有人逼迫爹爹做这样的选择,女儿倒是愿意爹爹 放弃我留着庄子,毕竟丰宁山庄只有一个,爹爹的女儿却有两个呢。” 苑观植听见她提起另一个女儿泽卉,轻轻咳嗽一声,避开话题说:“天色不早了,你娘在前面等着 你,走吧。”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4 冰绡偷剪 5 蓝田种玉 6 宫帘半卷 7 轻妆斗白 8 夕阳零乱 8 夕阳零乱(二) 就算有人来提亲,也见不着他们。姐姐要不要喝点水?” 她刚要站起,却听见苑泽卉喃喃低语道:“没有吗?他真的没有来吗?他没有再来江南……” 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红肿的脸颊两侧落了下来。 苑昭禾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陡然想起昨天在父母屋外听到的那句“勾搭上了一个年 轻男人”,难道这件事是真的?因此宁夫人才会对她施以严惩?可是,眼下泽卉的情形,却又让她心里 更加糊涂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西京皇宫后院,鸾宫之内的丽景宫里,此时正摆设着一场豪华的家宴。 大木朝真龙天子玄帝,携着景妃端坐在席桌的一端,而另一端坐着的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当朝太 子赵无极。 席间,正值欢快轻松处,景妃令侍女端来一紫檀木盒,送到太子赵无极面前。 赵无极略有疑惑,却还是从容不迫地打开了紫檀木盒,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紫檀盒中并没有他之 前所想的秀女画图之类的,反倒仅有一方素柬。上面端端的蝇头小楷,秀气地写着四行小字,“人道海 水深,不及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无尽处。”末尾一行,还写着八个略大的字。 这八个墨笔写就的字一入眼,赵无极握住素柬的手不禁轻轻一抖,这字迹竟和自己挂在床尾的纸鸢 上的字迹一模一样,以他自幼习字的经验来看,绝非两人手笔,应是来自同一个人的手迹。 好一句“相思无尽处”! 赵无极的眼中,不禁又现出了一副秀美玲珑的容颜,他看着那些娟秀的小字,心仿佛沉入了江南烟 雨之中。 景妃早就看到太子细微变化的表情,更加确定自己此步棋走得极妙,含笑悠悠开口说:“这张素柬 是本宫的外甥女苑氏所写,本宫觉得尚好,想到今日家宴,也无外人,就拿来给太子殿下品鉴品鉴,殿 下莫见笑。” 景妃说着,一双盈盈秀目看向身边的玄帝,不知不觉地娇柔一笑。 “这字迹清秀飘逸,颇有功底。”赵无极按捺着心头的震动,他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应付了一句 。 花朝节那日相见,就已经猜到那女子是苑家的人了,也知道是景妃之前提过的人,如此看来,玄帝 今天在丽景宫内所设的这场酒宴,应是有备而来。 “写字之人是我姐姐的女儿,皇商苑家的大小姐,小字昭禾。”景妃笑容可掬,语气欢快。 玄帝对苑氏并不熟悉,不禁问道:“皇商苑家?” “启禀皇上,江南苑氏种的花草极好,御花园内的盆景牡丹大多是他们家进贡,皇上原来都赞过的 ,”景妃乘机进言,“只不过苑家后继无男丁,识字不多,也没有朝廷官职……虽然他们出身低微,教 养女儿却很严格,臣妾那侄女的品貌都是一等一的。” “朕倒不计较他们的门第高低,只要太子看得上才行。”坐她身边的玄帝忍不住开怀一笑,仰头饮 下一杯酒。 赵无极似在思忖,沉默不语。 “皇上,臣妾外甥女性情温良,相貌出众,堪称德才兼备,在江南闺秀之中,品貌都是数一数二的 。”景妃不动声色地继续敲着边鼓,既然赵无极已经动心,何不趁此机会,将他心里那团爱慕之火烧得 更烈一些? 玄帝果然沉不住气了,从旁说道:“皇儿,景妃有意替苑氏之女为媒,朕觉得甚好,你意下如何? 东宫不可长年无主,皇儿须早做决断。” 赵无极见父皇开言,也就不再犹豫,离席站起向玄帝叩首,正色说道:“父皇赐婚,儿臣岂敢有异 议,一切听凭父皇安排。” 玄帝的面色这才和悦了些,起身说道:“朕今日也乏了,这便回宫去。这件事全仗景妃玉成,你还 不叩谢她?” 赵无极依言,又向景妃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母妃成全。” 景妃忙下位相扶,连连说道:“臣妾岂敢受太子殿下如此大礼,只愿将来太子殿下夫妇和谐,早日 为皇家开枝散叶,臣妾于愿已足。” 接连下了数十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丰宁山庄外的桃花早谢了春红,倒是那一层层绿油油的草, 越发的生机勃勃,让人看着欢喜。 苑泽卉的病却未随着雨后初晴而转好,她依然咳嗽不止,脸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不管苑昭禾说 什么笑话逗她开心,她的脸上也不见笑容。 这日,苑昭禾带着寒烟刚从苑泽卉那里出来,还未走到中间院落,便听得前院里一阵鞭炮锣鼓,好 似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引得全庄的奴仆们都向前院跑去。寒烟也想跟去瞧个热闹,却见自家小姐好像 并无此意,料想她这几天一直为苑泽卉的身体状况而担心,没有那种心情。 两人才走到中庭,却见宁夫人身边的梅氏满面笑容地走来,拦着去路说道:“小姐大喜了,夫人说 ,让小姐速去前院领旨谢恩呢!” 苑昭禾一时懵住,问道:“梅姨是和我说话么?领什么旨?谢什么恩?” 梅氏笑得满脸菊花开,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快言快语地说:“果真是天大的喜事!刚刚宫里来人传 了圣旨,皇上赐婚了,钦点当今太子妃,就是咱家的二小姐。” “太子妃?皇上赐婚?” 苑昭禾被这突然而来的天大之事,惊得一下子冰凉了手脚,若不是身后的寒烟手疾眼快,一把扶住 了她,她早就已经跌倒在地上了。 ——皇上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旨?一句话就让她嫁给当朝太子,简直是太荒唐了! 苑昭禾只觉得天旋地转,情急之下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对一双地滚落,转眼就布了满脸,仿佛这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眼泪所淹没,耳边响着的寒烟和梅氏的呼喊统统抛到了世界之外。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只反反复复浮现一个影像,虽然恍惚,却又是那么清晰——那是一个身穿黑色 衣袍的修长身影,背上悬着一把精芒闪烁的青冥剑。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9 玉鬟烟飞动 9 玉鬟烟飞动(二) 路维青心里暗自诧异,他一把推开了竹林小筑的竹门,还未等进去,里面就快速闪出一人,把他拦在了门外。 “竹屋里藏着人?”路维青扫过展凌白那张永远冰冷此时却浮着一点红晕的面容,不动声色地问。 “是。” “一个女人?” “是。” “你认识的女人?” “是。” “难道是那支桃花簪的主人?”路维青一直追问着。 展凌白终于不再说“是”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从衣襟内拿出那一只桃花簪,冷漠的眼神从簪子上扫过。 “你终于按捺不住,将她挟持到此地了?”路维青盯着他。 “不是。”展凌白终于有了一个做否定回答的机会,“今日一早我去淮扬渡口执行任务,恰好在船上遇见了她。” “有那么凑巧?”路维青眼里透着质疑之色,“一个良家女子,一个不合适的时间,一个不合适的地点,正好被你遇见?你就算撒谎,也要编得合理些才是!” “我也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还穿着一身书童的衣服,”他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半夜从家中逃出来的。” 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的脸。 虽然她有意画粗了眉毛,涂黑了脸孔,还穿着一身男人的长衫,但是那清秀的五官和纯净的气质,却怎样都改不掉。他看着她倒在甲板上的时候,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难道他一剑误杀了她?或者是剑气误伤了她?她是如此娇弱,就像春天里雨滴滋润着的粉色桃花瓣,一点点的风暴就可能将她摧毁。 他飞身到苑昭禾身边时,她早已不省人事,想必是看到了那一地的血腥和他杀人时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他这个看惯了血雨腥风,从不计较生死,根本不懂害怕的人,竟也知道什么是后怕。难道是因为关心则乱?以前不怕,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让他觉得担心害怕;现在怕了,不过是因为心里有了别的念想。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却让她看见了自己最凶残、最不该显示人前的一面。 他心中也暗藏疑惑,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孤身只影地出现在前往扬州的渡船上,还乔装仪容为男人? 路维青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如果真是这样巧合,我无话可说。人既然被你捡回来了,你心中应该早有打算,我只送你一句话,‘好自为之’,不要害人害己。”看来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以展凌白的性格,也确实不太可能去强抢民女。 “她一直昏迷不醒,你医术高明,进去看看。”展凌白侧身让开,请路维青进去。 路维青也不推辞,掀开竹帘就走了进来,却见竹榻上平躺着一名身材娇小的白衣少女,她静静地合眸,仿佛睡着了一样。 路维青走进看了一眼,不觉被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住,纵使散落了鬓发,苍白了脸颊,也难挡丽质天成,他忽然之间有些理解展凌白了,这样的女子,纵使远远地望上一眼都无法望怀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相知相遇的时光? 展凌白带伤归来,是路维青亲手换的药、疗的伤。 他腰间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缠在伤口上的那块旧白绸,显然是从女子衣衫上撕下来的,像是被水洗了很多次,隐隐可见血痕,缠绕得密密层层,足见包扎者的用心。 路维青没有问详细经过,但是他早已猜到了展凌白这次遭遇了什么。 一个从未对任何事物有过眷恋的冷漠之人,竟然会格外珍惜一只木头所制的桃花簪,除非是他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动了真情。 “她姓苑,是江南皇商苑氏之女。” 展凌白与其说是向路维青介绍昭禾,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这些话,也让他再一次确信着,眼前躺着的这个女孩就是她。 “江南苑氏乃是名门望族,似乎还是皇亲国戚。”路维青轻轻地坐到了床边,执起昭禾的手,手指一搭,把起脉来。 展凌白冷冷应了一声:“我知道。” “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急火攻心气门郁结,用一颗‘开郁散’就可以醒过来,”路维青诊完脉后,抬头看着展凌白,“她醒来之后,你准备如何处置她?想把她留下来吗?” 展凌白起身踱步到竹窗前,眺望着对面那片竹林。这时,雾已尽散,阳光洒下,抚过青翠的竹,斑驳地折射出五彩的光线。他没有回答路维青的提问,回头又望了一眼床上还沉睡着的她,心头微颤,好像有一缕清泉暖暖地流过。 路维青见状轻叹了一声,他抬手将一颗小药丸放进苑昭禾的口中,又托起她的颈项喂她一些水,迫使她服用药丸之后,他看着展凌白道:“她不用多久就能醒来了,我去给她熬碗粥,她醒来或许会吃些东西。” 展凌白调转了姿势,目光微微低垂,落在苑昭禾如画的容颜上。 较之昨晚,她的气息已渐渐均匀,之前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也显了些光润,被射进屋内的阳光一扫,柔和醉人之极。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0 弄晴微雨 10 弄晴微雨(二) 11 西风冷 夕阳残照,晓风轻抚,穿过翠绿的竹林,带出流动的凉爽气息。 苑昭禾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翠衣长裙,梳了简洁的发式,只在发间插了一只竹簪,左鬓处粘了一朵淡白色的绢花。仅是这样简单的样式,因配在苑昭禾身上,便显得与众不同,清冽中不失柔和,温婉中夹杂明媚,秀美清丽,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纤尘不染的青莲花。 “这里的竹子,有许多都是路维青亲手种下的。”苑昭禾在前面走,展凌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路维青喜欢竹子,你喜欢什么呢?” 苑昭禾问完,扭身回头,见展凌白长身玉立,整个背影被夕阳残红映照,如被血色吞没了一般,竟看得有些惊心动魄了,连忙又问:“你……你也喜欢竹子吗?” “不喜欢,我喜欢大漠。”展凌白静静地答道,头脑里已经随之出现了那漫天黄沙风卷的塞外。 “大漠?那里好吗?”自幼生在江南,并未去过远处的苑昭禾,在看到展凌白那副有些痴醉的眼神后,不能自抑地相融了进去,竟也很想去看看了。 “很好,很美。” 极其简单的几个字,却是展凌白心中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字。 “我好想去大漠看一看。”苑昭禾带着几分憧憬仰望着北方的天际,此刻正有一排鸟儿从北方飞来。 “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不知怎么的,他随口将说了一句,就好像之前抒发自己心情一样,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直到话已出口,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好啊,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苑昭禾虽然是大家闺秀,然而毕竟是小女孩心性,立刻变得活泼起来,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笑道,“一定不许赖账。” 展凌白忽然心头一凛——能记住吗?他当然会记住。可记住并不等于可以实现,至少眼下不可能。 她没有得到他肯定的回复,刚才明亮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暗淡,低垂了头说:“我知道,你不想带我一起去……那就当我没说过。” 展凌白看着她黯然失色的面孔,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柔和,轻声说:“我记住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叫上你的。”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再一次允诺这件事,立刻又变得高兴起来,眉梢眼角顿时有了隐藏不住的笑意。 一指温柔的烟,一丝幽雅的雨, 一缕飘渺的红,一拂轻盈的尘。 在这翠绿欲滴的竹林里,悄悄地绽出萌芽,缠绵纠葛,似欲罢不能,又欲语还休。处处带出了暖昧潮湿、不怀好意的温暖,以及令人魅惑、不能肯定的柔情。 苑昭禾凝神远望已有许久,而那站在池水边长身直立,黑衣如墨,如亘古以来就屹立在那里的雕塑一样的男人,却像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端端地站立着,一动不动。 这一天里,大部分时间,苑昭禾都像现在这样看着。 明明应该很累,却又一点也不觉得,哪一眼不小心看漏掉了,原处没有了展凌白的影子,心就会莫明地失落和慌张起来,直到再次找到他的身影,才会安定。展凌白是个内敛无言的人,连表情也很少,若是换个旁人,苑昭禾早就会觉得他闷了,可不知为何当这个木讷的人是展凌白后,连木讷都显得可爱了。 苑昭禾很喜欢展凌白看她时的那双眼睛,像是融化了的冰洋,低温却波光荡漾,汇成深遂的湖水,微微低垂,里面藏著温柔的倒影。因为那双眼睛,那个原本冷酷如冰山的人,竟也一下子生动了。 “你一直这么看他,不觉得厌烦吗?” 路维青什么时候走进来的,苑昭禾一点也没意识,直到路维青问了,苑昭禾才知道这屋里竟多了个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着头,解释说:“我在看风景,谁说我在看人?” 路维青并不揭穿她,淡淡一笑说:“难得你这么欣赏他。我们几个兄弟里面,就属凌白性情最孤僻,除了喝酒纵马,他也没有别的爱好,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黑冰川。” “黑冰川?” 苑昭禾不禁哑然失笑,她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问道:“谁给他起的?这个名字起得真是贴切。” “你不认识他,也是我们的好兄弟,他叫雷藏云。” 苑昭禾轻轻点头,流波闪动的眼底快速带过一丝笑意,她继续透过小窗去望水边的人,却发现那里早已经空空如也。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1 西风冷(二) 她回眸张望,却见展凌白已走进竹屋,手里还握着一只灰黑色的鸽子。 “有消息了?”路维青迅速收敛了刚才的悠闲模样,急速问展凌白。 展凌白点了点头,他把鸽子递给路维青,却没有开口说话。 苑昭禾料想他们有事情要说,立刻乖巧地问:“你们要谈事情,我先出去。” 她刚转身出门,路维青就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压低声音问:“盟主有什么吩咐?” 展凌白将信鸽上的小纸笺递给他。 路维青看完,暗用内力将纸笺化为粉末,然后看向展凌白,开口问:“我们去执行任务,她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展凌白仰了仰头,“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路维青将目光直视着他,低声叹道:“凌白,你应该知道,一入越天盟,从此就没有再回头的机会,咱们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正常人。” 展凌白的眉头动了一下,不露声色地说:“我当然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再留她在此地了。”路维青声音很淡却很清晰,“盟主此次交代的任务很危险,你最好尽快将她妥善安置,然后再去执行任务,否则我没有把握能够与你一起赢得这一仗。” 展凌白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幽密竹林中。 “越天盟”在江湖之上以邪教称论,也不为官府所容。其盟风古怪,教中人等行事莫测,所接所做的任务,亦都是其他武林门派所不耻也不愿意去做的,比如展凌白和路维青这次接的任务,就是去拦截一队行往突厥的商队。这支商队由木朝都城西京出发,打的是木朝最老的一家商号“福祥里”的旗帜,全队三十几人,有五箱货左右。这些都是“越天盟”盟主发来的那只灰色信鸽中所提到的,而指定拦截的地点是据江南四百里外的一处叫灵山县的小城。 “明天一早就让她离开。”他沉默了似乎有一个世纪之久,终于开了口。 “这样最好不过。”路维青松了一口气。 “你们要赶我走吗?” 苑昭禾听到展凌白下逐客令,她轻咬了一下唇,将手里捧着的面碗托盘轻轻放置在竹屋的小桌上。 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迟早之事,但是总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一些。 “你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还要去扬州寻亲,我们可以送你去。”展凌白平平淡淡地说着。 苑昭禾低头了半晌,才说:“你们让我走,是不是与那只信鸽带来的消息有关?你们要离开这里了?还是因为……你们接到新的任务了?” 她有些犹豫地说出“任务”这个词。她何尝不明白,所谓他的“任务”,就是杀人,让那柄青冥剑上再多出几条嗜血的人命。 “是。”