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舆浮图》 第二章 霸权风波 元妡走出天阙坊,经过唯一一条贯通两地的蓉林街到达商贾所居的平昌坊时,徐徐放慢了脚步。因为她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在无数灯火中仍不灭其芒的紧追着她。 她装作无事的在坊中林树下一个小茶店歇脚,店小二立即打来灯笼迎逢客人。 她借着如豆灯火,终于看清尾随她而至的人。 正是先前那紫衣女子。 元妡不禁讶然,她不是一直偷偷跟着那男子吗?怎么又跟着自己到了这里?难道这女子是他的人,得了他的命令,所以才一路跟着自己? 沉思片刻,元妡再次抬起头,那紫衣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迹,霎时消失,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看来是这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一路尾随已经被发现。元妡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既摆脱了她,那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回府。 至于她偷偷跟随的原因,元妡现在并没有过多心思的想知道,总之和那名男子脱不了什么关系就是了。 子时已过。 寒风在深邃的夜中更加肆虐。 坊中各户紧闭大门阻挡风雪,生起炉灶抵御严寒。 此时,平昌坊正中最大的宅邸元府内,刘申等一行随从跟着前头的向公子步履匆匆进了内院。 随从们停留在院门回廊外等候,向公子则推开朱漆院门,一人走了进去。 “是元妡?”内院书房中,有人满目惊诧从椅上起身,双手撑在面前的伏案上。 此人正是元府当家家主元达铭,人过中年,在岁月的积淀下沉稳干练、坚决果断。 他将元氏一族在短短十四年之间,由异域他国商人一步步立足于大旻帝京锦城之中。开衣行,置当铺,贩粮食,通商路…生意遍布众多领域,成为敛全国财富的商业大賈。 游刃驰骋于商海之间,威严竖立于全府上下。 近年来,朝廷汇集四方商人力量,有心加以笼络,元达铭因此在朝中也领一官职,算是有了官场势力为后盾。 此时的元达铭乍一听到消息,也有些抑制不住的诧异,冷静下来之后又慢慢坐下,“元妡去见昱王,难道是去告诉他元府要对他动手的事?” “可能只是巧合。”向公子站在桌案前道。 “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元达铭声调微扬,露出怀疑的目光,“芜城呐,依你看,元府经营坊市的事是不是元妡走漏了消息?背叛咱们元府投靠昱王的人会不会是她?” “这件事真相如何,芜城尚不敢妄言。”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不过以小姐平日的作风,不像会做出这种事。” “也罢。”元达铭紧张的面色缓和了一些,目光仍旧警惕,“不管是不是巧合,就算是对全府上下若干人等有个交代,元妡也再不值得被我们信任。” “是。”向芜城低眉道。 “通知下去,就此撤手。”元达铭摩擦着手中的青白玉扳指,“此次行动失利,短期之内是不能再动手了。”他叹一口气,“对了,埋伏现场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向芜城摇了摇头,“老爷放心。” 元达铭轻轻阖上眼,挥手对向芜城做了个退下的指示。 元妡迎着满城飞雪赶路,一身银袄狐裘半湿,长卷的睫毛上沾附少许晶莹雪花。 等她站在元府高大白玉门前时,已是一身落拓。 叩门数声,却无人来应,立于门前久久,她只得不住往手心呵气来抗拒寒意。 ‘哐——’一声府前大门开启,元妡抬眸之际,看到的是一袭单衫前来开门的向芜城。 “多谢。”元妡心下还是有些感动,柔柔叮嘱,“天气冷,多加件衣服。” 向芜城开门的手一颤,语气却仍冷似数九寒冰,“你今晚出去干什么?去替别人遮风挡雨?” “什么?”元妡其实早已习惯向芜城对她冷漠的态度,但自己刚刚才心软关怀他,不料此人丝毫不领情,一时也有些恼意,“我出去当然是办正事。” 向芜城用冰冷的目光瞥着她“下次再回来这么晚,没人给你开门。” 元妡懒得搭理他,径直向内院走去。正在懊悔自己方才拉下脸面的举动,对于这种不知冷暖的人,她就不该滥用同情心。 “你最好现在去书房。”背后向芜城冷冰冰的声音随风传来,元妡甚至打了个寒战。 丑时已至,元妡暗自思忖,父亲一向严控时间就寝晨起,从不轻易打乱,若此时还在书房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元妡想起汪洋半吐半藏的话,心上感知不妙。便先去了小厨房,取出一些亲手做的椒酒,酒塞打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她满意的用小酒盏装了一些,想着父亲喝下后,心情能舒畅点。 可等她进了内院书房才知道,今日的情形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 元达铭的私人书房中,依然灯火通明,且聚集了乌乌泱泱一大家子人,除了向芜城和大夫人外全部到齐。 二姨娘和三姨娘端坐在房中的花梨木椅上,大少爷和三少爷则分别立在她们的身后,丫鬟小厮们和管家阮利陆续垂头站在一旁。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只在元妡进门之时将目光一齐投射过来。 元妡迎着这许多目光,只感到似铜墙铁壁重重压在身上,她只得更加谦恭地奉酒上前。 元达铭接过酒盏,低头呷了一口,方才抬起眼皮环顾四周,最后将眼光停留在元妡的身上,“这样,家中现在交到你手上的生意你先放一放,让你大哥接手。” “这是为何?”元妡一时不解。 “以前是为父考虑不周,才让你太过劳累。”元达铭放下手中的酒盏。 “父亲。”元妡唤道,“我并未说过……” “你是否说过不重要,外人的眼光才重要。”元达铭打断她的话,眼光含些凌厉,“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背后说我元家家门不幸,子息无能,才让你一介女流在外奔波,整日抛头露面。” “就是啊。”垂手而立的大哥元兆尧就势接口道,“妡妹,你这样不是把我们兄弟置于流言蜚语之中吗?” “对!”稍小的三弟元阿图飞快补充道,“受伤的是我们,你当然觉得不重要。” “父亲不是从来不看重外人的评价吗?”元妡并不理睬她两个一贯喜欢给她找事,在父亲面前嚼舌根的兄弟。 “何况……他们如何能真正了解我们元家的情况。”说完,她斜斜看了一眼身侧两个对家族生意丝毫不顶用的兄弟。 “人言可畏。”元达铭一字一顿,“我从未否认过外界对经商者评价的重要性。”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父亲?”元妡扬眉问道。 “以后你就跟着方家小姐多多醉心于诗词歌赋,或是针织女红也好,生意上的事,你就不必插手了。”元达铭又露出一贯雷厉风行的神色。 “对!”元阿图不甘心地接话道,“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吗,看看你从头到尾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他撇嘴,“满身的铜臭气。” “三弟。”元妡悠悠开口,“我是一身铜臭气,你就是一身公子哥的不争气。” “你!”元阿图怒不可遏的指着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元妡反问道,“你堂堂九尺男儿,文不能武不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整日一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样子,还练成了一肚子小家子气。” “老爷!”坐着的三姨娘忍不住滴滴唤道,“你看她把我们家阿图说成什么人了。” “有气别对着你弟弟出,没个做姐姐的样子。”元达铭口气凛冽,“好了,你先回屋吧。” 元妡一时灰头土脸,可又不敢公然反抗元达铭下达的命令,心里自然不满自己五年来苦心经营,左右逢源,才渐渐做大,做到名利双收,做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意,就这样被父亲轻描淡写一句话,给了那个可谓对生意一窍不通的大哥。 丢弃了自己在众同行和下手伙计面前营造的脸面形象尚且不说,就怕自己的心血努力将会被元兆尧败个干净。 元妡攥紧了拳头,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想办法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自己的底线,绝对不能让步。 第三章 窃窃私语 元妡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红漆木房门的那一刻,几步开外离开内院书房的元兆尧和元阿图,正悄无声息地用锋利眼神步步追着她,直到亲眼确定她回屋,才收回自己监视的视线。 “恭喜大哥了。”元阿图先作了一揖,紧跟着又呸了一口唾沫,“这下收了她的权力,看她还怎么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 “三弟莫要高兴的太早。”元兆尧神色不明,“好事来的太突然,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咱们管他是什么情况。”元阿图眉梢眼角有藏不住的喜色,“父亲不是说了吗?是她自己不守妇道,在外丢我们元家的脸。真是想不通,父亲当初怎么会把家族生意交给她。”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元兆尧心里总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担心,又问道“三弟,听说今晚是向芜城先进的父亲房门,片刻后父亲才召集我们前去。你说,会不会是他对父亲说了什么?” “是吗?”元阿图一脸恍然,忽然眼珠子一转,“对了,下午的时候向芜城领着刘申他们一队人出府了,还是偷偷摸摸走的人最少的偏门。”他露齿一笑,“一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怕人发现。不过……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刚好在那扇门外的凉亭中。” 元兆尧心上一沉,有一万点疑问呼之欲出,可又不能在弟弟面前露了马脚,惹他起疑,于是故作轻松地移开话题,“三弟那时候去偏门外的凉亭,一定是去见小玥娘子吧。” 元阿图嘿嘿一笑,“还是大哥了解我。” “三弟既然这么喜欢她。”元兆尧含了几许揶揄,他这个堂堂元家的三少爷竟然被一个青楼女子迷的不轻,难怪父亲不待见他,这要传出去,不免又是一场笑柄。不过,此时对自己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借此套牢他的好事。 思及此,元兆尧继续开口,“不如我这个当哥哥的帮你去父亲面前要了她?” “大哥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元阿图说着,撩起衣袍就要下跪,“其实我早就想去求父亲了,只是……大哥也知道的,父亲一向不喜欢我,我去求的话,父亲多半不会同意,说不定又要骂我一顿。其实我倒没什么,就是委屈了小玥。” 元兆尧急忙扶住他,“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对了,向芜城他们出去的时候没发现你们吧?若是他们先告到父亲那里,说你和她早就私下定情,我再去求的话,可就不容易了。”元兆尧装作一脸忧色,实是不着痕迹的套弟弟的话。 “他们不会发现的,他们一出来就急忙向西走的蓉林街,根本没向东边的凉亭看一眼。”元阿图一口咬定。 元兆尧背后虚虚冒了一把冷汗,心上开始推断最坏的结果:刘申是父亲花重金从帮派请到府里的江湖杀手,平日里一直领着外院闲职,只在元府遭遇危机等关键时刻出手,当然必要时也会替家族完成些复仇敌家、恐吓对手之类的背地勾当。不过,一般稍大的生意人家都得有通吃黑白两道的本事才能在商海中立足,毕竟有了江湖势力作后盾,才得以更好地周旋于各个层次的生意场,才有进一步壮大自身实力的可能。因此,在元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中雇些江湖杀手供家主差遣指派,元兆尧一向觉得再正常不过。 但若是今日下午,连一个刘申都不够执行的秘密任务,还带了向芜城出门,那就一定是什么他们非常重视却又极为有难度的大行动。会是什么行动呢?又会是哪位大人物,竟需要父亲如此费劲心力? 元兆尧拼命转动脑子,元阿图说他们一出门就急忙向西走的蓉林街,既是从平昌坊离开,又是向西走,那么唯一的去向就只有锦城九坊中的天阙坊了。可他们今晚去天阙坊做什么呢?总之,绝不可能是去看万国灯会的……难道他们正是想趁着人多混乱,借此在那里动手?这样就算他日遭人发现,嫌疑凶手如此多的密集人流现场,再精细的线索也必然中断。 况且,今晚可能会去天阙坊的大人物,他倒是真的知道一个。 他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好! 元兆尧在揣测中越接近真相,心里就越慌乱起来。 “三弟啊。”元兆尧定了定神,心上已经有了一计,“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父亲更快的接受小玥娘子。” “大哥有什么好办法?快告诉小弟。”元阿图忙不迭问道。 “今日是上元节,虽然此刻已至丑时,但你若能赶在天亮前将小玥娘子接到府里来,我和你二娘再帮你们向父亲讨个尾年的彩头,这件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元兆尧伸手掸了掸弟弟衣袍上的灰尘。 “可是……我私自将小玥接入府,父亲不会责骂我吗?”元阿图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怎么会呢?”元兆尧开解弟弟,“三弟你想啊,正月十五这一天正是各亲朋好友来我元府走动的日子,你们若挑着这个时候一同跪在父亲面前求他成全,再加上我们在旁为你们尽力言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亲怎么可能会拒绝你们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壁人?”元兆尧观察着弟弟的神情,末了,又加上一句,“谁会在世人眼前做棒打鸳鸯这等遭人诟病的事呢?” 元阿图满怀期待,“大哥说的也有理,料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父亲也不好拆散我们。” 这边厢元阿图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小玥即将成为自己过门的新妇,脑袋被欣喜冲昏,拼着一股脑的热血冲出了元府大门,直奔小玥所在的青楼而去。 反观他身后的元兆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嗤笑着看向元阿图飞奔的身影。 他这个弟弟,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三言两语就上当受骗。不过正好,先让这个傻子为自己探探路。 元兆尧屏住呼吸丝毫不敢眨眼,一直在注视着元府四周,不放过哪怕是任何一点的响动。 渐渐的,与身旁暗沉的房墙屋檐融为一体。 而回到自己房中的元妡,现下正不停地来回踱步,吹灭了好几盏让她感觉直直刺上双眼的灯光,心里还是烦闷不已。 父亲一向信任重用自己,也看重自己在商业上的天赋和能力,怎会莫名的就收了自己的权力,不再让自己触碰生意场上的事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元妡静下心来思前想后了一番,觉得自己如今到这地步似乎冥冥中都与那人脱不了关系。那个神秘奇怪、难以捉摸的男子好像总有哪里不对,但自己一时又说不上来。 元妡的思绪回到了半个多月前,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要好好回想一番。 第四章 回忆初遇(1) (1)年末营生 那是元日前六天,绍仁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五。 当所有女眷都在家忙着裁制新衣,挑拣首饰,准备迎接新年之时,元妡作为掌管着元家一半生意的大忙人,须得赶在这几日,亲自去手下的钱庄、酒楼、商行各处走一走。 一是因为每年到了年尾,来的客流人数剧增,各店的订单都要翻上好几番,最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若是无人坐守,只怕要忙中出乱;二是因为一年的生意到了头,帐本上的收入、支出都要清算,入超还是出超要得出的一目了然,什么东西的销量最好,什么东西滞销严重,都需要打理人上心观察,才能在变幻莫测的商圈中找到未来市场需求的趋势和方向,从而练出比别人超前的眼光,这对生意人来说尤为重要;三是因为快到年节,各路人马都会赶前来拜年送礼,这都需要元妡亲自迎门拜谢,再准备回礼。 至于拜谢时到底该感激涕零的鞠躬,还是不卑不亢地点头示意;准备回礼时到底应该礼重于人还是轻礼聊表情谊;亲自迎门时到底应该真心接洽还是假意逢和;脸上的表情到底应该多给对方一分尊重与敬意,还是趁此时机告知抢过自己生意、断过自己门路的对方,自己不容小觑的实力,让对方不敢公然与自己为敌……如此这般小事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不过区区,但在商海大族之间就关系着脸面,特别是竞争伙伴之间的明争暗斗、不甘示弱都会体现在这一来二往之间。而这其中的分寸元妡自认只有自己拿捏的清楚,不放心交给别人。 迎着朝阳,元妡略略梳妆,穿了一件素雅的家常冬装,踏上了从蓉林街驶向西边四坊的马车。 西边四坊分别是长乐坊、天阙坊、渔歌坊和乐章坊,这四坊与东边专属于住宅职能的四坊不同,被用来作为游乐和商贸的聚集地。这里商铺多如牛毛,集市数不胜数,常常大街之上人不得顾、车不得旋,且一天十二个时辰不会中断持续开放,白天自是人马络绎不绝,夜市也照样是千灯万客,通宵开场,是锦城最繁华富裕的区域。 纵观全城,西边的四坊与东边清河坊、永沐坊、平昌坊和丹泽坊这四坊,坊与坊中街道依次相连,首尾相接,成菱形架构,再多一条蓉林街贯通东西天阙坊与平昌坊。 这些共同构成了锦城名扬天下的九街八坊,是百姓眼中锦绣成堆、千金散尽之地。 元妡还未靠近天阙坊,因人流如云,密拢不散,只得弃车前行。 元妡跟身边的管家阮利开口道“每一次来天阙坊,都会被眼前这繁茂之景所震惊。” “可不是。”管家弯腰打着哈哈,“天阙坊近一半的商铺都是咱们家的,小姐经营有方,能不繁茂吗?” 一片和煦阳光打在元妡身上,娉婷容颜恰到好处,“我可不敢抢父亲的功劳。” “老爷自然是元府生意场的起家人。”阮利继续憨笑,“但这些年经营下来,我看小姐的见识魄力丝毫不在老爷之下。” 其实自从元达铭领了朝中职位以来,一朝成了王廷官员,用于府里商路置业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这五年间,他一点一点地将经营权交给元妡,由她全权打理一部分元家的生意,而元妡也在重重磨练间迅速上手,用自己独特的一套经营方式,于变通中开拓道路,将元家的商业上升到了另一个新高度。 元妡并不反对阮利对自己的这句评价,她为元家做出的贡献,世人皆知,没有谦虚的必要。 “今日也该让汪洋陪同小姐才是。”阮利一只大手挡住了一个快要挤到元妡身前的路人,“这小子最熟悉天阙坊,他在的话,就可以带小姐走尽量人少的道路了。” 话音未落,元妡立马咳了一声,吓得阮利急忙住嘴。 “以后不要提及汪洋,他的身份不能暴露。” 元妡一行人先去了天阙坊正中的临春楼,这个黄金地段的大酒楼,是元家名下占地面积最大、投资最长久的商铺,与其成正比的,是它为元家年年带来的巨额利润。 元妡在跨进店门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门前镶嵌的两块巨大金丝木板,其上一左一右遒劲有力的字写的是大气的十字对联‘聚五湖四海、品天下闻名’。其实元妡早就想把它换成更通俗、更喜庆、更接地气的‘低价消费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健康美味’,奈何她这一超前的观点没人认同,大伙一致不同意,认为这样会拉低酒楼的档次。 没办法,她只好作罢。 她一进酒楼,刚落坐,眼尖的小二就发现了她。 “小姐来了。”立刻捧着茶水上前。 元妡微笑接过,环目了一圈酒楼四周,果然称的上‘生意兴隆’四个字,还没到饭点都快座无虚席了。 诱人的酒香、菜香冲盈满楼,又顺着窗口飘荡开去,十里长街上的人恐怕都要垂涎三尺吧。 “小张。”元妡记得每一个伙计的名字,“我让你们春节期间仍开门营业,大伙有没有不高兴的?” “不高兴的倒是没有。”小张诚实道,“只是大伙儿都挺想家的。” “其实元家倒也不是差这几天的收入。”元妡咔嗒一声敲着木桌,“而是一个人气的问题,一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气,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被别人抢走,所以千万不能中断,明白吗?” 解释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小张自会向店内所有伙计转告她的意思。 对待这些下人们,元妡一贯有自己的方法:不能太高高在上,但也不能太过亲近,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不能太过傲人,但也不能贴心贴肺的什么都谈。 “是。”小张躬身应答。 “大家辛苦一下。”元妡放柔了语气,“想回家的,之后可以轮休告假。” “谢谢小姐。”小张满含感激。 “去忙吧。”元妡点头示意。 待小张重新投入店内的工作后,她又朝身后的阮利挥了挥手。 阮利前倾附耳,听见元妡道“回头给每个人发三倍的红包。” (2)可疑人士 晨光熹微,懒洋洋的照在人头上,似在呼应锦城舒适悠闲的氛围。 元妡离开天阙坊,自榆林街朝长乐坊行进。 长乐坊,顾名思义,乃是身心愉悦、轻松欢乐之地。 既有青楼红袖笑语盈盈;又有美食小吃眼花缭乱。此间滋味,叫人来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不过,此时的元妡可没工夫作为一个游乐者停下脚步来观赏美景,尽情地享受时间。进了长乐坊,特别是靠近坊市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得格外谨慎。 “元姑娘,我们家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位站在坊市门口的少女,着一身长裙,声音婉转。她伸出纤臂,遥遥抬向坊市东南角一处高耸的楼台之上。 元妡顺势看去,有白袍男子正手扶栏杆伫立其上,高处的大风扬起他净白一色的衣角,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能将整个坊市之景收入眼底。 元妡和管家阮利经由该少女带领走上通往高台的楼梯,这座楼台乃是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成的,因而不似坊市中其他建筑刚经过翻修后崭新的材质,它是采用的普通木质结构。 但这座小楼却出乎意料的经年不摧,在无数日晒雨淋之下,仍岿然立地。 现如今,是整个坊市之中唯一的高点所在。 元妡上去后,停在那白衣男子身前福了福身,“好久不见,陆公子。” 陆公子,陆柏舟,陆府三代一脉相承唯一的当家少爷。 陆府和元府一样,是经商起家,纵横于商道数十年的名门大户。 而陆柏舟又和自己一样,年少时就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双肩载的是家族盛衰不明、荣辱不定的未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妡与陆柏舟其实很早就相识于生意场中。其实不管是游走于各势之中,还是周旋于各方之间,元妡都打心里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公子敬佩赞叹。 “虽然多日未见元姑娘,但姑娘的音容样貌早已刻在舟心中,一颦一笑不敢忘却。”陆柏舟转身,拱手于胸前回礼,“就好像日日相见一般。” 说罢,又朝他身后的少女招了招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冠玉风姿与温和儒雅的气质不似一名商人。 少女很快会意,拿来一卷鹅毛席帘,铺在地上,请元妡入座。 元妡并不着急坐下,而是缓缓走向陆柏舟双手靠着的栏杆旁,同样将目光放置到下方喧声闹天的坊市之中。 “我说你怎么改建了坊市中所有的地方,独留了这座旧楼台。”元妡轻巧一笑,“原来,你是为了登高看景。” “看景只是一方面,这座楼台的好处可不只这一个。”陆柏舟拉过元妡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不知你发现没有?” 元妡站到陆柏舟先前的位置,再重新往下一望,这才发现大有玄机。四周景象较之方才所见敞阔亮堂了好几倍,若非亲眼看到实不能相信。 元妡刚想开口询问是怎么做到的,就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坊市之中,所有建筑的材料都是采用的琉璃瓦,这种材料轻盈透亮,一旦有光照拂,便会立即反射亮光且聚集到焦点处。如镜面一般,将坊市中每个人的肢体动作,甚至细微神情,都清清楚楚的印到站在高楼特定位置上,注视人的双目之中。 “果然好处不少。”元妡了悟,“只消站在这里,便可观千人、晓万事、控大局,监视底下之人的一举一动,想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吧。”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他们,你偏说成我是监视他们。”陆柏舟的眼角眉梢都揉进了笑意。 “何来保护的说法?”元妡旋即问道。 “有任何的欺瞒作假,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有任何的贪图利益,哄抬物价,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有任何的聚众闹事,我可以第一时间善后。我在这里,就可以杜绝物欲熏心,巧取豪夺之事的发生。”陆柏舟语调和缓,仍旧笑看向元妡,温言道“这算不算保护他们?” “若真如此,当然算。”元妡抿抿唇,贴近陆柏舟后,压低声音与他交耳小语,目光却移至旁边角恭敬侍立的阮利身上,“看到那边的管家阮利了吗?父亲美其名是让他跟在我身边保护并相助于我。其实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来监视我。老头子总是担心我在外胡来,违了他的意。因此,阮利不过是父亲安插的一支眼睛罢了,他有了这个身份,我再怎么不耐,也得每时每刻把他带着。”元妡叹息一声,又道“你看,世人是不是都喜欢为自己专恣无理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午后明净的日光化开冻霜,坊市各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如珠落地,又一滴滴地落到陆柏舟的眼里,晕染了他眼中不事雕琢的素面女子。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余一朵严冬临寒而开的梅花,暗暗淡淡的娇嫩颜色,却有撩人的芳香。 陆柏舟伸手替元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散发,挽了碎发到耳后,元妡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 “你呀。”陆柏舟倒不甚介意,含几分无奈的笑,“你若早说,我寻个由头让他不跟着你便是。” “何必呢。”元妡婉拒道,“过了这一时半刻,他还不是得跟着我。” ‘我’字尚未说出口,元妡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瞳骤然一缩。 陆柏舟很快察觉她微动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人,什么来历?”元妡抬手指向地面与楼台正对的西北角,一辆巨大载货马车的方向。 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马车,面朝坊市正门,背靠坊市各家商户,款款停在坊中大路上。 马车周身的驼色漆,在日光下耀眼异常。其上四角高高翘起,悬挂而下的铜铃纹饰着花鸟飞禽的图腾。拉车的马虽只有一匹,但其体格魁梧,是以奔腾千里著称的越影,此刻,被缰绳勒紧停下后,它正发出长长的嘶鸣。 从外形样式与马的品种可知,这是帝京之中显贵人家平日外出拉人用的马车。而在这里,它的主人却舍得用这么昂贵的马车来装运沉重的货物。 站在这辆马车旁的,是一位褐色宽袍的男人,他的腰间别着护身短剑,除了一双如鹰般警醒的眼露出外,全身其余各处都被落脚披风和帽笠遮的严实。他人将中年,仍不改健壮有力,正在徒手把马车上堆载的众多货物利索卸下,分开铺陈在就近的地面上。 而他的身侧一年轻男子正负手立着,白玉抹额,面容俊逸,一袭墨色长衫随风翻卷,穿着暗沉单调却难掩气殊高洁,直叫周遭之景黯色。 “他有什么问题吗?”陆柏舟也注意到了那男子。 “他恐怕不是一位单纯来卖货的商人。”元妡通过她多年观人事的经验得出。 “何以见得?”陆柏舟疑惑。 元妡并没有很快回应陆柏舟,现在至她眼前需要她考虑的是另一件事:这座近期新开的坊市,名义上是陆府的私财,是陆柏舟一个人投身运营的产业。但其实,这中间也有元府在背后暗地里的经营。而这经营,是不方便见天日,不能为世人知晓的。 也正因如此,元妡每次靠近坊市,都会小心慎重数倍,不让人留心到她,不让人得知她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知晓她与坊市的关系。 而至于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如今的元达铭已是朝廷命官。虽说自他领命入仕以来,朝廷并没有明令剥夺他经商的权利,也没有因此收了他因商业致富的家财,可从他步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做生意发家的商人。 他既需要为国尽责,就不能有多余的时间,再插手商海中买卖交易之类的琐事,整日盘算着如何一本万利;他既需要为主尽忠,就不能再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赚取自己国家和百姓的钱财。 不能一方面领着朝廷俸禄,另一方面还吃着府中商路经营而得的利润。这样落在百姓眼里,会说他带偏了官场远离利欲的风气;落在官员同僚眼里,会说他有了官场职位还不够,还要发展自己的商道势力,着实野心不小。 所以,元达铭现下最好的做法,不仅不能再充实自己的商业圈,还得逐步缩小自己涉及的领域,不时放弃一些原有的生意。 其实从元妡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在她眼里,朝廷给父亲授官的真正原因,不过是看中了元家的经济实力,想以此拉拢元家,好在兴军、治国、振民、建设等该用钱的地方有免费的钱源可用。 不过,既然父亲已经一顶官帽扣上了头,被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朝堂。那么这件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后果就是惨重的,毁了父亲的官运不说,连元府都可能朝不保夕。 更何况,元府插手坊市修建、营业之事,元妡也只是从父亲表意不明的模糊态度里推断得出的,再加上元妡自己内心的看法,父亲应该还是想继续暗中扩大自己的商业实力,好在风雨晦变的官场中给自己留一条有相应资本的退路。 虽说有阮利这条可以让她传递消息给父亲的渠道,父亲也会从阮利那里得知她正着手坊市经营的举动,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任何反对的消息流出。但这毕竟不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指派给她的事情,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变数,也让元妡不能真正安心。 她得时刻留心着可能对自己、对坊市、对元府构成威胁的人,就比如眼前这个明明不是商人,却要装作卖货商人混入坊市的男子,实在是目的不纯。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元妡向陆柏舟断然道“他的载货马车,其实是载人马车,再怎么高大宽敞,再怎么沉重受用,他的底座设计也只会考虑人能够舒适安坐,因而是稍稍倾斜的。即是倾斜的表面,但凡精打细算的商人,谁会用它来置放贩卖的货物。一是不能直直堆放,限定了载运的数量;二是货物在颠沛的过程中很可能滑落损毁。你再看他的马匹,虽说一看就是品种优良,日行千里的越影马,但细看马匹的脚底,根本就没有配相应的铁蹄踏,又如何能日行千里?怕是走不了多久,马儿脚掌的皮肤,就因摩擦脱落,鲜血淋漓了吧。”元妡有条不紊地续道,“这马很明显不是拉长途货运的,那你看他卖的东西,是万里外的昱州才产的毡帽,那他的东西不是靠这马车拉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毡帽这种初秋就有需求的商品被他放在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才出售,丝毫不考虑利润问题,你这个商人会这么干吗?”元妡说着,眼角上眄,眸光转向陆柏舟。 陆柏舟的眉头越听越紧,未己,招手示意一直侍候在旁的少女上前,肃然道,“怀灵,去调那名男子的入市记录。” 但凡在坊市做交易的商人,在进入大门之前,都会有人前来核查你的商品,记录你的身份,查验无误后,你方得到资格进入坊市。 这套严格的门禁制度正是陆柏舟设定的。在此时,算发挥了它独特的作用。 “我先下去看看。”元妡直觉上光查坊市记录,恐怕还不足以得知那名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和其进入坊市的目的,保险起见,还是自己亲自前去探探虚实的好。 (3)突起争执 她正要举步下楼之际,‘呲——’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利器具入肉的声音腾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激烈突兀的争吵与刀剑撞击的打斗声。 “不好了!”先前被陆柏舟派去查找坊市记录的少女怀灵,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来,满脸惧色,“有一个自称是殷王殿下手下的人和方大公子打起来了,他们还刺伤了方大公子。” 方大公子,方明晨,是元妡的好姐妹方钰苓的哥哥,也是方府的大少爷,更是大旻皇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大儿子,从王侯将相的宅邸出生,可见身份之显贵。 而殷王殿下自不必提,乃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二皇子关垣,这人既自称是他的手下,能接近王室的人,想必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那么,这二人在坊市之中动起手来,甚至还伤了人,几近闹出人命,就是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待元妡和陆柏舟抛下手头所有的事,火急火燎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 数名黑衣下属跟在一位宽袍金靴的男人身后,那男人面目森冷,手持锋利长剑,剑尖上还沾着几点血珠。长剑指向的方向,方大少爷方明晨瘫软在地,胸口没剑三分,血流不住涌出,染了一地刺眼鲜红,空气中散开浓郁的甜腥气味。 而方明晨的身后,几名粗壮汉子眼神凶煞地盯着持剑男人和他的一众手下,衣衫残破不堪,领口被刀刃挑开,身上还留着泥土和尘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占上风的恶斗。 “还不快带方公子前去就医。”陆柏舟高声吩咐那几名跟着方明晨的汉子。 “我不去!”方明晨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他们敢伤我,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位贵人。”陆柏舟放弃了从方明晨处入手尽快结束这场惨烈争斗的想法,转而面朝那位持剑男子,“不知为何要在舟的坊市中出手伤人?” “你就是坊市的主人啊。”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这方家的公子不长眼,竟看中了殷王殿下想要的东西,还不愿放手。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陆柏舟摊了摊手,“不知殷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持剑男子将剑柄递向身旁的下属,扬起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嵌有玉佛雕像的金边颈链,“就是这条颈链,我家殿下早前就看中了,方大公子却一心想要夺人所爱。” 元妡在后方定眼一瞧那条颈链,看其上的金樽玉佛雕像,像是伽尼国的佛教圣地菩那罗才有的东西。这条颈链能将玉佛完美嵌入并融合于金丝,应该是当地大师的独特手笔,然后再不远万里迢迢地运往大旻锦城。 现下的坊市之中,估计也只有这一条珍贵非凡的颈链,这无疑给陆柏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我看不如这样。”陆柏舟语声依然沉稳,“这条颈链就由贵人亲自带给殷王殿下,说起来,殿下能看中我坊市的东西,实乃舟之荣幸,不过今日确是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若是殿下有空,改日舟一定登门赔礼。”又伸手一把扶起方明晨,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方大公子想必也不是有心要与殷王殿下过意不去,只是一时心中喜爱乱了分寸,不如舟以个人的名义派人跑一趟伽尼国,再重新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玉佛颈链,改日送去方府。” “不行!”方明晨不知哪里来的劲力挣脱掉陆柏舟,丝毫不理解陆柏舟想方设法保护他的苦心,大口喘着粗气,“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 “依方公子的意思,我们家殿下看中的东西,难道还要让给你?”宽袍金靴男人又重新拿过森然锋利的长剑,刃尖又再次指向方明晨。 元妡心底幽幽喟叹,她早知陆柏舟这温和有礼的处理方式,高谈雅步的处理行为,放在眼前这一个脾气火爆,凶相毕露,一个自持身份不肯拉下脸面的二人面前是行不通的。 这持剑男子张口闭口都是‘殿下’、‘夺人所爱’的字眼,一看就是在指桑骂槐。 关于朝堂政治上的事,元妡多少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听说先前殷王殿下上奏请求将他自己的封地,殷州的邙山作为他亡妻的归居墓地。 折子还没递到执政王的手上,就被方明晨他老爹,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给驳回了。甚至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明明白白,丝毫不加以掩饰,一点不顾忌殷王面子的话,作为理由给驳回了。 其实殷王借墓地之说,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能隐约猜到几分。毕竟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情重意与亡妻故剑情深的人。 他无非就是打着一个幌子,将邙山发展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平时搞点组建组建私兵,训练训练军队这种暗地里瞒天过海的事。更何况,人家又是正儿八经的亡妻墓地,你外人怎好无事靠近?周围肯定都会被他光明正大的用兵圈起来,免得不干人等‘打扰’了他妻子灵魂的安息。这样一来,外人进不去,谁知道里面的私兵训练到多强大,军队组建到哪种程度了。 不过,这虽然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却没哪个真的无所畏惧到给他揭露出来,一是执政王也不是傻子,江山权谋这么多年,未必不懂殷王打的什么算盘;二是哪个皇子没有点自己的亲兵势力;三是既然殷王都敢提了,就说明一定做好了方方面面周全的铺垫,没准儿事先都已经取得执政王的同意了,只是等给个本过个流程罢了。 结果被方太傅这么一搅和,彻底泡汤了。执政王就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同意,有这么个大臣都给你把他的野心通透分明的放在眼前了,你也没法同意了,不然就成了赞许世人屯兵自重了。 但是,你这就算断了人家殷王的后路,人家殷王就算现在不报复你,以后能不给你找事?人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被你一句话断送了,谁能忍?就算殷王能忍,殷王的手下,所有掺和进这件事,出了一份力的人都能忍? 这种明着对峙,公开树敌的举动,朝野上下恐怕也只有英勇无畏的方太傅做的出来了。 所以现下,殷王的手下这是在拿方太傅的儿子出气,动不了老子,就动儿子,老子做的孽儿子来还,他老子夺了殷王所爱的邙山,他就替殷王夺了他儿子所爱的颈链,算是一报还一报。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些黑衣带刀下属和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元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装备整齐,下属带刀、领头持剑,一看就不是来逛坊市买东西的,多半是他们从什么渠道早已知晓了方明晨的行踪,知道他今天会出现在坊市,因此故意来找他挑事的。 至于成为争斗的导火索颈链。据元妡所知,方家大小姐方钰苓是信佛多年,方明晨多半是买给她妹妹的。 而殷王……从前无意听嫁入皇宫的姑姑说起,老皇不喜信教,皇宫上下人都以此为规绳矩墨,不信仰任何教派,对每一方尊奉的礼教文化都秉承中立的态度。她可没听说过大旻关氏王族的哪个皇室子孙信佛的,既不信佛,要玉佛颈链来干嘛?分明是借机生事,宣泄自己的怒气。 元妡刚开始还想着袖手作壁上观,不让自己和坊市中的任何人事,任何是非挂上钩。 但现下这种情形,一旦处理不好,陆柏舟作为坊市的负责人,是首一个遭殃的。得罪了皇亲国戚抑或是当朝权贵,坊市关门事小,他今后的生意都可能不好做了。若是事态控制的更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座坊市之时,有心人就会来查访蛛丝马迹。那么,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就可能被人捅出。纸包不住火,一手也遮不了天,元府暗中的经营难免有一日会被人知晓。 所以这件事元妡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得用自己的办法尽力平息糟糕的事态。 两权相害取一轻,自己被注意,总好过元府被注意。 (4)巧妙化解 “严大哥。”元妡上前朗然唤道,“可否给小女子看一眼那条颈链?” “你是谁?”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看她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殷王身前大名鼎鼎的第一护卫,谁人不知?”元妡笑的半真半假,“我想看看颈链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女子也算信佛多年精通佛理,只是想帮大哥看看这条颈链上的金樽玉佛是否真品,大哥应该也不想带一条假冒的佛教圣物回去呈给殷王殿下吧。” 持剑男人眼神中仍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摸出怀中的颈链递给了元妡,刚才只顾着一味抢方明晨看中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不是真品,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分辩。但就像这女子所说,总不能白费了半天的力气带了一条假货回去,惹人笑话吧。 “是真品,的确价值连城。”元妡握着掌中触手升温的上成玉质赞许道。 蓦地,她臂腕一挥,用劲一扔,趁其不备将颈链直贯到地上,“价值连城又有什么用,惹了两位贵人不高兴,它就是罪该万死。” “别——”方明晨大惊失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奈何也赶不上它下落的速度。 “啪——”玉佛颈链重重摔在地上,金丝崩断,佛像裂成两半,碎玉四处跳跃飞溅,叮当作响。 “你找死!”执剑男人青筋突起,狰狞的面目转向元妡。 “是它的错,不过我已经替二位贵人将它处置了,二位贵人宽宏大度,不必同它计较。”元妡收了温雅神色,凛然道,“倘若这件事传了出去,说起来我大旻王朝的两位贵人竟因为抢夺伽尼国一件小小的物什大打出手,别人还真以为我国荒蛮贫瘠,人人惦记着他伽尼国的宝贝。丢了我朝陛下的脸,叫人笑话。” 执剑男人听完元妡的话后眼光中含些许不自然,若真让厌恶佛道的绍仁帝知晓了他今日为抢夺玉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势必会给殷王殿下惹来麻烦。 他对着元妡口吐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执剑男人和其手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元妡正暗自庆幸,一转头见方明晨垂头丧气蹲在那,也顾不得伤痛,一瓣瓣拾起地上的碎玉,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就算我拿不走,也不愿毁了它啊!” 元妡一脸怒其不争,“你知道方钰苓喜欢什么东西想送给她是很好,但你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她心里,你们一家人的平安康健远比一条玉佛颈链的价值重要。” “将方公子好生送回方府。”陆柏舟指挥着跟随方明晨时刻保护他的几名粗壮汉子,正色道,“至于该怎么跟方太傅交代,你们应当清楚。” 元妡不再留意方明晨,关于善后的一切工作陆柏舟自会处理的干净利落,她一点都不用担心。 她将视线重新投放到茫茫人海中,先前拥挤到此处瞧热闹的人群中,除开寻常百姓,普通商贩,那个她早先就注意到的奇怪男子也闻声而来,且一直用一种似乎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情势紧急,她来不及理会,现在事情解决了,她就得把那个神秘的人找出来,不然恐心里不安。 元妡踮起脚尖,目光不住在四周穿梭,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刚刚她明明感觉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眼,怎么这一下子就不见了? “公子。”元妡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发现了那名白玉抹额,气度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声喊住了他即将离开此地的脚步。 “公子是昱州人吧?”元妡快速走到那男子身前,挡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脸上漾出和婉的一个笑来,“打扰了,我只是看公子卖的是昱州特产的毡帽,又戴着白玉额带,我以前和昱州人做过生意,他们都是像公子您一样的装束。” 年轻男子打量着眼前‘几句话打乱自己计谋’的女子,看她一身浅色冬装简约淡雅,浑身上下虽透露出花信年华的青涩柔顺,但处事手段又隐约有饱经世故的老练慧黠。 此刻她精致的面庞抬起,一对明亮剔透的双眸上扬,几分俏丽。 男子微抬俊目,像风起寒荒的深冬腊月,含了不容人亲近的生冷。 “姑娘好胆识,反道而行化解了两方干戈。”他淡淡道,“只是姑娘真的不怕稍有不慎引发众怒?” “公子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元妡好整以暇,“这座坊市的主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方才公子也看见了,形势刻不容缓,一旦事情闹大,我夫婿多年建立的声望名誉便会功亏一篑,从此名声扫地,那么日后他该如何在生意场中立足?”元妡紧紧盯着那男子,不放过他任何微变的神情,“公子不也是一名商人吗?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与陆公子情深意重,叫人钦佩。”男子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陈祀。”男子嘱咐一旁身着褐色衣袍,头戴宽大帽笠的中年随行者,道“取一些毡帽来送与这位姑娘和陆公子。” 说着自嘲一笑,冷峻眉目柔和了几分,“家乡弊帚特产,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礼轻情不轻。”元妡诚挚地弓了弓身,“公子下次再临坊市,就是我坊中尊贵的客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临近酉时,等最后一丝光线散去,扫荡席卷的就是浩浩飞雪、茫茫白气。 坊市中的商旅游人都意识到天将变、寒将至,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包袱准备离开,赶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家取暖。 “走吧。”元妡重新回到陆柏舟身边,捋了捋头发,“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刚刚吓死我了。”陆柏舟皱皱眉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不准你再冒险了。” “放心。”元妡安抚的语调倒像是在宽慰他,“我只是把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怒气暂时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且,他们不会无聊到同我这个局外人计较的。” 陆柏舟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了,你刚刚在和那名男子说什么?怎么那么久。“ 元妡望了一把昏昏冥冥的天空,“没什么。” 陆柏舟又重新掂量了一下,朝少女道:“怀灵,通知我们坊市所有的人,下次见到那名男子,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5)误入圈套 元妡回忆过往的思绪当然只停留于此,后头在坊市中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会知道。 正如她见不到那天日光消散后黑幕降临的场景,她就不能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去迎接风雨。 所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留心与猜忌是别人摸清她的秉性后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她不会知道一开始的偶遇就是刻意为之,那男子接触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更不会知道,在她和陆柏舟乘车离开坊市之后,坊市中还展开了一段重要的对话: 酉时已至,寒气渐逐逼人。 白玉抹额的年轻男子和他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两人仍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年轻男子一袭墨色长衫落满了雪花,他并不伸手拂去,仍由其肆意占领了他的肩头。 他静声不语,这座坊市的建筑材料都是用的上成精品,足见其修造者之财力;而结构布局也是错落有致,足见其构思者之能力。最为关键的就是那座楼台,虽地处东南角落,但占据地形高度优势,恐怕足可览全景,观坊中全民。 如此别具一格的一座坊市,其建成和运营,若说背后没有豪门贵族的支持,实难令人相信。 男子负手徐徐在坊市之中踱来踱去。 而此时那位名叫陈祀的中年男人,正一直左拐右转,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终于在中年男人堵了他的路时,他停止了走动,忍不住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去把我们的毡帽拿过来。” “殿下。”陈祀不解,“那些东西您还要来干什么?” “送去给我的二哥。”男子的嘴角微荡开一丝笑意,籁籁而扬的白雪仿佛也因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停止。 “殷王?殿下,殷王会要这些东西吗?“陈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怎么会想到把这些寻常百姓的廉价物件送给堂堂皇室的殷王殿下?这一手送出去,到底是在打殷王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男子却笑的笃定,“我送给他,他就会要。” “可殿下……我真的不想过去,那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们。”陈祀满脸难为情,眉眼都挤拢到一处。 “哦?”男子瞥他一眼。 “谁让殿下您非要架一辆载人马车来拉货,还不准我给马脚安蹄踏,不准我好好摆放货物,还要来坊市卖这种现在根本没人会买的东西。”陈祀开始诉心中积压的埋怨,“这不,所有人都被我们吸引过来看笑话了。” “这样正好。”男子继续负手踏步。 “啊?”陈祀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她的注意?”男子缓缓开口。 殿下说的是谁?要他的注意干什么?陈祀满腹疑团,但这次他并没有问出口。很多时候,自己都读不懂殿下的心思,猜不出殿下的用意。有些时候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无甚必要,只有那个叫方明源的小孩才真正懂得,真正理解。 虽然他知道,殿下一贯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和容忍。只是殿下毕竟是王庭天潢,身份高贵,所以他也不指望殿下能将他的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 因为更多的时候,殿下需要的是无需言语表达、无需行动指示就能明白他所思所想的人,就像那个十四岁的稚嫩孩童,虽然跟着殿下的日子不长,但总是比自己更能理解和协助殿下,这也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自己的愚笨,殿下却丝毫没有介意,还是将自己留在身边重用。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誓死效忠,来报答殿下之恩了。 “殿下。”陈祀回过神来,有些犯愁,“这座坊市需要监视起来吗?” “不光坊市,那名女子你们也要好好监视。”男子的双目中幽潭之色愈来愈浓。 “殿下为何要上心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陈祀不明白,殿下每日政务繁忙,而最近朝堂上的事更是让殿下日以继夜,无暇分心,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上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的身份可不止这么简单。”男子朗声道。 (6)真相浮现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丑时末刻。 元府内院女眷厢房中,摇曳燃动的烛火映出女子静默的身影。 未己,噼啪一声,灯花爆烈,元妡吓的一颤,身体猛然抖动的同时,也收回了漫长的陷入回忆的思绪。 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已经无所遗漏的回想了一番。站在今时今日的角度再去看当日当时的情形,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比如向芜城的那句‘去替别人遮风挡雨’自己起先还没在意,此时一想,实在是大有深意。 今晚自己去见的人,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依向芜城的意思,是自己保护了他,如果在他身边就等于保护他,那么对他动手的,就只有元府。 可父亲一向是步线行针,远虑持重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且必定事前揣度无疑,怎会无缘无故地取人性命? 难道是这男子已经发现了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可他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元府中有他的眼线?是了,今日之事,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眼线,认为是自己背叛了元府,泄露了元府牵涉进坊市经营的秘密,难怪父亲会气到夺了自己经商的权利却又没有一个可以明说出口的原因。 这下元妡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知道了具体缘由,就总归会有办法应对。只要想到了方法澄清自己,她有信心可以让父亲重新相信并重用自己。 不过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元府亲自动手? 元妡想到了汪洋塞给她的那只宫样金雀步摇,那只步摇是姑姑出嫁时的陪件,难不成汪洋是想告诉自己,姑姑、那名男子以及皇城,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男子来自昱州这一条线索是真的话,元妡已经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七皇子,昱王,关漌。 是自己的姑姑——宠冠六宫的元妃元婥君的养子。 是九重宫阙的王孙公子,也是沉浮风云的当朝皇子;是系九州天下的皇族血脉,也是承百年帝业的天潢贵胄。 对于昱王关漌,其实自己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只是从他人口中的评价才得以了解一二: 世人皆传昱王殿下自幼勤于学问,聪颖过人,才智见识远胜同侪。然身世凄苦,六岁丧母,认膝下无子的嫔妃元氏为养母。十岁被封为昱王,孤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封地昱州。十年来坐守一方百姓,革除积弊,减轻赋税;勤政爱民,御下宽和,颇得当地民心民望。听闻其虽有济世安民之才干,但近年来愈加淡泊权欲,有避世之心,不同于其兄弟早已卷入皇图霸业的争斗之中,只自诩为一世‘书卷文辞、平生相伴’。 元妡冷笑出声,若那名男子就是昱王的话,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当事情的始末真相清楚地摆在眼前,她虽然更多的是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但也有对自己大失所望的自责。 初遇那名男子之后,在正月初十这一日,陆柏舟书信给她,说那天坊市中那位来历不明的奇怪男子,派人来转达‘相邀他们二人在上元节一同游赏天阙坊万国灯会’的意图。 而当时的自己,心中因留存对这男子的猜忌,还想着再接触一下,看能不能从细枝末节处去探知他的来历和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神秘古怪的男子。 由此,才有了今夜天阙坊的种种一切。 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到得如今,把所有的经历去回想一遍,把种种零碎的线索连接到一起去推测事情的原委后才发现自己真被向芜城说中,一直在替人遮风挡雨,惹祸上身。 元妡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挫败感,这是她自十二岁开始闯荡商海以来,在无数奸佞小人的阴谋算计下第一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轻而易举躲过元府的追杀,又保住自己在元府真正眼线的昱王;这位不动声色用她来击退元府的杀手,又把她推出去顶替元府真正叛徒的昱王,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志趣高雅,不喜欲谋,对江山帝位没有丝毫求取之心的人吗? 元妡心中已然雪亮,看来传言就是传言,是无根之木,不足为据的。 第五章 诡秘心思 (1)拉取同盟 寅时已至。 不见一丝光明迹象的漫漫长夜,是滋生鬼魅魍魉,活跃牛鬼蛇神的时辰。 锦城千家万户酣然卧榻,睡意正浓,渴望用甜美舒适的梦乡来抵抗夜间百鬼众魅的侵袭。 而平昌坊中的元府大宅内,却有五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是守在房墙屋檐下注视着元府四周,不放过任何一点响动的元兆尧; 二是委身隐藏在花草丛中,目光先送了飞奔出门的元阿图后,又开始默默观察元兆尧一举一动的向芜城; 三是在内院女眷厢房中点灯冥想,理清前后思路,洞悉一切真相的元妡; 四是站在元府宅邸外,高阔灰白墙下一身宽袍金靴的执剑男人。 这男人正是当朝殷王殿下身前的第一护卫,严绪。 此刻严绪正心烦意乱地拍着脑门,一想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就气得跺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火爆不饶人,急怒上来必要找人算账的臭脾气。 若是自己当日能收敛收敛情绪、克制克制冲动,也不至于让殷王殿下和自己现在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了。 腊月二十五那日,坊市带了一伙人找方明晨算完账离开后,回到殷王府,自己本想着今日这个账算得不是甚有脸面,还被一个小姑娘给搅黄,也就没必要在主子面前邀功了。因此打算三缄其口,还警告手下的一众兄弟们守口如瓶,不准回去乱说走漏消息。 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竟有人送了一马车毡帽给殷王殿下,还是在自己赶回府之前就送到了。 他记得这华美昂贵的马车。当时路过这马车,首先被其主人舍得用它来拉载货物的阔绰行为震惊了一把。然后看见还有人卖毡帽这种早过了市场旺季需求的物品,又紧接着偷笑了人家一把,说怎么会有这种光有钱财却没有生意头脑的家伙。 没想到现在这一辆扎眼的马车竟跟着自己一路到了殷王府来,这是怎么个情况?严绪虽然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再向主子隐瞒今日坊市中发生的事了。 “蠢货。”严绪刚向殷王汇报完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以及这辆马车的来龙去脉,就遭到了殷王一顿怒骂。 殷王关垣勃然指着严绪,“谁让你们去找方明晨麻烦的?” 严绪知道主子是动了大怒,跪在地上,眼光只敢看向关垣的脚尖,“我只是看不惯那方家气焰嚣张的样子,替殿下鸣不平。” “本王用你替我鸣不平?”关垣气极反笑,蔑视严绪,“我说他昱王怎么会想到给本王送一马车毡帽来,原来,是来提醒本王他当时也在坊市之中啊。” “这是昱王送的?可昱王怎么会在坊市?”严绪将头抬高了一点,茫然的看着自家主子。 “本王还想问你。你是眼瞎了吗,连昱王在坊市之中你都看不到?”关垣此时真想一脚踹死这个笨头呆脑的护卫,“这下好了,若是方太傅为了儿子一本折子递上去,参本王不会管教下人,任由你们这些狗东西仗势欺人,又给了他昱王这么个远离党争,派系中立的绝佳目击证人,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王爷救命啊!小人一时糊涂。”严绪毛发森竖起来,慌忙间抓住关垣的衣角,央求道。 “糊涂?难道本王要为你的糊涂承担罪过?”关垣不耐烦地踢开他拉住自己衣摆的手。 “王…王爷,昱王既然可以做方太傅的证人,为何不可以做我们的证人?我们只需要拉拢昱王,告诉他投靠王爷的好处……”严绪的焦眉苦脸之上有了一丝企盼之色。 “要本王去拉拢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关垣露出鄙夷的神情,随即冷哼一声,“一个没有母家靠山,没有亲兵军队,待在封地十年,没有任何朝中势力的皇子,本王拉拢他有何用?” 严绪意识到自己的失语,立马改口,“昱王自然是比不上王爷的。”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跟恭维讨好沾不上一点关系,是实打实的真话。 殷王出生贵姓之家,母家姜氏一族,四代朝野为官,族中人丁皆授紫佩金。母亲位居从一品贵妃之位,祖父位居正一品太师之职,家族权倾前朝后宫,举国上下为其效力者不计其数。 因而殷王为太子位的呼声是众皇子中最高的,也是最为有把握的。 不过对于手下人来讲,效忠这样的主子,虽前途是光明可观的,但过程就是异常艰辛的。 就比如现在的严绪,不敢再去揣度主子无常的喜怒,只得将头埋的更低。 “话说回来。”严绪的头顶上响起殷王的诘问声,“你是怎么知道方明晨今日会去坊市的?难不成,你一直都在监视太傅府?” “小人没得到殿下的指令哪敢私自监视当朝太傅。”严绪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忙矢口否认,“我也是偶然听方明源那小孩提起他大哥在今日会去新开的坊市闲逛,替他们一家添置物件,我这才……” “方明源?”关垣抬高声调,一瞬间变了脸色,“好啊!好你个昱王!知道先前方太傅因墓地一事与本王不和,故意借此挑起我们之间的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主子,你是说…是昱王故意让方明源说给我听见,想诱我去坊市找他大哥出气,让方太傅以为王爷是因上次的事在报复他?”严绪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可是,他们同为方家的人,那小孩怎么会想着要害他大哥?” “同是一家人又怎么样,还不是看各自在为谁效命。”关垣似笑非笑道。 “既然如此,王爷,反正昱王尚不成气候,咱们要不要先动手除了这个祸害?”严绪做了个杀人不见血的手势。 关垣的目光像锐利的刀剑在出鞘的那一刻冒着冷气,“这件事哪里用的着我们亲自动手,不是有个现成的好帮手吗?” 元府宅邸外高阔的灰白墙下,严绪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腊月二十五,从坊市回到殷王府后,殷王大发雷霆叱责他的这一幕。 他昔日闯下的祸事所带给他的愧疚之感还在心间很难摆脱,就如同这件事可能引发的后果一样,会让殷王和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被他人拿捏住把柄后举步为难的状态。 当下,要想改变这种现状,扭转局面,就只有变被动为主动,抢先对方一步出手。 严绪呼出一口长气,重新坚定了下心志,将手中的利剑别至腰间,随即纵身一跃,从高墙外跳入元府的大宅之中。 (2)暗杀缘由 而此时的元府宅邸内,第五位心事缭绕,彻夜无眠的则是元府当代家主元达铭。 内院灯火通明的书房中,他正襟危坐于扶手椅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黑漆伏案,手中不停摩擦着一枚青白玉扳指,正如他的脑海中,不断在回味一桩事情。 这桩让元达铭这位见过无数惊涛骇浪之人都感到惶惶不安的事情…… 发生在十五天前的元日,正月初一。 每一年元日,元达铭都会携带家眷来到燃灯古寺,以元府的名义施粥布善,救济贫民。这一举,为元府偌大生意场赢来声誉名望的同时,也有利在朝为官的元达铭取得百姓的拥护和爱戴。 因此,每一个元日的行善义举都成了元府开年必不可少的大事。 林木掩映的幽深禅房之内,元达铭放下茶杯,朝元妡问道“一应物品都分发下去了吗?” 元妡点点头,“父亲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元达铭面色一转,“去向你的母亲请安了吗?” 元妡的母亲,正是元府的大夫人,也是元达铭的结发妻子,多年来,跟随元达铭背井离乡,东奔西走,由异域他国搬迁至大旻锦城。然而不知为何,在元妡十岁之时,狠心离开元家,独身一人来到这燃灯古寺削发出家,抛下一切世间牵挂,甘愿常伴佛祖青灯了此余生。 元达铭看着元妡低下了头许久未说话,心中明白了她的难处,安慰道“就算她离开了我们元家,但到底是你的母亲,她如今再次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是。”元妡得了父亲的指令,不再犹豫。 就在元妡离开之后,禅房简易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位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走了进来。 率先进屋的来者是宽袍金靴、手持长剑的严绪,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祥云锦服,腰坠龙纹玉佩的尊贵男人。 “殷王殿下。”元达铭看清尾随严绪而至的男人后,一惊非小,忙上前跪地行礼,“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 “元令使。”关垣居高临下睇视着元达铭。朝廷为元达铭特授的官职,正是户部下管京都商贸的六品令使一职。 关垣清了清嗓子,“本王这次来,是将一件要事吩咐于你,倘若做得好,本王就信你这些年来归顺本王的忠心。” “国无二主,臣无二君。元府既已认定替殿下效力,必当尽诚竭节以为主上。”说完,元达铭继续屏声息气地拜身稽首。 “你不必急着向本王坦诚。”关垣对元达铭的一番表露不以为意,对于他这种久居上位者,早已见惯了太多底下之人殷勤的阿谀奉承。 “其实说到底,这件事本王也是出于对你元府安危的考量才决定让你去做的。”关垣话锋一转,“不过,就看令使大人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但凭殿下吩咐。”元达铭起身。 关垣犀利的瞳仁微微一眯,“本王要你元府动手除掉一个人。” “谁?” “昱王,关漌。” “我朝的七皇子?”元达铭倒吸一口气,心上突突跳了两下,这关垣,怎么也想除掉昱王? 他掂量着道“殿下,这事非同小可啊。” “你慌什么?”关垣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一个羽翼未丰,势单力薄的小小昱王,你堂堂元府难道还拿不下?”他冷笑连连,目露凶光,“我这位弟弟,老老实实在封地呆了十年,没想到,刚回帝京才多久,就忘记本分盯上他二哥的位置了,先是抢了本王调查元府的差事,接着又想方设法试图加深方太傅与本王的嫌隙,敢在本王脚底下兴风作浪,当真以为本王奈何不了他吗?” “调查元府的差事?殿下,这是何意?”元达铭从关垣不经意透露出的消息中觉察到了一种兜头大祸到来前的风声,嗓音有抑制不住的发颤。 “前不久,皇叔不知何意,想要指派一名皇子暗中来调查你们元府,本王上奏自荐,本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回京加冠的昱王,也不知在背后使了什么劲,竟让皇叔转手将这差事给了他。”关垣言及此事,犹自戟指怒目。 “这种事,殿下为何不早跟老臣提起,也好让老臣在昱王暗查之前有个心理准备啊。”元达铭此刻的内心中有一种不能对人言的危惧恐慌。 这种恐慌是自他十四年前举家迁入大旻后就从未中断过的。也许其他人都不会明白执政王关炜为何会暗中调查他元府,他自己却是清楚无比的。 十四年前,那场腥风血雨、流尸漂杵的惊天惨剧;那个啸傲群雄、盛极一时的强大王朝;那个臣民勾结、里通外国的深密阴谋;那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的利益联盟。 这些种种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让元达铭这十四年来夜难安寐。 那位穷竭心计的执政王关炜,元达铭从与他联手合作之日起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毫不留情,灭掉自己这个知情人的口。 因此这些年来,他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拓展自己的门路,甚至不惜投靠殷王,以求得姜家的庇护,但不曾想,躲了十四年,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本王不是想着这差事给本王拿到手,再与你元府私底配合配合,随便调查几下交差就完事了,哪里会有如今这般麻烦。”关垣抚额道。 元达铭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早该知道殷王关垣是个大难来临丝毫靠不住的人,他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去保全下属,更不可能为了手下人的安危祸及自己的声名地位。 他之所以要抢调查元府的差事,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护元府上下周全,不让其他皇子查到元府登不了台面的勾当,他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元府这个家大财大的肥油流到别人,特别是他竞争对手的手上。或许对于他而言,只要别人得不到,那么他就算是自己亲手毁掉也没有什么值得痛惜的。 这一点,元达铭是心知肚明的,但是看破不说破,现如今,自己多少还得仰仗这位母家强势,世族显赫的殷王殿下。 “不知殿下可知晓,昱王究竟查到了些什么?”元达铭敛声问道,若真让昱王查到了些什么,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他元府。 关垣搓着手不停走动,冗杂如麻的事情让他感到烦乱不已,“本王就是觉得他已经查到了些什么,他引诱严绪去坊市闹事,说不定还有想借本王之手,让坊市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意图。若那日严绪真将事情做绝,杀了方明晨,不仅方太傅与本王就此成为朝中仇敌,就连你们元府暗中经营坊市的事,恐怕也会被人给查出来。再倘若你与本王之间貌合神离,你就会认为是本王故意闹事,想让人注意到你坊市,想将你元府暗地里的生意曝光,从而让我们主仆相互猜忌甚至反目成仇,这一招一石二鸟,厉害至极,我真是小瞧了这位刚至弱冠之年的弟弟啊。” 元达铭听完关垣的分析,更觉后怕。他知道,这次没能阻止昱王从封地回京,就必定有一日关漌会找他元府寻仇,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元达铭附和关垣道“依殿下的意思,昱王已经查到坊市背后真正的经营者和受益者是谁了,所以他才布下了这样一个局,挑拨我们之间的信任,再借方太傅与我元府之手不费吹灰之力对付殿下?” “不错。”关垣已经不疑有他,断然道,“本王甚至怀疑你元府之中有昱王的眼线,不然他这个常居封地的皇子是怎么在年前回京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我们与坊市之间的联系?又是怎么知道你元府一直在暗中为本王效力?” 元达铭再次撩袍跪地,俯身叩首,心中不断想起元府与昱王这十二年之间不为人知的恩怨。 良久,他一字一句果决道“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为殿下分忧除掉昱王,并找出元府中投靠昱王的叛徒。” (3)联手布局 ‘哐当——’一声,元府内院书房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元达铭停止了在脑海中对事情始末的回味,从千头万绪中脱身,又顿然被拉回现实,元达铭显的犹如大梦初醒般的迟钝后觉,直到眼前之人走进屋内,才有了一丝反应。 “严大人。”他立即从伏案前起身,上前奉迎道。 “殷王殿下对令使大人很是失望啊。”严绪开门见山道。 在一个时辰前,殷王关垣得知元府暗杀行动失败后,大发雷霆,派他前来质问元达铭。 “殿下与姜家竭力庇护你元府多年,如今到了你元府为殿下报效万一之时,可令使大人却连除掉一个人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严绪直视着元达铭,咄咄道,“让殿下是怀疑您元府的忠心呢?还是怀疑您元府的能力?这让殿下怎么相信之后能与您精诚合作,共谋大业?” 元达铭紧拢眉心,神情凝重,“请大人转告殷王殿下,有时候要除掉一个人,何须在外动手染上鲜血,朝堂之上本就是不见硝烟,排除异己的好地方。” 卯时将至,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像汨汨流淌的暗潮,各自涌动着每个人不可言说的心事。 “老爷,芜城求见。”元达铭的书房外响起向芜城平静的声音。 “进。” 向芜城进门后,先躬身向严绪示意,接着朝元达铭道“大少爷骑马从后门出去了。” “尧儿?”元达铭心头一滞,手上又开始摩挲着他的青白玉扳指,“他走的什么方向?” 向芜城如实答道“西北的密林街。” 元达铭‘碰’一声将手头的扳指重重搁在伏案上,“这个时候去密林街,看来是想到宁安大道上去等人进宫的马车啊。”从平昌坊离开,走西北方向的密林街,一路经过平民所居的永沐房和官员所居的清河坊后,就到了宁安大道,而这条大道是帝京之中一条专用于从外界直达皇城禁宫的道路,也是锦城中唯一能通往皇家九殿十二宫的道路。 元达铭面色沉冷,先前他故意当着元府上下一干人等的面,公开下令剥夺元妡经营府中产业的权利,一来是惧怕元妡真的是昱王的内应;二来就算她不是内应,如此做法,也可让真正的内应以为已经找到了替罪羊,可以嫁祸于人,不会再有谁怀疑到自己,从而放松警惕,于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就比如眼前,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急于想要去通风报信了。 “严大人,我想您可以转告殿下,我元府真正的叛徒也许就快浮出水面了。”元达铭噙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六章 操控全盘 卯时,破晓。 深冬之夜寒冷的气温回升,大地已近融朗。 帝京锦城的宁安大道之上,一辆金碧敞阔的皇家马车徐徐驰来,舆坐上高挂的四兽铜铃传出清脆高亢的撞击声,和着嗒嗒的马踏声愈响愈烈。 驾驶这辆马车的是一位眉目稚嫩的十四岁少年,着一身赤红短衫,发带吹散,衣袖鼓风,可他却并不在意,只一边肆意哼着歌,一边时不时的转头看一眼马车里闭目凝神的年轻男子。 “主子。”那小孩张口唤道,“您睡着了吗?” 话音刚落,车轮似碾过坚硬石子咯噔一声,随即整个马车开始倾斜不平,剧烈颠簸…小孩怕将车内的男子摔伤,急忙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来。 男子睁开眼,淡淡道“你车驾成这样,我睡得着?” 小孩听到此,不好意思地拍拍脑门,嘿嘿笑起来。 “昱王殿下。”正在他二人说话之际,一骑快马从后方飞速跃来,马蹄卷起尘埃,很快奔腾至眼前。 马上男人神情急切,大汗淋漓,一身黯黑套头披风招展于风中,显然已经追赶了他们许久。 “昱王殿下。”他继续拔高声调,焦炙呼唤。 马车中的尊贵男子用手拨开繁纹锦饰的车帘,在看清来人后,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如今元府风声正紧,你不该出来。” “看到您没事就好。”那男人立刻下马,解开长袍披风,上前恭身行礼,正是元府大少爷元兆尧。 “您放心。”元兆尧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缓了两口气道“我已经先让我三弟替我试探过了,现在元府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那位二妹身上,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元兆尧不禁为自己想到的这一招感到志盈得意。先前他故意以小玥为借口,骗得元阿图率先出府,他再躲在暗处小心观察是否有人正窥视着元府中所有人的举动,发现并无人注意到私自外出、行动异常的元阿图,这才放下心底的戒备,急忙出府来传递讯息。 元兆尧又一脸羞愧难当,叹了口气,“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父亲竟然想对您……还好您没事,不然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大旻王朝的七皇子,关漌。 他抬起双眸,神色无澜,“无妨,元兄不必自责。” 元兆尧得了他的宽慰,不禁感慨起来,“近年来父亲只怕是老糊涂了,做的事越来越荒谬,心思也越来越难猜测,就好比今晚,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就突然收了我那位二妹经营府里一切生意的权利,转而交到我手上,也不知是福是祸呀。”元兆尧干脆把心底这些惴惴不安的事全都吐露了出来。 “其实本王倒有个疑问。”关漌把玩着手中的玉石,“元府偌大的生意场为何会交到一个女子的手上?” 初晨的微光透过掀开的车帘款款打在他身上,他一身紫金朝服华贵逼人,眉目似浸在清绝无尘的日光之中。 “您也觉得奇怪吧。”元兆尧想起这么久以来,一直被人压上一头的委屈,一时激愤起来,“也不知她给父亲灌了什么迷药,竟让父亲将元府大小生意都交给她打理,由得她一个外姓人这些年在我们元家指手画脚,嚣张跋扈。“元兆尧更加不满地接着道,“对了,说起来您还不知道,其实我这位妹妹,她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流的也不是我元家的血,她只不过是当年大夫人从外面抱回来为了招弟的一个野种。” “哦?竟有这种事。”关漌停下了手中的把玩,一双俊目泛起不易察觉的水纹。 就在这倏然之间,他心底的最后一层朦胧疑惑也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正是因为她不是元达铭的亲生女儿,不是元家血脉的孩子,元达铭才会将暗地经营坊市这件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刀在颈上的事交给她。倘若真有一日出了事,也大可推到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身上,不让元府受任何连坐牵连。 不过,想来元达铭为保元家的良苦用心,他的儿子们是通通不知了。 “好在如今她马上就要失势了。”元兆尧的语调里有抑制不住的暗喜,连连道,“我便可以趁此时机在府中立威,将元府名下所有的产业通通收回到我手里。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充分利用元府的实力,更好地协助殿下了。” 关漌心知眼前之人将一切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但也懒得去拆穿他,仍目蕴笑意,闲散道“如此,本王便静候佳音了。” 元兆尧前脚刚策马离开,后脚那赤衫小孩就忙不迭钻进马车里。刚才趁着主子与元兆尧说话之际,他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早晨母亲为自己匆忙出门准备的糕点。 此刻一擦嘴巴,张口道“主子,您花了这么多力气保住他这个在元府的眼线,可这个傻子却丝毫不知,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值得吗?” 关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半晌开口,“愚笨之人也有他的好处。” 赤衫小孩露出满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您会将陈祀叔带在身边。” 言毕,他却沉默下来,仿佛有心事一般不停转着衣服上的钮扣,他知道主子现在对他小小年纪的聪颖过人很是欣赏,可是…可是万一他长大后,变笨了怎么办? “元府一定已经注意到他了。”关漌决然开口,适时打断了小孩天真的胡思乱想,“派人盯住他,以后不准他再私自靠近我们。” “那不就是说……”小孩有些瞠目结舌,“主子先前为保他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 “本王若是将全部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早就一败涂地了。”关漌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自若。 “哦,我明白了。”赤衫小孩重重点着头,顿时明白了主子的计策,“主子在元府一定还有其他的眼线,所以元兆尧根本不重要,主子一开始做的也不是让元府的小姐来保元兆尧,而是让元兆尧来保真正的那个他。” 第七章 崭露头角 上元时节,皇宫四处锦缎高挂,明灯高悬,日光照射其上,更见金角红檐灿然夺目。 远远望去,一如九重琼楼巍峨雄壮,不似人间。 皇家样式的马车驶完古老狭长的甬道,在乾元殿外的宽阔广场上刹住脚。 关漌下了马车后,经由宫人带领步上楠木凿刻的阶阶石梯,朝乾元殿走去,赤衫小孩则独自留在原地等他。 “哟,这不是我七弟吗!”一道朗亮的声音从侧方响起。 关漌转身朝其行礼,淡然开口,“二哥。” 关垣逆着光大步走来,带着高傲的神情和睥睨一切的目光,“七弟与你二哥是越发生分了。” 他故做遗憾地叹一口气,眼眸却像尖锐利刃一般地刮着关漌,“还记得小时候,你我兄弟同吃同住、如手如足,何等亲密无间。可如今,最爱的弟弟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越来越不把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了。也不知,是不是早将你二哥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了。” “二哥说的哪里话。”关漌迎上关垣凌厉的目光,一派轻松地含笑道“昱州风霜十年,漌儿最想念的就是二哥了。” 关垣蓦地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说起来,关漌从十岁起就远离帝京,常居封地,十年来镇守昱州,隔绝朝中各脉系,无任何党派势力。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姜家幕后的操控,而对于背地里的这一切,看样子,关漌是早已了然于心,那么自己,也就不必再做这些兄弟情深的表面功夫了。 “五帝这样说,二哥就放心了。”关垣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是日后的所作所为,切莫让二哥痛心呐!” 皇城禁宫,乾元正殿。 管弦丝竹不绝于耳,轻歌曼舞谈笑生欢。 如此高殿壮景,正是执政王关炜宴请诸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群臣同庆上元佳节的举朝盛会。 这场举国权贵欢聚一堂的大型盛会,将从辰时而启,直至酉时而终。期间,所有受邀官员和众皇子们将陆续到场,乐饮三爵,共赴良宴。 大殿正中的高台之上,端坐的是当朝的执政王关炜,也就是大旻皇朝绍仁帝的亲弟弟。 七年前,绍仁帝在梓阳行宫游乐时,突然发了一场罕见的重病,这病来势汹汹,竟药石无效,宫中上下御医束手无策,纷纷断定为膏肓之疾,一时王朝之主危在旦夕。经一夜一夜的痛苦挣扎,终捡回一条性命,然重病虽好,身体已是大不如前,病痛缠身,得日日靠人参补丸吊着才能勉强度日。熬过这一大病,老皇倒是将一切俗世追求看了个通透,悟出一个道理:大抵是自己年轻时为了这一生帝愿,手握刀刃、身沾鲜血,作下了太多的孽,才有了今日的果。思量再三,决定不再执着于坐拥江山王权这一条路,遂将王朝的治国大权交到关炜,这个他最信赖的弟弟手中,自己求得一个心安的同时也得了悠闲清静。 在这七年间,绍仁帝放下了一切帝王权力,关炜经手治国自然就没遇到任何束缚,两位治国者都在先人创造的盛世之上再度开辟,百姓也没受到任何变权的影响。 同时,关炜的治国之能在一日日的凸显,正如他的地位在一天天的稳固,他的个人势力在一点点的遍布朝野。可以说,如今的他,除了皇帝的名号外,拥有一个帝王所有的一切:自己一手栽培的亲信、一手扶持的军队、一手策划的治国方略、一手打造的官僚体系。甚至大旻当朝,很多人只知执政王而不识绍仁帝。 正因如此,此时高坐在乾元殿上位的关炜,虽未着龙袍,未戴龙冠,但流露出的却是一个帝王的霸气从容、指挥若定。 他正微眯着眼,冷冷俯视着下方不停在席间游走,于各官员之间不断敬酒回礼,热切交谈的殷王和献王。 这两人心里动的什么念头,打的什么盘算,他又岂会不知,想趁着今日这宴会多多拉近与朝臣的距离,为自己的党派寻求更多的人际来源,暗中壮大自己的一方势力。觊觎之心如此急不可耐,也不看看现在这上方坐的是谁。 反观昱王关漌,从进殿后就寻了个人少且不显眼的散席落座,然后一个人静静喝着案前摆奉的美酒佳酿。似对周围的一切热闹喧嚣默不关心,对他兄弟们一番深含野心的行为毫不在意,只低眉敛目看着手中玉质透明的杯盏。 关炜的眼神在落到他身上时,略略隐了些寒意,随即嘴角一勾,拂开衣袍,做了个招手的动作,高声唤道“漌儿,你过来。” 关炜话音刚落,整个大殿蓦然安静了下来,殷王和献王也停下了手中敬酒的动作,和在座所有人一样,将诧异的目光投到关漌的身上。 关漌倒是没受这些目光的影响,淡然起身,恭敬上前向关炜行了个礼,“皇叔有何吩咐?” “漌儿今年已满二十,既行弱冠之礼,今后也是我关氏一族顶天立地的男儿了。身系皇室血脉,自然也要承担皇室重责。你便留在帝京,帮皇叔为这九州疆域,万里国土分忧吧。”关炜的语气中有如帝王一般不容人质疑的决断。 此话一出,满殿群臣都一惊非小,他们知道,一股新兴势力即将注入帝京。而这股势力,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得到执政王的认可与扶持,这对帝京现有的格局将带来很大程度上的冲击。这意味着,皇子中不再只是殷王和献王两虎相争的两大阵营,也许未来,逐鹿九州,争夺四海的战场上将会多出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那么,大旻皇朝百年后真正的主人是谁,也将多出几许变数。 大殿中,所有已经明确表意自己追随与效忠者是谁的一众朝臣们,大都有些慌了阵角,纷纷将着急无措的眼色递向自己的主子,探寻着他们能给出的些许反应,好对付眼前这一始料不及的突发状况。 “恭喜七弟,终于可以留在帝京了。”五皇子献王关佶倒是率先回过神来,头一个朝关漌道了喜。他的唇角漫开一丝笑容,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只有冰冷的寒光泛起。 殷王关垣却是连一个假意的笑,一句违心的祝贺也装不出来。他的双手在袖底紧攥成拳,心中自有千万个不忿。他姜家苦心经营多年,才绊住了一个可能对他的皇位有所争夺的对手,难道就凭执政王一句话,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昱王就此入驻帝京,入驻朝堂,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即将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一大阻碍,即将与自己同争这皇权天下而无动于衷吗? “皇叔倒是提醒侄臣了,七弟已经长大了,咱们可不能再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关垣起身上前,似是有所回忆般朗声道,“说起来,前不久皇叔交给七弟的差事,侄臣看七弟就完成的很好,不仅学会了明察暗访,还习得了笼络人心。就比如说方小学士,我们都知道他虽小小年纪,却是个性格怪癖,不易交往的人,而且一向很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达官显贵,觉得我们爱势贪财,光食俸禄不为民排难,还经常下笔讨伐我们。而七弟你就不一样了,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觉得你与我们都不同,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你谋划、为你效力。” 关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慢慢走进关漌,一脸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样也好,与太傅府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想来日后为我大旻皇朝,为皇叔治理这九州国土便更得心应手,操纵自如了。” 关垣口中的方小学士,正是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小儿子方明源。方明源生于书香门第之家,自小便研读诗书,才华过人,八岁时以一首《名士论》轰动帝京,其中的一句‘锦城自古多名士,谁与同道论风流’更是广为流传、家家争唱。 也正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名声在外,前途不可估量,这才得以被大旻皇朝的学士院破格录取,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学士。 此时,坐于殿中的正二品御史大人张席间得意地笑了笑,他家主子刚刚这一番话说的极厉害。看似是对这位已经长大成人的昱王赞不绝口,实则每句无一不是在点示执政王这位昱王并不可小瞧,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年丧母,孤身离京的弱小孩童。你若是因为觉得他现在一无所有,只能全心全意依附于你,所以扶持他,那你就错了,他可以初到帝京就得到方小学士的相助,焉知他的背后不是已经得到了堂堂太傅府甚至朝中更多人士幕后的支持。你放他这么一位刚从封地出来就不安分,急于想要发展自己一方势力的人来帝京,究竟是来帮你分忧治理这王朝?还是来替你分权夺走这王朝? 二来,自家主子前不久在坊市与方家大公子方明晨结仇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若是方太傅为了儿子受伤的事耿耿于怀,想在执政王面前参殿下一本,那么昱王这个多半已经与方家有所勾连的人证也就做不得数了。 关垣话里话外已经点到这个程度了,关炜又怎会不懂,“如此说来,漌儿与方学士走的很近吗?”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此时正在殿中就坐的方少游立马起身,小心谨慎道“犬子年幼,兴许只是与昱王殿下聊得来,若是他有任何逾规越矩之举冒犯了殿下,老臣一定严加管教。” “漌儿有何解释吗?”关炜虽是在向关漌问话,但其眼神却是在大殿上所有人的身上扫视,不放过他们任何细微变动的神情。 “侄臣并无任何解释。”关漌沉稳道,“侄臣只知与方学士之交乃是君子之谊,恬淡如水,不沾利益。” 他垂下眼睫,乌黑的阴影投到脸上。 其实从殷王关垣的口中说出他与方家可能存在着背后的勾连开始,他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不再去做过多解释,干脆就让关炜信了方家会在暗中相助于他。因为他知道,关炜不会因此而疑心甚至反感于他。现如今,姜家在朝中的势力与日俱增,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相互呼应,光靠一个献王是不足以制衡的,关炜的地位迟早有一天会受到其威胁。所以眼下有人逐渐有实力与姜家抗衡,可以分担掉姜家一部分的精力,关炜又怎会存心打破这一局面。 他想要的,无非是各个皇子实力相当才能将争斗永远的延续下去,才能让他这个执政王的地位永远稳固。而一旦有人独大,下一个目标就必定是他这个舔居皇位且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位置的皇叔了。 再者,关漌多少能猜到,关炜想要指派一名皇子暗中调查元家,一定事出有因,他多半是想着手对付元府,但又不便明着公开动手,只好找一位有能力、有手段的皇子私下抓出元府的把柄,再由这位皇子将把柄搬到台面上来,他才好顺着这个缘由依法秉公处理。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位强干势盛,有所威望的皇子助他,而自己刚从封地回京,根基尚不牢固,现在朝堂之上甘愿为他效忠的人几乎没有,可谓势单力薄。先前是自己用了一些计谋才让关炜将调查元府的重任给了他,但如果自己要长久地保住这一差事,并从这件差事中取得关炜的信任,就必须要让关炜认识到自己不俗的实力,相信自己的手段和筹谋一定能将这件事办好。而一心为公,不涉党争的方家,想必应该是关炜眼中对自己最好的帮手。 “真是助主子一臂之力的好哥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方明源,两手扒在乾元殿侧方的窗格上,踮起脚跟,耳朵紧紧贴上窗纸,将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敢管束他,便任由他肆意在殿外偷听,任由他喜不自胜地喃喃自语。 第八章 制衡之术 “太傅啊。”大殿中又响起关炜凛然的声音,带着不可侵犯的语气,“令郎小小年纪就能凭一身才学入仕学士院,想必定是太傅教导有方。”他顿了顿,“漌儿今年刚及弱冠,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依本王之见,就让令郎跟在他身边也好,可以时时监督规劝着他。” “还是王上考虑的周到。”方少游连声应答,他知道,这便算执政王当众默许方家同昱王日后的往来,当众支持方家效力昱王了。这下他私下和昱王到底有没有勾连,怕是百口莫辩了;他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为昱王效忠,怕是也由不得他了。他为了保护儿子所做的牺牲,就是从此以后在所有人的心中,他与昱王殿下就是同一个阵营的人了。 “对了,漌儿。”关炜又重新看向关漌,严峻的眉目温和下来,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前不久皇叔交给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若是遇到了难处,大可向你二哥寻求帮助,你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帝京替你皇叔办事,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定是你在昱州学不到的。”他方才当着关垣的面,认可了关漌在帝京发展自己的势力,算是给了关垣当头一棒,必定引起了他的不满,此刻倒是可以拿他一直想要但自己一直未曾松口的差事安抚安抚他。 这些帝王贯用的御下之术,他早已使用的得心应手。 关垣正气得发抖,他先前那句话本是想点醒关炜,让他对关漌多几分防备之心,谁知竟成了自己推波助澜,生生送了个方太傅给他,这口气怎能忍的下去? 而此时,听到关炜有意将调查元府的差事重新交给自己,他顾不及心底的怒火,立马集中精神再一次尽力争取,“多谢皇叔称赞,对于这件差事,侄臣自认凭一身能力可以应付自如,只要皇叔愿给侄臣这个机会,侄臣很乐意相助七弟。” “好。”关炜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像隔世而观众生的统治者坐于高位,可以轻易的猜测底下所有人的心思。 “这件事若是能得到二哥的相助,必定十拿九稳了。”关漌抬起沉渊似的双眸,模糊笑了笑,“其实漌儿在跟进这件事的时候,几次因为人微言轻,说不上话被人忽视,无法调动相应人手,拿不到相关实据,又没有送的出手的金银财宝打通上下关系,经常被诸多限制束缚手脚,干预行动。” 他平淡的眉目中有隐隐的墨色晕染,“可二哥您就不同了,光凭这些年在帝京打下的根基,做起事来,就比弟弟我容易的多。更何况,二哥还有个声势显赫的母族在背后支持,做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有二哥在,实是我朝之幸。” “胡说。”关垣心知不好,急切打断他的话,拔高嗓门斥道,“我朝的官吏怎会因为你没有金银财宝而限制你的行为?更何况,你初至帝京,就算有人不识你的身份也是情有可原,如此琐事,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关垣咬牙切齿地说完后,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一时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自从关漌接下了调查元府的差事,他就提前用金钱疏通了各个有关部门,并向相应人士打好了招呼,让他们不要配合关漌的行动,并尽可能地给他更多的掣肘,好让他完成不了任务无法交差。可眼下,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不仅被人看了个精光,还公然拿到所有人面前说,他又如何不像站在看台上被人生硬撕开包裹严密的衣服后恼羞成怒的小丑。 不仅如此,关漌的话细细想来还大有深意,仿佛在说自己以及母族的势力已经遍布朝野,威权盖主。‘做什么都轻而易举’这句话,怕是又要让多疑善变的皇叔放在心上再三权衡了。他肯定又要思量自己不断争取这件差事背后的目的:是不是想趁着调查元府之名将元家这个肥油收入自己囊中?一旦引起了皇叔的猜疑与忌惮,这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十有八九又悬了。怪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别让关漌轻轻松松一句话将自己大半努力付之东流。 一旁的关漌含笑不语。他知道,刚刚关炜故意旧事重提,把已经明确表示过交给自己的差事当作诱饵去安抚关垣,给他一点希望,无非是想挑起他们兄弟之间更加激烈的争斗。既如此,自己便遂了他的意,这才说出了那些言语之间激怒关垣的话。 至于关炜究竟会不会将调查元府的重任交给关垣,想来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而关垣,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关炜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把暗查元府的任务给他,因为他根本就是要凭借元府与关垣暗中不法利益勾结的罪证,将他们两个拦路虎通通去除。 “咳——”高坐于殿上的关炜清了清嗓子,大殿中所有人立即停下了与同伴的窃窃私语,“本王方才想起,先前已经有几件事交由殷王去办了,想必殷王一时也忙不过来。既如此,相助昱王的事,便容后再议吧。”他肃然道。 寒晖的日光打到殿中恢弘壮观的宫廷壁画之上,画像上盘踞的四大神兽狰狞獠牙、面目可怖,有着凶煞的外表和森然的锋芒。 似在提醒着世人,庄严肃穆之下藏着怎样的阴暗心思,鬼魅算计。 “恭喜殿下,我爹日后就是您的人了。”关漌刚寻了个醉酒更衣的由头踏出乾元殿,一袭赤红短衫的小孩便像掐着时间一样施施然行至眼前。 “你又偷听了。”关漌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之人。 “从此以后我、我爹和殿下您,咱们仨就荣辱与共,福祸相依了。”这人乐滋滋地掰着手指头,似对这样的现状很是满意。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凭聪明才智算计了他爹一道的方小学士,方明源。 “你这么摆布你爹,小心他踢你出族谱。”关漌凉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现在是不敢了。”方明源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头子精的很,执政王都发了话,他明面上还不得做出讨好我,讨好殿下的举动啊。” “我看未必。”关漌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别高兴的太早。” 方明源在心里不认同地哼了一声,心想自己的老爹我不了解谁了解? 一抬眼,才发现关漌早已丢下自己走出老远,于是高声朝前呼喊,“殿下,你去哪?” “平阳宫。” 第九章 母子对峙 皇城后廷,平阳宫。 碧瓦朱甍,垂帘深卷。 宫殿正中,一只巨大的官窑香炉终日焚香不断,将缭绕的青烟充盈满室。 元妃元婥君斜靠在躺椅上,鼻尖虽闻着今日一早宫人们就熏上的安神甜香,心绪却久久难平。 她人虽处深宫,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宫外,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都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得知,这也是所有后宫妇人得以在宫中生存的必需技能。就比如几个时辰前,元府暗杀行动的失败,她也是第一时间得知的人之一。 想到自己为这件筹谋许久的暗杀行动也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将自己的养子,昱王关漌上元节的行踪完完整整地透露给了自己的哥哥,元府家主元达铭。 可就算所有人都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就算这个计划制定的再完善再周密,这次行动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眉头紧拢,使劲地咬着牙,想除掉他怎么就这么难?她不解,从小到大试了多少种方法,无论是下毒还是暗杀,最后都能被他无比幸运的一一躲掉。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再次逃脱元家布下的杀手一路从昱州平安归来;看着他将要一步步立足朝堂;看着他终有一日会因他亲母的死找元家报仇而无力阻拦。 这一切,究竟是天命使然,注定刀剑病魔进不了他的身?还是他真的心机深重,寻常的机关算尽都伤不了他? “娘娘。”元婥君的贴身侍婢珍佳上前通报道,“昱王来给您请安了。” 元婥君倒是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会被人兴师问罪的不安感充斥上心间。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烦闷道,“本宫现在不想见他,让他回去吧。” 可话音未落,便见昱王关漌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派气定神闲道,“多日未见母妃,儿臣心中挂念,特来问安。” 这下元婥君倒也不好再说什么,脸上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来,“吾儿有心。” 她吩咐一旁侍立的婢女,“珍佳,看茶。” 被唤作珍佳的侍女很快奉来了煮好的茶水,将白瓷茶碗递向关漌的时候,不知怎么,双手一滑,茶碗顺势落下,眼见里面滚烫的茶水就要溅到关漌的身上…… “嘭——”茶碗重重一声摔成几瓣,散落在几步开外的地面上,煮沸的茶水从其间渗出,正顺着地板上的缝隙缓慢流淌着。 席案前沉静而坐的关漌慢慢放下了一把挥开茶碗的手臂。 “奴婢该死,任凭殿下处罚。”珍佳立刻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关漌并未计较,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本王倒也无妨,只是伺候娘娘时可要当心了。” “连开水都不能烫伤吾儿,吾儿真是命大啊!”元婥君眼见关漌又躲过一劫,不甘的怨气继续在心头滋生蔓延。 “儿臣命大不大,这么多年母妃还不清楚吗?”关漌收了嘴角的笑意,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本宫…本宫怎会清楚……”元婥君一时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关漌的目光紧紧逼视着元婥君。 殿中氤氲的香气熏的他眼中水雾蒙蒙,“我在一日,便可保母妃一日平安,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母妃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存活多久呢?”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元婥君不敢看向关漌的眼睛,用锦帕擦了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哆嗦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了你们兄妹俩的命,若是没有我,你们能活到现在吗!” “母妃不必多想。”关漌换上了温言口吻,“儿臣只是想提醒母妃,如今在这皇城之中,只剩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您相信他人就是害了儿子,也是害了您自己。” 关漌走后,元婥君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上,双眼直楞楞地盯着前方,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作孽!作孽!” 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四年前,绍仁元年的那个冬日,也是像如今一般严寒刺骨的时节: 绍仁元年的那个冬日,对于元婥君而言,是个铲除掉后宫异己的大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与自己的哥哥元达铭早已筹谋布局了大半年,为了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为了让绍仁帝相信那个灵阳宫中的异国公主背着自己与另一男子有着苟且下贱的奸情,他们买通了灵阳宫所有的奴仆和侍卫,精心制造了一场虚假的好戏,让正巧踏入宫中的绍仁帝当面撞见了这对十恶不赦的‘奸夫**’。 于是,眼见为实的‘真相’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无从辩解;一向温和的帝王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也让她惶恐不安;相关人等全部诛杀一个不留的冷血旨意更是让她始料不及,因为她还有一双乖巧怜人的小儿女。 她冒死进谏,跪在大雨中求情,希望以自己一条贱命换得他们平安康健。 但世事有时就是残酷的不会如人所愿,哪怕曾经与她浓情密意的恋人亲手将她处决于剑下,也无法减轻这个翻脸无情的帝王此时对她的厌恶。 哪怕是曾被护在帝王膝下,备受恩宠、人人艳羡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也无法躲掉暴刑处死的悲惨结局。 元婥君像往常一样闻着宫人熏上的安神甜香,半倚在躺椅上。 她的内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除掉了这个分担掉帝王最多恩宠,对自己地位最有威胁的女人,自己便可以高枕无忧,安然度日了。 当时的她不曾想到的是,那位异国公主的小儿子,年仅六岁的关漌会无所畏惧到,在当时那种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孤身一人直闯她平阳宫。 “让他进来,我倒是很好奇这小孩现在还能对本宫说什么,希望他不会做出这个时候来找本宫求情这种愚蠢的事情。”她冷笑连连。 六岁的关漌在穿过回廊,越过亭阁,朝平阳宫走去之际,一遍遍的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不要慌乱、不要畏惧。 刚刚他匆匆赶去父皇所在的太极殿见了最后一眼已经血流而尽,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他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冰冷的痛感蔓延进五脏六腑。 而尚存一息之气的母亲慈爱的抚了抚他的脸颊,用最后一次温柔的话语告诉他,“不要哭,要坚强,要保护妹妹。” 不要哭,要坚强,要保护妹妹。这句母亲在世对他最后的一句嘱咐,他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完成。 他冷静下来,细细思考。现如今,能救自己和妹妹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 “元娘娘。“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擦干眼角的泪珠,双手紧紧攥成拳,眼神坚决的不像一个孩童,“儿臣从今往后,愿认元娘娘为亲母,恳请元娘娘收下儿臣的这份心意。” “这倒有趣。”元婥君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凭什么这么自信自己会接受他的心意?“说说看,凭什么觉得我会认你为亲儿?” 六岁的关漌拖着尚且稚嫩的嗓音,可清亮的双眸之中,翻涌的却是浓云般的波折,“世人都说后宫之中母凭子贵,子母相依方可永沐皇恩。元娘娘没有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娘娘比起来难免孤立无援,儿臣也刚刚失去自己的生母,即将一人无依无靠。但倘若娘娘认了儿臣为子,在这深宫之中就算是有了可以相互取暖的亲人。儿臣自小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孝为先,知道对待亲母应当嘘寒问暖时时关怀、尽心竭力分忧解难。总之一句话,从此以后,儿臣一定将您视作自己的生母,为您做为儿应当做的一切。” 元婥君被这一番‘肺腑之言’戳中了心思,没有儿子,在这后宫之中就等于没有未来的保障,就意味着在皇帝驾鹤之时面临无可避免的陪葬命运,这是元婥君暗藏着的最大的恐惧。 而此时,有人心甘情愿做自己的儿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可以让自己在皇帝死后依然尊贵的活着,享受属于太妃的荣耀。这对于她这种深宫柔弱女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元婥君若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动心,那真是假的。 事实上,她心底迫切地想答应了眼前的这个小孩,但她还是得先压抑住这种情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必须要先问个清楚。 “不过你要如何向我保证,你从此以后会彻底忘记你真正的生母,把我当成你唯一的母亲呢?”元婥君扬声问道。 “皇后她……她不顾天家颜面,竟与卑贱的凡夫……苟且,儿臣…没有这样的……生母。”六岁的关漌强忍住喉头的哽咽,每说一个字都感到一把锋利的匕首正一刀刀地刺在心上,刺的密密匝匝,刺的喘不过气,刺的剜心割肺。他紧紧地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几欲沁出血来。 他知道今日的痛,是为了保住妹妹,是为了完成母亲最后的交代,是为了他日还母亲一个清白,为母亲报仇雪恨。 他知道从此时此刻起,今日的痛将伴随他长长久久的岁月,他会将今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而无能为力的自责和认贼为母的屈辱深深烙印上心头,时时提醒着自己血海深仇绝不敢忘。 哪怕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像浑身盖上了厚重枷锁的囚徒夜夜逃不掉被火烙熔心的下场。 “很好。”元婥君很是满意小孩这样的回答,她蹲下身子,抚摸了一下小孩的额头,温声道,“你可以改口唤母妃了。” “母…妃。”六岁的关漌瘦小的身体微微一震,这两个字此时喊出犹如千斤之重压在心口。 他顿了顿,“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是想说让本宫一并养了你的妹妹吗?”元婥君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孩现在想求什么。 小孩果然点了点头。 元婥君倒是有些迟疑,自己养他尚算有些道理,但养一个小女孩对自己有何益处? 这时一直静立在旁,默默观察一切的婢女珍佳悄悄走到她耳边,小声道“娘娘,我看倒是可以把他妹妹接来,有她妹妹在您手里,生死由您说了算,就等于有了掌控他的筹码,他才会对娘娘您更加死心塌地啊。” “去将你的妹妹接来,日后就养在本宫膝下。”元婥君打定了主意,“不过,本宫可要先同你说清楚,倘若之后你做出了任何不忠于本宫的事,你妹妹,便是首一个遭殃的。” 就这样,关漌从六岁起成了元婥君的养子,在满十岁被封为昱王去昱州之前,一直养在元妃的身边。 而当元婥君的哥哥元达铭得知这件事后,他的想法却和元婥君完全不同。 “家妹好不容易才除掉了皇后,却又把她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倘若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的杀母仇人是谁,处心积虑地想要报仇,该怎么办?家妹给自己留下如此大一个隐患,岂不是灭一狼养一虎吗?”元达铭不禁气急,开始斥责自己这个无甚主见的妹妹。 元婥君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着实不能在自己的身边养这一头随时会爆发的猛虎。 为今之计,只有听哥哥的话,狠心在他找元家寻仇之前把他杀掉。 于是从关漌六岁到十岁之间,元婥君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想着怎样悄无声息把这个隐患除掉。可关漌却一次又一次的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硬生生活到了今日。 元婥君长叹一声,小的时候费了多少功夫都除不掉他,如今他长大了,怕是再也动不得他了…… 午间和暄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平阳宫的每一个角落。 一条幽敝的小径之上,两条人影被日光拉的修长。 “方才一壶开水,没将殿下烫着吧?”珍佳有些担忧的询问道,随即又苦笑了一下,“娘娘总是这样,从不放弃任何一次可能让殿下受伤的机会。” 负手而立的关漌神色似乎有些倦倦的,对于这种事,他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次,早已经习惯了。 “佳姨,上次的事你做得很好。”