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女首辅》 长宁卷 第二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1 养伤的日子里,我渐渐熟悉了我在大盛的亲人和朋友:“阿娘”郑氏、莫大人之女莫盈盈,以及柳氏三姊妹瑀红、瑀兰和瑀青。 她们虽然要早出晚归地劳作,但一有空闲就轮流来陪伴我,给我弄吃食、为我涂药膏、告诉我以前的事,努力帮我“恢复”记忆,总之照顾得无微不至。令我在这个陌生的时间和空间里,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温暖。 一日夜间,众人围在我身边聊天。 说到我大难不死这段时,阿娘忽地若有所思。她摸了摸胸口的玉坠,低头取了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说道:“筱天,此坠是我们杜家的祖传之物,是我嫁与你阿爷时,你祖母亲手为我戴上的。” 她眼眶盈盈,幽幽地望了一眼玉坠道:“抄家时金银宝器均被罚没,我暗自藏起了这个才保留了下来。玉器可蓄元气、保平安,阿娘为你戴上吧。” 玉坠晶莹洁白、细腻滋润、触手生温,造型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弥勒佛,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定是极品的羊脂白玉。 见她要来给我戴上,我忙拦住她道:“这怎么行,玉坠对阿娘的意义如此重大,给我做什么?我一个小姑娘,不需要贵重首饰的。” 她蹙着眉郑重地说:“这本就是杜家之物啊,你如今可是杜家唯一的血脉,阿娘迟早都是要传与你的。阿娘应该早些给你戴上,如此南黛山采花时,你或许就不会……哎,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叫阿娘如何向杜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听话,你戴上阿娘方才安心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众姐妹又在一旁帮腔,我只好由着她将项链戴到我脖子上,然后给了她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吧,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我附上的肉身毕竟是个尚在青春期的少女,新陈代谢很快,伤势恢复得自然也快。加上那个掖庭丞1马佑仁每日都派人来问我的情况,我便去向他销了假,定于次日返工。 话说这位马公公,四十来岁,又矮又瘦,略微外翻的鼻孔和宽大的嘴巴,配上他见了我们这些下人时眼高于顶的傲态,简直像是一头来自非洲的小型河马。而见了主上和官阶比他高的人时,却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真是想让人不生厌都难。 阿娘告诉我,我们在祭拜家中先人时,几次被这个姓马的发现,他每次都小题大做,非要阿娘偷偷塞点东西“孝敬”他,他才肯罢休。阿娘关照我,平日里千万不要得罪这个马公公。 次日一早,我开始了上午洒扫,下午读书的规律生活。 盈盈比我还小近三岁,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阿娘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因此她就整天跟在我这个姐姐屁股后头。 洒扫的工作虽是粗活,但还算能承受。而且我总结了三大好处: 一是有机会熟悉皇宫的环境。我很快了解到,大盛宫城为长宁宫,前朝后居、布局严整、巍峨壮丽。其中启元殿和启政殿是皇帝听政的主殿,启日殿和启月殿则分别是帝后居所,而太子所在的东宫和内侍、宫婢居住的掖庭则在长宁宫外围。 二是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对于我这个饱受21世纪工业污染之害的人来说,那可是一个绝对没有pm2.5污染的时代,这还不算是隐形福利吗? 三是与每天下午的坐堂上课动静结合。想起在后世念中学期间,每天从清晨起床开始就伏案读书,一直要到晚上睡觉才得停歇。迫于考试和升学的压力,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几乎没有什么体育和娱乐活动,到后来身体都要承受不住了。因而这看起来清苦的半天劳作、半天读书的生活我倒是乐在其中。 下午在内文学馆学习时,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所在,尤其想到将来若有机会得见文后时可不能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总是第一个到内文学馆,又最后一个离开,风雨无阻,且听讲极其认真,还时常提问。 那些老夫子起初见我变得什么都不懂了还很是诧异,经我和盈盈解释后,他们便释然了,还说我这么勤勉好学倒是一如既往。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在扫了一季的落叶之后,迎来了我在大盛的第一个年关。 按照宫中的传统,除夕和正月里的几天,不用当值的宫人是可以提早收工的,尤其是除夕那天,内文学馆在过年期间自然也是休馆的。 除夕的早晨,我和阿娘约好下午偷偷祭拜祖父和阿爷,然后和姐妹们一起布置下房间,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中午,我和盈盈完成了洒扫的差事,就欢欢喜喜地去膳堂找阿娘和柳氏姊妹。 刚进膳堂,便遇上了孤身一人从外头匆匆进来的阿娘,我纳闷地问:“阿娘,柳姐姐他们呢?” 阿娘苦着脸道:“她们……出事儿了!” 我一头雾水,忙问:“她们出什么事儿了?” 她喘着气,急道:“马佑仁借着检视的名义,对柳氏姊妹浆洗的衣物鸡蛋里挑骨头。她们一解释,姓马的就说她们顶撞上级,瑀兰多说了几句,他便将瑀兰带入了房间训话。这姓马的平时就常对姿容姣好的姑娘毛手毛脚的,我们都很担心她,却也不敢拦阻,门口又有两个内侍守着。没多久,我们听到里面一声娇呼,还有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就见姓马的嚎叫着冲了出来,手上有道滴血的伤口。他怒气冲冲地说瑀兰顶撞上级在先,不服管教、袭击上级在后,要将她送去奚官局处置。” “什么?”我吃惊地问:“那她们现在在哪儿?” 阿娘又焦急又无奈地说:“哎,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恶人先告状了。我们一众人跪地求了半天的情,他才答应不送瑀兰去奚官局,但是要众人立即回房休息,剩下的衣物全都让她们三姊妹洗,全部洗完才准她们回来……” 没等阿娘说完,我便怒不可遏地冲向浆洗处。 这杀千刀的,都断了子孙根了还这么好色!想到姓马的那张猥琐的“河马”脸,我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幸好,我附身的杜筱天如今还是个十二三岁的花骨朵儿,要是被他看上,那是真比吃了死老鼠还恶心! 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我要怎么帮她们?跟那畜生大吵一架吗?那样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激怒了他,说不定会变本加厉地迫害她们。向他求情吗?我算什么?我如今尚是最低贱的宫婢,他怎会卖我的面子。 不过这杜筱天将来是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不如赔个笑脸,给他一点好处吧。 想到这里,我已有了主意。见到阿娘和盈盈跟了上来,我对她们说:“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在门口等我。” 她们正欲开口说话,我眸光一凝,沉声道:“相信我,我有办法。”两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提步入内。满是大木桶的院子里,三个柔弱的女子俯身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着,双手在冰冷的水中被浸泡得又红又肿。 我不忍地移开目光,但见那姓马的畜生惬意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一只手臂上缠了布带,正色眯眯地盯着柳氏姊妹看,身后站了两个小内侍。 我耐了耐心气,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奴婢杜筱天见过马公公。” 他收回那饥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动也不动地说:“嗯,何事啊?” 我卑躬屈膝地说:“这柳氏三姊妹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您不敬,真是该罚。不过她们受罚是她们活该,大冷天儿的您跟这儿吹风,就太糟蹋今儿这好日子了。” 说着,我低头取下了阿娘送给我的项链,递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我代她们向您赔礼道歉了。您看,这么好的日子您就别跟这儿耗着了,我会帮您看着的,监督她们尽快洗完衣物。这样成吗?” 他一见那玉坠,倏地坐了起来,接过去端详一番,一面贼兮兮地收进袖中,一面挑眉笑道:“行吧,还是你这小妮子懂事儿。那咱家就先回了,你跟这儿看着她们洗吧,待黄昏咱家再派人来验收。”说完,带着两个内侍走了出去。 等他们一出门,阿娘就冲了进来,抓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那可是杜家的祖传之物啊,要给,咱可以给别的嘛!” 柳氏姊妹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啊,何必便宜了那畜生!罚都罚了,他还能奈何?” 我淡定地对她们说:“你们放心,今儿我主动将项链送给了那姓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将项链送还与我。” 我自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了,别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些东西洗了。盈盈,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左右现在没人看着,咱何不用温水洗。等洗完了,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过年去。” 在这大年三十的下午,六个苦命的女人饿着肚子搓洗着衣物。天气很冷,但彼此守望相助的心却是温暖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这期间我学习了繁杂的宫廷礼仪,恶补了不少古文知识,也渐渐摸索到了一些宫中的生存技巧。 自从开始曲意逢迎马佑仁,我们在掖庭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不少。 注释: 1掖庭丞:掖庭局副职,从八品。 长宁卷 第三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2 花谢花开,冬去春来。 长宁城中燕舞莺飞、百花争妍。然而皇宫的温度,并没有因为寒冬的离去而升高分毫,整座长宁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 宫里的内侍、宫婢、侍卫,个个行色匆匆、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稍稍大声;后宫妃嫔和皇亲国戚都虔诚地跪在上清观内祈福;文武百官则被挡在宫门外等候消息,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一个人病倒了——当朝的皇帝! 前几日早朝时,大盛皇帝突发风疾,四肢失控、目不视物、口不能言。 这可吓坏了坐在旁边的皇后和殿上的满朝文武。宫里的御医、宫外的名医,看了一波又一波,却并未见任何起色。 一国之君目不能视、卧床不起,皇宫里的气氛如何能好? 这一日,掖庭局的宫婢们用了午餐正准备返回各自的岗位,突然被全部召回了掖庭的前院。 掖庭丞马佑仁哈着腰站在一个年逾四旬的嬷嬷身后。看这嬷嬷的穿着应该是个地位甚高的宫女,鱼尾纹显现的国字脸上,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马佑仁见人到齐了,扯着尖锐的嗓子道:“这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崔掌事。崔掌事有要事传达,都给我听仔细咯!” 他说完,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崔掌事扬声道:“陛下风疾久治不愈,今有一位世外高人欲以针刺腧穴之术治疗。皇后娘娘拟召一男一女二人为陛下试针,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底下先是寂静一片,继而便交头接耳地骚动起来,人人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马佑仁上前一步高声问道:“可有自告奋勇者,愿意为陛下试针啊?” 无人响应,落针可闻。 马佑仁干咳两声,满脸堆笑道:“崔掌事,您先坐。一定会有人应诏的,您稍等、稍等。” 他说罢来到众人面前,蹙起贼眉、眯起鼠眼,拉高八度道:“你们听到没有,如今是为陛下试针,这可是尔等满门的荣耀啊!事成之后,自有重赏,是重赏!”说到赏赐,他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针刺腧穴之术,应该就是后世的针灸疗法吧?怎么皇帝扎个针,还要先找人试过呢?看周围人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应该是这种疗法此时尚未普及吧。 我在后世时曾做过针灸,疗效很是不错。去试下针,又有何妨?还能亲眼见到当朝皇帝皇后,也不枉我穿越一遭。可是想到试针得来的赏赐定是又归那可恶的马佑仁所有,我不免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马佑仁的那刺耳的声音又传来:“没有人吗,都这么谦让是不是?不要紧,咱抓阄。小柳子,取名册来!” 底下哗然一片,众人的脸色都是如临大难一般。我不忍见到平日里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姐妹们担惊受怕,便向前一步道:“我去!” 顿时,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像是注视一尊现身的佛像。 “不行,我去!”身后传来阿娘焦急的声音,她一把将我拉到旁边,小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 我知道阿娘护犊心切,灵机一动低声道:“阿娘,您不是一直担心我坠崖后有什么隐疾吗?那么好的郎中咱上哪儿找去,我这不正好可以让他给我瞧一瞧嘛。” 阿娘一听这话果然迟疑了,我趁机扬声道:“崔掌事、马公公,奴婢愿意试针!” 马佑仁见有人“自投罗网”,哪有闲情管是张三还是李四,得意地将我领到了崔掌事面前。 崔掌事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简单问了几句,便道:“行,那你跟着老身走吧。” “是。”我恭敬地应了声,又转头回望,只见众人的眼中满是惊讶、同情和钦佩的目光,而阿娘和几个交好的姐妹则是满脸的担忧和不安。我对她们灿然一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掖庭,门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内侍,一个十多岁、一个三十几岁。见到崔掌事出来,年长那个带头见礼,然后跟在崔掌事身后往前走去。 那小内侍则战战兢兢地行了礼,怯生生地跟在两人一丈1开外,他应该就是另外一个去试针的人了。 这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清丽时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永巷平整的石板路逶迤地通向远处的宫门。两边朱漆宫墙的上头,一棵棵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 想到即将来临的神圣时刻,我不禁兴奋地哼起了小调。 一旁的小内侍惊讶地瞪着我,小声道:“你、你不害怕吗?那针可是往脑门儿上扎呢,一个不好,小命都难保!就算大难不死,也有可能盲了、聋了什么的……” 我听得嗤嗤笑出了声,见没惊动前面两位,压低声音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想啊,人家郎中既然能给陛下看病,那医术自不是一般地高超。要是如你说得那么不堪,他岂不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也是……”见他仍是眉头紧锁、惶恐不安的样子,我又宽慰道:“既然你这么担心,一会儿试针的时候,我先来便是。” 小内侍先是一怔,然后崇拜地连声道谢。 我只是回以微笑,自顾自地憧憬着觐见皇帝和皇后的场景。因为我等这一天,已经整整一年了。也正是怀着这个信念,这一年来我都不曾试图逃离这里。无论是在掖庭辛苦的劳作、还是忍受主管内侍的欺压,我都甘之若饴。 当朝皇后:从一介宫婢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成为了大盛的皇后;她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子,却将这几个均有皇位继承权的儿子一一压在脚下;几十年的政治生涯最终成就了盛朝唯一一位临朝称制的女人——文日昭! 她杀伐果断、君临天下、名传千载。这个神话般的女人,如今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怎能不让人振奋不已啊!想到这里,我重又哼起了小调,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经过狭长的永巷,穿过高大的嘉定门、嘉兴门,来到西内苑,一路往东途经东宫的嘉德门,再折向北面,穿过嘉才门,终于来到大盛的政治中心、君临天下的雄伟所在——长宁宫。 这里守卫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穿过一道道宫门,通过一处处关卡,眼前出现了一座十余丈高的宫殿,气势恢宏、富丽堂皇,青瓦飞檐、古朴华贵。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块硕大的玄色金丝楠木匾额,从右至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启日殿。 这里便是皇帝周衡居住的地方了。 经过一级一级的通传和查验,终于进到了内殿。 我和小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尽管觐见帝后,是禁止左顾右盼的,我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但见此殿宽大高挑、金碧辉煌,雕龙红柱作梁,水晶玉璧为顶,羊毛软毯当垫。殿中飘逸着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大殿中央摆了一个硕大的檀木绛帛曲屏,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曲屏前坐着一个满头华发、面目慈祥的老者,见到我们忙迎了过来。 两厢施礼之后,崔掌事绕到了曲屏后面。三十几岁的内侍恭声对郎中说:“范老先生,试针者在此,您请吧。” 那范老先生作揖应好,对着我和小内侍问:“你们两位,谁先来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奴婢先来。” 话音刚落,屏风内传出崔掌事的声音:“且慢,皇后娘娘要亲自旁观。”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屏住呼吸、睁大双眸,静待这神圣时刻的来临。 屏风后款款走出两个女人,一个是略躬着身子跟在后面的崔掌事,而另一个女人—— 方额广颐、龙瞳凤颈、目光如炬;发梳高髻、如乌云出岫,头戴璀璨生辉的金簪玉钗;体态丰腴、气度雍容,身着绛紫色缎面低胸长裙和金色帔帛,垂曳于地的裙摆足有四五尺长。 这,就是大盛最有权势的女人——文日昭! 她看起来比身旁的崔掌事还年轻、精神许多,但她应该已经年近五旬了。可那光洁的肌肤、凌厉的目光、均称标致的身段,看起来分明只有三十来岁。 等我回过神儿来,身边的人早已都跪在地上了。我连忙也跪地行礼,听到“平身”之后,众人方纷纷起立站定。 只见文后高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她微微颔首,崔掌事便发话道:“范老,可以开始了。” 范老先生拱手应“是”,转身示意我坐下,然后熟练地从一个锦盒中取出几枚两寸左右的银针,和蔼地对我说:“小娘子请放松,老朽轻施几针便可。” 我莞尔一笑,轻松道:“奴婢不担心,您请吧。”他点头微笑,我便闭上双眼静待他施针。 只觉的什么凉飕飕的东西在我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有一根银针刺下来。尖细的针头触及皮肤表面时是一记轻微的刺痛,待刺进穴位后又感到他捏着针尾缓缓地捻动并提插了几下,这则是些许酸酸涨涨的感觉。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发出“嘶”的声音。 如此在别的穴位又扎了数针,一一转动之后又都拔了出来。 “可以了,小娘子请睁眼瞧瞧。”听到范老的指令,我慢慢地睁开双眸。 “小娘子,目能视物否?” 我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左右瞧瞧,微笑道:“能啊,看得清楚着呢。” 文日昭朝我跨出一步,有些紧张地问:“感觉何如?” 我站起身,施礼道:“启禀皇后娘娘,银针扎入时只是略有酸痛感,是能够承受的。扎针后视物,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 文后闻言一喜,示意范老又给小内侍试针一番。 当询问小内侍,得到同样的答复时,她忙说:“快、快请范老为皇帝诊治。” 一行人急匆匆地绕进曲屏后面。崔掌事低声对我和小内侍说:“你二人先去殿外候着吧。” 小内侍闻言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则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注释: 1丈:一丈有十尺,一盛尺约合30厘米。 长宁卷 第四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3 我刚走到殿门外,那个试针的小内侍就凑了过来,眯着笑眼崇拜地说:“姑娘,你可太有胆识了。扎针的时候,竟然气不喘、面不红。我是尚药局负责煎药的常九,你唤我阿九好了。此次蒙姑娘关照,今后你有任何吩咐只管来找我便是。” 我听他说得好笑,摆手道:“嗨,偌大的天下,相识是缘分。我是掖庭宫的杜筱天,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没所谓谁吩咐谁的,互相照应便是。” 他一听来了精神,杜姑娘前、杜姑娘后地跟我拉起了家常。 过了没多久,殿内传来一阵欢呼声。我和阿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喜和希望。 接着,守门的侍卫接到指令,传唤我们入殿觐见。 进到内殿,曲屏已经撤去。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纷纷站起身来退到两边,露出一张华丽的罗汉床,两旁精致华贵的三足铜炉里飘出袅袅的香烟。 坐榻上并没有周衡,想是诊治结束到里面休息去了,端坐其上的正是当朝皇后——文日昭。 我和阿九再次向她行跪拜大礼。没有得到指示,我们不敢起来。 这时崔掌事发话了:“你二人试针有功,皇后娘娘有重赏,回头跟着林公公去内府局领赏便是。好了,你们退下吧。” 我和阿九欣喜谢恩,正要起身离去,又听她说道:“娘娘有命,宫婢留下。”我略一错愕,但想到难得见到文后,就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便满心欢喜地留在原地等待下文。 文后屏退了左右,只剩崔掌事一人留在身边。她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雕塑脸,声音平淡却自带威严:“你唤何名?” 我施礼朗声道:“回禀娘娘,奴婢名唤杜筱天。” 文后闻言目光一凛,面露异色道:“什么?杜筱天!你祖父是何人?” 想到自己这个在大盛的爷爷,我不禁紧张了起来,局促地回答:“奴、奴婢祖父乃罪臣杜文岚。”我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挠头。 “不许动!来人,快来人呐!”崔掌事突然大喊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 殿门轰然打开,十多名御前侍卫火速冲了进来,仓啷啷刀剑出鞘,寒光闪闪的剑锋竟然一一对准了我。 我吓得本能地摊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惊讶莫名地问:“怎、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强自镇定,努力思考起来。我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如果他们要斩草除根,当初就不会留下我们母女的性命。难道他们以为我要报仇?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跪在地上、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我要怎么报仇? 这时,我又觉得头皮发痒,下意识地要去抓,这才发现手是举在空中的。难道崔掌事以为我要从发髻中拔出暗器刺杀文后? 是了,我是杜文岚的孙女,而这杜文岚是因为支持周衡废后而得罪了文后,被文后以谋反的罪名处死的。我在凤驾前这一挠头,护主心切的崔掌事以为我要替至亲报仇也是有可能的。 想通这一层,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放下手,定定地看着文后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并无谋害娘娘之心,且奴婢并不以为祖父是死在娘娘手中,请娘娘明鉴。” 文后扬一扬手,淡然道:“退下。”侍卫们立即收起兵器,退到两侧。她柳眉一挑,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问:“那你以为,你的祖父是如何死的?” 我知道当下是我为自己解围的好机会,也是在文后面前展现自己、给她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所以务必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我略一思忖,不卑不亢地说:“奴婢以为,祖父大人是死于政治。这是一个选择从政的人不得不面对的职业风险。就好比一个、一个驯兽师,他从一开始便要面对命丧虎口的风险一样。”我说完,忐忑地看着文后。 她面上表情复杂,眸中光芒闪烁。但那只是一瞬间,马上又恢复了雕塑脸。 她略一颔首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方才范老施针前,你为何要求先试,且很镇定,你不担心吗?” 我胸有成足地回答:“回娘娘,奴婢不担心,担心就不会自告奋勇试针了。奴婢以为,既是能为陛下诊治的名医,便不可能是等闲之辈。他主动提出用针刺腧穴之法,定是有十足把握的。否则就是拿自己、乃至族人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了。” 我顿了顿,见她面露欣赏之色,又卖弄道:“奴婢听闻人体的腧穴对应体内各个经络和腑脏,用针刺腧穴,便能刺激到相应的经络和腑脏。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只要找到病痛对应的腧穴,应该就能减轻病症了。是以奴婢相信此法是可行的,因而主动试针。能为陛下试针,是奴婢的无上荣光。” “好,好一个杜筱天!”文后面带笑意,朗声道:“赏,本宫要额外赏你。你说,要何赏赐?” 我心中一阵狂喜,吁了口气,谦卑地说道:“回禀娘娘,奴婢在宫中有吃有穿,不求别的赏赐。奴婢想学更多的知识,奴婢在内文学馆有学习礼仪和文化,然我大盛文化博大精深、声名远播,奴婢想学得更深、更广,请皇后娘娘成全。” 文后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得我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半晌,她才徐徐颔首道:“好,不愧是杜文岚的孙女!本宫成全你,让你接受大盛最上乘的教育。常乐身边正缺一个可心的侍读,便是你了。” 她略一侧头,唤道:“阿清。”崔掌事闻唤走近一步,俯身恭听文后的吩咐。 而此时的我,欣喜激动不已,哪儿有心思听她跟崔掌事说些什么!常乐?帝后的掌上明珠、他们唯一的女儿——常乐公主?我要去做她的侍读了?这、这也太容易了!就这么扎了几针的事儿,竟然不用考什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真是不可思议! 我正自顾自地乐呵着,但闻崔掌事一声低喝:“美得连谢恩都忘了吗?” 我这才醒过神儿,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跟着崔掌事退出了启日殿。 来到殿外,崔掌事和气地说:“小娘子的赏赐,老身回头遣人送过去,你先回去歇着吧。” 我谦恭地说:“怎好劳烦嬷嬷,奴婢自己去一趟便是。” 她浅笑道:“娘娘除了你的奴籍,你今后就勿要自称奴婢了。赏赐的东西你一个人拿不了的,老身自会遣人送去掖庭。” 我瞪大了眼珠问:“您说什么,娘娘废除了我的奴籍?” 她点头道:“是啊,娘娘求贤若渴,最是善待人才了。至于这懿旨,得要隔日再宣了,你且先回去吧。” 我对身份这东西倒怎么不上心,只是觉得阿娘她们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谢过了崔掌事,我便沿着原路回去了。 长宁卷 第五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1 今天一定是个什么黄道吉日! 先是让我见到了心目中的偶像文日昭,又领到了一个天大的赏赐——脱离掖庭,做公主侍读!不仅能接受大盛帝国最上乘、最全面的皇家教育,或许还能跟常乐公主成为闺中密友,这该比考上“北清”还牛吧? 我就这样美滋滋地边走边神游着。 走到一段僻静的小道上,两旁绿树如荫,枝头小鸟唧唧喳喳地鸣唱着,仿佛也在为我庆贺。 我一瞧四下无人,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男)绿水青山~带笑颜; (女)随手摘下~花儿一朵, (男)我与娘子~带发间。 这段黄梅戏是我在学生时期的保留曲目,一人分饰二角,一句女声、一句男音,再配上交替变换的戏曲身段和一颦一笑,总是能把同学们逗得前仰后合。 我一路边唱边舞,当唱到“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句时,我双手向右扬起,右脚往左侧一点,然后身体就顺势扭转了过去。 这不转不要紧,一转,猛然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男子,正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我最后一个“还”字没吐出口,双手在头的左侧一只高一只低,整个人僵在了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见此人二十来岁,高挑颀长、锦袍玉带、眉清目朗,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可是他既没有坐轿、身边又无仆役,我实在判定不出他的身份。 那人见我像被点了穴似的,更是放声大笑起来。他走到我近前,剑眉一挑,击掌道:“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我尴尬地放下手,眨巴眨巴眼,干笑了几声,希望他会自报家名或者自行离去。 他打量我一眼,开口道:“你刚才唱的是何曲子啊?” 我咽下口唾沫回答:“是一种地方小曲儿,叫《天仙配》。” 他又饶有兴致地问:“地方小曲儿?怪不得闻所未闻。这一人分饰二角,可是本就如此吗?” 我讪讪地回答:“没、没有,原本是一男一女的对唱,是我自己唱着好玩儿罢了。” 他更乐了,神采飞扬,爽朗地说:“原来如此,太有意思了。本、本郎君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再来找你学习此曲。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我迟疑地回答:“我住在掖庭,名唤筱天。” 他朗声道:“好名、好曲!” “哎,你……”我还来不及问他姓名,他已大步离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暗自思忖,能出现在皇宫里的男人,不是侍卫内侍,就是天潢贵胄。可看他的样子,既没有佩剑在身,又无拂尘在手,身边也没有个随从,三者皆不像。 那他……我忽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与我一样,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吧!看他文质彬彬、气度不凡,起码也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侍读的身份倒是很符合他。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轻松了许多,脚下的步子又轻快了起来。 回到掖庭,已是黄昏,我便径直去了膳堂。 阿娘一见我,就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几个要好的姐妹也都围了上来,我喜滋滋地说:“您放心,那名医为我诊了脉了,说我恢复地很好,一点事儿都没有。” 见阿娘神情宽慰,我又郑重地说:“我不光毫发无伤,皇后娘娘还额外赏赐了我,让我做常乐公主的侍读!” “什么?”阿娘杏眼圆睁,惊恐地后退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晕厥过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房里坐下,喂她喝了些水,这才慢慢缓过来些。 阿娘抓着我的手,泪光盈盈地说:“孩子啊,这可如何是好?自古伴君如伴虎,我们杜家已经吃够了这个苦,我怎能眼看着你再往火坑里跳啊!” 我轻松地笑道:“阿娘,您别担心。虽然做公主侍读是比在掖庭做宫婢环境复杂些,但是这样就能脱离苦役,还能学到更多的知识。您教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一直督促我用心读书,难道是希望我在这掖庭终老吗?” 阿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手,面色慈祥地说:“我的筱天长大了,你说得也在理,阿娘也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她沉吟半晌,殷切地望着我说道:“那你要记得,今后万事要小心谨慎,三思而行,切莫恃才傲物、不分尊卑。要尽量与人为善、得饶人处且饶人。答应阿娘,好吗?” 我笑道:“好,您放心,我以后每天就寝前默念十遍,这样行了吧?” 阿娘终于破涕为笑,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 次日一早,我关照了阿娘和姐妹们,在正式公布前先不要将我要做公主侍读的事说出去,然后照常去洒扫庭院,到内文学馆上堂。 傍晚,我和阿娘、几个姐妹从膳堂出来正准备回房的时候,只见马佑仁领着几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崔掌事带着几个捧了盘子的小内侍,便连忙迎了过去,向崔掌事和姓马的施礼。 崔掌事郑重地展开手中的一卷黑轴黄绫,肃然道:“杜筱天,进前听旨。” 我闻言,瞟了一眼她身后脸色微变的马佑仁,和阿娘一起跪了下去。懿旨的内容,不用听我也知道是废除我的奴籍,封我为常乐公主的侍读。但这事马佑仁显然尚不知晓,只见他的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我不禁暗觉好笑。 这公主侍读虽只是个流外的闲职,但却是皇后娘娘钦点的,还能日日陪伴在帝后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的身边。这等殊荣,当然是他一个从八品的掖庭丞不能比的。他在掖庭如何作威作福,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而我待在常乐公主身边,随时都有机会告他的状,所以他现在最想的,恐怕是找瓶后悔药吃吧。 崔掌事念完,将懿旨交到我手中,示意我可以起身,然后笑盈盈地说:“杜侍读,侍读用的物件儿都备齐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小内侍,继续道:“请杜侍读沐浴更衣,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接你入启凰阁,觐见公主殿下。” 我轻施一礼,微笑着说道:“是,劳嬷嬷费心了。” 崔掌事笑着转身对马佑仁说:“马公公,杜侍读虽仍居于掖庭,但这公主侍读的居住条件,可不能寒碜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佑仁忙点头哈腰地回应:“是是是,卑职知道,请崔掌事放心、放心。” 崔掌事略一颔首,指挥着内侍们将东西放进了我的房间,这才迤迤然离去了。 