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是验尸官》 第二章 救治 “她是个哑子…”李昭扶着额头,有些不解,“这王氏是个孝廉,诗书之家,想来殷富,就算是为了冲喜,难道就没有健全的丫头供他挑选?” 孙向文捋一捋自己的胡髯,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个哑女,“这个女子虽说是个哑子,长的却有几分标致动人,虽说算不得国色天香,可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也是难得一见了,是以那王家才将她买了过来。” 李昭若有所思,转头吩咐老管家,“把廖大夫叫来。” 老管家听命而去,孙向文以为李昭又是哪里不适,忙起身拱手,“可是今日坐的久了,不然下官明日再来?” 李昭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孙县令莫慌,在下还没有病入膏肓,且听我安排。” 孙向文这才安心坐了回去,不多一会儿老管家便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那人看着五十余上下,穿着素绸的长褂袍,带着黑纱便帽,手中提着一个大药箱。 孙向文认的他,这廖和大夫一年前才来到汉源县,借住在李家宅院,在半月巷开了一家医堂,手段精妙,无人不钦佩。 廖和进了书斋,向李昭叩拜见礼,李昭免了礼。 “廖先生,这里有桩差事,劳烦您随孙县令夜里走一趟。” 廖和问道,“夜间出诊,可是急患?” 李昭摇头,“是一宗人命案子,里面牵涉一案犯,可惜是个哑子,想让您去看看,有没有治好的转机。” 孙向文觉得有些荒唐,这哑巴也不是说治好就治好的呀,忒凭他天神下凡… 不过廖大夫的医术的确高明,开医堂的一年来治好了乡民无数疑难杂症陈年旧疾,姑且一试,那哑子若是能吐话,这案子就迎刃而解了。 李昭揉了揉眉间,“明日一早烦劳孙县令带我去苦主府上踏堪,今日已晚,我便不留了。” 孙向文忙站起身,“那明日一早我打发轿子来接您,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廖和也站起来,随孙向文去了。 二人打马回了县衙,孙向文让狱娘提了哑女出来,安排在内衙的一处厢房中方便廖和诊断。 廖和一摸哑女脉门,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他朝等候在一旁的孙向文道,“此女并非天聋地哑,是遭了人毒手,所幸我过往遇着这种病患颇多,甚有经验,我这里开一贴药方,孙公着狱娘按时与她服用,三五天必当开口。” 孙向文喜出望外,接了药方就让随从去抓药,一边百般恭维廖和,廖和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此间事毕,我当回去与我那东家回复。” 孙向文把他送出县衙,廖和跨上马向他拱手告辞而去。 回到李宅,书斋灯烛依旧明亮,李昭还未曾歇下。 廖和急忙快走几步进去。 一推开门扉便见李昭正站在墙下的书架旁翻阅整理他的书卷,他从来不让他们帮他收拾这些散的七零八落的书册卷集,只肯自己慢慢捣腾,听见开门声,他亦没有回头,慢条斯理的将书册摆放好。 廖和朝他叩拜下去,“殿下,那哑女是被人毒哑的,下官已经开了药,一副药下去,最快明日,慢则三五日便能开口,只是您真的要接这个案子吗,您这病不宜劳累操心,还是静养为上啊。” 老管家端了刚晾好的药汤过来,叹气一声,附和道,“廖御医讲的很是,殿下,身体要紧啊。” 李昭接过药汤,慢慢喝了,把空碗递回给老管家,慢声道,“廖御医的医堂悬壶济世,原本还指望些进项,没想到一年下来义诊布药,反而要我补贴,成全了你华佗再世的美名,遑论我常年吃的药材,你们的吃穿用度,哪项不要银子,当家才知柴米贵。” 廖和老脸一红,被说中了七寸。 老管家也知这宅邸不大,人口亦不多,可个个都是手底下松惯了的,让他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那简直难比登天,单靠以前的老本与廖和的医堂,恐怕很快就要入不敷出。 世子殿下病体沉重,还要为生计奔波,他…他实在是有负圣上嘱托… 老管家抹了一把泪,倒是让李昭于心不忍,“陈叔,我不过玩笑几句,这问狱堪案本就是我的本行,一则为民申冤,二则聊以消遣,三则补贴进项,何苦之有。” 廖和也不敢再劝,他环顾了一下书斋,“咦,棠墨白何处去了,为何不在值守?” 未等李昭开口,廖和便愤愤不平的咬牙,“这个公子哥真是靠不住,他尚离职守,万一又出现意外,这可怎么是好!” 话音刚落,右侧窗棂突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破开,窗门撞到墙面上摇晃了几个来回,一个黑乎乎的修长身影飞身掠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一下才站起来,他大摇大摆的拉过花藤小椅坐下,手中拿起一串晶莹的紫提,张口就咬,一边吐葡萄皮一边感叹,“真甜呀。” 廖和简直气血上涌,“棠公子,这是殿下书斋,殿下要静养!” 棠墨白看了他一眼,笑嘻嘻的开口,“老廖,我若没听错,刚刚也不知道谁在说我的不是来着,我这个公子哥,靠不住!” 他二郎腿一翘,双手交臂靠头,一副懒洋洋的姿态。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斗气了,棠公子,廖御医。” 陈叔一旁劝着,充当和事佬。 “县内潜进了几个悍兵,我令墨白去调查了一下。” 李昭开口解释,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拿着帕子捂着嘴,“可查出端倪了?” 李昭声音很虚弱,轻轻慢慢的没力气,可是棠墨白就是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庄重威压感,让他不由自主坐起身,端正了身体。 “他们驻扎在县外东北十余里的一个小山头,十来个人,领头的是个八品校尉,我趁他们打猎,偷来了一只箭,只是我竟瞧不出他们的箭制。” 说罢,棠墨白从背后抽出一杆箭递上去。 李昭接过,移过灯烛细瞧,箭镞在灯下泛着森冷的光,李昭不由得蹙起眉头,“这是宁远军的箭镞,此军囤军眉县,离汉源县九十余里,有兵千人。” “你暴露行迹了没有?”李昭峻幽的黑眸扫视过去,目光冷冽锐利,棠墨白背后无端生了冷汗,他细细回想了一下,斩钉截铁的摇头,“没有。” 李昭丢开箭,扶着冷白似玉的额头,低声轻叹,“此事不难想到,我们既在汉源县内,他们迟早会来的。” “陈叔,将这箭收好。”他轻轻吩咐一声。 陈叔抖着手,拿起了那箭,掂在手里是铁器特有的那种沉甸甸冷冰冰的触感,直瘆得慌,他无不担忧的与廖和对视一眼,叹口气,摇了摇头。 第三章 哑女 那哑女身量娇小,看着还未长足,蓬头垢面,手脚均扣着重镣,套着极不合身的宽大麻布囚服,浑身只露出一段脏兮兮的脖颈儿,却隐约可以窥见污尘下的一点肤光,白皙胜雪。 她低着头,瑟瑟缩缩的,袖口伸出的十指上还有用过夹棍的紫青血痕。 李昭觑了一眼孙向文,孙向文忙拱手道,“这是衙门惯例,凡大凶血案疑犯,都得来一套,这已经是看她年纪小,又是个哑子,手下留情了。” 李昭不置可否,端坐在内衙一处厢房内的太师椅上,手中扣着一枚青色香囊,居高临下的观察水青石板上跪着的嫌犯。 “你姓什么,如何称呼,籍贯何处?” 哑女刚恢复,声音喑哑,咽呜不清,听的人很是勉强。 “晏…欢欢,眉县……没有杀人。” “我知道,这是所有凶手的开场白。”棠墨白翻了一个白眼。 李昭浅浅皱起眉头。 棠墨白住了嘴,撇撇嘴巴。 “那晚到底发生何事,你又是如何出逃的?”李昭语气清柔,虽然问的是案情,言语间却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晏欢欢低着头,嘶哑着嗓子,讲的断断续续,“他…他与我讲话…渴了,让我倒茶…他喝…我们各自睡了…我…发现他流血,我…吓坏了…就逃了…” 这一番话在场诸人听的均是云里雾里,只有李昭淡淡嗯了一声,盯着晏欢欢的头顶,“你是怎么逃的,你还未回答我。” “…有个暗门,是他之前…指给我看的。” 这句话大家倒是都听懂了。 李昭点点头,“稍后我会去王宅踏堪,你把那处暗门指给我。” 晏欢欢伏地称是。 李昭朝孙向文道,“走吧,我问好了。” 孙向文一愣,“这就好了?不多问几句?” 李昭摇摇头,咳嗽了一声,似乎力气有些不继,“她不是凶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洗脱了她的冤屈… 晏欢欢愣愣的,忍不住抬起头来看面前的人,他穿着一身天青的素袍,墨发玉冠,清瘦异常,容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一双眼半阖着,睫毛又密又长,鸦鸦的覆着,在眼帘下显出半截阴影。 这张脸上,白的惊心,黑的分明,如寒江射月,透着让人彻骨的冷冽威严。 她一直觉得孙县令威风凛凛,但是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人看得见孙县令的官威,他比孙县令要…可怕的多。 晏欢欢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来,她下意识想抬起手擦,可是手腕的镣铐重的她根本举不起来。 李昭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月白帕子递给一旁的廖和,淡淡吩咐一声。 廖和拿了帕子给她把脸擦干净,然后把帕子塞到她手里,有些怜悯道,“小娘子莫怕,我们大人会给你申冤的,你只管相信他。” 帕子上染了香,她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气,有点像木香,清清凌凌。 晏欢欢呜咽着点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孙向文安排了两顶软轿,他坐一顶,李昭坐一顶,棠墨白与廖和骑马,几个值班衙役开道,身后是主簿,仵作,书吏等人。 晏欢欢被衙役扣着,带着沉重的脚铐手铐走在最末。 李昭掀开轿帘回头朝最末尾望见,抬手吩咐停轿,孙向文不知发生何事,忙不迭下轿来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春日微冷的清风扬进掀起的轿帘,李昭被激的轻轻咳嗽,“去找一辆轿子给那个小娘子,她既无罪,虽未当庭宣判,亦不可如此抛头露面,不能不为她的名节考虑。” 孙向文一愣,心中暗叹,忙道自己思虑欠周,又让人去抬了一辆轿子过来,让晏欢欢坐进去,一行人方才起步,浩浩荡荡的往王宅走去。 王宅在热闹繁华的城北街,宅邸宽大巍峨,四面粉墙上尚有修葺过的痕迹,门环上的铜饰漆的发亮。 衙役敲门,门很快打开了,众人被王家人引进去,穿过花畦假山,过几拢房舍走廊,曲曲折折,走到了当日的新房院中。 “这是家父亲自给自己督造的小院,原想用做安享晚年之用,没想到…这个毒妇…” 王家大老爷声泪俱下,看见李昭背后的晏欢欢,恨不能手撕了她,李昭忙伸手虚掩了一下。 “县令大人,你是民之父母,理应为民申冤,你不但不除此害,给我家交代,还大摇大摆把这祸害带到我家登堂入室,你这样助纣为虐,怎么做一县父母官?” 王大老爷口口声声指责,孙向文被问的有些不悦,只捋着胡髯敷衍,“此案本县自有主张…” “人命重案,岂可听一面之词,设若她是个冤枉该当如何,孙县令是父母官,既要为你父申冤,亦要为他人申冤,绝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受冤屈。” 李昭背着手,身形清瘦颀长,声音亦不大,轻轻淡淡的,却有不容忽视的威压震慑。 王大老爷被他说的一时语塞,他旁边的一个妇人却又哭天抢地起来,“无辜之人,这个贱人怎么可能是无辜之人,你们当官的包庇这个杀人犯,她是无辜之人,我们就是死有余辜是吧!你们就是看她长的有几分姿色,所以生了淫心,谁能为我们做主啊,天哪…” 一旁的棠墨白立刻高声喝道,“尔等住嘴,大人为民申冤,断无草率结案的道理,你等若再噪啰,按妨害公务论处!” 几个差役上前一站,那妇人被震慑住,嗫喏着不敢再高声。 王老爷忙把那妇人拦住,候在一旁。 李昭抬头,静静打量着这间别致的小院,角落里还有一些红绸尚未扫去,门前白绸布已然挂起。 “这间院落刚刚修葺过吗?” 他开始问道。 孙县令瞪向王家大老爷,王老爷拱手回禀,“是的大人,家父纳妾,房子朽旧,自然要修饰一番。” 李昭点头,又问,“新房是哪间?” 孙县令忙引他去看,新房内的箱笼物件俱已搬去,只一张四仙桌放在靠墙一侧,桌上是一把显目的紫砂壶。 “这就是当晚老太爷喝的茶壶。”孙县令指着道。 李昭背手站着,脸色突然一阵发白,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飞星乱闪,他心道不好,怎么此事发病起来。 慌忙之中扣住手中的香囊,云梅花脑的香气溢出,由浅至浓,暂时缓解了他的晕眩,他伸手压了压一任太阳穴,声音比之前又虚弱了几分,“烦劳孙县令取个碗来,将茶壶内容之物倒出与我看看。” 孙县令抬手,一旁的差役递了碗过来,他取过来对着茶壶倒了一杯,李昭就着他的手往里看了一眼,颜色黑紫,果有剧毒。 他示意廖和也来看一眼,廖和接过,仔细嗅了一下,嘿了一声,“居然是滴水观音”! 第四章 破案 “滴水观音?” 李昭与众人皆望着他。 廖和道,“这是长在岭南毒瘴林中的一种毒草,量极少,采摘困难,且有剧毒,只要一滴汁液就能叫人见了观音,所以叫滴水观音。” 棠墨白有些奇怪,“见观音?” 廖和冷笑一声,“你死了不就是去见观音吗?” 棠墨白哼道,“怎么不说见阎王?” 廖和被一顿抢白,横眉一竖,“你还听不听了。” “明明是我说的有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孙向文忙分开两人,转入正题道,“这么说来,此毒的确极难得。” 廖和不理棠墨白,接下话,“不错,一般毒药贩子不卖,就算卖也是极贵。” 李昭淡淡点头,“所以,这个小娘子便不会是凶手。” 王老爷听完不由得心中不快,“就不能是别的人得了这毒,递给这个妇人,要她谋害我父亲么?” 李昭轻轻按着手中的药囊,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就算如此,这小娘子亦不是主凶,王老爷稍安勿躁,孙县令会给你一个真相的。” 王老爷只好不言语,众人安静下来,只看着李昭的动作。 李昭四面环顾了房内空荡的墙壁,然后朝晏欢欢招手,“你且过来指给我,暗门何处。” 众人目光瞬间看向她,孙向文下意识摇头,“这房内绝不可能有暗门,我差人摸索过好几遍,连石头缝都扒开看了。” 晏欢欢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铐叮叮当当往门外走去,众人一时惊诧,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几个差役更是紧紧跟了上去,生怕她要逃走似的。 只见她伸出伤痕累累的紫青手指,颤抖着摸向房门环,她将门环一拉一扣,变作了一个团,将团往里一按刚好与门框后的圆形凹槽契合,一道暗门从门后面缓缓打开,大小仅容一人通过。 众人皆目瞪口呆,叹这暗门之巧妙。 李昭轻轻道,“这便是了,孙县令,劳烦您差几个衙役进去,将里面探个究竟,当封则封。” 未等孙向文下令,几个衙差便已经迫不及待的闯了进去。 李昭继续道,“我还要去小厨房看一看。” 孙向文转头,王老爷正看着暗门出神,见县令大人看他,忙回过神来。 王老爷前面引路,一行人跟在后面,挤到小厨房门口。 李昭咳嗽一声,轻轻道,“还请让当日伴姑出站,在下要问她一问。” 王夫人讥讽的一笑,“大人们还有什么事没有问完,衙门都升过堂了,就差把我这老奴请到牢里,指认她就是凶手了。” 王老爷急忙一拉王夫人的衣袖,让她莫要多嘴,王夫人不从,“我哪里说错了,这个娼妇明明就是真凶,可他们就是左右推诿,也不知这贱人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也许是腿间风光被这些人都领略过了…” 这些话语不堪入耳,实在难以想象是从书香世家的妇人嘴里说出来的,王老爷亦觉得难堪,高喝了一声,喝住了王夫人,命仆从将伴姑叫来。 王夫人讪讪不语,不一会儿一个老妇人从人群中出来,跪倒在地上。 李昭对这些口舌置若罔闻,只低头轻声问,“伴姑,当日煮茶之水,是你亲自烧的,或是外面茶坊买来?” 