他看着她失落的表情,心中蓦然觉得有些不忍,又补充说,“并不是我们要赶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一个人在这里,并不安全。” 苑昭禾听到他最后几句话,心中仿佛掠过一丝三月的春风,轻声追问道:“这次任务很危险?就像上次一样?” “非常危险。” 听到答案的瞬间,苑昭禾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紧握着衣襟上的系带,低哑着声音说:“既然这么危险,你还要去?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差一点就……” “不会的。上次只是偶然。”展凌白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 “你身上的伤口那么多,怎么会是偶然?”苑昭禾不禁脱口而出,那次帮他止血换伤药时,她曾经看到过他身上丝丝缕缕、或深或浅的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一想到他受伤流血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心颤,“展凌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害自己呢?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当你受伤的时候,也许有人会担心你,也许有人会因为你伤害自己而伤心难过……” 她低声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两颗较大的泪珠在的眼里闪烁着,晶莹透亮,声音也越发低沉。 “我不能走,我要等你回来……” “你说什么?”展凌白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后面所说的话越来越飘渺,他几乎听不见。 “我说,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她忽然抬起头,大声叫了出来,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毫无羞怯或畏惧之色,脸颊上还挂着眼泪。“我要看见你平平安安地回到这里来!如果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我帮你熬药,除非你安然无恙,我才能走!” 苑昭禾从来没有想到,自幼循规蹈矩、恪守闺训的自己,这一刻竟然会这样大声地说出这番话。 展凌白也被眼前这个看似温柔又倔强的女孩子说出的话给震撼了。 ——她在说什么?她要等他回来? 在他乏善可陈的前半生里,几乎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她的突然闯入已是一抹异色,点亮了他熄灭以久的灵魂。可是,面对她的坦诚与关切,他竟然觉得有些惶恐起来,胸口仿佛有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冲动,要将他整个人都焚毁。 然而,“现实”却容不得他将自己焚毁。 “我不需要你这么做,你回家去吧。”他有意地压抑着心中的悸动,不带一丝感**彩地拒绝。 “不。”苑昭禾双颊有些微红,用力咬着下唇。 两人都沉默了。 僵持良久,他终于有些松动地走到她身边,用另一种温柔的语气说:“回去吧。我保证不会受伤,也不需要你帮我包扎和熬药。” 她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展凌白有些束手无策了,眼前的女孩虽然看似娇弱,心中却有一种坚定不拔的意念,该怎么对待她才好?强迫显然是不起作用的,但是他的温和言语,她似乎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做着无声的抗议与坚持。 忽然之间听见“啪嗒”一声轻响,即使是这样微小的一点响动,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那是一滴小小的水珠,从她的脸颊旁滴落下来,轻坠在她的青色罗裙上。 那是她的眼泪。 他不禁又怔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抬起了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回来了,我再走。” “这里并不是世外桃源,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我不怕。” 展凌白正要摇头,却听见外面响起路维青的声音说:“好了,你既然不肯走,就随我们一起去吧!” 他惊讶地看向路维青,发现他迈步从门外走进来,神情镇定且从容,仿佛两人并不是前去杀人越货,而是游山玩水一般。 “和我们一起去杀人,你怕不怕?” 苑昭禾面对路维青挑衅般的问话,眼神中并没有恐惧之色,反而问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路维青仰头一笑,说道:“当然是真的。我们何苦欺骗你一个小姑娘。” 展凌白正要说话,却被路维青的眼神制止。 苑昭禾并不在意两人的眼色来往,见路维青允许自己同去,立刻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2 飞鸳渺 12 飞鸳渺(二) 13 堪笑此生如寄 相同的夜幕下,木朝西京皇宫内,也有人长夜无眠。 皇太子赵无极站在窗口,手里握着写有那几行诗句的素笺,他的面容难得的柔和,抛却了朝堂上的皇家尊严,流露出自然的温情。 “人道海水深,不及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无尽处。” 好一句“相思无尽处”,宛如石破天惊,一语道破了赵无极心里所有的起伏,把他所能想到的美好都展现出来。想起那日,那份楚楚可怜、欲语还羞的娇态,毫不揉捏,全是自然天真的流露,纵然如何的铁骨铮铮,都不过化作了绕指温柔。 赵无极从窗边渡步到了书案前,拿起今晚密封送来的奏报,得之派往西北方向突厥的秘密使者已经快要达到江南灵山镇。 他眉头微皱,不免有些担心,灵山镇地方虽小,却是个“三不管”之地,来往之人繁杂,又是那片地区三国通商的主要小镇,但愿不要横生枝节。只要过了灵山镇,前面的路就会顺利了。突厥和辽国的联盟,对于木朝的威胁远远比自己想像中的大,如果不及时出手,势必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做为一国君主的继承者,从出生就被教导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即使大婚在即,赵无极也没有放松半分,仍是夜以继日地辅佐朝政。他希望在他成为木朝的君主后,可以有一翻大做为,吞并其它两个国家,一统天下。他要站在最高处,接受全天下人对他的敬仰臣服,笑看漫天云卷云舒。 他放下奏折,再去看手里握着的那方素笺,相比之前,面容的温和里不禁带出了一丝雄雄激昂的霸气。 这天夜晚,同样不能入眠的还有丰宁山庄的庄主苑观植和宁夫人。 苑昭禾失踪已经整整十天了,派出去的探子仍然没有打听到消息,数日的找寻,都没有苑昭禾的下落,苑观植彻底地慌了。原来慌到极致,竟是忘记了如何发火,忘记如何去急燥了。 苑观植坐在丰宁山庄正厅中央那张檀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晚,天边浮出曙光,也未动半分,如石雕刀刻,更好像是亘古之前,他就坐在那里一样。正厅那低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的气氛,是骇人的,是谁也不敢进的。 宁夫人坐在正厅不远的侧厅里,远远地看着,盼着派出去的人能带回好消息。 太阳高高升起,远远看去,已经攀过丰宁山庄背后的那座山了,派出去的人才没命地跑了回来。 刚一进正厅,还未等苑观植问,整个人便虚脱一般,坠在地上,嚷道:“庄主,不……不好了……我们在……后山发现了小姐的这把绣剑,还有……还有几具尸体……”进门的小厮早已跑得力竭,说话自是不连贯的,断断续续。 苑观植好不厌烦,眉头紧皱,却又强迫自己耐下心来。这般紧急关头若是再不冷静,怕是真的会出大事的。当小厮提到尸体时,苑观植的冷静还是随之土崩瓦解,惊道:“什么尸体?” 他快走几步,走到小厮跪着的地方,接过小厮递来的那把绣剑,不用细看,也知是苑昭禾之物,正是自己亲自给她买来的那把。难道她真是被人劫走的?因为遇到了危险,也曾经使用这柄软剑来反抗过? 苑观植心里反复地推测着,开口就问:“是何等样人的尸体?” “应该是几个……几个山贼的尸体……” 丰宁山庄的人都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后山不太平,不知从哪里流窜来了一股山野小贼。之前也派过一队人去清赶,让他们速速离开丰宁山庄所辖的势力范围,却也只是清赶,并没有下了诛剿的命令,这回他们被杀,难道和苑昭禾失踪有关? “山贼?”他们那种不入流的货色,应该是没有胆量来丰宁山庄劫人的啊,苑观植微微思量后,问道:“死因是什么?” “除其中一人是被剑锋带过身首异处外,其他皆是一剑致命,割断咽喉!”小厮颤微微的,不只是声音,还有身体。 “看来是绝顶高手。”苑观植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无色。 人的颈部是人身体最为柔软的地方,也是最重要的要害之一,这样的地方轻易不会在一招之内被敌人攻击的,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脖颈都会有一种本能的保护。能做到可以一招毙人性命,又是割断人颈部大血管并及咽喉的,一剑割断对方的颈部大血管后,会造成人死前的大出血。那种止不住的血从伤口处如喷泉般涌出,会瞬间染遍了死者的上身,使死者的上半身尸体红得似日落之时的如火夕阳。明明眩目,却又让人觉得心寒入骨。这样的死因,这样的杀招,出手者必定是特殊人物。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劫走昭禾?难道与皇宫太子有关?” 苑观植一时间实在想不到他们为什么会劫走自己的宝贝女儿苑昭禾,若是为财物,应该有人早来索取绑票金了,若是为其他,照说自己只是一个商人,不至于得罪江湖中人,好好的怎会让他们将目标锁定在女儿身上? 那么,除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得知了苑昭禾即将成为皇太子妃的消息,这次挟持并不是冲着苑家,而是冲着朝廷来的。 “老爷,老爷,你可要快些想办法啊,苑昭禾现在不同往日,她可是皇上御封的太子正妃啊!”宁夫人红肿着双眼,扶着梅叶的手走进来。 小厮一路跑进时,站在偏厅的宁夫人就已经看到了,小厮进了正厅里,她也跟到了厅外,小厮说的那些话,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做为一个妇道人家,那些不入门的事,她基本是不会去理会的。苑昭禾若真是被江湖恶人劫走,那还了得,真真是要揉碎了她这颗做母亲的心啊! “夫人不要惊慌,让我想想如何处理。”苑观植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现在考虑的是这件事要不要上报给太子赵无极。按理来说未来太子妃失踪了,他应该第一时间就通知给赵无极,可这件事……哪家父母不偏疼自己的子女,这件事如果上报上去,传扬开来,与苑昭禾的名声毕竟不利啊。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3 堪笑此生如寄(二) 14 惊回顾 14 惊回顾(二) 路维青推门而入的一个动作,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展凌白冲着路维青做了一个轻些的手势,然后抬手点了苑昭禾的睡穴,起身把她抱到床上。 他伸手拿过床里的薄被,小心翼翼地给苑昭禾盖好,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沉睡时绝美的睡容,脸上常见的那一丝傲然冷笑又泛在嘴角。 等她再睁开眼时,就会远离这一切。 苑昭禾依然还是丰宁山庄的大小姐,未来的皇太子妃。而展凌白依然还是越天盟的一等杀手、江洋大盗、朝廷钦犯,重回大漠边陲,等待新的任务,继续漂泊流浪。 灵山西路,此时正上演着一场血雨腥风。 展凌白和路维青顺利地拦劫下那趟商队,而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趟商队背后,竟还会隐藏着数十名武功奇高的死士杀手。 “看来,你探听到的消息一点准头都没有,我们还是轻敌了。”路维青右手抚过青竹刃,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些人不是商队的护卫。”展凌白紧握宝剑,做出了蓄势待发的姿势,与路维青背靠背地站好。 越天盟的情报系统是极其发达的,往往在一个任务还未开始,他们的人就已经展开调查,然而在这次他们所获知的情报内,竟然没有一丝半点关于这批新增加的绝顶高手们要袭击他们的资料。 从目前情况来看,这批人绝非简单的朝廷官兵,盟主给他们俩所下达的这次任务也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们最开始的危险预感是没有错的,试想如果任务简单,盟主又怎么会同时派出两个越天盟内的顶级高手,岂不是大材小用? 路维青与展凌白二人对视一眼,宝剑默契地同时出鞘。 剑刃如有虹光,丝发尽断,风过剑芒震颤不停,似有钟鸣。落叶纷纷,在展凌白犀利的剑气下,原本生机盎然的花草树木都失去该有的颜色。甚至,日月星辰都被这充满死意的剑气所笼罩,黯淡了下来。 围着他们的三十几个黑衣死士,在带头首领一声令下后蜂拥而上。眨眼间,尘土飞扬,风卷残枝,看不清刀光剑影。 展凌白和路维青出手利落,杀手的招术就是没有招术,以死过招,讲究过个快而准,要的就是一剑一招结果一人。 对方走的竟也是同样的路术。这更显出了这批死士的与众不同了。他们绝不是江湖哪派调训出来的保镖。他们应该是特殊地方教养出的暗门高手。就连路维青和展凌白这样的绝顶高手,也觉得这些黑衣人异常棘手难缠。 “我来对付他们,你去解决前面的商队。” 不管有多少人来阻挡,展凌白都没有忘记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的任务不是结果这些死士。他们的任务是要拦劫商队。必要时杀掉商队里的所有人,也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灵山路口。 “小心!” 路维青与展凌白配合密切,在展凌白一个虚招的掩护下,跳出了黑衣死士的包围圈,冲向了那只商队。 当鲜血慢慢吞没了晴天碧日,人命已经不是人命,甚至不如蝼蚁,密密地覆盖在展凌白的脚下。 在尸体的顶端站立,展凌白就像一尊来自于无间地狱里的死神。眉目还是那个眉目,表情亦还是那样的表情,仿佛脚下生灵的离去,都与他无关。在这个世间,他才是最无辜的。浓墨重彩一般的血,已经染遍他黑色镶着金边的衣,甚至还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颊,而他却无动于衷。 神情之专注与狂热,让他顿时像变了一个人,仿佛沉寂已久的火山突然喷发出热焰。 那双斜长内敛的眼睛还是那般的冰冷的,带出节制、冷凝,却没有一丝凡世里应有的欲望。只有手中的剑带出的凛凛寒气,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沸腾,翻滚,深陷,沉没,死寂。在这种气势的深处,仿佛可以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远方轰然坍塌的危险。 ——那是一双黑洞般可以吸引天地间的一切化为乌有的眼睛。 ——那是一个明明沐浴在阳光下、却让你感觉黑夜来临的人。 望着最后仅存的两名黑衣死士,展凌白并没有急于动手。那边路维青也已经处理了商队中的大部分人。 这就像凶猛的野兽与猎物之间的游戏,强者永远享受的是过程,而弱者只能等待结果。 “果然名不虚传,但以一人之力,与整个国家抗衡,你以为你最终的结果能好到哪里吗?江湖第一又能怎么样,你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哈哈!” 领头的那个黑衣死士,在做出垂死挣扎的同时,也在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赢得时间和机会。 展凌白割断咽喉的剑招,既快速,也锋利无比。 黑衣人说他是一枚棋子,并不足以让他恼怒,让他生疑的是“与整个国家抗衡”那句话。从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展凌白就隐隐约约感觉到,盟主让他去执行的任务,大多都和木朝皇室有关。 关于这一点,展凌白也曾经有过疑惑,他们越天盟只是江湖人,江湖人有何必要与官府对立?可是盟主似乎十分执念于此,难道他有野心做一国之君吗?尽管如此想,他却从来没有问过。他奉行着自己的原则,杀手动的是手中的剑,不是口。 “你们一起来吧。”展凌白再次挥动手里的剑,淡蓝色的剑花即使在白天也是萦萦飘上,显得刺目。 两个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执一刀,一左一右快速地冲向了展凌白,发出了殊死一搏的最后一招。 苑昭禾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她在恍惚中想起了展凌白,想起了昨晚两人拥抱在一起的情形,立刻伸手触了触身旁的人。 身旁竟然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任何人。展凌白是什么时候松开那个紧拥着他们两人的怀抱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觉会睡得如此之沉,窗外射来的太阳,明显提醒着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正午……就是今天!路维青和展凌白将要去灵山西路执行任务,拦劫那趟商队。 她心中大惊,虽然脑子里昏昏沉沉,弥漫着无穷无尽的睡意,但是她一想到他已经不在身边,寻找他的意愿早已远远超过了困意袭击,她强自挣扎着从床上翻身坐起,努力地晃了晃脑袋,好驱散那笼罩头脑的睡魔。 她咬着牙摸索到桌案旁,想起包裹中还有一粒宁神醒脑的“藿香丸”,也顾不得那药丸有多苦,仰头就吞了下去。 看样子,展凌白与路维青已经前往灵山了。 此行有多危险,她不知道。但是,她一定要告诉他,不管谁给她何等尊贵的许诺,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浮云,她所想所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愿得一人心,白首永不离,无论那人是盗贼,还是平民。 吞下“藿香丸”后,苑昭禾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她飞快冲到了客栈后院,向小二借了一匹上好的马,上马之后奋力扬鞭,一路出了小镇的西门,向灵山飞驰而去。 等到苑昭禾赶到灵山西侧时,那里的土地早已经被鲜血染红,除了满目的尸体,一地的狼藉,几乎没有别的活物。 苑昭禾只觉得满目的刺痛,一片悲凉,她翻身下马,奋力地向林中跑去。正撞见展凌白和最后两名死士交手,而树林的另一侧里,路维青也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正翻着那五口大箱子,像是再找寻着什么。 “展凌白!” 这一声喊叫,用尽了苑昭禾身上所有的力气,语凝噎泪似入烟波几万重。 展凌白的手忍不住地抖了一下,她为何会提前醒来?难道因为他不忍对她下重手,导致睡穴被她提前解开? 虽然有几分犹豫,他手里的剑尖却还是快速地划过那两个黑衣人的咽喉,刀锋芒剑,瞬间影寒。在那两个黑衣人同时倒地后,他再次如之前那样长身站立,树影婆娑,映衬出那道黑色背影。 他无限的孤独与落寞,像道剪影,深深地映入了苑昭禾布满泪水的桃花眼眸内。 这一刻里,空气中流动着的只有无尽的哀伤和黯然,甚至已经盖过了血腥的气味和飞散的灵魂。 “你还不走吗?”展凌白把背影长久地留给苑昭禾,冷冷地问。 他已没有面目去见那个明澄纯洁的女子,不止是为他们之间的隔阂,而是因为他又一次在她眼前造下了活生生的杀业,让她看见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那不仅是对他们之间交情的讽刺,更是对她美好品性的一种侮辱。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14 惊回顾(三) 15 月明星淡 15 月明星淡(二) 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 大漠黑夜与江南的夜截然不同,少些些许哀婉旖旎,多了些冷酷风沙,就似展凌白手里的剑,永远是冰冷的,像是一道不可触摸的伤痛,只有它自己可以顽强地滋生,却不许别人来帮他疗伤。 “你连着几夜不眠不休,就是要带我来这荒郊野岭喝西北风吗?”