送走了崔掌事他们,我似笑非笑地与马佑仁客套了几句,便随阿娘她们进了房。送来的侍读用品是若干套时令的衣衫、一套胭脂水粉、一摞卷轴书,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来到盛朝这些日子,已经慢慢习惯物资匮乏、生产技术落后的节奏了,如今眼前这几套衣衫,却是质地上乘、色彩丰富、做工精细;那么多卷轴书也是难得一见,要知道纸张在盛代十分金贵,此时的印刷技术也相当落后,我在内文学馆时就见不到几卷纸质的书,练字不是在石板上就是在竹简上;还有这套文房四宝,材质和做工是从未见过得好。 姑娘们端起这个、瞧瞧那个,无不欢欣雀跃。 此时,敲门声响起。盈盈欢奔乱跳地去开门,一见门口站的是马佑仁,即刻收敛了笑意,退到一旁。 我上前几步,皮笑肉不笑地问:“原来是马公公,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马佑仁尴尬地笑笑,扫了房中其他人一眼,冷声道:“你们先回避一下。” 我已猜到他的来意,见他还死要面子,不由觉得可笑。我向众人淡定地点了点头,等她们离开,顺手掩上了房门。 我淡然道:“马公公有何吩咐,遣人来唤我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马佑仁惶恐地摆摆手,忙道:“唉,杜侍读折煞马某了。杜侍读如今试针有功,又贵为公主侍读,该在下为杜侍读鞍前马后才是。在下早看出杜侍读兰姿蕙质、有胆有谋,绝非池中之物。因而杜侍读赠与在下的宝物,在下一直妥善保管着。”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我走过去扫了一眼,除了我的白玉项链,还有柳氏姊妹“孝敬”他的一对宝石耳钉、一只银壶,以及一些小物件。 我藏起得意之色,假装客气地说:“马公公真是善解人意啊,恐当面拒收拂了我们的好意,特地存到如今再来归还,如此清德廉明的公公,皇后娘娘得知了说不定会好好嘉奖一番呢。” 最后这句话,听得他脸色煞白,冷汗都快下来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马某自知德行有亏,这、这等破事儿就不要污了皇后娘娘的圣听了吧。杜侍读的房间在下会尽快收拾妥当,有任何要求,杜侍读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见他急得都快给我跪下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个嘛,我的房间,我要与我娘一起住。至于现在这里,就不要再安排别的人住进来了。没问题吧,马公公?” 他连连应是,我瞟了一眼那张“河马”脸,不耐烦地说:“那筱天便多谢马公公了,没什么事儿,您先忙去吧。” “河马”夹着尾巴一出门,外面候着的几个人就涌了进来。 我捧起桌上的首饰,一面还给柳氏姊妹,一面得意地说:“我说过‘今儿我主动将项链送给了那姓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将项链送还与我’。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三人珍而重之地收起仅有的家当,开心地有些语塞,只知道不住地点头。 最后那条白玉项链,我拿到阿娘面前,莞尔道:“阿娘您看,玉坠完璧归赵。您要相信,筱天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阿娘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欣慰,继而变得泪眼婆娑。她接过项链,珍而重之地为我戴上,感慨道:“我的筱天真是长大了,之前是阿娘多虑了。但愿这玉坠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福泽绵长。” 我心下感动,握住她的手道:“只有您也平安康健,筱天才算真正有福气呢。” 盈盈拍着手,欢快地说:“好哦,以后那姓马的都不敢来欺负我们了。姐姐真厉害!” 我摸了摸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头,笑着说:“对,有你姐姐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她拉起我的手,摇着说:“姐姐,快试试侍读的衣裳吧,盈盈想看看你穿上的样子呢。” 我笑道:“好,这就试。” 众人你一样我一样地帮我张罗起来,先是穿上一件乳白色窄袖紧身短衫,外罩丁香色薄半臂,最后将一条飘逸的藕粉色修身长裙束在腰部以上。 她们将我拉到梳妆台前,阿娘为我梳了一个简约的双环垂髻;瑀红为我戴上一对润泽的珍珠耳坠;瑀兰又取出胭脂水粉,轻轻打了粉后,在我眉上细画几笔、脸颊上淡扫几下、唇上抹了点唇泥。 待梳妆完毕,众人都看着我啧啧赞叹。 盈盈喜滋滋地拿来铜镜,雀跃地说:“姐姐好漂亮啊,简直像仙女下凡一样呢!” 我将信将疑地往镜子里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宫婢装扮要精神、养眼许多,还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我以前总觉得这具肉身不是自己的,很少刻意打扮自己,也很少照镜子。如今仔细端详一番,镜中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肤如凝脂、眸如点漆、螓首蛾眉,上了妆之后更是光彩动人。 发育中的身体也已颇具曲线美,在质地考究的罗衫的映衬下显得婀娜绰约。可谓青涩中带些娇媚、稚气里不失灵动,真真儿是个美人胚子。 我知道,崭新的一页即将翻开。虽不知前方是福是祸,但我把在大盛的每一天都当做是赚来的日子,便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长宁卷 第六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2 清晨醒来,我刚梳洗完毕,就有一个满面笑容的年轻公公来掖庭接我。他说他是启凰阁的主管内侍,名叫戚兵。 盛春的早晨温暖怡人,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阳光也格外温柔妩媚。 在戚兵的带领下,出了掖庭,进入长宁宫,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个个亭台楼阁,终于在一座雅致的殿宇前停了下来。 我抹了抹额头微涔的细汗,抬眼望去,厚实的紫檀木匾额上,三个金漆的大字赫然在目:启凰阁。 通报后,入得殿内,一阵书香袭人。 我正左右打量间,殿中站起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个子比我略矮一些。精致的双环垂髻上缀满了亮晶晶的珠翠,身着粉色半臂,鹅黄色多褶长裙,肩上罩一条透明、飘逸的柠檬色帔帛,露出雪白的颈部和凹凸的锁骨,一双清澈的明眸正望向我这边,眉宇间与文后有四、五分相似。 此人不是传说中的常乐公主还会是谁。我恭敬地裣衽为礼:“侍读杜筱天叩见公主殿下。” “免礼。”只见常乐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一面问道:“听说,杜文岚是你的祖父?” 我礼貌地笑了笑,回道:“回禀公主,是的。” 她嘴角一歪,狡黠地笑道:“你既是大文豪的孙女,想必是有几分才气的,本公主要看看你到底什么本事。” 我心中一紧,这常乐公主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她老娘文后都没考我什么,她倒一见面就给我来个下马威,怪不得身边尚没有“可心”的侍读了。 我刚要开口,她又说到:“我摆个姿势,你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我能说不行吗?好在我肚子里还是有点诗词存量的,现在只能拾下古人的牙慧了。 只见她悠然坐下,一只摊开的手掌隔着一尺距离对着自己,另一只手在鬓边轻触了几下。这是一个女子对镜梳妆的动作。她补充道:“若是不合本公主心意,母后钦点的也不管用。” 我记得,元稹有一首诗是描写女子对镜梳妆的,稍作改动倒是可以用。我心中默念,对不住啊元老,晚辈水平有限,借您的大作应个急。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吟道:“自爱淡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只见常乐公主沉吟片刻,略颔螓首道:“意境倒是不错,不失为一首好诗。然而为何是‘淡妆’?这‘淡’字,差强人意了些。” 我莞尔一笑,简约地回答:“因为‘淡妆浓抹总相宜’啊!”苏轼的这句诗真是经典至极。 她听得一怔,继而粲然道:“好!好一个‘淡妆浓抹总相宜’,母后的眼光果然独到!” 她转身对随侍的宫婢道:“去请司马学士吧。” 我趁机长吁一口气,手心都有些冒汗了。 此时,从内殿出来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女子,原来还是个女先生呢,大盛的开明程度可见一斑。 当晚回到掖庭,我就迫不及待地铺纸研磨,把我能记起的诗词歌赋默写下来。今天算是侥幸过关了,但古人动不动就吟诗作对的风气我算是领教了。我打算今后每天选择性地默写一些这个时代之后出现的经典诗句,以备不时之需。 一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我跟常乐熟络了不少。她也渐渐放下了公主的架子,开始和我谈天说笑。 一次课间休息,她好奇地问:“你以前在掖庭是如何过的?” 我托着腮回答:“通常都是卯时开始洒扫庭院,到了午时用过膳后,就去内文学馆听夫子们讲学。” 她撇了撇嘴道:“也如此无趣啊,那夜间呢?有何活动吗?” 我无奈地说:“晚膳后就是练练字,温习下功课,而后就早早地睡了,不然次日一早如何起得来。” 我心中嘀咕,我也觉得这样很无聊啊,我也想上网、逛街、看电影什么的,那也要你们这个时代有才行啊。 她叹了口气道:“哎,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父皇龙体欠安,母后又整日忙于朝政,他们鲜有时间陪我,只是一味地要我用心读书。” 她神伤地望着窗外,继续道:“原本我的焏皇兄、煦皇兄倒是常来看我,不过父皇母后不日将派他们前往边境讨伐西梵,他们忙着准备,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归。” 她说着,神色愈发忧伤而落寞。见她兄妹情深,我忙安慰道:“公主莫要担心,两位皇子是大福大贵之人,必定能吉人天相、凯旋而归的。” 怕她多想,我岔开话题道:“公主,那你的三皇兄呢?” 她头一扬,不屑地说:“焘皇兄啊,他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书呆子。可母后总爱拿他的学业与我比。哼,人家是女子嘛,懂得如何相夫教子即可,学那么多经史子集作什么?” 看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似懂非懂、故作老成的样子,我不由得嗤嗤笑出了声。 她见状拔出了小拳头就朝我挥来,嘴里嘟囔着:“不许笑话我!”我忙闪到一边,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两个少女追追打打,闹得不亦乐乎。 几日后,我们正在上乐曲课。 戚兵进殿通报,说西梵已然退兵,整装待发的太子和赵王还没到战场便折返回京了。 常乐闻言跳了起来,拍着手雀跃地说:“太好了,两位皇兄不必冒险出征了,他们又可以来看我了!” 说着她又扯着我的手臂道:“我们来排一个节目表演给皇兄们看吧。筱天,你最多奇思妙想,快帮我想想,演何节目好?” 这常乐公主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问:“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节目?” “寻常的歌舞节目他们早就看腻了,得想一个有新意的。”常乐托腮思忖片刻道:“得曲折感人,得有传奇色彩,最好还要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她一说,我就想到了“梁祝”,不过“梁祝”的故事产生得早,盛朝应该已经流传,算不得有新意。我又想到民间四大传说的另一个——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于是我试探地说:“公主觉得‘白蛇传’怎么样?这个戏文里既有蛇精报恩的奇幻桥段,又有人妖相恋的爱情故事,还有祭塔救母的感人结局。” 她听了目放异彩,抓紧了我的手道:“还有此等戏文,为何我从未耳闻。快说与我听!” 于是,我将故事的精彩桥段“千年寻恩、断桥借伞、共结连理、饮酒现身、盗草救夫、水漫金山、重遇生子、雷锋塔下”娓娓道来。听得常乐如痴如醉、啧啧称奇。 她一拍我的肩头,豪气地说:“就这个,咱就演这个!”她顿了顿,又忸怩地看着我问:“我想扮白娘子,可好?” 我强忍着笑意,点头答应。这个小姑娘,已经开始对情爱有了朦胧的向往和憧憬了。然而皇家的子女,能任由自己的心意选择另一半吗?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暗自唏嘘。 “那好那好,你便扮那心地善良的许官人。”常乐拍着小手作了决定,又转身对一直默立在旁的司马学士说:“司马学士,那这几日的乐曲课,我们就来排演‘白蛇传’了,可好?” 司马学士恭敬地答应一声。皇家的学士,虽也为人师长,可毕竟他们的学生都是天潢贵胄,只要学生的要求不超出他们的底线,一般情况下他们总是乐意配合的。于是枯燥的乐理课瞬间华丽丽地变成了“白蛇传”的彩排现场。 常乐又迫不及待地说:“筱天,你快将这戏文的唱词写下来,我再命人去唤乐师来为我们伴奏。” 我小的时候学过一阵子越剧,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思忖间,常乐已命人将纸笔放在了我面前。于是我边哼边回忆,七拼八凑地写下了《订盟》里的一段词。这边写着,那边常乐已经遣人去请乐师和化妆师了。 等我写完,常乐立马认真地读了起来。“好词,有新意!两位皇兄定没见过如此戏文。”常乐一面看唱词,一面嘀咕道:“还有小青的唱词啊,那找谁演小青呢?” 常乐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在戚兵身上,狡黠地笑道:“小兵子,你平时就能哼上几句小曲儿,这个小青就由你来扮吧。” 戚兵一听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公主,这个,奴才恐怕扮得不肖吧?” 常乐噗嗤一笑,调皮道:“这样才有意思嘛,叫别人唱我还不放心呢。” 戚兵苦笑着答应一声,不再多言。 常乐又抓着我的手道:“筱天,你快教我这戏如何唱?身段又如何?” 我看着这个说风就是雨的小公主,无奈地说:“公主别急,这戏嘛,筱天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了,且并不难学。我觉得还是许仙的扮相比较麻烦一点,这许仙是男子,要演得似模似样,恐怕得花点心思。” 常乐以手支颐,赞同地说:“是啊,皇兄们可是见多识广之人,若是扮得不肖,那他们看得可就无趣了。嗯,戏服倒是好办,我命人照着你的描述去做便是。至于这妆容,一会让化妆师先为你打扮一番试试。” 她转身对戚兵道:“你即刻去趟尚服局,命人赶制三套戏服,有不明之处让她们来请教杜侍读。” 戚兵答应一声,常乐见他没有即刻出门,催促道:“还不快去!告诉尚服局,本公主明日就要。” 戚兵前脚刚出殿,乐师和化妆师后脚就到了。 我这边厢刚交代完曲子,那边厢常乐就将化妆师拉到我面前,对她说道:“给杜侍读化一个青年郎君的妆面。” 化妆师惶恐地说:“启禀公主殿下,这,卑职擅长化各种女妆,清淡雅致、似出水芙蓉的,千娇百媚、似浓桃艳李的,卑职都有办法。可这,郎君妆……” 常乐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道:“本公主没那么多工夫听你废话,你尽管试试,若是不肖,不怪罪于你便是。” 化妆师连声应是,然后娴熟地打开随带的盒子,取出各式高档的胭脂水粉,在我脸上捣鼓起来。 可我一看她的工具,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几款铅粉尽是提亮的颜色,我的脸蛋原本就白皙,再提亮,哪儿还有男人相。 化妆师煞费心思地弄了半天,然后战战兢兢地走到正在指挥乐师的常乐身边,汇报道:“启禀公主,卑职不才,郎君装化好了。” 常乐转身一看,蹙起秀眉、嘴角一撇,失望地摇了摇头,并示意宫婢拿了面铜镜给我。 我朝镜子轻轻扫了一眼,镜中之人肤色白里透红,五官中除了眉毛刻意加粗加浓了一番,其他部分均透着柔美娇气。这哪里像是男人,顶多能算个“人妖”罢了。我也只能无奈地笑笑,让化妆师把妆给卸了。 不一会儿,戚兵赶回来复命了,带来了尚服局的华典衣。我便将我记忆中白娘子和许仙服饰的样式、颜色和所要达到的效果一一告诉了她。 常乐打发走了化妆师,一屁股坐到锦墩上,气鼓鼓地说:“这宫中的化妆师如此逊色,这可如何是好?小兵子,你可听说宫中有何人擅长化郎君妆的?” 戚兵躬身回答道:“回禀公主,宫规森严,何人敢无故女扮男装。奴才以为,这民间或许会有此能人。” 戚兵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突然想起越剧中就有以女戏子充演男角色的做法。虽然此时越剧可能还没有兴起,可盛朝泱泱大国、文化繁盛,岂知没有类似的戏班或者会易容术之人。 常乐也是眼波流转,兴奋地说:“对对对,去长宁城里找,城里没有,就去周边找。小兵子,你即刻带上本公主的门籍牌,找不到能化郎君妆的人,你便不用回宫了!” 戚兵想是已经习惯了常乐的脾气,丝毫没有对她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大动干戈而惊讶。 见他得了令正要出门,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趁此良机出宫游玩一番,便抢着说:“公主,请允许筱天随行。如此,找到化妆师时便可以先让其为我试上一试,如若不肖,也无须带回宫了。” 常乐点头称是,爽快地答应了。 长宁卷 第七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3 我和戚兵领了门籍牌,一前一后出了启凰阁。走到御花园附近,我发现他愈走愈慢,两腿愈夹愈紧,便好奇地问:“戚公公,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回头讪讪地说道:“嗨,我折腾一早上,还没、没时间如厕呢。” 我听了噗哧一笑,同情地说:“你不早说,快去方便吧。我边走边逛,一会儿在嘉明门那儿与你汇合吧。” 戚兵屁颠屁颠地走开了。 走在没有遮挡的石板路上,我额头都开始渗汗了。这个时节已过了芒种,看日头也是巳时,太阳逐渐毒辣,方才出门仓促又没有带伞,于是我走到几棵大树下遮荫,抬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池塘,铺满了绿滴滴的荷叶和大大小小的荷花。 我不禁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到池塘边。 这密密匝匝的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好似一大块碧绿的绒毯铺陈眼前。绒毯上,缀满了红白相间的各式荷花,有的刚长出花蕾,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则竞相盛开。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时,外婆会摘下一片荷叶给我戴在头上给我当阳伞,既荫凉又好玩。我当下心痒难耐,四顾无人,便一手抓着石桩,探出身去用另一只手摘荷叶。 手指虽能触到叶面,但是离花梗还差一点,我正欲再探出些身子,只听一声呼喝:“住手!何人摘花?” 我吓了一跳,忙拉住石桩,抽身立起。 放眼望去,一个着淡青色圆领窄袖襕衫的青年郎君站在不远处。见是试针那日在路上遇到的年轻郎君,我放下些心,嗔怪道:“人吓人,吓死人的。怎么又是你?” 青衣郎君走到我面前,俯身低语道:“宫中规矩,不得私自采摘花草,你不知吗?” 我仔细一想,在内文学馆背宫规时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哼,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 他愣了一下,剑眉一挑,问道:“御花园那么多奇花异草,你采这莲花做什么?” “我不是采莲花,是摘莲叶。这大日头的,我摘片莲叶戴头上当伞呐!” “哦?莲叶还有这用处?你这小妮子,奇思妙想可真多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莲花可浑身都是宝呢。莲子和莲藕可以吃,莲心、莲叶、根茎等都能入药。没带伞的时候,拿片莲叶顶在头上,既遮阳又清凉。” “失敬失敬,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话音未落,但见他呼地一个纵身俯到池塘边,一手勾住石桩,一手飞快的啧、啧两声,又翻身回到我面前。 此时,他的手里已有两片鲜嫩欲滴的荷叶了。一连串动作轻盈而迅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其中一片戴到自己头上,另一片递给了我。 我一怔,诧异地问:“你、你不是说,不得擅自采摘花草的吗?” 他狡黠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见他学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荷叶戴在了头上。 “自古女子,有爱兰花之蕙质兰心的、有爱牡丹之雍容华贵的、有爱梅花之凌霜傲雪的。筱天娘子独爱莲花,除却实用价值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说辞?” 古代文人这动辄引经据典的毛病又来了,我担心让戚兵久等,便不假思索地说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默默重复一遍,惊喜地击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小娘子的才情……” 我暗忖,我只不过是比你晚生了一千多年罢了。我没工夫再跟他攀谈,打断他道:“本娘子今儿有事在身,改日再与你讨论这花花草草。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他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俯下身来,笑容魅惑:“你猜。”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猜你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对吧?” 他又仰头大笑,拱了拱手道:“筱天娘子果然蕙质兰心,在下乃东宫侍读。” 太子周焏的侍读?我心头一动,想到太子焏恐难继大统的命运,我不禁有些感慨。 “筱天娘子、筱天娘子?”他见我出神,挥起荷叶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尴尬地笑笑,有点魂不守舍地说:“我、我真有事儿,先走了啊。” 没等他回答,我便扶着头顶的荷叶匆匆离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嘉明门。 到了宫门口,戚兵果然已经伸长脖子地在等着我了。我借口欣赏美景耽误了时辰,搪塞了过去。 出了第一道宫墙,又经过了嘉耀门和嘉辉门,往东望去便是长宁宫的正殿启元殿,这里是皇帝举行重大仪式和朝会的场所,居高临下、大气磅礴。又走了大约一里路,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道宫门——嘉天门。 此时,我已走得汗湿衣襟、两腿发软。皇宫那么大,又没有个自行车、观光车什么的,真是把我累得够呛。 戚兵熟练地办着出宫手续,又与守门的侍卫热络地搭着讪,想是经常为常乐出宫办事。 验牌的小侍卫听说我是公主的新任侍读,恭敬地向我作揖,又善解人意地说:“这大热天的,两位出宫后可在半里地外的车马行雇到马车。”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侍卫,高高瘦瘦、一脸实诚。我轻施一礼,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出得长宁宫,又顶着烈日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坐进车厢内,我边捶着酸软的两腿,边听戚兵介绍长宁的风土人情。 “这长宁城啊,分外郭城、皇城和宫城三块儿。”听说我从未逛过长宁城,戚兵煞有其事地说:“咱们的长宁宫属于宫城,在长宁城的最北边儿。这皇城在宫城之南,主要是大老爷们办公的官衙之类。除此之外,便都是外郭城了,就是长宁百姓生活的地儿。外郭城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成百来个里坊,就、就像个棋盘似的。” 他见我听得认真,咂巴了下嘴继续说道:“这里坊四周都砌有围墙,四面各开一门,一到宵禁就会关闭。里坊就是一个个的居民区,当然也有些小店、小铺啥的。但是长宁主要的商业区集中在东市和西市,就是咱们今儿要去的地方。”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戚公公,你知道得挺多啊。”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头说道:“那是,咱这是跟着公主和侍读听学士们讲学,肚子里也吃了些墨水。话说这东西二市可就厉害了,各占了两坊之地。市内商铺林立、应有尽有。保管你走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想起我们此行的任务,我有点担心地问:“那可有戏班之类的?” 他笑答:“怎会没有,如今太平盛世,长宁城里的大户人家常会请一些有名的戏班到府上表演。” 过了一阵子,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高大的坊门上,气派的匾额上书“长宁东市”四个大字,落款是书法名家欧阳明。形形色色的人群进进出出,里面传出高高低低的吆喝声。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大步向内走去。 入得市内,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熙攘攘的场面,看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戚兵面带得色地说:“我知道哪里有戏班,杜侍读跟我来吧。” 跟着戚兵,经过像迷宫似的市街,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来到一排店铺门口,鳞次栉比地挂着各式戏班的大小招牌。 可是当我们进门仔细询问时,得到的答案清一色都是,戏班的优伶均为男子,因而随班的化妆师擅长为男子化女妆,却没有擅长为女子化男妆的。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铺,只得顶着日头继续找。走了几个街区,正有些心灰意冷时,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门口,摆着一块陈旧的白布幡,上面绣着“婺州戏班”四个字。 我俩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询问了负责接待的姑娘,得到的答复是这家婺州戏班以女伶为主,确有能化郎君妆的随班化妆师。我们欣喜若狂,忙让她请出化妆师。 姑娘招呼我们在外堂坐下,沏了茶,便迤迤然走入内堂去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1的工夫,从门帘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我和戚兵赶紧起身,三人互相见礼一番。 只见男子着一件靛蓝色长衫,腰背挺拔,面上略蓄短须、眉宇宽阔、棱角分明,可算得上是个英俊郎君。 戚兵将来意讲述一番,表明若是化得入木三分,便请他入宫献技,当有重酬。 男子听了,平静如水的脸上眸光闪动,他作了一揖,发出娇柔的女声:“小女子以郎君装示人,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我和戚兵顿时愣住了,对视一眼,又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又啧啧称奇。 我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是女子?” 那人嫣然一笑,抬手在颌处轻轻一撕,“长”在她脸上的短须被撕了下来,然后风情万种地说:“小娘子可要试一试?” 她既能将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已然是个活招牌了,还试什么。于是,我们当下谈好了买卖,付了定金。 化妆师简单收拾了细软,便跟着我们出了戏班。 待走到东市门口,我回头望了望那热闹的市场,想到这一离去,下回能来逛逛也不知要何年马月了,忽地舍不得走了。 于是我拉了拉戚兵的衣袖,有些忸怩地问:“戚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啊?” “估摸着已过申时了吧。” “那宵禁是什么时辰开始?” “戌时二刻2。” 我心里琢磨,现在是大约下午三点多,宵禁要七点半,那我在七点前赶回去不就成了。 我刚要张嘴说,戚兵会意地笑道:“杜侍读想逛一圈再回宫对不对?”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戚兵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交到我手里,爽快地说:“那我先带化妆师回去了,杜侍读宵禁前务必赶回宫中,我会在宫门口等你。” 我高兴地应是,送走了二人,转身回市。 栉比鳞臻的商号有各色小吃铺、成衣行、典当铺、花果铺、绣坊绣庄、各式客栈,还有女孩子最喜欢的脂粉铺、首饰行等等。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东张西望、乐不可支。 逛了一阵子,我刚想找个人问问时辰的当头,只听“当当当”钟声四起,但见店主们纷纷收铺栅门,顾客们陆续走向市坊口,原来是收市的时辰到了。 我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着人流出了市坊,雇了辆一人马车返回宫中。快到嘉天门时,车夫将我放下了车,因为民间的车马是不允许驶入皇城半里范围内的。 注释: 1一盏茶: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约合五分钟。 2戌时二刻:古人将一昼夜分为十二个时辰,自夜间11点开始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其中戌时到寅时分别为一更到五更。同时又将一昼夜分为一百刻,每个时辰约合8.3刻,每刻约合14.4分钟。 长宁卷 第八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1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酡红如醉,衬托着渐深的暮色,晚风带着些凉意,随着暮色层林浸染。 我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调、欣赏着日落的美景,悠然自得。 忽地,前方墙角处,有大声呵斥之音传入耳中。 我循声走去,远远地看到坊墙边,一个穿着校尉制服、身壮如牛的男子拿着一个酒壶,正严厉斥责着一个小侍卫。 我侧耳倾听,大概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断了老子的财路、你这瞎驴、此等小物件、何人会查看等等。 我听下来,好像是这个小侍卫查获了宫中下人欲私带出宫的东西,断了这位爷的财路。言下之意应是那些夹带私藏的宫人会将变卖所得分一部分给这位校尉。 我再蹑手蹑脚走近了些,仔细一看,那小侍卫可不就是我出宫时对我很客气的那位。那个校尉许是嫌臭骂还不够解气,居然抡起手中的酒壶敲起小侍卫的头来。小侍卫也不敢闪躲,只是一个劲地赔着不是。 眼见校尉的酒壶将小侍卫的头敲得咚咚作响,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大声喊道:“住手!” 我几步上前,喝止道:“你、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校尉愣了愣,闻声转过头来看着我,红如火烧的面上一脸不屑。他踉跄地走近几步,满嘴酒气:“哪儿来的小蹄子,快给老子滚开!”说着,提了酒壶的大手一扬,眼看就要朝我打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倏地挡在了我前面,咚,又是一声闷响。小侍卫也不叫疼,只是躬身哀求道:“曹校尉,您大人有大量,别与这个小妮子计较。都是属下之过,属下愿受惩罚。”说完,他一只手伸到背后,甩手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一个箭步蹿到校尉面前,朗声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胆敢再动粗试试看!” 校尉瞪圆了牛眼,牛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狰狞地笑道:“哈哈哈哈,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他打量我几眼,伸出手色眯眯地说:“哟,小蹄子长得还挺俊俏,正好陪我乐和乐和。” 我情知不妙,没等他牛蹄伸来,我拔腿就跑。 只听那色牛跟在身后大吼:“别跑,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官兵非礼弱女子啦!快来人啊!” “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来给我把这个擅闯宫门的歹人抓、抓起来!” 色牛一喊,马上就有几个守在门口的侍卫朝这边赶过来。这一下我慌了神,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我又没有门籍牌在身,他若非要给我扣个屎盆子,吃亏的肯定是我。 进退维谷间,我突然想到戚兵说过会在宵禁前到宫门口来等我的,只要他带着门籍牌出现,我就有救了! 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朝宫门口跑去,仿佛一只自动送入虎口的小羔羊,很快便被守门侍卫逮了个正着。 色牛气喘吁吁地赶到我面前,一阵大笑后粗鲁地捏起我的下巴,张狂地说:“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呢?敢在皇宫门口袭击本校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双手被侍卫反剪着,下巴又被捏得生疼,偏偏戚兵还没有出现,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校尉,似乎有主上要出来了。”侍卫的话犹如救命稻草,我极目朝宫门望去,远远地是有一顶轿子缓缓走来。能从皇宫里坐着轿子出来的,那定是个足以压倒这个守门校尉的主。 那色牛果然慌了起来,厉声道:“你、你们把她押到一边去,不许她发出声音。” 我乖乖地没出声,任由侍卫押到了不远处静候。两个侍卫见我配合,倒也没来难为我。 不一会,一顶枣色鎏金的八人大轿出现在了宫门口。我立刻大声哭喊了起来:“救命啊,非礼啦!官兵非礼……” 我的嘴马上被人捂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轿边的随从厉声喝道:“赵王殿下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这一喝,色牛的气焰当即化为乌有,拱手蔫在了一旁。 随即,一个佩刀的随从朝我这儿走来,对捂着我的侍卫喊道:“快放开她,为何不让她说话!” 重获自由,我闪身躲到那随从身后,指着色牛,万般委屈地说:“差大哥,那个喝了酒的校尉,他要非礼我,我逃跑他还找人抓我!” 随从低声说了句“莫怕”,然后大步流星朝色牛走去,一面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一面高声喝问:“可有此事?” 此时,色牛的酒也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摆手道:“没、没有,绝对没有,是这小蹄子血口喷人!” 有了救星,我有恃无恐:“他胡说,明明是他酒后乱性,意欲非礼我。我说天子脚下王法何在,他还说他就是王法!还请赵王殿下为小女子做主,好生查办这猖狂之徒!” 随从走到轿旁低声向内汇报了几句,然后我走到我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小娘子放心去吧,这等败类,殿下自会依法处置。” 我感激地向他一揖,正打算上前谢过赵王,只听有人在喊“杜侍读,杜侍读!”我闻声望去,戚兵正站在宫门口找我。 想到身上没有进出宫门的门籍牌,我恭敬地朝周煦的轿子施了一礼,便疾步朝里走去。 走了没几步,方才被校尉臭骂的小侍卫窜到我面前,双手抱拳道:“多谢杜侍读仗义出手,只是差点连累杜侍读,孝义实感歉疚。” 他深深一揖:“在下丁孝义,今后杜侍读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 我笑道:“你不是也挺身救我了嘛,咱们这就算扯平了,没所谓差不差遣的。我叫杜筱天,大家交个朋友,今后互相照应便是了。” 戚兵递了门籍牌,带着我入了宫门。他边走边告诉我,请来的化妆师连公主也看不出竟然是女儿身,公主很是满意,已经安排她住下了。 回到启凰阁,我简单跟常乐说了说在宫门口遇到的事情,她也听得气急败坏,愤愤地说改日定要向她煦皇兄问起那厮的查办情况,若是办得不够严,她就去找皇后严惩他。 我又与她商量了一些戏文的细节,约定明日一早开始排练,然后便告辞回了掖庭。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回到掖庭,阿娘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她嘘寒问暖地将我迎进房里,又递上一盏凉好的清茶、一些点心,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 有妈的孩子真是个宝啊。 