那妇人战战兢兢的回禀,“是老奴自己烧的。” “哪里烧的,当时可有旁人在场?” 那老妇回忆了一会,“是在老太爷院内的后厨烧的,当时厨房里还有一个小丫头玉川,她做点心,老奴烧水,闲聊了一会儿,老奴见水开了,便提去泡茶,再无其他事情了。” 李昭低下头,盯着小厨房簇新的门槛,“这厨房近日也修葺过吗?” “是的大人。” 李昭轻轻点头,走了进去。 小厨房内锅炉俱全,李昭一边四下环顾,一边问道,“当日茶水是在哪里烧的?” 伴姑伸手指去,“就在那处火炉子上。” 李昭仔细看了那火炉子一会儿,又问道,“这火炉子可是固定的,你家老太爷喝茶一向是在此处烧的水吗?” 伴姑摇头,“这老奴不晓得,老奴原本是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只因这几日忙碌,才借调过来。” 李昭抬眼看向孙县令,孙向文登时一竖眉,厉声道,“原本负责烧水的是哪个丫头,还不自己站出来,怎么还要本太爷三请四催请吗?”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从众人里连滚带爬的跑出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平日里是奴婢伺候烧水的,只是这几日大日子,奴婢忙不过来,就让杨奶奶过来帮忙,只这几日是她烧的水。” 李昭低头看她,声音清和如春风化雨,“往日里烧水的地方可是固定不变的?” 小丫头心头紧张略缓,点头如捣蒜,“是的大人,我家老太爷有个忌讳,凡他的东西放置归纳,非他亲手,俱不可移动位置,我们下人更是轻易不敢移动分毫。” 王老爷亦点头,“家父的确有此讲究。” “老太爷这个忌讳知道的人多么?” “伺候老太爷的人都知道,是以才能避开,免得犯了忌。” 李昭不再询问,他抬头往房梁上看去,一条横梁正正好横跨了烧水的火炉,油漆的锃亮。 “墨白,你上去看看,拿把小刀和帕子,把横梁上的漆膏刮一下。” 棠墨白很快领会他的意思,飞身掠上横梁,细细看了一会儿,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刮着,末了掏出帕子包好,双脚一登飞将下来。 李昭接过帕子,上面细细的一层黄褐色粉末在朱红的漆膏里赫然显目。 “此事已经明了,县令大人可以去把漆匠找来问一下了,这是证据,还请大人妥善保管。” 孙县令忙不迭接过帕子,厉声喝道,“王老爷,那漆匠是何人,速速报来。” “…这是我夫人的表兄弟揽过去的活计,他怎么会害我们?” 王老爷跌坐在地上直摇头,王夫人却指着李昭尖声叫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做的手脚,为的包庇这个贱人,想要把脏水泼到我们身上,做梦去吧!” 王夫人欲冲上前扭住李昭,棠墨白手腕一翻,手中的短刀未等她欺身便已经抵住她的喉咙,王夫人瞪着眼睛丝毫不敢动弹,几个衙役趁机上前一把将王夫人制住,孙向文摸一把头上的汗,这个妇人真是不知死活。 李昭冷冷静静,波澜不惊,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变化,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等一切落幕后,他才微微抬起手,朝孙向文淡声道,“在下病痛缠身,堂审便不露面了,先行告辞,烦请孙县令有空与我那老管家结下帐。” 孙向文知道他的规矩,忙点头,“稍后会让我家帐房过去府上一趟,此番您辛苦,您可真神…” 孙向文恭维话还没有说完,李昭只道了一声失陪,便转身出去了,廖和等人亦连忙随上。 孙向文只来得及对他的背影行了个礼,接下来就开始捉拿案犯,马不停蹄。 廖和与棠墨白护着李昭回了半月巷的宅子,陈叔正在院中看着炉上煨着的药汤,听见动静抬头,忙站起身来行礼,“老奴就知道殿下回的早,饭食已经做好了,殿下趁热用了。” 李昭颔首示意他起来,径直进了正屋内堂,解下身上的云青外袍,就着一盆清水净了手脸,一边吩咐,“大家一起用吧,廖和吃过后再去医堂。” 陈叔拿了他居家常穿的牙白色素纹长衫与他换上,饭厅之中棠墨白已经和廖和因为芋梗汤谁多喝了一碗在吵嘴了。 李昭不由得叹气一声。 这两人见是李昭来了才停了口舌,纷纷埋头吃饭。 这两人岁数差的不少,可是脾气却是不对付,碰在一起没有不拌嘴的。 不过李昭从不呵斥他们。 因为有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争吵才让这座偏僻的宅院有了些生机勃勃的生气。 第五章 报恩 李昭斜靠在软榻上,半卷起袖子露出一截枯瘦而修长的手腕。 廖和按着他的脉搏沉思许久,转头问一旁的陈叔,“殿下最近有按时服药吗?” 陈叔忙道,“老奴每日都按时煎药,端去给殿下。” 廖和摇头长叹一声,颇为语重心长,“殿下自己要看重自己,不然旁的人真是没法子。” 李昭拢好袖口的薄衫,收回了手,眼底一片浅浅淡淡,语气亦是清和,“凡人都是惜命,我自然看重自己,更何况我如今的命并不全是我自己的。” 他敛眉端坐,眉目之间尽是一脉收敛之极的平和。 廖和与陈叔皆缄默不语,连一贯吵嚷的棠墨白也一语不发。 他们都知道,李昭纵使可以为世人沉冤昭雪,可他永远昭不了自己的雪。 埋他的雪太过厚重,不然他何至于被贬谪于此,病痛缠身? “下官回去再调制一副新的药方,也许会更有起色。” 廖和起身拱手,陈叔偷偷抹了一把泪,送廖和出去。 二人离去后,李昭亦撵了棠墨白出去,自己独自坐在大书桌后面。 他瞥了一眼窗外,棠墨白就仰躺在书斋门口的摇椅上,翘着二郎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是李昭知道,只要有风吹草动,这只看着懒懒的猫,立马就会化为世上最锋利的刃。 他安心的转回视线,伸手按着一任太阳穴强忍头痛,缓缓展开桌案上连篇累牍的案卷细细翻阅。 这些都是大理寺收录的涉及宫内的案卷,是他离任之时皇帝绕开内侍与禁军,通过最信任的近卫用极密的手段送到他的案前,希望他能在这些只字片语中找到关于当年那场废太子之祸的蛛丝马迹,找到他父亲与先帝之死的真相。 这也是唯一支撑着他,忍受病体支离的痛苦直到如今的东西。 掌灯时分,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跳跃,照映在李昭苍白如纸的脸上,他揉揉酸痛的眼睛,正想闭目歇会儿,恰巧棠墨白进来禀道,“爷,有人找。” 李昭眉间一剔,有些奇怪,他这里除了孙向文,几无人迹,而孙向文来此,棠墨白是不会如此回禀的。 想到前日的那支箭簇,他脸色一白。 “何人?” 他的声音有些厉。 棠墨白眼睛一转,笑的如同一只狡黠的狐狸,“一个标致的小娘子。” 李昭手上不疾不徐的收拾着案卷册集,缓缓道,“何事?” “说要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棠墨白笑的很有几分轻佻,“说不定是要以身相许。” 李昭抬眼轻轻睨了他一下,眼底透着气势极重的严厉冷峻,压的棠墨白低头摸摸鼻子,自知失言。 “让她回去。”李昭站起身,抱着一摞书册卷集慢慢摆放在架上。 “那个小娘子太倔,在门口跪了一个下午,非要见您,我瞅着太阳都要落山了,她一个妇人再不回去怕出事,见您一面,您亲口回绝,让她死了这心不是更好?” 李昭看向窗外,果然外面暮霭四合,夕阳只余一点金色余晖。 他沉默了一会儿,“带她去内堂,叫陈叔给她准备一碗饭食,我稍后来。” 棠墨白偷笑着答应,他当然知道李昭了,瞧着一副生人勿近冷若霜雪的样子,其实心肠最是软。 恤民怜下这一点他与他的父亲,先帝废太子李恪柏一模一样。 他曾经也是李恪柏的侍卫,这父子俩的性格… 思及往事,棠墨白不由得眼神一暗,连忙告退,不让李昭察觉出来。 李昭将书架收拾好,又拿帕子浸了温水,擦了擦冷白似玉的脸,让自己略微清醒了一点。 他再次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缓解一下头痛,随手拿起廖和留给他的青色药囊捏在手中,这才出了书斋,棠墨白早已回来,跟随在他身后。 他穿出书斋,过了月洞门,绕过花圃,一路到了前厅。 棠墨白为他撩起门帘,李昭略略低头便进去了。 左侧的木交椅上坐着一个局促不安的女子,穿着青灰的粗布麻服,低垂着头,只看到一截白润如脂膏的细薄脖颈。 她听见门帘作响,一下子朝李昭看过来,那对眸子乌珠水晶,界限分明,亮若清泓的盯着李昭看。 料峭春风穿堂而过,李昭虚弱的轻轻咳嗽,棠墨白扶着他在堂上的太师椅上坐好。 李昭双手虚虚握拳,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脊背挺直,坐姿端庄周正。 陈叔端了茶来,李昭捧过,低头浅浅喝了一口。 他在等她开口。 果然那女子站起来,向前几步,跪倒在他面前,砰砰砰连叩了三个响头。 李昭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清和浅慢,“小娘子不必如此,此事不过举手之劳,揭过便了。” 那女子却还是低着头,迟疑着不开口。 李昭面上毫无表情,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下一句话是什么,可惜天下冤案无数,他只是一个人,更是一个病入膏肓,连自己的灭门之冤都无法申张的废人,又能帮得了几个人? “大人,小女子有冤,望您能伸张!” 晏欢欢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地面。 李昭声音清冷,“怕是你进错门了,我这里不是县衙。” 晏欢欢抬头,只见李昭的正低垂目光看她,与她正巧对视,她发觉他的眼底一片冷漠淡然,如同冰山霜雪,拒人千里之外。 晏欢欢强忍着心中的惧意,颤声道,“小女子之冤只有大人能帮我,求求您了…” 李昭续了一杯茶,举起茶盏,他唇色不比寻常人深红,淡粉轻浅,欺在清瓷白盏上,浅浅抿了一口,明明颜色极淡,瞧在人眼中却有莫名的艳浓。 “在下帮人一贯需要酬金,连孙县令亦不例外,你能出几个银子?” 这个女子看着穷苦,不如就此打发。 晏欢欢立马又朝他磕了几个响头,“我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大人的恩德。” 棠墨白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倒是想的美…” 李昭敛眉,唇角不悦的一抿。 棠墨白摸摸鼻子,用牙截住了舌头。 “在下并不缺可做牛马之人,亦不缺奴仆。” 李昭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手中药囊的穗子,未曾看一眼她,只想着快快打发了她。 晏欢欢迟疑着,低着脑袋,脸色微红,声如细蚊呐呐,“那我愿意伺候枕席…” 话未说完便听得哐当一声,李昭突然猛的一拍案,茶杯震的坠下,四下溅碎了一地。 “放肆,你若要做皮肉生意怕走错门了,此地非秦楼楚馆,不做此种买卖,陈叔送客!” 他的声音不大,声色却凛冽的如同结了一层冰霜,棠墨白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却见李昭面上白如金纸,毫无人色,陈叔大叫不好,慌忙上前扶住李昭,一面要棠墨白赶紧去叫廖和回来。 棠墨白正欲奔出,却李昭抬手叫住,他瘦削细长到指骨节节分明的苍白手指轻轻一摆,就如同有万钧之力一般让棠墨白瞬时收住脚步。 “无妨,不过一时生气罢了。” 陈叔扶着李昭哭道,“殿下千万保重自己,万事都不值得如此您生气。” “我气她身为女子,却不懂自尊自爱,妄想出卖色相,这不是自甘堕落是甚?” 李昭指着晏欢欢,说的有气无力,轻如蝉翼,可说出来的话却重如千钧,震的晏欢欢一动不能动,羞恼的恨不能登时钻入地下。 她回过神来,撩起裙摆就往外奔出,李昭下意识让棠墨白追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尽黑,她一个小娘子家的总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第六章 申冤 李昭用完饭,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轻便长袍坐在书房里,他在案桌上展开一副宣纸,用镇纸镇住,提笔点墨,落笔运腕,轻灵流逸,写到一半却突然顿住,毫笔一歪,再也握不住,从他手中哐当掉落,墨迹迅速洇湿了一片。 他握住右手手腕,腕骨处痛的如同虫疽附骨,手腕上的痛又迁出了头上的痛,一时竟也不知是哪个更痛,他伏在椅上喘着气,神经一阵剧烈震荡,冷汗细细密密霎时就从额间渗出。 这阵总算熬了过去,李昭看着自己嶙峋枯瘦的手腕呆愣了一会儿,才将手放了开来,掩在袖子底下。 近来的疼痛愈发明显,这病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脱力的伏靠在太师椅上,叫陈叔进来收拾一下溅洒出的墨水和破碎的碗碟。 陈叔进来一看到这情形,便知他又犯病了,忙把云梅花脑片燃上,拿了温水替他擦干净额头上的汗,扶着李昭半躺在软榻上,把靠枕垫在他腰后。 一切收拾妥当,陈叔才回禀,“棠公子又把人带回来了,现下正在前厅坐着,需要老奴请那小娘子回去吗?” 李昭抬头往窗外望去,夜空沉如浓墨,也不知何时又起了细雨,无声无息,如湿漉漉的烟雾铺天盖地的笼来。 这雨这么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休。 李昭阖上眼,“将后院东间的厢房扫出来让她住一晚,去给她送一些金创膏,明早再与她几两银子做盘缠,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陈叔点头答应,如此的确极好。 陈叔关门出去布置,李昭躺着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他眉心紧皱,仿佛睡梦中也是思虑重重,睡的极不安稳。 东方既白,晨曦甫一露面,李昭便从无边无际的黑色梦境中惊醒,梦中的一切如附骨之疽紧紧纠缠着他,数年来一直摆脱不掉。 他微微喘着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平缓情绪,才坐了一会儿,陈叔就已经打了水进来,伺候他洗漱。 “你最近都很早。”李昭靠坐在床沿上看他,身上的牙白睡衫松松垮垮,领口处露出的一片肌肤白到微微泛光,一截纤细分明的锁骨隐隐约约掩在白袍里。 陈叔笑道,“殿下也是一样啊,老奴是人老了,少觉,您该多睡睡,年轻人正是贪觉的时候。” 李昭细密长睫下凝墨一般的黑眸轻轻扫视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陈叔心下有些奇怪。 李昭穿戴整齐,顺手拿起药囊开门准备出去,不料一开门便见门口台阶下跪着一人。 院子里的梨树开的正盛,一簇簇密密匝匝,云锦一般压满枝头,轻风过处,水青石地上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雪般的白梨花瓣。 有几朵梨花瓣落在她鸦色发髻上,白清如雪。 这株梨树似乎很有些年头了,他从住进来就一直未曾留心,这梨花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美名原来不虚。 李昭看了一会儿,才想起阶下还跪着一人,他想了一会儿,开口问,“手上的伤好些了么?” 晏欢欢叩头,“谢谢大人的药膏。” 李昭转头吩咐陈叔将人搀起。 一路带到侧厅内堂,晏欢欢低着脑袋僵直的立在一旁,李昭舀了一碗粥让陈叔端给她,见她只端着碗一动不动,只好轻声劝慰她,“民以食为天,吃了饭才有力气申冤。” 晏欢欢抬起脑袋看他,“大人是愿意帮我了?”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手中的筷子,“且先用饭,食不言。” 晏欢欢眼睛徒然亮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脖子一仰,咕嘟咕嘟把粥灌了进去。 李昭无奈摇头。 一碗粥很快见底,陈叔把空碗接过去放回篮子里,又给她拿了一些馒头片。 “这才什么时辰,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吃上了?” 