路维青鄙夷地盯着坐在黄土垒成的残墙断垣上的人。 将苑昭禾送回丰宁山庄后,他们没有再去扬州府的竹林小筑,据越天盟内探子发来的消息,朝廷已下了特别追杀令,要在数日之内剿灭越天盟,甚至派出了神秘莫测的绝顶高手“护龙十二卫”。 “护龙十二卫”绝非浪得虚名,路维青隐约觉得事态严重,竹林小筑恐怕早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如果贸然返回,无疑是自投罗网。越天盟总部此时估计也进入了应急状态,他们当然不能返回总部,反而引狼入室。 路维青提议前往湖广一带,那里是他们的好兄弟雷藏云的地头。 雷藏云是有名的“狡兔三窟”,只要和他在一起,别说是护龙十二卫难以找到他们,就是赵无极亲自统率天下兵马、依次搜遍湖广各地的每一个山头,照样别想找到他们的半点踪迹的。 然而展凌白拒绝了他的建议,带着他一路向北,一直走到这茫茫大漠边陲。 路维青知道他的用意,他想远离木朝国境,这里确实不再属于木朝属地,而属于大辽,可是,这里……哪是人呆的地方?白天刮风,一嘴的沙子;晚上阴寒,一身的冷气。习惯了南国风物的扬州才子路维青,都快要被这里的气候折磨得生病了,展凌白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连好话都没有一句说话。 对着一块黑冰川,顶着恶劣的天气,路维青不由得摇头叹气:“端午节快到了,这里有卖甜糯米粽的吗?” “没有。”身旁的那块大冰川冷冷地答,举起手里的皮囊喝了一口烈酒。 路维青不禁苦笑:“没有粽子吃,今年这节可没法过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越天盟里,他堪称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管时事多么艰难,只要还有空闲,他总会把自己哄得开心一些的。然而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想要弥补着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展凌白举起皮囊,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因为倒得太急,一小部分的酒进入了气管,引发了他一连串的咳嗽。 路维青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囊,说道:“别喝了!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不要回头,不要去想!想来想去也只会伤了自己,于事无补。” 这些天里,展凌白拼命地赶路,拼命地向大漠的方向飞奔,只希望累得一闭目就能躺倒,或者是醉倒。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一抹清朗温柔的笑容,还有她端庄淡雅的模样。 那夜他送苑昭禾回丰宁山庄,放下她,离去的那一瞬,他心如刀绞,比身受极刑还难过。 “我知道。” “你们不是同一路人,就像油和水一样,不管怎样用力的搅拌,企图融合,最后还是会分离开来的。” “我知道。” “她要嫁的人,是地位尊贵的王孙贵胄,不是我们这种人。” “我知道。”展凌白终于睁开了眼睛,深紫色的双眸中焕发出幽暗的光彩,“即使是死,她能够去天上,而我也只能下地狱。我都知道,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可是我……”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过了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不甘心。” 路维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两人沉默良久,都不再说话。 “不甘心”,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越天盟旗下杀手的口中。一旦传入盟主耳内,足以招来杀身之祸。他们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逆来顺受”“听命而行”,谁敢不甘心,谁就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展凌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执行任务的黑色死神。 路维青忽然觉得心底泛起一丝迷茫,对未来也有些不确定,对于展凌白而言,这究竟是救赎、是觉醒,还是死亡来临的前兆? 展凌白很快喝完了又一个皮囊的酒,他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路维青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这声音在这沉寂的大漠的夜里,显得异常悲伤。 “我们回江南吧,就算与你一起死在护龙十二卫的手里,也胜过天天看着你长醉不醒,把自己活埋在沙堆里。” 16 红鸾影上 时光如流水,转眼已是半年。 一片金灿灿的风景薄薄地覆盖了整个秋季,空气里流淌着淡淡的香息,桂花的袅娜清新,菊花的灿烂妖娆,把一年四季景色各不同的丰宁山庄推到了另一个极致,伴随着百花芬芳,丝丝凉意迈着轻盈的步伐,款款走进江南的水土。 这半年来,苑昭禾变得越来越安静,静得像一滴露水,似乎秋日阳光一个折射,就可射穿她的全部一样。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喜欢游逛,除了每月必定要去的花神庙一次之外,她几乎不大走出家门。 以前,苑昭禾偶尔也会前去苑泽卉所居的梧竹小院探望这位姐姐,这次历劫归来之后,她照例去过几次,却不幸都吃了闭门羹。任寒烟如何拍门喊叫,里面都没有人回应一声。苑昭禾一腔心事无人倾诉,只好怏怏折返。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闺房里,独坐在窗前,怔怔望着窗外,目光偶尔落在某一处花草上凝视,就这样的一个简单动作,往往都可以维持一天。 宁夫人丝毫不觉得女儿有异样,反而见人就夸奖,说女儿自从定亲之后,闺门更见整肃,越来越有后妃的端庄仪态,不愧是未来的皇太子妃。 清夜如水,一轮素月高悬在天际。 苑昭禾独自倚着楼窗,静静地俯视着山庄后花园内的景致,池塘中映出闪闪烁烁的清辉,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寒烟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将一丸新制的“丹桂玉樨”香饼放入香炉内,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忽然之间,一缕清越的箫声从遥远的围墙外传来,悠扬里带着萧瑟,在这寂静无声的暗夜里,像是天籁。 苑昭禾仿佛被触动了一般,目光中顿时透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不知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每逢月朔之日,都能听到这一缕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她迅速地站起身来,飞奔到楼窗畔,探出头向四周张望。然而,深深夜色里,只有一钩上弦月散出清朗的似银铂一样的光茫,映在湖边的楼阁上,是那样的静谧,宛如天上人间。除了箫声悠扬,花园内不见一丝人影。 吹箫的人会是谁呢?这独立山间、深夜吹箫之人,应该也有着沉沉心事,想借箫声诉说一番吧? 苑昭禾有些失魂落魄地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静静聆听着那箫声,她甚至有些恍惚地猜想,那吹箫之人会不会是他呢? 当日住在竹林小筑的那几天,她曾经看到竹墙上悬挂着一支碧绿剔透的玉箫,那支玉箫必定属于路维青和展凌白其中一人。但是她只见过展凌白喝酒,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吹箫,像他这样忙碌奔波的人,恐怕没有太多的闲情雅致来玩弄管弦;路维青一向温文儒雅,玉箫倒更可能是他的。当然,也不能就此判断展凌白不通音律,或许只是她没有看见过罢了。 每当听见箫声,苑昭禾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展凌白,然后她蓦然发现,原来展凌白一直都留在她心里,他的影子从来都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暗淡模糊,反而如刀刻一般,愈加清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明离得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却在转眼之间变得如天涯海角一般遥远。 中秋节前夜,宫里数百名技艺最好的绣女不分昼夜赶制出的各色嫁衣、大红喜袍和牡丹凤冠从西京皇宫一路送到丰宁山庄,东宫迎亲的特使团队也随之到来。 苑府里一片欢欣鼓舞,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厅堂内外都贴满了大红剪纸。喜字铺天盖地,遍布着丰宁山庄的每一个角落,再过几天就是皇宫花桥上门迎娶苑昭禾的吉日良辰了,这也是丰宁山庄数年来最扬眉吐气的时刻,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江南官员商贾们,几乎要踏平丰宁山庄的门槛。 后花园的闺房里,寒烟伴着另一名侍女,正在给苑昭禾试穿喜袍凤冠。 一旁端坐的宁夫人偶尔会指点几处穿着不当的地方。平日里拿捏出的淡笑也换成了眉飞色舞的指点,言语之间透着肆无忌惮的欢喜。 “皇宫大内的绣品,质量就是不同凡响,你们看看这缎子的纹路,这刺绣的手艺,放眼江南也难找出第二件来,果然都是上上等的!” 苑昭禾任由寒烟将大红喜袍披上她的肩膀,宁夫人也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慢慢地围着女儿踱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这一身大朵牡丹赤色烟纱碧霞罗,散花水雾百花簇拥百褶裙,身披百鸟朝凤薄烟纱,一件件一物物,把苑昭禾娇拢其中,衬得她越发得倾国倾城,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就像从天上降落人间的美丽花神。 一旁侍候的梅氏和寒烟等婢女们都不由得眩了眼目,梅氏早已一叠连声地夸奖起来:“我的小姐呀,平日里不打扮都美,这一打扮,简直就是天仙下凡呢!小姐若是入了宫廷,一定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再世……” 寒烟在旁轻咳了一声,提醒说:“梅姨,怎好拿杨贵妃和我们小姐相比?小姐可是御赐的太子正妃,又不是侧室,将来是要做正宫皇后的。” 梅氏忙“呀”地惊叫一声,笑道:“可不是,我这老糊涂,真是该掌嘴!我家小姐若是入宫,日后自然如前朝长孙皇后一样受万人敬仰。” 宁夫人先是欢喜,听到婢女们又是“杨妃”又是“长孙皇后”地说长道短一番,蓦然想到女儿此行嫁去的是东宫,无论如何富贵荣华,都是在那宫禁高墙之内,心中又不免酸痛起来,一把拉住苑昭禾的手说道:“我的儿啊,一入宫门深似海,娘亲还不知道哪日才能再见到你……”免不得又落了几滴泪。 苑昭禾披上嫁衣,起初只觉得麻木,此刻见亲生母亲落泪,这才隐约感觉到心痛,她眼眶酸涩,泪水就要涌出,却还是生生忍了回去。 宁夫人一边用丝帕拭泪,一边絮絮叮咛道:“我儿……进了宫后,凡事记得先找你姨娘商议,要处处小心,不能再如在家里这般自由随性,要三思而后行。咱们苑家、丰宁山庄,你的父亲,你的族人,都将以你为荣,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太子面前,要懂得察言观色,他是你的夫君,无论他如何待你,你都要好好侍奉他,要尽好为妻的本份,不能失咱们苑家的闺阁体统。” 宁夫人字字动情,却又句句如刀,割在了苑昭禾的心上。 那个她从来没有向往过的地方,就像一座坟墓,等待着她的自投罗网,而她明明不愿意却还要作出飞蛾扑火的姿势,在父母和家族的期望中,走入那个耀眼的光环之内,将自己的一生囚禁。 她曾经愿意相知相许、托付终身的人,只要他肯说一句话,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几世轮回,碧落黄泉,都愿意跟着他去。可惜的是,他终究没有说。她原本炽热与渴慕的心,在半年的等待和痛苦中早已古井无波,既然如此,嫁进坟墓又有什么关系?落花流水春去也,那些逝去的往事随着心扉一起关闭,如今的苑昭禾,只为回报父母养育之恩,才嫁入宫廷。 若是虑及父母,她也许应该庆幸展凌白的抉择,他狠心拒绝了她的爱意,却成就了她的孝道。倘若他真的接受了她的感情,带着她远走江湖,从此闲云野鹤一般不见踪影,这个生她养她十几年的苑家,将有何颜面去面对世人?而疼她爱她的父母双亲,又将情何以堪?也是该狠心断念的时候了。 ——从此以后,我是我,君是君。 苑昭禾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含泪而笑,明明是灿若烟花的笑容,却因为那两行泪痕,在红红的喜色里显得异常凄凉。 丰宁山庄西侧偏院的梧竹小院里,是整座山庄惟一没有沾到婚庆喜气的地方,小院内一如既往的萧瑟,随着秋意的来临更显荒僻。 清晨时分,厨房还未有炊烟拢上时,小院已经早早地飘起了小米粥的香气。 经过半年的调养生息,苑泽卉的精神比之前渐渐好了起来,饮食也恢复了正常。滴翠心里恨不得她能够日进六餐,身体康健,因此服侍得更加殷勤,常常在小院内给她单独做些点心羹汤之类。 苑昭禾被选为皇太子妃的事,滴翠听庄里的人说过,知道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喜事。滴翠虽然也高兴,但是心中更为自家小姐鸣不平,苑泽卉与苑昭禾同年,还比她略大,可是因为被父亲苑观植“雪藏”在偏僻小院内,至今连一个登门提亲的人也没有,后母宁夫人一心扑在亲生女儿身上,恐怕早已忘记了这回事。 16 红鸾影上(二) 17 云韶声里 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鼓乐鞭炮之声渐渐停歇下来。 苑泽卉走到小院内的梧桐树下,凝望着湛蓝的天幕,伸手接住一片枝头飘落的秋叶,她将那片叶子平放在掌心内,看着丝丝脉络分明,不禁暗自伤神。 忽然,小院门扉被人叩响。 滴翠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飞快赶了过去,隔门问道:“是谁?有什么事?” 院外响起了宁夫人贴身婢妇梅氏的声音:“今日是小姐出阁的大喜之日,老爷夫人在前厅宴客,家中所有人等都有打赏。夫人说,让我送两匹绸缎过来,滴翠看着给小姐置办几件秋装罢。” 苑泽卉示意滴翠去开门。 滴翠连忙打开院门,从梅氏手里接过两匹绸缎,苑泽卉照例道了一声谢,客气地说:“梅姨辛苦跑这一趟,坐坐喝杯茶吧。” 她原本以为梅氏说完话即走,不料她竟然顺水推舟,在小院内的石凳上坐下来,将小院内的景物扫了一眼,带着几分得意与炫耀之情说:“谢过大小姐了。皇家规矩就是大,今儿个我们在前院立规矩拘了一整天,也是该歇歇了……夫人说,这几天大家都累着了,各处都有赏赐,可不是叨光了!” 苑泽卉听她感恩戴德地念叨了一通,淡淡地接话道:“请梅姨替我谢谢母亲。我去年的秋装还没穿遍,平时也不大出门,今年不用做衣服了。” 梅氏喝了一口滴翠斟来的茶,打量了一下苑泽卉,见她一身蓝色旧袄旧裙,头上斜插一只玉钗,脸上一丝脂粉皆无,整个人素淡得不能再素淡,不由得说道:“照理,不该我说这话——但是我在夫人身边当差十几年,也是看着小姐们长大的,仗着老脸斗胆说说。小姐虽然在后院幽居,到底是花样年华,也该打扮打扮才是。” 苑泽卉略有些不自在,说道:“我不习惯穿鲜艳的衣服。” 梅氏见状正要说话,却听见小院外一个小婢女喊道“梅姨在这里么?”她连忙答应着“来了来了!”人立刻从石凳上站起来。 小婢女见到了她,眉开眼笑地跑来,递过一个锦盒说:“夫人说,这是景妃娘娘特地从东宫里寻来的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叫梅姨送到花神庙去,请静空师父将这个与小姐的放在一处,求神佛一起保佑着。” 梅氏一边放下茶盏,一边伸手去接那锦盒,不料那锦盒太轻,一阵疾风吹过将盒盖掀开,里面仅有一张红色轻笺,那小笺被风一吹,晃晃悠悠地落在梧桐树下,刚好飘到了苑泽卉的裙角边。 苑泽卉弯腰拾起那小笺,正要递给梅氏,她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纸笺时,恰好看到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赵无极”。 ——赵无极? ——西京不正是木朝都城么?西京赵无极,难道……难道是他? 这一瞬间,苑泽卉感觉犹如晴空里降下一道霹雳,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依靠在身旁的树干上,一双杏眼怔怔地看向滴翠,手中的纸笺早已随风飘起,再一次落在地面上。 梅氏赶紧奔过去拾起,边拾边说:“这太子年庚可是宝贝,万万丢不得呢!” 滴翠发觉苑泽卉神情不对,立刻走到她身边,紧张地唤了一声:“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苑泽卉没有理睬滴翠的询问,她用手撑在粗糙的树皮上,借力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两眼有些失神地问:“昭禾嫁给了当朝皇太子,那太子的名讳……是叫赵无极么?” 梅氏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笺,辨认了一会儿,才说道:“可不是么。日后太子登基成了皇上,天下读书人写字的时候,见了这‘无’字和‘极’字都要讳笔……” 梅氏后面唠叨的话,苑泽卉已经听不见了。 她所有的思绪都停滞在“赵无极”这三个字上,西京赵无极,当今皇太子的名讳,除了他,普天之下还有谁敢使用?当日见他之时,就感觉他气质风度异于常人,有一种天然而成的贵胄之气,却不知原来他竟是凤子龙孙、木朝皇室后裔! 苑泽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花朝节那日发生在后山的点滴,春风、野草、山花、纸鸢,还有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件件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眼前。 这半年来,她犹在痴痴地等待,等待他有一日前来苑府提亲,那是她灰暗生命里惟一的亮色,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可是谁曾想到,他今天从这里迎娶走的人,竟然是她的亲妹妹苑昭禾。 红绳错系,她盼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人,也会离她越来越远,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来,再也不会来找她了,也许她终此一生,永远都不能再与他相见了。 苑泽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沿着树干下滑,当即晕倒在地面上。 清盏孤灯,薄帘小窗,挡不住秋风刮落梧桐,更兼点点细雨,浅淡忧愁,打湿了夜色。 “莫要轻易去江南,只因离人心上秋”,今年这个秋天离别已使人惆怅了,何况还是陷在这另人断肠的江南里呢! “我不该遇到他,不该去后山放纸鸢,不,是他不该来江南……” 悠悠醒转的苑泽卉,终于忍不住哭倒在滴翠怀中,也只有这个贴心的婢女,才能理解她此时此刻心中的失落与伤痛,她虽然在哭,眼睛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不断哽咽着,心中的万丈委屈,又岂是“不该”二字说得清楚、诉得干净的?即使哭肿了一双杏眼,依然于事无补。 滴翠除了心痛落泪,心中也觉得不公平。 从一出生到现在,两位小姐的命运简直是天差地别,所有好事、幸运的事都是苑昭禾的,而所有坏事、倒霉事都是苑泽卉的。如今,就连一个她好不容易才遇见、喜欢上的男人,也要被苑昭禾抢去,她可以雍容华贵地坐在东宫内享受天下人艳羡的目光,而自家小姐呢?难道只能被幽禁在这里、被人冷落欺凌、视同祸水? “滴翠,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小姐!”滴翠紧紧地拥抱着全身都在颤抖着的苑泽卉,只觉得满心怨愤无处可泄,忍不住说道,“小姐不能这样!咱们不能这样了!以前小姐处处忍让,从不计较什么,但是这一次,事关小姐的终生幸福,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啊!