翌日一早,我到启凰阁时,乐师和化妆师都已候在一侧。 常乐拉着我先听了一遍乐师们奏的和曲,待我认可,就迫不及待地排练了起来。 不久,尚服局的华典衣送来了漏夜赶制的戏服和配饰。宫婢接过戏服,一一展示给常乐看。 白娘子的是一袭雪白色阔袖曳地长裙,配浅金色腰带、银白色绣花锦履。许仙的是一款靛蓝色对襟长衫,配白裤、葱白色腰带、鸦青色内增高布靴。小青的则是一件青碧色阔袖纱衫,配青白色多褶及踝纱裙。 常乐指了指小青那套,对戚兵道:“快去,把戏服换上。”几个内侍得令拥着戚兵往偏殿去。 常乐又领着我和一众宫婢进了她的寝殿,宫婢们开始七手八脚地为我和常乐换戏服,接着根据我画的草图,为我俩梳造发型。 许仙的发型比较简单,就是将所有头发往上束成一团,然后扎一条浅金色的帩头,有点类似于后世的丸子头。白娘子的发型复杂一些,先将前半部分头发梳成一个双环望仙髻,高耸于头顶,在髻前的双环中央插上一支蝶恋花步摇。后半部分头发则自然地垂下来,再取两侧各一小撮青丝垂于左右胸前,最后将一块白色丝巾固定在发髻上,飘逸地覆于身后,垂至腰间。 我蹬上那双鞋底近二寸厚的布靴,学着男子走路的样子来到正在梳妆的常乐面前。 常乐一见,咯咯直笑,歪着头道:“好俊俏的小郎君啊。”她又略带娇羞地问:“我怎么样,好看吗?” 我抿嘴一笑,伸手挑了一记她的下巴,作调戏状道:“哟,好娇美的小娘子啊。”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得乐不可支。待穿戴停当,一众人走到外堂。 这时,从偏殿走出来一个低着头,双手捂着胸口的青衣“少女”。常乐伸着脖子道:“干什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快把头抬起来。” 戚兵微微抬起头,手从胸口放下,忸怩地卷着衣角。戚兵梳了一个俏皮的垂练髻,本就清瘦的他穿上女子的衣衫,再加上胸口鼓起两个小丘,还真有六七分似一个妙龄女子。 我和常乐一见,不由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旁边一众宫婢和内侍则掩口强忍着笑。 化妆师迎了上来,到了她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她取出工具,先为常乐和戚兵化女妆。这个对她来说好比如来佛捉孙悟空——易如反掌。 常乐本就生得明艳动人,化妆师只刷刷几下,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化好了。但见常乐愈发白皙的脸上,远山黛、桃花眼、玉脂鼻、樱桃口,再配上一对合浦进贡的晶莹剔透的珍珠耳坠。显得眉目如画、千娇百媚,令这个少女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 而戚兵虽然是男儿身,但他本就细皮嫩肉,加上自幼净身入宫,因此相当具有可塑性。经化妆师神来之笔一化,再配上那身清丽的裙衫,立刻变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娇娘。 为我化郎君妆,则相对繁复很多。化妆师拿起一个小盒子,里面装了介于卡其色和小麦色之间的不明物体,她用手指剜出一些,仔细地涂在我的脸上、颈上、手背上,质地似泥又似粉,将我所有露出的皮肤都涂遍了。之后开始为我画眉,与其说是画眉,不如说是“纹眉”,她几乎是用一支特制的笔一根一根地画上去。 一旁的常乐满意地说:“嗯,这样一画,果然不同凡响,更衬得上这身行头了。” 化妆师却摇头道:“还没好。”她说着,用指腹在我太阳穴和后脑勺上又点又按,感觉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眼角梢。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她放开了手,转身对常乐说:“请公主再看看。” “神奇,简直太神奇了!”常乐瞪大了眸子,惊喜地看看我,又好奇地问化妆师:“为何你只这样按了一会儿,她、她的眼梢便没那么上翘了?” 我迫不及待地取过铜镜一看,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肤已经不复原来的嫩白,而是有些粗糙、暗沉。眉型也变得阔而粗,显得硬朗而有神。至于眼睛—— 只听化妆师回答:“启禀公主殿下,杜侍读的眼梢有些上扬,就女子而言,这是年轻和美貌的体现,但是若扮成男子,就难免过于阴柔了。因此,民女方才用祖传的点穴易容术,暂时改变了这一情况。” 没等她说完,我紧张地问:“那还会变回原样的是吧?不会一直都这样吧?” 化妆师颔首道:“是的,杜侍读放心。这个通常只能维持最多一个时辰,过后便会自动复原。” 常乐又饶有兴致地问:“那如若想要更长时间的易容,大师可有办法?” 化妆师拱手道:“回禀殿下,办法是有,可以用特制的面具。不过此法耗时长、难度高、耗费亦大,鲜少用到。” 常乐赞赏道:“好!民间果然卧虎藏龙!小兵子,赏,重赏!”说完,又急不可耐地拉着我排练起来。 长宁卷 第九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2 我们正在如火如荼地排练中,守门的小厮通报道:“赵王殿下驾到。” 赵王周煦?我做公主侍读这些日子,还没见过几位皇子呢,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周煦。昨日在宫门口遇险时,就是他派人救了我,看来我和这个赵王颇有些缘分。 常乐在一旁嘟囔道:“早不来,晚不来,人家正排练着,这样被他知道了,多没劲啊。你们、你们,都快退下。” 我们闻言,忙匆匆退到了偏殿。我出于好奇,悄悄从偏殿的门帘里向外张望,想一睹周煦的真容。 未几,门口出现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由于外面日光强烈,他站在门口,处于逆光位置,我一时看不清模样。 常乐踩着轻快的步子迎了上去,娇滴滴地说:“煦皇兄,多日不见,怎么只你一人来啊?” 一个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答道:“哦,焏皇兄刚回京,有很多政务要处理。他要我先来看看你,免得你总怪我们不够关心你。” 两人边聊着边走入殿中,他干咳一声,继续道:“我再顺道来见识见识母后为你物色的新侍读,看看她有没有被你这个刁蛮公主欺负。” 此时,我已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顿时怔在了当下。这个人,是赵王周煦吗? 我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但见此人眉清目秀、地阔方圆、丰神俊朗。那眉宇、那脸型、那笑容,都像极了我朝思暮念的腾飞! 常乐嘟着嘴,像是在告诉他侍读杜筱天今日没来,我只隐约听到这些,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再也没有听进去。 耳畔嗡嗡作响,脑中全是和腾飞在一起的片段,像电影似的,一幕幕闪过。 直到周煦要走了,宫人纷纷施礼相送,我才又将目光投向他。望着他离去时生机勃发、英姿飒爽的背影,我的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愈来愈不真实。 世上真的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还是,他就是腾飞的投胎再世?不,应该是腾飞的前世吧?难道,是苍天眷顾我和腾飞后世情深缘浅,给我们机会于大盛再续前缘? “筱天、筱天!你怎么哭了?”常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忙拭了拭眼泪,掩饰地说:“哦,我见到赵王殿下,想到昨日在嘉明门被那个跋扈的校尉淫词秽语地欺侮,有些委屈罢了。” 常乐体贴地抚了抚我的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啊。你方才没有听到吗?煦皇兄说他已将此事知会刑部,刑部将那厮撤职收监了。” 我回过些神,强打起精神道:“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多谢公主挂怀。” 常乐俏皮地说:“谢我做什么,有机会谢我煦皇兄吧。” 回到掖庭后,我脑子里依旧是腾飞和周煦的两张近似同一人的脸,仿佛电脑做出的特效似的,同一个人,一会儿短发英气、穿着体恤和牛仔;一会儿长发飘逸、身着及踝长衫。 两个画面不断的在眼前切换,迫得我跌坐在床头,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周煦的出现令我魂不守舍,次日上堂时,学士讲的东西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课间休息,常乐兴冲冲地对我说:“父皇、母后答应我,等天儿凉一些,就给我开设马术课。这些天不是听讲就是排戏,我有些乏了,不如我们下午去骑马吧?” 我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转念一想,说道:“好是好,可是我不会骑马。” 常乐乐呵呵地说:“我也不会啊,我一直想学,可是父皇母后总说我还太小,怕我摔着。”她鼻子里闷哼一声,继续说:“哼,你不会才好呢。不然都像我皇兄们那样,一上马便扬鞭而去,留我一个人多没劲啊。” 小公主雷厉风行,当下便吩咐人准备两套骑马装,并遣人通知了内仆局。 待下午小憩醒来,侍女们已经将骑马装准备好了,麻利地为我和常乐更衣。身着束体的窄袖上衣和窄腿长裤,皮质的长靿马靴,最后配上一条红色的蹀躞带。又将头上的发饰都取下,改梳一个简约的双丫髻。 众人一路走到御花园的尽头,绕过一座巍峨的假山,已能隐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还没走到入口,便有内仆局的掌事公公领着两个小内侍迎了上来,恭敬地将我们引入了皇家马场——飞龙厩,并吩咐小内侍去牵出为公主备好的良驹。 这飞龙厩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两边是夯土砌成的高墙,尽头是一片密林。方才听到的马蹄声,原来是马场中央有两个青年在策马比试。 地面上布置了诸如栅栏、沙袋、深坑等的障碍,而两人除了驾驭骏马通过障碍之外,还不时做出各种动作,时而站起身来、时而倒转身坐、时而双脚抬起身体俯在马背上。 终点处候着的几个小内侍不时发出热烈的叫喝声,常乐也兴奋地加入其中,不时拍手叫好。而我则有些忐忑,担心周煦会不会也在其中。 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欢呼声,两匹高头大马几乎同时到达了终点。两名骑手远远望见我们之后,便缓缓地朝我们驰来。 二人均是玄衣白裤、乌皮马靴的装扮,一时看不清面容,只听得爽朗的笑声。待二人熟练地翻身下马,笑吟吟地走近来时,我才看清其中一人果然是周煦。 身旁一众侍从忙俯身参拜:“参见赵王殿下、安王殿下。”我也随着拜了下去,起身后却不敢抬头看他们。 幸好常乐轻快地迎了上去:“煦皇兄、焘皇兄,你们的马术愈发精进了呢。我焏皇兄呢,他为何不在?” 周煦的声音:“哦,皇兄本要与我们同来的,临出门被父皇唤去启政殿议政了,稍后便会前来。” 另一个应该是周焘的声音道:“常乐,你来做什么?父皇母后不是不准许你骑马的吗?” “什么啊,他们已答应给我开设马术课了。我今儿听课乏了,就来骑马放松放松,你们教我嘛。”常乐说着,将我拉到他们面前道:“这是我的侍读杜筱天,你们还没见过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恰在此时,两个小内侍牵着两匹个头不高的红褐色马儿走到了近前。掌事公公介绍道:“启禀公主,这二匹乃嶲州进贡的良种蜀马,体格相对娇小、性情相对温和,还望公主能满意。” 常乐应了一声,转身对着两位皇子道:“你们教不教?不教的话,我就自己骑了哦。”并作势要去跨马镫。 周焘忙道:“怕了你了,人小鬼精。” 我还未缓过神儿,常乐已经爬上了马背,她指着牵着她那匹马的小内侍道:“把缰绳交予安王殿下。”又嬉皮笑脸地对周焘道:“焘皇兄,是你自己答应要教我的啊,那咱们开始吧。” 周焘无奈地朝周煦笑笑,对常乐道:“就知道差遣我,且看你能坚持多久。”说着,老大不情愿地牵着马儿走开了。 “我这个皇妹,刁钻任性得很。”周煦笑着回转头,对我说:“她能看得入眼的侍读真是没几个,难得她对杜侍读甚是推崇,我昨日到访启凰阁时未曾得见,今日总算有幸一睹芳容。” 他一面说,一面端详起我来,害得我不禁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忙干咳一声道:“是公主抬举了,筱天万不敢当。该是筱天三生有幸,得赵王殿下相助。” 他疑惑地问:“哦,杜侍读此言何意?” “我是说——”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筱天得殿下大义相助,一直未得机会答谢殿下。” 周煦诧异地问:“哦,本王何时帮过杜侍读?” “筱天前日在嘉明门口想阻止一个贪赃舞弊的校尉私责一个小侍卫,却险被那个校尉欺侮……” “哦,原来那个小娘子就是你啊。”没等我说完,他恍然大悟地接过了话,思忖了片刻继续道:“你说那个校尉贪赃舞弊,还私责一个小侍卫? “是啊。”说到这里,我精神了许多,像个告状的孩子般絮絮道来:“是我那日在回宫路上遇到的,见他喝醉了酒在斥骂一个小侍卫,便留心听了他的话。大概意思是那个小侍卫拦截了几个夹带私藏的宫人,而那些人事成之后会将变卖所得分一部分给他。他气小侍卫断了他的财路,就对小侍卫又打又骂的。我看不过去,出面拦阻,他便……” 周煦惊讶道:“竟有此事?我以为他仅是酒后无礼,岂知宫中居然有人做出如此贪赃枉法之事!看来罚他去守皇陵是太便宜他了。”他略一沉吟,继续道:“你口中的那个小侍卫倒是挺尽忠职守的,他唤何名你可知道?” “回殿下,他叫丁孝义。” “好,如此忠义之辈,才是该重用提拔之人。”周煦这么一说,我不禁感激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也正望着我。 四目相对,我才猛然发现我们离得那样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瞳中的自己。我颊上一热,忙后退了一步,倏地又低下了头。 一时无语,唯有微风拂过,好似情人温柔的手。 长宁卷 第十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3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常乐的话语:“筱天你怎么不骑马呢?你是在等焏皇兄教你吗?” 我慌忙抬头,这才发现马场入口处正有一个衣着华贵的风流郎君迤迤然而来,身后跟了一排随从,原来是太子焏来了。 常乐和周焘骑到我们身边下了马,与周煦一道迎了上去,施礼道:“见过焏皇兄。” 我随在他们身后,一面正欲跟着行礼,一面打量着愈走愈近的太子焏。可当我看清他的容貌时,却瞠目结舌愣在了当下。 这、这不就是那个自称太子侍读的家伙嘛!虽然他今日穿得比较正式,身后又跟了不少随从,可他们分明是同一人无疑。 常乐不知所以地将我拉到太子焏面前,娇声道:“焏皇兄,还没向你介绍我的侍读呢,就是这位杜筱天。”她又转头对我说:“筱天,快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焏见到我也是同样的意外,惊讶道:“是你?” 我咽下口唾沫,依礼参拜道:“侍读杜筱天,见过太子殿下。” 他无奈地笑笑,走近几步,双手负背凑到我身侧低声道:“你不是说,你是掖庭的人嘛?” 我知道此时谦恭地解释并非上策,对他卑躬屈膝的人多了去了,便轻声反唇相讥道:“殿下还说自己是太子侍读呢!” 他哑然失笑,神采飞扬地说:“好,好一个杜筱天!那我们这样算是扯平了!” 我俯了俯身,浅笑道:“多谢太子殿下不责之恩。” 这时,换周围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了,一双双打着问号的眼睛看着我们俩。 常乐先忍不住了,狐疑地问:“焏皇兄,你和筱天在打什么哑谜?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太子焏打个哈哈道:“都站着做什么,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说。”他引了众人坐下,这才把他在小径上遇见我唱小曲的事儿说给了大家听。 一众人听得先是哈哈大笑,而后便非要我将曲儿教给他们。 我正教着,太子焏击掌道:“大家都学会了吧?今日机会难得,不如请杜侍读为我们现场演绎一番,可好啊?” 我挑眉道:“没问题,但是我需要一个帮手。” 周焘积极响应,太子焏狡黠地说:“好,既然焘弟自告奋勇,那我们便来点有新意的。嗯,由杜侍读扮郎君,焘弟扮娘子,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抚掌应和,周煦笑道:“好,皇兄这主意甚好!焘弟,这可是你自告奋勇的。” 周焘瞪大了眼睛辩解道:“我、我方才怎知是要反串的?你行,你来啊!” 我莞尔道:“反串确实有些难度,不过这样才有挑战性,也更有趣呢。我这厢没问题,不知安王殿下是否愿意接受挑战?” 经我这样一激,周焘甩袖昂首道:“唱便唱,谁怕谁啊!” 此时的周焘,个子尚未长开,身材尚且纤瘦,加上娇生惯养,又整日读书,故而皮肤细嫩、唇红齿白,若是换上一套清逸的襦裙装扮,真能有六七分像个少女。 在大伙期待和忍俊不禁的表情中,我们开唱了。 周焘唱得十分认真,一颦一笑都尽力模仿,眼眸明亮而顾盼生辉,仪态优雅而风姿绰约。 我则仰首挺胸,扮出一副男人的豪迈样,一会儿采了花要给“娘子”戴上;一会儿模仿干农活的样子;一会儿揽着周焘的“香肩”作恩爱状。 一曲未终,底下的人早已乐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搭着邻座人的肩膀直不起腰来。 常乐忍俊不禁地说:“妙啊,太妙了!焘皇兄,想不到你还有这技艺呢!今后我不唤你焘皇兄了,唤你作‘周筱天’,可好啊?” 一群人笑得更厉害了,连后面站着的侍从们也捂嘴忍着笑。周焘皱起鼻子闷哼一声,甩开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气鼓鼓地白了众人一眼,撅着嘴巴走开了。 众人见状忙追了上去,一番哄劝。我没有跟上去,含着笑望着他们的背影。 天际,一个咸蛋黄悬在半空中。夕阳金光四射,泄在远处的密林间,给树木涂上了一层油彩,照在嬉闹的人群上,给众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好似一幅唯美的画卷。 我知道,如此和乐欢快、兄友弟恭的场景在皇家本就不多见,待到文日昭加快临朝称制的步伐之后,阴霾恐怕就要笼罩这座偌大的皇城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千。此刻要是有架相机该多好啊,可以记录下这美好的画面,留待将来回味。 昨日在飞龙厩时,常乐便邀请了三位皇子来启凰阁看戏。是以次日一早全体“演职人员”就位,化妆的化妆、换衫的换衫、伴奏的奏乐、布置场地的进进出出。 演出地点在启凰阁的前殿,戚兵从尚寝局弄来两幅巨大的纱帐,算是隔出了戏台和观众席;又指挥宫人在戏台上摆了两把花榈木交椅,在观众席上摆好藤墩、矮几和瓜果点心。布置完这些,他也加入了我们的排练队伍。 晚膳后,到了观众入场的时间。我和常乐入到内殿,补妆整衫、静待人齐。戚兵则候在殿门口等待贵客。 不一会儿,传来一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赵王殿下驾到。” 戚兵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前殿。只听太子焏的声音:“哟,弄得还挺似模似样的,这个常乐。” 戚兵回道:“是啊太子殿下,公主得知两位殿下回来,欢喜得紧。这个戏文啊她准备了好些时日呢,可用心了。” 没多久,又听小厮通报道:“安王殿下驾到、梁侍读到。” 戚兵安置了这些贵宾坐下,命人奉上茶点后,清了清嗓子道:“小兵子向四位郎君问起居了。我们公主听闻两位殿下不必冒险出征,甚是欢喜,是以准备了一出地方小戏献给诸位。今儿这戏文啊,可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呢。” 他顿了顿,面带微笑地继续道:“话说在一千多年前,有条小白蛇不慎落入捕蛇人的手中。就在捕蛇人欲杀之取胆的千钧一刻,一个小牧童救下了它,并将其放生。白蛇暗自发誓,待到修炼有成时,定要寻到牧童报这救命之恩。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已千年。小白蛇经过一千多年的修炼,得以蜕尽蛇形,化成一个曼妙的美娇娘,名唤白娘子。白娘子四处寻访,终于在钱塘的西子湖畔找到了小牧童的投胎转世,一个年近弱冠的儒雅书生,名唤许仙。 二人一见钟情,携手坐渡船、游西湖、谈心事,很快缔结了良缘。婚后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开设药铺、济世救人,白娘子亦怀上了许仙的骨肉。 可惜好景不常,前世和白娘子结下梁子的蛤蟆精,如今已成为得道高僧法海。法海为了报仇,设计让许仙亲眼看到白娘子因误饮雄黄酒而现出原形的情景。 许仙吓坏了,轻易被法海骗至金山寺软禁了起来。白娘子救夫心切,不惜触犯天条、水漫金山。她虽然救出了许仙,也诞下了他们的儿子,但终究被法海收入钵内,永镇塔底,一家不得团聚。 各位看官,敬请欣赏越剧选段——《订盟》。” 戚兵说完,匆匆地赶进了内殿,一直候着的化妆师忙扑上去为他化妆。 我与常乐则娉娉袅袅地掀开珠帘,步入前殿。早已就位的乐师们吹拉弹奏,鼓乐声起。 常乐优雅地坐到交椅上,我手拿一把月牙色的油纸伞,迤迤然走到常乐面前,慢悠悠地唱将起来。 许:昨日西湖雨倾盆,幸仗同舟免摧凌。 临别更蒙借雨伞,情重义高感恩深。 白:同舟共济理该应,何足挂齿记在心。 许:古道有缘千里会,得能相见三生幸。 白:恕我冒昧启口问,家中还有什么人? 许:父母双亡如飘萍,全赖家姐多帮衬。 药铺之中谋营生,至今尚未订婚姻。 白:为何迟迟不配亲? 许:清贫怎敢生妄心。 此时,脱胎换骨的戚兵已盈盈走到了常乐身边。他吊着嗓子娇俏地唱道:许官人,我家娘子她呀, 昨日西湖同船渡,好比枯枝又逢春, 见你诚实生爱慕,愿将此身托与君。 许:许仙碌碌一庸才,囊中窘迫难自生。 贫富远隔天地别,许仙何福占尽春。 青:娘子要配许官人,化出红楼作洞房。 月老有我青儿在,美满姻缘一言定。 合: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风雨同舟共飞桨,花好月圆百年长。 我边唱边向台下望去,从左至右依次坐着太子焏、周煦、周焘和一个同周焘年龄相仿的俊朗少年,个个都全神贯注、唇边含笑。 我唱得投入忘情,直到曲终,底下的人起立鼓掌,我还眼神迷蒙、心神恍惚。 发觉有人扯我的衣袖,我才回过些神儿,戚兵低声道:“我们先进去更衣吧。”我向众人福了一福,转入了内殿。 只听得几位皇子在外头一个劲儿地夸赞:“难得啊,我们常乐亲自上阵”;“这戏文的曲调和歌词都颇有新意嘛”;“常乐啊,你这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何以我闻所未闻?” 常乐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唱得不错吧,戏文有新意吧,一会儿还有更有新意的让你们见识呢。” 我一面留意他们的对话,一面任由宫婢摆布着,卸妆、换衫、梳髻、再化妆。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常乐急切的问询声:“里面好了没有啊?”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珠帘走出去,玉珠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众人都齐刷刷朝我望来。常乐赶过来一把抓起我的手,拉到众人面前,兴冲冲地说:“你们看看,这是何人?” “这不就是杜侍读嘛,这……”太子焏说到一半,蹙着眉凝视了我一阵,继而恍然大悟:“她莫不就是刚才扮许仙的那位郎君?” 其他几人也是狐疑地看看我又望向珠帘里面,然后又诧异地目瞪口呆。 常乐一挑柳眉,得意地说:“怎么样,扮得肖不肖?你们方才都没认出来吧?” 常乐显摆着,她可以不行礼,我却不能疏了礼数。于是我盈盈拜道:“筱天参见太子殿下、赵王殿下、安王殿下。” 没等我说完,常乐便急急介绍道:“筱天,这位是我焘皇兄的侍读,梁辰。” 梁辰,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应该是个载入史册的名臣。奈何我历史知识有限,记不清细节了。 眼前这个梁辰,还是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小郎君,瘦高个儿,眼睛不大,但透着股灵气,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衬得白净的他面如傅粉、清新俊逸。 互相见礼后,常乐得意地说:“以前我总羡慕焘皇兄有个才子做侍读,如今好了,我的侍读也是个才女呢。这《白蛇传》的故事和唱曲都是筱天说与我听的,你们也是前所未闻吧?” 一阵热议,相谈甚欢。 这以后,太子焏和周煦成了启凰阁的常客。而我和常乐两个人课余闲聊的时候,总会提到几位皇子。 我从常乐和戚兵口中得知,太子焏已有一妃、一良娣1。赵王周煦虽已大婚,但婚后没多久王妃就过世了,他至今没有再娶,故仍居于长宁宫的启辰殿。 安王周焘尚在求学期间,尚未娶亲,他的居所是启凤殿。安李侍读梁辰,出生于官宦世家,人品贵重、才思敏捷。听常乐说起他时的口气,似乎对这个梁侍读颇为欣赏。 注释: 1良娣:皇太子妾室的称号,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长宁卷 第十一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1 这一日是七夕节,牛郎会织女的日子。 上午的课结束时,司马学士一面收起卷轴书,一面噙着笑说道:“启禀殿下,微臣要替皇后娘娘打点今晚的七夕夜宴,下午就休堂了。”常乐应声知道,司马学士就告退了。 “筱天,每年的七夕夜宴是宫里的常规节目,母后会让人安排一些小游戏什么的,你可愿随我参加?”常乐殷切地问。 有机会见识皇家晚宴,又能见到周煦,我自然是愿意去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常乐击掌道,她又伸了个懒腰说:“那你先回去休息,酉时到启宴殿门口等我吧。” 我起身回了掖庭,甫一入宫门,却见庭院里尽是忙进忙出的姐妹,端铜盆的、提木桶的、晾衣物的、采鲜花的。 走到自己房门口,迎上阿娘正捧着一摞书出来。我好奇地问:“阿娘,您这是干什么呀?” 阿娘慈爱地一笑:“这不是乞巧节嘛,日头又好,今儿晒衣服可以祈求身体康健,今儿晒书呢,则可祈求学有所成。你怎么回来了,下午不用陪公主上堂吗?” 我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书卷:“公主放我回来过节呢,不过她让我晚上陪她参加七夕夜宴。这些书,我自己去晒吧。” 我接过阿娘手里的书,找了一块洗衣石,将书卷一一展开、晒好,然后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托腮发呆。 这时,柳氏姊妹和盈盈各端一个铜盆走了过来。“筱天,你回来了啊,你也去打盆水来吧。”瑀红笑着说道。 我不解地问:“打水做什么,洗衣服吗?” 几个姑娘掩口含笑,盈盈欢快地说:“姐姐,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每年七夕都要用银针‘乞巧’的啊,这水是用来浸银针的,要先晒一下午呢。” “噢。”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其实还不是太明白怎么个“乞巧”法儿,不过入乡随俗,反正她们怎么弄我也跟着就是了。 忙活了一阵,众人陆陆续续地回各自岗位干活去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我扫了一圈晾晒着的东西,回到房中看书练字。 眼看日薄西山,我收了院子里的东西,换了衣衫、薄施脂粉后,便出了门。 行至西内苑,经过嘉德门时,我瞥见远处凉亭内有个熟悉的身影,驻足细看,那人是太子焏。 此时,太子焏似乎也发现了我,遣了身边的一个小内侍过来。小内侍轻施一礼,恭声道:“杜侍读,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我浅浅一笑道:“好,请问公公怎么称呼?” “奴才东宫小石子。” 走近我才发现,亭内的石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有酒有肉。 我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依礼参拜道:“筱天叩见太子殿下。” “快起来。”太子焏忙站起来虚扶一把,有些不悦地说:“你怎也同他人一般无趣?两次与你相遇,正是见你敢在宫中为常人所不为,想来是个不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我这才对你另眼相看的。若是私下里你也要对我行此大礼,那你可以走了。” 我心下感佩,莞尔道:“谢殿下厚待,筱天下次注意。” 他招手示意我坐下,一面斟酒一面说:“相请不如偶遇,来,陪我喝一杯。” 我恭敬地接过酒盅,但仍不解地问:“七夕夜宴在即,殿下现在吃饱喝足,一会儿还吃得下吗?” 他挑眉笑道:“你以为,那样的场合,能吃饱吗?” 我心下了然,便也不多说什么,饮尽杯中酒道:“好酒。” 他竖起大拇指道:“杜侍读的酒风,甚佳!” 小石子上前为我们斟上酒,又退了开去。 我开玩笑地说:“我本以为今天晚上能好好吃一顿,所以中餐都没怎么吃饱。经殿下这么一提点,想着还是趁现在多吃一点,不然夜里该饿醒了。我敬殿下一杯,感谢殿下招待。” “哈哈哈!”他朗声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性子,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 他干了杯中酒,悠悠望向远处道:“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啊,可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幽怨,安慰道:“筱天一介布衣,话语无足轻重,自是可以随意一些。殿下乃大盛储君,说话行事自然不可能像我这般无拘无束。” 他叹一口气,定定看着我道:“那若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呢?” 我随口道:“那就说嘛,造物主赋予我们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进食的?” 他怔了怔,旋即展颜道:“说得好,你总是能一语中的!我再问你,若是欲说之言可能会触怒对方呢?” 我不知他的用意,见他诚心询问,我便诚意回答:“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若是怕伤及他人,不妨旁敲侧击、婉转而言?” 他浅笑着颔首道:“是啊,该说的话总要有人说。我身为储君,责无旁贷。谢谢你,筱天,我敬你!” 我喝下酒,忽地想到酉时应该快到了,让常乐等我可不好,便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一路小跑赶到启宴殿门口,已经热得沁出了汗,幸好常乐的仪仗也才刚刚到。 常乐轻快地走下轿辇,笑嘻嘻地说:“时间刚刚好,我们进去吧。”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殿里走。 因为要祭星对月,夜宴设在空旷的庭院里。北首两张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交椅应该是皇帝皇后的,尚虚席以待。东西两侧排列着低矮的燕几和锦墩,已有几位皇族端坐其上。 常乐跟已落座的人颔首打了招呼,然后领着我坐到了东侧末位的锦墩上。 周煦、周焘和梁辰已经落座,东首空着的座位应该是太子焏的。对面西首坐着一个盛装的半老徐娘,看起来有些病怏怏的,但是气质高贵、风韵犹存。往下是两对年轻的夫妇,男子均约三旬,各着文武官服,着文官服的细皮嫩肉些,着武官服的那个孔武粗壮些,二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好奇心起,偷偷地问常乐:“公主,对面坐的哪几位是?” 常乐凑过头,低声道:“煦皇兄对面那个是我大舅父之子文令徽,旁边的是他的妻子张氏。我们对面健壮一些那个是我小舅父之子文令斌,旁边的是他的妻子王氏。” 原来是文后的两个侄子,我对这二人并没有什么了解,只依稀记得他们的历史评价并不好,便好奇地问:“那他们两位现在有官职在身吗?” 常乐面露鄙夷之色,挑眉道:“他们之前随两个舅父流放在外,前几年才被调回京师。文令徽如今是从五品的奉御,文令斌好像是个六品的郎将吧。这二人除了会在我母后面前阿谀拍马,什么都不会,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哑然失笑道:“没什么,我这不是不认识嘛,见到都不知该如何问起居。那西首那位夫人呢?” “那是父皇的婕妤林媛,三朝元老林阁老之女。”常乐随口道。 自我做侍读以来,就没听说过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妃子,想来强悍如文后,哪里容得下自己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没想到这林婕妤竟能在宫中生存这些年,定也不是一般人。 我正神思漫游间,忽听得通报:“太子殿下驾到。”我不由自主地望向殿门口,太子焏头戴金丝笼冠,身着杏黄色四龙纹锦袍,腰束绯红色革带,翩然走入,显得俊逸出尘。 他身后一步距离开外,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女子。太子焏有一妃、一良娣,我均未曾见过。此女橙黄色的低胸绸缎长裙上绣了九行青色的翚翟,妆容艳丽妩媚,头上簪满了各式钿钗,细细一数,一共十八支花钿。如此服制是一品命妇的规格,她应该就是太子妃封氏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太子妃身上时,移开时蓦地发现太子焏的眼光扫向我这边,我忙堆起笑容颔首示意。 太子进殿,众人不免一番施礼问起居。 不一会儿,通报声响起:“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长宁卷 第十二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2 没等我瞄一眼素未谋面的世宗周衡,身边已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我也忙跪地行礼。 得令起身后,我才有机会端详一下九州大地如今名誉上的主人——皇帝周衡。 他个子比坐在一旁的文后高出不少,体态有些臃肿,不是壮实,是虚胖。他虽然头戴赤黄帝冠,身穿赤黄宽身阔袖九龙纹锦袍,但面色发黄、有气无力的样子,远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后来得精神抖擞、气场强大。 周衡努力坐了坐正,低声徐徐道:“在座的皆乃朕之至亲,今日七夕家宴,尔等不必拘谨,务必尽情尽欢才好。”他说完,懒洋洋地靠到了龙椅上,明显很是孱弱。 身旁的文后马上抚了抚他的后背,并体贴地奉上茶水。她今日身着火砖色打底、色彩丰富的钿钗礼服,腰系双佩小绶,头梳高耸入云的华丽发髻,显得大方高贵、气度雍容。 文后面向众人,朗声道:“陛下说得甚是,既是家宴,便没那么多规矩,这就开席吧。” 随即就有端着各式碟盏的宫婢鱼贯而入,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布菜的布菜。 我正自顾自地研究着燕几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式,耳畔传来一个柔弱的女人声音:“臣妾敬陛下、敬皇后娘娘一杯。”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林婕妤,正手奉酒盅,由侍女扶持着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她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大盛如今物阜农丰、国泰民安,此乃陛下和娘娘治国有方、震古烁今之功。臣妾唯愿吾皇吾后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好。”周衡饮尽杯中酒,嘴角含笑地说:“朕看你气色还不错,近日陈疾可好些?” 林婕妤放下酒盅,颤巍巍地施了一礼:“谢陛下关怀,陈年痼疾了,总是反复缠绵。”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咳嗽,她忙一手掩口,一手搭着侍女,咳得直不起身。 周衡一脸不忍,上身前倾:“快、快坐下。召侍御医!” “陛下您糊涂了,侍御医是专门为您一人诊治的。”端着一张雕塑脸的文后发话了,她温柔地看了周衡一眼后,扫到林婕妤身上的眼神分明是凌厉而厌恶的。 她起身道:“林婕妤既然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休养吧。来人,快扶婕妤娘娘回宫,传司医诊治。” 周衡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地笑笑,目送林婕妤出殿后就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随后,众人又纷纷向皇帝皇后敬酒祝辞,一时觥筹交错、和谐融洽。待一阵热闹后,夜色也浓重起来,半弯明月已爬上枝头。文后身边的崔掌事扬声道:“乞巧开始。” 盛装打扮的宫娥穿花蝴蝶般地来到庭院当中的几案前,两两对立。宫娥们眉梢眼角都是喜气,盈盈从铜盆中取出一枚枚长银针,又拿起几案上的五彩丝线,动作娴熟地穿起针孔来。 这时,文后望向东侧这边,面色慈祥地说:“陛下和本宫近日忙于朝政,无暇关心你们的功课。太子乃是长兄,可要多多管教弟妹们啊。” 太子焏闻言起身作揖道:“是,请父皇母后放心。儿臣时常去看望弟、妹,他们勤勉用功、行吟坐咏,几位学士都说他们文思敏捷、竿头日上。” 文后和周衡闻言微笑颔首,太子焏继续道:“儿臣近日闲来阅读《史记》和《史记集解》,颇有感悟,是以作诗一首。” “哦?太子不愧为弟妹们的榜样。是何良诗?不妨吟来。”文后淡淡地说。 太子焏应声是,反手一缚,朗声道:“青春天命结良缘,楚汉战争命曾悬。兔死狗烹功臣殁,韩灭彭陷汉室坚。高祖驾鹤撒人寰,戚氏致残已罹难。大封诸吕外戚强,死后倾覆转瞬间。” 一诗念毕,全场寂然。 这首诗概括了刘邦发妻——吕后的一生,罗列了吕后为了巩固权力采取的一系列不甚光彩的手段:屠戮功臣、虐杀嫔妃、打压皇族、封异姓王等等。 