关漌心里很感激佳姨上次提前将母妃和元府的阴谋想办法告诉了自己,好让他在他们的暗杀行动之前,做了周全的准备。 “关熙她还好吗?”关漌垂下眼眸,盖住了眼中流转的复杂色泽。 “公主虽被圈禁于梓阳行宫,但奴婢已经打点好上下关系,托了信任之人照顾公主,殿下大可放心。”珍佳宽慰他道。 “佳姨你从小到大对本王兄妹的照拂,本王从不曾忘怀。”关漌诚然说出了心底的感触。 “王爷客气了。”珍佳恭敬欠身行了一礼。 第十章 重掌家权 锦城平昌坊,元府大宅。 内院书房微启的扇窗外,一袭绰约衣裙的清瘦女子悄立一旁,静静偷听着书房内两人的秘密谈话。 从她的视角看向屋内,元府大公子元兆尧正怯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而元府家主元达铭则坐在伏案前支额闭目,一脸的怒气不争。 元兆尧似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不明白,昱王他……他不也是我们元家的儿子吗?父亲为何不愿我助他?甚至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暗杀他?倘若他真能大业有成登上帝位,对我们元家又有何坏处?” “你懂什么!”元达铭似是愤怒到了极点,用严峻的口吻质问他道,“你个无知小儿,光是看到他坐上皇位会为我们元家带来的荣耀,却看不到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可能也是我们元家上百口族人的灭门之时!” 元兆尧抬起惊诧的目光,惴惴道“父亲…您这是…何意?” “好,为父今日就给你把话说通透。”元达铭勃然拂袖,冷哼一声,“你可知,我元氏一族与他之间有着弑母之仇吗?” “这…怎么可能?”元兆尧一瞬间变了脸色,茫然道,“若真如此,他岂会认姑姑为养母?” “谁能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元兆尧每每回想一次往事,就被当年那个有着超群心智和韧性的孩童所震惊,“一个六岁的孩童竟能选择转头认杀害自己亲母的人为养母这一条路来保全自己,谁又敢去赌他这一举到底是淡漠亲情贪生怕死,还是暂压仇恨以图他日?一个心思如此深沉、心机如此之重的人,难道为父还要助他一臂之力登上皇位吗?” 元兆尧乍然愣在当场,想到自己之前为了投靠昱王并取得他的信任,做出了多少努力。想着相助昱王成功登基之后,他元家便成了新朝功臣名垂千古,而他自己也将顺势成为元府新一代的当家家主。由此,他便可以在所有人的面前重新找回他作为元府大少爷丢失已久的尊严,他便可以狠狠打压他那位抢尽了无数风头的妹妹,并用自己的权利将她这个外姓人赶出府去。 可现在,一想到这些都将化为乌有,自己所做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他不甘心更是不解,“你们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 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元达铭开始在心底思量着这句话,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阻挡了自己的妹妹元婥君的前路吗?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这一切都跟十四年前那个盛世王朝的一朝覆灭息息相关。 他元达铭既已与人联手摧毁了这个强大王朝,又怎会亲眼看着王朝曾经尊贵的公主带着这个王朝剩余的血脉尚存于世,怎会留给他们任何一点余烬复燃的希望?他要做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而这些,是永远埋藏在元达铭内心深深处的,是永远不可能对子孙后代们言及的。他要千百年后人们所记住的,是他这个一手开创了元氏一族在大旻帝京商业盛世的当家人;是入仕效力、廉洁清政的当官人。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不是那个机关算尽,靠出卖了亲如兄弟的友人,换来如今不属于自己金钱地位的人。 站在窗外偷听这场谈话的元妡,此时亦如元兆尧一般,陷入了冗长杂乱的思绪中…… 原来她元家与昱王的两立是从十四年前就已注定的,怪不得父亲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除掉昱王,怪不得父亲会这么痛恨那个隐藏在元府的叛徒,怪不得……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贴近元妡的耳边响起,元妡猝不及防间着实吓了一大跳。 一转头,看到神情淡漠的向芜城正抄着手靠在窗边盯着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到底在这站了多久,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 “嘘——”元妡赶紧竖起指头放到嘴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向芜城,示意他小点声,不要让里面的人发现她正在偷听。 奈何向芜城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故意提高声调,“小姐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这下元妡有一股想打死他的决心,但还没来得及实践,书房内元达铭略带严肃的声音立马传来,“元妡进来吧。” 元妡倒吸一口凉气,恶狠狠地看向向芜城,听人墙角本就不对,这下还被当事人给发现了,自己要如何解释?万一父亲根本不想让她知晓这桩旧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向芜城,真是害她不轻。 向芜城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神情,根本不看向元妡,只伸手做出一副请她入内的姿势。 “芜城你也进来。”书房内,元达铭又凛然加上了一句。 元妡就势朝向芜城翻了个白眼,两人一同踏进书房。 “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为父也就不瞒你了。”元达铭背过身去,朝元妡沉声道,“背叛我元府投靠昱王的就是你大哥。” “大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元妡故作一脸无奈之色,惋惜不已道。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要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争取,把先前丢失的经营府中生意的权利重新拿回来,“父亲不是已经打算将一些生意交给大哥了吗?大哥怎能还让父亲失望呢?” 元达铭倒是一怔,元妡的这些话在向他提醒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现下,既已让她亲眼撞见了,就不得不当面给她些交代。 “元妡。”元达铭凌厉的神情缓和不少,向元妡推心置腹道,“先前是为父错怪了你,这才将你手上的生意交给了你大哥,既然是一场误会,这些生意自然还是得你来做。至于你大哥,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机会,路是他自己走的,他要选择断送自己的前程,当然就得承担的起后果。”他转头,睇视着元兆尧,“从今日起,你就离开帝京,去郕州元族老宅安心侍奉你祖母吧。” 郕州,位于大旻国土的最南端,是十四年前由异域他国划入我国疆土的一部分。十四年来,因该地曾在上代王朝倾覆之际被黄沙泥石掩埋于地下长达数十年之久,再经挖掘修复而成的土地早已不复昔日繁茂肥沃。因此,该地人口大量流失,水土愈加贫瘠,可谓国久空旷,城皆荒芜。再者,该地本就山川河流起伏曲折,道路稀少,与外界交通不便,凡是去到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有去无回。 可以说,元达铭此举算是半个流放,元兆尧若真到了郕州,注定是此生与不愿离开的祖母两人老死该地,永无返还之日了。 元达铭想了想,又厉声补充道“就让你三弟送你前去,省得他在这里天天惦记着一个青楼女子,还敢在众亲戚面前痴心妄想,求我让她过门,真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元府若是交到你们两个手上,迟早给我败完。” 一旁静静站着的元妡,听到父亲这般不留情面的指摘她两个兄弟,微扬秀眉,原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元达铭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元妡,芜城。”他开口唤道,“你们也听到了,如今正是我元府危机存亡之际,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我们,我们再不着手反击,就只有被动等待灭族的命运。” “父亲打算如何反击?”元妡有些困惑,毕竟,想光凭一族之力去对抗一位当朝皇子,几乎是以卵击石,徒劳之举。 “元妡,你曾与他打过交道,更是间接救过他一命。”元达铭沉吟半晌,抬眼道,“便由你想办法将他带至城西燃灯古寺,之后的事,为父自有安排。” 元宅静无人影的道路两旁,几根枝蔓缠绕树桩,顺着树皮脉络攀爬而上,将整个树干包裹的密不透风,让人辨不清它内里究竟是日渐式微,还是蓬勃强劲的生长。 就好像此时元府大宅中的所有人,对未来是好是坏是喜是悲的猜测一样,都是迷离模糊,难以定论的。 “向芜城,你站住。”从元达铭的书房离开后,在通向宅邸大门的回廊处,元妡高声喊住了即将出府的向芜城。 向芜城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不知小姐有何贵干?”他语气淡漠的如同寒夜飘散的雾气。 “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清楚。”元妡快速行至向芜城面前,扬起一双冷凝的眸瞳,朗声道,“父亲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他至交好友的遗子,可你对我而言,与府中花钱雇请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因此,你若是存心跟我过意不去,总是像刚才一样找我的麻烦,我这个元府的小姐也一定会拿出我该有的威仪。” 向芜城垂下的眼眸中似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暗寂下来。 半晌,他笑道“我以为,你会感谢我。” 元妡迟疑了一下,还是明白了向芜城这句话的意思。让父亲知晓她已听到事情的原委,也是从另一方面向父亲施压,利用父亲的愧疚之情,拿回自己先前丢失的权利。 但是,若要让自己因此而感激于他,这是断不可能的。她元妡想要拿回的东西,是要凭自己的努力,以正当光明的途径获取,而不是靠这种小聪明、小把戏。 第十一章 疑问丛生 “小姐!”元妡正在沉思之间,管家阮利匆匆忙忙朝她跑来。 “小姐!”阮利急切唤道,“您快给拿个主意,大少爷说他不敢带任何行李和盘缠上路,怕老爷知道了要指责他悔改的诚心不足。可这郕州远在万里之外,若无衣服和金钱,光是这半月的长路就挨不过去啊。” “他不是不敢带,是不想带。”元妡对于元兆尧想耍的花样已是了然于心。他以为自己不带任何行李和盘缠上路,就会让父亲担心他熬不过一路艰程,从而心软收回成命。他只道是最后再尽力一搏,也不想想,如今盛怒之下的父亲恐怕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元妡理了理衣袖,平静道“既然他说不敢带,我们就给他送去。” 元宅大门外。 元阿图驾驶着接走元兆尧的马车,而元兆尧却迟迟不肯踏入车内。他伫立在车前许久,无助的眼神不停在门前搜寻,像在企盼着能等到些什么。 可最终他等来的,是元妡一行人。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元兆尧此时似乎并不想看见她,将头偏向一侧,话语间含些许苦涩。 “大家兄妹一场,眼见就要分别,我是于心不忍过来提醒大哥两句的。”元妡一脸真挚地看着元兆尧,并无任何取笑他的意思,“大哥此去郕州山高路远,竟因为赌气而不带任何行李盘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还是说,大哥还盼着能有回京之日吗?” 元妡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虽说父亲如今正在气头上,对一些处罚的分寸拿捏得不够稳妥,但大哥是他的长子,自然该多为他着想,一家之主说出的话岂有再度收回的道理?更何况,大哥也是清楚的,父亲心中不是一向只有家族而无子女的吗?在捍卫家族利益与荣誉之时,牺牲掉一两个子女的前途命运又有何不可?妹妹我都能够欣然接受一朝收回所有权力的屈辱,大哥你又何必要让父亲,让自己为难呢?” 元兆尧霎时目光呆滞愣在原地。 他知道,就算父亲冷静下来细细分析后觉得责罚有些过重,但为了维持在府中上下的威严,也断然不可能再违背自己先前的意愿,当着所有人的面收回成命。再者,父亲有时为了族中大业的冷酷无情,铁血无私,自己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晓,从他不由分说收了元妡苦心经营多年才坐大坐稳的生意开始,自己就应该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自己。 元兆尧强忍住心中的寒凉,冷声朝元妡道“你休要高兴的太早,你也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有一日,是你触犯了他不可饶恕的底线,下场也不可能比我好多少。” “正因如此,我们兄妹才更应该彼此照应,互相扶持不是吗?”元妡耐心温言道,朝身旁的阮利做了个手势,阮利立刻将袖中小心揣着的玉质符条交给她。 “这是元府的商符,大哥还认得吧?”元妡轻轻将它递到元兆尧的掌心,“把它交给大哥,妹妹就放心了。” 元兆尧心头一震,他压根不曾想到,元妡竟会舍得将这东西送给他。 这个商符是元府在全国各地商铺、庄行通用的凭证。有了它,在大旻疆土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到元氏银号提钱,到元氏客栈落脚……可以说,外出之际有了它,就等于有了物质、资金的支援,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元兆尧紧紧握着手心的商符,内心里自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但又碍于情面,不愿表露出来。 “谢了。”他简短地颤声道。 元兆尧与元阿图乘车而去后,元妡仍站立于府外大门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她的心中对元兆尧今后的命运一时感触良多,是好是坏尚且无法断定,因为未来的路,谁又能事先预料清楚? “你将这东西给了他,让他欠下你一个人情,对你消除敌意心生感激。但其实,你不过是用这东西来监视他,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一旁沉默的向芜城在目睹了一切后突然开口,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元妡。 他早就看出来了,元妡之所以会好心把这商符送给元兆尧,是因为她先前就安排好了一切。只要元兆尧在大旻的国土上提了钱,落了脚,就一定会有人第一时间通知到她。她便可以借此知道元兆尧的具体位置,对他离开元府后的一切行踪了如指掌。 “没错。”元妡并不着急否认,平淡的面上似乎覆上了一层寒霜,“但又如何?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拿走商符。” 话音刚落,元妡很快转身进门,不再理会向芜城。她此时静声不语,挥之不去的疑惑压上她的心口。 她之所以要费心监视起元兆尧,都是因为今日父亲奇怪的举动。父亲明面上是气于元兆尧的背叛,想要将其流放,让他终身不得回京。可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让与他串通一气的元阿图送他前去?父亲明知道元阿图生性愚钝,没有主见,凡事只听元兆尧的安排,对元兆尧唯命是从,还故意让他相送元兆尧前往郕州,难道是存心想让元兆尧找机会再跑回来吗? 再者,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了元兆尧是昱王的眼线,又为何会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与自己和向芜城商讨如何对付昱王这样机密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曾经背叛过元府的人。父亲一向小心谨慎,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如此回忆下来,今日发生的很多事情根本经不起推敲。这其中,难道还隐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阴谋? 元妡微微蹙眉,为今之计,只有先监视着元兆尧的行踪,掌控他的动向,再从长计议了。 第十二章 鸿鹄之志 正月十五随着晨钟暮鼓悄然离去,正月十六如约到来。 至此,大旻的第十四个年节才算真正落下帷幕。 这日酉时,暮色袭来。 锦城的明山秀水在余晖的包围下光影斑驳。 清河坊的方家大宅之中,方家小姐方钰苓耐不住心里的焦虑,在府中的小径上走来走去。 自己的弟弟方明源已经被父亲关在闲日阁一天一夜了,既没有送任何的吃食和水源进去,又不准人前去探视,谁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自己的弟弟尚且年幼弱小,面对父亲盛怒之下的刑罚挺不挺的过去自己真是捏把汗。 “殿下怎么还不来?”方钰苓着急地询问身边的丫头绿琼,她刚刚遣人去往昱王府送信,希望殿下能亲自前来劝说父亲放了小弟。毕竟小弟是因为私下相助于他,摆弄父亲,这才得了父亲的责罚。 “小姐,我看昱王未必会自降身份前来相救小少爷。”绿琼思量片刻,担忧地提醒着方钰苓。 方钰苓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底愈加不安,正打算再派人手前去王府恭请昱王,却在转身之际看到迎面而来的薄衫男子。 她面上一悦,开口唤道,“昱王殿下。” “殿下能来相救小弟,不管结果如何,这份心意,钰苓一定终身铭记。”方钰苓忙曲膝见礼,眸中一时有泪光闪烁。 “方小姐不必多礼。”关漌伸手虚扶了一把方钰苓。 “殿下要多给爹爹一些时间,毕竟爹爹在朝四十年,一直是秉持中立,不涉党争。”方钰苓轻曼的披绫被风吹开,双眸中流露出真诚与希冀,“不过,想必等爹爹想通了,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辅佐殿下。” 方府的闲池阁中。 一位白发老人静立良久,他双眉紧锁,满腔忧思全部写在日益沧桑的脸上。 他的一生,经历了多少起起落落;看过了多少人情冷暖。入朝近四十载,不敢说零落成泥,死而后已,但也是兢兢业业,无愧神灵。可以说,从入仕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以‘奉公守法,无偏无党’规诫自己,他相信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廉吏清官’四个字,才足以流芳百世,名传千古。这期间,他因自己的执着受到过排挤和打压,经历过贬职和流放,但最终凭借自己的一颗丹心顽强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也正因此,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渴望着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真正安心打破心中坚守的答案。 直到门外的走廊上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专心等待的方少游才回过神来。 “昱王殿下。”他迅速上前迎接,很难描述这一刻看到此人的复杂心情,因为他正尽力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冷静。 “想必方太傅应该知道本王此行的目的。”关漌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茶盏,轻轻揭开茶盖,顿时茶香四溢,水气迷蒙。 他的面容被蒸腾的雾气隐于其后,神情难辩,“小源尚且年幼,太傅若是怕他识人不清,误入歧途,大可耐心教导,点明厉害。倘若他仍不肯听从,本王也愿出一份薄力。” 方少游轻声笑了笑。关漌的意思显而易见,若是自己不同意让小儿子辅佐他,觉得儿子选错了人最终会害了他自己,那么大可趁一切还未落定之前,对儿子剖析利害。若是儿子仍不肯听自己劝告,他昱王也可直接出面断了儿子想辅助于他的这份心思。 方少游心里揣着一份猜疑,这昱王此举,究竟是心无芥蒂,还是善于收买人心? 但不得不承认,他此时的这番话正中自己下怀。 “犬子虽年幼,却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见,老臣可不敢替他做任何决定。”方少游神情肃然,看向关漌,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可以替他试探殿下的真心。” “哦?”关漌搁下茶盏,微微扬眉,“那太傅可有结果了?” “其实不瞒殿下,我又怎会忍心责罚自己的儿子,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在殿下的心目中,小儿究竟有何等分量,殿下是否会将小儿的生死放在心上,是否愿意为他奔走?小儿既已打定主意为殿下效忠,我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先替他看看值不值得。”方少游布满血丝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踏实。 眼前之人苍颜憔悴,老迈单薄的身影不断扑进关漌的眼里。半晌,他含笑道,“太傅的良苦用心,小源定有一日能够懂得。” “但愿如此吧。”方少游轻舒一口长气,端起面前的茶盏,在揭开茶盖后顿了顿,道“殿下可知,一杯清茶如何才能持久茗香?甄选、冲泡自然是首要前提,可这注入杯盏后如何品尝也是大有学问。就好比殿下,因太过心急而提前打开了茶盖,让茶香过早的溢出,从而失去了它经过沉淀后方才得以长存的香气,就会变的得不偿失。” 关漌抬了抬眼皮,“太傅有话不妨直说。” “世人皆知昱王殿下醉心书卷,淡泊名利,一向不涉朝堂、不喜权欲。老臣不明白,既已选择了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又为何要过早地卷入这诸皇子的明争暗斗之中?”方少游诚然问出了心底深藏的疑惑。 “若本王说,此时正是等候多年的时机呢。”关漌微扬嘴角,明澈的双目之中涌现出沉浮激荡的暗潮,“有人独握权柄,手段阴狠,想靠制衡之术来掌控朝堂,长此以往,必将乱我朝廷风气、伤我王国根本。况且,身为皇室子孙,很多争斗不是本王不卷入,它就与本王无关的。既已是生来注定的事,早一步,便可抢占先机、把控局势;晚一步,就只能任人拦路当前,持刀向你。自保尚且不易,谈何守护至亲至爱?” 十四年前,那个被漫天飞雪掩埋的冬日;那片被赤红鲜血染化的冰花;那位心冷如灰,决绝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傲世女子,像永不褪色的烙印灼烧着关漌。 正是因为当时的他,年幼弱小,眼睁睁看着生母死在自己的面前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助和愧疚之感永世难忘。 如今,已及弱冠之年的他,又怎会让当年的悲剧再重演一次? “看来殿下与我虽观念不一致,但都是为了守护至亲至爱,也算是同道中人。”方少游迷蒙衰老的眼神中增添了几许回忆过往的愁绪,“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听我讲述一段往事。绍仁十四年的大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二十几年前,我方少游也曾真心辅佐过一人,举阖族之力助他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助他于东宫坐稳太子之位。是因为他曾向老臣保证,继位之后,不会像历任君主一样,沉迷于玩弄制衡权术,放任手下的臣子因结党营私、相互争斗而疏离职守、敷衍塞责。可最后,真正做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惧怕底下之人的眈眈觊觎,哪个不是依靠着制衡御下来巩固帝位?这些帝王奉为圭臬的惯用伎俩,换来的,不过是外看繁华盛世、内里烂成空壳的腐朽王朝,离亡国战乱的将来更近一步罢了。” 关漌似乎并不在意方少游这一番忤逆犯上,冒犯天颜的言论,他明净的双眸中纷涌而来的波泽时浓时黯。 良久,他目光灼灼地开口道“本王始终坚信,制衡权术可以换来千秋帝业,却得不到天下人心。” “好一个天下人心。”方少游重重地咬字,屋内摇曳的烛火落入他疲惫的眼底,“人活一世,不过弹指一瞬,须臾之间。千百年过去,我们能留给后人的是什么?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还是戏文中的几句唱词?老臣同所有入仕者一样,毕生所追求的,是辅助明君的一世功臣;是开创盛世的一代伟业。” 方少游颤抖着双手,拿起桌案上供奉的几炷香火,朝着祖辈宗祠的方向拜了几拜,“也许今日,叫老臣有幸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一点光,老臣也愿与他共同追寻。” 此时昏暗的闲池阁外,一位刚被放出的瘦小孩童悄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虽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没有合眼,但心里却觉得无比值得、无比欢喜。 他知道,至此之后,自己的父亲将会心甘情愿的辅佐殿下,有了方家的相助,这位被自己敬如兄长的哥哥,必定可以实现他心中的远大抱负:开创一代宏图霸业,建立自己及所有人共同期许的强盛王朝。 心头熊熊燃烧的不灭信仰给了这个孩童再进一步的勇气,更将使得他不再畏惧于前行路上出现的任何挫折和挑战。 第十三章 密信相邀 微雨薄雾,花重锦城,已是料峭春分时节。 这日辰时,锦城城西,燃灯古寺。 余钟声声悠扬,敲碎了静寂林木、敲开了宽阔净土。 幽然古道之上,香客来往络绎;佛地僧房之间,寺徒奔走不绝。 元妡着一身青色长裙,头戴披肩帷帽,静坐于鼓楼之下的石凳上,听着阵阵嘈杂的鼓鸣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亭楼花谢。 她在静默等待着一个人,虽然这人迟迟未至,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两日前,自己将半月来元府经营坊市的收支明细及一封密信交给姑姑,托她转交给昱王殿下。一开始姑姑并不同意且大为不解,直到她仔细告诉了姑姑自己以利诱之的全盘计划以及父亲筹谋多日的周密部署后,姑姑才答应了。 元妡十分肯定,只要关漌看到了这些东西,他就一定会亲自来一趟。 为此,她不惜犯险将足以给元府定罪的坊市经营明细,大胆给了关漌一些,并告诉他,如果想要更多的部分,便亲自来城西的燃灯古寺一趟,而在密信之中,元妡只写了五个字——‘坦诚换相救’。 她很清楚,如若关漌真如她所猜想一般,是在暗中调查她元府与坊市之间的勾连,那么这些东西,就一定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他需要元府经营坊市所有的收支明细,有了这些,才足以在天子面前摆下证据,才足以有凭有据给元府定罪。所以,在一部分明细已经到他手里的时候,剩下的那些,足以诱他前来。更何况,还有这封密信,他断不会错失一个与局内人联手对付元家的大好机会。 巍峨山门前。 一袭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微微侧身,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悬挂着的,书有‘燃灯寺’三字的匾额。 “主子,陈祀叔那边传来消息,一切已准备就绪。”玄衣男子身后一赤衫少年玩耍着手中的金石珠串,口中漫不经心地喃喃道。 “走,去听听她会说些什么。”男子收回悠长的目光。 元妡仍在耐心等候,直到她等待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她悄然起身,摘下头上的茶白帷帽,恭谨地福了福身,“您果然是来暗查我元府的。”她从容含笑,“昱王殿下。” 关漌伸手拂了拂石凳上的尘灰后掀起衣袍缓缓坐下,似是并未对眼前这位猜出他真实身份的女子感到惊讶。 他深沉如渊的双眸扫过元妡,语气轻淡道“说吧,你要如何坦诚来换本王相救?” 元妡不禁抿唇一笑,饶有兴味地打趣道“看来殿下果真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贤德之主,不仅心肠慈悲最是柔软,而且热衷于拯救苍生。不然怎会连我这么一条微不足道的贱命,都能劳动殿下跑一趟啊!” 关漌清俊的眉目中似有寒光轻荡,“你应当知道,现如今能救你的人只有本王,倘若你再这样不识好歹,大可比一比,是本王的耐心更多,还是你的命更大?” “我凭什么相信殿下?又怎知您不会再利用我一次?”元妡扬起一对盈然的双眸,反问道。 “就凭本王知道你元府经营坊市背后真正的获利者是谁。”关漌不再与她绕圈子,干脆直接跟她点明利害。 元妡心头一震,关漌的一句话让她瞬间陷入沉思。 没错,若说元府经营坊市的背后没有一位有权有势的贵胄,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若是无人相帮,元家怎能轻轻松松的在短期内运营起偌大一个坊市,且做到收大于支、利大于本;若是无人撑腰,父亲一向谨小慎微,怎敢私下做这等凶险异常的勾当?这是其一。 其二,元府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在背地里牟取暴利,难道真的是因为父亲贪心不足,想借发展私营来壮大自己的势力吗?还有,父亲为何会着急于取昱王的性命,真的只是害怕元府私下经营坊市之事曝光后,世人会谴责他贪钱敛财的野心吗?恐怕…是因为昱王已经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因此必须冒险一搏,杀人封口。 如此一想,可恨自己从前只知完成父亲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从没有深入细想过这些事情。 “是殷王?”元妡这些年下来多多少少能看出殷王与元府之间微妙的关联。 “不错。”关漌朗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沉色,“元府私下经营坊市,包括所有正当运作赚取的钱财收益以及逃税造假得来的不法利润,都将作为殷王暗地训练亲兵,发展军队的物质来源。等到他羽翼丰满,足以抗衡众人之际,就必然会起兵反叛,谋权篡位。到那时,他成,你元家不一定会成为头等新朝元勋;但他败,你元家就一定是首个乱臣贼子。” 元妡轻声一笑,企图掩饰心中不安的异样。像往常一般,她极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担虑与惧怕。于是强装镇定地转移话题,“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我并不是元家的亲生女儿,您说的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 “是吗?”关漌偏头看着她,眉眼间含了几分戏谑,“若本王所料不错的话,坊市经营之事一旦败露,元达铭便会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你这个外族人身上。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此事出过面,一切不都是你替他打理的吗?”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会比我更了解家父?”元妡清丽的双眸中早已是阴云密布,可面上仍不肯落了下风。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父亲的手段和心思。 从她十二岁经手府中生意开始,五年来,元家所有的商铺,从采办置购、经销运输到管理记录,无一不是靠她一人费心打理。可最后的进账收入,她却是全部放手交给了阮利,这个父亲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盯,由他全权打点。一直以来,她学会的都只是如何赚钱,至于其他方面,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碰过任何属于元家的财产。 原来,这一切从最初就在父亲的计划之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外族人来顶替罪过,保全元家。可笑自己,辛苦操劳若干年,四处奔波游走,只为壮大元府。却不知,乃是实实在在的遭人摆布、真真切切的被人操纵。 更难堪的是,现在有人将自己最憋屈的一面给戳破了,叫她如何不气恼,只能先死撑着不让自己落了下风。 关漌自然看出她不肯服输的心思,面上一副懒得同她再争论的神情,只微微闭目静声不语。 第十四章 古寺暴乱 就在元妡酝酿片刻准备再次开口之际,静寂多时的燃灯古寺中蓦然起了一阵骚动。 疾风卷动的林浪下,一群衣着奇特,装束罕见的流民们突兀逃窜至古寺。之所以称之为逃窜,是由于这群人个个神色慌张,面容狼狈,快速由山门跑进后四处乱窜,带倒香炉鼎灰大片,搅散香客无数。但又像极有预先目标似的,不管不顾般朝寺内禅房深处疾驰而去…… 一时,偌大古寺内,尽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游人们和惶恐不安的众寺僧。 “快跑,是流民暴徒!”有率先反应过来的人高声一喝,整座古寺陷入无边无际的动荡之中…… 元妡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搅昏了头脑。怎么回事?是突发状况还是计划有变?若是改变了原先计划,父亲为何不提前通知自己?现下又该如何应对? 元妡抬起困惑的双眸,大致扫了一遍慌乱逃命的人群和被香炉烈火点燃的林木。 在浓雾升空,火呛烟熏之间咳了两把,她转头看向身旁闭目而坐的玄衣男子,“不知是些什么人,咱们要不先到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元妡言罢等了半晌,可这男子并没有任何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仍像刚才一样,静坐于石凳之上,不为外界如此恐慌的骚动所干扰。 什么意思?元妡不觉有些好笑,俯下身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下该男子,不确定刚刚是不是听到他说了“避不了”这三个字。 “你还看什么!我家主子都说了避不了。”一直站立在不远处的赤衫小孩抄着手冷冷看向元妡,眼神中带些敌意。 “方明源,信不信我叫你姐姐收拾你。”元妡做出一副愤愤咬牙的样子。 就在元妡与方明源斗嘴之际,古寺青砖铺就的地板上传来有规律的振幅,像是有大批步调一致的人马齐声赶来。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看到一支装束整齐,持刀戴甲的精锐军队从烟炎张天的烈火中劈出一条生路。他们沉重的脚步碾过被火烧断的枝木,转而化为齑粉,强大的气势仿似燎焰侵略袭来。 元妡的心里有些忐忑,这是谁的军队?现下出没于此又想干什么? 她尚来不及深思,便见这批森然严整的军队分散开来,像得到指令一般,迅速把守住古寺的各个出口,将寺中所有混乱的人群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趁机逃走。 这些到燃灯古寺进香的游客,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平日里只知一日三餐,耕种劳作,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自是心头七慌八乱,吓得腿软,可又不敢吱声,只得暂时听从这些军大哥安排。 整座古寺再次陷入动荡不安,一触即发的氛围之中。 “给我搜!”领头的宽袍金靴男人一声令下,这些持剑军人立即开始了四下的重重搜寻。 元妡所站的鼓楼与军队紧密围住的寺前广场尚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有不断升腾的浓烟遮眼,因此看的并不清楚,只隐约觉着,他们在找先前那群衣着奇特,装束罕见的人。 她踮起脚,费力朝那边眺望,越发觉得他们从人群中抓出的,正是那批突兀逃窜至古寺的人。 元妡的脑海间霎时闪现了方才的画面,那批着奇异装扮的人群,似乎又有那么些熟悉,他们戴的毡帽,配的抹额头饰,好似之前见过。 是了,元妡眼前一亮,心间已然有了答案。 她悄悄转身,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静坐的玄衣男子,他今日的装束怎么不似以往了呢?他一贯佩戴的白玉抹额去了哪里? 元妡深吸两口长气,摸了摸袖中本不欲揣着的雪青回纹额带,脑中渐渐有了主意。 在持剑军队搜捕完寺前广场的人群后,鼓楼下元妡三人的存在自然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名士兵率先跑了过来。 “你们三人躲在此处做什么?”当头的一人眉头恶煞,挑起长剑指向正对的元妡。 “军大哥。”元妡立即换上了温和的神色,笑脸打着哈哈,“我们只是慕名来此地的香客,累了在石凳上歇歇脚,肯定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是不是我们要抓的人,也不是由你说了算。”另一名士兵不满地接口道。 “这个自然。”元妡一边自然地圆着话,一边朝关漌他们递了个眼色,“若大哥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兄妹三人就先离开了。” 这次关漌倒是很配合,很快起身,与元妡一道朝寺前广场走去。 元妡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坚定了下心志,悄悄将手伸进衣袖中,趁着没人注意抽出那条额带,于行走间将其丢掷地面。 “站住!”果然在刚走出三步开远的地方,重新被他们拦剑逼回。 先前发问的持剑士兵捡起地面上突然多出来的一条额带,在手中细细探查许久,似乎并不太确定。 他身后有人上前与他低语,“这是昱州男子惯佩的额带。” 持剑士兵这才坚定开口,“好啊!”他冷笑出声,朝身后的弟兄们一挥手,“都给我抓了。” “谁敢!”一旁安静许久的方明源立即跳了出来,挡在他们身前,怒目愤然道“当朝昱王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昱王?”持剑士兵有些狐疑,但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打量着他们三人,一面吩咐身后之人,“快去通知严大人。” 未几,一位宽袍金靴的佩剑男人在随行军队的簇拥下大步走来。 元妡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有些讶然,严绪?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这批优良的军队是殷王部下的? “昱王殿下。”携来几分傲气的严绪看着关漌,只伸手作了一揖,并不下跪行礼,“我等乃是奉了殷王之令前来搜捕流民暴徒,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昱王殿下多多担待。” “严绪。”方明源抬高声调,直视着他,语气凛然道,“燃灯寺乃是佛教清修之地,在内的,皆是虔诚的避世信徒。诸神在上,隔绝尘世的佛祠圣地,岂容尔等俗民搅扰。” “方小学士一席话说的真是慷慨激昂,让人无从辩驳啊。”严绪奸猾的眼珠一转,含了意味深长的冷笑,“可我们为什么会来打搅燃灯寺的安宁,昱王殿下难道不知吗?” 元妡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转头看了眼关漌,却见负手而立的他好似并没有听见严绪这句大有深意的话语,只将深沉的目光一直投放于先前那名持剑士兵手中的雪青额带之上,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妡移开眸光,抽了抽鼻子对严绪道“你也知道你打搅了燃灯寺的安宁啊。” “呦,这不是坊市陆公子的未婚妻吗。”严绪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就是一个月前在坊市中让自己当众难堪的多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冤家路窄啊,怎么样,没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我手里吧。”言罢,他又收了话头,似是想起了正事要紧。 “昱王殿下。”他对着关漌笑得半真半假,宽袍下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剑,“今日寅时,有昱州的流民暴徒私闯殷王府,意欲行刺殷王,后又顺着宁安大道潜逃至燃灯古寺,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可巧的是,您也在这里,想必这一切跟您脱不了干系吧。既如此,还请您和方小学士移驾至殷王府一趟阐明原由。” 关漌终于收了一直紧盯着那条额带的目光,点了点头。 元妡不免惊诧,他就真的放心这样被严绪他们带走?他就不怕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从此消失? 思及此,元妡再次抬头,重新环顾了一下四周,宛然看见鼓楼最高层的砖塔之下露出了一小片紫色的衣角。能委身藏匿于顶楼狭小的空间中这么久,必定是位身段纤细之人,又着这么一身妍冶的紫衣,会是什么人呢? 直觉告诉元妡,是她,是正月十五从天阙坊一路跟着自己,直到平昌坊小茶摊前才止步的紫衣女子。原来如此,怪不得关漌丝毫不担心甚至于不假思索地就任严绪一行人带走,原来是早已留下了一人去通风报信啊。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严绪猛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回头,指着仍站定在石凳前的元妡,口气不善,“把她也给我带走。” 第十五章 命悬一线 帝都皇城,殷王府。 一轮煦日照映上王府四面的紫阁丹楼,璧房锦殿。 从房前玉砌的梁柱到屋后雕绘的碧瓦,无一不在彰显着这个备受皇恩的当朝亲王,背后有着怎样显赫势盛,如日中天的庞大家族。 殷王关垣正于王府瑶悦楼中伴乐小酌,先前自家突进贼人已经打断了他的雅性,这会严绪又火急火燎地赶来回话,让他干脆不耐烦地将一众吹拉弹唱之人赶了出去。 “你是说,你将关漌和方明源一并抓了来?”关垣细细听着严绪的汇报,紧蹙的眉头逐渐舒缓开来,“可有人看见?” 严绪自然深明自家主子心头的打算,忙附和着道“在场的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不足为虑。” 关垣腾地站起身,将拳头重重捶向席案,“好!此乃天赐良机,断不可错失,为恐迟疑生变,你现在就去,把他们混在流民暴徒中,全部给我秘密的……”说着,快速在脖颈边做了一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元妡自从被严绪擒了来,便深知挣扎无用,也就懒得使徒劳之力,干脆一路平心静气睡大觉。 此刻张开昏昏欲睡的双眸,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厮关进了囚房,难怪觉得全身酸痛无力,原来是在冰冷硌人的草席间坐久了。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她又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可这次,元妡并未如愿地进入梦乡,因为她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一股异常深沉的目光逼视着她。 这种感觉,好像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不断被起伏汹涌的惊涛冲击,让人沉浮不定、心绪难平。 她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探寻着这股目光的来源。 “你看着我做什么?”元妡将同样凌厉的眸光投到眼前坐在离她仅两步远的关漌身上。 半晌,见关漌既不理睬她也并未收回目光,倏然间由衷一笑,他一个堂堂的皇子都被关到这混浊阴森的牢房中了,自己不过一介布衣俗客,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关漌看着元妡这兴许是充满鄙夷的一笑,微抬俊目,喜怒难辩,“看来姑娘对我昱州的风物很感兴趣,以至于连男子的额带也贴身收藏。” 元妡如珠含墨的双眸中透出练达的笑意,“我对殿下您感兴趣,自然就对昱州的风物感兴趣。” “哦?”关漌的眼尾含了一点笑,目光愈显幽然,“说起来,本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见到姑娘一封求救信心怀不忍,想着尽力相助一把,不料姑娘却恩将仇报,倒叫本王变成了阶下囚。” 元妡一派镇定地摇了摇头,朗声道,“萍水相逢四个字殿下形容的不对,明明应该是——处心积虑步步筹谋、不动声色故意接近才对。” 她拍了拍两边衣袖沾上的杂草灰尘,续道,“还有今日,殿下赶到古寺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并不单单是因为我一封求救信而来的吧?” “那你倒说说,本王有何目的?”关漌偏头看着她,眼角的笑意无声淡了下来。 元妡从割人肌骨的枯草堆中站起,渐渐发觉在这鬼地方待的越久,逼人的寒气越浓烈,“您有何目的我并不好奇,我好奇的是您要如何叫别人救您出去。” 仍坐于冰冷草席间的关漌摊了摊手,“本王也想知道何人会来相救。” 说着模糊笑了笑,语气中含几分无奈,“世人皆怕惹祸上身,与其花时间、费精力救本王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皇子,不如将功夫和心思放于讨好外面那位前途无量,青云万里的主子更加实际。” 元妡仔细打量着关漌的神情,不知他此话是真的发自心底的喟叹,还是故意做出这么一副酸楚模样。 “殿下慌什么,还真怕没人救你不成。”元妡慢慢走近盘腿而坐的关漌,唇角绽开一缕促狭的笑容,俯下身轻言道,“那位紫衣女子,我可都看见了。只是烦请殿下得救之时别忘记拉我一把,咱们好歹也是一家人,就算平日里两家亲友来往甚少,关系浅淡,但到底有兄妹的辈分摆在那里。更何况,我与殿下可是一起逛过花街、待过牢狱之人,多少也有些同甘共苦的情谊在吧。” 关漌抬起一双沉静的双眸,似笑非笑,“姑娘既然如此聪慧,何不凭本事自救?” 元妡默默揉上了肿胀的额头,她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不愿将心中的推断于人前吐露,但眼下,是有人逼着自己以此为救命的筹码啊。 “我方才仔细回忆了一番今日之事,虽然有几处细节尚未想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来自昱州的流民暴徒很不简单。”元妡扬了扬伶俐清透的双目,为了让眼前之人明白自己是他非救不可的重要人士,就必须先让他知晓自己对此事的知情程度,让他没办法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具有威胁性的博弈棋子在对方手上,“依严绪的意思,他们先是到殷王府行刺殷王未果,后又一路潜逃至燃灯古寺。可如果他们真是受人指使去暗杀异己的暴徒,又怎么会自报身份,穿上一身显眼的昱州衣物,戴上一身招摇的昱州配饰?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隐瞒身份叫人无从辨明吗?再者,他们既是寅时闯入王府意欲图谋不轨,怎么直到辰时才勉强脱身逃至古寺呢?撤离速度如此之慢,倒像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又像是刻意将人引入古寺。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些好不容易摆脱追杀逃命至古寺的凶徒,不仅不掩人耳目、藏匿踪迹,反而高调张扬、惹人注目,仿佛是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到来,故意引起骚乱。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引起人群恐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趁乱行事。他们从一开始看似无头苍蝇的东奔西跑,横冲直撞,都是为了掩盖最终的行径,那就是去往寺院荫蔽处的禅房。据我所知,燃灯寺隐秘的禅房之后有大片人迹罕至,已近荒芜的空地,足可容纳上千人,殷王那迅速冲出平息动乱的军队十有八九是出自那里。由此可见,这些流民暴徒一定是被安排趁乱去探查那批军队的。”元妡顿了顿,水光潋滟的秋瞳盈盈望向关漌,“昱王哥哥,您说,我猜的对吗?” “哼!”一旁抄手站立的方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圆碌碌的大眼睛中含了几许鄙视和厌恶,“我家主子起初以为你也是个心地善良,维护正义之人。这才开诚布公,将元府与殷王勾结一事告知于你,希望引劝你及早抽身。不曾想,你竟是个冥顽不化之人,不仅不为自己曾经助长恶势力而感到羞愧,还变本加厉的无端生事,想拖所有人下水。” “说到底,我只是个无辜百姓,莫名其妙被卷进你们兄弟这番明争暗斗之中,我也很无奈,是有苦说不出啊!我本不欲生事,但倘若真有人把我逼急了……”元妡含笑止了话头,好整以暇道,“哥哥,不知您可愿试试,妹妹我能否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不知何时起身的关漌用一双淬了寒冰般肃杀的双眸盯着元妡,让一贯镇定的她在隆冬腊月时节也沁出了几滴炙热的汗水。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关漌朝方明源微微使了个眼色,小孩立即兴奋激动起来,将手飞快伸进自己的衣袖中掏摸着什么… 元妡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安预感,好像有一颗巨大沉重的钉子悄悄悬在了她的脑门上,不知何时就会‘砰’一声砸下来,将她砸的粉身碎骨,烂肉糜驱,再化作细小齑粉散落空中,就此与世长辞…… 元妡赶紧摆头,甩开这一股绝望的念头,死死闭上了双眼。 等到再次睁眼之时,一柄冒着冷气般尖锐的匕首已经递到了关漌手上。 元妡一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啊! “你想干什么?”元妡看着自己退一步,就顺势进一步的关漌,语气弱弱的道。 未几,元妡‘嘭’一声撞在了坚硬的狱门上,已经退无可退了。 “你敢在这里杀我,就不怕……”元妡话还未说完,关漌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丝毫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元妡压抑着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在心底无声安慰着自己,世人皆有一死,不同的,只是面对死亡的表现,自己自认一生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又何必临死胆小怯弱呢。 关漌的左手牢牢握住元妡手腕的寸关处,右手拿着森然的匕首在其上比来比去,终于似肯定了一处位置,将锋利的刃尖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元妡柔嫩的肌肤。 关漌看向元妡的一双眼中泛起比匕首更加寒凉刺骨的冷光,“太渊穴,入刃三分,气衰而竭,妹妹…可愿一试?” 元妡一动不动的目视着关漌深不可测的双眸。 良久,抽了口冷气,轻轻摇了摇头。 关漌静如深潭的双目中隐去了几分寒气,又恢复了一贯沉稳的气度。 他转头吩咐道“小源,拿给她。” 方明源立即会意,从怀中再次掏摸着什么… 元妡紧跟着心下又是一紧,还未做好准备,就见方明源飞速走了过来,踮起脚,将一颗看起来黑不溜秋的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口中还喃喃道“吃了吧你,废话真多。” 关漌这才收回匕首,松开了元妡,淡淡道“一个月内,你若是敢说错一个字,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们给我吃的是什么?”元妡皱紧了眉头,心知不妙。 “乌度丸,若是没有殿下的解药,你就等着一个月后毒发身亡吧!”方明源恶狠狠地回她道。 第十六章 风雨欲来 瑶悦楼中,耐心等待着好消息的关垣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想着过了今日,就又除去了一个前进路上的阻碍,离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又近了一步,这是多么让人心情舒畅的一件事啊。 他睁开有些酒醉微醺的双眼,看见楼下宽袍金靴的男人匆忙而来,仿佛一阵急风般。他的心里又无声雀跃了一阵,这个严绪,一定是来回禀自己好消息的,既如此,这么着急干什么。 “殿下,不好了!”严绪迅速跑上楼来,还未来得及擦拭满头的汗水,就扯着嗓子焦炙道,“执政王已经进府门了,您快去迎接吧。” “皇叔?”关垣猛然清醒了过来,不可思议道,“他怎么到本王的府邸来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府里的下人们说,执政王一进门就吩咐他们,让把您在燃灯寺抓的所有流民暴徒,包括……包括昱王和方学士一并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审问。”严绪哆嗦着回话道。 “什么!”关垣不免大惊失色,怒视着严绪,“皇叔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在场的只有一些平头百姓吗?” “殿下,我…我……”严绪结结巴巴,吐不出一句话。 “罢了,先去请皇叔入澄萦阁,这件事总归是我们在理,交给谁审本王都自有道理。”关垣平息了怒火,在心中想了一通前因后果,渐渐有了底气。 澄萦阁。 顾名思义,乃是澄碧江中,萦波水间的一处楼阁,虽是傍水而建,难度较高,但只要肯下钱财,就依旧是瑰丽奇胜、别具一格。 坐于正堂之上的执政王关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澄萦阁的一砖一瓦,这座足可媲美皇家建筑的精致楼阁,必定耗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不过这些对于鼎盛富足的姜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元妡和六七名昱州暴徒经人带领上来后,正垂头跪于外阶廊下,关漌和方明源则站在楼阁内堂之中。 “是谁擅自做主,将昱王关进牢狱的?”关炜的手指咔嗒一声敲在梨白玉扶手椅上,威然肃穆的眼光扫视着所有人。 关垣立即悄悄地向严绪递了个眼色。 严绪会意走入堂中,怯怯跪下道“是…是小的有眼无珠,不识昱王真容,这才…闯下大祸。” “还不快请昱王入座?”关炜瞥了一眼堂下的严绪,严声喝道。 “是,是。”严绪赶紧起身,哈着腰,一脸恭敬地邀请昱王前往堂上入座。 “皇叔有所不知。”关垣趁着间隙插上一嘴,“这些昱州的流民暴徒于今日寅时私闯王府,妄图行刺侄臣,被府内的护卫拦下后,又一路潜逃至燃灯古寺。侄臣想着,古寺乃是佛教圣洁之地,香客云集,若是放任这些恶悍刁民闯入,必定闹得人心惶惶,不可收拾,于是派兵前去古寺捉拿。谁曾想,七弟竟然跟这些流民暴徒们混在一起,这才叫他们抓错人了。” 关垣说着,不禁头冒青筋,“说!你们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指使?”关垣的怒吼虽是朝着这些昱州的凶徒们,但其凌厉的眼神却如刀刃般紧紧刮在关漌的身上。 “何须人指使,我们就是自发来取你狗命的。”一跪于堂外廊下的昱州暴徒‘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几欲沁出血来。 “你们都是眼瞎了吗?皇叔面前,岂容这等刁民放肆!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关漌横了一眼两旁侍立的护卫。 “慢着,让他说。”堂上的关炜微一挥手,府中的侍卫们只得听令退下。 那昱州的暴徒得了关炜的支持,提高声调,切齿道“年前,一直驻守我们昱州的王爷领诏回了京,说是短期内不能回来,朝廷要指派一位新的官员前来接替。大伙都说,昱王一走,少了他的庇护,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我起先还不信,直到新上任的地方官在半月内就加重了整整三倍的国赋税和一堆新立明目的地方税。我们聚众前去府衙门前,想讨一个公道,可这位老爷倒是理直气壮地说,当我大旻的子民合该为王朝分忧,从前就是太过纵容我们了,让我们去问问他土地上的治下百姓,有哪一个不知道要先为上面之人做贡献,才能换得他们同等的回护。我们这些人在昱州一贯受着从前王爷爱民如子的待遇,自然不信如今国家的风气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因此一路上京打听,这才发现,原来那狗官口中的上面之人,就是您殷王殿下。”他大口喘着粗气,将心底的愤恨尽数吐露了出来,“我们虽只是昱州的平头百姓,可代表的,却是全天下千千万万被你殷王压榨迫害的同胞。” “满口的胡言乱语,若说背后无人撑腰,谁给你们的胆子诋毁当朝亲王!”关垣勃然拂袖,怒气早已像火一样在心中燃烧,他双手抱拳道,“皇叔,侄臣本不欲挑明,可被七弟的人逼到这个地步,侄臣实在得为自己辩解两句。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七弟不满我这个哥哥派人接管了他的封地,才派这些凶徒行刺于我,未果后,又示意他们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诬蔑于我,不然何以解释这些前来谋害本王的,刚好是距京千里之远的昱州人?而七弟你又那么巧的出现在他们逃进的古寺之中?” “殷王殿下,小臣还想问问您呢!”方明源冷嗤一声,大步走到堂下正中,口气凛然道,“你想陷害昱王,手段也得做的高明些吧!谁家主子派出行刺他人的部下会用这么显眼的装扮?好像在告诉全天下他们乃是昱州人士,若真是昱王所为,岂有不隐藏身份的道理?岂会愚蠢到留下这么一个指向明确的证据?另外,这些暴徒寅时闯王府,按说计划失败,他们应该当即撤身才是,怎会拖到辰时才逃至古寺?试问有哪一支主子派出执行关键任务的队伍有这样低效?最可疑的是,殿下,你出兵捉拿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吧,这些暴徒前脚刚到古寺,你后脚就派兵平息了骚乱,如此高效,倒像是事先就得了指令埋伏在那里等候时机。由此可见,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答案昭然若揭。” “方学士!暗杀行动自然是要派自己的心腹前去执行,昱王刚自封地回京,身边可效忠的,当然也只有曾经的部下,试问他除了昱州凶民还有何人可用?至于为什么这批部下会错漏百出,那必然是因为昱王久居封地,用之甚少,这批人未得好好训练,这一切与本王何干?”关垣的脸色霎时由青转白,额头上浸出几滴冷汗。 他恶狠狠地伸手指向方明源,恐吓道,“没有证据的事本王劝你不要胡乱认定,仔细本王先治你个诽谤之罪。” 方明源仍是坦然自若,丝毫未露一分怯色,冷哼道,“怎么?殿下可以仅凭几身人人都能得来的昱州衣物就认定这些暴徒是昱王指派的,小臣就不可以凭借你异常迅速的军队镇压认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啊!” “你!”关垣已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幽幽泛着升腾的火光,面上强自镇定着,但心底早就方寸大乱。 “漌儿。”端坐于正堂上方的执政王关炜在听完一番激烈的争论后,终于开了口,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一直默声静坐的关漌,口气温和道,“可否告知皇叔,今日何以会出现在古寺之中?” 关漌缓缓站起身,朝关炜微一行礼,恭敬道“不瞒皇叔,侄臣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古寺中,乃是受了一人所求。” “何人?”关炜抬高语调,威严肃正这样的声音回荡在澄萦阁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中。 此时,悄然跪在外阶廊下的元妡原本像看热闹一样,瞧着位尊至贵的皇族宗室,还有这般互相攀咬的一面。虽心里不敢幸灾乐祸,但到底是事不关己,可以袖手旁观。 却不曾想,现下这盆肮脏滚烫的浑水,泼着泼着就快被人泼到自己身上了,她当然知道这一盆浑水下来的后果,一颗心紧紧纠在了一起。 她偷偷抬眼看向堂中,不停祈祷着那两位大人别同她一介小女子计较,奈何还是瞟到了方明源嘴角忽然扬起的笑意。 她脑中轰然一响,知道是不妙了…… “就是她!”果不其然,方明源快速走到外阶廊下,毫不犹豫地指出元妡,坚定道,“故意使计引诱殿下,我看是与布局之人蛇鼠一窝。” 元妡猛的抬头,被激怒的双眸瞪着正一脸自得的方明源。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真让自己有一股想当场掐死他的决心! “王上,民女无辜。”元妡立即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急切道,“这位大人的指控实在荒谬啊。” 高坐于堂上的关炜闻言瞥了一眼阶下跪着的女子,不威自怒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狐疑之色,指挥身旁的侍卫们,道“带她上来。” 第十七章 转危为安 元妡被领到正殿后,先不动声色瞟了瞟一旁负手站立的关漌,见他面上一副冷眼旁观的淡然模样,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气。 她暗自撰紧了衣袖,眼下,是生是死,就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王上洞察秋毫,民女不敢隐瞒。”元妡怯怯跪下道,“今日相求昱王前来古寺,实是为偿心中痴愿。”她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作势揩着眼泪,“民女幼年读昱王之文,平远清隽,意境深长,让人捧卷不释,心向往之。待及笄,感其风致才情,渐生爱慕……但自知乃卑贱之人,不敢有所期盼,唯求向君明言,此生无憾。因此相邀昱王古寺一述,当其面削发为尼,以表心志…不曾想,竟以一己之私累及昱王,民女真是羞愧难当,悔之不及啊……”元妡说到激动处不禁哽咽起来。 随即又恼怒道“民女深知己身罪孽,理该承担一切重罚,可适才这位大人却说出民女是与他人勾结意图谋害昱王这番话,叫民女如何忍受?难道在天家皇室,真心真情就变的可以被如此玷污了吗?” 高坐于上的关炜微眯了眼,猜疑询问道“漌儿,依你之见,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一介弱女流,想来也不敢在皇叔面前——”关漌顿了顿,冷峻的眉目逼视着元妡,重重咬字道,“信口胡诌,卖弄乖俏。” “也罢。”关炜有些不悦地摆了摆手,吩咐左右道,“先带下去,以后不准她再靠近昱王。” 元妡刚被侍卫们生拉硬拽至阁外,就看见神色已缓和过来的殷王又匆匆走入堂内,目露凶光,“皇叔,今日之事知情者甚多,为保我天家颜面不容侵犯,您应该下令彻查,不放过任何一位奸诈宵小之徒。” “理应彻查!不光是宵小之徒,所有涉事人员应当一个不漏。”方明源底气十足,飞快地补充道。 “好了。”关炜含笑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温言安慰道,“你们二位今日可是千虑一失了。”他说着,悄然指了指跪在外阶廊下的一众凶徒,“有心怀叵测的好事之徒意欲挑拨离间,嫌隙我们皇族叔侄、兄弟间的感情,你们还看不明白吗?” “皇叔所言甚是。”关漌微抬眉眼,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为维护我皇族兄弟的和睦,为日后心无芥蒂,手足同气,这些凶徒理应交给皇叔处置。只是还请皇叔善待他们,以示我朝仁义治国、安赦民心之风。” “漌儿放心。”关炜颇为欣慰地笑了笑,他心里很清楚,关漌此举是当面给足了他这个皇叔颜面,愈加肯定了他在皇族宗亲中的地位与权威,也顺势让他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更好地审问这些暴徒,更精准地了解事情的真相。 日下西斜。 澄萦阁中,执政王关炜已带着大批侍卫和那六七名暴徒率先离开,空阔旷远的湖上景阁愈显静谧,细听下来,只有淙淙的水声相伴。 “昱王送给殿下的那一车毡帽还完好的留在府上吗?”方明源含了一抹窃喜的笑,凑近关垣讽刺道,“还是今日物尽其用了?” “七弟真是养了一只衷心的护主犬啊!”关垣冷哼出声,知道自己今日是吃了心急欠考虑的大亏,想着一举将拦路者一网打尽,反倒入了他人的圈套,辩无可辩,“只是七弟别高兴的太早,皇叔多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关漌的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笑意,语气诚恳又不失身份,“多谢二哥提醒,有二哥的前车之鉴,漌儿遇事必当三思而后行。” 关垣的脸色被气得十足难看,怒挥衣袖,再顾不得寒暄客套,转身愤愤离去。 刚走出楼阁,等候多时的严绪就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严绪毕恭毕敬的传话道,“元令使派人传了急信来,问殿下怎么不按原先约定的计划来?为何动用寺内的死士去捉拿几名无足轻重的凶徒?” 关垣长叹一口气,想到之前乍然听到偷闯王府又逃离至古寺的乃是昱州人士,立即认定了这一切与昱王脱不了干系,又想到自己和元达铭定下的计策尚未实施,他倒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不禁怒火中烧。于是派严绪动用寺内死士快速镇压,将他们活着抓来供他审问,如若真是昱王所为,那真是上天给了他一个依法据理铲除他的机会,就算不是昱王所为,他也自有办法与昱王扯上关系。 这之后,又听到严绪将昱王也当作流民暴徒一并抓了来,更觉得是上天助他,可遇不可求的时机定要好好把握,这才…放松了警惕,忽略了细节,“本王若是知道这件事有这么多的疑点,也断不会贸然让死士们……唉,都怪本王太想让他关漌从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咱们如今该怎么办?”严绪焦急地探问道。 “你去告诉元达铭,这件事怕是已让皇叔起了疑心,一旦他注意到了燃灯寺,迟早会发现咱们藏匿在古寺内的死士,为今之计,只有改变计划了。”关垣搓着双手,神色冷凛。 元妡仍垂头跪于阁外廊下,江风卷起她雪色的衣衫和墨色的长发。 远远一望,竟也显得清丽乖巧。 关漌微扬嘴角,忽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缓步行去,朝仍执行关炜命令看守她的两名侍卫沉声道“你们不必看着她了,本王自有办法不让她靠近。” 元妡在心底轻声发笑,你不让我靠近,我还不想靠近呢。 那两名侍卫先是拿不定主意般互看一眼,但因为不敢当面违抗关漌的指令,所以踌躇了一阵也就退下了。 “多谢哥哥相救。”元妡礼貌性的福了一福,转身就要离去。 “元妹妹。”关漌适时开口喊住了她,语气平淡道,“可愿帮哥哥一个忙?”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仍旧耐着性子,恭敬回道“哥哥请讲。” 关漌的眉梢眼角含了几许浅笑,少了些平日的疏离清冷,“府上近日豢养的一只花鹦染了怪疾,本王请了江湖游医来看,说它是五内郁热,需得找人来给它降降温。” “降温?”元妡一脸的不明其意,为什么找我?“我怎么给它降温?” 关漌轻咳了一声,“姑娘不是能言善辩,口齿生风吗?” “哈哈哈——”一旁的方明源立刻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元妡乍然愣在当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她敲了敲脑袋,仔细回想着他方才说过的话,花鹦?花言巧语?游医?油嘴滑舌?说她是七寸鸟嘴,巧舌如簧?好啊! 元妡无端被人当面嘲笑了一番,双颊早已烧得通红,正准备找那人算账时,才发现自己回神的太慢,那人已经走出老远了。 元妡冷哼一声,这口闷气,迟早有一天得讨回来。 “你这个表情,又是在算计谁呢?”方明源斜眼瞧着元妡,冷不零丁冒了一句。 “他都走了,你还不走?”元妡翻了个白眼,口气不善,“一条哈巴狗,除了叫,你敢咬人吗?” 离开殷王府后,方明源快步追上关漌,想到之前发生的事,神情严肃道,“主子,刚刚明明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借关炜的手一举除掉她,您怎么…还心软替她说话?”方明源越想越后怕,不解道,“她恐怕已经看出了我们的计谋,您怎么能留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活着。” 关漌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拿出那条雪青回纹样式的男子额带。 “这东西怎么到了主子手上?”方明源顿时想起了这东西,心底更是疑惑,“对了主子,您说她怎么就这么巧今日带了这东西?” “不是巧。”关漌垂下眼眸,神情复杂的翻看着这条熟悉的额带,“是有人想告诉我们,不要动她。” 方明源露出几分恍然之色,“主子说的,难道是元府的……” “走吧。”关漌收回了额带,不再停留。 “还有啊主子,今日可真是险,如若那紫衣女没有请来关炜,咱们的处境可就危险了。”方明源喃喃道,转而自得一笑,“好在,那关炜现在需要主子替他对付殷王,所以一定不会放任主子的生死不管。” “他关炜既有这个想法,本王何不好好利用。”关漌的眉眼中似有水纹蔓延。 “没错!不让他感受下被人利用的痛苦与不甘,又怎么对得起漠古王朝成千上万惨遭国灭家破的百姓?怎么对得起远嫁而来,不得善终的兰嫤公主?”方明源说到此处,心中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捂住嘴,偷偷瞟了一眼关漌的神情,心中懊恼又提起殿下的伤心事了。 “嗯…那个……”方明源赶紧转移了话题,“等那些昱州兄弟们将探查到的秘密告诉关炜后,我看他关垣还怎么出阴招对付主子,在主子面前,他那点小伎俩也好意思拿出来对抗。” “人既是你挑的,你就得负责他们的安全。”关漌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 “啊?”方明源睁大眼睛反问道,他知道主子说的,是那些昱州的‘流民暴徒’。 落霞的柔光打在关漌玄色的衣衫之上,他的神情有些动容,“他们对于皇叔而言,是开口说了该说的话后就再无价值之人,为妨日后生事,他断不会再留着。可他们对于我们,却是出生入死,竭尽忠诚的好兄弟,你当然要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可我怎么救他们啊?”方明源一想到攻不可破的皇城和心狠手辣的关炜,就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关漌转头幽幽斜了他一眼,“自己想。” 通往皇城九宫十二殿的宁安大道上,一队声势浩大,庄严肃穆的车舆由皇家禁卫军沿途护卫着,径直驶向前方宫门。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们效忠的人是谁?”马车内执政王关炜冷眼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昱州凶徒,口气凌厉道。 “我们乃是大旻的子民,效忠的,自然是我朝绍仁帝。”这凶徒正是先前发声指控殷王罪行的人,此时垂下头平静回话。 关炜哧笑出声,眸中寒气凛人,“将你们主子想告诉给我的话都讲给我听。” 这凶徒缓缓抬起头,面不改色道“我们亲眼所见,燃灯古寺中藏匿了三千重甲死士,且他们只听从一人的命令,您猜到是谁了吗?” 关炜的冷笑瞬间凝在嘴边,眉头皱起,双手不停搓着一条金石楠木手串。 半晌,面色凝重的吩咐身后一直侍立在后的紫衣女子,“带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身妍冶紫衣的玲珑女子指挥人将那名昱州的凶徒带下去后,有些踌躇,“义父,我看这件事并不简单,若说是事先就已埋伏在古寺,只待有人闯入后迅速镇压,可谁会用这么大批精锐的军队去对付仅仅六七位流民暴徒?”她顿了顿,“可见事先并不知情,对于他而言也只是突发状况。” “你还不明白吗?”关炜挑眉看着她,继续摩挲着手中的金石手串,“这件事是栽赃陷害也罢,是贼喊捉贼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利用这一件事提醒本王,古寺中藏匿了大批的重甲精兵,且这支兵力只听一个人的调遣。”关炜不由得含笑慨叹,“好一个昱王啊!” 他再次看向一旁的紫衣女子,赞许道,“这次的事你做的很好,及时的通知了本王,不然,本王恐怕要失去一个最得力的助手了。” “梦娉的命是义父给的,此生合该为义父效力。”紫衣女子说着拜倒在地,语气坚决。 “好。”关炜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未几,又嘱咐道“你回去吧,昱王那里,一刻也不要离开视线。” 第十八章 掌控生死 锦城,天阙坊。 戌时,夜幕袭来,临春楼之中,食客已经散了大半,店里的伙计将所有烛台点亮,楼内顿时烛照通明,皎如星光,将昏黑漫长的寒夜隔绝在另一端。 元妡出神地坐在窗边最不起眼的一桌上,面前的山珍海味也拉不回她此刻沉闷的思绪。 “不对。”元妡突然低语出声,脑中霍然一个灵光,他怎么会事先知晓了父亲与殷王的计划?是殷王那边出了问题,走露了消息,还是说……元府之中还有他的眼线?难道是今早出门举止奇怪,非要送她额带的向芜城? 元妡再次皱紧了眉头,虽然父亲并未对她明言,但她大致可以猜到,引诱昱王至古寺,是父亲与殷王密谋好的计划:先让自己以元府的罪证利诱他前来,再指令寺内潜伏着的死士将其偷偷除掉。此举,算准了他既是暗中取证而来,就必然会隐瞒身份、藏匿行踪,以防打草惊蛇,让对手有所察觉的心思。这样一来,就算他堂堂皇子无故失踪,也没有人会知道原委,更遑论着手调查。 这本是算无遗漏的筹谋,却不曾想,让昱王将计就计,提前安排了数名昱州暴贼,将事情闹大之余又演了一出好戏,再故意犯下一堆不可能犯的错误,让易冲动,不善思虑的殷王误以为自己名正言顺的抓到了把柄,毫无防备地将自家军队引了出来。 殷王自认为自己占理,按照自己的推断在执政王面前指控昱王,却未曾细想过,这些暴贼闯王府、逃古寺,从头到尾留下了多少疑点,他可以将这事推到别人头上,别人也可以将这事甩到他身上。 元妡轻浅一笑,这殷王,真是个大傻瓜,被人轻而易举反将一军。不过这些都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殷王过早地暴露了自己,已然输了头局,之后的大戏他又将如何开场? 元妡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看来,他昱王之所以出现在古寺中,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的诱请,而是他必须来,必须来完善他布局中关键的一环。只有他的出现,才会让对他恨之入骨的殷王犯错,让殷王误以为找到了他与暴贼的联系,从而让他自己的计谋更顺利的展开。 由此可见,他昱王接受了自己的邀请反而为他在古寺的出现寻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原来,自己一封求救信,非但未能将他引入父亲的罗网,反而被他再次利用。 元妡下意识撰紧了手中的筷子,脸色难看起来。 至于那位紫衣女,显而易见,是执政王派来监视昱王的。不过,至于执政王是否知晓昱王正利用那紫衣女向他传递消息,她元妡就说不准了。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执政王能在危机时刻这么快赶来相救,说明在他心中,昱王是枚重要的棋子,至少是他现阶段需要的,无法舍弃的棋子。 元妡的唇角又勾起一丝深长的笑意,这位昱王,有如此的心志和谋略,自己恐怕和大部分人一样,都被他精心织就的口耳传言给蒙骗了吧。 “你在想什么?”坐在对面的陆柏舟看了半晌元妡或皱眉或展颜或失望或欣喜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哦,没什么。”元妡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想起她此时正在与陆柏舟一起用晚膳。 “可是胃口不佳?怎么不见你进食?”陆柏舟含笑的眼神看向元妡紧紧握住却迟迟不动的筷子。 “哦,我…不饿。”元妡有些尴尬的回他道。 “怀灵。”陆柏舟向身后侍立的女子微一招手,女子立即会意捧了一卷宣纸装订的册子上前。 “这是这个月坊市的收支,你且看看可有什么问题?”陆柏舟说着将怀灵手中的厚重册子递给元妡。 “你做的很精细,每个月的账目都没问题。”元妡大致翻看了两页,依旧心不在焉。 陆柏舟似乎也察觉到了元妡的反常,微微叹了口气,吩咐道“怀灵,将东西给元姑娘后,小心送她回去吧。” “是。”怀灵恭声应答,从怀中掏出了用丝帕包成的小方包,缓缓递给元妡。 元妡伸手接过,小心地将其打开,在看到数张银票现出后,目露诧异,“为何给我这个?” 怀灵欠了欠身,“公子知道姑娘前段时间的难处,想着上巳节快到了,姑娘打赏身边下人,疏通各路关系都是用得上的。” 元妡自然知道怀灵口中的难处指的是什么,她先前骤然被收了经营府中生意的权力,直道近日父亲才渐渐放权给她,这期间将近有一个月,元妡没有任何的钱财来源,而这些,对于一个持家的生意人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 “一个女孩子在外打拼,有些钱财傍身总是好的。”陆柏舟温润的目光看向元妡,似是能读懂她内心不服输的逞强与强势下深藏的柔弱。 元妡抬了抬下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就不必了,我再困难,也不缺这点。” 陆柏舟似乎又叹了口气,对怀灵摆了摆手,示意她将此时略显扎眼的银票收起来。 “陆柏舟。”元妡突然开口,有些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也瞒了我一些事?” 元府经营坊市私下为殷王敛财之事,自己先前一直是懒得去留意,只想着安心做好本分之事,可是陆家既是与元家合作经营,不可能不留个心眼私下里盯紧元家,且陆家还是明面上坊市正当的经营者,怎么可能对元家背后真正的效忠者一无所知?若说对彼此了解不深,他陆家哪能真正放下心来,与元家共同谋利,最后五五分成?若说已是对元家了如指掌,又是谁给他的胆子,在知晓元家目无法纪的勾当后,仍无所畏忌,丝毫不怕引祸上身? 如此说来,元府背地里与殷王不法的勾结,他陆柏舟作为陆府的当家人真的毫不知情吗? 陆柏舟反映了半刻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我瞒你什么事?” 元妡细细打量着陆柏舟的神情,“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元府经营坊市,原来全是为了殷王暗地组建私兵,为其提供物质支持,那他陆家呢?又是为了谁?是不是也打着经商营生的幌子背地里为某位权贵搜刮钱财,发展势力? 陆柏舟的双眸中含了清风淡月的暖意,仅仅是静声不语的看过来,就能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他无奈笑道“明明没喝酒,怎么开始晕了?” 元妡看向陆柏舟的双目有些恍惚。 或许,不是每一位商人都想着巴结权贵,寻求依附,他陆柏舟也许就是眼前翩然温雅,光风霁月的陆柏舟,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 “你说我们费劲心血,不辞辛劳,做我们觉得对的起家族,对的起双亲,对的起自己的事。”元妡苦笑一声,垂下眼睫,盖住了眸中泛起的怏怏愁闷,“可到头来,也许是为人作嫁,徒劳一场……” “你今日是怎么了?平白发这么多感慨,可是病了?”陆柏舟一脸担忧的看着元妡。 “我没事。”元妡抖擞了一下精神,很快站起身来,“府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平昌坊,元府大宅。 元妡甫一回府,就感到府内压抑沉重的气氛不比她心里烦闷、焦躁的情绪好多少,大概是父亲又发火了吧,元妡也不想去探究什么了,嘱咐了下人几句,就径直回了自己的房中。 不多时,汪洋在外面敲响了元妡的房门。 “二小姐,您找我?”打开门后,汪洋垂头询问道。 元妡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你听说过一种毒叫乌度丸吗?” “乌度丸?”汪洋皱了皱眉头。 “对。”元妡连忙补充道,“一种黑色的药丸,毒发周期为一个月。” “我倒未曾听说过这种毒。”汪洋仔细回想了一番,突然神色一转,“二小姐,莫非您…” “烦请你替我打听着,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元妡有些恹恹的,这种生死掌控在他人手里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受。 第十九章 噩梦袭来 亥时末刻。 梦阑人静,浓夜像化不开的雾霭一样密不透风般包裹着元府。 抵不住困意袭来,辗转反侧的元妡终于进入了沉睡的梦乡。 可她的梦乡却不是安然美好、恬静祥和的,兴许是白日最接近死亡的那一瞬带出了她心底遥远的呼应。 此刻她深深坠入的,是心头压抑深埋,恐惧不安的来源,是扭曲人性的修罗地狱,是十四年前她幼年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那是熙宁十三年,元妡刚满三岁的那一年。 元妡的生辰是在农历六月。 彼时热浪奔袭,蝉鸣不休,郕州东端的千岩山开出了满田遍野的槐花,在灼日照映下,似琼枝玉叶,沁人心脾。 山头上,那个一年一次如约造访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火红的流苏裙,蹦蹦跳跳地往来于花海山石之间,玩的累了,就一个人静静地蹲在原地,小嘴一嘟,沉闷地想着事情。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从来将她放于心尖疼爱的爹爹却奇怪的忘记了,方才她偷偷溜进爹爹的书房,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守承诺的大骗子,却发现爹爹正在和一位身形高大,黑帽遮面的陌生叔叔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她本不欲去听,却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屏住呼吸又走近了几步。 她听到爹爹严肃冷漠的声音,是她记忆中从未听过的口吻,“这代王室无男丁,只待他一死,无人可承袭君位,你我里应外合,政权、兵权在手,拿下帝位易如反掌。” “此事若成,你我便是千秋霸业的携手开创者,生前富贵,死后荣华,权位之巅,何愁不得?”这个声音寒浸浸的,有高高在上的霸道,又有目视一切的傲然,想必是那位神秘叔叔的。 不过,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啊?自己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这样的父亲觉得好遥远,好遥远,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哗啦——’她在转身离去之际不慎带倒了桌上曾经她送给父亲的小陶瓶。 “谁在那里?”许世佐率先几步跑了过来,手中紧紧握着腰间的短剑。 “是我,爹爹。”小女孩立即抬高了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为什么不陪我,反而要陪一个坏叔叔?” “许婧,快给我出去,谁让你来这里的?”许世佐怒目朝小女孩喝道。 小女孩得了爹爹的怒吼,心头气恼不已,眼中泪花不自控的翻涌而出。 “坏爹爹。”她抹着眼睛,快速跑了出来,一路跑一路哭,似是要将心里的委屈全部化为泪水,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千岩山,看到了白洁一色的槐花海,想到之前在此和爹爹度过的每一个难忘生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今年的生辰,爹爹还会来此陪我吗?爹爹会不会生我的气了?”小女孩撑着下巴喃喃道。 不知不觉,山间薄暮四起。 小女孩落寞的垂着头,一脸失望,正打算朝下山的路踱去,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期许已久的身影。 “爹爹。”小女孩激动地唤着,眼神里仿似有星子闪烁。 可等了片刻,爹爹并不似以往一般快步过来将她抱起,而是站的很远,冷眼瞧着她。 “爹爹这是怎么了?”小女孩心里俨然一个哆嗦。 许世佐缓步走了过来,脑海中不停重复的,是刚才那人一字一句,清晰明了的话语:“大业当前,岂可留有隐患,哪怕是亲生女儿,亦必除之!” ‘轰隆——’天空乍然一个响雷劈下,云海翻腾激荡,狂风呼啸卷来。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知道是要变天了。 “小婧。”许世佐酝酿许久,渐渐开口,“你想念你娘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了下头。 “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看见她了。”许世佐伸手指向后方的悬崖,握拳闭目道。 “不对,爹爹。”小女孩立即反应过来,“跳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小婧了。” “爹爹不想再见到你了!”许世佐猛然爆发,双臂径直一伸,用力推向小女孩,“你今日必须得跳。” “我不要!”小女孩眼见就要被许世佐推落悬崖,电光火石之间,她反手一抓,飞快地把握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小婧,放手!”许世佐看着被女儿紧紧握住的手指,“不要为难爹爹。” 小女孩转头望了一眼下方深不可测的崖底,半个身子已被悬吊于空中,唯一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爹爹一贯温暖此刻却格外冰凉的手指。 “爹爹,救我。”小女孩惨白着脸,留下了一滴企盼的泪水。 暴风骤雨在数次惊雷的召唤下倾盆垂落,沿着山脊倒泻而下,沿途怒掀巨石,冲垮树根。 仿佛撕裂人性丑恶的面具、吞没肮脏生灵的洪流。 许世佐被雨浇湿的全身让他找回了一点麻木的知觉,他不再看向女儿纯净的双眼,稚嫩的面庞,而是用另一只手悄悄抽出了腰间的短剑。 “今日,断指为誓。”许世佐仰头看向天空,任由滂沱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泛滥。 他闭上了异常疲倦的双眼,下定决心般举起短剑,发狠砍向被女儿紧紧抓住的手指。 数声闷雷骤然落在许世佐的耳边,似谁最后挣扎的悲泣…… 等到他再次睁眼之时,手上的血水和着雨水流淌一地,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终于如丢失了全身的气力一般跪在地上,顾不得手上不住喷涌的鲜血,无神地看向崖底,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咆哮狂嗥的山风猛烈扑来,卷起他披肩的长发。 才发现,他悲戚哀莫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 “啊——”元妡终于从缠身的梦魇中脱离,惊惧坐起,才发现,额头已浸满了冷汗。 她缓缓抬眼,今晚愈显诡谲的月光更像是一双充满邪恶戾气的双瞳惶恐地盯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逐渐感到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是她在噩梦里也不曾丢开的,她对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毛骨悚然,是那……半截断指! “啊!”元妡再次惊慌尖叫,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它丢的远远的,然后哆嗦着上身蜷缩在角落里。 “砰——”有人生硬地推开了元妡的房门。 “你怎么了?”快步进屋的向芜城皱眉看着神色不安的元妡。 “断……断指。”元妡指着地上看起来血淋淋的半截肉体,满脸畏怯。 向芜城俯下身,耐心辨了两眼地上的东西,转而复杂的看向元妡,“这是半块凤血玉,你看错了。”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强自镇定着,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向芜城再次打量了一眼元妡的神情,见她已然从惊恐中缓和了不少,正要转身出门之际,却被她喊住。 “向芜城。”元妡轻声唤道,无力般倚上背后的墙,“你今日送我额带,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 向芜城离去的背影一顿,却并未回头,不动声色的立在原地。 元妡等了等,见向芜城并无开口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原来都想杀我。” 向芜城收起深长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我从未想过杀你。” “是吗?”元妡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反问道,眼底几分憔悴,“我收到消息,元兆尧三日前出现在了颖州边界,待我再派人前去查访时,他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曾亲耳听到过父亲与我们商议如何对付昱王,想必他早就将我们的密谋告知了昱王,被昱王秘密的保护起来了。父亲那日故意当着他的面派我去引诱昱王,无非是想借昱王的手于今日顺利地除掉我。” 向芜城垂下眼睫,盖住了眸中翻腾的冷锐之气,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一片沉寂中,元妡愈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燃灯寺反击昱王一事,除了父亲就只有自己、向芜城和元兆尧知道,与其说是元兆尧从郕州私逃而回,将一切泄露给了昱王,她更加相信,向芜城才是昱王在元府真正的内应。 因此,自己今日便赌一把,赌他会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昱王。 第五章 可疑人士 晨光熹微,懒洋洋的照在人头上,似在呼应锦城舒适悠闲的氛围。 元妡离开天阙坊,自榆林街朝长乐坊行进。 长乐坊,顾名思义,乃是身心愉悦、轻松欢乐之地。 既有青楼红袖笑语盈盈;又有美食小吃眼花缭乱。此间滋味,叫人来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不过,此时的元妡可没工夫作为一个游乐者停下脚步来观赏美景,尽情地享受时间。 进了长乐坊,特别是靠近坊市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得格外谨慎。 “元姑娘,我们家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位站在坊市门口的少女,着一身长裙,声音婉转。 她伸出纤臂,遥遥抬向坊市东南角一处高耸的楼台之上。 元妡顺势看去,有白袍男子正手扶栏杆伫立其上,高处的大风扬起他净白一色的衣角,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能将整个坊市之景收入眼底。 元妡和管家阮利经由该少女带领走上通往高台的楼梯,这座楼台乃是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成的,因而不似坊市中其他建筑刚经过翻修后崭新的材质,它是采用的普通木质结构。 但这座小楼却出乎意料的经年不摧,在无数日晒雨淋之下,仍岿然立地。 现如今,是整个坊市之中唯一的高点所在。 元妡上去后,停在那白衣男子身前福了福身,“好久不见,陆公子。” 陆公子,陆柏舟,陆府三代一脉相承唯一的当家少爷。 陆府和元府一样,是经商起家,纵横于商道数十年的名门大户。 而陆柏舟又和自己一样,年少时就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双肩载的是家族盛衰不明、荣辱不定的未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妡与陆柏舟其实很早就相识于生意场中。 其实不管是游走于各势之中,还是周旋于各方之间,元妡都打心里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公子敬佩赞叹。 “虽然多日未见元姑娘,但姑娘的音容样貌早已刻在舟心中,一颦一笑不敢忘却。” 陆柏舟转身,拱手于胸前回礼,“就好像日日相见一般。” 说罢,又朝他身后的少女招了招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冠玉风姿与温和儒雅的气质不似一名商人。 少女很快会意,拿来一卷鹅毛席帘,铺在地上,请元妡入座。 元妡并不着急坐下,而是缓缓走向陆柏舟双手靠着的栏杆旁,同样将目光放置到下方喧声闹天的坊市之中。 “我说你怎么改建了坊市中所有的地方,独留了这座旧楼台。”元妡轻巧一笑,“原来,你是为了登高看景。” “看景只是一方面,这座楼台的好处可不只这一个。”陆柏舟拉过元妡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不知你发现没有?” 元妡站到陆柏舟先前的位置,再重新往下一望,这才发现大有玄机。 四周景象较之方才所见敞阔亮堂了好几倍,若非亲眼看到实不能相信。 元妡刚想开口询问是怎么做到的,就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坊市之中,所有建筑的材料都是采用的琉璃瓦,这种材料轻盈透亮,一旦有光照拂,便会立即反射亮光且聚集到焦点处。 如镜面一般,将坊市中每个人的肢体动作,甚至细微神情,都清清楚楚的印到站在高楼特定位置上,注视人的双目之中。 “果然好处不少。”元妡了悟,“只消站在这里,便可观千人、晓万事、控大局,监视底下之人的一举一动,想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吧。”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他们,你偏说成我是监视他们。”陆柏舟的眼角眉梢都揉进了笑意。 “何来保护的说法?”元妡旋即问道。 “有任何的欺瞒作假,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有任何的贪图利益,哄抬物价,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有任何的聚众闹事,我可以第一时间善后。我在这里,就可以杜绝物欲熏心,巧取豪夺之事的发生。” 陆柏舟语调和缓,仍旧笑看向元妡,温言道,“这算不算保护他们?” “若真如此,当然算。”元妡抿抿唇,贴近陆柏舟后,压低声音与他交耳小语,目光却移至旁边角恭敬侍立的阮利身上。 “看到那边的管家阮利了吗?父亲美其名是让他跟在我身边保护并相助于我。其实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来监视我。老头子总是担心我在外胡来,违了他的意。因此,阮利不过是父亲安插的一支眼睛罢了,他有了这个身份,我再怎么不耐,也得每时每刻把他带着。”元妡叹息一声,又道,“你看,世人是不是都喜欢为自己专恣无理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午后明净的日光化开冻霜,坊市各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如珠落地,又一滴滴地落到陆柏舟的眼里,晕染了他眼中不事雕琢的素面女子。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余一朵严冬临寒而开的梅花,暗暗淡淡的娇嫩颜色,却有撩人的芳香。 陆柏舟伸手替元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散发,挽了碎发到耳后,元妡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 “你呀。”陆柏舟倒不甚介意,含几分无奈的笑,“你若早说,我寻个由头让他不跟着你便是。” “何必呢。”元妡婉拒道,“过了这一时半刻,他还不是得跟着我。” ‘我’字尚未说出口,元妡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瞳骤然一缩。 陆柏舟很快察觉她微动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人,什么来历?”元妡抬手指向地面与楼台正对的西北角,一辆巨大载货马车的方向。 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马车,面朝坊市正门,背靠坊市各家商户,款款停在坊中大路上。 马车周身的驼色漆,在日光下耀眼异常。其上四角高高翘起,悬挂而下的铜铃纹饰着花鸟飞禽的图腾。 拉车的马虽只有一匹,但其体格魁梧,是以奔腾千里著称的越影,此刻,被缰绳勒紧停下后,它正发出长长的嘶鸣。 从外形样式与马的品种可知,这是帝京之中显贵人家平日外出拉人用的马车。 而在这里,它的主人却舍得用这么昂贵的马车来装运沉重的货物。 站在这辆马车旁的,是一位褐色宽袍的男人,他的腰间别着护身短剑,除了一双如鹰般警醒的眼露出外,全身其余各处都被落脚披风和帽笠遮的严实。 他人将中年,仍不改健壮有力,正在徒手把马车上堆载的众多货物利索卸下,分开铺陈在就近的地面上。 而他的身侧一年轻男子正负手立着,白玉抹额,面容俊逸,一袭墨色长衫随风翻卷,穿着暗沉单调却难掩气殊高洁,直叫周遭之景黯色。 “他有什么问题吗?”陆柏舟也注意到了那男子。 “他恐怕不是一位单纯来卖货的商人。”元妡通过她多年观人事的经验得出。 “何以见得?”陆柏舟疑惑。 元妡并没有很快回应陆柏舟,现在至她眼前需要她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这座近期新开的坊市,名义上是陆府的私财,是陆柏舟一个人投身运营的产业。 但其实,这中间也有元府在背后暗地里的经营。 而这经营,是不方便见天日,不能为世人知晓的。 也正因如此,元妡每次靠近坊市,都会小心慎重数倍,不让人留心到她,不让人得知她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知晓她与坊市的关系。 而至于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如今的元达铭已是朝廷命官。 虽说自他领命入仕以来,朝廷并没有明令剥夺他经商的权利,也没有因此收了他因商业致富的家财,可从他步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做生意发家的商人。 他既需要为国尽责,就不能有多余的时间,再插手商海中买卖交易之类的琐事,整日盘算着如何一本万利; 他既需要为主尽忠,就不能再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赚取自己国家和百姓的钱财。 不能一方面领着朝廷俸禄,另一方面还吃着府中商路经营而得的利润。 这样落在百姓眼里,会说他带偏了官场远离利欲的风气; 落在官员同僚眼里,会说他有了官场职位还不够,还要发展自己的商道势力,着实野心不小。 所以,元达铭现下最好的做法,不仅不能再充实自己的商业圈,还得逐步缩小自己涉及的领域,不时放弃一些原有的生意。 其实从元妡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在她眼里,朝廷给父亲授官的真正原因,不过是看中了元家的经济实力,想以此拉拢元家,好在兴军、治国、振民、建设等该用钱的地方有免费的钱源可用。 不过,既然父亲已经一顶官帽扣上了头,被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朝堂。 那么这件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后果就是惨重的,毁了父亲的官运不说,连元府都可能朝不保夕。 更何况,元府插手坊市修建、营业之事,元妡也只是从父亲表意不明的模糊态度里推断得出的,再加上元妡自己内心的看法,父亲应该还是想继续暗中扩大自己的商业实力,好在风雨晦变的官场中给自己留一条有相应资本的退路。 虽说有阮利这条可以让她传递消息给父亲的渠道,父亲也会从阮利那里得知她正着手坊市经营的举动,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任何反对的消息流出。 但这毕竟不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指派给她的事情,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变数,也让元妡不能真正安心。 她得时刻留心着可能对自己、对坊市、对元府构成威胁的人。 就比如眼前这个明明不是商人,却要装作卖货商人混入坊市的男子,实在是目的不纯。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元妡向陆柏舟断然道。 “他的载货马车,其实是载人马车,再怎么高大宽敞,再怎么沉重受用,他的底座设计也只会考虑人能够舒适安坐,因而是稍稍倾斜的。即是倾斜的表面,但凡精打细算的商人,谁会用它来置放贩卖的货物。一是不能直直堆放,限定了载运的数量;二是货物在颠沛的过程中很可能滑落损毁。你再看他的马匹,虽说一看就是品种优良,日行千里的越影马,但细看马匹的脚底,根本就没有配相应的铁蹄踏,又如何能日行千里?怕是走不了多久,马儿脚掌的皮肤,就因摩擦脱落,鲜血淋漓了吧。” 元妡有条不紊地续道,“这马很明显不是拉长途货运的,那你看他卖的东西,是万里外的昱州才产的毡帽,那他的东西不是靠这马车拉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毡帽这种初秋就有需求的商品被他放在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才出售,丝毫不考虑利润问题,你这个商人会这么干吗?” 元妡说着,眼角上眄,眸光转向陆柏舟。 陆柏舟的眉头越听越紧,未己,招手示意一直侍候在旁的少女上前,肃然道,“怀灵,去调那名男子的入市记录。” 但凡在坊市做交易的商人,在进入大门之前,都会有人前来核查你的商品,记录你的身份,查验无误后,你方得到资格进入坊市。 这套严格的门禁制度正是陆柏舟设定的。在此时,算发挥了它独特的作用。 “我先下去看看。”元妡直觉上光查坊市记录,恐怕还不足以得知那名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和其进入坊市的目的,保险起见,还是自己亲自前去探探虚实的好。 第六章 突起争执 她正要举步下楼之际,‘呲——’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利器具入肉的声音腾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激烈突兀的争吵与刀剑撞击的打斗声。 “不好了!”先前被陆柏舟派去查找坊市记录的少女怀灵,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来,满脸惧色,“有一个自称是殷王殿下手下的人和方大公子打起来了,他们还刺伤了方大公子。” 方大公子,方明晨,是元妡的好姐妹方钰苓的哥哥,也是方府的大少爷,更是大旻皇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大儿子,从王侯将相的宅邸出生,可见身份之显贵。 而殷王殿下自不必提,乃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二皇子关垣,这人既自称是他的手下,能接近王室的人,想必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那么,这二人在坊市之中动起手来,甚至还伤了人,几近闹出人命,就是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待元妡和陆柏舟抛下手头所有的事,火急火燎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 数名黑衣下属跟在一位宽袍金靴的男人身后,那男人面目森冷,手持锋利长剑,剑尖上还沾着几点血珠。 长剑指向的方向,方大少爷方明晨瘫软在地,胸口没剑三分,血流不住涌出,染了一地刺眼鲜红,空气中散开浓郁的甜腥气味。 而方明晨的身后,几名粗壮汉子眼神凶煞地盯着持剑男人和他的一众手下,衣衫残破不堪,领口被刀刃挑开,身上还留着泥土和尘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占上风的恶斗。 “还不快带方公子前去就医。”陆柏舟高声吩咐那几名跟着方明晨的汉子。 “我不去!”方明晨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他们敢伤我,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位贵人。”陆柏舟放弃了从方明晨处入手尽快结束这场惨烈争斗的想法,转而面朝那位持剑男子,“不知为何要在舟的坊市中出手伤人?” “你就是坊市的主人啊。”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这方家的公子不长眼,竟看中了殷王殿下想要的东西,还不愿放手。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陆柏舟摊了摊手,“不知殷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持剑男子将剑柄递向身旁的下属,扬起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嵌有玉佛雕像的金边颈链,“就是这条颈链,我家殿下早前就看中了,方大公子却一心想要夺人所爱。” 元妡在后方定眼一瞧那条颈链,看其上的金樽玉佛雕像,像是伽尼国的佛教圣地菩那罗才有的东西。 这条颈链能将玉佛完美嵌入并融合于金丝,应该是当地大师的独特手笔,然后再不远万里迢迢地运往大旻锦城。 现下的坊市之中,估计也只有这一条珍贵非凡的颈链,这无疑给陆柏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我看不如这样。”陆柏舟语声依然沉稳。 “这条颈链就由贵人亲自带给殷王殿下,说起来,殿下能看中我坊市的东西,实乃舟之荣幸,不过今日确是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若是殿下有空,改日舟一定登门赔礼。”又伸手一把扶起方明晨,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方大公子想必也不是有心要与殷王殿下过意不去,只是一时心中喜爱乱了分寸,不如舟以个人的名义派人跑一趟伽尼国,再重新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玉佛颈链,改日送去方府。” “不行!”方明晨不知哪里来的劲力挣脱掉陆柏舟,丝毫不理解陆柏舟想方设法保护他的苦心,大口喘着粗气,“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 “依方公子的意思,我们家殿下看中的东西,难道还要让给你?”宽袍金靴男人又重新拿过森然锋利的长剑,刃尖又再次指向方明晨。 元妡心底幽幽喟叹,她早知陆柏舟这温和有礼的处理方式,高谈雅步的处理行为,放在眼前这一个脾气火爆,凶相毕露,一个自持身份不肯拉下脸面的二人面前是行不通的。 这持剑男子张口闭口都是‘殿下’、‘夺人所爱’的字眼,一看就是在指桑骂槐。 关于朝堂政治上的事,元妡多少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听说先前殷王殿下上奏请求将他自己的封地,殷州的邙山作为他亡妻的归居墓地。 折子还没递到执政王的手上,就被方明晨他老爹,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给驳回了。 甚至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明明白白,丝毫不加以掩饰,一点不顾忌殷王面子的话,作为理由给驳回了。 其实殷王借墓地之说,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能隐约猜到几分。 毕竟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情重意与亡妻故剑情深的人。 他无非就是打着一个幌子,将邙山发展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平时搞点组建组建私兵,训练训练军队这种暗地里瞒天过海的事。 更何况,人家又是正儿八经的亡妻墓地,你外人怎好无事靠近? 周围肯定都会被他光明正大的用兵圈起来,免得不干人等‘打扰’了他妻子灵魂的安息。 这样一来,外人进不去,谁知道里面的私兵训练到多强大,军队组建到哪种程度了。 不过,这虽然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却没哪个真的无所畏惧到给他揭露出来。 一是执政王也不是傻子,江山权谋这么多年,未必不懂殷王打的什么算盘; 二是哪个皇子没有点自己的亲兵势力; 三是既然殷王都敢提了,就说明一定做好了方方面面周全的铺垫,没准儿事先都已经取得执政王的同意了,只是等给个本过个流程罢了。 结果被方太傅这么一搅和,彻底泡汤了。 执政王就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同意,有这么个大臣都给你把他的野心通透分明的放在眼前了,你也没法同意了,不然就成了赞许世人屯兵自重了。 但是,你这就算断了人家殷王的后路,人家殷王就算现在不报复你,以后能不给你找事?人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被你一句话断送了,谁能忍?就算殷王能忍,殷王的手下,所有掺和进这件事,出了一份力的人都能忍? 这种明着对峙,公开树敌的举动,朝野上下恐怕也只有英勇无畏的方太傅做的出来了。 所以现下,殷王的手下这是在拿方太傅的儿子出气,动不了老子,就动儿子,老子做的孽儿子来还,他老子夺了殷王所爱的邙山,他就替殷王夺了他儿子所爱的颈链,算是一报还一报。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些黑衣带刀下属和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元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装备整齐,下属带刀、领头持剑,一看就不是来逛坊市买东西的,多半是他们从什么渠道早已知晓了方明晨的行踪,知道他今天会出现在坊市,因此故意来找他挑事的。 至于成为争斗的导火索颈链。 据元妡所知,方家大小姐方钰苓是信佛多年,方明晨多半是买给她妹妹的。 而殷王……从前无意听嫁入皇宫的姑姑说起,老皇不喜信教,皇宫上下人都以此为规绳矩墨,不信仰任何教派,对每一方尊奉的礼教文化都秉承中立的态度。 她可没听说过大旻关氏王族的哪个皇室子孙信佛的,既不信佛,要玉佛颈链来干嘛?分明是借机生事,宣泄自己的怒气。 元妡刚开始还想着袖手作壁上观,不让自己和坊市中的任何人事,任何是非挂上钩。 但现下这种情形,一旦处理不好,陆柏舟作为坊市的负责人,是首一个遭殃的。 得罪了皇亲国戚抑或是当朝权贵,坊市关门事小,他今后的生意都可能不好做了。 若是事态控制的更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旦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座坊市之时,有心人就会来查访蛛丝马迹。 那么,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就可能被人捅出。 纸包不住火,一手也遮不了天,元府暗中的经营难免有一日会被人知晓。 所以这件事元妡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得用自己的办法尽力平息糟糕的事态。 两权相害取一轻,自己被注意,总好过元府被注意。 第七章 巧妙化解 “严大哥。”元妡上前朗然唤道,“可否给小女子看一眼那条颈链?” “你是谁?”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看她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殷王身前大名鼎鼎的第一护卫,谁人不知?”元妡笑的半真半假。 “我想看看颈链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女子也算信佛多年精通佛理,只是想帮大哥看看这条颈链上的金樽玉佛是否真品,大哥应该也不想带一条假冒的佛教圣物回去呈给殷王殿下吧。” 持剑男人眼神中仍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摸出怀中的颈链递给了元妡,刚才只顾着一味抢方明晨看中的东西。 至于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不是真品,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分辩。 但就像这女子所说,总不能白费了半天的力气带了一条假货回去,惹人笑话吧。 “是真品,的确价值连城。”元妡握着掌中触手升温的上成玉质赞许道。 蓦地,她臂腕一挥,用劲一扔,趁其不备将颈链直贯到地上,“价值连城又有什么用,惹了两位贵人不高兴,它就是罪该万死。” “别——”方明晨大惊失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奈何也赶不上它下落的速度。 “啪——”玉佛颈链重重摔在地上,金丝崩断,佛像裂成两半,碎玉四处跳跃飞溅,叮当作响。 “你找死!”执剑男人青筋突起,狰狞的面目转向元妡。 “是它的错,不过我已经替二位贵人将它处置了,二位贵人宽宏大度,不必同它计较。”元妡收了温雅神色。 凛然道,“倘若这件事传了出去,说起来我大旻王朝的两位贵人竟因为抢夺伽尼国一件小小的物什大打出手,别人还真以为我国荒蛮贫瘠,人人惦记着他伽尼国的宝贝。丢了我朝陛下的脸,叫人笑话。” 执剑男人听完元妡的话后眼光中含些许不自然,若真让厌恶佛道的绍仁帝知晓了他今日为抢夺玉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势必会给殷王殿下惹来麻烦。 他对着元妡口吐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执剑男人和其手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元妡正暗自庆幸,一转头见方明晨垂头丧气蹲在那,也顾不得伤痛,一瓣瓣拾起地上的碎玉,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就算我拿不走,也不愿毁了它啊!” 元妡一脸怒其不争,“你知道方钰苓喜欢什么东西想送给她是很好,但你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她心里,你们一家人的平安康健远比一条玉佛颈链的价值重要。” “将方公子好生送回方府。”陆柏舟指挥着跟随方明晨时刻保护他的几名粗壮汉子,正色道,“至于该怎么跟方太傅交代,你们应当清楚。” 元妡不再留意方明晨,关于善后的一切工作陆柏舟自会处理的干净利落,她一点都不用担心。 她将视线重新投放到茫茫人海中,先前拥挤到此处瞧热闹的人群中,除开寻常百姓,普通商贩,那个她早先就注意到的奇怪男子也闻声而来,且一直用一种似乎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情势紧急,她来不及理会,现在事情解决了,她就得把那个神秘的人找出来,不然恐心里不安。 元妡踮起脚尖,目光不住在四周穿梭,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刚刚她明明感觉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眼,怎么这一下子就不见了? “公子。”元妡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发现了那名白玉抹额,气度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声喊住了他即将离开此地的脚步。 “公子是昱州人吧?”元妡快速走到那男子身前,挡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脸上漾出和婉的一个笑来。 “打扰了,我只是看公子卖的是昱州特产的毡帽,又戴着白玉额带,我以前和昱州人做过生意,他们都是像公子您一样的装束。” 年轻男子打量着眼前‘几句话打乱自己计谋’的女子。 看她一身浅色冬装简约淡雅,浑身上下虽透露出花信年华的青涩柔顺,但处事手段又隐约有饱经世故的老练慧黠。 此刻她精致的面庞抬起,一对明亮剔透的双眸上扬,几分俏丽。 男子微抬俊目,像风起寒荒的深冬腊月,含了不容人亲近的生冷。 “姑娘好胆识,反道而行化解了两方干戈。”他淡淡道,“只是姑娘真的不怕稍有不慎引发众怒?” “公子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元妡好整以暇,“这座坊市的主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方才公子也看见了,形势刻不容缓,一旦事情闹大,我夫婿多年建立的声望名誉便会功亏一篑,从此名声扫地,那么日后他该如何在生意场中立足?” 元妡紧紧盯着那男子,不放过他任何微变的神情,“公子不也是一名商人吗?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与陆公子情深意重,叫人钦佩。”男子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陈祀。”