上次被夫人打耳光的事情……小姐难道忘记了么?” “滴翠,你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滴翠看着几乎奄奄一息的苑泽卉,心中的怒火如烈焰燃烧,愤激之词一字一句地从嘴里冒出来,“如果夫人还在世,他们怎么会这样对待小姐,宁氏又怎么会如此嚣张?夫人才是老爷的正室妻子,小姐您才是丰宁山庄的明珠啊!” 想到逝去的母亲,苑泽卉忍不住心中一痛,紧紧地咬住了贝齿,强迫自己止住了哽咽。 “小姐若是不怕,倒不如……”滴翠欲言又止。 苑泽卉缓缓地合上眼睛:“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滴翠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奴婢觉得,小姐从今天开始,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逆来顺受了!既然当初赵无极对小姐有意,就算他今日娶了别的人,心中未必没有您的位置,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入洞房的人是谁。如果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小姐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追讨回来。” 苑泽卉面色苍白地躺倒在榻上,依旧软得如同一团丝绵,眼睛里却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光影。 入夜时分,丰宁山庄附近距离官道最近的那片小树林里,有一个黑色身影正被一群人团团围困。 展凌白手握一支玉箫,安稳地站立着,像是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把他围在中央的那十二个红衣蒙面人。他并不去看周围,目光仍落在手中紧握的玉箫之上,箫管处隐约有些许斑驳杂色,像是沾染了谁的泪水,犹如湘妃泪竹形状。 “你已入我们的绝杀阵,不必作困兽之斗,不如束手就擒,还能落个全尸。”一个红衣人泠然开口。 “就凭你们?”展凌白一声冷笑,道:“你们追杀我至少已有三个月之久,若能胜我,何须等到现在?” 这些日子以来,这群人一直如影随形地跟踪着他,隔山差五就会围攻他一次,他们之间有过数十次交手,但是并没有分出高下。 17 云韶声里(二) 17 云韶声里(三) 18 鸳鸯正结 江南距离木朝都城西京走水路并陆路,共需六、七天左右的行程。迎亲使团经过几日的跋涉,总算平安到达了西京。 队伍还未进得都城大门,远远就能听到那声声震天的鼓乐和皇家专用的仪仗队伍,太子赵无极带人亲自来接了。满皇城张灯结彩,喜气冲天。迎亲大道上礼车一辆接着一辆,十分壮观。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热闹非凡,都想沾上一身皇家的喜气。 外界这些繁琐之事,并未打扰到苑昭禾,她自坐上了这个喜轿开始,心已如静水,所有新婚该有的忐忑,她几乎都没有。 对于未来,她没有任何期待,哪还来得半分的揣测慌乱呢!现在,这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扰乱她的从容和淡定了。经过那一道又一道的太子大婚该有的程序,哪怕是皇庭之上参拜当朝天子,苑昭禾都是不卑不亢,态度安然的。 惟有最后避免不了的被送进洞房时,苑昭禾的心湖才泛起一丝无法避免的涟漪。 这一切,苑昭禾心里早有准备,可不知为何当真正坐到那大红的喜床上时,还是会忍不住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今日所嫁的人不是展凌白……假如新郎是他,她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新娘子?偏偏世事弄人,让他没有投生在皇家,假如展凌白就是木朝皇太子,就算他不喜欢自己,有了婚姻这道绳索之后,他慢慢也会对她敞开心扉吧? 只可惜,她要嫁的人叫赵无极。 苑昭禾内里心绪难平,红绸遮盖下的绝世容颜却无一点波澜,静静地等待着红绸被掀起的那一刻。 太子东宫内的新房,奢华无比。 墙壁系用和田暖玉雕砌而成,房间的四个角落屹立着沉冷的汉白玉石柱,石柱上浮雕祥云,腾然傲气。宽敞的卧房里外三层,三层虽然摆设各有不同,却都用上好的珍珠珠帘隔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满室月华,清幽的月光从雕花窗户中倾泻而下,洒落一地斑驳。第三重珠帘之后,正立着一个浮雕铜镜,光滑的镜面,照出卧房的朦胧之美。铜镜相邻是一张刺绣屏风,后面是一张九尺象牙床,牙床极尽奢华,雕刻着游龙戏凤的图案。 苑昭禾茫然无措地坐在牙床上,她端端正正地枯坐等候了大约数个时辰之后,只听见“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随后听见门外的侍女们请安问候的声音。 虽然知道他今晚迟早会来新房,此刻的苑昭禾,还是不由得浑身一震,心中顿生不顾一切逃离此地的冲动,恨不得扯掉覆盖在脸上的红巾,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这个红色的喜庆牢笼之外。 ——然而,宁夫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她仿佛看见了母亲的哀求和期盼,只能拼命抑制着心中的那股念头,将双手十指紧紧地绞缠在一起。 皇太子赵无极稳步进入宫室,在内侍候着的众多喜娘侍女以及宫中教导嬷嬷们,一起躬身向他施礼,尊称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你们都下去吧!”赵无极语气平缓地吩咐道,少了些许平日里的威严,一抹薄唇轻轻挑起,带起了一脸的欢喜之色。 对于这桩婚姻,他心中还算满意,江南偶遇,纸鸢结缘,书笺相思传情,景妃穿针引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仿佛天赐良缘。唯一让他心中不悦的是她之前平白无故遭遇的那一场劫难,几乎让他怒火攻心。好在事后有惊无险,她终于安然无恙归来,虽然无法确定那些劫匪挟持她的目的何在,但是此事显然与皇宫有关,赵无极每次想到这件事,除了对越天盟更加深恶痛疾之外,更增添了几分对苑昭禾的怜惜——她是因为他才受了苦。 好容易等到今晚洞房花烛,他一见钟情的佳人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妃嫔,此刻,她正坐在新婚的喜床畔,等待着他的到来和宠幸,试问人生在世,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男人感到快慰的呢? 侍候的一群人等都识趣地退了下去,一名侍女倒退出门之际,反手将两扇贴着大红“囍”字的门扇扣紧。 赵无极面带着浅淡的笑容,慢慢地踱步过去,一直走到龙凤床榻前,停下了脚步。 苑昭禾听见他的步履声越来越近,心中越发紧张不已,掌心内全是冷汗,一颗芳心几乎要从胸口处跳出来。 赵无极驻足,低头观看着眼前人。 幔帐内是一色的大红,一个秀美玲珑的俏人儿端坐在床沿,她微微低垂着头,身穿一袭红衣喜袍,蒙面的红巾遮住了头顶的凤冠,只见得依稀形状,她的膝盖上横放着一枝用来挑盖头的金玉如意,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交叠在一起。虽然不见容貌,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种端庄秀丽的气质。 他心中暗自惊异,此前花朝节与她见面,只感觉到她是一个我见犹怜的娇弱女子,数月不见,伊人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仿佛积聚了天地间的精华,连大红的喜色都遮不住她的飘逸与轻灵。 他心头猛然一动,伸手拿起那枝金玉如意,飞快地挑起了她的红盖头。 红巾翩然飞起,落于床头阶下,露出一副似曾相识却从未见过的倾国容颜。 ——她是谁? 赵无极有些惊怔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一时不知所措。 这位红巾下的新太子妃,并不是他日夜思念的意中人,她的面容与他心中之人有三分相似,美貌却更胜几分,正如古歌中所形容的那样,“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瑰姿艳逸,仪态闲静。柔情绰约,媚于明朗。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她的美貌不容置疑,但是此人绝非彼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赵无极在脑海里迅速做着分析与判断。 红巾被挑落,无可遮挡的苑昭禾也好奇地微微抬头,用目光打量着这个站于床前,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的男子。 当朝皇太子赵无极,原来是这般模样。 他头上戴着一顶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件大红色团龙绣凤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金色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红缎粉底小朝靴,气质高贵,神情端肃,两道修长的剑眉下,一双星辰般的眸子里含着不怒自威的光芒,若不是故意敛着,倒有些咄咄逼人了。 他不同于展凌白的冷酷潇洒,也不同于路维青的委婉诙谐,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气”。 18 鸳鸯正结(二) 苑昭禾只觉得心头猛地抽痛了一下,暗恨自己无用,即使到了眼下这般田地,她竟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展凌白,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未来的夫婿与展凌白相比较,更可怕的是,她对这个“夫婿”根本没有好感和依附之情。 各怀心事的一对新婚夫妻,就这样面对着面,互相沉默对峙了好一阵,新房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灯火烛花“噼啪”作响的声音。 苑昭禾隐约记起了之前喜娘们所叮嘱的话,道是太子揭开红盖头之后,一定要下跪参拜以示为妃嫔之礼仪。 “臣……臣……臣……妾……苑昭禾,参见太子殿下。” 这个木朝妃妾自称的词,她内心挣扎几次,才勉强说出口来,虽然心中别扭,她还是依照喜娘们所说的规矩,从床侧稳稳地站起来,向赵无极屈膝福了一礼。既然嫁进了这里,她就必须依照皇家规矩,做一个合格的皇太子妃。 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赵无极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新娘并不是他要娶的人。虽然她的容貌与风仪俱佳,拥有一般女子所不及的清丽,但是那只定情的纸鸢可还挂在这龙凤床的床栏之上,自己要娶的那名女子又在哪里呢? 他暗自思忖,这件事景妃自然脱不了干系,分明是有人故意从中操控,眼前的女子是否知情? 苑昭禾见赵无极不开口,只当他没有听见,她并不惊慌,落落大方地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再次行了福身礼:“臣妾……苑昭禾,参见太子殿下。” “爱妻不必多礼!” 赵无极虽然心中疑云重重,却还是悄然忍下,面带淡笑,不动声色地扶起苑昭禾。 今晚注定是个特别的日子,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新娘……虽然不知她是不是景妃的同谋,但是她既然入了东宫门,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妃子,不可再退回成一个清白女儿家。 苑昭禾被他挽住了胳膊,她竟然如同被烫着一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人几乎撞到了床沿上。 赵无极将她的惊惶表情尽收眼底,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竟然奇迹般好转,带着几分轻松的口气说:“你怎么了?怕我吗?” 苑昭禾不肯回答赵无极的问话,低着头坐在床沿边,沉默不发一语。 按照宫廷规矩,他的问话是不能不答的,赵无极不禁皱了皱眉头,看来她的宫规礼仪学得并不好。 他耐着性子,轻声说:“难道她们没有教过你,不能这样回复我?” 苑昭禾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有些窘迫地从床沿站起,低声说:“臣妾……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我并不是害怕,我……” 赵无极却不肯放过她,他逼近一步,继续追问道:“那是为什么?我刚才不过是沾了一下你的衣袖而已,你就吓成那个样子……”他扬起唇角诡谲一笑,凑近她耳畔,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低声说,“如果我要对你做更亲近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苑昭禾只觉得一阵檀香气息从耳畔飘袭过来,她心中更加慌乱,手掌不觉又微微颤抖起来——他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们已是夫妻,即使他要对她做什么,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敢说半个“不”字? 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即使受名分所限,她又怎能甘心将自己交付出去? 卷起疏帘看夜色,一钩残月空庭,夜色深沉如墨,乌压压的颜色简直可以要扑到人的心坎里去。 两人按照规矩喝了交杯酒,吃了子孙饽饽,赵无极将一个寓意吉祥的枣糕递过来:“吃一块吧?” 苑昭禾摇了摇头,道了一声谢,却不肯回到牙床旁边去。 赵无极冷眼旁观着她的行为举止,将她的抗拒与疏远误解为少女娇羞,他心中原本的不悦,竟然渐渐地淡了下来。今天这件事,倘若换成以前,被人瞒了事情经过,暗中调换了他的意中人,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绝不放过那些自作聪明的幕后黑手们。然而,面对着气质清绮、如仙似幻的苑昭禾,所有该有的怒火竟全部消退了。 他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进退两难”,自从十七岁那年懂得男女之情以来,他早已阅花无数,还从未有过这般心绪。 “苑昭禾,你可有兄弟姐妹?”赵无极目光一转,看到床头的纸鸢,轻声开口问,心道她既然与那放纸鸢之人形貌相似,又是苑家女儿,两人之间应该有所关联。 她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样拉家常一样的话题,立刻答道:“臣妾家中有一个同年生的姐姐。” “你们俩相貌可相似?” 苑昭禾摇了摇头:“臣妾姐姐的生母离世早,与臣妾不是同母所生,家中亲族婢仆们常说,我们的相貌其实不大相似。” 赵无极轻轻“哦”了一声,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更深露重,你早点过来歇息。” 苑昭禾嘴里应着声,脚下却一步都不肯挪动。 赵无极挑了挑眉,移步走到她身旁,低声说道:“你从江南来到西京,一路奔波劳累,我明日也有很多事情要办,所以……今晚……你不用害怕。” 在事情真相尚未明确之前,他并不想糊里糊涂地真娶了她。虽然今晚是洞房花烛夜,但是他一向见惯了美色,并不急在一时去得到她,反正她已入了东宫,迟早都是他的人,也不怕她能飞出这宫墙之外。 苑昭禾见他如此承诺,这才放下心来,她眉间不觉浮现出一缕轻快之色,仿佛担心他反悔一般,迅速地说道:“臣妾谨尊太子殿下吩咐!” 她放松了紧张心绪,原本娴雅活泼的态度自然流露出来,赵无极在一对龙凤花烛摇曳的光芒之中看了苑昭禾一眼,只觉得她眉目盈盈似水,神情不卑不亢,竟如一朵空谷幽兰,灵秀中不失温婉,比放纸鸢之人似乎更可爱几分。 赵无极收敛了目光,向着门外轻唤了一声。 四名侍女立刻鱼贯而入,服侍着他摘去了龙冠,换掉了华服喜袍,只着了内衣,又恭顺地退下。 苑昭禾趁着他更衣的时机,早已飞快地钻进了一床大红色的水缎丝被里,将自己密密层层地包裹成一颗粽子。 ——睡梦中,她依稀又看见了那个修长而笔挺的黑色身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19 绿房迎晓 19 绿房迎晓(二) 正殿之内,龙椅御座上端坐之人就是当朝的天子玄帝,他旁边两侧凤椅上坐着的则是东西两宫的妃嫔。 苑昭禾不敢直视殿堂中人,她微微低着头,谨慎地跟随在赵无极的身侧。 若是搁在平常百姓家,不过就是拜见一下自己的公公和婆婆,即嫁给在大户人家,有许多繁文缛节,也断然不像皇室这般宫规森严,让她不得不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为欠妥,又让赵无极生疑。 “儿臣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母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句“儿臣”,潜藏着多少说不出的言语,这是天子的家,先是“臣”参,后是“儿”拜,君臣之道在先,儿女情长在后, 苑昭禾随着赵无极跪伏在地上,她机械地重复着赵无极所说的每一句话,跟着他一起行过三全大礼。 等到玄帝说了一句“平身”后,她刚站起身来,又听玄帝说道:“皇儿,东暖阁里摆有你母后的灵位,你携太子妃过去,上香焚拜三叩首,以告慰你母后的在天之灵,让她放心,皇儿今日已成家立室了。” “儿臣遵旨!”赵无极立刻应声而退。 苑昭禾随着赵无极来到东暖阁内,暖阁陈设虽不如正殿里奢华,却是尊贵大方,既简单朴素又精致洁净。正对大门处高高供着一座灵堂,设着牌位、香案、蜡烛、三牲及供品等,两边摆着皆是沾着露水的百合白菊。 苑昭禾未入宫之前,就曾从母亲处听过一些关于玄帝的传言,说是玄帝对前皇后异常情深,一般女子都看不入眼,所以宫中嫔妃并无特别得宠之人,连景妃也不例外,今日看来,也并非都是传言。 赵无极虔诚跪地,长叩首三下。 苑昭禾随从他叩首,隐约听见赵无极低声祷告,她行礼完毕站起时,他面对着灵位,缓缓说:“母后当年病逝时,我只有三岁……只隐约记得母后的慈祥模样,常常追思遥想……偶尔听父皇和宫人们提起,母后品性端庄,如同兰花一样高雅纯洁,贤德惠泽后宫诸人……如果母后能够活到今日,看到我们大婚之喜……一定会心感宽慰。” 说到那最后一句,赵无极尾音更轻,卷着婉转,溢出无限的追思,也感染了苑昭禾。 她忍不住轻声安慰他说:“凡事心诚则灵,殿下如此虔诚祈祷,皇后娘娘在天上一定会看得见。” 赵无极听见她说“皇后娘娘”,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的母后,便是你的母后,以后记得改口。” 苑昭禾被他提醒,不禁有些尴尬,她没有解释什么,头却垂得更低了一些。 赵无极轻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之前拉她的手那样紧,不过是轻轻挽着她而已。 苑昭禾知道他的力度并不大,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挣脱。 乾明殿内,大太监张德福受玄帝之命,正大声宣读着加封苑昭禾为皇太子正妃的御赐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江南皇商苑观植之女苑昭禾,时年十七岁,女有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著立为皇太子赵无极之东宫正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他念完了圣旨,将诏书合拢,又大声喊道:“太子妃领旨谢恩!” 苑昭禾端端正正地跪在殿堂正中央,耳边听得清清楚楚,那圣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一颗颗钢钉,敲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将那些旧疮疤再一次敲得血流如注,让她心痛得难以抑制。 一切都注定了。一切都结束了。 无法更改。无法逃离。 用一个不再是她的躯壳,去接受一个她从未希冀过的头衔。 封妃诏书宣告,大婚各种礼仪完毕,玄帝下旨赐座之时,赵无极才携着苑昭禾坐到了大殿中的左侧位置上。 右侧正对面,陪坐着玄帝诸妃。 19 绿房迎晓(三) 20 无情有思 20 无情有思(二) 20 无情有思(三) 21 孤容黯黯 21 孤容黯黯(二) ——所谓一国之君,原来就是一个可以披着仁义道德的外皮,将杀人放火的勾当变得合法的刽子手。 