棠墨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进来,伸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撇撇嘴,咕哝道,“怎么又是清粥小菜,吃的我都没力气了。” 陈叔忙道,“中午我做红烧肉,给公子打打牙祭。” 棠墨白拿起筷子歪着身子坐下,“这还差不多。” 李昭瞥一眼他,只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很快一扫而空,然后意犹未尽的抹抹嘴。 李昭放下筷子,心中想着伙食上的预算以后还是要足一点。 陈叔把碗筷收拾过去,棠墨白打了一个饱嗝,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的调了一下姿势,接着朝李昭哀叹,“昨天可算折腾死我了,你道这小妮子本事大不大?她一路冲去东合巷,往妓馆跑,等我追过去,人家已经跟老鸨在谈价格了,还好我及时把她拉回来!” 棠墨白拍着大腿,转向晏欢欢,“哎,你说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把自己…好端端一个美人糟践到如此地步?” 晏欢欢眼眶一红,跪下来,低着头嗫嗫喏喏,“大人说要有银子才能为我申冤,我…就把自己卖了,还能值几个钱。” 棠墨白看一眼李昭,努努嘴。 李昭转着手中的药囊,神色淡淡,“起来说话吧,我这里不是公堂,我亦没有官职,不用动不动就跪。” 李昭示意陈叔给她端了一张坐几,让她坐下。 晏欢欢局促不安的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道,“大人就容我说一说吧,就当听个故事也好。” “我家在眉县,我爹是衙门里的公人,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我娘身子不太好,我一直在家里伺候她,数月前我去庙里祈福,回来就发现我娘不见了,我找我爹问,他说我娘跟人跑了,还说半夜里他亲眼看见,追没追上,我知道我娘,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可是我爹一口咬定,过了月余,我爹续了一个弦,那个女人还带着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儿子,自从她进门,家里就不安生,对我亦是非打即骂,我爹从来不管,一天夜里我起来出夜,发现院子里有个人,我悄悄的过去,发现居然是我爹在地里挖什么东西,我等他走了,就过去看看,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勾当,我当时只顾着看前面,没有留心后面来人,被人打了一记闷棍,醒来后被人绑着扔在我家柴房里,他们见我醒来,强给我灌了哑药,趁着黑夜把我卖到牙婆家。” 李昭伸手支着额,勉强听完,他此时头疼的有些昏沉,习惯性捏了捏手中的青色药囊,借助药香让自己清醒了一点。 他轻描淡写的开口,“所以你要为谁申冤,你母亲,还是你自己?” 第七章 骨骸 晏欢欢乌晶晶的眼珠盛满泪水,“我娘是被人害了,大人不要觉得我在说胡话,我…我有证据…”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布包,打开来。 赫然是一小块森森白骨! 陈叔接过,递给李昭看。 李昭只轻轻扫视一眼,手中撩拨着药囊的穗子,“这是男人的骨头,不是你娘。” 晏欢欢激动的摇头,“不,不可能,这是我从牙婆手里逃走,回到我自己家,在院里挖出来的,就是我娘,我娘被他们杀了,埋尸地下!” 一旁的棠墨白伸出手来,示意她莫激动,“哎,你不要质疑我家殿下,在验尸这个行当里,他就是老祖宗!” 李昭此时头痛欲裂,但还是强忍下来,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男子左右手腕处皆有捭骨,妇人则无,且男子骨白,妇人骨黑,这截便是捭骨,又发白的明显,自然是男子,观其骨龄,大约是三十至五十岁的壮年男子,而且血肉尽去,起码过世有些年头了。” 晏欢欢跌坐在地上,陈叔把布包还给她,她拼命摇头,“那我娘呢?这是又谁的骨头?” 李昭并没有回答她,只继续问道,“你说你曾从牙婆手中逃回家,那又是如何被抓回去的?” 晏欢欢道,“我趁家里无人便翻墙进去,到后院发现了这人骨,我当时就想去报官,可是我那继母居然回来了,我很害怕,急匆匆翻墙出去,可是刚巧遇见牙婆带人来我家拿人,我在屋外被抓个正着。” 李昭淡淡点头,他站起来,有些摇摇欲坠,陈叔忙扶住他,他站定后有些虚弱的对着晏欢欢道,“你拿着这截骸骨去找孙县令,他是个好官,会帮你的。” 晏欢欢抬眼看他,乌色眸子含着晶莹的水光,有些惊慌无措,“大人…您不是说会帮我吗?” 李昭没有理会她,靠着陈叔,慢慢的往后院走去,他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法支撑。 棠墨白留在前厅,他啧了一声,下巴往门外一扬,“晏小娘子请吧,先去衙门里立公案,这样才师出有名,你听他的话,肯定会沉冤得雪的。” 晏欢欢懵懵懂懂的点头,有些犹豫的问,“他…身体不好,是得了什么病吗?” 棠墨白转头看了看李昭走的方向,挑下眉,笑了一声,“他得的不是病…” “那是什么?” 棠墨白大声喝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大夫,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管好。” 晏欢欢垂下脑袋,“我知道了,我先去衙门,然后再回来。” 说完,未等棠墨白反应,便急急跑了出去,棠墨白愣在原地,她是不是说自己还要回来? 回来做什么? 到了傍晚时分,晏欢欢果然回来了,她敲了敲门环,陈叔开门一见她,“小娘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家大人答应我,要为我申冤,我自然要回来。”说着就要挤进来,陈叔没有防备,又上了年纪,比不过她有力气,竟就这么被闯了进去。 他摇头苦叹,只见晏欢欢进来后就问他,“老人家,你们厨房在哪里?” 陈叔道,“小娘子是饿了吗,请在前厅稍坐,老奴去拿给你。” 陈叔转身离开,晏欢欢却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的厨房。 她一进来就锅碗瓢盆叮当响,“老人家,你家大人喜欢什么菜,我给他烧,我烧饭可好吃了。” 陈叔把她手中的锅铲拿了回来,“不用了,我家殿下的饮食一向是老奴照顾,你也看见了,我家殿下身体不好,饮食是很需要注意的。” “殿下?他叫殿下吗?这个名字真奇怪…” 陈叔只好道,“殿下是尊称,不是名字。” “那他叫什么?” “殿下名讳不可妄言。” 晏欢欢嘟起嘴,哦了一声。 “那他喜欢吃什么,今天晚饭就我来烧吧,如果有禁忌的食材您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在旁边指点我,这样您也能轻松点,吃完饭我洗碗,我看院子里的杂草也很高了,等收拾好我帮您去拔吧!” 陈叔想了想,院子里的草的确要除了,只是他老胳膊老腿,自己收拾恐怕够呛,来个帮手也无不可。 “老奴今天买了一头黄鱼,小娘子可以做吗?” 晏欢欢点头,“可以。” 陈叔将黄鱼提过来。 只见晏欢欢很是麻利的将鱼捞起来,刮鱼鳞,洗净后开膛破肚,手起刀落将鱼切块,调了酱油将鱼块浸了进去。 “还有别的菜吗,这鱼要先在酱油里郁一会儿,趁这功夫我先做点别的菜。”晏欢欢擦着手。 陈叔看她的确是麻利的人,就将厨房里预备要做的菜指给她,晏欢欢刀工熟稔整齐,将菜切好,或下锅一一爆炒,或清蒸烧汤,不一会儿便香气蒸腾满屋。 其他菜都差不多了,晏欢欢将郁着的鱼块捞出来,入锅爆炒,两面金黄后,拿了豆豉,撒进甜酒,秋油入锅,嗞拉一声在锅里滚了开,她转手点卤,洒糖,利落的切了姜丝进去,盖上锅盖等收汁,不一会儿就出锅了,白瓷碟里盛着焦色滴汁的鱼块,热气腾腾,香味馥郁扑鼻。 陈叔点点头,很是赞许,“不错不错,小娘子厨艺的确不错。” 晏欢欢有些不好意思,“我外祖开过小酒铺,我从小便学的。” “如果他喜欢吃,我愿意天天给他做…”她看着一桌的菜,喃喃自语。 她帮着陈叔将菜端到饭厅,将碗筷布置好,陈叔去请李昭出来,她站在饭厅里等着,收拾了一下头发,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心中忐忑不定,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好不好看,这些菜合不合他的口味… “好香啊…” 有人闻着味出来了,晏欢欢抬头一看,棠墨白正凑过来,低头打量着一桌的菜,拿起筷子迫不及待,直往黄鱼块夹去。 “哎,你先不要吃,他还没来。”晏欢欢忙拉住他,卸了他的筷子。 棠墨白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他?哪个他?” 晏欢欢一跺脚,“当然是殿下,得要他先吃才行。” 棠墨白挑挑眉,“你这乡下丫头真是不懂规矩,殿下怎么可能先吃,我们吃饭之前都有一个流程,叫试毒,很不幸,在下荣但此任。” “…真的吗?”晏欢欢眨着乌黑分明的眼睛。 “那当然,不然万一饭菜不干净,或者被人动过手脚,殿下吃进去了怎么办?” 好像很有道理,“可是这些饭菜都是我一手料理的,绝对干净卫生…” “说你不懂事了吧,规矩就是规矩,连陈叔做菜,也都是我先尝的。” 棠墨白重新拿过筷子,往黄鱼块夹去,这次晏欢欢没有阻止他,他一连好几口,盛了饭过来大快朵颐,一句话都不说。 晏欢欢少不得低头问他,“好…好吃吗?” 棠墨白直点头,依旧不说话。 “那…有毒吗?” 棠墨白愣了一下,摇头,“没毒。” “那你还吃,都快见底了!” 她要过来抢碗筷,棠墨白猛夹了一筷子菜,端着碗飞身掠上了横梁,这下清静了。 晏欢欢气鼓鼓,却只能无可奈何的仰头看他。 第八章 借住 门帘窸窣作响,晏欢欢闻声看去,陈叔正搀扶着李昭打帘进来。 他原本就清瘦,此时穿了一身宽大的墨玉蓝轻衫,越发显得瘦弱,是男子里少见的纤薄,不过好在个子高挑修长,虽然瘦,却透出一种翠竹的清劲,日头已经西斜,一点橙黄辉光透过纱窗流进来,流转映照在他身上,使他的脸上的肌肤看上去通透如霜雪玉瓷,平日里凌厉冷肃的眉眼线条也略微柔和了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翩若惊鸿的清弱柔和,极美,也极脆,是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脆。 晏欢欢定定看着他,目光不自禁的追随他,移不开眼,又生怕他察觉,只能强迫自己低下头,绞着手指。 李昭眼神淡淡横扫过来,眉间一蹙,一语不发。 棠墨白打了一个饱嗝,很自觉的从梁上下来,在桌子上端正坐好,嘿嘿笑着,“这小娘子手艺还不错,比御厨都不遑多让,殿下也尝尝。” 李昭拿起筷子浅尝了一口,晏欢欢紧紧盯着他,有些期待他的反应。 “…的确不错,有劳晏小娘子了。” 他冲站在一旁的晏欢欢略颔首,表示赞扬。 晏欢欢心中一阵欣喜,低下头来,手指悄悄揉着自己的裙角,“大家叫我欢欢就行了。” 李昭一时愣住,继而改口,“……欢欢。” 他的声色清和柔软,像松间薄雾,林中明月,轻轻浅浅的拂面而过,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晏欢欢开心的抬头应了一声。 李昭不语,默默吃饭,他饭量不大,很快就用完了,陈叔去收拾碗筷,晏欢欢想上去一起帮忙,李昭叫住了她。 他站起来往前厅走去,棠墨白跟在他身后,晏欢欢不明所以,也一起跟过去。 日头已经移了过去,屋内还未掌灯,有点昏暗不明,李昭端正的在太师椅上坐下,开口问她。 “可去衙门报过案了?” 晏欢欢站在厅内,“嗯,孙县令说,这事虽然发生在眉县,不是他的管辖,可是牙婆卖我到汉源县,这事就跟汉源县有关系了,他会帮我知会眉县县令,到时候两县合并办这个案子。” 说到此处,晏欢欢低下头,声音轻了轻,“…这段时间我可以借住在这里吗…我可以给你们烧饭,抵扣住宿的银子…” 李昭略一沉默,继而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 “光烧饭哪里够,陈叔每天里里外外这么多活,总得分担点吧!”棠墨白在一边忙插话进去。 晏欢欢连连点头,“当然,我很能干活的。” “那就赶紧啊,还等什么,去帮陈叔收拾呀,天都快黑了,让老人家早点休息。” 棠墨白说着一边动手撵着晏欢欢去后院厨房,晏欢欢措不及防被他推出去,她刚想探头回去,却被棠墨白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只好嘟着嘴,往厨房跑去。 棠墨白透过窗户见她走远了,走去摸过火折,点上灯烛,将屋内照亮。 “这个女人不知根底,来路不明,殿下为什么同意她留下。” 烛光跃动,照在他脸上,他皱着精致的眉头,显得有些疑惑。 李昭轻声道,“正因如此,我要你去调查一下她的来历,宁远军既然到了这里,说明剑南道那边已经对我们虎视眈眈,也不知何时会动手,或者他们已经动手,我们还未知道,这个女子若是他们的先手,留在这里,总好过在暗处。” 棠墨白脸色有些沉重,“我离开了,殿下…若再次遭毒手,我怎么向圣上交代?” 李昭轻轻摇头,“我死了,至少此时我死了,对他们没有好处,这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反而惹陛下对他们公然动怒,对他们并没有好处。” 他顿了一下,“总之你快去快回,注意自己的安全,你父亦只有你一个独子。” 棠墨白哼了一声,“那你是小瞧我的本事了,这种小事情对我简直信手拈来,我现在走,最晚后天晚上就能回来,不过这段时间你可不能出去,孙向文来找你接活,你也不能上门。” 李昭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微微点头,打发他走。 棠墨白刚要出去,陈叔也刚巧推门,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陈叔行了个礼,棠墨白低头看了陈叔一眼,便径直走了。 陈叔走进来,“殿下该用药了。” 李昭看了一眼托盘上那碗黑稠稠的药汤,随口问道。“廖和还没有回来吗?” 陈叔道,“您知道他的,有时候忙起来,一连几天也不见个人影。” 李昭不再问,伸手端过青瓷药碗,苦臭的药味扑鼻而来,他略拧着眉头,仰头一口喝了进去。 陈叔欣慰的接过药碗,“老奴先去收拾妥当,一会儿来服侍殿下洗漱。” 李昭掏出袖中的绢帕拭了拭嘴角,“那个晏欢欢如何了。” “正在院里除草呢,是个能干活的小娘子。” 陈叔夸她,又转念一想,“殿下既然要帮她申冤,又为什么多此一举,让她去找孙县令?” 李昭语气淡淡,“她去找孙向文,孙向文再来找我,如此一来,这笔买卖便不亏本了。” 陈叔不禁恍然大悟,“是了是了。” “孙县令的账房来找过你了吗?” “找过了,费用已经结清了。” 李昭点头,站起来往厅外走去,漫不经心的吩咐,“把这笔银子拿出来,与她置办一些简单的衣裙钗环,……颜色要素,还要一只白玉钗,要梨花形式。” 陈叔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下费用,有些肉疼,殿下分明前几日还说过当家才知柴米贵的…… 李昭出了前厅,负手往书斋走去,路过院中正巧看见晏欢欢拿着小锄头,蹲着身,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干的起劲,石径中间夹杂着茂密生长的杂草正被她一点点锄掉,他遥遥看了一下,轻轻抬步,绕了过去。 晏欢欢听见动静抬头看去时只看见他背影一角。 她发了一会儿呆,可惜手里沉甸甸的小锄头提醒她还得继续干活。 晏欢欢低头叹气。 第九章 吐血 孙向文这个月是第二次登门了,他觉得自己最近运势不好,得空得去菩萨面前拜拜。 他被陈叔引着进了正厅,李昭已经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拿着白瓷茶盏,正用茶盖抹去茶叶的浮沫。 孙向文却总觉得他似乎是早就有预料自己今日会造访一般。 他叩拜行礼,起身后往下首处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殿下,下官此次来是有一宗人命官司颇为离奇。” 李昭浅啜了一口茶汤,不疾不徐道,“今次孙县令打算出多少银子。” 孙向文捂着胸口,极端肉痛,“去年年底的一半加俸?” 