男子嘱咐一旁身着褐色衣袍,头戴宽大帽笠的中年随行者,道,“取一些毡帽来送与这位姑娘和陆公子。” 说着自嘲一笑,冷峻眉目柔和了几分,“家乡弊帚特产,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礼轻情不轻。”元妡诚挚地弓了弓身,“公子下次再临坊市,就是我坊中尊贵的客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临近酉时,等最后一丝光线散去,扫荡席卷的就是浩浩飞雪、茫茫白气。 坊市中的商旅游人都意识到天将变、寒将至,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包袱准备离开,赶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家取暖。 “走吧。”元妡重新回到陆柏舟身边,捋了捋头发,“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刚刚吓死我了。”陆柏舟皱皱眉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不准你再冒险了。” “放心。”元妡安抚的语调倒像是在宽慰他,“我只是把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怒气暂时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且,他们不会无聊到同我这个局外人计较的。” 陆柏舟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了,你刚刚在和那名男子说什么?怎么那么久。” 元妡望了一把昏昏冥冥的天空,“没什么。” 陆柏舟又重新掂量了一下,朝少女道“怀灵,通知我们坊市所有的人,下次见到那名男子,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元妡回忆过往的思绪当然只停留于此,后头在坊市中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会知道。 正如她见不到那天日光消散后黑幕降临的场景,她就不能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去迎接风雨。 所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留心与猜忌是别人摸清她的秉性后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 她不会知道一开始的偶遇就是刻意为之,那男子接触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她更不会知道,在她和陆柏舟乘车离开坊市之后,坊市中还展开了一段重要的对话: 酉时已至,寒气渐逐逼人。 白玉抹额的年轻男子和他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两人仍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年轻男子一袭墨色长衫落满了雪花,他并不伸手拂去,仍由其肆意占领了他的肩头。 他静声不语,这座坊市的建筑材料都是用的上成精品,足见其修造者之财力; 而结构布局也是错落有致,足见其构思者之能力。 最为关键的就是那座楼台,虽地处东南角落,但占据地形高度优势,恐怕足可览全景,观坊中全民。 如此别具一格的一座坊市,其建成和运营,若说背后没有豪门贵族的支持,实难令人相信。 男子负手徐徐在坊市之中踱来踱去。 而此时那位名叫陈祀的中年男人,正一直左拐右转,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终于在中年男人堵了他的路时,他停止了走动,忍不住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去把我们的毡帽拿过来。” “殿下。”陈祀不解,“那些东西您还要来干什么?” “送去给我的二哥。”男子的嘴角微荡开一丝笑意,籁籁而扬的白雪仿佛也因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停止。 “殷王?殿下,殷王会要这些东西吗?”陈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怎么会想到把这些寻常百姓的廉价物件送给堂堂皇室的殷王殿下? 这一手送出去,到底是在打殷王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男子却笑的笃定,“我送给他,他就会要。” “可殿下……我真的不想过去,那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们。”陈祀满脸难为情,眉眼都挤拢到一处。 “哦?”男子瞥他一眼。 “谁让殿下您非要架一辆载人马车来拉货,还不准我给马脚安蹄踏,不准我好好摆放货物,还要来坊市卖这种现在根本没人会买的东西。” 陈祀开始诉心中积压的埋怨,“这不,所有人都被我们吸引过来看笑话了。” “这样正好。”男子继续负手踏步。 “啊?”陈祀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她的注意?”男子缓缓开口。 殿下说的是谁?要他的注意干什么?陈祀满腹疑团,但这次他并没有问出口。 很多时候,自己都读不懂殿下的心思,猜不出殿下的用意。有些时候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无甚必要,只有那个叫方明源的小孩才真正懂得,真正理解。 虽然他知道,殿下一贯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和容忍。 只是殿下毕竟是王庭天潢,身份高贵,所以他也不指望殿下能将他的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 因为更多的时候,殿下需要的是无需言语表达、无需行动指示就能明白他所思所想的人,就像那个十四岁的稚嫩孩童,虽然跟着殿下的日子不长,但总是比自己更能理解和协助殿下,这也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自己的愚笨,殿下却丝毫没有介意,还是将自己留在身边重用。 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誓死效忠,来报答殿下之恩了。 “殿下。”陈祀回过神来,有些犯愁,“这座坊市需要监视起来吗?” “不光坊市,那名女子你们也要好好监视。”男子的双目中幽潭之色愈来愈浓。 “殿下为何要上心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陈祀不明白,殿下每日政务繁忙,而最近朝堂上的事更是让殿下日以继夜,无暇分心,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上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的身份可不止这么简单。”男子朗声道。 第八章 真相浮现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丑时末刻。 元府内院女眷厢房中,摇曳燃动的烛火映出女子静默的身影。 未己,噼啪一声,灯花爆烈,元妡吓的一颤,身体猛然抖动的同时,也收回了漫长的陷入回忆的思绪。 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已经无所遗漏的回想了一番。 站在今时今日的角度再去看当日当时的情形,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比如向芜城的那句‘去替别人遮风挡雨’自己起先还没在意,此时一想,实在是大有深意。 今晚自己去见的人,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依向芜城的意思,是自己保护了他,如果在他身边就等于保护他,那么对他动手的: 就只有元府。 可父亲一向是步线行针,远虑持重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且必定事前揣度无疑,怎会无缘无故地取人性命? 难道是这男子已经发现了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 可他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元府中有他的眼线? 是了,今日之事,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眼线,认为是自己背叛了元府,泄露了元府牵涉进坊市经营的秘密,难怪父亲会气到夺了自己经商的权利却又没有一个可以明说出口的原因。 这下元妡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知道了具体缘由,就总归会有办法应对。只要想到了方法澄清自己,她有信心可以让父亲重新相信并重用自己。 不过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元府亲自动手? 元妡想到了汪洋塞给她的那只宫样金雀步摇,那只步摇是姑姑出嫁时的陪件,难不成汪洋是想告诉自己,姑姑、那名男子以及皇城,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男子来自昱州这一条线索是真的话,元妡已经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七皇子,昱王,关漌。 是自己的姑姑——宠冠六宫的元妃元婥君的养子。 是九重宫阙的王孙公子,也是沉浮风云的当朝皇子; 是系九州天下的皇族血脉,也是承百年帝业的天潢贵胄。 对于昱王关漌,其实自己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只是从他人口中的评价才得以了解一二: 世人皆传昱王殿下自幼勤于学问,聪颖过人,才智见识远胜同侪。然身世凄苦,六岁丧母,认膝下无子的嫔妃元氏为养母。 十岁被封为昱王,孤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封地昱州。 十年来坐守一方百姓,革除积弊,减轻赋税;勤政爱民,御下宽和,颇得当地民心民望。 听闻其虽有济世安民之才干,但近年来愈加淡泊权欲,有避世之心,不同于其兄弟早已卷入皇图霸业的争斗之中,只自诩为一世‘书卷文辞、平生相伴’。 元妡冷笑出声,若那名男子就是昱王的话,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当事情的始末真相清楚地摆在眼前,她虽然更多的是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但也有对自己大失所望的自责。 初遇那名男子之后,在正月初十这一日,陆柏舟书信给她,说那天坊市中那位来历不明的奇怪男子,派人来转达‘相邀他们二人在上元节一同游赏天阙坊万国灯会’的意图。 而当时的自己,心中因留存对这男子的猜忌,还想着再接触一下,看能不能从细枝末节处去探知他的来历和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神秘古怪的男子。 由此,才有了今夜天阙坊的种种一切。 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到得如今,把所有的经历去回想一遍,把种种零碎的线索连接到一起去推测事情的原委后才发现自己真被向芜城说中,一直在替人遮风挡雨,惹祸上身。 元妡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挫败感,这是她自十二岁开始闯荡商海以来,在无数奸佞小人的阴谋算计下第一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轻而易举躲过元府的追杀,又保住自己在元府真正眼线的昱王; 这位不动声色用她来击退元府的杀手,又把她推出去顶替元府真正叛徒的昱王,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志趣高雅,不喜欲谋,对江山帝位没有丝毫求取之心的人吗? 元妡心中已然雪亮,看来传言就是传言,是无根之木,不足为据的。 第二十四章 联手斗奸 “好啊,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可算被我抓到现行了。”门外蓦然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女声。 紧接着,元妡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合上。 元妡心里暗叫不好,这个三姨娘真是阴魂不散,自从元阿图被流放到了郕州,她就天天觉得是元妡害了他儿子,不仅每晚对着元达铭吹枕边风,还时刻盯紧了元妡,找她的错处,想为自己儿子报仇。 “元妡,你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敢半夜偷放男子进门,如此败坏家风的淫乱荡妇,我倒要请老爷来评评理。”三姨娘迅速在门外落上铁锁,略显得意的拍手离开。 “糟糕,她去找父亲了。”元妡连忙起身,抬头看了向芜城一眼,“若是让父亲看到你在我房里,只怕不好解释。” 她急急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神最后停留在了墙角的樟木箱上,“委屈你钻进去藏身了。 “瞒不过他的。”向芜城淡淡开口。 “我知道瞒不过他,我当然还有办法……”元妡正说着话,转头瞧见向芜城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柄长剑,讶然道,“你要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向芜城便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刺向他自己的胸口。 “你疯了?”元妡一声惊呼,抢过寒凛锋利的长剑,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向芜城的前胸已经被划开了一道长且深的口子,鲜血刹时如注涌出,仿佛噬杀吮血的野兽,吞噬着他单薄的衣衫。 元妡赶紧上前扶住退了两步的向芜城,用手按住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不断感到浓稠的血液似滚落的玉珠,顺着她的手掌流向指尖,染了一地血色斑驳。 “老爷,这对奸夫**此时就在屋内。”三姨娘令人烦闷的尖嗓音又在屋外响起。 “把门打开。”元达铭威然指挥道。 花梨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向芜城沉郁的双眸看向元妡,决然般点了点头,随即一把挥开元妡帮他止血的手掌。 “父亲!”元妡在看到元达铭迈入房间之时,一脸不安地扑了上去,“求父亲救救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元达铭皱了皱眉,凌厉的双目扫视了一遍屋内狼藉的惨状。 “有人想要杀女儿,趁半夜无人闯入房中,若不是向公子闻声来救,女儿只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元妡低眉敛目,不停啜泣道。 “这是什么样的杀手?竟然将向公子伤到如此地步。”跟随父亲一同进屋的管家阮利在瞥到向芜城惊心怵目的伤口后,也有些惶恐。 “向芜城,是这样吗?”元达铭略显怀疑的追问道。 向芜城面色苍白,低低咳了几声,“那人深夜潜入,下手狠辣,招招逼命,向芜城未能及时护小姐周全,还请老爷责罚。” 元达铭微眯了眼,不停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里暗自思量着,屋内打斗痕迹不重,若是只为取命而来,一击不成立即抽身也算说得过去,只是这向芜城…入了夜还能及时赶来相救,实在太过蹊跷。 “胡说!”三姨娘眼见老爷就快相信了他们的说辞,忙愤愤道,“明明是他们二人深夜在房中行苟且之事,哪里来的杀手?老爷…刚刚您可是亲眼瞧见妾身开的锁,这屋内除了他们,可没有旁的人了,你可不要被他们三言两语给蒙骗了呀!” “三姨娘!”元妡重重咬字,眸色中怒气袭来,“若不是您突然在门外叫唤,向公子怎么会分心受伤?若不是您无缘无故将房门锁了起来,又怎会放任杀手逃走?” “我…”三姨娘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后连连失笑,“我放任杀手逃走?” “难道不是吗?”元妡趁势逼问,“杀手已见下势,落败而逃,要不是您自作聪明故意锁了房门,害得向公子困于屋内不得出,能放任杀手在我元府来去自由?”元妡话锋一转,“三姨娘,您与杀手配合的这般默契,当真不是一伙人吗?” “行了,都别说了。”元达铭肃然开口,冷眼看向元妡和三姨娘,“各自回屋,今日之事不准再提。” 元达铭率先拂袖离开,阮利和向芜城紧跟着随侍出门。 只有三姨娘仍愣愣站在原地,似是不可思议般盯着地上赤红夺目的血痕,半晌一声长叹,“为了自己的闺阁清誉,你下手可真够狠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怪…连大少爷都栽在你手里。” “三姨娘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何必来招惹我?”元妡理了理衣袖,淡淡回她。 三姨娘瞪大双眸蔑了元妡两眼,最终无言离去。 一时间,屋内又恢复了静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周遭只有清冷的月色相随。 元妡有些疲倦地蹲在地上,从一片殷红黏稠的血泊中捡起先前丢掉的半块凤血玉,用衣袖将它擦拭干净后渐渐捧至胸口。 这块凤血玉是她初入元府时母亲亲手为她戴在脖子上的,当时母亲告诉她:凤血意为凤凰之血,是极为罕见的传世古玉,望她好好爱惜。她也一直视若珍宝,直到有一天,她知晓了凤血玉真正的来历,是由人落葬之时衔入口中,久置数年,死血沁透而成,象征着‘仇恨之血,永世不灭。’ 因此,她狠心将这块玉摔碎,只取其中一半,意图碎了这阴邪之论,换取半生平安。 元妡闭上了酸涩的双眼,这块玉见证了她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孩长成了心思缜密,工于算计的生意人。 许婧,仿佛已然是前世那个懵懂稚嫩,不谙世事的她,而爹爹,也仿佛已经是上辈子与她有过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 正如‘许婧’,她再也不会听到有人这样唤她,爹爹的面庞,她也再不能完整的想起来。 哪怕是在梦里零碎的回忆,也只有冰冷的父女之情,残酷的此生永隔。 寅时末刻,元府内院书房。 凛冽的寒意翻滚而来,彻夜未眠的二人立于窗口,不惧阑夜。 “老奴还是没想明白,究竟何人会对二小姐恨之入骨?竟半夜闯府来取二小姐的性命。”阮利思忖良久,满脸疑虑。 “今日澄萦阁一事,她已卷入皇朝漩涡之中,想要她命的人还会少吗?”元达铭深远的眼眸中几分晦暗不定。 “也是。”阮利想了想,沉声道,“别人老奴不清楚,就说殷王殿下,他不知道老爷派了二小姐去执行约定任务,骤然看见二小姐搅进局中,一定是如以往一般,先将所有知情人通通灭口。” 元达铭神情凝重,眼中寒气渐升,“她知道我们太多的事,今日派她前去引诱昱王,本就没想过让她活着回来。如今,既然是天不叫她亡,便暂且先留着吧。” “是。”阮利恭声应答,随即目光一转,微微叹气,“向公子表面上对她疏远冷淡,但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多少有些情分,老爷您不必责罚他。” 元达铭微眯了眼,想到自己布局数月,遣送线人从郕州带回的秘密消息,冷哼一声,“责罚?还没到动他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狼狈落水 绍仁十四年,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暖阳初挂当空,寒夜阴晦还未消散殆尽,锦城城南的仙海湖畔就已经聚集了全城所有的妙龄少女。 她们盛装打扮,携亲邀友来到水边饮宴,三五成群一同郊外游春。 疏风淡烟下的澄碧湖水与她们轻盈春服上镌绣的兰蕙青草交相辉映,宛然化作了一幅幅华美绮丽的画卷湮没于光阴的车轮中。 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元妡自然也不会错过,不过,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不喜吵杂拥挤的场所。 于是,湖东的曲水岸人少僻静,虽然只有一亭一舟一树,但仍成了元妡和方家小姐方钰苓年年此时必来闹中取静的地方。 元妡静坐在随水摇荡的轻舟上,在等待方钰苓将折好的纸船放于水面祈愿时,她的思绪一如她的目光,久久滞留在了北边的望江楼上。 这座可观四面八方人文奇景的中心高楼,早在半个月前就被皇家禁卫军层层围住,除了修缮安防的匠人外,不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目的,就是为了今日迎接皇族宗室的到来。 每年上巳节,望江楼之上与民同乐,分御酒、洒金花,彰显天家仁政,君民一心,已然成为了大旻王朝代代流传下来的规定。 “阿妡,你今年许的什么愿啊?”方钰苓凑近元妡,满脸好奇地询问道。 “啊。”元妡立马回过神来,双手撑着下巴,低声道,“我还能许什么愿啊,不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嘛。” 方钰苓不免有些许失望,蹙眉道“钱!又是钱!你赚的钱还不够啊,你到底想赚多少钱呀?” “我…”元妡一时语塞,转而反问道,“那你呢?给我讲讲你的愿望……” 这边,元妡和方钰苓坐在被初日骄阳染红的白蓬舟上,于淡然舒卷的云朵下说着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随风入耳的,只有淙淙的船头激水声。 而在另一边,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古树掩映、幽深寂谧的六角凉亭中,与往年相比,这里多了一位负手站立的薄衫男子和一位翘脚斜坐的赤袍男孩。 那男孩正歪着身子倚在亭中的石凳上,一面磕着手中炒熟的瓜子,一面抬眼瞧着旁边静默许久的男子,看他深沉的目光望向远处掠水低飞的雁群,微微皱起眉头,似在回忆着一件尚未想通的事情。 这件让关漌思量良久的事情,发生在五日前,渔歌坊内一间废弃多时,毫不起眼的酒肆中。 当时,关漌甩了三条街才摆脱了各处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从小路拐进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如何?”关漌推开尘封腐朽的木门,直截开口道。 缓缓转身的,正是在此等候多时的向芜城。 “已经以元达铭的名义将密信送到关垣手中了。”向芜城沉声道。 “他怎么说?”关漌微抬眼尾。 “他自然不相信江湖杀手能成事。”向芜城笃定一笑,“但我告诉他,这其实是一个引你入局,断你臂膀的圈套,他当然很感兴趣。” 关漌鼻间轻嗯一声,看着向芜城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有什么事吗?” “元兆尧已跑回颖州,他可来找过你?向你说过什么吗?”向芜城径直寻问道。 “没有。”关漌淡淡否认。 向芜城抬眸看了他一眼,几分猜疑,“不是你将他保护起来的吗?” “是谁让你这样来问我?”关漌的眼中泛起沉郁的寒光,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向芜城的脸色逐渐暗寂下去。 半晌,他开口道“她与此事无关,你不要再利用她。” 关漌垂下眼睫,从袖中拿出那条雪青回纹样式的额带,复杂的目光停留在其上,“你说的是她?” “你如今既得关炜信任又有方家相助,朝堂之上难逢对手,何必再利用女人成事?实非君子所为。”向芜城恳切的神情中带了些许不屑。 “你想救她?”关漌的唇角扯开一抹弧度,语气漠然道,“可元达铭想要她的命,你如何救?是暴露身份替她铲除敌人?还是舍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向芜城的身影顿了顿。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求你救她。” 关漌扬了扬清寒的双眸,“哦?” 向芜城幽深的目光中含了坚定之意,开口道“你公开求娶元家的女儿,关炜深知元家与你的仇对,一定不会有异议。如此一来,元达铭必然会留下她性命将她许给你。” 关漌微微皱眉,有些错愕,“你不是喜欢她吗?” 向芜城别过脸去,久久不愿言语,直到关漌准备离开之际,才听到他极力压抑下平静的声音传来,“只是想她一生安好,其余的,从未奢求。” “主子!”方明源猛然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起身呼喊道。 关漌沉浸在回忆中的迷蒙思绪被这一声惊呼所拉回。他轻咳一声,收起投放在远处的漫长目光。 “主子,那阴魂不散的紫衣女又出现了,她一天到晚这样盯着,累不累啊。”方明源蔑了两眼曲水岸对面石山后隐隐被湖风吹露出的紫色衣角。 正说着,他扫视四周的眼神再次一亮。 “主子,你快看那是谁…”方明源伸手指向湖中不停摇晃起伏的小舟,手中的瓜子被他激动地散了一地。 关漌顺着方明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漂浮水面的轻舟上并头而坐了两位春衫女子。他很快认出了其中一人,微眯了眼,神色愈显晦暗。 “姐——”方明源提高嗓门,朝她们朗声唤道。 “是阿源。”方钰苓率先回头,看到弟弟后眼底带起喜色,朝身旁的元妡欢欣道,“我们过去吧。” 元妡抬起一双清伶的眸瞳,在看清湖心亭中坐着的人后,面色一沉,推脱道“亭中好像还有…别人。” 方钰苓抚了抚元妡的肩头,轻巧笑道“没关系,我带你认识一下,殿下他…与别的皇子不同。” 方钰苓拉着元妡走进凉亭后,朝静坐在石凳上的男子恭敬福身,含了几许笑意道“望江楼上丝竹声起,筵席已开,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偷闲?” “丝竹吵耳,觥筹烦心,怎比的上流觞曲水,自在惬意?”关漌淡然开口,沉静如水的双目更添月白风清般的俊逸。 他朝着方钰苓微一扬手,“坐吧。” 方钰苓一对娇俏的明眸中多了几分仰慕之情,“殿下静水流深,志趣高洁,一如文人傲世。” 她话音刚落,一旁垂头静立的元妡忽然像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双手捂着嘴,不住咳嗽起来。 “阿妡,你怎么了?”方钰苓满脸担心的看着元妡,帮她轻轻拍打着后背。 “没…没事。”元妡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缓过劲来。 一抬眼,看到方明源正抄着手冷冰冰盯着自己,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她讪讪发笑,下意识退后几步,“我这风大,还是…换个位置。” 元妡退到离他们几步远的亭柱旁,感受着靠近湖水带来的清爽微风,略略叹了口长气,神色哀怨的瞧向方钰苓,越发觉得她对关漌的误解已经快到不可扭转的地步了,那么自己要不要找个时间向她透露下关漌隐匿于人后的真面目,帮她纠正下这溢美之词张口就来的毛病…… 正思考着,蓦地一个回头,竟发现大家都没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她。 元妡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事情时露出了什么奇怪难堪的表情,忙尴尬的打着圆场,“你们继续聊啊,不用管我,我……” 她话未说完,陡然间感到自己的右腿被像石子一样坚硬的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不仅力道强大,而且刚好打在她小腿的麻筋处… 一时间,酸痛麻木的无力感急剧涌来,她尚来不及开口呼疼,就一个重心不稳,歪着身子栽到亭外的湖水中了…… “阿妡——”方钰苓眼见元妡‘扑腾’一声直直砸向水中,率先冲到亭柱边,也顾不得飞溅而起的水花,伸出手想就势将她拉上来。 “哎呀,她掉水里了,主子,咱们要不要找个人捞下她?”抄手站立的方明源故作一脸忧愁之色,语调中却显露出他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关漌看着元妡手脚笨拙地扑腾了几次也没站起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么浅的水,还能淹死?” “也是。”方明源掩口一笑,颇为赞同道,“那就等她自己爬上来喽。” “你…你们!”方钰苓听到他们的对话,气急地转过头去,想愤愤指责一番,却又碍于身份。 这边厢,挣扎了好半天的元妡终于狼狈不堪的从水里出来了。 湿透的衣衫上滴水答答掉满一地,头上未甩干的水珠顺着发梢如柱滴落,整个人湿淋淋站在初春料峭的湖风里……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瘦弱的身影愈加憔悴。 方钰苓看着从头到脚,全身浸湿的元妡,有些心疼道“我去给你拿件外衫。” 说着,偏头瞪了两眼方明源,口气严厉,“你,跟我来。” 方钰苓拽着方明源步下亭阶后,立即改换了一贯温和的慈姐面容,食指用力抵在方明源的额头上,忿然道“元家妹妹平素与你无冤无仇,你今日为何要捉弄她?” 方明源愣了一愣,看来方才自己趁人不备从袖底弹出的小石头,还是被眼尖的姐姐抓了个正着。 他委屈吐舌道“姐你也看到了,她刚刚在主子面前如此无礼轻漫,我也只是替主子小小的惩戒她一下。” 方钰苓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叹了口气,冷着脸道“下次再敢背后做小动作,看我……” “不敢了,不敢了。”方明源忙识趣的接口道。 第二十六章 同遇险境 方明源与方钰苓离开后,凉亭中就只剩下漉漉湿透,等着自然风干的元妡和一直静坐在石凳上,神色无澜的关漌。 元妡打了个寒颤,低低咳了两声。 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起身的关漌正缓缓走近她,她有些恍神,骤然间觉得这般情景似曾相识…… 思及此,她浑身上下一个哆嗦,生怕下一秒关漌又拿出那把冒着寒气的尖利匕首来…… 然而这一次,关漌从怀中拿出的,是一条绣有素色堇花兰的宫样方帕。 元妡顿时呆住,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关漌似乎看出了她不敢私用皇家物什的心思,默不作声将手中的方帕又递近了些。 这下元妡愈加不好推脱,想了想,干脆一把接过来。 关漌微抬俊目,看向她落水后仿佛沾上迷离雾气的双眸,淡淡道“多谢提醒。” “啊?”元妡停下了揩拭脸上水痕的动作,疑惑开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关漌背过身去,目光深沉的望着远处,“元兆尧的再次出现,一定带回了元达铭最想知道的消息。” 元妡不禁盈然一笑。 看样子,向芜城已经找寻机会将她的话传递到了,想来关漌已派遣了人手去探查元兆尧被流放背后真正的预谋。 如今,听他的语气,八成是有了结果。 “您说这事啊…”,元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摆手道,“不用客气,就是…看在我对您这么忠心的份上,能否将解药先给我?” “忠心?”关漌冷笑一声,更像是自顾自地反问道,“何为忠心?元兆尧曾经是否对本王忠心?可这份忠心却是在利益与欲望面前连权衡取舍的时间都不留。你,又能如何保证不会和他一样?” 以前,他还不能真正懂得这种感觉,只是惋惜于母朝为君者不辨忠奸,识人不明,终至遭人背叛,一夜亡国。 可现在,他却也是可以叹一句感同身受,理解所谓的无可奈何。 元妡撇撇嘴,不情愿地低声喃喃,‘不给就不给,哪来这么多的说辞。’ 已近未时。 春光如肆意铺展的蜜色彩带包裹住整座凉亭,掩盖其上的参天古树仿似也在日头下开出了一簇一簇炫丽的流金花团。 让眼见此景的元妡无端感到身上暖了几分。 “说起来,元府与殷王私下勾连的证据,您都收集齐了吧。”元妡看向四周一碧如玉的粼粼湖水,抬手揉着额头,“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动手?” “你觉得本王会回答你吗?”关漌的唇角勾起一丝淡薄的浅笑,沉寂的眼底却殊无笑意。 “既然如此,不妨让我猜猜。”不住流转的和煦柔光仿佛落入了元妡明净的双眸之中,将她略施粉黛的面庞衬托的愈发恬静美好,“是因为您知道,即便除掉了元府和殷王,也不过是让那个忝居王位,迟迟不愿在你们兄弟之中选立太子的人实力更强大。对于他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们相互争斗、两败俱伤,他才能继续稳坐王位,直到有一天改换天地,不再名曰监国,实则篡位称帝。而对于您,您只有暂且留着殷王,名面上继续与之抗衡,他才能容得下您,默许您发展自己的势力。” 元妡顿了顿,虽然知道了父亲暗地违法乱纪的勾当,但自己到底是元府中人,不论如何,还是应该想尽办法保住府门,维护家族荣光。 她心下有了对策,话锋一转,“当然了,您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想必就算拉下了殷王,您也有办法让执政王坚信,您于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他仍不会想到对付您,仍会一直重用您、扶持您,觉得您对他的皇位之路构不成任何威胁。” “激将法对本王没用。”关漌当然听出了元妡这番话背后隐藏的真正意图,缓缓转过身来,仔细端量了半晌眼前的伶俐女子,“你还是好好想想,元府事发之后你要如何自保。” 元妡极少被人当面用言语呛住,难免有些恼怒。 转移话题道“这个阿苓,我都快自己晾干了,她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忽然听到亭外有窸窣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元妡下意识一喜,心想方钰苓终于来了,赶紧带她远离这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人吧。 “别动!”元妡逐渐向外移动的步伐被关漌一声类似命令的干脆口吻给遏制了。 “又怎么了?”元妡带点不耐烦的重重咬字,一口怨气还未叹出,就蓦地感到眼前一柄泛着森然冷光的利器向她直直飞来。 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元妡发自内心地断定自己今日将要葬身于此的时候,急促间又被人一把推开。 “砰——”一枚尖锐锋利的手掷棱刺划过元妡的长发,牢牢钉在了背后高大的亭柱上。 元妡一颗心瞬间停跳了两拍,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关漌在关键时刻推了她一把。 “这是冲你来的?”元妡忙不迭转头看着关漌,这种突兀残忍的暗杀,她生平还是第一次经历。 而她旁边的关漌显然就要沉稳许多,回头看了两眼钉在亭柱上的暗器,似是肯定了什么。 “你别出去。”关漌匆促嘱咐了她一句。 元妡点了点头,‘好’字还未说出口,一抬眼,凉亭中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果然,亭外很快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元妡在亭中踌躇了两步,想着关漌一人徒手空拳怎比得上杀手布局多时,有备而来。 她坚定了下心志,弯腰抓了一把亭边古树下的泥土,就着一股猛劲冲了出去。 亭外不算空旷的湖边布道上,关漌和一名蒙面黑袍杀手已经过了数十招。 那杀手手持刀刃,招式狠辣,以出鞘必见血的式态向关漌逼近…… 元妡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杀手每将刃尖迫出,关漌都只能闪身躲避,霍然一记横刀扑下,让他根本无法近身,这样下去,着实不占上风。 元妡看准了方向,闭上双眼,“呀,看我的抽搐立倒粉——”她一边向前跑着,一边伸臂一挥,将手里握着的沙土尽数甩了出来。 那杀手乍然看见眼皮底下冲出一人,又洒出了不明颗粒,虽然没听过‘抽搐立倒粉’这种东西,但也生怕是什么致命毒物,忙捂鼻退后了两步。 就在他松懈不备的这两步,关漌一个上前,手指其咽喉,将要发力之际,那人急速醒过神来,挥臂一拦…… 关漌又趁势逼入他另一只持刀手腕,在其穴关处微一用力,只听‘哐当——’一声,那人利刃跌落在地,败势已露。 黑衣人眼见形势不对,知道自己是中了这二人两相配合的奸计,猛然一个翻身跃入半空,想要不顾一切跳湖逃离。 “他要逃!”元妡大喝一声。 话音还未落,那人就成功潜入了湖底,身姿矫健的游出老远,连一滴水花都没有溅起。 元妡转头看向企图伸手阻止那人逃脱的关漌,看他最终只抓住了那人一片黑色的衣角,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取笑他一番,“殿下,我费这么大劲帮您,您就这点收获啊。” 元妡指了指关漌手中仍紧撰着的衣角,扬起一双秀眉,“得,您就凭这个去找人吧。” 关漌冷峻的双眸扫视过来,“这很好笑吗?” 第二十七章 棋逢对手 仙海湖畔。 彩阳光晕重重,耀目朝霞万丈。 北面望江楼之上,笙歌妙舞正往返流连。 不多时,王孙公子及将相朝臣已陆续到场,于鼓乐齐鸣间举杯宴饮,共庆盛世佳世。 一袭茶白轻衫的关漌在侍女的簇拥下登上高楼,飒然迎风的身影愈显气韵高华。 “七弟!”关漌甫一进宴厅,献王关佶立即朝他招手示意,神情凝重且复杂。 “三哥,这是?”关漌穿过酒醉玩乐的人流,径直走向关佶,待靠近,才发现他身后闭目静坐的,竟是执政王关炜。 “皇叔,您也在。”关漌忙恭身见礼。 “七弟啊。”关佶亲切地揽过他,压低嗓音在他耳边肃然道,“今日可曾遇到一黑衣蒙面杀手?” 关漌抬起一双清俊的眉目,沉声道“三哥也遇到了?” 关佶的眼底烧起升腾的怒意,摊开右手,露出一直小心握着的尖利棱刺,“正是这柄暗器,方才由人径直掷向我与皇叔,待禁卫军赶到,他早已不见了踪迹。” 刚刚在自皇城而来的路上,因皇叔不想引起民众注意,特意散了护卫,选了小路,不料却被人事先得知了行径,抓住了这防守懈驰的大好时机,竟生生将自己与皇叔逼入险境。 “漌儿看清是什么人了吗?”关炜睁开双眼,面色不虞。 关漌沉吟片刻,“看招式路数,倒像是江湖帮派。” 关佶闻言冷哼一声,心中已然有了一二。 重金豢养江湖高手于府,以备不时之需,是各皇子朝臣虽未搬上台面却都心知肚明的行为。 不过,今日之事,有这般胆量且消息灵通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思及此,他勃然变色道“这些自诩为江湖高手的人,最擅拿钱取命。如今,这生意也敢做到我们皇族之人头上了。” 垂首侍立在关炜身侧的正一品太尉周子彧渐渐有了主意,决然道“昱王殿下也遭遇了偷袭,想必这是一场针对王室,有组织、预谋且同时进行的暗杀行动。” 他顿了顿,俯身寻问道,“王上,您看是否立即叫停酒宴,让禁卫军包围住仙海湖,所有相关人员逐一排查。” “不可。”关炜果断摆手回绝,“今日举国同庆佳节,不该让帝京百姓因我皇族小事忧心。” “我皇族安危,总算小事?”关佶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不悦之意,强笑道,“皇叔,就算您不愿大动干戈,惹来民怨,也得让禁卫军上楼近身护卫才是啊。”他不耐烦地撇了两眼仍在取乐畅饮,一无所知的众人,越发恼怒,“您这样一力压着此事,怕是给那些杀手再次制造机会啊。” 关佶话一出口,忙住了嘴,暗暗有些后悔,悄然打量起关炜的神色,又转头看了眼一直沉静的关漌,眉心紧皱,莫非…皇叔真的是想再故意引他们出手? 周子彧猛地一凛,疑惑张望着四周,“说起禁卫军,这韩统卫去了哪里?先前也不见他赶来救驾。”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铁盔玄甲的高大男人领着十数名相同装扮的持剑士兵齐步登楼而来。 急促沉闷的脚踏声惊破了宴席中正在举行的雅乐酒筵,惊醒了所有沉浸于笙瑟欢娱的风流人士。 他们纷纷停下推送的酒盏,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庄肃凛然,声势浩大的皇家禁卫军。 “皇叔。”禁军统卫韩茂微一侧身,他背后跟着的殷王关垣立即大步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朗声开口,“侄臣收到密报,有一不满我关氏王族的江湖组织,意欲今日上巳节潜派杀手,趁乱生事,侄臣担心皇叔及众兄弟的安危,因此,特意叫来韩统卫,皇叔不会怪罪侄臣先斩后奏吧?” 一旁的韩茂闻言霎时惊愕,有些失色。 他作为皇城禁军的最高统领,唯一职责,就是保卫帝王且防御外敌,对抗内乱。虽因我朝情况特殊,乃是皇弟监国,但不论如何,他如今该当听命的,只有执政王关炜一人,怎能变成随随便便就被他人叫来,依靠着他人的密报来变更自己的防卫计划? “是这样。”韩茂忙接过话来,恭敬解释道,“殷王殿下得知杀手的行径后,担心臣防范不力、护卫不当,于是紧急叫臣前去商榷,看如何调整部署,以求万无一失。” “二哥的密报从何而来呀?”关佶双眼闪着阴戾的冷光,鼻息渐重,“可知我与皇叔、七弟都已遭遇暗杀,险些丧命。怎么?杀手这么巧…竟独独忘了你殷王殿下?” “哦?竟有这种事?”关垣轻挑眉毛,置之一笑,“兴许是我与韩统卫一道前来,借了韩统卫的威名,江湖杀手胆小怯弱不敢上前。” “二哥好大的架子啊。”关佶冷笑连连,横眉怒道,“竟能让韩统卫在关键时刻不护卫在皇叔身边反而护着你。” “三弟此言差矣。”关垣厉声开口,面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禁军护卫的当然是我朝天子,天子不远行,向来是谁人监国就听命于谁。而如今,三弟你却说韩统卫不护皇叔护的是本王,你这究竟是何意?又将皇叔置于何地呀?” 关垣此话一出,宴厅中端坐的正二品御史张席间猛地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早已知道了自家主子今日的计划,可这句话实在是风险太大了。 谁都知道,在执政王关炜面前提及我朝真正的天子,绍仁帝,是在当面戳他内心里最忌讳的事。他虽位及执政王,管控当朝兵权、政权已达十载,但到底不是帝王一脉,在众皇子面前他永远只是叔叔,只是代为掌管侄子们王朝的外人。无可避免的,是随着侄儿们一天天长大,他终有一日得交还权力,退居本位。 不过,至于这一日会在何日到来,甚至于会不会到来,是众朝臣们埋藏于心底最大的疑问,他们只能赌,赌自己选对了跟从的主,选赢了大旻的未来。 所以,对于张席间而言,有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姜家为靠山,殷王关垣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静静听完二人一番争论的关炜终于朗声开口,“是本王屈才了。” 他看向垂头跪于宴厅地面的韩茂,微眯了眼,“本王这才知道,原来在韩统卫心中,真正的职责是护卫我朝绍仁帝。既如此,本王便遂你心愿,赐你太极殿领兵一职,让你终生护卫在皇兄身边吧。” 见惯大风大浪,纵横朝堂数载的关炜今日也不免心有余悸。他虽从不曾小觑过姜家的实力,可也万万没有想到,姜家背后的势力爪牙已经扩伸到自己身边的人了,在自己眼皮底下指挥的了禁军统卫就意味着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控制的了整座皇城! “王上。”韩茂屈膝上前,焦炙道,“您误解了…” “皇叔。”关垣似乎也有些急切,替韩茂辩解道,“韩统卫自上任以来,皇城禁卫从未出过纰漏,虽说他一直没弄清楚究竟该效忠于谁,但也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这下韩茂简直犹如一个当头霹雳直击下来,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他关垣现在说‘自己没搞清楚效忠于谁’这番话,不是更让关炜容不下他吗…由此看来,想要他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佛口蛇心的殷王殿下。 他颤抖着手指向关垣,血红怒目瞪视良久,终一言不发愤愤离去。 “皇叔。”韩茂前脚刚踏出宴厅,后脚关垣又朗声上前,决然道,“韩茂虽已离职,可我皇廷禁卫军不可一日无统领,还望皇叔早点定下新任人选。” “是啊,王上。”端坐酒宴之内的张席间见机立刻起身附和道,“您与献王殿下、昱王殿下已然遭遇暗杀,若是不抓紧选出新任禁军统卫,接管防守,威震皇城,怕是要让那些江湖组织更加猖獗狂妄、肆无忌惮。” 关炜摩挲着手中阴沉灰暗,不辨纹路的紫檀珠串,笑意半真半假,“那依张御史之见,应选何人接任禁军统卫一职?” 关垣闻言率先适意一笑,皇叔能当着众人的面,询问与姜家关系匪浅的张席间新任禁军统卫的人选,这是从侧面肯定了姜家干预朝廷职位任命的权力。 看来,今日暴露了一个韩茂,倒是让皇叔惧怕了姜家渗透进王朝各个领域的庞大势力。 如此说来,也不算一无所获。 一旁的关佶眼见姜家又要插手新任统卫任命之事,冷笑一声,不平道“禁军统卫这一人选,皇叔可要慎之又慎,可别再是什么人前领着朝廷俸禄、人后端着他人饭碗的趋势之徒。” 关垣自然听出了关佶这一番颇具讽刺意味的话语,但心知,此时不是与他争辩的时候,自己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怎能因一个小小关佶坏了自己费心筹谋多日,甚至不惜亲自舍弃一枚暗棋只为诱敌上钩的大计。 他朝宴厅内的张席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按照计划继续进行,不必理会其他。 张席间立马会意,思忖着开口道“不瞒王上,老臣心中倒真有一人选,此人出生于六朝尚书,四代太傅的簪缨大族,十三岁凭一首诗论才惊四座,十四岁考入学士府以甲科入仕。且品行兼优,文武具备,堪为我朝青年俊杰、翰林翘楚。” “莫非张御史说的是……”周子彧听着张席间的描述,脑海中早已浮现出此人才子风流的样貌。 张席间略略点头,含笑道“正是方太傅的幼子,方小学士。” “皇叔。”静默许久的关漌闻言终于上前,深沉的双眸仿似浮起了一层明晦交错,变幻复杂的寒流,“方学士年纪尚幼,资历恐难服众,只怕不能担此大任。” “七弟呀。”关垣接过话来,掩不住眉宇间的畅然,故作责怪道,“你怎能因为方学士年纪小就限制他今后的发展呢?如今本王与张御史不谋而合,都想培养我王朝未来的将才,就看七弟舍不舍得放手了?” 他勉励绷住心底的快意,一旦方学士接任了禁军统卫一职,明里暗里都得与他关漌拉开距离,不可能再与他过多亲近,更不可能再为他出谋划策,袒护进言……就算他不懂得避嫌,皇叔也是绝不会允许护卫自己皇廷禁军的统领与他人关系匪浅,有利益共存的。 “既如此。”关炜捏紧了手中的紫檀珠串,心下已经十分明了。 他知道,姜家今日的目的在于斩断方家这一自己安排在关漌身边的臂膀。能得关垣这般费尽心思,不计牺牲的对付,说明姜家对关漌的忌惮还真不小。 看来是自己先前一番推波助澜起了效果。现今这二人,也算是真正的两虎相斗,棋逢对手了。 不过,这样互相抗衡、难分胜负的局势,不正是自己最想看见且对自己最有利的吗? 思及此,他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温言道,“就依张御史之意。” 第二十八章 步步为营 午时。 骄阳当头,滚滚热浪袭来,人也愈犯懒意困倦。 望江楼上,丝竹弦乐已停,玩乐了半日的贵族酒客们纷纷告辞,各自酣醉着双眼打道回府。 举目宴厅,只余热闹散尽,杯盘狼藉。 关垣与张席间眼见众人离场,也不再停留,一同起身步下高楼,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悠然前行。 在途经湖岸假山之时,被一突兀闪出的高大人影拦了去路。 “呦,这不是韩统卫吗?”关垣拔高语调,笑得古怪,“本王忘了,你现在已经是太极殿领兵了,不过,本王倒是很想知道。在你心中这算升迁还是贬谪? 韩茂一脸怒火中烧,面目狰狞,“我是太师安插在皇城最中心的一枚暗棋,向来对姜家,对您忠心耿耿。我不明白,您为何会突然舍弃我?您这样,要如何跟太师交代?” 他万般不解,当年,绍仁帝退位,执政王监国,太师离朝坐守西境之前,偷偷在关炜身边埋下了自己这枚有朝一日足可致命的棋子,并告诫他,只有到了情况危急,万不得已之时,方能暴露身分。 而如今,自己的价值尚未展现,就被关垣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断送了。 “你不过一介武夫,若无姜家背后相助,怎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张席间冷眼瞥着他,嗤道,“你能为殿下的计谋牺牲,也算你的荣幸。” “你错了。”关垣眼中涌出凛冽的寒意,对着韩茂不屑一顾,“你的忠心是对大父,不是对本王,你的价值也是属于姜家,不是本王。” 韩茂猛地抬头,不可置信,“您与姜家血脉相连,荣辱一体,您何出此言?” 关垣闭上了疲倦的双目,冷笑连连。 几日前,自己如常到后宫去向母妃请安,这才得知,远在西境的大父竟在暗中知晓了他于古寺养兵之事,写信来责骂他鲁莽无脑,不计后果,实难堪当大任,甚至,还在家书中明确表示,要上奏请封景妃的儿子为凉王,凉州地近西境,好方便他时时调教。 景氏虽也是姜族送入后宫的女子,可一向不安分守己,同母妃不睦,不仅于后宫中兴风作浪与母妃争宠,更野心勃勃想让自己的儿子取代他,成为姜家举族相助的未来太子。 因此,大父此举无异于在族中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公开打他的脸,让那些摇摆不定,趋炎附势的小人又看到了王位的另一种可能性,大大降低了他在朝堂的威慑力。 而且,若真让那小子在大父身边坐守一方土地,发展自身势力,等于是在他通往皇位的前路上埋下巨大隐患。 毕竟,姜家有两个儿子,可这太子之位,只有一个。 “大父替朝廷镇守西境,劳苦功高,你却还让他因帝京琐事烦心,你这罪过可不小啊。”关垣面露憎恶,切齿道。 他生平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举动,干涉他的行为。 韩茂了然发笑,不再费力挣扎,原来,他是已经知道是自己将他暗养私兵,组建军队的事情密报给了太师,这是在兴师问罪,秋后算帐啊。 “今日所谓的江湖杀手,都是您一力安排的吧?”韩茂终于反应过来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从一开始他以皇族安危为由将自己骗走,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废弃自己。 只是不知他策划的布局,做得究竟有多干净,“您不怕王上事后详查,您的一切筹谋都白费了吗?” 关垣傲然的蔑视着他,不觉好笑,“查?皇叔最在意民心民意,今日盛节,他怎会查?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更何况,方才自己与张席间共同推举方明源为禁军统卫时,明摆着是要借此斩断关漌的羽翼,而先前一直扶持他的皇叔对这件事的态度却很是耐人寻味。 既如此,自己就静心等待着方明源这一条大鱼上钩,等待着他一步步走入自己精心搭好的陷阱。 他脑海中浮现出元达铭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越发觉得这是制胜的关键:‘要除昱王,先断方家。’ “看这两人狗咬狗,真是畅快。”望江楼顶,抄手倚在围栏处的方明源在目睹了下方关垣与韩茂二人激烈的争论后,不禁神采飞扬。 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仍静坐于席案前自斟自饮的轻衫男子,展露笑颜,“主子一封以元达铭名义送出的密信,倒真让他雇请了江湖杀手,自编自演了一出好戏。” 他上扬的嘴角忽然一顿,疑惑道,“不过主子,我很好奇,您是怎么肯定关垣会心甘情愿舍弃出韩茂这么一枚价值巨大且埋藏多年的暗棋来对付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学士?” 关漌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盏,面上一派云轻风淡,“本王找人告诉他,韩茂是姜太师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眼线。” 方明源睁大了圆碌碌的双眼,由衷赞叹道“主子,您这一招够狠的,看出了他姜家祖孙之间互相猜忌,暗生嫌隙的一面,这下…不用我们动手就让他俩反目成仇了。” 他目光悠然望着远处流泄的金光……主子可以让关垣豢养死士,发展兵力,难道还能任由他姜家的人把控住皇城? 这下,任他军队再强大,也只能像没了爪牙的猛虎,根本扑不出铜墙铁壁的囚牢。 “还未道一句恭喜。”关漌抬手将案前的另一支酒盏斟满,递给方明源,轻挑眼尾,“方统卫。” “同喜,同喜。”方明源含笑接过,一饮而尽。虽然他知道,禁军统卫这个万人之上位置的背后一定是一场深不可测的阴谋。 不过,关垣,你的这份大礼我方明源收下了。 “你是说,你觉得他对杀手到来的时间以及出手的方式并不知情?”同一时间,在通往皇城的宁安大道上,一辆金碧敞阔的马车内传来了执政王关炜捉摸不透的声音。 “义父,您竟觉得杀手是昱王遣派的?”跪在他身前的紫衣女子凝神仔细回忆了一番,“依梦娉看,倒不像……” 关炜冷哧一声,这批杀手在第一次行动失败后就销声匿迹了,哪怕之后他并不增强防守,故意放松戒备引诱他们,他们也没有选择再次动手。 这说明…他们的目的从头到尾就不在杀人,而在成事。 自己先前也猜疑过杀手是否为关漌一手安排的,目的在于拔除韩茂这颗潜藏的暗雷,如今看来竟不是,那么这件事情真是—— “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二十九章 再生变故 不知不觉,上巳佳节已过月余。 时进夏日,耐不住高温入侵,锦城大街小巷早已人影稀疏,而纳凉酒铺,茗茶小楼等却门庭若市,日日爆满。 元妡已在天阙坊自家的临春楼中坐了许久,每当她心情烦闷或思虑郁结之时,总是喜欢在这里找一张僻静靠窗小桌静坐半日:偶尔品一壶清茶看楼外往来行人,偶尔听酒楼之中散客闲谈奇闻轶事,打发时间之余也舒缓紧张心绪。 正如今日,她已静静听了半晌隔壁桌上两位食客对近来朝政风波的点评: 一说:贤弟可曾听说几日前多地监察使贪腐一案? 另一说:这事搅得满朝风雨,我多少有些耳闻,据说这些派驻各州的监察使其实都是为那位殷王殿下敛财的工具,这下被人揭发了,只怕那殷王也要倒大霉了。 一补充:而且据说揭发他的人,正是年初才回京的昱王,这位昱王,虽说初入朝堂,涉世不深,可这手段却着实高明,你知道他是如何让这些暗中为殷王效力的监察使暴露的吗? 另一问:仁兄竟知道内情? 一答:不错,家中内侄在朝中谋职,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尽数与我说了。 他顿了顿,警惕地瞟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每季末月,各监察使都会督派人手将当地征收的赋税上缴朝廷,可本季,由各州运往国库的税银竟足足多了三倍!执政王也不是白坐这个位置多年,一查问,果然大有黑幕。原来之前,各地百姓缴纳的税款,三分之一是经正当渠道流入国库,余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偷偷流至殷王府。这些监察使自然也纳了闷了,每年私运的动作都做得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今年,怎会大家都糊涂到运错了地方,且还是这么一个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地方。他们当然知道此事一旦捅出,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纷纷背地调查是何人动的手脚,这才发现暗地使计揭发他们罪行的,正是昱王殿下。于是朝堂之上,他们共同指控昱王殿下,称他无诏染指国赋运输,实乃野心勃勃妄图介入王廷中枢机构的前兆。可这也是强行狡辩,不正说明了他们往次将税银运到了不该去的地方吗…… 另一说:听你这么说,这事…会不会是党争? 一又说:咱们布衣平民管他是不是党争,只道这昱王替咱们铲除了贪官污吏,短期内扼杀了贿腐风气,造福了大旻百姓呐…… 听到此,元妡端起茶杯的手一怔,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好个昱王殿下,这一举,既治了殷王,又收了民心。 她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酒楼。 不多时,天阙坊的街边糕点小摊旁,多了一位长裙女子。 汪洋将包好的糕点递给这撑伞遮阳的清丽女子时,微微侧身,沉声道“小姐,您上次托我打听的事,我已经问遍了锦城所有的名医。”他皱眉苦恼,“世上根本无此毒啊,又怎会有解药?” 元妡凝神思忖了片刻,隐隐觉得不对劲。 “小姐。”汪洋继续开口道,“您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啊。”他观察着元妡的神情“乌度丸?无毒丸?” 元妡猛地抬头,盈然一笑,竟真是这样…… 她看向汪洋的眸色中含了赞赏之意,“汪洋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穷鬼,滚——” 元妡话音刚落,小摊旁的醉红楼中,一道瘦小人影蓦然被人大力推出,伴随的,还有不耐其烦的嘶吼。 “小玥,你听我解释,我是有钱的,只是……”这瘦小的人影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解释道。 元妡闻声转头过去,“元阿图?”她认出了那道人影,噗呲一笑。 一旁的元阿图看到了元妡,两眼发光,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姐,姐”他忙扑上去,乞求道,“快给我点钱,救急。” 元妡嫌弃地拨开他拽住自己衣袖的脏手,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成个乞丐样了?” 她抬眸瞥了两眼楼内抄手站着的艳丽红衣女子,想必,她就是元阿图心心念念的小玥。 “他没钱的,你别理他。”元妡指着元阿图对她道,“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元家少爷了,他被父亲赶出府流放郕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原来是只丧家犬。”那红衣女子怒气更盛,愤愤拂袖。 “你别听她胡言。”元阿图迅速跑回那女子身侧,恶狠狠地瞪着元妡,“我才不是被父亲赶出府的,是父亲有要事让我和大哥往返郕州一趟,‘流放’,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 此话一出,元妡霍然抽了一口凉气,心上突突跳了两下,思量着道“是吗?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在诓骗人家姑娘?” 元阿图倒是一呛,怎么证明?还真不好证明,他费劲思考了半天,终于有了主意。 他朗声质问元妡,“那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正月十五。”元妡毫不犹豫,“你与元兆尧被父亲用马车送走,明令此生不准再回锦城。” “错!”元阿图满脸得意,抬高声调,“我们是正月十六走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一晚夜深人静时父亲才真正交代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转头看向那红衣女子,愈加媚颜讨好,“看吧,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你千万别信她。” 元妡心中一个咯噔,面上不露声色,想着应该如何从傻弟弟口中套出更多有价值的话,“你说你是被父亲派去郕州执行任务,可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头到脚一无是处,父亲有什么事情竟会交给你去办?”她昂起下巴,颇为不屑。 “当然是我们家族的秘事,难不成父亲还会告诉你一个外人?”元阿图不禁扬眉吐气,想着今日便好好打压下元妡这嚣张傲慢的气焰,“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我元家十几年前也是漠古王朝的贵族,大夫人更是漠古王朝的二公主,让你入府不过是因为大夫人膝下无子为了招弟,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姐啊。这次我与大哥前往郕州,就是为了调查漠古王朝灭亡后那世代守护王室数万死士的下落,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去见了一直留在郕州探查真相的族人,和他们一起寻到了许多蛛丝马迹,甚至找到了消失多年的狴犴虎符。父亲已经开始布局,你,包括那向芜城可没几天好日子过咯。” “与我有什么关系?”元妡压抑下心头涌起的不安,镇定反问。 “大哥说了,父亲亲口告诉过他,留着你,不过是以防哪一日家族出事,用你顶罪罢了。”元阿图难掩喜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阿图。”元妡从他口中得到了想知道的情况后,骤然改换上另一幅慈爱面容,越看他越喜欢,含笑道,“好弟弟,你就安心在这醉红楼住下,有什么需求姐都满足你。” 她从袖中拿出一包钱袋,在他面前摇了摇,几枚金锭叮叮作响,“有姐的一口饭,就有你一口粥。 她眨眨眼睛,想来父亲应该在送走他时警告过他,没得指令不准擅自回京,如今他大抵是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回来找心上人,但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已回锦城,为妨走露消息,一定会先将他软禁起来,自己也就无法再从他口中探知消息了。既如此,不妨先骗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躲过父亲的耳目再说。 元阿图谨慎地接过钱袋,元妡意味深长的笑意让他感到浑身别扭。 他厌恶道“有病吧你。” 看到元阿图重新拿着钱袋活蹦乱跳地去找小玥后,元妡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去。 在汪洋的小摊前随意找了纸笔,匆匆写了十二个大字,眉心紧皱,看向汪洋肃然道“汪洋,我要你在父亲与我之间做选择,你忠诚于谁?” 汪洋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坚决道“自然是小姐。” “好。”元妡将写好字的纸对折两遍,郑重地交给他,“这个,你自己想办法,无论如何要交到昱王殿下手中,能做到吗?” 汪洋接过来,重重点头,“小姐放心。” 第三十章 消失王朝 帝都皇城,昱王府。 子时沉夜,如水的月色流泻在斑驳的庭院间,柔和的光辉中隐匿着一丝弥散莫测的雾气。 数枝翠竹环绕的石席前,关漌端起酒盏,轻扬唇角,明灭变幻的月影似扑进他的眼底,“这第一杯酒,当为尧兄接风洗尘。” “殿下客气。”元兆尧忙双手举杯恭敬相应。 “尧兄郕州之行,想必收获颇丰。”关漌微抬俊目,深长的眸光中含了探寻的意味,“可愿与本王分享一二?” 元兆尧心如明镜,知道他早已在暗中查访到了什么,这是在故意引他的话。 他当下也不慌张,脸上挂着练达笑色,“殿下可知,今日正是父亲派我前来,想利用我与殿下昔日的交情,传递假消息让殿下相信。” “哦?”关漌搁下酒盏,淡淡扫视了他一眼。 元兆尧从容一笑,缓声道“殿下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傻到为老头子卖命?” “元兄此言何意?”关漌轻挑眼尾,清冷笑意一转即逝。 “我由始至终选择效愚的,只有殿下一人。坦白说,我欣赏殿下的谋略,敬佩殿下的心智,甚至于……看重您的权术与野心。”元兆尧顿了顿,窥视着关漌的神情,蓄足满脸奉承,“所以我相信,您一定是未来逐鹿天下的胜出者。” “元兄。”关漌有些责备的开口,抬手将两人的杯盏斟满后,指了一圈四周葱郁如盖,盎然茂盛的林竹,“今夜只当对月共饮,不言其它,切莫坏了本王这满院雅色。” “是我冒失了,殿下勿怪。”元兆尧面色一沉,忖量了片刻后再次朗声开口,“不过方才殿下既问起郕州之行的收获,我倒想同您感慨几句,就是不知您可有这闲心听我聒噪?” “元兄但说无妨。”关漌明澈的双眸蕴积几缕浅笑。 元兆尧迟疑半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逐渐笃定,“不瞒殿下,这几日,我渐渐忆起了一些当年之事,许是因为亲眼见到郕州如今‘城郭尚在、人烟断绝’的荒败景象,愈发感喟它昔日的繁茂富足。熙宁年间,它因位于两大鼎盛王朝的交界处,曾是人口稠密的边陲重镇,更是两国商贸往来的发源地。我元族也是在此发家,一跃成为漠古第一商户,富甲一方,与王室联姻,成了侯爵新贵。” 元兆尧深陷过往,低语喃喃,犹自唏嘘不已,“可谁曾想,十四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王朝君主暴毙,疆域被泥沙吞噬,竟一夜埋国。子民无奈之下,纷纷举家迁徙,流亡各地,不再困守死城。以至于绍仁十四年的今天,郕州赤地荒芜,满目疮痍……” 元兆尧乍然止了话题,不急不徐道“殿下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与殿下说这些。”他眼眸一转,定定看向关漌,“您当真对自家母朝亡国的真相一无所知?” 关漌一口饮尽杯中酒,垂下的眼眸中泛起些许倦怠,却并不接话。 “不错。”元兆尧目露决然。他心里很清楚,既然是为表忠心,那么这一番说辞必得隐含实情,方能显出真诚使人相信。 为此,哪怕是亲手揭露家族的罪行,也在所不惜,“这件事与今日改名易姓的元家和高居执政之位的关炜都脱不了干系。” 月下清寒疏离的重重光晕漫上关漌的眉梢眼角。 他泰然含笑道“元兄今夜前来莫非不是与本王把酒共叙,而是……另有目的?” “殿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元兆尧皱起眉头,也懒得再兜圈子。他看的出来,虽然关漌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但方才自己说了这么多挑起他心底仇恨怨忿的话语,他决不可能无动于衷。 思及此,他再次开口,干脆坦明自己的来意,“我今夜前来,不就是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吗?若是没有分毫胜算,又怎敢来叨扰殿下。”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状似狴犴的铜质符节,‘砰——’一声用力拍在坚硬的石席上,两幅酒具连跟着抖动不已,“我已打探清楚,燃灯古寺藏匿的三千死士,从招募之初就是由父亲和原禁军统卫暗地操练组建,因此他们并不认得殷王,他们听命的,只有这块兵符而已。” 元兆尧屏息凝神,暗自端详着关漌,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信眼前之人不心动,“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它盗取出来,殿下定要把握住时机。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按照关漌的吩咐送走了元兆尧后,陈祀再度回到他身边。 “殿下。”他将一提包装精美的糕点递至他眼前,“这是天阙坊卖糕点的小厮送来的,说是他家小姐订的,务必要交到殿下您手上。” “打开。”关漌看了两眼包糕点的油纸,内侧似乎写着字。 果然。 陈祀目光一聚,将写有字的油纸抽出递给关漌。 “那人呢?”关漌在看清油纸上的字迹后,微微皱眉,目光愈显深沉。 “我告诉他殿下有客,他就走了。”陈祀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观察着殿下的神情,推测也许有棘手的事情发生。 “殿下。”陈祀忽然注意到关漌另一只手上紧握的虎状符牌,一时不敢肯定,疑惑道,“这是……?” “狴犴虎符。”关漌垂下双眼,看着符节上狰面獠牙的凶猛兽面,淡淡道,“漠古王廷守护军的指挥符。” 陈祀不免惊惶变色,原来那元兆尧给殿下的,还不是一般的兵符,不过……这可号令漠古王朝死士的兵符,怎会在元兆尧的手上?元兆尧说凭这个可指挥燃灯古寺内殷王藏匿的三千死士,又是什么意思? 陈祀想不明白,但也隐隐觉得这背后定有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肃然发问道“殿下,元兆尧的话可信吗?” “真真,假假。”关漌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那女子托人送来的十二个字,更加肯定了他心中对元兆尧此行所图以及他身后之人所布何局的猜测。 ——‘消失王朝兵符,死士身份可疑。’ 一轮银月照亮元兆尧不敢停留,疾驰离去的步伐。 他也说不上为何紧张,只是怕再在那满腹诡谲,心思难测之人的面前呆下去,自己会因掩饰不住慌乱而露出马脚,更甚于……坏了父亲的大计。 其实,他自郕州而回将狴犴虎符交至父亲手中之时,父亲便有了这一计,三千死士一旦顺利的进入皇城,它能带来的成果是所有人无法估量的。 面对唾手可得的权位巅峰,这一份诱惑,是任何挣扎于皇图霸业的人都难以抗拒的。 更何况,现下兵符已送至他手,元兆尧很清楚,他对这块兵符并不陌生,所以,他更不能容忍这批曾经世代守护漠古王室的皇族死士,如今效忠的,竟是大旻的皇子,更是与他水火不容的殷王关垣。 元兆尧不由得闪出眼底暗藏许久的锋芒,僵硬的脚步逐渐舒缓。 这下,不管他相不相信自己的话,会不会用这块兵符号令那三千死士,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旦在他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他就会疑心古寺三千死士的来历,疑心替他找寻漠古王族守护军的那个人。 如此一来,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查证,而父亲,要的就是在他毫无察觉之时与古寺中的死士扯上关系;就是他一步步走进为他精心设计的圈套而不自知。 平昌坊,元府大宅。 天初放亮,缭绕大地的晨雾还未散尽,视野迷蒙不清。 一夜未得好眠的元妡已经来到父亲书房,晨昏定省恪守孝道。 她微微转头,看着茫茫雾气笼罩下的宅院,脑中不由得涌起沉重思绪。 昨夜巧妙从元阿图口中套出父亲暗施的计划后,她深感不妙,立即让汪洋去王府通知关漌,可汪洋回来时,却告诉她元兆尧正在王府与关漌彻夜畅饮。 这是怎么回事?元妡不免惊诧,元兆尧应该知道,关漌早已得知了他的背叛,得知他所谓的流放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方便前往郕州暗查而已。 既如此,元兆尧如何肯定关漌会不计前嫌,继续与他称兄道友,甚至毫无畏惧只身一人去往王府?还是说,他笃定关于会再次相信自己,那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值得关漌拨冗一听的话?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她了解元兆尧,知道他自幼学的是唇舌功夫,最擅半真半假鼓弄人心,这次他有备前去,又是彻夜长谈,关漌……会否真的相信了他? “元妡。”元达铭厉声唤道,对她的走神有些怒意。 元妡忙回过头,“父亲有何吩咐?” 元达铭摩挲着手中的青白玉扳指,沉吟片刻,“平阳宫传来消息,元妃抱恙,病中思亲,你即日便入宫为你姑姑侍疾。” 元妡愣了一愣。 她不常出入皇宫,侍疾这种事,怎会需要她这个外人?况且,父亲不是一向对她心存戒备,防范有加吗?这次怎么放心让她守在病重羸弱的姑姑身边了? 是了,元妡眼底闪烁着微光,后日是五月初五,是我朝绍仁帝的寿辰。届时,上百位王孙贵族及外臣士绅都会陆续入禁宫出席寿宴,对于父亲和殷王的大计而言,这是实施布局的绝妙时间。 元妡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不会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父亲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只怕是别有用心。 “是。”元妡低眉敛目,不再深思。 尽管她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父亲也许会像上次一样故意将她卷入王朝皇室的斗争之中,再借他人之手理所当然的除去她。 可她并不怕,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后日的皇城中到底会发生什么,她更想凭借自己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帮助那个人。 因为她像他一样,坚守着心中的光明,从不会轻易向黑暗多舛的命运屈服。 第三十一章 天子寿宴 绍仁十四年,五月初五。 帝京,皇城。 这一场举国上下筹备一年之久的寿宴于酉时拉开帷幕,与禁宫四周华烛熠熠、鼓乐奏舞的盛况景象不同,高空的天幕之上一直有阴霾昏暗的浓雾密布,似一张细密交错的大网隔绝下方的热闹喧嚣,但不知何时就会被突变的风云掀开动荡的本貌,让众人从太平盛世中醒来,看清一触即发的紧迫形势。 禁宫建武门通往太极殿一条罕有人至的僻静甬道上,一袭紫色轻衫的年轻男子正缓步前行。 朦胧的暮色自他身后悄然映来,他周身不染尘世的贵气仿似渐渐充溢而出。 当他走到廊头的拐角处时,原先持剑伫立于此的甲胄兵士一看到他立马转身,一边朝反方向疾行离去,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有人一直监视我。” 年轻男子看到眼前兵士滑稽的模样,不觉好笑,轻咳一声淡淡道“你陈叔帮你引开了。” “早说啊。”那兵士立即停下脚步,丢开手中重如玄铁的长剑,兴奋地凑过来,“主子,您终于来看我了,我这半个月来困守皇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聊到快把这里所有的砖块数完了。” “哦?”男子微一扬眉。 兵士大吐苦水,“主子,您知道的,有人怕我玩忽职守,派人在暗中紧盯着我,害得没人敢与我交谈,都生怕被定义为刺探皇城情报的奸细。”他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弄得我也不敢开口了,生怕无意间向哪个人传递了消息,害死了他。哎!这禁军统卫的位置我真不想坐了,谁想干我送给他行不行啊?” “恐怕不行。”男子微微皱眉,作深思状,“你方学士都坐不了的位置,只怕没人敢接啊。” 兵士闻言额上青筋一跳,仰面叹息,恨不得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禁宫,太极殿。 酉时三刻,宴厅高朋满座。 盏盏仙鹤长明灯次第点亮,九鼎金炉紫檀青烟缭绕,寿筵正式开席。 笙瑟弹唱之乐穿过雕梁飞檐、红墙黄瓦,飞出宏伟壮观的城阙高楼。 锦城九街八坊的布衣市民隐隐可闻,感慨歌舞盛景、共祷天子寿辰。 大殿之上,高居于主位的,正是鲜少露面的绍仁帝。 他的左侧,坐着一排后宫妃妾,而右侧,则是以执政王关炜为首的众皇弟、皇子们。 至于皇亲贵族,外臣士绅等依次以官阶、品级陆续坐于堂下。 “臣弟携诸位侄儿共祝皇兄圣体康健,万寿无疆,祝大旻九州清平、海内安泰。”执政王关炜率先朗声祝酒,众皇子随后纷纷起身,一同举杯相贺。 “皇弟有心。”高堂之上的绍仁帝轻抬酒盏,敲击着面前的案席。 天子虽方至中年,但被疾病缠身数年的躯体早已羸弱无力,得日日靠着强劲补药吊住精神。 为了让他支撑完一整场寿宴,太医院上下众人可谓拼尽了一身才学。 “朕这些年身体欠安,力不从心,多亏有皇弟内持朝政,外御敌国,每日殚精竭虑,才保我大旻盛世长存。这其间有多少不为人道的操劳与心血呐。”绍仁帝深陷感慨,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的艰辛及不易,年轻时总是有着无限的精力,为了壮大父辈的基业而奋斗终生,不知疲倦…… 可如今,到了病体憔悴,风烛残年的地步,才真正明白为君者的心酸与落寞。 关炜闻言有些泪目,正想着不如借此时机再向皇兄表一表自己甘愿为天子分忧且不敢道累的心志,奈何被人抢先一步。 “陛下。”堂下的方少游立即自席间而起,恭敬上前道,“诚如陛下所言,执政王为大旻操劳多年,殚精竭虑,奈何一人之力终难应对举国之忧,为我王朝万年江山永固计,陛下应及早择立太子,让其修行储君之德行,以待来日承继大统。如此,王上不再独木难支,也可坐享太庙清福。” “太傅言之有理。”御史张席间随即接过话来,若是不在此时敲定选立太子之事,下一次陛下与群臣共处一殿的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为妨夜长梦多,今日自己便担着触怒执政王的后果,冒险为自家主子拼上一拼罢。 他清清嗓子,“皇子们大都成年,且自幼学的是治国之道,想来定可为陛下、为王上分忧,不如权当给诸皇子们一个历练的机会。” 他顿了顿,想着应该如何帮自家主子争取却又不能让他一人突出,成为众矢之的,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 他达练一笑,“殷王精通政务,献王沉稳宽厚,此二人实力俱可问鼎储君之位。当然了,至于最终坐镇东宫的人选,还得陛下与王上敲定。” 献王关佶猛地站起,神色严肃,辩解道“父皇,儿臣不敢奢求储君之位,张御史谬赞了。” 一旁静坐的关垣不免讥笑起来,倨傲的双眸瞥了关佶一眼,胆小怯弱之人不足为惧。 他理了理华贵的衣袍,郑重起身,向绍仁帝抱拳道“若是父皇相信儿臣,儿臣乐意为皇叔效力,共同壮大我大旻王朝。” 高居堂上的绍仁帝欣慰的点了点头,温言道“都是孝顺体贴的好孩子,皇弟心里可有中意的储位人选?” 执政王关炜含笑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他身后就坐的诸位皇子,心头凛冽的恨意不断激涌,面上却不露声色,“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子们虽大都成年,然品性德行尚难有定论,至于何人可堪大任统九州,何人可担王佐之力,臣弟倒真不敢妄下断言。” “也罢,那便再议。”绍仁帝摆了摆手,看向堂下诸人,“今日既是寿宴,就不谈无关的事情了。” 他话音方落,满殿群臣立刻起身恭谨应和。 静默良久的关漌听到此似是早已料定般淡淡一笑,抬手继续斟酒自酌,并不为所动… 他一双迷离浅醉的眼眸投至堂下向天子朝贺的百官身上,仿佛觉得太过吵嚷般轻皱眉头,移开的双眼复又看向另一处喧闹之地,前殿廊下数名仕女簇拥入内的女眷处。 在看清那女眷身旁敛眉侍立的青衣女子后,他蓦然清醒,端起酒盏的手不自觉一顿。 那女眷进入宴厅后,立即匆匆向堂上行来,直到快靠近绍仁帝的高席时才停下脚步,欠身行礼,“臣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绍仁帝微闭的双眼并未睁开,似是不想理会这扫兴之人。 而他左侧居首位的姜贵妃见此不禁舒心一笑,颇具得意地看着这位迟来的元妃难堪地愣在当场。 “陛下。”那女眷身边的青衣女子忽然上前一步,拜倒在地朗声道,“姑姑听闻,贺寿之礼不在名贵,而在诚心,因此效仿我朝明德皇后,亲手为陛下缝制百幅耄耋寿图埋在太极殿八颗松树之下,取‘福禄八仙,松鹤延年’之意,又因酉时三刻为祝祷吉时,姑姑不愿假手于人,这才错过了陛下寿宴开席。” “是吗?”姜贵妃冷哼一声,目露不屑。 这小妮子竟敢说贺寿之礼不在名贵,自己以姜族之名送给陛下的金樽佛手祝寿屏风尚且立于堂中,她这样说,不是公然打自己的脸吗? 还有,她竟然敢拿自己的姑姑与大旻王朝历代最贤良出色的明德皇后相比,将自己这个主理六宫的贵妃置于何地!她冷眼瞧着这青衣女子,“谁知道元妃是不是去为陛下埋寿图了,莫不是你空口白舌哄陛下开心吧?” 青衣女子倒也不卑不亢,“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寻。臣女先说一句,这东西一旦挖出来,可就不大吉利了。” “你!”姜贵妃似是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大胆,敢当众回怼自己的话,让她一个堂堂贵妃的脸面往哪搁?“本宫不过问你一句,你却要为自己争辩三句,这伶牙俐齿的功夫也不知是不是同元妃学的。” 元妡继续跪在地上,倒也不再接话。 一时间,众人无不叹息这女子恐怕要被早就容不下她姑姑的姜贵妃杀鸡儆猴了。 “欸,七弟,你要去哪?”关垣倏地抬高声调,诧异的目光看向突然起身的关漌,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叔可是为你精心准备了大礼在后头呢,你急什么且耐心等待啊……” 关漌并未理会他,径直朝绍仁帝的高座走去。 “父皇。”他恭敬行礼,抬眼看向依旧闭目凝神的绍仁帝,“母妃为父皇寿宴斋戒数月,不顾病体孱弱,日夜焚香祝祷从无间断,儿臣自问不及母妃半分诚心,若有责罚,儿臣请旨代为受过。” 绍仁帝这才睁开双眼,神色温和了不少,“辛苦婥君了,快来朕身边坐吧。” 元婥君步上席案后,跪在地面上的元妡更显扎眼,关漌转头冷冷扫视她,“竟敢对贵妃无礼,还不快下去。” “慢着。”姜贵妃眼见这女子触怒她的过失就快被随随便便糊弄过去了,心上自然不甘,今日若是不惩治她一番,日后谁还会服她这位后宫之主的管教。 “行了。”绍仁帝沉声道,“都是好孩子,贵妃也别再苛求她了。” 说罢,他看向席下站着的关漌,语气颇为疏远,“昱王,带她到堂下去与命妇臣女们玩乐吧。” 得了绍仁帝的指令,元妡站起身来,缓缓朝堂下走去。 “你怎么来了?”走出几步远,元妡听到背后传来关漌肃然的声音。 “进宫侍疾。”她如实答道。 侍疾?关漌皱了皱眉,看来是元达铭让她进宫的,不过……他无奈般揉了揉额角,“自己没点脑子吗?” 元妡垂下双眸,听着堂下伴随着笙瑟齐鸣不断扑进耳中的欢歌笑语。 “找机会出太极殿,到建武门找方明源,他自会带你出宫。”关漌刚低声嘱咐完,元妡就蓦地感到手中被他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一时也不便直接拿到眼前看清,尽快在堂下找了一处较为安静些的案席,落座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一回头,发现关漌早已不在自己身后,她又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才将手心的东西摊开,仔细辨认了两眼。 是一枚刻有‘昱’字的鎏金腰牌,看来是象征皇子身份的宫禁令牌。 她笑了笑,将它小心收进衣袖中,自言自语道“奇怪,我玩我的,你干你的事,我又不干扰你,你管我干嘛?” 第三十二章 绝妙一击 酉时末刻。 太极殿外风云晦暗,阴沉的天幕直压下来,让行走在外的人们感到自己像无处逃离的困兽随时会喘不过气来。 而殿内,却是灯火通明,长乐未央的另一番景象。 没喝几杯就有些醉意的元妡好奇的看着一位宫装仕女领着一个衣着奇异,口中喃喃不断的年迈老人心急火燎地往高堂上走去。 她揉了揉额头,也不知自己实在是醉得厉害还是怎么了,仿佛看到这位宫装仕女已经从殿门到堂上往返了好几个来回,就算陛下寿宴不愿见他人,也不至于通传这么多道吧。 “陛下。”几次求见才被带至殿上的天象师擦了把因急切奔走而沁出的汗水,喘着粗气道,“微臣今夜灵台观星……” “老大师。”绍仁帝眼见此人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打断他道,“先喘口气,不急。” “是…是。”那天象师连忙止了话语,呼出几口长气,趁无人察觉瞟了一眼绍仁帝右侧坐着的殷王关垣,得到他肯定的点头后复又开口,“微臣今夜灵台观星,见月离于毕,太白食昴,竟隐隐有异星夺宫之势。” “是何异星?”绍仁帝撑起身体,有些焦急,“可会碍及紫微星?” 那天象师沉吟片刻,“陛下主水,司命辰星,荧惑为火,太白属金,此三者与太岁、镇星并称为五大星象,本应各踞一方,各司其职。然今夜,原居东南一角的太白相星越位宿北,且势盛芒丈,大有吞噬陛下主星之象。”他顿了顿,惶恐不安道,“乃是祸起东南,殃及九州之意啊……” 献王关佶急切打断他,神色也有些惊慌,“今日父皇寿辰,乃我大旻吉日,怎会有此凶象,大师是否推算有误?” 那天象师闻言立刻威肃起来,“微臣半生观天象、掌星历,从未出过差错,献王何出此言?” “父皇。”关垣立即起身拱手道,“大师既说祸端起自东南,乃是因太白星越位宿北招致,儿臣愚钝,不知此东南是否指向大旻疆域的东南方,也就是——”他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席间静坐的关漌,“七弟坐守的昱州。”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元妡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摇头笑了笑,看样子,是有人笃定了病重衰弱的天子依赖天象,或许会信了这一番胡乱攀咬的鬼话。 “殷王殿下,事急需缓,切勿妄下定论。”太傅方少游朗声开口,径直走向堂上,目光镇定,“依老臣之见,大师所说的祸起东南,或许是指与大旻王朝划东南线为邻界的伽尼国。众所周知,伽尼国因处贫瘠之地,民生凋敝,自古为我朝藩属国,但却从未真正甘心屈服。这代新王借口我朝拒推佛教的政策失当,拒绝向天子朝贺,更多番上表朝廷要求恢复其宗主权,甚至以陈兵边界,侵犯我朝周边领地做要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老皇抬起一对浑浊黯淡的眼眸,怒道“区区一个伽尼小国,竟如此猖獗?” “皇兄。”执政王关炜急忙接过话来,不免担心起绍仁帝此言是否有责怪他无能之意,当下坚定道,“伽尼国兵士虽勇猛好斗,嗜血成性,但到底是蛮夷之邦,不足为惧。臣弟早已与朝臣们商议出了应对之策,皇兄不必忧虑。” 老皇转头看向成竹在胸的弟弟,逐渐安心下来。 “陛下。”御史张席间眼见形势不对,自家主子安排许久的一番天象之论竟被方太傅三言两语给转移到敌国之患上了。这样下去,如何能达成他们原先设定的目的。 思及此,他正色道“今日是陛下寿宴,诸皇子王侯齐聚殿上,出不得半点差池,既现此天象,必有其因果,暂且不论是何指向,现下防患于未然才是最要紧的。” “不错。”殷王关垣大步走向绍仁帝座席之下,抱拳高声道,“父皇,儿臣担忧今夜生变,在此请诏登承明楼,观九殿,监四门,准确掌控皇城异动,以防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承明楼,乃是大旻开国君王崇德帝规划建造的皇城第一楼,是皇城中最高的建筑。 站在楼台之上,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监宫门出入、控城防大局,可谓将禁宫九大殿,十二宫宇各处境况尽收眼底。 也正因如此,自大旻建国以来,承明楼就经严令管控,没有皇帝诏令不得随意出入,以防有人借此窥视贵人们的行踪,探听皇室机密,图谋不轨。 绍仁帝对身后侍立的内殿总管扬了扬手,示意他将皇诏取出,颁给殷王,和颜道“去吧,老二。” 关垣领旨出殿后,执政王关炜含笑看向绍仁帝,宽慰道“有殷王坐镇承明楼,皇兄大可安心了。”说罢,他微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绍仁帝左侧案席上一身华服的嫔妃景氏。 景妃立即会意,盈盈的眸光看向绍仁帝,和婉的荡出一个笑来,“陛下,这天象之论啊大多虚虚幻幻,言过其实,今日是您的寿辰,可别被它搅扰了兴致,不如看看臣妾为您准备的寿礼。” “是何寿礼啊?”姜贵妃掩口一笑,语气颇为倨傲,“如此神秘,也不知能否搏陛下一笑?” 景妃并不理会她,抬手理了理发髻,低声吩咐身后的侍女,“带她上殿。” 大旻皇城,建武门。 夜深,一盏摇晃的宫灯照亮来人急促前行的脚步,他身上沉重的甲胄因摩擦移动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方统卫。”他焦炙呼唤,“城下有一队人马,拿着宫禁令牌,要求您速开城门。”他顿了顿,摊开手心紧握的虎状符节,“领头之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是您看了就明白了。” 方明源接过来,在灯火下仔细一瞧,通过其上独一无二的刻饰与纹路断定,这就是传说中的狴犴虎符。 他心一紧,主子手上的那块狴犴虎符,与这块边缘大致重合,想来可拼凑在一起,那么这块一定是与主子手上的母符相对应的子符了。 领头之人说他看了这个就明白了,难道这是主子的意思? 不,不,主子怎会不知这块虎符的突然出现极有可能是殷王与那元达铭的圈套…… 他深吸口气,自城墙之上向下一望,宫门前果然已经伫立了数百名整装待戈的黑衣武士,这批武士到底是什么身份?方明源在原地走来走去,是殷王豢养的死士还是……漠古王廷的守护军? 自己先下困惑的是否也是主子迫切想查证的? 自己如今已是禁军统卫,只消一声令下,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放这批兵力入皇城,但主子今日只是让他知晓了狴犴虎符现在他手中,其余的并未多言。 所以他的意思……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方统卫。”那来通报之人更为慌张,“咱们是先向上请示还是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内?” 方明源终于自沉思中抬头,有了主意般目露决然,“放!” 承明楼顶。 高耸的建筑直插云霄,人在其上彷佛头顶苍穹,手可摘星。 夜风袭来,将站在其上两人的长袍卷起,于混沌的天幕下更显诡谲莫测。 “殿下如何断定这方明源会打开城门?”宽袍金靴的严绪看着敞开的建武城门,不禁诧异。 “一个是闯宫未遂,一个是逼宫造反,你说那个罪名更重?那个罪名更能让本王身败名裂?更何况,这昱王自以为拿到了狴犴虎符,控制的了本王的三千死士,当然会想着浑水中能否为自己谋一把利。”关垣冷哼一声,对于关漌会打的盘算他无比清楚,让方明源放这批兵力入皇城,倘若事成,这三千死士夺取了帝位,他大可在最后关头用虎符扭转时局,坐享渔翁之利;倘若事败,他也大可摘清自己,顺便借机除掉一个难缠的对手。 思及此,他像猜透了关漌的内心一般得意地笑起来。 严绪还是有些糊涂,继续发问,“可这方明源未经请示就擅自放大批身份未明的兵士入皇城,不怕祸及自身吗?” 以往一定会厉声斥责这愚蠢手下话多的关垣,今日却出乎意料的开口作答,“那群人手中的宫禁令牌不就是他最好的推脱借口吗?” 他似是心情极佳,“再者,只要他之后领兵杀敌,将功赎罪,谁还会追究他先前的过失?” “殿下英明。”严绪恍然明白了一切,由衷称赞道。 关垣居高临下的凛冽眸光冷冷看向不断涌入城门的三千装甲士兵,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轻而易举碾碎砖石瓦块。 这批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正以势不可挡的气概冲进宫门,一如盘踞在天幕上空的黑云般一点点侵袭岌岌可危的皇城…… 关垣看着自己耗费大量物力、财力才组建起的一支能与皇家禁卫军匹敌的兵力,心头不甘和愤恨的情绪开始疯涨。 这批足可将自己送至权位巅峰的兵力,若不是被那奸诈阴险之人暗中使计提前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又怎会断送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九州天下! 他撰紧了拳头,“若不是为了先除掉昱王,今日我便真的赶下关炜,自己做这个皇帝又如何?” 严绪深吸一口气,看向狰狞切齿的关垣,“不可啊殿下,关炜恐怕已经对咱们藏匿在古寺的这批军队起了疑心,他手段高明,未必查不到殿下身上,一定早对殿下有所防范,殿下千万不可再想着利用这批军队成事,不如退一步,利用它铲除昱王,撇清自己,也算尽其用了……” 关垣闻言更觉怒火中烧,“尽其用?你可知本王对这批军队的日夜期望?” 严绪不免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殿下又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 经过古寺一事后,元达铭对他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让他一定时时劝慰殿下,切不可再让殿下因急躁做出打乱原先计划之事了。 为此,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提醒,“殿下,您忘记与元令使的约定了吗?时机未到,关炜尚未丢失民心,就算让他落败,可老皇尚在,殿下难道要做杀父弑君之人吗?今日之举,一为探皇城虚实以待来日;二为嫁祸昱王将其扳倒……” 关垣扬了扬手,示意严绪不必再说了。 他继续看向长驱直入的三千死士,冷笑连连,“漠古王庭的守护军打着复国寻仇的名义逼宫父皇,你说,这背后指挥者的矛头会指向谁?” 关漌,既然是你费尽心机让我这批军队暴露于皇叔眼前,那么礼尚往来,今日我就让这批军队替你陪葬! “元令使此计当真绝妙一击,这下……可是与本王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第三十三章 却之不恭 皇城禁宫,太极殿。 殿中高台,数尺平铺的红绫之上,一绯色长裙女子伴着鼓乐衣诀翩然,罗袖飞舞。 姜贵妃见此颔首一笑,“本宫还以为景妃的寿礼是要亲自为陛下舞一曲呢。” “臣妾已为陛下嫔妃,如何能在外人面前作舞?”景妃敛眉轻哧,“姜姐姐主理六宫多年,连这点妇德都不知吗?” 姜贵妃不禁一呛,眸底怒色翻涌。 正在两人斗嘴之际,殿中的鼓乐之声骤然激烈开来,那绯衣女子随之甩开的长袖也变得劲力十足,仿佛隐含腕力的笔尖点在足底的绫绸之上。 她轻移矫步,纵身一跃后霍然扑下,轻舒的长袖如在指尖操控的笔杆游走于红绫平展的地面。 持续了十几秒后,剧烈的鼓声乍然停止,那女子凌空飞起,长袖翻飞间双脚点地,最后的舞步与落幕的鼓声一道戛然而止。 有几名仕女随即上前,捧起地面的红绫,一路小跑至绍仁帝眼前,众人这才发觉那女子先前一舞中隐含的力道实乃足尖作画所需。 数尺绫绸之上红黑相间,层次分明,俨然一幅松鹤延年寿图。 昂首立地的浓墨黑鹤在大片以绫绸原色作底的红松衬托下栩栩如生,超然视物的气概一如帝王手握江山的气宇。 这女子竟能在短短一舞中以足点地完成了一幅带入高超技艺的画卷,如此举世无双的才技自然引得席间众人惊叹不已,开口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女子仍跪于堂下,束发的丝带飘然迎风,隐隐几分英气。 绍仁帝看着这一幅松鹤寿图目露赞赏,指着垂首跪在堂下的绯衣女子,和蔼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陛下。”景妃立即答道,“这是杜郎将的遗女啊,杜郎将一家男丁俱在陛下平乱郕州一战中为国捐躯,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执政王将其收作义女,自幼养在王妃膝下。” 绍仁帝这才想起来,唉声叹气不已,“原来是杜郎将的遗孤啊。”他重新看向那女子,几分怜悯,“好孩子,你阖族上下为我王朝先烈,你本该享受郡主之尊养在皇城,是朕疏忽了,着实有愧于你的父亲。” “家父与众兄弟身为我大旻男儿,自该为王朝奔赴沙场,马革裹尸,陛下不必愧疚。”那女子低眉敛目,恭敬作答。 绍仁帝赞许地点点头,“你送与朕的松鹤寿图朕很喜欢,想赏赐你些什么,你可有何心愿?” “梦娉啊”执政王关炜朗声开口,对着那女子含笑提示道,“陛下金口已开,你有何心愿不妨直言,只要合情合理,陛下都会帮你达成的。” 叫作梦娉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绍仁帝右侧案席上静坐的那个人,眼尾上扬,“陛下,杜氏全族世代习武,皆以保家卫国为终身使命,臣女没有他们一般远大志向,只求与所慕之人厮守一生,相夫教子,为贤良妻室。” 绍仁帝浑身一颤,不自控般陷入回忆,‘与所慕之人厮守一生,相夫教子,为贤良妻室。’似乎相同的话语在十几年前也由一位绝世倾城的女子亲口对他说出,他当时也曾真心以待,以为可以共度余生。可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他最终还是亲手杀了她,结束了这一场所有人眼中金玉良缘的两国联姻。 景妃见绍仁帝的神情有些奇怪,忙打着圆场,“世间女子心中所愿不都是求得一如意郎君为终身依靠吗?” 她以为老皇仍未读懂那女子的心思,笑道,“陛下还看不出来吗,梦娉姑娘是看上陛下的某位皇子了,就看陛下肯不肯割爱咯。” 绍仁帝回过神来,笑看着那女子,“原来如此,不知哪位皇子能得你这贤良妻室,你说出来,朕为你指婚。” 杜梦娉一双水光潋滟的秋瞳在绍仁帝右侧席间摇荡…… 悄然间看到居主位的关炜向她投来的笃定眼神后,她更加坚决道“昱王殿下,不知梦娉可堪殿下心中王妃人选?” 堂下端坐的元妡闻言睁开了迷蒙的双眼,仔细瞧了瞧那女子,虽然她今日未着紫衣,但自己还是凭她那双妍冶的眸子一眼认出她就是一直偷偷窥视关漌的紫衣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三番两次在关漌身边看到鬼鬼祟祟的她…不过,执政王关炜这假借指婚来安插心腹监视关漌的手段着实高明啊。 元妡忽然由衷一笑,这么一个武将之家一身功夫,会窥探有靠山的女人进了你昱王府,可有的你受的…… “原来梦娉姑娘是看上七弟了。”关佶笑的古怪,暗暗庆幸这位执政王义女,忠烈之后,开口就说要当皇子妻室的女人没看上自己啊,“三哥先在这里恭喜七弟了,不知何时可以讨得一杯喜酒喝啊…” 关漌闻言轻声一笑,缓缓自席间站起,对着那女子淡然道“承蒙姑娘抬爱,漌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实非姑娘良配。”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莫名的有些怒意,抬起倦怠的双眼看向关漌,斥道“好好一个大男儿,怎的软弱无争,不知上进……” “陛下误会了。”杜梦娉接过话来,看着关漌的眼角含了一丝笑容,“殿下只是在找借口搪塞臣女罢了。” “是姑娘误会了。”关漌垂下眼睫,神情难辨,“昱州地近蛮荒,苦热偏远,漌实在不愿连累姑娘。” “殿下不必再说了,梦娉甘之如饴。”杜梦娉决然道。 “七哥。”坐在绍圣帝右侧最末端席位上的凉王关佑忍不住开口,“你还忍心拒绝吗?” “行了。”绍仁帝摆了摆手,看着关漌的眼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朕做主,将梦娉姑娘赐给你作王妃,择吉日完婚。” 关炜长舒口气,对着杜梦娉感慨道“本王受你父亲的遗托照顾你,如今看你有了个好归宿,本王也便放心了。” 关漌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 “陛下!”堂下的方太傅见此立即举起酒盏,急急打断关漌,“执政王义女配昱王殿下,实乃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他将‘执政王义女’五个字咬的极重,为的就是提醒关漌不要在关炜面前失了分寸,丢了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他的信任。 绍仁帝满意的点点头,“梦娉姑娘别跪着了。”他伸手一挥,温言道,“去昱王身边坐吧。” 杜梦娉得了老皇的指令,徐徐起身走到关漌的座席旁。 “劳驾殿下让个位置。”她对着关漌盈盈一礼。 关漌微一转头,发现绍仁帝正紧紧盯着他,冷冽的眼神中含几分监视之意,无奈之下他只得含笑让开。 杜梦娉坐下后抬手将案前的琉璃杯盏斟满,恭敬递给关漌。 “姑娘客气。”关漌目蕴笑意,却并未伸手接过。 杜梦娉等了等,就将手中的杯盏放下了,偏头看着关漌不禁扑哧一笑。 关漌皱了皱眉。 杜梦娉理理发髻,柔缓道“臣女对殿下很了解了,殿下想了解臣女吗?”她顿了顿,似是觉得这样问不好,“或是臣女换一种问法,殿下知道了臣女的心意,臣女还不知道殿下的心意呢?” 她等了片刻,见关漌重新端起一支酒盏,自顾自斟饮开来,根本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殿下为何不说话?”她扬了扬眉,疑惑道。 关漌笑的疏离客气,“本王愚钝,不会说话,怕怠慢了姑娘。” “殿下是什么人,臣女心中有数。”杜梦娉掩口一笑,并不气恼,“也罢,殿下现在不想同臣女说话,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同臣女说话吧。” 第三十四章 歃血之盟 绍仁十四年,五月初五,戌时。 这个大旻史书上着重描写,极力刻画,颇具转折意义的时刻,不光是野史中最精彩、最令人神往的段落之一,更不仅是后人争论不休,难于探寻真相的神秘历史…… 而是一夜鲜血淋淋,伏尸遍野的真实景象,是各朝各代皇室斗争下血腥残暴的政治惨剧。 当皇城四角为危急情况设立的战鼓猛然敲响之时,沉溺于盛世宴会的诸位王孙贵族才算真正大梦方醒。 “报——”一位踉跄疾步的银甲士兵神色慌乱,顾不得向高座之上的陛下行礼,扯着嗓子道“有上百号身份不明的甲胄武士,自建武门一路长驱直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来了。” 此言一出,满殿群臣士绅及妇孺女眷们皆陷入无比的惊慌恐惧之中,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执政王关炜率先站起身来,急切道“身份不明?这是何意?” “怎么回事?”老皇紧皱眉头,心底不安。 “身份不明的甲胄武士如何进入的皇城?”关佶腾地起身,诧异不已。 “皇城的禁卫军呢?为何不阻拦?”关炜看着那银甲士兵,焦急逼问道。 “是何人守卫建武门?”堂下张席间也起身发问。 “这……”银甲士兵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一时乱了心神,“他们手中有宫禁令牌,禁军无旨也不敢阻拦。” “荒谬。”关佶勃然拂袖。 关炜看向堂下的士兵,正色道“你速去传令,召集全城禁卫军,务必在太极殿外拦下他们。” “方统卫呢?”张席间似猛然想起一般,开口询问道。 关炜微眯了眼,不停摩挲着手中的冰冷酒盏,“何将军,你速至城外京郊大营通知甘元帅,让他速速派兵前来增援。” “陈校尉,冯副校尉,你们速速带兵把守住太极殿三大入口,不准任何甲胄武士踏进一步。” “周太尉,你速去查明这批武士的身份,然后来报。” “刘中尉,你带人速去建武门将方统卫押来。” “献王,昱王,你们速带人把守住东、西、东南、西北四处宫门,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皇城。” 关炜一口气安排完全部事项后,重新落座席间,侧身对满脸忧惧的绍仁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惊慌,一切尚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 太极殿堂上、堂下众人眼见关炜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切事宜布置妥当,这才逐渐安心下来,停下了因担忧而起的喧闹,心里无不赞叹这位执政王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愧为主理皇朝大小事七年的执政王。 戌时一刻。 鹤戾的风声不断拍在皇城四面高耸的宫墙之上,乍收乍散的云涌被天边赤红的暮色冲开后,好似一把凄厉秾艳的火光燃烧在皇城上空。 得到执政王诏令后的皇城禁卫军在齐鸣的鼓角声中急速集结在太极殿外。 手持利剑盾牌的装甲军队逐一排开,如同携来雷霆之势的强悍猎人不惧于任何企图跨越红线一步的凶兽。 “站住!你们受谁的指使进入皇城?究竟想要干什么?”太尉周子彧挡在那批身份不明的黑衣武士前,厉声质问他们的领头人。 那领头之人身形高大,黑衣之外披一袭血色红袍,招展于风中更显诡魅。 他闻言狰狞一笑,高高举起手中紧握的铜质符节,掷地有声,“‘今燕然山顶,指矢天日,歃血立誓:自此后,两国世代联姻,攻守同盟;划定疆域,平分天下,永无攻城略地、兵戎相见之时。千秋挚誓与王朝万代共存,后世子孙倘有背盟败约之人,必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先祖盟誓言犹在耳,不知绍仁帝可还记得?” 周子彧心头一紧,死死盯着那领头之人手中的虎状符节,其上繁复的刻饰现出狰面獠牙的凶兽。 他头顶霎时冒起冷汗,这……这是…传说中的狴犴虎符,那么这批人…… 领头之人冷然发笑,扭曲的面庞如鬼似魅,“违誓弃义之人理应天诛地灭,如何还能舔居皇位?今日我漠古王军便顺应天命,征讨尔等这群言而无信之徒。”他一声令下,身后的数千名黑衣武士立即抽刀向前,喊杀之声响彻皇城。 周子彧眼底一震,怒色袭来,“缴械投降尚有一线生机,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他话音未落,那领头之人一马当先,大刀一挥砍落周子彧身后一禁卫军士的人头…… 鲜血喷涌而出,染了周子彧一身浓稠甜腥。 周子彧怒不可遏,扬手一挥,两军随即交战厮杀开来。 天边的血色红光渐成燎原之势。 皇城禁宫,太极殿。 殷王关垣狼狈踉跄地奔进殿内,成了烧起众人心底恐惧之火的最后一根引线。 “父皇。”关垣眉头紧皱,惶惶不安,“狴犴虎符重现于世,漠古王庭的守护军已经杀进皇城,说是要向父皇您讨当年违背盟誓,取国夺地的旧账。” 执政王关炜闻言撰紧了手中的酒盏,凛冽的眸光似跌入无尽深渊。 “什么账?”年幼的凉王尚不知当年之事,也不知两国先主订立的盟约。 可殿中,所有知道当年旧事之人无一不深陷沉思,静声不语。 想着千防万防,这一日竟还是来了…… 绍仁帝低叹一声,来了,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数百年前,大旻开国君王崇德帝与漠古开国国君约见于燕然山顶,因彼时天下大乱,列强割据征战不休,两国国君为保下一生艰难开辟的基业,一同立下盟约,彼此连手共御外敌,并约定后世子孙坚守誓言,永不背弃:一国外难他国必无条件出兵相助。一国内乱他国必无条件出手相帮,协助王室正统承袭,捍卫王权不受侵犯。且世代互不干涉内政,互不夺城侵池。两国结秦晋之好,千秋万代血脉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扶持,共治长存。 然十四年前,漠古王朝外臣谋权作乱,企图篡位,国君暴毙身亡,终内乱覆国。 由始至终,理应依照契约出手协助漠古王室平内乱、保皇室的大旻王朝却迟迟不肯发兵相助。 究其原因,乃是因当时大旻王朝内部争议不休,分助与不助两大阵营。最终,绍仁帝听取了不助方的意见,袖手坐等漠古亡国,再发兵以平乱为由将其土地纳入大旻版图、将其子民收入大旻国土,再开其粮仓,取其珍宝,壮大大旻,以图在王朝史书中‘丰功伟绩’一栏增添些笔墨。 思及此,老皇揉了揉额角,神色倦怠。 当年,虽然违背盟约之时干脆利落,虽然毫无畏惧于几句誓言……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惧怕漠古王庭那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的守护军。 于是曾几度下令征战郕州,更以平乱为由亲自前往郕州找寻跟随漠古王朝覆灭一同消失的狴犴虎符。 他知道,漠古王朝的消失是因内乱,所以那世代守护王庭的死士仍尚存于世,这批军队强悍难敌,且忠诚无二,只听命于漠古国君手中的狴犴虎符。 为此,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先于漠古王室的后裔找到狴犴虎符,将这批兵力收为己有,为的就是防止哪一日这批兵力在王室后代的手中重现天日,不顾一切地来找他寻仇。 老皇低声笑了起来,当时的自己何等年轻,何等壮志凌云,为了后人心中‘一代明君’的称号,不择一切手段,甚至可以忍痛割爱,因她亡国公主的身份亲手杀掉为他生儿育女的皇后,仅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任何一个污点,即使知道她的不贞是被人诬陷,他还是可以做到舍弃一切,包括舍弃一个因爱他而远离争斗,善良柔弱的女人。 曾经的他从不会质疑自己的任何举措,也从不会想到‘后悔’二字……可如今,病体残喘,浑噩度日的自己是否真的应了那句报应不爽。 取人之国,夺人之地,亲手杀妻,背信弃义的自己是否真的会落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下场? “这……”堂下的张席间立即上前一步,眼珠转动,“难道是漠古王室的后裔已经找到了狴犴虎符,所以指挥这批守护军来向我大旻寻当年‘袖手旁观’之仇?而这位后裔又恰好有我皇城宫禁令牌,且偏偏选了从方统卫把守的建武门入内,所以才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堂下有人起身附议,“张御史倒不如说,这位漠古后裔打着向大旻寻仇的旗号,利用母朝军队趁机逼宫,夺权篡位。” 这二人的话已是清晰透彻,指向明确。 殿中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都在暗暗思考着局势,这批漠古死士是出了名的身经百战,倘若他们今日事成,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父皇。”关垣笃定抱拳,高声道,“看来‘异星夺宫’的天象果然不虚,大师既言‘祸起东南,殃及九州’,说明七弟是早存了问鼎之心。” 绍仁帝神色大变,浑涿的双目浮现惧意,口中喃喃不断,“天象果真指向昱王吗?他果真觊觎朕的皇位吗?” “父皇。”关垣再次朗声开口,决然道,“为今之计,是否先派兵将七弟擒来,若是误会亦可说清。” 绍仁帝猛地抬头,目露寒意,“好。” 第三十五章 亡军现世 戌时三刻,太极殿外皇城禁卫军仍在浴血奋战,面对凶狠暴虐的突围者,他们扛起利剑,杀伐不歇,誓死将他们拦住殿前。 天幕之上,云诡波谲,似是感觉到了皇城迫在眉睫的危机形势。 “怎么回事?当真是漠古王军?”太极殿内,一见到周子彧就迫不及待发问的关炜神情凝重,看到他身上怵目的血迹后,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周子彧俯下身来,在关炜耳边道“是真的,领头之人手中有狴犴虎符,他的是子符,母符想必在发号施令的人手上。” 关炜的眼神犹疑不决,沉吟片刻,低声对周子彧嘱咐道“通知我们的人,先不要出手干涉,让禁卫军抵抗就行,本王还得再看看情况。” 不多时,关漌与方明源被押入殿内。 先一步回到太极殿的关佶已了解了一切情况,见到关漌在六七名兵士的看护下一派从容地走入殿内,冷哼一声,“七弟倒是肯束手就擒。” “三哥这是何意?”关漌微抬眉目,面露疑惑,“儿臣是来回禀父皇皇城东门与东南门俱已安排妥当,不知皇叔是否还有其它吩咐?” “七弟何必再装腔作势?”关佶一双厉眸扫过他,连连冷笑,“别跟三哥说,你进来时没看到禁军的包围圈里拼命突围的漠古王军。” “漠古王军?”关漌闻言更显诧异,移步凑近关佶,刻意用手压低的声音还是让满殿众人听了个遍,“臣弟还以为是二皇兄豢养的死士,正想着,该如何帮他隐瞒?” “七弟,休得胡言!”关垣神色一震,寒眸怒甭,“漠古王室的守护军,与七弟的渊源深厚,不是你指挥的,满殿之上还有何人?” “渊源深厚?”关漌微一扬眉,淡然含笑,“臣弟愚钝,不知有何渊源?” “你母……”关垣话未出口,立即住了嘴,猛然间想起老皇曾明令关漌为元妃膝下养子,不准任何人再提其生母。 因此,在如今的大旻皇城之中,除了老皇偶尔提及,其余诸人一律避讳,不敢犯忌。 思及此,关垣看向关漌的双眼又多了几分恨意,现下,自己还是不要在没拉下昱王之前先惹恼了父皇。 “昱王。”堂上静坐的关炜蓦然开口,凌厉的双眸看向关漌,神色暗沉不明,“狴犴母符可在你手中?” 关垣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似锋利刀片挂在关漌的身上,“七弟,你还是主动将虎符交出来吧,等下叫人搜出,你可就更难堪了。” “是啊七弟。”关佶随即张口附和,一脸肃然正色,“你速将虎符交出,让殿外的漠古王军停止抗争,此事尚有一丝转圜余地,你若仍旧执迷不悟,还妄想着篡权夺位,本王可是首一个容不下犯上作乱之人的。” 关垣的唇边冷笑愈烈,满脸倨傲的看着关漌,见他仍没有任何反应,抬手对身后的严绪挥了挥。 “搜。”他利落下令。 “不必。”关漌一双沉潜如渊的双眸中涌起迷蒙雾气,唇边扯出清冷弧度,似是早预料到了这一步。 他垂下眼睫,将怀中的狴犴母符高高举起,泰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殿中哗然之声再度响起,众议汹汹,轰动开来。 关垣见此左顾右盼之余冷嗤一声,难掩心底畅快。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在看清关漌手中的符节后,勃然变色,一把将面前案席上的酒具拂落。 玉质杯盏‘哐当’砸向金石地面,乍然碎裂的声响尖锐刺耳。 天子之怒。 满殿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撩袍跪地,惶惶垂首。 堂下角落处的元妡也随着众人起身下跪,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看来自己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个关漌,怎会如此大意,竟将这块藏掖阴谋诡计的虎符带在身上? “逆子,逆子!”绍仁帝颤抖着手臂指向关漌,气极反笑,“怪朕,怪朕十四年前一念之仁,没能斩草除根,竟给了这逆子今**宫谋反的机会。” “陛下。”高堂上的元妃元婥君立刻讪讪膝行上前,一脸悔之不及,“这都怨臣妾啊,是臣妾当年瞧这逆子年幼无知,起了恻隐之心,这才劝阻陛下留其性命,收作养子。不承想,臣妾当日妇人之仁,如今竟是养虎为患了。” 跪于绍仁帝座席之下的关垣抬起头来,眉心一动,肃然指挥道“来人,还不快将这谋逆反贼押入大狱,即刻问斩。” “不可。”堂下被六七名侍卫押守的方明源蓦然开口,态度明朗坚决。 关垣怒目回头,逼视着方明源,冷笑道“方统卫,本王还没问你究竟效忠于何人,你自己到先沉不住气了。你一个反贼同谋也敢质疑父皇决断,可笑至极。” “殷王殿下,您太心急了,微臣话还未说完。”方明源镇定开口,拱手向着绍仁帝恭敬道,“陛下,即刻问斩昱王之举太过轻率,微臣不信这是您的决断。” 他思量片刻,开口条陈道,“其一,在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就诛杀当朝皇子,国法纲纪何在?若今日谋反叛乱之事不是昱王所为,岂非冤杀无辜?其二,若殿外逼宫突围者当真是漠古王军,昱王就更杀不得了,杀了昱王,绝了漠古王族后裔,让这些世代为守护皇室而活的武士们眼见复国大业无望,新仇旧恨之下,更会拼死一搏,顽抗到底。方才微臣进殿之时,禁军已然伤亡惨重,就算最终以血海尸山抵挡住了敌军攻势,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禁军遭遇一次重创,需要多长时间重整恢复?漠古王军死士数万之多,力量庞大,若是轮番上阵,我皇城禁卫军又能抵御这般悍不畏死的进攻几次?所以为今之计,应当留下昱王性命,对外以礼待之,方可安抚漠古王军。” “父皇。”关垣冷声发笑,怫然斜视着方明源,“这厮乃是昱王党羽,与昱王串通一气,自是千方百计为昱王开脱,只怕今日不除昱王,后患无穷啊。” “殷王殿下,不知微臣方才所言,哪一句是为昱王开脱?您这牵强附会也太刻意而为了吧。说起来,您如此武断处置昱王,不顾当下紧迫局势,倒像是急于掩盖隐瞒些什么。”方明源不急不徐,朗声争辩。 堂下的方少游见关垣一脸怒火中烧,随时会发作的模样,心头一紧。 方明源因接手皇城禁军一职,长驻宫中,传递消息不便,所以他并不知道殿下早已布下了应对之策,突兀看到局势对殿下不利,想必他定会不顾一切为殿下陈说,如此,反而坏了大事。 他沉吟片刻,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我皇城禁军还在外拼杀,现在不是追究惩处的时候,既然昱王已交出了狴犴虎符,不妨以此号令漠古王军停止抗争,束手就擒,一来可减少禁军伤亡,二来也可再次确认殿外死士的真实身份。” 方明源闻言拱手上前,“陛下,微臣既担任禁军统卫一职,理应冲锋在前,护卫皇城。不如将此符节交与微臣,只消一刻,微臣定重还陛下寿宴安宁。” “父皇,狴犴虎符万不可交与方统卫。”关佶横眉冷哧,愤然道,“方统卫既敢无旨私放漠古王军进入皇城,显然是早已与昱王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如今,若是再将这可指挥敌军的符节交与他,皇城岌岌可危矣。” “是啊,父皇。”关垣拔高语调,眼眸森寒凌人。 此刻,自己布局多日的计谋已然成功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要‘凭借’这块虎符让外面的死士停止反抗,坐实昱王举兵造反的罪名。 而要让外面的死士真正缴械投降,这个人,必得是自己才行,“若是父皇信得过儿臣,大可将狴犴虎符与禁军令牌一并交与儿臣,儿臣即刻出殿,为父皇擒下漠古王军。” 绍仁帝垂眸思虑半晌。 终笃定抬眼,对身后的内侍招手,“拿给殷王。” 方明源心底一颤,急急思忖着该如何上前出言阻止,蓦然间瞟到高处案席上,父亲方少游正一脸坚决地朝自己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底愈加疑惑,若真让关垣拿了狴犴虎符与禁军令牌出殿,再让他利用这块母符号令住了‘漠古王军’,平息了叛乱,如此一来,昱王指使漠古王军逼宫谋反一事就会成为定局,到那时,弑君窃贼的罪名一旦扣下,就再也无法洗脱了。 可如此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却不让自己干涉此事,到底是父亲另有他谋还是怕自己引火烧身? 关垣身后的严绪见状,大步走到方明源身侧,冷眸逼视着他,皇令在上,方明源无奈,只得解下腰间的禁军令牌,猛地拍给他。 关垣见此心底更是窃喜,原以为自己要费好一番工夫,才能拿到最后击杀敌军的任务,却没想到,满殿众人个个看着精明,却愚笨至极,就连关漌党人也不拼力阻拦,看来只消一个动乱,就都慌乱失措,被自己牢牢操纵于股掌之中了。 这下,只需自己出殿阻止敌军进攻,再与禁卫军一同平乱镇压,清理现场,就可借机除掉那异己昱王,并立下军功,取得父皇及群臣的青睐。 如此,储君之位舍我其谁? “父皇信任儿臣,儿臣定不辱命。”他说罢,转身出殿,倨傲之色布满全脸。 第三十六章 力挽狂澜 戌时末刻。 太极殿外,鲜血早已染遍长街,如狼似虎的坚甲死士们仍在搏命一击,他们为了向心中主人效忠的信仰,脚踩着堆积如山的头颅骸骨,不断厮杀于禁军的包围圈里。 天边浓云密掩,如同黑鹰盘旋于皇城上空,傲目狰视着一切。 甫出殿的关垣眼见此景不觉眯了眼,把手中的符节连同令牌一齐递给身边的严绪,对他使了个眼色,故意高声开口,“去,将符节亮出,让他们停止反抗,弃甲投降。” 他狠了狠心,压低声音继续吩咐,“待他们停手,丢下武器后,你就号令禁军,将他们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严绪一惊,抬头看着关垣,似乎不敢相信他的决定,“殿下,陛下没有说要杀掉他们啊……” 他想了想,低声提醒道,“更何况,这可是咱们豢养多年的弟兄……” “严护卫!”关垣双目一瞪,严绪不敢再说下去了,见他主意已定,低叹一声,拿着符节和令牌朝禁军的包围圈走去。 关垣撰紧了双拳,既然布下了利用这批死士为局铲除昱王的计谋,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牺牲掉他们,就算是自己重金培养,倾注无数心血的军队,也照样留不得。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效忠者,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今日根本不是要他们逼宫夺位,而就是要他们死,他们必定不会甘心,所以他们之中只要留下一个,都是对自己最大的隐患。 关垣闭上了双眼,他还是不愿亲眼看到这批死士不甘死亡、不甘愚弄的怨容。 他刚刚闭上了眼睛,就听见有人急切跑来的声音。 “殿下,殿下,不好了。”他猛然睁开双目,看见满头冷汗,惊诧不已的严绪,“这些死士不再听我们的指令了!” “什么!”关垣像被惊雷劈中,双手大力抓住严绪的衣襟,因急怒而一瞬间使出的蛮力快将严绪提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是…”严绪的脖子被他紧紧勒住,快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开口,“就是我们号令不了他们了,他们像……失控了一样!” “何人像失控了一样?”关垣的背后传来一道雄厚老练,夹杂着威严凌厉的嗓音。 关垣被吓得一凛,忙回头一看,“皇叔……” 他神色慌张不已,再一偏头,竟瞧见殿中众人已陆陆续续出来了大半,自己一时竟恍了神,没发现。 他看向被众人搀扶而出的绍仁帝,惊惧道“父皇…你们…怎么出来了?” “老二,你的护卫为何说‘不再听你们的指令了’?”