太子焏当着文后的面念这首诗,显然是在讽刺文后牝鸡司晨、独断朝纲的所作所为。 原来这就是他不吐不快的话! 我刚才还劝他“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早知道,我就该跟他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再说他们母子间的事,挑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挑这个时候,吓得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个个忐忑不安地望着文后。 文后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凝视太子焏片刻,蓦地放声大笑,笑得我们这些噤若寒蝉的人毛骨悚然。 “太子学术精进不少啊,甚好、甚好!”文后敛了笑意,缓缓道:“裴骃为《史记》作注,名垂青史。我朝太子之学识,足可以与其媲美啊。” “儿臣有一请求,还望父皇母后允准。” “太子但说无妨。” 太子焏离开座位,走向大殿中央,站定后深深一揖,朗声道:“我大盛立国六十余载,疆域辽阔、物阜民丰,却未有一部全面记载大盛地形地貌、人文典故、逸闻轶事的著作。望父皇母后允准儿臣,招募若干文人墨客,辅助儿臣著《大盛全志》。” 没等文后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周衡干咳一声,道:“焏儿果然堪为弟妹们的表率,你有如此宏大志愿,你父皇母后怎会不允。皇后,你说呢?” “是,太子贤能,乃大盛之幸。太子既有此志向,尽快着手开展便是。”文后含笑朝周衡点点头,然后示意太子回座,又招呼众人用膳。 风波过去,我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几案上摆满了新鲜可口的菜肴,可这会子工夫下来,菜都快凉了,愣是没人动过一筷子。看来这皇宫中的家宴还真是无福消受呢。 这一日下堂,经过西内苑时,我隐约听到几声猫叫。循着叫声,我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这猫儿圆头圆脑,胖乎乎的,特别可爱,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逗它。它倒是一点都不怕生,竟顺着我的手爬到了我的手臂上,温顺地磨蹭了起来。 与人如此熟稔,又养得这般圆润富态,这该是宫中哪位贵人的宠物吧。我将猫儿抱起,看看是否有人在找它,好将它送归主人。 “安安、安安……”走了没多久,远远地我听到有人在叫唤,我便迎了过去。 打前的宫婢装扮之人一见我手中的猫,忙跑了过来,喜出望外道:“安安,可找着你了!” “它叫安安?”我正欲将猫还给那人,她却欠了欠身,又转了回去。 只见她朝一个穿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去,想来那位才是安安的主人。 待二人走进,我才看清那女子便是前几日在夜宴中见到的太子妃封氏。 我忙抱着猫俯身行礼道:“拜见太子妃。” 封氏挑眉道:“你是?” 我轻轻抬了抬手,回答道:“公主侍读杜筱天,方才经过西内苑时发现了这只猫,不知是否是太子妃宫中的?” “原来你就是常乐的侍读,快请起。”她一面从我手里接过猫,一面亲切地说:“最近常听太子和常乐说起你,今日总算有缘一见。安安是本宫养的猫,调皮地很,总往外跑,多亏你找到了它。” 我恭声道:“太子妃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轻柔地抚着猫,不以为然道:“与你是小事,与本宫可是大事。安安若是丢了,那本宫的魂儿恐怕也得跟着丢了。” “碧云。”她将猫递给宫婢,拉起我的手笑容可掬地说:“若是不好生谢你,让本宫如何心安。今日没有什么准备,这镯子就算是谢礼吧。” 她说着,从腕上卸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递到我面前道:“小小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我忙推托道:“不不不,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收太子妃这么贵重的礼。” “东西没所谓贵不贵重的,我看重的是值得交心的朋友。”她一面说,一面将镯子往我腕上套:“太子和常乐都拿你当朋友,你若是不收下,就是不肯拿我当朋友了,是这样吗?” 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戴上,起身行礼道:“那筱天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太子妃赏赐。” 她扶起我,甜笑道:“这便很好。既然是朋友了,往后常来东宫坐坐。今日耽误你工夫了,你快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聚。” 我裣衽为礼,目送太子妃一行离开,这才惴惴地回了掖庭,将那只玉镯锁进了箱子里。 长宁卷 第十三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3 不知不觉中,长宁已入秋。 这段时间里,太子焏未曾到过启凰阁。听常乐说,太子焏整日招揽学士、专研典籍、组织著书,忙得不可开交。 奇怪的是,周煦也没有出现过,令我好不失望。 一日下堂路上,我独自一人走在满目秋色的宫道上,走着走着,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周煦居住的启辰殿门前。 幽幽地望了一眼高悬着的金漆牌匾,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里面很是嘈杂。我这才发现,门口一个侍卫都没有。 我心生好奇,试着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内侍宫婢,都朝着屋顶喊:“殿下,您快下来吧,您要有什么闪失,奴才(婢)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啊!求求您快下来吧……” 我惊异地望向屋顶,一身缟素的周煦正手提酒壶,独自坐在屋顶喝酒。任凭我穿越千年,也没见过这等怪事。 我愣怔了一会儿,上前找了个小宫婢表明身份,问清了情况。原来,前些日子宫外传来太子从前的侍读李磐溺水身亡的噩耗,太子和赵王都悲痛不已。今天是得知消息后的第七日,赵王在东宫为李侍读做完祭日回来后,就差人取来云梯爬上了屋顶喝闷酒,还不许宫人随同。 李磐可是大盛有名的青年才子,内文学馆的夫子们都颇推崇他。我不知道李磐确切的生卒年份,但他应该和太子焏年纪相若,而太子焏如今才二十多岁。这可真是天妒英才啊! “你们吵死了,通通给本王退下去,听到没有!” 我闻言望向屋顶,只见周煦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骇得底下一众奴仆纷纷跪倒在地。 我忙问身边的小宫婢:“谁是这里的主管内侍?” 她将我领到一个敦实的胖内侍身边道:“贺公公,杜侍读要见您。” 他见了我,苦着脸作揖道:“小的贺锦全见过杜侍读,不知杜侍读有何吩咐?” 我低声道:“你让他们都下去吧,人多也不一定有用。不如让我来劝劝看。” 贺锦全摆出主管架子把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婢们都赶了下去,然后堆着笑来到我面前:“杜侍读有何妙计,尽管吩咐小的。” 我略一思忖,附耳道:“你去找一个宽些的云梯,将中间的横档都拆掉,再用光滑结实的宽布条将云梯裹起来。对了,再去找一块又大又软的垫子,一并带来。” 贺锦全眨巴眨巴那双绿豆小眼儿,歪着头道:“这,杜侍读,您这是要做什么呀?这样就能把殿下劝下来吗?” 我神秘地一笑:“左右你们也劝不下来,何不用我的方法试试呢?贺公公,你就快去办吧。” 贺锦全将信将疑地走了。我径直走向原本搭着的云梯,将裙摆卷起打上结,便开始往上爬。 周煦大概听到了爬梯声,大吼道:“何人大胆?都给我滚下去!” 我并不理会,继续往上爬。快到顶端时,又听到周煦的怒吼:“再敢爬上来,本王一脚把你踢下去。” 我探出一个头,望向微醺的周煦,调皮地说:“殿下曾救筱天于危难,如今就算是要了筱天的性命,也只当是报恩了。” “筱天?”周煦有些错愕,摇头晃脑地问:“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和殿下一起祭奠李侍读啊。”我边说边努力跨上屋顶去,但是因为手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我力气又不够大,挣扎了半天也没翻上去。 这个时候,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眼前,我想也没想,抓起大手就借势翻了上去。 一到屋顶,就觉得重心不稳,身边凉风嗖嗖,我站也不敢站,手脚并用,爬到平坦之处,赶忙坐了下来。 周煦也跟着坐到了我身旁,含糊地说:“你又没见过子牧兄,他在长宁宫那会儿,你还很小呢。” “我虽没见过他,但是文如其人。他的诗文,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李侍读为人,想必也是光明磊落、慷慨风流的。而且他六岁解属文、九岁读汉书、十五岁入朝为官,简直是个神一样的人物呢。” “神一样的人物?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神人。”他顿了顿,凄然望向远方:“他不光是个神人,更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故事吗?”我眨巴着眼睛问道。 周煦头也不回,仍旧看着远方,悠悠地说:“子牧兄刚来那会儿,我未满十岁,还没有自己的侍读,所以整日里跟着他和焏皇兄混。有一次,焏皇兄向父皇借了顾恺之的《斫琴图》欣赏临摹。可我那时无心学画,又刚得了一把新式的弹弓,便拿着弹弓到处玩,结果打翻了案头的一盏茶,将《斫琴图》打湿了。” “啊?那可是名画啊,这可怎么办?”我吃惊地问。 “是啊,我自己也吓坏了,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定会责罚我的。但这可难不倒子牧兄,他屏退了下人,铺纸研磨,当场就临摹了一幅《斫琴图》,简直以假乱真。他还说万一被发现作假,就说是他将真画弄湿了。” 我好奇地打岔道:“那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周煦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在事后还真蒙混过去了,不然我真是太对不住子牧兄了。那幅《斫琴图》的真迹,至今还在我的房中藏着,以激励我刻苦学习。” 我撅嘴道:“想不到堂堂赵王殿下,儿时竟如此顽皮。” 他幽幽地望了我一眼,苦笑道:“我儿时闯的祸多着呢。在广林山庄狩猎的时候,我为了追一头豪猪甩下了侍从,结果被一大群豪猪围堵,还掉下了马背。幸得子牧兄及时出现,设法击退了豪猪群。否则我今日就算活着,也该是个刺猬一样的人了。” 我忍俊不禁,噗嗤笑道:“还有这等事,那他可真是你的福星呢。” 周煦瘪了瘪嘴:“没错,他是我的福星,可、可我却是他的灾星。”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当年我和焏皇兄斗鸡时,若不是我非让他写一篇助兴的檄文,他也不会被父皇逐出长宁,如今也就不会……” 他说着,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我见状一把夺过酒壶,急道:“你信么,李侍读在天有灵,见到你如此小儿女之态,必定会嗤之以鼻的!” 周煦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当然了,你怀念故友是你有情有义,但你们刚才不是已经为李侍读做过祭奠了嘛,那今日就最后为他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再大吃一顿、大睡一觉。待明日,就放下悲伤、重新振作,好吗?” 周煦怔了怔,继而面色泛红、呼吸微急,点头嗯了一声。 我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我一抹嘴角,将酒壶递给他道:“喏。” 周煦略一错愕,接过酒壶仰头便喝,随即递回给我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接过酒壶,嗔了他一眼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完,将酒都撒到了屋顶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周煦着急地问。 我笑答:“敬李侍读啊,你只顾自己喝,不敬故人吗?” 他苦笑一声:“我说不过你这个才女。”他落寞地望向远方,沉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也罢,那便不喝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一道道灿烂无比的霞光,太阳已经躲进云层中去,而将天际染成了光芒万丈的火海,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这时,底下传来了贺锦全的声音:“杜侍读,您要的物件都备齐了。” 我闻言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探出头一看,裹满了布的云梯和软垫的确都摆在院子里了。但是这不看不要紧,站在几层楼高的屋顶往下一看,顿时从喉咙口一直痒到了脚底心。我忙坐了回去,猫在了周煦身旁。 “你这小妮子,说你胆儿小吧,竟敢独自爬到这屋顶上来。说你胆儿肥吧,竟然连站都不敢站起来,真是。” 我也没空跟他理论,扯着嗓子朝下面喊道:“贺公公,那就劳烦你将云梯搭到屋檐口。别搭太陡啊,要缓一点儿。然后将软垫铺在云梯的另一头,这样就行了。” 我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再找几个人将云梯扶住,这下真的可以了。”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周煦不解地看着我道。 我俏皮地一笑:“哼,就让你看看我的胆子到底大不大。站在屋顶上算什么,敢从屋顶直接落到地上去,那才算能耐呢。” 我说完就要起身,周煦一把拉住我道:“你疯了,我是开玩笑的,本王可不许你胡闹!”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温暖而有力。 我不舍得立马就推开他,只是说道:“你放心,我才不会做傻事呢。这只是个游戏,你看好了啊。” 他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站到我身边说:“那我陪你。”我偷偷抿嘴一笑,抓着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走到搭了宽云梯的屋檐。 他看到搭好的云梯和软垫,似乎有些明白了,侧头问我:“你是打算这样滑下去吗?” 我眨了眨眼睛道:“嗯,你试过这么长的滑梯吗?” 周煦摇摇头,蹙眉道:“这么高,太危险了吧。” 我反诘道:“你站在屋顶就不危险了吗?下面不是垫了软垫嘛,你要是不放心,就帮我扶着云梯。” 他无奈地点点头,扶我坐到了梯子口,又对着下面喊道:“你们几个,都给本王扶稳了,听到没有?” 我的心头涌过一阵暖意,豪气干云地说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下去咯。” 说完,我眼一闭,手一松,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很快就落到了软垫上。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周煦关切的询问。 我挣扎着站起身,兴奋地朝屋顶喊道:“太好玩了,太刺激了,你也赶快下来啊!” 他闻言,也坐到云梯口,应道:“好,那我下来了。” 贺锦全见是赵王要下来,紧张地关照着:“小兔崽子们,都给我扶稳当了,殿下要有个什么闪失,小心你们的脑袋!你们俩,去把软垫也扶住咯。” 我则悠闲地站在一旁,等待周煦下来。刺溜刺溜几下,周煦也落到了软垫上。 他迅速地站起来,跑到我身边激动地说:“儿时倒也玩过滑梯,可从没玩过如此高、如此奇特的滑梯。你这小妮子,鬼主意可真多。” 我嘻嘻笑道:“怎么样,滑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感觉跟飞起来似的,嗖嗖的,什么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吧?” 他异常兴奋:“好像是诶,哈哈,比喝酒好、比喝酒好!” “那再来一个?”我得意地问。周煦大声应好,随即就爬上了那架没有改装过的云梯。 贺锦全见状不由脸色更青,凑到我面前道:“杜侍读,这、恐怕……” 我明白他的担心,小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让殿下忘却悲伤吗?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候我给你暗示啊。” 他无奈地退到一边,去指挥宫人们做好安全防护。我则跟着周煦也爬了上去。 几趟滑下来,周煦的酒醒了不少,情绪也好了很多,我趁机给贺锦全使了个眼色。他忙上前道:“殿下,您要歇会儿吗?这时辰也不早了,您也该饿了吧,咱是不是……” 周煦恍然道:“对对对,都这么晚了,你快去命人准备晚膳吧。”他又对我说道:“今天耽误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你也该饿了,就留在这里用膳吧,好吗?” 见他留我,我心中一阵狂喜,只是有人在旁,又碍于女儿家矜持,我婉拒道:“我、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母亲还在掖庭等着我回去呢,今天就……” 周煦有所顿悟似地一愣,咬了咬嘴唇道:“哦,既然如此,我便不强留你了。”他转身对贺锦全道:“小全子,送杜侍读回去,务必送到再回来。” 话一出口,我已经懊悔了,要是他能多留我几次,我便可以顺水推舟了。没办法,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离开了启辰殿。一路上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形,还是觉得很甜蜜。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照今天周煦的态度来看,他对我还是一如从前,非但没有回避我的意思,还很关心我。 那为何自从七夕夜宴之后,他就没有来过启凰阁?为何我婉拒用膳的时候,他的表情又些怪呢?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了掖庭门口不远处,我对贺锦全道:“贺公公,我到了,您请回吧。” 贺锦全满脸堆笑道:“好,待您进了门,奴才就回去复命。杜侍读,您慢走。” 长宁卷 第十四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4 进了大门,庭院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这个时候正好是饭点,大家伙应该都在膳堂吧。 我径直走向膳堂,还没到门口,马佑仁手下的两个内侍就冲上来喊道:“贼人,你可算回来了!”说着强行反剪了我的双臂,推着我往里走。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挣扎着问道:“你们干什么?谁是贼人呀?” 其中一个内侍道:“等的就是你,杜筱天,进去受审便是。” 我被他们押进了膳堂,里面站满了人。我极力搜寻阿娘和盈盈她们的身影,一时却没有发现。 直到被押到翘着二郎腿坐着的马佑仁面前时,我才发现阿娘、盈盈和柳氏姊妹都跪在地上。 “筱天,你快跟马公公解释清楚!”阿娘焦急地说。 我点头示意她放心,转身对马佑仁道:“马公公,如此大动干戈,不知所为何事?” “哼,所为何事?”马佑仁从手边的几案上郑重地拿起一个镯子问道:“你可认得这只玉镯?” 我仔细一瞧,那玉镯翠绿欲滴、晶莹剔透,很像是太子妃送我的那个。我据实回答道:“玉镯不是很好辨认,我确有一只玉镯与此镯颇为相似,不知此镯是从何得来?” 马佑仁嗤之以鼻:“这就是你房里藏着的玉镯!此镯乃先帝御赐之物,不是你偷的,难道还是先帝赐予你的?” 我郑重地说:“这是前些日子太子妃赠予我的。” “赠予你?哈哈哈……”马佑仁诡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子妃为何要赠你东西?我看你是贼胆包天了,偷了东宫的东西,还敢砌词狡辩!” 我心想,你马佑仁才是长了出息了呢,难道是之前被迫退还我们“孝敬”他的东西心怀不忿,逮着机会要栽赃嫁祸与我? 我理直气壮地说:“你如何断定太子妃不会赠我东西?不是她赠予我的,难道是我偷的吗?说人偷东西,可是要有证据的!” “你要证据?”马佑仁冷冷地说:“这物证,已经在咱家手里了,你也承认了此乃太子妃之物。这人证,太子妃的贴身侍女碧云便是人证。碧云,你来说说。” 刚才慌乱中,我竟没有发现碧云也在这里。 她上前朝马佑仁福了一福,轻蔑地对我说:“前些日子,我可是亲眼瞧见你鬼鬼祟祟地离开东宫,此事东宫的侍卫也可以作证。当晚,我们太子妃就发现丢了一只珍贵的玉镯。此镯可是先帝御赐予我们大家翁的,太子妃出嫁时的陪嫁之物。我们太子妃一直珍而重之,平时都不舍得戴。如今竟在你的房中发现此镯,不是你偷的还会是什么?”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封氏要陷害我啊!可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呢? 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昂头道:“你说是我偷的,你亲眼看见了吗?” “哈哈哈!”马佑仁阴险地说:“需要亲眼看见吗?谁在偷盗之时会大摇大摆地让人瞧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如何抵赖!来人,将此贼人关押起来,听凭处置。” 说话间,两个内侍就要来押我。情急之下我大声喊道:“你放屁!谁敢来押我?” 我气势汹汹地瞪了两个内侍一眼,对马佑仁道:“马公公,你是记性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早就废除了我的奴籍,是你一个掖庭丞说关就关的吗?何况,我现在只是嫌疑人,又没有认罪,你们凭什么处置我?” “你、你这个蛮女!”马佑仁气得鼻子都歪了,恼羞成怒道:“你不认罪是吧?不要紧,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认罪。来人,杖刑伺候!” 几个内侍迅速地搬来了刑凳和刑具,吓得阿娘和盈盈他们纷纷磕头哀求:“马公公开恩,马公公开恩啊!求您饶了筱天吧!” 我一时也有些发懵,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动用私刑,顾着安慰她们的光景,我已经被押上了刑凳。 “给我打!打到她认罪为止!”耳畔传来马佑仁急恼的叫声。 我挣扎着抬起头,大声道:“马佑仁,你敢!我可是当今公主侍读,如果明日公主见不到我,自然会派人来寻。到时候,你们打算如何跟公主殿下交代?” 马佑仁愣了一下,踌躇地望向碧云。 碧云冷笑着走到我面前,俯身道:“只要你认罪画押,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公主怎么会要一个贼人做侍读呢,偷盗太子妃的陪嫁之物,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待在皇宫里吗?” 碧云不等我说话,转身对马佑仁道:“马公公不必担心,只管行刑便是。” 马佑仁连声应好:“打,给我狠狠地打!” 我还没来得及辩驳,屁股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棍子。 棍子虽然是打在臀部,但痛楚却像电流似的自臀传至周身各处,我不禁失声大叫。 啪!又是一下!身体像着了火似的,烧得浑身上下又烫又疼。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身体验到。不过我现在顾不得这些,尽快想办法脱困才是当务之急。可是我把公主都搬出来了,他们仍肆无忌惮。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闭着眼睛脑子里混沌一团。 第三记棍子如约而至,可我明明听到了响亮的击打声,却并不觉得疼。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身体覆在了我身上,帮我挡去了这一棍。 阿娘痛苦的声音随之响起:“求求你们别打了,我女儿是不会偷东西的!你们要打就打我吧,求求你们了!” “阿娘!”我扯着又干又疼的嗓子喊道:“你不要求他们,他们就是要屈打成招,他们不会听你的!盈盈,快把我娘拉开!” 不消盈盈,立刻有人粗暴地将阿娘拉了开去。盈盈冲上来想要护着我,自然也是无法得逞的。 “继续打,给我打到她承认为止!”马佑仁尖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啪!第四记! 啪!第五记! 身体的感觉已经不能用疼痛来形容,而是麻,好像被成千上万只虫子噬咬般的麻,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我只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中隐隐有血腥之气涌现。 就在第六记棍子从天而降的电光石火间,大门被轰然打开。 “住手!”一声呵斥:“太子殿下在此,何人胆敢妄动!” 棍子还是落到了身上,但是劲道已经小了很多。行刑的内侍慌忙丢掉了手中的刑棍,随众人一起跪了下去。 “快去把杜侍读扶起来。”我旋即被太子焏的随从扶起,太子焏走到我前面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我喉咙燥痛得一时说不了话,只能用手使劲摆了摆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太子焏转身喝问马佑仁:“杜侍读是公主的侍读,她犯了何事,轮得到你来对她动用私刑?” 马佑仁跪在地上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子焏接过玉镯看了看,厉声问道:“碧云,你可曾亲眼目睹杜侍读盗取此镯?” 碧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没有。 太子焏沉声道:“太子妃将此镯赠与杜侍读,可是本太子亲眼所见。遑论杜侍读如今是试针之功臣、公主之侍读,岂是尔等奴才可随意处置的!” 二人刚欲分辨,只听太子焏怒喝道:“你们这分明是栽赃陷害!何人借你们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干出此等龌龊的勾当?” 太子焏回首看了我一眼,旋即斩钉截铁地说:“来人,将马佑仁和碧云拖出去,杖毙!” 这下二人慌了神儿,吓得体如筛糠,连声告饶。 我听到也吓了一跳,这二人虽然可恶,但也不过是受人之命,罪不至死。我疾步上前想阻止太子焏,可是由于刚刚挨了棍子,神经又高度紧张,失控的双腿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扑了出去。 太子焏一个箭步稳稳地将我接住,紧张地说:“你怎么样,伤得很重吗?”他转头对随从道:“快,请司医!” 我努力站定,咽下口唾沫急道:“不,我没事,方才只挨了几棍殿下就到了,我没有大碍的。”我说着艰难地轻施一礼,继续道:“筱天是想恳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宽恕二人。” “宽恕他们?”太子焏惊讶地看着我:“筱天,他们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为他们求情?” 我努力表现地一点伤痛都没有,扯着笑道:“我没有什么损伤啊,他们也只是一时糊涂,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何况,太子殿下宽厚仁义,筱天不希望此事污了殿下的美名。还请殿下三思,饶他们死罪。” 太子焏怔怔地注视我半晌,叹气道:“好吧。”转身对已经吓得面色惨白、呆若木鸡的二人说道:“今日有杜侍读为你们求情,本太子就饶你们一死。拉下去,杖责五十,流配岭南!” 看着两人一个劲地谢恩,磕头如捣蒜,我长吁一口气,庆幸今天没有人因我而死,不然可就太作孽了。 二人随即被带走,太子焏对众人道:“都散了吧,管好自己的嘴巴。”又转身温和地问我:“你还好吧,能走动吗?” 我会意地莞尔一笑:“我没事,能走。”我朝阿娘她们望了一眼,施礼道:“请殿下先行一步。” 我宽慰了阿娘几句,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出门跟上了太子焏。他见我来,示意随从止步,然后朝外面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了一阵,石板路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走起来沙沙作响。 见他不说话,我打破沉默道:“筱天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焏转过身,无奈地摇摇头:“今日若不是小石子无意间听到太子妃与碧云的对话,我也无法及时赶到。说到底,也是我害了你,你又何必道谢。” 我不明就里地问:“怎么会是殿下害我的呢?此事与殿下何干?” 他无奈地说:“封氏善妒,许是见我对你颇为欣赏,以为我对你有意,于是对你起了歹念。你放心,我回去之后必定严惩太子妃。” 原来如此,我说我跟这个太子妃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她为何要演这么一出戏来害我。可她这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莫说我和太子焏啥事没有,即便太子真的喜欢我,我也不可能接受他。 转念一想,太子贵为储君,在这个男人本就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太子妃要面对的可能是前赴后继、数不胜数的情敌。我作为公主侍读有机会接近太子,太子又对我颇为欣赏,年龄也正合适,也难怪太子妃把我当成假想敌了。“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皇宫里的女子,又有哪个不是可怜人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施礼道:“筱天另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允准。” “但说无妨。”太子焏微笑道。 “请殿下体谅太子妃,莫要重责与她。”我诚心地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他惊诧地问。 我思索了片刻,认真地回答:“太子妃与我无冤无仇,她这么做,无非是将我当成了假想敌。殿下试想一下,太子妃有多忌惮我,不就说明她有多爱你嘛。” “爱我?爱我就可以如此肆意妄为?”太子焏气恼地打断我道:“哼,此等妒妇,不严加惩治,她会变本加厉的!” 我叹了口气,拿出现代人的爱情观念说道:“爱原本就是自私和独占的。敢问殿下,你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对别的男人有意吗?” 见他一时语塞,我继续道:“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就该能理解我的意思了。如果她对此真的毫不在意,那并不是她足够大方,只能说明她并不爱你,至少爱得不够深。” 他愣怔地看着我,眼神时而聚焦,时而涣散。半晌,他才缓缓点头道:“也对,你说得有道理……” 我大喘一口气,还真担心这么先进的理论他接受不了呢。 他俯身看着我,蹙眉道:“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奇思怪想。”他又叹了口气,诚挚地说:“何人娶你为妻,那真是会羡煞世人的。我祝你将来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如意郎君,与你白首偕老。” 没想到他堂堂太子,不但接受了我这一千多年后的观念,还如此真诚地祝福我!想到他暗淡的前路,我不禁感慨万千。 长宁卷 第十五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5 回到掖庭,发现一屋子的人巴巴地在等着我。 见我回来,她们像伺候重伤病号似的将我扶到床榻上,倒水的倒水、端点心的端点心。 正好我也饿了,刚要吃东西,盈盈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丧着脸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我忙放下盘子去扶她,莫名其妙地说:“怎么会是你害我的?你胡说什么呢,快起来说话。” 她被我扶起,啜泣着说:“都怪我贪玩儿,跑到你房里穿了你的衣裳,又戴了你的首饰跑出去臭美。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姓马的发现那只玉镯,你今日就不会遭这番罪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我才明白了情由,将她拉到床沿,宽慰道:“傻妹妹,这关你什么事。他们这是存心要害我,即便你没有拿出镯子来,他们也会想办法找到的。即便找不到,他们也会想别的法子来陷害我的。” 我说着,怜惜地抹去她的眼泪:“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是姐姐不好才对呢,有漂亮的衣服、首饰都不知道跟你分享,总拿你当小孩子。以后啊,姐姐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有你的一份,我们的盈盈也长大了呢。” 盈盈终于破涕为笑,与我拥在了一起。 次日傍晚,从启凰阁回去的路上,我被贺锦全叫住了。 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担心地问:“你们赵王昨儿不是平复了嘛,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他无奈地叹气道:“杜侍读有所不知,殿下今日倒是不待屋顶了,可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送进去的膳食也不怎么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唉,小的就只好再来麻烦杜侍读了。” “怎么会这样,他这是要做什么呀?”我咬了咬唇,跺脚道。 “可不呢,若是被陛下和娘娘知道了,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就要倒大霉了。还请杜侍读再走一遭启辰殿,帮我等劝劝殿下,好歹吃一些。”贺锦全恳求道。 我比他还心急,自然是跟着他去了启辰殿。贺锦全将我领到周煦的内殿门口,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殿门关着,但是有一扇窗户半开着。我不知道周煦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便轻轻走到窗前,探头望去。 只见周煦背对门口,站在书案前,案上摆满了作画的工具。看样子,他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作画。 我不想打扰他,打算等他画好了再进去。过了一阵子,他搁下画笔,将画纸拿起来端详。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举壶豪饮的画面映入眼帘。此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头梳双髻,怎么跟我长得那么像?不、那不就是我吗?是我昨天在屋顶喝酒的样子! 我有些发懵,他为什么会画我?难道他也喜欢我吗?不!不可能!他如果喜欢我,就不会那么久不来启凰阁了。我愈想愈不解,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周煦吓了一跳,慌忙收起画纸,走到门口开门:“筱天,你怎么来了?” 我一进门,礼也不行,径直走到书案前,拿起画纸打开道:“敢问殿下,画中的小娘子是何人?” 他不知所措道:“这、是……” 我打断他:“你可别告诉我天下还有人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他期期艾艾地回答:“的、的确是、是你。” 我心中略有些得意,咄咄逼人地问:“殿下画筱天做什么?难道,你……” “没、没有!我、我只是随手练练画。我就画了这么一次,一次。”他的脸也开始红起来:“何况,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听到这一句时,我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他有心上人了?我本以为,他身边没有妻妾,现在他居然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讪讪地说:“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看了一眼画像,掩饰道:“话说回来,你画得还真是惟妙惟肖呢。对了,殿下不是说收藏了《斫琴图》的真迹,能让我欣赏下吗?” “当、当然,你在此稍后。”周煦如释重负地说着,转身进了内殿。 见他的神情,我又心生疑窦,他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帘边,偷偷从缝隙处往里看。 只见周煦径直走到一个大柜子前,打开门后,捧出一个楠木箱子放在桌上。他用钥匙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几卷纸轴,放到了一边。 他又取出几卷,放到桌上,拿起其中泛黄发皱的一卷,解开绳子,缓缓展开。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鼻头发痒,我忙用手闷起鼻子,可是啊啾一声,一个喷嚏已经打响。 