李昭淡淡吩咐陈叔,“给孙县令沏杯新的武夷岩。” 好茶招待,自然就是满意了。 孙向文开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说到一半口渴之极,牛饮了一海。 他也只能占点这种便宜了。 孙向文咂咂嘴,继续口若悬河。 等他说完抬头一看,却见李昭听的有些东风吹马耳,心不在焉的样子。 孙向文有些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问了一句,“殿下可都心中有数了?” 李昭轻轻拂了拂袖,双手端正放在膝盖上,“我需要去现场踏勘一番。” 孙向文道,“正是,下官明日打算去眉县,汇合眉县县令一起去晏家查看,殿下若有意,可以一起前往。” 李昭点头,“如此甚好。” 孙向文拱手,告辞出去,李昭让陈叔相送。 陈叔回来后顺手去厨房端了刚熬好的药回来给李昭,李昭伸手端过,留心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老管家正满面愁容。 他将药碗捧在手中,淡淡凝视对方,“您是何事发愁?” 陈叔长长唉声一叹,“棠公子临走前说他明晚就回来,如今他还未归,您就答应孙县令赴眉县,这…万一有什么意外…老奴担当不起啊…” 李昭轻轻摩挲着碗沿,轻笑了一声,“您是上年纪了,连我的规矩都忘记了…不若我修书给陛下,让他准您老人家回去颐养天年吧。” 陈叔忙伏地,“殿下,老奴伺候您,伺候您父亲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饶我一回吧…老奴只是送药,无意间听到的!” 李昭的声音虽然依旧清和柔软,却莫名多了一些冷厉,“您近来的确有些不同往日,如果您觉得倦了,可与我明说,毕竟能颐养天年是有福气的事…” 陈叔心中咯噔一下,偷眼瞥了一眼李昭,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清喜怒。 “…老奴近来忙于宅中事务,是有些乏,不过晏小娘子这几日帮了大忙,老奴也能趁机休息,请殿下给老奴一点时间调整。 李昭没有再说什么,只吩咐道,“去告诉廖和一声,明早去眉县。” 陈叔连忙领命去了。 他一转身,李昭就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在他的左脚脚腕处停留了许久。 李昭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骨发白,似乎要透出指节薄薄的一层肌肤。 宁远军,剑南道,姜蓬溪…好啊,已经把主意打到他身边的人身上了。 李昭气急攻心,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鲜血殷红,淋漓在衣襟上,一口血离心,一下子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脱了力气,连叫人都叫不出来。 晏欢欢正一路洒扫过来,到了前厅,隔门一看,李昭伏靠在桌上,衣襟上血迹斑斑,面色白如素缟,登时吓了一大跳,立马丢开手中的扫帚,忙不迭跑进来扶起他,她下意识要喊陈叔进来,李昭突然抬手止住了她,声音虚弱非常,“陈叔此时不在,你莫惊动旁人,扶我去卧房。” 晏欢欢带着哭腔点头,她不知道他怎么了,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个中午的功夫就成了这样。 李昭一只手软软搭靠在她肩上,属于他的那种凌凌清清的味道瞬间笼来,晏欢欢不敢多想,搂住了他的腰,扶着他往院里走去。 这一搂才发现,他宽大的长袍下,腰肢比一般女人还要细瘦,摸上去到处都是咯人的骨头,整个人轻的似乎都能让晏欢欢横抱起来。 晏欢欢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她之前也是如此,病瘦的几乎只剩骷髅。 晏欢欢一路半搂半抱李昭到了卧房,几乎不吃力。 她将李昭安置到床榻上,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一盆热水为他清洗,李昭已经昏昏沉沉,毫无力气,只得任她施为。 晏欢欢一边替他解衣扣一边安慰他,“殿下放心,我经常伺候我娘更衣盥洗,很熟练的,我也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我不会吃你豆腐的……除非你想我吃……” 话虽如此,可是晏欢欢解开他的衣物时依旧忍不住多看几眼,他虽然瘦可见骨,可是骨架匀称漂亮,浑身肌肤如玉脂,似乎泛着淡淡浅浅的光华,通透白皙到几无人气。 不小心碰触到时,触手一片温凉。 晏欢欢注意到,每当自己不经意碰触到他,他紧闭着的长长羽睫就微微一颤,直颤的人心旌摇荡,她顿觉色字头上一把刀,咬着唇,拿出平生最大的克制力极力克制自己不动手动脚,干净利落的替他换了衣物,系好衣扣,又将他扶起,半靠在枕垫上。 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殿下簌簌口。” 李昭抬不起手来,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他喝了水,略微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一双黑眸墨一般漆黑,泛着冷熠熠的幽光,直看向晏欢欢,冷的晏欢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欢欢,我要问你,我的药…陈叔有让你插手吗?” 晏欢欢呆呆的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有的,陈叔会让我看火候,有时候也会让我清洗药材。” 李昭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虚弱道,“多谢,容我休息一会儿。” 他阖上眼,似乎及其困倦。 晏欢欢倾身扶他躺平,将被子细细掖好,放下床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她怕他又出意外,便往屋外的台阶上坐下,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边廖和与陈叔一起回来,原想去书斋拜见李昭,没想到远远看见晏欢欢坐在李昭卧房门口,于是两人走过去,晏欢欢看见他们忙嘘了一声,指着卧房,意思是李昭还在睡。 陈叔走近,往窗户里看了看,低声问,“殿下怎么了?” 晏欢欢亦低着声音答道,“殿下方才说自己乏了,想休息一会,我怕他一会儿叫人,就在此处伺候。” 陈叔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廖和倒是笑起来,“这个小娘子是个细心的,也不枉我家殿下救你一命。” 陈叔附和着笑起来,“谁说不是呢。” 晏欢欢眨眨眼,“陈叔……你替我在这里守着,我得去做饭,等殿下醒了就能吃了,殿下晚上的药我也替您煎上,您坐这里歇歇脚,这些粗活我来干就行了。” 廖和一拍陈叔的肩,“好啊,听陈叔说你手艺了得,我得尝尝,陈叔,你可得了一个好帮手!” 陈叔亦含笑,晏欢欢因为留了心,总莫名觉得他笑的有些勉强。 第十章 眉县 眉县县衙蹭亮的铜钉大门洞开,四周是血红泥廊庑栅栏相围,雪白的重檐照壁高矗,门口立着一面鸣冤鼓,旁边站着两个哈欠连天的值班衙役。 孙向文下马递了名刺进去,衙役懒洋洋接过去一看,不禁整肃了面容,对他连连俯首行礼,其中一个转身往衙厅里跑去通报,不一刻,衙厅内便出来一个须眉斑驳的老头,穿着海青色的官服,乌帽皂靴,孙向文一见他忙躬身作揖,“杨公,京城阔别,别来无恙啊。” 眉县县令杨咏德亦相对作揖,很是感叹,“你我同科之谊同榜进士,如今更是邻县为官,说来应是比旁的人更亲近,可奈何公务繁忙,这十数年来竟然一面都未见过,更遑论把酒言欢了,如今若不是这宗案子,恐怕未得见哩。” 孙向文口中说着惭愧之极,一面为杨咏德引见他的随从,他指着马车上刚下来的李昭,“这是我的佐史,旁的老者是我的仆人,其余三四人是差役并一个主薄,最后那个小娘子便是此案苦主。” 杨咏德打眼看去,他年纪大了,颇有些老眼昏花,却一眼看见李昭一袭云灰色长袍萧萧肃肃立在数人之中,看着是个极瘦弱的文人书生,周身气度却莫名的有些凛凛威仪,鹤立鸡群的很,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向文弟,你这佐史倒是有些气度不凡啊。” 孙向文笑道,“杨公不知,此人原是个富家公子,只因家道中落,我因看他颇有几分才学,这才聘了他。” 这话说完,他偷偷瞥一眼李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李昭被圣上贬谪,监禁于汉源县,非诏不可离开,今番出来已是违例,万不可让人发现他的身份,否则自己这仕途怕是交代了。 杨咏德倒是没有疑心,热心的引了他们入内衙,一面让厨役备膳接风,一面差衙役们去搬行李。 杨县令张罗着,“这几日就委屈各位在我这内衙厢房安置。” 孙向文忙摆手,“我等公务来此,自然要叨扰您这衙门,哪里是委屈,待此间事了,我得做东,请您在酒楼好好聚一聚才是。” “哪里的话,此间我是东道主,该我做东才是,怎么让弟破费!” “唉,您客气了…” 这两人还在为谁做东请客推让,仿佛已经置身酒楼之中似的。 陈叔搀着李昭,随差役进了给他们准备的厢房,待差役们放下行李退出后,打扫了铺盖,“这几日委屈殿下…” 李昭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内衙厢房的布置,狭小的房内铺着青石地砖,一张竹榻靠墙,榻上一应铺盖,窗前一把小椅并一张几案,陈叔正将铺盖略略抖开,顿时房内灰尘四扬,呛的李昭猛的咳嗽起来。 他用帕子捂着嘴,淡声道,“无妨。” 陈叔忙上去为他拍背,一边犹豫着问,“殿下,廖大夫能在十里亭的茶水铺子等到棠公子吗?” 李昭说不出话,只剧烈咳嗽着。 晏欢欢想着找李昭,刚跨了门槛,突见这情形,忙低头利落的卸下自己腰间的葫芦,解了葫芦嘴递过来,李昭毫不犹豫的接过仰头喝了,入口是一股熟悉的苦臭药味,他连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来。 他捂着嘴,低头看着手中的葫芦,突觉有些后怕,方才情急之下贸然接过喝了,倘若…… 可是自己方才却没有丝毫疑心,直觉她不会谋害自己,直觉…是他自懂事起就没有用过的东西… 晏欢欢看他脸色红润过来了,拍拍胸口,“还好廖大夫临走前将熬好的药放置在葫芦里托我保管,殿下好点了没有?” 李昭把葫芦递还给她,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这个时辰,廖和应该已经拦住棠墨白,往这里赶了。” 陈叔却发了一会儿愣,他心中有些凉意升起,这个廖和为何把药葫芦放在一个几面之缘的小娘子处,也不托付给自己? “还有,我再说一遍,如今在眉县,我叫姜明,你们都要叫我姜佐史,不可暴露我的身份。”李昭皱着眉头,冷厉着嘱咐。 晏欢欢吐吐舌头,哦了一声。 这时间,一个差役过来,隔着门叫了一声,“太爷让你们去饭厅用饭,吃完就要出工了。” 陈叔忙应一声,扶着李昭站起来,李昭却是轻轻一转,让开了他的搀扶。 他侧头低声道,“如今你是孙县令的家仆。” 晏欢欢见状忙挤到二人中间,她眨眨眼睛看着陈叔,“陈叔,这几日你就跟着孙县令,殿下…不…姜佐史这边就交给我,你放心吧,一定伺候妥帖。” 陈叔只得做罢。 一行人到了饭厅,孙向文与杨县令已经坐着等他们了,因为人多,特意摆了两桌,菜色虽算不上珍馐,也是水陆俱全,八珍齐列,一直赶路的众人坐定后便埋头苦吃,直把力气补上去。 祭完五脏庙,撤下碗碟,差役们又端了几盆果盘进来,杨咏德正襟危坐在上首,开始给众人介绍他这几日访得这案件的具体情况。 “说来奇怪,这晏全本是我衙门里的一个录事,数月前突然与我告假几天,说家中有急事,我便准了,可到了销假当天也不见他回转,我便让人去他家找,他家中只有一个续弦的夫人与一个继子在,问他,那妇人说几日前他家中小女子突然失了踪影,他往邻县找去了,至今未归。” “自那以后,我隔三差五的差人去问,这晏全仿佛失踪了一般,自走后就没有回过家,只留那妇人与一个儿子相依为命,也是可怜。” “日前得了向文弟的信件,说他家出了人命官司,我便领人去他家院中挖探,可是掘地三尺也未发现所谓的骸骨,还落了人口舌,说…说本县惊扰民宅,窥视人寡妇少子……这等诽谤之词真是从何说起!” 杨县令说到此处,拂着自己花白的短胡鬃有些气恼,“寡妇门前是非多,古人诚不欺我!” 第十一章 登门 孙向文让差役拿过一个木盒,打开里面就是晏欢欢呈上来的那段白骨,他递上去给杨咏德,“杨公您看,据他家女儿说,这便是在他家院中发现的骸骨。” 杨咏德接过木盒,举手拿远,眯着眼睛细看,“这倒是奇怪了,莫不是……” “这晏全的女儿何处,你且出来。” 杨咏德往人群里张望。 晏欢欢有些忐忑的上前,跪在他面前纳头叩拜,“大人,小女子便是。” “老夫问你…”杨咏德捋着花白的胡髭,颇有些威风八面的讯问,“你与你那继母生了龃龉,为了诬告她,去城外乱葬岗挖了一截人骨出来,是也不是?” 晏欢欢听的目瞪口呆,“大人,这…怎么可能,别的不说,我是被我继母卖给牙婆,牙婆又将我转卖到汉源县,我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做这等事情?” 杨咏德睨着眼睛哼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说的那牙婆本县可是没有找到行踪,你要掂量清楚这诬告的罪名!” 牙婆寻不到行踪? 晏欢欢心下纳罕,可是听这杨县令口口声声说自己诬告,却不由得怒从中来,“大人,我掂量清楚了,我带你去我家里指认,如果没有这回事,我情愿受这诬告罪连坐!” 杨咏德道,“好,既然有你这句话,那本官就再去一趟。” 杨咏德安排了两顶官轿,差役开道,其余众人跟在轿子后徒步而行,孙向文推说头晕想骑马,把轿子让给李昭坐了。 晏家在离县衙不远的一条小巷内,背面临河,人烟不多,偶尔的几个零星行人。 官府排场浩浩荡荡的过来,早惊动了一众民众驻足看热闹。 开道的差役上前把那扇白坯柴门敲的震天响,只听得柴门“吱轧”一声开了,一个秀丽妇人站在门口怯生生的看着众人,“官…官老爷们是有什么事吗,是…是有小妇人相公的下落了吗?” 那妇人看着极素净娇怯,穿着白绫薄衫袄儿蓝缎裙,乌发油黑高高绾着,浑身半点首饰也无,看着就像是个很守本分的人。 差役道,“你相公倒是没有回来,你看看谁回来了?” 众人分开一条路,晏欢欢从后面走出来。 那妇人明显吃了一惊,往后一退,背靠在门扉上,“欢欢,你怎么回来了,你去哪儿了呀?” 晏欢欢还没有开口,那妇人就捂着嘴哭起来,“你阿爹去寻你至今未归,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是不是遭了歹人毒手,你若不喜欢小妇人,小妇人可以与你阿爹说,两下离了就是,闹成如今这样又是何必呢?” 那妇人只呜呜的哭,围观的人都对着晏欢欢指指点点,说些什么不孝,家门不幸之类的话。 晏欢欢气的浑身发抖,伸手指着她,“你莫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与你那儿子合谋把我卖了牙婆,不信把牙婆找来对峙!” 那妇人哭的眼泪汪汪,“什么牙婆,你…你空口白牙的,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杨咏德在后面捋着短白胡髭,“晏夫人,此番你继女也回来了,她既告讦你谋杀,本县不能不理,待本县进去搜一下,如此两厢自证。” 晏夫人哭哭啼啼,声音娇怯,“官老爷上次来小妇人家挖了院子,如今才刚刚叫小妇人那儿子填埋回去。” 她说完又是一阵啼哭,眼泪似乎流不尽似的,看的人无不心生怜惜。 杨咏德只好道,“挖完给你填回去就是了,这是公务,莫要阻碍。” 晏夫人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拿帕子搽搽脸,颔首称是,让了开来,一众衙役推搡着进来。 进去便见一间标准的四合小院落,四面各一间房拢,围着中间一处院落,院中种着各色蔬菜瓜果,搭着一个葡萄棚架。 晏欢欢当先步入,站在院中指着葡萄棚架的木桩处,“就是这里,我当初就是在这里发现骸骨的。” 杨咏德招手让差役们过来开挖,差役们提了铁铁锹等家伙什将泥土挖的四下飞溅,直盯着晏欢欢指认的地方挖到半人高有余。 