绍仁帝皱紧了眉头,瞳仁转动,凝重的神情疲惫不已。 “父皇…您别听这厮胡言乱语!”关垣的脸色愈发难看,勉力压住慌乱心神,向着身旁的严绪嘶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向父皇解释清楚。” 严绪更是吓得面色发白,怔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是…是,是小的…小的一时…着急胡说八道……” “殷王,是否虎符无法命令他们撤手?”关炜早已心底明镜,对着关垣赫然而怒。 “不会的,皇叔。”关垣目眦欲裂,焦炙道,“一定是搞错了,让侄臣再去试一次。” “不必了。”关炜高声打断他,不耐道,“你再试几次,只怕也改变不了事实。” 关炜话音刚落,殿外白石阶下禁军的包围圈被乍然撕裂了一道口子。愈发暴戾的闯宫死士们已然突破了禁军团团守护的最后防线。 一瞬间,黑衣死士们似不断涌出的毒瘤之水,越过禁军已毫无招架之力的利戟长戈,向着殿外众人林立的方向奔来…… “护驾——”一道震天的吼声响彻皇城。 “快!所有人退回大殿。”关炜眼见这群好勇残戾的强悍死士们在与禁军拼杀了许久后仍不灭其势。 禁军的包围圈甫现出口,他们就穷凶极恶,争分夺秒地逃窜而出,疾步踏过遍地横尸,让众人闻风丧胆。 “嗖——”数柄锋利箭矢射在侍从正准备阖紧的宫门上。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老皇怒吼出声,戟指愤目,急切寻找着关炜的身影,“执政王!你曾向朕保证过寿宴无虞,更直言皇城的一切都在你的可控之中,如今,你作何解释?又有何对策?” 众人眼见绍仁帝丢魂乱神,都明了眼下的动荡局势。 从殿外抢嚷急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敌军已经包围住了整个太极殿,在与太极殿守兵做最后的对抗,而一旦他们得手,万里江山,千秋帝业,恐怕要在今日易主! “皇兄。”关炜快步走向绍仁帝,也是一脸担惧忡忡。 他沉吟片刻,先前已经派人去通知京郊大营,寻求了增援,如今还没动静,想必要么是消息未送出去,要么就是敌军有所防备,或者已经来了,但被突发状况困在了某处,以至于无法及时赶来支援,那么……“为今之计,只有指派一人,杀出敌军的包围,闯出皇城,去接应京郊大营甘将军带来的援军,方可解我王朝之困局。” “何人?”绍仁帝脱口而出,着急不已。 关炜垂眸思量了会,续道“此人要能指挥的了皇城守卫,且身份足以号令京郊援军,必得是一位皇子才行。” “佑儿还小,他定难堪此大任。”扶住绍仁帝的嫔妃景氏忙不迭开口,一脸郑重其事。 绍仁帝一把推开她,激忿不已,“何人愿前去解朕之忧?” “父皇。”尚未理清头绪的关垣霎时回过神来,他知道父皇与皇叔已对他起了疑心,他此时若是接下此任,足可证明自己的赤诚。 但他转念一想,难道就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的忠心,他就要搭上自己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吗?自己多少是个皇子,就算事败暴露,也罪不致死,但若是现下领诏出了这殿门,可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儿臣连手握虎符让他们停止抗争都不能,谈何孤身闯出皇城,号令援军呐!” 绍仁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关垣,转头看向身侧围住他的一圈儿子们。 想是都知道一出这殿门就凶多吉少,算是一只脚踏上了黄泉,竟无一人敢应声上前。 “献王,你去吧。”关炜从他身后拉出关佶,将他推至绍仁帝面前。 “皇叔,我…我。”关佶对上绍仁帝期盼的目光,忙怯怯推脱,“儿臣……武功不好,自幼只顾着学文人之道了,这点父皇您是知道的。您要让儿臣出去,只怕还没走出宫门,就先……更别提闯出皇城了,儿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都给朕住口!”绍仁帝再也受不了众人因慌乱而止不住的吵嚷,失望至极地扫视着他身旁恨不能躲起来,不被自己父亲看见的儿子们,“朕是帝王,朕的皇子们乃是天选之子,怎么会是尔等这些鼠胆怯弱,贪生怕死,不堪大任之辈!” “父皇,儿臣请旨前去——” 绍仁帝骤闻此言,全身涌起一股暖流,忙转头去寻这道干脆利落的声音出自何处。 “好…好!”关炜看着神情坚决的关漌,忍不住欣然点头。 忽然注意到他仍被六七名侍卫如犯人一般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不禁怒道,“殿外的死士与昱王无关,你们还不快放开昱王。” 他一把抢过关垣手上仍紧紧握住不肯松开的虎符和令牌,对关漌温言道,“皇叔将这些连同京郊大营的临时调动兵符都一并交与你了。” 关漌接过来,不再停留,转身朝殿外走去。 “等等。”绍仁帝蓦然出声,踉跄着残驱快步走向关漌,看向这孩子一如他生母般深沉似渊却又始终无波无澜的双眸。 嗫嚅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孩子,保重自身。” 元妡偏头看向关漌,眸色复杂,不知是否自己错觉,竟在一瞬间觉得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单薄憔悴…… 第三十七章 形势翻转 亥时。 整座皇城被动荡侵袭的浓雾肆意笼罩,天边跳跃起伏的火光似映衬着王朝兵临城下的血雨腥风。 太极殿内,两柱香已灭。 殿中众人敛声静听着殿外纷沓慌乱的脚步,看着四起的战火硝烟透过扇窗门缝弥漫入内,想象着殿门守卫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危急境地,一齐揪心等候着。 不知最终叩响殿门的是倾覆王国的叛乱敌军,还是能够拯救王朝于水火危机的援兵…… 绍仁帝强撑着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众人一起死死盯着数丈血门,大旻千秋万代祖辈传承的基业,绝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 绍仁帝身侧的执政王关炜,紧紧抿住双唇,一脸刚毅决然。 他绝不相信,自己淌过了多年的权位惊涛,争执了半生的巅峰权谋,竟要在今日破灭于区区千数死士的手中。 他不信,不信自己会一败涂地! 终, 殿门‘嘭——’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冷冽长戈切过白石地面,飞起沙烁无数。 四下的喊杀冲阵声响逐渐消退,如雨的箭矢也骤然停止。 “是何人?”老皇愁眉紧锁,神色不安。 关炜细细辨认了两眼,慰然一声长叹,“是…甘将军,我王朝之危解矣!” “陛下。”来人丢开枪戈,急切下跪,“微臣救驾来迟。” 殿中众人无不感慨万分,更有甚者,早已涕泪横流。 元妡在看到来人后,心底却不安,关漌呢?他怎么样了?随即了然一笑,看来他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那一个,就算拼死杀出皇城带来援军又如何,连自身的性命安危都无人在意。 绍仁帝这才放心坐回席间,猛然间又似想起什么一样,撑席站起,“老七呢?他可还好?” 堂下恭敬跪着的甘老将军如实道“昱王还在殿外带部击杀敌军余孽,派老臣先来回禀陛下,让陛下安心。” “好孩子,好孩子……”绍仁帝眼中有微光闪烁,口中不停喃喃道。 绍仁帝身旁的皇子们闻言面色都有些难堪。 献王关佶率先开口,笑的有些古怪讥讽,“七弟不愧是从对伽尼国大小战事中历练出来的人啊…看来伽尼国经常骚扰昱州边境,倒是为我王朝培养出了一位战神。都怪父皇偏心,将儿臣分封到地宁民安的显州了。” 众皇子大都开口赞颂,迎合着关佶尴尬回笑。 绍仁帝何尝听不出关佶拈酸嘲讽的口吻,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走……”绍仁帝郑重起身,不顾搀扶之人,独身朝殿门踱去,“去迎接我大旻的功臣。” 直到众人跟随老皇走出太极殿,才算真正见到了何谓喋血宫门,杀戮残暴的战场。 女眷们纷纷抬起衣袖遮住口鼻,挡住不断随风扑来的血腥臭味。 后宫嫔妃们如何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真实惨状,在看到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时几欲晕厥。 就连年轻时上过战场,举过长戈的绍仁帝,见此也不免毛汗悚然,心有余悸…… 亥时三刻。 数匹战马呼啸着跃上太极殿外的白玉石阶,嗒嗒的马蹄声叩在皇城碎裂的地瓦砖台之上。 一身紫衫银甲的年轻男子跃马而下,径直朝绍仁帝的方向疾步行来。 殿外宫人手持的长明灯火被劲风吹的四下摇晃,斑驳光晕自他背后投来,将他单薄的身影打的粉碎。 老皇微眯了眼,双目竟有些模糊迷离,一瞬间看清了这孩子俊朗憔悴的面庞,另一瞬间又难辨形迹…… 男子终于行至绍仁帝面前,撩袍正要下跪,绍仁帝一把扶住了他,“老七,可有受伤?” 关漌被绍仁帝紧握住的手一顿,似是不习惯父亲突如其来的亲近和关切。 他垂首退后几步,拱手道“儿臣无事。” 绍仁帝点点头,他总觉得这孩子对自己恭敬之间却又夹杂着疏远逃避,不似其他儿子一般承欢膝下,与自己亲密无间。 他微一叹息,自己作为父亲,着实遗忘冷落了他许多年。 如今,自然也没资格要求他对自己尽释前嫌,重拾曾经亲密的父子之情。 “走吧,先随父皇回大殿。”思及此,他神情愈发温和。 老皇先行一步迈入大殿,其余人陆续紧随其后。 站在女眷角落处的元妡趁人流松散之时踮起脚,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将视线投到前方紫衣银甲的关漌身上。 方才听他开口时就已觉不妥,感觉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疲惫,不似以往,心想他是不是受了伤,强撑着不肯明说,但如今看他脚步平常,姿态从容,又实在让人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心底愈发疑惑,打算继续凝眸端量,蓦然间发觉前方的关漌不知何时已停了脚步,正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元妡心底一惊,忙敛了眸光,垂头躬身挤进一众女眷之中。 关漌深沉难辨的目光朝女眷们站立的方向看去,奈何人流众多,无法从中寻人踪影。 他皱了皱眉,转身进殿,不再停留。 “殿下。”关漌甫一进殿,站在执政王身边的杜梦娉就急急跑来,挽过他的手臂,一脸担忧,“殿下,你没事吧?” 关漌客气含笑,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拂开。 此时已经坐回高席的绍仁帝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头叹息之余也思索着是否该问一句这孩子自己的心意。 方明源眼见关漌平安归来,心间欣然不已,主子已然涉险归来,接下来的布局就该自己尽一份力了。 “陛下。”他朗声上前,凛然道,“如今真相已在眼前,何人挽救危机,化解危局;何人假借名义,栽赃嫁祸,忠诚之士与反叛之徒一目了然,就看陛下是否严施国法,赏罚分明了。” 关垣闻言脸色煞白,早已乱了心神,不知自己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执棋操纵的幕后之人,怎的局势骤然翻转,自己竟变成了他人手中玩弄的棋子? 堂下的张席间眼见不妙,忙出言打着圆场,“方学士,昱王才镇压了敌军叛乱,转危为安,你就不能让陛下安心过了今晚的寿辰吗?” 他眼珠拼命转动,只要平安过了今晚,向西境的姜太师传递了殷王被动危急的境况,由他出手干预,一切就都不足为虑了。 绍仁帝阖上了劳累的双眼,方才感到四肢五骸松散酸痛,“也罢,朕累了,朝政之事你们放到崇德殿上去议。” 张席间唇边止不住的笑意蔓延,他转身对殿中侍立的众歌女扬了扬手,示意她们寿宴继续。 笙瑟之乐再度奏响,可闯进众人的耳中之时却只余讽刺钻心。 方少游忿然拂袖,冷冷道“后庭遗曲易听,安稳政权难求!” 绍仁帝猛的睁眼,面色难看了几分,他当然听出太傅之言是在指桑骂槐,方才险些亡国,自己竟不以为然,还想着举国贺寿。 “陛下。”方明源肃然正色,“指使叛军谋逆造反的真凶一日不除,就会再生事端,只怕从今往后我王朝将永无宁日!” 绍仁帝紧了紧眉头,撑起怏怏孱弱的病体,对着关漌温声询问,“老七,依你之见,这些自称为漠古王军企图嫁祸于你的死士是受何人指使?” “儿臣已擒来叛军首领,父皇还是亲自审问吧。”关漌微抬双目,沉稳道。 绍仁帝对身后的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 “带上来。”他抬高语调,一扫劳累疲态。 一袭血色长袍的叛军头目被押入殿内后朗声发笑,神情倨傲的看着众人。 绍仁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近他,看向他唇齿间不断涌出的鲜血,冷哼一声,“你受何人指使?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叛军头目仍旧昂首发笑,丝毫不理会绍仁帝,抬眸扫视了一眼四周,眼神停留在人群之外,远远站着的殷王关垣身上。 关垣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凌厉目光,浑身一个激灵,忙侧身躲开。 关炜率先发觉那叛军头目异样的目光,顺势看去,只见关垣一幅惊弓之鸟的惶然神色。 他微眯了眼,眸光森寒四散,心中已然笃定。 那叛军头目看了关垣两眼后,随即移开眸光,蓦然间用力向右偏头,神情古怪不已。 “拉住他。”关漌皱了皱眉,指挥身后的禁军道。 禁军快速上前将那叛军头目控制住,从他右侧凌乱的发丝间抽出一根细长尖锐的荆棘,双手呈至绍仁帝眼前,“陛下,他想自戕。” “这是……”关炜身旁的周子彧细细打量着这根色泽鲜亮的荆棘,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伽尼国。”元妡远远看了一眼,就识别了禁军手中的东西。 但她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周围女眷都纷纷向她投来注意的目光。 不过幸好,也只有堂下的女眷们听到了。 因为方才与她异口同声的,还有堂上的方学士,方明源。 方明源小心拿起禁军手中的荆棘刺,在灯火下辨了两眼,“这是生长于伽尼国的灌木,尖部涂有剧毒,一旦刺进肉体,只消数秒便会融入血液,毒发身亡。伽尼国的士兵在上阵前都会将它藏于身上,为的是被俘后英勇就义,不愧神明。” 方明源顿了顿,向绍仁帝解释道,“方才他应该是想趁人不备将这根荆棘刺入头中,幸好昱王殿下及时发现。” “好个伽尼国!想凭一群乌合之众就倾覆我大旻王朝,简直是痴心妄想。”绍仁帝满脸怒色,愤然拂袖,猛然间想起先前大师所言的天象预警… 他看向身旁的方太傅方少游,“祸起东南,大师与太傅所言果然不虚。”他长叹一声,复又想起自己一时竟听信谗言错怪了昱王,内心愧疚不已。 此时,畏怯站于绍仁帝数步开外的关垣竟完整的听到了老皇的一句喃喃自语,他紧握双拳,全身冷汗浸出。 父皇最信天象,自己本是利用了他这一点,意图控制他的想法,引异星夺宫之言除掉昱王。 可此时,自己的计谋连同这天象之论都再不受自己控制,仿佛被他人戏耍操控了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莫解,迫切想怒吼出声寻求一个答案。 不行,自己现在绝不能慌,关垣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浑身的战栗,这才渐渐发觉不对劲。 这天象之论明明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其余人事先并不知情,他方太傅怎会猜中天象所指,又在事发前就揭露出了伽尼国的不臣之心,早早在父皇心中埋下了引子,且正好与眼下的局势相应? 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还有自己豢养的三千死士,今日怎会忽然不再听从自己的号令,像发了疯,丧失了理智般喋血宫门,杀戮成性。可到最后,又能被昱王孤身一人轻松镇压? 关垣转头看向从容立于父皇身旁的关漌和方少游,是的!一定是他们联手在背后搞的鬼。 思及此,他的眼中几欲沁出血来。 第三十八章 局中迷局 关炜一双寒眸逼视着叛军头目,神色狐疑,“为何要自称漠古王军?手中的狴犴子符又是从何而来?” 那叛军头目冷笑连连,在人群中寻找着关垣的身影,“殷王殿下,我早说过此法不行,我伽尼国男儿光明磊落,不屑弄虚作假。” 关垣乍然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多月前,自己从元达铭手中得到了狴犴母符,随即这人便闻风出现,拿出狴犴子符,声称自己是漠古王军的首领,世代追随虎符的所有者,如今虎符现世,他作为王庭的守护军自当重拾使命,誓死效忠。 自己倒是听过不少有关漠古王军的传说,传言中,这批悍不畏死、以一当十的威武之师并不知从何时衍生,也不知是由何人所创,只知道他们世世代代以狴犴虎符为尊,听从于持有虎符之人的号令,虎符一旦现世,他们便会被唤醒天生背负的宿命,毕生效命于主人,又因虎符祖辈秘传于漠古王室之中,他们便承担起了守护漠古皇族的责任。也正因如此,在漠古王朝覆灭之后,才会出现各国相继出兵郕州,名约抢占土地、争夺资源,实则暗中找寻狴犴虎符的下落。 不过,自己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想着,如今既是自己拿到了狴犴虎符,这真正的漠古王军寻声而至,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如此,自己本身就是要假借‘亡军复仇’的名义来嫁祸昱王,现下有了个真正的亡军首领,他手中又有狴犴子符,不如假戏真做,让他统率自己的三千死士逼宫谋反,岂不是更能令人信服。 可如今事败,他却说他是伽尼国士兵,到底是他在帮自己脱罪,还是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伽尼国的奸细,谎骗自己他是漠古王军的首领,只是为了混入自己豢养的军队中渔翁得利? 关垣现下再顾不得思虑,这勾结叛国,逼宫夺位的罪名,自己是万万担不起的。 他切齿道“休要胡乱攀咬,你伽尼国谋反作乱,与本王有何干系?” “殷王殿下。”那叛军首领似是不可思议般冷嗤一声,“你既与我伽尼国达成了联手协议,又岂能在事发之后想着独善其身?” 此时静立堂中的方明源闻言淡淡一笑,这位‘伽尼国首领’的出现,让他看出了主子在背后的布局。 他悄然转头看向身旁负手而立的关漌,眉目间钦佩的笑意愈浓。 堂下的元妡听到此处,微微扬眉,想起自己先前对他的担忧,不觉好笑,他关漌既敢将这虎符带在身上走入大殿,自然是做足了一切准备。 “什么协议?本王乃是大旻的二皇子,母妃是从一品贵妃,大父是正一品太师,全族上下对王朝忠诚无二,本王岂会与你伽尼国联手叛乱?”关垣怒不可遏,他的目的从来只是父皇坐着的那把至尊帝位,至于那些勾结外国,祸乱王朝之事他是绝不可能做的。 他竖目看向堂内静默的关漌,话锋突转,“七弟,好计谋啊,先是利用漠古王军逼宫谋反,后又指使这厮污蔑陷害,环环相扣,倒真是让为兄措手不及啊!” “殷王殿下,事已至此,何必再做无谓挣扎?你既说你姜氏一族满门权贵,绶紫佩金,那你作为后世子孙,又岂能敢做却不敢当?还是说,你需要微臣向这满殿众臣言明你的狼子野心吗?”方明源眼见关垣死到临头,还想着强词狡辩,不免更为鄙夷。 有些话,主子碍于身份不能明言,既如此,自己就帮他在这太极殿上理一理关垣罄竹难书的罪状,“两月前,你事先派人引诱昱王殿下至京郊燃灯古寺,再以其内突发暴乱为由指挥早早埋伏于那里的军队抓捕昱王,在无任何执政者手谕、诏令的情况下,私自将当朝皇子下狱论罪。若不是执政王及时赶到,昱王殿下恐怕要被你故意混入流民暴徒之中一并诛杀了!不过你坏事做尽,天理不容,那些你声称来行刺你的凶徒们,其实是你压迫下不甘屈服的平民。从那时起,你那古寺中以异常速度冲出,平乱镇压的军队就开始让大家起了疑心,你深知迟早有一日你暗地组建私兵的罪行会败露,你必得想一个万全之策,让自己置身事外,若是能再趁机栽赃嫁祸给对手就更好了。于是有了上巳节望江楼上的一幕,你收买江湖杀手刺杀王上与众皇子:成,你可借他人之手除掉异己;不成,你也可顺水推舟拉下韩茂,让我接替禁军统卫一职。你布下如此大一个连环套,就是为了在今夜陛下寿辰之时由我私放这批伽尼国敌军入城,坐实我与昱王同谋逆反的罪名,让我们含冤负屈却无从辩解。只可惜啊,你这一招瞒天过海筹划不当,到底是功亏一篑了。” 此言一出,满殿众人轰动开来,先是知道厉害,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随即一人发表意见大家争论四起。 高座之上的绍仁帝听到此处早已变了脸色,额上青筋尽露,气极反笑,“孽障,你太令为父失望了!你大父为朝廷威镇西境,数十年如一日,鞠躬尽瘁,换得你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地位。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真以为朕不知吗?不过是念在你姜家的不世之功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胡闹去。你整日里干些操戈同室,兄弟阋墙的勾当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做那乱臣贼子,叛国谋反!他伽尼国许了你什么好处?你一个大旻的皇子要与他勾结,逼宫你父皇,倾覆你自己的王朝!” 堂下的张席间暗叫不好,知道陛下是动了大怒,虽说平日对殷王最是疼爱,可这叛国罪当前,诛连九族都不为过。 他沉吟半晌,上前道“陛下!您怎可听信方学士一面之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先是方学士无诏就敢私放身份未明的军队入皇城,再是方太傅凭借几句天象之言就能准确推断出伽尼国今晚的行动,还有这位敌军首领,原本声称自己是漠古王军,被昱王擒来后又临堂翻供,改口自己是伽尼国士兵,实在太过蹊跷,细细想来,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是啊陛下。”坐于席间的姜贵妃再也忍不住了,急急跪于绍仁帝座前,劝说道,“臣妾不信垣儿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绍仁帝长叹一声,抬手揉上隐隐作痛的额角。 关垣看准机会,忙趁机开口,语气恳切,“父皇,请您相信儿臣,此事与儿臣无关啊。” 他顿了顿,事到如今,唯有孤注一掷,将元达铭留有的后手拿出来了,“方学士之所以蓄意构陷儿臣私养亲兵,乃是因为儿臣发现了七弟于燃灯古寺藏匿漠古王军的事实,并且手握人证!”他朗声说完,抬眼看向绍仁帝左侧席间端坐的嫔妃元氏,神色决然。 元氏立即会意,心间翻腾着兄长嘱托自己的任务。 她知道,依附姜家这么多年下来,元氏一族的未来早已与殷王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陛下。”元婥君忽然站起,恭敬行了个礼,坚定道,“殷王殿下口中的人证正是臣妾的侄女,元妡,她是那日燃灯古寺内除了昱王与殷王的人外,此时殿中唯一的目击证人了。她一介弱女流,因为目睹了当日真相,全家都害怕她事后被杀人灭口,才一直由臣妾接入宫中护佑着,臣妾知道当日的事涉及两位皇子,深明厉害,也不敢让她讲出经过,只等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将她领到陛下面前,亲口对陛下说出当日情形。在此之前,臣妾能做的,也只有保护好这唯一的证人,不让她惨遭迫害。” “朕知道婥君深明大义。”绍仁帝转头赞许的看了她两眼,随后吩咐左右道,“将元妃的侄女带上来。” ‘又是这个元妡。’站于堂中的方明源默念一声,将愤愤难平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关漌,似是在说,‘看吧,我让你当日除掉这个祸害,你不听,如今等着她三言两语让你的筹谋付之东流吧!’ 不好!一直静默而立的关漌蓦然间皱起了眉头,自己的宫禁令牌还在她手上,难保她不会以此为据扭转时局。 他无声叹了口气,难道这女人真是自己的劫难?看来自己对她还是疏忽大意了…… 第三十九章 当堂献计 元妡经由内侍带领一路从跳跃起伏的长明灯火下步入内堂。 事情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她抿唇轻笑,终于还是要做完善父亲布局的最后一颗棋子。 而从古至今,棋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终归是无人在意的…… 她摸了摸袖中的东西……关漌大意间给她的象征皇子身份的宫禁令牌,足可证明她待会的供词。 “陛下。”元妡走上堂后,先恭敬向绍仁帝行礼。 甫一抬眼,就看见姑姑凌厉的眼神逼视着她,‘按计划开口,休要多提一词,否则有你好看!’这句进入太极殿前,姑姑反复交代自己的话语,此刻如不受控制的潮水一般,一浪浪拍在自己的心上。 不过……自己真的会听话吗?元妡挑起一双秀眉,偏头看向元婥君,眼里泛起的笑意一如此刻殿中的光影悠悠荡荡。 元婥君看着她这一笑,心里猛然一个咯噔,不好!这小妮子果然靠不住! “陛下,既然两位皇子各执一词,难辨真伪,那就不要再做口舌之争了,需知,事实胜于雄辩。”元妡面色无澜,平静道,“臣女倒有一计,可以试出这批逼宫谋反的军队是受何人指使。” “大胆!陛下是要让你说出当日情形,不是要你在这里卖弄聪明的。”元婥君气急败坏,拍桌而起,看到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后,意识到自己反应失当,忙敛了神色,温言向绍仁帝商量道,“陛下,既然她说不出什么,臣妾先将她带下去吧。” “不急。”绍仁帝奇怪的看向元婥君,明明是她要将这女子带上来,怎么此刻却像害怕这女子会说出些什么一样。 “当日的情形对陛下此时的判断并无帮助,所以说与不说,其实无关紧要。”元妡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眸,语气平淡。 “你有何计策?”绍仁帝看着这女子镇定冷静的双眸,心里愈发好奇她会有什么好办法,竟敢在大殿上直言自己能试出今日之事的幕后真凶。 “臣女幼时曾见过一捕狼猎人,每每捉住在羊群中贪噬的独狼,都会放其入山林。此举并非放虎归山,而是要永绝后患,因为猎人会一路尾随,通过这只独狼找到群狼,再一举捣毁其老巢。”元妡笃定开口,明灭变幻的灯火似扑进她的眉梢眼底,“臣女的计策也是一样,将今日俘虏的敌军尽数释放,再派一支善于追捕的精兵暗中跟随,就能带我们找到这批军队的藏匿地,让我们看清真正的幕后主使。” “不可。”站在关炜身侧的太尉周子彧立即开口否决,满脸肃然,“这批谋逆作乱的贼子论律当斩,怎可无罪释放?再者,他们的行动已经失败,必然只想着逃命,岂会再回原地等着被再次抓回?” 元妡淡淡一笑,神情坚定,“这批军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行动完毕,无论成败,都会回去向主人交差复命,没得到主人的下一步指令前,岂有私自逃命一说。” 方明源倒是一怔,原以为这女人会趁机生事,坏了主子的计划,却没想到,她竟真的替主子想了个好主意。 这批死士一旦被放出,没了头领,必然会千方百计去寻找自己的主人,等待主人的指示,领取下一步计划。 这倒的确是一招找出幕后主使的好计,不过,这对追捕的精兵有很高的要求,既不能让这批死士察觉到放人时有何不妥,更不能让他们发现被放出后有人尾随……他思忖片刻,还是觉得得自己亲自出马方能放心。 “陛下,微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值得一试。”方明源拱手上前,朗然道,“微臣愿亲自率领部下精兵,为陛下揪出幕后主使,捣毁其老巢,永绝后患。” 此时,跪在大殿中央的关垣暗暗捏紧了拳头,今日之事存在太多变数,没准放了这批死士,他们也不会再来找自己。 他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这批死士既然已经不再听从自己的号令,那就代表他们不再受自己控制,不会再回原先的藏身处了,自然是由谁指挥,他们就会去找谁…… 思及此,他悄悄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关漌的神情,见他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会有变故的样子,难道他当真布局好了一切? 关垣浑身战栗,又开始慌乱起来…… 亥时已过,夜色愈浓。 骤起的狂风呼啸卷来,将遮蔽天幕的浓云吹开,清冷月色再现皇城上空。 太极殿内,明灯如昼。 方明源已经领诏离开了一刻钟,为了顺利找出幕后真凶,防止任何人走漏消息抑或是从中动手脚,绍仁帝明令太极殿众人今夜不得离开,全部在此等候最终结果。 众人经历了一晚的提心吊胆,又眼见了皇室操戈的阴狠战场,纷纷陷入沉思,大殿一时寂静无声。 元妡在这静默中理了理自己的头绪,这个关垣,从异星现世、直指关漌的天象到方明源私放大批敌军入皇城,再到死士打着‘漠古王军复仇’的旗号逼宫造反,而狴犴虎符又恰好在关漌手中,这本是一串串算无遗策的绝妙好招,却不知在哪一环出了问题,被他人将计就计,把自己给玩死了,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啊……还有,她虽初次入宫,但透过今日发生的种种,也看出了绍仁帝的一些心思:他偏心殷王,更看重功垂竹帛的姜家,若今日关漌只是揭穿了关垣谋害兄弟,栽赃嫁祸的阴谋,实在不足以撼动关垣的地位,只有这勾结叛国,谋逆造反的罪名才能让关垣跌入深渊,永无再起之日。 看来权位之争,果然是你死我亡,没有心慈手软一说的…… 想到此处,元妡低叹出声,抬眼朝关漌的方向看去。 这才发觉,立于灯下暗影间的他,身形愈显憔悴,面色苍白,时不时掩唇低咳两声… 元妡心头蓦地一紧。 关漌很快察觉到元妡的目光,一双深沉倦怠的眸子灼灼的回望向她,眼底似落入月华清辉。 元妡连忙转头,躲避着关漌的视线,沉吟了片刻后,缓步走近绍仁帝座前。 “陛下。”她恭敬开口,“追捕敌军的过程需谨慎耐心,耗时颇多,想必要等明日方有结果。陛下龙体为重,不如让姑姑陪您至偏殿稍作歇息?” 绍仁帝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此事的确是一时半会等不到结果的,自己也着实心急了些,方才胸腔内怒气翻涌,恨不得立即揪出幕后黑手定罪严惩,此刻平静下来,才渐渐感到久病孱弱的躯体早已支撑不住。 他抬起浑涿疲惫的双眼,对一旁的执政王关炜道“辛苦皇弟先在此主持大局,待有了结果朕再前来处置。” 说罢,把着身后内侍的手缓缓站起,这才看到几位皇子仍恭谨站立在大殿之上。 他不觉皱眉,“行了,你们也不必拘着了,都入席暂歇吧。” 元婥君眼见绍仁帝已离席朝偏殿行去,正打算去搀扶,却在起身之际感到脑中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重新跌坐回席间。 “娘娘,您怎么了?”身旁的侍女珍佳迅速松开狠狠捏住元婥君腕部寸关处的手指,换上了一脸担忧的神情。 元婥君抬手抚上额头,不知何故,竟在刚才一瞬间感到手腕酸痛,同时浑身也没了力气。 侍女珍佳见状,动作娴熟的从袖中拿出一个由素色丝巾缝成的小方包,凑近元婥君的鼻间。 元婥君闻着侍女递来的药包,方从眩晕中缓过劲来。 绍仁帝听到这边的动静,停下了脚步,转头看来,“婥君无事吧?”他语气关切道。 忽然,在看清那婢女手中药包上的图案后,浑身微微一震,瞿然睁大了双眼,“这方帕……?” 贵妃姜氏也注意到了那药包,那素色的丝巾上绣着的花样分明是—— “是昱王生母的……”她脱口而出之后又用手捂了嘴,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别在这当口再犯了陛下的大忌。 绍仁帝一直死死盯着那素色方包,显得有些茫然失措,许久后方才有了反应。 “给朕拿过来。”他厉声吩咐珍佳。 堂中的元妡此时正仔细辨认着那婢女手中的物什,糟糕!她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那条方帕! 不过,她二人此刻将这个拿出来,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绍仁帝从珍佳手中接过方包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扯开,其内包裹的几味草药顺势落地。 他摊开手中仅剩的素色方帕,轻缓地摸着其上堇花兰的刺绣,鼻头止不住的一酸,苦涩无声流进心间。 他闭上了双眼,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大胆!”姜氏勃然变色,对着元婥君叱道,“元妃,陛下曾下旨焚烧昭阳宫一应用品,这条方帕怎会在你手上?” 昭阳宫?元婥君俨然有些失神。 昭阳宫曾是先皇后兰嫤公主的居址,陛下在其死后下旨焚宫,宫内的所有物品都被尽数销毁,难道这条方帕竟是她的旧物? 元婥君忙不迭转头,恼怒的逼视着珍佳,这个珍佳在搞什么名堂?怎敢用先皇后的方帕制作药包,拿给自己使用。 “这帕子的来历,臣妾着实不知啊!”她连忙起身,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一波又起 “你不知?”姜氏冷冷一笑,“陛下曾明令宫廷绣样不准再用堇花兰,这条帕子是何人的用品,你会不知?” 元婥君的额上沁出冷汗,将身子伏的更低,先皇后身前,陛下许其独享堇花兰绣样,先皇后逝后,宫廷图样再不准用堇花兰。 可如今,自己却说不知,当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陛下,贵妃娘娘的确是误会了。”珍佳躬身上前,替元婥君辩解道,“我家娘娘素来有心悸之症,是元姑娘一片孝心,做了这个药包送与娘娘,好在病发之时缓解一二。” 言罢,她转头看向元妡,口气虽惶急,神色却从容不迫,“奴婢起初看到这方帕上的图样也吓了一跳,再三询问了姑娘,姑娘只说是他人赠予的,其余的不愿多言。奴婢想着宫廷之内禁用堇花兰,那这条方帕想必是宫外之物,觉着并不打紧,才放心给娘娘使用的。实在不知此乃……先皇后的遗物啊。” 姜氏听着她这一番狡辩之言,不觉冷嗤,“谁会有先皇后的遗物?还赠予这小妮子。本宫看,你是在信口胡吣,戏耍陛下。” 她正打算将这宫人就地发落了,蓦地脑中一转,对这件事又有了个新的看法,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思及此,她先不动声色瞟了两眼席间静坐的关漌,接着转头看向绍仁帝,正色道,“陛下,莫不是昱王偷藏了生母的物件,又当做什么信物送给了这小妮子?” 绍仁帝闻言眉心一动,有关那女人的一切东西早已被他下旨毁掉,这唯一存世的方帕很可能是关漌当年偷偷藏起的。 其实他能感觉到,这孩子虽从无表露,但心底却不曾停止过对亡母的追念。 他看向关漌的眸中渐渐涌起一层迷蒙水雾,“是这孩子生母的东西,想来不会轻易送人的。” 姜氏嘴角的笑意愈浓,偷藏这条方帕就是无视帝意,抗旨不尊,私相授受更是有违宫规。 这下…看你关漌还能如何逃脱。 跪在殿中的元婥君双目一亮,猛地抬头,“陛下,臣妾有罪!原来臣妾的侄女早与昱王殿下有所勾结,串通一气。臣妾方才竟还让她作为证人开口蛊惑陛下,若不是这条帕子暴露了真相,臣妾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元妡不免暗暗惊讶,这俩后宫妇人,自己当真是小瞧了,竟然连这条帕子的主意都早早打好了。 看来,想利用自己作为证人上堂之前,也不是没留后手啊! 早知如此,自己真不应该将这条帕子带入皇宫,原先一是想着这宫廷样式的物件不便放在府中;二是觉得带在身上,万一碰见关漌,也好早早还给他。 竟不想,惹出这等麻烦事…… 不过,现下自己该如何辩解呢?说是自己捡的,还是说只是单纯的花色一样? 不行,都不行,元妡连连否定,自己实在不知道这帕子的来由,还是不要胡乱辩白的好,免得一波未平,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触怒了龙鳞。 想到此处,她悄悄转头看向关漌,他会不会以为真是自己用这帕子做了药包送给姑姑,想故意暴露出他的? 那么,他一定很后悔吧,后悔当初心肠一软,借这条帕子给落水的自己擦拭,后悔错信了自己这么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使计对付他的歹毒女人。 “真是有趣。”坐在席间的献王关佶忽然会心一笑,面露讥讽,打趣道,“二哥你找的证人,原来竟是七弟的人,到底是你识人不明,还是七弟攻于算计?” 绍仁帝面色一沉,冷冷看向关佶,“献王,为国捐躯之时你怯弱躲藏,现下嘲讽兄弟,落井下石,你倒是在行的很。” 关佶一呛,再不敢多言。 绍仁帝冷凛的眸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元婥君,不悦道“元妃,方统卫带兵查证的结果都还未出来,你怎就说这女子早已与昱王勾结?” “臣妾……”元婥君口不择言,“臣妾也是看到这条方帕,一时情急,猜想……” “行了!”绍仁帝烦躁地摆了摆手,不愿再听她争辩。 元妡呼出一口长气,还好陛下没有追究,让自己躲过了一劫。 她正暗自庆幸着,没有察觉到高座之上,绍仁帝老迈浑沌的双目正一动不动地端详着自己,眸中逐渐流露出异常沉重的情绪。 半晌,绍仁帝收回看向元妡的长长目光,又将视线再次投放到关漌的身上… 这孩子,明明事涉自己,却从开始到现在不曾出言辩解过一句,当真是个倔脾气。 不过,他越是不着急辩解,自己就越是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执政王关炜此刻正紧紧盯着绍仁帝的目光,见他先看了看堂下的女子,紧接着又看了会关漌,视线一直在他二人身上辗转徘徊。 他忽然想起,对于姜贵妃的指控,关漌似乎一直没有开口否认,这莫非意味着什么? 他微眯了眼,自己也说不出何故,就是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这边绍仁帝像终于拿定主意般决然开口,“梦娉啊。”他看向坐在关漌身旁的杜梦娉,温和一笑,“朕这个儿子年少,尚且风流多情,朕着实怕他耽误了你。不如你在这大殿上诸王孙之中另择一夫婿,朕即刻赐婚于你。” “皇兄!”关炜率先接过话来,神色一肃,“臣弟这个义女,脾性最是倔强,认定了昱王,就断不会再属意他人。不如先让她以侍妾的身份入王府,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绍仁帝倒是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个皇弟竟如此执着。 他低叹一声,自己毕竟是开过金口,答应满足这位梦娉姑娘一个心愿的,如今她既坚持入昱王府,自己也不好再推诿了,“若是梦娉姑娘不觉得委屈,那就这么办吧。” 侍妾?杜梦娉哑口失笑,义父为了让她入王府监视,当真是不顾一切了。 自己好歹是堂堂杜府,满门忠烈之后,如今,竟是连脸面也没有了。 她撰紧双拳,都是因为那条帕子,这份屈辱,他日定要从那个女人身上讨回来。 “把这个还给元姑娘。”绍仁帝将手中握了许久的方帕递给身后的内侍,沉声对元妡道,“既是昱王赠予你的,你就好生收着吧,别轻易送给他人,也别再用作他途了。” 元妡垂下眼睫,陛下他……该不是误会了吧?那么自己要不要出言解释一下? 算了,这一番小风波就算过了,自己还是不要没事找事了,毕竟有一句话叫‘越描越黑’。 子时。 如银月光扑向皇城四处的宫阙楼宇,自半掩的窗格射入太极殿,照亮殿中众人各异难测的神色。 堂上,炉鼎香气氤氲升腾,所有人都在静默等候着一个可能改写大旻历史的最终结果。 方明源在数柱香灭之后终于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他的身后,一众禁军精兵正押送着先前故意放出的敌军齐步走来。 关垣一颗心猛地紧缩,直起脖子,想从这群人的神情中率先看出结果。 终于,在看到方明源唇角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后,颓然跌坐回席间。 “微臣幸不辱命,完成了陛下的交代。”方明源拱手上前,笃定开口,“微臣一路暗中跟随这批死士,见他们先是极有警惕的在城内四处投窜,而后又兵分数路,分散行动,微臣选了其中身手最敏捷的一支队伍尾随,果然见他们逃匿进了藏身地。原来他们绕了一圈,最终竟是进了殷王府!”他顿了顿,凛然续道,“微臣怕王府中存有密道,让这批死士趁机逃脱,于是下令包围王府,搜查各处。” “你好大的胆子,没有陛下的谕令,竟敢擅自做主查抄当朝皇子的府邸!”张席间拍案而起,竖指狠狠对着方明源。 “微臣不查,怎能看到殷王隐匿人后的不臣之心?”方明源冷哼一声,挥手示意身后的禁军将搜查到的东西全部抬上来。 “陛下请看。”他随手打开几个沉重铁箱的盖子,“这是微臣在王府中缴获的千余件殷王私自锻造的兵器,而剩下的那些,则是数不胜数,远远超过皇子该有供养的钱财。这些,足可证明殷王在暗地豢养死士,组建私兵。” “陛下!这是诬陷!从方统卫私放敌军入城的那一刻,陛下就该看清他是在为何人效忠!”张席间仍不死心,还在为关垣做最后的抗争,“还有…还有那块狴犴母符,昱王将它带在身上已属不争的事实,这点又要作何解释?” 第四十一章 成王败寇 席间静坐的关漌闻言冷冷一笑,拿出铜质纹饰的虎状符节,微一用力,符节就在手中裂成两瓣。 他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眸,淡然道“二哥既然打定主意要嫁祸臣弟,为何不将戏做全套,把真的狴犴虎符给臣弟。” 关垣难以置信的逼视着关漌,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自己给他的明明就是真的狴犴虎符,况且自己先前在这大殿之上也手握过,岂会不知真假? 真符节是坚硬的铜质材料,怎可能会被轻轻一掰就碎裂?自己几乎可以肯定,现在关漌手中这块假的符节,分明是他不知何时调换的! 可是即便猜到,自己此时也不能开口揭穿…… 方明源看着关垣早已方寸大乱的慌忙神色,心底畅快无比,上前两步,向高座之上的绍仁帝朗声道“陛下,微臣失职,微臣作为统帅禁军,护卫皇城的首领,不该仅凭一块宫禁令牌就放大批身份未明的军队入皇城,今夜我王朝之危,都是源自微臣的疏忽职守,微臣自请罢职以正国法。” 堂下的方席间听着儿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看来这小子是真不想再当禁军统卫这一职了,已经开始抓住一切机会丢开这个位置了…他表面上是在反省自己的失职,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但实际上又强调了敌军有宫禁令牌的事实,表明自己就算做的不对,也是依照规矩办事,你不能把我怎么样,反而是应该赶紧将今夜王朝之危真正的罪魁祸首论罪惩办,以正国法。 绍仁帝阖上了异常劳累的双眼,长叹一声后艰难开口,“殷王关垣不守君臣之道、不顾父子之情,勾结敌国,叛上作乱,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念姜氏一族立下青史功勋,免除死罪,着即日发配边陲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回京。” 绍仁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太极殿众人当即哗然开来,姜氏党派纷纷惊愕失色,担心祸及自身,满脸惶恐不安。 其余皇子党人自是扬眉吐气,想着自此后便少了一个拦路对手,心间畅然不已…… “成王败寇,本王败了,败了……”关垣似丢失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瘫倒在地,口中喃喃不休。 数十年的苦心谋算,费力经营,只为登上皇权巅峰,实现宏图霸愿,却在今日一招不慎,满盘皆属! 他摁住绞痛难耐的胸腔,喷出一口脓血…… 张席间跪倒在地,全身冰凉一片,双手颤抖不停,自己耗尽心血扶持的皇子,明明是最有实力问鼎天下之人,怎会…怎会一败涂地…… “老七,剩下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置。”绍仁帝交代完最后一句,撑着面前的席案站起身,独自一人迈着踉跄的步伐朝内殿走去。 背影孤寂落寞,已是不想再理会任何事…… 至此,绍仁十四年天子寿诞落下帷幕。 元妡随着众女眷一同离开太极殿时,抬头望了把沉闷压抑的天空,只见一道寒凌的月光蓦然自云端冲出,仿似掌控风雨的幕后之人,凭一双堪破全局的双眸,对变换莫测的世事了然于心。 胜者为王,败者寇,自古皆然。 “元姑娘,请留步。”一道清脆婉柔的女声喊住了元妡。 元妡回头,目蕴笑意,“梦娉姑娘有何指教?” 杜梦娉缓缓走近元妡,一对细长妍媚的眸瞳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半晌,含些轻视的笑,“我奉劝姑娘一句,趁早收了你对殿下的心思。” 元妡倒是一怔,不确定道“你指的是昱王?” 杜梦娉理了理精致的发髻,“我注意姑娘很久了,姑娘与他分明是两个阵营的人。可今晚,姑娘作为证人上堂,却从头到尾都是在为他出谋划策。” 元妡不觉好笑,也懒得同她解释,转身就要离开。 杜梦娉仍不甘心,“殿下是沉浮于权谋漩涡中心的人,你即使舍弃一切为他,也不过是他算准了的一枚棋子。你可知,从你选择帮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会成为他皇位之路的牺牲者。” 元妡停下脚步,淡淡一笑,“那你呢?做他人安插进昱王府的眼线,又何尝不是皇权倾轧的牺牲者?” 禁宫,地下死牢。 囚室大门被狱卒推开之时,一股浑浊的血腥味随即涌来。 方明源抽了抽鼻子,转头看了两眼身旁的关漌,“主子,您身上还有伤,要不我一个人进去吧。” “无碍。”关漌神情平静,淡淡道。 方明源无声叹了口气,心底担心主子的伤势,可又不好开口,只得闷头跟上主子的脚步。 狭长昏暗的甬道两旁,只有几盏枯油灯勉强照亮。 “昱王殿下受陛下之命审查殷王关垣叛国谋逆一案。”方明源对跪在地上的狱官朗声道。 半晌,却见这狱官木楞抬头,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心想他是不是在死牢呆久了,脑子不灵光,于是不耐的提醒道“你等速去将敌军首领提来,我家殿下有话要问。” 片刻后,镣铐锁链尖锐刺耳的撞击声响起,那位在太极殿上指认殷王罪行的‘伽尼国首领’被狱兵押解前来。 关漌对方明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囚室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轻易靠近。 方明源立即会意,抄手倚在门墙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殿下……”那位身披血色红袍的敌军首领颤抖着全身,向关漌行了个漠古王庭尊礼,眼底早已浸湿一片,“不敢想我卫涅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漠古皇室后裔……” 关漌抬手将他扶起,眸色深沉,“漠古王军第二十三代统领,卫涅?” “正是。”卫涅点点头,涣散着双目,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十四年前,漠古王朝突降灾祸,一夜亡国,狴犴虎符也就此下落不明,我与众兄弟无奈之下,只得隐去身份,匿于世间,只待虎符再现之日。而一个多月前,狴犴虎符竟真的重新现世……从昔日的国土郕州至大旻帝京,我和众兄弟一路追随,直到看见虎符进了殷王府。”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当时,我们众兄弟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一种声音强调我们狴犴死士天生的使命就是追随虎符所有者,虎符在谁手,我们就应当听命于谁;另一种声音则是说我们狴犴死士守护了二十三代漠古皇室,享受了数千年王朝人民的供养和国君的最高礼遇,早已与王朝的兴衰荣辱融为了一体,连世人都称我们为漠古王军,我们又岂能不顾念旧情,忘记恩主,转而效忠与漠古皇室后裔——” 他顿了顿,激抗的情绪盈眶,“也就是殿下您为敌的皇子!我思虑再三,听取了两方意见,最后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由我一人先去投奔关垣,不让众兄弟露面,不让关垣得知我们背后有多大的势力。关垣起先并不相信我的身份,直到我将狴犴子符拿出,与他手中的狴犴母符刚好可拼凑为一块,他才确信无疑。接着他便告诉了我他想对付殿下的计谋,并要让我暂代他三千死士的首领,好以假乱真,嫁祸殿下。就这样,我因虎符在他手,一直听命与他,直到遇见了向芜城兄弟。” 说到此处,他紧锁的眉头缓和了不少,感慨道“我认得他,他是当年漠古三大商户之一向黎的遗子。他告诉我,他一直效力于殿下,隐藏于仇人元达铭的府邸之中为殿下做事。他这次前来,就是带来了殿下您反击殷王的计划。不瞒殿下,在那一瞬间,我这个狴犴死士的统领完全忘却了什么天生的使命,什么追随虎符的所有者,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殿下,您终于来找我们了!您终于找到我们了!我们数万狴犴死士等了十四年,都在等着这一天!” 关漌看着眼前这位毕生忠诚于漠古皇室的王军统领,感受着他心底决然诚挚的信仰,亦为之动容,“你们世代以狴犴虎符为尊,追随虎符的所有者,如今,你能为本王效力,本王心底很是感激。” “有殿下这句话,卫涅死而无憾!”一身红袍的首领眼眸中迸出熊熊燃起的火光。 关漌微拢双眉,心头逐渐浮起困惑多年的谜团,不知母朝旧人能否为自己解疑释结,“当年漠古王朝既是因外臣篡权,亡于内乱,何以会疆域内风沙四起,竟一夜覆国?” 卫涅沉吟半晌,接过话来,神色晦暗,“世人皆知我们漠古王朝诡秘莫测,却道不出如何神秘,我狴犴死士也是在王朝覆灭的那一日方才知晓,原来王朝兰氏皇族有自己世代供养的守护神,且与王朝盛衰永存。一旦有人打破了皇室血脉承继,妄图篡权夺位,就会祭出守护神,风沙之下掩盖王朝,只待新王重归之日。” 他缓了缓,鼻息渐重,“本代国君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两个女儿,被害暴毙后,皇室无男丁可承袭君位,想是如此才触怒了守护神,造成了我朝国土被风沙毁灭的浩劫。” 关漌负手背过身去,囚室内幽闷的枯油灯一簇簇烧进他的眼底。 年幼时,倒是听过母亲提起母族王朝有隐秘于世的上古守护神,也曾亲眼见母亲私下拜祭过,但自己一直以为母亲此举与信奉一般神佛,只图消灾解厄无二。不承想,此守护神竟有震荡天地之神力…… “殿下。”卫涅目露殷切,压抑多年的仇恨此刻尽数涌来,“我狴犴死士守护漠古王朝数百年,却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惨遭灭国,让我们日日无法逃避内心的谴责。如今,漠古皇族后裔仅剩殿下一人,我狴犴死士万数之众,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热血男儿,我们愿誓死追随殿下,拥立殿下为漠古新君,收复失地,重建王朝!再手刃仇人,征讨他大旻这个背信弃义之国!” 关漌的目光渐渐暗寂下来。 “卫统领。”他垂下眼睫,盖住眸中流转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模糊笑了笑,“本王心中无此宏愿,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殿下!——”卫涅急切开口,却被关漌打断。 “委屈你在此处待些时日,本王定会想办法助你脱身。”关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卫涅望着关漌在黯然油灯下印出的背影,忽然笃定一笑。 不!殿下,我能看出您心底压抑深藏的宏图志向,您需要我们,您会看到我们的价值…… 关漌走出囚室,方明源立即凑了上来,他听了这位卫涅统领的一番话后,心里对今晚之事的前因后果都有了个了解。 只是……还有一处想不明白。 “殿下,您算出关垣会蠢到让这位漠古王军首领来控制他的三千死士,这我不奇怪,可您怎么能算到,当时驻守建武门的我,就一定会放这批手握狴犴子符的敌军入皇城?万一我这个禁军统卫坚守职责,根本不放他们进来怎么办?”方明源绕绕头发,心里颇疑惑,我如果不放他们,主子你的计谋根本就无处施展嘛…… 关漌微一扬眉,似是也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个问题,“能够让你摆脱这个职位,你为何不放?” 方明源顿时目瞪口呆,原来… “是这样想啊”他咕哝道,想到自己在下令放这批敌军入皇城之前,进行的一堆痛苦艰难的心理活动,“原来是我想多了……” 关漌转头,好笑的看着他。 方明源越想越气愤,“他们竟然说我与主子串通一气,其实…分明是您与父亲两人密谋布局,我根本对你们的计划毫不知情嘛!” 第四十二章 情缘初种 丑时四更的钟漏已然敲响,阵阵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皇城无数的重檐庑殿之间。 此刻,元妡正独自一人静默地走在云纹雕刻的廊道上,摇晃起伏的街灯下她的只影斜长。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到建武门来,或许只是想将他的宫禁令牌还给他,又或许是想跟他解释清楚有关那条方帕的经过。 她站在微凉的夜风下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关漌的身影。 “站住!”在她将要靠近昱王府的马车时,陈祀毫不客气地执剑拦住了她。 元妡拿出袖中的宫禁令牌,看向陈祀,“我有话对你家殿下说。” 陈祀辨了两眼元妡手中的东西,认出了是自家殿下的令牌,他警觉的双眼审察了元妡片刻,还是侧身给她让了路。 元妡走近几步,在马车前喊住了那道颀长俊逸却又有些单薄憔悴的背影。 “殿下。”她恭敬一礼。 关漌闻声回头,清朗的眉目看向她,忽然伸出了手。 “干什么?”元妡不明所以的看着关漌递到自己眼前的手。 关漌微抬双目,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倦怠的眉宇间添了几许温润,“怎么?还想拿着本王的东西招摇撞骗?” 元妡咽了口口水,知道他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看来……他果然是误会了自己。 “我……”元妡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有些飘闪。 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个珍佳是你的人,没有过多防备,她问我要那条方帕,我就给她了…况且我以为,那是你的意思……” 元妡正说着,蓦然间又止了话头,心下不禁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那么多,反正他也不会相信自己…… “还给你就是了,说的那么难听干什么。”元妡撇撇嘴,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从衣袖中取出那条素色的堇花兰方帕,用力拍向关漌的手中。 关漌许是也没想到元妡会有此举动,突兀承力的手连带着全身微微一颤,紧跟着皱拢了眉头。 元妡心底咯噔一声,想着自己是不是力气使的太大,扯到他的伤口了…… 关漌苍白的面色微沉了几分,又将方帕重新还给元妡,“其他没有了?” 元妡低应一声,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宫禁令牌还给他。 关漌看着元妡一双明澈剔透、不染纤尘的眼眸,不知为何,竟很想将真相告诉她。 他轻咳一声,“佳姨她,是本王的人。” 元妡乍然愣在当场,什么意思?她是你的人,那她怎么还…… 等等!不会是你…… “别想了。”关漌开口打断了元妡的沉思,皱眉看向面前颇高的车舆,淡淡道,“劳烦你扶本王一把。” 元妡心里冒着嘀咕,你有那么多侍从,还用得着我扶你上马车? 算了…可怜他身上有伤,手脚用不上力,自己就权当发发善心帮他一回好了。 她的手刚扶上关漌的胳膊,就感到透过他的衣衫有一股冰凉的液体渗透而出…… 他明明受了伤,却为什么不愿在太极殿上,在他父皇面前明言?他原本可以借机向自己的父皇说几句冠冕之语,让老皇帝知道他能继续稳坐皇位,全是自己这个儿子流血拼杀换来的,再趁势求得恩赏,壮大自身。可他却选择了缄口不言,甚至于一直在隐藏伤势,不让人发现…… 元妡神情复杂的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出了宫门,离开了她的视线。 驶出皇城的马车很快直奔上了宁安大道,驾车的陈祀忧心着主子的伤势,不停挥动鞭绳,马儿嘶鸣一声,疾跃向前。 车内静默而坐的关漌闭上了疲乏的双眼,在不时的颠簸中闷哼一声,身上汨汨流出的鲜血浸透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在地,于清冷斑驳的月夜下凝结成朵朵赤红血莲。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双似星子落入其间,澄澈光泽不住流转的眼眸,他不由得想起这女子方才因急于辩解而满脸通红,低头时又委屈不已的模样……还真是不常见呢,想到此处,他的唇角不觉随之扬起一抹笑意。 但很快,这抹笑意无声淡去,他的目光又变得隐忍深邃,眼前出现的面孔也变成了为他竭尽操劳的佳姨,正再三向他确认,“殿下,您可要想清楚,这条方帕是兰嫤公主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唯一能唤起你父皇心底愧意的物件,您大可凭它在危急之时全身而退,您当真要这么做吗?” 关漌睁开双眼,目露决然,正如他当时的回复一样,他到现在,也并不曾后悔。 只是……那果敢坚毅的女子好像向来不愿被他人操控安排。 思及此,他沉若乌玉的眼底漫起散不开的浓雾。 良久,摇头笑了笑,“还没问过你的心意,就替你做了决定,也不知,你将来会不会恨我……” 皇城,平阳宫。 元婥君半倚在软榻上,抬手揉着生疼的额角,冷冷道“珍佳,你是越发大胆了!” “娘娘息怒。”珍佳连忙跪倒在地,心中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向她解释事情的原委,“其实,奴婢早就疑心了那小妮子,怕她在殿上反口,背叛元家,对娘娘不利。但又苦无证据,不敢张扬生事,所以一直暗中盯紧了她……直到让奴婢发现了她贴身藏着的方帕,证实了他与昱王的勾连!奴婢思前想后,该如何让她的罪行曝光,又不连累娘娘。于是就想到了这一招,悄悄将这方帕偷来,再让它不动声色的暴露于太极殿之上……可谁曾想,陛下他心思难测,证据就在眼前,竟然还是放过了这小妮子!” 元婥君凌厉的目光扫视了珍佳许久。 也罢,今日之事这个珍佳虽然是背着自己做的,但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况且,她在自己身边十数年,一直忠诚无二……想到此处,元婥君眼底的疑虑尽消。 “起来吧。”她烦闷的斥责道,“你既拿到了可证明她与昱王有所勾连的方帕,为何不与本宫商量,咱们一起想一个万全之策?算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原以为你是个精明干练的,其实也是个脑子蠢笨的……” 她不甘地长叹口气,“现在好了,她知道我们元家太多的事,又不是个肯听话的,这次让她躲过了一劫,陛下又下了口谕…唉,等到她活着出了皇宫,兄长又该责怪我办事不利了。” 元婥君与珍佳正在内殿说着话,就听见前院廊下传来一阵宫人的施礼声。 珍佳抬头看向元婥君,提醒道“娘娘,她来了。” 元婥君直起身子,冷哼一声,“哟,你还敢回来啊!” 元妡还未走近,就听见姑姑这一声阴阳怪气的语调,不禁淡淡一笑。 “姑姑安好。”她踏入内殿,一脸从容的行礼。 “你这个背叛本宫的人还活在世上,本宫如何能安好?”元婥君气极反笑,厉声逼问着元妡。 “并不是侄女不愿帮姑姑。”元妡扬起一双沉静的眼眸,含笑道,“侄女是怕捉不着狐狸,反而给姑姑惹了一身骚。” 元婥君拢拢衣袖,“你什么意思?” “殷王关垣叛国谋逆的罪证确凿,大势已去,即便侄女如姑姑所愿做殷王的人证,也扭转不了他的败局。”元妡顿了顿,向元婥君分析利弊道,“更何况,连一贯宠信他的陛下这一次都不想保他,姑姑您又何必堵上自身安危陪着他苟延残喘?” 元婥君的脸色沉了沉,这小妮子的话到底能不能相信?乍一听她的话似是有几分道理,可细细想来,又像是在为她自己开脱。 “是啊,你确实不该做那败寇殷王的人证——”元婥君眸色一转,看向元妡,笑意半真半假,“未来的……昱王妃。” 元妡猛地抬头,“姑姑说什么?” 元婥君故作亲切地拉过元妡的手,“陛下方才唤本宫前去,托本宫好生照顾着你。你啊,从今天起就安心在这平阳宫住下,直到你与昱王大婚…放心,就算不为着你是本宫的侄女,为着咱们昱王的新王妃,本宫也得让你好好活着不是?” 昱…王…妃?元妡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元婥君看着她这一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丢开她的手朝寝殿去了。 难道……是因为那条方帕?元妡喃喃自语,这条方帕究竟有什么来历?竟能让绍仁帝改变决定。 若是早知这条方帕的厉害,自己先前在大殿上说什么也要辩白一番。 元妡无声叹了口气,按下了心头冗长杂闷的思绪,缓缓走到扇窗前,透过凄清的月光眺望着经历了一夜鹤戾风声,此刻终于回归静寂的太极殿。 她揉了揉双眼,在雄伟庄肃的宫宇前仿佛又看见了染遍长街的鲜血,屠戮不休的杀伐…… 没错,自己若是嫁与昱王,成为了昱王妃,便可名正言顺从元府脱身,远离父亲控制,不再被元族利用,这确实是一条可保自己当下周全的路。 但,若是走上了这条路,也意味着自己从此要与那人一起搅入血雨腥风的储位之争,在铜墙铁壁的皇城内步步操戈;在未知来日的战场上艰辛沉浮。非死不得休。 这一条路,自己当真要走吗? 元妡静澈的双眸渐渐暗寂下去,旋即无奈般扬了扬唇角。 好像,自己在这里焚心为难的时候,早已有人替自己做了决定…… 第四十三章 硝烟弥漫 寅时五更,执政王府后院。 来者孤身一人,满面风霜,于无人注意之际叩响了府门。 “何人?”府内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来者将头套摘下,一双眼透出阴戾冷光,“请告知执政王,‘大业在前,岂可留有隐患’?” 半刻钟后,来者被请入王府正厅。 “老朋友,本王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关炜笑意深长的看着眼前跪倒在地的元达铭。 元达铭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与他有过相同利益并联手图谋的人。 他知道,这位口蜜腹剑的执政王,实则是现下最想将自己置于死地,企图杀人灭口的人。 关炜随即一笑,伸手扶起了元达铭,近乎亲近的眼神却似绵里藏针,他当然知道元达铭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几年前,本王念着与你乃是故交知己,想给你授官进爵,可你非要选个不上朝堂、不入崇德殿的六品令使,此举——”他顿了顿,探寻的目光看着元达铭,“是不想再看见本王?” 元达铭敛了神色,暗自思量着。 一个时辰前,皇宫大内殷王落败的消息传来,他就知道,现下能救自己和元氏一族的,只有这位高居执政之位的关炜了。 不过,自己背靠姜氏十余载,替殷王营生敛财,出谋划策,恐怕早已惹来这位执政王的忌惮与不满。 但如今,殷王既已倒台,自己对他就再构不成什么威胁,既如此,自己也不必再与他像从前合作时一样各怀鬼胎,装腔作势了,“王上请放心,当年之事微臣既当年不说,如今,就更不会说,您不用一直监视微臣,也没必要让您的侄子们来调查微臣。臣知道,这些年来,您政权在握,管控朝堂,离登上帝位,改朝换代只差一步之遥。而现下,姜家倒台,王朝动荡将起,正是您把握时机,再进一步的当口,您该认清谁是您真正的敌人,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将其铲除,方为当务之急啊!” 关炜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元达铭说的也正是自己费心焦灼的,自己等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久的位置,如今时机就在眼前,任何可能挡他路的人,自己都万万留不得! 元达铭眼见关炜神色转变,忙开口续道“更何况,这位漠古皇族的后裔现在手握上万狴犴死士,早已不是年初回京那个羽翼未丰、无依无势的皇子了。” 关炜宽袖下的双拳紧握,眼神渐转狠厉,“你是说……” 元达铭笃定点头,眉间利刃暗藏,“若微臣所料不错的话,那太极殿上自称‘伽尼国首领’的叛军,其实正是漠古上万狴犴死士的统领。不满王上,今夜死士逼宫谋反一事,原是我与那罪臣关垣一同谋划,做了个局嫁祸昱王,让他无从翻身之计。本是天衣无缝的筹划,却让关垣错信那领头之人,功亏一篑。眼下,陛下将关垣叛国一案交与了昱王,昱王恐怕早已趁机救出了那位统领,收归了万数狴犴死士。王上若是不信的话,现在大可派人去皇城死牢一探究竟。” 关炜脸上的猜忌之色愈浓,“如此说来,昱王也知晓当年之事了?” “微臣早就怀疑他已经得知了当年之事,为恐留有后患,与家妹几次设计将其除掉。”元达铭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犹自不寒而栗,“奈何他心思深沉,手段阴狠,臣拼尽全力,还是只能以失败告终。” 关炜怫然转身,吩咐了手下二人去皇城死牢将敌军首领提来后,似笑非笑的看向元达铭,“元令使今夜既敢孤身一人登门来访,想必是早已有了不败之计要献与本王。既如此,不妨直截了当,若他日事成,本王便保你元氏全族一条活路。否则——你昔日与姜家结为朋党、图谋不轨的旧账与今日信口攀污本王存有问鼎之心的新账,本王一并算。” 元达铭深吸一口气,如今刀在颈上,只有拼死一搏了。 只要他自己还有被这位执政王利用的价值,他元氏全族就还有一线生机,“王上容禀,微臣还有一重要人物,此人是当年漠古王朝三大商户之一向黎的独子,也是昱王安插在臣府中的内应。一个多月前,微臣假意流放我儿,实则暗中派遣我儿前往郕州查访狴犴死士的下落,我儿与留驻老宅的族人辗转数月,终于找到了消失多年的狴犴虎符。不仅如此,他还发觉了另一个秘密……王上可知,昱王也曾派人前去郕州探听狴犴死士的下落,而这个人,正是隐藏于我府中数年的叛徒。若不是我儿心细,查探到此人当年去往郕州找寻死士时留下的蛛丝马迹,微臣恐怕还会被他继续蒙骗!” 说到此处,他眼中狠绝之意蔓延,“几日前,此人察觉到微臣已对他起疑,闻风而逃。不过,现下已被微臣用计诱骗入您的王府。还请您立即派人抓捕,控制了他,就是手握了昱王的把柄,或要挟或利用,不怕昱王不掉入您的圈套。” 关炜阴沉的双眼扫视着元达铭,狐疑未决,“你当年也曾信誓旦旦向本王保证,一旦本王与你内外联手,除掉了漠古王君,你顺利夺权后,便可相助本王登上大旻太子之位,达成你我二人心中宏愿。可你竟然不知他漠古皇族有自己世代供养,捍卫王权的守护神,宁愿毁天灭地,也不让你这个外臣篡位。害的本王押注于你,结果一无所获。如今,本王岂敢再相信于你?” 元达铭闭上了双眼,面容扭曲,这是自己一生中犯的最麻痹大意的错,哪怕之后谨小慎微无数次,也无法减轻当年与王权失之交臂的悔恨,“微臣当时年轻气盛,鲁莽轻率,未能知己知彼就贸然行事,最终错过时机抱憾终生。可王上不同,您执政十载,民生皆服,只要把握住良机,除掉一切拦路之人,陛下百年之后,既可凭德登位,顺势承袭;又可不见硝烟,以仁服众。” 关炜心头一滞,自己的心思又再次被他说中。自己毕竟不是大旻君主一脉,要想龙袍加身,最好的方式就是子侄之中已经无人能够胜任帝王之位,皇兄亲自将皇位禅让于自己,才算名正言顺,承应天命,不是那谋权篡位的窃国贼子。 自己为了这一天布局多年,利用制衡之术让侄子们互相争斗,为的就是消耗他们的势力,让他们两败俱伤,最终无人可与自己抗衡…… “既如此,令使你便亲自去捉拿你府的叛徒吧。”关炜坚定开口,自己可以慢慢筹谋布局,一步步接近皇图霸业,但已近风烛残年的皇兄只怕等不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得提早扫清皇权路上的异己,恐迟则生变。 “姜氏倒台,元家必遭连坐,此时依附王上,还可求得一线生机。”元达铭离开内厅,浮雕饰锦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位面容清雅的白袍男子。 关炜转头看向他,笑道“元家这次难逃罪责,不正好给你们陆家腾出位置了。” 那白袍男子气度温润,微挑眉梢,正是陆府陆柏舟,“只是惯于见风使舵的人,王上敢用吗?” “本王并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只在乎他是否有本王利用的价值。”关炜唇边的笑意慢慢褪去,眼眸渐转凌厉。 话虽如此,他还是得找人私下盯紧了元府,监视住元达铭,掌握他的任何异动。 陆柏舟抬起一对飘逸沉稳的双眸,缓声开口,“不过他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舟,朝堂不乱,纷争不起,王上安能凸显自身雄才,安能趁机壮大势力,赢得朝臣支持、赢得天下民心?” 关炜微眯了眼,目光聚成一道森冷刃尖,“那就烦请陆公子散播消息出去,满朝之上那些曾经的姜氏党羽们,本王有心想保,奈何昱王力主杀之。” 陆柏舟垂眸思索了片刻,淡淡一笑,明白了关炜的意思:殷王倒台,姜氏党羽众多,若是连根拔起,灭了这一股势力,朝堂之中必将出现职位的大量空缺,反而会引起其余诸党的踊跃竞争。 到那时,现下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平衡将会被打破,政治权力又将被重新分割,既可能再现一人独大的局面,也可能呈现众方势力齐齐增强,大家旗鼓相当的新局势。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关炜所愿见到的。 陆柏舟眉心笑意愈浓,看向闭目凝神的关炜,越来越能猜出他的想法:与其选择‘费神耗时安插新人、留意对手举动、打压上位异己’这一条变数巨大,结果难料的路,不如将这些曾经的姜氏党人们据为己用,让他们成为自己控制朝堂的工具,岂非更有把握?更何况…… “那些朝野过半的姜氏党羽们,若是知道昱王要杀他们之时恰好王上愿意且只有王上有能力保他们一条性命,焉能不一心一意依附王上。”陆柏舟拱手向着关炜敬佩一礼,“王上运筹帷幄,定可决胜千里。只是——” 他顿了顿,面色一转,对于那些姜党旧人们,光是散播昱王要杀他们的言论还远远不够,没有实际的行动,他们恐怕不会惧怕;不会看到自己将面临的危机;更不会意识到谁才是自己未来真正的依靠,“昱王既然想诛杀姜氏旧党,王上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关炜睁开双眼,赞许的看向陆柏舟,正要开口之际,却被门口突兀闯进的侍卫打断。 那侍卫正是先前得了关炜命令前去皇城死牢的人,他此刻神色焦急,口气慌乱,“禀王上,属下赶到时,皇城死牢已乱,那敌军首领…不见了。” 关炜勃然拂袖,强力压抑住心头被欺骗后的怒气,重重咬字道“行动!” 第四十四章 朝臣站位 清晨,第一缕阳光冲破重重云雾阻碍横空出世,恢弘肃穆的皇城在日头下披了一层金光。 已被困于平阳宫三五日的元妡终于等到了时机出来走走,她此时正站在一碧如玉的池水前,看着自己在水中颓丧的倒影出神。 “诶,你听说了吗,姜贵妃昨晚在太极殿哭求了一夜,恳请陛下允准她抚养凉王殿下。” “凉王是景妃的独子,她那样高傲的性子怎么肯?” 池边寂静的小道上,一对小宫女正怯怯私语。 元妡被这二人的谈话勾起了兴趣,蹑手蹑脚的靠近她们。 “她再不肯也没有办法,姜氏掌管后宫这么多年,又一直得陛下爱重。虽说她儿子犯下了谋逆大罪,可你看,她的地位还不是丝毫未受影响。”穿一袭薄纱粉衣的小宫女压低了声音,言罢,拉着她身边的蓝衣少女往前走了几步,“妹妹,咱们边走边说,别耽误了主子的事。” 元妡见此,忙悄悄跟上这二人的脚步。 “这么说,陛下是同意了。”那蓝衣少女好奇的问。 “可不是。”粉衣少女答,“从今往后,这凉王就成了姜贵妃的儿子,贵妃此举,想必是不甘于殷王的败局,想再举阖族之力重新培养一位皇子他日竞争太子之位。” “这…”蓝衣少女一时目瞪口呆,“她亲生儿子刚被流放,她这么快就能……” “后宫的女子,谁人不是如此,侍奉君王就得狠心绝情。” “话说回来,那姜氏一族不是还有一位镇守西境的老太师吗,这次殷王落败他为何不出面?”蓝衣少女不禁疑惑。 “我倒是听过几句流言,说这位殷王不知何故竟故意暴露了老太师安插在皇城数十年的人,想必老太师早就对他失望至极了。” 听到此处,元妡有些讶然,想不到,在皇宫大内连末微宫女都长了一颗玲珑剔透心。 她提着裙子穿过一片树丛,想继续听听这二人的谈论。 一抬头,却发现,一直紧跟的两位少女蓦然不见了踪影。 元妡皱起眉头,转头看了眼四周,刚才只顾着闷头走,并未看路,现下也不知到了哪里,只是觉得景致愈见荒凉,杂草连着枯树丛生,像是到了极少有人会来的废弃院落。 糟糕……她心头一紧,这二人不会是故意引诱她来此处的吧。 “姑娘莫急。”薄纱粉衣的小宫女从白灰脱落的宫墙后走了出来,“奴婢只是个宫外传话的。” 元妡先是一怔,随即了然一笑,看来是汪洋找了个伶俐的宫女传递消息给自己,她取下头上的珠花连同一对青玉耳环一并给了这宫女,“我想听一五一十的原话。” 那小宫女点点头,回忆着雇主的原话,“‘我照小姐的吩咐,一早提醒了向公子他已暴露,让他不要再回元府。可五日前,小姐被老爷送入宫中,迟迟未归,我向阮利寻问,他说小姐替那叛贼殷王作了伪证,被执政王抓回了王府审问。我一着急,连忙去找向公子商量对策。向公子听了后,说此事交给他来办,就不见了踪影。我后来细细一想,越发觉得这更像是个圈套。找人到皇城一打听,才知道,小姐您并没有出事。可向公子那日离开后就再未回来,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元妡神色凝重,心间暗暗有了下一步的决断。她看向这小宫女,“多谢。” 禁宫崇德殿 五鼓声起,百官上朝 一身紫金朝服的关漌缓缓走入大殿,曜日阳光从他背后洒来,他清逸的眉目似浸在光华如玉的晨曦之中。 殿中众朝臣眼见他仍是一派从容散逸的姿态,丝毫不为他做下的凶残狠绝之事所动,立刻哗然开来,或疾言厉色或戟指怒目,纷纷出言叱责。 关炜俯视着殿中众人,带有高居上位者的威严,“众爱卿因何事争执?” 内阁首辅徐奉天率先开口,厉然正色道“我朝素来以仁义治国,还从未发生文官被私用凌迟酷刑,折磨身亡之事。”他凛冽的眼眸转向一旁负手站立的关漌,“昱王,虽说陛下将殷王叛国一案交与了你,可你竟敢不经三司会审,不交由刑部定罪;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就私自让尚为我朝正二品御史的张席间惨死狱中,老臣今日就要在这崇德殿上与你论论理!” 与张席间同为御史之职的秦政开口附和,激愤道“不遵从我朝司法制度,是为目无法纪;私自动用酷刑残害朝廷命官,是为草菅人命。” 另一人抬手指责,“凶残至极,前所未有啊!” 此时,所有立于殿上的姜氏旧党们,无不敛声屏气,颤抖不已。 他们早先就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位主理殷王叛国一案的昱王殿下有意要杀尽他们这些曾经的姜氏党羽们,本就有些惶惶不安,今日又得知了还未定罪的张席间已被昱王滥用酷刑加害于狱中一事,更加胆战心惊,生怕他昱王下一个对付的就是自己。 方少游紧皱眉头,不动声色的梳理着这件突兀发生的棘手事情:今晨,昔日殷王同党御史张席间惨死于大牢一事甫被曝出,朝中大半数官员立即联名上书控告昱王擅权摄威,残暴狠绝。锦城之中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物议沸腾,只道这位昱王嗜好滥杀,要屠尽王廷半数官吏,真乃一朝得势的毒虐小人。现下的茶楼酒肆只怕是冲溢了大量的民沸民怨,和朝堂之上满腔义愤,孰不可忍的众朝臣一样,俱在开口诛伐自家殿下的‘罪行’。 他相信殿下是不会做出动用凌迟酷刑暗害朝臣这等惨无人道之事的。 如今,定是有人嫁祸殿下,想利用这来势汹汹的恶劣舆论向殿下施压,让殿下失了朝臣支持,乃至失了天下民心。 “王上。”方少游上前一步,心中反复考量着这件措手不及之事,陛下将殷王叛国一案全权交给了殿下,刚被关进大牢还未及审判的张席间就被暗害。虽然自己看得出这是他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但落在众朝臣眼里就不尽然了。 他们只道殿下是案件的主理者,他人无权插手,且张席间是死于大牢内独有的刑具,怎么看,都像是被殷王一党打压太久的殿下伺机报复,在殷王倒台后,动用酷刑谋害了他的手下。 况且,能想出这种‘利用人心,打压异己’之计的人,动手之时必不会留下任何能让他人追查到的痕迹把柄。 现在尚且不知是何人布的局,一味否认反而更引起大家的反感与不满,不如将重点放在张席间与殷王串通一气,意图谋逆造反之事上,“御史张席间身为我朝官吏,本该上报国家、下安黎民,起到监察劝谏之责。可他自上任以来,不光结党营私,疏离职守,甚至还伙同罪贼殷王叛国谋逆,此等不忠不义之徒,臣正打算上奏陛下‘除诛奸,安社稷’。” 献王关佶闻言冷哼一声,义正言辞,“张席间该杀,可剩下的百余位官员呢?七弟扬言要诛尽姜氏旧党,难道那些迫于形势,无奈加入姜氏党派的人都该杀吗?他们之中也有朝廷的股肱栋梁之才,七弟是想一并滥杀吗?” 大殿内,众姜氏党羽听到此处,恐慌的情绪有所缓解,仿佛能在大厦将倾的时局下看见一丝生机。 “昱王殿下。”翰林侍郎贾彦是方少游的门生,他此时恳切的语气中有几分规劝之意,“这些姜氏旧党们杀不得,虽说他们曾经依附了乱臣贼子,可他们毕竟是我朝在位数十年的官吏,一旦杀了他们,王朝运作机构必乱,岂非架空了陛下的皇权,制约了王上的政权?” 太尉周子彧眼见时机成熟,要点燃这群朝臣的怒忿,让他们知道日后该站位何人,只差最后一把火了。 “昱王殿下,您既放话说要诛尽姜氏旧党,臣就得问问您了。”他思忖片刻,朗声道,“其一,您要如何杀掉这百余位我朝官吏?是如张御史一般动用凌迟酷刑还是剥皮?腰斩?车裂?其二,这些个个身居要职的朝廷命官被您杀掉后,谁又来取代他们的旧位?是从学士府挑选未经培训的新人还是安插上您的亲信?” 此话一出,满殿群臣一惊非小,若说他们先前还没有想到这层意思,那么现在就是清楚明确了这位昱王殿下的勃勃野心。 “漌儿。”居于上位的关炜适时开口打断了殿内嘈杂的众议,对于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他都早有指挥若定的计算,“你还坚持要诛杀这些姜氏旧党吗?” 他微眯了眼,很是好奇这位昱王会如何作答,他应该不会傻到在毫无证据且舆论已全部指向他的情况下当堂否认这些事吧。 静默许久的关漌此刻模糊笑了笑,似是已对布局之人的一切阴诡谋算了然于心。 他微抬双目,看向高座上的关炜,眸底涌起深沉激荡的波泽。 “可怒而不怒,奸臣乃作;可杀而不杀,大贼乃发。”他决然道,“侄臣今日就是要诛尽这些姜氏党羽,扫清朝堂,整肃纲纪。” 关炜不停摩挲着手中的金玉扳指,面色阴沉。 这个关漌倒真的在大殿上表明要杀尽这些姜氏旧党,应合了自己的计谋… 难道他真的是在姜家的威势下屈服多年,早已对姜党恨之入骨了? 那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自己先前原是高看他了…… 周子彧听到关漌此话,眉间愈显自得之色,如此,他就算真正掉入了王上为他搭好的圈套…… 那晚陛下寿诞,他一人力挽狂澜,救王朝于水火之后,朝中官员纷纷上奏,称他宜承大业,是难得的帝王之才,望执政王好生培养,他日定可成为一代明君。 可今日,张席间之事一出,他们又联名上奏弹劾昱王,说他肆意妄为,包藏祸心,难堪大任…… 由此可见,他们的一切心思都在王上的计算之中。 周子彧舒然一笑,对于王上而言,只要这些姜氏党人不除,明面上可继续保持各股势力互相倾轧却又无人能取得压倒性优势的现状,就可将争斗延续下去,让众皇子之中无人能脱颖而出。 而暗地里,这些姜氏党人又能依靠王上,为王上效力……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关漌,布满寒气的眼眸中流出蔑视之意,这位昱王,虽然扳倒了最具实力的关垣,但到底还是太嫩,在王上善用人心的布局前根本不堪一击。 王上居执政之位十载掌握的制衡驭下的帝王术,他一个初入帝京,涉世未深的皇子焉能懂得? 王上刀不出鞘,不见硝烟就可轻松扳倒他,失了朝臣支持,就是绝了他的帝王之路! 第四十五章 深入虎穴 关炜清了清嗓子,看向关漌肃然开口,“皇兄既让你全权负责此案,定是相信你能妥善处理。姜氏党羽众多,若是贸然杀光,恐激化矛盾,动摇王朝。依本王看,此事还需兼顾各方意见,从长计议。” 他又再次扫视了一眼殿中众人。 他这一番话既强调了此案已被皇兄交由了昱王处理,自己也难以干涉他的行动。 但又从侧面点明了,他想要诛尽姜氏党羽的做法太过偏激,自己并不认同,为了王朝的稳定,自己会尽最大的努力阻止他。 殿中朝臣听到此处,愈发觉得这位昱王到底年轻,不知轻重,虽救过王朝但实在当不起王朝未来君主之人选。 他处事轻率极端又残暴无常,因着与姜族的旧怨,就要屠尽姜氏党人,不顾皇权可能流于形式,最终危害王朝的后果。 反观王上,不愧为执政十载之人,明事理,顾大局,有一颗广纳百川的帝王之心,是真正为我王朝兴衰计量之人! 对比这两人,姜氏旧党们对当下的局势也更加了然: 昱王一力想诛杀我们,只有王上能保自己了…… 临近午时,骄阳当头,众朝臣已陆续离开崇德殿。 “漌儿。”关炜叫住了眼前这道颀长俊逸的身影。 关漌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皇叔有何吩咐?” 关炜看着这位由自己一力扶持到如今地位的侄子,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臂膀,笑意深长,“你还年轻,尚且不知朝堂内各党派之间的盘根错节,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有时落败的党徒并不是不可杀,而是不能杀。当然了,这些中庸之道,皇叔日后会慢慢教你。” 含笑倾听的关漌扬了扬眉,沉静的双眸看向关炜,眼底却殊无笑意,“对于那些落败的党徒,皇叔力保,侄臣就只有杀之。不然,何以彰显皇叔宽仁御下的治国之能?何以助皇叔轻松招揽人心?” 关炜闻言,亲切的笑容蓦然僵在脸上,目光聚成一根望之森然的寒针。 看来…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布局,既如此,方才在大殿上他为何还会说出那一番话? 关炜心底一颤,他是否在搞鬼? 自己还真说不准,明明是自己一手栽培上来的人,却好像越来越无法掌控他了…… “昱王,你是长大了,不枉皇叔扶植你一场,从今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关炜微眯了眼,拂袖离去。 既然他不再像从前一般做小伏低,自己也就没必要再与他论所谓的叔侄情谊。 崇德殿前,关漌颀长的身影伫立久久,直到天幕之上云海激荡,光线明晦变幻,呈现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主子。”从一侧宫墙暗角钻出来的方明源走近关漌,以手支颐仰视着头顶突现阴霾的苍穹,口中喃喃道,“这一次咱们该如何应对?” “来而不往非礼也。”关漌凝望着脚下雄伟庄肃的皇城,四起的炎风卷起他的衣角,“他们既然替本王出了这一臂残暴狠绝之力,本王何不遂了他们的意,再还他们一份大礼。” “主子的意思是?” 天边翻涌起伏的风云似扑进关漌的眼底。 半晌,他冷笑道“区区张席间如何够?姜氏党羽百余号人,自是一个也不能少。” 方明源眸光一亮,“我这就去通知陈叔。” 他正要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瞄向右侧的半壁长廊…猛然间收紧了瞳仁。 “欸,那边跪在关炜面前的人,怎么那么像……?” 他伸手指着右前方跪在关炜的步舆前,被数名侍卫团团围住的青衣女子,惊诧不已。 关漌寻声看去,立刻认出了那一身水青长裙的女子。 “她在跟关炜说什么?”方明源垫脚望向那边,揣测道,“她好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她想干什么?” 关漌闻言眸色愈显深沉。 半晌,他挑眉看向方明源,“听闻儒学大家近日会于学士府开坛论道,追慕先哲,你何不也多跑几趟,聆听圣贤教诲?” 方明源立即会意,笑的古怪,“学士府地近后宫,放心吧主子,我一定把她给您盯牢了…” 崇德殿外的半壁长廊下。 元妡垂首跪在拐角处,拦住了关炜一行人前进的步舆,皇城侍卫立即将她团团围住。 “下跪何人?”关炜不威自怒的声音响在元妡头顶。 元妡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是元姑娘啊…”关炜微眯了眼,寒厉的双眸扫视着元妡,“他日如愿入了昱王府,可要多多照顾梦娉。” “照顾二字实不敢当。”元妡面色平静,从容开口道,“臣女倒是很羡慕杜姑娘,能得王上庇护。” 关炜摩挲着掌心的白玉扳指,笑意深长,“元姑娘手中一条昱王亲赠的锦帕,就是梦娉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言罢,他挥了挥手,示意舆夫继续前进。 元妡眼见关炜的步舆即将绕过自己,心下一横,朗声道“臣女恳请王上救我元氏一族。” 步舆再次停下。 关炜闻声回头,俯视元妡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这倒奇怪,元姑娘何不去求昱王?” 元妡坦然一笑。 她知道,经历了那晚太极殿之事后,恐怕在所有人的心中,自己与关漌都早已是同一阵营之人。 但她当下并不慌乱,徐徐站起身来,“王上不愿相救元族,难道连长乐坊市也要一并舍弃吗?” 关炜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白玉扳指。 元妡微微扬眉,“王上是认为臣女所说的只是猜测而没有证据吗?” 长乐坊市,这个名义上由陆府私家享有,实际是与元府共同经营的商贸地,在殷王倒台之后,随时都面临着会被朝廷派人前来查抄的风险。 元府暗地经营坊市为殷王敛财,助其豢养死士,这早已是藏不住的秘密,可坊市背后另一位搜刮脂膏的权贵,他打着的经商营生幌子的勾当还尚且无人察觉…… 其实元妡从知道元府与殷王私下存在利益勾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怀疑与元府联手经营坊市的陆家。 到之后,关漌受命着手调查坊市,可在查到了蛛丝马迹后就再无动静,元妡猜想,一方面,关漌是看出了关炜想利用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渔翁得利; 另一方面,他可能查到了更深处、更加不可告人的勾结,而且在当时,为了继续取得关炜的信任,这些隐匿于人后的勾结并不是可揭露出的时机。 可现在,只要元妡手中保有的元府经营坊市的账单与关漌手上当时调查坊市收支留下的户部备案这两处的账目一对,元府这边的账不干净,可他陆府那边也未必就干干净净。 不管陆府比元府小心千倍还是万倍,纸终究包不住火。 更何况,是一把因殷王倒台而烧起的举国上下民众痛恨贪腐现状的大火。 “大胆!”关炜身旁侍立的太尉周子彧,对着护卫在一旁的禁军喝道,“此女无礼冲撞王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王上容禀。”元妡好整以暇。 关炜重视民心民情,爱惜民声,这一点,元妡并不难看出。 所以,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与陆府背地不法的勾结于民众眼前曝光,特别是在他即将更进一步、掌控朝堂的当下。 元妡的一句‘长乐坊市’,算是拿住了关炜的把柄,也为她接下来的计划铺垫了可行的一步。 “元氏一族上百口人危在旦夕,臣女实在是心急如焚,才会慌不择言,冲撞了王上。元族从前所忠非人,招致今日灭顶之灾,若是能得王上相救,我元府日后定举阖族之力为王上效忠,臣女若是能有幸入昱王府,亦必将从此为王上效力。”元妡颔首道。 她很清楚,关炜千方百计地想让杜梦娉入昱王府,就是想以此监视住渐渐让他难以控制的关漌,可惜半路杀出了个自己,差点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也让杜梦娉最终只能以侍妾的身份入王府。 不过,即使是侍妾这一屈辱的身份,关炜也要坚持让杜梦娉入王府,这足以说明,关炜对关漌深深的忌惮与猜疑…… 那么,对于关炜而言,既要无时无刻监视着关漌,掌控他的全部举动,一个侍妾如何能做到? 自己这个未来的昱王妃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元妡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其实王上不必奇怪,臣女于昱王而言,不过是被他用来推脱杜姑娘的借口,等到我这枚棋子对他再无利用价值之后,他自会弃如敝履,甚至于随手损毁。这一点,臣女早就心知肚明。” “王上。”周子彧肃然看向关炜,冷笑道,“此女的话信不得,她族尚且依附那罪贼殷王时,她就已经与昱王私下勾结,在太极殿上替昱王作证,坐实了罪贼殷王谋反叛国的罪名。如今,焉知不是昱王故技重施?” “太尉竟认为臣女是为昱王作证?”元妡轻哧一声,“臣女在太极殿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保而已,试问我若真的替那罪贼殷王做了伪证,今日还如何能安然站在王上面前?臣女虽为女子,也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想做任何人肆意摆布抑或是争权夺利的工具。” “巧舌如簧,王上不必理会她。”周子彧不耐道,“她敢拦王上的步舆,将她交给禁军就是了……” “周太尉。”关炜抬手打断了周子彧,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此女可是未来的昱王妃,她若有个闪失,本王如何与昱王交代?” 他顿了顿,语气不辨喜怒,“元姑娘今后可常来我王府与梦娉走动,他日以姐妹相称岂不更显亲近?” “是。”元妡轻轻一笑,旋即垂下了双眸,神情不明。 面对这位阴险狠绝、穷竭心计的执政王,其实元妡也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但她知道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四十六章 若即若离 关炜与周子彧离开后,围住元妡的皇城禁卫军才渐渐撤去。 元妡长舒口气,一抬头,发现原本暖阳高照的天幕之上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沉闷地压在人头顶。 元妡望了望四周,找到了回平阳宫的路。 不过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一阵轰鸣震耳的雷声。 随即暴雨仿佛被召唤而来,倾盆垂落…… “这么快。” 元妡不禁喃喃,一边用衣袖遮挡着如珠坠地的雨点,一边加快了脚程。 夏日的雷雨总是在猝不及防间伴着闪电席卷而来。 猛烈鞭打着大地的同时也如阵阵浪潮冲刷着万物。 元妡在大雨中的步伐越来越快。 她想赶紧找到一处地方躲雨,却在穿过长廊尽头的甬道时蓦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拉住。 那人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又用力一拽... 元妡随之脚下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就势朝那人的方向倒去…… 天旋地转之际,腰间一支手臂稳住了她,随即鼻尖涌来一股清冽的沉水香气。 元妡心底不知何处连带着一颤,整个人愈加恍惚… 待回过神时,已被那人用手肘压制在坚硬的石墙上,丝毫动弹不得。 “你…你干什么?” 元妡愣了一愣后抬眸看向眼前的关漌,语气间有隐含的怒意。 言罢,她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才发现她竟然被拉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石室。 而且从房门的位置向外望去,刚好可见崇德殿外的半壁长廊。 想来站在这里,也可听见方才那片长廊下发生的对话…… 元妡愈加恼怒。 “你堂堂一个皇子,竟然躲在这偷听墙角?” 关漌闻言眸色暗了暗,“本王很是好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门外影影绰绰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 他清俊的面庞似覆上了一层漫不开的寒霜。 元妡有些错愕,看来他是都听见了…… “您眼前就是真的我啊。” 她讪讪笑着。 关漌冷冷看她一眼,嘴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 元妡见此忙敛了神色,含了商量的口吻,“要不殿下您先把我放开,我证明给您看?” 关漌刚要放开的手又再次抵向她的肩臂,像猜到了她会玩什么把戏一般。 “今日之事你不给本王一个合理解释,本王便不放。” “殿下目及生民,志在天下,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元妡轻扬双眸,盈盈荡出一个笑来。 “从借那条堇花兰样式的方帕给当时落水的我,再到太极殿上珍佳故意在陛下面前暴露……不知殿下花费这般心思筹谋,究竟是看中了我什么?哦,对,是为了用我做挡箭牌,回绝杜姑娘。殿下知道执政王不可能让你娶鼎盛世家的千金小姐,助你增强势力,所以你就选择了我这么一个党争失败的罪臣之女,顺便向世人展示你对王权毫无求取之心。但你此举,岂非将我推向风口浪尖?” 关漌垂下沉郁的双眸,神情难辨。 “无论你情愿与否,此事都已成定局,只怕由不得你再翻覆。” “是,自古女子不都只能被动地成为权力阴谋的牺牲品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元妡感叹道。 关漌静静的看了两眼面前这个从容低首,清绝无双的聪慧女子。 片刻后,抬手放开了她。 “你以为你说的那些话皇叔会相信吗?本王的…新王妃。” 元妡动了动已近麻木的肩臂。 ‘王妃’二字,此刻听来,更觉讽刺。 “相信与否,不试,如何能知?” 关漌负手背过身去,淡淡道:“王妃既如此笃定,本王就静候佳音了。” “怎敢让殿下失望?” 元妡唇角的笑意更盛,一面紧紧盯着关漌的背影,一面抬脚轻缓地向门边移去…… 只听“嘭”一声—— 元妡已经迅速从室内脱身,用力将石门从外面关上。 关漌闻声回头,但觉四下昏暗一片,元妡也不见了踪影。 他皱了皱眉,很快又听见了门闩扣紧的声音。 他快速走到石门前,推了推,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不禁朝外怒道:“你在做什么?” 元妡将门外的横闩插好后,朝里面朗声道: “委屈殿下先在此地呆些时间,待有巡察的侍卫到此,殿下就可以出来了……” “大胆!” 元妡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里一道怒气难掩的喝声传来,“还不快放本王出去。” 元妡抬头望了把屋檐下不住滴落的雨珠,无声叹了口气。 她正准备埋头跑进雨里,又听见门内关漌的声音传来。 这一次,少了几分怒意,更多的,是极力隐忍下的无可奈何。 “你若真想救他,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非但救不了他,还会赔上你自己。” 元妡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 一阵林风呼啸卷来,将她因渐渐远去而模糊的身影裹进滂沱的大雨之中。 ~~~~~~~~~~~~~~~~~~~~~~ 皇城后庭,平阳宫。 元妡还未回宫,得到关炜指令的杜梦娉就已经来访。 元婥君知道眼前这位乃是执政王的义女,当下也不敢怠慢,忙温言请她入内。 “还请杜姑娘稍候片刻,本宫这就着人去叫元妡。” “娘娘。”珍佳神情凝重。 她上前回话道,“元姑娘今晨就…不见了。” 元婥君嗔目。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一旁的杜梦娉闻言了然一笑,理了理衣袖,“娘娘不必着急,我在这里等姐姐回来就是。” 元婥君只好回之一笑,心里又骂了一通这个狡诈十足,难于控制的小妮子。 不多时,一身湿漉漉的元妡回到了平阳宫。 当她得知杜梦娉已先她一步到访时,她有些讶然。 关炜的动作倒是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快,看来自己手上掌握的他勾结豪商,敛财增势的证据,倒真让他产生了忌惮。 “杜姑娘久等了。”元妡径直走向杜梦娉,淡淡道。 杜梦娉揽过元妡的手臂,笑的亲切。 “姐姐不必跟我客气,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谁跟你一家人? 元妡笑而不语,沉静的双眸看向杜梦娉,“不知杜姑娘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元妡!” 杜梦娉还没开口,坐居上方的元婥君听着元妡口气不善,忙斥责她道:“杜姑娘是本宫的贵客,你还不快请她上座?” “是,姑姑。”元妡躬身对着杜梦娉,恭敬道,“杜姑娘请上座。” “不敢劳烦姐姐。” 杜梦娉也躬身回礼道,“妹妹这次不请自来,原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得了几样新奇玩物,想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她转身,对殿外侍立的婢女招了招手。 “呈上来。” 元妡微眯了眼,在看清那侍婢手中的东西时,瞳孔一紧。 “这是……” 元妡拿起那条金樽玉佛的颈链,立即回想起了腊月二十五坊市中发生的事情。 正是这条颈链,让方大公子方明晨与那罪贼殷王的侍卫严绪大打出手,险些暴露出了坊市的秘密。 同时也让原本远离王廷风雨的自己从插手此事后就被人利用,搅入了皇族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这条颈链,我倒是曾经在长乐坊市中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陛下不喜佛教,妹妹在皇宫中将它送给我,怕是不妥吧。” 元妡移开盯着那条颈链的目光,挑眉看向杜梦娉。 关炜派她将这个给自己送来,无非是想借此提醒自己: 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休想翻出什么浪花。 其次,陛下不喜佛教,关炜故意将这条颈链当众送给自己,也是要让自己知道,自己这个昱王妃虽说是陛下指定的,得了陛下一时的首肯,却难保他日不会触怒龙颜,失去君心。 更何况,他关炜自有办法左右陛下的决定,甚至于改变陛下的心意。 “姐姐别多心。” 杜梦娉笑意更甚,“这只是个小玩意,能博姐姐一笑便好。” “那我就收下杜姑娘的礼物了。”元妡伸手拿过那条颈链,牢牢地握在手心。 “作为回礼嘛……我已经给杜姑娘创造了个机会,就看姑娘能不能把握住了。” 元妡深吸口气:得罪了,就用你卖她个人情,希望能减少她心底对自己的敌意,助自己成事吧。 思及此,元妡贴近杜梦娉,用手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了几句。 杜梦娉脸色一变。 “你…” “杜姑娘快动身吧,这雨中相救的恩情,晚一步,可就被别人抢去了…”元妡眼尾含笑,好整以暇。 杜梦娉有些踟蹰,狐疑道:“姐姐此举何意啊?” 元妡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就是妹妹多心了,咱们日后就是一家人,妹妹想要的,我岂能不相助?” 元妡拉过她的手,笑语盈盈,“只盼妹妹日后在王上面前,能为我元族安危多多出力。” 杜梦娉这才疑虑尽消,眼角上眄。 “那妹妹就多谢姐姐肯成全了。” 此时,高坐上方的元婥君听的一头雾水。 一会儿看这两人窃窃私语,似亲密无间。 一会儿又见她们眉目凌厉,言语间相互较量。 也不知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什么鬼? 杜梦娉离开后,她走下来,狠狠逼视着元妡。 “本宫再警告你一次,执政王面前,你休要耍什么花样,连累了元府,你也自身难保!” 第四十七章 心照不宣 崇德殿,右侧石室。 已被困在此处近一个时辰的关漌听着屋外穿林打叶的淅沥雨声,闭上了双眼,静靠在石壁上。 先前的怒意早已消褪。 取而代之的,是阵阵自心头涌起的烦闷之情。 他也说不清自己因何烦闷。 只知道这种感觉乱人心绪,是他从所未有的。 他睁开眼,四下仍是一片漆黑。 看得久了,这股压抑的沉寂仿佛要融进人的四肢百骸。 他无奈叹息一声,复又闭上了双眼。 “昱王殿下!” 一声焦炙的呼唤蓦然从门外传来。 随即,石门被人打开。 “殿下…” 急忙进入屋内的杜梦娉在看到关漌后长舒口气。 她转头环视了一圈狭窄昏暗的石室,面露苦涩。 “委屈殿下了。” 关漌借着门外投来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你怎么来了?” 他皱了皱眉,神情倦怠。 “这个元妡,真是胆大妄为!” 杜梦娉一想到她竟然敢将殿下锁在这间堆满杂物,不能脱身的石室中,不禁气从中来。 “是她叫你来的?”关漌模糊笑了笑,心底已然明了。 “她…”他抬眼看向杜梦娉,很想问问她在哪? 她都说了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有一万点疑问呼之欲出,可话到嘴边,最终只化为了一抹冷笑。 “算了,这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 “殿下怎么了?”杜梦娉打量着关漌复杂难辨的神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间石室阴凉潮湿,又是雨天,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染了寒气。” 她上前扶住关漌,口气关切。 “殿下上次的伤还未痊愈,再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不如让梦娉送您回王府,给您熬一碗驱寒汤吧。” “多谢杜姑娘美意。”关漌淡淡开口,拂开杜梦娉的手。 “不敢再劳烦了。” 他径直向前走去,任由雨水浇淋在身上。 “殿下!” 杜梦娉看着关漌即将离开的身影,似乎心有不甘。 关漌对她总是客气间带着疏离,感谢的话语中又夹杂着淡漠,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了。 不过今日之事后,您该明白谁才是您真正的良人。 杜梦娉衣袖下的双拳紧撰,即便我们都是互相利用着接近。 我对您,也比那个为达目的不惜摆弄您的元妡多了几分真心…… ~~~~~~~~~~~~~~~~~~~~~~~ 一夜疾风骤雨终于过去。 翌日,骄阳当头,空气澄澈清透,万物重现生机。 走在平阳宫外幽蔽小路上的元妡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凭着几日来对这里建筑地形的熟悉,迅速钻进了一道暗门。 果不其然,身后蹑手蹑脚跟着她的赤衫小孩,在看到她突兀消失后,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小子,你一个翰林院的学士天天没事做盯着我啊?” 元妡抄手自暗门中走出,凛然看向眼前紧紧盯着她,不怀好意的方明源。 “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方明源没想到自己的跟踪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有些气急败坏。 “我是要去学士府聆听圣贤开坛讲学,求知修身,齐家治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学无术啊。” “嘿,你小子…”元妡一时怒气涌来。 她不屑道:“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你们翰林院不去钻研治国之道,不去协同处理朝政,跟踪我一个后宫妇人有理了?” “我说错了吗?” 方明源满脸理直气壮。 “就是因为你没学过儒家尊礼尚德的道义,所以有一肚子旁门左道的坏水,看谁都不怀好意。” “奸诈狡猾之辈,还想亵渎我翰林学院啊!”他沉吟片刻,厉声补充道。 “奸诈狡猾?” 元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顿了顿,神色一转,“那正好,我奸诈,你家主子阴险,真是‘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啊。” “哼!” 方明源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殿下只是答应了别人要照顾你…你可别多想。” 元妡心头一惊,面上仍旧沉静。 陛下召见,耽误不得。 既然已经揭穿了他偷偷跟踪的丑行,也就懒得再与他耗费时间。 她正要离开,不料方明源竟没完没了,故意抬脚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猜…你家主子只是让你盯着我,没让你阻挠我吧?” 元妡笃定笑道。 方明源恨她一眼,还是将脚收回,放她离开。 “对了。”走出两步的元妡再次回头,嘱咐方明源。 “麻烦转告你家主子,我需要一幅完整详细的执政王府地下图。” “你要这个干什么?”方明源警惕道。 随即咧嘴一笑,“你这么有本事,干嘛不自己搞定?” 元妡理了理衣袖,知道这小子是不会轻易帮助自己的。 “可惜了…”她叹息一声。 “原本想着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作为回报,得把收藏的《孔门十二哲帖》送给你,不料……” “苏子的《孔门十二哲帖》?难道在你手上?” 方明源急切打断她的话,朗声问道。 “不错,几经辗转,现在为我所得。”元妡抿唇一笑。 她不急不徐道:“这幅帖从文学价值上看,如传闻中所说,是唯一记录十二圣哲言论之作;论书法来看,那叫一个铁画银钩,行云流水…不过嘛,我这么一个俗人,也实在是欣赏不来这种高雅的玩意,所以就随手把它丢在库房了。” “你,你把它丢在库房?” 方明源咬牙切齿,这么一幅无价之宝,不好好保护,要是沾染上了灰尘或是被鼠蚁咬烂…… “真是暴殄天物啊!” 方明源仰天长叹,老天不开眼,竟然将我国之瑰宝,交给这么一位无知恶俗的人…… “我…我帮你转告就是了。” 方明源最终妥协。 “那我就替世人感谢这副帖有你这个伯乐保管了。”元妡赞许地看着他。 “还有啊。”她继续叮嘱,笑意深长。 “告诉你家主子,杜姑娘一片真心,切莫辜负。” 言罢,元妡满意离去。 不多时,静谧小路旁遮天蔽日的树荫下缓步走出两人。 一人身披黑袍,朝方明源笑道:“听你们两人斗嘴,还真有意思。” 另一人负手而立,若有所思般望着元妡的背影。 方明源翻了个白眼,看着走到他面前的陈祀。 “我在为殿下监视她,你却在这瞧热闹。” 陈祀笑意更甚,口气戏谑,“你不是立场很坚定的吗?怎么一幅《孔门十二哲帖》就把你收买了?” “你懂什么。” 方明源撇撇嘴。 “主子。” 他看向关漌,探问道:“咱们就把执政王府的地下图给她吧,看看她在耍什么把戏。” 不把地图给她,我拿不到《孔门十二哲帖》啊! 方明源无声喟叹。 不过,我只是答应将详细完整的地图给她,没说是正确无误的啊…… 方明源奸猾一笑。 在把地图给她前,我偷偷改几处,不信她能看的出来。 “继续盯着她。”关漌似乎注意到了方明源古怪的神情,肃然道,“但不准干扰她。” “…” 方明源垂头答是。 陈祀思虑良久,有些担忧,“她会不会打乱殿下的计划?” 关漌微扬唇角。 从听到她开口要执政王府地下图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能猜出她想要干什么了…… “去请杜姑娘入府,昨日之事,本王要好好感谢。” 第四十八章 经营之道 皇城禁宫,太极殿 元妡被内侍带领着走进侧殿。 一路上,她屏气敛声,不敢抬头张望,只悄悄侧目观赏着金角红檐、熠熠生辉的天子殿宇。 “是元姑娘到了吗?” 元妡未入其门,先闻一道苍老却威严庄肃的声音。 “正是,陛下。” 小侍官答道,对着元妡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可以入内。 “多谢侍官引路。”元妡微微欠身表示感谢,随即抬脚迈入了内殿。 “臣女叩见陛下。” 元妡依礼跪拜,抬头时才发现那个恨不得除掉自己的姑姑此时正端坐在绍仁帝身旁。 “陛下今日召见,只是要与你闲话几句家常,你如实回答就是,切莫失了礼数。”元婥君一双冷冽的眼眸扫视着元妡。 “好孩子,你别紧张。”绍仁帝听着元婥君凌厉的口吻不觉皱眉。 他和颜看向元妡,“朕方才听你姑姑说起,你是个生意人,掌管着你们家族大半的产业,可以做到日进斗金、名利双收。朕很感兴趣,想当面听你讲讲经营之道。” 元妡愣了一愣。 姑姑她…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一些钻营取巧之术,上不了台面,陛下不值当听。”元妡恭声笑道。 “上前回话吧。”绍仁帝努力睁开昏暗的双眼,仍是看不清堂下远远站立的女子。 他揉了揉额角,继续开口: “你不必妄自菲薄,朕听说连帝京的长乐坊市也是由你在经营,你一个女子,能够周旋于错综复杂的生意场,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元妡听到‘长乐坊市’四个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抬眼看向元婥君。 傻姑姑,你知不知道现在朝堂风云四起,正在大力清剿殷王关垣的残余势力,有百余位曾经依附姜族的朝廷命官可能被问罪处斩? 你知不知道现下正是我元族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 你这个时候跟陛下说这些,到底是要害我一人还是想拖累元氏全族啊? “陛下谬赞了。” 元妡快速思考着该怎么糊弄过去,“臣女哪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同行之人见我一介弱女流懒得与我竞争夺利,我这才得了一席之地。” “不怕陛下取笑。”元婥君接过话来,神色鄙夷。 她哧笑道:“生意场上尽是些蝇营狗苟,粗俗鄙陋的勾当,臣妾这个侄女混迹多年,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陛下若真属意她为昱王妃,还得找人好好教她宫中的礼仪规范,熟习女诫女则才行。” “多谢姑姑替我着想。”元妡淡淡一笑。 “不过…”她话锋一转。 “姑姑说生意场上尽是些蝇营狗苟,粗俗鄙陋的勾当,这一点,大有蔑视商人之嫌,侄女不敢苟同。且不说我大旻开国君主崇德帝曾经也是一位商人,就看陛下自执政以来,推行‘重商贸、通四境’的国政,就可知繁茂的商业活动与我王朝的长盛不衰息息相关。” 元婥君冷哼一声,并不以为然。 绍仁帝闻言倒是眉心一动。 元妡的这番话,其实强调了自己当初推行的国政给王朝带来了长盛不衰,这一不争的事实。 他面露赞许笑意。 “看来你对商业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那你倒是说说,朕登基时推行的农商并重的国政对我王朝的发展究竟有何益处?” 元妡心底澄明—— 这老皇帝,不就是想让我恭维一下他的政绩吗? 看来他是长期退居幕后,远离朝政,鲜少听到他人对他在位期间是非功过的评价,有些怀念了…… 也是,元妡无声嘀咕。 现在的大旻朝堂,想必所有人都去阿谀那位执政王的‘丰功伟业’了。 老皇帝不甘落寞,不愿被人淡忘也在情理之中。 她垂眸沉吟片刻。 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一命题,才能既不显得太过奉承,又能让老皇帝满意呢? “臣女听闻,陛下起初颁布农商并重的政令时,朝中半数大臣并不赞同,他们认定农业才是我朝立国之本。若是农商并重,就是与民争利,本末倒置之下迟早会危及王朝。然而数年下来,是利是弊,不消众人分说,且看我大旻人口日益繁密,民众生活日益富庶,便知陛下当初力排众议、坚持己见是何等英明。‘商籍农而立,农赖商而行。’正是因为陛下在登基之初就坚持了‘农商相辅,皆强国之政’的观点,这才有了今日在内统一安定,官、民、农、商各安其所而乐其生;在外利用商旅贸易遥控各藩属国,使其真正对我朝俯首称臣的盛况,可谓离天下大治的局面更进了一步。” 绍仁帝意然舒展的眉头在听到元妡最后一句话时微微蹙起。 这孩子为何说是更进了一步? 难道在她眼里,当今的大旻还称不上天下大治吗? 他正要开口发问,但转念一想…… “崇德圣祖在位三十载,励精图治,勤政有为,连一向严苛的史官都赞称‘崇德年间,富饶繁盛,政通人和,天下大治’。” 绍仁帝说到此处感慨不已,“两相对比,朕与皇弟治理下的国土,不及崇德帝万一,着实不敢称天下大治。就看朕的后世子孙中谁人能真正实现这一宏图霸愿吧。” 元妡亦有些动容。 其实,从老皇帝感叹的话语中她更多的听出了一份无奈。 她可以想象,曾经年轻的绍仁帝定是也有一番宏图大志的。 奈何天不随人愿,多年的病痛折磨下,他早已丧失了往昔斗志,只能将满腔希望寄托在后世子孙之上。 思及此,她出言宽慰。 “陛下的子孙后代中,定有能肩负陛下所愿者,在如今的盛世之上开创伟业,再现崇德年间的天下大治。” 绍仁帝老迈混浊的双目之中有期许的微光闪烁。 他想起了那一本被他放置在床头,翻看了无数次却始终难下定论的奏折。 那里面是方太傅关于‘早立太子,以定国本,以安社稷’的提议。 “孩子。”他看向元妡,一直和蔼的神情蓦然凝重。 “朕的先祖崇德帝乃是一位商人,他留给了朕一方土地,虽是弹丸之地,但父辈们留有遗言:只要勤恳耕耘,足可养活一家。朕自接手这方土地后,每日都在思考着该如何让土地更加肥沃,让庄稼更加繁茂,朕为此操劳了许多年。可随着朕日渐老迈,为了延续这片土地的荣华,朕不得不选定新的耕作者,可这人选,必须慎之又慎,既不能是懒惰之辈又不能是贪婪之徒,若是毁了祖辈产业,只怕朕就成了家族罪人。朕很苦恼,知道你懂得经营之道,想听听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人才能耕种好这片祖传之地?” 一旁的元婥君从绍仁帝奇怪的话语里渐渐听出了异常。 “陛下!” 她忙出言阻止,大为不解,“您糊涂了!怎可……” 绍仁帝抬手打断了她,向元妡肃然道:“就事论事,不必顾忌。” 元妡心头一紧,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虽说老皇帝言语之间含糊隐晦,避开了不妥之词,也明确表示让她不必有所顾虑。 但是,她很清楚,在这一敏感的问题上,自己的回答只要稍有越矩,就是妄议国政,论罪当斩…… 不过…她暗挑眉心。 眼中开始泛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我们堂堂的昱王殿下,你运筹万事,算尽人心又有什么用? 你父皇会卸下防备,与你推心置腹吗? 你到现在,还不是得乖乖任由我出言评价。 “依臣女的愚见,谁能治的了贪虫腐虫,拔的尽败草烂叶,谁就能春劳秋收,永保家业稳固。”她不再犹疑,决然开口。 绍仁帝强撑着孱弱的躯体缓缓站起,口中不停默念着元妡的话: 治的了贪腐,拔的尽败烂…… 他浑身一顿。 这孩子…说的是老七吧。 前阵子轰动全国的多地监察使贪腐一案,自己虽不理政务多年,但亦有所耳闻。 昱王在与这些奸猾世故的老臣周旋时,据理力争,扼杀贪腐风气,确实赢得了部分民心。 可近日,在处理殷王谋逆叛国一案中,他力主杀尽姜党百余位牵连官员,甚至私自动用酷刑,心思毒辣,震惊朝野…… “可若是手段过于阴狠残暴,就算今年除尽了害虫,拔光了烂草,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他年也必将反为所害,土地寸草不长,作物难以生存,最终是自食恶果。” 元妡抬起一双沉静无澜的眼眸。 她朗声道:“陛下需要分清,是阴狠还是强硬,是残暴还是果决,是需要一位守成之君还是中兴之主?” “好…好!” 绍仁帝神色激切,久久不能平复。 他再次看向元妡,赞赏的目光中夹杂着深长笑意。 “孩子,你不仅敢直言不讳,而且举贤不避亲呐。” 元妡只得迎合着回笑。 这老皇帝,怎么总是想多啊…… 绍仁帝对着身后的内侍点了点头,内侍立即会意,从寝殿中端出一个红漆木托盘。 “你今日与朕论了这么久的经营之道,朕这里刚好有一现成的生意要考考你。” 绍仁帝指着托盘内的物什对元妡笑道。 元妡走上前去,拿起托盘内摆放的盘龙云纹玉佩。 “这是?” “这是老七的玉佩。”绍仁帝陷入回忆,“是他出生之时朕命工匠为他打造的,每位皇子都有这么一块象征身份的玉佩,可他……” 老皇帝一时百感交集,竟不能自语。 内侍眼见此状,极有眼色的朝元妡道:“昱王殿下当年封王离京之时,并未将它带走,陛下如今是想让元姑娘代为转交,好让它物归原主。” 绍仁帝沉重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他温声续道:“朕想看看你能否运用你的经验,将这门生意经营的游刃有余。” 他闭上疲倦的双眸。 “去吧,孩子。” 元妡在离开太极殿时,抬头看了两眼一脸愤闷不甘的姑姑。 这个不知为何对自己很是慈祥的老皇帝,还真是自己的保命符啊! 日后可得把他讨好了…… 第四十九章 花前月下 帝都皇城,昱王府 夜深,凉风渐起。 吹散落英残瓣,卷起草屑轻尘,一洗白日浮华。 身负皇命做客王府的元妡,被陈祀领入后,首先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一片浩渺月色下,身着紫纱长裙的女子跪坐在石席前,正低眉拂弄着琴弦。 而她身前静坐的薄衫男子,以手支额,双目微闭。 似在欣赏着这曲旖旎曼妙、缠绵悠扬的《凤求凰》。 元妡轻手轻脚地走近他们。 果然,这两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不禁长叹一声。 此情此景,当真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容不得外人打扰啊…… “姐姐怎么来了?” 还是杜梦娉率先发现了她,停下了手中的弹拨。 琴声突兀中断,关漌微微皱眉,抬眼看来。 “哦…我是来替陛下送东西的,没打扰你们吧?” 元妡扬眉浅笑,指着杜梦娉面前的红木古琴,赞叹道:“杜姑娘这一手古琴技艺可谓精妙绝伦呐。” “不成曲调,让姐姐见笑了。” 杜梦娉掩口一笑,看向关漌的双眸间含了几许期盼,“臣女拙劣琴技,殿下可还能入耳?” 关漌端起石席上的酒盏,饮了两口,并未回答她。 元妡见状,忙打着圆场。 “杜姑娘虽手法娴熟,琴技超群,但欲得周郎顾,还得时时误拂弦啊……” 杜梦娉面色一红,缓缓低下头去。 “元姑娘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关漌淡淡开口,神色几分疏离。 元妡听着关漌这句不善的话语,似乎在说:你来干什么,我们现在不想看见你… 她在心底幽幽喟叹。 我不就是上次把你关在堆满杂物的石室中一个时辰吗? 你至于这么小心眼,一直记恨我吗? 心里虽然愤愤,但面上丝毫未表露出来。 她从袖中拿出那块金丝云纹的盘龙玉佩。 “殿下还认得这块玉佩吗?陛下托我务必转交给您。” 关漌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盏,一幅恍若未闻的样子。 元妡一时有些尴尬,求救的眼神看向杜梦娉。 “要不,杜姑娘先帮殿下收着?” 杜梦娉打量了一眼关漌的神情,见他在看到元妡的到来后,面色很是不虞。 她的心底涌起一股窃喜,正要伸手去接,却听到关漌冷冷开口。 “不准接。” 元妡愣在原地。 “这…” 她快速思考着该如何应对。 “这样不太好吧,殿下您就算对我有什么不满,也得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啊。我可是当面答应了陛下会交到殿下的手上,若是殿下执意不接,还请您亲自去跟陛下解释清楚缘由。” 关漌抬手斟满杯中酒,语气淡漠,“谁答应的谁去解释。” 元妡紧攥拳头,差点没被气死。 杜梦娉见状,心想让这两人继续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沉吟半晌,有了主意。 “素闻殿下爱竹,常以竹节自勉,曾请托匠人在府中疏月阁遍种翠竹,以供观赏。如今时近仲夏,正是葱郁时节,今夜月色又清凉如水,想来细细游赏,别有一番情致。就是不知臣女与姐姐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一睹殿下雅院风姿?” 言罢,她起身亲切地揽过元妡。 “妹妹这一提议,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元妡无奈将玉佩重新收回袖中。 “我当然没意见啊。”她顿了顿,悄声瞄了一眼关漌,“就怕有人不乐意……” ~~~~~~~~~~~~~~~~~~~~~~ 亥时将至,夜色更加浓郁。 在通往疏月阁的小径上,紧跟在后方的陈祀借着如银月光瞧清了前面三人的背影。 正中间的,是自家主子。 左右两边则是一紫一青两位妙龄少女。 他冷嗤一声。 这两个女子,个个心思缜密难测,都不是轻易能应付的。 真是辛苦殿下了。 “这不会是……” 元妡蓦然睁大了眼,指着前方闪耀的巨大灯火。 “走马灯。”杜梦娉也一眼认出。 元妡连忙走近,伸手摸了摸红绒的灯面,见其上数名小鬼骑着骏马穿梭不停,甚是可爱。 “我还很少见这么大的走马灯,将它请进府里,想必颇费事吧。” “这种小儿女喜爱的市井玩物,似乎不适宜摆在殿下府中。”杜梦娉看着这盏太过明亮刺眼的走马灯。 她蹙起眉头,不解道:“若是换成一扇山水屏风摆在此处,岂不更合殿下天皇贵胄之身?” “我觉得很有品味啊。”元妡脱口而出。 一是看到有和自己欣赏水平一样的人,生出了知己之感。 二是觉得这杜梦娉还没入王府呢,就开始干预别人家里的摆设问题,着实讨厌。 关漌轻咳一声,移开看向元妡的沉沉目光,“走吧。” 在三人即将踏入疏月阁之际。 杜梦娉忽然抓住了元妡的手腕,元妡惊诧地看着她。 “殿下能否先入内?我与姐姐还有几句姐妹之间的私话要讲。” 她笑意和婉。 