赵无极也是一个杀手。然而他与展凌白不同,展凌白尚有几分怜惜悲悯,轻易不取他人性命,他之所以杀人,大多是任务所迫,而赵无极则完全不同,他要杀人,还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动之间肆无忌惮。 这个尘世里什么样的罪恶,加在一起怕是也超不过皇权光芒之下掩盖的那些吧。 赵无极自然猜不到她内心所想,还以为她被他的雄才大略惊住,不由得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温柔地说:“到那时,昭禾就是本宫的皇后,本宫定要让你母仪天下,是真正的母仪天下,是整个天下!” 他的豪言壮语,说得慷慨激昂。 苑昭禾依旧无动于衷,她只觉得深深地心痛,更恨自己明明陷在这里,却无力也不敢逃开。 次日清晨,赵无极下朝归来,未在东宫正殿书房做片刻停留,就直奔苑昭禾所居的沐风阁而去。 苑昭禾陪着赵无极在密室里呆了一夜,起得有些晚,正准备去给景妃请安。按礼制太子妃要到四妃处晨昏定省,但是诸妃都主动免除了这个规矩,并不要求她每日都去立什么规矩,她也就偶尔各处去拜望一次。 最近景妃身体不适,她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姨娘景妃喜欢吃自己母亲做的桃花酥,那手厨艺她曾经学过,抽了早膳过后的功夫,在东宫的小膳房内做了一匣。 此刻桃花酥刚摆在桌子上,还未及扣上盒盖,就听见站在外面的小太监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好香的糕点气息,本宫一进门就闻到了。”赵无极带着浅笑走进殿来,自从昨夜带她到密室夜谈之后,他心中对她的宠信更多了一层,甚至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妻子来对待,两人之间的生疏感也淡了许多。 苑昭禾迅速迎出来,屈膝行了一礼:“臣妾恭迎殿下。” 她身着一袭淡粉色纱裙,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身上,薄施粉黛,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感营造出一种肌皮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虽然两人已很熟悉,但是每次看见她,赵无极都有一种全新的惊艳之感。 赵无极径直走到她面前,尝试着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嗅着她发梢的盈盈暗香,低声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苑昭禾虽然觉得不自在,听到他语气兴奋,不觉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你这几日好些准备准备,下月初时,我带你回江南走一趟,看看你父母,如何?”赵无极淡淡地说着,留意着她的反应。 今日早朝之后,玄帝秘密召见太子,将本年度总览江南道、巡查两江的任务交给了赵无极。两江例来是木朝的粮仓之地。国库充盈、税制钱盐,一半出自江南的贡奉。两江总督例来是皇帝最为信任之人才能做得的。现任的两江总督就是德妃华氏的亲哥哥华庭,玄帝派遣赵无极去江南巡视,一则是因为江南御史上了一道弹劾江淮知府的奏则,须查明情由,让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得个例练的机会;二则是为了照顾新婚的太子夫妇,可以顺路省亲。 “回江南?” 对于这个消息,苑昭禾确实有些惊喜。这十几日里,常听赵无极提到好消息,但总是别人的好,与自己无关,所以从未觉得有什么好,而此刻赵无极说的这个好消息,却着实让苑昭禾喜出望外。自从坐到喜轿上的那一刻,苑昭禾就没想过,居然这么快就有一个回丰宁山庄探望父母的机会。 她只觉得有些虚幻,忍不住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月初就起程。”赵无极淡淡一笑,“不过我不想大肆张扬,父皇交代此次要机密行事,不要惊扰州府。” 既然是御使弹劾,若是大张旗鼓去了,还能查到什么?这次江南之行一定要做得圆满,煞一煞端王最近在父皇面前的邀功得宠的势头。 “太好了,我可以回去见爹娘了。我家……臣妾家里的丰宁山庄,这个季节园子里特别好看,气候也好,没有京都这么冷,现在刚好看到开得正灿的秋花……” 赵无极眼见着苑昭禾的脸色由刚刚的惊诧到现在的大喜,整个人也随之活泼起来,心中不由得一震。这似乎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如此的欢快,如此无所顾忌地露出快乐的笑脸,整间宫殿都仿佛随着这个笑容而亮了起来。 相比现在的笑容,她之前的那些笑,都不算是在笑了,简直可以说是敷衍承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是不开心的? 见赵无极的脸色微微暗沉下来,苑昭禾立刻收敛了笑容,正了正脸色说:“臣妾只是随口说说……殿下的正事要紧,臣妾父母那里,如果有时间就去,若是来不及……臣妾就写一封书简问候一声。” 赵无极很喜欢苑昭禾的聪慧,看起来,这样的女子是适合做皇后,陪自己千秋万载的。 “桌上是什么?” 她回首一望,答道:“臣妾准备给丽景宫母妃送过去的桃花酥。”她说着,唤来殿门外侍候的侍女,示意她拿上放在桌案上的盒子。 “让本宫看看。”赵无极绕过了苑昭禾走到桌案前,挡住了侍女,他直接拿过她手里的小木匣,打开拿盖,那香气便扑鼻而来,果匣内一碟与宫内糕点完全不同的桃红色小点心,小巧玲珑地摆在那里,娇艳欲滴,引人垂涎不止,“这么好的东西,你居然只给景妃,不留一点给本宫?” 苑昭禾被他一问,心中才觉得不妥,忙解释说:“臣妾只是随手做的,不及宫中御厨,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赵无极从匣内取出一块小点心,递到唇边轻尝了一口,说道:“这一碟糕点,就算本宫带你下江南的酬劳。景妃那边若需要,叫御厨再做去,何用劳你亲自动手?” 苑昭禾看着他携匣远去的背影,整个人不禁怔在殿内。 22 望沧波浩渺 西京城外十里处的香山林带内,满树的红叶连绵成片,一棵棵、一株株犹如暗夜里的火把,又如同洒出一片鲜血,汇聚交融,涂天抹地,使四野血红欲滴,满目流霞泻胭。人在枫叶林中穿行,如置身红色的纱帐,更似潜入火的海洋,脸颊被映红了,衣衫被染红了,连身边的空气带着一片火红的气息,林木扶疏,溪水环流。一曲幽幽淡淡的箫声穿插回环在树林里,与那漫天红叶交织在一起,缠绵悱恻,如霞似锦,层层叠叠,慑人魂魄。 断肠崖上,有一黑衣人长身玉立,清风袅袅,掀起他衣角,一缕飘动的发丝散尽空中,随风飞舞。 那些散落在山崖之处的零星红叶,在一片漆黑、翻翘的发丝中翩然点缀,似仙子不经意掉落在群山水色的轻纱,让沉默的人竟带了些妖娆,化去那一身悲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展凌白停住了吹奏玉箫的手指,止住了箫声,声音清冷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他身后的路维青还在装着糊涂。 “是谁雇佣了流苏四魂,让他们去暗杀木朝太子赵无极?” 这个消息他是今日清晨时分才知道的,但他相信向来以搜集消息为优势的路维青,定然早就知道了。 “对你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路维青的态度很从容,“赵无极若是死了,那些难缠的护龙十二卫也就不会再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了。” 展凌白略昂着头,说道:“他的生死,与我并无关系。护龙十二卫不过仗着人多,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他们。” “既然没有关系,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展凌白伸手摘下一片随风缠卷在他头顶的枫叶,将它远远地抛了出去,仿佛欲言又止一般地说:“流苏四魂向来以手段毒辣下流而闻名江湖,你也知道,他们动手向来是不留活口的。” 他的语气虽然清淡,蕴含的惆怅之情却溢于言表。的确,他犯不着担心赵无极是生是死,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正好在他的身边,流苏四魂一旦动了杀机,覆巢之下焉得完卵?也许她会成为第一个殉葬品。 “我一向佩服四魂的胆量和手段,那才是真正的杀手!他们可不像你,明明身怀绝技,却总是让不如你的人轻易伤了你。”路维青用着一种不屑的语气,说出来的却是关心的话。 “我不喜欢杀人。” “可是你必须这么做。对了,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这是在上次拦劫的那批辽国商队中找到的,我觉得这东西和你后背上的豹头纹身很像。”路维青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黑色的玉饰,递给了展凌白。 展凌白接过那件东西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块圆形的玉佩,中间雕琢着一只仰天长啸的黑豹,玉身呈黑色,只有黑豹头顶那一轮弯月略显灰色,仿佛意喻着乌云遮蔽过后渐生渐现的光明。他伸手抚摸着那只黑豹,发觉这只图腾的形状与他后背肩胛骨上的图案确实很相似,无论形状、大小、颜色,就连用来表现皮毛的纹路,简直都一模一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把那个圆形雕着黑豹的黑玉还给了路维青,说道:“拿走吧,以后不要再给我看了。” 路维青没有接,他看着展凌白说:“我觉得这件东西一定与你有莫大的联系,毕竟世间不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图案,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你把它带在身边,看看也觉得亲切,是不是?” 展凌白听他提及“身世”,一时没有回答,他远远地眺望着山崖尽头低沉的雾霭,心中思绪起伏。 多少年来,无论是展凌白还是路维青,以及越天盟中其他的杀手们,都知道自己从小就是孤儿,是被家人抛弃、世间再无依靠的多余人,是越天盟主养大了他们,越天盟就是他们的家。自从长大成人那一天开始,他们就一直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探究自己的身世,他们早已断绝了寻找亲人的念头,猛然间见到了一个亲切的东西,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展凌白见路维青坚持要他留下那个物件,只好伸手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放在腰间的小口袋内。 路维青一直隐隐觉得,展凌白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虽然他们同样经历过生死、接受过越天盟的艰苦训练,都是剑下无情的职业杀手,但是盟主对待展凌白却有些特别,相比其他盟众而言,严厉之中更多几分关照。除了展凌白,盟主从来不会给任何受伤的人亲自敷药。 展凌白忽然开口说:“流苏四魂,今日已动身去了江南。”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很清晰地传进路维青的耳朵里。 路维青立刻说:“这件事我决不会插手。流苏四魂向来心狠手辣,我们犯不着和他们结梁子。” 展凌白并不勉强他,神色之间却似有了决定,说道:“这一次盟主传来的任务并不艰难,你一个人足以应付,如果你担心没把握,可以叫小雷来帮帮手。我要去江南走一趟,十日之后,你们在燕山镇等我。” 路维青不由得叹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盟主的任务不难解决,区区几个龙门镖局的镖头,我还能应付得来。但是你一旦决定前去对付流苏四魂,就要想到将来可能惹下的麻烦。” 展凌白抬眸向层林浸染的红叶海洋看了一眼,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怕麻烦二字?就算我死在他们的刀下,你也不必觉得意外。” “如果你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和小雷也会陪着你!”路维青迅速靠近他说了一句,“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的!” 他们几个兄弟在越天盟内集体结义的那一天,就曾经发过毒誓:生死同命,肝胆相照,决不抛弃任何一人。 展凌白听到这句话,微有动容,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连累了兄弟。”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依我看不如干脆让流苏四魂杀了赵无极,我和小雷协助你把人救出来,胜算一定更大。” 展凌白知道路维青说的是玩笑话,他将玉箫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路维青看着他的身影,喊了一句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万一情势危急,你先顾好你自己,我和小雷一定会设法力保她脱险。” 展凌白脚步不停,人飞快地向山下掠去,声音却隔空传过来:“谢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离了京都,越往南走越是暖和,清山环着绿水,倒也看不到秋意,满布着各种色彩,别有滋味了。 此刻,赵无极正携着苑昭禾,一身便服地坐在一尾乌蓬小船里,这次出行,他们仅带着四位穿着一色的扮作仆人的暗卫。 河的两边矗立着山,有的高大,有的险峻,有的陡峭,有的平缓,但却独有一股说不出的美感。山山相靠,虽紧密,但看起来很疏松,虽繁多,但似乎又依着某种规律,虽平凡,但无数平凡的山连在一起,也就不平凡了。再加上山间流淌的水,似乎到了诗意的画境中。 水是清澈的,也是动荡的,时不时会出现一两个漩涡。 随着船的前行,水面会兴起一道或几道波纹,缓缓向前。有时还能看见水中鱼儿的游动,但那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这些看似是平凡无奇,但却给这一个大画面中,添加了几道生气,使得动的美与静的美进行一次结合。不管什么东西,有了生气,才会是最美丽的。 风是清爽的,忽有忽无,若隐若现的阵阵吹来。有时也会使得水面,引起一道道水波。当真是“清风扑面,水波不兴”。风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它恰到好处,明明已是深秋了,却还能给人一种“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感觉。不管是远看,近看。不管是看一副大的画面,还一个着极小的细节。不管是几十座山的重叠,还是山间一颗树的晃动、一个石子的形状。不管是绵绵河水滔滔不绝的流动,还是水面上偶尔出现的漩涡、瞬间冒出水面的鱼儿,都给人一个美的感受。 这般的山,这般的水,这般的风,这般的风景同时挤进眼里,确实令人应接不暇。 22 望沧波浩渺(二) 23 轻衫掠处 赵无极走到船舱上时,刚刚应话的几名暗卫,早已将那女子从水中捞起,让她的身体平躺在船头处了。 那女子大约十八岁上下,因为之前被河水呛到,虽然做了急救处理,人却仍是昏迷着的,乱湿的头发一直粘着苍白的脸孔, 赵无极还未看清这女子的模样,只听得岸边传来喊声:“那边的人,立刻把船开过来,把人交出来!这人是平南郡爷府要的,速速将人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岸边拿着棍棒的十几个人又嚷又吵的,不但把船舱里的苑昭禾惊扰了出来,就连那昏迷的人也转醒。 “咳……咳……救命……救命……”那女子一睁开眼睛,就本能地求救。 苑昭禾几步走了过去,扶起了混身湿漉的女子,温言说道:“没事的,你别怕,这里很安全,我们公子爷……他不会不管你的。” “公子爷,要不要教训他们一下?”其中一个暗卫忍不住问。 赵无极早已听见那些人的喊声,平南郡王府的郡爷姓华,是德妃华氏的亲堂兄。这趟江南之行,突破口竟是这么轻而易举就有了,怎能不珍惜。 “不用理他们,继续开船。”他冷笑一声,肃然下令,要整治这些狂妄之徒,并不急在这一时。 苑昭禾扶了那女子进了船舱,给她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又喂她服了些热汤,然后慢慢问了问事情缘由。 那女子惊魂稍定,这才低声哭诉道:“奴家叫王小翠,是这山里的村民,家里种的是平南郡王府的地。今年收成本来不错,不但可以还了几年前的陈债,还能有些余粮过年。没想那平南郡王来山中打猎,看见了我,要抢我回去做妾……我爹爹不从,几乎就被平南郡王的恶仆打个半死……我哥哥不服求人写了一纸诉状告到府衙,那府衙哪里敢管,强说哥哥诬告,将他投进了大牢。今日那些恶仆又来,我一时急愤,才会跳河寻了短见……” 小翠悲悲泣泣地哭诉着,苑昭禾只觉得她可怜,低声安慰着。 小船顺水停到码头,一行十几个人早已从岸边冲了过来,口里叫骂着,推搡开码头左右的百姓,凶神恶煞,横冲直撞,好似这世间天老大,地老二,其余别的根本不在眼。为首领头的人一身华服,手里摇着一把纸扇故弄风雅,摇摇摆摆,像只硬壳螃蟹,一路晃着就过来了。 刚出了船舱的赵无极,侧目打量了领头的那人一眼,并不是平南郡王华德义。 “小郡王,就是这只船里的人救走小翠的!”摇扇子的人旁边窜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恶奴,凑到那人身边一脸谄媚地说道。 原来小翠嘴里说的那个郡王并不真的是平南郡王,而是平南郡王的儿子。 “快把爷的人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被称做小郡王的人满嘴下流话,还未说完,就显出了窒息的表情,一对不大的公猪眼,几乎要瞪出眼眶了。 赵无极还以为是自己哪个暗卫没听自己的令,提前下了手,刚想发怒,却又觉得不对。自己的暗卫训练有素,这种低级错误是不会犯的,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身后,发现苑昭禾拉着小翠不知何时走出来了船舱,正站在身后。 出宫后,苑昭禾穿着样式简单普通的衣饰,即使如此,也是难挡那份丽质天成,她身穿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红梅,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简洁中透出清新优雅,却仍是美得惊心动魄。 “小郡王,你看,小翠!”那尖嘴猴腮的恶仆,显然还没有从自家主子的眼神里察觉到端倪,自以为眼尖在一旁嚷道。 “不止是小翠,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白衣美人……一起给爷抢过来!”小郡王盯着苑昭禾,垂涎欲滴地发话。 “欺压良民,目无王法,动手!”赵无极眼神一收,厉声吩咐身边的几名暗卫。 暗卫们听他一声令下,立刻如离弦之箭射向岸边数人,以他们的身手对付这些家丁恶奴,简直是游戏一般。 赵无极料想此间无事,自行转身过来,示意苑昭禾带着小翠往船舱内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苑昭禾立即感觉到,有一种阴寒的冷风夹杂着一阵凌厉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的阴寒之气,苑昭禾并不陌生。 她跟展凌白和路维青两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常常能感受到他们二人身上散发出这样的阴寒之气,路维青曾经解释说,这是一种杀气,只有天下间最优秀的杀手才会随时随地显露出这样的无形杀气,足以震慑暗处的敌人。 苑昭禾来不及多想,侧身挡在背向船头的赵无极身后,大声提醒说:“殿下……多加小心!” 她飞身挡在赵无极背后,一柄带着寒气的银色长剑,悄无声息地冲向了既定的位置,剑尖所指之处,正是苑昭禾的胸口心脏部位。假如不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赵无极,这一剑不偏不倚,会正好从赵无极的背心刺入。 “不要!” 赵无极回头一望,心中顿时大骇,然而他的惊呼并没有阻止长剑的速度。 苑昭禾所站的位置正是船头仄侧之地,根本没有动的地方,要想躲那把剑,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眼看着那柄剑即将刺穿她的胸口,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护身的金丝软剑投掷出去,急切之中喊了一声:“昭禾!” 