除了褐色泥土,空无一物。 晏欢欢有些慌乱,蹲在坑上,瞪大眼睛往里寻去,居然一丝踪影也寻不见了。 杨咏德叹息一声,“晏小娘子,这片院子不久前让老夫翻了一个底朝天,的的确确没有你说的东西。” “这泥土新翻的痕迹太明显,杨公是否想过尸骨已经被人转移?” 孙向文忍不住打了个岔,他对他这个同僚的单根筋感到颇为头疼。 杨咏德睁大混浊的眼睛嗯一声,“不错,向文弟果然有见识,只不过就算转移,也总得有个下落线索吧,总不能让本县挨家挨户的去搜挖,这扰民的罪本县可担当不起啊。” “孙县令,杨县令,在下想询问这位晏夫人一些问题,望首肯。”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昭突然道。 杨咏德望向李昭,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书生身上气势威重,颇有些让人发怵。 他不自禁掩饰一般捋捋胡髭,“嗯,年轻人也许有一些高招,请吧!” 李昭一双峻黑幽冷的眼盯住晏夫人,微微颔首,然后道,“夫人得罪,可否请夫人带我等参观一下各间房屋?” 晏夫人绞了一下手中的帕子,轻轻低头嗯了一声。 她走在前面,众人在后面跟着。 首先是正堂,她推门而入,正堂当中一副描金绘碧的花鸟图,两边两把太师椅,一个大花觚,插着几只干花。一扇大的落地屏风相隔,后面是一张床榻,并一张小几小椅,左右两侧厢房,一侧是晏欢欢的闺房,一侧是杂物间并厨房,最后是一间大卧房,应是晏氏夫妇二人居住。 一面参观,李昭一面问她,“您与晏录事是如何相识的。” 晏夫人脸颊上飞过一朵红云,“小妇人先夫早亡,只给小妇人留下一个半大的儿子,小妇人守寡孀居,辛辛苦苦拉扯儿子成人,可是儿子大了要上学堂,小妇人又为银子发愁,只好绣了一些荷包帕子之类的小物件托邻人去集市上卖,可是我那邻人欺我孤儿寡母,卖物所得居然偷偷昧下大半个,被小妇人发现后气不过,与他当街撕吵起来,小妇人相公…当然,那个时候还不是,他路过为小妇人打抱不平,小妇人感恩,又听闻他家中娘子不久前与人私逃了,这才动了心思。” 李昭点头,“您儿子今年贵庚?” “今年满十六。”晏夫人依言回答。 “他住在何处?” “他在学堂里,平时不回来,如果回来,就住正堂后面的隔间里。” “今日也不回来吗?” “今日…本是不回来的,只是近来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他怕小妇人一人独居恐生意外,所以天天回来相陪。” 说话间到了厨房,李昭四面环顾仔细打量,厨房里灶台上还闷着白饭,炉下煨着小柴火,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收拾的干净整齐,一只肥的油光发亮的大黄狗缩在角落里酣睡。 李昭目光掠过那一排靠墙搁放的厨刀,淡淡蹙起眉,“这把剁骨刀是新买的吗?” 众人随他的话看过去,目光纷纷落在那把看着明显簇新的大菜刀上。 第十二章 寻证 晏夫人道,“之前用了太久,嚯了口,用磨刀石重新磨过了的。” 李昭伸手拿起那把菜刀,目光所至,刀口锋利,被磨刀石磨的发亮。 此时那只大黄狗不耐睡,伸个懒腰,站起身来摇尾巴,往众人处绕了一圈,最后停在李昭脚边,用鼻子嗅着,突然大声“汪汪”吠个不停,晏欢欢与陈叔急忙拦在李昭前面,慌慌乱乱用脚把狗踢走。 “这只狗是你养的吗?”李昭躲在晏欢欢身后,低头问她。 晏欢欢摇头道,“这不是我家的,是这个女人自己带过来的。” 晏夫人慢悠悠叫了一声,“大黄回来,不可以这样。” 那狗立刻乖觉的住了嘴,摇摇尾巴走开来,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朝李昭看去。 晏欢欢有些奇怪,“佐史,您身上藏了肉骨头吗?” 李昭没有理会她,只问道,“晏夫人,这狗是您一直养着的吗?” 晏夫人从砧板上拿起零碎的肉沫骨头,往外一丢,那狗飞也似的冲出到了院子,晏夫人搽了搽手,“小妇人孤儿寡母,用来看家护院的,不小心冲撞到大人了,大人莫怪罪。” 李昭看着那条狗似乎若有所思,这时门口突然有些嘈杂,他们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少年男子正与守门的差役争吵,想要进来。 晏夫人瞧见忙轻喊,“那是小妇人儿子,请官老爷们让他进来罢。” 那少年男子奔进来,扶住晏夫人的胳膊,一脸关切,“阿娘,你没事吧?” 晏夫人含泪摇头,“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我听人说官差又上我们家来了,就与老师告了假,急急忙忙赶来。” 杨咏德介绍道,“这便是晏全的继子,原姓章,如今叫晏飞安,是县里洪举人的学生。” 晏飞安将晏夫人护在身后,向杨咏德拱手行礼,“不知县太爷二次登门,可是查访到什么了?” 这人生的眉目清秀,礼数周到,说话也客气,可言语间总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倨傲。 孙向文拦在杨咏德之前开口,“此案不是寻常案子,是两县并查的大案,自然要审慎,本官来你这家中勘察,是签了堂令,报了上官的,尔等莫要阻拦生事。” 晏飞安倒是平静,“晚生并没有阻拦,只是询问案情,到底查出什么了,或者究竟有没有太爷们说的凶案,还是太爷们公务繁忙,一时不察受人蒙蔽了。” 晏欢欢冷冷哼了一声,“兄长,听你这话,太爷们都是受我一个弱女子蒙蔽了,我可真有本事,能欺到官爷们面前,我这么有本事,怎么还会被你们弄到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卖人为奴!” 晏飞安蔑斜她一眼,“我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人心隔肚皮,自我母亲嫁进来以后并未多少亏待过你,你如今却是恩将仇报,活脱脱的白眼狼!” 晏欢欢被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想泼妇一般与这人争吵。她记得李昭说过,没有证据之前,一切争论都没有意义。 孙向文见这几个人争锋相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好低声问李昭,“佐史可看出什么了?” 李昭望着那被挖的七零八落的院子,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这院中泥土多是黄棕壤,这是普通人家里种植果菜最常见的土壤,可这葡萄棚架处却略有不同,是暗棕色的。” 孙向文忙让差役们拾了两种泥土过来仔细分辨,土都是棕泥,只有一个略黄,一个偏棕,不仔细留神是看不出来的。 李昭继续道,“暗棕壤多在丛林密布之处,多腐殖物滋生,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市井人家之中的,晏夫人,晏公子,请你们解释一下。” 晏飞安冷笑一声,“大人,我与我母亲搬到这里不过半年有余,我怎么知道这里的土是何种颜色,这要等找到我那父亲再问他了。” 李昭眼色沉厉的睨着他,“黄棕壤是旧土,土质已经略微沙化,可这暗棕壤却是新土,潮湿的很。” 晏夫人在一旁哭了起来,“难不成这土壤不一样,就是说我们杀人了不成,官老爷可不能这样冤枉小妇人。” 杨咏德忙出来劝慰,“本官会据实调查,你们莫要再胡搅蛮缠。”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吩咐孙向文,“今日先到这里,葡萄架下的泥土,黄狗,厨房里的剁骨刀,这些物证要一并带走。” 孙向文点头会意,张罗衙役们拿了一块大麻布,包了一大包泥,又把刀包起来,牵了大黄狗准备离去。 晏夫人看要把狗带走,忙上前拦住,“这大黄与小妇人相依为命数年,官爷们手下留情,不要将它带走!” 差役们喝了一声,“这些都是物证,尔等休要拦路,否则将你们一起带走。” 晏夫人被恫吓住,靠在晏飞安怀里呜呜直哭。 李昭与孙向文等人早已当先出去,杨咏德坐进轿子,心中总有些不快,这二进宫也没有查出个好歹来,可是碍着孙向文的面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暂且先看下去,他身边那个佐史究竟有没有本事。 差役们开道回去,到了衙门,杨咏德还有几宗案件需要审理,便去了公堂,李昭与孙向文进了内衙,看见廖和与棠墨白正站在门口等他们。 孙向文安排他们去了杨咏德安排给自己的书斋。 李昭往下首处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廖和与棠墨白朝他叩拜行礼。 孙向文在一旁刚要开口,李昭颇为疲累的揉揉一侧太阳穴,声音清清和和有些没力气,“孙县令,如今在外,我是你的佐史,您只管在上首坐下,免得隔墙有耳,徒惹是非。” 孙向文不免挠头,“殿下…不,佐史,怎么知道下官要说什么,如此便恕下官失礼了。” 孙向文便往堂上坐了,又让外面的差役拿了李昭要的物证进来。 李昭指着那把剁骨刀,“麻烦孙县令差人去县里的铁匠铺问问是谁家的手笔,找个同样形制的回来对比一下。” “另外这些泥土,得去眉县附近的树林寻,主要注意晏家与那个晏飞安学堂之间的路上有无茂密树林,极有可能便是埋尸之所,去的时候带上那只狗,狗要饿着,不能吃饱。” “还有,请孙县令全力寻找那汉源县牙婆的下落,牙婆的口供是关键一步,怕只怕…。” 李昭没有说下去。 孙向文问,“殿下…佐史,是怕那牙婆遭人毒手了?” 李昭点头,“也许…不至于,不过还请您尽快安排人手查访。” 孙向文应下来,又问,“您觉得这起案子究竟如何?” 李昭眉头略蹙,低着头喝了一盏茶水,“未见尸骨,一切都无法定论。” 孙向文点头称是,又叹一声,与众人告辞,出去布置。 第十三章 夜探 李昭扶着额头,淡声吩咐,“陈叔,你随孙县令去,不能让人起疑。” 陈叔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抬眼瞥一眼李昭,只见他神情冷淡,面上似有疏远之色,他略微踯躅,却也只能先随孙县令出去。 看陈叔出去了,李昭又道,“欢欢,烦劳你去厨房帮我煎副药。” 晏欢欢立刻应下来,小跑出去。 两人都被遣开了,棠墨白才在太师椅上摊坐下来,廖和见他毫无仪态,皱着眉要出声指责,李昭摆摆手,“罢了。” 廖和只好忍住,把指责的话吞回去。 棠墨白慢悠悠的开口,“我查了,这个晏全是眉县县衙的一名录事,他夫人多病,多年来只生育了一女,也就是晏欢欢,晏欢欢在家里照顾母亲,平日很少出门,这晏全因为没有儿子,与他夫人生隙,对女儿也是百般嫌弃,平日很少归家,于钱财上对她娘俩苛薄异常。” 嫌弃她是女儿… 李昭微微低垂眼帘,一只手轻轻扣着扶手椅,“这晏全是个文人,焉能不知女儿里不乏巾帼,男儿里常有蠹棍,实在愚昧…” 棠墨白道,“儿子女儿都是他的骨肉,他如此苛待,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昭又问道,“他夫人与人私奔一事,邻里有何说法,除了晏全,还有人目击吗?” 棠墨白摇头,“她家地方偏,邻里稀疏,此事倒未曾被人瞧见,只是大家都言之凿凿,说她娘很可能跟一个卖药的跑了,这个卖药的之前一直频频上门兜售,二人眉来眼去了很久。” 李昭道,“此话做得数吗,果真如此,为何欢欢整日在她母亲身边却没有发觉?” 棠墨白一挑眉,“当然做数,就晏欢欢那一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懂什么,待会儿问问她有无这个买药郎中不就知道了?” 李昭略略沉默,然后道,“此事暂且撂开,在眉县的这几日我要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李昭话这说到此处,停下了话,一语不发。 他脸上肌肤白如霜雪,只有一双眉眼鸦鸦,漆黑如浓墨的眼眸流转着熠熠冷光,灼的人发慌。 他没有接下来说,棠墨白也没有接着问,只是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抱怨道,“我可真是个苦命的人,上辈子可能造孽了,这辈子生了劳碌命诶…” 他咕咚咕咚大喝了一口桌上的凉茶,站起来大摇大摆的出门了。 廖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是何事嘱咐他?为何不让他明早再走,我看他面露疲色…” 李昭收敛起那种犀利的神色,看上去又是那个温和清润的瘦弱书生。 他道,“你既关心他,就要让他知道,不要整日里吵嘴骂架。” 廖和被噎一口,只好道,“我一个长辈,怎么会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是为您办事,罢了,等他回来,我给他配点药补补身子。” 李昭点点头,伸手让廖和扶他回厢房。 “殿下,这几日可有犯病?”廖和压低声音问。 李昭摇头,“没有。” “等回了汉源县,我给殿下试试我新配出的药,看看效果如何。” 李昭淡淡嗯了一声。 回了厢房,廖和扶他半躺在一旁的榻上,就被李昭打发了出去。 他刚阖目不久,门就被人敲的噼啪响,门框上的旧漆被震的簌簌往下落。 李昭颇有些头疼,想扶着额头问来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被人哐当推开,晏欢欢一身素色罗裙,雪团一般滚进来,扎眼的很。 她手上还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白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黑褐色药汤。 晏欢欢擦着额头上的汗,“殿下…不…姜师爷,我以为…” “以为什么?” 李昭冷冷淡淡的看着她。 “…没有什么…我把药熬好了,给您端过来…” 晏欢欢小心翼翼的把木托盘放在案几上。 李昭微微颔首,“多谢。” 晏欢欢低下头,手中抓住裙摆一角,扭扭捏捏的站在原地不动。 李昭抬头看她,“你有事问我?” 晏欢欢小声问,“方才人多,我不敢多问…您今日有查出什么吗?我阿娘的尸骨究竟被他们抬去何处了,您知道么?” 李昭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你母亲遇害了。” 晏欢欢连连摇头,眼眶兀的红了起来,“我当然不希望她遇害,只是…她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昭沉默了一会,问她,“你可知道经常上门与你家贩药的卖药人?” 晏欢欢懵懵懂懂的点头,“知道啊,他叫冯玉轩,是个热心肠的郎中,经常可怜我们母女,卖的药比外面药铺里要便宜许多。” “那你可听过一些流言,说你母亲便是与他私逃的?” 晏欢欢变了脸色,“这些都是那些长舌妇胡扯的,没有这回事,我阿娘什么性子我知道,她虽与我阿爹不和睦,可也绝不是这种…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晏欢欢矢口否认,脸色越说越通红,看上去颇为气愤,似要给她母亲正名。 李昭避开这个问题,不想给她火上浇油,转而问道,“那他住何处,你可知道?” 晏欢欢道,“他住城门口的奉唐街。” 李昭道,“现在还住那里吗?” 晏欢欢摇头,“传出他与我阿娘的流言之前他便不在那里了,只是他的那间药铺子一直门窗紧闭,既没有转让出去,也没有开门做生意。” 李昭低头略略思量了一会儿,突然道,“走。” 晏欢欢后退一步直摇头,“为何?我说了,我阿娘没有与他私逃,殿下……相信我!” 李昭撑着手从榻上起来,披起外衫,拿过药囊,他回头看着晏欢欢,“不能以一个人的人品做证据去堵悠悠众口,若想为你母亲正名便带我去,我为你找真凭实据。” 他说完便静静看着晏欢欢。 晏欢欢也抬头看他。 他似乎又瘦了几分,从眉目到鼻梁到下颚骨的线条弧度如画中的山峰水墨,漂亮到极致的同时却到底失了几分人气,羸弱苍白到似乎一阵稍稍大一点的风就能把他吹倒。 她去寺庙祈求过很多神佛,那些佛像个个宝相庄严,温柔慈悲,就如他此时的眼神一般。 他素日冷厉的眼神此时是温柔怜悯的。 这并不是对她一人的温柔,是对众生皆苦的慈悲怜悯。 第十四章 袭击 李昭转身往厢房外走去,晏欢欢回过神,连忙跟上。 出了县衙,便是热闹的大街,李昭走的快,晏欢欢三步并两步的在后面追着,累的气喘吁吁。 实在看不出来这平日里瞧着病怏怏的人脚程这么利索。 李昭见她还未追上,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只见她还扶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休息,不由得蹙起眉,“我们需趁入夜宵禁之前赶到。” 