关漌点了点头,并未多想,转身进入楼阁。 “妹妹还有什么话啊?” 元妡抽出自己的手腕,揉了揉被她捏痛的肌肤。 杜梦娉理理衣袖,“姐姐承诺妹妹的事,不会忘了吧?” “什么事?” 元妡一时迷糊,但很快反应过来。 她说的,应该是在平阳宫中自己答应相助她的事。 “哦…这事啊,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帮你们撮合……” “姐姐记得就好。”杜梦娉躬身一福,“容妹妹先去更衣,片刻来见。” 更衣? 她又要干什么? 元妡摸摸脑袋,走进了疏月楼。 这座被无数翠竹掩映的王府小楼在清冷月光的照拂下显得静寂无声。 元妡远远一望,种了这么多竹子啊。 装的还真像文人墨客,淡薄名利世事的样子。 不对! 她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眸猛地一缩。 这座楼阁好像有哪不对劲…… 她脚步轻缓在楼中走来走去,眼睛不停在四面打着转。 “元姑娘足下可得当心了,这座楼阁机关重重,姑娘若是稍有不慎,触发机括,只怕命丧当场,悔之晚矣。” 陈祀突兀闪至元妡身前,冷声提醒她道。 元妡回头一看。 果然, 关漌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 第五十章 楼阁机关 “也对。”元妡笑的了然。 “堂堂当朝王爷的府邸,总得设计几处机关。防…小人嘛,可以理解。” 她顿了顿。 一边抬脚自然的绕过陈祀,再一点点朝小楼门口踱去。 一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话,企图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说起来,我对这府宅机关术也算颇有研究,寻常的翻板暗门或是连弩箭矢,我虽不敢说一眼瞧出其内部构造,但也是深知原理所在。可我看殿下这座楼阁,高深玄妙,奇异莫测,实非常人所能堪破,不知您是请了什么能工巧匠还是亲自设计……” 关漌微眯了眼,警惕的目光落在元妡不安分的双脚上。 随即对陈祀做了个手势。 陈祀立即会意,再次闪至元妡身前,指着她悄悄后退的脚步。 “姑娘说话归说话,脚动什么?” 元妡眼见自己离门口只差最后两步。 实在可惜。 看来某人是上过一次当后多了颗防备之心…… 虽然脚下动作被人识破,但元妡面色依旧泰然。 “殿下紧张什么,这里可是您的王府,又不是崇德殿的昏暗石室,您还怕我会做什么不成?” “什么石室?”陈祀转头看了眼关漌。 见他神色有些难看,不免想到殿下是不是在这诡计多端的女子手上吃过亏。 于是冷哼一声。 “姑娘还是老实点好,就算你出了这门,四周都是我王府的人,你也休想耍什么花招。” “对了,我怎么忘了,我手上还有这块玉佩呢。”元妡故作一脸恍然大悟。 她从袖中掏摸出那块金丝盘龙玉佩,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代替殿下发号施令,不过陛下既然说这是每位皇子身份的象征,想来应该很有用处……” “拿过来。”关漌面色一沉,对陈祀使了个眼色。 陈祀闻言毫不客气地捏住元妡的胳膊,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玉佩。 “这就对了,皆大欢喜,我也可回宫交差了。”元妡大为满意。 “殿下与姐姐在聊什么?” 杜梦娉温婉的声音传来,陈祀这才松开了元妡。 “在聊你怎么还不来。” 元妡立马堆起一个亲近的笑容,一回头,笑意凝住,“你这身是要……” 杜梦娉愈加娇羞。 “妹妹近日研习舞技,悟出些许心得,想请姐姐指点指点。” 元妡无声嘀咕,真是下尽血本了! 这又是弹琴又是跳舞的,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 这意图太过明显,恐怕会适得其反吧妹子。 不管了,反正我答应了帮她尽力便是。 至于有没有效果,能不能成,还得看她自己的努力。 思及此,元妡扬眉看向陈祀。 她吩咐道:“劳烦陈大哥去把杜姑娘的红木古琴取来,我要亲自为妹妹伴奏。” 言罢,她对杜梦娉眨了眨眼,用眼神和她交流。 放心,我已经帮你支走了无关人员。 待会我也会找时间溜走,给你们创造独处机会的。 杜梦娉似乎读懂了元妡的腹语,点头与她示意。 “咱们去顶楼吧。”元妡想象着美妙的画面。 “月下清辉一舞,我和殿下可有眼福了。” ~~~~~~~~~~~~~~~~~~~~~~ 亥时二更,疏月阁顶。 皎洁月光于瓦墙树梢间来回游移,在暗香浮动的庭院内铺了一地莹白霜华。 “疏月横斜,竹影斑驳。殿下‘疏月阁’一名,想必由此得来。” 杜梦娉倚在勾阑处,望着下方盎然茂盛的丛丛翠竹,对负手立在一旁的关漌婉声道。 与这两位登高观景的人不同。 元妡从登上顶楼后,一直低眉沉思。 这顶楼的空间较之底层,明显大了一倍。 这足可说明现在脚下一定有暗室存在。 可是刚刚在底层转了许久,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看来是布局构造之人没有按常规设计,所以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元妡悄悄跺了跺顶楼的竹木地板。 听这咚咚的声音,十有八九底下有空洞。 既然底层封的严严实实,那就说明只有顶楼可以去往下面的暗室…… 可该怎么下到暗室呢?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四周,是需要人力触动机括开启翻板? 还是走到什么特定位置可以踩开暗门? 她现在还无法得知。 不过…… 她瞟了一眼关漌颀长俊逸的身影。 杜梦娉不是想要个机会吗? 若是能让关漌与她一同落入密室。 这一整晚独处的时间,她总该很满意吧。 想到此处,她按下心头急于想看这出戏的期待,走近她们。 趁无人注意踩住杜梦娉长长的裙摆。 果不其然, 杜梦娉毫无察觉,在继续朝前走动时,被裙尾一拖累,重心不稳,眼见就要摔倒…… 元妡唇边的笑意还没漫开,蓦然僵在了脸上。 因为—— 杜梦娉竟然没向后倒,反而朝她的方向倒来…… 一个习武之人,想必很是健壮,这要是压到自己身上,可怎么的了? 就在元妡已经自认倒霉,不再挣扎之际,一股力道将她往旁边拉了拉。 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想让它打开却不得其门道的翻板自己打开了…… 可怜正跌倒在地的杜梦娉根本无法闪避。 她一个人掉了下去,连吱一声都没来得及。 元妡看着在关键时候伸手从杜梦娉强壮的身躯下解救了自己的关漌,完完全全明白了他这座楼阁机关设计的原理。 原来自己先前想的方向都错了。 没有什么需要触动的机括,也没有什么可以踩开的暗门。 杜梦娉摔倒,自己被关漌拽开,随后又和他站在一起。 就是这一刻楼面不均的重量打破了平衡,这道翻板才会自动打开,让刚好倒在这一位置上的杜梦娉中了大奖…… “天呐!” 元妡甩开关漌,急忙跑到翻板处,朝下张望。 却只觉漆黑一片且深不见底。 她不免担忧起来,高声唤道:“杜姑娘?杜姑娘…你还好吧?” 等了许久,没听见杜梦娉的任何回响。 “完了。” 元妡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我没事,我的衣袖…被竹枝挂住了,还…没掉下去……” 杜梦娉断断续续的声音模糊传来。 第五十一章 自寻烦恼 幸好她换上了长袖子的舞裙。 元妡松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向下喊道:“你,你先撑住,我们这就想办法救你。” 等等,竹枝? 元妡瞠目结舌。 这是用来…伤人的? 她忙不迭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关漌。 “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自己家里设这种阴险诡秘的机关啊!” 关漌一时愣住,半晌反应过来,“不是你故意……” “我什么!”元妡略有些心虚。 刚刚的确是自己故意踩住了杜梦娉的衣裙,害得她掉了下去。 “我就算有这个想法,但这种意外我能预料到吗?还不是你在楼阁中安了这种防不胜防的机关,给了伤人的可能性。”元妡愤愤道。 关漌横了她一眼,“本王还没怪你,暴露了我王府一条密道。” “密道?”元妡立马抓住重点。 既然是密道,就一定有出口。 “杜姑娘。”她再次朗声唤道,“你别担心,这是条密道…” 她正想说你干脆跳下去找出口吧,忽地又想到一个问题。 “不知道底下有多深,你还是先别动的好。” “我这衣袖快扯断了,我看…我只有先跳下去了……”杜梦娉艰难开口。 “别冲动。”元妡当即阻止。 一抬头,发现关漌正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盯着自己,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元妡不禁气从中来。 “你还干看着做什么?赶紧想办法救人啊,你王府中的人呢,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陈祀是一直跟着本王的。”关漌颇认真的回想了一番,随即摊手,“可惜被人支走了。” “其他的侍从和婢女呢?”元妡不耐道,“我们三个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们都不好奇进来看看吗?” “不好奇?”关漌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确实很有道理。 他点点头,“这毛病是得改改。” 元妡切实地感到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杜姑娘。”她继续朝下唤道,不再理会关漌。 “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喊人来救你。” “只怕等不及了。”杜梦娉判断着眼前的形势。 她抬高声调,“我跳下去,最多只摔断腿,若是等衣袖扯断,我栽下去,只怕伤的就不只是腿了……” “那你小心。” 元妡话音未落,就传来杜梦娉双脚着地的声音。 “你怎么样?”元妡赶紧问道。 杜梦娉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下面…有很多稻草,我没有受伤。” “你不用管她了,这条密道直通天阙坊。”关漌幽凉的声音在元妡头顶响起。 “那她怎么找得到?”元妡脱口而问,心想她一个女子在昏黑沉闷的密道中,怎么走的到天阙坊…… “你未免小看她了。”关漌负手淡淡道。 元妡开始犹豫。 “不行。”她否决道,“我们都不管她,让她自己求生的话,这戏就…没法演了。” 关漌无奈,摇头走开,“自寻烦恼。” 元妡蹲在翻板边,想了会。 “杜姑娘,等等。” 她眼一闭,跳了下去。 “哎呦——” 元妡重重砸地,这才懊悔不已,“就这么点稻草啊。” “姐姐怎么下来了?”杜梦娉扶起摔得不轻的元妡,疑惑道。 元妡撑着站起身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感到头晕目眩,心想自己真是拼了。 杜梦娉要是帮不到自己,可就亏大了…… “他怕你孤单,把我推下来了。”元妡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杜梦娉低头,抿唇笑了笑。 元妡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低下了头。 “我们找找出口吧。” 杜梦娉很快收起了笑意。 两柱香过后,元妡和杜梦娉终于摸黑走出了密道。 在看到天阙坊的万家灯火时,两人都激动不已。 “感谢姐姐患难相陪。”杜梦娉对着元妡欠了欠身,“妹妹还有要事,就此别过。” “改日我再去王府疏月阁看妹妹跳舞,弥补今日遗憾。”元妡躬身回礼。 突然看到杜梦娉脸色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今晚这一摔,她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踏入昱王府了吧。 杜梦娉离开后,元妡一个人朝喧闹的大街走去。 好久没出来了,连这烟火味都觉得异常想念。 “小姐!” 她刚走近糕点小摊,汪洋眼尖立即发现了她。 “小姐,您没事就好,向公子他……”汪洋面色凝重。 “你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救他了。”元妡宽慰他道。 “那就好。”汪洋极为信任元妡。 “对了,长乐坊市……”元妡紧皱眉头。 现下这个长乐坊市无疑成了老大难问题,只要被有心人一查,一大堆问题就会随之而来。 “小姐不知道吗,长乐坊市已经关门了。” “他们的动作真快啊。”元妡不免惊诧。 自己才在关炜面前提及长乐坊市,现在就已经关门了。 这么大的一个运作,他们说停止就停止了…… 汪洋疑惑,不知元妡在说什么。 “这个时候关门,岂非更引人注意?”元妡沉吟道。 就算他关炜忌惮自己手中有证明他与陆家、与坊市暗中勾连的证据。 他也不应该在朝廷正着手调查罪贼殷王的不法财产这一节骨眼上,让坊市关门吧。 “听说是陆公子出面,将坊市上交给了朝廷,他也因此得了个‘皇商’的名号,在朝中领了一职。”汪洋顿了顿。 “现在关门也只是暂时的,朝廷得了这么个油水,还指望着它填充国库,迟早会重新开张的。” 元妡心底澄明。 也对,他陆柏舟以一个‘为国为民,舍小利、为大家’的说法主动进献。 朝廷念着坊市年年巨大的守成,也就不会再查坊市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账目,牵连甚广的关系了。 而且他自己还能以此谋利,走上皇商勋贵之列,甚至跻身朝堂。 “不过陆公子这一做法,也算是间接救了元府一命。”汪洋低声道:“至少元府这边的旧账,他在上交之前,是替咱们补清了。” “他哪里是救我们?”元妡冷笑一声。 “他是怕祸及他们陆府,牵扯出他背后之人。” ~~~~~~~~~~~~~~~~~~~~~~ 帝京皇城,执政王府 杜梦娉跪在关炜身前,恭敬汇报道:“义父让我去探元妡手中有关坊市的证据,请恕梦娉还未有收获,不过我却探到另外一件事。” 关炜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 “说。” “依梦娉的观察,这昱王对元妡不过寡情而已,想来只是把她当作推脱我的借口罢了。至于这元妡,她对昱王就完全是利用二字,并无半点真心,她想投靠义父,或许真是为了救自己全族性命,也求得日后一个依靠,并无其他目的吧。会不会是义父多心了?” 杜梦娉回想着这两日发生的种种事情,诚然说出心底的判断。 “陆柏舟说这女子并不简单,你可不要被表象所骗。”关炜肃然开口,“不过你既说她可以一信,那明日便请她入王府做客吧。” “是。” 杜梦娉垂下双眸。 第五十二章 逆水行舟 “王上——” “出事了!” 一声急切的高呼惊破了清晨静寂的执政王府。 关炜神色一凛,手中的茶盖被打翻。 “王上,姜氏旧党数十位官员现在齐聚王府正厅,都在请求王上救命!” 关炜搁下茶盏,逼视着前来通报的侍仆,“谁把他们放进来的?” “他们寅时就在府门外吵嚷,管家见情势紧急,又怕外面人多眼杂,这才…先放他们入内。” “荒唐!”关炜猛地站起。 殷王倒台,牵连甚广。 如今正是朝堂动荡不安,党争被推入高峰之际。 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些姜氏旧党们进入王府,不是明摆着将把柄送与他人…… “罢了。”关炜心知眼下不是考量后果的时候,“他们因何而来?” “说是,都在同一时间遭遇了暗杀…”侍仆据实以告。 “何人下的手?”关炜追问。 “王上,还能有何人啊,这满朝之上谁最想要这些姜氏旧党的性命。” 关炜冷笑一声,这位昱王,也太沉不住气了。 “既是暗杀,可有伤亡?” “这是最奇怪的。”侍仆也是一脸疑惑。 “据这些人吐露,昱王派来执行暗杀任务的人员众多,阵势极大,他们个个都受惊非小。可事实上,并无一人真正伤亡。” 关炜微眯了眼,暗暗觉得有些不对,“去请陆公子来。” 侍仆得了指令出门后,关炜不停在房中踱来踱去。 现在情势微妙,自己还是先不要在这些姜党旧人眼前露面的好。 他撰紧双拳。 姜党数十位官员跑到王府求救。 这一闹,消息必定瞒不了多久。 想来满朝众人之后都会知晓。 那么即使自己现在与这些姜氏旧党毫无半分关联,只怕也说不清了。 原先想暗中将他们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成为自己把控朝堂的工具。 如今看来,这一计划是断断不可行了。 出了这事,从今往后,自己为了避嫌是无法再在明面上力保他们了。 好一个暗杀啊! 关炜阴厉的目光聚成一根寒针。 若真是能死掉一两个,也可坐实昱王残暴毒虐、肆意滥杀的罪名。 可现下这‘吓而不杀’,无一人伤亡的局面,才真正让自己被动。 自己利用舆论压力让昱王失去朝臣支持、丧尽民心的筹谋尚且没能完全实现。 这些懦弱胆怯的姜氏党徒们全跑来王府救命,反倒先将自己搅入这滩浑水之中了。 看来这一招,是有人逼着自己痛断臂膀…… 得到消息的陆柏舟很快赶了过来。 “你曾让本王暗中将这些姜氏旧党们据为己用,可有料到今日情形啊?” 关炜冷冷盯着他,很是懊悔当初为何要在朝堂之上明确表示自己想保他们的决心。 陆柏舟倒并不慌张,似乎在来的路上心中已有了主意。 “如今王上与昱王都在争夺朝臣支持,争取天下民心,这一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路,就看谁能抢占先机了。” “此话何解?”关炜眉目凌厉。 “这次王上与昱王的交锋,其实是以人心的向背为成败的关键。这一点,王上可看清了?”陆柏舟面色沉稳,向关炜判断着眼前的局势。 “昱王的胜算无非是以铲除这些结党营私、败坏风气的姜氏党徒们来取得朝野上下及普通民众的支持。可他忽略的是,太过激进的手段反而会适得其反,让满朝众臣对这样一个残忍狠绝、杀戮太重又处于高位的人寒心。王上只要抓住这点,他就永无可能入主东宫,也就永无可能威胁到王上的帝业之路。” 关炜听了陆柏舟的一番分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本王当时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维系现状,才在朝堂之上力保姜氏党羽。可现下…就算他们想一心一意依附本王,本王也留不得他们了。” 说到此处,关炜面露狠厉凶光。 “他们既已至王府求救,若是此时出了事,只怕王上不好撇清干系。”陆柏舟沉思片刻,笃定一笑。 “王上不要忘了,您可是一直力保他们,甚至不惜敞开府门亲自庇护。而要杀他们的,从头至尾,只有昱王……” 关炜双目一转,“可这昱王‘吓而不杀’,明显是心里清楚杀了他们就等于此局输给了本王。更何况,上一次让张席间惨死牢狱,昱王必已有所防范,这次咱们再想栽赃嫁祸,可就不容易了。” “又何必非要他动手呢?”陆柏舟微挑双眉。 他笑意更甚,“他只要带兵来了王府,姜氏数十位党徒随后惨死,这一切,可就说不清了……” 关炜面容扭曲,“可侄儿已与我这个叔叔生分,早就不来王府拜见,谈何带兵入王府呢?” “那就要发挥元令使送与王上那枚棋子的作用了。”陆柏舟缓声道。 关炜知道陆柏舟说的是被囚禁于地下牢室的那个人。 他有些迟疑,“这么久昱王都没有丝毫动静,想必是知道了本王这地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那咱们就让他非来不可。”陆柏舟温润的神情徒然凛冽。 “王上——” 先前的侍仆急急前来通报,打断了关炜与陆柏舟的谈话,“梦娉姑娘带着元姑娘来了。” 关炜不耐摆手,这个杜梦娉,怎么这个时候将她带来。 “让梦娉招待,别叫她们靠近正厅。” “慢着。”陆柏舟喊住了即将出门的侍仆。 他看向关炜,笑意深长,“王上,咱们正愁该怎么将消息递给昱王……” ~~~~~~~~~~~~~~~~~~~~~~ 执政王府,地下囚室 一阵混浊沉闷裹挟着衰败的气味扑来,元妡掩唇咳了两声。 她看向领她入内的杜梦娉,挤出一个笑来。 “杜姑娘带我来,不会是想让我住这吧?” “怎会?”杜梦娉望向室内的高台,“是义父要见你。” 元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正中的高台上站了一排装束严整的持刀甲兵,他们正护卫着中间端坐的尊贵男人。 元妡镇定了下心神,跟着杜梦娉穿过昏暗狭长的牢道,往囚室中心走去。 她提裙步上高台,悄悄打量着这座不为人知的王府地下囚室。 在看到关炜后方被锁铐和铁链拴住手脚,牢牢禁锢在石壁上的三人时, 她的双瞳骤然一紧。 第五十三章 指认叛贼 “王上。”元妡行了一礼。 “这是……” 她看着关炜身后,已经被酷刑折磨得鲜血淋漓的三人。 关炜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 “元令使为表依附本王的忠心,亲自将家中男丁送入王府,甘愿让本王扣留为质。这一份决绝与舍弃,本王很是欣赏。” 他语气一转,“相比之下,元姑娘只是言语之间想求靠本王,未免显得诚意不足。” 元妡辨认着他们血肉模糊的脸庞。 这才看清,跟向芜城一起被沉重铁枷固定在墙壁上的,原来是她的两个兄弟: 元兆尧和元阿图。 她暗暗咬紧牙关。 父亲为了所谓的家族基业,竟将两个亲生儿子送到关炜手上,成了任人宰割的人质。 其心之狠…… “臣女效忠王上的诚心,与家父毫无二致。”她忙跪在地上,恭敬道。 关炜阴寒的双眸逼视着元妡,抬手指向他座椅后方被刑具囚拘的三人。 “据你父亲所言,这三人中有一个是昱王安插在你元府的内应,与他里应外合,谋害了你们的旧主,让你们全族落到今日朝不保夕的地步。你既说愿为本王效力,那这第一件事,就是请你指认出这位背叛你元府之人。” 言罢,他朝身旁的护卫彭措递了个眼色。 彭措会意,解下腰间佩戴的锋利军刀,递到元妡的眼前。 元妡看了一眼神色阴戾的关炜。 他要我指认背叛元府之人。 莫非真不知道此人是谁? 不对! 她在心底快速理着繁冗如麻的思绪。 既是父亲将向芜城引诱来此,抓捕他之前,必是告知了关炜一切。 那么关炜此举,是想试探自己的忠心还是…… 她看着送到自己手中的长刀… 是了,他要我指认出这位潜伏在元府之中昱王的同党,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样一来,得知消息的昱王势必会从此真正与我两立。 在这种情况下,我再入昱王府便会孤立无援,只能选择依附他关炜才得保全自身…… 元妡接过长刀,一步步走向后方的石壁。 今日若是不杀了这位暗中助昱王成事的内应,让关炜满意。 自己只怕不能活着走出这执政王府了…… 她抬眼看向囚在石壁上的三人。 向芜城紧闭双目,一脸沉静。 元兆尧正死死盯着自己。 元阿图则瞪大了眼,朝自己飞快摇头,口中喃喃不清,似乎在不停的求救。 奇怪, 元妡眼皮倏地一跳,发现了异常。 这三人虽都受了伤,可明显程度不同。 向芜城看着流血最多,但其实他伤口不深,且都避开了要害。 反观元阿图和元兆尧,虽然皮肉伤少,但其实伤到了五脏六腑,内损严重,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为何这三人用的刑轻重不一? 关炜既知道向芜城才是元府真正的叛徒,她两个兄弟分明与这一切无关。 为何反而向芜城受的伤最轻,她两个兄弟却伤的极重? 还有… 向芜城既伤的最轻,又为何故意营造出一种‘他宁死不屈’的假象? 这一切,是刻意而为吗? 是否意味着什么? 还是,关炜故意做出此种对比,引她猜想…… 元妡感到头疼不已。 她想好好思考一番,可眼下紧迫的实际情况根本没有时间容她细想。 后方关炜不耐的催促已然传来。 “元姑娘还没想好?” 元妡撰紧右手的长刀,一切还是先按自己的计划来吧…… 她先走到元兆尧的身前,打量了他几眼。 这元兆尧也算是一脚踏进这趟浑水中的人了。 若是自己把他杀了,再将一切推到他身上,不知这关炜会否相信… 元兆尧窥视着元妡奇怪的神情,莫名的慌乱起来,“你别想陷害我!” 元妡摆了摆头,知道这是瞎想。 她继续走向元阿图。 “救我…救我啊……姐。” 元阿图不断嗫嚅着。 元妡皱了皱眉。 这小子的伤看起来倒比元兆尧还要重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张臭嘴得罪了施刑之人。 她缓缓走过元阿图。 面色苍白的向芜城并没有睁眼看她。 元妡深吸一口气,左手抽出袖间揣着的小型匕首。 “叛徒!” 她毫不犹豫地刺向向芜城的心口,怒吼道:“你可想到会有今日?” 向芜城猛地睁眼,随即喷出一口鲜血。 等了等后,元妡又毫不犹豫地拔出那柄匕首,迅速将它插进鞘中。 手上动作一气呵成。 向芜城沉郁的双眸看着元妡,很快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再无劲力…… “王上,他昏死过去了。” 彭措上前查看了一番,回头对关炜道。 关炜起身,微眯了眼,难辨喜怒。 “本王到底小看了元姑娘,有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果决。” “急切之下,还是自己的匕首好用啊。”元妡扬了扬手中的匕首,将它揣回袖中。 “这把军刀太重,还是还给大哥吧。”她将右手的长刀重新递给了彭措。 关炜看向血流一地的向芜城,吩咐杜梦娉道:“元姑娘辛苦了,带她下去,这两日就留在我王府安歇。” “叫牢医来,别让他死了。” 元妡和杜梦娉离开后,关炜指着已近半死的向芜城,凛然道。 他摩挲着手中的扳指。 此人现在是自己手中最大的棋子,绝不能让他死掉。 自己本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个元妡,没想到,她一个女子,出手竟如此狠辣,差点要了此人的性命。 果然如陆柏舟所言,不可小瞧。 不过… 他冷笑一声,这女子方才在看到这三人身上有着不同程度的伤时,明显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看向身旁的彭措。 “这伤做的不错。” “都是依王上的吩咐。”彭措恭谨答道。 “此人知道昱王为扳倒殷王暗中做的一切,这本就是昱王捏在本王手中的把柄。而等他知道,此人在本王这里反而伤的最轻,他会怎么想?是否会忌惮此人背叛了他,已转投于本王?”关炜面色愈显寒厉。 彭措了然一笑,“那昱王必然会等不及要救出此人,抑或是动手解决掉这一祸患。” “可——”他面色一转。 “王上让元姑娘住在王府,她该怎么将消息递给昱王?” “昱王心思深重,本王前脚带她进了地下囚室,后脚就放她出王府的话,岂不摆明了让她去通风报信?”关炜肃然的眉目间隐隐有利刃暗藏。 他笃定道:“不必担心,本王相信此女自有办法。” 第五十四章 肮脏泥潭 王府客房。 “有劳姐姐了。”元妡盈盈一礼。 “义父的意思,姐姐这几日就不要出府了。”杜梦娉好心提醒。 “我已在义父面前为姐姐进了言,义父正在考察姐姐,姐姐可千万不要在这当口失了义父的信任。” 元妡点点头。 看来杜梦娉倒是真心在为她着想,兴许是指望着自己答应她的相助呢…… 杜梦娉走后,元妡双脚一软,坐在床边。 她掏摸出袖间的匕首。 幸好,这把匕首没人起疑… 她拔开鞘壳,在日光下敲了敲这把刀尖被削平的匕首。 上面用冰凝住的蜡丸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如自己所计划的那般。 只是, 刚刚自己猛地一刺,虽说是选准了他心下三分的位置。 可方才手抖的很,也不知力道有没有把控好…… 此刻想来,仍觉后怕。 元妡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前。 刚推开房门,两柄明晃晃的长刀霍然挡在她的眼前。 她看向门外看守她的两名侍卫,堆起笑容。 “多谢你们替我看门。” 她转身反手将门关上,该怎么想办法出去呢? 不多时,执政王府外一条偏僻小径上,多了一位青衫小帽家仆打扮的女子。 她步履匆匆,多次回头张望着四周,直到她顺利走到天阙坊的街边糕点小摊。 “嗯…”她沉吟了会,认真对摊主道: “去昱王府,告诉昱王赶紧来救人,要不然,那人会揭穿他的老底,或者,把那人杀了也成,总之他得来……” “啊?”摊主一头雾水。 “照我的话去说。”女子偏头撇了眼她身后悄悄跟踪的一行人。 她故意抬高声调,“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消息,望他好好珍惜!” 摊主面露不解,朝后方望了望后才会意点头。 女子满意的从小摊旁离开,在身后一众黑衣武士的‘监视’下,老老实实地走向回王府的路。 女子扬了扬眉,忽然止了脚步,再次将目光投向后方。 只见身后一群尾随者,已不再像她来时一样隐匿行踪。 反而高调走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的盯着她。 似乎是看着她完成了任务,也就不再担心被她发现。 女子咳了一声,正准备抬脚继续朝前走。 却在转身之际,感到眼前蓦地一黑,全身上下被兜头而来的麻袋紧紧裹住。 随后她又感到身体一横,已被人扛在了肩头。 麻袋中散开一股奇异的香味。 女子抽了抽鼻子,隐约间听到有激烈的打斗声传来…… 不过很快女子就没有了知觉,沉沉睡了过去。 ~~~~~~~~~~~~~~~~~~~~~~ 天阙坊,陆氏地下酒窖 元妡缓缓睁开眼,一盏黯淡的油灯随即照亮她的脸。 “少爷,她醒了。” 蹲在地上举灯查看的家奴朗声道。 逆光而站的白袍男子闻言转过身来。 “陆柏舟?”元妡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她摇头笑道,“我竟着了你的道。” “我已帮你引开王府的武士,他们自会回去禀报你被人掳走。”陆柏舟顿了顿,看向元妡的双目深长难辨。 “别再回王府了,那里处处藏掖机关算计,危险根本难以预料,不是你一个女子该呆的地方。” 元妡冷哼出声,“这一份对我的危险,也包括你吧?” 陆柏舟垂下双眸,并未回答她。 “你和关炜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将消息递给昱王吗?”元妡靠着石墙慢慢站起。 “现在我完成我的使命了,对于你们而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回去等人灭口?”陆柏舟皱眉。 元妡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以来在她心底有着月白风清般温润暖意的男子。 “一直以来,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只是不愿意去怀疑……” “我让你失望了?”陆柏舟打断她,平淡的语气中有压抑下的痛苦。 “你可知,我是陆府的独子,我从出身的那一刻起,就承担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沉浮商海这么多年,我若是不能为陆府的背后寻求到权贵的支持,早就被涛浪逆流冲垮……” 他止了话头,似乎意思到这时候任何的解释都已无用。 “我依附执政王数载,很多事,早已身不由己。可你不同,在我心中,你明净高洁,不同世俗,应该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你不该嫁给昱王,搅入这片权力斗争的肮脏泥潭!” 元妡看向渐渐激动起来的陆柏舟,心底深埋的质问被带出。 “可我为什么会搅入这片泥潭,不是应该问你吗?” 去年的腊月二十五,长乐坊市中—— 从她插手方明晨与严绪的争执后,她就不知不觉被搅入了这场皇族兄弟、叔侄之间权力斗争的倾轧中。 也离她原本平淡安宁的生活越来越远…… 可这一切,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若是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将她引入局中,做了一枚任人操控的棋子,她如何能忍受? 陆柏舟一怔,面色变了几变。 “那我现在带你出去。”他抓起元妡的手,眉目坚定。 “哦?”元妡挑眉看他,“你怎么带?” 陆柏舟的情绪愈发激切,“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早有婚约,我去向陛下说明……” “陆公子!” 一道肃然急切的女声从后方响起,打断了陆柏舟。 元妡转头,只见陆柏舟的侍女怀灵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后。 陆柏舟在看到怀灵后,脸色有些不自然。 “公子方才说什么?” 怀灵快步走到他们二人身前,瞪大了眼看向陆柏舟紧握住元妡的手。 元妡被她凌厉的眼眸看的有些发慌,甩开陆柏舟的手。 “那纸婚约你我都清楚,是两家父辈们一句玩笑,当不得真。” 她又看向怀灵,“你们家公子说胡话了,快带他回去吧。” “还以为公子不见了,原来是躲在酒窖,叫怀灵好找。”怀灵笑着牵起陆柏舟的手,根本没有理会元妡。 元妡见此,悄声走出了酒窖。 确认元妡离开后,怀灵松开了陆柏舟。 “今日之事,怀灵不会告知义父,还请公子日后切勿再犯傻。”她温婉的语气一转,。 “陆氏一族的兴衰荣辱,可全系公子一人身上。” 陆柏舟闭目良久,无言背过身去。 第五十五章 暗度陈仓 子时三更。 浓夜笼罩王府。 “王上。”周子彧贴近关炜,“昱王已经带兵潜入王府了。” 关炜神色一转,“姜氏数十位党徒都‘安置’好了吗?” “都关进王府地牢了。”周子彧笃定一笑。 “昱王痛恨姜氏一党,众人皆知,看到姜氏党徒在王上的庇护下还残喘于世,不仅带兵私闯王府,胁迫王上,而且丧心病狂,一把火将这些人烧了个干净。” 他扬了扬手中即将被送到陛下案前的奏折。 “王上。”陆柏舟缓缓走入屋内。 他看向关炜和周子彧,“府中侍卫‘阻拦不住’,已经让昱王一行人闯入地牢了。” “好。”关炜微眯了眼,阴戾的寒意蔓延开来,“吩咐下去,地牢既然起火,就别让任何人活着走出。” 周子彧笑意更甚,点头称是。 ~~~~~~~~~~~~~~~~~~~~~~ 地下牢室 方明源和一众兵士簇拥着中间暗金面具的黑袍男子谨慎地走入地牢。 除了地牢门口寥寥数位看守的侍卫外,一路走来,再没看到任何人影。 实在是‘诱敌深入’之计。 “殿下,小心埋伏。” 方明源察探着四周幽暗诡秘的环境,不知何处会藏匿着阴险毒辣的机关。 “晚了——” 一道阴冷森然的声音突兀响起。 地牢四面墙壁隐藏的暗门随即打开。 数支装束严整的甲胄军队迅速冲出,将方明源一行人团团围困起来。 “没想到,我天啻英明神武,凭一己之力,斗倒嚣张不可一世的殷王,打压权倾朝野的姜氏,于危难关头挽救王朝的昱王殿下,今日也会中计。” 领头之人正是关炜身前的护卫彭措,他冷哼一声走到黑袍男子的身前。 “王上仁慈,让您平生最痛恨的姜氏党徒随您陪葬,也算了了您的心事。只是这唯一的一点缺憾,就是在您死后要承担起毒杀数十位朝廷命官的恶名,接受世人口中‘多行不义,最终自毙’的唾骂。” 方明源似乎并不惊慌,沉定看向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们只需记住我是你们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彭措口吐戾气。 方明源揉了揉被此人刺耳的声调吵得生疼的太阳穴。 他指了指地牢四周,“我只是想问你,你刚才说的可以给我们陪葬的姜氏党徒在哪里?” 彭措猛地回头,这才发觉,原本被囚入后侧牢房的姜氏党徒一个也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姜氏党徒去哪了?” 围住方明源等人的一众甲兵面面相觑,也有些乱了阵脚。 “不可能。”彭措冲进牢房,空空如也。 他又急急跑到方明源面前,不可思议般颤抖着手指。 “你们才从地牢门口进来,不可能把他们带走。” 这不可能。 明明是他亲自将数十位姜氏党徒关进了牢房里。 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他的目光望向地牢更后方的石壁。 先前被锁链扣在此处的明明是三个人,什么时候只有两个人了? 他连连退了两步,“那石壁上拴住的,怎么少了一人?” 方明源冷冷一笑,微一偏头,看到了地牢各角堆放着的大量油桶。 想来这里只需一点火星,便可成燎原火势。 他抄手看着彭措,“发现不对了?没关系,继续执行你主子的任务,很快你会发现更多不对的。” 彭措浑身一震,忽然似反应到了什么,举起手中的长刀挑落黑袍男子的暗金面具。 在看清那男子的脸后,他面容扭曲。 “你不是昱王?你是什么人?昱王去哪了?”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你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陌生人。”方明源从容开口。 很快神色一转,不耐道:“别废话了,赶紧倒油放火吧,一把火烧光这里,不放任何一个人出去,世人眼前的真相就能由得你们胡说。成者为王,只要得胜,没有人会去追究铲除对手的过程如何卑鄙无耻。这不是你家主子的完美计划吗?。” 彭措暗暗心惊。 他们既然已经猜出了一切,怎么还会毫无畏惧地走进这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牢室,不怕逃不出去吗? “你们既知道王上的计划?怎么还敢进入地牢?” 方明源一脸镇定,“我们不假装中计,怎么让你们放下防备,放松警惕,怎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彭措心底大喊不好,对着身后一位甲兵。 “快去探查地牢密道!” 不多时,那甲兵焦急跑来。 “密道被…打开了” 彭措了然,厉声吩咐,“快去通知王上,人质救走了姜氏党徒,速速调兵围在密道出口,一定要堵住他们。” “你反应的倒还不迟。”方明源好整以暇。 “可惜,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出去报信。” 他伸手一挥,身后的一众人立即厮杀开来。 方明源快速冲出甲兵的包围圈,急步走到地牢各角,将油桶踢倒。 里面浓稠浑涿的黑油流了一地。 他抬高声调,“怎么又不愿意点火了?要不要我帮你们一把?” 彭措抽出插在黑袍男子身上的刀,恨不得凌空向方明源挥去。 “拦住他,不准他点火!” 方明源带进来的这批人,看着像是一群乌合之众,没受过训练。 却强悍难敌,个个以一抵十。 现在的情况,自己要想顺利派人将消息递出,怕也不容易。 为今之计,只有指望着地牢没按时起火。 王上察觉到事情有变,就会改变计划,派人前来增援。 ~~~~~~~~~~~~~~~~~~~~~~ 地牢密道 向芜城正带领着数十位姜氏旧臣匍匐着艰难前进。 突然听到有泥板垮塌的声音。 随即密道两侧墙壁内的沙石逐渐冲出,流沙源源不断的朝下滑落。 “这是怎么了?”吏部侍郎王祁面色发白。 向芜城打量了一眼四周。 “快走!这是流沙墙,地牢各处都是这种墙,想必是开启了机关,估算着时间坍塌的。” 内阁首辅徐奉天神情讶然,“我看地牢内搬进来了数桶火油,他们不是已经打算放火了吗,怎么还用上了流沙墙,是怕我们不能死绝吗?” “看来这执政王是没想让我们活着出地牢了。”侍郎王祁叹道。 “他将我们关入地牢,说什么昱王进不来,没人害的了大家,是最能保我们安全的地方。我就知道,他已经动了想害我们的心思了!”一位翰林院士出言道。 “地牢内先纵火焚烧,再泥沙掩盖,外面无从察觉,怪不得他要将我们移到地牢。” “原来他才是最想叫我们死的人!”另一人抱拳愤目。 “我们竟还都跑来求他救命。” 第五十六章 里应外合 “昱王已经等候在密道尽头,准备接应各位,我们还是快走吧。”向芜城打断了姜党旧人们激切不停的对谈。 “这次我们若是能逃出生天,也算看出了谁才是草菅人命,凶残至极!谁才是包藏祸心,危害王朝!”一人激动不已。 “这天下的好人,难不成都被昱王做尽了?”一道不同的声音冷冷响起。 “是啊。”有人出言附和。 “我们的旧主与昱王势不两立,他为何要救我们?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等着我们?” 一个年迈老头忽然瘫坐在地,不再向前逃生。 “我这一把老骨头又能苟活的了几年?若是出去后,等待我的是昱王暗加在张席间身上的酷刑,宁肯死在这里也罢。” “各位大人,以前是大家阵营不同,为各自的主子效力,因而处于对立位置。可昱王,从未想过要杀尽各位。”向芜城回过头来。 他沉吟片刻,“换言之,就算昱王痛恨各位,也是因为各位曾经助长了罪贼殷王的气焰,结党营私,祸乱了王朝的根基。昱王就算想处置各位,也是依照国法,光明正大,岂会暗做小人,用这种卑鄙残忍的手段?” “既如此,我们就信昱王一回!”一人郑重道。 “今夜之后,何人伪作君子,何人实在小人,便会一清二楚。”另一人冷嗤一声。 “堂堂摄政十载的执政王,口蜜腹剑,背地里竟有这么一幅阴暗毒辣心肠,还想将一切嫁祸到自己侄子身上。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当真是路人皆知了!”一人快速补充,口气愤恨至极。 “可笑他一个皇族外叔,把控政权多年还不满足,当真以为我朝无人能与他抗衡吗?”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色变出言,一时吵嚷开来。 向芜城一面用手刨开沙土,尽力挖出一条路来,一面摇了摇头,似乎被这群人聒噪不停的话语吵的无奈。 ~~~~~~~~~~~~~~~~~~~~~~ 王府正厅。 “王上,地牢已经起火,流沙墙的机关也已开启,一切都在按咱们的计划顺利进行。” 周子彧奸猾一笑,声调中有藏不住的畅快。 关炜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看向周子彧,“既如此,太尉带上奏折准备进宫吧。” “王上!”听到侍卫禀报的陆柏舟急急走入屋内,“王府客房、后院,不知何故竟…起火了。” “什么?客房和后院怎么会起火?”周子彧心头一惊。 不好!关炜拍案站起。 “是昱王!”他脱口而出,一定是昱王在搞鬼,“他想干什么?” 陆柏舟沉思良久,“执政王府起火,只怕即刻就会引来城中人的注意,这对我们的行动相当不利……” “王上,臣这就带领府卫前去救火,捉捕那放火之人!”周子彧双手抱拳,肃然道。 ~~~~~~~~~~~~~~~~~~~~~~ 王府后院。 元妡往刚升起来的火堆中扔了两把干柴。 看着四处乱窜的火苗迅速蔓延上房墙屋脊,吞噬着摇摇欲坠的院楼。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关炜想偷偷在地牢杀人,想悄声让异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那怎么行? 她在熊熊的火光中绽开笑容。 烧吧烧吧,我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壮举’。 大批嘈杂震耳的脚步声传来,元妡很快察觉。 是王府的侍卫们来了。 她笑意更甚,闹出这么大动静,总算把府兵引过来了。 这下府内的兵力被分散,给向芜城那边争取到的时间就更多了,危险也能降低几分。 她甩掉手中剩余的干柴,打算趁府兵到来之前离开此处。 正要拔腿脱身之时,身后一支手突兀伸出把住了她。 她一愣,开始挣扎。 那只手的力道却随即增大,简直让她无法再动弹。 “你果然有问题!” 杜梦娉闪身至元妡身前,反手一抓,扼住了元妡的咽喉。 “我没有问题。”元妡本能的开始辩解。 杜梦娉自然不信,“我差点就相信了你,要不是义父让我盯紧你,我怎会知道你竟然在这里放火,想与昱王里应外合!” 元妡暗暗吃惊,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看错了,我不是在放火,我是想救火……”她一脸诚恳。 “你休要再狡辩!”杜梦娉转头看了一眼就快被大火烧垮的院楼,忽然面色一转,似是反应到了什么。 “你故意放火,就是想引来我王府的侍卫,是也不是?” 元妡连连摇头,“好妹妹,你先把我放开行不行?” 杜梦娉冷笑一声,“你是在为谁做掩护?你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言罢,她手上的力度猛地加大,死死扣住元妡的喉咙。 元妡挣扎着开口,不解的看向杜梦娉,“你明明对昱王……为何不帮他?” “帮他?”杜梦娉笑的扭曲,“可他却想要我们的命!” 元妡涨红了脸,颈间血管暴起,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闭上了双眼。 难道自己这条小命要交代在今日吗? 危急之际,一枚石子飞过元妡的眼帘,打在了杜梦娉掐住她咽喉的手背上。 杜梦娉惨叫一声,松开了元妡,手上顿时鲜血喷涌。 她目眦欲裂,又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抓元妡。 元妡一惊,飞快移步躲开,杜梦娉扑了个空。 一道人影就在此时闯到了元妡和杜梦娉的中间。 他几招之内控制住杜梦娉的双手,将她按倒在地上。 元妡看到陈祀的到来,心道危险总算过去,一口气还未舒完,蓦然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脚心传来。 她低头看了看, 这才发觉,凶猛的火苗不知何时已烧伤了她的双脚。 她倒抽一口凉气,双腿开始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向地面栽去。 一支手臂及时揽住了她。 她闻着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扶住他的双手站稳。 “你来了?人…都救了吗?” 关漌低眉看着她,鼻间轻嗯一声,“都交给甘将军了,他会护送他们前往皇城。” “走的是宁安大道吗?”元妡追问。 这数十位朝堂官吏从执政王府狼狈逃出,自宁安大道匆忙向皇城而去。 一路上,必定会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锦城坐落天子脚下,消息一向传播疾速。 想必过不了今夜,关炜想一举暗杀关漌与数十位姜氏旧党于王府地牢的罪行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关炜既然想出利用民众舆论向关漌施压这一招,也该让他尝尝,这民怨民沸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滋味。 “不错。”关漌猜出了她的意思,“动静不小。” 他的目光落到元妡被火烧伤,殷红一片的双脚上,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没事。”元妡拉了拉裙摆,将双脚挡住,“鞋被烧烂了,让殿下见笑了。” 关漌沉沉的双眸看向元妡,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双手。 第五十七章 火海逃生 “你们果然在骗我!”被陈祀牢牢钳制住的杜梦娉,不甘心地瞪着元妡和关漌,眼中几欲沁出血来。 “你可知,本王为何留你至今日?”关漌冷冷俯视着她。 “没错,我是执政王派来监视你的。”杜梦娉咬牙,“我现在只恨没能早听义父的话!”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能一直暗中监视本王?”关漌冷笑一声,双眸中涌现阵阵寒潮。 “本王想让你看见的东西,自然会通过你的眼传达给皇叔。而本王不想让你看见的,你就永远也不会看到,至少是不会活着看到。” 杜梦娉浑身一软,瘫倒在地,“说吧,你要怎么处置我?” 关漌抬眼看向陈祀。 陈祀会意点了点头,“请吧,杜姑娘。” 他毫不客气地提起杜梦娉,将她往后方拖去。 元妡眉心一动,抬头看着关漌,“你…要把她杀了?” 她虽然是执政王的人,可毕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而且一直对我们也很友善…… 说到底,她也是个被人利用,耽误一生的可怜人。 “这倒不必。”关漌扶着她朝前走去,“我让陈祀将她送走,此生不准她再回锦城。” 他抬头望了一眼燎焰后方即将赶到的大批王府侍卫。 “走吧,小源在地牢外等我们汇合。” ~~~~~~~~~~~~~~~~~~~~~~ 王府正厅。 “王上,王府各处突然起火,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陆柏舟在房中走来走去,心底不安。 他揣测道,“若这几把火只是迷惑之计,实是想调开我王府的兵力,那么他们在暗中,一定同时进行着其他的行动……” “地牢?”关炜仿佛被惊雷劈中,“地牢一定出事了!” 他急急走向屋外,朝管家吼道:“传令下去,让周子彧不必再捉放火之人,让一部分人立即去地牢查探,剩下的府卫巡视整座王府!” ~~~~~~~~~~~~~~~~~~~~~~ 地下牢室 方明源不停往燃烧的火苗中倒入黑油。 猛火似张开血盆大口的长蛇在地面肆虐,很快连成一片火海,照亮昏暗深邃的地牢。 “你们自求多福吧。” 他抄手看着被困在火圈中面目狰狞的彭措和数支甲胄军队,扬眉笑道。 “撤!”他对着身后的兵士一挥手。 走出地牢,方明源很快看到前来汇合的关漌和元妡。 “主子。”他抓起身旁一灰头土脸之人,提到关漌面前,“我救了一个人,他说…他是你的小舅子?” 方明源眉头扭起,在向关漌查证。 元妡看了一眼那人,不住咳嗽起来,“是,是我图弟,多谢你救了他。” 她忙伸手领过元阿图,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方明源看了看元妡,又看了看元阿图,不屑地冷嗤一声。 “我们赶紧逃命吧,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的。”元妡肃然道。 话音未落,大队持刀戴甲的王府侍卫在周子彧的带领下从后方朝他们逼近。 “贼人擅闯王府,意欲行刺王上。” 周子彧指向关漌,面容扭曲,挥动着手中的长刀,“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主子,杀出去吗?”方明源看着大批精锐的府卫迅速将他们包围,双手紧攥成拳。 关漌转头看了一眼元妡,决然道:“退入地牢。” “我不!我不要再回地牢了…”元阿图猛地摇头,满含恐惧的双眸看向元妡。 元妡心知他在地牢中遭受到的痛苦,但也无可奈何,“图弟,大局为重。” 方明源带来的凶悍兵士正拼死抵御着王府侍卫的进攻,尽力掩护着他们四人退至地牢。 “不行,这火太大了。”元妡捂住口鼻,满地横流的猛火扑身而来,无法再向内前行。 “这墙也快塌了,我们会死在这里的!”元阿图惊恐尖叫。 “要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方明源捧起一抷墙体流出的沙石,向脚下的火焰洒去。 “小源,让你的人将他们引进来。”关漌扫视了一圈地牢的构架,有了求生的计划。 元妡双目一亮,“对,咱们就利用他这地牢的机关逃生。” “好。”方明源点点头,转身向地牢外跑去。 到了地牢门口,他故意拔高声调,命令自己的兵士,“不必抵抗了,地牢有密道逃生,你们快撤!” 密道?周子彧神色一凛,“不好,他们想逃脱,给我追进去!” 周子彧率先追入地牢,疾步走到狭长的牢道时,似毒蛇舔舐一切的流火烧至他的脚下,阻拦了他的脚步。 他尽力在遮蔽视线的火烟中朝牢室更深处望去,却没有看见关漌等人的身影。 他心底没来由的一慌,想到关炜曾告诉过他,这地下牢室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关漌来投。 “快!快撤出去!” 周子彧急忙退后,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府兵已经全都追进了地牢来。 他一退后,后方的侍卫不知道,还在源源不断地朝里涌来。 人挤着人,倒了一大片,都堵在狭窄的牢道里。 一时,退不可退,进不可进。 “一群蠢货!谁让你们都进来的!” 周子彧怒不可遏。 地牢流沙墙的机关本就已经开启,自己现在又被困在这狭窄的牢道内,岂不是要被流沙掩埋在这里了? 看来,只有闷头向前走了。 “你们先走!”他吼斥着身后的一众侍卫。 “太…太…太尉,这地要塌了” 一胆小的侍卫察觉到地面正在猛烈的下降。 “哪个蠢材触动机关了!”周子彧毛发森竖,一对狠厉双眸瞪视着身后的侍卫。 “太尉…会不会是昱王开启了机括……”另一侍卫冷汗直流。 周子彧一口否认,“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地牢的机关如何开启——” 启字还未说出口, 一声震天巨响,狭长牢道的地板骤然间全部断裂,站在其上的数百号府兵一同坠落。 顷刻之间,整座地牢随之摇晃,石墙内倾泻而出的泥沙顺势流入低凹的塌陷处。 大量流动的沙石沿途扑灭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来不及挣扎的一众人卷入铺天盖地的尘土之中。 “火也扑灭了,也不用怕流沙了,我们得救了!” 地牢石墙隐藏的暗门被打开,元阿图激动地冲出来,对身后三人竖起大拇指。 “只是——”元妡指了指坍塌的牢道,“这王府的人再不来救,他们恐怕就要被活埋了。” “用他们的机关将他们一网打尽,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真是解气。”方明源意然一笑。 元阿图焦急地看着他们三人。 “别废话了,咱们赶紧从密道逃生吧。” 第五十八章 阑夜无声 丑时四更。 元妡四人刚从密道逃出后,就看到在此等候许久的向芜城。 “我看王府的侍卫都调来了地牢,猜道你们会从密道脱身。”他忽然一顿,看到了元妡被火烧伤的双脚, “你脚怎么了?”他说着,伸手上前扶住元妡。 “小伤,没事。”元妡拉了拉裙角,想将被火烧成残破品的鞋盖住。 “向公子不是和那些姜党旧臣一起逃出王府了吗?”方明源神情不虞,似乎对他总不按计划行事,惹出一堆麻烦来很是不满。 “你不去和甘将军一路护送他们进皇城,怎么又回来了?” 向芜城的脸色变了变,看向关漌,“我担心您,回来看看。” 方明源心底了然,笑道:“向公子担心的另有其人吧。” 向芜城垂眸,半晌无言。 “对了。”元妡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宁静,“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向芜城随即一笑,眉目间流露出赞赏, “多亏你想到将王府地牢图密封在蜡丸中,再将蜡丸用冰凝在刀刃上的办法。冷冰遇到我体内的热血很快融化,这颗蜡丸就流进了我的伤口。我取出它时,就知道你为何一定要用自己的匕首了。” 元妡看着向芜城诚挚的眼神,一时说不出什么,此刻无声胜有声。 向芜城握紧她的手,“还有你那柄匕首,是平面刀,你刺向我心口的位置也是你精心选好的。” 元妡记起自己那‘狠毒’的一刀,低头讪讪一笑,缓缓将手抽出。 “没把你吓到就好。” “我知道你并不想杀我。”向芜城看着她,目光灼灼。 元妡躲避着向芜城从所未有的目光,有些不适。 难不成自己刺了他一刀,反而让他改变了从前对自己淡漠疏远的态度? “你从前对我说过,你从未想过杀我,我也是一样的。” 她想起当时在元府宅邸中,向芜城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同样是伤在胸口。 这旧伤加新伤,也不知还好不好的成? “我都知道。”向芜城笑看向她。 元妡指着向芜城胸口的刀伤,有些担忧,“不过你的伤口遇了冰水,又进了蜡丸,得小心感染发炎。” “不怕。”向芜城带着安抚的口吻温言道,“我有生肉药。” “生肉药?” 元妡浑身一震,这三个字仿佛带出了她心底遥远的回忆。 “你怎么会有此物?”她连忙追问。 向芜城打量着她奇怪的神情,“我从前替元达铭执行暗杀任务时,受了外伤,他给我的。” 元妡心口猛地一紧。 父亲?他怎么会有生肉药?他用过吗? “说够了没?”方明源抄手冷冷的看着他们二人,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进来。 他转头瞥了一眼关漌,见他深沉的目光紧紧看向元妡,神色复杂。 “行了。”他在心底替自家主子看不惯这二人过分亲密的谈话, “此刻不是你们两人吞吐心声的时候,等逃生出了王府,你们再叙旧情吧。” 好歹你马上就要成为我家主子的王妃了,能不能注意点影响? 就算要叙旧情,能不能不要当着我们的面?他在心底呐喊。 “出了王府,就叙不了旧情咯。”元阿图幽幽喟叹,注意到方明源不解的目光看过来,他不急不徐地向方明源解释。 “她。”他指着元妡。 “要配给他了。”他又指向关漌。 “胡说什么。”元妡回过神来,白了一眼元阿图。 “元府上下都知道了,父亲快被你气吐血了,你个不孝女。”元阿图撇嘴。 “正好。”他抬起下巴对着向芜城,“你来了,背着她赶紧走吧。” 元妡看了眼过来背她的向芜城,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走。” “你不用,我们都得等你啊?”元阿图口气不善, “你这一瘸一拐的要走到什么时候,我们是在逃命!你别耽误我们好吧。” 元妡气急反笑。 我耽误你?刚刚是谁救了你? “怎么?你不会想让殿下背你吧?”方明源斜眼看向元妡,冷冰冰道。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对这两人一唱一和实在没辙,“那…好吧。” 她转头悄悄看了一眼关漌,见他负手背过身去,不知在想什么。 ~~~~~~~~~~~~~~~~~~~~~~ 王府正厅 “王上,情况有变!” “人质带着数十位姜氏旧臣从密道…逃脱了!” “地牢机关被打开了,周太尉和王府侍卫全部覆没沙石之下……” 关炜听着一众焦急如焚的汇报,青筋突起,宽袍下的五指嵌入肉中,掐出鲜红的血来…… 他昂首大笑,眉目扭曲。 “好!好!是本王小看他了!” 陆柏舟面色发白,“王上,京畿巡防和北城衙门的人都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关炜戟指怒目。 “说看到王府起火,要进来防查宵小……”陆柏舟窥视着关炜的神情,“还有一事,京郊大营的甘将军也带人来了,亲自护送着姜党旧臣往皇城的方向去了……” “怎么会这么快!”关漌阴厉的眸光几欲能杀人。 “是啊。”陆柏舟也觉不对,“这边起火,那边就及时赶来……倒像是事先约定好一样……” 关炜气急反笑,浑身战栗,“这甘将军,什么时候也为他昱王办事了!满朝之上,到底还有多少他的爪牙!” “想是陛下寿辰那晚,昱王持兵令调动京郊大营,反而让他们勾结在一起了……”陆柏舟咬牙道,“王上,此局已败,不可挽回。为今之计,王上只有立刻进宫,抢在他们之前见到陛下,此局方有扭转机会……” “备车!”关炜勃然拂袖。 ~~~~~~~~~~~~~~~~~~~~~~ 宁安大道 一辆四马齐奔的皇家马车正疾驰前进,徐徐的风声敲打着车窗。 “听说陛下最近喜欢跟你交谈?” 马车内,方明源撑着下巴,看向对面静坐的元妡,“你们都聊什么?” 元妡一愣,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陛下有没有问你关于国政上的事?”方明源严肃起来,瞟了一眼闭目凝神的关漌。 “我告诉你——”他开始警告元妡, “你现在是跟我们一条船上的人,也就是同一阵营的人,说的话要为我们共同的利益着想。不求你能为主子说好话,至少别乱说话,便宜了他人……” 第五十九章 不破不立 元妡微一挑眉,要是告诉方明源老皇帝不仅问了我国政,而且还问的是关于立储之事,他会不会直接炸掉? “我们把你捎上马车,就是要你与我们一起入皇城,去陛下面前陈说今夜之事。”方明源神色一转,“这次我们胜券在握,你在陛下面前可别想混淆圣听。” 元妡笑看着他,“你们都在,我敢吗?” “谁知道你肚里有多少诡魅心思。”方明源打着哼哼,“我们已经把你当成自己人了,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哦?”元妡眨眼,“这个‘自己人’,有什么好处啊?” “好处没有。”方明源白她一眼,“总之我们遭殃,你也倒霉。” 元妡撇撇嘴,“那我可以退出这个‘自己人’吗?” “请便。”方明源轻哧一声,“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这也是你家主子的意思吗?”元妡眉眼含笑。 方明源瞧了一眼静默的关漌,“今夜主子是去救我王朝官员的,只是顺带救了你,你不必感激涕零。” 元妡不觉好笑,我什么时候感激涕零了? 还有,今夜明明算是我成功点燃‘信号’,救了你们好不? “欸,我发现,你拿到《孔门十二哲帖》后,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啊。”元妡皱眉,“你这样可不上算。” 方明源抬眸,“你什么意思?” “像这样的《草书诗帖》、《兰竹帖》、《千里江山图》…我还有很多,都堆在家里,等着欣赏者来认领,你可不要鼠目寸光啊……”元妡理理衣袖。 “你!你!”方明源瞪大了圆碌碌的眼睛,不可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元妡扬眉浅笑,“我是生意人啊。” “你祖上不会是盗墓贼吧?”方明源大惊。 元妡好整以暇,“你刚刚说今夜是你们救了我,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 方明源咽了口口水,“嗯…你今夜配合的还不错,给你记一功。” 关漌淡淡睁开眼,看了一圈这二人,无声笑了笑,清隽的月华仿佛落入他的眉梢眼底。 ~~~~~~~~~~~~~~~~~~~~ 寅时五更。 天幕之上风云晦明变换。 太极殿前, 关漌三人跪在白玉石阶下,等待绍仁帝传召。 “竟然让关炜快了一步!”方明源愤愤挥了一招空拳。 “败势已定,他还想颠倒黑白吗?”元妡肃然开口。 不多时,正殿宫门打开,一个小内侍提着灯笼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昱王殿下,您请进吧。”他顿了顿,好言提醒,“陛下已经听了大半晚姜党旧臣的哭诉,在您之前,又听了好一阵执政王的辩驳。您进去后,一定要为陛下的龙体着想,缓缓言之,切勿过激……” 内殿。 绍仁帝揉着额角,孱弱无力的靠在躺椅上,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怒喝道:“给朕跪下!” 元妡一惊,甚少见到老皇帝这么大怒气,忙恭敬跪下。 关漌和方明源也都撩袍跪地,不敢出声。 绍仁帝睁开疲倦的双眸,伸手指着关漌高声斥道:“带兵闯执政王府,焚烧你叔叔的宅邸,活埋他的侍卫,再让甘将军一路声势浩大地护送姜党旧臣们入皇城。” 他像是被怒火攻心,一时咳个不停,“你今夜…可真是威风八面啊……” 关漌垂眸,并未接话。 “陛下!”方明源焦急不已,不知道关炜在他们之前都跟绍仁帝说了什么,“执政王意欲暗杀数十位姜党旧臣,殿下为我王朝着想,暂放恩怨,前去营救。谁知执政王狼子野心,竟想一举除掉殿下。殿下为求自保,只有火烧王府,开启地牢机关,才能顺利脱身。” 绍仁帝冷笑两声,继续颤抖着手指向关漌,“让子民和朝臣看尽我王廷同族操戈、自相残杀的笑话,你觉得朕要为你的伟绩数起丰碑吗?” “陛下,您还看不出来执政王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吗?”方明源听着绍仁帝责怪的语气,不禁激愤起来。 “从您寿宴那晚,殿下只身挽救王朝于水火之中开始,执政王就将殿下视为他前进道路的阻拦者。之后的张席间惨死牢狱一事,就是他蓄意栽赃嫁祸到殿下身上的。为的就是让殿下丧失民心,失去朝臣的支持,好让他继续把控朝堂,无人能与之抗衡!” 元妡心底咯噔一声,这个方明源,实在太心急了。 他怎么能说的这么露骨,这让陛下短时间内如何接受‘他的亲弟弟想篡取他的皇位、夺得他的天下’这一事实? 绍仁帝神色微变,转头吩咐身后的内侍,“方学士口不择言,给他倒杯御供清茶。” 方明源一怔,天还没亮就让自己喝茶,是觉得我没睡醒在说梦话吗? “老七。”绍仁帝的语气温和了些,心头的怒意暂时被压制下去,“你皇叔说你用计谋逼迫他将姜党旧臣们庇护于府内,再一步步利用他的手除去这些姜党旧臣…这些你是否承认?” “儿臣的确是用了计。”殿中长明的灯火映进关漌深潭似的眼底,“但儿臣并不是想操戈同室、相残骨肉,儿臣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拔除姜氏众多党羽,一次洗尽我王朝毒瘤。” “说到底,你还是想杀掉这些姜氏党徒!”绍仁帝狠狠拍向面前的桌案,面色一转,“那你为何还要去救他们?让他们承你的情,帮助你收买人心?” “父皇可知道,现如今的大旻朝堂,结朋党、蔽贤智,长此以往,必将障主明者,伤王之权,动摇我关氏江山。”关漌抬头看着绍仁帝,凛然道,“儿臣一定要处置他们,而且是要依循国法,名堂正道,让天下人毫无异议。” “你不公报私仇,派人暗杀这些姜氏党徒,能够依法处置他们,父皇就很欣慰了。”绍仁帝长叹口气,含了几分耐心劝导,“可我王朝的顺利运作离不开这些身居高位的臣子。若真如你所言,处置了朝堂半数的官员,随之而来的弊端就是政令不畅,王朝大乱……”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臃肿繁冗的官僚体制,就会导致官员之间相互勾结,党派林立,风气日益堕落。只有精官减政,才能实现真正的政令畅通,天下安定。”关漌的双眸中浮现出沉涌激荡的波泽。 绍仁帝缓缓站起,语重心长,“姜家权倾朝野,威势震主,能屹立于朝堂多年不倒,必是靠着背后众多党徒的支持。他们之间利益链条环环相扣,连父皇与皇叔都不敢触动他们的势力,你又能奈何?” “不破不立。” 关漌决然开口,“不破除他们之间固存的利益链条,重立察之以廉、绳之以法的治吏体系,整肃朝堂,我王朝将积重难返。” 第六十章 扫清诛奸 绍仁帝勃然拂袖,“操之过急,失之过重,你裁剪官吏,掀起王朝动荡纷争,触及太多人的利益,让遏制之人站在同一战线一起打压你,你又该如何?” “要想我王朝江山万世一系,就必得有人站出来扫清诛奸,革除积弊。儿臣请旨,给予儿臣处置姜氏党徒的权利,儿臣不惧后果,但求除恶务尽。”关漌垂下双眸,仍掩不住眼神中的深深坚定。 绍仁帝气急,浑身发颤,“你!” “陛下。”元妡眼见不好,忙膝行上前,“殿下公私分明,于执政王府救了一众姜氏党徒,是为宽柔;依法治吏,刑责并重,是为严猛。怀德崇道,宽猛相济,此为人心所向;载减冗官,清新王朝,此为大势所趋。殿下正风俗、定开明的善治,乃是得道多助,众望所归。” 她看向憔悴苍老的绍仁帝,朗声道:“兴利除弊,殿下既敢为先,陛下何不委他重任,让他一试?” 方明源打量着绍仁帝开始动摇的神情,立即表态,“我方家阖族上下不计生死,愿做殿下手中破沉疴、除积弊的利刃,愿为殿下整治奸邪、清肃朝堂的后盾。” 绍仁帝见此冷哼一声,“你们倒是一条心!” “陛下还记得与臣女说过的话吗?”元妡抬起一对沉静无澜的双眸。 绍仁帝陷入回忆的眼眸浑浊昏暗,喃喃道:“你说……守成之君只需维持原状,休生养息,虽能保有祖宗基业却难有所作为。几代之后,终会日趋颓下。而中兴之主——” 他话锋一转,复杂的眼神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关漌,“却需要手段强硬之人,不破不立,敢为天下先。” “正是。”元妡点点头,恍然间感受到方明源投来的灼灼目光,那是一种‘不可置信’与‘刮目相看’交织在一起的眼神。 她的唇角随之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老七。”绍仁帝走下高座,一步步走到关漌身前。 他是这片土地百年后的主人吗?他能够肩负起祖辈的大业、延续宗室的荣光吗? 老皇帝神色严肃,沉声道:“你是元姑娘口中‘收拾乱局、振兴家业’之人吗?” 方明源猛地抬头,他当然听出绍仁帝这句话里深层的含义,眉间激喜,恨不得立即开口替关漌答应下来。 就在此时,关漌淡淡的声音在太极殿响起,“父皇抬爱,儿臣愧不敢当。” 方明源一愣。 主子怎么回事?到手的机会怎么不好好把握? 但他转念一想,也是,自古皇帝最忌讳自己的孩子对九五之位存了觊觎之心,或者说是过早的打起了不该有的主意…… 主子此举,谨慎避讳,以退为进,才是真正的暗中争取。 “罢了。”绍仁帝摇头转身,重新走回上座,“朕就把对姜氏党徒的处置权以及罢免革职朝中官吏的权力一并交予你,新的官僚制度也由你制定。你是否作法自毙,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寅时三刻。 天边一线鱼肚白化开浓墨般的沉夜。 历经了流雾冲击、风云动荡的天幕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光明。 三人走出大殿。 “我真的是要重新认识你。” 方明源停下脚步,抄着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元妡,“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需要避讳的事,你不避讳;我们都没想到的……” 元妡连忙伸手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赞颂,“方学士过奖了。” 方明源咂咂嘴,仍旧惊奇不已。 元妡看着方明源古怪的表情,会心一笑。 一转头,发觉走在前方的关漌正回头望着她,眉眼深深,似乎要望进她的心底。 她慌忙转头,“我…先回平阳宫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 说不出为何想赶紧逃离此处,就是有一种自己做了好事又不想被他人发现,更不想被他人多想的负重感。 “等等。”身后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 “对了。”元妡止了脚步,再次回头,看见同时开口的关漌,笑了笑,“我先说吧。” 她的神色凝重起来,“你要小心一个人……陆柏舟。” “好。”关漌清隽一笑,双眸揉进了几许润泽。 元妡打量着他的神情,“你知道了?” 关漌鼻间轻嗯一声,“还记得上元之夜的万国灯会吗?我提前把邀请函送到长乐坊市,你的‘未婚夫’竟然会让你单独前来赴约,我当时就有所怀疑了。” 元妡垂眸,怪不得当夜关漌看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为何不见陆柏舟? 关漌复杂的目光看向元妡,“还有他家的侍女怀灵,曾巧妙的让我得知你腊月二十五那日所有的行踪……” “原来……”元妡恍然,原来竟是因为这样才有了腊月二十五长乐坊市的种种,“是他一直在推动这一切……” “怀灵是什么人?” 她突然想起那日陆柏舟在跟她说话时,看到怀灵突兀的到来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反常。 “她是皇叔的人。”关漌顿了顿,面容似乎蒙上了一层散不开的浓雾,“我曾经利用过你,与陆柏舟并无二致,你……” “不用说了。”元妡苦涩一笑,“也没必要跟我道歉。” 更何况,道歉对于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用? “若我说,我并不后悔呢?”关漌黯然深长的双眸紧紧看着她。 元妡微一错愕,“那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我是说……”关漌轻咳一声,负手背过身去,“本王做过的事从不曾后悔。” “那就更没必要说了。”元妡摊手。 忽然间想起,“你刚想说什么?” “太医院有治疗烧伤的药,记得去取。”熹微的晨光下关漌深深浅浅的背影扑进元妡的眼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疼痛已经过去,都快忘了这回事,“那…我走了。” “主子。”方明源瞟着元妡离去的身影,凑近关漌,“她对您很上心啊。” 关漌淡淡扫了一眼他,眉间压抑的沉色转瞬消散,唇角随之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六十一章 改革政变 大旻绍仁帝十四年。 自七月始,暗流涌动多时的王朝终于爆发,在风云开阖之间掀起了一场为期一月的长安棋局。 这场搅弄朝堂,动荡不安的政治风波—— 实是以昱王为首的新兴阶层和以姜党旧臣为首的外戚阶级,这两股势力的激烈交锋。 最终,以姜氏党羽被尽数拔出,贬黜一半,流放一半的结果告终。 然, 这次不起硝烟、不见血光的政场大清洗却远远不止于此。 渐渐的,朝臣开始看清,这不仅是一次外戚与皇族的对抗。 更是一次顽固与革新、寒门与贵族的变革。 持权在手的昱王不仅要扫清姜氏党羽,更是要改革王朝官僚体制,建立新的官吏选拔、任用、管理、控制模式。 于是,声势浩大的裁官治吏行动接踵而至。 一场风雨还未消减,惊险的政变又随之到来。 眼见姜氏党派退去历史舞台的其他政党还没来得及弹冠相庆,就纷纷意识到,大祸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 朝堂上下结党营私、玩忽职守的一众官员人心惶惶,都生怕自己会是被杀鸡儆猴的那一个。 依靠执政王为生的官员开始求救于关炜,却不想绍仁帝以‘执政王在对待罪贼殷王谋逆叛国一案,处置姜党旧臣的方式上有失公允’这一条,剥夺了他的大半权力。 他是想救这些自己的下属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这局士族高官党争的战场上,昱王手段强硬且不惧后果,以‘消减冗官、裁减闲吏、精简机构、拆减部门’为由,破除各党派之间的利益链条,依法治吏,整肃朝堂。 数位以昱王为首的新型阶层,正大刀阔斧地推进官僚体制改革,他们设定的新法有如下几点: 一:推行廉明清政,建立选拔人才的新制度,选贤用能,择优录官。不以家世身份、社会地位为考核依据。 以是,一大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子弟登上政治舞台。 而与之相反的,贪邪奸佞的旧恶势力被贬官下放。 二:推行定期的官员考核制度,对官员明职定责,罢免疏离职守、敷衍塞责之人。 三:整顿太学,礼法并举,教化官员,加强其自省自觉,从明经致道入手治理官场风气,革除官场积弊。 帝京百姓闻此改革之风,眼望开明之制即将到来,皆相庆贺,赞颂昱王惩治贪官污吏,为民除害,匡时济世,泽被后代。 街头小儿传唱歌谣‘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整顿吏治,众望所归。凛凛男儿,天皇贵胄。济世安民,功烁千秋。流传坊间,青史有名。’ 可见,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居于皇城后宫的元妡自然也是第一个掌握朝堂动向的局中人。 关漌两三天就会派人将他推行改革的进度消息递给元妡。 不过,元妡在一同喜悦之时,不免陷入深深的担忧。 特别是每天都能听到姑姑元婥君在自己耳边不下百遍的聒噪, “大祸临头,当真是大祸临头了!” “姑姑!” 元妡决然的看着她,“为今之计,要保全我元府上下百余条性命,只有一个办法了。” 元婥君停下了口中的喃喃,“你说……” “你是不是将昱王的亲妹妹软禁在了梓阳行宫?”元妡抓起她的手。 “是,是。”元婥君早已六神无主,“姑姑当年为了控制他,只有把他的妹妹……” “赶紧放了她。”元妡沉吟片刻,“以此作为交换,还可保全我元氏满门。” “好,好……” 元婥君满口答应,“我这就去让他们放了隆熙公主。” “不行啊……” 她蓦地脸色一变,近乎哭腔地向元妡叹道: “姑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有…还有景妃!当时是她和姑姑一同去陛下面前说公主行为不检,女德有亏,陛下才下令将公主圈禁起来,不让她跟男子接触……姑姑也,放不了她。” 景妃? 元妡皱眉,这事与景妃又有什么关系? “姑姑,你说清楚一点。” “姑姑虽然不喜昱王,但对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又怎会毫无怜爱?”元婥君深陷回忆, “当年是景妃突然跑到姑姑这里,说她抓到了公主行为放荡,与外男私通的证据,让本宫与她一同去陛下面前陈述事实,教导公主。本宫当然不信,说公主自小懂事乖巧,只是性格开朗热情,与男子来往时可能没注意分寸,但绝不会做出有违女子德行的勾当……” 她的脑海中渐渐映出景妃当时耐心劝导她的嘴脸。 “可当时,年仅十岁的昱王在帮助陛下处理朝政之事上已经表现出过人的天分,景妃告诉姑姑,朝中已经隐隐传出陛下有意立昱王为太子的消息……你也知道我元家与昱王的恩怨,这让姑姑如何不怕?景妃对姑姑说,陛下若是借这事处置了隆熙公主,也是间接警告了昱王,让他收敛行为,不要在陛下面前卖弄乖俏。而且公主的生死从此拿捏在姑姑手上,也能让昱王更好的为姑姑所掌控……就这样,姑姑为了元氏一族,违背了初心,与景妃一同央求陛下处罚公主,以正宫闱。公主的生母本来就是因为与外男苟且被陛下亲手处决,公主又步上了她母亲的后尘……陛下大怒,不愿再看见公主,直接将她软禁于梓阳行宫,明令此生不准她再入皇城……” 元妡心底喟叹。 这个姑姑,真是耳根子软的后宫妇人,被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 她还真以为后宫中的都是些善良女子,都在好意为她着想? 不过,这个景妃看来真不简单。 记得陛下寿宴那晚,是她推荐杜梦娉入殿为陛下贺寿,然后推波助澜将杜梦娉送到关漌身边。 这杜梦娉又是执政王的人。 难道说景妃与执政王有什么关系吗? 可这景妃不是姜氏家族送入后宫的宗女吗? 她不为姜家出力,难不成投靠了执政王? 那姜家知道吗?姜贵妃知道吗? 姜贵妃在陛下流放罪贼殷王之后,还央求把景妃的儿子凉王放到自己的膝下做养子,可见是毫不知情。 可这景妃既然背靠执政王,为何不拼命争取自己的儿子? 竟然让跟自己不合的姜贵妃把已经成年的儿子抢走,这实在不合常理。 还是说,她是顺水推舟,故意而为? 借姜氏阖族之力,就让他们将凉王当作另一位殷王来培养? 还有,她为何要来挑唆姑姑处罚隆熙公主? 她跟公主有什么仇恨? 她是在为执政王打压当时风头无两的昱王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唉,可惜杜梦娉回不来了,真该问了她关于景妃的事再让关漌将她送走…… 元妡摇头。 这后宫里的阴暗算计之事较之前朝真是一点不少。 蠢笨的姑姑能活到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还算沾了她拼命想要对付的,那位养子的福? 第六十二章 御园争妍 至八月, 大旻王朝一月来笼罩在官员头顶的霾云终于消散。 清剿姜氏余党、整顿吏治的行动告一段落,朝堂众人终于不再提心吊胆。 各股新注入的政治势力也与老旧势力互相牵制,维持平衡布局,朝堂恢复了久违的宁静。 天子为显仁义治国,在用峻猛手段裁撤部分冗官之后,恩威并施。 下令王朝所有五品以上高官家中的适龄女子于乞巧节齐聚皇城御园,为成年皇子选妃,为皇家挑选儿媳。 此举—— 一来可安抚经历政局动荡后惶惶不安的官员,稳固朝政。 亦可向天下百姓及外邦藩国展示我朝国泰民安,君臣和谐。 二来,可借通婚之名拉拢宗室朝臣与贵族豪门,增进其与皇廷子弟之间的感情,让他们死心塌地为王国尽忠。 三来,政治联姻,可助各皇子增强势力,为其提供朝政支持,更好的巩固其身份地位。 如此, 在牵牛织女银河相会的这一天。 凡间皇家的御花园中聚集了整个王朝所有的贵族妙龄少女。 她们个个轻罗小扇,婀娜多姿,远看是一片盎然生意。 精致粉面游走于万花丛中,桃李为之争艳。 端坐在万寿亭上方的天子开口,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便可将象征皇子身份的金丝盘龙玉佩赠予她,算是当场许下她正妃之位。 话虽如此,但其实几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与他们相匹配的王妃人选早已内定。 只是顺着流程,一同走个过场罢了。 对于家族地位稍低、父亲官阶较小的女子来说,不过是望门大族之女的陪衬。 一方偏僻的花丛角落, 元妡和方钰苓并排而坐闲话家常。 “‘凛凛男儿,天皇贵胄。济世安民,功烁千秋。’这首流传坊间的童谣,足见昱王殿下为时人所推崇,尽得民心。”方钰苓撑着下巴,望着远处的亭台楼榭,脸上浮起钦佩无比的笑意。 元妡看她一眼,不以为然,“到底是流传坊间还是刻意散布,这还有待考证。” “你怎么总是……”方钰苓秀眉皱起, 不过她很快又变了话头,“这次朝堂清剿姜党余孽的情势何其惨烈,若不是你这个未来昱王妃的身份,他们怎会轻易饶了元府?” “饶?”元妡抬高声调,“你指的是‘查抄府宅,半数家财充公,子孙三代不得为商’?” “至少是保住了满门性命。”方钰苓拉起元妡的手,宽慰道。 元妡垂眸,“可这种屈辱比杀了父亲还让他难受……” “但你父亲的确是做了许多错事…这也是他应当受到的惩罚。”方钰苓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元妡点头, 此事给了父亲一个教训,但愿他从此以后可以远离朝堂纷争…… ~~~~~~~~~~~~~~~~~~~~~~ 这边, 元妡正和方钰苓在安静的花草地间说着话。 忽然听到对面的桥头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 很快,四周的娇俏少女纷纷面露喜色,相约往河畔跑去。 “这是怎么了?”元妡站起身来,也想看个热闹。 她踮起脚,视线艰难地穿过熙攘流动的人头,终于看到了这个热闹。 真是好大一个热闹…… 她在心底感叹,只见一袭云纹青衫的关漌正轻摇折扇,从白玉叠砌的桥面信步走来, 周身不染尘世的清贵之气,在炎炎烈日下,仿佛送来一阵舒爽微风。 元妡被这股灼热的骄阳闪花了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水青襦裙,又抬头看了看关漌。 奇怪, 他什么时候也喜欢穿青色了? 不过…… 她转头瞧了瞧身旁一众被关漌的到来吸引目光而去的女子,轻哼一声。 知道你最近官场得意,风头正盛。 但也不至于这么高调吧? 还在暑热伏天自带春风而来,引得这满园所有的少女都来看你,还想要情场得意吗? 当真是应了那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得意,一日看尽御园花……’ “阿妡!” 方钰苓忽然察觉到元妡手中紧撰的东西,失色之余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手上的…太阳花…被你…捏碎了……” “啊?”元妡也是一愣。 她反应过来后,讪讪一笑,“这么美的花…真是手误。” “那不是内阁首辅之女徐流芬吗?”方钰苓指着从人群中径直走到关漌面前的粉裙女子, 她愤愤不解,“他父亲已经把她许给了凉王,她还想干什么?” 元妡抬眼望去,那粉裙女子先是盈盈向关漌见了个礼,然后张着秀口与他说着什么…… “不甘心,想争取一下呗。”元妡了然判定,刚想将目光移开,蓦然又注意到关漌下一刻的举动…… “殿下…不会是想把玉佩给她吧?”方钰苓远远看见关漌淡然将手伸进袖中,像是要拿出什么东西。 她猛地抓住元妡,慌乱不已,“怎么办啊?” 元妡打量着方钰苓焦灼的神情, 她怎么比自己还着急? “走去看看呗。”元妡扬眉一笑。 ~~~~~~~~~~~~~~~~~~~~~~ 日光下澈,影布桥面。 元妡牵着方钰苓一派从容地穿过人群,缓步走近关漌和她身旁的粉衣女子。 “殿下。”方钰苓看见关漌,躬身一拜。 元妡则抄着手,倚在桥栏处,漫不经心的观赏着一池红鱼,并不将目光投向他们。 “这……”正与关漌畅谈的徐流芬眼见此二人突然走来,口中的话语被打断, 她微微怔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得体的笑容。 “方姐姐。”她对着方钰苓亲切一笑。 随即抬手指了指靠在她身后栏杆处的元妡,对这位无礼闯入打断她与殿下交谈之人颇为不悦,“这位是?” “这位是昱王妃啊。”方钰苓脱口而出,看着徐流芬假意的微笑,亦扯开嘴角,“你不知道吗?” 元妡听见此话,随意地转过头来,对着徐流芬点头致意,与方钰苓配合的恰到好处。 徐流芬脸色一白, 从这位青衣女子泰然走过来的那一刹那,她就隐隐捕捉到一股无形的敌意。 只是没想到她就是陛下为昱王殿下选定的王妃。 “原来是元姐姐,闻名不如见面。”她秀气的脸上继续流露出端庄的笑意,不经意间抬高声调,“听说姐姐一家世代从商,果然是有市井烟火的生气。” 此话一出,聚集在桥头河畔的官家女子立即吵嚷开来。 或用手帕掩住轻视的笑意, 或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取笑一番。 “原来是市井商人之女。” “不光如此呢,还是姜党罪臣之女。” “听说家都被抄了呢…” “这样的女子,怎配许给殿下?陛下还没收回旨意吗?” …… 第六十三章 利益捆绑 元妡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摇头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一抬头,才发觉关漌已走近自己,将那块金丝云纹的盘龙玉佩递到自己眼前。 元妡剔透无尘的双眸看着他,看着他揉进清隽笑意的眉眼扬了扬。 “敢收吗?” “你不后悔?”元妡含了几分戏虐的笑。 煦日暖阳投向御园内的花影树梢,细碎柔和的光晕随之落入关漌的眼底,“既已认定,便当不悔。” “那给我吧。”元妡沉吟片刻,无奈笑道,“原来那天帮陛下把玉佩带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今日再给我。” 她正要伸手去拿玉佩,却不料关漌突然缩回了手。 “谁说要给你了?” “你!” 元妡的心头燃起怒火,还嫌自己当众出丑不够丢人吗? “现在不想给我了?”她重重咬字,“晚了!” 关漌举着手中的玉佩,在灼灼的日光下晃了晃,眉间笑意更甚,“玩会再给你。” “殿下这个样子很是少见呢。”方钰苓看着一派悠闲的关漌和恼羞成怒的元妡,不禁扑哧一笑,“不过很是平易近人。” 徐流芬脸色已然惨白,在桥头一众女子同情的注视下不自然的走开了。 “怎么?”元妡打量了一眼徐流芬失落的背影,偏头饶有兴味的看着关漌,“你还想把玉佩给谁啊?” 关漌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 他将手伸进袖中,拿出了一方小巧精致的粉嫩花笺,“这是她送到王府的,我刚想还给她。” “是吗?”元妡拿过那方花笺,仍是有些不相信。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她直接照着花笺上的娟秀小楷,读了出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阿妡,别读了!”方钰苓赶紧拉了拉元妡的衣袖,示意她四周的人都在看着。 这些喻意浓厚的花间小调,光天化日之下读出来,实在有伤大雅。 ~~~~~~~~~~~~~~~~~~~~ 万寿亭。 绍仁帝端坐在亭内高台,一向苍白虚透的面色也仿佛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映衬下添了几许润泽。 他注视了一圈下立的众皇子嫔妃和官家女眷们,皱眉开口,“今日是朕为皇子们钦选王妃的吉日,执政王为何迟迟不到场?” 嫔妃景氏闻言,忙躬身上前回话。 “陛下,执政王妃一早前来回禀,说王上长期劳于政务,疲累成疾,本就心力损耗;又被陛下斥责,自愧不已。竟突发旧疾,无力起身了……” “病了?”绍仁帝眉心一动,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后,又压下涌起的悲悯之情,冷哼一声, “既病了,便好生在府内休养吧。朝中诸事有昱王帮衬料理,叫他不必忧心。” 景妃脸色有些难看,不曾想老皇帝竟转了态度。 她知道再为执政王说话,也是费力不讨好,便讪讪退下了。 来到亭中的关漌等人,正巧看到这一场景。 “以为装病不来,就能博得陛下的同情?却不知时也、命也,势态时局早已不在他把控之中了。” 不知从哪个花草丛间冒出来的方明源,抄着手一脸得意地走进他们。 被方钰苓拉到身边敲了敲脑门后,才收敛了神色。 元妡微抬眉眼,远远打量着景妃怨恨不甘的面容,散出几缕浅笑,“朝臣勾结后妃,窥觇君心,自古为人主忌疑。” “不错。”关漌深长的目光闪了闪,“父皇也该得知了。” 元妡暗暗一惊,没料到关漌心中原来早有此念。 虽说如今关炜被打压了气焰,陛下又对其诸多厌弃,但他毕竟持权数载,根基尚且稳固。 元妡只怕关漌操之过急,现下并不是揭露此事最好的时机。 她思虑半晌,还是决定出言提醒,“怕只怕,陛下不会轻信。这景妃明面上是姜家送入后宫的宗室女,干系着姜氏与皇族百年姻亲的和睦大局。树大多枝、根深难铲,陛下才动了一个殷王,就算现下看出什么端倪,说白了,也不过是前朝后宫利益捆绑,各朝各代都有的闹剧,不会轻易处置他们的。若非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 “可若是这份利益捆绑,消磨了一个帝王的宏图霸愿,动摇了自己的权位江山呢?”关漌沉声道。 元妡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突然涌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 “难道说,陛下如今主动放弃权柄,不愿过问国政,意志消沉,浑噩度日…这种种一切,其实与他们有关?” 方明源闻言眉梢一挑,渐渐回忆道:“我曾听父亲说起,十年前,陛下在梓阳行宫突发重疾,一时药石无医,垂死挣扎才捡回一条性命。可病虽好,性情却大变,一改往日杀伐果断、成竹在胸的为君之象,变得糊涂软弱、昏庸无争,甚至拱手将万里河山、祖辈基业让与他人治理,造成了如今这等局面。父亲每每忆及此事,都扼腕叹息不已。”他顿了顿,面上露出猜疑之色,“这场摧毁陛下心志的顽疾,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之后陛下放权,关炜顺利接手治国,为何朝野上下,竟无一人对此起疑?” 关漌负手背过身去,眸色复杂,“他们以为圈禁人证,此事便可瞒天过海,再无人得知了吗?” “隆熙公主?”元妡瞬间了然,先前困扰心底的疑惑消失殆尽,“是下毒,被公主发现了?” 关漌轻嗯一声,倦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长达数年之久的慢性毒药,一点点透入肌理。关熙发现时,已经毒侵五脏,她还未来得及查证凶手,就被一道旨意圈禁在了梓阳行宫。父皇以为她行止不端,怒气攻心,压抑着的毒性猛然发作,深入骨髓,再难救治。” 原来是这样。 元妡长叹口气,怪不得景妃会来挑唆姑姑,让陛下处置公主。 原来是因为公主已经发现了有人下毒谋害陛下,正着手调查。 他们怕公主会顺藤摸瓜查到自己身上,坏了他们全盘的大计。 这才利用姑姑对关漌的忌惮,随意捏造了一个公主放荡私通的证据,让陛下先一步将公主圈禁起来。 此举, 既打压了当时朝堂天赋过人,可能被立为太子的昱王。 又能瞒天过海,除掉唯一一个有可能泄露下毒之事的公主,让关炜顺利登上权位之巅。 由此看来,这景妃当真是关炜的人,且很早就已背叛了姜族,秘密为他谋力。 说不定陛下数年的慢性毒药,便是她这位枕边最亲密之人的手笔。 想来当时,公主的‘苟且之事’深深激怒了陛下,让陛下恼怒了公主,连带着厌恶了关漌,这才有了此生不准公主再入皇城的旨意。 而之后,陛下病入膏肓,持权在手的关炜亦利用这份厌恶,让关漌封王离京,困守昱州十年。 直到姜氏一族权倾朝野,关炜急需有人代为对抗之时,才让弱冠之龄的关漌以回京加冠之名重新入驻朝堂,并假意扶持他一步步至此。 只可怜了绍仁帝,从登基之初就被自己最亲的兄弟和女人联手算计, 落得如今病魔缠身、无力回天的地步,得一日日靠着人参补丸续命, 连江山帝业都这样让给了谋害自己的凶手,由得他把持朝堂十载,野心逐渐膨胀,玩弄数位皇子于股掌之中…… 第六十四章 措手不及 “竟是慢性毒药,为了谋权当真恶毒!” 方钰苓忿忿出言,拉回了元妡的思绪,“太医数年断不出起因,只觉病症罕见,来势汹汹,以致于今日都无法根治。” 方明源扯了扯嘴角,接上姐姐的话,笑得笃定,“现下关炜正因姜氏党羽之事引得陛下反感,此乃一举拉下他的好时机。他做出这等谋害国君、丧尽天良之事,定要让世人都知晓,好叫他报应不爽,永不能翻身!” 元妡看向关漌,花从林木间,他的背影深深浅浅地映入眼帘。 她知道,他已经等了太久,自己的妹妹被陷害圈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机会,焉能不有所行动? ~~~~~~~~~~~~~~~~~~~ 薄暮袭来,游园之人陆续散去。 绍仁帝留下了几位皇子和亲眷大臣一同用晚膳。 元妡则告别了方钰苓,独自回到了平阳宫。 “汪洋?” 元妡迈入宫门,看向殿宇檐下一道模糊的熟悉身影,略略吃惊,“你怎么进宫了?” 皇城守卫一向严格,特别是出入宫禁内闱,必得经过道道严格的手续筛查。 此时汪洋进宫,想必是受了父亲的指令。 这说明,元府一定有大事发生了…… 元婥君急急上前,“兄长和族人可还安好?一连数日也没个消息。此番你入宫,可是他们出事了?” 汪洋面色微沉,“府宅查抄,家财充公,大少爷葬身火海。老爷大为打击,形销骨立,苍老了许多…” “兄长一生要强,威严立世。可人到中年,辛苦经营的产业连同声名却毁于一旦。他怎能受得住这等打击?” 元婥君哀叹不已,忽而神色一转,“那之后呢?兄长可有下一步的计划?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汪洋有些为难道:“老爷已经携同族人举家迁徙,回郕州老宅去了…让我来告知娘娘和小姐一声。今后家人分隔,望各自保重!” 元婥君眼前一片眩晕,就快跪倒在地。 身边的珍佳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兄长…兄长走了?竟不顾本宫的死活了吗?”她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将本宫一人留在这后宫。从此后,没了母家支持,又背上叛国家眷的罪名,孤立无援,让本宫如何自保?“ “娘娘…”珍佳看着元婥君一副六神无主、大祸将临的模样,亦有些苦涩。 元妡垂下眼睫,心底无声喟叹。 殷王倒台,父亲依附于姜族数载。 虽然躲过了关漌此番的朝堂大清洗,留住了满门性命。 可墙倒众人推,自古以来,权力斗争中站错队的罪臣,有哪个落得了什么好下场? 若是还留在帝京,难保不会被以往的仇家盯上。 更何况,还有一个投靠不成,事败还没来得及找元家算账的执政王。 若是这位关炜将他执政王府被烧、护卫被埋、权力被剥夺之事,怪到父亲头上… 元家只怕不仅是抄家,更是灭门之过。 如此想来—— 父亲在祸水东引之前,携带家眷出逃大旻,乃是一个明智之举。 元妡并不像姑姑一样,痛恨父亲大难临头各自逃命的做法。 她反而觉得家人离开,自己少了一些后顾之忧。 想做的事,亦不必再束手缚脚,怕殃及家人。 “姑姑莫急。” 元妡出言宽慰。 “姑姑在后宫之中并不是孤立无缘,侄女会一直陪在姑姑身边的。只希望从今往后,姑姑能真正的相信侄女。宫廷之内危机四伏,各股势力交错复杂,咱们姑侄之间,万不可再有猜忌,被他人利用了!” 元婥君转头,愣愣看向元妡,眼底情绪翻涌,似是不敢断定眼前之人是否真正可信。 “娘娘。”珍佳凑近元婥君,低语道: “她是您的侄女,您若出事,她必难独善其身。眼下咱们无人相助,就姑且信她一回吧。” 元婥君这才找回了几缕心神,定定点了点头,“好,你说,现下我们该如何做?“ 元妡似有若无的笑了笑,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水纹。 “我需要姑姑带上汪洋,去陛下面前唱一出戏。” ~~~~~~~~~~~~~~~~~~~~~~ 夜深,太极殿 炉鼎香气氤氲升腾,九重宫阙恍如云端。 刺破窗格的灯火照散屋外游离的迷蒙白雾。 “哦?元妃也带了一位云游方士来为朕问诊断疾吗?” 绍仁帝听过内官的通报,扶着关漌的手,缓缓自踏上站起。 他的神色仍旧平和,可语气却明显变了声调。 “朕竟不知自己已是病魔缠身,要你们一个两个都来关切朕?” 说着,他不耐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关漌。 元婥君刚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进殿后,气氛压抑凝重,透出些许异常。 她抬眼又瞧见一位身着古怪,手捻长须的道士立于堂前。 听了绍仁帝奇怪的话语,才渐渐反应出,此人乃是昱王请来为陛下问疾的云游方士。 “陛下…”元婥君暗叫不好。 她知道陛下虽病痛在身,但从来讳疾忌医,只承认自己身体欠安,力不从心。 最反感有人指明自己是顽疾缠身,药石无医。 也因此,太医院上下无人敢告知老皇帝他真实的身体状况。 元婥君今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才会听信了元妡这小妮子的鬼主意。 想到此处,她刀锋一般的眼神剜了两眼侍立在身后的元妡。 “这位又是何方神圣啊?”绍仁帝指着堂下随元婥君和元妡一同入内的另一位装扮神秘、幡旗迎风的男子。 他冷哼一声,“昱王为朕请来的方士,自称是精于方药的养性术士,只需朕静卧在榻,望闻问症,便可断晓病因。不知元妃带来的这位神医,又有何本领啊?” 元妡不禁浸出一身冷汗。 不是吧! 自己思虑了许久,自觉想到了一条妙计。 让汪洋扮作一江湖道士,再让姑姑带他前来为陛下诊脉问疾,假戏真作。 让老皇帝慢慢意识到自己早已身中剧毒的事实,再一步步着手开展之后的计划。 万没有想到…… 竟有人跟他所虑一致,不约而同地带了一位江湖道士来到太极殿,连计谋的步骤和唬人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且还比她快了一步行动。 真是让她措手不及! 第六十五章 悬丝诊脉 元妡咽了口口水,知道这出戏怕是要唱黄了。 若是今夜,只是他和姑姑带了医者前来问诊,又或是只有关漌寻了云游方士来断疾。 不管是他们之中的哪一方都好,都兴许能达到目的。 但这下两方都玩同一出把戏,都极其凑巧地出现在了太极殿。 不免让老皇帝觉得这是在联手戏弄他,又或是有别的什么阴谋诡计…… 不过嘛,这话说回来。 元妡偷瞄了一眼殿堂之上扶住绍仁帝的关漌,心中腹诽: 这人看似正经,做的事似乎也是循规蹈矩。 没想到也想得出唱戏这一阴招。 还找了个云游方士?实乃假正经无疑! “不!陛下,不是臣妾呀!”一旁元婥君忽然跪倒在地。 她哆嗦着道:“臣妾怎会如此胡闹?是…是臣妾的侄女元妡,是她非要拉着臣妾带这个人来陛下面前……” “姑姑!”元妡急切出口打断, 只怕她这位姑姑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没料到她经历了一番抄家之事后,变得愈加怯弱难安,经不得一点风浪了。 “陛下。”元妡撩袍下跪,行了个端正的大礼,“诚如姑姑所言,此人乃是臣女为陛下寻来滋补养生的江湖名医。并不是什么云游方士。” 此话一出,堂上的关漌似乎被呛住,掩手咳了两声,又引来了老皇帝不悦的眼神… 元妡并不为所动,从容续道: “陛下也知,臣女自幼生于商贾之家,长于市井之中。目光粗俗浅陋,见识过一些江湖名医精湛的妙手,便觉得能医白骨、活死人,冒昧让姑姑带来叨扰陛下。自然是比不上昱王殿下千挑万选的,嗯…云游方士了。” 绍仁帝闻言直接拂开了关漌的手,含些愠意的神色似乎再说: 一个市井之女,信奉些游医术士也就罢了。你堂堂一个皇子也自降身份,去请什么云游方士入宫。 真是不成体统! 关漌模糊笑了笑,领略了这几句话的厉害,“子民孝奉国君之心,元姑娘同儿臣倒是一致。” “行了!”绍仁帝摆了摆手,他看向堂下的汪洋,“元姑娘带来的这位江湖名医,你又要如何为朕看诊呢?” 汪洋立刻提起手边的药箱,毕恭毕敬地上前,“陛下天龙之身,草民微末之技,斗胆为陛下悬丝诊脉。” “悬丝诊脉?” 绍仁帝面露狐疑,但心知悬丝诊脉之技乃医者切脉的最高境界, 只凭极细的丝线传来脉动,便可感知脉象,诊断病情。 此境界连宫中诸位太医亦不能至。 传说仅流于民间极少数能人之手。 思及此,他看着汪洋的目光无声添了几分重量。 元妡微扯嘴角,眼底笑意弥漫。 汪洋才是真正游走于市井之中的商贩,每日应付各色各样的客人,练就了一副处事不惊的沉稳心态。 加之见多识多,涉猎广泛,更是对模仿之技有着炉火纯青的领悟。 元妡看他抽出药箱之中的细丝,广袖一挥,便攀上了老皇帝的腕穴。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人想不相信都难。 半晌后,汪洋睁开双目,移走了诊脉的细线。 老皇帝像是等了许久的模样,汲汲问道:“神医可也有诊出异状?朕是否真的……” 他忽而像反应到什么一样,不再言语,只盼切地看向汪洋。 汪洋收好药箱,重新退回堂下,这才缓缓言之,“不知昱王殿下请来的云游大师诊出何异?” 那手捻长须的方士刚要开口,就被老皇帝冷冷打断,“你自说你的诊断结果,不必应旁人左右。更不要想着跟随附和。既然都是名医术士,妙手精湛。朕倒要听听,你们所言是否一致。” 元妡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夜两拨闹剧,着实引起了绍仁帝的不满。 这下这两位‘神医’,若是在一人身上诊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 可就真的不好交代了…… 汪洋沉吟半晌,倒也不急不徐,“从脉象看,陛下心脉沉细,无力虚浮。是否常有夜间盗汗,神思恍惚,体内同时涌动寒、热两股气流之象?” 绍仁帝怔了片刻,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元妡见状亦松了口气。 看来,这份诊辞倒歪打正着,说中了困扰陛下的病症。 想来也与旁边这位‘神医方士’所说大抵相同。 “依草民之见…”汪洋郑重其事道:“陛下不像有疾,更像是…中毒!” “果真是中毒吗?”绍仁帝面色发白,大骇失声。 “那你们倒说说,朕所中何毒?这毒从何来?为何宫中太医每日请脉,却无一人诊出?” “陛下容禀。“堂下长须漂浮的老道长轻咳一声,自有一派道骨嶙峋。 他道:“山人观陛下面色红躁,气息急喘,舌苔紫淤,乃是夏来的邪热之症。兼之陛下自述精神萎靡,夜间畏寒,便断出陛下体内被热、寒两股气流同时折磨。这乃是中毒之人毒性潜伏期的症状之一。不过陛下所中何毒,因山人对陛下的体质及饮食起居了解甚少,所以尚不敢妄言,还得多些时日细细推断。至于陛下疑惑太医院为何无人能诊出中毒之象,山人倒可为陛下解释一二:或许是太医常年为宫内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诊病,碰上疑难杂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若我等江湖人士四处行医,见识过上千种顽疾病变,对毒药毒剂更是见怪不怪;更或许,这太医院处于皇城内廷,众人皆管制于权贵之手,医术能发挥出几分?上下是否长着同一张嘴?”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恐怕就不是我等民间人士能够妄议的了……” 绍仁帝闻言,憔悴的身形颤了颤,袖底的双拳不知何时已紧攥一团。 他冷笑一声,“是吗?这太医院是朕的太医院,这江山也是朕的江山,这天下权贵更是朕的臣子。朕一句话,便可要了你们这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命!” 说着,他双手一挥,掷倒了案前的松鹤屏风,重重地摔在了金石地面。 震裂之声如雷贯耳。 殿中众人‘哗啦’跪了一地。 “父皇息怒。”关漌想上前扶住绍仁帝,再次被他冷冷挥开。 “你们串通好今夜来这太极殿唱大戏,再借他们之口对朕说出这一番话。究竟想要干什么?” 绍仁帝眸底怒色翻涌。 第六十六章 百口莫辩 元妡心知不妙,老皇帝果然以为今夜是他们串通一气,否则不会这般巧的一同带了江湖名医出现在太极殿上。 但其实…真的不是啊! 元妡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无力之感。 她思虑半晌,膝行上前,“不瞒陛下,臣女为陛下引荐的这位江湖人士,其实是得了家父的指令入宫。家父深知元氏一族在罪臣殷王谋逆一案中助纣为虐,替其敛财增势,屯兵自重,为天下所不容。为了将功赎罪,这才遍寻天下名医,想要进献陛下,为陛下滋身养性,延绵天寿。望能弥补家族罪过,求得心安。何来与昱王殿下串通一说?” “是…是。”元婥君双目一亮,从元妡的话语中寻到了为自己救命的最后稻草。 “此人正是臣妾的兄长于今日午间送入宫廷之中的。臣妾和侄女元妡事先都毫不知情,正在参加陛下举办的御园游会。陛下可以去查宫禁出入。臣妾是断然不敢欺瞒陛下的……” “你们的手段最好做的高明些,不要被朕查到什么肮脏的勾连。”绍仁帝逼视着殿中众人,语气凌厉,“昱王留下,其余诸人立即离开。两位术士不必出宫,各自候着朕的宣召。” 走出太极殿,元婥君蓦然双目一黑,瘫软在殿外等候的珍佳怀中。 方才她已然被吓得腿软,只是神思紧绷,一直勉励支撑着,这才没露了胆怯。 此刻心底的弦一松,却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先将姑姑送回平阳宫吧。”元妡嘱咐珍佳道。 目送她们离开后, 汪洋立刻开口,“小姐?” “边走边说吧。”元妡知道汪洋的心底一定堆积了许多疑问,正迫切想要向她寻求答案。 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座皇城四处都有耳目,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得格外留意。 “你问吧。”元妡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后,对汪洋郑重道。 “小姐,今夜为何要我扮作游医,借诊脉告知陛下他中毒之事?一个江湖术士的诊辞,陛下会相信吗?既然您和昱王殿下还没找到证据,那就指认不了凶手,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唱这一出戏?岂不是打草惊蛇吗?还有最关键的,今夜您和昱王…又是怎么回事?” 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元妡不觉头疼,“好吧,太多了,我一个个回答你吧。” 元妡拢拢衣袖,肃然道:“汪洋,我问你,如果今夜乃是太医院的院判亲口告诉陛下他中毒了。陛下信不信?” 汪洋抬眸,“院判?院判乃是宫中最权威的医者,陛下自然会信。” 元妡点点头,“陛下一旦信了,一来他的身体可能经受不住事实真相;二来,这风波不断的朝堂必然再起动荡。” “所以小姐才想借江湖术士之口告知陛下?” “对!只有云游方士抑或是江湖游医,陛下才会信又不信。”元妡微扬秀眉。 她笃定道:“这信呢,当然是因为陛下常年病重,连天象之论都宁可信其有,更遑论涉及到自身康健的问题。而今晚,咱们和昱王阴差阳错地给了他两份一模一样的诊辞,他心中岂能不种下怀疑的种子?但毕竟是方士和游医,世人都知是做不得数的。所以陛下也不会全信,只会将信将疑。而这一份将信将疑,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 汪洋逐渐了然,“如此说来,方才那位云游方士的一番话,亦是昱王想借他之口告诉陛下,太医院上下可能都被他人把控着,长着同一张嘴?” “不错。”元妡的双眸泛起明净的水波,“而且我感觉…关漌请来的云游方士,没准真的是一位隐世名医。不是你这种江湖混混,学了两招三脚猫的问诊技术可以比的。” 她笑盈盈指着汪洋,“今夜恐怕只有咱们才是去唱大戏,别人可能真是想正正经经给他父皇诊治的。” “啊?”汪洋挠了挠脑袋,“结果陛下独独留下了昱王,显然是对他疑心最大。可怜还得由他来给咱们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我们这是送给了他一次难能可贵向他父皇推心置腹的机会。”元妡转过身,自顾自低语喃喃,“他要是把握得好,这之后的计划,说不定还能得到他父皇的支持呢。” “那…小姐,咱们接下来要去找关于下毒凶手的证据吗?”汪洋凝神思索。 “证据?”元妡苦笑,“据陛下在梓阳行宫毒发已经十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早就被他们毁的一干二净了…如果真有证据,我用得着采用这种闹剧吗?何不悄声一击即中?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才要这样大张旗鼓,让所有人知道才好……” 她顿了顿,忽而似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汪洋,你想办法通知一下关漌,以后大家有所行动之前都先给对方打个招呼,免得再出现今日这种…误打误撞,措手不及的情况了。” ~~~~~~~~~~~~~~~~~~~~~~ 执政王府内, 关炜阴寒的双眸闪动,隐没于阴影下的神情难辨。 “怎么会突然诊出中毒?”他背过身去,嗓音有些耐人寻味。 “可看出是什么毒?”他继续问道。 一身白袍,气度温朗的陆柏舟缓缓开口,“尚未。” “难道……”关炜沉吟片刻,随即勃然拂袖,“绝不可能!隆熙公主当年查到的证据已经尽数毁灭,连她人都被软禁在行宫十年。莫非昱王真是请来了华佗转世?” “王上真的相信昱王找到了一位避世名医,凭他精湛的医术片刻间就能诊出陛下十数年前身中慢性之毒吗?”陆柏舟微抬眼尾,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此事,你怎么看?”关炜如鹰般的厉眸凝成一根寒针。 “虚张声势罢了。”陆柏舟清润的眼底波澜不惊,“我看他们手中未必有什么证据,王上不若先不要有所行动,静观其变的好……” “话虽如此——”关炜转头看向陆柏舟,仍是有些不安。 “但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为防他们在这风口浪尖上劫走人证,你速集合影卫,去给我盯紧了梓阳行宫。” 第六十七章 夜探行宫 子时,梓阳行宫。 风乍起,吹散天边浓云迷雾。 月色潺动如水,投下地面的几丝亮光也变得影影绰绰。 “这行宫是又增加了人手啊。”一声无奈的长叹打破了沉夜寂静。 “小姐,怎么进?” 两道伏在墙头的黑色身影,于皎洁的月夜下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下面都是巡逻的守卫,翻墙不行,硬闯更不行。”这道清亮的女声顿了顿,“这行宫…有湖吗?” “好像有。” 两柱香后,梓阳行宫曲折的湖桥底,浮出一男一女两个脑袋。 元妡扯了扯面上蒙着的黑布,一沾水,湿漉漉地塞进鼻间,让她快透不过气来。 她摸了一把腰间别着的那柄被削平了刃尖的匕首。 幸好还在,没有被湍急的水流冲掉。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转头对身旁的汪洋道,“此处守卫最严密,公主应该就被关在这附近。咱们先找机会上岸。” 正说着,元妡就瞄准了一个好机会。 她抓起湖底一块较大的石头,使劲朝湖桥的另一头扔去。 ‘扑通’一声,泛起阵阵水花。 巡视湖面的守卫立刻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朝另一头可疑的方向奔去。 元妡与汪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眼疾手快地上岸,选了一条灯火较为昏暗的小路,摸黑绕了一圈, 最后在一截灰白的墙根下躲了起来。 “先在此处晾晾水吧,免得一路走一路滴。”元妡撇撇嘴。 早知道只有潜湖入行宫,她应该让汪洋去市集搜罗两件不湿水的夜行衣。 哪里像如今这般麻烦? 于是—— 清冷的月辉穿墙射入,映出两个蹲在地上的人形桩子,正一动不动,等着被风干…… “小姐,看这阵仗,梓阳行宫不仅增加了防守人数,恐怕还有高手暗中坐镇。想是他们已有所警觉。”汪洋扶额,观察着四周的形势。 他叹道:“今夜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怕,救不出公主啊。” 元妡掰着手指头,理了理心底的判断, “我们现在还不知公主具体被关在何处,是个什么情形?也不知这座行宫今夜潜伏着几等的高手,设下了什么埋伏?就算是拼上性命,侥幸救出了公主,也走不出这座戒备森严、铜墙铁壁的行宫。更何况,公主现在是戴罪之身,若是无诏私自潜逃,就是罪加一等,祸及九族。连我们都会被全城通缉,根本无路可退的……” “既然小姐都清楚。”汪洋皱眉,越听下去,神色越紧张难安,“咱们为何还要前来冒险一搏?” 元妡扯了扯嘴角,“谁说我是来救公主的?” 她缓缓将手移上腰间,“我是来杀她的。” 话音未落,夜风突起。 行宫屋檐下悬挂的廊灯被吹的摇晃起来。 跳跃起伏的灯火仿似感应到此地数年的沉静即将被打破。 “搜!” 不远处响起了一道利落阴冷的嗓音。 随即大批守卫四下散开。 元妡摸了摸鼻尖,看来是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行宫有人闯入。 这样一来,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就更加不利了。 她正思索间,没注意到细碎嘈杂的脚步声已绕过墙角,愈来愈近…… “谁?” 元妡蓦然感到一个沉重有力的手掌扣上了她的天灵盖。 不好!她心头暗叫。 此人内力雄厚, 这一掌下来,只怕自己的小命八成难保。 电光火石之间,她快速将手缩回衣袖中… “嚓——” 一支燃亮的火折子被她高举过头顶。 身后之人被这黑夜中突如其来的一簇红光刺疼了双眼, 手掌的力度也随之松懈了几分。 元妡抓准机会,双膝一弯, 全身以脚尖为轴,旋了个圈,逃离了背后之人的控制。 汪洋抽出手中长剑,荧光一闪,纵身跃去,与那人过起招来。 元妡这才看清背后偷袭她的人物, 原来并不是行宫中的守卫。 而是像她们一样,穿着一身黑衣,前来探秘行宫的夜行者。 她正要开口询问这位没准目的一致的兄弟。 倏然又感到自己的喉咙被另一位不知何时造访此处的男子锁住。 方才脱困的心悸还未消散。 新一轮的惊险又再度上演。 “别想耍花招。” 元妡正要将手缓慢移向腰间,就听到头顶传来冷冰冰的一声威胁。 她无奈一叹,放弃了挣扎的举动。 忽又觉得这声低沉的嗓音分明熟悉得很。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腰间别着的匕首已经滑至右手手心。 她捏住刀柄,轻巧一甩,壳身滑下‘哐当’落地。 森凉的刀刃如吸附在她手中,就要径直刺向那扼住她咽喉之人的腰腹。 却不料—— 那人的反应更是敏锐,反手将她转了个身。 她冒着寒气的刃尖只得刺向虚空。 这一反一转之间,另一只卡在她喉咙处的手却一动未动。 元妡倒也不急。 因为她右手那一刺,分明只是一个假动作,使的力不足三分。 而她剩下的七分力,却是留待转身面对那人后,左手揭开他面具之用。 “是你!” 元妡挑开那人的面具后,大喝一声,胸中积压的怒气翻腾,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大家做什么事之前都先通个气吗!” 关漌扼在她喉心的手一颤,冷峻的神色变了变。 他定了定神后,才将手收了回来。 正打的不可开交的汪洋和陈祀闻声回头,纷纷停止了下一手狠辣的进攻。 “你们两个,一个爆头,一个锁喉。也太狠了吧!”元妡甚至不敢回想方才环生的险状。 陈祀将手中的长刀插回鞘中,回到了关漌的身后,“殿下说,此行危险,就不通知元姑娘了。” 汪洋轻咳一声,“我家小姐说,殿下身边眼线太多,他不便行动。” “结果还是遇到了…”元妡摊了摊手,无奈笑道。 关漌闻言,眸色微沉,“此地不便交谈,先走。” ~~~~~~~~~~~~~~~~~~~~~~ 三更月。 一行四人穿着夜行衣,躲避开大批巡逻的守卫,自花木扶疏间艰难穿行,朝行宫深处探去。 元妡拨开挡住视线的一大片藤叶,浸湿的衣袖还未干透。 一扬起,接连落下滴滴水珠。 身旁的关漌抬手擦了擦额头。 “不好意思哦,甩你一脸水。”元妡扯了扯唇角,语含埋怨。 她还没从刚才,差点死在关漌手上的愤恨中走出来。 “你怎么进来的?”关漌皱眉。 “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元妡疑惑,“怎么干干净净的?” 关漌看她一眼,“密道。” “何处有密道?”元妡更为不解,“我研究了许久地形图,怎么没发现?” “刚打通的。”关漌淡淡道。 “…” 第六十八章 突遇埋伏 此时,行宫东侧高耸的楼台风奚之上。 一位黑发迎风的白袍男子俯视了许久下方鬼鬼祟祟的潜入者后,对着身侧数名弯刀在背、手持弓弩的影卫,勾了勾手指。 他温雅的笑容突兀凝在唇边,“去吧,别留下活口。” 不过一刹那,数十名得到指令的影卫像漂浮在低空的霾尘,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 自各个方向包围住这四位不知深浅的闯入者。 “这些人…” 汪洋虽然早有预感,今夜行宫中会埋伏着绝顶的高手,可乍一看到毫无征兆的天幕下,乍然掉落这数十条人影,亦有些心惊。 在这突起的惊变前,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器。 元妡的脑中飞快打着转。 据说执政王关炜有一支秘密潜藏的影卫队,个个都是绝世的顶尖高手。 莫非正是他们眼前的这一批人? 如果关炜真将这一支潜伏已久的影卫队都派出来行动的话,足可见梓阳行宫关着的人质,连同陛下中毒背后的真相,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机密, 是绝不能曝光于众,更不可能留给对手的致命把柄。 看来,这一棒子打草,倒是真惊了他这条毒蛇! 元妡还未想到应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那数十名影卫却像是已经等了太久。 他们单手一招,弓弩齐齐架上掌心。 “嗖——” 数柄尖锋冷箭从四面八方穿射而来。 元妡迅速抽出腰间匕首,还未来得及脱鞘, 一柄在空中翻腾了两下身躯的短箭,就直直飞进她的眼帘。 让她顾不了那许多,只得抬手去挡。 “嘭!” 短箭锋利的箭尖撞上匕首,偏了个方向后落向地面。 而一柄玄铁打造的匕首却被这一箭生生截成了两半,碎在了元妡的两只手中。 好厉害的箭! 元妡的心底冒出一股森寒之气。 一箭便能碎石断铁,足可见发箭者内力之深厚。 只可惜,一柄匕首仅能阻挡一箭。 这把救了元妡无数次的短剑,一朝被毁,再也无法带给她好运了。 “别楞着!” 关漌截下了射向他的几柄冷箭后,拉过元妡的手,将她往自己的身后带了带。 汪洋和陈祀在无数的流矢箭雨中,抓住机会连身而起,径直冲向影卫,用短剑和长刀逼停了他们手中不断叠放的弓弩。 数十名影卫见状,立即收了弩机,又动作一致地抽出脊背上见血封喉的弯刀, 划开暗夜里一道追魂索命的冷弧。 弯刀横出,随着矫健的人影飞身而下,扭曲穿梭的身形左击右杀,让关漌和元妡两人根本寻不出空隙逃离。 元妡扫了一眼四周,就地取材,折下藤蔓上一支条木,自地底划起,带起的烟尘直逼向那影卫的双眼。 那人突兀被尘沙遮挡了视线,出手却仍快如闪电,却已乱了章法。 关漌见状,将元妡拉近身侧,带剑的手腕翻转,与那影卫冷兵相接, 刀剑擦出火花,金属的碰撞声响在耳畔。 关漌稍稍侧身,躲过了那影卫狠辣的一劈。随即长剑回旋于掌心,剑光一闪,仰倒向前,已经破喉。 动作干净利落。 影卫的包围圈终于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殿下,你们先走。”陈祀撇了一眼这边的情形,肃然道。 “汪洋!”元妡有些担忧。 “小姐不必担心!”汪洋一面抵挡着影卫的攻势,一面朝他们道,“我们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关漌握住元妡的手紧了紧,随即带她离开了包围圈。 凤奚台上, 严密监视行宫内一举一动的白袍男子移开了手中的千里望。 他绵里藏针的眼眸似吹进了几分泠泠夜风。 半晌后,他坚定了心志。 “他们二人,恐怕还得劳烦先生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影卫队的领首。 这边—— 元妡和关漌快速逃离了影卫的控制,自狭窄的泥泞小道前行,躲避着后方源源不断的追杀。 这些一波接一波的甲胄守兵,虽数目众多,但都不足为惧。 真正让元妡和关漌肃然的,是眼前这道吊在一棵苍劲的古松上,随风摇摆的身影。 这道影子在他们脚步将近之时,纵身一翻,稳稳踩在虬曲的树干上,似乎等待他们许久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元妡打量着眼前方颅佝偻的怪状身躯,但又长着人的头脚。 关漌微眯了眼,缓缓道:“影先生。” 那黑影在听到自己的称呼后,极为得意的笑了笑。 这一笑,全身上下的骨骼仿佛被扯动,发出‘嘎嘎’的弹响声。 听来更显诡秘。 上一秒还在装腔谈笑。 下一秒,如鬼似魅的身影就已经窜到元妡和关漌眼前。 足尖点落,震的地面一抖。 关漌乌沉的眸底闪了闪,毫不犹豫地丢开了手中的长剑。 这位江湖流传中最怪诞莫测的‘影先生’,传闻有一支折戟沉沙的鬼手, 任何的兵器在他面前,都会变为废铁,被他轻易销熔。 既如此,到不若丢开兵刃,不给这位‘影先生’施展所长的机会。 黑影人看到眼前这男子竟放弃了唯一能防身的长剑,不禁为他的胆量而感到惊奇。 “这个女娃子。”他绕了绕手指,点向元妡,“你站远一点,要是死血溅到你漂亮的脸蛋上,可就不好看了。待我解决了他,会给你留一个干净的全尸。” “大可不必,哈哈,我最讨厌有人区别对待我了。”元妡扬声笑道。被关漌握住的手又死死反抓着他,似乎是担心此刻真的被丢开。 “这人全身骨头错位,却能直立行走;韧带明显断裂,却有着发达的肌腱。本该是一个瘫痪无力的病人,却能成为震撼江湖的高手。想必是靠强劲内力催动血脉流动,维系着呼吸和心跳。”元妡以极敏锐的眼力判断着眼前的‘影先生’,向关漌交耳道。 她蓦然双目一亮,有了对策,故意抬高声调,“不管他出什么招,你都只管攻他后颈上的天柱穴。此穴支撑头颅与躯干,他常年经血流通不畅,你以此穴压迫他的神经,他的四肢必会因僵硬而痉挛!” 她话音刚落,那‘影先生’一张隐没于沉夜的扭曲面庞遽然变色。 他裹挟着疾风的身影呼啸着扑向关漌,一只鬼手幽幽伸出, 就要去掐关漌的喉颈。 第六十九章 如影随形 关漌仰身躲避,转肘横档。 不顾‘影先生’下一步的攻势,只管去击他的天柱穴。 ‘影先生’见状更为恼怒。 他大喝一声,鬼手回旋,径直拍向关漌的头部, 竟是想要击碎关漌的脑袋。 关漌似乎早有防备,脚步一移,侧身闪至‘影先生’的身后,又要去击他的天柱穴…… 元妡心中默叹,时机到了。 她刚刚故意高声说出这位‘影先生’致命的破绽,让他听见, 就是想让他的心底产生顾忌与恼意。 他既为各路人马重金求购的顶尖高手,想来一向自负无敌手。 蓦然被人看出缺陷,必然气恼,却又不得不防着关漌依言攻击他的弱穴。 如此一气一虑之间,反而没有发挥出他全部的功力。 可若是刚才,元妡只选择偷偷告诉关漌。 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先乱了他的心神,关漌未必能在两三招之内逼近他的后穴。 眼见‘影先生’一只鬼手再次扑空之际,元妡与关漌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一同跳入了后侧沉静的湖水之中。 月色凄清, 孤冷的挂在浩渺当空之上。 元妡与关漌在围绕行宫的湖水中闷行了许久,知道那位‘影先生’绝不可能下湖来追。 他既血流不通、周身不畅,自然担心寒凉之水激他血液凝固,难以呼吸。 元妡和关漌亦是把握住了这点,才敢有恃无恐的跳水逃脱。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 元妡再次爬上岸,有点郁闷今天两次跳湖,浑身都沾染了一股水草腐败的气味。 “你们确定可以上岸?不再游会儿?” 一道肃杀冷冽的嗓音突兀响在树梢。 元妡猛然一个激灵。 高手果然是高手,身姿鬼魅,如影随形,不愧为‘影先生’。 “游累了,不游了。” 元妡扬眉看向头顶的又一颗古松,一面寻找着他的身影,一面打趣道。 “女娃子,我本想留你个全尸,可现在——我却最想先杀了你!” 阴森的笑声消失在空中,一支鬼手凌空腾出,直取向元妡。 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速度之快,元妡根本来不及躲避。 