就在剑尖要刺入胸膛的瞬间,苑昭禾竟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她只觉得平静,仿佛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意,她迅速合拢了双眸,垂下了蝶翼一样灵慧的双睫。 就在她双睫即将合拢的那一刻,只听得耳边响起“嘣”的一声脆响。 那是两柄剑交错在一起而产生的巨响,惊得船侧的水花溅起三尺多高,站在苑昭禾身侧的小翠都被震到了船舱里,却没有一滴水溅到苑昭禾的身上。 她在巨响之中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两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影子飞腾而起,剑光四射,水花又一波波地被激起。 “展凌白,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何意?”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带着质问。 听到这个名字,苑昭禾的脑子立刻变得无比清醒。 ——是他?他来了吗? 她用手支撑着身体,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两个正在相斗的黑影,却见那尖锐声音发出者在一招过后,脚尖轻点在河水中的一枝芦苇处,而另一道黑影,踩着一片水面,纹丝不动,更奇怪的是那片水面像是被屏息静影,无法溅起一丝涟漪。 她的眸光牢牢地盯着那个朦胧又清晰的影子,脑子里“轰隆”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半年之前与他诀别的时刻。 她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眼中竟然不知不觉涌出了泪水。 恰在此时,另一道黑影从岸边飞快掠过来,他踩到了一片芦苇处,与之前那一个踩着芦苇的人形成了倚角之势,把展凌白夹在其中。 “大哥,这种事情还用得着问?没看见船上那小妞儿长得天姿国色,八成是他的老相好了!”这个声音娇滴妩媚,竟是女子在说话。 她的这句话显然激怒了展凌白,他信手抖出十二朵剑花,向她飞掠而去,伴随着湖水里一片惊雷般的响声后,三人战在一处。 23 轻衫掠处(二) 24 潭空水冷 24 潭空水冷(二) 25 应是浣纱人妒 省亲之日,赵无极与苑昭禾被众多护卫、婢仆簇拥跟随,一路不下百余人,浩浩荡荡前往丰宁山庄。 山庄内外鞭炮鼓乐齐鸣,大红地毯从大门口一直铺设到内堂正殿,苑观植与宁夫人携带着庄内众人,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山庄之外。 赵无极率先下了软轿,他照例走到苑昭禾所乘坐的小轿之前,伸出手来搀扶她。两旁的侍女忙掀起华丽的轿帘,苑昭禾略有迟疑,终于低垂下眼目,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之内,让他携着自己的手,站在众人面前,接受诸多人等三叩八拜的大礼。 苑昭禾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父母双亲,虽然只分别了短短一个月,却像是远离了千百年一样,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苑观植与宁夫人倒是满面喜色,心满意足地看着新嫁的女儿和器宇轩昂的皇太子女婿,只看刚才太子下轿时对女儿的温存举止,料想夫妇二人必定是新婚燕尔、情投意合,这一桩婚事实在是天赐良缘。 苑观植虽然没有官阶品级,但是与皇家往来频繁,对于皇宫大内礼仪并不陌生,之前又做足了功课迎接女儿归宁,不但准备了丰盛的宴席,还特地准备了一台具有江南独特风土人情的大戏。 赵无极对这样的安排其实并不感兴趣,他虽然也喜欢江南风月,但是内心里毕竟尚武多于崇文,尤其是眼下,他满心里都是千里挥戈,万众俯首,四海之内,惟我独尊,根本没有将这些戏台笙歌看进眼内。 苑观植见女婿兴趣缺缺,忙令更换曲目。 三更过半,宴席渐散,赵无极勉强坐了片刻,推说酒后头晕想回后院歇息,苑观植又忙跟了过去,亲自将他送到贵宾东楼上安置。 当晚,苑昭禾在宁夫人处歇息。 按照木朝江南旧规矩,出嫁的女儿归宁,就算是与夫婿一同归家,也不得在同一房间内安睡。苑昭禾知道自己能够回丰宁山庄的机会并不多,错过今晚,以后怕是再难与母亲同榻而眠了,因此她并没有返回苑观植特地为他们夫妇设置的贵宾西楼,而是去了母亲的居所。 赵无极所下榻的贵宾东楼,设在丰宁山庄的后花园内,正对着山庄内景色最宜人的一个小庭院,不出城郭而获山水之怡,身居庄园而有灵泉之致。 江南美酒醉人,赵无极在宴席之间饮了几杯,起初不觉得怎样,等到进了这微有熏香的水边暖阁内,反而更觉得晕晕沉沉。他心中原本有事,独自躺在床榻上竟然无法入眠,不觉披衣站起,缓步走到了窗前。 窗外月色一如继往的静谧,庭院之中有一处白莲池,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趁着夜色,望着朦胧中的点点莲尖,在凉风中娇羞,小巧玲珑,透着雅致。映着满池的白莲,浓淡如画。 忽然,仿佛有一缕如水的琴音悠然响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仿佛有一个白色的精灵在随风而舞,舞姿优雅缠绵,又好像有一朵朵耀目的白色莲花次第开放,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让人听过便欲罢不能。 赵无极顺着这优美的琴声,信步走下了东楼。 四名暗卫见他下楼,立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贵宾东楼的窗畔只能眺望到白莲池,池前却有一座假山挡着,并不能看到全景。 赵无极缓缓走近,才发觉白莲池竟然还连着一个小水潭,水潭之上另有一处造型别致的凉亭,一池绿水绕于亭下。小亭与白莲池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在复廊的一侧眺望另一尽头的亭中,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女。 她独自在亭中抚琴,刚才那犹如幽咽私语般的琴声,正是从这个方向发出来的,弹琴之人应该是她无疑。 那娇俏的身影,恍然觉得熟悉。 赵无极心中一动,立刻向前走了几步,隐约听闻那少女低头掩面,发出一阵凄凉的呜咽之声,琴声也在哭声中嘎然而止。 他迅速往前行走,快要到达小亭内的时候,只听见那白衣少女低声唤道:“赵无极……赵公子!” 这一声唤得低婉流转,悠悠间有无限惆怅,又像有一腔柔情,无处倾诉,好些委屈,把赵无极唤进了梦里一般。 “你……还记得我么?” 那少女怯怯站起,慢慢地转身过来,依然是一张素颜,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在月光下更显清雅明净,渐消脂色朱颜浅,欲语离情翠黛低,一身白裙被凉风带起,更添了几分柔桡轻曼,妩媚纤弱。 “花朝节……我的纸鸢……公子还记得么?”眼看他缓步走近,她的泪水早已滑落脸颊,轻盈地飞出。 赵无极看清了眼前少女的容颜,没错,正是她,正是他曾经倾心恋慕过的桃花纸鸢的主人。 大婚之后,他早已命人将挂在寝宫床头的纸鸢收了起来。假如没有那纸鸢,不可能成就他与苑昭禾这一段姻缘。与苑昭禾朝夕相处的这一个月里,他心里已经渐渐接受了她,也不想再追究事情的真相了。花朝节的偶遇在他心里是一个美好的记忆,他永远记得那日夕阳下她犹如凝露般的美丽与娇羞,却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重逢之日。 苑泽卉将一双含泪的双眸,直直地看向近在眼前的男子。 他为什么变得如此冷漠?在看见了她之后,他竟然完全没有花朝节那日相逢之时的柔情关注,只剩下矜持和沉默。他淡淡地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仿佛从来都不记得有过她这么一个人,昔日情谊荡然无存。 她的泪水因他的冷漠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他还是那个自己日夜盼着相见的人吗?为什么见到了之后,反而像隔了那么远?完全没有了昔日回忆中的美好,幻想出的那些激动和安慰也如过眼烟云。 苑泽卉心中暗自悲伤,恨意却更甚。 ——苑昭禾,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横刀夺爱,如果不是她顶替了自己,她和赵无极怎会落得这般生疏,形同陌路之人! “赵公子,我……我一直都记得你说的话,从没有忘记过……”她半仰着脸,泪水沿着粉嫩的双颊向下滑落。 赵无极看见她的眼泪,心头不由得一动,问道:“你是她的姐姐?” “是的……我叫苑泽卉,和昭禾同年。”她有些凄凉地应答着,“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夫人……她很早就过世了,昭禾的母亲原本是我的庶母。” 赵无极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被小亭中穿梭而入得冷风一吹,顿时清明了不少,他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她,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侧,低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身世如此凄凉。” 他这句话,立刻刺痛了苑泽卉的心。 25 应是浣纱人妒(二) 26 恨西园 26 恨西园(二) 苑昭禾在西楼想好了一番说辞,这才亲自来到了茶室,来到了赵无极的面前。 赵无极似乎根本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他从竹席上站起来,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淡然说道:“你是来为她做说客的?” “是的。”她跟随着站起来,站在他身后一尺开外,“这件事不是姐姐的错。直到今天,臣妾才知道殿下当时为什么会选中了臣妾……花朝节的时候,姐姐所放的那只纸鸢是臣妾亲手所制送与她的,或许……景妃娘娘误以为那是我的笔迹,也以为殿下心仪之人就是臣妾,所以才好心办了坏事,让姐姐错失与殿下的姻缘。” 赵无极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口处所悬挂的那一个竹节风铃,清风拂过,一连串悦耳的撞击声传来,混合着苑昭禾微凉的笑意,他的目光也越发的悠远绵长,好似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这件事他早已将真相查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从不想追究。事情当然与景妃有关,就算苑昭禾不知情,景妃也不可能是“误以为”,她分明是有意将错就错。从头到尾一直蒙在鼓里的人,恐怕只有苑昭禾一个人。 苑昭禾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有些着急了,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殿下,姐姐和臣妾并不是一母所生,她出生时就丧母,幼时寂寞悲苦,爹爹将她关在梧竹小院内,不让她见人,也不让她出门。她很少开心笑过……她从来不认识别的男人,事到如今,殿下决不能弃她而不顾,做薄幸之人,将姐姐逼上绝路!” “你好大的胆子,”赵无极霍然转过身来,带着些许薄怒,直直地看向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苑昭禾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 “你这是在逼迫本宫,”她的沉默仿佛一块飞石,击碎了赵无极心中那一丝不忍与愧疚,他迅速转过身来,怒视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本宫对天下的女子都要负责任,否则便是‘薄幸’?你不要忘记,本宫是一国之储君,若是不薄幸,东宫里早已没有你的半分位置了。” 苑昭禾迎上他怒视的目光,轻声说:“臣妾并不在乎东宫里有没有位置,臣妾在乎的是殿下的品行与名声,还有姐姐将来的归宿。” “说得好,好一个‘不在乎’!”赵无极不动声色地笑了出来,“苑昭禾,你所在乎的,不是本宫的一切,而是那一个叫展凌白的江湖流寇,对不对?” “展凌白”三个字一入耳内,苑昭禾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苍白,神情也显得有些慌乱:“臣妾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赵无极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低叹了一声道:“昭禾,本宫一直不想对你明说,也不想与你计较,莫非你真的以为本宫是个傻子,至今都蒙在鼓里?展凌白是何人,你心里比本宫清楚,未嫁之前与其暗通款曲,你的品行实在不配为东宫主位之人。” 他的话语依然很轻、很温和,并没有疾言厉色。 然而,对于苑昭禾而言,这些话不啻是晴天霹雳。“暗通款曲”这个词加在任何一个女子的头上,都足以让她名节尽毁,更何况是由自己的夫君亲口说出来?他所指的目标人物非常明确,足见他早已起疑,对于她和展凌白之间的关系,他竟然已经想象到了如斯不堪的地步。 她的眼泪立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踉跄倒退了几步,将身体倚靠在窗边的板壁上。 两人之间就此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苑昭禾的思绪瞬间百转千回,她隐隐有些担心,赵无极既然如此认为,这件事情的性质显然非常严重,他为何迟迟不处置她?或许以他的性情,早已在暗中对展凌白做了些什么,而她毫不知情?展凌白会因为这件事而陷入一场新的危机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展凌白成为赵无极意念中的敌人。 袅袅的茶香在室内漫溢飘散,赵无极的身影显得那么苍茫而又遥远。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慢慢地走到他身侧,轻声说道:“殿下定要如此认为,臣妾无可辩白……臣妾只能说,臣妾至今都是清白的,与任何人都没有苟且之行。” 一抹淡淡的幽香从耳侧袭来,赵无极忽然发出一阵轻笑,他伸手一把将身侧的她拉进了怀里,用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慢慢抬起,把目光聚在她的眼睛上,说话的语气顿时都变得异常的温柔:“你的意思是说,除了身体之外,你的心也没有过其他人吗?” 她心中只觉得悲凉,黯然低头说:“是。” 赵无极顺势揽住了她的纤细腰肢,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有意调笑一般,说道:“若真是如此,本宫可真要拿你当宝贝了。” 她顺从依靠着他,轻声说:“臣妾何尝不想要殿下的宠爱,只是从来都不敢如此奢望而已,或许是因为这个,才让殿下误会了臣妾,其实……” 赵无极并没有等她说完,他低头亲吻着她的唇,将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苑昭禾生平第一次违心撒谎,心中只觉得无限痛苦 ,然而她并没有再躲闪,反而微微仰着头,做出逢迎之态,感受着这个名为自己的夫君的人带给她的所有陌生的感觉。 他低头吻着她,双手轻轻抚过她的背心,慢慢地揉搓着她的颈后肌肤,苑昭禾只觉得整个人像被一团迷雾给笼罩住,脑子里只觉得惶恐,身体却随着他手臂力度的加大而不得不紧紧依附在他的怀抱里。 ——这样亲密的举止,如果是发生在她与展凌白之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赵无极缓缓抬头,看着怀中脸颊微红、气息急促的苑昭禾,脸上不禁又浮现了笑意。 他用手托着她的下颌,仿佛誓言一般说:“昭禾,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人。若是有一天你敢背叛我,我一定要你用全部来偿还。” 他的话依然温柔,字字句句却全是禁锢,好像托在手中的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他掌心里的一道纹,他可以时刻牢牢掌握。 她将目光转向一串叮当作响的风铃,说道:“臣妾知道了。还有……世间真情难得,姐姐对殿下之诚心天地可鉴,臣妾今日想替姐姐来求殿下一个恩典,将姐姐纳入东宫之内。”她停顿了片刻,又轻轻补了一句说:“虽然臣妾不希望如此……” 赵无极爱怜地伸手抚摸着她的鬓发,低声说道:“只要你一心一意留在本宫身边,你要什么,本宫都会遂你心愿。” 窗外,一双带着幽怨与忿恨的桃花眼眸正注视着这一切。 苑泽卉早已尾随着妹妹,悄悄来到了贵宾楼底层的茶室内,茶室背后是一片梅林,她弯腰躲藏在梅林内,透过半敞的轩窗,远远地观望着室内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以为,苑昭禾会大发醋意,让赵无极动怒,然后夫妻争吵;或是苑昭禾低头垂泪,赵无极沉默不语——就像普通的妻子发现丈夫另有所爱时的反应一样。 然而,苑泽卉做梦都不曾想到,竟然会看到一幅这样的情景。 茶室内的那一对新婚夫妇,正在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地亲密缠绵,仿佛昨晚她与赵无极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更仿佛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个人,只有他们自己,一对无限恩爱的神仙眷侣。 最可怕的是,她从赵无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觉得不安又惶恐的东西。 苑昭禾的美丽之中另有一种明媚鲜妍,让男人忍不住想去亲近攀折,赵无极显然已经被她的美丽所迷惑,如果他对她的喜爱已经超过了对她的怜惜,即使进了东宫,她也依然是一个失败者,永远无法胜过自己的妹妹。 苑泽卉看着他们亲昵相拥的身影,心中犹如百感交集,强烈的失落感与忿怒感,让她的泪水又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27 几度销凝 27 几度销凝(二) 28 花事阑珊 连续几夜奔波,赵无极一行匆匆赶回了京都,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先回一趟太子东宫,便直接去了昭和殿,急着面见玄帝。 赵无极的这个举动,让暗自期盼了好几日的苑泽卉多少有些失落与惆怅。 自从那天夜晚委身于太子之后,对于回西京进入太子东宫这件事的仪式,她心中反复想象过不下千百次。 她常常梦想着,赵无极会为她这个失而复得的新娘举行一个盛大的新婚仪式,就像他当初迎娶苑昭禾一样,他会心满意足地向东宫里的所有人宣告,她才是他真心想娶的女子,他于花朝节捡拾回来的那个桃花纸鸢的真正主人。如果不是因为红丝错系,数月之前坐在红鸾喜轿内、从东宫正门抬进来的太子妃应该是她。 她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却全然没有想到赵无极根本无心料理这些,刚刚回到西京,便一心忙于处理江南巡行之事,接连几天都不见一个人影。这样的待遇是她所不曾预料到的,也多少让她有些心凉,暗生幽怨之情。 醉心于宫廷权势争斗中的皇太子赵无极没有给苑泽卉一个新晋良娣该有的体面,皇太子妃苑昭禾却没有忘记。 她原本也以为,赵无极会亲自处理这件事,就算没有迎娶新良娣的仪式,也该在东宫内设宴摆一个接风酒。然而几天过去,赵无极依然毫无动静,据侍女们回报,他每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乎很少有时间在东宫内逗留。 三天过去,苑昭禾有些坐不住了。赵无极或许是忙于国事忽略了苑泽卉,但是她不能不给自己的亲姐姐一个正名的机会,毕竟她还是这座宫殿内的主妇,赵无极不肯做或没时间做的事情,她亦可以代劳。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苑昭禾命太子东宫的大总管冯保将谢良娣以及另外几名侍妾、各房奴仆的管事都叫了过来,正式介绍了苑泽卉的身份。 奴仆管事自然是唯唯诺诺叩见新主子,口称“蓉良娣万福金安”,另几名地位低下的侍妾也没有别的话,只有谢良娣一人阴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谢良娣不高兴是有理由的。 赵无极没有大婚之前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大婚之后,东宫里除了苑昭禾这个不管事的太子妃,就数她的名份最高,奴仆们依然要看她的眼色行事。她自幼与赵无极熟悉,仗着太子的厚待,料想除了太子妃自己便是他心头第一得意之人,向来也是肆意惯了,看不得旁人脸色。 