晏欢欢呼哧呼哧的喘气,一句话都讲不完整,“知道了,等等我。” 李昭无奈摇摇头,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 到了奉唐街,发现这里夜市正酣,沿街小铺点起了各色五彩灯,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沿街叫卖,卖的物件也是琳琅满目,从各色珍奇,到日常的碗瓷碟罐,应有尽有。 “他家就是这里。” 晏欢欢伸手指着夜市尽头,下坡拐角处的一间小小铺子,小铺子偏僻极少有行人,快走几步一看果然门窗紧闭,破旧的门首有一截竹竿,挂着一个破布招儿,绣着几个被风雨磨蚀掉的字,勉强辨认出是冯氏药铺四个大字。 看来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我说了,这里早就没有人了……”晏欢欢提醒他。 李昭没有理会她,只是隔着纸窗往里面仔细看了一会,然后抬手叫来晏欢欢,“你看…” 晏欢欢好奇的凑过去,只见窗棂的缝隙中透着一点点微弱的烛光,正在跳跃。 烛光很微弱,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 “好像有人?”晏欢欢有些诧异,难道是冯大夫回来了? 她伸手拍敲旧木门框,梆梆的敲门声响在静悄悄的角落,听来格外惊心。 晏欢欢试探着喊道,“冯大夫,是你回来了吗?我是欢欢…” 敲了许久,也不见门里有个回应,晏欢欢奇怪的咦了一下,转头看李昭,“好像又没人?” 门是反锁着的,里面虽透出一点烛光,却是又及其隐蔽晦黯,显然有点避人耳目的意思。 李昭走上前,轻轻拉起晏欢欢的衣袖一角,将她带到一边,然后猛的伸脚一踹,哐当一声,朽旧的木门登时被踹开,两边来回摇摆,发出一阵刺耳的呀呀依依的摩擦声,门框连接处脆弱的仿佛就要断裂开来。 晏欢欢目瞪口呆,这……他瞧着病弱…实在看不出这力气也是不小的… “可是…为什么要踹门,这门坏了,等冯大夫回来可怎么办?” 李昭没有理她,径直往里走去,晏欢欢也只能跟在他身后。 里面是一个大的木柜台,柜台后是一面墙的抽屉,层层码着药材的名字,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药铺。 李昭一眼扫过,此时日头已经落下,药铺内昏暗不明,他大步走到柜台后,掀开隔帘,只见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架着大大小小的木架子,上面铺着竹筐,晾晒着各色药材,最后面是一个后厨,门大开着,门外散落一地不明药材的残渣,看着是个熬煮药材的地方。 刚才在外面看见的烛光就是这里照出来的。 李昭快步走上前,门里有一张大桌并一把交椅,他伸手一摸,椅子上尚有余温,看来人走不久。 桌子上放着一把切药的铡刀,地上是零零散散的根须状药材,有些尚完整,有些已经被切成碎片, 他拿起一根被切碎的药材细看,又放在手里闻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是……” “这不是老虎须吗?这是我娘常吃的药材!” 晏欢欢眼尖,一眼就看出来。 李昭拿着重新细细分辨了一会儿,“不是,这是小木通,外形与威灵仙…就是你说的俗名叫老虎须相似,二者极难分辨,小木通的药效亦与威灵仙相似,只是效力天差地别,故非常价廉,常被无良药贩冒充威灵仙贩售。” 晏欢欢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和蔼可亲的冯大夫会卖假药给她,但是李昭说出的话于她来说是不能质疑的权威。 她有些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他会卖假药……难怪我阿娘吃了许久,病也一直不见好转,可我却没有疑心过…” 李昭一边四面环顾屋内,一边不以为然道,“趋利者于市,这并不奇怪,只是……” 李昭略皱起眉。 “只是什么?” 晏欢欢追问。 李昭拿起桌上残留的油灯,“先出去再说。” 二人又转回了前厅药铺,李昭摸出身边的火折将油灯点上,微弱的灯火照映在黑漆漆的窄小屋内。 他将油灯递给晏欢欢让她高举,自己细细看着一面墙的药柜。 半夏,当归,黄芪,麦冬门,萱草,淡竹叶,王不留行… 威灵仙的药柜在最末排的一行,旁边便是小木通的药柜。 李昭走过去,打开威灵仙的柜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又去打开小木通的柜子,一拉之下却发现打不开。 李昭摩挲这格柜子外沿,突然发现柜子构造有些奇怪。 他刚想抬头与晏欢欢说话,却听她突然一阵尖叫,只见墙壁上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猛地扑过来,油灯被扑灭砸滚下去,霎时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千钧一发之际,他凭印象中晏欢欢站立的位置,迅速拉过她的手将她护在怀中,自己转过身背对,只听得耳边一阵凌冽的风声呼啸而至,有重物被人迅雷一般抡来,他下意识抱紧晏欢欢,背上硬生生受了一棍,登时一口血喷薄而出,接下来便是一阵晕眩,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 背上一阵剧痛迫使李昭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他一动不动,感受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潮湿的硬地砖上,周围湿冷异常。 四肢并没有被人捆绑,看来袭击的那人极度自信自己无法逃脱也无力反击。 一股浓烈的腐尸臭味扑鼻而来,让人作呕。 仔细分辨,臭味中却又有极浓的药材味掺杂其中。 看来这里应该就是冯氏药铺的地窖。 他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 四周静悄悄的,静的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可是却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第十五章 遇困 这呼吸声很轻浅,不像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能发出来的。 他稍微动了一下,四周毫无反应,没有人接近。 李昭坐了起来,掏出袖中的火折点亮,只见这是一间四面都是砖墙的密室,旁边的呼吸声果然是晏欢欢,她正昏迷不醒的躺在不远处。 尽头墙角处有一堆腐烂的骸骨,被一块破布遮盖着,布上爬满肥腻腻的蛆虫,腐臭味便是这里传出来的。 李昭低下头,地面上四处散落着枯草并一些杂物,他拨开看了看,杂物里尚有几截用过的蜡烛。 他将蜡烛点上摆放好,将火折子收了。 摸了摸自己身上,银子玉佩等值钱物什全都不见了踪影,而药囊之类小物却还是在身上,只是不在原来的地方。 看来自己已经被人搜过身了。 李昭将药囊打开,里面是一兜白褐色的药粉,云梅花脑的香味浓烈冲鼻,他将药粉一扬,全部洒到一面墙砖上。 此时晏欢欢微微呻吟了一声,迷瞪瞪的睁开眼睛四下打量,她一眼看到李昭,清亮乌黑的大眼睛顿时盈满水光,呜咽着扑到他怀里,拉起他的胳膊关切的四下看了看,“殿下有受伤吗,严重吗?” 李昭拉开她,言语沉静,“我有受伤,但是不严重,你先看看这个…” “看什么…”晏欢欢顺着李昭的手看去,只见角落里是一个破布盖,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晏欢欢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啊—!”晏欢欢突然凄厉的一叫,被吓的魂不附体,手软脚软,一转身就把头埋到李昭胸口,牢牢抱住李昭的腰,死活不松开。 李昭用力将她拉开,只见她双眼紧闭,拼命摇头,带着哭腔道,“殿下不要,我不要看,这是哪里,怎么会…怎么会有死人…” 李昭握住她的手,严厉的看着她,“你听我说,我要你去看那人,是要你去辨认她是否是你的母亲。” 晏欢欢闻言停了下来,迷茫的睁开眼睛,“母亲?她是我…阿娘?” 李昭道,“我要你辨认,以佐证我的猜测。” 晏欢欢小心翼翼的回头望了一眼,又受惊似的马上转回来扑在李昭怀里,抬起一双乌晶莹亮的眼睛无助的看着李昭,“…她烂了…我…看不出来…” 李昭搭着她的手,耐下心低头看她,“莫要怕,走近去仔细辨认一下她的衣着,首饰,发髻,这些没有腐坏的东西。” 他的语气清和柔软,半哄半劝,晏欢欢被哄的愣愣的点头,松开抱着李昭的手,下定决心一般,小心的一点点接近墙角。 破布下露出一截人的手骨,骨上还残余未褪尽的血肉,萎缩附着在白森森的骨头上。 手骨下压着一段破损不堪的褐灰色布料,看着像是衣袖,布料上绣着一些花样,绣工很熟悉,她继续向上看,靠在墙上的那一截,头顶发髻露在外面,发髻是普通妇人的形式,头发青黑里透出一缕缕白发,看来这人的年纪不轻了,发髻里坠着一枚极小的花形银簪,晏欢欢颤抖着手想要揭开布盖,李昭及时在后面喝了一声,“不要触碰,腐尸有尸毒,极易致命,你看好了便退回来。” 晏欢欢如同提线木偶,僵硬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到李昭怀里。 她背对着他,木然道,“这衣服上的绣花是我亲手绣的,发髻的样式虽普通,却是我为她绾的,那枚发簪……是我当了自己的耳饰,赠给她的生辰礼…” “是她…是我阿娘…” 晏欢欢的声音颤抖,身体也发着抖,她顿住,一时不语,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 “其实这也并不难接受,我一直都以为她死了,一直想要为她申冤,只是如今她真的死了…” 她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泣泪涟涟,反倒平静了下来,“殿下……” 李昭止住了她的话,“我知道,等我们出去,我会为她验尸,为她沉冤昭雪。” 晏欢欢转过身来看他,眼睛雾蒙蒙的,“可是…我们…还能出去吗?” 李昭坚定的点头,“可以。” “四周的情况我们已经了然,接下来我去吹灭蜡烛,以保存空气,你要镇定,莫激动,呆在我身边,尽量不言不动,以免损耗力气过度,明白吗?” 李昭低头问她。 晏欢欢点头。 李昭伸手掐灭了烛火,四周又陷入一片寂静黑暗。 晏欢欢害怕的抱紧李昭,紧紧贴着他。 李昭原地盘坐下来,轻轻拍拍她的手,“莫怕,你母亲在这里,她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平安脱困的。” 晏欢欢抱他的手松了松。 他知道,她不那么害怕了。 “殿下……你说他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们,却只是把我们丢在这里?” 晏欢欢小声问。 “对他而言把我们丢在这里与杀了我们无异,不必多此一举。” “那…是不是说这密室很隐秘,我们出不去了?” 李昭闭着眼,沉默不语,他并不想回答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晏欢欢继续道,“殿下…就算出不去我也不怕了,能跟你,跟我阿娘一起死在这里,我没有遗憾。” 李昭皱了皱眉,淡淡开口,“可是我有遗憾,你母亲也有遗憾。” 晏欢欢愣了一下,低下头,闷着声音,“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自私…” 李昭不语,他并不想浪费无谓的力气。 晏欢欢也不再说话,静静靠在他的肩窝处,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药香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际,她突然闻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好像是火烧焦的气味从墙砖的缝隙处透进来,那种呛鼻的烟雾越来越浓,把她的眼泪都快熏出来了,她慌忙推着李昭,“殿下不好了,外面着火了,难道…他想把我们烧死在这里,毁尸灭迹?” 李昭不动,只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只见侧门一面墙壁上透出一阵灼灼火光。 他站起来往那面墙走去,细看了一会儿,朝晏欢欢伸出手,“你的发髻上拔一只簪给我。” 第十六章 郡主 晏欢欢被呛的一边咳嗽一边摸上头上的发髻,拔出一根梨花玉簪递过去。 李昭接过,却是愣了一下,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举起簪子往火光最灼热的那处敲去,铛铛铛几声凿壁声猛然响起,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砖块碎裂声,亮光乍泻进来,清新凉爽的空气奔涌进来,晏欢欢大口大口喘着气,贪婪的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他们得救了? 李昭踩着墙砖向上一登,矮身穿过嚯了一个大口的墙壁跨了出来,转头向晏欢欢伸出手。 晏欢欢把手递过去,费力的往墙砖上踩,接着被李昭半搂半抱拖了出来。 “我娘还在里面…”晏欢欢回头看着黑魆魆的洞口。 李昭放开她,“那是案发现场,不能移动,等衙门的人来了再说。” “属下束铭,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一个黑甲持剑的威武侍卫单膝跪在地上,朝李昭叩首行礼,铁甲铮然作响。 李昭抬手示意他起来,将手负在身后,语气虽轻,却非常威凛,“你的确来迟了,过了一夜你才寻到这里。” 束铭黝黑的脸憋的通红,他抱拳道,“属下告罪,这是一间地窖,药物的气味极难准确追寻,属下寻了一夜才寻到此处,这墙砖又是特制的糯米砖,刀枪不入,属下便想出火攻这个法子,属下无能,让殿下受惊了。” 李昭道,“就你一人来此吗?” 束铭道,“还有两个黑缇营一队的兄弟,属下已经差他们去秘密通知孙县令,等差役到此,属下们便立刻撤退,绝不会暴露殿下身份。” 李昭闭上眼睛点头,“黑缇营一队办事不力,回去后找白溪姿领罚。” “是!” 李昭说完身形微微摇晃,背上伤处的疼,头上的疼,一时间都发了出来,这一夜折腾,他一直是强撑着精神,此时得救,心下稍宽,反倒支撑不住了。 束铭与晏欢欢几乎同时伸手,左右搀住他,束铭忙找了块能坐的板凳,单脚一踢将板凳踢正,晏欢欢匆匆拿自己的袖子将板凳拂干净,扶他坐下。 李昭紧拧着眉心,额头冷汗涟涟,唇色苍白失血,似乎及其痛苦。 晏欢欢这才看清楚他背后青灰布衫上赫然一条触目惊心的瘀黑色血迹。 “殿下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晏欢欢带着哭腔颤声道。 李昭摇头,却说不出话。 束铭从怀中翻出一个小瓷瓶,剥开瓶口递给晏欢欢,“小娘子,烦劳服侍殿下喝下,这是廖御医给我们的,我们时时刻刻藏在身上,以备殿下不时之需。” 晏欢欢急忙从他手中接过,搽干净瓶口,喂到李昭嘴边,李昭仰头一口喝了,这才稍稍缓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身上依旧没有几分力气,只能软软斜靠在晏欢欢肩头。 清晨的曦光从窗口明明亮亮的流转在他脸上,他的脸上沾了许多灰扑扑的印痕,看着有些狼狈,晏欢欢一边细细轻轻的给他擦拭,生怕弄疼他,一边眼泪珍珠一般啪嗒啪嗒往下掉。 李昭费力的直起身体,坐直靠在墙壁上,忍着嗓子的不适轻轻咳嗽,“束铭,你可以离开了,衙门的差役该过来了。” 束铭一凛,一侧耳,果真听见一阵哄闹开道声自远而来,他跪地抱拳,“属下先行离去,殿下…保重,还有…”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呈上,“这是溪姿郡主给殿下的信。” 李昭闭了闭眼,重新睁开,伸出有些不稳的手接了,紧紧攥在手里。 束铭一个转身,掠出了门口。 “溪姿郡主是谁?” 晏欢欢脱口问道。 李昭侧头轻轻看了一眼她,他背着光,眼睫浓密如鸦羽倾覆住眼帘,只能窥见他眼底一片不明情绪的沉黑。 “殿…佐史!