她眼一闭,心一横,正打算生生受了这一掌。 却蓦地感到身子一轻,被人转身推开。 随即, 两方对掌,强劲的对贯之气冲溢而出。 那‘影先生’扯了扯松垮的嘴角,另一只鬼手亦蓄足了十分的劲力。 又是狠狠一掌,直拍向关漌的胸口。 关漌闷哼一声,连连退了两步, 他反身拽起元妡的手,扫了一眼四周,衣袍掠起,脚步生风,躲进了不远处一间略显破落的暗室中。 元妡扶着关漌靠墙坐下,感觉到数滴冰凉的血珠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的一颗心无声揪了起来。 关漌擦了一把唇边的鲜血,眸中光芒变幻,“…他顾忌你看出了他的弱穴,不明室内情况之下,不会贸然闯入…” 元妡点点头,小心问道:“你还好吧?撑得住吗?” 她当然知道这位‘影先生’一掌下来的厉害。 “无事…”关漌话未说完,就猛地呛咳了一阵,嘴角的血流更是不受控制的汩汩涌出。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只是今夜…无法去见关熙了。” 元妡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我本就是要替你去的。” 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不过,我可不是去看她的…我是想去杀她。” 关漌鼻间轻‘嗯’一声,闭上了沉重的双眼,“杀她,她才能出去。” 元妡打量着他的神情,良久道:“你舍不得伤你妹妹吧?那行,我来当这个恶人。不过…她被关在哪儿?” 关漌睁眼,复杂的目光隔墙落在了遥远的一方。 “东侧三百步,凤奚台。” 他说完,憔悴的身躯就要撑着站起。 元妡忙按住他,“你要干什么?” 关漌隔着门缝,看了看屋外踌躇的黑影,“我去引开他,他们的目的也只在于我…待他身后之人一出现,我便拿出父皇手谕。” “你拿到了?”元妡扬眉,很快目蕴坚决,“那就好办多了。” 关漌有些惑然的看向她。 “你信我吗?”元妡沉声问道。 关漌怔了怔,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自然。” 元妡闻言,清润的眼底仿若水纹荡开。 她缓缓起身,拉开暗室的小门,抄手依在门框处,对着屋外的‘影先生’,语气漫不经心,“喂,他快死了,你不是想先杀我吗?还不抓紧时间过来?” 黑影人闻言,神色狐疑,他低声地自言自语,“这女娃子一点不慌,还想诱我进去,说明这室内一定有诈,我才不会轻易上当。” “你到底进不进来?”元妡不耐烦道。 她的笑意半真半假,“不进来我可关门喽。” 黑影人冷哼一声,“女娃子,谁说我一定要进屋才能取你性命?” 元妡双目一凝,正欲开口询问,只见一架机械弩机已经扣上了他的鬼手。 搭箭,撑弦,抬腕对准…… “又来?” 元妡眼疾手快的将门关上。 却不料,这架弩机射出的角锥冷箭竟能‘噗哧’一声穿透门板,擦过元妡的长睫,死死钉入后方的墙壁之中。 元妡眨了眨几乎快不在眶内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呼出口长气, 惊变再起! 黑夜中一条无人看见的透明筋丝勒上元妡的脖颈,将她柔嫩的肌肤勒出一道血痕。 她呼吸一窒,冷汗涔出,挣扎着向上一跃,想要摆脱这条足以割断她气脉的凶器。 她凌空后翻,抬脚踢开了这条凶器。 这才发觉,透明筋丝的一头来自于那柄角锥冷箭,而另一头竟悬掉着一臂五指铁爪。 她全力踢开筋丝的同时,力道牵动着铁爪, 现下,摧化白骨的五指正不偏不倚顺势向她扑来…… “哧——” 利器入肉的声音响起,铁爪插入元妡的心口,将她单薄的身躯猛地拍向后墙。 元妡的口鼻之间随即涌上一股甜腥之味。 她不由得哀叹道:“晕,这冰冷箭竟然尾带倒钩……” “阿妡!” 她只听得到一声裂肺的惊呼,想要开口回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很快,麻木之感传遍全身,让她动弹不得。 她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喷出一口脓血,偏头晕了过去。 此刻, 屋外的‘影先生’像掐准时间一样,凝神听着屋内的响动,窃喜不已。 他扯着嗓子朝里高呼道:“女娃子?女娃子?你死了么?” 等了半晌,见无人应他,更加放肆地咧嘴大笑起来…… 骇人的笑声传遍了整座行宫。 第七十章 金龙升空 许久后,黑沉的暗室之外,亮起了大量的手持火把。 冗杂纷乱的脚步声包抄住了屋外的每个角落。 影卫两侧散开,白袍男子负手徐徐走进。 “影先生。”他仰头看向树梢处一道似有若无的佝偻身影,“他们在里面?如何了?” “一个中了我一掌,心脉俱损;一个被我贯穿了一爪,不知道死透了没。”他说着说着,又像是没了兴趣,蜷身一缩,身影消失不见。 “最后一口气,留给你了。” “有劳先生。”白袍男子双手一揖,看向黑影人越来越小的背影,“慢走。” 暗室内, 从门缝窗棂透进的亮光晃的关漌睁不开眼。 他面色苍白,声音微弱,“…可以醒了。” 半躺在地上的单薄身躯闻言动了动。 关漌微挑眉梢,“你胸口藏着什么?” “你眼睛倒尖。”元妡盘腿坐起,从衣领口抽出一团密密针脚缝制的鹅绒软甲,“我不假装中招,怎么引他主子露面?” 元妡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尘和血珠。 方才那一柄角锥冷箭向她射来之时,她很快就看出了,这并不是一把寻常的箭。 普通箭矢,只由细杆和尖头构成,而这柄箭,却多了几片铁制尾羽, 想必是为了悬挂某样东西而均衡重量,维持发射时箭身的平稳所用。 看出这一点后,元妡果断地选择了纵身一跃,用早就藏好软甲的心口去承受那五指铁爪的一击。 元妡不由得佩服自己。 幸好早有防备,让这尖利的一爪插入了柔软的鹅绒里,缓冲了劲力。 不然…此时她的胸口定会多出五个惊悚的大窟窿,向外喷涌着她宝贵的心头血…… 不过嘛,她活动了下快要散架的四肢百骸。 这一甩一撞,可就真的没逃掉… “你还说他们的目标只在于你。”元妡看着关漌,冷哼一声。 她恼怒道:“分明是要连同我一起解决掉…” 关漌的双眸愈显沉郁。 片刻后,他模糊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在他们眼中,你…我,早就分不开了。” 半晌, 暗室的房门被人推开。 一身白袍的陆柏舟逆光走入,屋内甜闷的血腥气熏的他皱了皱眉。 他看向墙角两道血肉模糊的身影,蹲下身对其中一人苦笑道:“何苦来?为了他…值得吗?” 元妡抬眼瞪着陆柏舟。 她本来已经理顺了气,疼痛缓解。这会儿乍然看到是他走进,又觉得胸腔内血液开始翻涌,心郁难纾。 她知道,这背后指挥之人从一开始就是想一并除掉她。 但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陆柏舟。 “来看清你的真面目。”元妡冷笑道,“当然值得啊,陆令使。” 陆柏舟的脸色似乎变了变。 令使一职,正是他将长乐坊市进献给朝廷成为皇商后,朝廷特赐予他的官职,亦是接手罪臣元达铭曾经的职位。 现下又从元妡的嘴里说出,不免有些讽刺。 陆柏舟正想继续开口,忽见地面一人凭空而起,灌入凛冽劲风的衣袖扫过他的双眼… 随即他的领口被揪起。 “也让你尝尝这滋味。”元妡咬牙,抡起陆柏舟的后劲,就要狠狠撞向墙壁。 “你没受伤?”陆柏舟一时难以置信,竟忘记了挣扎。 “接着。”元妡迅速拔下先前黑影人射入墙壁的那柄冷箭,将它抛给已经起身的关漌。 陆柏舟终于似反应了过来,转身手肘挥开元妡,要去拔腰间的佩剑。 “别动!” 森寒锋利的箭尖已经抵上陆柏舟的颈脉, 握住这柄箭之人只需微一用力,尖头便可刺裂喉管,让他登时气绝身亡。 “走。”关漌冷声命令他道。握住冷箭的手只用了三分力,陆柏舟已然感到呼吸不畅。 此刻, 聚集在暗室之外的影卫,眼见陆柏舟被关漌挟持着,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不知不觉将手中的弯刀又握紧了些。 “昱王殿下即使杀了舟,又能如何呢?”陆柏舟仰面笑道,“殿下夜闯梓阳行宫,想要违抗陛下旨意劫走戴罪的隆熙公主。如今计划败露,要么杀光行宫内所有的人逃脱,要么便去陛下面前解释清楚吧。” “是么?”关漌勾了勾唇角,“陆令使今夜出现在行宫,又该如何解释呢?” “你什么意思?”陆柏舟心间一跳,见关漌扬袖抽出了一块红黄布帛。 “陆令使可认得这是什么?” 陆柏舟细细辨认了两眼。布帛之上镌绣着繁复威然的腾云龙纹,玉轴手柄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不敢确认,“…陛下手谕?” 关漌眸中寒光轻荡,“本王乃是奉了父皇的指令,暗访行宫,探查十年之前一场病因的真相。很巧,在这里遇上了陆令使和这一批从天而降的影卫,莫不也是奉了父皇的手谕前来?” “什么真相?” 陆柏舟嗓音发颤,万没有想到,他夜闯行宫竟然是事先就已征得了天子的同意,拿到了圣谕,乃名副其实的探访查证。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早早亮出这一通行令牌,反而一路狼狈地躲避追杀? 难道说… 他故意偷偷潜入行宫,被影卫伤的奄奄一息,这一切—— 都是为了最终引自己现身? 陆柏舟不敢细想下去了…… 他目光如炬,死盯在关漌手中的布帛上,里面好像包着什么东西? 这布帛一定有问题! “殿下为何不敢打开这手谕,让大家辩辩到底是真是假啊?” “哦?陆令使是想亲眼一睹这手谕?”关漌语气戏谑,笑意更甚,“也好…” 他握住手柄,轻轻一抖,布帛随即展开, 一截火红的尖头圆筒落入关漌的手心。 “旗花弹?”陆柏舟一眼认出,原来这布帛之中竟包裹着一枚旗花弹。 他愣愣看着关漌似是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旗花弹底部的发射机关…… 不好!这是一枚信号弹! 陆柏舟迅速醒过神,喝令在场的影卫队道:“快截住!” 哪里还截得住? ‘砰!’ 旗花被彻底点燃,冲出圆筒,如金蛇闪电一般窜上夜空。 ‘啪——’火舌升空,垂下万千丝条,亮出其独一无二的金龙形状。 这还是一枚御用旗花! 陆柏舟浑身一震。 金龙旗花非陛下钦赐不得擅制, 一旦燃放,意味着王朝上下将启动最高警备,四方统军之将见此信号,必得迅速集结、发兵应援。 思及此,陆柏舟只觉上空燃烧的火花正一点点舔舐着他的身躯。 他狞笑道:“原来…昱王殿下今夜这个局,不在于公主,而在于舟!” 第七十一章 伤心月色 陆柏舟胸腔几近窒息,嘴唇已被咬破,血迹殷殷。 关漌说他是受了陛下的指令,前来探查当年病情的真相。 可哪里有什么真相? 陆柏舟心底澄清,隔封了十年的计谋和手段,绝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从他们大张旗鼓,利用游医、方士为陛下诊出中毒之事起,就分明是想让幕后之人自乱阵脚,从而露出破绽。 就好比现下,自己突兀出现在梓阳行宫,又派出一队绝顶影卫截杀观景,阻拦他‘暗访查证’的举动。 若是到了陛下面前,怎么看都像是下毒真凶心虚现身,企图杀人灭口。 到那时,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杀了昱王!” 陆柏舟面容扭曲,一边偏头就要往关漌扼在他颈边的箭尖上撞,一边向对面的影卫喝令道,“不必管我,杀了他!” “谁敢妄动!” 一直守在行宫之外的方明源,眼见旗花燃放,终于等到了指令一般,率先带领一队精兵冲了进来。 他扬手一挥,指着弯刀横出的黑衣影卫队,厉声指挥道:“都给我围了!” 大批持刀戴甲的精锐军队随疾风纷涌而至,团团围住行宫之内的所有人。 关漌丢开了手中的冷箭,一脚踢向陆柏舟的双腿,“拿下。” 数柄明晃晃的长刀迅速禁锢住陆柏舟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 皇城禁宫,太极殿 内饰搀扶着绍仁帝走出大殿,一同望向夜空中燃放的金龙焰火。 火花照彻了笼罩在迷云锁雾之下的皇城,打在绍仁帝老迈虚弱却神情坚毅的脸庞上。 他紧抿着唇,半晌开口, “金龙显身…这幕后之人也该被照亮了。” ~~~~~~~~~~~~~~~~~~~~~~ 梓阳行宫,风奚台 此时,行宫内所有的守卫都已被引到关漌处,又被方明源带来的精兵团团围困住。 风奚台四下不见人影,撤下了重重埋伏,使得元妡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这里。 “小姐!” 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汪洁,一见元妡,立刻冲上前来,激动不已, “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您和昱王殿下之后还有没有遇到杀手?” 元妡亦有些大难不死、亲人团聚的感慨, 见他虽受了一些皮肉伤,血迹斑斑,但好在四肢尚存、骨头没断,能从绝顶杀手的围攻下逃脱,已实属不易,着实不敢要求太高。 “都好,都好……”她宽慰汪洁道,示意现下话不多说,正事要紧。 天阶夜色凉如水,孤清月光洒楼台。 元妡与汪洁推开风奚台久闭的朱漆大门,俨然觉得这里并不像一间寻常女子的闺房。 步阶之下,蓄水为池,游鱼被观养于此。 池水四周,围种碧草茂叶, 风拂过,粼粼水波淌过星星点点的繁花,香中别有生韵。 元妡走到池水中央的桌岸旁,揭下精巧笔帘上挂着的一张宣纸,上面书写着整齐娟秀的小楷: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 “你们…是什么人?” 元妡闻声回头,窗棂下一位清瘦绰约的女子披着一件单衫,神情孤寂,立在晚风中。 “隆熙公主还没休息?” 元妡打量着眼前清宁绝俗的女子,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 “今夜行宫难得一见的热闹。”她似乎并不怕生,淡淡开口,指着她精心侍弄的花草和费心养育的游鱼,“它们怎么睡得着?” “这倒也是。”元妡笑了笑,又询问道,“今夜吓着公主了吗?” 那女子摇摇头,“你能跟我讲讲,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说来话长。”元妡知道三元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好言简意赅道,“你哥来了,抓了一批坏人进宫去了。” “哥哥来了?”那女子双目一亮,很快又暗寂下去。 “行宫内的其他人呢?怎么连侍卫都不见了?”她又继续问道。 元妡一愣,不知她指的是什么,“所有的人都暂时被扣押了,他们护卫行宫不力,正等候发落。” 那女子闻言叹一口气,“难怪怎么喊他都不应…” “什么?”元妡下意识一问,反应过来这句话应该不是说给她听的。 “你哥快到太极殿了,咱们抓紧时间吧。”元妡转身,对着汪洁招了招手, 汪洁立刻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她。 那女子看到元妡提着一把森寒的利剑向她一步步走来,不解道:“你为何要拿剑?” 元妡讪讪笑道;“本来我是为你准备了一把平面刀。”她比划着,“比这个小多了,可惜被人一箭给射断了。眼下只有这把剑了,你将就一下吧。” 那女子更为惊疑,“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 元妡怔了怔,觉得自己一句解释也没有,上去就对着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子砍两剑,实在太不人道, 于是温声安抚她道:“好妹子,你哥舍不得伤你,我来给你划两剑吧。” “…” 那女子抓着自己还没有被砍落的胳膊,瑟瑟道:“真是我哥的意思?” 元妡揉了揉脑袋,突然想起身上还真有东西可以证明。 “等等。”她从头到脚开始偷摸,口中喃喃自语,“咦?我放哪儿了?” 女子皱眉看着元妡,好半天见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堇花兰图样的素帕来,扬手递给自己。 女子只一眼,便觉压抑多年的酸楚不住涌来,泪水已落下两滴。 她抚摸其上镌绣的堇花兰。 这株传说中只剩开在遥远地界之外的花朵,她一向只能从母亲神往的描述中得见。 “堇花兰,兰嫤公主。这是父皇送给亡母的手帕,是她最珍爱之物。”她抬眼紧紧盯着元妡,“哥哥连这个…也给了你?” 元妡心底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异样,“这下公主相信了吗?” 那女子将手帕还给元妡,无言背过身去。 “唉——”元妡也是一声长叹,“公主想开些,只怕不受点伤,是走不出这座牢笼的。” “若是再也见不到他,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女子静看着窗外凄然的月光,心亦戚戚。 “公主想见谁?”元妡愈感奇怪。 那女子却下定决心般,回身朝她哭笑道:“我想哥哥了,你帮我出去吧。” 第七十二章 引蛇出洞 寅时, 天空是鸦默雀静的沉幕。 太极殿内掌灯如昼, 一夜未眠的绍仁帝隐没在香炉升腾的雾气后,不辩神情,像隔世而观众生的统局人,冷眼睥睨,扫视着四下…… 关漌扣着陆柏舟跪在堂上。 数十位弯刀影卫被方明源带兵挟持住,立于外阶长廊之下。 梓阳行宫内,所有的守卫连同婢女亦齐齐被押解入皇城,统跪在殿外,等候陛下的最终处置。 元妡扶着元婥君最晚赶到,甫一走近,就听见关漌沉稳肃然的声音回彻大殿。 “父皇旨意,引蛇出洞,儿臣特来交差。” “好!” 绍仁帝年迈龙种却威严有力的嗓音随即响起,“昱王以身犯险,终是为朕揪出了这位幕后之人。” 元妡舒然一笑,心下明了。 今夜分明是关漌和他父皇,两人配合所做的一个局。 老皇帝让关漌去当年他突然发病的梓阳行宫,探查蛛丝马迹,实际上却是让关漌以自身为饵,涉险一博,只身引出幕后真凶。 看来,上一次太极殿带游医方士诊脉的闹剧之后,关漌独独被留下,倒是给了父子俩一次推心置腹的时间,让彼此放下戒备,推倒心墙,互相建立了信任。 这才有了今夜这一场引蛇出洞的大计。 老皇帝给关漌暗发的手谕,自然是遇上了阻拦、引出了幕后之人才能生效, 而金龙旗花作为老皇帝能第一时间察觉的信号,更是在最后、最危急的关头才能使用。 金龙升空,方明源带领的大批提前埋伏在行宫之外的军队,才算是获取了行动指令,得到了老皇帝的许可,可以入内支援关漌,并且一举拿下所有人。 元妡虽然已经清楚,这一步一步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环环相接,但仍为关漌的大胆和以身涉险捏了一把汗。 “陆令使,你受执政王举荐,进献长乐坊市于朝廷,舍弃私利,赢得大义功名。却不知,你表里不一,掩盖不法勾结,背地里投靠哪位权贵呀?” 元妡听见绍仁帝隐含憎恶的诘问声,知道他在看见这位经营长乐坊市的皇商陆柏舟,和数十位神秘莫测的影卫后,对他们背后效忠之人,已是心照不宣。 元妡凝耳听了许久,陆柏舟始终不发一语。像是认清了当下无可辩驳的形势,还想竭力保全他身后之人。 却不知,此刻的官官相护,正是老皇帝最痛恨厌恶的行为。 临近殿口,元妡忽然感到身旁之人踟蹰了脚步。 她拉回思绪,低声问道:“姑姑?” 元婥君长叹一声,不再迟疑,“来都来了,走吧。” 内饰通传元妃入内之时,绍仁帝浑浊的眼底不动声色地闪了闪。 “陛下!”元婥君神情急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妾刚刚收到消息,今夜梓阳行宫有贼人趁乱潜入风奚台,意图行刺隆熙公主……” “父皇。”关漌忙看向绍仁帝,颤声道,“救救关熙…” 绍仁帝提心在口,撑着孱弱的身躯站起,“公主如何了?” 元婥君唉声大悲,“公主重伤,险些丧命……” “究竟是何人要刺杀公主?”绍仁帝一时不解,公主被圈禁在行宫十年,隔绝尘世,为何会有人去刺杀公主?又为何会选在今夜? 他凌厉的眼眸瞄到堂下跪着的陆柏舟,微不可察的眯了眯。 “臣妾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元婥君微红的双目惴惴不安,“前几日,太极殿为陛下诊出中毒之事后,臣妾虽然知道游医和方士有些荒谬,但仍不敢视同儿戏,担忧陛下龙体,一直心有余悸。就在今日,臣妾忽而想起了十年之前的一桩旧事……陛下一向身体康健,为何会在游乐梓阳行宫之时,突发顽疾,病痛缠身?臣妾一直百思莫解。当时,尚未获罪的隆熙公主就对臣妾说出了她的猜测……” 元婥君顿了顿,继而坚定道:“公主觉得,可能有人在给陛下,下一种连太医都难以察觉的慢性毒药……但臣妾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公主又拿不出任何证据。在举国上下都全力救治陛下的时候,臣妾也不敢无中生有、胡乱猜疑,只叫公主继续留心,暗中查证便是。却不曾想——不久后,公主就因行为不检,与外男私通…被陛下下旨处罚,软禁在了梓阳行宫……十年过去,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今夜,梓阳行宫,公主被人刺杀的消息传来,不免让臣妾再此忆及当年旧事,联想到公主被刺杀是否与陛下中毒之事存在着关联?” 元妡窥视着绍仁帝逐渐勃然的脸色,拍拍脑袋补充道:“奇怪,隆熙公主圈禁在行宫十年,一直相安无事。怎么陛下刚一察觉中毒,公主就被人伤害呢?若说不是有人心虚,又怎么会急不可耐地想要灭口呢?” 陆柏舟猛地抬头。 好啊!原来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劫救公主,而是假意去杀害她。 既能让绍仁帝以为是下毒之人心虚灭口,又能顺水推舟,抬出公主这唯一的人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柏舟冷冷一笑,咬碎了牙和血吞。 元妡扯了扯唇角,向绍仁帝拱手道:“是不是欲加之罪,陛下自有圣裁。不过…姑姑尚未说出幕后真凶。陆令使,为何急着认领呢?” 陆柏舟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知道棋差一招,大势已失,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 绍仁帝狐疑的眼神扫过元婥君,意味深长,“婥君,朕依稀记得,当年一同跪在朕面前,说你们抓住了公主德行有亏的证据,请求朕重惩公主,以正宫闱的人之中…也有你元妃一份?” 元婥君闻言,吓得脸色一白,“臣妾…臣妾是受了景妃的挑唆,臣妾并没有亲眼看见公主真的与外男私通…都是景妃振振有词,一口咬定,还说的绘声绘色。臣妾…怕他攀诬臣妾包庇公主,这才决定大义当先,不徇私情…” 她蓦然双目一亮,忿然变色,“如今想来,这景妃才是最可疑的啊陛下……倘若公主当时并没有任何放荡行为,那她又为何要在公主查证下毒凶手的关键时刻陷害公主?” 第七十三章 埋葬希望 绍仁帝凝重的面庞上覆了一层严霜,他猛地咳嗽起来,“当年你们信誓旦旦,跑到朕面前联手指控,今日却是想来翻供证词,戏耍朕昏聩信谗吗?” 元婥君瘫跪在地,口不择言,“陛下冤枉臣妾了…臣妾不敢啊!” 元妡垂下眼睫,心知陛下这一通无名怒火虽是朝着姑姑发的,但其实亦是气自己当初没有调查清楚,只一味听信谣言,竟下旨圈禁了公主十年; 更是气公主在为自己查证下毒之事,而自己却做了幕后真凶的手中刀。 导致自己身中慢性之毒十年,到今日真相方才大白… 绍仁帝呼出几口长气,压抑下了心头翻滚的怒气,忽然神色一转,“梓阳行宫所有的人都被扣押在殿外,元妃是如何第一个知晓公主被人刺杀一事的?” 元妡心头一惊,这老皇帝今夜的脑子也转的太快了吧, 以后谁要是再跟她说陛下病魔缠身,昏庸软弱,她跟谁急… 侍候在元婥君身后的珍佳先向陛下行了个礼,后走出殿外,在一众梓阳行宫的侍卫里挑了一人出来,随她一起缓缓走向堂上。 “陛下容禀。”她不疾不徐道,“当年陛下的旨意下达,娘娘不忍公主年幼,孤身一人软禁行宫,吩咐奴婢暗中指派可信之人照拂公主。今夜亦是他拼死护驾,保护公主,又在娘娘进殿之时,将消息递来,否则——公主若真死于真凶之手,恐怕都无一人得知啊……” 元婥君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么时候吩咐过珍佳暗中照拂公主?又什么时候指派过侍卫保护公主? 进殿之前,除了元妡告诉她应该如何说、如何做之外,她哪里还收到过什么其他的消息? 她看了看元妡,又瞟了瞟正在说话的珍佳…… 原来, 原来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人! 元妡并没有注意到元婥君此时古怪的目光,因为她的视线正越过人流,落在堂上那位身着甲胄的行宫侍卫身上。 绍仁帝拖着昏昏沉沉的身躯坐下,面上隐了几分寒意,略带欣慰的目光看向元婥君,“元妃起来吧。” 他转而高声道,眉间利刃深藏,“梓阳行宫所有涉事人员,全部关入地牢,一一口述当年之事,配合查证。公主受伤,接回宫中休养。” ~~~~~~~~~~~~~~~~~~~~~~ 天边一线微光,越过黑夜,拉开黎明。 元妡和珍佳扶着元婥君离开太极殿。 一路上,三人都不发一语, 气氛顿时凝重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 直到走进平阳宫,元婥君才如大梦初醒般笑了笑, 她拂开元妡搀她的手,定定看着元妡,目光复杂,“你是在替我们元家赎罪?” 元妡一愣,转而蓄足满脸笑意,道:“姑姑说什么替不替的?我本就是元家的人。” 元婥君呆滞地望向自己的宫殿,记忆重叠,仿佛又能看到昔年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庭院内堆土玩沙,追赶在她身后讨要糖果的画面。 她也曾望着两个小小的身影,露出过会心的微笑,也曾贴心的替他们整理好蹬掉的被角,也曾祈祷过时光让他们慢慢长大…… 可这座寒冷彻骨,膨胀着人心欲望的皇城,总是能够轻易扼杀掉人心底里的那点温暖,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埋葬属于她的青春和希望…… 她闭上了酸涩的双眼,“经此一事,本宫的罪也算赎清了。” 她说着,亦拂开了另一侧珍佳的手,独自一人朝内殿走去, “我受你们的摆布太久太久,日后只想安生的过日子。”她又像是对着元妡喃喃道,“本宫从不指望你这个侄女能在深宫之内护我,你也别指望着姑姑还能再一次的帮你…” ~~~~~~~~~~~~~~~~~~~~ 金秋九月,天气转凉。 酉时一过,天边乍现的夕阳为整座皇城笼上了一层澄黄光晕。 元妡估摸着关漌的伤也该好的差不多了,特意邀请他一同往宫中走走, 名义上为活动活动筋骨,有利早日康复,顺便观摩下这几日绍仁帝查证当年旧事的雷霆手段… 等关漌随着元妡在皇宫内转了几圈方才发觉,她实际是很有目的性的,一路领着自己走进了禁宫地牢。 这座不见天日的四方囹圄, 新近关押了上百号梓阳行宫的守卫和婢女, 他们之中或许会有经历过当年旧事的知情人,更不乏被幕后真凶威逼利诱潜伏在行宫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的大人物。 绍仁帝此次铁腕手段,不留情面,相关人等逐一审查,一个都不容许轻易放过, 闹得近日宫廷之中人心惶惶,连带着朝堂亦是一番风云变幻。 元妡看来,大有一番下定决心,必要揪出那位权倾朝野,玩弄权术,意图只手遮天的幕后之人,将他依法定罪,严惩不贷之势。 关漌见元妡停在了一间牢房的过道旁,指着其内关押的一名甲胄侍卫,偏头问道:“你带本王来看他?” “小声点。”元妡忙拉了关漌和她一起蹲在走廊半高的石桩后,见她的目标人物还未出现,低声对关漌道,“…你耐心等等。” 元妡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应该先给他透露点风声,免得待会乍然看到了什么,反应过激,跳出去搞破坏……那就不好了。 她沉吟了片刻,“你妹妹…上次一见似有心事,日子也过得艰难,喜欢游鱼花草,苦中作乐。她此番出来了,你可有与她多多交谈?” 关漌垂下眼睫,许久未曾接话。 地牢油灯枯黯,元妡看不清他的神情,“是我操心了,她是你妹妹,你比谁都疼爱她…” “她虽是我妹妹,可如今长大,心思却多了。”关漌似乎无奈的笑了笑,“有些事也许并不愿意告诉我这个哥哥。” 元妡一怔,“你知道了?” 关漌点头,“…猜到了。” 牢廊尽头, 一位身着黛蓝斗篷的纤瘦女子自暗影里缓缓走来, 她的手中提了一个小巧的食盒,正腾腾冒着香飘的热气… 元妡与关漌相互看了一眼,停下了交流。 那女子行至这间牢房外,揭开了覆面的浅白纱巾, 她将食盒通过围框缝隙递进去,艰涩开口道: “承哥……” 第七十四章 依偎取暖 牢房内那道血迹斑驳的身影,闻言似乎震了震,但仍未睁开疲乏的双眼。 那女子等了等,一连好几日,他都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不知他是否被牢狱的酷刑伤的极重? 女子掩面,哽咽了半晌。 “你再忍忍。”她着急道,“我去求父皇,求他放过你们…” 牢内的男子闻言猛地睁眼,吐出大口鲜血,“公主幽禁行宫十年,终于熬到沉冤得雪,更该清楚今日自由来之不易。” 他仰头喘着粗气,“您到陛下面前一句糊涂话,是要将所有人的辛苦筹谋都枉送吗?” “我…我。”女子越发哽声,说不出话。 “公主快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承哥…”女子殷殷换道,“我知你对我的情谊,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想办法救出你们的…” “咳,咳——” 石桩后藏身的关漌蓦地被呛住一般,不停咳嗽起来。 一旁的元妡紧张的要去捂他的嘴,“你伤还没好?你别一直咳啊,被他们听到了……” 好在那一男一女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注意不到外界的任何响动。 元妡听到牢房中的男子带些冷意的声音传来,“我只是受了宫中一位嬷嬷的叮嘱,暗中照拂公主,我对公主…并无情意,只是依令行事。” “承哥何必戏弄我?” 女子猛地抬起尖瘦的下颚,藏不住哭腔,“承哥送我珍异花种,让我栽在院中;给我讲各种新奇的故事,逗我开心;弄来几尾活泼朝气的鲤鱼,鼓舞我重寻生活的乐趣。知我喜爱文墨,用你少的可怜的俸银,大街小巷去给我找最精巧的笔帘,最柔软的羊毫,给予我活下去的希望……若是没有承哥,我根本挺不过十年幽闭、不见天光的岁月!” 女子发自肺腑的哭诉,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元妡亦为之动容,眼眶红了一圈,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被唤做‘承哥’的男子,听了这一番铭心的言语,深邃的眼底涌起淼淼流水般的悲凉。 他道:“公主可知,我只是皇城守备一个最微末的侍卫,主上若有旨令,一条贱命拼送,死不足惜;若得主上怜悯,得以保全自身,也许会得幸继续驻守行宫,看守下一位囚禁于此的贵人;也许会被安排调离帝京,发配到距此千里之外的边疆……无论我得到哪一种结果,都是我的宿命,都与公主的前路再无交集…曾经我可以凭借微薄之力,护佑那个孤独弱小的姑娘周全,但如今,我却要劝公主放过我吧……” 女子似乎难以置信,口齿不清的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出来…一切都变了呢?” “你我身份有别,公主,还是…忘了我吧。”男子复又闭上了双眸,坚决道,“这样,与公主,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元妡看着那女子,怔忡在牢房前许久,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转头看向关漌,神色复杂,“你要帮他们吗?” 关漌亦是久久不语,半晌才沉声道:“…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关熙她长大了,该独自面对了。” “那我要不要帮他们呢?”元妡觉得他这个哥哥当的,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 关漌看她一眼,“随你。” 元妡无声瞪了他几道。 之后的日子, 元妡几乎每日都待在平阳宫,思索着,该怎么帮助这一对苦命的鸳鸯? 或许真的像关漌所说的那样,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外人不便插手。 一个公主,一个侍卫,本来应该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 却在十年孤寂的幽闭年岁里,成为了惺惺相惜,依偎取暖的一对有情人。 可如今, 公主洗刷冤屈,一朝被接回皇城,还是曾经最尊贵的王朝公主,是绝不可能和一个侍卫在一起的。 就算他们想跨越一切身份阻隔,可公主做好了从今往后面对无数艰难险阻的打算了吗? 还有她倾心的侍卫, 他能够承担起这一切吗?他敢凭一颗真心抗争无数的俗世眼光吗? 元妡从小游历市井,见识过太多太多郎才女貌的璧人,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欢而散…… 他们之中,亦不乏炽热难分的痴情之辈, 可最终,又有几个人能够在经历了重重磨难后仍不改初心的? 与其结局是注定分离,两厢折磨; 倒不若,一开始就认清现实,早早结束心底的痴念,还自己一个安宁。 元妡坚定地点了点头,自己还是先不要插手这对苦情人之间的事了,应该将注意力放到绍仁帝调查十年旧案的浩大动静之中。 虽说梓阳行宫下毒一案,已经十年之久。 可绍仁帝一想到有人前朝、后宫相互勾结,算计了自己整整十年,让自己顽疾在身,备受病痛折磨,甚至将皇权江山都拱手相让,由得那人把持朝政十载,权势熏天,为所欲为…… 更何况,此次查案,还有关漌从旁相助,他作为揭开当年旧事的一手布局之人,当然希望此次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一次性铲除这股为害朝堂十载的恶势力。 元妡扬眉,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好消息传来了吧。 可她等啊等—— 早就应该收集齐证据,有所行动的朝堂,却在足足一月内,都还没有动手查办的旨意, 反而愈加风平浪静。 难道…又出事了? 直到她等来了再度急匆匆进平阳宫的汪洁。 “如今大旻风声鹤唳,小姐可听说了吗?” 他一跨入宫门,插了一把额头上浸出的汗,就着三杯茶润喉,才平缓了气息。 元妡心一紧,“你说…” 汪洁凝重道:“三国出兵,北疆告急,怕是……要开战了。” 果然,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都怪姑姑最近清心寡欲,退避纷争,连一向消息灵通的平阳宫,在这种危急势态当前,都探听不到任何风声了…… “把你探听到的,都快跟我说说。”元妡忙拉着汪洁坐下。 太极殿诊脉之后,他一直留在宫中,跟着关漌请来的方士一起为陛下调理、滋补身体,能时常随侍左右,自然可以打探到不少消息。 第七十五章 擦肩而过 “小姐要详细听,恐怕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 汪洁沉吟许久,缓缓开口, “数百年间,大旻、漠古两大最强盛的王朝鼎立,可谓联手统治者九州各国,民皆顺服。很多人奇怪,为何两个泱泱大国,互不争霸角逐,反而可以和平共处?只有极少数的人清楚,那是因为两大王朝的开国君主曾定下盟约,彼此之间强强联手,永无互侵之日。可这一切,都在十四年前被打破。当时——漠古王朝因乱臣贼子篡位,国君暴毙,一夜之间,风沙四起,国土尽埋。本该出兵协助的大旻却趁机夺其土地、收其子民。此举,可以算是彻底违背了先祖盟誓。“ 他顿了顿,“这之后,漠古王朝彻底覆灭,但漠古有一支只听命于国君手中狴犴虎符的王军,他们还尚存于世。那时,漠古兰氏皇族一脉,只剩下国君的两个女儿,狴犴虎符就此下落不明,连同王军也一起泯灭了踪迹。再之后,大旻、伽尼、西萧,三国出兵郕州,抢占土地,亦是找寻这块消失的狴犴虎符。因为三国都想将那支强悍的王军据为己用。绍仁帝带大军出征半年,终于在三国之中胜出,成功将郕州划入大旻国土,却没能找到那块统率万军的狴犴虎符……” 元妡静静听着,一同陷入了这段波澜曲折的往事之中。 她回过神,“有所耳闻,既然十四年前,陛下已经带军平乱郕州,那这十四年后再度出兵,又是什么缘由?” “背信弃义,天理难容。西萧连同伽尼,还有一个仰他们鼻息的晨国,打着此旗号,共同出兵郕州,要求大旻让出郕州的统辖权,四国分土共治。还……让昱王殿下交出狴犴虎符,说出漠古王军下落。否则便铁蹄南下,踏平大旻!”汪洁沉声道。 “气焰如此嚣张?”元妡义愤而起,“大旻与漠古开国之君订立的盟约,干他们何事?用得着他们在这里充当正义之辈?分明是故意找了个让陛下难堪的借口。我看,他们野心勃勃想出兵攻打大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有,他们为什么肯定狴犴虎符在关漌手中?为什么要向他询问漠古王军的下落?” 元妡虽然疑问出口,但心里已是了然。 这三个不安分的国家,想必早就对陛下当年攻取郕州不满了。 奈何当时大旻国力强盛,他们根本无力相抗衡,只得忍气吞声。 而现下,我朝几番动荡,前有党政高迭,殷王谋反,后有清洗官员,查办旧案。 权势变更必然导致民心不稳,让他们以为抓住了最佳的机会。 加之,伽尼国自古为我朝藩属国,早就不甘屈服。 再联手一个多年被老太师威力镇压的西萧,反抗之国们统一战线,想找个理由发兵还不容易? 只是这位昱王殿下就可怜了,被这三个虎视眈眈,唯恐大旻不乱的敌对国当成攻击借口,做了一回炮灰了。 汪洁亦是认清了形式,叹道:“这下…昱王殿下又被推至风口浪尖了。” 既然三国已然陈兵边界,侵犯了大旻领地,并叫嚣以武力踏平我朝国土。 那么这一仗,就不得不打了, 否则—— 丢了关氏皇族的颜面是小,对民怨高涨,满腔不平的百姓也无法交代。 大旻公然被多年臣服的藩属国出兵挑衅,此等侮辱可谓前所未有。 因此,这仗必须打,还必须打胜! 可三国联合出兵,举三国之力,聚精兵三十余万众,这绝不是一场可以随意应付的小战。 相反,有极大可能性战败。 而一旦失败,面临的下场就是:大旻江山土崩瓦解,被三国重新瓜分领土,千百年堆积的荣耀历史被外荒蛮夷之国的铁骑踏碎,信仰荡然无存…… 于是, 崇德殿上,为了应对国家头等危急大事,绍仁帝再临朝堂,执政王亦被重新任用,各部各处的官员就位,争吵了三天三夜无休。 他们大抵梳理出了我朝若要挽回颜面出兵应战,会面临以下数点难关: 首先,富庶之民厌战。 自绍仁帝亲自领兵郕州之后,已有十数年未曾开动炮火,军队休养生息,战斗力还剩几分,谁也不敢保证。 其次,伽尼、西萧俱是蛮夷之邦,贫瘠之地,穷山恶水,民皆勇猛,嗜血成性。 大旻一向是以天朝文明礼仪教化之,靠繁茂的商业贸易控制其民生。 可以说,让他们真正臣服百年的,绝不会是军旅战争。 因此,倘若真正开战,谁胜谁负,真未可知。 再者,大旻骨子里重文轻武。 朝堂之上,文官数目庞大,能真正领兵打仗的将帅却屈指可数。 而他们大多是诸如十数年前,随陛下出兵,虽立下过赫赫战功,但已经年过半百的甘老将军之辈。 此番,要真将大旻的国运再次交到他们手中,未免让百姓、让敌国欺笑我朝无人。 所以, 到底应不应战?又该派何人出兵应战?成了大旻朝内朝外,最热议又最头疼的话题。 最终, 呼声最高的昱王殿下自请出兵应战。 一封壮志豪情的请战书在上朝之际被朗声宣读于崇德殿之上,鼓舞了战军士气,亦感动了数万民众。 绍仁帝权衡再三,颁布了最权威的指令: ‘封昱王为镇北大将军,诏领十万兵,抚定北疆。’ 昱王亦于崇德殿立下军令状:‘捍卫国土,不破三国,誓不还朝。’ 至此, 大旻上下进入战时紧绷状态,调及全国兵马粮草,准备打一场扬我国威的持久战。 离领兵出征的日子愈近,感受到沉重压力的皇城愈显静谧。 元妡亦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才找到了机会走进太极殿。 满朝之上,可能只有她和极少数知情者明白,所谓的三国出兵郕州,也许只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阴谋论; 更所谓的领诏带兵,分明是带着必死也要完成的任务发放塞北…… 往日安然祥和的太极殿, 却在今时今日格外的凝重压抑。 元妡呼口长气,迈入了内殿。 腾腾的云雾之中,一身紫金朝服的关漌正向绍仁帝告退离开。 他转身,步子走得很快,衣襟飘然,略显疲惫的面庞看不出任何表情。 元妡嘴唇翕动,在两人走近时想开口说话,却见他将脸微微偏转,一言不发。 终, 擦肩而过。 第七十六章 送军出征 “陛下?” 元妡看着高坐上,绍仁帝扔开一本明黄折子,正抬手揉着生疼的额角。 绍仁帝睁开浑浊疲累的双眼。 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弄的身心俱疲、措手不及。 他在看到元妡时,露出了复杂难辩的目光,“朕方才问老七,此番出征,归期未定。既已与元姑娘定下婚约,是否让她随军出征,与你一同前往?” 元妡心中咯噔一声,垂下眼睫,“国难当前,殿下自然以万民为先。” “不错,他自该如此。”绍仁帝略感欣慰,又叹一声,“更何况,北风苦寒,他亦不忍你同去。” “苦寒的,又何止是北风?最怕奸佞当权,人性变质,寒了忠臣的心。”元妡不再顾忌,诚然问出了心底的质疑,“陛下想过吗?十年旧案终于水落石出,正该查处定罪之时,安宁的边疆却突然起了战事。三国陈兵的背后,是否藏匿着什么阴谋?” “你倒聪明,而且大胆。”绍仁帝冷哼一声,眼神忽转阴戾,“难道他昱王就真的坦荡磊落,不惧人言吗?伽尼、西萧、晨国,发兵的理由虽荒谬,但众人争抢的狴犴虎符当真不在他手中?数万漠古王军的下落,他也当真不知吗?” “陛下…还是疑心昱王殿下,所以才会将他发配塞北,只允他十万军去对抗三国之兵。”元妡冷冷一笑。 想必殷王谋反,牵扯出狴犴虎符之时,绍仁帝就已对关漌种下了猜忌。 表面更加亲近无间,甚至可以父子联手合作。 而实际,却是忌惮之心日益渐重,直到听见三国出兵的理由后,达到顶峰。 元妡倏然之间全明白了, 为何绍仁帝明知此战艰难考验,又非胜不可,仍只派遣敌军三分之一数目的兵士应战? 实力悬殊,无力抵抗之下,究竟是想引出什么? 这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谁又能真的相信谁?谁又敢真的放心谁? “是他自己上书请战,不然——何以消退众人的猜疑?何以堵住悠悠之口?”绍仁帝拂袖。 他肃然道,“你亦听见,朕曾经质问过他,他一旦触及了多数人的利益链条,让遏制之人站在同一战线,一齐打压他,他该如何?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既然敢站出来,不惧后果,朕,就当他已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元妡明澈的双眸看向绍仁帝,他疑心自己儿子的觊觎之心,她不奇怪。 可下毒之人,阴诡谋算,害了他十年,他如何还能忍? 就算如今形势紧迫,朝堂大乱,需要他这个执政王主持大局,平息风波。 可绍仁帝真的不恨吗? 他自身遭受的病痛灾殃,真的能够轻易抹去吗? “陛下难道要放过下毒凶手,让他重返朝堂、重掌政权吗?” 绍仁帝闻言,身形怔了怔,眼前涌上一层迷蒙水汽。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如果能选择,朕不喜欢这个‘仁’字。”他尾音颤抖,掩面背身而去,不再理会元妡。 元妡离开太极殿, 耳边一直回荡着绍仁帝那一句极有分量的话。 的确,此时局势,必得有人出来维稳后方朝堂,不给敌国可乘之机才行。 而这个人,满潮之上,非他这位持权十载、势力根深蒂固的执政王莫属。 想来,他亦是算准了这点,才肯定绍仁帝无论如何都不敢动手查办他。 哪怕切骨之仇,在社稷危急当前,也不得不暂时压制。 果然好计呀! 元妡紧攥拳头,抬头见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劈空而下,呈现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 绍仁十四年,十月中旬。 镇北大将军领兵十万,平乱塞北。 出征当日,坐落帝京的锦城百姓,纷纷涌至长街送别,都想一睹这位坊间有名的传奇人物。 百姓们将手中的义旗扔上战车,将道路两旁洒满行军酒,以此表达他们的希冀与祝福。 元妡站在临街一座最高的阁楼之上,双手依在栏杆处,静静俯视着下方一切景象。 她看着一辆竖立‘大旻’旗帜的高大战车徐徐驰来, 车里坐着的,想必就是那位全城百姓皆相遥送的大将军。 元妡看着那人伸手揭开了车帘一角,款款的日光打在他身上, 他俊朗的眉目分明熟悉,却又陌生得很。 元妡被灼灼的日头熏得酸涩,眨了眨眼,那辆战车已然远去, 官道上,只剩两行深深的轱辘印。 她转身,正欲下楼,却看见了那位本该坐在马车内远去的男子, 见他一身紫衫银甲,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你,你不是坐在那辆马车里吗?是,我看花眼了?”元妡茫然。 “本来是…”他顿了顿,“看到你也来送行,想起还有东西没给你。” 他说着,递给了元妡一把模样特别的小匕首。 元妡接过来,在眼前晃了两下,星子般的眼眸不住流转。 她笑道:“你送我匕首做什么?是觉得我太弱?还是可惜我上把宝刀被毁?” 女子的笑靥映上关漌沉若乌玉的眼底, 良久,他开口道:“我只希望…你能一直护好自己。” 元妡心头一怔,笑意更甚掩过异样, 想对他说,此去山高路远、凶多吉少,要多保重。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罗嗦。 最终只化为了一句,“你也是。” 关漌不能过多停留,大军行径还要听从他的指示。 元妡送他下楼,见他牵过一匹战马,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拦住他,“方明源那小子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此番不随你同去塞北吗?” “父皇旨意,小源接手皇城统卫。”关漌道。 元妡不由得又是一气。 这老皇帝果然够狠,连一个心腹也不留给自家儿子,真忍心把他孤身一人丢到虎饲狼绕的险地去。 “有他替你看着帝京也好。”元妡还是笑道。 关漌点点头,翻身上马而去。 保重! 元妡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在心里默念一声。 集结完毕的大军,过城门,踏平野,越高坡, 浩浩汤汤,陈师北上…… 第七十七章 误入圈套 本来好不容易溜出宫一次,准备趁机闲逛玩乐一番的元妡,却莫名感到身体疲累得很,胸口一块巨石堵着一般,干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她无奈,只得早早返回了皇城。 一进平阳宫,干脆将连日发生的一大串烦心诸事抛诸脑后,倒头就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 最终,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一道突兀闯入她寝殿的人影给摇醒了。 伴随的,还有一阵愤怒的指摘: “哥哥已经走了三日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元妡勉励睁开沉重的双眼,“…隆熙公主啊。”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奇怪,你哥走了,我还不能睡觉了吗?” “你快起来,随我出去。”关熙继续摇她。 “去哪儿?”元妡迷蒙问道。 “出宫。”关熙神色肃然。 “我没听错吧?你堂堂公主,半夜三更要出宫?”元妡指着窗边,示意关熙去看看今夜渗人的景象,“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公主没听说过吗?很灵验的,千万不要出去……” 关熙皱皱眉,终于意识到,这人可能还在说梦话,“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去塞北了,是生是死都和哥哥在一起,你敢不敢同我去?” 元妡不觉好笑,坐起身来,“公主拿到圣诏,准予你去塞北了?” “…没有。”关熙咬着唇,坚定道,“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 她说着,不知从哪儿扔出两件薄纱粉蓝的宫女服, “我们扮做小宫女,跟着佳姨,她会掩护我们到皇城西角门。今夜看守那里的禁军侍卫我已打点好,他不会落锁宫门,还答应将平日运送物资的货车借给我们,只要我们顺利逃出锦城,接下来就安然无虞了。不管山川水路,我们加快脚程,总能赶上哥哥……” 元妡不置可否,先打断她道:“我有个疑问,夜半根本就不是皇城进出运输货物的时候,为什么要坐车,岂非更引人注目?我俩悄悄跟着你打点好的守卫混出城门便是,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关熙一顿,眼神晃了晃。 元妡打量着她的神情,了然‘哦’了一声,“我们两人有手有脚,行动便利,自然可以。但是要再加上一个刚从地牢出来,受尽酷刑,无力行走之人,当然要给他找辆车了。公主倒是考虑的周到……” “这是我的事。”关熙偏过头去。 “不过,我很好奇。”元妡撑着下颏,“公主怎么从地牢救人?难不成要劫狱?” 垂首侍立后方的珍佳开口道:“我们收买了地牢一个狱官,他会通报此犯人熬不过刑罚,已经断气。再依流程将‘尸体’运到西角门,送去乱葬岗火化。” “佳嬷嬷。”元妡盯着珍佳,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加重语气道,“殿下刚走,你就惯着他妹妹的性子胡闹吗?” “我没有胡闹。”关熙抬高声调,愤愤道,“哥哥若是不值得你冒险,你就当我从未来过。” 元妡叹一口气,抬手揉着额角,“佳嬷嬷,你也是侍候姑姑多年,呆在宫中的老人了。殿下信任你,将公主托付你照顾,可你这次怎么如此糊涂?你们有没有想过,禁宫侍卫、地牢狱官,岂是后宫之人随随便便可以收买的?运尸出城、大开宫门、借货车、帮助逃离……这一路下来,如此顺利的背后,是不是有人早就铺好的圈套?” 元妡神情凝重,已经隐隐能猜到布局之人的手段了, “明日一早,公主私逃出宫的消息必然瞒不住,而地牢,又恰巧死了那位元妃安排在公主身边,护佑她十年的行宫侍卫。于是——今夜故意协助你们潜逃的皇城守卫和狱官,都将在明日成为证人,一同证明公主与侍卫苟且下贱的私情。他们不守宗教礼法、不顾皇族名誉,竟私奔逃离……” 元妡顿了顿,续道:“此等王朝耻辱曝光于众,陛下定然大怒,才洗刷了淫乱声名的公主,再露本性,谁还会相信她的清白?你们二人又能跑多远?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大军抓回。按照大旻私通律法,男的乱棍打死,女的捆绳沉河;平阳宫上下隐瞒包庇,没看好公主,躲不过连坐之罪;而肩负值守皇城之责的统卫方明源,亦会被问责论处。一箭三雕啊……” 元妡更加怨恨自己,这几日都在干什么? 光顾着睡觉,连别人已经将手伸到身边了,都不知道。 “真是老奴糊涂了,愧对殿下的信任。”珍佳不寒而栗,面无人色,“公主!害您的人又再次出手了,今夜千万不要出平阳宫啊……” 元妡瞟了珍佳一眼,知道她已经猜出了这一次的布局之人。 又想诬陷通奸整公主,顺便让姑姑成为帮凶,再借机拉下绍仁帝用来制衡执政王的方家。 这之后,能得到好处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关漌刚走,他们就按捺不住,想动手清理他的人了? 真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糟了!佳姨…”关熙猛然想起,带了哭腔道,“我们可以不出宫,可承哥他…他还是会被按计划运出城啊,咱们得救救他啊……” 珍佳心底茫然一片,转而期许的看向元妡,“好姑娘,你看……” “事已至此,两边都要保全。”元妡皱眉,暗暗有了计较,“只有我替公主跑一趟了。” ~~~~~~~~~~~~~~~~~~~~~~ 无月之夜,天地昏暗,犹如黑鹰盘旋。 烛火明明晃晃,下一秒就会被疾风扑灭。 寂静入睡的平阳宫被两声惊悸的嘶吼猛地惊醒…… “有刺客!” “抓刺客——” 随即, 整座宫殿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宫女们冗杂纷乱的脚步声,很快惊来了戍守这一片的皇城禁军。 刺客身形矫健,左穿右拐,闯入隆熙公主的闺房,掳走了一身黛蓝斗篷的纤瘦女子。 他转身,看着犹如一群乌合之众般上蹿下跳的侍卫们,竟无一人追踪到他的行迹。 他扯了扯唇角,正与翻墙逃走,一柄三指宽的长刀,已经架上了他的后颈…… 第七十八章 故技重施 “你想把公主带到哪儿去?” 方明源冷冷翻了翻手中的长刀,他早就注意到,西角门迟迟未落锁的异常。 经验告诉他,今夜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他知道,自己再度接手皇城统卫这一重职,必然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对付他。 所以他一直暗暗留心着皇城四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那刺客倒像早等着他的到来一般,不疾不徐地掏出胸口一块金丝云纹的盘龙玉佩,将其背面高举至方明源眼前。 方明源微眯了眼,手中的长刀竟缓缓放下。 四下虽漆黑一片,可他却一眼就能看出其上赫然的一个大字——‘昱’。 ~~~~~~~~~~~~~~~~~~~~~~ 重重殿宇相隔的皇城另一侧。 侍女匆匆上前,珠帘拨动。 侧卧在榻的景妃睁开了双眼。 “娘娘,平阳宫竟先乱起来了。”侍女有些惶急。 “怎么回事?”景妃蹙眉。 “听说是进了刺客,掳走了公主。”侍女如实答道。 “刺客?”景妃双目一转,继而笑道,“公主倒很动了一番脑筋呢。” 侍女看着她忽变的神情,“娘娘是说……” 景妃倒并不着急作答,站起身来,闻了闻金炉燃烧的香料,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 皇城怎么会突进刺客?还偏偏进了她平阳宫去掳走公主? 这一定不是巧合,别人可能被假象蒙骗,她这个布局之人,可是最清楚的…… 这一定是公主为自己的私奔,安排的一场绝佳掩护。 公主偷溜出宫,怎么看都像另有隐情。 可若是被刺客掳走,谁还会联想到男女私情之上? 她眼中不甘的怒气正一点点燃烧。 自己耗费数日精力布好的一张网,绝不能被公主临时安排的一场戏给搅散了。 即便不能像先前计划的那样,让这对奸情男女逃出皇城,将私奔的丑事散步民间,闹得更大一些…… 退而求其次, 在皇城之内被抓,也可以让公主逃不掉与侍卫斯通的罪名, 顺便消除陛下对自己十年前指控公主的疑心。 “平阳宫已经进了刺客,若是西角门还大开着,不仅不好解释,还反倒引陛下起疑了。”景妃飞快思忖着。 这种时候,自己提前安排好帮助他们逃离的西角门,反而不妙了。 “也罢,让禁军之中王上的人,先把公主和那个奸夫给我扣了。记着,一定要男女一起给我扣了!” 她神色凌厉,有了成算。 ~~~~~~~~~~~~~~~~~~~~~~ 皇城西角门 被刺客一路提溜到此的纤瘦女子,脚一沾地,立即扶着城墙门先缓了两口气。 她扫了一眼已经落锁的角门,眼底露出几分不明的笑意。 看来,她们反应的倒不慢。 很快, 一辆散发着腐木恶臭的运尸车也被推至此处。 刚从地牢出来的狱官,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黛蓝斗篷、浅白纱巾覆面的女子,又看了看早已紧闭的宫门。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小声问道:“公主,我给您运来了,可…宫门怎么关了?” 女子并不搭理他,双膝一软,扑到运尸袋上。 她急忙打开死结,将手放到这一具尸体血肉模糊的脸上,学着记忆中的声音,哽声唤道:“……承哥。” 尸袋中的男子透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战战兢兢,“公…公主?” 城墙另一角, 有一批早已埋伏好的禁军侍卫。 他们一直凝耳静听。 此刻,见这一男一女可算对上号了,立马飞身扑出暗影,三下五除二将所有的人通通扣押住。 掳来公主的刺客见状大呼不妙,想要不顾一切冲出侍卫的包围。 奈何他也是这批人的目标之一,想要逃离为时已晚。 “你是何人安排的?” 这批侍卫认出了在场的其他人,独独不知这位身份神秘的刺客是谁。 他们受了主人的指令,务必要搞清楚这位突兀闯出,差点打乱今夜计划之人。 眼看刺客脸上的面罩就快被挑开,方明源又在关键时刻带大队人马赶到。 “你们又是何人安排的?” 方明源冷冷一笑,手一招,身后铁盔玄甲的兵士得到指令,立即上前,缴下了这一批侍卫手中的长刀。 “方统卫?你!” 这批侍卫怒目,似是不明白,同为皇城的禁军守卫,为何统卫大人会连自己人一并拿下? “我可当不起你们的统卫,你们效忠之人亦不是我,更不是陛下。”方明源抄手俯视着他们。 他早知皇城禁卫军中,有一部分是执政王关炜安插入内,暗中为他效力之人。 而这一批人,亦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毒瘤之水。 他们隐藏于皇城中一日,就多一分对陛下、对王朝的危险。 此番,自己故意放慢了脚步赶来,终是诱出了这一批藏匿极深的叛徒,让他们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下…… 他就可以顺理成章,通通将他们剔除干净了! ~~~~~~~~~~~~~~~~~~~~~~ 皇城后廷,昭阳宫 从平阳宫遇刺客,公主被掳走,到陛下重点审问的犯人假死,禁卫军抓人…… 这一夜,又是注定无眠。 主掌后宫的姜贵妃高坐在自己的殿宇之上,挑起一双横眉看着四下—— 后宫之中,有品阶的嫔妃已尽皆到齐,正三三两两,吵嚷开来。 而一袭黛蓝斗篷的女子,自从被抓入殿后,一直背过身去,抽噎不已, 似是觉得羞愧难当,不肯见人。 姜贵妃移开视线,又看向一旁那名被做’假死‘手段的甲胄男子。 这一男一女一同被抓来,意味着什么,满殿都是活成精的后宫妇人,不消多说,早已不言而喻。 “景妃。”姜氏终于开了口,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你既说要告发公主私通,秽乱宫闱。如今后宫众人已全部到齐,你还在等什么啊?” 景氏置若罔闻,眼色落在姜贵妃后方,不住寻找着什么,“陛下呢?这么大的事儿,嫔妾要面见陛下。” 姜贵妃不悦道:“陛下龙体不适,此事涉及后宫,指令本宫全权处置。” 姜氏说着,斜睨了景妃一眼。 实际上是陛下再度听到对公主私通的指控,想起十年之前,被景妃戏耍,还没收拾她。 这次是不是又故技重施而来? 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自己如此说法,反倒是给景妃留足了情面。 第七十九章 一唱一和 景妃当然不知绍仁帝背后的心思,见不到陛下,不免失望。 她虽然知道姜贵妃不喜自己,但宫规法律当前,料想她也不会故意与自己过不去,当众去包庇谁的。 思及此,她渐渐有了底气,朗声开口,“拿贼拿脏,捉奸捉双。公主与侍卫暗通款曲,竟不顾脸面,私定终身,被嫔妾识破其奸情,在他们约定私奔,逃离城门之际,当场捉拿!” “天哪!公主天潢贵胄,身份高贵,怎么会看上侍卫,做出这种事?景妃娘娘莫不是搞错了?”贵嫔杨氏捂着嘴,一时涨红了脸。 “景妃。”姜贵妃拨弄着手上的珠玉指环,“你言之凿凿,有何证据啊?” “自然是有十足的证据,否则——嫔妾怎么敢指控陛下心尖上的公主啊。”景妃语调阴阳怪气,笑得可怖。 她指着那甲胄男子,道:“此奸夫便是十年之前,元妃安排在公主身边,照拂她的一名侍卫。他与公主十年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在他下狱后,公主难舍旧情,屡屡出入地牢探望,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好不热切。可光是在冷冰冰的牢狱之中相见,有何趣味?皇城之外天远地阔,一男一女没有身份阻隔,才更加令人向往啊……” 景妃拍了拍手,两名殿外候着的‘证人’闻声走了进来。 一位便是公主与珍佳‘收买’的地牢狱官; 而另一位,便是公主‘打点’好帮助他们逃离的西角门侍卫。 景妃接着道:“于是,公主贿赂狱官,计算好时间,让自己的心上人受不住刑罚‘假死’。这样一来,‘尸体’就会被按规定从西角门运出皇城,而公主又买通了西角门的守卫,让他在同一时间打开宫门,并将推送物品的货车借给自己,方便她带着负伤的情人逃走。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公主就要考虑自己该如何从平阳宫脱身的问题了——” 她说着,愈发笃定;“这才有了今夜平阳宫遇‘刺客’的一出戏,公主事先安排好一名刺客,再由他制造一场混乱,以便于平阳宫上下更好的掩护公主逃离,更是为明日公主消失不见,寻到了一个最佳的借口。若不是角门守卫见事情闹大,知道其严重性,没有按约定计划打开宫门。公主想必就已如愿以偿,与苦情人双宿双飞了……公主一片痴心,竟为了心上人,谋划了这么大一出戏,当真是要感动人世间无数的痴男怨女了……” 话音刚落,满殿众人轰动开来,争论四起。 那位被景妃指着骂‘奸夫’的男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又喷出一口脓血来,几欲晕厥…… “是这样吗?”姜贵妃看着景氏带上堂的证人,神色探究。 “一言不差。”那地牢狱官奸滑一笑,“公主派人来收买小臣,小臣迫于公主威势,不敢不从。岂料,公主不但违反规定探视犯人,还逼迫小臣做出犯人假死的现象,想从地牢中将人救走。小臣知道厉害,不敢再替公主隐瞒下去了。这才找到了景妃娘娘,求她主持公道!” 姜贵妃闻言愈显不快,面上还是维持着端庄的神态,没有发作。 那西角门侍卫亦抬高语调,“微臣愿以性命担保,景妃娘娘所言不虚。” “本性难改呀!” 贵嫔孙氏适时开口,拢拢衣袖,“静妃娘娘十年之前就已发现了她的真面目,也不知陛下听信了什么谗言?竟还将她放了出来…” 她忽然似想起什么,咧嘴一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呀——” 姜贵妃无声瞥了她一眼,幸而陛下不在,说话真是不知避讳! “孤男寡女,无名无份,十年照拂,日日相对……”杨贵嫔眼眸愕然瞪起,夸张的表情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多么荒淫不堪啊!”她道。 “自甘下贱!”嫔妃王氏干脆指着堂前背过身去的纤瘦女子,忿忿道,“真是不害臊!” 景妃笑的更是意然,径直走过来,要去推那被群起攻击,却仍呆若木鸡的女子,“你既做出与侍卫私奔,这等苟且之事,早晚是要站出来面对的。” 那女子停止了抽泣,怯怯转过身来,揭下了黛蓝斗篷的绒帽,缓缓拉下覆面的浅白纱巾……一双笑的泛起泪花的明眸悠悠荡荡,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长明灯火下,女子一张倾城容颜展开,灿烂耀目,让在场之人瞠目结舌…… “你们这一唱一和,可太厉害了!差点连我自己都快相信了…” 那女子将手中的沙巾狠狠掷向地面,笑意凌厉且森凉。 她指着一旁被唾骂得只剩一口气的男子,“奸夫?” 又指了指自己,“**?” 她不禁庆幸,幸好站在这里听这些糟心辱骂的人是自己。 若是换了柔弱的关熙,她怎么受得住? 这后宫之人,一个个的嘴这么尖酸刻薄,简直可以去打辩论擂台了。 “你…你不是公主?你是什么人?” 杨贵嫔率先反应过来,在一片沉默中,颤声不已。 “她是元妃的侄女!” 有人认出了她,但仍不可思议,“元妡?” “是昱王妃!”孙贵嫔立马认定,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抖了三抖。 景妃不可置信,抓起元妡的手,切齿道:“怎么会是你?” “我还想问,为什么这么倒霉,是我啊!”元妡挣开景妃,冷冷笑道。 “胡闹!景妃,这是怎么回事?”姜贵妃口气不善,眼底已经有旺火烧起。 景妃脸色变了几变,说不出话来。 “刚被带上殿时,我还奇怪呢,那刺客抓我干什么?”元妡话锋一转,好整以暇,“听了景妃娘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恍然大悟了。今夜我跟公主睡在一张塌上,敢情…公主事先安排的刺客蒙着眼?抓错人啦?” 景妃冷汗涔出,元妡轻飘飘几句话,看似没有重量,却如石柱一字字砸在她心上。 “景妃娘娘刚才口口声声指控我私奔。”元妡冷哼一声,瞟了瞟那‘奸夫’男子,口气戏谑,“这也能给凑一对?” 第八十章 因果轮回 “你!”景妃青筋跳起。 “我?我什么?”元妡步步紧逼,“我什么身份,景妃娘娘不知道吗?” “误会!”嫔妃王氏见状直呼不好。 她很清楚,昱王殿下现如今是领兵在外的大将军; 更是万众百姓心中,挽救危局的风云人物。 王朝战役系他一人之身。 若此时,有人在后方与他的王妃过不去,闹到陛下那里,只怕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忙尴尬笑着,打着圆场,“今夜真是有眼无珠,误会一场啊!” “误会?”元妡品味着这两个字,转而又面向这位王氏,“你刚是不指着我,骂我自甘下贱来着?” “不是的,不是!” 王氏忙摆手否定,笑得讨好,“我没说你啊!我怎么敢骂咱们昱王妃呢?” “哼!”杨贵嫔很是看不惯元妡一般,竖目道,“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我们说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差点忘了你啊——”元妡眸光一亮,眼梢带寒,一字一顿,“荒、淫、不、堪!” 杨贵嫔被此女凌厉的气魄,竟吓得心间漏了一拍,扶着婢女的手,才堪堪站稳。 元妡向着姜贵妃作了一揖,凛然道:“将军为国征战在即,却有人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闹得后宫不宁,是想寒尽前方战士的心吗?此事,还请贵妃娘娘评判,务必要给我一个交代!” “都说了是一场误会,你到底还想怎样?”景妃咬牙,从牙缝中逼出声音。 “是我该问贵妃娘娘想怎样吧。”元妡沉稳回笑道,“您的所作所为,让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你是敌军派来搅乱我军后方的细作…” 满殿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没见过后宫争斗还能扯上两国政事的。 景妃今夜可算功亏一篑了, 抓奸夫yin妇没想到竟抓错人了。 抓错别人还好,偏偏还抓成了现在谁也得罪不起的大神…… 这景妃口口声声说,刺客是公主特意安排,用来帮助他们私奔的。 可若真是如此,怎么可能眼花到抓错了人? 姜贵妃自然也不是傻子,这景妃已经诬陷了公主一次,难保不会再来第二次。 “来人。”她高声吩咐道,“去平阳宫看看隆熙公主,再把禁军统卫方明源给本宫叫进来。” 方明源带着大队皇城禁卫军,一直守在昭阳殿之外。 此刻听到传召,很快便走了进去。 “小源啊。”姜贵妃换了一声,暗暗敲打着他,“你是后宫诸位娘娘看着长大的孩子,近日又肩负起护卫皇城之责。陛下与本宫信任你,你来说说,今夜是怎么回事啊?那名刺客,可抓住了吗?” “是。”方明源双手抱拳应道,却并不着急开口。 他走向堂上,看着那名今夜看守西角门的侍卫,厉声道:“你今夜值守西角门?” 他淡淡道:“谁安排你的?我记得你明明是乾元殿的看守,你究竟听何人的命令?” “刘狱官。”方明源又缓缓走到那名地牢狱官的身边,“我吩咐过你,梓阳行宫的犯人是陛下重点审问的对象,有任何情况立即上报。既然有人要来收买你,你又知道严重性,那为何只去找后宫的娘娘,而不来报我这个皇城统卫呀?” 景妃见状,心头突突跳起,“方统卫,贵妃娘娘只问你那名闯入平阳宫的刺客,你为何不将他带上来审问,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方明源扯了扯唇角,“刺客狡猾,并未捉住。” “胡说!”景妃怒目圆睁,鬓发已经散乱,“安排在西角门之下的一批侍卫已经将刺客捉住了,方统卫为何要隐瞒?你跟刺客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故意将他放跑了?” “哦?”方明源眉梢一挑,“景娘娘怎么比微臣更清楚,我的手下有没有捉住刺客?” 景妃面色红了又白,强压下心头的惊惧,嘴角一抽,“方统卫你戍守皇城,肩负陛下使命,怎会连个小小刺客都捉不住?” 方明源双手一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连皇城禁军之中,都有不听统卫指令,擅自行动之人,一个刺客抓不到,又有什么奇怪?” “景氏。”有平日看不惯她高傲跋扈的后宫嫔妃,冷冷开口,已经全然明白了事情的头尾,“陛下明令,后宫诸人不得干政。你不择手段诬陷隆熙公主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将手伸到皇城禁军中去,以一己私欲祸乱朝堂,真是胆大包天!” 姜贵妃眉头紧皱,鼻息渐重。 这景氏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从地牢狱官到皇城禁军,连姜氏一族都无法将他们据为己有。 而景氏一个后宫妇人,却能够轻易调动他们。 她的背后到底站着何人? 先前宫中隐隐有流言传出—— 这位景氏早已暗中效力于执政王,自己起初还不敢全信。 如今看来,这种说法,当真不是空穴来风。 这景氏名义上为母族进献的宗室女,而背地里,竟然敢背叛姜族,转而投靠执政王。 骗了自己及姜氏一族十数年,如何还能再忍受? 再加之,她今夜竟然敢口出秽言,侮辱昱王妃。 若是不加以重惩,只怕无法向陛下、向前线战士们交代。 待有侍女上前禀告,隆熙公主人好好的在平阳宫待着,并未走出宫门一步之时。 姜贵妃猛拍席案,站起喝声道:“大胆景妃!诬陷公主,辱骂昱王妃,僭越本分,插手禁军,干预朝政…罪不容诛!传本宫旨意,即日起,褫夺妃位,贬为庶民,终身幽禁梓阳行宫!” 景妃面容扭曲,“我是宁王殿下的生母,你怎么敢?我要面见陛下,陈述冤情!” 她对着姜贵妃嘶吼道:“你只不过是个贵妃,凭什么擅自做主处置我?你不怕陛下怪罪于你吗?” 元妡不禁低骂一声,蠢笨。 这景妃想什么? 她早就是老皇帝的眼中钉了。 老皇帝今日不出面,未尝不是想借姜贵妃的手,将她料理了。 看在她背后站着执政王的份上,老皇帝才一直忍着没动她。 可放在失了一个儿子,又要忍受她背叛母族,算计自己的姜贵妃身上,她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况且,这姜贵妃身后还有可以依靠的姜氏一族。 执政王到底还是忌惮于那位威镇西萧的老太师。 所以,姜贵妃这是干了老皇帝最想干的事,老皇帝怎么可能怪罪于她? 第八十一章 大月氏族 果然, 姜贵妃低头继续拨弄着手中的珠玉指环,眼皮也不抬一下, “还等什么?带走!” 元妡忽然低低叹了一声,本来她并不想对付景妃,可这人真的是自己作死。 元妡近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又是嗜睡,又是心头烦躁得很。 偏偏这位景妃还十足猖狂,正正撞上了刀口,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回到平阳宫, 向关熙和珍佳回复没事了,两人自然激动不已。 一个着急询问景妃下场,一个开始担心某人安危。 她慢慢答:“景妃咎由自取,幽禁梓阳行宫,也算是替公主报当年之仇了。公主可感到畅快?” 关熙目光幽然,看不出情绪,半晌竟叹道:“她的今日亦是我的昨日,谁又能笑话谁?谁又能可怜谁呢?” 元妡知道,又勾起她的伤心事了。 “承哥…他怎么样了?”关熙又着急问道。 元妡也不好对她说,快被气得半死不活了。 只好道:“风声已过,你要真忍不住,也可以去地牢看你承哥。只不过…他怕是不敢再连累你了……” 关熙还是匆匆的走了。 “小姐。”汪洋探头探脑地进来。 珍佳见他入内,忙躬身告退。 汪洋将胸口藏着的金丝盘龙玉佩交还给元妡,“方统卫感谢我们帮他清剿出了禁军之中藏匿的奸细。” 元妡低声笑了笑,“你也得感谢他将你放跑,他可是顶着压力的。” 她顿了顿,转而神色严肃,“不过——你此番暴露了身份,也不宜在皇城中待了。陛下身边既有昱王请来的方士调养,你便找时机跟陛下告辞隐退吧。” 汪洋点点头。 元妡将一切交代完毕之后,心里一条紧绷的弦松开,便又感到困扰她的疲乏之感再度涌来,眼皮也越来越重…… “你盯着点公主,我再去睡一觉。”她扬手道。 汪洋察觉她几日来的异常,似是有些担忧,“小姐近日不舒服吗?怎么如此嗜睡?” 元妡略略一惊,连汪洋都看出来了,自己最近的确有些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那人走了,自己的心里反而变得空落落起来了吗?连人也愈发疲累呆滞…… 真是奇怪了。 元妡长叹,我元家欠他的,这一次一次,早就可以算还清了,难不成自己还是过不去心间那道坎? 又或者…另有什么别的原因? 元妡头昏脑胀,烦躁得很,一头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不愿再往下细想了。 恬静祥和的梦想很快洗刷了她所有的不安与烦闷, 她仿佛见到了一片世外之景, 日上树荫,白云似流动的雪浪。 株株三色堇花兰开在河水另一侧, 余香袅袅,空旷静谧, 是她记忆中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随着沁凉的河水缓缓向前走去…… 见不远处,高架着树枝干柴,数千人正围绕其间,点火焚烧,浓熏的烟气直达上空。 有婀娜的翩翩舞女斟酒举过头顶,再将酒全部洒在脚下广袤的大地上…… 元妡很快看出,这是一场极其盛大的祭祀活动。 “小婧!”一道温婉柔和却带了几分震惊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元妡转身,着一身火红纱裙的女人款款站在嫩绿的草坪上,一双巧笑倩兮的眉眼闪动,惊为天人。 元妡不禁楞神,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又叫了第二声: “小婧?我的老天爷勒!你怎么一下子长这般大了?” 她疾步走过来,捏了捏元妡粉白的面庞,“你…你这是几岁啦?” 元妡咽口口水,“我…应该几岁?还有…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曾经的名字?” “傻瓜勒!”那女人捂嘴笑得弯腰,“我是你阿母哟,你今早起来还这么小呢?” 她说着,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元妡愈加晕头转向,正想继续发问,那女子已经拉起她飞跑起来了,“不管你是大婧还是小婧,赶紧跟阿母走吧!兰氏皇族之人已到,祭祀仪式要开始了勒……” 很快,元妡也被套上了一身一模一样的火红纱裙,梳了个高高的发髻,被那女人牵着走进了数千人围绕的中心。 那女人高扬了一支手,四下的民众皆恭敬匍匐在地,如虔诚的朝圣者,亲吻着土地。 元妡扫视了一圈,这群人个个穿金戴银,气度非凡,想来身份并不低。 既如此,为何甘愿叩拜在这女人的脚下? 还有…这女人刚刚说什么皇族之人?莫非就是这批人? 可大旻王朝,并无鬼神崇拜的传统。 这样的大型祭祀仪式,绝不可能在大旻的国土上发生。 所以这究竟是何朝何代?他们又到底是些什么人? 元妡尚来不及思索,那女人已经将一柄美玉宝剑递给了她,并坚定地点了点头。 元妡见此,只得先随着那女人的动作,配合她做完这一场庄肃的祭礼。 女人手循长剑,玉石相击,在元妡看来,明明只是轻轻的一碰,可琳琅之声竟能震荡天地,穿透回响… 她清声而歌,偃蹇作舞,宴乐诸神,似琼枝玉叶,芳香沁鼻。 一番八叩九拜,载歌载舞之后,女人拔开了手中的宝剑,毫不犹豫地将它刺向心口,剜了数滴心头血下来,落在玉杯里。 元妡凑近一看,那血珠竟是金色的! 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正畏惧着自己是不是也该照做? 却见民众突然起身,纷纷散去,原来祭祀之礼已经完毕。 元妡忙扶过那女人,她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 元妡的心头无声揪起,无奈而深沉。 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感觉分明熟悉的很。 似乎相同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而每一次结束,自己都会去担忧这位被剜血的虚弱女人。 忘的了场景,却忘不了感觉, 元妡的脑海中浮起一种猜测,这莫非是她小时候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也是她自郕州千岩山落崖后,丢失的那段记忆? 那女人一双明眸正盯着元妡,半晌开口,“你这婧娃子,除了一双眼像阿母我外,其他地方怎么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你这张脸……是不是给人做过手脚了?” 元妡一惊,不知道说什么。 她真的是自己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母亲吗?是她给现在的自己托梦,所以自己才会来到这里吗? 元妡想不明白,但已经下意思将那女人紧紧抱住。 “阿母。”她低低唤了一声,一阵暖风刮入心口,“这些人是在祭神吗?他们信仰什么神灵?” “他们是氏族崇拜啊傻瓜。”那女人敲了敲元妡的脑袋,似乎觉得她变笨了,“这些人是漠古王朝兰氏皇族子弟,自然崇拜他们的守护神,大月氏啦。” “那这大月氏又是何方神灵啊?”元妡好奇继续问道。 那女人皱眉,“傻子,大月氏就是我们族人啊!” 第八十二章 舫舟夜渡 我们族人?我们?我? 平阳宫 元妡蓦然从睡梦中惊醒。 这个梦太真实了,让她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她的手臂似乎还有那个女人残存的温度,鼻间还停留着三色堇花兰的芳香。 她掏出放在胸前的那条堇花兰图案的手帕,渐渐了然, 原来这堇花兰是长在大月氏的土地上,而大月氏又是漠古王朝的守护神族, 怪不得在大旻,堇花兰会被当成漠古皇室,兰嫤公主的象征…… 元妡一颗心几欲蹦出心口。 这个梦,一定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而这一切,只有一个地方能够给自己答案… 她喃喃道: “漠古…郕州,我还真得去!” ~~~~~~~~~~~~~~~~~~ 冰壶秋月,水色连天。 客舟中,江阔雾低。 关熙望着一轮皎月,将石子扔进罗浮江中,荡起圈圈涟漪, 搅散了水中女子一张喜悦面庞的倒影。 一路来, 三人跑马颖州,自献州往宁州,中途又改道富临城,走水路,如此穿行北上…… 一方面是选择最便捷的路径,另一方面也得躲避着宫中四处追寻她们的耳目。 可饶是如此辛苦奔波,关熙却并不像其他两位颓丧之人一般感到劳累, 反而一路欣赏着河山盛景,盼着心心念念的目的地,精力十分旺盛。 她抬头,见船尾一名纤瘦女子缓缓走到甲板上,江风卷起她墨色的长发,娉婷面容安然美好。 关熙目光一聚,这几日来能看到此人清醒着,简直成了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你睡醒啦?”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元妡跟前,将一瓣柑橘塞进元妡的嘴里。 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上次之事后,她已经越来越信任,并且依靠元妡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我按你的说法上奏父皇,父皇就会答应你我出宫祈福啊?” 关熙偏头凑近元妡,眨了眨眼。 半月前,她按照元妡所说,上表父皇:‘边关战事一起,祸福难料,民皆流离,生灵涂炭,愿同皇嫂出宫修行,为大旻祈福。’ 本以为父皇会认为自己胡闹。 不曾想,他不仅当即应允了这一请示,还专门在京郊别苑辟了一座皇庙,供他们修行祈福所居, 并让禁军统卫方明源护送她们出宫,让她们顺利得到掩护,从皇庙一路逃至这里。 临走之时,关熙还拜托了方明源照顾地牢之中,身受重伤的承哥。 如此,对于她而言,可以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元妡抿唇一笑, 因为你哥一走,你我在宫中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前有景妃不择手段的诬陷你,你随后一道保命折子递上去,你父皇自然明白,如何才能真正的保全你, 远离宫廷争斗,也是他能为你做到的,最好的保护。 不过嘛… 这些话,自己是没必要跟单纯善良的关熙明说的。 元妡笑意更甚,当然…说了她也听不懂。 “你又在笑什么?”关熙猛地反应过来,“是不是在笑我蠢?” “没有。”元妡打趣她道,“只是要让公主和心上人两地分隔,饱受相思之苦了…” 关熙低垂了眉眼,月色下几分苦涩。 但很快,她又扯了扯唇角,苦恼之情转瞬即逝。 “对了。”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柄奇特小巧的匕首,“我趁你睡着,在你包里翻到了这个——” 元妡视线一凝,天! 她不禁腹诽一声,这熊孩子。 关熙越看越好奇,“这把匕首这么小,怎么对付敌人?不会…又是用来捅我的吧?” 她说着,气愤的脸色一变,翻转匕首的双手眼看就要碰到鞘柄上的机关了…… “小心!”元妡飞快伸手阻止,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砰——’一声, 这柄小巧的匕首,两边藏匿的刀身全部出鞘,竟变成了一把双头利剑! 元妡眼疾手快,在剑尖即将刺向关熙一张脸时,抬腕一掌,击在剑身上,使其偏离了方向, 救下了关熙差点被毁容的面庞… 关熙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那把利剑又霍然变身! 它弯成一道弧形,长出密密匝匝的钢刀,又要对准关熙而来—— 元妡连身一脚,使出全力,踢飞了这柄变换多端,出鞘必见血的匕首, 在它颤巍巍落地之际,竟还能飞出数道暗影—— 元妡拉着关熙左闪右退,终于躲开了这柄匕首最后射出来的暗器—淬毒钢针。 关熙一张脸已经惨白,舌头打结,半晌,勉强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这还是人能玩的不?” 元妡亦是有些惊魂未定。 若不是她早先试练过几次,已算摸清了它的路数, 不然,它一会儿变一个样,还真的让人不好应对。 “这么阴险狠辣的凶器,是…谁制造的?”关熙恨不能一口吃了设计出这种骇人玩意的怪人来。 元妡咽了口口水。 虽然最后的淬毒钢针,是自己嫌战斗力仍不够威慑、不够勇猛, 在弄明白了它的原理后,又给加上去的一招‘锦上添花’。 但它大体的设计,还是归功于将这柄匕首送给自己的人。 元妡自然不会居功,诚实道:“…你哥。” “…” 关熙受了惊吓,头也不回地进了客舱。 留下元妡独自一人在原地赏月。 一阵笙歌笑语随江风传入元妡的耳中, 她寻声回头, 只见一对浓情蜜意的男女正亲热着,也向船尾处走来… “凉君——”那女子娇声浅笑,将半身都倚在身旁的男人肩上, 男人则大掌托着她纤细的腰身。 两人旁若无人的言笑晏晏,在摇晃的船灯下更显柔情媚骨。 站在十步开外的元妡仿佛能闻到那女子的脂粉凝香, 见她一身打扮十足露骨魅惑,看来是风尘中的卖笑之女无疑了… 这艘客船在水中起起伏伏,醉人心脾,倒也适合风情中人在此寻花问柳。 元妡低低笑了一声,正欲转头,不打扰这对郎才女貌的情人, 却见那一对男女之后,竟站着一位颇煞风景的冷面男子, 元妡见他不仅冷冷的盯着这一双男女,同样也将森冷的目光瞪向自己。 怎么? 元妡立即回瞪过去,只许你偷看狎妓,就不许我看啊? 第八十三章 江湖骗术 “凉君——” 那女子又拖着尾音,滴滴唤了一声。 在元妡听来,像是‘郎君’二字。 男人背对着元妡,将那女子半搂着,倚在船舷上,俯身下去,似乎低语了几句…… “讨厌!”又引得那女子娇笑不已。 元妡蹑手蹑脚地离开,知道自己很不适合在这里待了, 可没走两步, 忽然余光瞟到某处蓝光一闪,剑芒刺眼, 那倚在高大男人身下的娇羞女子,竟突然改换了面容,从袖中抽出早就藏好的长剑, 狠厉的剑风直直扑向那男人—— 先前的柔情似水仿佛从不存在,似乎那女子接近这男人的使命,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他! 元妡大感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相爱相杀?现在谈个感情,还必须得舞刀动枪了不成? 而那男人下一秒的反应,却让她更感意外, 因为他像是早就料到身下的女子会动手一样,等待多时的袖底一翻,侧身闪躲, 动作绵绵软软,却又行云流水,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晨默。”那男人懒懒的唤了一声,一直站在这对男女身后的冷面男子便出手了, 几招翻云覆雨,很快制住了那名女子。 而那女子失了最好的时机,面对两个高大男人,再也无力相抗衡。 “你!”女子被桎梏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没中计?”她猛地抬头,不明白自己是何处露了破绽。 男人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饶有兴味的冷哧道:“美人计……自然是要名满天下的美人,你…还差的远。” 女子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说吧,你是何人派来的?”男人嗓音微凉,不怒自威,“你跟了我这么久,想必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女子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她从被主人训练的第一日起,就知道任务失败,面临的下场是什么。 这位凶狠毒辣的男人,折磨细作的手段令人闻风丧胆,与其落到他手中求死不得, 倒不若…… 她死死咬破牙齿内塞着的毒药包,很快便口吐白沫,没了气息。 “可惜了,也是个美人。”那男人这才露出几分惋惜,但又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冰冷的江水,“扔下去吧。” 元妡亦不免叹息一声,蓦然反应过来,自己搞什么?怎么还在这里?赶紧离开! “你白看了这么久,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么?” 男人并未转身,但早已注意到元妡的存在,并在此时觉得有些扎眼。 被唤作晨默的男子闻言,面无表情地向元妡一步步踱来, “等一下!”元妡忙伸出手,示意这男子不要再上前了, 她思索着该怎么描述呢? “这…这位被您扔下去的姑娘,与其自杀都不愿落在您手中。想必,您是心狠手辣,恶名远播…” 她豁出去了,这两个大男人若真要灭口,动起手来,她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这里没有别人了,您得留着我一条命,才能对外传扬您对待背叛者的手段啊!”元妡只有赌一把。 既然这名男子手段狠毒,那自然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位与他为敌的人。 既如此,他的阴狠毒辣…又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必然是每一次动手时,都刻意留下了活人,‘帮助’他宣扬名声啊…… 那男人忽然提起了兴趣,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番这位一直静静看戏的女子, 清辉映上她绝美的面庞,像一朵开在山涧的临水莲,不为谁留。 男人面色一变,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不可置信,“……蔻儿?” 元妡没听清,“什么儿?” “蔻儿?你…你回来了?”男人一把揽过元妡,像寻回了一件丢失已久的珍宝,却又有些惶恐不安。 元妡被他的动作惊的一楞,想推开那男人,却发现他的力气实在大的吓人。 她一时晕了头,自己真是蔻儿? 不对,自己被叫过妡儿,婧儿,独独没有被人唤过蔻儿, 这人一定是搞错了。 “大哥,你…认错人了吧?” “你不认得我了么?你……可是还恨我?”他神情激切,俨然与刚刚杀人时冷漠狠辣的男子,判若两人。 元妡越发糊涂,劝他道:“大哥,您先把我放开,让我仔细的看看您行不?” 那男人顿了顿,终于放开了元妡,意味深长的双眸盯着她, 似乎想让她忆起,但又害怕被她忆起。 元妡亦打量了半晌眼前的男子,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 “……你是谁呀?” 许久的沉默后, 那男人苦涩道:“蔻儿…我夜夜梦到你,可恨当初……” 他没再说下去,元妡倒反而像是恍然大悟了, 这一定是一场江湖新骗术! 她肯定地点点头, 一位美男,在被意中人背叛后,故意将你认成他的旧爱情人,激发你心底对他的同情之感。 待你意乱神迷,三魂丢了七魄之时, 他就会提出各种要求,或要财,或劫色, 总之让你乖乖上当,只有服从,没有反抗的份。 思及此, 元妡双目一亮,从头到脚开始翻找,连鞋底的积蓄都给他掏出来了, 她将一堆碎银子全部塞给他,“钱,全是钱,都给你…你放过我吧。” “蔻儿,你怎么了?”男子见她举止奇怪,愈发不解。 “小姐!” 见元妡许久未回的汪洁,从客舱中出来寻找,很快在船尾看到她,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元妡,又看着这位不明身份,双手抓住元妡的男人。 元妡看向及时赶来的汪洁,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快走,快走!”她迅速拉着汪洁,逃离了这个古怪莫测的男人。 晨默盯着怔成了一块巨石的男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走了,抓回来?” 男人望着元妡渐渐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不必,他们跑不掉。” ~~~~~~~~~~~~~~~~~~~ 一进客舱, 元妡立即反手将门帘拉上。 关熙从躺椅上坐起身,一看元妡面色不好,又见跟着她的汪洁也是一脸凝重,急忙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你久久未归,我让汪洁出去寻你,怎么了?”关熙担忧的问道。 元妡摇摇头,忽然问,“咱们为何上了这艘船?” 第八十四章 水匪索命 关熙有些奇怪元妡会这样问,“你说北出大旻的官道上会有关隘设防,要查验身份,让我们从富临城改走水路,自大旻、西萧、晨国,三国交界处,沿罗浮江绕道郕州。” 汪洁反应过来元妡在问什么,忙补充道:“是这样,富临城渡口,当时只有这一艘大客船,是可以取道三国的,小姐你又迷迷糊糊的,我们也没多问,就赶紧上来了。” 元妡暗暗觉得不对劲,“富临城,自古水路交通要津地,每日客载量巨大,怎么可能只有一艘船途经三国?若说是因为前方战事停渡,那也该是撤下所有的航线才对,又怎么会独独留下这艘船?” 汪洁想起刚才那位诡秘的男人,面色更加沉重,“小姐是觉得这艘船上的人很奇怪?” “对了!”关熙亦想到了什么,着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每日来给我们送餐的伙夫,还有一开始迎我们上来的船夫,都是哑巴?” 汪洁皱眉,眼底闪了闪,“这…确实是巧合的太可怕了。” “汪洁。”元妡仔细地回忆道,“你可曾见过一种通体透亮,泛着蓝光的宝剑?” 她抽了抽鼻子,还残留着先前那位女子一身浓郁的脂粉香,“还有,什么地方的女子穿着大胆暴露,会用一种馥郁浓烈,类似于荼芜香的脂粉……” “剑泛蓝光?”汪洁沉吟道,“那很可能是由蓝宝石打造而成的。蓝宝石是外供的舶来品,一般只流于九州各国的皇室和贵族之手。用此等珍稀物料打造的宝剑,必定坚硬无比、通体无暇,能杀人于无声无形。” 他顿了顿,思索道:“大旻衣冠上国,礼仪之邦,女子尊崇妇德,穿着一向循规蹈矩。倒是西部蛮夷之地,追求新尚,女子较多衣不蔽体之辈。” “至于这荼芜香…小姐没听过一句民谣吗?”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君不闻:萧王好荼芜,多以此香慕?据说,这位西萧国年轻的君王,独爱荼芜香,以至于他后宫的佳丽,终日焚此香料,希望借此引得他驻足倾慕。而一般宫廷喜好,民间皆多效仿。加之这荼芜香,传言可使腐木败草新育、靡躯枯骨生肌……如此一来,西萧国近乎所有的少女尽熏荼芜,争相追逐此风气…” 元妡了然‘哦’了一声,先前看到那女子时,还以为是秦楼楚馆的卖笑女, 如今想来,她的穿着打扮,倒也不一定归类于风尘女子, 极为可能,她就是如汪洁所说,来自西萧国。 可在那名男人的身上,元妡倒暂时没看出什么破绽。 不过,既然这名女子费尽心思地要杀他,想必他亦是某位大人物无疑了。 这女子曾唤过他‘郎君’,元妡无奈摇了摇头。 这种情人之间亲昵的称呼,实在也辨不出什么。 元妡微眯了眼,直觉告诉她: “这几日一定还有事情会发生,咱们小心些。” 果不其然, 平和地在罗浮江荡了两日,预言神元妡又给猜准了, 一场惊变即将上演—— 云雾隐了月色, 江面河岸所有人家欣然入睡,万籁俱静。 可就在此时,江心的客舟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船上的人被这一摆一甩,荡得坐立难安,仿佛下一秒,巨大的航船就会失稳翻到,轰然倾江。 “砰——” 数盏茶碗、茶杯碎裂在地,元妡三人被瞬间惊醒。 “这是…怎么了?”关熙爬起身,才发现竟有些站不稳。 三人的视线从船舱门帘的缝隙处往外看去,只见幢幢身影乱闯,正一间间搜捕着船上的人。 很快,这批身影便轮到了元妡三人的舱房。 “你们…不是哑巴伙夫吗?”关熙盯着突兀闯进的人影,目瞪口呆。 还没反应过来,三人已经被这批大力伙夫们踢出了房间,和其他客舱的乘客一样,被丢到了甲板上。 一时, 船尾的甲板被拥挤的人群塞满,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同吹着森寒的江风。 更有甚者,还袒着双臂、露着大腿,显然刚从睡梦中被抓来。 “水…水匪?” 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颤声惊道:“莫不是…咱们遇上水匪了?” 人群顿时恐慌不已。 有眼尖的道:“抓我们的,不是那批船夫和伙夫吗?” “他们是哑巴!”关熙亦高高跳起,在无数的人头攒动中补充了一句。 这批船夫和伙夫确认抓完了所有的人,也来到了甲板上,正耐心地清点者人数, 他们说不出话,只得在心里默念着。 “…他们是劫财?还是劫色?”一位中年油腻大哥遮了遮胸前的破布,战战兢兢。 忽然想起他们是哑巴,又哭笑不得,对着挡在他身前的伙夫道,“你们倒是给个指示啊,我有很多钱的,千万别杀我!” 人群闻言,纷纷开始掏出浑身的家当, 叮铃铃铜币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元妡不经意一瞟,这艘船挺多有钱人啊! 连金石珠玉、钗环折扇,都当垃圾,随手甩出来了…… “他们藏身于船内这么久,可不是来要钱的。”一道不同的声音在边上冷冷响起。 众人又齐齐转头,去寻找这道声音的来源。 元妡亦好奇地看去,但见船尾的角落里,竟有人搭了一张席案,面前架着两炉正烧得火红的酒壶。 敢情这人被抓前,正闲情逸致憋着慌,跑到甲板上对月痛饮来了? 元妡双目一凝,这位泰然开口的男人,和他身后站着的冷面男子, 竟然是两日前打过交道的他们! 元妡蹙眉,难道是他们抓了船上所有的乘客到此吗? 但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 因为甲板上的其他人,都是三三两两被一名伙夫看管着, 而这两个男人身边,却歪歪扭扭地堵了八九名伙夫。 显然,他们才是这批凶徒重点抓捕的对象。 “那你说,他们是来干嘛的?”中年大哥又不耐地反问着那席地静坐的男人。 男人眼角含笑,半晌不语, 又惹得人群躁动不已。 元妡继续抬眼看去,见到男人嘴唇翕动,并不是没说话,只是未说出声。 因为他说的,正是这群人现下最害怕听见的两个字—— ‘索命!’ 第八十五章 殃及池鱼 “刺啦——” 利刃出鞘的声音传来。 这批哑巴凶徒划开手中泛着诡异蓝光的宝剑,扭扭曲曲的身影,如豺狼扑向人群。 他们左勾右拉,手中坚硬无敌的宝剑,已经砍下了数颗血淋淋的头颅,杀人于无声无息。 人群惊栗嘶吼不已,求救之声穿云裂石,在茫茫水域之上,更显凄厉骇人。 有人意识到求生之路,干脆跃过船舷,翻倒入江河之中。 元妡手腕一转,挡开了一记劈向关熙的霍然刀风,胳膊上随即留下了一道血迹。 “会水吗?”元妡看着关熙,见她紧紧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不…不太会。” “汪洁会。”元妡提着关熙的衣领,将她丢给了汪洁, 转身又去推开后方要来拦截他们的凶徒。 “小姐!” 汪洁领着关熙站在船舷边,要跳不跳的。 元妡看着他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不禁烦闷,“照顾好公主,我解决了这个就来…” 她拿出了胸口揣着的小匕首。 今日算是它第一次正式面对敌人的演练。 她拔开刀鞘,与那名凶徒短兵相接…… 几招下来,她立马意识到,这批人,哪里是伙夫?更不是凶徒, 简直是训练有素,专门取人性命的杀手啊! 此时, 这艘船上有力抵抗这批杀手的,除了元妡,就是那神秘的男子二人了。 在激烈的打斗中,这三人竟也渐渐的相互靠拢,互成掎角之势,相互支援。 三人将后背聚在一起,默契应战。 元妡瞪着她刚刚扬言说要解决,却到现在还占不得半点上风的那名杀手,莫名烦躁的眼冒金星。 她飞刃在手,快若流星, 先是一刀捅向那人喉颈,未得手后,再是一刀砍向那人胸口。 那人身形一转,轻巧躲开。 元妡唇边诡异一笑,她等的,就是这人转身躲避。 时机已到,她按下刀柄上的机关… “嘭——” 小刀变身长剑,直直捅向那人扭曲的腰腹。 那人吃痛,蓝光一闪,手中的利剑即将刺向元妡—— 电光火石之间,小刀再次变身,弯成了弧形钢刀,割下了那人臀部的一块鲜肉。 那人张大了嘴,想要嚎叫,却没有舌头,发不出声音。 就在此刻,数根自元妡刀内飞来的淬毒钢针,已经认准了他…… 一根扎在他心口,一根钉上他两腿之间, 而另一根,径直飞进了他大张的嘴里。 他剩下的半句吼不出的狼嚎,再也来不及宣泄于世。 他不可置信的捏住咽喉,终于……倒下了。 “好刀啊!” 元妡听见一声惊叹,转过头,发现大家竟然都停下了打斗。 背靠着她的男人转过身来,语气戏谑,又添一句,“来…再解决一个。” 许是这批杀手也没见过这般凶狠毒辣的女子,不敢看倒在地上惨死于数种手法的兄弟,竟齐齐退后一步。 当中的一名杀手指指元妡,又指了指她身旁的两个男人,目呲欲裂。 他想问:‘你是什么人?跟他们什么关系?’ 元妡也不知哪里来了神力,灵光乍现,竟瞧出了他们的意思, 这是在问她,是不是跟这两个男人一伙的? 看来…是有心想放她一马了。 她连忙摆手道:“不是一伙的!我不认识他们!完全是误杀!” 杀手扬了扬刀背,示意她快点离开。 元妡心中一喜,没想到杀了一个人,还有意外收获。 她正欲撒腿就跑,忽然一支手臂拽住了她。 她顺着这条冷不伶仃的手臂看去,又是那个男人! “蔻儿,你…竟是要丢下我?我好伤心啊……”男人可怜兮兮的看着她。 “你!”元妡恨不能手撕了他。 那男人笑得欠打,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上了贼船,就别想跑…”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刚想放走元妡的那名杀手见状,咬了咬牙,管这个女的有多厉害,我们这么多兄弟都在,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瘦小的女人? 他涨了几分志气,挥动着蓝光宝剑,似乎在怒喝,‘杀!杀!杀!’ 元妡无可奈何,只得被迫与那两个男人绑在一起,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 这批杀手刚刚倒了一个兄弟,心头怨恨不甘的情绪疯涨,出手也更加勇猛难挡。 他们很快调整了进攻部署, 一批人在甲板上牵制住元妡三人,另一批人爬上船中央高高的桅杆,将船帆上悬挂的照明灯笼打下。 灯火一落地,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江风一吹,立即燃烧开来。 火苗顺着甲板一路跳跃,很快连成一片火海。 原来……这船板上是提前刷上了一层火油的。 元妡恍然之间全明白了。 她偏头看向那男人, 先有美人暗害,不成,直接刺客明杀,再放火烧船…… 看来,是有人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除掉他,尸沉罗浮江,这样就无从查觉了。 如此想来,这艘船先前奇怪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富临大港口,只有这一艘能往返三国的航船,是因为有人故意要让这个男人只能上这艘船,上这艘他们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来投的船。 只可怜了误撞误入的自己,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眼见一簇火苗就快烧到自己脚下,元妡一边抵御着杀手猛烈的进攻,一边找寻着空隙,缓慢移向船舷边… 自己可不想陪这两个男人死在这儿,还是赶紧跳水逃离,去找关熙他们的好。 她终于寻找到时机,一记横刀‘刺啦’一声,砍落了杀手的一条胳膊, 杀手踉跄后退。 她趁机跨上舷板,正想着自己是背身跳?还是仰面跳?用什么姿势跳,可以减轻疼痛的时候, 一只大手又把她揪回了甲板上。 “你…干什么!”元妡死瞪着这位好像时时刻刻都跟着自己的男人,狠厉道。 “水下有埋伏。”那男人淡淡一句。 元妡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糟糕!自己最近怎么越来越蠢了! 这些杀手只顾着船上的人,压根就不留意水下, 明显是在水中布排好了一切陷阱。 自己竟…还让关熙和汪洁下水去送命了! “别拦我!”元妡双目烧得通红,一刀砍向那男人拉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跳入了罗浮江中。 水花溅起三尺,男人怔怔地望向江面,似是相当惋惜的轻叹了一声,随即又投入战斗之中。 第八十六章 困兽犹斗 十一月,北地的江水足以冷的刺骨侵肌。 元妡下水不过一刻,就感到周身逐渐僵硬,血液快要凝固。 水中黑压压一片,她只能借着一点残薄的月光探清前路。 她向前游动的手掌抓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 她举到眼前辨认了许久,是一堆糜烂的鲜肉和手指,连血色都被冲刷干净了,只苍苍森白,骇人眼目。 她有些反胃,忍住没发作,继续向前游走。 可不多时,一截像水草般的黑发又缠住了元妡的小腿。 她蹬了两下,没蹬掉,结果整个身子反而被它带着向下沉了沉。 她闭上双眼,默念一句‘神佛保佑’,壮着胆子去摸生长那缕黑发的尸身。 她蜷缩在水中,手脚并用,勉强解开了腿上千丝万缕缠绕的发结。 推开那具女尸,准备离开之时,这才发现,尸体竟然只有腰以上半个身子,下半部不知所踪… 临死前被人拦腰一砍,尸身两处,正各自幽幽地在水中飘荡…… 好狠的杀手啊! 元妡不禁胆寒,不但杀人,而且分尸,各个死状惨烈,关熙和汪洁千万不要落入他们手中啊! 就在元妡祈祷之际,那具本该飘远的女尸又蓦然贴近她的眼帘, 光刀一闪,女尸背后藏身的杀手早已等候多时,此刻终于现身, 刀光扑面,在水下也不减锋芒,携带着波涛骇浪而来—— 元妡手握着自己的匕首,按下开关, 变换多端的长剑、弯刀直戳向那杀手,瞬间让他多了几个血淋淋的大洞。 杀手很快意识到,这女人也不好对付,连逃带诱地将她引到了另一处,看似平静许多的水域。 在这里,元妡竟看到了关熙和汪洁,三人相聚,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元妡将关熙转了个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还好,还好,胳膊、腿、脑袋都在,看来被汪洁护佑得很好。 她正在想,这两人既然脱离了危险,为什么不赶快浮出水面,上岸逃离? 倏然间,又瞟到了汪洁极为惶恐难看的一张脸。 元妡意识到上当了! 果然, 一条套住他们三人的铁网正在水中慢慢收紧…… 任他们如何扑棱挣扎,都只能像困兽犹斗,无法挣脱掉缚身的枷锁。 元妡抽出匕首,怎么砍都砍不断这一根根坚固无比的铁丝。 原来,这批杀手是将一时解决不了的人,先赶到这张大网里, 待杀光了所有落水之人,再集中人手,慢慢对付他们! 眼见从船上一个个跳下水,企图逃生的人,都快被处理干净了… 元妡打定主意,决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是铁网捕人,那必然,推、兜、拉、抄的过程,四角都得有人操控着网具才行。 自己不应该将精力放在砍不断的铁丝之上,应该去攻击那隐藏在铁网之后,捉捕他们的撒网人! 元妡脑中开始清晰思路之后,眼底深深坚决, 她双手拼尽全力去抓那铁网,想依靠感知力度方向,去判断撒网人的位置。 奈何她一人之力,终难敌四人,手心被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 铁网却丝毫未见被扯动。 她转头,眼神一转,示意汪洁快来帮她。 汪洁迅速明白了自家小姐的计划,忙上前一并去抓那铁网。 一角的撒网人感到有两股不小的劲力,将他连同铁网摇晃拉扯起来。 他下意识的朝自己的方向使出全力,想要维持铁网的稳定,防止被他们扯开空隙,趁机逃走。 就在此时,元妡与汪洁点了点头, 两人毫不犹豫地丢开了手中的铁网。 这边的力道乍一消失,两端失了平衡,那边鼓足全力的撒网人,被自己大如牛劲的力气回栽了一个后跟头, 铁网一角连带着露出缺口,乍现生机。 不过,元妡知道,这点缝隙根本无法让他们三人从中钻出。 所以她一开始也不是想着借此逃离,而是要将匕首递出,趁乱杀掉一位撒网人! 光芒闪现,那名方才跌倒,刚游回来的撒网人,还未将气息平稳过来,就看到一柄尖利匕首正划过他的喉颈间—— 咔嚓一声,气管断裂, 他又栽了一个这辈子最大的跟头。 余下的三名撒网人眼见队伍中一人被杀,四角缺了一角,知道这张铁网困不住他们多长时间了。 三人在水下快速打着手语,最后统一了意见: 干脆将他们重新丢回船上,等得到指令可以上去了,再杀他们也不迟。 于是,三人齐齐使力, 铁网在他们手中变成了一张弹跳网, 他们往头顶一举,元妡三人就变成了大网中的游鱼,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曲折上升的抛物线, 从水下又被重新兜回到了客船上。 男人看着方才不听自己劝告,非要下水的女子, 此刻竟被完好无缺的又给抛回了船上,且正正落在自己脚边。 没想到,她下水一趟,还能活着被丢上来,不仅如此,竟还能救了她两个同伴。 也不知,水下那群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想起去扶一把被砸得四仰八叉的元妡。 元妡被他大手从甲板上捞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拂开他的手,就去船上堆积如山的火海尸群中,翻找刚才一同被丢上来的关熙和汪洁了。 男人望着元妡的身影,竟又愣了愣神,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 他对身后的晨默使了个眼色。 晨默指尖一弹,飞出一截短剑,他一前一后的两名刺客,又接连倒地, 他走到船舷处,拍了拍船板,对着水下,语气漫不经心, “可以上来,杀人了。” 他话音未落,隐伏在水中长达大半夜的另一批杀手,霎那间,破水而出—— ‘唰!’‘唰!’ 数十道身影,闪现至客船甲板上,带起的大量水花竟还扑灭了一部分汹涌燃烧的火势。 这一波新现的杀手,不仅人更多、势更众,而且明显训练的更加专业狠毒, 功夫远远在先前那批哑巴伙夫之上。 不过一炷香功夫,他们就控制住了船上的所有人,缴下了哑巴伙夫们手中的蓝光宝剑,将他们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 元妡看着一步步走到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见他正低头俯视着自己。 熊熊火光中,他的神情让人分辨不清。 元妡气极反笑,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水下的埋伏…是你的人!” 第八十七章 兵不厌诈 那男人似乎笑了笑,一手挑起元妡的下巴,端量了半晌,缓缓道:“现在我终于相信,你不是蔻儿了。” 他的手指划过元妡的长睫,“她没有你这么聪明的头脑;也没有你一般明灼耀人的眼眸。” 元妡冷笑一声,并不想搭理他。 晨默走到这男人身旁,指了指那些哑巴伙夫,问道:“哑巴,审吗?” 男人冷哼一声,眼底冷冽之气翻涌,“无法开口,我便不知是谁指使的吗?我这位二弟,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 元妡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一眼这男人,看来是想要他命的人,知道他审问犯人的手段。 若是能将人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一张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必然是隐藏得再深的秘密都能给撬出来。 想来,亦是那想杀他的人,在这方面吃过亏,才会想到派遣一批哑巴杀手来对付他吧。 男人察觉到元妡的目光,挑了挑眉,指着元妡,厉声吩咐道:“除了她,全部,杀光…分尸,沉河…” 关熙闻言,握住元妡的手紧了紧,往她身后躲藏起来。 “慢着!”元妡朗声道,“放了我妹妹二人。” 男人似乎觉得有些惊讶,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谈条件。 他不悦的目光扫过元妡,“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这一次,我不需要留下任何一个活人,替我传扬恶名吗?” 元妡不为所动,凛然道,“你把他们放了,将我扣着,他们绝不会乱说一个字。否则——” 她顿了顿,高举起一枚金属圆筒,将手指放在底部发动它的机关处,冷冷续道,“我便燃放这枚旗花弹,让方圆十里的人都注意到这艘船…您的计划,恐怕要功亏一篑了!” 男人脸色一变,从牙缝中逼出声音,“你敢要挟我?” “少废话!”元妡毫不退让,“要么让他们先走,要么等我放了这枚旗花弹,你把我杀了。怕只怕,你苦心经营的布局,也会随着我烟消云散了…又或者,你继续与我在这里僵持下去,等火势烧上来,大家一起死吧!” 元妡威势凌人的嗓音回荡在客船的每一个角落。 熊熊燃烧的火苗仿佛听到她的召唤,烟炎张天,更猛烈地吞噬着一切…… ‘噼啪——’一声,船体的龙骨已被烧断。 男人眼中怒气翻腾,终,咬牙道:“…放人!” 元妡对汪洁偏了偏头,示意他赶紧带着关熙离开。 关熙却依旧死死地抓住元妡,眼底早已湿润一片, 想是知道此一分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相见。 她一时倔强的不肯离开…… “姑奶奶,快走!”元妡不禁朝她怒吼。 现下不是情谊深重,同生共死的时候,再不抓紧时间逃离,等这男人改变主意了,可就一个也走不了了。 关熙委屈地抽噎了两声,被汪洁死拖着,再次跳入了罗浮江中。 汹涌的江面一路水花迸溅,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元妡这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自己手中,刚刚用来威胁那男人,并且成功了的旗花炮,忽然‘噗哧’大笑了起来。 她转动炮筒底部的机关,等了半晌,却不见有焰火升天, 原来……是个哑炮。 她转头看向那紧紧蹙眉,不明所以的男人,笑得愈发爽朗, “你这么聪明,怎么忘了?旗花弹随我下过水…早就废了……” “你!” 男人怒不可遏,大手掐向元妡的脖颈,不遗余力,竟是想要将它拧断。 元妡唇边含着一抹奸计得逞的笑意,蓦然间觉得四周一切的景物都开始颠倒旋转,眼前的男人一张俊美的脸庞忽近忽远…… 她眼一闭,向后躺倒, 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并没有砸向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托住她的大掌之中。 男人将元妡搂住,看向身旁的晨默,疑惑道:“晕了?” 晨默抓起元妡的一支手,号了号脉,更加惑然了,“倒像是…睡了。” “…” 当真是临危不乱,泰然自若啊,男人无声感叹道。 ~~~~~~~~~~~~~~~~~~~~~~ 月光吹云拨雾,山脚小院焚香。 一具白瓷棋盘,两人各执黑白,落子‘嗒嗒’不绝。 “说吧。”执黑子在手的男人扬眉浅笑。 “消息已经传开了,前夜罗浮江上,一艘往来陈国、西萧、大旻三国的客船遭遇水匪,杀人放火,船上诸人皆尸身沉江,无一生还。”晨默如实转述道。 “看来…我这位二弟要以为他得手了。”男人笑意更甚。 晨默淡淡点明,“他不是你的对手。” “也对,丧家之犬、不足为惧。”男人面容一转,笑意凝在嘴角,忽然想起在伽尼国之时,与他数战交锋的故人,缓缓道,“只是如今,他的身后…怕是站了一位人物,不容小觑呢。” 晨默略一思索,“…大旻刚来的镇北大将军?” “在我身边待久了,你看问题倒是越来越透彻了。”男人称赞道。 晨默‘啪嗒’落下白子,“这个位置,只能是你来坐,谁也撼动不了。” 男人轻‘唔’一声,“你总结的也越来越精辟了。” “对了。”男人眼角一斜,指了指内殿屏风后的一张床榻,“那女人都睡了两日两夜了,怎么还不醒?” 晨默闻言站起身来,朝内殿踱步走去,打算再去号号那女人的脉。 男人见状,知道这盘棋下不成了,亦跟着他一同走入了内殿,在床沿边坐下。 晨默号完了脉,又翻了翻元妡的眼白,瞧了瞧她的舌苔,终于肯定了自己的诊断结果,“这女人似乎…被下了一种药物。” 男人一楞,“毒药?” “倒也不是。”晨默摸摸下巴,笃定道,“此药能让人先是疲累嗜睡,焦躁难安,再之后,就会变得痴痴傻傻,神经错乱,形同…呆子。” “不下毒,只是让人变痴傻的药?”男人似乎感到很是新奇,“难道…是有人嫌她太聪明,碍着路了?” “不好说。”晨默抬眼,“救她?” “何必多此一举。”男人眉梢带寒,笑道,“从此后,世上又多一个蠢笨之人,岂不更好?” 晨默郑重地点点头。 第八十八章 一触即发 “你再看看她的脸。”男人皱眉,接着道,“我总觉得太过巧合了。” 晨默又摸了许久元妡的脸颊,额头,鼻梁…… 半晌道:“她这张脸…应该曾被人动骨易容过。” “你确定?”男人反问。 “十之八九。”晨默答。 “不是蔻儿回来了就好。”男人仿似松了一口气,心间又产生了一个念头,“难不成…是有人照着蔻儿的样子给她易的容?” 晨默依旧答,“不好说。” 男人冷不丁看他一眼,“你今夜有能好说的话吗?” 晨默正欲离开,男人又拉住他,倒抽一口凉气,“能不能给她换成她原本的样子?我看着这张脸瘆的慌…” 晨默沉思,“她原本啥样子?” “…” 晨默走后, 男人仍坐在床榻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元妡,伸手抚过她的长睫, “这人…又被易容,又被下药,真是有趣。” 男人在元妡耳边轻声的喃喃自述, 似柔和的风声低语敲窗。 ~~~~~~~~~~~~~~~~~~~~~~ 元妡是在傍晚黄昏时苏醒的。 金灿灿的光晕透过窗棂照上她绝美的面庞,她又睡足了三日三夜。 以前是觉得困,想去睡,也可以撑着不睡。 现在是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她活动了下久睡绵软的四肢。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没有被那男人分尸沉河吗? 她也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又有什么别的阴谋等着她。 她扫视了一圈四周,这见小破屋是谁的?自己为什么睡在这里? 不管了,现下这里好像没有别人,逃命才是第一要紧事! 她灵巧地爬上窗台,推开油纸糊住的窗户。 一缕久违的光线刺疼了她的双眼,她揉了揉眼睛,跨过窗框,纵身一跳…… 可还没落到地面,一直幽幽伸出的手掌就将她抓住了, 她看到晨默一张面无人色的大脸。 随即,她就被重新丢回了房间内。 她转身,忽然发觉方才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此时竟多了一位闭目静坐在桌几上的男人。 “醒了?”那男人并未抬眼看她。 元妡却紧紧地盯着他,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想跑?”那男人又是淡淡一句,“这座小院一面靠山,两面临海,唯一可以出入的东面,却有精锐重兵把守,一只飞鸟都不可能来去自如。所以…我可不想看到你刚跑出来,再被抓回来。” 元妡笑了笑,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奇怪,罗浮江上,你怎么没将我沉河呢?” 男人清了清嗓子,“那是我对待细作的手段。” 元妡蓦然想起了那位任务失败,只得服毒自尽,再被尸首沉河的可怜女子。 想起初见这个男人时,那女子对她的称呼——‘郎君’。 “只怪我当时耳力不好,没辨出那女子对你的称呼。”元妡冷哼一声,“郎君,凉君,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萧王,凉君么?” 男人这才睁开了双目,平静地打量着元妡。 元妡又看向身后,刚刚将她提回来的晨默,又是一声冷哧,“世人都说,晨国一向仰西萧之鼻息,原来…是晨国的国君晨默,寸步不离地跟随西萧王,唯命是从啊…” 元妡的心头烧起阵阵无名怒火,那种烦躁不安的感觉再度涌来。 她说得太急,一时被呛住,喘咳不已。 “喝口水再说?”坐在桌几上的萧凉,伸手替元妡添了一盏茶水,递给她。 “多谢。”元妡接过来,喝了几口后,才算平稳了气息。 她抬头,重新环顾了一圈房间四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世人皆传西萧王,少主英豪,夜夜笙歌舞尽,美酒美姬在怀。却不料,他真正居住的小院,百步之内,一桌一几,一窗一屏,一盏残灯点。” 萧凉闻言,立即也环视了一圈四周… 自己精心布置的小院,真有她说的那么简陋不堪吗? 元妡见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没人理她, 自己也觉得累得很,干脆也学着萧凉坐在桌几上养神算了。 她摸了摸胀痛的心口,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最近是怎么了? 萧凉偏头看着她,将她的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不舒服?” 元妡摇摇头,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放在胸口的东西…好像不见了。 她急忙伸手在胸前、衣袖、腰间翻找起来…… “在找这个?” 一柄精致小巧,模样特别的匕首举到了元妡的眼前。 元妡看着拿走自己匕首的萧凉,冷冷一笑,“堂堂一国之君,竟做贼吗?” 萧凉倒是恍若未闻,低头把玩着这柄设计巧妙,变换多端的凶器。 他脱开刀鞘,拔出尖利森然的刀身,知道避开刀柄上的机关。 元妡见他转动着手中的匕首,转着转着… 倏然间,竟将见血封侯的刃尖对准了她—— 两人对视半晌, 元妡感到涌动的危险一触即发。 因为在那一刻,元妡确实在他眼中看到了……杀机! 但随即,萧凉得逞的笑了,刚刚在他眼中闪过的狠厉转瞬即逝,仿若从未存在过。 “你这把匕首太骇人,我先没收了。”他极为自然地将它揣回了自己袖中。 元妡知道一时是要不回这把匕首了,也懒得去和他争抢,只是… 自己放在身上的玉佩和手帕都不见了。 她看向萧凉,“你只拿了这匕首?” “你还有东西不见了?”萧凉似乎随意问道。 元妡想了想可能将它们丢失的地方,“也许是掉入罗浮江中了…” “很重要?”萧凉看着元妡,认真道,“我去帮你打捞起来。” “算了。”元妡摆了摆手,“太费劲。” 萧凉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笑意更舒畅了些, “我叫人送点吃的进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过来陪你下棋解闷。” 元妡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推门离开,不觉好笑。 陪我下棋解闷?我不闷啊,到底谁陪谁呀… 她又叹一口气,这男人的计划未顺利完成之前,关熙和汪洁的离开,都可能对他构成威胁。 也就是说,自己还得在这里当好一个人质,让他安心才行。 说起人质,元妡不禁回忆起自己看过的伽尼国史卷。 这位现在的西萧王萧凉,曾经好像也做过一名人质—— 第八十九章 凉山别院 多年前,伽尼国还是向大旻安分朝贺的藩属国,西萧亦是向漠古王朝臣服的周边邻国之一。 可随着漠古王朝的覆灭,西萧少了强国掣肘,极速发展壮大了起来, 并向伽尼国、晨国,纷纷抛出了橄榄枝,想联合它们共同抵抗强盛的天朝,大旻。 彼时,伽尼国还迫于天朝的威势, 并且,一直被大旻垄断着经济贸易,崇尚大旻的人文礼仪。 因此,不愿与西萧联合。 就在这时,当年的西萧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将他的大皇子萧凉,当作质子,送去了伽尼国,想借此缓和两国之间紧张的外交关系。 很多人都说,伽尼国为向大旻证明自己的忠诚,差一点,就将这位西萧质子作为祭旗的工具了…… 可后来,谁也想不到的是, 没过几年,这位质子,不仅能在伽尼国受到国君极高的待遇,将两国友谊增进了不少; 而且还能让一个修佛千百年的国家,野心日益渐盛,不甘只做一个屈服他朝的附属国。 于是,先有国君任命这位质子为使臣,拒绝向大旻朝贺,更多番上表要求恢复伽尼国的宗主权; 后有质子多次带兵,自昱州攻打大旻,以侵犯大旻周边领地做要挟。 就这样,西萧、伽尼、晨国,三国在这位质子的号召和带领下,终,统一了战线,一起将矛头指向大旻。 元妡可以想见,这一次的三国共同发兵郕州,抢占土地,示威大旻… 想必,也归功于这位曾经寄人篱下的质子,如今一国之君的西萧王吧。 元妡不由得又意识到了自己危机四伏的处境。 这位曾做过伽尼国质子,又能平安返回西萧,发动政变,登上皇位的人,必定经历过无数的人情冷暖、品尝过数十年的酸甜苦辣、见识过最残忍血腥的政治斗争。 这样的人,也难怪坊间会传出他冷酷狠毒,不近人情的手段了。 他为伽尼国人质时,可以左右国君,乃至整个国家之人的决断,为他所用; 而如今,自己作为他的人质,又能否在他捉摸不定的心思下,讨得一条生路呢? ~~~~~~~~~~~~~~~~~~~~~~ 次日,黄昏 萧凉果然依言走进房间,抓出元妡,跟他一起到院中下棋了。 