周煦惊道:“什么人?” 我硬着头皮拨帘进入内殿,只见周煦手中的纸轴应声掉落。他急忙去拾那卷纸轴,而我已然看清纸上画的,那是一个穿着骑马装,正在唱着什么的少女,那个人也是我啊! 本来被发现偷看他取画,我还很不好意思,但此时见到画像,我不禁理直气壮起来:“你不是说,你只画过我一次嘛?这又是什么?” 他被我问得手足无措、呼吸急促、脸色涨红,结巴道:“这、我、我……” 我也不跟他废话,走到桌边,迅速打开了另外几卷纸轴。画中都是同一个人物:有女扮男装的,有劲装持剑的,有眉飞眼笑的,有蹙眉沉思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画的竟然都是我! 我指着那堆纸轴问:“你不是说,你喜欢的另有其人嘛,那你画那么多我的像做什么?” “我,不是这样的,筱天……”。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抿嘴想了想,拿起一幅画大声道:“不是这样的,那是什么样的?你不说清楚,我就把这些画都撕了!” “不要!”周煦伸手要过来夺画,我转身逃开一步,举起纸轴作势要撕下去。 “我的心上人就是你——”忽然身后传来周煦的大声告白。 我有些发懵,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他急促地喘着气,跨前一步,一字一顿道:“我画你,是因为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见不到你的时候,看着画像就好像见到了你一样。” 我困惑地退后一步,质问道:“骗人!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七夕之后就没来过启凰阁?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不说?”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那、那是因为我觉得,焏皇兄好像也对你有意。” 他深一口吸气,继续道:“但我未曾放弃,我想他有妻有妾,等他过了这股新鲜劲儿,或许就会将你淡忘了。谁知七夕夜宴之后,子盈皇嫂找到了我……” 我打断他问:“太子妃吗?太子妃也觉得太子喜欢我,是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急恼地上前几步:“你就因为这个避开我?太子亲口告诉你他喜欢我了吗?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我喜欢的是他而不是你呢?” 他低眉不敢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皇兄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向来比我优秀,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而喜欢我呢……” 我此时已经顾不得矜持和尊卑了,直截了当地说:“可我心里已经有你了,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他像被电到似的,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这、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 我们就这样毫无计划地互相告白了!我此时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却又按捺不下心中的莫名怨气,说出口的话却是:“喜欢你又怎么样?左右你就知道关在房里画我的画像,那你就和画像长相厮守去吧。” 我扔下纸轴转身要走,被周煦猛地一拉,惯性作用下跌撞在了他的胸口。 耳边传来他恳切的声音:“不要走,筱天!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如此没自信的。” 我又气又委屈,站稳身子后退一步道:“你错的地方多了,你不光没自信,你还骗我,说什么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谎话张嘴就来?” 我越说越委屈,泪珠盈满眼眶,甩手就要离开,又一次被他拉了回去:“是是是,我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我骂我吧,打我也行,我绝不还手!” 我破涕为笑,没好气地说:“我哪儿敢打你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也被我逗笑,试探着说:“那你,不生气了吧?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看一眼画卷,问道:“那你告诉我,我穿骑马装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在马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我真希望那日与你比肩合唱的人是我啊!当晚回来我就作了这幅画。一日我拿出来欣赏,看着看着就趴在案上睡着了。谁知醒来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结果就将画打湿了。” “哦,所以那张画就容易与同样被打湿的《斫琴图》混淆,怪不得你刚才拿错了。”我恍然道。 他一愣,含笑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正迎上他满是柔情蜜意的眼神。我陶醉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熟悉是因为他身上有太多腾飞的影子,陌生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时,我感觉到面上一阵明显的鼻息,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脸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下意识地推开他,娇羞地说:“听贺公公说,你还没吃东西呢,你不饿吗?” 他狡黠地说:“不是说秀色可餐吗?有你在,我哪里还会饿?” “那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回去了。” “吃吃吃,我现在连盘子都吃得下。”周煦将我拉到锦墩上坐下,然后走到门口朗声道:“小全子,上晚膳!” 长宁卷 第十六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6 此后一段时间,周煦几乎日日都打着关心妹妹的旗号到启凰阁报到。我亦是沉浸在和周煦坦诚相对、两情相悦的幸福中,日日盼着他到来。虽然有常乐和一堆宫人在,我们最多是悄悄地多看彼此两眼,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那也足以令人体会到爱情的美好。 一日午后,没等到周煦的到来,却是他身边的贺锦全匆匆跑来传信,说赵王突发不名之疾,面上出了一大片红疹,司医为防止有传染的可能性,建议赵王在痊愈前不要出门。 我和常乐都吓了一跳。常乐当即决定去启辰殿看望周煦,我自然是主动要求陪她一块儿去。 一路上,我莫名地担心。大片红疹,不名之疾,这若是什么传染病或者免疫性疾病,以此时的医疗水平,那周煦岂不是…… 待赶到启辰殿,候在殿内的黄司医先大概向常乐禀告了看诊的情况,他们怀疑赵王是食用了天竺国进贡的菴罗果而发疹,钱司医正在内殿用菴罗果给赵王做局部测试,若证实确是菴罗果引发的红疹,那便可以排除传染的可能性了。 不一会儿,钱司医从内殿走了出来,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菴罗果,我顿时放下心来,原来周煦不过是芒果过敏罢了。 钱司医絮絮叨叨地向常乐禀报着他的看诊结论,我的心却早已飞进了内殿,着急见到周煦。 这时,贺锦全过来说:“启禀公主,殿下请您和杜侍读进殿叙话。” “对对对,现在总可以进去看望我皇兄了吧?”常乐不待有人回答,便拉着我进了内殿。 周煦精神奕奕地迎了出来,我们迅速地相视一笑。常乐上前挽住周煦的胳膊道:“皇兄,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呢,刚才真是担心死我了。” 周煦宠溺地捏了捏常乐的小脸蛋,笑道:“算你有良心,不枉皇兄平日那么疼你。” 他说着,示意常乐在锦墩上坐下,自己也坐定道:“这帮庸医医术不精,唬人的功夫倒是个顶个的强。” “是啊,方才小全子来报,说你突发不名之疾,还有传染的可能,真是把我们吓坏了。你别看筱天平时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她刚刚脸都白了呢,比我这个做妹妹的还紧张。”常乐转向我,抿嘴笑道:“筱天,看你方才那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我皇兄呢。” 被她说中了心事,我心虚地白了她一眼,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 “小妮子,别胡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周煦忙解围道。 “切,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怎么不懂了。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是说,若是有了心上人啊,一天见不到就坐立难安呢。喜欢一个人么,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周煦打趣道:“你这么有心得,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常乐睨他一眼,扭过身不依道:“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哼,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既然没有大碍,你们就先回去上堂吧。等我身上的红疹退去了,再来启凰阁看你,行吧?”周煦边说,边背对着常乐朝我眨了眨眼。 我会意地报以微笑,拉起常乐走了出去。 没有了心事,我和常乐出门的脚步都很轻松。 “现在什么时辰了?”常乐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小兵子。 “回公主,现在约莫是申时三刻的样子。”小兵子回道。 常乐想了想,对我说:“都申时三刻了?那今儿就不上堂了,筱天,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好了。” 我自是求之不得,欢快地施了个礼,目送常乐渐行渐远后,走小路飞也似的往启辰殿而去。 贺锦全见到我,仿佛知道我会回来似的,什么都没说便笑吟吟地将我请入了内殿。 彼时周煦正手捧书轴,悠闲地坐在几案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几步走到门口:“这么快又回来了?”他俯身凑到我面前,打趣道:“可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啊?”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取笑我,我回去就是了。”我转身作势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是我,是我‘辗转反侧’呢。你走了,我‘琴瑟友’谁?‘钟鼓乐’谁啊?” 我抿嘴甜笑,扭头看着他道:“怎么,殿下要为我弹琴吗?” “没问题啊。”他温文尔雅地说:“不知杜侍读是否赏脸呢?” 我笑而不答,任由他牵着手来到偏殿的书房里。书房东首是几口陈书的大柜,西首是一个乐器架,摆放了各式乐器。 周煦迤迤然走到一个摆了架瑟的矮几前坐下,朝我温柔一笑,调试了下音色,开始弹奏。他边弹边吟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 他唱的是司马相如当年追求卓文君时演绎的名曲《凤求凰》,那热烈激情的歌词听得我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一曲弹毕,周煦走到我面前,狡黠地说:“这回满意了吗,我的窈窕淑女?” 我被他逗乐,莞尔笑道:“岂敢不满意,我的赵王殿下。” “还唤我殿下,再不改口,我可要罚你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 “唔,煦郎?”他蹙眉道:“煦郎不好听,我行三,你就叫我三郎1吧。” 我幸福地唤道:“三郎。” “嗯,这便很好。”他开心地挑眉道:“那现在,你能为三郎弹奏一曲吗?” 这些日子在启凰阁,我倒是也学了点乐器。我扫视四周道:“可是可以,不过我不会弹瑟,我要另选一件。” 我学的是琴和琵琶,琵琶只能一人弹奏,要与三郎合奏,就得选琴。可是我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张琴,便问:“你这里没有琴吗?” “呃,没——有。” 忽地我发现墙角的一个矮几上,似乎摆了样形状似琴的器物,上面用白绢盖着。我趁他不备,走过去一把掀开白绢。 “那——”身后传来三郎的声音,一张伏羲式的琴立即展现在我眼前。此琴用梧桐作面、杉木为底、乌金作弦,通体髹紫漆,显然是张名贵的古琴。 “好琴啊。”我扭头质问他:“你明明有一张这么好的琴,为何说没有?” 三郎局促地说:“筱天,这琴、呃、这琴摔过,之前拿去修了,我、我也不知道何时被送回来了。也许音质已经不如从前了,我们换一个吧。” “是吗?”我将信将疑地走到矮几前坐下:“好不好,试试就知道了。” 我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抹、一挑,琴声清澈悠远、犹如天籁。我惊喜地说:“这琴好得很,你听到了吗?一点杂音都没有呢,我就用她了!” 三郎笑得有些僵:“呃,行,你喜欢就用吧。” “你这个小气鬼,还不舍得呢。你要这么不舍得,我不用就是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没有的事,你用吧。” “要我用也行,”我摆架子道:“我要与你合奏。” “合奏?这、这怎么合奏啊?我、我不善抚琴呢,还是你弹吧,我洗耳恭听。” “那你坐到我旁边来,这样总可以吧?” 三郎点头坐了下来,笑道:“请吧。” 我盈盈一礼,弹奏了一曲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口中吟唱的则是卢照邻的《长宁古意》: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琴声悠扬,歌声绕梁。 弹毕,我转头想看看三郎的反应,发现他近在咫尺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 气氛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时,我娇羞地闭上了双眼,心如鹿撞。 一时天旋地转,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俩。 注释: 1郎:盛人对于关系亲近的男性朋友或者男性上级,习惯称为“郎君”或者“某郎”;而女性则称为“娘子”、“小娘子”或者“某娘”。这在当时是一种亲切而尊敬的称法,上至皇室、下到平民,通行无阻。沿用至今的“新郎”和“新娘”亦是此理。 长宁卷 第十七回 得成比目何辞死1 仪正三年春节,帝后下旨,赵王周煦授职雍州牧1。 次月,雍州地区的商城发生旱灾,颗粒无收、哀鸿遍野。帝后派赵王携物资赴商城赈灾。 三郎一得知圣意,便赶到启凰阁来告知了我们。谁知常乐兴奋得跳起来道:“去商城啊、去赈灾啊!太有意思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我们都被她的反应弄懵了,呆呆地看着她。 常乐干笑两声,解释道:“我这不是总被关在宫里,闷得慌嘛。我从小到大,除了去过几次京郊的广林山庄狩猎外,就不曾离开过长宁宫。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她扯住三郎的袖子,撒娇道:“煦皇兄,你看我多可怜啊,你帮我去跟父皇母后说说,把我也带上,求你了!” “你这个小妮子,愈来愈敢想了。”三郎无奈地说:“你觉得,这可能吗?父皇母后会答应吗?” 常乐撅嘴道:“凭什么你们就可以经常出入皇宫,只有我要被关在这个笼子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三郎整整衣袖:“皇兄们出宫,那都是有公务的。你以为到灾区那去是玩啊?那是代表父皇母后去察看灾情、赈济灾民的,一路风餐露宿,还随时可能有危险呢。” “我也没说我出去就是为了玩啊。我身为大盛公主,就不能去体察民情、慰问百姓吗?” “行行行,你不就是想了解百姓疾苦吗?那也不是没有办法,皇兄帮你想想啊。” “真的啊,好好好,你赶紧想、赶紧想!”常乐不住地点头,期待地望着三郎。而三郎的眼神则在扫视了一圈之后落到我的身上,给了我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办法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就看你乐不乐意了。”三郎故弄玄虚地说。急得常乐直嚷嚷,要他赶紧说。 “你想啊,你身为大盛公主,是不可能轻易出宫的,更别提去灾区了。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比如你的侍读。你可以让筱天代你去商城,她离宫不必惊动父皇母后,只要跟学士们打个招呼便可。待我们回来,她可将一路的所见所感、奇闻轶事一一说与你听,岂不妙哉?” 常乐蹙眉瘪嘴想了想,忽地拍手道:“好主意哎,筱天去便等于是我去了!皇兄,你太聪明了!” 她转而惴惴地对我说道:“只是此行艰苦,又可能有危险,不知筱天你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当下我也只能故作忠心地说:“筱天当然愿意,但凭公主吩咐。” 如此,商城之行便定了下来。 我和三郎各自回去收拾细软,常乐则负责替我向各位学士告假。 次日一早,我换上贺锦全送来的内侍行头,用之前化妆师留下的“易容”工具为自己简单地化了一个郎君妆,然后跟着贺锦全混入了仪仗大队。 三郎骑在一匹深棕色的高头大马上,身着紫色朝服,意气风发。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长宁宫最南面的一道城门——嘉天门,满载着赈灾物资的马车和披甲执坚的护卫已经候在那里。 贺锦全趁着三郎训讲和点兵的空当,悄悄将我送进了赵王的车驾里——一辆四马的豪华象辂。 过了一阵,车帘被掀起,英气勃勃的三郎躬身上了马车。我随即送上一个灿烂无比的甜笑。 “哟,小天子啊,还不给本王捶捶腿。”三郎打趣道。 我轻拍了他一记,嗔怪道:“谁是小天子啊,别给我摆亲王架子。” “哎哟哟,脾气那么大啊,玩笑都开不得吗?”他说着来揽我的肩。 我笑着白了他一眼,任由他揽着,两个人挨坐在了一起。 “我的筱天啊,真是‘淡妆浓抹两相宜’,不仅女妆清丽可人,连打扮成男子,都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他边说着边用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拨开他的手,不解地问:“‘淡妆浓抹’这句话,你是哪里听来的?” “常乐告诉我的啊,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能即兴吟出如此上乘诗句的,该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啊?待到在马场上遇到你,还有在戏台上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确实与众不同!”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儿?”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奇怪得紧,每时每刻都想见到你,想方设法地想与你在一起。”他说着,将我揽得更紧了。 我心中一阵甜蜜,嘴上却说:“所以连自己的妹妹都利用上了,说什么让我代她去灾区,害得她心存内疚,以为真是让我出去受苦受罪了呢。” “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行行行,我不该想尽办法带你出来的,那我现在让小全子送你回去吧。”他说着,伸手要去挑帘子。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你、谁说我要回去了?” “看你急得,呵呵。”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住,狡黠地说:“我不利用下常乐,我们哪儿来这么好的独处机会?” 我又羞又恼,别过头道:“哼,不理你了!” 三郎哈哈大笑,忽地想到什么,说:“对了,我的卫队里有一个你的熟人,你想见见吗?” 熟人?我在大盛哪儿有什么做亲王侍卫的熟人啊,该不会是坠崖之前的杜筱天认识的吧?我惴惴不安地问:“不会吧,是什么人啊?” 三郎笑而不答,挑开帘子朝外面道:“让你们的副队长过来。” “卑职叩见赵王殿下。”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我抬眼一看,赵王的卫队副队长竟是我第一次出宫时结识的侍卫丁孝义。 三郎刻意放下了一点帘子,又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挡住了孝义的视线:“此行是你上任后的第一个任务,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带领好队伍,知道吗?” “是,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以报殿下赏识大恩之万一。”孝义抱拳正色道。 “行了,你退下吧。”三郎挥了挥手。 帘子放下后,我欣喜地搂住三郎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三郎,我替孝义谢谢你。” 车轮辘辘,后世几个小时的车程,大队人马走了近三天。 一路上田地龟裂、水域干涸、寸草不生,不时能看到饿得瘦骨嶙峋的灾民跪在路边扒树皮吃。 见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想到我的三郎正是为此而来,带了大量的粮食、饮用水和御寒物资,不禁又宽慰了许多。 在进城前,我就下了马车,混进了随行的队伍里。 府衙门前,商城刺史带领着一众地方官员列队欢迎。一通参拜寒暄、交接点算后,我被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厢房里。 “殿下让小的转告杜侍读,他要先处理公务,今儿恐怕没时间来看杜侍读了。”贺锦全恭敬地说:“您早点歇息,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小的。” 打发走了贺锦全,我也累了,早早地睡下了。 次日傍晚,我用了晚餐,正捧着一卷《山海经》打发时光,三郎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案头的书,酸溜溜地说:“你还真是好学不倦呢,一整日不见三郎也看得进书。” 我嫣然笑道:“难不成我就该坐在屋里,一片一片地数花瓣等着你来吗?” 想到受灾群众,我走到他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问:“赈灾的物资都分发给百姓了吗?有没有领不到物资的灾民啊?” 三郎拉起我的手,抚了抚道:“我这两日不就在忙此事嘛。我一早亲自监督了州府将物资逐一核对、登记、入库,还听取了杨刺史对商城灾情和物资分配的报告。至于如何将物资一一分发到百姓手中,那就是州府和县府的事情了。” “就这样啊,你的任务完成了?” “是啊,我这不马不停蹄地将公务办完了,这样明日就有空闲可以带你去附近逛一逛。” 我的眉头蹙成了一条线,这里可是灾区,百姓都食不果腹了,我哪儿还有心情逛啊?思及后世的赈灾物款经常会被无良的贪官克扣,灾民真正拿到手的少之又少,我忧心忡忡地说:“你就那么相信当地官吏不会中饱私囊,会将赈灾物资原封不动地送到灾民手中吗?” 三郎哑然,思索片刻沉吟道:“你说的可能性,我倒是没有考虑到。赈灾的物资,是根据灾民的人数准备的。若是真有人中饱私囊,那朝廷的恩泽就有可能无法惠及所有灾民。” “是啊,救灾如救火。物资由州府分配到各县府,再由县府分配给各里坊,还不知何时能到灾民手里呢。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岂不是还未等到救济,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筱天,你不仅冰雪聪明,还悲天悯人呢。你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联想到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搭棚施粥的场景,我抓起他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将一部分粮食煮成粥分发给灾民吧,米粥不但能充饥,还能补充水分。我们多施几日粥,应该就能帮助那些暂时没有领到物资的灾民渡过难关了。” 三郎颔首道:“嗯,这个办法好!那我这便吩咐下去,让他们明日一早烧粥搭棚。” 我沉思片刻后,补充道:“这还不够,待我们施粥结束后,你还要去检查州府、县府分发物资的情况。若是有人胆敢中饱私囊,就严惩不贷、杀一儆百,再亲自监督物资重新分配。这样你此行的目的才算达到了,朝廷和你赵王仁爱的美名才会真正被传颂。” 三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继而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开怀道:“哎呀,我真是捡着宝了啊!我的筱天,可真不是寻常女子呢。” 注释: 1雍州:中国古九州之一,长宁城位于雍州境内;雍州牧,雍州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常以亲王充任。 长宁卷 第十八回 得成比目何辞死2 第二日巳时,我换了一套普通男子的常服,跟着贺锦全到了府衙门前。 三郎身着雨过天青色泼墨锦袍,眉目疏朗、神采奕奕。一见我,便迎了上来:“他们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走了一阵,来到一块空旷的场地前。只见一个个简易的大棚下,整齐排放着的一排几案,几案上摞满了木碗,每个几案后都有一个大木桶。 三郎指着一面迎风猎猎的旌旗道:“筱天,你看,还像样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粥”字旌旗的旁边,还有一个“蛮头”二字的旌旗。我疑惑地问:“我们除了粥,还准备了馒头吗?这个‘蛮’字好像写错了吧?” 三郎捏着下巴道:“字倒是也没错,最早是这么写的。只是这……小全子?” 贺锦全会意,躬身道:“启禀殿下,是另有一位善者在此处布施。奴才们一早来搭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据说施主是一位来自渝州的少年,游历至商城,见灾情严重,便解囊布施。” 我和三郎眼中均流露出欣赏之色。他牵起我的手道:“走,我们去会会这位少年郎。” 我忙拨开他的手,嗔道:“你忘了吗?我现在是你的随从。” 三郎哈哈笑道:“是是是,随从随从。那你随本王走吧。” 他边走边将诸葛亮攻打南蛮时,以面团包肉代替人头祭祀的典故说与我听,原来馒头最早是指蛮人的头,因而称为“蛮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年呢?四处游历,可见其洒脱不羁;解囊布施,足见其仁义多金;知晓“蛮头”典故,又可见其知识渊博。如此想来,我对这个少年不免颇为好奇。 三郎来到正在指挥工人们搬运东西的少年身后,作揖道:“这位兄台,打搅一下。” 少年闻言转身,但见他约莫十六七岁,个子挺拔健硕,肤色健康黝亮,五官轮廓分明,着一身玄色劲装,目光炯炯、英气勃勃,一副习武人的模样。 他吟吟一笑,好似春风拂面,拱手作揖道:“不知两位兄台有何贵干?” “在下今日也在此处搭棚布施,特来与兄台打个招呼。在下姓周,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哦,在下姓程,渝州涌泉人士,数日前游历至此。听周兄口音亦不像是商城本地人?” “程兄有礼了,渝州好地方啊,山明水秀。在下乃雍州长宁人士,听闻商城旱灾,特地带着粮食、衣物等前来救济。” “周兄有心了,今日得遇周兄,三生有幸。” 一番寒暄之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棚里等候灾民到来。少年忙完之后也站到了旁边的棚里,与我们点头示意。 百姓陆陆续续地来到棚前,我们也忙开了。看着面黄肌瘦的灾民领到粥和馒头时,激动、满足的表情,我和三郎都感到很欣慰。 快到中午时,灾民开始愈来愈多,争先恐后地往前涌,维持秩序的侍卫有些捉襟见肘了。 为了加快速度,我们两人一组配合布施。我和三郎一组,由我将粥盛满递给他,由他将粥递给灾民并和声慰问。 见他忙得满头是汗,我上前一步为他擦了擦。三郎笑道:“我没事,你看,这位老大娘还等着咱们的粥呢,你还是赶紧盛吧。” 我微笑点头,侧转身想和对面的老太太说声抱歉。我刚要开口,却发现她身后一个带着胡帽的男子,一只手正往怀里掏,露出明晃晃的一角,双目正紧紧盯着三郎。 电视剧里暗杀的情节看多了,直觉告诉我此人会对三郎不利。我在后世已经失去了腾飞,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三郎了。 眼见那人的暗器即将脱手飞出,我一面使劲全力推开了三郎,一面大喊道:“小心!” 那原本朝三郎胸口激射的暗器,“嗖”的一声从我的肩头划过。我直觉肩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慌忙伸手去捂。 三郎被我推得脚步趔趄,未及站稳,忽闻仓啷啷刀剑出鞘声,竟有四、五个刺客同时举刀朝手无寸铁的三郎刺去。 而此时,武装的侍卫分散在广场四周维持秩序,一时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在刀尖逼近三郎的电光石火间,一个玄色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一声长啸,横空出击。 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了两把已经逼近三郎面门的短刀,旋即在三郎身前舞出漫天剑花,很快将所有刺客都逼退了开去。 此时,孝义领着几个侍卫赶了过来,他迅速挡在了三郎身前,并镇定地指挥侍卫将刺客团团围住。 三郎脱困后立即冲到我身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伤哪儿了?” 我不想让他担心,嘴里说着没什么,感觉却愈来愈不好。伤处开始发麻,并迅速向四周扩散,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连呼吸都愈发困难了。 我只得松开捂着肩头的手,无力地说:“你看看。” 三郎将我扶到一个凳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褪开衣襟,顿时脸色巨变:“怎、怎么会这样?” 我艰难地侧头看了一眼,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伤处虽然只有浅浅的一道,渗出的血却是几近黑色的暗红。常识告诉我,这是中毒的现象。 三郎面红耳赤、喘着粗气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司医来,很快、等我!” 我想让他不要走,却惊恐地发现肌肉已不听使唤,说不出话,亦抬不起手。 “暗器有毒!”那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面前,我努力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那程姓少年。 他收起手中的软剑,看了看我的伤口,镇定地说:“你不要乱动,否则毒素渗透地更快,我现在帮你把毒吸出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将双唇贴在我的肩头,使劲地吮吸起来。 他的唇触及我肩头的一刹那,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因为毒素已经麻痹了我的触觉。但毕竟男女有别,如此亲昵的举动不免令我面红心跳。 不过我知道他这是在救我,且他并不知我是女子,根本无心冒犯,所以也就任由着他。 “大胆狂徒!”少年被一把推开。 原来是三郎带着司医赶来了。待他看清了少年的模样,蹙眉道:“原来是你,你、你在做什么?” 少年吐出一口毒液,抹着唇边道:“周兄,这位兄台所中暗器上涂了剧毒,若不及时将毒液吸出,恐有生命危险。” 三郎尴尬地拱手道:“哦,我已找了郎中来,程兄有心了。” 他说完,忙将我扶住,让司医诊治。 靠在三郎的身上,我的一颗心宽了下来,身体则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感觉过了好久,待我慢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榻边坐着心急如焚的三郎。 见我睁眼,他喜出望外,激动地说:“筱天,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我努力地朝他灿然一笑。 “你可担心死我了,那飞镖上有剧毒,你只擦伤了一点点,便已经症状明显,昏迷了好几个时辰,若是射中你的身体,那岂不是……”他说着,眉头深锁、表情黯然。 我清了清嗓子,虚弱地说:“傻瓜,有、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会有事的。” 他倒来一杯水,一面扶着我喝下几口,一面蹙眉道:“你才是傻瓜!你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不会有事!下次不许你再这样以身犯险了,听到没有?”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我做不到。如果你不在了,你让我如何独活?” 三郎愣在那儿,眼角有晶莹的亮光。他欲言又止,只静静地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 “你乖乖躺着,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三郎为我掖了掖被角,起身欲走,忽地想起什么:“对了,那些刺客都抓到了,已经被打入州府大牢了。” “他、他们为什么要行刺你啊?” “这个还不得而知,待审讯有结果了杨刺史自会来禀报的。” “哦。那救我们的那位程兄呢,他怎么样?” “他没事,我忙着善后,还不得闲好生谢他。方才我让小全子准备了一箱金银赠与他,他说什么都不肯收,问了问你的情况,便告辞离开了。” “走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我没问。不过我让小全子告诉他下次到京师时,务必去德阳坊的曹府登门,曹府是我皇姑家,我会委托曹府上下好生招待他。” “哦,这样啊。那他下次去曹府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好当面向他道谢。” “行了,知道了。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好生养伤,不要操心这些了,我去去便回。” 五日后,三郎处理好了所有赈灾的事宜,确保一应物资均已分发到灾民手中后,下达了启程回京的命令。 临行前,我忽地想起一事,抓着三郎的手问道:“对了,抓到的那几个刺客,问出结果了吗?”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干咳一声道:“嗯,是一群当地的百姓,他们认为朝廷赈灾不利,说商城从去年夏天开始就缺水缺粮了,却迟迟不见朝廷赈济。” “啊?那朝廷为什么不早点派人赈灾呢?” “哼!地方不上报灾情,朝廷如何能知?那帮酒囊饭袋,从来都只知报喜不知报忧,到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肯报知朝廷!” 这报喜不报忧的积弊真是历史悠久啊,苦了灾民要忍饥挨饿。不过他们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恐怕也是损人不利己的,刺杀赈灾亲王,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忙问:“那官府会怎么处置他们?” 三郎抚了抚我的鬓发道:“筱天认为该如何处置啊?” “他们也是受害者,只是用了极端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觉得既然你我都安然无恙,就不要为太难他们了。只要他们有悔改之心,惩戒后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我咬了咬唇,继续道:“其实,罪魁祸首是那些瞒报的官员,应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三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我的筱天处事宽严相济,还颇有从政潜质呢。你放心吧,我也是这般建议杨刺史的。至于那些欺上瞒下的酒囊饭袋,待我回京后自会禀明父皇母后严惩。” 长宁卷 第十九回 愿作鸳鸯不羡仙1 三日后,赈灾的队伍回到了长宁。 一路上,三郎对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还不停地嘱咐我回去要好生休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你的随身司医为我医治了这些天,让我吃了那么多药,想不好都难了,你就不要担心了。”我忍不住说。 