本官来迟了…凶犯现在何处?”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差役们破门而入,接着是孙向文急急奔来,差一点就要跪倒在李昭面前,被李昭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后面的杨咏德跟着进来,一脸震惊的看着周围被拆的乱七八糟的药柜,满地碎裂的墙砖。 “我们想过来看一下冯大夫的药铺,姜师爷说我娘失踪可能跟他有关,可是我们刚进来就被人打了闷棍,扔进地窖里,还好我们没有放弃,一直敲着墙砖,这才被我们撬出了一个洞,逃了出来…” 晏欢欢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手,指向墙壁的洞口处,“我阿娘的尸体…就在地窖里面,请太爷们替我做主啊!” 她痛哭流涕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好了,本官知道了,来人,进去看看…” 杨咏德捋着胡髭出言安慰,吩咐差役们下去地窖。 不一会儿,几个差役就抬着担架把一具腐烂不堪的遗骸抬了出来,伴随着一阵阵腐尸特有的恶臭,虽然覆了一层布,但是晏欢欢依旧不忍细看,把头转向一旁,眼泪不受控制的奔泄出来。 廖和扶起晏欢欢劝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一边担忧的看一眼李昭,只见他靠墙闭着眼,一脸苍白如雪。 杨咏德问道,“这凶犯袭击完你们之后逃往何处,二位可知道?” 晏欢欢摇头,“我们都晕过去了,又怎么会知道。” 李昭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声音虚弱非常,可是眼神却依旧冷熠,带着一股凉意,峻幽幽的扫视过来,让看到人无不心生畏惧。 “凶犯并没有杀人灭口,只是把我们投入地窖,想必他觉得投入地窖与灭口无异,既然已经灭口,那么如果杨县令是凶手,你会躲藏到哪里?” 杨咏德被那股子威凛的冷意震慑住,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话道,“要躲藏到哪里?” “如果是我,我会继续呆在这里。”孙向文皱着眉头,下意识四面环顾这间药铺,做出警惕的姿态。 李昭点头,“没错,接下来劳烦各位差役大哥,去仔细搜一搜这间铺子,特别是后院厨房,那里可能有能藏人的密室。” 第十七章 验尸 杨咏德不禁如临大敌,高喝了一声,差役干办们应声四下散进角落,纷纷搜寻。 李昭闭目端坐,孙向文神色张皇的站在李昭身边,也不知是生怕自己有不测,还是生怕李昭有不测。 后院响起一阵骚动,杨咏德忙撩起门帘往院外快走几步,只见后院栅栏处的一个角落,几个干办正一哄而上,压着一个干瘪男子捆绑起来,然后把人一提,押到杨咏德面前。 杨咏德喝道,“好你个冯玉轩,奸**女,杀人藏尸,你认还是不认!” 那人忙跪地求饶,“太爷,小人冤枉,不是小人杀的,小人冤枉啊!” 杨咏德冷笑一声,“你去公堂之上喊冤吧,如此铁证如山,本官定会让你哑口无言!” “来人,把他收监了!” 杨咏德吩咐,让差役们上前把那人押了下去。 他走回前厅药铺里,捋着胡髭笑道,“向文弟,你这佐史果真有本事,凶犯已经归案,一会儿便回衙里升堂。” 李昭睁开眼睛,声音虚弱非常,“杨县令,还请先行验尸,再做升堂。” 杨咏德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铁证如山,不必多此一举,还是速速结案为要。” “我朝令法,诸尸应验而不验,诸官杖一百,罚俸一年。” 李昭说完忍不住咳嗽,看着一副病骨支离弱不胜衣,轻轻一推就能倒的样子。 “你个小小佐史也敢教本太爷律法?” 杨咏德捋捋自己花白的胡髭,冷笑一声脱口而出,面上露出明显的讥讽。 “凡凶案大狱莫不虚幻变化,茫不可诘,还请杨县令莫生易慢之心,慎审狱事。” 李昭抬头,冷冷盯着杨咏德,眼底凛若霜雪,积威甚重,轻轻一眼就压的人抬不起头。 杨咏德莫名其妙的觉得心虚,只好道,“仵作何在?” 他身旁的主薄附耳上前,悄声道,“大人忘了,仵作前两日告假回老家了……” 杨咏德假意咳嗽一声,“这仵作告假,无人勘验……” 李昭道,“我来验。” 众人皆好奇的望向他,这个佐史还会验尸? 孙向文忙解释道,“我这个佐史的确会验尸,也有仵作资格。” 廖和担忧的扶着李昭,低声道,“您撑的住吗,您的身体……” 李昭依旧安坐不动,只淡淡吩咐,“请杨县令下验尸朱批,命人取来仵作工具,在药铺门口搭尸棚。” 杨咏德挥挥手让底下人布置去了,心下却是狐疑这人排兵布阵如此游刃有余,对公事流程亦如此熟悉,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决定得空得好好问问孙向文,究竟那里拜过来的神仙。 药铺外面搭起来了一个芦席棚子,上设公案,旁边一应器具,周围被邻人围的人山人海,老女老少挨挤一团,争相看这验尸,差人衙役围了一个大圈,把这些人都隔开来,防止他们挤进来。 杨咏德高坐案前,孙向文亦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李昭轻声吩咐廖和,让他在尸棚前烧点苍术皂角。 一切准备完毕,他站起来往尸棚里走去,刚走几步,似乎想起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晏欢欢,发现她神色紧张,面容憔悴苍白看着自己。 “你进药铺里面,莫要出来,等勘验完毕,我会将尸格拿给你过目。” 晏欢欢惨白着一张小脸摇头,“我没有关系,我要亲眼看着。” 李昭放软了声音,“你若要旁看,一会儿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出声,更不可哭闹。” 晏欢欢望着李昭,郑重的点头。 李昭绑起外衣,穿上仵作服,掀开布盖开验。 这是一具没有腐坏完全的尸体,骸骨腐肉黏连着破碎的衣物,白骨清晰可见,十分狰狞可怖。 李昭拿了软布在水中浸湿,先将尸体身上的破衣碎布揩去,洗去周身血迹,处理完毕之后才开验。 他自顶心验起,囟门,额角,两眉,两眼,两耳,两腮,一直验到下腹,然后将尸体翻转,脑后,发际,背肩胛,腰,谷道,一步一步验到脚心。 骨骸与腐肉一同黏连,致命伤口已经不能通过肉眼看出来,李昭道,“取一把油纸伞。” 众人不明所以,孙向文反应过来,忙令人去邻人家中取了一把油纸伞。 李昭接过伞,取来一旁备下的高粱酒浇,泼到尸骸上,然后撑开伞,迎日隔伞细看,他紧紧皱着眉,一语不发,似是颇为难辨。 李昭额头已经有细密的汗水渗出,渐成雨势,晏欢欢上前将他扶住,“殿下,我帮你打下手。” 李昭浓墨一般的黑眸看着她,“你可以吗?” 晏欢欢点点头,“您吩咐。” 李昭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将白梅取来,捣烂,摊在她胸口肋骨处。” 白梅? 晏欢欢俯身在仵作箱子里寻觅,果真寻到了几粒,她用箱子里备着的木锤子捣烂,依言覆上。 她的手忍不住发抖,眼眶通红。 胸肋处变了色,一道淡血色的痕迹显现了出来,李昭低头细看。 “女尸一具,年约四十余,身长四尺八分,胸肋刀伤,径二寸八分,宽四分,致命,余无故。” 他报上伤处,文书依他报一句写一句,报写完毕,填了尸格,让衙役呈到公案上。 杨咏德与孙向文一起下来复看,果见伤处血痕。 杨咏德捏着鼻子走回去,坐回公案才深深吐了一口气,他向孙向文道,“看来就是这个冯玉轩所为,这回总该是确凿无疑了。” 孙向文道,“凶器是何还未知道,杨公莫轻率,毕竟人命关天。” 杨咏德不以为然,须眉耸动,“等升了公堂,大刑之下不怕他不招认。” 这边衙役们收了尸棚,众人开道回府,杨咏德当先往外走去,孙向文紧跟上去,差役众人或押或抬,一路扬扬赫赫的过去,驱赶围过来看热闹的邻人。 廖和扶着李昭,晏欢欢跟在身后,走在最后面。 官署八字朝南,门外盘伏着一对石狮,怒目圆睁,十分威严,衙厅里早排开两队执红漆火棍的役卒,金刚一般齐整站立。 衙内正 一张黄木大公案,杨咏德高坐其上,又在一旁设了一张太师椅,留给孙向文。 公堂两旁站着主薄文书等人,李昭亦随众人站着一旁。 冯玉轩重拷加身,跪在堂下。 衙内廊庑下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第十八章 升堂 杨咏德惊堂木一拍,看热闹的百姓俱是噤声一片,四下肃静。 “堂下凶犯姓甚名谁,何处籍贯,做何营生!” 冯玉轩伏在地上,两股战战,“小人冯玉轩,眉县人,平日卖药为生,小人冤枉,求大人明鉴呐!” 杨咏德冷哼一声,厉声道,“你这厮无需狡辩了,本官岂会受你蒙骗,那晏氏妇人的尸体是从你家地窖发现,岂不是你隐匿的是谁,这晏氏乃胸肋处中刀身亡,难道不是你强逼不成,恼羞成怒,杀人藏尸吗,你还妄图杀害我公门中人与这晏氏小娘子,杀人灭口,桩桩件件数罪累累,还敢饶舌,此案情由还不速速招来,不要逼本官动大刑!” 冯玉轩声泪俱下,“大人容禀,晏氏妇的确不是小人杀的,约一年前,那晏全找到小人,给了小人一笔钱,说他的夫人是个病痨子,他多年来苦不堪言,要小人用小木通冒充威灵仙卖给他的妻女,并且…并且要求小人去勾搭他的夫人,这样他他夫人就算不早死,他也能名正言顺的休妻另娶。” “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觉得此番买卖甚是划算,还能…财色兼收…小人愚昧无知…应了下了,可是这晏夫人看着软,却是个忠义人,小人用了数月也不能近身,这晏全便与小人商议,趁他女儿不在,以买药为名,把他夫人引诱至小人药铺,让小人用强,生米煮成熟饭,他再过来抓奸,可是这晏夫人警惕,小人刚关上门,她便起了疑心,高声呼救,小人惊慌失措,没看的清发生什么,这晏全已经冲出来,把刀插入他夫人胸口,晏夫人登时就断气了。” 杨咏德道,“果真如你所说,为何当时不立即报官,反而帮忙藏尸,可见你不老实!” 冯玉轩急忙道,“求大人理楚,小人惊慌,本欲立即奔走报官,可这晏全却说小人亦是共犯,况且他是衙门里的公人,与…” 冯玉轩抬头偷偷瞥一眼杨咏德,吞吞吐吐,“他说…与大人私交甚好,到时候一番运作,小人十有八九得担这杀头的罪名,小人一时间被唬住,只能…只能帮着他藏匿尸体…” 杨咏德惊堂木一拍,气的两条白眉都抖起来,“尔等放肆…休要污蔑公堂,本官岂是这种公器私用,贪赃枉法之人!” 冯玉轩磕头如捣蒜,“大人,都怪小人一时被蒙蔽,小人有罪啊!” 杨咏德摆摆手,“藏匿尸体之后发生何事,你可知道这晏全可是已经失踪数月了,你可知他行踪?” 冯玉轩继续道,“他去哪里了小人不知啊,当时尸体藏匿起来后,小人便与晏全商议,他谎称他夫人与人私逃,而小人则远避他乡避风头,这样足足等了半年有余,见这案子未被人发现,便大着胆子回来,想重整药铺,重新开业,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只是谁料昨日…” 他指指李昭,“这位大人带着晏全的女儿到我的药铺里,小人生怕被他们发现地窖密道,就…就生了恶意,把他们打晕扔进地窖,想着一了百了。” 杨咏德听他说完,有些将信将疑,他转头看一眼孙向文,“不知孙县令如何看此事。” 孙向文摇摇头,“此案错综复杂,本县亦是头疼,不过冯玉轩,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口说无凭,你有何凭据?” 冯玉轩磕着头道,“晏全曾经出资给小人,助小人潜逃,但是小人留了一个心眼,并未使他银子,用的都是自己的积蓄…” 他从袖筒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呈上。 晏全是衙门公人,他领的吊帑薪俸都是公银,铸刻有公家印章,一目了然。 杨咏德拿在手里细看了一下,又递给孙向文,这锭银子的确是公库所出。 第十九章 发现 “有个地甲方才回禀在曲山村山脚发现了一具碎尸,我们正在调集差役和工具,准备过去,您的身体…。” 孙向文欲言又止,李昭这身子骨本就不结实,又经过一夜折腾,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李昭脸上白的没有血色,看着很是勉强,“孙县令稍等,容我更衣。” 孙向文摆摆手,“您吃不消不要紧,我们把尸体抬下来也是一样的。” 李昭将手中的药瓷盏搁下来,声音轻飘飘的又虚又弱,“狱事之要莫过于初情,孙县令断案难道不会去案发地踏勘吗。” 孙向文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逐渐入伏了,可分明也才暮春初夏,甚有凉意。 他忙接下话,“不敢不敢,如此甚好,那我们一行人便在衙厅汇合。” 他抬起袖子擦擦额头,告辞出来,腹诽这人太过严苛,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 李昭抬眼看向晏欢欢,他的脸虽然漂亮到极致,却分明没有几分人气,连眼神亦是淡漠,“你找我何事?” 晏欢欢早已回过神来,低头轻声说,“本是想问你凶手的事情,可是……您说…刚刚发现的…会不会是…会不会…” 晏欢欢一脸忧虑,接下来的话一直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李昭替她说道,“你是想问那个碎尸会不会是你父亲。” 晏欢欢咬着嘴唇,点点头。 李昭没有回答,只道,“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断论。” 晏欢欢忍不住追问,“您做事,从来都要讲究真凭实据吗?” “不然呢?”李昭有些疑惑,仿佛她问的不该是个问题。 晏欢欢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大概的可能,好让我有个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慌。” 李昭语气极淡,“你已经有猜测了,先出去吧,我稍后来。” 他极淡的一句话,却让晏欢欢心中一愣,呆呆的退出来。 他的话像是一轮石碾子,将她原本抱有的一丝侥幸碾了粉碎。 ……… ……… 衙厅里数十个衙役早已整齐划一站着,各自拿着铁锹铁铲还有笤帚等物,十来名干办佩着刀剑,其中一人牵着晏家拿来的那条大黄狗,仵作也已到场,看着颇大阵仗。 杨咏德摸摸胡髭,面上颇有些愁容,“眉县是个小县,这是我们能出的最大的排场了,还有县里仅有的两辆官轿。” 杨咏德指指门口停放着的轿子。 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任内会出现这种凶案,如果没有抓捕到凶手,十有八九要影响仕途,虽然他已经一把年纪,仕途也看到顶了,可是至少也要顺利告老。 他把目光盯准李昭,心中琢磨这个年轻人的确不简单,也许能抓出凶手也说不定。 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昭与杨咏德坐轿,其余众人或骑马或步行,好在曲山村就在县城郊外的东北,并不是远地。 山路不好走,轿子与马都上不去,李昭与杨咏德出了轿子,孙向文廖和等人把马栓在山下柳树旁,一起步行上去。 带路的地甲一边走,一边拿着棍子打草,这种时节,草多树多的地方最容易有蛇虫出没。 地甲是个皮肤黝黑的干瘦老头,曲山村里土生土长的,对周围十分熟悉,他道,“自太爷下了搜山的文书,老儿就留心了,俺们这里虽说是个村子,可是却只有几十口人,大多都住在山腰,平日里砍柴,在田内做生活,很少有外人来,当然,曲山大,外人来了我们也不一定知道。” 大黄狗哼哧哼哧,老远就叫起来。 地甲停下脚步,抬手一指,“太爷就是此处。” 这是一处隐蔽的松林,碧森森的一片,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到处杂草丛生,的确是个埋尸的好地方。 “老儿就是在这里看到骷髅头的,吓人的紧。” 地甲指着一棵高槐的树根处。 一名干办牵着大黄狗凑上去闻。 第二十章 验骨 看来的确就是这具尸体了。 “是具男尸,看牙齿损耗程度,年龄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 仵作亦点头,心想这人的确有几分本事,是个内行人。 “不错,是男尸,妇人脊骨平直,不会有凹陷。” 仵作站起来拍了拍手,“先验骨,看看此人是如何死亡的。” 仵作心中起了一些比试的意思,打算一展身手,好叫这个同行知道他是有些手段才吃上了这碗饭的,“大人,我们要先挖个地窖。” 杨咏德遣了几个差役上前,“如何挖?” “长五尺、阔三尺、深二尺即可。”