万万没想到太子夫妇新婚不到半载,东宫又多了一个新良娣,长得如花似玉不说,还是太子妃的亲姐姐。人还没进宫就被太子封为良娣,可见太子对她们姐妹二人的厚宠。谢良娣这样一想,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别扭。再细看那蓉良娣,虽然与太子妃是姐妹,神情气质却丝毫都不相同,一副娇滴滴的奴颜媚骨,眼角眉梢透着风情无限,动不动横着的眼波里更像是随时要滴出水来,仿佛随时准备勾人一般,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此时,坐在苑昭禾身旁的苑泽卉也感觉到了来自这位谢良娣的敌意。 直到进了东宫,她才知道赵无极身边原来早已有那么多女人,除开苑昭禾,自己也不是他的唯一,连“良娣”这个封号也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东宫内早有一个和自己相同封号的谢良娣。 她仿佛有些明白了苑昭禾那日清晨哀叹的缘由,原来真如她所说,皇家的男人都是如此,永远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赵无极对自己也未必是情有独钟。然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该走的还是要走下去,既然走出了丰宁山庄,自己就不再是天真软弱、任人揉搓的苑泽卉,进了这争宠夺爱的皇宫,若是争不到天下第一的宠幸,与当年被父亲禁锢在梧竹小院、处处低人一等又有何差别? 谢良娣这样的女人,就是她第一个要对付的人。 “见过谢姐姐,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照顾。”苑泽卉语气平平淡淡,态度也未显出半点尊敬之色。 谢良娣早将她的态度看在眼内,忍着气和颜悦色开口说:“蓉妹妹客气了,妹妹入宫以来一直住在太子妃这里,天长日久总不合适。不知太子殿下当日册封蓉妹妹为良娣的那块牌子在哪里啊?我也好着冯公公给妹妹登录入后妃名册,按名份给妹妹安排宫苑宅子,” 自幼在宫中行走,得母亲言传身教的谢良娣,见惯了后宫嫔妃争斗,渐渐长成了一个厉害角色。她知道,太子常念着她是从小侍候自己长大的又是第一个女人,对她总与别人不同些,即使太子妃苑昭禾入宫后,太子对她也是一如既往,并没有减少宠幸,东宫里凡事也都没有多大改变。今日苑泽卉初来,就摆出一副要平分秋色的冷淡架势,谢良娣不由得暗自警惕起来,因为苑昭禾在此不敢过于放肆,就随口撂下一句绵里藏针的话来。 她这一番笑得如春风拂面的话一说完,苑泽卉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惨白,一双杏核眼里立刻射出求救似的眸光,看向身边苑昭禾。 这事若是谢良娣不提,苑昭禾几乎要忘记了。 按祖制,凡是太子身边的妃嫔,“良娣”以上的名份都需要后宫母仪天下的皇后亲自册封。通常惯例是由太子着选了人,拟一道求封的诰书,转给太子妃,再由太子妃入后宫上呈皇后,皇后同意后发放“良娣”册封金牌,才可将此人正式归入后宫封号。 目前宫中并无皇后,六宫诸事都由德妃代为掌管。 册封苑泽卉之事发生得太突然,赵无极虽在丰宁山庄内当着苑观植及宁夫人等人的面,金口玉言地赐封苑泽卉为五品“良娣”,然而毕竟没有经过皇宫内这道程序,苑泽卉手中也自然没有可以证明她身份的那块金牌。倘若她没有金牌,还让别人称她为“良娣”,便是违规之举,说好听是皇上太子的侍妾,说不好听……不过是一朵野草闲花。 谢良娣不愧在宫中生活多年,她这么一说,意图很明显,立时就给了苑泽卉一个下马威,同时也巧妙地封住了太子妃的嘴。 苑昭禾看到苑泽卉那种哀怨又凄切的目光,心底不由得一涩,毕竟有着多年的姐妹之情,苑泽卉的难堪便是她的难堪,谢良娣毫无容人之量,故意在众人面前揭苑泽卉的短,这个梁子若是结下了,日后姐姐如何在东宫立足?想这后宫之中,自己也呆了些时日,若是随意用上一点半点狠辣招术,还能容得谢良娣如此口无遮拦? 她心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却还是笑着说道:“殿下这几天太忙,所以没有来得及拟写诰书,我会再催问此事。谢良娣不必给蓉良娣布置宫苑,等殿下忙完了手中的国事,自然会亲自为蓉良娣安排,我这里宫苑大,房间多,蓉良娣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看似平淡无波的话,缓解了苑泽卉的尴尬,那一句太子会为蓉良娣“亲自安排此事”,更隐隐约约透露出他们之间的渊源。纵是苑泽卉没有什么金牌,还有她这个当太子妃的妹妹,不会无处可去,也断然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见苑昭禾清淡发话,谢良娣虽然心有不满,也只能顺眼低眉,带着那些前来给太子妃请安的侍妾奴仆们退了下去。 等到殿内只剩下苑泽卉与苑昭禾姐妹二人的时候,苑泽卉心思早已转过了千百回。 眼下,不是对付苑昭禾的时候。东宫内明枪暗箭,谁知道哪里就有陷阱在等着自己?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东宫内,有一个还能帮自己出头的人总比没有强。即使要和她决一胜负,也不用撕破脸皮,等到剪除了那些噪杂的莺莺燕燕,再来对付她不迟。 28 花事阑珊(二) 29 满枝琼坠 29 满枝琼坠(二) 乔充容冷冷一笑,见德妃正观赏着苑昭禾那幅画,接口说:“太子妃画上的牡丹花画得虽好,然而粉红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如那朵金灿灿的菊花夺目,到底是大方的正色。” 木朝后宫内,只有正宫妃嫔才可使用正黄、正红二色,连德妃、景妃也不敢逾越,衣履头饰从来不敢沾染这两种颜色。 然而此时此刻,乔充容乌黑如云的鬓旁正簪着一朵盛开的正黄色菊花,花衬人娇,愈发显得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心里顿时都惊怔了一下,谁不知当朝皇上对正宫皇后用情之深?自从前皇后过世,鸾宫中哪位妃嫔敢用这正黄正红?乔充容竟敢用正黄花,宫里算是头位的德妃鬓边带着的却是粉色牡丹,简直是尊卑颠倒。 庭院内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德妃没想到乔充容竟如此胆大,仗着近来风头正盛的皇宠来挑衅自己,正要发作,却见身边的柳昭容说:“幼时我曾听人说过,菊花是开在秋日里的花,虽高洁却也是末路之美,牡丹却是人间盛品,百花哪个敢压?” 德妃见柳昭容挺身而出为自己解围,不觉暗自舒心。 景妃见此情景,在一旁帮腔道:“虚生菊花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惟有牡丹真国色,岂是凡俗之花可比?”虽然德妃与她之间并不和睦,但是这位新封的乔充容实在过于胆大,她亦是只能用“粉红色”之妃妾,岂容她如此猖狂。 德妃见景妃说话,立刻接道:“好一个‘惟有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菊花再为正黄,也不及牡丹国色天香。”她抬首见乔充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遂笑道:“今日本是姐妹们在一起玩笑,乔充容怎么好像有些不痛快?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好兴致。” 乔充容见众人一致针对她,不由得心生怒气,她强忍着心头之怨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叠翠山外伸出的一枝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些珍珠颗颗皆如龙眼一般大小,光滑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显然十分名贵。 乔充容急忙弯腰去捡拾,不料正巧踏到为她让路的冯修媛的裙裾。 冯修媛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德妃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早有一名机灵的侍女扶住了冯修媛,自己却被撞得不轻。 在座众人都知道,冯修媛已经怀了三月身孕,玄帝异常喜悦,逢人便说老来得子,老当益壮,这才把原是才人的冯氏封了修媛,还言道若是将来冯修媛生下皇子,定要为其加冠妃位。 眼看冯修媛稳稳地站住,德妃与景妃都松了一口气。 苑昭禾一颗心也跟着蓬蓬地跳个不止,一瞥眼望去,柳昭容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墨心的毛,仿佛刚才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发生一般,她心下狐疑不安,忽然间只听见柳昭容发出一声惊叫,她手中的墨心立刻嘶叫着远远扑了出去。 墨心所向之处,正是冯修媛所站立的方向。 那只狸猫平日养得极高大肥壮,所以去势既凌厉力道又大,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因为乔充容的珍珠项链散落满地,庭院中几名侍女不慎滑了跌倒,情形乱成一团,墨心突然窜出,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冯修媛自己也吓得呆住了。 苑昭禾正准备避开,忽然只觉得身后被谁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向外跌去,正冲着凌厉飞扑过来的那只狸猫,她只觉得手背上传来一阵刺心的疼痛……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到了,一阵火辣辣地疼。 她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咬牙忍住,硬撑着身体挡住了墨心,没有去压碰身后已惊吓得跌倒在地的冯修媛。 这时,惊呼声再次盈满了整个回廊。 冯修媛很快被人扶了过去,景妃小心翼翼扶了苑昭禾坐下,急急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苑昭禾看了一眼手背上的痛处,竟有几缕血丝浮起,猩红的颜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丝腥气,她虽然并不是幽闺弱质,但是向来也很珍视自己的双手,如今无辜伤于猫爪之下,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 德妃忙走过来,看过她的伤口,面带愧疚之色道:“像是刚才被墨心抓的……幸而伤得不深,要是真有个闪失,就是我们为母妃的罪过了。” 苑昭禾微微苦笑,刚刚推了她那一把的人虽然不在原处,她却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德妃的侍女、将墨心抱来的入画站在那里。明躲暗躲还是躲不过这暗箭,德妃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手背上的痛楚还是其次,刚才为了不压到冯修媛,她的手臂几乎反折过来,疼得她冷汗直冒,眼前金星乱晃。 她忍着心头的疑惑,清清淡淡说道:“不碍事的。” 太医院的御医还没有抵达玉宸宫,玄帝圣驾就已经到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小院落,又变得慌张起来。 一身大黄龙袍的玄帝一进院,见冯修媛气若游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又见太子妃苑昭禾手背上留着几道触目惊心的腥红血痕,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玄帝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几位嫔妃莫不低头噤声,乔充容、柳昭容等人都已纷纷跪下。 冯修媛受了一番惊吓,早积蓄了一腹的委屈,听得玄帝这样问,立刻呜咽着哭诉了所有经过。 玄帝不听则已,一听便沉下脸,转向德妃道:“你如何说?” 德妃沉吟了一下,才平静地说道:“今日之事,臣妾看得清清楚楚,想来众位妹妹都是无心之失,虽然事情皆是因乔充容的珍珠而起,但是那链子不牢,也须怪不得她。墨心受惊才会挣脱出来,误伤了太子妃。” 玄帝挑一挑眉毛,德妃之意分明是指乔充容是罪魁祸首,然而她必竟是新宠的妃子,因此只淡淡道:“传旨下去,给乔充容打造项链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以后如再有赝品次品,经手的工匠一律格杀勿论。” 德妃见他有意转移罪责,立刻补了一句说:“臣妾当时所见,似乎是乔充容妹妹鬓上带的簪花太大了些,先挂了树枝,才累到链子,也是那个味道惊了墨心……” “簪花?” 德妃的话还没说完,玄帝的眼神如刀一般盯到了乔充容的鬓角处,那一朵正黄色的大菊花异常娇艳,瞬间就刺痛了玄帝的眼目。 前一刻里还有心庇护着乔充容的玄帝,立刻转成了另一个人,仿佛有一团火从他的眼角燃烧起来,怒声对乔充容喝道:“乔氏贱人大胆!来人,将她给朕押下去!” 乔充容吓得面色惨白,求饶的话还未等喊出,两旁进来的内侍们早已一齐拥上,把她拖了出去。 柳昭容早吓得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皇上,臣妾冤枉……当时墨心受惊抓伤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让它挣了出去,幸亏太子妃舍身相救,才没伤到冯修媛,臣妾决无僭越之心,更无害人之意啊!”她一边哭着,一边伸出手来,右手上赫然有一道血红的爪印横过保养得雪白娇嫩的手背。 29 满枝琼坠(三) 30 人间哀乐 30 人间哀乐(二) 苑泽卉也是一个伶俐通透的人,她虽暗恨当初景妃做了手脚导致自己与赵无极的婚事告吹,却也知道,现在绝不是同景妃算账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以及当年的这些气,等时机成熟了,再出也不迟。 苑泽卉存了这种心思,话里行间、举止动作,都明显带出了逢迎讨好景妃之意,两人竟然相处得异常热络。即使苑昭禾不来,景妃闲下来时,也会将苑泽卉单独叫过去,明里暗里加以“教导”。 隆冬还未到,那场笼罩在庙堂各处、皇宫内外的阴肃之气,终于浓郁到不能再浓,进而迸发了。 赵无极丢失多日的太子印鉴竟然在端王府中找到了。 端王府私藏太子印鉴,这可是意图谋反的重罪,随后东宫侍卫们又找到了端王赵无箴买通江湖杀手“流苏四魂”在江南刺杀赵无极的证据,还有那一把刻着“总兵马府”的钢刀,铁证如山,一切都无可辩驳。 端王一党以及华氏满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端王赵无箴被逼无奈,也只能铤而走险地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朝堂之上的纷扰,也给后宫带来了震动。 面对赵无极的步步紧逼,玉宸宫的德妃再也坐不住了,她秘密地行动了,利用在宫里这二十年来扎下的根基,开始为儿子端王赵无箴谋划起来。 景妃也没有闲着,她利用自己分布的人脉,尽一切可探听之痕迹,处处牵制着德妃,通过冯保将密信传到东宫赵无极耳中。 赵无极早有准备。在江南没有处置两江总督华庭和平南郡王华德义,只是把他们暂时扣押,就是留了缓冲的时间。等端王赵无箴动手时,赵无极的禁军已经团团包围了王府。 皇家之内,哪有什么兄弟之情。 赵无极毫不留情面,凡是与七皇子党沾亲带故,有裙带关系的,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绝不手软。连端王赵无箴的几个年轻侍妾也未肯放过,全部绞杀,唯恐留下一点端王血脉,给将来留下麻烦。 这一场政变,来势汹涌,去势湍急。非但没有影响赵无极的实力,反倒丰满了赵无极的羽翼。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被年纪轻轻却出手狠辣的太子所震慑,在这场两皇子争斗的政变中,当今天子玄帝,至始至终也没有站出来。一直托病于乾明殿内,以沉默支持着自己的嫡子。做为一个帝国的王者,这种血腥他似乎早就明了。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两个儿子里,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这样的结果,也是他间接推上去的。 在玄帝的心中,赵无极是惟一的王位继承者,他这个当父皇的要以一种狠心去帮助这个可以延续皇族、壮大木朝的嫡子,提前帮他把一切危险铲除掉,不能留有任何慈悲。皇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延续这种权力而生的,这是他们的天职,国家天下,国在前,家在后。 因此,当德妃被打入冷宫,指着他的面孔,痛苦怒骂他偏袒太子赵无极的时候,他并没有理直气壮地喝令她住口。 玄帝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往日的精神了。 31 朱铅退尽 31 朱铅退尽(二) 31 朱铅退尽(三) 他的话一出口,门外立刻有两名内侍进入,就要强行将谢良娣拉出正殿。 “等等!”苑昭禾从地面上站起来,迅速说道:“蓉良娣腹中胎儿是人命,谢良娣的生死就不是人命么?如果蓉良娣担心以后的安危,可以单独开设膳房,殿下也可以将谢良娣逐出东宫,为何一定要她死?” 这句话出口,苑泽卉的眼泪立刻止住了。 ——苑昭禾在向她这个姐姐宣战。 她终于不再顾及姐妹之情,她终于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一个想谋害她的外人,不惜正式与她针锋相对、撕去了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当着赵无极与整个东宫之人的面向她宣战了。 只可惜,她宣战的时机不对,她晚了一步。 倘若没有得到腹中那个贵似珍宝的巨大筹码,苑泽卉真的没有把握能够赢过她,然而现在不一样,她不会再委曲求全,更不会怕这个妹妹。 就这样宣战,也好。 既然这一天迟早会来,那么就让苑泽卉与苑昭禾的决战,就从此刻开始吧! 苑泽卉心中主意已定,她趁着赵无极犹豫之际,拖着沉重的身体向谢良娣快步走过去,哭道:“谢良娣,你既然存心要害我,为何还不动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让我死在你手里,也好一了百了……” 赵无极唯恐她有所闪失,立刻伸手扶住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拥入怀里。 苑泽卉俯在他的肩头,哭得更是凄惨,一时之间泪如雨下。 苑昭禾看着这一幕,原本准备要为谢良娣所说的分辨的话顿时全都卡在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泽卉,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时变得如此强势、如此寸步不让?定要将谢良娣逼入绝境? “本宫心意已决,还不将罪人拉下去!” 随着赵无极厉声发话,两个内侍不敢耽搁,立刻拉起跪俯在地上的谢良娣,强行拖了出去。 谢良娣挣扎不过,在经过苑昭禾身边时,哭着哀求道:“娘娘,我素知你心地善良,你我姐妹一场,你待我不薄,我也从未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娘娘念在这半年我们相处的情份上,帮我料理后事……不要将此事让我娘亲知道……小心东宫内蛇蝎之人!”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拖了出去,后面那一句“蛇蝎之人”,说得苑昭禾的心越发冰冷,她眼眶带着湿润,向青染道:“告诉谢良娣,我会记得她的叮嘱,照顾她的娘亲。” 青染得话,立刻飞奔出殿,自去追赶谢良娣等人。 苑昭禾向殿前看了一眼,只见赵无极正拥着苑泽卉,低声安慰着她,苑泽卉虽然泪眼朦胧,眉目之间却掩盖不住报复后生出的快意和阴寒。 她想起了和苑泽卉在丰宁山庄的温泉池里嬉戏时的情景,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痛楚,当年在丰宁山庄内那个怯怯柔弱可怜的异母姐姐早已不见踪影,儿时往事更恍如隔世一般。苑泽卉曾经拥有过那样一张羞怯单纯的脸孔,可是,眼前的“蓉良娣”眉间似笑非笑的表情,眸中不经意散发出的阴寒之气,就仿佛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从前殿回到沐风阁后,苑昭禾只觉得身子一软,她有些支持不住地躺倒在软榻上,青染从门外走进来,将一杯红枣羹放在软榻旁的四足圆木小桌上,轻唤了一声道:“娘娘。” “你刚才可追上了谢良娣?” “是,奴婢已将娘娘的话转告了她,谢良娣说,娘娘大恩此生无以为报,等到来世再偿还娘娘这份恩情,”青染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求过人……谢氏嬷嬷早已回了苏州老家颐养天年,只要东宫内不传出去,谢嬷嬷应该不会知道。” 