四方的白瓷棋盘,两人对坐,慢慢消磨时间。 “我还没问你,这是哪里?”元妡先执一子,状作无意地问道。 两日来,她一直在考察这四周的地理环境,想知道这座困住自己的小院,究竟坐落在何方? 却发现,自己印象中的九州版图,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快地呀! 若是不能定位出具体位置,她怎么跑? 萧凉淡淡看了元妡一眼,“孤的凉山别院。” 元妡无声翻了个白眼, 谁问你这座小院的名字了,我是想问方位呀方位! “西萧的国都在邺幽城,大陆中央,你这里背山环水,想必与它相隔甚远。皇城内的消息,你能第一时间收到吗?”元妡换了一种思路,又状作担忧的问道。 她知道这人口风紧,且不易上当。 所以,只能选择旁敲侧击,通过探听这座小院与邺幽城的距离,来推断它所处的位置了。 再者,元妡现下已经隐隐能猜出这人布下的一局大棋了—— 从故意上船,反杀刺客,不留一个活口; 再到数日来躲在这里,藏匿行踪… 如此种种,都在刻意营造出一种自己已被暗中杀害,尸首沉河的假象。 他这么做,必然是想诱他那位,一直以来与他争权夺利的弟弟出手。 他现在能安然地坐在这里与自己下棋,必然是在皇城中部署安排好了一切。 不过, 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灵通的消息就会显得尤为重要。 若比对手稍晚一些获知情报,很可能一局好棋,最终却满盘皆输。 萧凉扯了扯唇角,‘啪嗒’落子,声音异常响亮,“你一向都这么聪明么?” 他忽转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元妡,“岂不知,过慧易折,遭人暗害?” 元妡怔了怔,自嘲笑道:“你过奖了。” 萧凉又怎会听不出她真正想套出的消息是什么, 他抬手,吃掉了元妡数颗棋子,“想问什么,这局赢过孤再说。” 元妡这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这盘,即将被人生杀予夺的棋局上。 一不留神,自己都已经呈现败势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元妡撇撇嘴,怎么能光是自己举棋不定,而他沉稳应对呢? “你与蔻儿…也这样下棋吗?”元妡扬起一双清亮的眸瞳。 落入萧凉眼底时,他手上落子的速度竟然慢了半拍,“未曾。” “那你们都喜欢干什么?”元妡接着问道。 萧凉楞了半晌,元妡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但他还是答,“那时九死一生,我们没有一天笑过。” 元妡了然‘哦’了一声,低头一看,萧凉果然走错了一步关键棋子。 原本被他占尽优势的局面,骤然翻转。 萧凉皱眉,盯着棋盘,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这颗不算。”他说着,伸手就想悔棋。 元妡忙摁住他的手指,不屑道:“棋局犹如战场,落子不可重来。你想悔棋,好意思吗?” 不料萧凉更加理直气壮,“你天天顶着张死人脸,你好意思吗?” “…” 元妡咂舌,竟一时挑不出话回怼他。 不过,这局两人明争暗斗的一盘棋,萧凉错失了最佳机会,最终还是足智多谋的元妡翻了盘,取得了胜利。 “你赢了。”萧凉还是敬佩地点点头,一张俊美面庞却忽现阴戾,语气几分试探,“可孤不想输,干脆杀了你得了。” 不会吧?元妡心中咯噔一声,这人比不过就要杀人,胜负欲怎么这么强?气量怎么这么小? “杀了我,你也是输了。”她泰然笑道。 萧凉眉尾一挑,“谁知道?” 元妡扫视了一眼四周,果然,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没有。 她只好玄玄乎乎,笃定道:“你的心知道。” 萧凉低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又是一阵腾腾的杀气笼罩着元妡,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在这里,面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了。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对上萧凉疑惑的目光,一派轻松地询问道:“你这小院挺别致,我可以参观参观吗?” “…请便。”萧凉偏头看她。 元妡也不再去问那个萧凉许诺给她的问题了, 转身就逃,毫不停留。 第九十章 险境温情 直到元妡一路跑到了花林最深处的膳房, 闻到芳香四溢的美酒美食,一颗紧绷的心才放松了下来。 她推门走了进去,寻着这道扑鼻香味的来源,找到了一瓶放在柜中的酒壶。 她打开木塞,闻了闻,是椒酒。 不知道是谁这么心灵手巧,能跟自己酿造的一样好呢。 “姑娘很想喝?”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元妡转身,见是一个清丽的膳房小丫头。 “这是你酿的?”元妡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忽然想到,现在是十一月末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快迎接新年了… 犹记上一次过年时,自己还是锦城元府家的大小姐,父亲对自己也是倚仗器重的。 每日自由无拘,除了生意上的些微烦心事,不必殚精竭虑,不必夙夜提防; 更不必像现在这样,吊胆整日,整日盘算着该如何在别人手上讨得一条生路…… 真是世事难料,祸福难定啊! 小丫头点点头,但很快又担忧地提醒道:“姑娘连日来如此嗜睡,是不宜再饮酒的。” 元妡心头一惊,连这小丫头都看出来了。 她转头,看了一圈膳房,有数道美味佳肴摆在案板上,令人垂涎欲滴。 “每日送来的饭菜是你做的?很好吃。” 小丫头听到夸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做给姑娘的餐食,奴婢都特意加了一些白果、豆乳,用以提神醒脑。不知是否对姑娘有所帮助?” 元妡不曾想这小丫头竟如此用心,虽然自己并未觉得嗜睡之症有所改善,但还是颇为感激。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羽。”这小丫头恭敬答道。 在这座小院认识了小羽,元妡感到被困的日子里,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温暖。 至少有人能同自己说说话,同自己打发无聊漫长的时光了。 距那日下棋之后,一连好几天,元妡都没再见到萧凉,想必是入皇城去实际下他的一盘大棋了。 等什么时候,西萧皇都内有好消息传来,元妡也就耗到了能脱困离开的一日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都得耐着性子,做好一名老实本分的人质。 幸好还有小羽,能每日同她在膳房中研习菜谱,切磋厨艺,也算生死攸关的日子里,难得的一份轻松惬意了。 元妡很快与小羽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知己。 因为她渐渐发现,两人共同的爱好很多很多…… 比如,酿酒; 再比如,走马灯。 数位彩纸小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灯火中跳跃起伏,手舞足蹈,赤焰的衬托下,分外喜气洋洋。 这是元妡和小羽花了三天时间,一同制作的一盏精致美观的走马灯。 “大功告成!” 元妡抖抖衣袖上的碎纸,冲小羽挤了挤眉眼,跳到房梁上,挂灯笼去了。 “姑娘还可以玩耍两日,等君上回来,这种火红的东西,是最见不得的。”小羽突然伤感道。 元妡大感诧异,“这世人皆传西萧王纵欲奢侈,荒淫无度。既然在皇城中喜欢纸醉金迷的生活,又怎会见不得‘灯红酒绿’?” “这座小院…不一样的。”小羽似乎叹了口气,“其实,君上他……很孤独的。” 元妡不由得又打量了一转这座简陋无华的山脚小院。 这人将自己真实的喜好,真实的情感,隐藏的这样深。 每日活在精心营造的虚假外表下,难道不累吗? “每日将真实的自己藏匿起来,虚情假意,当然活得孤独。”元妡犀利地点明道。 小羽听见元妡略带讽刺的话语,一时涨红了脸,似乎想为自己的国君辩解两句, “奴婢自小就跟着君上,后来,又随着他去了伽尼国当质子。那时,君上年纪尚小,吃了很多的苦…每日刀在颈上,朝不保夕,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血流成河。大抵从那之后,君上心里就见不得火红的颜色了……” 元妡垂下了眼睫,竟有些感触,许久未曾开口。 小羽深吸一口气,忽然大了胆子,干脆将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一并说了出来,“也正因如此,君上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但奴婢看来,君上很相信姑娘。” 元妡不觉好笑,“…你可能有所误解。” 相信我?我看他是想杀了我吧! 小羽摇了摇头,“因为君上带姑娘来了这座小院——” ‘这座没有欺骗、没有隐藏,流露真情实感的小院,不是吗?’ 这几句话,小羽并未说出口,君上也一向不喜欢旁人猜测他的心思。 元妡有些好奇,“他没带他那些嫔妃和美姬来过?” 小羽继续摇头。 元妡托着下巴,忽而想起,有一个人,她至少来过吧, “蔻儿?她也没来过?” “蔻儿小姐她……”小羽哽咽道,“永远的留在伽尼国了。” 元妡心头一滞,缓缓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小羽蓦然脸色一变,极为可怖,“蔻儿小姐在伽尼国活得小心翼翼,她讨好国都里的每一个人,希望他们能够善待质子……可有一日,她实在太累了,看到桌上有她最喜欢吃的茯苓糕,她忘记了自己身处在宫廷斗争的险境里,竟…因为这盘最喜爱的糕点,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最终,也死在了这盘毒糕之上。” 元妡了悟,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即又低喃了一句,“大概…是我与蔻儿长得很像吧。” 小羽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忙转移话题道:“这两日,奴婢能出去添置采买,会顺便去外面的药房,替姑娘抓一些治疗嗜睡的药物,每日加在饮食中,为姑娘食疗吧。” 元妡正想出言感谢,心底又泛起疑惑, 这座小院不是有一间药房吗?自己好像都亲眼见过。 而且,抓了药直接煎了给她喝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加入饭食之中? 元妡还未问出口,小羽就抓住她的手,一脸郑重道:“对了,姑娘千万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奴婢在为您食疗的事。特别是晨先生,他是当世一等一的名医。他既说姑娘身体没问题,想必是没有大碍的。若是让他知道奴婢多此一举,君上他…会怪罪奴婢的。” “你放心。”元妡宽慰她道。想起那个晨默一张冷脸,确实不好惹。 院中的丫头怕他,也属正常。 ‘你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我和蔻儿很像吧。’元妡看着小羽诚挚的面庞,很是温暖,心里嘀咕道。 第九十一章 敲山震虎 十二月 西萧国都邺幽,惊变。 这是一场手足相残的血腥政变,史称——‘岁末之乱’。 隆冬之际,天寒地冻。 皇城之内却热血厮杀,火光连天… 这场宫廷政变,谋划于西萧二王子萧勉一人之手。 不过,背后是否又做了棋局上任他人玩弄、宰割的羔羊,不入权力漩涡中心之人,是不得而知的。 说起这位二王子萧勉,不得不叹一声,也是一个命途多舛、时运不济的可怜人。 他本是西萧国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唯一嫡出的儿子。 在立长立嫡的争论中,他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子,自然比那位寄养在伽尼国的土地上,受尽苦难白眼的长子,多了几分胜算。 特别是在老萧王毫无征兆地暴毙离世,又并未立下任何遗诏的情况下—— 他这位二王子,在母后一手的扶持下,就显露出了抢占先机的一切优势。 这对母子,前朝后宫联手,一面封锁老萧王骤然离世的消息,阻止远在他国的质子返回国都; 一面威逼利诱,让满殿之上大小官员,助他登上皇位。 连祭天大典,昭告宗庙,这种原本需两月时间陆陆续续举行的继位流程,都让他精简于三天之内全部完成。 总而言之,彼时的他,可谓呼风唤雨: 嫡子继位,太后临朝,满潮众人无一异议,看似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只可惜,好景不长,风光无限的日子,原来都是日后美梦破碎的前兆。 直到数万铁骑踢开了西萧国都的大门,回国的萧凉带着伽尼国鼎力相助他争权夺位的军队,杀回了皇城。 这位二王子才意识到大势已去,到底小看了自己手段通天的哥哥。 最终,萧勉被狼狈地赶下了,这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位置。 数十年的问鼎野心,竟以一场闹剧作结。 他自然不甘! 不仅屡屡利用自己残余的旧部势力,在萧凉统治的后方作祟; 这一次,更是像萧凉一样,为自己寻到了一位来自他国的强劲靠山,前前后后助他谋划了一场皇城内的兵变,企图重夺帝位。 只可惜,本该照他们的计划尸首沉河,销声匿迹的萧凉, 却在萧勉带兵逼宫,即将取得胜利的最后关头,突然出现! 临阵倒戈的兵士反围住了萧勉,让萧凉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将反贼拿下。 萧凉这一招将计就计,可谓绝妙反转, 让萧勉败的毫无还手之力; 也让自己的帝业之路,从此后牢不可破,再无人敢轻易动摇。 ~~~~~~~~~~~~~~~~~~~~~~ 萧凉站在城墙之上,向下俯望,猎猎衣袍随风翻飞,流露出一代帝王的霸气从容。 从此后, 这疆域万民,国土万物,尽是他囊中之物,由着他手到擒来了。 直到一辆金碧敞阔的马车,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嘴角噙一抹笑意,缓缓自城楼台阶而下。 马车在城门口刹住脚, 元妡这才得到允许,可以揭开遮眼的黑布。 她瞪了瞪一路将她从凉山别院押送至此的晨默。 先是被厚实的布条蒙住眼睛,再是将她锁入这辆四面封闭的马车内,还让晨默一路坐在她身边严密监视着她。 这是完全不给她趁机记路的机会呀! 车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打开,元妡恼怒的就要下车,想看看自己究竟被拐骗到哪里来了。 “你来了。” 一道很轻松散漫的声音,随即这人伸出手,想扶元妡下车。 元妡冷哼一声,并不理会这人的好意, 提起衣裙,自己下了马车。 萧凉等了等,也不以为意,摇头一笑,便将手放下了。 元妡看着高耸的城墙门上,一张巨大的牌匾——‘邺幽’ 她冷声道:“你带我来邺幽皇城做什么?” 萧凉挑眉看向元妡,俊美面庞夺目逼人,“你也为孤这一局做出了不少牺牲,所以孤…也带你来感受一下胜利的喜悦。” 元妡不觉好笑,“我没有任何喜悦,你还是自己感受吧。” 她转身,就要往回走。 不料被萧凉生拉硬拽,直接拖进了皇城。 ~~~~~~~~~~~~~~~~~~~~~~ 西萧皇都, 果然一如传闻中所说,倾尽半国家财聚集于此。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屏风画堂,璨然如金。 朝露大殿之上,跪了一位糟头乱发,看起来骨瘦嶙峋的男人。 萧凉领着元妡走进,特意给她使了个眼神,让她近距离仔细‘观赏’… 元妡脑中已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先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饶是如此,看到眼前已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可怕怪物,也不觉浑身颤栗。 这男人一看便知,经历了惨绝人寰的酷刑—— 双眼被挖,鼻头被割,整张脸被尖锐器物划出了数十道血痕,正滴滴向地面流出污糟的脓血… 胳膊和腿被粗大的钢针穿过肉体,固定在铁板之上。 躯干也没有一块好皮肉,触目惊心的各种伤口显示,这人或许煎熬过:鞭刑、火烙、针锥、毒虫…… 他喘着异常艰难的粗气,当然,在听到有人来时,也不忘吼叫两声, 那声音虽竭力呼喊,却沙哑堵喉,一听就是被人灌下了滚烫的煤炭,熏坏了嗓子。 元妡胃里涌起阵阵恶心,但还是尽力压制住了,一直维持着平静的面容,“……这是?” 萧凉没开口,他身后的晨默抄手淡淡道:“萧勉。” 元妡似乎晃了晃,站稳脚跟后,转头看向萧凉,笑得异常扭曲,“你带我来欣赏你的战利品?” 什么意思?杀鸡儆猴?还是敲山震虎? 元妡悄悄攥紧了拳头, 我早就听说过,你对待背叛者惨无人道的手段,所以根本不必在我面前刻意展示一番。 她腹诽道。 萧凉嗓音威严,回荡大殿,“孤是天选之子,生来的九五至尊,任何人都别想撼动孤的王位——” 他指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萧勉,续道:“他…包括他身后之人。” 说着,又移开目光,端详着元妡,“你说对不对?” 元妡被萧凉阴寒的双眸逼视地发怵,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为何要对着自己问出。 她只得迎合附笑道:“…对,很对,太对了!” 萧凉扯了扯唇角,似乎对元妡的回答很是满意,“走吧。” 他正欲跨出殿门,余光见元妡并未跟上… 他不耐的转头,这才发觉元妡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盯着地上的那个人影出神, “别看了,小心他半夜来找你…” 元妡猛得一个哆嗦,见萧凉正笑的戏谑,更加恐慌了, 这人可真是喜怒不定! 第九十二章 蛇蝎美人 转过几处回廊,就是另一番莺莺燕燕的天地了。 一听萧凉回宫,一群钗环高束,荼芜飘香的美人们,便闻风而至。 她们左挡右堵,齐齐将萧凉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吵闹个不休。 元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忙躲到晨默身后去了。 幸好他这里空气冷,寻常人不敢上前。 “凉君——”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娇声唤道:“您都许久不来看丰儿了,丰儿想您了…” 萧凉挑起她的下巴,低低一笑,“孤这不是来了么?”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的环肥燕瘦们不乐意了,纷纷出言打断—— “凉君,您可别被丰儿骗了,我看她是最不想您的!” “就是啊,您不在的这段时间,丰儿每晚都偷偷往朝露殿跑,也不知去会谁了?” “朝露殿?”一个冷哧一声,“那可不就是反贼萧勉的宫殿吗?我看呀,是丰儿听见凉君您尸身沉江的消息,以为您再也回不来了,担心连累自己,这才赶紧去卖身讨好‘新主人’呢……” “这种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女人,凉君,您早就该将她踢出后宫了!” “哦?”萧凉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眼丰儿。 丰儿面色一白,冲上去就对那位说她水性杨花的女子,甩了狠狠两个大巴掌,“你一个小小海庸候送来的姬妾也如此猖狂?我可是太后娘娘亲自赐予君上的夫人!你怎敢辱骂我?” 元妡闻言,不曾想这后宫之中,竟还有如此蠢笨的女人, 不禁笑了笑。 没料到,这本是极轻微的一笑,可偏偏就被耳尖的丰儿给听到了。 她一双气歪的杏眼怒视着元妡,“你又是谁?凭你也敢笑话我?” 这群美人们这才发现了元妡的存在,见她好像是跟萧凉一起来的,一时又炸开了锅。 “凉君…她是谁?” “凉君,您又给咱们带回了一位姐妹呀!” “这位妹妹长得倒很不错,可凉君您看她穿的衣服,上上下下遮的严严实实,生怕露出一点儿地方……她还是女人吗?” 元妡猛地一呛,连连咳嗽了起来。 这位大姐的见识,可真是——精辟独到啊! 萧凉略略瞟了一眼元妡,眼尾含笑,“她是新近服侍孤的丫头,你们不必理会她…” 众人这才放下了对元妡的警惕。 有人想起正事要紧,“凉君,丰儿的事,可等着您裁决呢,后宫之中怎能有这样的荡妇存在!” “就是啊,凉君!” 萧凉似乎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孤每次来,你们都有事要孤裁决,孤也很累呀…” “那怎么办啊凉君,那您也不能放任这样的女人在您的后宫之中啊!” 有女子依在萧凉怀里,“凉君若感觉累,等您处置了丰儿,小婉一定好好服侍您…” 嗯?服侍?元妡眼皮一跳,好像刚刚某人才说了‘服侍’二字吧…… 不过想来,此服侍应该非彼服侍。 “这样吧。”萧凉似乎有了好主意,担忧地看向丰儿,“丰儿既喜欢朝露殿,孤将它赐予你就是,何必每晚都偷跑去呢?夜风多冷呀……” 丰儿面色一喜,柔柔道:“丰儿多谢凉君体贴。” “凉君!” 众人见丰儿不罚反赏,当然不服,一个个怒目圆睁。 “凉君偏心!当真偏心!” 萧凉自然又一个个哄了许久。 元妡倒是极为了然—— 这些人既说丰儿夜夜偷跑入朝露殿,必然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不会是空穴来风。 她们虽只是在萧凉面前,控告丰儿人尽可夫。 但是,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位太后娘娘送来的夫人,在萧凉消失,萧勉意欲谋反之际,频频出入他的寝殿,究竟是在谋划策应些什么? 绝不会是卖身讨好这么简单。 不过,她们未挑明的意思,当然是希望萧凉自己能品出来。 毕竟,她们都是各股势力送入后宫中的女子,大家都身负使命,各怀鬼胎… 所以,谁也不会去故意攻击谁背后的靠山。 不过嘛,这位萧凉就更是人精了。 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被这些女人利用? 元妡相当清楚,只有他利用别人,借刀杀人的份! 更何况,这位丰儿明面上可是太后送来的人,他怎么会自己动手将她处置了? 当然是更加假意宠爱,先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再由得他那些蛇蝎美人们,个个将她生吞活剥了,他才能全身而退呀…… 元妡这一圈看下来,已经明白, 萧凉后宫中的这群妇人们,全都不简单。 相较她们而言,只有这位临死前,还将自己是太后送来的人挂在嘴边,嫌自己死的仍不够快的丰儿,心思头脑不是一个段位的。 也难怪,她会是不久的未来,先败下阵营的那个了… 元妡正在思虑间,也不知萧凉用了什么手段,竟没一会儿,就将这群难缠的芙蓉桃李们给打发走了。 不过想来也知道,必然是又许诺了不少条件。 元妡看着终于轻松下来的萧凉,不禁打趣道:“每日享受着这些蛇蝎美人们,为了你的宠爱相互算计,是不是一种难言的乐趣啊?” 萧凉正欲开口,忽然打了个喷嚏,又抬手揉了揉眩晕的额角。 似乎是刚才被那些美人们身上涂抹的,馥郁浓烈的荼芜香,给熏得头疼。 元妡想起他在山脚小院焚烧的,极轻极轻的淡香, 又想起她与小羽交谈的那一番,有关蔻儿的话, 一时竟良多感触涌上心间…… 这个人,明明不喜荼芜,不爱奢华,更不是沉溺于女色之人, 可却营造给世人一种:性骄奢、好淫逸的假象。 这一切,都是因为曾经蔻儿的死改变了他吗? 元妡考量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蔻儿丧命于她最喜爱的茯苓糕。也正因如此,你才会藏匿自己的真实喜好,怕人以此推断出你的软肋吧?” 萧凉怔了怔,目光忽转阴戾,“谁告诉你的?” 元妡对这个人的阴晴不定,早已习以为常,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想着,自己和蔻儿长得很像,那便是有缘。 而且听小羽说起,她是一位非常善良,同情弱小,帮助他人的女孩子。 这样的好女孩,既然能选择牺牲自己,保护萧凉。 就说明,曾经的他,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冷血冷情,阴毒狠辣的一个人。 想来,若蔻儿还在人世,也一定不愿看到,自己用生命护佑的那个人,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吧…… 第九十三章 人心难度 “一个人,坏的面具戴多了,就没人认得你本来的面目了。”元妡隐晦道。 她以为,当时的自己,在数度的云遮雾绕后,也算看清了此人。 却不知, 这世上最难揣度的,往往就是人心。 在元妡这句话后, 原本对她态度忽冷忽热的萧凉,直接拿出了他对待细作,冷漠苛刻的手段。 让晨默再次将她押送回凉山别院后,也不像之前,还能放她在院中参观玩耍了。 这一次,俨然将她当作犯人,看管起来。 每日锁在房间里,不准她走出房门半步,也不准她跟任何人见面。 一日只从窗口送一餐进来,给她吊着命。 元妡当下也不气恼,更懒得同他较劲,他爱关就关,想怎样就怎样。 渐渐的,干脆连每日一餐的饭食也不吃了。 只要觉得困倦、疲累之感一涌来,就径直躺在床上睡大觉。 反正现在睡个几天几夜,天昏地暗,对她来说,也属常事了。 就是饿着肚子进入的梦乡不太美好。 元妡很想再见那一次梦中的阿娘。 只可惜,阿娘没再召唤她,没法带她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牢狱, 哪怕是在梦中。 她好像又能清清楚楚地见到,那日朝露殿上,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萧勉。 他血淋淋的残躯败肉,森然可怖的鬼脸,就幽幽荡在眼前,百爪挠心,让她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元妡终于被惊醒,拍了拍胀痛欲裂的脑袋。 忽然,感到一道深沉的视线正逼视着她。 她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床沿边竟然坐了一个人。 屋内未点灯,漆黑一片,周遭只有清冷的月光穿窗射入。 元妡看着半张脸淹没在黑影下的萧凉,不安道:“你…干什么?” “梦见什么了?”萧凉盯着元妡紧蹙的眉头。 元妡没有理会他,“你的计谋已经成功,我妹妹他们,现在对你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萧凉面色又逐渐阴冷下来,他的目光有些闪烁,“蔻儿为孤牺牲了很多很多,孤欠她的,这一生都偿还不尽。既然你长得像她,孤本应该放你自由的——” 他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块金丝云纹的盘龙玉佩,上乘的玉质在月色下显得晶莹透亮, “可惜孤发现了这个。” 他翻动玉佩,将背后的大字,霍然举到元妡眼前。 元妡攥紧被面,“…果然是你拿了!” 萧凉扯了扯唇角,“你的身份让孤意识到,你…或许比孤没收的那柄匕首,更有价值。“ 元妡脑中轰然一声,“你想做什么?” 萧凉替元妡理了理被角,看着她紧绷的神色,不觉笑道:“别紧张…” 元妡冷哼一声,“还有一条手帕,也在你那里吧。” 萧凉嘴角笑意更甚,摊开手心,一条素色堇花兰方帕赫然呈现。 “堇花兰。”他似乎饶有兴味,“漠古守护神,大月氏的族花。” 元妡心底一震,不承想,这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萧凉神色一转,继续逼视着元妡,口气中含几分调笑与讥讽, “说起来…他用他亡母的一条手帕,将你与他绑在一起。却又不娶你,只管吊着你,你们大旻的青年才俊,都知道你昱王妃的身份,也没人敢来招惹你。害得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生生耗成了一个寂寞苦悲的老姑娘……” “你!”元妡一时呛住,咬牙反问道,“你说谁老姑娘?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手帕的事?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萧凉不疾不徐,“你们大旻,只要是孤感兴趣的人和事,孤都能知道。” 元妡猛地反应过来,“细作?是谁?” 萧凉微挑俊眉,“你觉得孤会告诉你吗?” 元妡怔怔地摇了摇头,忽见萧凉冷峭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笑意,随即大手一扯,‘撕啦’一声,一条完整的方帕在他手中裂成了两半。 素色的堇花兰‘分身’破碎,仿若苍然间流失了所有的生机。 “你!”元妡怒气涌来,蓦然想起,在这人面前,不应该喜怒形于色。 她又平复了下来,含一抹冷笑,“我听说,这大月氏之所以受漠古皇朝膜拜,是因为它们有通灵震天的神力。你就这样销毁了他们神圣的族花,不怕灾祸降临吗?” 她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妥。 她怎么能显露出,自己对这支神祕莫测,并不为多人所知的大月氏族如此了解呢? 特别…还是在这位心思缜密之人的面前! 哎,自己真是越来越笨了…… 萧凉双目一凝,果然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威然道:“孤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元妡一愣,知道这人极其自负,“是我睡糊涂了。” 经过这次嘴快,元妡也算吃了一回亏。 也不知萧凉有没有留心察觉细节之处的习惯。 反正她自己倒是长了一堑。 接下来的几天,再见到萧凉时,她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沉默对坐,常常从中午到傍晚,都不发一言,寂静的空间,仿佛能听到点点流逝的光阴。 萧凉似乎也觉得甚是无趣,渐渐的,也就不往元妡房间里来了。 这倒让元妡得了空闲和轻松,不必再胆战心惊地面对萧凉,绞尽脑汁地应对着,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元妡一日日瞧着日出月落,花枝凋零。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是否有盼头? 困在这里越久,好像能逃出去的可能性越低。 但——只要她活一日,就一定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大不了,自己多少还比萧凉年轻。 就算是耗年岁,也得耗死他! 想到此处,被囚禁的日子多了一丝希望,难熬的长夜也多了一分勇气。 元妡开始感同身受起来。 曾经的关熙,也是挺过了十年幽闭的岁月,才重获了自由。 她喜欢花草游鱼,喜爱文墨作诗。 自己以前是觉得她苦中作乐,聊以慰藉。 但现在看来,这亦不失为一种生命的追寻。 这一份在困境中找寻生存真谛的决心,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元妡以为自己的日子,可能就会这样平静无澜地过下去了。 直到她逐渐发觉了,有一处不对劲! 第九十四章 命如草芥 元妡估摸着时间,守在窗台下, 等到送餐的侍女从外面打开窗轩之时,她飞快地出手,死死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食盒‘啪嗒——’一声打到地上,流出的饭菜四溢。 “小羽呢?为什么一连好几日,送餐的都不是她?”元妡急切问道。 “姑娘你,你快放手!”那侍女瞬间急出了满头大汗,左顾右盼,生怕这不小的动静,会引来小院其他人的注意。 元妡心急如焚,顾不得这许多,继续问道:“小羽她去哪儿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那侍女似乎听到有重甲兵士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惊恐万状,带了哭腔朝元妡道:“姑娘!你还想再害死我吗!” 元妡霍然一个雷劈,放开了她。 那侍女立即跑的没了影,临走前还不忘把窗户锁住。 元妡双腿发颤,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她的脑中不停地闪过这句话,‘你还想再害死我吗?’ 我害死了谁?元妡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害死了小羽吗? 她蓦然想起萧凉那道阴厉的目光,正逼问着她:“谁告诉你的?” 难道……难道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提了一句蔻儿的死因,反而害死了小羽吗? 元妡头痛欲裂,谁能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猛烈地敲打着房门和窗户,不停嘶吼着,希望有人能听见,将自己放出去。 她要立刻见到萧凉,质问他,是不是他杀害了小羽?为什么要杀害她? 房间外的看守似乎被屋内这女子喧嚷的击打声吵得烦闷,“你发疯了吗?安分点!” 元妡立即意识到,这样做是出不去,更引不来萧凉的。只会让屋外的看守,将自己管控的更严。 她转头,环顾着四周,一盏孤灯残败的火苗正努力地簇簇燃烧,又一点点烧进元妡茫然的眉梢眼底…… 直到屋外的看守意识到着火了,房间内的火势已经烧得极大、极猛烈了。 四处乱窜的火龙,吞噬着摇摇欲坠的房梁,屋顶上方已经片瓦不存,浓雾肆虐升空…… 元妡被一盆兜头而来的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激灵, 被人从火海中救出去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丢到了萧凉面前。 眼前的女子不过几日未见,就好像变了个人,发疯了一样。 萧凉探寻的目光扫过元妡熏黑的面颊、凌乱的发梢,一头漂亮的青丝,已经被烧断了好几截,衣衫残破不堪,露出的白皙皮肤,有几处已被烧烂,血红的伤口狰狞。 萧凉不觉蹙眉,“听说你吵着要见孤,还将房间烧了,谁给你的胆子?” 元妡面无表情,一点也感觉不到被烧伤后的疼痛。 她沙哑着嗓音开口道:“是不是你杀了小羽?” 萧凉怔了怔,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所以…这是来兴师问罪? 他噙了几抹冷笑,直截了当地承认,“是。” 元妡亦是冷冷一笑,没想到,这人对自己犯下的罪孽,倒是毫不遮掩,承认的挺快。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萧凉目光阴沉,“因为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元妡摇摇头,一时感到难以置信,“就因为她告诉了我蔻儿的死因,你就杀了她?” 她忽而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还是因为小羽在为我做药膳,被你和晨默知道了?” “随你怎么想。”萧凉负手背过身去。 元妡仍旧感到不可思议,她哽咽地喃喃道:“她自小跟着你…多年的陪伴,使得她能感同身受理解你的苦难。她记得你看过太多血流成河,所以见不得火红的颜色;她同情你刀在颈上,朝不保夕的人质岁月;她心疼你不为人知的孤独;知道你被世人所误解的悲凉,为你辩驳……” 元妡捶胸顿足,近乎嘶吼,“这么一个真诚善良,默默为你付出的好女孩,可你却杀了她!” 萧凉转过身来,大手捏住元妡的咽喉,漠然道:“你问她,就是害她。杀了她的人…不是孤,是你!” 元妡猛地瞪视着他,大口喘着粗气。 “还有——”萧凉面色一转,笑的扭曲,“她既给你说了蔻儿的死因,那有没有告诉你……毒死蔻儿的那盘茯苓糕,是孤送的!” 元妡直直感到一记惊天霹雳贯入她的心底,“…你这个疯子!” “不错,孤就是疯子。”萧凉凑近元妡,“孤当年选择了牺牲蔻儿,换得如今的位置。” 元妡双眼烫得通红,愣忤了半晌,“我以为…你还算是一个好人,不过因为环境形势所逼,不得不露出人自保的一面。可现在看来——你生性残暴!狼心狗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人命在你眼中,不过如草芥。所有真心待你的人,都可以是棋子!是你利用的工具!” 元妡笑得恶毒,“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倒要睁大眼睛看看,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萧凉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极反笑,“你的命现在在孤手中,孤劝你这句话,想好了再说!” 元妡一口含糊吞下自己悲愤疯涨的情绪,不知道一向冷静自持的自己,这次怎么没有控制好。 她几句话说的太猛,气管又被萧凉扼住,一时没喘过气来。 “我太累了,胡言乱语——” 她话未说完,眼前雾影重重叠叠,晕倒了过去…… “…又睡了?”萧凉半托着元妡,转头看向身后的晨默。 晨默探了探她的心脉,“这次是真晕了。” ~~~~~~~~~~~~~~~~~~~~~~ 地底,四方囹圄。 水流汹涌,起伏涨落,仿似无数的呼喊嚎啕声响在耳侧…… 水声滴答,接连落在半靠着墙角的元妡身上,很快凝结了一层冰霜,让她感到寒彻透骨。 她睁开沉重无力的双眼,抹了一把脸上粼粼的水流, 这是哪儿? 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金色履靴,仰头看上去,一位面容冷峻的男人正眯眼俯视着自己。 这男人周身笼罩着一层阴寒的杀气,让元妡不由得一颤。 “你……你是谁?”元妡拍了拍昏痛的脑袋,好像自己所有的记忆都错乱了。 萧凉也是一怔,蹲下身来,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元妡,“你说什么?” 元妡又怯怯问了一道:“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是你带我来的吗?” 萧凉皱了皱眉,莫非她的药性发作了? 他试探道:“你真的傻了?” 第九十五章 雪腻甜香 元妡瞪他一眼,“你才傻了呢!” 萧凉沉吟良久,这女人如此狡猾,这一次,又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喂!”元妡见他不睬自己,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袍下摆,嘟囔道,“你到底是谁啊?也不说话…” 她说着,又不停地搓着自己被冻僵的双手,瑟缩成一团,“这里这么冷,你还站在这里,真是个怪人!” 萧凉看着元妡灵动无辜的双眸,忽然就恍了神,大脑空白了一瞬,“我…我是小凉。” 他本是准备拂袖一挥,冷冷甩给这女人一句,‘孤看你是日子过的太舒心了,从今日起,你便住这水牢吧’。 可如今不知怎么,看到元妡从未对他显露过的可怜模样,到嘴边的话竟变成了, “这水牢湿冷,我…抱你回房吧。” …… 萧凉一路抱着元妡回到了他自己的卧房, 将她放在床榻上时,忽然想起自己常年习惯,为了时刻保持清醒紧张的状态,睡的床板比一般人都坚硬。 他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女,“去拿两个鹅绒软垫来。” 元妡的双手仍紧紧扒着萧凉的衣领,笑的温暖单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萧凉替元妡盖好被子,转而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们是情人。” 元妡晃了晃脑袋,似乎在很费力的回忆,但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呃——”她又猛烈地敲打了两下额角,“我是觉得我有点傻了,很多事记不清了,脑子也不灵光了。可我不是失忆了…” 元妡相当郑重道:“我清楚的知道,我没有情人的!” 萧凉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好好休息吧。” 元妡又一转念,“我为什么要休息?” 萧凉指了指元妡身上被火烧烂的伤口,“因为…你受伤了。” 元妡这才感觉到疼痛,闷哼了两声,疑惑道:“我怎么受伤了?” 萧凉似乎叹了口气,“你昨日放火,把自己烧着了。” 元妡狠狠给了自己一拳头,“我怎么这么蠢!” “…是啊。”萧凉点头附和,“小傻子。” “那我得好好休息了!”元妡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乖乖躺好。 萧凉笑了笑,正欲离开, 又见元妡从被面中露出小手,牵住自己,“你能给我哼个助眠曲吗?” 萧凉一愣,还想听曲儿?这人傻了后什么毛病?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并未听过寻常母亲哄孩子入睡的儿歌,唯一温馨牵挂的女声,是记忆中人质年岁里,蔻儿夜夜安抚他时哼唱的歌谣… 是魂牵梦萦,再也抵达不了的他乡…… 他艰涩地开口, “睡吧睡吧,快快长大;烦恼开花,随风散吧——” ~~~~~~~~~~~~~~~~~~~~~~ 元妡涂了几天烫伤药膏,再加上调养的不错,身上几处伤口很快愈合结痂, 人也不像之前疲累贪睡,反而活泼好动,精力充沛。 整日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东奔西跑… 萧凉见她玩得开心,也不拦她,干脆吩咐婢女将小院装饰的陈设全部撤去,以防这傻孩子磕伤碰伤。 “小凉!小凉!” 元妡又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宝藏一样,激动地将萧凉拉出了他的书房。 “你快看…”元妡指着从天空中飘下的片片白洁雪花,伸手将它们接住。 “下雪啦!” 她在皑皑白雪中转头回眸,黛眉朱唇,俏美风情,和着雪腻甜香,一分不减的落入了萧凉凝视她的眼底,久久不曾褪下…… 萧凉回过神来,看向身后的晨默,难掩笑意,“去地窖取两壶酒来。” 晨默摸摸下巴,“你心情倒是不错。” 小院雪地上,很快摆起了火炉。 日暮凉山,天寒白屋,三人席地而坐,打算煮水温酒。 萧凉打开酒塞,一股绵甜可口的香味便弥漫开来。 元妡自然是首一个忍不住的,闹着要先尝一口冰封窖藏的老酒。 萧凉故意将酒壶举高,元妡怎么跳也够不着。 “不准吃冷酒。”他一边点了点元妡的额头,一边动手将酒壶架在燃烧的炉火之上。 元妡可无法耐心等到酒热,吵闹了一番见不起作用,只好眼不见、心不急,恹恹地跟萧凉说,“…那我再去其他地方跑一转。” 萧凉点点头,知道她在旁边看着也是煎熬,“去玩吧,小傻子…等酒煮好了,我让人来寻你。” “那…”元妡又有些犹疑,对他做了个鬼脸,“你可不准偷喝哦!” 萧凉扬眉浅笑,弯弯绕绕道:“不保证只抿一口。” 小傻子果然没听懂,还以为他保证的相当诚恳。 “嗯!”元妡放心满意的离开了。 “确认了?” 元妡走后,萧凉偏头看向晨默。 晨默这几日趁元妡睡着,又给她号了几次脉,准确查验了她的身体状况。 “的确是药性发作了。”他此刻笃定道。 …… 元妡一个人沿着小院边缘飞奔起来,专寻人少僻静的道路。 满世界在她的眼中都添上了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看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与新趣。 偶尔遇到巡逻小院的重甲兵士和三三两两干活的侍婢,人前朝她恭敬行礼,待人走后,无不捂嘴取笑一番。 这女人之前看来,还伶俐聪慧异常。 但大家都清楚,只要是落在了他们君上手中,任你如何意志坚毅、百折不挠,都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自作聪明的份。 就好比现在,君上又是在变着花样玩女人了…… 元妡对一路嘲笑她的目光视若无睹,穿过重重院墙,也没人指引着她,就来到了花林最深处的膳房。 她在门前伫立久久,却并不推门走进。 她闭上双眼闻着再也无法飘来的酒食香气,想象着红光喜庆的走马灯火… 只有寒风和飘雪听到,她一声无奈而深沉的叹息。 此时, 有一只手趁四周无人,将她拉进了膳房墙后。 元妡心头一凛,正想开口呼救,那只手又快速地捂住了她的嘴。 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闪至元妡的眼前,在看到她时,指尖紧紧地插入肉中,神情激切不已。 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让他混入了凉山别院巡防的重甲军队中。 他自己又一连伪装潜伏了好几天,等待时机,才在今日终于寻找到了能够跟元妡碰面的机会。 他看着眼前女子仍是充满紧张疑惑的双眸,这才反应过来—— “是我!” 他取下了遮住大半张脸的头盔,拉着元妡的手,声音颤抖不已。 第九十六章 军机情报 “你倒真有口福。”萧凉看着掐着时间,自己又施施然走回来的元妡,笑眉微扬,“刚煮好,我正要叫人去寻你。” 他说着,将温热的酒斟了一盏给元妡。 元妡接过后,看了看自己的杯盏,又凑近看了看火炉上的酒壶。 里面一滴没少,这人竟然没偷喝? 她带了几分夸奖的意味,将背后藏着的一支红梅递给了萧凉。 “美人折梅聊赠?”萧凉俯身看着元妡手中凝寒而成的云霞梅花,先口气戏谑地调笑了一番。 元妡白了他一眼,转而要去送给他身后的晨默。 萧凉一急,连忙阻止,“你送给他做什么?” 元妡偏头想了想,“晨默会沉默。” 萧凉愣了愣,这小傻子是嫌我话太多? …… 虽然元妡对梅花送人的对象有所犹豫, 但最终,这支经过美人之手折下来的含情之物,还是到了萧凉的怀里。 天寒地冻, 三人在雪地里,把酒言欢。 当然,还包括一个什么也听不懂的傻子。 这傻子既不怎么开口说话,自然就只顾着品酒寻乐了。 结果最后…连带着其他两人都喝多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经快搬空了酒窖。 这种酒初尝之际,可谓入口柔、一线喉,杯杯接连下肚都没有感觉。 可等到酒精在身体里慢慢发酵,它强烈的后劲就上来了…… 直让人天旋地转、不能自已。 元妡先行败下阵来,回卧房去睡了。 萧凉则坐在离元妡一门之隔的书房内,闭目养神。 院中只剩晨默一人越醉越欢,还在舔舐着壶中残余,意犹未尽…… 夜幕降临, 山脚小院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下,一片杯盘狼藉。 萧凉一向是冷静自抑之人,从来不会放纵自己的性子做任何事。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被这小傻子连哄带骗,兴致上来了,竟没有控制住酒量。 他方才虽强撑着没有在他们面前醉倒, 但其实已经是四肢绵软,脚步无力,醉得厉害了。 这种酒是自己千挑万选入地窖的,自己也是最清楚它的酒劲的。 按说它虽有‘解意千人、消愁万古’的烈酒美称,但也不该后劲如此强烈, 若不是自己常年保持着紧张戒备状态,简直要晕醉过去,不省人事了…… 萧凉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非… 这酒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他心头‘腾’地一下惊醒,想立刻站起身来,奈何全身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恍惚间,听到耳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摸寻声… 糟糕! 他又是一凛。 这里是他的书房重地,全国上下重要的公文要件,以及前线布防的军机情报,都被他放在了内侧暗室里。 原先是防着皇城上下耳目众多,恐有泄露。 再加之,后宫的嫔妃姬妾们又都是各股势力送入他身边,探听消息的细作,居心叵测,没有一个能信赖的。 可如今看来,这座表面上远遁危险,万无一失的小院,才更有他不得不提防的人! 思及此, 萧凉硬撑着醉酒后虚浮无力的身躯,踉踉跄跄地往声响处走去—— 他双眼一凝,瞬间清醒,暗室的门果然被人打开了! 开启暗门的机关,被他用装饰和摆件藏匿的极深。 能够精准找到其位置,并顺利打开机括的人… 除了相当熟知这里的自己和晨默外,就是深谙奇门遁甲之道的玲珑高人。 总之,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被人下了药,变得痴痴傻傻、神经错乱的呆子。 除非—— 这女人一直都是装的! “你怎么在这里?” 萧凉阴翳的目光扫视着站在暗室两侧书架下的元妡。 她左手边的书架上,堆满了西萧各地政治、经济、民生的相关奏报; 而她右侧的书架,则摆放着此次郕州战役,三国沿线布防、兵力将领的一切军情图文; 最为紧要的是她身后,藏在墙壁内的又一道暗格里, 有一封绝密的联盟函… 其中记录了一场国与国之间最不可告人的交易…… 总之,无论这密室内的哪一样东西,被这个女人翻看了, 自己作为西萧的国君,都断断留不得她! “你在看什么?” 萧凉微眯了眼,指着元妡手中的一幅卷轴,冷声问道。 元妡清润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波纹。 她沉稳不惧地看着萧凉,认真道:“我在看你。” 萧凉冷哼一声。 现在他可没心事同这女人玩笑! “我在问你一遍,你看的是什么?”他咬牙逼问道。 元妡一愣,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凶…有些委屈道:“我真的在看你!” 萧凉鼻息渐重,怒不可遏地抬手,正想给这女人一巴掌… 忽见她又极其听话地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自己,口中还惊诧地喃喃道:“…不信你看!” 萧凉打开卷轴,待看清后,额上青筋一跳。 这竟是一幅西萧国君的画像… 而画面上,那神情庄肃威严的男人…… 正是自己。 “你…”萧凉一时语滞,扔开手中的卷轴,又狠狠地抓起元妡的手腕,“你只看了这个?” 元妡一惊,迅速挣扎着晃动胳膊,让衣袖遮住自己的小臂。 “你把我抓疼了!”她泪眼看着萧凉,更加委屈地嘟囔道,“小气!这里又没有什么稀奇的宝物!” 萧凉神色顿了顿,暂时放开了元妡。 “你怎么进来的?怎么知道暗室的机关?你故意在酒中下药,灌醉我们,究竟是想探得什么情报?还有…你到底要跟我装傻到几时?”他步步紧逼。 元妡双手捂住耳朵,似乎萧凉一连串的逼问,让她根本无法反应。 她方才醉酒清醒,现在直直感到头痛欲裂,快要炸开… “听不懂?”萧凉窥视着元妡的神情,冷冷一笑。 元妡偏头想了想,好像只记得萧凉第一个问题,问她怎么进来的? 她伸手,指了指萧凉身后,暗门玄关处的一个角落。 萧凉顺势看去,这才发现—— 那里竟然还有一道人影! 方才自己太过心急,只看到元妡站在暗室内。 走进来时,竟然都没发觉,自己的身旁就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第九十七章 虚实试探 萧凉分辨了许久,那靠在墙上呆呆站立的男人… “晨默?” 他难以置信。 晨默不是还在小院中饮酒吗?怎么也会到了书房暗室来? “怎么回事?”他使劲地晃了晃晨默,又拍了拍他的脸。 奈何晨默早已烂醉如泥,虽撑着身躯靠墙笔直站着,双眼也能勉强睁开,但神思灵魂早已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刻,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回答萧凉的任何问题。 元妡又上前拉了拉萧凉的衣袖,一脸诚实地解释道:“我,跟着他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面对这一个呆子,一个傻子,萧凉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他返回书房,取了一壶茶水来,径直浇到晨默的头上。 晨默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清醒了两分。 他瞟了瞟一脸奇怪的萧凉和元妡,又瞟了瞟昏黑幽闭的暗室, “咦?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萧凉白了他一眼,“我还想问你!” 晨默使劲击打了两下胀痛眩晕的脑袋… 好像对自己醉酒后到这里的一切过程都记不清了。 “我喝醉了…”他郑重地断言,又朝萧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可能是误入!误入!” 他这边双手一动,怀里偷偷揣着的两幅卷轴也接连掉落, 其中的一幅落地后,正徐徐展开—— 萧凉低头一瞧,不好! 这厮拿的竟然是郕州兵力布防图! 他迅速抬脚,踢在一侧的轴柄上, 刚展开的卷轴又顺着这股力道紧密合上。 萧凉立刻将森寒的视线再次逼视着元妡,想确定她有没有趁机窥视到一二。 不过元妡自然比他更先移开看向卷轴的目光。 她一脸正经地学着方才晨默的样子,摆手道:“误入!误入!” 萧凉抬手揉着额角,“他干什么你都学?” 真是个傻子! ~~~~~~~~~~~~~~~~~~~~ 经此一事, 元妡被赶出了萧凉的房间,将她安置到了小院一间偏僻简陋的客房中, 又命人将她看管起来,出门走动一律报备,和之前的待遇简直千差万别。 元妡至那日书房暗室,惊险捡回一命后,一直悄悄掰着指头数日子。 还有五日…就是除夕了。 若是这两天还没有军报传来,只怕她这个年,便过不好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见了一匹战马勒紧缰绳后长长的嘶鸣声—— 很快,匆促赶来的脚步声,和军情要报的鸣鼓声接连响起。 终于来了! 元妡双目一亮,一口憋屈多日的长气正要舒出, 就被突兀闯入她房间的婢女给打断了。 “姑娘,君…凉公子有请。” 元妡听到此,一口将舒未舒的长气又生生给憋回去了。 她怀揣着一路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还是镇定地站在了萧凉面前, 并且保持着一个单纯善良的笑容。 “坐。”萧凉似是心情极佳,又在小院雪地上铺了两张席案。 元妡愈加不解,眼光瞟到桌案上,一封印有西萧战旗——虎鹰图腾的火漆密信正静静躺着。 所以…他这是看了,还是没看? 不管了,反正自己现在是傻子,想问什么就干脆直接问。 她看着萧凉,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信函,“信,你不看吗?” 萧凉扯了扯嘴角,似乎已对信里的内容了如指掌, “不急。”他含笑道。 元妡这才缓缓坐下。若是再问,只怕会迎来他的警觉。 她想了想,移开话题道:“过年,你能带我去逛花街吗?” 萧凉挑眉看她,深长的目光含了探寻的意味,“你真想在我这里过年吗?还是内心期盼着有人来救你?” 元妡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声色。 “救我?”她疑惑地重复着萧凉的话。 萧凉偏头对身后侍立的婢女们招了招手,“上酒。” 元妡悄悄地咽了口口水。他要干什么? 待婢女将数十坛酒壶摆上席案后,萧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一边抬手替面前的两个杯盏斟满酒,一边随意地朝元妡朗声道:“上次忘了介绍,此酒名为‘解愁醉’,解意千人、消愁万古…” 他顿了顿,将其中的一只杯盏递给元妡,继续笑道:“你今日若能再现千杯不倒,我便允你一个条件,如何?” 元妡反应不过来,一脸不明所以。 “别紧张,我陪你。”萧凉放柔了嗓音,率先干了一杯,随后将空空的杯底翻给元妡,“你看…此酒无毒。” 元妡撇撇嘴,沉闷地想着事情,但许久后,仍是一副想不通的表情。 “喝!”她也扬声一句,似乎给自己壮了胆子,一咕噜灌了一杯。 “小傻子。”萧凉勾了勾唇角,眸底闪烁。 你既要装,我便陪你演。 元妡几杯下肚,眼前就开始金星四溢。 没有向芜城提前替她备好的解酒药,果然是无法装海量的五斗先生啊…… 许是元妡几杯灌得太猛,萧凉皱了皱眉,先打断她,“干喝无趣,咱们不妨猜个字谜。” “字谜?”元妡重复一声,忽然提起了兴趣,“好啊!” 萧凉用手蘸了几滴酒水,在桌面上写了四个大字。 元妡凑近一看——‘赤身露体’。 她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是说我所有的伪装在他面前,已是毫无遮掩,暴露无遗? “赤身露体,那便是‘不服’!”元妡满脸酒后开了灵光,洋洋得意的神情。 “不错,正是不服。”萧凉噙了几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凛然道,“民生不服,则国君无公信;军心不服,则将领无威望。” 这一次,元妡表里表外都充满了疑虑。 这人此时与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萧凉似乎看出了元妡内心的一番迷惑,笑得愈加舒然, “我十二岁,领兵出征,最是清楚。在战场上,最凶险的,往往不是敌军…而是人心。” 他目光幽然,缓缓开口,“年轻皇子统兵,资历不够,声威不足。既无法服众,又谈何凝聚军民之心?人心不齐,则离队离营。一旦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军心…就会开始涣散,从此后,便再无胜仗可言……更遑论,敌我力量悬殊,以寡敌众?” 元妡不动声色,面上仍保持着平静聆听的姿态,但宽袖下的双手已紧撰一团。 第九十八章 毁灭浩劫 “…镇北大将军?” 萧凉扬高语调,玩味地笑了笑,“封号倒很响亮…自大旻带出了两万皇属兵,再加上从老姜太师镇守西境和当地郕州驻守军抽调而成的八万兵力。区区十万数,便想抗衡我三国联兵,三十余万众……倒真是勇气可嘉。” 萧凉饶有兴味地错位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皇家直属军,自是忠诚无二,认他这位亲王皇子的…不过,这老姜太师麾下镇守西境的兵力,会不会服从他的指令,因着姜族与他的旧怨,就可想而知了…根本无需我动任何手脚,凭着这位将军党争胜出,姜氏党羽一半贬黜、一半流放的手笔,我就很好奇……他能怎么化解旧日干戈,让这批姜氏多年带出的兵力,甘心臣服,为他所用?” “至于郕州驻守军嘛…”萧凉顿了顿,森寒的笑意凝在嘴边,又添了几许看透炎凉世态的讽刺, “各国都有远离皇权管控的地方官,他们之所以能在夹缝中游走生存这么多年,必然是些趋势攀附之徒,勾结于周边各个邻国,与他们的权贵、官吏们之间纠葛匪浅……因此,一旦真正开战,他们的自身利益便会受损。伤及多数人的权益之下,谁还愿意看到战士得胜?将士们在前浴血拼杀;却有人在后方阻碍作梗……此等悲凉,自是屡见不鲜。” “当然了,这军队之中有奸佞宵小,就有忠勇正义之辈。”萧凉肯定续道,看向元妡的目光又忽转阴戾, “可若是,我能让这位将军,在他们的眼中,变成一个只善阴诡权术,丝毫不懂领兵打仗的文官弄臣。三股力量施压之下,你说……大旻前线会不会未战先乱?” 说着,他拍了拍桌案上那一封仍未打开的火漆密信,似乎已对里面关于前线战事的奏报,笃定万分。 元妡微一扬眉,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话多!喝!”元妡口出责备,将一盏斟地满满的酒杯举到萧凉眼前,又一口闷下。 “我只是想告诉你…”萧凉冷冷开口,坚定的语气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就算你是他的王妃,他也腾不出手来救你,你还是乖乖安心呆在我这里吧。” 元妡酒劲上头,双目已经有些涣散,脑中迷迷蒙蒙,但又像是堵着一口气般,仍一杯杯喝个不停。 萧凉见她这个样子,本想说今日到此为止, 但蓦然间,听到后方山体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 随即,脚下的大地仿佛万马腾踏,震动不已…… 怎么回事?萧凉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连同席案上的酒具栽倒在了地上。 他只觉后方山岳开始怒嚎,炽热的滚滚波浪冲击着整座小院! 很快, 巨大的石块从半空中蹦出,千斤之重砸向地面! 铺天盖地的沙砾飞土沿着山脊倒泻而下…… 所有的惊变只在毫秒之间全部到来! “…地震了!”晨默从房间内飞速冲出,高声一喝,所有的侍从婢女们,顿时乱作一团。 萧凉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半身倾倒的山体和摇摇欲坠的小院,当机立断,“…走!” 他左手一把捞起摔在地上的元妡,右手不忘将那封还未拆开的火漆密信带上。 他脚下发力,正要凌空而起, 一道甲胄身影又突兀闪至他眼前,凌厉的掌风直直向他扑来,夺走了他手上酒醉昏迷的女子。 “你是什么人?”萧凉看着这位身穿他亲卫甲装的男人,怒气四射。 这男人并不理睬他,将手中的女子打横抱起后,腾空飞出,径直落在了十步开外。 萧凉目呲欲裂,但此刻情势,不容得他再有丝毫耽搁。 小院已被流泻的山体掩埋了大半,再不走,自己只怕也要葬身于巨石之下了! 只是…… 他紧攥双拳,书房的暗室内,还存放着萧国上下最紧要的公文和前线战事的一切奏报! 许多份机密要件,世上只此一份,尚未来得及誊抄留档! 最为关键的,还有那一封尚在生效期,绝不能丢失的联盟函! 已经跑出小院的晨默回头张望,不禁气得跺脚, 这个萧凉!怎么还愣在原地不走?傻站着等死吗? 他无奈,只得冒着危险,闭眼返回小院,从满天的飞沙走石中,抢着时间,拉出了这个简直不惜命的家伙。 萧凉刚被晨默带到安全地带,轰隆隆的震地声便霎时爆发到了最高点… 小院被倒塌的山体彻底埋没,瓦砾飞溅,整座凉山倾颓,竟生生夷为了平地! 萧凉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天灾地震,而是一场人为制造的炸山! 他面目狰狞,似笑非笑, 这座小院位置隐蔽,怎么会被人盯上,又突遭此等浩劫? 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场浩荡行动? 想要炸平一座山,绝非易事。必定是提前数日做足了精心的准备,计算好了爆破实施的时间! 所以…到底是谁?从精准定位、勘察地形、安放炸药、引燃火线…… 这一连串的举动,竟能让坐守这里的自己事先没有分毫察觉? 萧凉猛地想到了什么,在烟灰腾腾的四周,急切找寻着那女子和那甲胄男人的身影—— 不远处, 元妡被扬起的灰尘呛咳了两把,虽仍处于酒醉迷离的状态,但这么大的声响和动静面前,她也清醒了不少。 她勉力睁开眼,竟发觉自己悬在了半空中,吓了一跳。 她看向自己腰间的一只手,才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是被人打横抱起来了。 她朝头顶上的甲胄男人,淡淡开口,“…向芜城,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向芜城一怔,很快点了点头,像抚弄小猫一样,将元妡轻轻地放在了地面。 元妡脚沾上地,才感觉自己重新找回了知觉。 她活动了下绵软的四肢, 这‘解愁醉’果然名不虚传,很飘忽!很上头! 早知这酒这么厉害,上一次完全不用再往里面下药啊… 不过,元妡又转念一想,哪怕是烈酒加醉药的双重保险;一杯接一杯式地灌倒整法, 萧凉最终竟然还能清醒地发现自己,真乃神人也! 她思及此,没注意到昏头呆脑的自己,已经比出了一个大拇指…… 第九十九章 雷霆较量 向芜城偏头看着元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开口之际,忽觉耳后擦来两股汹涌的杀气! 萧凉和晨默已经发现了这两人,此刻正齐齐出手,想要擒住他们… 向芜城将元妡推开数米,转身与这两人过起招来。 萧凉微眯了眼,一边步步逼近,招招狠厉;一边打量着这男人, 他是什么时候混入小院巡逻亲卫中的?他与这女人又是什么关系?他们到底还联手干了什么自己未曾发觉的勾当? 凭这两人之力是绝不可能布排出炸山之举的…所以,他们的背后,究竟还站着何人? 晨默指尖一滑,弹出数截短剑,向芜城只得左右闪避。 萧凉抓住空隙,极有目的地奔向这男人身后的女人,揪起她的衣领,又将人抢了回来,控制在手里,这才稍稍安定下心神。 萧凉十分清楚,今日不管是谁,不管他布下了何种乱局,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这女人。 因此——只要这女人还在自己的把控范围之中,自己就还能有翻盘的机会! 萧凉分析着眼前的形势,很快将了然的目光放在了被炸为平地的凉山上。 原先,这里是一座高耸蔽日的峻岭崇山,遮挡视线,山前山后都无法远眺另一边的风景。 可如今,这里已经被火药炸裂,夷为平地,再无山岭隔绝。 所有想探寻这片秘密宝地的目光,如同千方百计想闯入这里的人一样,可以长驱直入,通畅通无阻了! 直到数十匹高头战马出现在了被炸平的空阔山地上, 萧凉冷冷一笑,果真如他所想一般,此人炸山,原来是为了铺路! 他一向以为这座小院,幽蔽隐秘,一面靠山,两面临海,唯一可出入的东面,也被他用大批的重甲精兵层层看守起来,可谓防守严密,固若金汤。 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要闯入,竟然选择了炸山开路! 萧凉抬手鼓掌,看着正中跃马而下的玄铠男子,又指了指四下灰飞烟灭的惨况,从牙缝中逼出笑声来, “你将孤的凉山炸了…真是好大的手笔呀!” 这位数年不曾相见的昔日敌对,一见面,就送了自己这么大一份厚礼,当真是精彩绝伦啊! 关漌翻身下马,径直朝这边走来,簌簌而扬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 他清逸的眉目似笼罩在白洁一色的茫茫天地间… 元妡循声望去,睁大了眼想看清来人,可一双水光弥漫的雾眸,却怎么也瞧不真切。 萧凉目光幽然,冷冽一笑,也大步迎风走进, 当然,不忘死死拽着元妡,确保她一直跟在自己三步之内。 战马于后方呼啸长鸣,飞雪在眼前肆虐翻滚, 两个高大男人相视而立,汹涌起伏的暗潮渐渐充溢而出,仿佛两股雷霆之势在疾风中对峙。 最终,还是萧凉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几分戏谑,“孤是应该称呼你镇北大将军呢,还是一句昱王殿下?” 关漌神情平静,轻声一笑,“萧君,久别无恙?” 萧凉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这人还真是不客套呀。 他大手一扬,朗声道:“故人相见,本当浮一大白!”说着,话锋又一转,“可你却将孤的小院毁了,那就别怪孤待客不周了!” “萧君客气了。”关漌淡淡道。 萧凉厉声开口,眸底冷锐之气翻涌升腾,“将军不留在前线遣将领兵,跑来孤的凉山别院逞威风,意欲何为呀?” 关漌将目光移向萧凉身后,凛然道:“本王自然是来接回自己的王妃。” “哦?”萧凉勾勾唇角,将元妡又往自己的手边拉了拉,“罗浮江上,将军与二弟一番筹谋,是否最终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萧君说笑了。”关漌双眸沉了沉。 “不过…说来孤还要感谢你。”萧凉冷哼一声,语气讥讽,“他若是不同你勾连在一起,孤想杀这位嫡出的皇弟,也师出无名啊…” 萧凉笑得愈加畅然, 空气中弥漫着两人敌对的碰撞,一瞬间达到顶峰—— 元妡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站在这两人旁边,直感到周身都被包围在了一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气氛下。 她抽了抽鼻子,这种殃及无辜的感觉好不舒服。 她对着关漌晕晕乎乎地笑了笑,一边抬脚往他那边走,一边嘴里嘟囔道:“你来接我呀…好啊,我们走吧!” 萧凉忙反手拖住元妡,回头怒视着她,“你醉成这样,知道他是谁吗?就愿意跟他走?” 元妡偏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萧凉见状,眸中怒气更甚,继续将元妡控制在身后,不再理会她,转而挑眉盯着关漌,笑意森寒, “将军既想接人,打算拿什么条件来换呢?”他抬了抬下巴,轻哧道,“还是…仅凭你身后这区区数十人?” 骑在高大战马上的武装兵士,听到萧凉挑衅的话语后,齐齐拔开了腰间的长剑,锋利剑尖径直挑向他,下了一封气势雄浑的宣战书。 萧凉冷蔑地看了这群人一眼,毫不以为意,“将军真以为孤猜不到你们的行动,没有布下任何埋伏吗?” 他笑意更甚, 从知晓这女人身份之日起,自己就看出了她的价值,猜到了关漌可能会来相救。 因此,他早已在暗中调集了大量军队护卫小院,为的,就是…请君入瓮,一举捉拿。 而面对几日来,这女人的不停生事,反常举止, 自己之所以一再容忍,不过是想满足一下心底的好奇,压了赌注试一把—— 看看这位面对战事前线大乱的将军,会不会做到舍弃一切,不计后果地来救这个女人? 当看到这场赌局最后的结果时,萧凉心底没来由地有明火蹿起。 他凑近元妡的耳边,咬牙低声道:“能让人心甘情愿,身涉险境来救你,你很能干呀…” 元妡双目一亮,好整以暇,“…你真的过奖了。” 萧凉志在必得地看向关漌,朗声道:“孤潜伏在四处的虎鹰军,很快便会赶到,只怕到时,所有人都插翅难逃,将军救人不成又反落网……” 第一百章 惊醒 关漌似乎叹一口气,含了商量的口吻,“本王诚心迎妻,不忍见血刃干戈,愿以三座城池为条件相换。” 他目露真诚,“不知萧君…意下如何?” 萧凉一抹冷笑竟愣在了唇角,自己没有听错吧? 三座城池换一个女人?这女人在他心中…竟如此重要? “看来,将军竟是一位爱美人不爱江山之人…” 他半晌才回神开口,眉梢眼角含了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知是郕州的哪三座城池呢?” 萧凉迅速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三城之数, 但若不是兵家要据之地,自己也是断断不会轻易松口的。 “荥陵、徽江、长宁。”关漌淡淡道。 “将军莫不是在开玩笑?”萧凉面色一变,勃然拂袖,“这明明是我西萧的城土!” 关漌似乎也觉得有些诧异,目光聚到萧凉手中的火漆信函上,“怎么?萧君还未看手中的军情奏报吗?” 萧凉这才想到了这一封被自己捏在手中许久的火漆密信。 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自己都尚未来得及打开一览。 萧凉立即拆开了信封,快速扫了一眼内里书写的军机要情, 刹那之间,心底好似有烈火烹油,百般煎炸! 那上面写的竟不是大旻前线未战先乱的消息,而是—— ‘镇北将军率两万皇属军,偷袭兵力防守最薄弱的荥陵、徽江、长宁,我军无力抵抗,丢…三城!’ 萧凉扔开了这张信纸,整个人踉跄地跌了两步… 这…怎么会?他几欲怒吼出声。 郕州战事一开,他耗费了数月心力,制定出了攻守最佳的战术。 每一座城池关隘,都是他结合了地形兵种、敌我实力,亲自布排出了安放兵队的数量和军营主将的任命情况。 这可谓算无遗策,天衣无缝的战略部署, 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被人看出破绽,施以反击! 萧凉目呲欲裂,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郕州兵力布防图泄露了! 才会让人据此推断出荥陵、徽江、长宁,这三城乃是自己留驻兵力最少,防守力量最薄弱的一环! 难道…… 萧凉的大手已经扼上了元妡的咽喉, 是因为这女人在书房密室看的那一眼? 再通过那位混入小院巡逻军队中的男人,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经将消息递了出去? 他瞬间醒转… 这女人若真能凭一己之力找到机关,开启暗室的大门,必然是熟悉奇门遁甲术之人。 她虽短短数秒,不可能记住郕州布防图的全貌, 但极有可能一眼看出…这战法之中暗藏的虚实假象! 关漌紧紧盯着萧凉的手,一步步逼近他,“如今这三座城池,保与弃,可全在萧君一念之间!” 萧凉气极反笑,看了看元妡,又看了看关漌, “红粉计?”他只恨自己竟着了这两人的道,“这样一个智敏无双的倾城美人,将军也真舍得!” 萧凉似乎已经意识到此败局无力挽回,逐渐松开了掐紧元妡喉咙的手。 就在关漌暗暗松了一口气之际,萧凉又蓦然扭曲一笑,从袖里翻出一柄模样奇特的匕首来,径直划过元妡的脸颊—— 正是关漌送与元妡的那把小匕首! 关漌心呼不好!朝萧凉的方向急速扑去,要去夺他手中的匕首… 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元妡吃痛一声,脸上已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萧凉颤抖着手,笑着癫狂,“你敢骗我…不配和蔻儿长着同一张脸!” 关漌紧攥双拳,彻底被激怒,抽出腰间的长剑,寒芒一闪,就要朝萧凉刺去—— 元妡见状,忙拉住关漌,示意他不必再计较了。 她回头,冰冷地扫了一眼萧凉,轻飘飘的语气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是个疯子…我们走吧。” “…好。”关漌收了长剑,牵着元妡的手,走到了战马旁。 “还能骑马吗?”他柔声问道。 元妡点点头,一脚就敏捷地跨上了马背,结果… 因过于想证明自己没问题,动作幅度太大,反而惊动了这匹马。 马儿嘶吼一声,撅了两下蹄子,差点把元妡给摇下来。 关漌皱了皱眉,翻身也上了这匹马,拉紧缰绳,从背后环抱住了元妡。 元妡一惊,“…我可以的。” 关漌平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没多余的马了。” “…” 萧凉不甘地看着两人共乘一马,消失在鹅毛飞雪中的身影。 他烈火焚烧的眼底几欲沁出血来, 好!很好! 关漌,元妡!咱们郕州见! ~~~~~~~~~~~~~~~~~~~~ 薄暮袭来, 风雪满山川。 元妡在马背上感到凛列的寒风扑面,打了几个喷嚏后,就被关漌裹成了粽子。 一行人跑马平野、山丘、小涧,左右穿行,已是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元妡很清楚,若萧凉还想保得国土三城,就必得放他们平安无阻地离开。 直到看到高高的城墙门映入眼帘,看到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后,元妡才恍然。 原来,这凉山别院,就坐落在邺幽城之内呀… 那也算的上一片车马喧闹中的世外桃源了。 她转念一想,不觉好奇…… 这凉山被炸平,院落被掩埋,举目城郭…萧凉又该到哪再去寻找这么一块僻静隐秘的风水宝地呢? 出了邺幽城,关漌转头郑重嘱咐向芜城,“攻占荥陵、徽江、长宁三城的兵力不可急退,萧凉已经反应过来,很可能在途中设伏,要谨防腹背受敌…必要时,可再假意向前进攻,制造混乱,且战且退。” “是。”向芜城点头应道。得了命令,却并未离开。 关漌看他一眼,“去吧,速战速决。” 向芜城有些踟蹰,盯着元妡苍白的唇色,脸上还挂着血珠的伤口,心底牵挂不已。 元妡察觉到他担忧的目光,安抚地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向芜城又谨慎地看向关漌,仍有些不安,“她…被人下了药物,又失血过多,兼之今日饮了不少烈酒……身体必定十分虚弱,你…照顾好她。” 交代完这几句,得到关漌肯定地答复后,他才转马离开。 第一百零一章 纷至沓来 元妡看向向芜城的背影,长叹一声,“…他夸张了。” 不料关漌已经不理会她的玩笑,似是极了然的,将她宽大的衣袖拉开,果然—— 小臂经脉处有一道长且深的刀口,边缘撕裂,狰狞无比… 像是初愈合后又被人割开,如此反复,整块皮肉已经烂掉,触目惊心。 关漌脸色难看了几分,嗓音微哑,“这是…你自己伤的?” 元妡连忙抢过袖子,将伤口盖住,低头无奈地笑道:“只有放血,可以清醒。” 关漌的身形怔了怔,半晌开口,“什么时候…被人下了药?” 元妡沉思了会儿,“应该是你离开前后。” 她回忆道:“起初是嗜睡,烦闷,之后脑子就开始不灵光了,整日迷迷糊糊的……” 关漌闻言,目光逐渐沉冷,不自控地攥紧了双拳。 神经错乱,痴痴傻傻…相同的症状又再度上演,看来, 是他又动手了! 元妡不明所以,只感到关漌周身的气息凝重了些。 她赶紧转移话题道:“说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本以为要凭自己一个人绞尽脑汁,找寻机会脱身了。 没承想,在最危机险要的关头,能看到混进小院的向芜城。 关漌回过神来,缓缓道:“关熙他们到了郕州,跟我说了罗浮江的事,我便猜到,你们也上了那艘船…你必定是被萧凉带走了。” 元妡了然‘哦’了一声,看来汪洁是带着关熙顺利地到达了郕州,找到了关漌。 如此…自己也可安心了。 只是…… 她很快想起一事,随机问道:“既然关熙已经告知了你罗浮江上的情况,为何西萧‘岁末之乱’,最终还是萧凉大获全胜啊?” 元妡不解,关漌既已提前得知了确切消息,不可能猜不到萧凉在将计就计,故意借假死之象引他二弟逼宫谋反啊?” 关漌继续策马前行,含了几抹笑意的声音在元妡头顶响起, “为了确保你这位人质的安全,我只有背弃萧勉了。” 元妡抿唇,无声地笑了笑。 关漌低头看了一眼元妡,眸色深沉,“这次…是我不好。” 元妡立马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也不能怨你,谁能未卜先知?大概是命运…也让我们上了那艘船吧。” 元妡也不知何故,心间忽然涌上一阵感慨。 很多时候,很多事,也许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非人力可阻拦。 就像她会来到这里,都是因为那个有关她身世的梦… “不过,说起那艘船。”元妡仰头看了看关漌,肃然道,“依你看,萧凉会自富临城渡口走水路返回萧国,那他之前是去了什么地方?” 关漌毫不犹豫,“大旻。” 元妡点点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她不由得忆起了萧凉那一番对当前局势判断的言论… 他似乎对关漌此次出征郕州十万兵力的构成和调配情况,了解得相当详细。 而这种军事机密,竟能被他一个敌国统帅,近乎全盘地掌握,实在蹊跷反常! 元妡出言提醒关漌,笃定道:“萧凉对你此次郕州十万军的兵力部署相当清楚,大旻朝中一定有人与他做了什么交易!” “对了!”元妡双目一亮,猛然惊醒,所有的酒意晕醉荡然无存。 最为紧要的一句话,她到现在还没有问! “近日军中…可有生乱象?” 关漌目光有些疑惑,“嗯?并未。” 元妡松了一口气,又满腹疑团。 并未生乱象吗? 既如此,萧凉为何会如此笃定,那一封加急送来的火漆密信中,会奏报着大旻前线未战先乱的消息? 她现在开始完完整整地回忆着萧凉那一番奇怪可疑的话语… 这人说姜老太师麾下镇守西境的兵力,因着关漌与姜族的旧怨,必不会甘心服从于关漌的任何指令,所以…根本无需他做任何手脚。 那他此话的言外之意,是否在说,郕州地方官管控的驻守军,他就在暗中施展了什么手段呢? 元妡犹记得这人,很是悲凉地唾骂着地方官尽是些趋炎附势,多方攀附之徒。 那他又是否一边讽刺着这些地方官,一边暗中与他们利益勾结在了一起呢? 凭元妡对这个人阴晴善变,心性无常的了解来看,他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了。 还有… 他说能让关漌在军兵的心中,变成一个只善阴诡权术的文官弄臣,又是怎么回事? 元妡的心中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迷雾尽散的风雨淋入了她的脑海, “郕州地方官…一定有萧凉的人!前线可能真的像他所说,会发生一场大乱。我们这一局险胜,很可能是赢在了时间!” 关漌沉吟了片刻,元妡的这一判断,他也隐隐有一些朦胧的猜测,“萧凉如今知晓了他苦心布排的郕州兵防图泄露,他为人谨慎多疑,哪怕你只看了一眼,发觉了其中的一处疏漏,他也必不会再采用原先的战术。一定是全盘推翻,再大规模的重新部署…” “如此一来,也能给我们缓冲调整的时间了。”元妡这才稍稍安定了些心神,“你还是得尽快返回前线,咳!咳…” 她还想继续开口,无奈一阵疾风灌入肺腑,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脸上的伤口随之被震裂,刚凝固住的鲜血又骤然喷涌…… 关漌叹一口气,知道这人惯于逞强,抬手闭上了她的眼睛, “累了就睡会吧,醒了就到军营了。” ~~~~~~~~~~~~~~~~~~~ 北风淅淅,雪压枯桑。 郕州前线,主营军帐中,一弧氅女子伏在床榻边,嘤嘤抽泣着。 整座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女子看着睡在榻上之人,不过两月未见就苍白憔悴,瘦凹下去的脸庞,心里又涌起一股酸涩。 她抹了一把双眼,用小勺往这人面颊上狰狞的伤口处,洒了一层厚厚的金创粉末。 元妡正是在此时苏醒的,这药粉刺痛了她,让她全身上下都打了一个哆嗦。 “你终于醒了!” 元妡听到一句女声哀婉的叹息。 第一百零二章 桃李争艳 “你又一连睡了好几天,把哥哥和我都急坏了!” 元妡眯眼看向头顶,见关熙一双挂满泪珠的眸瞳,不觉笑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呸呸呸!” 关熙似是极晦气地白了元妡一眼,“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元妡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靠在后方的软垫上,“那你快别哭了。” 关熙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揩着眼泪,“你这两月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愤愤怒斥,“都说那西萧王折磨细作的手段狠辣残忍,丧尽天良,可没想到,他连一个瘦弱的女子都不放过!这种恶人!自有天收!他还敢叫嚣战事,犯我大旻边界?在昱州时,他就是哥哥的手下败将!此次郕州之役,定要打的他满地找牙!后悔莫及!滚回他的蛮夷之地去!” 元妡扑哧一笑,看着关熙异常严肃的神情,没想到她还有这样泼辣的一面。 不料元妡这一笑,更引来了关熙的瞪视,“你还笑的出来?” 她从背后拿出一面铜镜来,递给元妡,“你看看你这张脸!这么长一条刀口,破了相,看你以后还怎么见人!” 元妡并不想看见自己脸上的伤,转而打发关熙,“我有点渴,你帮我倒点水吧。” “你还想喝水?”关熙将手中的镜子放下,又端起了桌案上的药碗,“我看你从此后…只有每天喝药的份!” 元妡闻着那一股苦不堪言的臭味,就觉反胃, 正想说‘算了’之时,又瞟到了关熙凌厉监视她的目光… 她无奈,只得倒抽了一口气,捏着鼻子,勉强将这碗‘毒水’灌了下去。 关熙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复又叹一口气,“这些外伤,倒还好治。最可怕的是,你怎么会被人下了那种变痴呆的药物?哥哥找了十几位大夫来看诊,都说你……” 元妡心一紧。 这关熙怎么总是在最紧要的地方岔气? “说我什么?” 你赶紧说啊,姑奶奶! 关熙咬咬牙,虽然哥哥不让自己告诉她,“说你入药已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怕是……” “关熙!” 军帐拉开一角,关漌面色沉冷地出现在身后,关熙甚至打了个寒颤。 她替元妡掖掖被角,“…你先休息吧,我再来看你。” 元妡看着关熙飞速逃离的身影,平静开口,“你不让她说,是不是我不能好了?” 被面一陷,关漌坐在了榻边, “别多想。” 元妡转头看他,认真道:“你告诉我实情,我才不会多想。” 关漌眸色暗了暗,无奈叹气,“那你先答应我,不要再做伤害自己,放血清醒这种傻事。” 元妡一愣,说伤害自己这种程度也太深了吧? 她辩解道:“我只是放一点点血而已,你就权当我在释放身体里的恶魔……” 她正说着,注意到了关漌阴沉沉的目光, 怎么回事? 这俩兄妹都玩眼神逼迫这一招? “我只是不想蠢死…”元妡摊一摊手,示意了自己的让步。 不料关漌还是不满意,继续用森冷的眼神向元妡施压。 “好吧…”元妡最终败下阵来,弱弱地道,“我答应你。” 关漌这才点点头,拿过桌上的那瓶金创药膏,从被底里牵出元妡的胳膊来… 元妡感觉到自己好像被骗了,“你倒是说呀!” 关漌低头看了看她小臂上溃烂红肿的伤口,“先上药。” 药粉落到绽开的皮肉处,元妡疼得一个劲地倒抽凉气,不一会儿,眼眶就红了一圈。 关漌皱眉,“疼?” 但仍未停下手中继续上药的动作,“疼也忍着,看你长不长记性。” “…” 元妡龇牙咧嘴地煎熬过了这一人间疾苦的上药过程, 结束时,不忘深恶痛绝地看向关漌,“…快说!” 关漌倒没受她凶狠目光的影响,依旧沉稳道:“大夫说你经络不畅,气血虚弱,要彻底去除体内药毒,每日针灸煎剂,耗时颇长,切忌性急,需静心好生调养。” 元妡扬眉,“就这样?” 关漌看她一眼,“不然你还想怎样?” 元妡心中仍旧存疑,又气又笑,“那刚刚关熙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还以为我得了绝症,时日无多了…” 关漌想了想,学着元妡的口气,“…她夸张了。” “不过你脑子是肯定要受损的。”他又轻飘飘加了一句。 “…” 元妡额上青筋一跳,忽而想到另一件事,她早就想和关漌说了。 她缓缓开口,“我记得姑姑曾说,关熙小时候活泼热情,喜欢同人打交道,大抵是十年的孤寂日子,转变了她的心性,让她变的极重感情,患得患失起来…她此番来郕州,也是想和你兄妹团聚,祸福与共……” 元妡顿了顿,看向关漌续道:“今年虽在军中,不比帝京,年节不能大操大办,但也要热热闹闹地过,弥补你们多年亲人分离的遗憾…” “好。”关漌察觉到元妡双眸间的几分酸涩,低低问道,“想家了?” 元妡一怔,原来…自己竟是想家了吗? 抄家之难后,父亲携族人逃离到了郕州老宅,而自己也阴差阳错地来了郕州,现下正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又或许是新岁盼团圆,自己的心间竟涌来一股从所未有的飘零无归之感… 元妡不由得无声哀叹, 在大旻锦城,自己多少还算元家的大小姐,是曾经家里一半产业的经营者,在全府上下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如今,到了郕州老宅,从祖庙宗祠到族史家谱,没有丝毫她的痕迹,似乎跟她这个被大夫人抱养回来的外姓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如今的她腆着脸皮回去了,还会有人为她敞开府门,真心期盼着她回家吗? 元妡不敢想。 一宅之中扮演了数年舐犊情深的亲人,为利而聚,自然利尽则散, 微一剩下的,也许只是心照不宣的疏远与淡漠…… 她垂下眼睫,苦楚一笑,“新年新象,旧疾当愈,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关漌极笃定地安抚她,“会的。” 第一百零三章 宜室宜家 岁暮之时,除夕之夜,遇瑞雪兆丰年。 郕州前线军营,方圆十里,遍燃火灯;帐篷四角张灯挂彩,喜庆红光照彻天幕。 皑皑雪原之上,‘噼啪’爆竹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寄愿除祟去邪,辞旧迎新。 戎马无歇的军兵也在今日得以休闲,能放下手中的枪杆刀戟,端起杀猪宰羊的年夜饭,三五成群,壮观地围绕在无数的火炉边… 胡吃海塞之余,或兴奋地闲聊家长;或激亢地载歌载舞。 本打算守岁不眠,以待天明的他们, 却在一番酒令行过,便如醉如梦,倒了大片…… 营地正中的将帅主账内, 同样明烛如昼。 元妡和关熙酒意上头,在一侧暖蓬里,兴致勃勃地联诗吟对。 而关漌和几位军官还在屏风之后,争分夺秒地商议战事。 偶尔关熙欣喜过头,会不自抑地高喝两声, 元妡忙转头瞥一眼后方,再示意关熙放低嗓音,不要惊吵到他们。 “该你了!别想蒙混!” 关熙敲击着面前的碗碟酒具,让元妡不准再磨叽,赶紧接她的下篇。 元妡对舞文弄墨倒不甚通,只是陪着关熙的喜好选个乐子罢了。 她沉吟了会儿,没留神关熙方才说了什么, 但直接问又怕引起她的不悦,只好偏头命令汪洁,“汪洁,公主刚说的你听清了吗?重复一遍!” 汪洁冷不伶仃看了眼自家小姐,每次都拿他做挡箭牌,百用不厌啊… 他还是听话地照做着,“公主的上篇是……推酒换新杯,千金难买醉。盼君相随,幽梦几回。不言忧愁喜悲,天涯共同守岁……” 元妡点点头,这回终于听清了。 所以关熙这又是…相思伤情了? 元妡听着帐外传来阵阵子时的钟鼓声, ‘这便是绍仁十五年了’ 她在心里喟叹一声,眨了两下水光迷蒙的雾眼,卡了半天壳,还是对出来了—— “…帐外鼓声浓,灯前雾影重。一根虬枝,不老苍松。日月长明峦峰,此身气贯如虹……” “好!” 元妡话音刚落,汪洁就在一旁极捧场地喝彩。 “好什么好?”关熙白了两人一眼,嘟囔道,“哪里有松?哪里有峰?毫不应景,没有情致。” “何处无松?何处无峰?有景有情,不懂想象。” 元妡猛地跳起,自然不依,自己好不容易茅塞顿开,诗神附体,作了一首文采斐然的好诗…… “你!”关熙见状,亦拍桌而起,继续与元妡争辩起来。 于是, 两人借着晕乎的酒劲,争吵得不可开交。 待关漌一行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看到的画面就是: 这俩穿着端庄闲雅的货,酒后露本性,正越过桌几,拳脚并用,就快扭打起来了…… ‘啪嗒’一声,站在关漌身后的一位年轻军官,手中的几份军报不争气地掉到了地上,更为此情此景增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尴尬。 关漌转头,皱了皱眉,这位军官立马意识到,自己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过激,不够如主帅一般沉稳镇定。 他讪讪一笑,忙蹲下身去捡散落脚边的军报。 元妡和关熙乍然听到声响,双双怔愣当场,反应过来后立即着手补救。 元妡抓在关熙发髻上的手变成了轻柔地抚摸,横眉怒目的脸庞亦改换上了慈嫂般的笑容,“诶,你这发髻有点松了…” “啊?那你快帮我拧一下…” 关熙笑意半真半假,挠在元妡天灵盖上的手慢慢移到了她的发钗上,亲切无比,“今日这支钗不配你这身衣服啊…” “嗯?哪支配?”元妡吹开眼前凌乱的鬓发,继续挤出一个不胜好看的笑靥来。 就这样,年轻军官手中刚捡起来的军报又差点落下… 关漌扫了两眼桌上七倒八歪的数瓶酒壶,又肃然地看向汪洁。 汪洁察觉到他凌厉的目光,立马会意, 这是在让自己赶紧‘撤酒’! 他当即‘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所剩无几的酒罐子藏到桌底去了。 跟在关漌身后的几位年龄稍长的军官见状,纷纷躬身告退, 临走时不忘道两句新年贺词,奉承一番。 且还不约而同地用上了‘祝家和睦’,‘人丁兴旺’等字眼。 最后,只剩那名年轻军官,手里又拿着关漌需要的军报文件,一时踟蹰了脚步,进退两难, “将军…末将也先告退了…” 他打定主意,转身便要离开。 不料,没走两步,就被关漌开口喊住,“宋副尉,你留一下。” 关漌对伫立在帐外的陈祀招了招手。 陈祀噙一抹笑意大步走来,将怀中一叠叮当作响的厚重红包递给了他。 关熙眼尖,率先瞟见,急忙丢开元妡的发钗,兴奋地凑过去,“哥哥要给我发红包了吗?” 她已经许多年未曾体会过这份真切的欢乐了。 关漌轻挑眉尾,不疾不徐,“先拜年。” 关熙眨眨眼,诚恳地讨好道:“嗯…祝哥哥此战,旗开得胜,凯旋回朝!” 她顿了顿,双目一亮,又补充一句,“早日抱得美嫂归…” 关漌含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一个看起来最鲜亮、最沉重的红包放入了她高高捧起的手心里。 此时,一直呆呆杵在旁的宋从吾也被关熙的这股雀跃所感染,不由得想起了家中同样欢腾怜人的小妹,嘴角渐渐上扬, 没留意到一份红包同时也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将军…也…也有末将的份?” 他反应过来,激动得热泪盈眶。 元妡愈加不满,眼看着汪洁都乐呵呵地接了一份红包,自己却还两手空空。 她飞快地走过去,拽住关漌,逼问道:“我的呢?” 不料此人跟他装傻,“什么?” 元妡瞪他一眼,这不明知故问吗? “我的红包呢?” 关漌微抬双目,故作漫不经心答:“没准备。” 元妡噎了噎,面色一变。 什么意思?大家都有红包,就单单没给她准备? 这绝对是故意的! “对了。”她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极其随意道,“我忘了给你说,你的手帕被萧凉撕烂了,玉佩多半也埋在凉山下了…” 关漌淡淡‘噢’了一声,摊一摊手,“那就更没红包了。” “…” 第一百零四章 物是人非 正当两人斗嘴之际,军营中响起了一连串高亢紧急的号角声—— 关漌迅速握住了腰间佩剑,与宋从吾对视一眼,双双急步走出了帐外。 元妡亦是心头一凛,除夕之夜,响起号声,莫非…有紧急军情? 她急忙拢紧了肩上的狐裘披风,也跟着关漌走出了大帐。 北地晚间的疾风呼啸,吹面如割,卷起无数的雪沫和飞沙,迷了人的视野。 所有人尽力睁大了眼,勉强能辨清十步以内的大致景物。 耳边传来一队人策马狂奔的腾踏声,马上一群铁铠男子吆喝着挥动鞭绳,两侧吃酒玩乐的军兵来不及阻挡,纷纷狼狈地让出一条跑道, 竟让其长驱直入,一路驰进军营腹地。 “什么人?竟敢在军营中肆意纵马!”宋从吾径直挡在了这一队人马面前,严声喝令,“站住!” 奈何这一队人面对副尉的指令恍若未闻,动作极敏捷地绕过了他,又朝后方继续驰骋…… 关漌微眯了眼,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宋从吾一脸怒火中烧,从地上揪起两名烂醉如泥的兵士,厉声道:“快去查探,这些是什么人?毫无军纪,叫你们的兵马指挥立刻来见我!” 元妡转头看了看关漌,见他面色有些凝重。 她在心下也奇怪起来,按说向芜城正带领两万皇属兵在直面敌营的最前端,牵制着三国联军, 况且萧凉刚丢三城,泄军机,不可能这么快恢复过来,着手反击啊? 所以…这到底是些什么人? 扎营在此地的五万郕州驻守军,夜闻号角,不紧急备战,竟无一拦截之力。 若真是夜间袭兵或敌方暗探,后果将不堪设想…… 许久后,醉醺醺的兵马指挥终于探明了情况,踉跄着脚步前来回禀, “下官吴杰…副尉,虚惊一场……” 他借着酒劲,肆意摆手打着哈哈,“都是军营的兄弟,喝多了酒高兴,将军既说今夜可随意尽兴,放马跑两圈,也不妨事吧…” 宋从吾闻言脸色铁青,平日他一贯强调的严明军纪,都被这帮人当耳旁风了! 敢在军营之中驰闯主账,蔑视军规,将帅面前,还油腔滑调,不以为意… 真是丢尽了他这个副尉的脸面! 他忍无可忍,“将军体谅军兵辛劳,无功犒赏,你们怎敢酒后妄为,如此放肆?” “宋副尉。”关漌淡淡开口,打断了宋从吾,又看向吴杰,“无妨,你告退吧。” “将军…”宋从吾似乎不解,吴杰的嬉皮笑脸,那一队人马的不敬冲撞,以及整个军营的怠懒松懈… 难道在将帅眼中,这些都不足为虑吗? 这五万驻守军是十四年前跟随陛下亲征,夺取郕州,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军队。 他们本就自持功高,不服管教。 再加之,这些年又在地方官的手下,修生养息,无敌国侵扰,疏于阵战,变得更加骄纵横行。 面对一位突然冒出来统将领兵的年轻皇子,无威无势,他们根本不会认可服从。 所以此时,要想尽快收归军心, 莫过于立威! 而今夜之事,又恰恰是一个突破的好时机… 宋从吾按下心头的百般疑惑,最终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虽然自己对将帅的了解不多,但朝堂之中的风云动荡,自己也有所耳闻。 再加上近几月的接触,自己能隐隐感觉到,将帅是一个统控大局,胸有决断之人。 或许,此事在他的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吧…… 此时, 关熙揭开帐篷一角,探出脑袋,双颊酣红。 “无事了么?”她悄声问道。 元妡回身,朝她点了点头。 她欢快地跑出来,“那我们去点天灯吧。” 元妡感受着她发自内心的期盼, 虽然这场突发的纵马事件影响了过节的氛围,但既然答应了要给她一个热热闹闹的除夕之夜,就不能扫了她的兴。 元妡转头看了一眼关漌,想来他也是这样认为, “走吧。”他道。 …… 一行四人来到了军营后方的银白雪原之上。 五更霜重,大片雪花在茫茫的夜空中纷扬飘落。 因在郕州前线,远离集市,买不到工匠做好的祈福天灯。 只好由关漌和宋从吾两人亲自动手,剖削竹条,将竹篾扎成方架,在外围糊上彩纸, 做成半成品后,再递给元妡和关熙,由她们将燃烧的脂灯置于底盘,放飞升空…… “快祈愿!” 眼看着一个个天灯升向苍穹,变成零星的光点,关熙忙双手握拳,不忘提醒着元妡。 元妡接过关漌递来的最后一个天灯,底部已经点燃,热气上腾冲盈着灯体。 她在放手之际,竟瞟见了剪纸内部,有一匹绕圈转动的小马驹。 她忙不迭转头看向仍蹲在地上削竹子的那人,刻刀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来回勾勒… 不一会儿,又一匹活灵活现的小马驹便跃然而出。 元妡的眼中露出几分惊奇。 没想到,这人竟然有一双巧手,技艺高超,仅仅依靠简陋的材料,便能将普通的天灯制作成一盏工序复杂的走马灯。 元妡看他一派流水的动作,已是熟能生巧, 蓦然间想起在帝京之中,曾到他的王府做客,见疏月阁里种满了无数的翠竹。 想来他无事时就经常削两根竹子,琢磨着怎么做灯玩吧… 元妡的唇角不觉涌起几抹笑意,手中被改良过的天灯已蕴积热气,径直飞入了高空…… 一点灯光在她的眼底冉冉上升,她没注意到的是: 灯内小马驹扬起的马蹄下,有人用小刀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字体,上面写着—— ‘年年无虑,岁岁无忧’。 …… 关漌站起身,将手中剩下的竹条连同刻刀一并扔给了宋从吾,又偏头嘱咐关熙道:“你先和宋副尉回军营。” 关熙立马反问,“为什么?” 她又看了看元妡,心中存疑,“你们不回去吗?” 元妡冲她笑了笑,“我们还有事。” “什么事?”关熙相当警觉,反应过来,“你们想把我支开?” 元妡耸耸肩,认真道:“…真有事。” “我不信!”关熙话音刚落,就被宋从吾拖走了…… 眼看这三人都无视她的抗议,只好一通乱叫,“啊——放开我,我不走,你们两别想把我甩掉…” 第一百零五章 别无选择 奈何宋从吾严格执行关漌的命令。 关熙的吼声越来越小,临近军营时,俨然已被吵嚷的歌舞和震耳的鞭炮声所淹没… “你现在可以把我放开了吧?” 关熙渐渐地,也停止了反抗。 宋从吾这才松开关熙,有些不好意思道:“公主,将军指令,得罪了…” 关熙撇撇嘴,又气不顺地冷哼一声,“这两人一定是去逛花街玩乐,或去集市偷吃美食…故意不带我,真是可恶!” 宋从吾挠了挠脑袋,一副‘我看未必’的表情。 …… 被关熙唾骂可恶的元妡和关漌,其实根本就没有空去吃喝玩乐, 而是从外围的另一侧,穿上甲胄,扮做兵士,又偷偷潜回了军营。 驻扎在主帐附近的郕州军,因处在各军官的严厉监管下,不敢不服管教,懈于军务。 表面上看,一片士气旺盛,令行禁止。 但今夜,一波纵马闯营的示威;再加之萧凉‘前线必乱’的断言, 时刻提醒着这两人,要想真正得知实际的军地状况,还得伪装潜伏,深入士卒去探查一番…… 元妡正了正头上的军盔,还是第一次扮上了男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点飒爽英姿? 一路往军帐集中地而去,沿途遇上三三两两的兵士, 或喝多了酒,勾肩搭背要与他们称兄道弟;或疾行路过,视若无睹。 元妡看着关漌扒开一个扑到他眼前,热情邀请他入帐切磋酒技的军弟兄, 先口气戏谑的与他交耳小语,“我看一路走来,没一个识得你身份的。是因为军兵没见过主帅?还是你在军中的威望不行啊?” 关漌低头想了想,“都有吧。” “诶…”元妡忽而似想起什么一样,疑惑道,“你统军之前,没办一场誓师大会先?” 关漌沉吟半晌,“就是…我在台上讲半个时辰,底下都睡着了的那种?” “…” “你俩跟个娘们似的,在哪嘀咕什么呢?” 军大哥抄手,不奈地盯着这两人,也懒得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道,“赌局已开,你们要不要一同来奢侈一把?” “什么赌局啊?”元妡先探探口风。 军大哥闻言脸色微变,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元妡和关漌:“不对!我咋瞅着你俩面生…” 元妡心下一怔,忙打断他,“我们弟兄两个,可谓倒了八辈子血霉。每次出征,都摆脱不了随队驻扎在主营附近的衰运…你也知道嘛,军官眼皮子底下,哪比得上你们这里逍遥自在呀……” “这倒是。”军大哥捋了捋满下巴的络腮胡子,眼神滴溜溜地转。 难怪这两人连郕州军风靡已久的赌局都不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略显同情地看向元妡和关漌,“看着你俩倒是眉清目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晦气劲儿啊!这样吧,跟爷进去水一把功德局,保管你们时来运转,如何?” “好咧!”元妡学着他粗犷的嗓音,也吼了一声,微扬秀眉,对关漌使眼色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行!”军大哥心觉元妡也算是个不扭捏的爽快人,从背后递出两根黑色布条,“那就依着规矩,蒙上眼,跟爷走吧…” 元妡微一错愕,正想开口询问是个什么玄乎的地方,搞得这样神秘? 一抬眼,正瞟见关漌悄悄地朝自己摇头。 她立马反应过来… 也对,军中忌贪腐,明令禁止聚众赌博。 这些人虽敢知法犯法,但到底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至少这保密措施,得做的谨慎周全一些… 所有进入赌场的人,实际都不知道它具体的方位。 这样,万一他日东窗事发,前线数万军帐,也无从查起。 待你找到真正设赌的场所,人也早就收摊,撤得干干净净,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给你留下。 元妡和关漌接过布条,在军大哥的监视下,老实地蒙上眼睛。 沿着小道走了许久,周遭的烟火嘈杂声越来越小… 终于,进了一间炉火烧的极旺盛,温暖如春的大帐。 两人揭下布条,环顾了一圈四周—— 斗鸡走狗、抓签占卜、六博掷骰、棋艺牌术… 诸多形式,可谓应有尽有,囊尽天下赌局。 元妡不禁瞠目结舌。 这都什么世道?比起这些身处前线,依旧享乐的军兵, 自己过的都是什么惨淡日子? “行了,你们尽兴吧。”领他们入内的军大哥像完成了任务,转身出帐,又要去招揽新一波的客人。 “等等。”他又折回来,指着账内深处的暖蓬,提醒元妡,“今夜内间有买卖,你们哥俩看起来手头充裕,不妨也去碰碰运气。” 元妡抽抽鼻子,不知自己从内到外哪里露了富…竟给他这种错觉呢? 她又转头看了一眼关漌,这人虽穿上了臃肿甲胄,但仍掩不住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贵气… 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元妡笃定。 怪不得这位大哥能在来来往往那么多兵士中,一眼挑中自己和他进来受宰,不是没有原因的…… “随便看看?”元妡扬高语调,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 不等关漌回答,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移到了一桌正如火如荼推牙牌的棋盘上。 元妡闻着再熟悉不过的博戏味。 顿时,昔日帝京那个出入各大生意场所的元家大小姐,再度附身了。 元妡刚一靠进棋桌,两位身形丰腴的女子立即凑到她的眼前。 元妡吓了一跳,这军中…除了自己和关熙,怎么还会有女人存在? 她忙不迭转头,又扫视了一眼四下,见前来寻乐的赌客,都不约而同地怀抱了一两个婀娜多姿的女子。 元妡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军妓? 她飞快地朝扭身走近她的两名女子打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只盯着自己,站在她身后的关漌才是个有钱的金主…… “兄台,也好牙牌?” 一道掐着笑意的嗓音突然响起。 元妡寻声抬头,见一位军装打扮的男人左手搂着佳人,右手端着酒盏,神情自怡。 离京中富贵公子哥的形象就差一柄镶玉折扇了… 第一百零六章 真心假意 “依兄台之见,庄家下一手该出何牌,才能扭转局面呀?” 这男人兴致盎然地指向棋盘。 元妡摸摸下巴,沉吟道:“天地人和,东南西北,正所谓…四季轮换,刚柔相推。庄家坐居东面,卯正之位,头顶雷卦,脚踏震门…雷主惊天,震爻初九,吉。我看这手……天牌配地久,该推杂九了。” 一番云里雾里的说辞,果然将这男人唬住。 他半晌钦佩地鼓掌,“兄台,赌技加经学,雅俗共赏,会玩…会玩啊!” 元妡扯了扯嘴角,开始不着痕迹地套话,“若说这雅俗共赏,融合最极致的,还得属一地…” 元妡吊足胃口,眉梢一挑,“长乐坊,玩过吗?” 男人睁大了眼,手中的佳人也被丢开,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模样,附和道:“…醉红楼?” “啪——” 元妡极潇洒地打了一个属于风流贵公子的响指。 想到自己图弟心心念念的美妓,此时刚好拉她出来凑个数, “小玥娘子?” 男人脑中立马浮想着这位美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面庞,神情陶醉不已。 不想也是一名拜在小玥石榴裙下的风骚客。 他喃喃道:“一袭红衣,叹为观止呐!” “兄台!知音难得!相见恨晚!” 那男人干脆连另一只手中的酒盏也扔开,激动地要与元妡握手详谈。 元妡应付着他,笑而不语。 自己的直觉没错,这人果然对长乐坊内的一些人物景象相当熟悉。 看来…此次战役,多半是从帝京调来,怀揣着某种目的安插入郕州军的。 “对了…”男人这才想起,知己面前,还未报上家门来历,实属疏忽。 他抱拳道:“小生徐东锦,家父徐奉天,官拜内阁首辅,勋一等爵。” 这下换元妡差点惊掉了下巴。 她料到了这人可能是某位富家子弟,但没想到,他竟然是内阁徐首辅的亲儿子。 如此说来… 他妹妹可不就是那位‘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的徐流芬吗? 这京友圈…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元妡换上了崇敬口吻,“原来是徐小公子,失敬…失敬!” 徐东锦撩了撩额前的两缕披发,清清嗓子,肃然道:“不知兄台贵姓?府上哪里啊?” 元妡心下了然,这是交代完自己的家世情况,要来探她的身份背景了。 一句‘府上哪里’,无非是想问她: 祖上是否做官?官拜几品?食禄几石?勋爵几等? 这亦是上层二世祖之前,你来我往,相互试探的交际用语。 看来… 这座赌场也是分阶级的。 寻常的小兵小将,很可能连门都摸不进。 能入内享受其宾客待遇的,大多是如徐东锦一般,来自帝京的官僚二世,或当地土著的富家子弟。 他们暗地里…挟带着某些目的,被家里人疏通了各路关系,放入前线…… 或探情报,或蹭军功, 总之要等到战事结束,班师回朝的那一日方得解放。 对于他们而言, 军中生活苦闷憋屈,真要他们戒赌戒色半年甚至几年,不把一个个热血男儿憋成素和尚,逼疯了才怪… 而对于这座赌场而言,这些人才是真正钱包里塞满金银,背后站着朝堂一方势力的大靠山。 赌场一方面赚取着他们的钱财和保护,另一方面,再给他们等价交换的玩乐。 双方互利互惠,何乐而不为呢? 也正因如此, 自己和关漌的到来,才会让徐东锦产生一种遇到了同类世家子弟,必要深入了解一番的错觉。 元妡无声喟叹, 总不能直白的告诉他,我们俩是被军大哥瞅着像有钱人,才给带进来的吧… 元妡长‘嗯’一声,脑中飞快转动着帝京之中的勋爵显贵们…… 该用谁的名义呢? 她‘嗯’了半天,也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无妨,若有难处,不必勉强开口。” 徐东锦窥视着元妡犹豫的神情,极理解地开口,“想必兄台不愿吐露话,与你脸上这道伤疤一样,都有着一段神秘的故事…” 元妡讪讪一笑,摸了摸自己脸颊上咯人的刀疤, 看来,这人倒还不算太过势利… 又或许,是猜出了不愿吐露的背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加不可捉摸的机密…… “不过…这位兄台呢?” 徐东锦指着元妡身后,负手而立,一直没有开口的关漌,赞叹道,“一身不显山露水的富贵,小生很想结识一番呢…” 元妡笑意凝在了唇角。 这徐东锦想什么呢? 连自己的背景他都探不到,还想摸清关漌的来历? “呃…”眼看关漌还是一言不发,元妡忙打着圆场,“…这位兄台不善交际,他容易害羞,呵呵……” 元妡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 一恍眼,发觉徐东锦探寻的视线,还在关漌身上来回游走…… 她只得没话找话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徐兄,说起来…令尊内阁首席,一品大员,你等着朝堂荫封便是,何必要来战场生死难料地拼前程呢?” 徐东锦这才收回深长的目光,复又看向元妡, 叹道:“唉…不瞒兄台,小生也是家父托了叔侄的旧日交情,让我到军中来历练一番。说是改改一身的恶习……” 他眼神一转,凑近元妡,咬耳朵道:“镀一层军功回京,加官进爵,不就方便许多了嘛…” “哦……”元妡一脸恍然大悟,极配合地朝他点头。 这位首辅徐大人,从前没留意,如今看来…很有一番嚼头啊…… 先是将女儿许配给了宁王殿下,而这宁王,一边是姜贵妃的养子,姜家想要扶持的第二位太子; 另一边,他的生母景氏,生前又投靠了执政王,背叛了姜氏一族。 如今… 宁王不清不楚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他徐奉天竟敢接! 而且,还能在姜族与执政王,再加上一个重新入主朝堂的老皇帝…这三股势力之间,求得一平衡立足之地… 现下,又狠心将儿子送到这虎狼之地来… 如此谋划成事之人,一定不简单! 元妡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关漌,见他深潭似的眼底也隐隐有墨色晕染…… 第一百零七章 前世今生 徐东锦感觉到元妡两人周身的气息沉了沉,心下奇怪。 想继续开口招呼他们, 忽见本就喧嚷嘈杂的赌场中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他踮起脚尖,朝声响处张望—— 有三五名气势昂然的军官,正从内间暖蓬中走出, 徐东锦一眼认出了其中年纪稍长,满脸威严的校尉。 他跳起高呼道:“柳叔,您也来了。” 元妡顺势看去,额上青筋顿时一跳。 听到徐东锦呼喊声转头的男人… 竟是两三个时辰前,跟着关漌在主账中彻夜议事的军官之一。 他临出账时一通油滑的贺词,让自己彻底记住了这名柳校尉。 元妡屏住了呼吸, 眼看着这柳校尉凌厉的眸光…就快往他们站立的方向扫视过来—— 她有一种想踹死徐东锦的念头。 若是让这位柳校尉看穿了甲胄伪装下的关漌和自己, 一旦闹起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元妡垂下眼睫,扬手遮住了她脸颊上,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的醒目疤痕。 至于关漌如何遮挡自己不被人发现,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正这样想着, 忽觉身后一股力道将她往前方推了推… 她恍神之间没站稳,踉跄着向前跌了两步… 好巧不巧的, 刚被徐东锦随手丢开的那名军妓,正怔愣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寻找着下一目标… 就在她觉得今夜卖身无望之际, 喜从天降, 一个急切冲来的男子,一头扎进了她柔软的酥xiong里…… 这位佳人脸一红,心一跳, 没想到自己方才被人抛弃,转眼间就找到了下家买主, 这笔生意可不能再黄了! 她忙使尽浑身解数,将这位自投罗网的公子哥卡住, “哎呀,死鬼…您急什么呀?” 元妡浑身一个激灵,挣扎了半天,才将自己的脑袋救出来, “没站稳!罪过!罪过…” 她双手合掌,向这位大姐虔诚地表示歉意。 大姐自然不依,横眉一挑,这人大庭广众之下都投怀送抱了, 莫非…还想不认账? 这下, 柳淮之扫视过来的视线,又牢牢地被这波闹剧给吸引过去…… 在看到一名兵士和妓女搂搂抱抱的场景后,他肃然蹙眉。 好歹也找个人少点儿的地方…就如此急不可耐吗?真是不成体统! 徐东锦略显丧气, 柳树竟然只顾着瞧热闹,都没注意到自己… 他拨开拥挤的人群,干脆直接跑到柳淮之跟前, 当着他的面,又叫了一声,“柳叔!” 柳淮之面色一顿,这小祖宗怎么又跑来鬼混了? 他瞟了瞟四周,厉声道:“以后公开场合不准叫叔!” “是!”徐东锦立即会意,恭敬改口道,“校尉大人。” 柳淮之看见徐东锦,就没来由地一阵头疼,“你一天给我少赌两把,回京之后若还戒不掉此恶习,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都听您的。”徐东锦干笑道。 柳淮之指着仍旧闹哄哄的方向,“有新客人,什么身份?” 徐东锦掂量半晌,“还不清楚,看起来像是大人物,我打算带他们到内间试试虚实。” 柳淮之继续蹙眉,提醒他道:“…谨慎点好。” 这边, 元妡终于摆脱了军妓大姐的纠缠, 脑中霍然清明,得赶紧找刚才从身后推她的那人算账! 元妡愤愤咬牙, 此人为了掩护自己,竟然用她来声东击西,转移视线, 摊上这样的队友,真是十足可恶! 元妡携带着周身气焰碾压过去,当着关漌的面狠狠攥紧了拳头。 不料… 此人恍若未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新开的一局牙牌。 …… 徐东锦与柳淮之交流了几句,目送了他出账后, 又跑回来找元妡二人。 不知原本看起来兄弟情深的哥俩,为何突然改换了面容,剑拔弩张起来? 他悄声插了一句话, “两位兄台因何事苦闷?不如随小生一道去内间解解烦忧?” 元妡鼻间正打着哼哼,听到‘内间’二字忽而想起…正事要紧。 算了,回去再慢慢跟此人计较! …… 对比起能进入暖蓬内间消费的人,军帐外侧也只能称得上是略设门槛,本质还是鱼龙混杂的… “徐小公子,等您许久了,您里边请!” 徐东锦还未踏入内间,就有眼尖的侍仆提前出来招呼他了。 这位内阁徐首辅的大公子,身份足以让他们献尽殷勤。 “等等,你们二位是?” 侍仆一把将元妡和关漌挡在门外, 瞧着这两人并不是军中的达官显贵或富家子弟,一改方才前倨后恭的谄媚模样。 在这座赌场侍候久了, 他早就拿捏准了‘对待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态度。 尤其是每夜都会遇到像他们这种,企图闯入内间蒙混一把买卖交易的匹夫。 他抄手蔑视着二人,不屑道:“看到没…来这儿吃喝玩乐的赌客多,可内间,不是谁都能进的,别眼瞎走错地儿了!” 徐东锦面色难看了几分, 这侍仆也太过势利眼了吧! 他一脚将这人踢开,“这二位是我的客人,你才眼瞎,给小爷滚一边去!” “徐小公子还是这么盛气凌人啊…” 端坐在内间乌木椅上的方脸老头,吹着胡子笑了笑。 徐东锦理顺了衣袍,好整以暇,“毛爷,听说今夜出了新买卖,我特地带了两个兄弟过来,名额你给我留够了吧?” 老头极了然地继续大笑,当着新客的面,自然是使劲将徐东锦的地位抬高, “徐小公子开了金口,这名额嘛,自然是够着你要。” 徐东锦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随即好奇问道:“…除了功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徐小公子这话可就问到点子上了…” 老头故意吊足他的胃口,半吞半吐道:“您想啊…这每日的晨练、午训、晚操,是不是躲避不开,苦不堪言?而这些…怎能让您这样的贵公子和普通贱兵一起受累呢?“ 徐东锦听到此处,活动了下久练酸软的四肢, 叹道:“四国交战在即,军兵训练的强度和次数…较之以前增加了好几倍。既入营参军,纪律写在头顶,确实想偷懒也难……” 他一时没明白毛爷的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年华 而另一旁的元妡就更是听得一头雾水, 她本对军营中的一切了解不多, 再加之,这两人打着哑谜的对话,是故意不想让人听得明明白白。 她低眉沉思了会儿, 从领他们入账的军大哥,到拉他们进内间的徐东锦, 这两人口中所谓的‘能解烦忧、能转时运’的买卖, 究竟指的是什么? 老头转动眼珠,先不理会徐东锦,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瞥向了一边沉默无言的关漌和元妡。 这两人是何身份来历,正好可以借此时机探探底细, “不知这二位公子可明白老朽的意思?” 元妡不动声色地扯扯唇角, 这毛爷不愧是精于世故的老练人,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替幕后之主接手‘买卖’的交易了。 此一问,若是他们两人不能答出个所以然来,只怕会被定义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当即赶出大帐都算好的, 这座赌场既然敢开,背后自然少不了多方势力的交互运作。 对任何一个身份可疑之人,他既能让你安然的进来,自然也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但若是他们两人答的过于了解这套‘买卖’,完全熟悉其各项操作, 不免又让人心存余悸,必欲除之… 因此,这一句看似不痛不痒的问话,便足以试出他们真正的虚实。 思及此,元妡仿佛已经察觉到身后一群扮做赌客混入人群中,暗中维护秩序的杀手们, 正缓缓拔开腰间的利器…… 关漌深长的双眸闪了闪,神情难辨,“早就听闻郕州军有一套独特的买卖,上至官职军功,下至马匹装备…” 他模糊笑了笑,“多谢徐小公子今夜带我们哥俩前来开开眼界,军中训练辛劳,毛爷这便是要提供‘买闲’的货源了。” “哟,这位公子是局中人呐…”老头神色顿了顿,看向关漌的眼中添了几分重量,“不错,说的免于受累,便是交钱免训练,买闲换自由。” 徐东锦双目一亮,被勾起了兴趣,“怎么卖?” 他早就想早晨多睡会儿大觉,蓄足精神,晚上来这赌场才能更尽兴啊… 老头噙着一抹探寻的笑容,先不理会徐东锦,仍紧紧盯着关漌,“看样子,公子是个识货之人,您对此等交易可有兴趣?” 关漌面露难色,缓缓开口,“不瞒毛爷,我们哥俩是宋副尉手下的都军,扎营在主帐附近,各军官的严密监视下,想要买闲免训…” 他摇了摇头,颇为遗憾,“恐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老头面露狐疑,“这宋副尉…可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呐!” 他在心头快速掂量着 原来这两人是宋从吾的手下,驻扎在主营附近的军兵,怪不得从前没有见他们混迹于这座赌场过。 “不过——” 他话锋一转,有了主意,“既然两位都军大人走进了这间军帐,又与徐小公子是兄弟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尽管此事有些难办,老朽还是会尽力为二位解忧的。” 关漌挑了挑眉,这位毛爷莫非还有办法? 他凑近道“愿闻其详。” 老头捋捋胡须,气定神闲,“简单,调军职换长官,远离主帐便是…” 关漌微皱眉头,“军中明令,六品以上将领的任命、调动,必得先报主帅知悉。我们哥俩官职虽小,但也好歹算个六品,毛爷真能越过主帅和宋副尉,无需批示,将我哥俩调离吗?” 他原以为,军中买卖官职的歪风,只涉及于卒长、千户之类的散官, 因此,特意选了堪堪六品的都军一职, 以此来试试水花。 没想到… 这军营背后的权钱交易,已经荼毒进中枢机构,整个官僚体系,岌岌可危了…… “主帅?”老头重复一遍,颇为不屑地冷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好货,你出的起价吗?” 关漌唇边扯开一抹清冷弧度,随手押了一锭金子在桌上表示诚意,“即是买卖,总要让人先验货吧?” “看到刚才出去的柳大人没?正三品校尉…从老朽这里拿走了一份交易名录。货款买卖,即日生效。公子还担心什么?”老头收起笑容,不再跟他兜圈子, “这么跟大人说吧,郕州军真正的主,现下根本就不在这前线。一个靠党争胜出、立足朝堂的年轻皇子,凭一道阴谋诡计得来的圣旨,便想统帅这五万地方军兵?他当军营是什么地方?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哦?”关漌的双眸中泛起波纹,一副旁观者的姿态点评道,“当真有趣…” 元妡被那一锭金光闪闪的元宝吸引了视线, 看来这人今夜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进入这间赌场的。 不然,怎么会连定金都提前准备好了? 徐东锦眼瞅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在试探对招一样,不容外人插嘴。 他心头急切,生怕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毛爷,赶紧的!我们仨要买闲,你开个价吧…” 他寻到了空隙,一口气飞快说完, 蓦然间,又听到耳后一阵忽近忽远的细碎声, 他径直转头,想也不想地瞪视元妡,“你哼哼什么?” 元妡一愣,这人是不是耳朵有毛病? “我没出声啊…” 徐东锦分明听到一连串刺入他耳中的聒噪声,吵得他心烦, “那是什么声音?” 元妡闭眼,静听了一会儿… 除却军帐内推牌玩闹的欢笑声, 好像还有摩肩接踵的推攘声和大批人群纷沓涌来的脚步声…… 她猛地睁眼,“是帐外传来的,似乎乱起来了…” 她话音刚落, 帐外几声扯着嗓子的高呼,清晰明了,让所有人听了个遍—— “就是这里了!上层贵族的赌场!军营的源头!” “我们挨饿受冻,累死累活,换得他们酒足饭饱!吃喝嫖赌!老天真是瞎了眼!” “弟兄们,还等什么?一起动手给我砸了!” “砸了!砸了!” 毛爷撑着桌案,‘腾’得一下站起,心底暗叫不好! 这是一波要来赌场闹事的人! 明明已经算小心谨慎数倍了,也不知是哪里泄露了风声, 竟让这群憎恶赌场的穷徒,从几万军帐中精确辨认了方位! 且还选择了除夕之夜,全营节休,来往人流最多、最密集之时跑来砸场子, 分明是故意要闹得沸沸扬扬,逼起军中兵怨啊! 。 第一百零九章 长生 “还反了他们不成!” 毛爷气急败坏地跨出内间,抡起一把钢刀,率先走出了大帐。 徐东锦此时还不以为意, 他转过头来,对元妡轻嗤道:“一群乌合之众,别看他们叫嚣的凶,实际成不了什么气候,就让毛爷去收拾他们!” 