仵作在一旁指挥若定。 差役们找了一平地,动手挖起来,不一会儿便挖出一个大坑来。 仵作让人把柴碳填入地窖内,将地窖烧热,然后撤了柴碳,又拿了几升酒醋泼进地窖内。 趁着热气腾腾上涌,仵作赶紧让差役们将草席上的碎骨抬进地窖,他在一旁护着,一边叫让他们抬的稳当点,不要把他辛苦拼成的形状弄乱,忙的一脑袋汗。 众人在外面等着,闷了一两个时辰,才到等地面冷却,差役们与仵作又下去吭哧吭哧,把草席扛出来。 “这下总算是好了吧,仵作老哥儿,可别再折腾我们兄弟们了,这一会儿埋灶,一会儿浇醋,一会儿烧柴,一会儿闷蒸,你是要吃席呢?” 差役们忙上忙下,累的摊靠树干上,忍不住抱怨,大家哄笑起来。 仵作拱拱手,“好了好了,不劳烦各位了,接下来大家请好,看我的手段。” 仵作面露轻快,拿了一把红油伞遮在骨骸上。 ……… 半晌没吭声。 “老哥儿,看出什么来没,这人咋死的?” 一个差役忍不住问。 旁边记录的文书一手拿笔一手拿纸,就等他报了,笔上的墨都快干了。 仵作脸如锅底,他在居然骨骸上寻不到一丝红损? 这验骨的本事可是他的看家本领,居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这…这不得多丢份丢大发了?县令大人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这饭碗要砸手上了? 仵作忍不住抬头看看自己这位同行,看他有没有办法解救一下自己的困境。 李昭沉默着接过他手里的红油伞,撩起袍角蹲下来细细观察,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抬头道,“劳驾,取一碗浓墨汁并一只粗毫笔过来。” 仵作忙去文书的匣子里端来一碗墨与一只粗毫,文书阻止的话就在嘴边,可两位县太爷泰山压顶一般立在旁边,这话始终不敢吐出来,只能不甘不愿的看他把自己的宝贵墨汁拿走,肉疼的紧。 仵作把东西递给李昭,李昭却没有接,站在一边轻轻吩咐着,“蘸墨,涂在骨骸上,候干。” 他声音轻飘飘的听着很虚弱,却又有不容人拒绝的威势。 仵作愣了一瞬,认命的给他打下手。 墨汁厚厚涂了一层在骸骨上,不一会儿见风便干了,李昭又吩咐仵作取水,将骸骨洗净,仵作埋头冲洗了好一会儿,发现好几处骨缝冲刷不干净,墨汁渗进去了,他抬头看向李昭,“这该如何是好?” 李昭目光扫过那些渗了墨汁的骨缝,大部分都在连接关节处。 “死者是被人死后用刀斧分尸,碎骨,烹煮后抛弃于此。” “死后伤痕用酒醋蒸骨是不会显现出来的,可以用墨,有损处必渗入。” 仵作有些奇怪,“那何以见得是蒸煮后抛的尸呢?” 李昭伸手拿起一段股骨,“人死腐化,若想要皮肉完全消化,骸骨全部显露,至少要一年以上,而入土一年,没有草席覆盖,泥土必然渗入骨殖,但此死者的骨殖并没有泥土渗入,显然是埋入不久,既然埋入不久,又为何会腐化至此?” “是人为,剔骨剥肉?”仵作答道。 李昭点头,“烹煮是最易且最无痕迹的方式,蒸煮后的骨殖会出现细小空洞,墨汁渗入,极易区分。” 仵作上前细看,果见骨殖上有被他忽略的点点细小墨痕。 一席话落,众人皆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这作案手法骇人听闻,凶手居然狠毒至此,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仵作追问,“那么死因是何?” 李昭背手道,“恐怕在颅骨上,这要找到颅骨再验。” 的确不错,周身骸骨都是死后损痕,那死因就出在没有寻到的颅骨上了。 颅骨会在哪里? 差役们又四下搜寻起来。 “不在这里。”李昭轻声道。 众人皆竖起耳朵望向他。 “凶手既然决定要身头分离,那目的就是隐藏死因,或者身份,那颅骨绝计不会抛到同一座山头,不然何必多此一举。” 杨咏德忍不住问,“那会在哪里?” 李昭道,“当务之急是辨认死者身份,知道了身份,大概就锁定了凶手范围,寻找起来便有了大致方向。” 仵作道,“按正常颅骨大小估量,此人身高五尺四寸左右,四五十岁,男。” 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我听说可以滴骨验亲…我想试试。” 众人齐刷刷看着晏欢欢,她白着一张娇俏小脸,有些颤抖的手,从人群后走出来。 “不错,本官看,这形貌特征,加上我们县里最近走失的人,十有八九也是那晏全了,让他女儿滴骨验亲,十足十的证实一下。”杨咏德捋着胡髭扬声。 大家皆点头附和,这死人在他们眼里不是晏全还有谁? 只是衙门断案讲究证据,让他女儿滴个血,很合适。 李昭不置可否,滴骨验亲在他看来是无稽之谈,只是官府宣传极甚,百姓深信不疑,那也罢了。 晏欢欢走到他身边,怯怯抬头看他,似乎是想征求他的意见。 李昭轻声道,“滴血会疼。” 晏欢欢低下头来,“我不怕。” 李昭不再说话。 晏欢欢走到草席旁,仵作递给她一根银针,晏欢欢接过来,刺进自己的食指,鲜红的血珠子渗涌上来,晏欢欢忍着疼又挤了几下,伸出手指,翻转,将血珠一滴滴下去… 第二十一章 狗剩 鲜红的血滴一触到森白的骨殖就迅速渗入。 晏欢欢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弥漫开来,泪水珠线似的断落。 众人都沉默不语,猜测与真相终究会有差距,谁又能想象数月前还谈笑风生的同僚,如今以如此狰狞的面目相见呢。 “收厝了吧。” 李昭淡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听到的人却不由自主的按他的命令行事。 差役们上前来将草席裹了,抬到后面去,一行人开始往回走去 到了衙门里,杨咏德心中疑虑甚多,于是请李昭孙向文等人一起去书斋内细细谈。 杨咏德坐在首座的太师椅上,旁边的几案上摆着厚厚一摞案卷,他捋捋胡髭开腔,“这个案子,大家都有什么想法,孙贤弟,你来说说看?” 孙向文转头,“佐史,你觉得如何?” 李昭坐在靠近门口旁的黄花梨几凳上,坐姿端正如松竹,白衣清素胜雪,衬着院外的一株高挺芭蕉树,优美如同一副工笔山水画。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安闲淡漠的捏着手中墨绿色的药囊,轻轻开口,“晏家查到的那把剁骨刀,可找到售卖铁匠铺了?” 杨咏德拿起一张薄纸,“寻到了,是城东豪记铁匠铺给打的,时间约莫三个月前。” 仆役端了一个木盘到李昭面前,上面放着两把再普通不过的剁骨刀,李昭伸手将两把刀一齐拿出来并拢看。 “晏家搜来的这把刀口……比新制的这把短薄了许多。” 孙向文接过去两下比较,旧的那把短薄了约莫半寸,“她家天天吃骨头吗,如此费刀口。” “三个月,就算天天吃骨头汤,也费不了如此。” 廖和端着手,坐在李昭身旁。 孙向文点头,“的确,看来这把刀……说不定就是凶器,只是一般凶手都会将凶器丢弃,为何他家会出现在厨房里?” 杨咏德忍不住打断他们,“怎么,你们如何就肯定那晏全新娶的妇人就是凶手,本官看不大像吧,她一个女子,新婚燕尔的,如何就杀夫了,况且晏全自与她好了之后,本官看他甚是顾家啊。” 旁边的主薄亦点头,“这点小人可以证实,他续弦之后,大约莫四五个月前,小人约他去酒馆,他居然摆摆手说不去,家里夫人还等着他,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之前他可是酒馆里的常客,哪里顾家里死活?” 李昭道,“衙门断案只应看证据,但凡凶杀,亲属作案十之八九,外人为之十之一二,我等理因从死者亲近人起一一排查。” 杨咏德心中不悦,“姜佐史说的这个概率本官怎么从来不知道啊?” 孙向文连忙出来给李昭打圆场,“杨公,这是本县为官断案,遇到这些凶案,断出凶手时发现的,凶手为亲近人的概率大可是比生人要高出许多啊,杨兄断案这怎么多年,必然也发现这一点。” 孙向文觉得自己可真是上辈子造孽了,这辈子要这么担心受怕。 杨咏德仔细回忆,似乎说的有点道理,他点点头,“本县自然也发现这一点,只是看着晏夫人与她儿子都是良善人,断不会做出如此歹事,不过衙门断案讲究凭证,无论如何这二人嫌疑的确最大,还是要先从这里入手。” 这时门口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衙役求见,孙向文一看,正是自己派去汉源县寻找那牙婆下落的人,连忙问道,“可是寻到了?” 那衙役呼哧呼哧直喘,好不容易等他喘匀了,抱拳回禀,“禀太爷,找到了,就在衙厅里。” 孙向文一拍大腿,“走,去看看。” 众人跟着出去,纷纷到了衙厅里,只见青砖上跪着一个白嫩肥胖的大胖子,胖的如同一个球,五官都挤在一起,脸上闪着油光,身上裹着一裰嫩绿的直袍,看着犹如一个蠕动的青菜虫。 众人这下可知道为何那差役喘成那样,拉这么一个东西,可不得费吃奶的劲啊。 李昭转头吩咐孙向文,“将欢欢请出来指认。” 孙向文忙让人去了。 那牙人一见到他们,就开始哭天抢地的大喊大叫,“太爷呀,我是犯了什么罪,你们把我拘来,我冤枉啊。” “先别忙着喊冤,你姓啥叫啥,何处人,何营生,老实一点交代。” 杨咏德坐在堂上,惊堂木一拍。 那牙人跪在地上,看着倒是不慌不忙,“草民张旭,大家都叫我旭哥,章州人氏,做的营生嘛,就是替大户人家张罗买卖丫鬟小厮的。” 杨咏德指了指刚到的晏欢欢,“认识吗?” 张旭盯她看了一眼,“我手上过的小娘子无数,怎么可能记得住。” “眉县买来的,卖到汉源县王老太爷家的。” 杨咏德提醒他。 张旭依旧摇头,“太爷呀,你是不知道我们这行,每天进来出去的人有多少,我也不可能每一个都经手,我着实不认识她,没见过。” 杨咏德又问晏欢欢,“是这个人吗。” 晏欢欢颤着声音道,“是他,就是这个人,我那继母就是把我卖给他的。” “哎,小娘子,饭可以乱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你想清楚点。” 张旭大声冲晏欢欢喊道。 “肃静。”杨咏德高声提醒他。 张旭把圆溜溜的脑袋缩回去,小了声音道,“反正我不认识她,不能血口喷人。” 晏欢欢道,“民女陈述句句属实,太爷明鉴。” 杨咏德摸摸胡髭,皱起须白的长眉,这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这可难办。 “晏小娘子,你告他,你可有什么凭证啊?” 杨咏德问。 晏欢欢想了一下,突然冲张旭笑了笑,声音里没有了那种急切,慢声道,“他原名不叫张旭,他叫张狗剩,太爷可以把他的同伙叫来对峙,我一个良家女子,若没有在他们那窝处呆过,又如何知道他的本名。” 那张旭红着脖子跳起来,“胡扯,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就叫张旭,你何处听来老子叫狗剩,我可从来没有再在你面前说过一句话!” 第二十二章 堂讯 晏欢欢被吓的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识抬头去寻找李昭。 其实也不用找,堂上此时虽然人多,各班书吏两旁齐齐站列,上首太师椅上还坐着两个威风凛凛的太爷,可是他依旧是最瞩目的那个,只要把目光放在衙厅内,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 李昭正负手站在堂下不远处,素衣胜雪,漂亮到极致的脸苍白更胜霜雪,他在光亮处,脸上的肌肤如同起了一层细腻的微光,仿佛剔透如琉璃,易碎也如琉璃,可是晏欢欢知道他是这么多人里最安定可靠的那一个。 她小跑到他身后,探出一点脑袋,嘟起嘴巴小声咕哝,“他的确叫狗剩,我没有扯谎。” 她水光晶亮的大眼睛看着李昭,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李昭漫不经心的微微颔首,做了礼节性的回应,便向廖和侧头,低声耳语,似乎在吩咐什么。 他这边还没有说好,外面就有挤挤攘攘的声音传来,“禀太爷,晏氏继妇与继子带到。” 几个衙差带着一个纤弱娟丽的妇人并一个俊秀的少年男子跪在阶下。 杨咏德还未开口,晏飞安已经先声道,“学生晏飞安叩见太爷,不知太爷何故传唤,请太爷从速明判,学生母亲是孀妇,不得久跪公堂。” 杨咏德心中怒意腾起,登时就要破口大骂,孙向文连忙接过他手中的惊堂木,让杨咏德平复一下情绪,这场堂审先由他主审。 杨咏德只好忍下心头怒火,坐着听孙向文道,“别着急,你母亲是孀妇还是毒妇现下就有分晓了。” “你可认得这人?” 孙向文指指一旁跪着的张旭,问晏氏继妇,“老实回答,不要逼本官用大刑,你一个妇道人家,受不了这个罪的,早点识相交代了,免得皮肉受苦。” 晏夫人抬头,遮遮掩掩的瞥了张旭一眼,摇摇头,“不认得,小妇人一贯深居简出,不认得几个人。” “那你呢,也不认得这个妇人是吧?” 孙向文再问张旭,张旭连忙摇头如拨浪鼓,“不认得不认得,怎么可能认得。” “那好,本官倒是有一个人证,他说见过你们。” 张旭听的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太爷莫诓我们…” 做他们这行的怎么可能还有人证,临走的时候都是已经打点好的。 孙向文向身旁立着的李昭问道,“佐史,你说的人来了吗?” 李昭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漏刻,“应该到了。” 话音未落,一股臭味先飘进堂内,接着是一个衣着褴褛的中年人被一个差役带着,步履蹒跚的挤过檐下围观的人群,走进来。 这中年人身上的味道冲鼻的很,仿佛屎尿浸润过久,冲刷不干净似的,他一进来,有些人就受不了,纷纷捂着鼻。 “拜见太爷。” 这中年人规规矩矩的跪在堂下。 孙向文松了一口气,“本官问你,可认识此人?” 他指了指张旭。 那中年人道,“见过几次,在他家门口倒夜香的时候。” 孙向文继续问道,“那你见过这个小娘子吗?” 他又指着晏欢欢问。 “见过一次,鸡未鸣时小的收夜香路过,在那个人家门口,这个小娘子长的俊,当时又是被人扛着进去的,所以印象深刻。” 孙向文满意的点头,随即惊堂木一拍,“张旭,你有何说的?” 张旭心中懊恼,他打点了所有人,偏偏落下这个。 “张老爷,此买卖涉及一桩凶案,你从实交代,这凶案便与你无涉。” 李昭淡声劝道,他声音清和平静,让人听来每个毛孔都熨帖。 张旭慌了,“太爷理楚,小人只是做几宗买卖人口的生意,可绝不敢做出什么凶案来啊!” “那你还不快快交代,这人你是如何买来又是如何卖出的?”孙向文惊堂木一拍,喝道。 张旭把头压下来,“太爷知道小的是给大户人家张罗人口的,平日里南来北往居无定所,挣点辛苦钱,一日一家老爷姓王,交代小的去寻一美貌温顺的少女来,想要给府中的老太爷冲喜,小的让他看了小的家中的,他并不满意,他说他家最近拮据,也不能价高了去,小答应另找,开始留心,机缘巧合,这家说自己家中有个聋哑女,嫁不出去,不如卖几两银子,小的……小的图便宜,又看这个小娘子模样好,说不定王家老爷会中意,果然就买了去,其余事情小的一概不知。” 孙向文又问,“本官问你,杨县令去查访,为何周围四邻皆说没有见过你?” 张旭自知理亏,脑袋埋在胸口,“……这是行规,离开前打点好,哪能让丢了人的人家或告官或寻来……” 孙向文喝道,“买卖良家是触犯我朝律法,你可知罪!” 张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小的一时糊涂,太爷饶小的一次啊!” 孙向文挥手让人收押了,转头问一旁一直闷声不响的晏夫人,“晏夫人,这回轮到你了,说把,为何把你继女药哑卖了。” 晏夫人低垂着头,不说话,差役大喝,“大胆犯妇,老实回答太爷问话,莫装聋作哑!” 晏夫人被唬的一抖,软在地上,却是依旧一声不吭。 孙向文正要上刑,晏飞安拦道,“此事与我母亲无关,是学生,学生……不喜此女,此女在,将来出嫁少不得给份嫁妆,我那继父也不是家境殷实的人,他失踪数月,我们还要替他养女儿,学生……心生歹意,学生有愧。” 孙向文怒道,“失踪数月就把人女儿药哑卖了,你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正要抽签条,拉刑具,李昭拦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时间不对。” 李昭冷冷静静的看着堂下的人,“据晏全的告假时间,他失踪至今半年整,王氏乃两月前买的此女养在府上,中间有四个月,欢欢,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何时?” 李昭抬头望向她,目光带着询问,却是犀利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