苑昭禾低叹了一声,叮嘱说:“你去告诉冯公公,查一查此前谢良娣赏赐出宫给亲眷们的分例银两是多少,以后每年照样赏下去,不要更改。” 青染点了点头,见她不肯用那红枣羹,知道她心里通过,不由得开口劝慰说:“娘娘,今日之事……” 苑昭禾迅速制止了她,说道:“今日之事不要再提了。你稍后去一趟丽景宫,将谢良娣托付之事禀告景妃娘娘,以免姨娘日后怪责我们在东宫内自作主张。” 自从德妃幽禁,六宫之事就由贤妃、淑妃、贵妃三人共同执掌,贤妃本是个伶俐散淡人物,等闲不肯说话;淑妃身体自秋来一直不好,也没有精神气力管束后宫;如此一来,诸多事务都落在景妃一人身上。谢良娣之事虽然属于东宫管辖范围之内,但是必须告知景妃,苑昭禾有意让景妃知晓此事,只要景妃允诺,也就不怕其他人等日后横加干扰。 青染去了丽景宫后,苑昭禾命殿内的其他侍女们都退下,她独自仰躺在软榻上,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却是宫中那一幕又一幕的残酷场景。 玉宸宫内被发配到浣衣殿充当苦役、苦苦哀求的乔充容,仰天惨笑不止、咒骂玄帝偏心薄幸的德妃,泪流满面、容颜惨白的谢良娣……她们都曾经是后宫中的美丽风景,最后却都不得善终。 仿佛有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在凌迟着后宫中的每一个人。 这柄无形的利刃不仅夺走了她们的青春、欢笑、爱情、生命,更可怕的是,它还能腐蚀一个人的心灵。 32 妒花风雨 32 妒花风雨(二) 32 妒花风雨(三) 这些话,她压抑了太久太久,在梦中对他说过无数次。 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这来之不易的一次机会,将自己的心声都诉说给他,无论他作何反应,她都要将这一切告诉他,好让他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你如此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他吗?” 赵无极低沉的语调压抑不住话语里带出的悲伤,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恍若晴天霹雳,让苑昭禾顿时松了手。 “是……你?太子殿下?” 十几支火把从殿前同时燃起,几乎点亮了这个树木葱茏、晴天都显得有些昏昧不明的地方,苑昭禾懵懵懂懂地看着转身过来的黑衣人,那是一张与展凌白截然不同的面孔,高贵中带着庄严,确凿无疑是太子赵无极。 赵无极紧紧地盯着她,清明的眼中射出一缕几乎要将她撕碎的犀利之火:“没想到是我?”此时的他只觉得万分羞愤、悲伤、恼怒、妒恨……一层层,一缕缕的情绪燃烧着要冲破他的心房。 苑昭禾紧抿着嘴唇,微微昂着头,却只是沉默。 这显然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局。 始作俑者就是她的亲姐姐。她早就应该想到,以展凌白内敛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留簪之事,是自己大意疏忽了,也是自己太急切,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竟然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付自己。苑泽卉若是想要这太子妃的位置,她一定会毫无怨言地让给她,何需如此大费周折,安排这一场戏。 苑昭禾只觉得心上被谁捅了一刀,又痛又冷,目光也越发的飘散,甚至不愿再去看,她微微合了合眼目,唇角勾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 “太子妃,难道连一句解释都不想对本宫说么?”赵无极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冷声道。 她清冷地收回了目光,说道:“没有。” 见此情景,赵无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昔日高贵端庄之态丧失殆尽,他扬起手从她的面颊上扇了过去,怒道:“无耻贱人!” 苑昭禾没有躲闪,脸上也毫无惧色,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正打在她脸上,她立刻跌倒在地,一缕血迹顺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在四周火光的映衬之下,显得异常的诡异与凄凉。 “太子妃不守妇道,私通贼寇,其罪当死,本宫念其曾救驾有功,免于死罪,革除太子妃位,入鸾宫佛堂思过,终身不得出宫!” 苑昭禾伏在地上,她微微抬起头看着天际映出的一颗星辰,在漫天的火光中,恍如解脱一般,带着浅淡的笑意说道:“臣妾谢恩。” 次日清晨,滴翠带着满心的同情与不忍走进听雨楼正殿时,苑泽卉正悠闲地饮用着御膳房里送来的十全大补汤。 “娘娘,您听说昨晚迎芳殿前之事了么?太子妃她……您能否和太子殿下讲个情,救一救她吧!” 滴翠匆匆忙忙讲完了事情经过,带着期盼之色看向苑泽卉。 “救她?你可知道她犯的是何等重罪?这种罪名比谢良娣更不可恕,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妇道人家,既不敢、亦不能去讲这种情,只怕我一开口,太子殿下就会将我一起看成是那种不知廉耻之人。” “可是……娘娘,您有没有听过宫中的传说,关于鸾宫的诅咒……正宫娘娘是入不得鸾宫的!只要进去就会不得善终……太子妃是咱们家的二小姐,您是她的亲姐姐,打小就在一处长大的……” 滴翠有些战战兢兢地哀求着,她知道现在的苑泽卉与以前的不同,有些话不能太直接地说出来。 “鸾宫?诅咒?”苑泽卉无动于衷地放下玉盏,缓声说,“如果诅咒只会针对皇室正宫娘娘,入鸾宫之后就是死路一条,她要恨的人也应该是她自己和她的亲姨娘!当初若不是因为景妃设下掉包计,东宫主位根本就不是她的。到如今自作自受,她又能怪得了谁呢?” 33 一池萍碎 33 一池萍碎(二) 34 恨玉容不见 香山云照寺的暗道内,狭长幽暗过后,却是别有洞天的数间石室。 展凌白把苑昭禾小心地放到床上,刚要松开手臂,却被苑昭禾紧紧地抓住:“你不要走……”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雷藏云快速地飘到了苑昭禾躺着的榻前,勾着一抹玩味地笑问道:“你不认识我吧?” 苑昭禾看了一眼雷藏云,那是一张有些阴柔的脸,但不能否认,却是绝顶的漂亮,几乎可以混乱性别界线了。 苑昭禾淡淡微笑道:“你是雷藏云?”她可是记得在竹林小筑里,路维青提过这个人的。 “正是在下。” 她抬头看着他被血迹染红的衣袍,又有些愧疚地看了展凌白一眼:“你们几个人为了我,不惜性命去闯皇宫,我……很感激你们。” 雷藏云不禁莞尔一笑,说道:“展凌白是为了你,我们可不是为了你,我们是为了他,如果我们不去,今天恐怕你们俩都要死在皇宫里。” 苑昭禾想起今日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忍不住又看向展凌白,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与牵挂。 雷藏云见此情景,早和路维青两人退出石室之外,瞬间飘得无影无踪。 一望无垠的大漠如沙的海洋,茫茫没有尽头,一座座沙丘相连,像一条条美人鱼漂荡在海面上,又像一匹匹骆驼跪卧休憩。片片光洁呈出鱼鳞状,或是波纹状,松软而滑爽。这是一片已经完全脱离了大木朝的疆域。 这里是雄踞北方的辽国属地。这里虽常年风沙,却有不同与中原内陆的别样风景。 沙枣荆棘,红柳胡杨,还有薄日西沉黄昏后,寒星闪烁月如钩。这里的生命,盛也豪放衰也豪放,活的坚强死也坚强,张扬着凄凉苍桑的浩瀚之美。靠近有水的绿洲之地,围拢着十几个厚厚毡包。塞外的游牧民族向来以部落的形式散局在大漠的边缘,以一种自由的方式生存在天地之间。 远离那十几个毡包的另一处,已经有些进入沙漠的地方。搭着一间胡杨木制成的棚屋。棚屋外的石槽上栓着两匹骆驼和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棚屋内,没有点灯。在红日西坠已夕阳的黄昏时分,显出一片的黑暗。 “凌白,明天咱们也去买两只羊回来吧!”苑昭禾的手抚上展凌白倚在他肩窝处的头,揉进黑丝纵缠的漩涡。 从木朝京都一路逃亡到大漠,也有五个多月了,在游荡了一圈后,他们终于选定了这处,建了这简陋的棚子,过起了普通牧人的生活。过往的一切,都随着这大漠的风沙被抛到脑后,不再去想了。什么繁华,什么富贵,与这大漠的自由,两个相伴的幸福相比,不过是一场烟云。 苑昭禾放下了琴棋书画,拿起了针钱粗布。白天里给展凌白做着衣袍,张罗着一日三餐。展凌白也抛却了杀人的剑,像别家的男人一样,跟着牧民放牧打猎。 “现在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习惯么?”展凌白低低应着。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心里顿时一紧:“你还是不太习惯大漠的生活,是我不好,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只能让你做一个普通人。” 她立刻伸手堵住了他的嘴,迅速解释说:“不是,你想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可以比现在过得更好些,比如……有三个五个小孩子。” 展凌白看着她顽皮的笑容,忍不住微微牵动了嘴角,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有出现,又迅速冷却了下来,眼里又闪出一种惯有的警觉。 “怎么了?”苑昭禾也觉到了展凌白的异样,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逃亡的这五个月里,虽不至于夜夜如惊弓之鸟,却也时刻防备着忽来的危险。 “外面有人。” “是木朝的官兵,还是越天盟的人?”眼见着展凌白抽出压在床底多日的乌鞘长剑,苑昭禾开始暗自心惊。 “都有可能,你别怕。” 展凌白紧蹙眉头,拉住苑昭禾的手,把苑昭禾护在了身后,用剑尖挑起厚重的门帘,一脚踢开木门。 外面火光冲天,哭喊声响遍夜幕低垂的大漠边缘。 不算远处的绿洲那十几个毡包处,一片的混战,远远望着,有用斧子互相砍着,用鞭子、木棒互相殴打的,还有战马咆哮嘶鸣的,映着火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是大木朝的军旗。 呐喊声,女人要命的哭声、孩子的叫喊……骇得要死。那些骑马的兵士不管着男女老幼,举着马刀就砍就杀,牧民的反抗显得异常的无力,一时间血染透了黑幕。 “凌白……”苑昭禾感觉到这次的情况不同寻常,“他们似乎不是冲着我们俩来的,他们在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展凌白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前几次碰到的追杀里,虽也有官兵,却没见过官兵如此大肆屠杀无辜百姓,他们只是围捕他们而已。 “你不用管我,快去救人吧。”他们住在这里已有好几个月了,刚到时颇得人家的照顾。苑昭禾乐观开朗,和那些纯朴的牧民相处的关系很好。有时白日里,展凌白出去打猎,那边牧民的妻子们还会请苑昭禾过去,请她一起用些家制的奶茶,聊一些草原沙漠里的趣事。眼见着他们被屠戮,苑昭禾实在无法忍受。见着对方不过二十几匹战马,以展凌白的实力对付他们应是没有多少问题的。 “好。” 展凌白纵身跃上石槽前栓着的那匹枣红色的胭脂马,向人群火海里冲去。 一场灾难过后的小部落,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疮痍和毫无生气的哀号,三十几人的小部落仅剩下了七、八个人,毡房更是被那些兵匪放过的大火烧得一个不剩。 遍地里留下的是鲜血、是落寞、是毁于一旦的家园、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 苑昭禾跪坐在被残杀的阿尔罕大嫂的面前,默默地流泪,想着她昨天还冲着自己笑着,往自己怀里塞着马**糕饼说着:“你家相公爱吃,给你拿点过去!”,不及一夜便无辜惨死,那种伤心是难以言喻的。 展凌白执着沾满血迹的剑,站在苑昭禾的身后,也觉得异常难过。他是见惯了死人的,也是在长久之中忽视过鲜血及死亡的。若不是认识了苑昭禾,这种普通人的情感,他是一辈子也尝不到的。 “凌白,他们是为什么啊?阿尔罕大嫂他们都是普通的牧民,为什么那些当兵的要屠杀他们呢?” 苑昭禾无法理解,展凌白亦无法理解。 这时,正收拾着后事的一位牧民突然惊喊道:“那边……他们又来了……” 展凌白身体一震,长剑横起,挑眉去望,只见得西北方向尘烟顿起,奔来的又是一队人马。 “凌白!”苑昭禾慌忙站起。 那七,八个活着的牧民,竟没有一个害怕的。拿出了北方大漠男子的豪爽勇气,各捡起了地上的或昨晚那批骑队留下的兵器或自制防身用的木棍,纷纷吼道:“和他们拼了!” 待人身马影走近,展凌白紧张的情绪才微有回落,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怕,是自己人!” 透过那渐渐散开的尘雾,苑昭禾也看清了领头的人,正是一身青衣的路维青。 “凌白——” 人还未到,声音却已经喊过来,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拿捏出的那份沉稳斯文。 34 恨玉容不见(二) 35 烟云十里 35 烟云十里(二) 36 卷西风去(大结局) 西风哭、宝鞘呜,泣血峰火、莫问魂归处,刀光剑影浴血戮,苍天有负,以万物为刍。天狼出、鬼神哭,人间烽火、叹苍生难渡。 外城已破,内城难守,展凌白率领着城中仅余的士兵一次又一次地阻击着大木朝军队强有力的进攻。 半个时辰之后,一左一右两名军事扶着全身衣物已经被鲜血染透的展凌白,一起跌跌撞撞着进来。 以展凌白的武功,伤成这副样子,显然已是力竭。 苑昭禾一身淡妆素服,乌黑如云的长发捆扎成一束,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莹白剔透的紫玉箫,她泪如雨下,扑到了被放倒在地上的展凌白的身边。 “你……回来了……” 展凌白气若游丝,星眸半睁,被额头上渗下的鲜血覆盖,他用力地捉紧了她的手,说道:“我对……不……起,昭禾……” 苑昭禾淡淡一笑,看着眼前的他,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陪你……走……以后……的路,你要……开心……活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若有若无地飘出。 “我会陪你走。” 寸寸柔肠断,本应盈盈粉泪流,苑昭禾忽然觉得已经没有眼泪了,她不觉得死亡是一种分离,在哪里……都可以继续在一起,无论人间,无论地狱。她俯身用力把展凌白的身体抱起,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的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 “好。” 展凌白慢慢点头,却再也没有抬起,他微闭上的眼睛,像睡熟了一样,如一朵沾着水珠的雏菊。 苑昭禾的眼泪都流干了,心像被谁挖走了,目光没有焦点。 “大哥之前和我说过,如果他有不测,让我带你走,送你到一个安静无忧的江南小镇去生活,隐姓埋名。”雷藏云不知何时冲了进来。 苑昭禾的脸颊贴上展凌白沾着血的脸颊,呢喃地说:“我不走,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来,要走的话,除非我们一起走。” 雷藏云看着眼前的两人,腥咸的眼泪漫过嘴唇,竟比烈酒还要辛辣:“听大哥的话,赶快走吧,我们有兄弟送你” “怎么走?外面全是木朝大军,你们带得走我吗?”她凄然一笑,“与其死在乱军中,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我们死在一起。” “苑昭禾!”雷藏云终于急了,试图伸手将她从展凌白的身边拉开,“你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哥知道你会如此,所以告诉我,危机之时可以对你下手……你若在不放开,我就……” “你快走,你也想死在这里吗?” 苑昭禾怒声地喊道,美眸里见了血红,她抽过展凌白手里的长剑,抵在了脖子上,吼道:“还是你们想看着我先死,才肯走!” “不……不要!”雷藏云顿时手足无措。 “他死了,我怎能独活?你不能背叛兄弟,难道我就应该背叛他?你们快走,我不会走的!”苑昭禾声嘶力竭地哭道,手里的剑也因力道加重,划破了脖颈,血丝顺着白析的脖颈流了下来。 雷藏云看出了苑昭禾的决心,咬牙说道:“其实……大哥没有死,我们会设法救他的,你这样抱着他不放,只会耽误事情!” 她终于止住了哭泣,仰头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天边的神迹:“你说什么?” 雷藏云重复了一遍道:“我说,大哥他没有死,他说要我们救他,我们还有办法救他,请你放手,让我们有机会救他!” 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这一夜的血染江河,攻开了大辽国皇殿的正门。 赵无极亲率大军,一马当先地闯进,他从高头大马上跳下,左右两旁推开沉重的宫门,进入了内殿。这是整间大辽都城中,惟一没有沾染到血腥的地方,却早已经随着战争的开始而变得空空荡荡。 巨大的广场中央,有一处被木朝兵士们团团围住,随着赵无极的走近,又快速地散出一条道路。 她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恍若天外飞仙。 她里外一身白衣,衣襟上绣着月白色的风信子,仿佛正散发出悠然的淡香,一头秀发轻挽银玉紫月簪,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闪着耀眼的神色,恍若倾城,似是飘然如仙,好象暖春里的阳光,东海上的明月,散去了这皇都城内飘然的血腥,带出绝尘的空谷气息。 赵无极不由自主地驻足,盯着她手中所握的那只玉箫。 “昭禾。” 踯躅良久,他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 “你来了。” 苑昭禾未抬头,轻声应道。 “是的,我来了。”昔日的木朝太子,如今坐拥天下的昭帝,赵无极竟然有些难以开口,“战事已经结束了。” 她没有回答,目光里全是清冷。 “那人既然已经战死……你随我回去吧,只要你跟我回去,你就是重华宫的主人,以前的一切,我都不计较,也不在乎。我不远千里御驾亲征,就是为了能够亲自迎你回朝的一日,你依然是我的太子妃。”堂堂昭帝,语气里竟透出了哀求之意。 “回去?回哪里?”苑昭禾挑眉去望,阳光下的赵无极,还是那张庄严的脸,却无端地浮出无限哀伤。 “回……回家。” 赵无极想伸手去拉苑昭禾,苑昭禾上身向后退了一下,避开了。 “我的家就在这里。”苑昭禾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只玉箫,顺着那坚毅的曲绕一直抚摸。“花朝节那天,你遇见了姐姐,我遇见了展凌白,我见他第一眼,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一定不会伤害我,因为他的剑虽然搭在我的脖子上,剑锋却是错开的……所有人都说他冷酷无情,杀人如麻,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了解他,第二次遇到他时,我想……我就陪在他身边吧,用一辈子,什么叫一辈子,你知道吗?少一年,少一个月,少一天,少一刻,都不是一辈子……” 苑昭禾低诉的语气,忽然在最后一句升高,她突然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反手从玉箫内抽出一柄尖锐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向自己的咽喉。 赵无极早有防备,双眼一直紧盯着她的双手,他庆幸自己居然如此了解她,就在她从玉箫中抽出匕首的那一刻,他已经劈空出手,硬生生地将那枚削发如泥的匕首从她的掌心夺了下来。 “昭禾,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死!” 匕首刀把处一团红色的丝线在阳光的晃照下,异常的刺眼,她喉间如泉涌般的鲜血,溅了赵无极全身。 苑昭禾从来没有想到,人在死亡的时候,凝望苍穹竟然会那么凄凉,一声一声苍鹰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仿佛看到展凌白的面容浮现在苍蓝色的天空之上,她有些释然地笑了,因为她看到,展凌白正向她伸出手。 “昭禾……” 赵无极如负伤野兽般的悲鸣,展凌白死了,她竟愿意跟着他去死……命运的悲剧性,往往不在于一个人输了,而在于他差一点就赢了…… “传御医来,她若是死了,我要这里的所有人为她殉葬!” 番外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