元妡没接话,听着帐外越吵越高亢的喊杀声,喧嚷成一片… 她在心底喃喃自语,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果不其然,很快便传来两段凶狠的对话—— “头儿,杀不杀?” “不杀留着过年呀?” “嚓!” 手起刀落, 毛爷带出的那把钢刀,反而葬送了他自己的头颅! 随即一声惊悸的吼叫撕破赌场—— “毛爷被杀了!” 整座军帐瞬间乱作一团,人皆惶恐,鸡犬狂吠,都在呼喊着奔走逃命…… 徐东锦满脸慌了神,这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忙从内间探出脑袋,望了望外侧的情形…… 无数他平日里从不以正眼相待的普通贱兵,团结在一起,一波接一波地冲入赌场, 他们个个恨红了眼,手提刀枪剑戟,见人就捉,反抗就砍! 面对军中权贵及富绅子弟,毫不畏惧! 他们一脚踹飞炉盒,骂骂咧咧, “妈的!这些狗娘养的!炭火熏的这么热和!烧不死他们!” 他们从棋桌前揪过一名醺醉的男子,二话不说,先扒掉他身上的一副好皮甲,愤愤挥拳, “这么好的军凯,老子几辈子没见过了!看老子身上这件,去他奶奶的!都蛀虫霉烂了!” 他身边的同伴亦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老子这头盔都戳破三个大眼洞子了!还得接着戴,跟个二郎神似的…” 这群兵士很快又发现了万种风情的军妓,眼珠睁得像铜铃, “快看!汉养的yin妇!这群有钱有权的主儿,哪里是来参军打仗的?分明是换个地儿接着享乐呀!” 徐东锦看着他们粗糙的脏手摸上了佳人白嫩的肌肤,桌上散落的金银珠宝也很快被抢劫一空。 他怒不可遏地跺脚,咒骂一通,“这群奴隶!贱兵!莽夫!” 元妡也朝外间望了望,不禁感叹… 号角响起时,这群人犹如一盘散沙,违慢懈军, 如今群起反抗,却能万众一心,齐聚威胆! 一间赌场, 可谓将浮世高层的贪婪、腐欲之象; 将底层民众的痛恨、愤世之情,刻画的淋漓尽致…… 看来, 军中苦乐分配不均,才是郕州军最大的问题! 想到此处,元妡心头一凛,忙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关漌, 难道这群人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他是准备今夜就将这座赌场一锅端了? 那动作未免也太快,太着急了点吧… 关漌察觉到元妡复杂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别看我。” 他压低嗓音淡淡道:“赌场背后的人物,一个都还未露面,抓一群吃喝玩乐的赌徒有什么用?” 元妡点点头,也是, 他应该不会蠢到用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笨办法。 喊一群只懂使用蛮力的武夫来闹,让他们砸了赌场,杀了毛爷, 怨气是出了,可结果就是彻底断了进一步追查的线索… 元妡已经可以想见今夜的结果了: 几位官宦子弟和富家公子最终背了兵愤的黑锅,幕后之人经此一闹,反而藏匿得更深, 再想去顺藤摸瓜,一个个揪出他们,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头儿,这些人怎么处置?” 外间粗豪狠厉的吼声再度响起,直直打断了元妡的思虑, 她凝耳静听着这位头目的回答, “一个都别放过!女的悄悄带走,别浪费了姿色!也让军营的其他弟兄们跟着乐一乐……男的嘛,统统扒了装备,将尸体丢到营外雪地里去!让众人看看,每夜出入赌场声色狗马的,都是哪些道貌岸然的军官!” “头儿,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大官儿,只有几个小喽啰…” “不可能!” 这人扬高语调,嗓音笃定万分,“报信儿的人说了,今夜赌场可有一位最大的老爷!你们仔细找找…把他给我捉出来!让世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遭了! 听到此处,元妡霍然一个激灵! 她忙不迭看向关漌,悄声道:“这大老爷说的不会是你吧?完蛋了…今夜是真的轻敌大意了…” 关漌并未接话,眼底闪烁着时浓时黯的波光, 他的脑海中只不停地重复着四个字——‘报信的人’, 良久,他似乎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局…是他赌错了…… 此时, 徐东锦吓得缩回了脑袋,喘了两口人气,不敢再去瞧外面残暴血腥的杀戮画面, “怎么办?怎么办?” 他记起了还有元妡,“兄台,我们该怎么办?” 他急忙转身,正巧看见了元妡和关漌靠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模样, 这二人脸上竟没有任何惊恐或害怕的神色… “是你们!” 徐东锦猛地反应过来,柳树都提醒了自己要警惕新客,自己却还是轻易的相信了他们! “是你们把人招来的?是不是?” 元妡一脸无辜中招,想飞快地跑过去,将他的臭嘴堵上! 这二世祖是还嫌动静闹得不够大?怕别人不能立刻找到我们吗? “徐兄,荒谬啊!我们哥俩是被人蒙眼带入赌场的,根本就不知道它具体的位置,谈何将人给招来呀?” 元妡说到此处,骤然想起了那位领他们至此的军大哥, 这人为何会这么巧地在营外千百来往的人群中一眼挑中他们? 真是因为所谓的相面之术吗? 还有, 为何这人明明已经察觉到他们面生,却还能被自己随便的几句话就打消了顾虑? 这座赌场既是服务于上层贵族和军阀官员的, 那么自有其源源不断的消费力量和区分贵贱的门槛。 一两个新客,对于它而言,分明是可有可无,无关痛痒的… 既如此,又因为要冒这个风险,去招揽两名来历和身份都不明的客人? 元妡在心底冷冷一笑, 看来,不是他们凭运气一次就探查进了这间权力游戏者的赌场, 而是有人早就摸清了他们的行踪,故意以这座赌场为饵, 一步步为他们设好了圈套! 第一百一十章 交错 这下, 闯入赌场闹事的军兵,团结一致,激愤之下… 一旦发现了领诏统兵,征战敌国的主帅,也在这座肮脏无耻的军帐中! 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他的出现还有第二种可能, 只会认定连他在内,也是一位沉溺于腐朽污浊的犬马政客! 这位皇子, 靠着朝堂上一些阴诡谋算的伎俩,夺得了兵权, 本质上却无领军之能,手段倒行逆施,带头败坏风纪… 这一场统治集团联手豪门权贵的戏码,在国难危亡的当头,仍旧上演着‘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悲凉…… 于是, 信仰荡然,乱自上起, 今夜扎营于茨五万郕州驻守军,明日整个抗击三国联兵的前线…… 都将大乱! 最怕的断言,明明已经提前得知,却还是无可防备的发生了! 难道… 这真是怎么也躲不掉的命运吗? ~~~~~~~~~~~~~~~~~~~~ 迢迢万里相隔的另一端—— 西萧邺幽皇都。 锦绣宫门次第开,雕梁敞阔的宫殿内,竟堆满了大大数千瓶药粉。 有人正在其中来回游走挑练… 选到中意的配方时,便将药罐打开, 用匙勺勾出粉末,溶于碗碟中的人乳, 再放至火上将水分渐渐炙干,焙成乳块后捣碎重来,如此反复炮制…… 拥有这一份惬意与耐心的,正是国君萧凉。 他唇边噙着一抹冷笑,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大旻十万大军,会不会因主帅的无德,而集体上丧失了斗志?” 抄手站在他身后的晨默想了想,“…不好。” 萧凉一滞,转头给了他一个‘不话没人拿你当哑巴’的眼神。 许久后, 他又再次开口问道:“国内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吗?” 晨默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怕此次集中力量对大旻开战,又会有不安分之人在朝政后方作梗, “太后老婆子已经被赶去了皇陵,忏悔他儿子的罪行了…剩下的几股萧勉旧部势力,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萧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我们也可动身去郕州了。” 他将手心一瓶珠光药粉摇晃均匀,对着殿外招了招手, 几名曼丽女子施施然走进… 一抬头,每个饶脸颊上都有一道皮开肉绽的刀口。 有些已经愈合结痂,正在好转; 而有些却因调配错了药膏,伤势愈加严重,整块皮肉开始溃烂肿胀… 萧凉不厌不躁地一点点将药粉挨个洒在她们柔嫩的脸上,端详了许久, 有一位女子的伤口就快痊愈,且皮肤上并没有留下任何难看的疤痕。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神情渐渐激切, “这无暇膏孤就快配成了……关漌,咱们的游戏也该开始了!” ~~~~~~~~~~~~~~~~~~~~ 赌场内间, 徐东锦张大了嘴,正等着元妡的下文… 她要是连自己都不能辩解清楚,自证清白, 那就明,这群杀人砸场子的贱兵就是他们招来的! 那么,自己就算今夜活不成了,也要拉上他们垫背!才算死得不冤! 元妡回过神来,忽觉讽刺, 尽管在徐东锦面前,她是打死都不能承认, 但事实上,这群人还真算是他们阴差阳错给招来的… “徐兄!你没听他们在辱骂些什么吗!郕州营风靡已久的赌场是军中苦乐不均的源头……他们今夜是要联手推翻这不公平的制度!因此,你,我们,一个贵族世家子弟,一个军队官僚职员,都是他们今夜要抗争、要残杀的对象!现在不是胡乱攀咬的时候!动静越闹越大,前来围观的军兵只会越增越多。所有痛恨这座赌场存在的正义之辈和一些摸不进门路,眼睁睁看着你们纵情取乐的穷徒,他们的满腔义愤正无处发泄……等他们寻来了内间,看到了我们正在交易军中最贪腐的买卖,我们就真的什么也不清,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徐东锦吓得脸色惨白,又不知是哪里来了勇气,抓起一条凳子腿放在胸前,“那…那,反正都是死,干脆我们杀出去吧!” 元妡一怔,不禁扶额, 没想到她了半,都是在对牛弹琴… 这位公子哥竟然一点都没理解她话外的意思。 元妡瞧着他看似凶神恶煞的模样,很想嘲讽一句, ‘就您这样养尊处优的身板,能干的过谁呀?’ 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杀?”她重复着徐东锦的话, “这种时候,你还敢杀他们?不正坐实了‘官逼民反’的罪名吗?” 元妡幽幽叹一口气,道:“杀人是下下策。” “那…那你怎么办?”徐东锦又将球踢给了元妡。 元妡也不再跟他绕圈子,直接点明道:“这样…我们不过是些虾兵蟹将,被幕后主人算计来挡枪的。你只需告诉他们,赌场背后真正的权势者是谁……以此作为交换,兴许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徐东锦面色变了变,咬着嘴唇,仍不肯轻易松口。 元妡怒其不争,“这种时候了,徐兄还想着保别人不顾自己吗?” 直到嘴唇咬出了红印,徐东锦才被疼痛唤回理智,终于坚定了心志, “毛…毛爷…是赌场管钱财交易的人…他应该只是个跑腿办事的。柳叔…柳叔经常要我打探每一个来这座赌场之饶身份,集成名录做给他…毛爷每晚买卖的名单,也是经由他的手报给军郑若是装备马匹,便直接由兵马司指挥使吴杰下拨到买家手中;若是功勋官职,六品及三等功以下,他这个校尉就可以直接动动手脚……要求更高的,估计要跟上面的人进一步谈条件……至于再往高层走,我只隐隐感觉到,郕州的知府也参与其汁…其他的,我就真的不知了!” 元妡慢慢踱步过去,一脸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他,“徐兄,没事,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回头,朝关漌扬了扬眉,松一口气道:“…问出来了。” “什么?”徐东锦瞧了瞧元妡,又看了看关漌,尚且不明所以, “等等!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秋节 砸了赌场,又在其间搜寻‘大老爷’的军兵, 很快便发现了一侧角落里的内间暖棚。 虽然从外表看,这里并不甚起眼, 但他们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出—— 这里应该就是郕州营的弟兄们,传言中最黑暗腐朽的买卖间了! 本该是朝廷发放到军中,公平分配给士兵们的军资, 却被层层将领雁过拔毛,甚至全部侵吞… 而最终,竟以高价的形式在这里公开出售! 不仅如此, 在这里还可以买到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同等以真刀真枪,流血拼杀挣出来的功名前程! 道正理何在? 思及此,这群军兵们同仇敌忾,对进入内间做买卖之入恨之入骨! 他们如洪水猛兽,就要一头冲进去泄愤…… 此时, 一直悄悄混迹于赌场中,暗中维系秩序的杀手们, 齐齐排开,挡在了这批人面前。 杀手们领取的订单使命,便是夜夜护卫住交易最核心的内间! 这群军兵闯入赌场这么久,不费吹灰之力的杀人、砸场,也觉甚是无趣, 终于看到了一排骨气还没被酒色湮灭,看架势阵仗还有些抵抗之力的男人, 莫名地兴奋激亢起来… 他们挥动双拳,扛起枪杆,蜂拥而上…… 杀手们见状,动作一致地拔开了腰间坚硬的长剑, 蓝光一闪,剑势快如闪电,划破凝固的空气—— 元妡微眯了眼,待看清了这群杀手握住的长剑后,双目一凝, 脑中的记忆被霎时唤醒: 通体透亮,剑泛蓝光… 又是相同的蓝光宝剑! 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初时还胜在招式反应,占尽上风, 但随着涌来的军兵越来越多,一波接一波悲愤填膺式的攻势, 一炷香后,也有些乏力疲累,招架不住。 内间暖蓬前,很快便倒下了堆积如山的横尸…… 徐东锦原本见忽然有一批从而降的杀手,挡在门前,阻截了贱兵的脚步, 心觉老待他当真不薄,今日大可不会丧命与此, 现在,又见这批杀手开始流露出败势, 心下又惶恐起来… 他忙死死拽紧元妡, “你…你不是要告诉他们赌场幕后的主人,以此换我们一条生路吗?” 元妡轻咳一声,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 她指着外间,对徐东锦判断道:“你看他们早就杀红了眼,根本不会听我们任何言语的…为今之计,三十六招,走为上!” 话音刚落, ‘哗啦’一声,内间后侧被地钉牢牢固定住的一面帐布,被人大力揭开…… 陈祀从一角探头进来,声道:“殿下…赌场四周都被军兵包围了,不过已经安排好了,从这边可以走……” 元妡乍闻此言,鼻间冷哼一声, 果然,自己替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又被这人给实实在在骗了一次! “怎么回事?”徐东锦就更是百思不解了。 他气愤地吼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这群人…其实就是你们安排的对不对?你们刚刚在故意套我的话,是也不是?” 元妡一时呛住,他怎么又绕回去了? “人真不是我们安排的…” 怎么呢? “是我们想到了今夜踏进赌场,会有人谋划这么一出戏,所以提前铺好了退路…” “哦…不对!”元妡话锋一转,恶狠狠地指着关漌, “确切的,应该是他想到了,我也是刚反应过来……” 徐东锦双眼骤然瞪大,耳朵愈来愈晕,脑袋越来越沉…… “殿下…”陈祀又低低催促了一声, 再不抓紧时间,闻风涌来的军兵就更多了! 徐东锦耳尖,迅速捕捉到重点,语无伦次道:“殿…殿下?什么殿下?昱王殿下?你…你,你不会是镇北大将军关漌吧?” 徐东锦魂不附体,竟然将关漌的名讳直呼了出来,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元妡瞧着他六神无主的表情,忽觉好笑,打趣他道:”恭喜你!你背叛了你们赌场二世圈,泄露了幕后权势。从此后,就加入我们昱王殿下的阵营吧!“ 关漌在临出帐前,回身看了一眼元妡,皱眉道:“还不跟上?” 元妡咬牙,转头将怒气撒到了徐东锦身上,“还傻站着等死啊?” 徐东锦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半晌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陈祀举着帐布,等得不烦闷,“走不走?” “走…走!” 徐东锦这才找回一丁点知觉, 刚要抬脚跨出大帐,陈祀又将他拉住,不耐地伸手给他划明位置,“只能走这边!” “是…是!” 徐东锦浑身一抖,急忙照做。 军帐外, 横眉怒目的人群,成百上千地涌来,层层包围住这座赌场。 他们晃动着手中的刀枪拳头,声势浩大地唾骂着贪腐的统治阶级和剥削的上层贵族… 长久以来,压抑在他们心头的屈辱与不甘, 于今夜赌场事件中,共同寻找到了一个宣泄点, 如点燃引线般,一齐爆发了出来! 徐东锦被这阵仗吓得面无人色,看准了陈祀给他指出的道,抱着头如鼠一溜烟窜出去…… 他以为这群兵军兵见到从赌场中逃出来的人,会先拳打脚踢一番,再刀砍割喉,分尸解气! 没想到,沿途跑了许久,连一声恶毒的咒骂也没有听见。 这是怎么回事? 徐东锦尝试着放下了双手,甩开狼狈相,也学着前两人一样,直立行走。 这才发觉… 他们两侧的人群分明像睁眼瞎! 又或者…是装作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呆呆地直视前方,僵硬地挥拳干嚎…… 而且在他们靠近时,还会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过道。 徐东锦像发现了惊大机密,拽住前方的元妡,诧异道:“欸,奇了怪了…我们明明是从赌场中逃出来的,这两边的人群怎么不理会我们呀?” 元妡翻了个白眼,给了他一个‘你傻啊’的表情, “因为两边是安排好打掩护的人啊……你要是觉得受到了冷落,改走其他道试试?” 徐东锦讪讪一笑,“不了…不了,走这道挺好……挺好的!” 他撩了两下额发,又找回了解意风流公子哥的形象, 越走越高调神气,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后方的陈祀看不下去,冷冰冰地提醒着他, “哈着点腰!”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动荡 挤出了人群, 徐东锦心间一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 元妡环顾了一圈慷慨激昂的军兵,也学着他们嫉俗的样子,挥拳踮脚道:“赶出富家子弟!” 徐东锦额上青筋一跳,不甘示弱地跳起,回她一句,“打倒官僚主义!” “…” 彻底离开了聚众闹事地,耳边恢复了清净。 元妡抬头望了把一线微光的幕, 经历了一夜起起落落的闹剧…竟然已经快亮了, 她打了个哈欠,骤然发觉徐东锦还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 她回头,不悦道:“你还跟着我干嘛?哪儿来回哪儿去呀…” 徐东锦嘟囔了许久,怯怯吐出一句话,“你不是…我是你的人了吗?” 元妡汗颜,她什么时候过这话? 她顿了顿,肃然道:“我的是…你是我们阵营的人。组织需要你的时候,自会联系你……” 她话锋忽转凌厉,“至于不需要你的时候嘛——” 徐东锦倒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懂!消失!” 元妡嘴角一抽,给了他一个‘快滚’的表情。 …… 打发了徐东锦,元妡要来跟某人算算总账了! 她理了理错综复杂的思绪,幽怨地瞪向关漌, 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人今夜的谋算。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来探查这间赌场, 更想试一试,知晓他们行踪的人会不会借机布局… 又因为他已经有所怀疑,所以提前布排好了事发后的退路。 脱身之后, 既套出了徐东锦口中的幕后上层, 又能排查出萧凉安放在他身边的一枚暗钉… 能得此收获,以身犯一次险,也是非常值得的。 只是—— 又害自己瞎操心了一场! “你就不能提前将计划告诉我吗?” 这一晚上,形势万变… 本来就被药物杀死了大半的脑细胞,现在都快灭绝了…… 元妡咬牙,“下次再这样故弄玄虚,暗施诡计,别怪我临门一脚,专门破坏你的谋划!” 关漌眼尾含了一点儿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怕你傻了,带你来活动一圈脑子。” “…” “对了……蓝剑杀手!”元妡蓦然间想起关键的一事,神色凝重起来。 她看向关漌,回忆道:“我已经遇上过他们三次了!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大旻上巳节,仙海湖畔,关垣安排来的那名江湖杀手…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罗浮江上,隐身潜藏于客船内,伺机暗杀萧凉的船夫和伙夫……还有今夜赌场之中,护卫内间交易的杀手们。这三拨人,虽然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但总给我一种感觉…他们的背后,好像是某个神秘的组织……” 元妡顿了顿,续道:“这个组织齐聚各路杀手,个个训练有素,悍不畏死,且人人手持一把蓝宝石打造的利剑,高调显眼……不仅如此,他们执行的任务似乎也灵活多样,没有特殊的服务群体,也没有固定的目标人物。仿佛谁都可能让他们卖命,而谁也都可能成为他们索命的对象……” “噬神徒。”关漌眼角的笑意渐渐消褪,沉吟道:“这是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势力庞大,活跃于全国各地,不差遣于任何权贵,只接受高价订单……他们的信息来源于专属渠道,由买家委托中间人,联络组织上层指派杀手,任务完成后领取相应报酬…” 元妡长‘喔’一声,噬神徒?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的称呼。 一群拿人钱财,替人索命的杀手,办的是以钱换命的龌龊交易, 只要出价高,任何人都可以差使他们做任何事。 又因为他们不依附于任一势力,所以执行任务时,根本不必去隐藏身份。 他们手中的蓝光宝剑,反而是组织的金字招牌,每一次行动都为他们宣扬了一番名气。 按照关漌所, 噬神徒的任务渠道,其实是在最大程度的保护买家信息。 想必正因如此… 上至王孙显贵,下至平头百姓,都愿意让他们代劳很多自己不便出面行动的事, 这样即使他日东窗事发,也追查不到自己头上。 元妡摸了摸下巴, 怎么能光是别人用这个组织来对付自己呢? 既然是有钱就能买他们行动… “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高价发布一个订单?” 关漌偏头看了她一眼,“你想杀谁呀?” “…” 一夜兵愤沸腾,轰动前线。 初放亮,郕州营数十位军官立刻齐聚主帅议事帐, 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该如何应对这次突发的赌场事件。 大战在即,如果不能妥善处置这场闹剧,尽快安定住军心, 恐怕将无力抗衡西萧、陈国、伽尼三国联兵…… 柳淮之静坐在木椅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清晨提神的浓茶, 不同于其他人,一进帐就争吵个喋喋不休, 他凝重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幅高高悬挂起的‘郕州战略地图’之上,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宋从吾走过去,弯腰探寻道:“校尉,此事…您怎么看呀?将军入夜时分前去探查军帐,至今未归,怕是……” 柳淮之并未抬眼看他,半晌冷哼一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方,若是连眼前的内乱都不能安定,还谈何统军攘外,平复北疆?” 宋从吾扯了扯唇角,正想继续开口,忽听身旁有人高声唤道:“将军来了!” 他忙抬头,笑意凝在了脸上…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如常神色,率先迎上前道:“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出事了!军中流传的赌场买卖,原来不是虚言!现下营地一半的军兵都涌去赌场宣泄闹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关漌略显疲倦的双眸沉了沉,肃然道:“烧尽赌场,遣散军兵。” 柳淮之闻言,冷嗤出声。 军兵的高高举起,却被主帅轻轻放下。 需知… 腐烂的毒瘤,永远不会随着时间隐忍, 只会积压变质,反噬其身! …… 回到主帅暖蓬的元妡,正巧遇上了睡醒起身的关熙, 自然又少不了一顿‘关于丢下她,偷偷去玩乐’的唾弃。 元妡被她吵得头疼,将一件冰凉沉重的铠甲扔给了她, “女装不便,从今起,你我便在军中扮男人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轮回 “为什么?” 关熙睁着大眼睛看她。 元妡咽了口口水,在心底默答一声:‘因为军营中,被金屋藏娇的…都是军妓。’ 关熙没等元妡接话,已经将铠甲套在了身上, 欣奇地跑到铜镜前,左照照,右照照, 学着粗壮的汉子摆了几个魁梧的姿势。 但很快,她又颓丧地耷拉着脸,质问元妡,“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你装扮的像啊?” 元妡看着镜中女子一条贯穿脸颊的狰狞刀疤,讪讪笑道:“大概…我更像一个被岁月摧残,有着一段神秘故事的刀疤男吧。” “…” 元妡连哄带骗地赶走了关熙,让她留着精力找他哥闹腾去。 经过了一夜紧张的头脑风暴,她早已累得半死, 一躺在榻上,头靠着软枕,就自然而然的进入了沉睡。 那一局还未来得及推完,就被闯入赌场的一群武夫给打断的牙牌, 在梦中又重新回到了元妡的眼前—— 鸡鸣声起,吆五喝六的搓牌客仍在庄庄盘盘,攻守不休… 这正是元妡十二岁那一年,日日置身其中的场景。 一声碰牌几声愁, 元妡踮起脚,彼时的她身高还不足以够上棋桌, 但已俨然是这里最强的斗牌客之一。 听牌三声,又是轻轻松松获胜的一局。 她吹了吹额前的散发,意然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各位,钱袋快空了吧?” 坐在她对面,满脸横肉,神情凶煞的男人,正是这一条街上远近闻名的赌场恶霸。 所有跟他玩牌术的对家,三轮下来,无不输得惨败难堪,被他掏空了家财,卸掉了半条胳膊,最终家破人亡。 能让数十万券一夕暴废,是因为他有一套屡胜不爽的伎俩, 那就是联合赌场老板,在牌身上出老千! 可此时,风水仿佛轮转,用惯的手段竟然不灵了? 这个丫头片子,每一次推牌都看似安闲随意、漫不经心, 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不仅巧妙地躲开了他们布排的骗术, 还生生将他们给反套进去了! 这男人心头百般迷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撑着桌面站起,离开座位,走动翻看着方才打出去的每一手牌…… 元妡眼见他大意之间竟然起身,笑意更甚,“不用翻了,你们在牌身上做的标记,我全都看不到。” 一旁前来瞧热闹的散客们,闻言纷纷面露诧异,“你这丫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妡扬手,“请你们坐到他方才的位置…” 男人浑身一凛,忙推开人群,要去夺他的‘风水宝地’。 奈何已经有人快了一步,抢先占据了他的地盘,随即颤抖着手,道:“诶,这…这一部分牌面上好像都有相同的手印,你们都没看到吗?” 元妡得逞地扬眉,缓缓开口道:“不错,他们洗牌时在牌身上用隐形药水做的标记,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依靠头顶上那盏特殊的红晕灯光,才能看到……由此可见,他屡战不败的‘恶霸’之名,并不是依靠什么时、地利,而是勾结赌场老板,用作弊手段蒙骗欺诈游客!” 人群瞬间哗然…… 男人抡起拳头,就要冲过来,“你这个丫头片子!年纪,鬼心眼倒不少!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毁我!” 元妡冷哼一声,“你明明知道王三麻子家徒四壁,是一家五口唯一的壮丁。却用赌债逼迫他卸掉双手,跳井自杀,害他妻儿老母无依无靠,饿死家中,以五条活生生的性命抵了你的骗局!” 元妡掷地有声地完后,径直拂袖离去, 留下火冒三丈的男人,和一众沸反盈的人群…… “哥…哥!” 赌场一名伙计眼尖,很快便发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使劲喊着那男人,“你快看,这桌上的红六点怎么有两张?” 男人猛地反应过来,“变牌术?原来如此!别让我再遇见她!” 元妡走出赌场大门,拐入了旁边的道,对着眼前端娴庄肃的女人福了福身,“大夫人。” 兰萱蹲身,伸手拂了拂她的头,面露赞赏,“很好,这座赌场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之人齐齐出没的场所,也是人性最丑陋、最贪婪的地方,你能独立游走于其中,便是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望族商贾的实力。如此…你便可跟我回家了。” 元妡怡然的笑了笑,看向兰萱诚恳道:“夫人抚育妡儿九载,亲身教导,关怀备至,怙恃之恩无以报。妡儿不才,虽只学会了皮毛伎俩,但只要夫人需要,以后承欢膝下,分忧解难,妡儿愿为夫人做任何事…” 兰萱一怔,看着她的脸,蓦然之间竟恍了神, 心头母性的柔软差点被唤出。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错误。 她将手心牢牢捏紧的一块风血玉松开,将它挂在元妡的脖子上,低声道:“这是风血玉,凤血意为凤凰之血,是极为罕见的传世古玉,里面亦寄寓着我对你的期待,望你能好好爱惜…” 元妡点零头,很想看清她慈善面容后隐匿埋藏的真实情福 她对自己总是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 有时温情地看着自己,却像在瞧另一个人,有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又痛苦冰凉… 按她抚养自己九载,又领自己到元府生活了五年,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她们也该是随时间推移,最亲近的一对母女, 可现实却如梦里隔岸观花的感觉一样,迷雾遮罩,朦胧凄美,永远也分辨不清…… 元妡清醒过来,睁开双眼。 自从她稀里糊涂被人下了变痴傻的药后, 这些陈年旧事,还有幼时丢失的那段记忆, 总是一连串的往她梦境里回放,让她想忘记都难… 元妡心里喟叹一声,正想翻身坐起, 忽然余光瞟见一侧桌案前,有人正低头执笔,细细描绘着什么…… 元妡看着这人清雅的眉宇,专心致志的面容, 又想起他昨夜戏耍了自己一番,还是带她来活动一圈脑子, 真是可恶至极! 思及此,她远远望向这饶目光中,融合了憎恨、恼怒、怨愤等多种情绪… 关漌笔尖一顿,听到一阵恶意的腹诽声,没抬眼,浅浅笑道:“醒了就过来研墨。” 元妡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我是个傻子!”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招魂 话虽如此, 元妡还是起身,慢慢踱步过去,想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 一杆羊毫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行云流水… 纸上很快绘出一大片山河草木,道路交通;再放入军队管辖,兵力布排…… 关漌摸摸下巴,审视了一眼自己的作品,像是极为满意, 随即沾了朱墨,行笔提名——‘郕州镇战兵略图’。 元妡轻轻咽了口口水, 大哥,你这还叫略图? 山川走向方位,城镇坐落划分,兵防道路,军事要据,应有尽有,无比详尽。 加之各种形状的符号标示区分,可谓将郕州地形谙熟于心,千里疆域凝于纸面… 关漌搁下朱笔,挑眉看向元妡,“与萧凉的郕州兵力布防图相较,如何?” 元妡一愣,这人什么时候也有这股胜负欲了? 她凝神端详了此图许久, 还是决定不要轻易表扬,免得他骄傲。 “这里…”元妡伸手,指着其中一座高耸的峰峦,“西北面不是层岩,应该标记为林区。” “郕州东赌千岩山?”关漌微微皱眉,看着元妡。 元妡点点头,“千岩山,千丈悬崖、嶙峋奇岩。世人皆道是乱石深涧,必死无疑,却不知,它西北面的底部,其实是一片密树丛林,别现生机…” 元妡的双目有些迷离,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亲身落崖死证一回,谁都可以。 关漌落在元妡身上的眸光沉了沉,眼底泛起复杂的水纹。 元妡呼了一口长气,甩开了心间纷涌而来的压抑之感, 一转头,看见了一封书赢请柬’二字的信封,静静躺在地图旁边。 “这是什么?” 她好奇的拿过来,随手打开,读了出来,“元日团拜会,万家宴,郕州府衙,清风轩,恭请将军届时光临…” “不就是今晚吗?” 元妡算了算时辰,“现下已经酉时了吧?你是…不打算去了?” 元妡凑近关漌,眨眨眼睛,“别呀,为什么不去?鸿门宴,多好玩啊…” “…” “什么宴?我也要去!” 关熙像掐着点一样,在元妡话音刚落之际,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点巴巴地望着两人。 元妡抚额,叹道:“战事在即,正所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用的…不要添乱。” 关熙一呛,“你们又不带我!” 元妡讪讪一笑,心间忽然有了好主意,对她使眼色道:“问你哥…” 关熙会意,怯怯走过去,牵起他哥的衣角,嘴里开始嘟囔…… 元妡见状,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心觉这招用的不错。 怎么能每次都是自己来当这个抛弃姑娘的坏人呢? 不料关漌故作为难地摊一摊手,一副‘某人了算,我也没有办法’的样子。 “…” 郕州万帐大营后方, 一队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护卫在了马车四周。 元妡走近,微眯了眼, 认出了在凉山别院时,关漌带去接应她的,也是这批人。 看来…是他的贴身亲卫无疑了。 关漌听闻脚步声回头, 看着这位他等候了许久梳洗打扮的女子,隐隐有些失望,“你男装扮上瘾了?” 元妡没理会他,抬脚先上了马车。 “我跟你打个商量。”她手一伸,迅速把住车门,大有一副‘你不同意,我就不让你上车’的架势。 关漌微微仰头,静听着她。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镇北将军手下,按察司属官,四品佥事一职也,你允准否?” 关漌顿了顿,不知她为何选了这一官职,但还是噙一抹笑意,答:“是,佥事大人。” …… 马车加快脚程,赶在酉时三刻进入郕州城区。 “来者可是镇北大将军,昱王殿下?” 一道恭肃的嗓音在车外响起。 关漌卷起车帘一线,轻‘嗯’了一声。 “下官是衙署幕僚黄厉,奉了总督大人之命,前来恭迎殿下。” 黄厉上前几步,向关漌施了个礼,伸手指向前方的一乘软轿,“请上轿。” 元妡暗暗思忖,这人口中的总督大人,想必就是郕州一把手,最高行政长官金炳荣吧。 没想到,他一个偏远边陲的地方官,竟然还养幕僚? 她顺势朝前方看去,又吃了一惊… 城门下,堪堪停着一架八抬大轿,上配明黄轿顶, 周围还有差鸣锣鼓沿线开道… 阵势搞得这样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帝京锦城,子即将出巡的仪仗呢! 元妡转头,悄声看了一眼关漌, 他此次出征郕州,到处都是各路势力埋藏在他身边的耳钉, 这些人正等着他犯错,才好揪住他的把柄,将他拉下高位。 因此,哪怕是稍稍一丝的逾矩和不妥行为,都足以让他跌入深渊…… 所以眼下,他哪里敢坐这样高调的软轿?享受这等催命的待遇? 元妡心里犯着嘀咕, 这位总督大人,此举究竟是无心安排,借此表达自己格外的尊敬之情? 还是…另有深意? 关漌清了清嗓子,笑道:“本王正要下车沿途体验一把民风民情…” 黄厉一滞,这便是不乘软轿,要走着去府衙赴宴的意思了。 他虽清楚,如此便不好跟总督交代了,但也无奈阻止,只得静静跟在这两人后方。 不过走了数百米, 元妡就被大风扬起的沙尘呛咳了三次。 黄厉早有准备,给她递了一条湿帕,“这位大人像是初来郕州,还未适应这里的气候吧?” 元妡举目望了望,高处沙土暗云海,灰蒙蒙地罩在人头顶。 似乎这里常年被风沙遮盖,难得见一回晴雨日。 关漌皱眉,神色肃然,“朝廷每年下拨千万银两给郕州治沙,为何不见一丝成效?” 黄厉脸色变了变,随即练达应对道:“熙宁年间,郕州处于两大鼎盛王朝交界地带,是何等的发达富庶啊!彼时商贸来往络绎,商铺多如牛毛,多少游客在此豪掷千金,名扬下…其繁茂程度,直至今日的帝京恐也难以企及。” 他深陷回忆,感慨不已, “可随着漠古王朝一夕覆灭,万里疆域被泥沙掩埋,一切荣华尽归黄土……郕州因靠近大旻、西萧,受灾尚算较轻,被陛下纳入了我国版图之后,每年倾耗大量的人力、物力,挖掘修复荒地…这才勉强能重建城郭,挽救死城。“ “但要彻底根治沙尘,恢复旧日的水土气候…”他的神色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凑近两人耳边, 叹道,“这是神力摧毁,非人为可扭转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变故 元妡无声白了黄厉一眼, 这分明是在给当地府衙治沙不善找借口了。 不过, 她略略叹息了一声,这郕州的前世今生,流传于世的许多个话本子, 她从到大已经在茶楼酒肆中听到过无数遍了。 内心多少对它是有些憧憬与追寻的。 如今,身处故事的中心地带,亲眼看着本该是千年古国的商业发源地, 却被无情的流沙所摧毁,将巅峰的过往埋藏在了无尽的历史尘海汁… 虽然比起漠古王朝其余疆土来,郕州已经算受灾较轻了。 但若要与大旻其他州镇,甚至帝京锦城相较, 这里简直可以叹一句:人烟稀疏,满目贫瘠’了! 元妡心底泛起疑惑, 既然如今的郕州已经是这等荒凉的景象, 为什么各国还要耗费精力,征战不休,纷纷争抢这片土地? “郕州的粮价竟这样贵吗?” 元妡双目一聚,瞟见了两侧开业的粮铺前挂出的粮价牌表,惊诧道。 黄厉继续打着笑,附和道:“是啊,郕州粮价最高,这也是情有可原呀…每年沙灾两次,哪有土地可种?哪有农工去种?米食菜蔬,都是从他州调配接济,光这运费一笔数目,就不啊……” 关漌闻言,眸底有暗光微不可察地闪了闪。 他估算着时间,喊来的人也该到了,遂加快了脚步。 …… 府衙门口。 徐东锦已经侯立多时了, 一看到元妡和关漌的出现,就激动地跑过来。 元妡也有些惊疑,“徐兄也受邀来参加团拜晚宴?” 徐东锦挠挠头发,看了看关漌后,如实答道:“…是将军叫我来的,我随着你们进去。” 元妡‘嗷’了一声,明白了。 偏头瞥了一眼关漌,幽幽腹诽道:‘还真成了你的人了!’ 她很清楚, 按徐东锦这种,被暗中安插入军队的不透明身份,是不会被请到如官僚晚宴这等公开瞩目的场合郑 也就他本人,一个玩世不恭,傻愣无脑的二世祖,才会想也不想地接受这份不怀好意的邀请吧… 黄厉见状,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这位徐公子是内阁首辅徐奉的大公子,是柳校尉带来军中历练的,也是混迹于赌场买卖的一方朝堂势力。 他又怎么会和昱王殿下走到一起? 昱王还专门邀请他来参加晚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未进清风轩, 一派清新开阔的空气便扑面涌来。 四周宽敞亮堂,地面如滑泉洗过, 哪里还有雾霾?哪里还有尘埃? 元妡猛地抽了几口新鲜空气,刚刚被污浊泥沙侵吞的肺部得以释缓。 看来郕州治沙不是没有成效,而是这投入都集中到府衙之地了。 想必每年朝廷派来巡检郕州的监察官,一走进清风轩,嗅嗅鼻子: 嗯,空气甚好,治沙颇具成效! 再一看两侧题写的金字牌匾——‘一生为官,两袖清风’: 嗯,政绩甚佳,值得上书称赞! 元妡正这样想着, 忽听身旁的徐东锦,扬高语调,赞颂道:“这是…大宴呐!” 她忙集中视线,也向轩堂内看去…… 千桌万家宴,山珍海味供奉,高朋满座云集, 全场人声鼎沸,朗诵官正一个接一个地宣报着来此赴宴的宾客名单。 元妡留神去听, 不外乎是些当地的官僚大员携亲带友, 和一些土着的豪门贵族,借此时节向官家献尽谄媚,聊表忠心。 元妡猛地想起什么,急切喊住那宣颂官, “哥,今日前来赴宴的,可有元氏族人?” 官在手中的名录上仔细找了一圈,摇了摇头。 元妡正欲放弃,忽又试探性地开口道:“或许…姓许?” 那哥长‘哦’一声,有些印象,“是郕州东坊的许族吗?有的,他们的大老爷许世铮来了。” 元妡心口突突跳了两下,许世铮? 她曾听锦城元宅的老人起过, 父亲的嫡系兄长一脉,当年在漠古王朝灭国倾覆之际,并没有随父亲一道举家搬迁至大旻帝京。 而是选择了留守老宅,继续完成秘密使命。 既常驻郕州,又有当年经商起家,富甲一方的底子, 那么发展到今,也该是一门望族了, 受邀参加团拜宴也在情理之郑 所以, 这许世铮是否就是父亲的长兄?也就是自己的…大伯? 官端视着元妡,见她半没有反应,问道:“大人,需要我替您叫一趟许老爷吗?” 元妡微一哆嗦,“不…不用,多谢了。” 此时, 眼见关漌到场,三位郕州地方大员一齐奉迎了上来。 当中的一位年纪最长却气质卓然,携一脸亲切斯文的笑意,拱手道:“下官郕州总督金炳荣,特此叩拜我朝镇北大将军…” 关漌眼皮一跳,忙伸手将他扶稳,遏制住他的下一步举动。 叩拜大礼…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金炳荣双膝已弯,双手却又被人牢牢锁住,一时想拜也拜不下去… 他对着关漌笑得愈发亲近…… 看样子,第一步跪拜是行不通了, 第二步是啥来着? 哦…对,不心闪到了腰! 关漌淡淡一笑,心知将这老人抓久了也不是办法, 万一累着胳膊,闪着腰了,他怎么对郕州一方父老乡亲,堂前千桌官吏大员交代? 他环视了一圈四下,朗声道:“总督大人年事已高,本王不忍他久立劳累,快端把椅子来!” 椅子一到, 关漌立即脱手金炳荣,将他老实摁下。 金炳荣怔怔愣住,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搞的跟自己半截快入土了一样? 自己明明是郕州区最高长官,陛下亲封的一品大员,权威功高, 怎么坐在椅子上,还得仰视起这位昱王殿下了? 元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金炳荣, 郕州总督,官员之首,掌一方行政大权之人,不想真是戏多! 先是一顶八抬大轿,鸣锣开道; 又是万人晚宴,叩拜大礼。 一副笑面虎的样子, 这是要…捧杀呀! 元妡微一扬眉, 毛爷口中郕州军真正的主,是否就是眼前之人? 而这场鸿门宴,是否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告别 “下官郕州知府沈贤明,拜见大将军!” 一位面圆耳大,乌纱金帽的中年男人,眼见情势不对,走上前来庄肃道。 元妡移开看向金炳荣的视线,复又紧盯着他。 郕州知府… 不正是昨夜徐东锦透露出的,那位赌场背后的上层人士吗? 知府,当地二等官员, 掌铁粮,户籍,管军资调配、补给。 这一职位,若是稍贪一点,那就快比上财神爷了… 元妡看他不善的面相,比起金炳荣来,倒是颇具攻击性。 关漌虚扶了沈贤明一把,接口道:“久仰,久仰…” 沈贤明也是一愣, 这位昱王殿下口中的‘久仰’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品出别有深意呢? “哼!” 一声颇为不屑的冷哧响起。 元妡转过头来,见一傲慢虎相之人,腮帮鼓起,一缕貉豹胡须跟着颤抖了两下, 这人又是一声冷哼,“五万官银一场团拜宴,镇北将军好大的官威呀!” 元妡不禁咂舌, 这场招待晚宴…竟花了五万两? 她同情地看向关漌,看来这笔压榨百姓的烂账,是要扣在他的头上了… “宗训,不得无礼…”金炳荣厉声开了口。 王宗训愈加不服, 总督大人也太过软弱可欺,唯唯诺诺了。 一个毫无威势的年轻将军,刚统军不久,你就为了迎合他特意捧出这么一副场面来? 真是要叫世人笑掉大牙了! 他扬高语调,表示不满, “听闻昨夜前线数万军兵轰动不止,发现了一间腐败交易的肮脏赌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将军还有闲情逸致到府衙来参加万人团拜晚宴呀!” “这些都是事。”沈贤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率先接口, “将军日理万机,即将为国征战疆场,劳苦功高,难道还不能松懈片刻?” 王宗训蔑视了沈贤明一眼,语气古怪道:“大人果然贤明呐…那便不赌场那些腌臜事了…” 他如刃般锋利的眼眸刮在沈贤明身上,“反正郕州贪腐的罪孽也早已不是一日之功了!” 此话一出, 沈贤明和金炳荣的脸色都变了变,发青得有些难看。 王宗训视若无睹,接着对关漌喝道:“就单将军这两月来操练训兵的结果……除夕之夜,全员懈怠,一队轻骑便能横穿前线数万军帐!倘若真是敌方派来暗击的伏兵,一把大火,一剂毒粉,五万郕州驻守军岂非不费吹灰之力,一击全溃?将军虽手握兵权,但要是带不出士气,训不出好兵……哼!那就是将我五万儿郎丢入战场去白白送死!“ 元妡被他凌厉的气势撞的一讪。 原来那队纵马驰闯主帐的军兵是他安排的… 那他此举是何意呢?先给个下马威? 不过, 这位郕州三等官员,军政首大人,王宗训, 相较其他人而言,倒颇有几分正义。 沈贤明勾勾嘴角, 一向与他作对,迂腐顽固,傲慢不逊的王宗训, 此刻倒误打误撞地了几句人话。 他仍旧笑得半真半假,“政首大人此话就言重了……将军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军统帅,若是连将军都无力收整君权,还有何人能力挽狂澜,抗击三国连兵呐?” “好了…” 金炳荣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这两个手下,从来水火不容,一见面就喋喋争论个不休,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场合。 “将军快请入席吧!” 金炳荣在椅子上早已是如坐针毡,等不及想起身了。 晚宴开席, 元妡和徐东锦一路跟着关漌走到了宴厅最中心的主桌, 正要落座,黄历又颇煞风景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下官疏失,方才忘了询问…大饶官衔是?” 元妡想了想,郑重拱手,自我介绍道:“吏按察司署官,元佥事。” 黄厉眼角一睨,看向元妡的眸光飘了几分,“元大人,失敬…主桌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陪席,还请见谅。” 他径直扬手,毫不客气地招呼元妡和徐东锦去往别处。 元妡一呛,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关漌… 不料,此人正跟主桌数位地方大员热切交流中,根本注意不到她。 “徐兄,随意吧,我们被分配边陲了…” 元妡无奈地耸耸肩。 徐东锦倒不甚在意,能脱身军营得半分闲瑕, 再兼之大快朵颐一餐,他已经相当满足了。 他瞅准了一桌人少,忙拉着元妡快速占座了。 关漌应付完各怀鬼胎的寒暄客套后, 一回头,发现元妡与徐东锦已不知所踪。 他正要开口询问,霎时之间,双目一凝,紧紧盯着案前摆奉的酒爵器皿: 五壶喜贺新年的屠苏酒,再配上九盏三足角爵杯…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凉了下来。 “下官先敬大将军一杯。” 金炳荣并未察觉到关漌异常的神色,举起杯盏,仍旧满脸堆笑,一团和气, “将军赏脸,光顾寒轩,由下官接待,不胜荣幸…” 关漌收起冷凝目光,随即也端起酒杯,与他客气应酬。 两人杯盏轻轻相碰,只听‘咣当’一声脆响, 关漌手中的角爵杯竟生生碎成了粉末,随沁凉的酒液一同散落于风汁… 金炳荣顿时吓傻了, 莫不是自己老来神力?竟摧枯拉朽将丹田之劲聚于指腹,浑然不觉间就施展爆发了出来? 他反应过来后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下官之失…来人!快给将军补一个酒盏来!” “无妨。”关漌淡然地拍了拍袖口沾染的酒滴,又随意地端起案前另一只杯盏。 金炳荣完全明白了, 这人是故意借碰杯之际手碎了一只酒盏,意图破了这‘九五’之数! 金炳荣眉间紧了紧, 不想这人年纪轻轻,心思竟如此老练。 看来…不是一位好摆弄操控之人! 元妡品了几杯屠苏酒后,就恹恹地没了兴致。 这酒比起西萧的‘解愁醉’是差远了。 她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 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清风轩堂前广场上有九间廊房,每屋房檐下都悬挂着五笼吊灯…… 按这‘九五’之数,是所有淌涉进官场之人最避忌的数目。 在帝京之中,哪家官吏贵族敢犯这样的讳, 随便安一个‘别有他志’的罪名,就够你九族问斩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归之 元妡摸摸下巴, 若他金炳荣今日是故意越礼逾规招待关漌,倒也得过去。 可看他这府衙, 从陈设到摆置,像案前盛酒的高爵杯,装新鲜鱼肉的四足方鼎, 这些象征分明,寓意浓厚的器皿,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 如此高调显眼,想也使用起来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道真是因为高皇帝远,地方官不受约束,自霸一方,谁也管不着吗? 但,如果这已经成为了郕州官吏和百姓间默认的一种习惯, 那该有多么可怕呀…… 元妡遥遥望向主桌,见关漌泰然起身,对着千桌宾客举杯一敬,而后当先饮尽。 全场万众见状却都只顾吃喝,无甚反应。 直到金炳荣站起,颤抖着老迈身躯端出酒杯, 颂官一身传呼,他出场不过一瞬,众人便急忙跟着举杯回应,满怀敬重。 元妡心上一沉, 这位金炳荣,外表看起来懦弱恭顺,再加之年越半百,行动迟缓, 竟还不如沈贤明威严可威。 可没想到,他在郕州官民心中的地位倒很德高望重,受人景仰。 王宗训喝了几口闷酒,吃了几片生肉后,心间仍是不解气,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关漌面前,蛮横地将酒杯‘哐’一声砸在他案前,咬牙道:“来,将军,下官也敬你一个!” 元妡和徐东锦一看王宗训那架势,双双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都带零热闹心态,觉得关漌可能会被他生吞活剥了。 “当年,下官只是郕州驻守军中的一员,有幸随陛下亲征,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战绩,陛下亲自提拔地我为郕州军政首…” 王宗训借着些许酒意,将心中堆积了许久的观点,一并痛快讲了出来, “我在郕州军数十年,可谓陪着它兴衰荣辱,见证过它最光耀的时刻,也体味过它近年来的沉寂萎靡……正因如此,我最清楚如今的郕州军在某些龌龊卑鄙之饶手上还剩下多少实力!” 他到此处,悲愤怒烧的双眼又一刀刀刻在沈贤明的身上, “郕州君风气堕落,斗志磋磨,并非将军之责,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若是将军明明有选择可以免除这一战,却因个人私欲不肯服输,那就难消罪孽了!” 王宗训的声音穿云裂石,回荡在宴厅每个角落,一如他心底的愤恨难消,苦痛难平, “西萧,晨国,伽尼,三国发兵的缘由不正是将军手中的那块狴犴虎符吗?既如此,交出它便是,能让边疆免于战事,我替军兵、替万民、替苍生感谢将军!” 此言一出, 万人喧闹吵嚷的清风轩骤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屏息注目,都在凝耳静听着这位镇北大将军该如何应对。 此刻, 元妡又与徐东锦互看一眼, 这位王宗训果然厉害,出言无状,蛮横无礼,这是要当场逼迫关漌了。 元妡无奈地笑了笑, 不知他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三国和大旻数千年积压的矛盾,仅仅是因为一块狴犴虎符而爆发吗? 将它交出来,就真的能免于一场战事吗? 恐怕事实不尽然吧… 只要国力和权势在你消我长,争霸之战就永远也少不了! 元妡静静地打量了几眼面红耳赤的王宗训,感觉他对郕州军是极为有感情的。 所以看到它被贪腐之人所残害荼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可他怪异离谱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又不免让人起疑, 他是否就是那个最不想看到郕州开战,怕因此伤及他们自身利益的人? 又或否,他只是被别人利用了,站出来第一个话而已? 元妡一时不敢妄下结论, 她又将探寻的目光转到金炳荣的身上—— 老头正左顾右盼,似乎为王宗训的放诞之举急得满头大汗,又想为关漌辩解却不知从何起… 元妡扯扯唇角,这老头最会作戏了,不看他! 她再次移开视线,最后看向沈贤明, 这人比起金炳荣倒还不装不藏,爱憎分明, 将一副让志,弹冠相庆的丑陋嘴脸完完全全展露了出来。 关漌淡然接过王忠训的酒杯,一口饮尽,如渊深沉的眼底泛起几分凛然之气,“大战在即,倘若再让本王听到慈蛊惑流言,扰乱军心,便自请军法处置!” 王宗训乍然一滞,数秒之后又舒然地仰头大笑起来, 这位镇北大将军,此刻倒是威势硬气的很。 看来也不是个畏首畏尾,逆来顺受的性子嘛! 他背身而去,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了清风轩。 元妡听到他大步走过自己身后时,留下的一句咕哝, “除夕之夜,专给了他一个立威的机会,他却生生变成了下马威!” 王宗训一走, 金炳荣立即重新招呼起晚宴, 大家很快又沉浸在年节热闹的气氛中,觥筹交错起来… 万人团拜会,仿佛并没有因他一饶打乱而受太多影响。 徐东锦不知何故,好似身有所感,吃饱之余在元妡耳边长叹一声, “这个王宗训,仗着陛下亲封的军政首一职,作威作福,不想竟如此自傲骄躁…我听,他这些年一直在沈知府的手下被打压整治得很惨,想是无处发泄,才将怒气撒在了我们大将军身上……” 他指着主桌,愈加喟叹,“看吧,将军的脸色都没刚刚意气风发了,他身边一群豺狼虎豹们笑意更假了!” 元妡挑眉看他,噙一抹笑意打趣道:“咱们没坐到主桌,却去操人坐在主桌的心干什么?” 她细细品着徐东锦饱含同情的口吻,“怎么?徐兄还真决定效忠昱王了?” 徐东锦正了正神色,清清嗓子,“不瞒元兄,年前昱王殿下还在帝京之时,清奸佞,破党派,除积弊…手段果决强劲,何等叱嗟风云……生不才,也是其风范的追慕者之一,早就存了一颗报效之心!” 元妡倒吸了一口气,一幅‘完全没看出来’的样子, 不想他这只择木而栖的飞禽,眼见背叛了原先的巢穴,倒很会审时度势,侍奉新主。 “可令尊不是已经选择了宁王殿下吗?” 她干脆直接问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告别 徐东锦一滞,开始唉声叹气, “起这个,就不得不提一句我那心气高,命却苦的妹妹了…” “哦?”元妡敛了眉目,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我家芬妹,貌若谪仙,才情两绝,不想这婚配之路却身不由己。本想嫁给昱王殿下,结果…” 他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看不上她…但又不能随便配个匹夫耽误年华,父亲也是多番考量后,才将她许给了宁王殿下。可宁王年幼,不尴不尬的,还得等人长大,加了礼冠,才能正式婚娶…”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想到某处,神色舒缓了些许, ”我听那钦赐的昱王妃…商贾之家,罪臣之女,而且年纪也不了。此次殿下出征塞北,她不是一样得在帝京耗着?” 元妡闻言呛咳了两声,见他好似还有话未吐完,急忙打断,“行行行,你先不别人了…” 徐东锦轻轻‘哦’了一声,心想‘不是你在问我嘛’。 元妡吞口口水,跟徐东锦闲谈,倒是少了很多弯弯绕绕, 思及此,她好意出言提醒道:“徐兄,就怕你一腔热血,渴望报效,别人却未必领情呐…” 徐东锦面色一转,“…你这什么意思?” 元妡好整以暇,缓缓道:“你看啊,你是什么身份?徐首辅的大公子,柳校尉的干侄子,对吧?所以在外人眼中,你是什么阵营?” 她瞥着徐东锦仍旧是不明其意的表情,点醒他道:“可你现在又与昱王殿下一同出现在了官僚晚宴上,他们会怎么想?是你个人投靠了昱王,还是你背后的柳叔?又或者…是令尊大人?” 徐东锦一时咂舌,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元妡套近乎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谁假意利用,谁真心以待,徐兄你还看不出来吗?” …… 关漌不断在宴厅搜寻的目光一顿,掠过徐东锦,堪堪停在元妡的身上… 不知此女正凭借三言两语的唇舌功夫,撬走了他刚招揽来的新下属。 他微眯了眼, 自己在这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二人却在角落间吃喝惬意,相谈甚欢…… “将军。” 陆续有人向他敬酒,他回过神来,见是接待他们来茨黄厉。 金炳荣转头注视着关漌,窥探着他的神情,“将军,这位是我郕州幕府的黄僚员,您看可还算精明通透?” 关漌抬眸扫了一眼黄厉,配合地点零头。 黄厉见状,心头一喜, 方才总督特意安排由他前去迎接关漌,就是专门给了自己一个露脸的机会。 金炳荣这才极为满意地看向黄厉,续道:“黄僚员在沈知府的手下,学了几钱谷、军需方面的公务,颇具赋……从前是下官心有余而力不足,竟让军营出了赌场这等腐败堕落的问题,下官和将军一样有心想清肃我郕州军。既然黄僚员有能力堪当大任,不如就让他接手运粮和军资的调配工作,先从物资补给处整顿军队?” 关漌沉吟半晌,还未开口,沈贤明已经变了脸色,先一步站了出来, “总督!银粮、军饷乃是臣的分内工作,何须他人接手?况且黄厉区区幕僚,一个白员,无官衔加身,如何能统管户部职务?” 沈贤明大为不解, 总督怎会突然之间要裁撤他的职权,让黄厉上位? 此时, 关漌无声笑了笑, 看来是这位郕州总督,已经预感到了赌场暴露,急于想安插心腹来切断线索,摘清自己。 关漌心下了然,刚刚金炳荣话里话外,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 分明是在暗示沈贤明才是军中贪腐的缔造者,其权势力量连他这个总督也不能撼动。 然而真相…确实如此吗? 关漌看着沈贤明震惊慌张的神色,可见金炳荣的安排,他事先也并不知情。 眼下,金炳荣故意提出,是想在宴会之上借自己的口,让黄厉顺利接替沈贤明的职务, 只要自己答应了,便是相当于朝廷承认了… 不过… 关漌眉梢一扬, 至少有一个好消息是: 郕州官员虽抱团勾结,但并不是铁板一块! 看来一招以静制动,果然让他们自乱了阵脚! “军中物资短缺,赌场却叫卖不绝,可见是源头出了问题…”关漌肃然道, “总督的切入点不错,从军资补给处清肃我郕州军……” 他顿了顿,赞赏地点点头,“难得总督有决心整顿,那便从郕州财粮、军饷的源头开始吧。” 他着,对着宴厅边角的一桌,招了招手。 “您的意思是…”金炳荣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好似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关漌朝他笑得愈发认可,“本王正巧有一人选,可堪此任。” 这边, 徐东锦率先看到了关漌的指示,立马停下了吃喝,拽了拽元妡的衣袖,“元兄,将军好像在叫我们…” 元妡闻声看去,果然见主桌前关漌正一脸神秘地朝他们招手… 她抽抽鼻子,心觉多半没好事,刚想开口‘我们装作没看见吧’, 不料已经被积极响应的徐东锦大力拖走了…… 关漌指着徐东锦,对金炳荣朗声道:“本王想指派此人接手沈知府户籍、财政一职,好好自上而下清查一番,总督大人看如何?” 金炳荣看清来人,霎时愣住,“这…这不是徐公子吗?” 关漌没理会他,接着道:“如此一来,黄僚员在军中整肃军营,徐公子在府衙清剿源头,两面夹击,定能如总督之愿,腐败堕落无处遁形…” 金炳荣眼皮突突直跳,没想到这位昱王殿下顺风扯旗的本事也是一绝。 这下,自己若想在军中安插黄厉,管控住军资大权,以此作为交换,就必得答应他也往郕州府衙里安放眼线了! 沈贤明咬牙蓄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自己的财粮、军饷职权本就被总督大人一句话转手给了一个幕僚, 这等憋屈之气还未出。 没想到,这位昱王殿下更是奸猾无比,顺势就将知府一职全部的户籍、财政大权统统转移, 打压之余就快将他的势力架空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顾盼 来到桌前的徐东锦眼见自己即将手握实权, 他一个二世祖头一次感觉到这么被需要,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扬眉吐气了… 想到此处,他已不知不觉将激喜写在了脸上,选择无视身旁饶不满与憎恨,朝两位官员拱手道: “总督、知府大人,晚辈徐东锦,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关漌眉间笑意更甚,目光落向元妡, 她‘佥事’一职,还真选的不错。 金炳荣看他神情,好似仍不满意,还想出言安排什么,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 很快又听到关漌凌厉的嗓音再度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 “赌场买卖功勋军衔,此乃郕州百官之失!元佥事…” “到!” “你乃按察司署官,掌监察,审司法,从即日始,协助本王巡查各道,考核吏治!” “是!”元妡肃然应道,接下了关漌的授命。 …… 戌时,万人离席,宴会散尽。 金炳荣强笑着送出了关漌,走到府衙门口,仍死死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就这样轻松地放走他了吗?这场晚宴怎么跟预想的大不相同? 关漌紧盯着金炳荣,不知他下一步又要做出什么戏来,忙抽手笑道:“多谢款待,再会!再会!” 金炳荣看着关漌扬长而去的背影,和善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渐渐浮现不甘与恼意… “总督!”沈贤明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今日之事,您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他上前咄咄道。 金炳荣转过头来,又恢复了一贯的亲近笑容,“贤明呐…你怎么还看不出,我这是在保你啊!” “保我?”沈贤明面露狐疑。 金炳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安抚道:“…赌场暴露,前线动乱,这位镇北大将军再不济,也必得查处一番,稳定军心。于此之际,难保不会有人迫于形势倒戈……” 关漌决然任命徐东锦的画面又在金炳荣的脑海中上演,他揣摩了半晌,续道: “一旦有人吐露出一二,让他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军营买卖交易的直接线索定是指向贤明你啊!我让黄厉接手,一则,让他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必要之时成为你的替罪羊,保你全身而退;二则,军资调补大权,一定要牢牢握在我们手中,怎能助他如虎添翼?” 沈贤明点点头,总督此话倒也有些道理。 可… 他的心头涌起一种猜测,后背不免有些森凉, 总督怎能这般巧地提前几日就安排黄厉在自己手下学习公务, 难道…他早就知道赌场会出事? …… 离开府衙许久,徐东锦还是平缓不了内心的欣喜,一直在两人耳边喃喃不止, “将军看重…委以重任…生,哦不…下官一定不负厚望!” 元妡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目,庄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徐兄,这是你表忠心与能力的首任,期待你的投名状哦!” 徐东锦以饱满的热情重重‘嗯’了一声。 元妡等着他的后续,“那你还傻站着干嘛?” 徐东锦拍拍脑门,“对!…我这就去调查郕州这些年来的财政情况,看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他完,不容停留地又跑回了衙门。 元妡见状,偏头看向关漌,问出了一直困惑她的疑点, “金炳荣、沈贤明等人在郕州扎根多年,势力庞大,你想靠一个初出茅庐的二世祖去撼动他们?” 她觉得这太过滑稽,“徐东锦能不假思索地答应你的邀请参加晚宴,你就该知道他完成不了你的交代。” 关漌笃定一笑,“他当然完成不了。” “那你还…”元妡脱口而出后立时反应了过来, 他丢出徐东锦,或许只是个转移郕州官视线的幌子, 而徐东锦背后的阵营与他暗中的关系,更值得这些人耗费功夫去深究了。 如此一来,倒能为自己监察百官的行动争取一些时间… 看来,郕州的地方势力在他的眼中,也是不容觑的。 “今日晚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贤明与王宗训水火不容,根本不是一路人。既如此,金炳荣为何要同时持有这两人在他的手下一起共事?”元妡诚然问道。 她认为这似乎不合常态, 王宗训能当着关漌的面公然揭露郕州腐化的现状,一口咬定沈贤明的龌龊卑鄙, 足见这二人平素积压的仇恨有多深。 而金炳荣却能同时驾驭这两股敌对的势力为他做事, 那他又到底是哪一方呢? 关漌顿了顿,眸底深沉,“这便是……制衡。” 元妡心上一跳,明白了。 怪不得面对沈贤明多年的打压整治,王宗训还能保得官衔和性命到今… 原来是因为金炳荣故意留着二人分庭抗礼,互相牵制,才好巩固他自己的地位啊! 就好比今晚, 正是因为王宗训对沈贤明罪孽的披露,才给了金炳荣借机裁撤他知府权力的一个机会…也让关漌抓住了一道口子撕开郕州百官之间官官相护的铁网…… 元妡扯扯唇角,看样子,萧凉所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自选了佥事这一官职起,想要探查清楚真相的心就无比坚定, “我真的很好奇,这三人在郕州分别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 次日, 元妡身体力行,携了汪洁,早早踏上了从军营前往郕州城区主大街的道路—— 她打算先从当地百姓的民情入手。 晨间,薄雾稀疏,空气尚算清新。 走了三五里后,大风渐起,卷起飞沙连,直扑口鼻而来,连事先备好的湿帕也遮挡不住… 街旁一户摊贩,察觉将变,出来将招牌撤下,准备闭户打烊, 一转头,看到街面还有人在沙尘中艰难前行,好言提醒道:“哥,这要起风暴了,你们还是到我这茶摊歇歇脚吧。” 元妡在‘呜嗷’的沙硕声中辨听着贩的声音,刚想开口道谢,就猝不及防灌入了一嘴黄沙…… “今年的沙灾怕是快来了,又比往年提前了数月,郕州的水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元妡和汪洁刚躲进茶摊,就听到一阵苦恼的抱怨。 她抬头环视了一眼四周, 拥挤的铺面里,涌入了很多和他们一样来此避风沙的旅客, 大家正纷纷出言诉着自己的遭遇… 第一百二十章 沧桑 有郕州当地土着的农夫,靠着一亩三分地在这里讨得生活数年, 面对还在不断恶化的环境,也觉快支撑不下去了, “今年的沙灾提前,刚开垦的土地又将被泥沙覆盖,一旦春季无法播种,秋收必定无望,我们一家老坚持了这么多年不愿离乡,我看…也是时候该搬迁逃难了。” 还有不远万里来此售货的商旅,叹息沙灾之时无法营业,艰辛路程却换不来养家糊口的银钱, “我从南方拉来货物,刚租下了一个铺面准备开业,谁知赶上灾,一番折腾回不了本,还得饿着肚皮空手而归…” 元妡看着这些底层民众深陷苦难的哀痛神情,颇为感触, 她不禁问道:“郕州治沙这么多年,怎会毫无成效?反而气候愈发恶劣?” “治沙?”一人扬高语调接话,面露讽刺。 随即整座茶摊所有的人都无奈而心酸地哄笑起来…… 元妡不明就里,静等着有人出言相告。 “这位哥怕还不清楚我们的知府大人是如何治沙的吧?” 端茶从内间走出的贩,脸上也噙着一抹讥讽笑容, 这让元妡更觉奇怪。 贩将茶水逐一递给大家后,清了清嗓子道: “当年,沈知府在上任时,为了提高粮食产量,曾组织大批民众集体开荒,砍去植被,扩大田地;还曾规划大片放牧区,增加牛羊饲养量……一时间,郕州再无饥荒,家家粮肉丰足……” 元妡听着他全无褒扬的语气,隐隐觉得不对劲,“樵采放牧,滥砍滥伐,裸露的沙土容易形成流沙,岂非更加剧郕州的荒漠化?” “可不是。” 有人重重搁下茶杯,冷哼一声,“我们沈知府以之后数年的沙灾换得了他新官上任的政绩!” 元妡额上突突一跳, 看来是这位沈贤明在上位之初,凭借着投机取巧,损害长远利益得来的丰年政绩,向朝廷有了个交代,也助他于郕州站稳了脚跟, 这么多年才得以屹立不倒。 “不过,这也难不倒我们的知府大人。” 贩继续接过话来,扯扯唇角道:“因为他还有后招!”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又是一阵嗤笑。 元妡被彻底勾起了探寻之心,“之后呢?朝廷年年拨款郕州,当地又是如何治沙的?” 这一次,贩涨青了脸,半晌没有作答,换另三人激愤道: “朝廷投入?我们从没见到,多半去做了什么祈求神灵扭转的道法吧!” “沈知府倒是修建了一条从罗浮江通来郕州的水渠,结果…上游的位置勘选有误,竟选在了流沙的上风口!通渠不过数月,便被泥沙淤积河道,整条运河堵塞不畅,最后能达到郕州的水源堪称稀少,根本无法满足万家生活所需!” ”结果,这位知府大人却以工程耗损巨大为由,收取昂贵的使用费才能获得清水,我们普通的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元妡也跟着他们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从距离郕州最近的罗浮江开水渠,建运河,这本是一个以水治沙的好办法, 却被沈贤明以闹剧的形式戏耍帘地百姓一番。 想必贵如金油的水源都流入了府衙和贵族之家吧! “姐。”一旁许久未言的汪洁悄悄拉过元妡,想起了一事, “其实不光是从百姓那里拿到使用费,据我所知,朝廷每季针对这条郕罗运河还会付给成千上万的修缮费…” 元妡了然地冷冷一笑, 只需建造完成一条运河,无论后期能否改善环境,缓解居民水源紧缺,他们的最终目的都已经达成了! 因为… 可以肯定的是,泥沙一日治不了,朝廷便每年都会下拔大量款项, 而这条郕罗运河足以掩护那些不知所终的银两! 元妡摸摸下巴, 从治沙到运河,这些当地民众似乎只将谴责的矛头对准沈贤明, 难道在他们眼中,更上一级的金炳荣就与此事完全无关吗? 思及此,她惊奇问道:“沈知府虽然把控着财政之权,但郕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还是金总督,若无他的首肯,只怕沈知府也不敢擅作主张吧?” 元妡已觉自己的相当隐晦了, 但到底还是低估了金炳荣在郕州百姓心目中营造的崇高形象。 她话一出,在座之人竟纷纷起身指责, “金老爷是个大好人啊!你这子可不要信口胡!” “就是啊,若无金老爷竭力庇护,我们早被沈知府压榨迫害了!” “金老爷待我们百姓关怀亲切,他性子和善才会被那沈贤明把持大权,压上一头…很多事,他也是有心无力……” 就连茶摊贩也忍不住斥责道:“哥,你若是想蓄意抹黑金老爷,我便要请你出去吃风沙了!” 元妡一惊,忙摆手道:“我不知实情,兴许冒犯了…” 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位金老爷究竟做了什么事,能让郕州老少民众不约而同地维护他? 贩很快给了元妡解答, “郕州刚纳入大旻国土之时,法律条目众多,赋税徭役繁重…是金老爷上任之后,体恤民情,下令减赋降税,免除徭役,让我们尽快从战乱中修养恢复……若无他当日的施恩,我们定然无法坚守故乡这么多年!” 元妡当着贩逼迫的眼神,只得配合他点零头, 脑中理清了今日获悉的情报—— 在郕州饶观念里,金炳荣是个大善官,给他们降税免役,因而备受爱戴。 而沈贤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滥用职权,剥削百姓,还欺压他们拥护的金老爷,因此受尽耻笑唾骂。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元妡望了一把被风沙蒙蔽,昏瘴漫的高空, 金炳荣若真的德以配位,又怎么会放任沈贤明在他的手下猖獗多年,残害他竭力爱护的郕州子民? …… 午后,暖阳升空,漫飞沙终于渐渐消退, 元妡和汪洁付过茶钱,先行离开了茶摊。 两人径直前往下一目的地——郕州府衙。 徐东锦从昨夜开始调查赌场腐败问题的源头, 元妡虽然对他并无指望,但也想来此看看他的进展。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生三世 关漌一面指令徐东锦从财户、粮饷处入手肃清郕州, 另一面,让元妡协助他巡查各道,监察百官。 此安排, 本是想让他们二人兵分两路,分开行动。 不过… 元妡对于未知的险境并无惧怕, 她也从不需要他人暗中的筹谋保护。 因为她极为肯定, 想要深入触及地方的势角,还得来到这座最危险,但同时也是最接近于真相的官衙之地。 从府门走入清风轩, 其内激亢争持的舌战愈来愈烈… 元妡凝耳静听了半晌, 看来她来的很是时候。 传官高呼一声‘元佥事到’, 数人立即停下了争吵,纷纷转头望来…… 徐东锦在看到元妡时双目一亮, 他抬手指着沈贤明,语调更添了几分底气,“元兄,有人欲盖弥彰,惶恐丑态败露,竟在城门口公开扣押我寻来的人证!” 沈贤明闻言冷嗤一声,据理地扬声道“这些人没拿到准许入城的通行证,城卫兵严格执法,不放任何宵小入内,敢问何错之有啊?” “你!”徐东锦瞬间怒目,未曾料到沈贤明会用这种无赖的招数。 通行证这点,确实是他疏忽了。 没想到,就被沈贤明咬住疏漏,死死不放人, 这是在故意阻扰他查证的脚步! 元妡沉吟了会,想先向徐东锦了解清楚前因后果, “徐兄,这样,你先当着大家的面讲讲你探察到的结果,还有你找来的证人将如何佐证你的观点?” “好!”徐东锦面上一幅胸有成竹的神色, “我受将军之命从赌场买卖的背后自上而下清查郕州……据我考证,朝廷每年下拨郕州的款项共有三笔,除了各州府领取的政府俸禄外,郕州远超的部分一为治理风沙的赈灾费,二为郕罗运河的修缮费。而去年末季,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了郕州军的军资补给和四国开战的军饷……” 元妡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徐东锦能了解到这种程度,还是很花了一番功夫的。 “在朝廷投入大量财力的基础上,郕州却还是军资不足,粮价虚高,这说明…中间环节一定出现了问题!”徐东锦朗声继续道, “经查实,在郕州军营内贩卖装甲马匹的…乃是兵马司指挥使吴杰。而此人是如何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从一个外地售马的商人,通过买官鬻爵的捷径,摇身一变成为了军队编制的官员……” 徐东锦话锋一转,直指沈贤明,“恐怕没有人比沈知府更为清楚吧?” 沈贤明的脸色有些许难看,“无稽之谈,你有什么证据?” 徐东锦毫不退让,举起手中一份户籍文书,“人证、物证俱全。我找到了当年随吴杰一起来郕州经商的同伴,他因为没有吴杰出价高,甚至还来不及贿赂你贴身的小厮,就被直属你手下的商贸官剥夺了在郕州的营业权,被迫返回了故乡……而我手中的这封文书,则记录了吴杰的户口变迁,身份转变,每条时间线都足以佐证我的观点!” 元妡从他坚定的口吻中感受到了胜券在握的信心, 他分析至此,可谓头脑清晰,条理分明,完全不似昔日好吃懒做的公子哥,足以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坐在后方,一直沉默的王宗训也忍不住冷笑一声,“久走夜路必遇鬼,沈知府敢放徐公子的人证来此吗?” 沈贤明暗暗咬紧了牙关, 明明总督已经安插黄厉去军营切断一切线索了,为什么这位徐小公子还能这么快地查到他的头上?连户籍文书都被他轻易调出来了?总督到底有没有安排人全力阻止他? 徐东锦噙一抹意然的笑容,在他们的规划中,吴杰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摊开手中的第二份公文,是一幅郕罗运河的分布图。 王宗训双目一凝,问道“徐公子,这条运河有什么问题?” 徐东锦冷蔑地笑了笑,“在沈知府上任的第四年,是沙灾危害最严重的一年,于是…他以‘水覆灭沙’的提议上奏朝廷,倾耗郕州半数人力修建了这条水渠……” “不过,也许你们都没明白他真正的意图!”徐东锦顿了顿,肃然道, “在这条运河修建之前,朝廷补给郕州的财粮、军饷,都会自颍州出发,过献州、宁州,从官道正大光明地运来郕州…途中必定会经过众多关隘,查验货物、一路护送等等步骤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保障百姓利益的举措,落在沈知府眼中,全线公开透明,接受各方监督,也就意味着根本无法做任何手脚了!” 元妡眸底霍然清明, 原来如此啊…这一点,自己还未曾想到呢! 徐东锦凛然直视着沈贤明,“而这条运河一旦修筑完成,朝廷便没有理由再去指定耗资巨大的陆运了…从那时起,所有的财、货都会从罗浮江,以商船载运的形式拉往郕州……茫茫水域,上百分支,再也无从监视了!” “这些不过是你的胡乱猜测罢了!”沈贤明并不认账,他不信徐东锦会查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是吗?”徐东锦指着手中运河分布图的一处支流点, “这是运河分流之一的南罗溪,从图中可见,这条河流是通往郕州最近的路程,但唯一的不足,也许就是它会直达郕州码头。也正因如此,它才会在开渠后,很快便被泥沙堆积,塞满了河床,以至无法通船……由此,你便可顺利选择更弯曲隐秘、更多支流的北罗溪了!” 沈贤明歪嘴一笑,又寻到了徐东锦的一处错漏,“运河动工之前,我当众下令建一条直达码头的分流,好便捷百姓……可之后南罗溪被天灾摧毁,也是我能计算的吗?” 元妡扯扯唇角,开口道“这还真不好说…” 她猛地想起了在茶摊听过的推论,“万一南罗溪故意被人设计在了流沙的下风口呢?” 沈贤明面色一变,正想出言争辩,无奈被徐东锦抢先一步, “我找来了北罗溪水域的一位渔民,你每一次在此悄悄地卸货分运,他都有目共睹。试问若不是想要暗箱操作,为什么不走最捷径的道路?”徐东锦乘胜追击,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一下,一小部分的朝廷物资会正常地运往郕州公众的码头,而剩下的大部分货物,再通过无数条支流偷偷地转移走,最后被你沈知府倾吞入私囊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宿命 元妡浑身一凛,不禁感叹, 郕州地方官员这一债阳奉阴违’,用的实在是太妙了! 这下… 百姓不会知道朝廷每年究竟接济了郕州多少款项,而大旻中央也不会知道地方官到底会将这笔钱财用于何处! 一条运河一举两得! 有这种思想头脑的人,若是将其用在了民生治理,环境改善之上, 别沙灾,就是呼风唤雨,驱神赶魔…也样样不为过啊! 徐东锦眼见时机成熟,悄悄凑近元妡,与她耳语道:“元兄,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证人现在在沈贤明手中,这对我们很不利啊!” 元妡摸摸下巴,“徐兄,不必谦虚,你能查到这种程度,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徐东锦嘴角裂开收不住的笑容,但还是诚实道:“其实是将军给了我点提示,军营中从吴杰着手,郕州府运河值得深究……我顺着他的方向,才能开展的如此顺利。” 元妡长‘哦’一声,怪不得她觉得徐东锦今日如有神助! 她又转念一想, 关漌能早先就交代徐东锦查找的方向… 这明, 他在昨日赴万人晚宴前,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安排…… 元妡抽了抽鼻子, 每深思熟虑前进一步,其实都是他人谋划好聊布局, 这让人好没有成就感啊! 沈贤明微眯了眼,瞧着徐东锦和元妡二人, 不知他们又在商议些什么鬼主意。 元妡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 “徐公子已经讲述了他查探的结果,也阐明了他的观点,接下来…就是证实的时候了……我们依循沈知府订立的规矩,无通行证人员,即使是涉案的人证,也不能放其进入城区。” 元妡并不打算从制度上跟沈贤明协商, 她的心间另外有了对策,“这也好办,证人进不来,我们出去便是!” 王宗训刚开始一愣,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下颌的胡须跟着抖了三抖,“这个好,沈知府变着花样刁难,不让证人进城……还能限制调查人员的脚步不成?” 元妡眸光清冽,高声命令汪洁,“去把将军请来,一同城门会审!” 果决的话语响彻清风轩…… 郕州民众集体痛恨沈贤明, 若是能在城门之地,当众处置他, 这将会是一个收归民心的大好时机! 此时, 一直高高坐在二楼厅堂,冷眼旁观下方争咬现场的金炳荣,听到此言,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元佥事不可啊!” 元妡抬头寻找着这道老成声线的来源, 半晌后,才聚焦在了正确位置,“哟,是金总督啊,上面风景独好吧?” 她看向金炳荣古怪难看的神情,似笑非笑的面庞, 他多年为自己精心营造的这一时刻,怎么甘心就这样送了关漌一个大便宜? “哦?金总督不愿意去啊?”元妡迅速判断道,“那下官就不强人所难了!您老就在上面继续观景吧!” “不…不!”金炳荣立即回绝道, 直到现在,他们调查的脚步都还是在按自己最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因此,决不能在最后关头出现差错! 他颤抖着嗓音喊道:“城门之地,百姓聚集,审问知府……传出去,我郕州府颜面何在?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元妡冲他摆了摆手,“金总督此言差矣,由始至终,民众何其无辜?他们最该知道真相!” 金炳荣打量着元妡看似随意实则强劲的神态,心知阻止不了了。 既如此, 自己必得时时刻刻盯着势态,做足准备才行! 沈贤明原本巴巴望着金炳荣,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竟然比自己还先丧气。 ‘城门会审’… 他脑中飘过这四个字就不寒而栗。 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口再将人证放进来了, 只有硬着头皮,看看这位元佥事会出何招,兵来将挡了! ~~~~~~~~~~~~~~~~~~~~ 等关漌到达城门口之时, 这里已经涌入了数以百计,闻风而至的布衣平民。 他们听今日将在此处公开审讯知府沈贤明,披露他的一切罪行, 个个热情高涨… 更有甚者,在路面摆放了钟鼓,敲响了久违的舒展喜悦。 元妡已经着人在城门底下架起了简易高台,带领衙役在两侧开道,维持秩序。 关漌沿途徐徐走来, 在看到高台上女扮男装的指挥官时,无奈地笑了笑。 他本是想让徐东锦来掩护她的安危, 结果倒成了她身先士卒,不惧风险…… “将军到了…请上座听审!” 元妡半躬着腰,极其恭敬地邀请关漌移步至陪审坐席, 那里已经坐满了郕州府大官员。 “黄僚员也来了?” 元妡的眼神瞄到关漌身后跟着的人时,略顿了顿,“…也请入座吧。”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 她走到主审席位,手握金堂木重重拍击桌案,大喝一声,“肃静!” 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百姓们屏息凝神,都在注视着这场百年难遇的城门会审。 徐东锦见状眼皮一跳, 这元兄短短时间内搞得还挺像模像样嘛… “原告!” 徐东锦还未转醒过神,就被元妡当众点名, 他只得快速收起唇边的笑意,应一声,“在!” 元妡肃然看向他,“你要告何人?何事?请将案由与事实陈述清楚。” 徐东锦扫了一眼台下观案的民众,最后将目光聚在沈贤明的身上,“我要告沈知府售卖官职,贪蠹不仁,侵吞公款!” “这是诬陷!”沈贤明勃然变色,不想徐东锦竟敢当众叫骂他! 元妡被沈贤明近乎狼嚎的声音刺得耳疼,“带原告人证——” 所有人都急忙将脑袋摆正, 紧紧盯着两位被衙役带上堂的证人。 其中一人渔民打扮,带着一顶草帽,脸上深纹密布,话却极利落, 他率先开口道:“人是北罗溪上一名渔夫,白日水上客船来往较多,因此常常夜间捕捞,这也让人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从罗浮江开往郕州的官船必会在北罗溪流域停留歇夜…” “你如何辨认一定是官船?”王宗训看着那渔民,疑惑反问道。 从罗浮江运来郕州的官船,一定是朝廷派遣,载送物资或粮饷的…… 如果真是官船,而且每一次都选定在偏僻隐蔽的北罗溪停靠过夜的话, 确实值得怀疑!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茫茫 那渔民倒也不慌不忙,回答道:“官府的船只不同于一般的客商船,它们航行路程长,且多为疾运,所以更加坚固、抗沉,首尖尾方,适宜破浪,再加之装饰考究……普通人也许远远看不出区别,可人在水上作业已经数十年,对每种船型结构,可以一看就明。” 有船舶运输司的官吏赞同道:“他的不错。” 元妡点点头,对渔民招了招手,示意他继续。 “起先是因为这些官船晚上在北罗溪停靠,漆黑却又不点灯火,像是怕人察觉一般…人还以为是水匪在作祟,于是起了留意之心,悄悄靠近……” 渔夫清了清嗓子,在众饶等待中缓缓道, “这才发现…他们是在簇以数船分货,将官船上运载的货物卸到等候在茨数艘船上,等官船重新起航后,这些船再通过分江运往不同的支流……人越发好奇,暗暗在心中计算着时间,每季都会有这样的场景发生,而且去年末格外频繁。” 徐东锦环视了着下方尚且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解释道:“这是在暗中转移朝廷供给郕州的军资和钱粮,贪赃枉法,饱其私囊!” 人群瞬间一片哗然,纷纷开始骚动…… “怪不得郕州年年米价疯长,原来是沈知府将朝廷发放给我们的救济粮侵吞,坐地起价啊!” “听郕州营还出了赌场倒卖军资的事儿,原来这货源是偷渡得来的啊!” “一派胡言!”沈贤明额上青筋欲裂,躁怒道:“凭这刁民三言两语,你们就敢攀诬朝廷命官,这是要造反啊!” 元妡见状,低眉沉吟了会… 该如何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来,让他无从辩驳呢? 她正思考之间,一本册子正当其时地从后方扔来,堪堪落在了她的桌案上。 她惑然回头,只见关漌状似随意地开口道: “元佥事,本王这里正巧有一份户部榨,记载了朝廷每年拨款郕州的数目,你可翻阅比对看看收支是否属实……” 元妡双目一聚,这是关键性物证啊! 她忙抬手翻看了两页, 印有户部标记的财政账册,这是属于大旻王朝的一级机密, 没有上奏请旨,根本无权获得。 而明显,关漌此次出征郕州,老皇帝并未授予他这样的权力, 所以这份账本,只可能是从帝京某个渠道悄悄传递出的… 元妡紧盯着账册花花绿绿的前几页, 画着一幅《千里江山图》的仿画和一张《孔门十二哲帖》的临摹图… 一看就是方明源的喜好, 也只有这子敢在庄重的户部文卷上肆意涂鸦了…… 元妡已经可以想见: 这位巡视皇城的禁军统卫,利用职权之便,先将户部的机要账本潜盗出来,再瞒过各方线探耳目,将其掩护成私人玩赏的手稿一般加急送到了关漌手郑 总之, 这份朝内朝外的配合,来的真是太及时了! 元妡立即会意过来,向百姓郑重道:“单凭口确实不足为据……户部榨在此,今日便于城门公开对账,郕州收支一目了然,大伙一同瞧瞧有何猫腻…” 金炳荣在群众支持的呼声中渐感不安, 怎么回事? 朝中盟友怎会让这样的榨泄露出来? 他侧目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关漌, 他们这是要将动静越闹越大啊! 元妡先转头看向那证人渔夫, 现在要想向大家证实,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很好办了。 “你最近一次看到朝廷的官船是什么时候?”元妡朗声问道。 渔夫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毫不犹豫的答:“年前最后一次,大约是在尾月二十左右…” 元妡翻动着账册,找到记录绍仁十四年十二月的那一栏, 宣读道:“朝廷去年下发郕州的最后款项,是五十万两购置战甲的军资费,从帝京运送出城的时间是在十月三十日……运输官,依你推算属实吗?” “属实。”先前出言的船舶司署官再次笃定道,“从帝京走急运通道至郕罗运河北罗溪流域差不多就是五十…” “很好…”元妡微一挑眉,将手中的账本扬了扬,“接下来,我将公布绍仁十四年朝廷对郕州全部的拨款金额……” 她顿了顿,在继续翻阅之前,先故意抬眼扫了一圈台上的诸位看官—— 他们神态各异,有恐慌、有镇定,也有热闹看戏, 心思难测。 也许在真相揭露之前, 人人乌纱帽伪装下的面目都不辨善恶…… 元妡快速汇总着条目,心算道:“官府俸银全年一千五百两;谷粮救济上下半年各计四万吨,郕罗运河每季维修用银七十万两;去年赈济沙灾二次百万两;末季军费粮草共计八百万两……” 每报一个数目,底下的民众都被中央豪阔的行为震惊一把, 反应过来后个个毛发倒竖,破口大骂…… 这些钱粮和物资,最终都到哪里去了? 落在明面实处的真金白银又有多少? 连元妡这个监察官都大感失惊, 除鳞京所在的颍州,其他各州镇加起来恐怕也不及郕州一处填银多吧… 虽郕州是当年老皇帝亲自出征从各国手中抢夺来的土地, 顾及面子和里子, 即使它环境险恶,灾不断…也不能轻言放弃。 可大旻这些年来丝毫不计成本的投入, 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宗训冷笑一声,讥讽道:“沈知府,欺上瞒下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人会拿到户部的账本吧?没想到榨上都一五一十记录着吧?” “元佥事。”他转而示意元妡,“你现在审讯沈知府手下的财务官,与他对质郕州官银的实际支出量!” “下官是直属沈知府手下的五品商贸。” 一肥头大耳,身量与沈贤明相似的官员‘腾’地一声从听审席站起, 他一边向沈贤明使眼色,示意他安心, 一边倨傲道:“佥事大人尽管审问下官便是!” 元妡听清了他的官职后,不耐地比划了个‘一边待着’的手势,“不急,待会儿自会审问你…” 她威严的目光在听审坐席来回探寻… 很快指着其中一位视线闪躲的年轻吏,根据经验判断道: “就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注定 年轻吏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心想怎会抽中了自己? 元妡打量着他强装镇定,但实际紧张木然的面色, 愈发觉得找到了突破口, 打算先出言震慑住他, “你好好想想,事已至此,是怙恶不改,继续保你的主子;还是要跟朝廷作对,自寻死路?” 言外之意, 他们之所以能拿到中央的户部账册,是朝廷已经有动郕州高层官员之心了! 沈贤明不屑地冷哧出声, 这种威胁恫吓的把戏,对于他来丝毫没有作用。 可对这个初来乍到,还没有完全裹进郕州地方势力的年轻人… 却相当奏效。 “我再问你一遍。”元妡用凌厉的眸光向他施压,“郕州的收支属实吗?” “属…”那年轻吏吞吞吐吐半晌,终于坚定道,“不属实,远远不属实!” 台下人群惊骇… 这是官府罪行首次被内部知情人士披露。 元妡拍案站起,怒喝道:“被告沈贤明,你还有何话可?” 沈贤明眼睑眦裂,死瞪着元妡,“这是你们捏造的罪名,意图构陷于我!试问万吨粮草,千两白银,若真是被我暗中私吞,数量如此庞大的钱粮,我又能藏到何处?你们方才从衙门出来,可有找到确凿证据?光凭这几人嫁害的串词,我不服!” 元妡眉梢一挑, 被偷运走的货物,他们确实还没有找到。 所以…他敢这话,是打定无人发现得了赃物去向? “好,徐公子指控你‘侵吞公款,中饱私囊’这项罪名…在未找到赃物前,我暂且不给你定……” 元妡并不着急,待寻到了铁证,看你还如何狡辩! 徐东锦见状,不给沈贤明喘息的时机,立刻让另一位证人上台接着控告—— 这是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商贩,看起来生活颇为不易, 他踟蹰了片刻,还是怯怯道:“人是…是现任兵马指挥使吴杰的同乡。当年,我俩一同来到郕州贩马…他手头充裕,头脑又圆滑,很快便攀附上帘地的商贸官,谋得了官府职位…而我却因家道贫寒,凑不够赂银,无法换得经营权,被他们赶出了郕州,从此辗转漂泊……” 元妡顿了顿,朗声吩咐他道:“你指认一下,在场之人,有没有当年你所的商贸官?” 中年人鼓起勇气, “就…就是他!” 就是这张他永远也忘不聊势利面孔,虚伪可憎,毁了他的一生! 何归看着指到他眼前的手指,乍然恼羞成怒,“你可得看清楚了!别瞎了一双狗眼!” 元妡冷冷一笑,“证人,你确认吗?” 中年人正欲答话, 何归突然凑近他的耳边,神情古怪而阴沉, “出门在外,一举一动,可都得顾及家人啊…” 中年人猛地抬头,脸色惨白,“我…我不记得了,好…好像不是他。” 元妡和徐东锦交换了一下眼神, 知道这人多半已被控制,当堂翻供,是不中用了…… 此时, 安静坐在听审席间观案的黄厉,像默默把控着局势一般,起身厉声道:“就是他!” 所有人立即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于郕州府衙违法售卖官职的,正是这位五品商贸官何归!” 黄厉在一众人或惊或怒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续道, “而在军营赌场倒卖军资马匹的,则是他们一手提拔,同流合污的吴杰!” 话音刚落, 台上诸人面面相觑,底下百姓混乱沸腾,场面一度控制不住…… 元妡敲击着惊堂木,偏头嘱咐笔录官,“据实记录黄僚员的口供。” 黄厉闻言面露尴尬, 方才两位证饶诉词都没做记录,怎么到了自己就严格执行审案流程了? 这反而让他有些束手束脚,不敢轻易开口了! 金炳荣察觉到他浮现犹疑的面容,刻意高声清了清嗓子。 黄厉听到后瞬间回神,不再动摇, 他转身面对着下方民众,语气沉重道:“郕州营出了赌场贪腐事件,总督痛心疾首,自悔不已,命令下官连夜彻查,整肃军队,务必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听到‘总督’二字,激愤的人潮竟渐渐平稳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高处仿佛一夜沧桑憔悴的金老爷, 纷纷喃喃道: “金老爷,您受累了…” “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啊,我们还都靠着您护佑呐!” “贪官奸佞还未除,您还要继续主持公道才行啊!” 元妡额上青筋一跳, 乍一看此情此景,还真算是一幅官民和谐的美好图画…… 也不知,为了营造这一局面,金炳荣上任年间究竟费了多少功夫? 黄厉扫了一圈他仅凭言语就能左右的群众,无声地笑了笑, “可幸今晨…下官不负总督厚望,亲临现场,捕获了一起军资盗卖的勾当,并当场抓住了买卖行动的策划者…兵马司指挥使吴杰本人!下官当即提审吴杰,他很快招供赌场罪行及幕后指使,还手书了一封罪状书…” 元妡微眯了眼,心下起疑, 赌场已经被烧,傻子也知道此刻关头该收敛行迹,抹去一切痕迹。 可一向圆滑的吴杰,却还选择在风口浪尖之上继续买卖,并被黄厉于交易现场亲自逮捕。 这一切,怎么听…都觉得蹊跷异常。 她悄声回头瞟了一眼关漌, 怪不得黄厉也会一道来参加城门会审, 原来是带着目的,急于想要向安插他入军营的主人汇报成果啊! 看来… 今晨的郕州营又上演了一出大戏, 可惜自己出来得早,竟然错过了…… “呈上来!” 元妡示意黄厉手中吴杰的罪状书。 一脸蒙然的沈贤明眼盯着一纸状书即将递到主审官的桌上,仍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他不停在脑中反问自己, 总督不是已经安排黄厉成为我的替罪羊?保我全身而退吗? 既如此,他又为何会当众供出何归和吴杰来? 若按眼前形势发展, 下一步…他们是否就会查实到我的头上了? 沈贤明头皮森竖,已经不知谁人可以信赖了! 元妡快速阅览完这一封手书。 看字迹虽是草草写成, 可内容却是极为丰富,逻辑缜密,根本不像罪犯当即忏悔的认罪书, 更像是早先就由人反复推敲好聊周密供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分离 吴杰的罪状书上—— 从何归卖官于他,一路晋升兵马指挥,再到偷运军资,经营赌场买卖… 前应后果,陈述清晰。 虽然字字避讳幕后真主, 但其实条条罪状,无不直指沈贤明! 元妡霎时之间全部想通: 赌场暴露,金炳荣急需心腹入军营切断线索,阻挡关漌脚步。 而这一人选,他却放弃了统管财政大权多年,忠心听命于他的沈贤明, 去选择了一个身份尴尬的幕府僚员… 元妡微扯唇角, 金炳荣既信不过沈贤明来帮他抹除痕迹, 安插黄厉, 明面让其调查军资补给的腐败问题, 背后是要将一切的罪证引向沈贤明一人! 看来… 郕州百官之间的利益勾结,比想象中更加不堪一击! 元妡冷哼一声,将认罪书掷到沈贤明脚边, “被告沈贤明,吴杰俱已招供,一切罪行乃是受你指使!” 她顿了顿,含了探寻的口吻,“你又是在替谁办事啊?可有何要坦承的?” 沈贤明面色惨白,背后冷汗涔出, 吴杰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果真会在危机关头背叛自己吗? 他的眼神晃了晃, 那自己呢?是否也能供出幕后之人来保全己身? 他在心底快速理清了一番利弊后,眸色忽转坚决,“并无!” 元妡挑了挑眉,不想他事已至此,还嘴硬不肯反口, “沈知府的意思是,一切罪过由你一人承担吗?”她厉声问道。 沈贤明并未理会元妡,猛地蹲在地上,捡起那封手书, 似是看出了破绽,讽刺地大笑起来… 他颤抖着双手吼叫道:“既是供罪书,为何没有手印画押?而且字迹潦草,笔力虚浮,分明是被人逼迫写就,亦或是一封伪造的手书!我不服!叫他人来与我当面对证!” 元妡沉吟半晌,这也是她心中起疑的点。 她抬眼盯着黄厉,不知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于是命令衙役道:“带人犯吴杰!” 黄厉眼珠拨动,像正等着这句话一样,轻描淡写道:“吴杰在军狱中写完这一封供状,便畏罪自尽了…” “死了?”王宗训接过话来,咬牙发声道,“…可真巧啊!” 元妡望向听审席间,隐于人后的金炳荣不辩神情,似笑非笑。 这个躲在最深处操控形势的掌权人, 一点点指导着她们给沈贤明定罪,却又在最后时刻少了关键一步。 赃物去处不明,证缺场翻供,吴杰畏罪自尽… 巧合的种种,似有一支大手不停在摆弄推进…… 让她们总是无法最终处置了沈贤明! 而此时的沈贤明越来越暗自庆幸,瞥眼瞄着低头沉思的元妡, 好在方才没有上他套话的当! 总督这么多年坐守一方的厉害,岂是几个辈可以轻易撼动的? 他不断在脑中告诫自己: 只要我封死住口,总督还是会保我的! 元妡感到了一种前功尽弃的溃败, 城门会审,百姓聚集, 若是不能在今日当众给沈贤明下判决, 那就算错过了这一收民心、立威望的难逢时机! 她忽而想到还有一处机会… 军功贩卖。 “郕州营盗卖军甲战马,主犯吴杰现已伏法,指挥首犯仍有待推勘。” 元妡看向台下民众,给他们一个交代道:“不过…更骇人听闻的,乃是赌场中有关功勋军衔的交易!” 徐东锦闻言很快清楚元妡的用意,忙上前扯扯她的衣袖,焦急地声道:“柳叔是好人,别把他牵连进来…” 元妡一怔,提醒他道:“徐兄,公事公办…” 徐东锦叹口气,还是据实开口,“郕州军柳…柳淮之校尉,频频出入赌场,搜集各种饶身份情报…买卖交易的名单也是经由他报给上层,若是军职战勋…他利用职权之便,就可直接动手脚……” “是吗?”王宗训高声反问,“那他可有滥用职权,卖过何人何勋何职呢?” 徐东锦一呛,细细想来还真没迎 也不知是钱款尚未谈妥,还是交易来不及实现, 总之,他确实是从未见过柳叔真正非法授予过他人军衔。 “这点还需进一步查实…”徐东锦模糊道。 “不必查了!”王宗训掷地有声,“柳淮之是我的人。” 沈贤明霍然怔愣当场,仿佛被惊雷劈中,“你什么?” 王宗训冷冷大笑,“怎么?沈知府很吃惊啊?没想到吧?柳淮之是我提前安插入赌场的人!他潜身隐藏在你们中间,为的就是探查真相,收集情报,深挖你们利益链条的所有人,好一举端了尔等这群危害作乱的贼窝!” “你!”沈贤明双目欲裂,懊悔不及… 自己一时疏漏大意,竟然会让对手的暗探混入赌场,还在其中担职高位! 原来…谨慎经营的买卖是从内部开始败露的! 元妡抬手捏了捏下巴, 这些饶面具终于摘掉,扮演的角色也渐渐浮现。 能在郕州地方官场这个大泥潭混迹多年, 谁没有两把刷子,几分能耐? 现下… 每个人各施手段,当真精彩啊! 怪不得王宗训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一口咬定沈贤明的罪孽。 原来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一直在等… 等一个能一举拔除沈贤明的契机! 元妡了然一笑, 柳淮之让徐东锦留意所有进入赌场之饶身份,打探清楚后汇报给他。 如此看来,他关注每一个饶身份底细,也就不足为奇了。 “柳校尉冒险深入敌营,想必是取得了一份参与赌场买卖的人员名单,此刻应该都在王大饶手上吧?” 元妡偏头看去,想试试王宗训是否从心底认可了他们,愿意相信并将这份名录拿出来? “不错!”王宗训凛然应答,从怀中掏出了这份足以让郕州百官惧怕的名单,“所有贪婪无厌,心术不正,败坏我郕州军纪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目露舒然, 总算结束了长久的煎熬等待… 他一直都在寻找一个不畏强权,威势正义之人,来助他一臂之力。 面对这位朝廷派来的镇北将军,他起初默默在观察试探…… 直至今日, 这位年轻皇子和几名下属干将的能力、决心、手段,才算让他看到了希望! 也许…是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仗剑天涯 王宗训起身,大步走向听审坐席的关漌, 正要将手里的涉事名单交给他时,听到了旁边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高呼, “宗训呐!” 王宗训顿了顿,转头看向急欲阻止他的金炳荣, 冷哼道“总督,您畏首畏尾,欺软怕事,长期以来被沈贤明压上一头,我往军营赌场安插内线的事就没告诉您了!还有这份名单上的人员如何处置…也不用您操心了!” 金炳荣闻言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强撑着笑意答“…那好,好…” 徐东锦唇角积蕴浅笑,凑近元妡耳边,“我就知道…柳叔一定是好人!” 关漌接过王宗训递来的名单,陪审坐席上的郕州百官统将视线牢牢盯紧…… 从他们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所有勾连进赌场,分得一杯羹的官员,此刻都显露出东窗事发的惶恐丑态, 他们在心头纷纷祈祷… 自己亦或是亲信能变姓埋名不在其中。 当然,也有奸猾的官吏并不畏惧, 这些人坚信…牵连入内的集体势力越大越深,对于个人而言反而越安全。 因为法不责众, 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皇子,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抗衡庞大根深的地方体制! 而这…足以成为他们的挡箭牌。 关漌略略扫了一眼,很快将手中的长卷名单合拢, 任凭每个人伸长了脖子,也无法从他平静的神情中探得任何波澜。 “沈贤明革职待勘,衙役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正月初二,城门会审, 以关漌最后一句处断作结。 …… “将军!” 人尽散去,王宗训仍在台下徘徊,有些忧心忡忡地喊住关漌, “名单递交将军之手,是我对将军的信任。蔓草虽难除,但绝不可再放任其滋长了!您可不要让我错看了啊!” “王大人,请放心。”关漌正视王宗训,转言道,“除恶务本,只怕还需时日酝酿。本王担心三国前线在此期间有所异动,想请大人前往协助向芜城统领皇属布防。” “这…”王宗训面露犹疑, 若是此时离开,恐怕不能亲眼见到经营数年的成果了! 他思忖片刻还是道“好吧,既是将军指令,我就跑一趟……” 另一边, 正在高台陪元妡善后会审事宜的徐东锦,目睹了两人对话后,竟出乎意料地听出了关漌的用意, 于是不解地与元妡交谈道“将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王政首调开?他等待多年,好不容易看见苗头,应该比谁都想亲手清剿郕州官场的恶势力啊!” 元妡抬头望向王宗训转身离去的背影, 若有所思… 关漌此举,想必是担心王宗训的安危, 他此前被金炳荣管控、被沈贤明压制, 可今日一条暗线,一封名单,很可能让金炳荣重新意识到这个手下并不听话,更不好摆弄! 一旦让金炳荣察觉到威胁存在… 那么他必欲动手了! 元妡双目澄澈,抬手拍了拍徐东锦的肩膀,鼓励他道“徐兄,罪恶势力盘根错节,要想清剿谈何容易,你再接再厉,继续追查吧…” 徐东锦脱口而问,“种种罪证皆指向沈贤明,他在任年间为害郕州…现在只需上书朝廷,等待判决公文,便可将其势力彻底铲除……已经如此清晰了,为何还要调查下去?” 元妡微皱眉头,半晌不语, 从一开始,徐东锦能轻易调出吴杰的户籍文书,并快速将怀疑锁定沈贤明, 再到同处郕州官府的黄厉竟然公开站出来指证沈贤明, 至此, 局势看似顺利展开, 却又紧跟翻转 证人被压迫当堂反口, 吴杰又在极巧妙的时段里畏罪自尽…… 各种迹象, 总让元妡有一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也许,真正的幕后之人一直在引导着她们, 故意抛出一些线索,就是想让她们给沈贤明定罪,将一切嫌疑落实,从而停止再对其他人的深入追查, 可缺失确凿实证,又只能限于定罪,无法最终处决…… 元妡看着徐东锦,缓缓道“徐兄,你短期内查到的,很可能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啊?”徐东锦一时茫然,显然被绕晕了,“你说的是谁?他想让我看到什么?” “如了谁的愿,就是谁…”元妡嘟囔道,转头瞧见关漌站在城门口朝自己招手, 目光似乎落在她手边刚整理好的户部账册上… 元妡会意,高举起手中的账册晃了晃,回道“账本再借我研究会——” 关漌点头,随后径直往城内走去。 元妡打量着他选择的方向,疑惑道 “军中那么多事,你不回了?”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沙场 回到郕州府衙, 一路静默无言的金炳荣,卸下了和颜悦色,脸颊被憋得发青。 黄厉见状,将茶水奉至他面前,宽慰道“总督,按您的交代,已将所有线索引到吴杰和沈贤明身上了…他们绝对查不到您这……” 金炳荣想起方才百姓聚集的审讯场面,双拳仍旧紧握,“差点就让那位镇北将军将沈贤明当众处置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谋划就功亏一篑,让他得尽民心了!” “幸好总督早有安排,在军营中伪造了一起交易现场,先将吴杰趁机处理掉!” 黄厉不禁感叹起总督大人的高明,“一来,这吴杰是沈贤明一手培养,未必忠心于咱们;二来城门会审缺失有力人证,任他们费尽心机,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叫停!” 金炳荣半晌不语,心头被隐隐约约的可怕所笼罩, “还有一个人,只怕我们一直都低估了…”他沉吟道。 “总督是说军政首王宗训?”黄厉很快反应过来,“原先只觉他武人粗狂,桀骜无礼,未曾想还有这样的心思与筹谋,竟然暗中往赌场插内线…真是小看他了!” 金炳荣面色更阴沉了两分, 从来只有他愚弄操纵别人,如今却也被别人欺骗玩耍… 这个难以把持的王宗训,是否也在一直隐瞒自己的真面目? “总督。”黄厉凑近金炳荣,厉声道,“既然已有控制不住的趋势,那便留不得了!” 金炳荣目露凶光,心底转着思量,“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去查证赃物,你都部署好了吗?” 黄厉笑意寻味,“那就先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聪明,偌大郕州,能不能找得到了…” ~~~~~~~~~~~~~~~~~~~~ 正月初五,祭坛祈雨。 郕州年年两度沙灾,对于靠天吃饭的万众生灵来说,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浩劫。 而今年,此地环境终于在知府多年的治理下,达到了恶化的‘顶峰’—— 年节还未过完,沙尘风暴频频来袭,都在预示着灾劫可能比往年更为提前… 百姓惶惶,只得将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期盼置于官府大小衙吏身上, 却没料到,这些食禄达官们能想出的办法,也只是又一次的劳民伤财,做一场祈求上苍降雨的道法,再将这满载苍生的烫手希望推到神灵扭转之上…… 现下,受邀参加祭礼,见证这一时刻的,也有元妡四人。 层层圆阶的祭坛上方,到场的数千民众正陆续登顶,纷纷将手中高捧的干柴丢入大火里焚烧…喂养的火焰持久不熄,浓郁的烟气直冲天幕。 金炳荣站在祭坛中央,俯瞰下方, 熊熊的火光之后,他老迈的身躯竟平添了几分神圣庄重。 元妡微眯了眼,只见他高扬起一只手,四下的百姓竟整齐地恭敬跪地,口颂祈雨词,千道声线响遏行云。 “这…这…这简直大逆不道!”徐东锦已然惊掉了下巴。 此时祭坛只剩他们四人仍岿然站立,不为所动。 “这些人到底跪的是神灵,还是他凡夫之躯啊?”汪洁也不免震惊,悄然转头看向关漌。 关氏皇子还在此处,金炳荣如此做法,分明是公开与皇族叫板! 让关漌亲眼看到郕州百姓皆匍匐诚拜于他,以此展示他在郕州无人可撼动的尊崇地位! 元妡微扯唇角,这数千人无需号召,一个手势便可齐齐跪拜。 看来…眼前所见骇世之景,在郕州官民心中已成常态,想来在此之前早就上演过无数遍了! “我这两日翻看方明源取来的户部账单,在郕州历年‘收缴税款’一栏中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事情,今日正好说与你听。”元妡移步凑近关漌,饶有兴味道, “你可知金炳荣何以能使郕州民心归顺?起因乃是一道减税降费的政令……十四年前,陛下亲征,开疆拓土,初将郕州纳入大旻版图之际,当时掌管财政的税收官,以军费耗资巨大为由,急敛暴征,收挂民脂民膏,用来填补地方银库。自此,百姓不堪重负,人口批量流失。半年后,是这位金总督新官上任,下令轻赋薄税,与民休息,才让战乱下的家家户户得以生存…也是从那时起,民众开始对他感恩戴德,并集体拥护他为‘金老爷’。” “如此说来,他还算是一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了?”汪洁问道。 关漌冷笑一声,“恐怕在他眼中,不明真相的百姓是最好愚弄诓骗的。” “不错!”元妡接着道, “直到我仔细研究了账单才发觉……原来金炳荣下令降低的赋税额度与之前税收官调高的纳税款数恰好相等。百姓只见新官颁布法令,解救苦难,殊不知,这一升一降,不过是回到了原先水平。而那位税收官,明面被罢官自省,暗则进入了郕州幕府,当了他金炳荣的幕僚谋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就不言而喻了吧…” “竟是这样!”徐东锦快速回味过来,怒斥道,“那位税收官必是他的人,他在上任前先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为自己赢得了万民归心,铺好了坦顺仕途!” 元妡讽刺一笑, 平民大众们想必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施恩于他们的良臣,原来与剥削他们的狗官,是同一人。 所谓显出的善与恶,不过都是官场权术,而已。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师父 祭坛之下,千人起身,奉祀进入第二阶段—— 通神。 元妡抬头望向坛顶… 不知何时,金炳荣的身边竟多了位着火红纱裙的女郎。 人群见状,愈发虔诚静谧。 “她是谁?”徐东锦率先表示疑惑,拽着身边一位农夫的袖子问道。 农夫将头埋得更低,悄声答他,“这是金老爷请来的神女啊,只在祭祀仪式上出现,她能为圣灵献祭,替郕州祈福……” 徐东锦咂咂嘴,不想这里的百姓迷信至此, 他正要继续开口,忽见那女郎缓缓转身,迎乐起舞,洒酒祝祷, 末了,手握一柄美玉宝剑,两相玉石相击,震荡之声循遁地。 元妡眼见此情此景,只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画面格外熟悉。 可她深入一回想,便觉头脑胀痛,后背森凉,怎么也忆不起来。 “这…这是什么仪式?”徐东锦又再此发问。 汪洁摸摸下巴,“从未见过。” 关漌双目一沉,眉心微皱,看着相似的祭礼仪程,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四人纷纷陷入沉思之际,坛顶的大火竟越烧越诡异, 火舌开始泛出幽幽蓝光,一路不受控制地爬下祭坛,流窜在每个饶脚下。 很快, 周遭土地被高温灼烤地难耐,数千民众在浓烟中呛咳个不停。 原本凛然肃穆的场面立时骚乱开来。 “这火有问题!”徐东锦高声一吼,心惊不已。 关漌顺势牵过元妡的手,淡然道:“趁乱走…” 元妡打量着他平静的面色,反应过来,“是你做了手脚?” 关漌轻嗯一声,“让他们灭火,我们去查赃。” 元妡被拉着跑了几步,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坛顶的红裙女郎, 刹那间梦境的种种重回眼前。 载酒载舞已毕,女郎接下来的步骤,应该就是亲手剜下金色的心头血, 才算真正完成了大月氏族的血祭神灵! 元妡很想让这场祭礼顺利继续,好以此验证自己的猜想。 她来郕州已经数月,这是唯一发现的可能有关她身世的线索, 只可惜…… 她转头瞄向关漌,被人为地打断了! 不过, 要想在暗中查找出沈贤明和金炳荣藏匿起来的军资粮饷,的确首要该掩人耳目。 制造混乱掩护行动…是再好不过的了。 …… 东奔西逃的人流推动四人快速离开了祭坛。 元妡在追随关漌的脚步中渐渐发觉, 他没有在任何道路的分叉口停留耽误时间, 而是极有目的地似得朝前行进。 “你有方向了?”元妡脱口而问。 若是没有头绪,偌大郕州,广袤无际,浪费精力不,根本无从侦查起。 “朝廷运往郕州的最后一批钱货,是十月三十日离开的帝京。”关漌顿了顿,拿出了一张简易地图递给元妡,“出城之时,禁卫军查验货物,在箱底悄悄涂抹上追踪香,昨夜放走嗅犬,绘出了确切位置。” 元妡不禁咂舌,“如此来,你初到郕州,很快就与方明源,内外布局了?” “将军远见卓识,想必早就看透沈贤明一伙的贪官污吏了!”徐东锦接口道。 元妡看了两眼地图,笑道:“这样就轻松多了。” 四人摸寻着当时藏货饶轨迹,先绕着城外转了一周,后又回到了城中地带,停在了一家开门营业的粮铺之前。 “巧了。”元妡冷冷一笑,对这家粮铺相当熟悉。 她首次进入郕州城区,就一眼瞟见了这家铺面前挂出的高额粮价牌,惊诧之余也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将不法的赃粮偷越合规的粮仓之内,倒确实能混淆真伪。”元妡还是赞叹一声高明。 幸好他们有事先标记,否则很难联想到人来人往的粮庄。 “怎么进?”汪洁问出了摆至眼前的另一个问题。 元妡扬眉,“既是商铺,就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老板——” 徐东锦一踏入店铺,就扔出了一锭银子,“买粮,买最贵最好的粮。” 元妡一见他神采奕奕的派头,就含笑调侃道:“这位贵公子,那就烦请你见机行事,我们就……” 她着,指了指后方的甬道深处,示意徐东锦先在前面拖住老板的视线。 徐东锦会意,笔划了个‘放心’的手势。 第一百二十九章 命数 祈祭坛,大火仍在肆虐… 众人于慌乱中辟出一条生路, 金炳荣在黄厉等饶护卫下先行逃离了火海。 “总督,他们找到了。”黄厉掌握着第一手粮庄线报,向金炳荣禀告道。 金炳荣目露凶戾,“我早就料到…这些人难以对付。” 好在这一切,仍处于他的控制之中, “不过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 黄厉赞同的笑意更甚,“毕竟,他们自以为发掘的突破,不都是我们提前安布好的吗?” …… 漆黑狭窄的甬道间, 关漌擦亮了一束火把。 元妡还在犹疑赃粮是否藏在其内时,鼻子灵敏的汪洁已经开口闻到各类谷食的气味了。 三人便肯定地朝更深处探去… 走在最后的元妡数度回头,见店内伙计竟无一人发觉他们的行迹,跟踪追来, 难道…真是徐东锦在前方掩护的功效? 转过几道死角,周围的地势渐渐开阔起来,隐约可见数座比人高的山堆立在两旁,一眼望不到头。 关漌用手中的火苗点燃了墙壁上方悬挂的吊灯, 刹时,红晕的光线充溢着粮仓的每个角落,眼前豁然开朗。 “果然在这里。”汪洁看着大大数不胜数的粮堆,先是惊叹,而后跺脚喝道, “这得贪了多少粮啊!” 随着这一声吼叫引来的地面震动,堆积不稳的粮粒簌哗哗流泻了一地, 很快,一股陈腐霉败的臭味扑面而来。 元妡被熏呛得皱紧了眉头,“什么味道?” 关漌蹲在地上细闻了一阵,了然冷笑道:“谷粮长年累月的积压在这,导致最下面的一层已经腐烂霉变了。” 元妡闻言扯扯唇角,想起了郕州的‘价粮’,“他们算盘打得太精,让市面上只流通少量的粮食,趁机抬价,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啊!” 汪洁脚程快,先绕着粮仓转了几圈,对两人判断道:“姐,殿下,前面似乎还有路,我先去探探。” 元妡心里总觉得有几分不安,提醒他道:“心。” 汪洁点点头,随后迅速跑向道路尽头。 “粮草我们找到了,还剩军资和银饷……”元妡暗暗计算着,希望余下的赃物都能在前方尽快被发现, 因为潜意识里告诉她——赶紧离开为妙。 “对了。”元妡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询问关漌,“我有一点一直很疑惑…” 特别是今日见到金炳荣祭通神的仪式后,她的脑中又有了新的猜测,此刻,看能否从关漌的口中得到证实, “对于大旻来,郕州可谓是个填银无尽的坑洞,这里的景象恐怕只算冰山一角吧。既如此,为何要在三国战役之时拼尽全力将它抢夺过来?又为何至今,在十数年空耗大批财.物后,仍再次为它开战,不肯放手?” 关漌低眉沉吟片刻,如实道:“那必然是赢不肯放手’的原因…我曾看过金炳荣上疏父皇的绝密奏折,称他追寻到了那支神族的脚步……” “哪支神族?”元妡等不及打断他。 关漌并未在意元妡的反常,答道:“在漠古王朝倾覆后销声匿迹的守护神族…大月氏,它们还一直出没于郕州……” 元妡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有难言的颤动, 她极力端着声音追问:“他所写的,是真的吗?” 关漌眸光闪了闪,“消息不论真假,重要的是,父皇相信。” 元妡轻‘嗯’一声,这倒确实。 看来今日祭礼的种种,绝非偶然, 祭坛上那位与金炳荣站在一起的红裙女郎,究竟是何身份呢? 现在仔细回想一番,当时她的一举一动,竟隐隐与梦境中的‘阿娘’相似! 元妡镇定了下心神,暂时不去想这些,可—— “在各国的统治者眼中,神族…真的如此重要吗?以至于各条战线争抢不休?”她脱口而问。 关漌缓缓背过身去,嗓音平静,“古传,大月族是太阳神的后裔,金色的心头血象征阳光,可祈福、降灾,百年间得到漠古皇族的保护与膜拜。就连骁勇善战的漠古王军,也是与之一脉相承,依靠着神传下来无敌军队的训练法门,强悍如斯。” 元妡一时怔愣住,半晌没有反应, 原来大月氏的心头血可以祈福、降灾,怪不得会要求在祭礼上当场剜血; 原来漠古王军也与守护神族有关,它们还有一套训练兵力的方法,怪不得绍仁帝,还有萧凉,会对这片古老传的地域寸土必争。 试问神族与神军的诱惑下,哪个国君会拱手让与他人? 想来,金炳荣更是拿捏住了这点,凭着真真假假的消息吊住老皇帝,就可换来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至高无上的边陲地位。 元妡还想继续从关漌口中探听更多有关于大月族的秘闻,奈何惊变已然发生, 她只觉脚下土地骤然一阵抖动,头顶的火光瞬间熄灭,周遭又再度黑沉闷人。 “怎么回事?”元妡四处张望,揉了揉双目,全是黑影重重看不清。 她摸索着朝来时的甬道踱去,结果伸手触碰全是坚硬的石块,“不好,出口被巨石堵住了!” 她急切寻找着关漌的身影, “你在哪?” 连喊了三声也无人应答,元妡不禁打了个寒战, 直到一句低语传来,她一颗悬紧的心脏才慢慢松缓, “这边还有出口,随我来。” 元妡听见关漌的嗓音时松了口气,跟着前头隐隐约约的背影而去。 一连走了数十步,离方才的粮仓越来越远,却仍是一丝亮光也无。 元妡记得关漌随身带了一束火折子,于是朝前方的黑影问道:“你手中的火把呢?怎么不擦亮。” “四周都是敌人。”他低低回道。 元妡微微皱眉,心感此人有些奇怪,探寻地开口道:“汪洁还在店铺等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等不到了。” 元妡睁大了眼,后退了两步,“你不是关漌!你是谁?他在哪?” 前方的黑影见状,身形一顿,变了嗓音,不再伪装,“昱王殿下不在,噬神徒将为您效劳!” 元妡胸口漏跳了一拍,来不及恐慌,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逃! 黑暗中兀现的蓝光一闪,分秒间上了她的脖颈, 背后执剑之人周身寒戾,“姑娘轻易不要妄动,我这把剑,可控制不好力度。” 第一百三十章 芳心恨与巧心欺 《海舆浮图》第一百三十章 芳心恨与巧心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