三郎睨我一眼,揽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正色道:“我能不担心嘛,你可是为我受伤的,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你让我于心何安?待入了宫,你直接回去歇息,常乐那儿我会遣人去知会一声的。” 我心中甜蜜,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 “掖庭的伙食定是不好,看你瘦的。回头我让小全子送些膳食到你那儿,你可都要吃完哦。”三郎又道。 回到长宁宫,三郎径直去了启政殿复命,我则回了掖庭。 不多时,贺锦全就领着个两个小内侍送来了三个大篮子。他一面将碟子一一放到几案上,一面娴熟地报着菜名: 长生粥、雪婴儿、箸头春、乳酿鱼、葱醋鸡、山煮羊、八仙盘、汤浴绣丸、羊皮花丝、酿金钱发菜、分装蒸腊熊、通花软牛肠、单笼金乳酥…… 他们离开后,阿娘和盈盈目瞪口呆、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事是瞒不下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将我和三郎如何在一起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阿娘听完,目光涣散、怔怔地不发一言。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发作,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的筱天已经十五岁了,也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当初为娘还担心待在宫里会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没想到你这么快找到了意中人。” 她忽地抓起我的双臂,泪光盈盈:“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是赵王!且不论我们两家的恩怨,阿娘并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延续到下一代。可你二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你虽已非宫中奴婢,但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却永远无法改变。更何况,皇后恨绝了反对她的臣子,又岂能同意你嫁给赵王?” 这下轮到我无言以对了。说实话,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么多。我和三郎在一起的时日尚短,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有谁不想跟自己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厮守一生?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杜侍读,你在吗?杜侍读!” 听声音是戚兵的,门一开,戚兵边擦汗边着急地说:“杜侍读,你在就好了。公主请你即刻去一趟启凰阁!” 见他着急的样子,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盈盈叫姐妹们过来一起吃东西,然后就跟着戚兵出了掖庭。 路上我问戚兵常乐找我何事,他只知道是找我商议事情,具体什么事并不清楚,但太子和安王已经在了。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到启凰阁,我就发现气氛不对,一众宫人随从都候在门外,戚兵将我领到门口,也只是通报了一声不敢入内。 忐忑不安地走进殿里,我先向三位皇族施了礼,抬头才发现永远嘻嘻哈哈的常乐公主,哭得涕泪横流。 常乐一见我,便扑了上来,抽泣道:“筱天,你可算回来了。” 我忙问:“公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原本今日你和煦皇兄回宫,我开心得不得了。谁知西梵竟派使者向我大盛求婚,还点名要本公主下嫁。” 她一抹眼泪,叉着腰气鼓鼓地说:“且不论那里有多荒蛮,那西梵的可汗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呢!这、这岂不是羞辱本公主,羞辱我大盛嘛!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原来如此,我忙安慰道:“公主,你先消消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如今西梵只是求婚,陛下和娘娘并没有答应吧?” “那倒没有,幸亏父皇随机应变,在朝堂上假装晕厥,才拖延了时辰。不过西梵使者还在鸿胪寺候着呢,看这架势,等不到答复他们是不会回去的。”周焘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父皇母后为何不直接回绝了他们啊,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他夜郎小国不成吗?”常乐瞪圆了眼睛说道。 太子焏走到常乐面前,唰地打开折扇道:“常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西梵如今已算不得夜郎小国,他们吞并了西宛后,实力大增。这些年来一直滋扰我大盛西境,对大盛领土虎视眈眈,其军队的战斗力着实不容小觑。” 他挥了两下折扇,继续道:“况且,和亲历来是缓解两国矛盾、促进民族融合的良策,可以大大地降低两军的伤亡和耗费。英明神武如皇祖父,不也将武昌公主嫁去了西梵嘛。” “武昌公主那是宗室之女,我可是父皇母后唯一的亲生女儿,那能一样嘛!”常乐气急败坏地扯起太子焏的衣袖:“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皇兄啊?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常乐,休得无礼!”周焘阻止道:“焏皇兄只是在给你分析形势,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也不会用晕厥作缓兵之计了。我和皇兄到时候自然也会为你求情的,自小焏皇兄就是最疼你了,怎么可能眼看你远嫁蛮夷呢?” 常乐松开了手,委屈地说:“那现在究竟怎么办啊?你们不是说待煦皇兄述了职,父皇母后就要召见我了嘛。到时候我该如何应对,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还是以死相逼?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 “不可,如此应对都不合适。”太子焏沉思片刻,道:“虽然我知道父皇心里肯定是不舍得你远嫁西梵的,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还要为天下苍生考虑。你最好先表现出愿意为国为民牺牲的态度来,然后再寻找机会。” “啊?我说我愿意牺牲自己去和亲,那、万一父皇母后同意了,那可怎么得了啊?我岂不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太子焏甩了甩衣袖,蹙眉道:“你、真是被你气死了!” 我忙解围道:“公主,陛下和娘娘视你如掌上明珠,他们怎会舍得呢?太子殿下这招是以退为进,让陛下和娘娘更加舍不得你这个懂事贴心的好女儿。你还是问问殿下,机会是指什么吧。” 常乐眼眸一亮,摇着太子焏的手臂道:“皇兄,是我笨,是我没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就帮帮我吧,快帮我想个辙吧!” “我说你这爆竹飞花的脾气,何时能改改?皇兄能眼见你往火坑里跳吗?”太子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今只是差一个借口,一个我们说得出口,西梵下得了台的好借口。” “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是什么借口啊?” “我还没想到啊,哪儿是那么容易想到的。这不是到你这儿商议来了嘛,等煦弟到了,我们再好生计议一番。” “啊?哪儿还来得及啊,救命啊!”常乐失望地跌坐到凳子上,抱着头不再言语。 太子焏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大盛皇室笃信道教,“常乐”并不是公主的本名,而是她出家后的道号。 想到这一点,我计上心来,走到常乐身边,轻声道:“敢问公主,‘常乐’可是你的道号?” 常乐头也不抬,无力地应声是。 我又问:“那请问道士可以嫁娶吗?” 太子焏唰地收拢折扇,双目放光道:“对啊!常乐乃是出家修道之人,岂能嫁作人妇!” 常乐也倏地站起,大喜过望地说:“筱天,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竟忘了我是个道士,我是道士,哈哈哈哈!” 周焘也围了上来,欣喜地说:“皇兄,这个借口还真是我们说得出口,又能让西梵下得了台的好借口呢!杜侍读果然是才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这时,戚兵进来通报,帝后召见常乐。 常乐和两位皇子动身去了启政殿,我则自顾自回了掖庭,静候消息。 次日,事情妥善解决。 帝后以常乐公主已出家修道为由,委婉地回绝了西梵使者,当然免不了奉送西梵不少书籍、绢帛、瓷器和粮食种子等大盛物资。 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断了其他邻国求婚的念头,帝后下令在启凰阁边上兴建常乐观,供常乐入观修道。 长宁卷 第二十回 愿作鸳鸯不羡仙2 第三日早晨,我刚在启凰阁坐定,常乐就拉着我的手说:“筱天,父皇母后为了庆祝我留在他们身边,今晚在启宴殿设了家宴,点名要你参加呢。” “点名要我参加?这是为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因为你是我无须远嫁蛮夷的功臣啊,父皇母后说要当面感谢你呢。”常乐笑嘻嘻地说。 “当面感谢我?他们怎么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啊?” “焏皇兄说的啊,他说他不能揽你的功。” 原本在文后那儿留下点好印象倒也是好事,可这皇宫里的家宴,我上次已经领教过了,真心无福消受呢。 我无奈地问:“这次都有哪些人参加?与上回七夕夜宴一样吗?” “嗯差不多,应该都会到吧,只有焏皇兄估计来不了。” “为什么,太子殿下怎么了?” “北娄叛乱,焏皇兄主动请缨率军平叛,这几日就要出征了,他可能没有时间来了吧。” 太子焏要出征?前几日是听三郎在说,北娄在边境几镇作乱、企图复国,帝后希望有皇族能率军镇压。刀剑无眼的,我当然劝他不要去了,想不到太子焏毛遂自荐了。 傍晚,我和常乐按时到了启宴殿。 出席的人员果然和上次差不多,太子焏的确没有来,是太子妃带着良娣出席的。 待众人礼毕,皇帝周衡有气无力地问道:“都到齐了吗?” “回禀父皇,”太子妃起身福了一福道:“太子殿下正着手筹备出征事宜,让儿臣代为告假,望父皇母后见谅。” “哦,无妨。”周衡展颜道:“焏儿主动要求挂帅平叛,为朕分忧,实乃朕之爱子、国之栋梁啊。” 一旁的文后递了杯水给周衡,然后发声道:“太子妃。” 刚落座的太子妃又站了起来,应声道:“是,儿臣在。” 文后威严地说:“太子出征平叛,此去少说数月,你要打理好东宫上下,尤其要照顾好身怀有孕的张良娣,让远征的太子放心,明白吗?” 太子妃恭敬地回答:“儿臣明白,儿臣谨尊母后教诲。” 这时我才发现,太子妃身边那圆圆润润的张良娣原来是个孕妇。 “好了,你坐吧。”文后继续道:“我们一家人如今能整整齐齐地聚在这里,真要感谢一个人,是她的计策让常乐免于远嫁他国,又不至于引起两国的纷争。此人就是常乐的侍读——杜筱天。”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朝向了我,害得我面上发热,表情发僵,只得机械地站了起来。 “来!”文后起身道:“我们敬她一杯。” 这下好,众人哗啦啦都站了起来,举着酒盅向我敬酒。我忙惶恐地举杯,受宠若惊地喝下酒,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众人。 “杜筱天,待常乐正式入观后,你就不必做她的侍读了。说说你有何打算,好让本宫为你安排。”文后说道。 我激动万分,我梦寐以求的时机终于到了!可是我要怎么回答文后呢?是说听凭皇后娘娘安排?还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清冽的声音道:“启禀母后,儿臣有一提议。”原来是太子妃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均望向她。 “哦?但说无妨。” “太子出征后,东宫就只剩下我和良娣妹妹作伴,怪冷清的。听闻杜侍读蕙质兰心、乖巧懂事,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她。”太子妃瞟了我一眼,恭敬地继续道:“儿臣在想,这些日子是不是请她到东宫来与我们做伴,还望父皇母后做主。” 这个太子妃,还是不肯放过我吗?把我弄到她的地盘去,岂不是任由她宰割?可她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该怎么回绝?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杜筱天,你意下如何啊?”文后询问道。 我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极力思索着如何婉转地拒绝。谁知太子妃迅速走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臂,亲热地说:“筱天妹妹,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我们年龄相若,定能成为闺中密友,你就答应吧。”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成了被黏住嘴巴的知了——欲叫无声,只得乖乖地谢了恩。我就说吧,这皇宫的家宴,真是无福消受呢。 常乐正式修道的前一晚,她邀我在启凰阁留宿。 做侍读这些日子,我和常乐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几乎无话不谈。 常乐坐在锦墩上,手托香腮,唉声叹气地说:“唉,我明日就要入观修道了,你又要去东宫陪皇嫂,以后我们就不能经常在一起嬉闹了。” 我一听这话,趁机说道:“修道又不是坐牢,公主你有空可以常来东宫啊。” 常乐忽地站起,扑闪着大眼睛拍手道:“对哦,好啊好啊!我以后诵完功课还早的话,就到东宫来找你,美其名曰探望我未出世的小侄子!” 有了常乐这句话,我放心不少,知道常乐会来,谅那封子盈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放下心事,我拿起茶壶倒了两盏水,递给常乐一盏,随口问道:“对了,张良娣怀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吗?” 常乐悠悠坐下,呷了口茶,回答道:“算是吧,之前有过一次,但不幸小产了。” “哦,那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吗?” “那倒不是,皇兄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 “哦,是太子妃生的吧?” “不是的,是皇兄的一个姬侍所生。子盈皇嫂还未曾生育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个母凭子贵的男权社会,封子盈即便贵为太子妃,她的压力恐怕也是不言而喻的。 “子盈皇嫂快二十了,再不生的话……”常乐少年老成地说:“我也快十五了,同龄的女子这个岁数差不多就该许人家了,可怜我生在帝皇家,为了避亲还要出家做道士,唉。” 盛代的女子一般十三、四岁就开始婚配,超过十八岁就很难嫁出去了。在我看来常乐还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原来她已经开始思嫁了。 “瞧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身上了,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年,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这个道士也不知要做到何年马月,我到时候都成老女人了,还有谁要啊?” “你可是大盛的公主,又出落得花容月貌、精灵可爱,待到你要嫁人时,那些王公子弟还不排着队地等着娶你啊。” “那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嫁的,万一那个时候我钟意的人已经婚配了怎么办啊?” “哟,这话有深意啊!莫不是我们的公主有心上人了?” “没有、没有!”常乐的脸顿时桃红一片,使劲摇着双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万一那个时候,我……” 我一看她就是情窦初开的样子,便不依不饶地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你连我都不肯说啊?” “没有,真的没有。” “哦,没有那就算了。本来你告诉我是何人的话,我还能帮你看看那人的意思。” 常乐倏地站起,双眼放光道:“真的吗?你有什么办法啊?” 我心中窃喜,面上假装不在意地说:“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我怎么帮你想办法啊?” 常乐咬着嘴唇想了想,羞窘地说:“那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千万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哦。” 我点头道:“嗯,你放心,绝对保密!” 常乐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小脸涨得更红了。她低头卷着衣角,声细如蚊地说:“是焘皇兄的侍读。” “梁辰?!”我吃惊地叫了起来。 常乐惊慌地捂住我的嘴巴,急道:“你小点儿声!你怕别人听不到吗?” “对不起,公主。”我暗忖,梁辰倒的确是个英俊有才的好儿郎,在史书上也是留下了姓名的。只是这皇家儿女的婚事,恐怕不是能凭自己心意来的。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啊?”常乐娇羞地摇着我的手臂道。 “这个嘛,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对另一人是否有意,是可以从他们接触的点滴中看出来的。”我边想边说道:“公主可以设法多与梁侍读接触,这样你们能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我也能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日久见人心,你说得有道理。”常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皱眉道:“从前我总嫌弃焘皇兄,看来今后要多多与他走动了。” 见此情形,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敢笑我?”常乐扬起手就要来打我。 “不敢不敢,筱天这是替公主高兴。”我忙躲开 “你记得要保密哦,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我笑着连声应好。 长宁卷 第二十一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1 次日下午,太子妃封子盈派了两个小内侍将我接到了东宫的宜春宫。 封子盈带着人等在宫门口,一见我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筱天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我忙向她行礼问起居,心中想着她上次对我的构陷,脸上的笑容难免有些不自然。 她一把拉起我道:“筱天妹妹,你这可就见外了,我可是一心把你当自家姊妹看的。” 封子盈边说边将我带进了殿中,一面摒退宫人,一面挽起我的手道:“我知道上次碧云的事情,你可能对我有所误会,我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你说清楚。” 她将我领到一张交椅前让我坐下,自己坐到对面,递了杯水给我道:“碧云是我的陪嫁丫鬟没错,但上次她栽赃嫁祸于你,真的不是我指使的。碧云自小就服侍我,与我的感情特别好。可能正因为如此,她就自作主张地替我出头。唉,都怪我驭下不严,让妹妹你受委屈了。所幸太子及时救下了你,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碧云这般对你,你竟大度地饶了她一命,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只能客气地说:“太子妃,你不必自责,筱天知道此事定与你无关。” 封子盈释然一笑,手抚着胸口道:“真的啊,太好了,我就知道妹妹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这事儿今日说开了,咱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吗?” 我违心地笑了笑,应声好。 她喜形于色地说:“你看,今儿这么高兴,我却不敢再赠你东西了。这样吧,我命人照着你的身段定制几套裙衫,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我起身福礼道:“筱天无功无劳,怎能再接受太子妃赏赐。” 封子盈扶起我道:“我就说嘛,我敢送你也不敢接受了。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在里衬里绣上你的名字,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吧?”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辞就是不给她面子了,只好勉强答应,任由裁缝给我丈量尺寸。 这时,一身宽松衣衫的张良娣由两个侍女扶着走了进来:“惠雅来迟了,请姐姐责罚。” 封子盈忙接住了盈盈下拜的良娣,笑着说:“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身子不便,就不必拘礼了。” 张良娣恭声谢恩,然后对我嫣然一笑道:“筱天妹妹,早就听闻你出口成诗、聪颖过人,常乐妹妹对你满意得不得了,姐姐出面将你请到东宫来,惠雅也高兴得紧呢。” 几天下来,我对张良娣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她叫张惠雅,年十七,两年前嫁给太子,父亲是一个州的长史。 她的家庭背景没有太子妃好,又是妾室身份,因而处处矮太子妃半截,唯独生育这件事例外。 惠雅善解人意、低调和气。她和封子盈一样,对我礼敬有加,满脸笑意。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比封子盈真诚、友善得多。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戴有色眼镜看封子盈,说不定事实真像她所说的那样,是碧云自作主张的。否则她贵为太子妃,要对付我直接出手就好了,何必几次三番地向我示好呢? 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吧,一周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封子盈对我,一如既往地友好,没有一次为难过我。我只好自嘲,也许是我在后世宫斗剧看多了吧。 这一日,该是到张良娣居住的宜秋宫相聚。我到的时候,封子盈还没有来,我就陪着惠雅在院子里散步。 春风好似女娲的巧手,所到之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院中一亩池塘水光潋滟、清澈见底,池畔的垂杨绿柳舒展着黄绿枝条,在微风中盈盈拂动,好似妙龄舞娘的翩跹裙裾。 我扶着惠雅,边走边说:“好美的景致啊。” 惠雅没有接话,沉默半晌,幽然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是一首描写艰苦征战生活的诗,惠雅一定是在挂念她远征平叛的夫君。 我忙转移话题道:“惠雅姐姐,你现在四个多月了。待小世子出生时,应该正是五谷丰登、金桂飘香的好时节呢。” 慧雅淡淡一笑,柔声道:“也不知,这个娃儿有没有福分到世上来走一遭。”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虽然惠雅一直是笑脸迎人、举止得宜,但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世事的消极态度。如今她这样说,莫不是是在担心太子妃忌惮她母凭子贵,会对她的孩子不利?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封子盈和她的随从到了。 众人进到殿内,一番行礼问起居后,封子盈戚然道:“屈指一算,太子离京已有十日,战报却尚未送到,不知……” 她说到这里,叹气不语。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干咳一声道:“太子妃莫要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凯旋归来的。” “但愿如此呢,可不做点什么,我真是寝食难安。”封子盈殷切地说:“不如我们姊妹几个,到上清观为太子诵经祈福,可好?” 我知道大盛皇室将道教视为国教,这个时期的人有求神祈福的需要时,总是喜欢去道观诵经。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就爽快地答应了。 惠雅缓缓起身,恭敬地说:“姐姐的提议甚好,只是诵经祈福需洁净无暇,请容我和筱天先沐浴净身一番,再到上清观去吧。” 封子盈莞尔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是临时起的意,那就一同到我的宜春宫中去沐浴净身吧,上清观离我那儿还近些。” 她对身边的侍女道:“碧岫,你先回去准备,良娣身怀有孕,让下面的人可要照顾周全。” 碧岫得令退了出去,封子盈和我们闲聊一阵,领着我们出了门。没走几步,惠雅对封子盈道:“对了姐姐,你那儿没有筱天妹妹换洗的衣衫,我让碧浮去趟掖庭吧。” 封子盈浅笑道:“妹妹放心,前些天我命尚服局为筱天妹妹赶制的几套衣衫,今儿一早已经送到我那儿了,里里外外都齐了。你的衣裳碧岫自会遣人去取,你们就放心随我去罢。” 一行人到了宜春宫,碧岫已候在殿门口。她将我们领至浴房,自有侍女恭顺地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大屋子,里面又有三个小隔间,门上分别挂了“甲、乙、丙”三块牌子,可供三个人同时沐浴。 封子盈停在了“甲字号”隔间门口,对我们说:“两位妹妹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去上清观。” 碧浮陪着惠雅进了“乙字号”隔间。 碧岫将我领到最后一个隔间门口,轻施一礼道:“太子妃为杜侍读定制的衣衫已经放在里面了,杜侍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我说完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用精致的雕花木板围起来的隔间,当中靠里面摆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左边的三足铜炉点着香,右边的梨花木衣架上,挂着新做好的裙衫和几块擦洗用的纱巾。木桶里盛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个瓢勺和许多鲜嫩的花瓣。 我伸手试了试水温,一面缓缓褪去衣裳,一面静下心来思考。封子盈这样安排,看起来都顺理成章,没什么问题。但一想到之前被构陷的事,还有方才惠雅的话,我不免多了个心眼,总不能被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吧。 虽然不知道封子盈意欲何为,但我第一时间拿水浇灭了铜炉里的香丸。因为我知道,在焚香时做手脚是很常见的伎俩,自然是先灭了再说。随后我拿纱巾沾水擦了擦身体,便换上了新的衣衫。 正常沐浴是不可能那么快的,为防有人在门外监听,我便站在桶边拿瓢勺随意地舀水,看着水花发呆。 室内热气升腾、芬芳四溢,加之周遭安静清幽,没多久,无所事事的我倚着桶沿昏昏欲睡。 架在手掌上的头愈来愈沉,直至手再也承托不住,我这才惊醒过来。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眼前烟雾缭绕,喉咙也忽然痒得很。这、这是什么情况? 待我缓过神来,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好像是——着火了! 我该怎么办? 镇定,我告诉自己,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要镇定! 我努力回想在后世学到的自救常识,一面将换下来的衣裳浸入水中打湿,披到身上打结固定,一面拿湿纱巾遮住口鼻。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火源。 然而这四四方方的隔间一目了然,室内显然没有明火。若是外面着火,那么离火源最近的地方应该最烫。于是我从门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摸。 与门相对的隔板上,挂着一大块装饰的帷帐。刚摸到帷帐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当我撩开帷帐一角再摸时,我的手被烫得缩了回来。 我心头一紧,伸长手臂使劲一扯,帷帐哗哗落地。果然,帷帐后面的隔板被烧得通红发烫,火源找到了! 长宁卷 第二十二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2 虽然有点被吓着,万幸的是火源没有在出入的要塞,不至于成为瓮中之鳖。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逃离火场。 门,没有被上锁。我出了自己的隔间,冲进了“乙字号”。只见惠雅衣衫完整的昏睡在墙角。 我舀起一瓢水,先是浇灭了线香,然后用力朝惠雅脸上泼去,并拿大拇指掐她的人中。 惠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虚弱地开口道:“筱天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时间多作解释,一面简单地说:“着火了,我们得尽快逃出去!”一面拿起衣衫和纱巾往水里浸了浸,将衣衫披到她身上,将纱巾递给她道:“快,拿着捂住口鼻!” 这时,“腾”的一声,一大股火焰冲破里面那层隔板,由下往上烧到了两边的隔板,一时烈焰四起。 惠雅咳嗽着说道:“我们赶紧跑吧!” 我看了一眼盛满水的木桶,灵机一动,拿起瓢勺往两个人的头上浇,然后对惠雅说道:“我们一起把这只木桶推倒,这样能减小一点火势。” 一、二、三!木桶被推倒了,水哗啦啦地流向四面八方。随即,我拉着惠雅冲出了房门。 关门!对,关紧门窗可以暂时阻止火势。关上了“乙字号”和“丙字号”的房门后,我来到了“甲字号”的房门前。 虽然心中已有猜想,但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推开了“甲字号”的房门——空无一人,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 我顾不得多想,关上门就拉着惠雅往外跑。 打不开!沐浴房的大门果然打不开! 此时此刻,我才彻底相信,这是封子盈一手安排的毒计——活活烧死我和惠雅!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手段竟这般残忍!更何况,我和太子焏清清白白,她没弄清楚我们的关系就直接下手,简直丧心病狂! 这时,惠雅拉了拉我的衣袖,移开了点遮挡着的纱巾说道:“门窗一定是从外面被固定了,烟、烟愈来愈大了,咳、咳,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我一面继续撞门,一面咳嗽着道:“那也要试试,咳、咳,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惠雅拦下我:“她既然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就、就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们逃出去,不是吗?” 一阵咳嗽后,她继续道:“你别太担心,方才我虽然不知道她要使什么诡计,但也猜到她不怀好意,所以我让碧浮偷偷离开去找常乐了。等常乐到了,我们就有救了,你先安静地等会儿吧。” 我一下子宽心不少,喘了几口气后对惠雅说:“烟尘集中在上面,你赶紧蹲下。” 我从惠雅的头上拔下一支发簪,用力去刺门窗上的麻纸,将麻纸没有封死之处划出一条条透气的缝隙。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希望这样能支撑到常乐来救我们吧。 我蹲到惠雅身旁,互相依偎。为了保存体力,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忽地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抬头一看,眼前一片火光,整个隔间着了起来,眼看就要倒塌了。 好在隔间离门口还有好几丈的距离,我们要是再往角落挪一挪,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惠雅姐姐,我们……”室内烟雾浓重、光线昏暗,我竟然才发现惠雅痛苦地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你、你怎么了?小世子没事吧?”我慌了手脚,使劲把她往角落推,边推边往后看火势。只见一团团烈焰串上屋顶,好似一条火龙肆意作怪,发出刺耳可怖的吼叫。 忽地,喀喇喇一声巨响,隔间轰然坍塌!一阵热浪滚滚袭来,我下意识地抱住惠雅,埋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响动渐渐弱去,我抬头问惠雅:“你没事吧?”惠雅慢慢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她看着我的双眸愈瞪愈大,嘴巴也愈张愈大。 我不解地看着她,却在她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火焰。我这才发觉自己身后发烫,扭头一看,裹着的衣衫竟然烧了起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慌忙解下衣衫,一把扔出老远。再往身后看看,幸好,身上并没有着火。 我长吁一口气,后怕地瘫坐在地。 再看惠雅时,只见她双眉紧蹙,捂着肚子一动不动。我暗暗心焦,常乐他们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怕是这孩子要保不住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呼叫声:“张良娣……杜侍读……” 我喜出望外,扭过身猛拍门框,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这里,我们在这里!” “她们在那边!这、谁把门窗封起来了?快,快想办法把门打开!”外面传来常乐的声音,继而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过了一阵子,就在我即将昏迷过去的那一刻,大门终于被打开,新鲜的空气和明晃晃的阳光顿时从室外涌入,仿佛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体内。 从外面冲进来两个男子,一个去扶惠雅,一个来扶我。惠雅身子重,又虚弱无力,一时没有被扶起来。我忙道:“不用管我,咳、咳,你们先抬良娣出去!” 奄奄一息的惠雅被救走了,我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却眼冒金星、四肢无力,怎么也爬不起来。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到我身边,喊道:“筱天,我来了!” 是常乐!她抬起我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到了院子里,扶我在石凳上坐下。 我直觉得头昏眼花,胸口翻腾得想吐,仿佛吃了全世界最恶心东西似的难受。 马上有人端来了脸盆和杯子,为我擦干净脸和手。 我咳了好一阵子,灌下好多水,又拼命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看清对面常乐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到她身上大哭起来:“公主!呜呜呜,我们差点被烧死了,公主!”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啊。” 我直起身,拭着泪声音沙哑地问:“良娣呢?张良娣呢?” “哦,她昏迷不醒,我命人把她送回宜秋宫了。”常乐拍拍我的手背道:“你别担心,这会儿司医也该到了。等你好一些,我们就一起去看她。” 这时,一个少年领着一群手推板车的宫人涌了进来,板车上装满了大桶、小桶和黄沙。少年镇定地指挥宫人将黄沙铺到门槛周围,再不断地用小桶从大桶里舀水浇灭火焰。 后世的古装戏里看到的救火场景,一般都是一个个人拎着装满水的小桶往火场赶。这样救火既费时又费力,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大火。少年竟然懂得利用黄沙不易燃的特性来阻止火势蔓延,还将水盛在大桶里用板车运过来,这样就不必一桶一桶地来回跑了。 我正在好奇这么聪明的少年是何许人,少年转身走向我们拱手道:“启禀公主殿下,幸好发现得及时,火势应该能控制下来,请公主放心。杜侍读,你没事吧?” 原来是安王侍读梁辰。我狡黠地看了眼常乐,常乐小脸微红,嗔怪地回瞪我一眼。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地笑道:“哦,我没事了,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公主和梁侍读的救命之恩,筱天必然铭记于心。” 梁辰谦恭地说:“杜侍读言重了,梁辰不过是受公主差遣。公主一听闻你和良娣有危险,急得脸色都变了,路上还差点摔倒了呢。” 我忙问常乐:“公主摔着没?没受伤吧?” “我……”常乐欲言又止,脸更红了,霍然起立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碍了,我们去看看惠雅皇嫂吧。梁侍读,这里就交给你了。” 常乐说罢,瞧都不瞧梁辰一眼,拉着我的手一路疾步出了宜春宫。 眼见常乐脚底生风,愈走愈快,我索性赖在原地喘着大气喊道:“公主,你慢一点,我走不动了啊!” 常乐终于停了下来,红着俏脸走到我面前,左顾右盼一阵方挽起我的手,娇嗔道:“方才谁让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的,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我闻言一乐,打趣道:“我方才偷偷看你那一眼他能不能察觉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问你摔着没的时候你那娇羞的样儿,要看不出什么那真是傻得可以了。” 常乐瞠目结舌地问:“你说什么?我、我很明显吗?” 我挑眉道:“嗯,那有啥可脸红的。除非,你险些摔倒是梁侍读将你扶起的,对吗?” 常乐以手遮面,跺脚道:“有那么好猜吗?哎呀,丢死人了……” 我笑道:“哎哟,看出来了又如何,难道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常乐公主,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你!”常乐气急败坏地挥拳要来打我,我忙躲开,笑道:“再说了,你们若不是之前就在一起,他怎能这么快就赶到火场?不愧是公主啊,执行力这么强!” 常乐的脸涨得更红了,直跺脚道:“什么呀!今日一早他是随着焘皇兄到我常乐观来的,可焘皇兄随即就被父皇母后召走了。正好碧浮跑来找我,他便一道过来了么。” 看她着急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但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常乐又道:“对了,碧浮着急慌忙说得不清不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被困在火场的?” 我一面走,一面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跟常乐说了一遍。常乐听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有将自己和惠雅的猜测告诉她,只是据实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从常乐惊诧的表情中,可以感觉到她也认为这件事与封子盈脱不了干系。 此时我也无心去追究到底是谁放的火,不论大人之间的恩怨如何,稚子无辜。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大步流星地赶往宜秋宫。 长宁卷 第二十三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3 戚兵就候在外殿门口,一见常乐忙上前汇报:“启禀公主,两位司医已经为良娣诊脉,胎儿并无大碍,只是良娣因吸入烟尘以及受到惊吓,身子虚弱、昏厥不醒,需要好生调养。” 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刚欲进内殿看惠雅,只听内侍通报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驾到!赵王殿下、安王殿下、太子妃驾到!” 我和常乐忙退回外殿,跪下迎接。起身抬头的一瞬,我看到了三郎焦急关切的眼神,心中自是一甜。 落座后,帝后先是听了两位司医的汇报,又派了皇帝御用的侍御医进去再为惠雅诊治,然后才问起宜春宫的事。 我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是何人如此歹毒,要谋害朕的皇孙?”周衡喘着粗气喝道:“这、这可是朕的皇孙啊!” 文后抚着周衡的后背道:“陛下莫要动气,就由臣妾来问吧,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文后望向下面,脸色铁青,厉声道:“太子妃,此事发生在你的宜春宫,你来说说,浴房的门窗何以会被封死?” “禀父皇母后,儿臣一接到传召,就猜想可能是前方有战报,便心急火燎地赶往启政殿了。”封子盈一脸无辜地说:“临走前,儿臣吩咐侍女碧岫待两位妹妹沐浴结束后,带她们先行前往上清观为太子和北伐将士祈福,谁知竟会发生这等事……” 文后目光一凛,沉声道:“侍女碧岫何在?速速带她来此!” 当即有两个带刀侍卫领命去了。大殿里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碧岫被押了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侍卫拱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碧岫拿着太子妃的门籍牌,企图离开宫城。幸而守门侍卫见她形迹可疑,将她扣押盘查,否则便要被她逃脱了。” “大胆碧岫!竟敢谋害太子良娣和皇室血脉!简直胆大包天!”文后怒目喝道:“何人指使你的?还不从实招来!” 碧岫吓得面白如纸,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面用余光看着封子盈,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婢、奴婢……” 这时,封子盈一个箭步上前,“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碧岫脸上。她跪到碧岫身旁道:“启禀父皇母后,碧岫与儿臣的另一名侍女碧云是同胞姊妹,二人自幼跟随儿臣。先前太子殿下颇为欣赏筱天妹妹,碧云害怕儿臣会受到冷落,竟擅作主张栽赃嫁祸筱天,幸得殿下及时救下了筱天,并发落了碧云。可能正因为如此,碧岫怀恨在心,想要为她的姐姐出气吧。” “是、是,没错!奴婢气不过杜筱天害得我姐姐惨遭杖责,回乡后还备受乡邻讥笑。”碧岫像是灵感爆发,滔滔不绝道:“奴婢故而怀恨在心,今日见太子妃邀请她沐浴更衣,正好太子妃又中途离开,奴婢就封、封死了浴房的门窗,准备烧死她们!” 她说完,额头贴地一动不动,胸口起伏不定。 “那良娣何辜,你为何也要置她于死地?”文后思路清晰,凛然问道。 “因、因为,当日太子殿下能及时救下杜筱天,正是张良娣通风报信的。”碧岫直了直腰杆,一副视死如归地样子:“何况,良娣肚子里的孩子对太子妃是更大的威胁,奴婢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此事太子妃毫不知情,全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甘愿受罚!” 封子盈连连磕了几个头,拭泪道:“儿臣有罪!儿臣驭下不严,自当领罚。还请父皇母后念在碧岫只是一时糊涂,赦免她的死罪。” “混帐!”一直静坐一旁的周衡拍案而起,怒喝道:“在宫中杀人纵火、谋害皇嗣,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还妄想赦免死罪?” 周衡说完,连喘大气、面色潮红,一个踉跄跌坐在交椅上。文后和随侍内侍忙为他抚背递水。 我从未见过温和儒雅、羸弱无力的周衡如此动怒。底下众人皆骇得跪倒一片、噤若寒蝉。唯有碧岫磕头如捣蒜,不断地念叨:“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好你个封子盈,每次事情败露,都将罪责推卸到奴仆身上。眼看众人几乎被她蒙蔽,或者说,她出身名门,又贵为太子妃,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帝后也愿意息事宁人,以免丢了皇室体面吧? 但她这次做得实在是太绝了!先用迷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迷晕,这样等我们发现大火时早已难逃厄运;再用木板封死门窗做双保险,如果大火烧掉了整个浴房,那门窗被封一事就很难被发觉;如果门窗没有被完全烧毁,他们也可以在被人发现之前,偷偷卸下木板,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捋了捋头绪,深吸一口气道:“启禀陛下、娘娘,筱天以为,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文后看向我,挑眉道:“说下去。” “是。我们进入浴房时,室内是焚着香的。我因不喜闻那香气,进入后没多久便灭了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倍感昏沉。而当我发现隔间起火,迅速赶到张良娣的隔间时,她已然不省人事。从我进入隔间,到发现火情,前后不到一盏茶的辰光。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着的。何况彼时并非午后、夜间等人容易犯困的时辰。故此我有理由怀疑,房里点的香有迷幻作用!” 我顿了顿,继续坚定地说:“去宜春宫沐浴更衣,是太子妃临时起的意,从她命碧岫回去准备,到沐浴房起火,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完成准备迷香、木板和起火材料,再点燃火种、封死门窗,同时还要准备沐浴事宜,并出现在宜春宫门口引领我们进入浴房,碧岫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假设真如碧岫所言,此事是她主使的,那么碧岫必有同谋,助她完成这件大事!” 周衡和文后的眉毛都蹙成了一条线,周衡抬起颤抖的手,厉声喝问道:“碧岫,你说!何人是你同谋?” 碧岫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奴婢没有同谋,没有同谋!” 我留意看了封子盈的神情,原本镇定自若的她,脸色有些发白,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视线在文后和碧岫身上不停流转。 我知道事件的突破口必然在碧岫身上,于是我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她道:“碧岫,你真的要为了保护一个如此歹毒的人,而置你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吗?要知道,主谋一旦定罪,那将是——”我蹲下身子,盯着碧岫一字一顿地说:“满-门-抄-斩!” 碧岫骇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封子盈一面护住碧岫,一面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你、你这是恐吓!”她拉扯着碧岫的身体,急道:“碧岫,你不要听她的,她吓唬你的!” “来人,把太子妃拉开!”文后发号施令。 “陛下和娘娘在此,筱天怎敢造次。碧岫,你若不信,大可以求证于陛下和娘娘!”我说罢,目光随之投向文后。 “杜侍读说得没错,胆敢在东宫纵火杀人、谋害皇嗣,主谋者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碧岫,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谁才是主谋?”文后目光如炬地盯着碧岫,话语掷地有声,音量虽不大,却足以令心中有鬼之人闻风丧胆、缴械投降。 碧岫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打破,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喊道:“我说、我说!是太子妃指使我这么做的,是太子妃……” 封子盈腾地跃地而起:“胡说!贱婢,你含血喷人!” 幸而有两个内侍将她牢牢押着,封子盈挣扎几下,激愤地说:“父皇母后,你们不要听她一面之词!儿臣、儿臣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太子妃,莫要失仪。”文后淡然道:“碧岫,你要知道,你指证的人是太子妃,无凭无据,不得妄言。” 碧岫涕泪纵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封大人对奴婢一家有再造之恩,我们姊妹俩一直衷心伺候太子妃,甘愿为她做任何事。以致明知太子妃所为是十恶不赦的,也一味听之从之,但奴婢不能为此而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奴婢不能!” 她说到这里,殷切地望着文后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能证明是太子妃指使的,奴婢的家人就不会受到牵连啊?” 文后颔首道:“自然,从犯家属不必连坐。” 碧岫侧向封子盈,连磕三个响头:“对不起,太子妃,封家对奴婢家的恩情,奴婢只能来生再报了。”她又转向帝后道:“浴房里所用的香不是普通的迷香,太子妃担心普通的迷香容易被发现,托人从西域购来一种叫赛蜜儿的奇香,价格昂贵,岂是我等贱婢买得起的。那香尚未用完,收在太子妃房中的一个暗柜里,派人去搜就能找到。” 文后一面示意崔掌事派人去搜查,一面对碧岫道:“好,你继续说。” 碧岫抽噎几下,说道:“还有——” “别说了,是我主使的!”封子盈扑倒在地,脸色铁青。 “你——”周衡听得差点晕过去,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文后忙差人将周衡扶住,温柔地说:“她既已认罪,陛下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臣妾便是,待臣妾审毕再来请示陛下。” 周衡离开后,文后威严地扫视四周,泠然道:“将罪婢碧岫押入奚官局,听候发落。” 当即有人将心力憔悴的碧岫拖了下去。文后又沉声道:“太子妃,你为何要谋害张良娣和杜侍读?” “为何?”封子盈忽地笑了起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母后您还不明白吗?她们的存在,大大地威胁到了我在东宫的地位和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否则日后任人鱼肉的就是我封子盈了。” 她说着,朝文后磕头道:“成王败寇,儿臣没什么好怨的。只求父皇母后念在我祖父是开国功臣的份上,饶恕我封氏一族。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文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威严无限地说:“来人,将罪妇封子盈押回宜春宫禁足,等候陛下发落,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封子盈像一滩烂泥一般被拖了出去,大殿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今天的事,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巴,知道了吗?”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天家。我等无不唯唯应诺。 “行了,都散了吧。” 长宁卷 第二十四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4 启辰殿,我依偎在三郎的怀里,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筱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方才我听说你也在火场之时,真是担心得要命!”三郎一面摩挲着我的背,一面急切地说。 我直起身,心有余悸地说:“方才在火场,我一心想着要护良娣母子万全,倒是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倘若我没有及时发现火情,或是被坍塌之物砸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郎叹息一声,沉重地说:“是啊,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子盈皇嫂竟是如此心肠歹毒之人。她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为人处世也颇为宽厚得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凄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是太子的心上人。” 他一愣,转而会意道:“女人之间拈酸呷醋也是有的,只是她的做法也太过极端狠辣了,至于要人性命么?” 我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静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恨她,或者说我觉得她可怜多过可恨。” “此话怎讲?” “因为她也不过是一个一夫多妻体制下的可怜人罢了。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的做法是极端了些,然而太子若是一心一意对她,想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三郎叹气不语,我试探着问:“三郎,你会一直像如今这般一心一意地待我吗?” 他嗔睨我一眼,用力刮了下我的鼻子道:“傻妮子,当然会啊。我的心里只有你,自然会一心一意地待你了。” 我欣然而笑,坚定地附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当日晚上,我洗漱后正准备上床就寝,崔掌事手下的小宫女碧静匆匆前来,说是皇后娘娘有事传召。 我心下嘀咕,文后这么晚了召我做什么,当下却不敢怠慢,速速换衫跟着碧静去了启月殿。 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大殿里,一身素净简装的文后端坐高堂,威严依旧,只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操劳后的疲惫。 行礼后,我恭敬地站着等待文后发话。 “听封氏的意思,太子十分欣赏你,以至于她将你视作了眼中钉。” “启禀娘娘,筱天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是太子妃多虑了。” “哦?封氏犯下滔天大罪,东宫稍后便会有所调整。你若是有意侍奉太子,本宫可以成全你。” 文后突然这样说,我真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可是想从她这样久居高位之人的脸上看出点子丑寅卯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好在我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所以无论她是怎么想的,表表忠心总是不会错的。 “筱天乃罪臣之后,得蒙陛下和娘娘圣恩,不仅脱了奴籍,更是得以成为公主侍读,自由出入宫禁。如此恩宠,筱天没齿难忘。筱天不想嫁人,只想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为娘娘分忧。” “唔,能真正替主上分忧之人,本宫自是需要。常乐和几位学士说起你,无不赞誉有加。但是大盛从来不缺聪明人,本宫要的是聪敏机警加十足的忠诚,你明白吗?” “筱天明白,筱天此生唯娘娘之命是从,请娘娘给筱天一个效忠的机会!” “你走近一些,让本宫仔细瞧瞧。” 文后蹙眉端详我片刻,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本宫的几个孩子似乎都挺喜欢你,连太子都欣赏你,你说赵王会不会对你有意呢?” 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难道我和三郎的事被她发现了?想到文后的狠辣手段,我不禁浑身直冒冷汗,但仍装傻充愣、故作镇定地说:“筱天惶恐,是几位殿下平易近人,又兴趣广泛,筱天正好与殿下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比较说得来罢了。” “不必过谦,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谈吐和智慧,已属难得。虽谈不上风情万种,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你不是要本宫给你效忠的机会吗?如今就有一个,看你愿不愿意了。” 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我除了说“但凭娘娘吩咐”,还能说什么呢? “设法接近赵王,取得其信任,替本宫看着他。” 又一个惊雷,炸得我一时无法思考。 “这个任务说简单不简单,本宫自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如何做到不露痕迹,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难却也不难,你只需将他的举动,尤其是异动及时禀告本宫即可,你可愿意?” 灵魂出窍的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毕恭毕敬地说:“筱天定当竭力完成任务,为娘娘分忧。” 从启月殿出来后,我才发现后背已湿了一大片。文后竟然要我监视她自己的儿子?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她口中说来,仿佛是父母教训子女那么理所当然。 想来也是,自古为了坐上那个宝座,父子、兄弟、夫妻,都可以六亲不认,争得头破血流。文后是要掌控天下的人,她自是把几个儿子当作竞争对手,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问题是,她让我监视的人为什么是三郎,而非太子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好在是三郎而非太子焏,否则我要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呢? 三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太子妃封子盈杀人纵火、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论罪当诛,但帝后念其祖父和父亲均有功于社稷,将其废为庶人,逐出皇宫。 与此同时,帝后嘉奖了救火有功的人。赐梁辰同进士出身,但他表示仍要凭自己的实力考取功名,帝后准奏。册封我为正五品才人,辅佐帝后处理宫中制诰,并赐居启星殿。 此举明里是嘉奖我在火场救了张良娣和未出生的小世子,暗里其实是为了给我一个在内宫常住的名头,要知道启星殿离赵王的居所启辰殿,仅一炷香的脚程。 “接近赵王,取得其信任”这个任务对我而言,非但不是难题,反而算是个福利。我与三郎见面,再也不必向从前那般偷偷摸摸,我心里自是欢喜。至于如何向文后汇报三郎的举动,则稍稍费些思量,不过好在三郎为人低调,也没什么野心,这事倒也不算太难。 如此,我就安心地搬进了启星殿,还把阿娘和盈盈以侍女的身份带了进去。虽然暂时不能解除她们的奴籍,但至少在我宫里,她们不必当牛做马、看人眼色。 启星殿在太液池的北面,是一处清凉、幽静的所在。我入住的是空置着的西厢殿,而东厢殿的主人则是周衡的婕妤——林媛。 林媛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从不仗着自己资格老、位份高而为难我,反而时常找我聊天品茗,与我投契得很。 受封后,我被派到了弘文馆进修半年,深入学习儒家经典和辅政之道。在弘文馆里,学士们不仅教授书本知识,还常和我们探讨世事、针砭时弊,令我受益良多。 与此同时,皇帝周衡命从前线凯旋的太子焏监国。太子焏不负众望,处事明审、好善载彰,赢得了朝廷内外的一致好评。对此,周衡也甚为满意,还特地颁敕褒扬了他主编的《大盛全志》,并着意培养东宫幕僚。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秋天,惠雅为太子焏诞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娃,名唤仁煜,帝后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此时的太子焏,可谓春风得意,风头一时无两。而文后让我监视的人为何是三郎而非太子,很快有了答案。 在此期间,文后不但显少褒奖太子,还命人送了两本书给他,一本是教人如何做孝顺儿子的,一本是教人如何做称职太子的。明眼人都知道文后这是在拐着弯儿指责太子焏既当不好儿子,又当不好太子。 不久,受文后器重的御史中丞严锐,在一次祭祀中宣称“太子不堪承继,赵王貌类太宗,而安王相最贵”。 这样的言论无异于公开挑衅,使得太子和文后之间本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也使得太子非文后亲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更为蹊跷的是,没过多久,这个严锐就在自己的官邸中被刺杀了! 帝后震怒,下令全力搜捕凶犯。同时,太子指使人暗杀严锐的消息也流传了开来。 渐渐地,太子焏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喜怒无常,有时情绪消沉,有时又暴躁异常。文后就常常斥责他言行不端、难当重任。 仪正四年春,有人告发太子声色犬马、私藏兵器。 文后马上安排了她的两位亲信宰相张彦和杨元立案侦查。 经搜查,东宫豢养了一批戏子、歌姬,并藏有数百件甲胄兵器。 在盛朝,私藏武器是犯法的,就像后世私藏枪支一样。案件很快被定性为谋反——太子私藏武器,密谋夺权! 文后认为“怀逆之人不可赦”,本欲诛杀太子焏。但周衡历来喜爱这个儿子,加上皇子公主和朝廷大臣纷纷上谏求情,最终的处置结果是,周焏被废为庶人,连同家眷幽于别所,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这意味着惠雅和小仁煜也一同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莫说周焏谋反的证据并不确凿,即便是真的,惠雅何辜、小仁煜何辜?就因为他们是周焏的妻儿?权力斗争实在太残酷,不讲一点亲情和人情。 长宁卷 第二十五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1 对我来说,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头。 储君之位不能长期空悬,帝后很快决定册立三郎为太子,并昭告天下将挑选温庄柔嘉的女子为太子妃。 这份诏书是文后口述,命我草拟后再送中书、门下核发的。原本,能跟随在文后身边、参与政事是无上的荣光,但我情愿不要这样的荣光,因为我每写一个字,都好像美人鱼走在陆地上那般,锥心蚀骨地痛。 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常乐入观修道,待字闺中;梁辰进士及第,远赴义昌;周焘新开王府,成亲生子;我结束进修,做了文后的近身女官;三郎代替周焏,成为了东宫的主人。 除了周焏,大家各有各的归宿,似乎还都挺不错的。但是从前兄友弟恭、欢声笑语的场面,却一去不复返了。 三郎自成为太子,应酬和事务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本就愈来愈少,而现在他要选妃了!叫我如何坐得住? 如果让周衡选,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而文后允许我接近三郎,无非是要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从政治的角度和皇家的体面来看,我也绝对不是最佳人选。 一日早朝,宗正寺提交了一份太子妃候选人的名单。站在大殿上,看着帝后和朝臣们为我的情郎挑选未婚妻,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我望着殿下低眉颔首的三郎,他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身份、地位、权力、利益,一个个的障碍挡在我们之间,使得他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心不在焉地忙完一天,我身心疲惫地回到启星殿。 不想回去让阿娘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便在前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天边阴沉沉的乌云,托腮发呆。 待我发觉有人靠近,一件貂绒斗篷已罩在了我肩头。“外头风大,姐姐怎么不进去?”盈盈一身素净的宫装,关切地看着我。 我淡然一笑:“就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吧,我稍坐一会儿便进去。” “好,那你小心着凉。”盈盈说罢,便安静地离开了。这两年,她成长地很快,不再像从前那样唧唧喳喳藏不住话,而是日益娴静机警,还出落得高挑绰约、标致清丽。 天空好似一幅水墨画,除了深深浅浅的灰色,没有别的色彩,一如我当下的心境。 不是没有和三郎提过我们的将来,可是每次我一提到这个问题,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味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终于有一次被我逼急了,他才道出了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原委。 原来,三郎的发妻韩宛之是正阳公主之女,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与三郎青梅竹马。二人婚后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三郎书房里的那把九霄环佩琴,便是她的嫁妆,他们经常在一起合奏和唱、琴瑟合鸣。然而好景不长,婚后没多久,文后便以张扬跋扈、不守妇道的罪名,将她关进奚官局的女牢,活活饿死。 这是三郎心中永远的痛,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一直也不知道该如何公开我们的关系,唯有等待更好的时机。 可如今的情势已迫在眉睫,无论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郎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出双入对,又或是“二女共侍一夫”,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何去何从? “筱天妹妹,在想什么呢?”一个飘忽地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是林婕妤在侍女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自从我们搬进启星殿,一直郁郁寡欢的林媛开朗了许多。她和阿娘年纪相若,整日在一起有很多话聊。 我含笑起身道:“媛姐姐,您今日气色挺不错啊。” 她拉起我的手,坐到了凳子上:“我气色好不好的不打紧,你一个二八少女,怎得蹙额颦眉、一脸愁云?” “没什么,大概是忙了一天,有些乏了。” 她屏退宫人,莞尔道:“是不是在为太子选妃的事发愁?” “您怎、怎么知道的?” “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的能耐还是有些的。”她搭了搭我的手,缓缓地说:“你和太子郎才女貌,真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太子妃的人选一定不会是你。你就是在愁这个,对吗?” 我凄然点头,一股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骗人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人们美好的愿望,至于能不能携手到老,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争取,怎么争取?跟陛下和娘娘说,选我做太子妃吗?”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她见我点头,淡然道:“从前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爱上了府里下人的儿子。他们两小无猜、山盟海誓。没多久,小娘子被皇帝看中,选为了太子良娣。” “啊?那怎么办?” “是啊,那小娘子也很纠结,她知道即便不嫁给太子,她爷娘也是不会同意她嫁给下人之子的。更何况违抗皇命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于是她狠心告别情郎,嫁进了东宫。” “那后来呢?” “情郎伤心欲绝,剃度出了家。后来他得知小娘子在宫中生活得不好,受尽欺压,更是终日借酒消愁,没几年就病故了。”林媛说道这里,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那个小娘子,莫不是媛姐姐您?”我恍然问道。 她一面擦着泪水,一面咬牙切齿地说:“是,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思前顾后,而是毅然选择和情郎远走高飞,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苦笑道:“我想,至少不是如今这般,戴着华丽的枷锁,被困在这巨大的牢笼里,终日思念着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情郎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在后世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三郎娶别的女人! 我霍地站起,抓着林媛的手兴奋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媛姐姐,谢谢你!” 一路小跑赶到了东宫,三郎还没有回来。 周衡近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太子焏被废后,他更是精神萎靡,鲜少上朝。三郎身为新任太子,自是公务繁忙、宵衣旰食。不过权力欲极强的文后,怎舍得大权旁落,故而交给三郎做主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忙得够呛。 “本太子饿了,晚膳备好没有?”不久,门外传来三郎的声音,我立刻迎了出去。 贺锦全朝我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传膳了。三郎见到我,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走进了内殿:“还没用膳吧,留下来一起吧。” 坐定后,我迫不及待地说:“三郎,我有话问你。” “什么?你说。”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位置?” 他执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长宁宫在长宁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 我心中一暖,脸泛红晕,鼓足勇气问:“那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荣华富贵,和我双宿双飞吗?” 三郎脸色一凝,不可置信地问:“双宿双飞?你、你是要我和你私奔吗?” 我咬着唇,点头不语,满心期待地等他回答。 三郎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放弃的只、只是荣华富贵,我当然愿意了,可如今我是储君,你是才人,我们、我们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他的担心在正常情况下是合理的,因为太子失踪,朝廷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他找出来的。但如今当权的是文后,她恨不得把所有阻碍她上位的人都拉下马才对。 可是这个道理三郎不会明白,我也没法跟他解释。我只能说:“我们不走,太子妃就要进门了。你知道,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到时候你要我如何自处?” “筱天,你只要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最爱的永远都是你,你又何必一直执着于名分呢?” “我不在乎名分啊,我在乎的是能不能和你永远在一起!” 三郎将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口:“那待太子妃进门,我便禀明父皇母后,要求纳你为良娣,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嘛!”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所求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爱情,是犹如隋文帝对独孤皇后、明孝宗对张皇后般的一往情深和相敬如宾,是犹如顺治帝对董鄂妃、温莎公爵对辛普森夫人般的情有独钟和义无反顾。 我以为我找到了,却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仍不甘心地问:“纵火案后,我曾经问你,你是否会一直一心一意地待我,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他脸色一紧,支吾道:“我当然记得,无论谁做太子妃,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我母后的个性,违逆她的心意,恐怕……筱天,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你放心,待我登基亲政,一定册封你为皇后,我保证!”三郎说着,伸手要来揽我。 我挡开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稀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他涨红了脸,一副觉得我胡搅蛮缠的样子:“你、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我都答应立你为后了,你还想怎么样?违逆我母后的下场,焏皇兄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一定要我跟着你浪迹天涯、一无所有你才高兴吗?” 这样的回答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是我太天真,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的情况下,有几个痴情种会放弃江山? 也罢,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我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冷笑几声,道:“好,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等着太子妃进门吧。” “你……” 我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身默然离开,恍惚地走出了殿门。 长宁卷 第二十六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2 “长宁宫在长宁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声犹在耳,他却要我做他的小妾!从小目睹了第三者对我家庭的破坏,我如何能接受他这样的提议呢?原以为和三郎携手私奔,是解决目前困境最理想的办法,岂知这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该怎么办?真的如他所说嫁进东宫做良娣吗?且不论我在后世看多了宫廷剧里女人间那些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单是封子盈和张惠雅的例子,便足以令我望而却步了。 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天一直阴沉沉的,原来是要下雪啊,一场春雪! 魂不附体地走在漫天飘雪的东宫后花园里,一个趔趄,竟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明知他不会追来,却还是傻傻地遥望来时的方向,久久未动,唯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掉落。 雪下得愈发大了,铺天盖地而来,好似积郁了一肚子的闷气之后的大爆发。 我们之间有矛盾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从小一呼百应,而我总是主动低头、主动和好。但这一次,我还会回去找他吗?横梗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道个歉、说些甜言蜜语就能解决的。 隐约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躲到了一簇硕大的盆景之后。是两个宫婢路过此处。 “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你可知殿下为何发脾气啊?” “还不是因为那个狐狸精!” “哦,可是他们不是要好得很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守在外殿,他们在内殿说的话我听不真切。但看样子应该是被殿下赶出来的,那狐狸精走得时候失魂落魄的,殿下也没有追出来。” “哈哈,活该,她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凭她一个掖庭的罪奴,她也配!” “就是,凭她也痴心妄想成为太子妃,我呸!若不是她长得有几分像已故的王妃,殿下怎么会看得上她!” “现在我总算放心些了,若是殿下真的执意娶她,惹怒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那我们这些下人也得跟着倒大霉。” “我就说你不必担心,殿下怎么可能弃自己的锦绣前程和东宫上下百来号宫人的安危于不顾,去娶一个罪奴做王妃,无非是图个新鲜罢了。” “呵呵呵,也是也是……” 脚步声渐去渐远,我瘫坐在雪地上,呆呆地傻笑。原来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一段可笑的感情! 雪花如蒲公英般,漫无目的地散落人间,好似在吟唱一首无声的诗歌:一风消逝一风刮,半似愁茸半似花。千里迷茫千里路,也无伴侣也无家。 是啊,也无伴侣也无家!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有家,我的家在一千多年后的后世。离家快三年了,家人和朋友们一定很牵挂我,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去! 一念至此,我精神了许多,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启星殿。 既是决定回去,我就马上着手准备。 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门籍牌,只要不在宫禁时间,就能随时出入皇宫。除了门籍牌和一点水,别的什么都不需带。我赤裸裸地来到这里,现在也赤裸裸地回去罢了。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娘和盈盈。我是她们在这皇宫里唯一的依靠,如果我不在了,她们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欺凌呢。于是,我提笔给常乐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哪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她好生安置我娘和盈盈。 还有就是文后那里,需要有个交代。于是我漏夜去找了崔掌事,告诉她我有些私事要出宫一趟,顺便完成我最后一次“卧底”任务:让她转告文后,太子对于选妃一事,态度顺从、毫无异动。 一切准备停当,我安然入睡。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带上一个小包袱,毅然出了长宁宫。 今日天气晴好、云朗气清,积雪也化得七七八八了。我雇了辆单人马车,朝南黛山进发。 横亘在长宁城南面的南黛山,钟灵毓秀、林茂径幽、千峰叠翠,东西绵延数百里。 积雪初化、山路难行。走到半山腰时,带的水已经喝完,我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登山。微风拂过,飘来阵阵炊烟。我顺着饭香,在山腰一块平坦处找到了一间简陋的棚屋。 敲开门,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把我迎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看起来他们自己都不太吃得饱的样子。 我有些羞于启齿,便只道:“婆婆,我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 “老头子,来客人了!”老婆婆说着,转身去倒水了。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老翁,身后还跟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 老翁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一面拉有些怕生的娃娃道:“虎娃,快唤姨姨。” “姨姨。”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留了一个西瓜头,大大的明眸,圆圆的脑袋,正如他的名字——就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儿。 这个孩子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蹲下身子逗他玩儿。 “姑娘,请喝水。”老婆婆端着一碗热水递到我面前,又道:“姑娘,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正准备吃饭,你若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吧。” 我正饿得咕咕叫,便也不多客套,道了谢后,就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吃饭了。乡间的饭菜当然比不上宫里,只是一些普通的蔬菜和泡馍,但是我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席间攀谈,我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杨,虎娃是两位老人的孙子,孩子的父亲是个当兵的,一年前战死沙场了。他母亲得知噩耗后,带着抚恤金跑了,留下他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杨婆婆说起这个,老泪纵横:“我们虎娃真是命苦啊,这么小就没了爷娘,将来我们动不了了,他可怎么办哟!” 我心头一酸,不忍地亲了亲身旁的虎娃,安慰道:“杨婆婆,这个孩子聪明机灵,只要好好教育,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杨翁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们原来也愁没钱给娃上学,先前来了个路过的好心人,他说等咱虎娃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会筹钱送虎娃去学堂。” 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听了这么暖人的消息,多少扫去了我心中的一些阴霾。 “姑娘,你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人,你有空闲的话能教一教我们虎娃吗?”杨婆婆恳切地说。 我自然满口答应,但碍于时间有限,思来想去还是教一首唐诗最便捷。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王维的一首《山居秋暝》。虎娃聪敏好学,我才教了几遍,他就能摇头晃脑地背下来了。 杨翁杨婆见了高兴得很,一定要打了猎留我吃晚饭。我推却再三,表示将来有机会再来看望他们。 告别了二老和可爱的虎娃,我继续登顶。 山顶云雾缭绕,如临仙境。千百年来政权更迭、物换星移,似乎唯有这南黛山,亘古不变。 站在山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耳旁风声呼啸,脚底瘙痒难耐,我不禁犯起嘀咕来。这里真的是时空穿越的关键所在吗?从这里跳下去,真的能带我回到21世纪吗?到底是跳还是不跳呢? 不如就让老天来决定吧,我想。如果我睁开眼睛,面前有飞鸟经过,我就跳下山崖;如果没有,那我就不跳了。 于是,我闭目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念完,我缓缓睁开双目,“啁”的一声,一只金喙黑雕在不远处一飞而过——天意如此! 再不跳我怕等会儿就没有勇气跳了,我把心一横,闭眼提气,纵身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得背后有一个男子的喊声:“姑娘,不要!”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身体已经悬空,无依无着,能看到也只有覆着积雪的清冷崖壁了。 我慌忙闭上了眼,什么都不去想,只能祈求这样真的能带我回到后世,回到母亲身边! 霎时间,天旋地转、万物皆虚。 我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一直坠、一直坠,谁知在我彻底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似乎已经重重坠地,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总之重力作用下的痛楚瞬间传遍每个末梢神经。 很快,我就昏死了过去…… 过了许久许久,一直轻飘飘的身子似乎重了起来,而一直重得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皮,却似乎慢慢变轻了。 眼前烟熏雾缭的,分不清虚实,一股浓重的气味弥漫空间。这是什么地方?仙境吗? “姐姐你醒了?快来人呐,杜才人醒了!”这声音怎么那么像盈盈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姐姐别动,你刚刚做完治疗,要这样趴一阵子!” 这不是盈盈还会是谁!可是,我不是坠崖了嘛,怎么又回到皇宫了呢? 随后,阿娘、常乐、司医等一众人都赶了进来。听完他们的叙述,我才知道了我坠崖后发生的事情。 阿娘和盈盈在发现我失踪之后,疯狂地寻我。很快,她们发现了我留给常乐的信,立即呈给了常乐。常乐加派了人手到宫外秘密寻找,同时还向阿娘和盈盈承诺,如果真的找不到我,会设法解除她们的奴籍,并将她们安置到长宁城里自由生活。 后来,雍州府衙通过门籍牌辨认出了我的身份,将我送回了宫中。据州府通报,有人在南黛山悬崖的一棵老树上救下了我,把我送进府衙后就离开了,没有留下姓名。 我因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司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请来了已成为侍御医的范老先生。范老先用针刺、艾灸之术刺激我受伤的经络,再以煮沸的红花、麝香、制川乌、雪上一枝蒿等药材的药气熏蒸,进一步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如此反复多次,我终于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失去知觉前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原来是一棵老树!那救我的人又是谁呢?难道天意要我留在大盛? 回不去也就罢了,可还有很多我不想面对的事情要去面对。阿娘她们一问我为何会坠崖,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然后托辞头晕犯困,装着睡觉了。 长宁卷 第二十七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3 一日,阿娘为我擦洗净身的时候,忽地紧张地问:“你、你的玉坠呢?” 我伸手一摸,果然没了玉坠。这几年来我一直将阿娘送我的白玉项链贴身戴着,连沐浴就寝都不曾摘下。莫不是…… 我满面歉意,黯然道:“大概是坠崖的时候,掉了吧。” 阿娘一愣,旋即转了笑脸,安慰道:“掉了便掉了吧,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你可别记挂着这事儿啊。” 我歉然握住她的手:“阿娘,这些日子让您担惊受怕了,都是我不好。您放心,我以后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阿娘揽我入怀,宽慰地说:“好好好,有你这句话,阿娘便是一百个放心。” 一个温暖而恬静的午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模糊间,我知道来人应是周煦,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兴奋和冲动,想要再问问他到底是否愿意和我浪迹天涯。 但是当我艰难地起身,发现他竟然是穿着内侍的衣裳,趁着内殿无人的时机混进启星殿的,我的心不禁凉到了冰点…… 回忆过往的种种,其实他除了长得像腾飞,他的性格、他的能力,都无法和腾飞相比。 腾飞是个坚毅果敢、敢作敢当的人。而周煦,虽贵为皇子,性格却一不像其母文后,二不像其兄周焏,倒跟“妻管严”的周衡很像,懦弱本分、胆小怕事。从一开始不敢主动追求我,到后来不敢公开我们的关系,到如今不敢和我私奔。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有太多的害怕,太多的顾忌,太多的畏葸不前。 我还在伤心什么,幽怨什么?杜筱天难道是要靠男人才能生活的人吗?当然不是!在大盛,我就是杜筱天,一个名留青史的女官!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施展平台,如果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岂不是暴殄天物?既然天意要我留在大盛,那我就该摒弃杂念,全力辅佐文后,同时也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筱天,你为何这么傻?”周煦一面蹙着眉走到床边坐下,一面伸手将我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叹气道:“你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做我的良娣吗?” 我心痛难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你为何不能忍耐一段时间,待我大权在握,一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我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绝望地别过头去,声音沙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缘尽于此,不必多作纠缠。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便是。” 一阵沉寂。 “好吧,那你答应我,莫再轻生,善自珍重。”传来周煦落寞的声音。 我闭上双眸,用力地点了点头,串串泪珠从眼角滑落。 养伤的日子是百无聊赖的。慰藉的是,除了有阿娘和盈盈的悉心照料外,还有常乐、林媛的倾心陪伴,连平日里不大走动的朋友,像孝义、阿九等等,都不时地来探望我。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阿九,正好我的汤药是他负责的,他就每天仔细煎了汤药亲自送来,并且想着法儿的带一些佐药的小甜食来。他怕我闷,还时常跟我说一些尚药局的八卦事儿逗我开心。 想起丢失的玉坠,我拜托了经常出入宫门的孝义去搜寻,可毕竟大海捞针,寻了几次仍是一无所获,我便不再记挂。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伤到了脊柱,更何况我伤的不止是身体。我这样一躺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帝后为周煦选定了太子妃——徐香凝。徐氏在当地倒是属于名门望族,但却已经没落了,徐香凝的父亲徐慈同只是一个八品小吏。 这样的安排无疑对文后是最为有利的:论门第,无可挑剔;论实力,就非常抱歉。别人可能想不到,我却明白文后的深谋远虑,她已经在为将来的易主大业筹谋了。 与此同时,帝后也为修道多年的常乐找好了夫婿——熠阳公主之子曹子烨,与常乐是表兄妹。 这样的夫家显然比徐氏要高贵得多,而且在古代,这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曹子烨本人也是年轻英俊、文武双全。帝后还特地为常乐在曹府附近营造了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并举行了三天三夜的世纪豪华婚礼。 但那又如何?自从梁辰出任义昌县令后,常乐就一直郁郁寡欢,尽管她知道自己和梁辰门第悬殊,结合的可能性甚小。但这个年纪的少女真的没有想那么远,只要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能偶尔和他散步谈心,就足够美上好几天了。 且据我对梁辰的观察,他对常乐也不是毫无感觉。虽然碍于宫廷礼仪和上下尊卑,他从未在言语和行动上流露出分毫对常乐的情意,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临行前他跟常乐告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能看出来他心里有常乐。 但那又如何?梁辰如今只是个从七品的县令,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京官,梁家也并非世袭的贵族,这样的家世是不够格做皇帝女婿的。 因此常乐出嫁的时候,怎么可能开心?这是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毒瘤,这是出生在帝王家的无可奈何!想到她在得知婚讯的那日,跑到启星殿抱着我哭成泪人的样子,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幸我还需要卧床静养,不必去看那粉饰出来的欢乐美满。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就只能眼不见为净了。 仪正四年九月十六,太子周煦大婚。 是日,长宁宫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宫中张灯结彩、鼓吹喧阗、高歌曼舞、盛况空前。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我正好借着伤未痊愈的借口,不去参加婚礼。 傍晚,盈盈陪着我坐在院子里,欣赏怡人的暮色。忽地,东宫上方的天空中烟花绽放,一时火星如雨、缤纷绚丽、华光熠熠,璀璨了整个天际。 盈盈看得欢喜,我却别有心事。太子纳妃,举国同庆,宫中更是人人有赏,还有谁会不高兴?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今晚定也高兴不起来,那就是废太子周焏。 周焏被关在飞龙厩附近的观马楼里,那里平日看守严密,连皇子们都不敢擅闯。但今日不同,宫中上下都在东宫宴饮观礼,内侍宫婢们也都凑热闹、讨赏去了。 于是我让盈盈备下一篮美酒佳肴,又带上一些金币,独自去了观马楼。 管事的守卫收下金币,提着篮子高兴地享用去了。一个小侍卫领着我,径直往里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房门前,低声道:“杜才人请尽快,不要让我们难做。” 我浅笑应了一声,小侍卫开了锁把我让了进去。周焏正面对着窗户在打坐静修,他并没有起来。 见他没有动静,我也不便打扰。过了一阵子,他长吁出一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边起身边说道:“东西放下即可,为何还不退下?” 我这才知道他以为我是送食物进来的守卫,轻声道:“是我,杜筱天。” 昏暗的烛光下,我见到了大半年未见的废太子周焏。他沧桑了许多,胡须凌乱没有修剪,长发披肩没有束起。 周焏愣怔一下,继而目放异彩,讶然道:“筱天,你怎么来了,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趁今日宫中守备松懈,偷偷进来的。” “是了,今日是煦弟大婚的好日子,那你为何不去观礼呢?”他一面问,一面整了整他的头发。 我心中一阵酸楚,避开他的视线道:“今日即便我送他金山银山,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与世隔绝之人。”他忙拉过一个凳子,拭了拭灰道:“你快坐。” 坐下后,我无话可说地问:“你、还好吗?” “一个被废之人,生不如死,有何好不好的。”他冷笑一声,幽愤地说:“若非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亲者痛仇者快,我怎么还会苟活至今?” 的确如此,一个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政治人物,失去权力、终生监禁,真的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他恳切地看着我说:“我好与不好,已不重要。倒是煦弟,需要你多扶持。煦弟自幼善良本分,有时候却很执拗,容易受人把柄。筱天,你天资聪颖、处事老道,又深得母后信任,有机会的话你可要费心提点他,我真不希望他步我后尘。” 他的洞察力是敏锐的,他预见到了周煦斗不过文后的可能。但他不知道的是,文后的能力,是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 不过他既然这样托付了,我也不好断然拒绝,委婉地说:“筱天虽然奉命负责宫中制诰,但跟随皇后的时日尚短,人微言轻,恐怕帮不上他什么。” “非也,你长期在母后身边,对她的想法和朝堂上的动向了如指掌,若是你都帮不了他,就无人能帮他了。”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并非让你为他赴汤蹈火,你只要在他犹豫不决时略加提点,在他犯糊涂之时稍加规劝即可。”他顿了顿,道:“如今母后趁着父皇病重,把持着大部分的朝政,煦弟目前迫切需要的是历练和威望,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机会?是何机会?” “自商城灾荒以来,雍州的产粮区陆续受灾,长宁城的供粮问题日益凸显。与此同时,北娄近日成功复国,常有铁骑袭扰边境、烧杀抢掠。出于镇守边境、震慑北娄的需要,全国的富余粮食基本都供给了边境守军。这就导致长宁城的粮价一路攀升,百姓不堪重负,而东都永安地区的粮食产量则是稳中有升。” “你的意思是,陛下会移驾东都,然后让太子监国?” “一点就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父皇爱民如子,不忍心与百姓争粮。据我推测,待父皇龙体好转些,应该会移驾东都。届时若煦弟监国,还望你费心提点一二。” 当下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短短几句话就概况得一清二楚、一针见血。周焏材优干济我是知道的,但他身陷囹圄,还在替自己的弟弟忧心、筹谋,却令我十分意外。 然而历史的大致走向我是知道的,周煦就算登上了皇位,也是要被文后取代的,监国又有何用?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门外传来小侍卫的声音:“杜才人,时辰不早了,您尽快出来吧!” 我答应一声,心虚地回复道:“筱天力不胜任,但定竭尽所能辅助太子。” 他拱手道:“如此,我先代煦弟谢过杜才人了。” 我摆摆手,转移话题:“对了,惠雅姐姐和小仁煜呢? 他黯然神伤道:“他们被幽禁在楼上的房里,我想见他们,也需要事先申请。” 我心中一阵酸楚,却深知爱莫能助。 “多谢你今日来看我,你快回去吧,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我设法遣人送进来。” “不必了,我最缺的是自由,你送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向窗口,负背而立:“你也保重,快回吧。” 回去的路上,远远地可以望见东宫方向灯火通明、璀璨绚烂,不时传来丝竹之音、热闹非凡。再回首看看破落、孤寂的观马楼,世事之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长宁卷 第二十八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1 次年开春后,周衡的病情稍有好转,时而能上朝理政。监察御史何斌、秦尧等人盛赞当今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万邦来朝,提议帝后行封禅大典,群臣附议。 封禅是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祭祀典礼,只有在统治者文治武功都相当成功的太平盛世才有资格举行。周衡大喜,欣然同意。 仪正五年四月,帝后封禅崧山,巡幸东都永安,并命太子周煦留守京城监国。 让周煦监国,这显然是周衡的意思,文后怎么可能放心将偌大的国家交给太子打理,她除了让心腹宰相都留下辅政外,还要我这个“卧底”留下继续监视周煦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她汇报。 为了掩人耳目,文后将国子监祭酒1带去了永安,任命我为代理祭酒,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监视太子了。 惯会笼络人心的文后同时废除了我娘和盈盈的奴籍,并赐白银百两用于安置她们。这个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本打算在长宁置新宅给她们住,但是阿娘希望跟母家人住在一起,正好她的老母亲和长兄一家热情邀请,她就带着盈盈兴高采烈地住进了位于开化坊的郑府。 郑家祖上乃是官宦世家,受杜文岚谋反案的牵连,家道中落。好在我舅父精明能干,在长宁城中开了一家颇具特色的“求凰绣庄”,靠着绣庄的丰厚回报,郑府宽敞舒适的老宅得以保留,府上衣食供应也一应无忧。 舅父家中一妻一妾,有二子二女。女儿均已出嫁,长子丰年,已娶妻生子,协助父亲打理生意,次子丰月,纨绔不定,尚未婚配。一家人皆十分礼待我们母女,唤我娘姑夫人,唤我三娘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皆大欢喜。但令人无奈的是,文后在临走前,秘密将废太子周焏一家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黔州,继续监禁。待到我们得知消息时,已经只能站在城头朝着黔州的方向,默默祈祷了。 想到曾经玉树临风、叱咤风云的太子焏,曾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惠雅和小世子,如今沦为阶下囚、流放荒蛮的凄凉情景,我郁结难纾,却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是让人捎带一些银两和衣食过去。 周煦有张彦、许光仁等几位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宰相辅佐,加之这段时间全国上下并无大事发生,国家治理地还算太平,长宁地区的粮食供求也日趋均衡。 五月的一天,早朝刚散,大臣们陆续退出了启政殿,三两成群地边聊边走。 候在门口的盈盈接过我手中的笏板,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这个盈盈,跟着我娘在郑府住了没多久,就嫌待在府里无所事事,央求我把她带在身边。阿娘如今在府里有老母亲和姑嫂们作伴,我倒也不担心她孤单。正好我身边又缺个可心的随侍,我就把盈盈留在了身边。 走在出宫的路上,我正自顾自地琢磨着呈给文后的秘报该怎么写,一阵雷声轰鸣而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天上晴空万里,白云仿佛飞机穿过后留下的一条条射线,很是壮观。 我正奇怪没有乌云,哪儿来的雷声,忽地感觉地面开始颤抖,由远及近、由弱变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摇晃不止,顿感头晕目眩、胸闷恶心。 这时,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霎时地动山摇、声振屋瓦,人们纷纷不由自主地跌跪在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这是……地震?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我忙趴伏在地,双手护头,并尽力大喊道:“盈盈快趴下!大家快趴下!” 平整的地面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根金箍棒在下面使劲地捅着。这时,地面震动地愈发剧烈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明物件如冰雹般的砸落,几块碎片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擦伤了手臂和手背。 约莫几十秒后,大地停止了震动。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瞟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忙又起身去看盈盈。盈盈此时也朝我跑来,幸好,我们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我极目扫视四周,原本宽阔平坦的宫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石柱、旌旗和大树等物,铺设整齐的石板也像被挖掘过似的,凌乱不堪。趴在地上的人陆续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大声议论着。 真庆幸我们是在空旷的平地上,若是在室内……那还在大殿里的三郎,不,太子周煦,他怎么样了? 我腾地跃起,疾向启政殿。 还未到殿门口,就见周煦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的簇拥下跑了出来。他不顾自己形象全无,一出殿门便动张西望,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后,方释然一笑。 见他并无大碍,我亦是大为宽慰,心下不免感慨。虽然我和他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虽然我们再无可能,但在生死时刻,我们仍能彼此记挂,也不枉曾经相爱一场。 我收回心神,上前几步裣衽为礼:“殿下无恙,微臣就放心了。国子监有学子上千名,微臣得去看看情况。” 他的目光忽地落在我受伤的手上,侧着头探寻地看着我。我会意地一笑,朝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周煦蹙眉颔首道:“好,那你赶紧去。” 我一面吩咐盈盈即刻出宫去看看郑府的情况,一面驭马直奔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 我赶到时,校内广场上聚满了情绪激动的学子,两位司业2正在指挥教职工安抚、救助学子。 我找来东方司业,吩咐他迅速清点师生人数和伤亡情况,东方司业领命去了。 从我目测来看,伤亡情况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因为地震发生在白天,此时的屋舍多为平房,这里的师生又主要是青壮年,逃离还算方便。 不一会儿,东方司业来报:“回杜大人,今晨点名时,实到师生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目前绝大部分平安无事,只有几十人受了些轻伤。只是、只是……” 东方司业说到这里,声音愈来愈轻,我急道:“只是什么,快讲啊!” “只是,有一名学子暂时、暂时失踪。” “什么?失踪了!”我大声喝问:“怎么会有学子失踪?失踪的是何人?” 东方司业战战兢兢地说:“是一名唤程朝阳的学子,据他的直讲说,地震前他还在学院里听讲的,地震时一阵混乱,待众人逃到广场集中时,才发现少了他一人。众人找遍了学院上下,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那学院里有倒塌的房屋吗?” “回大人,没有房屋倒塌,只是屋顶有不少瓦片震落,此外大部分树木和亭榭有不同程度的损毁。请大人放心,下官会继续派人寻找的。” “嗯,那你增派人手,学院外面也要找。” 东方司业风风火火地去了,我又随着陆司业去探望了受伤的师生,都是些擦破、歪扭的轻伤,已经有郎中在为他们医治。我也顺便在那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 这时,盈盈骑马赶来了,告诉我府中众人基本安好,唯有正在礼佛的老太君略微有些受伤。 她口中的老太君是阿娘的母亲,我在盛朝的外祖母。老太君年逾花甲,是个一心向佛、慈祥仁善的老太太。 我吩咐陆司业,要尽快修缮校舍、恢复食宿,好生安顿学子。随后便换上盈盈为我带来的常服,策马赶回郑府。 郑府所在的开化坊离国子监只有一坊之隔,一路上砖瓦散落、鸡鸣犬吠。街面上余悸未消的灾民有的相拥而泣,有的坐地发呆,也有的已经开始修整破损的家园。 拐进一条狭小的路口时,忽听得大力的拍门声:“有没有人啊?郎中在吗?快开门啊!” 我寻声望去,一匹高头大马旁,一个满身尘土的高个儿青年怀抱一个孩童,正站在一户挂了“医”字布幡的屋子门口。 走近几步,我看清了青年怀中的孩童,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娃,亦是蓬头垢面,一条绑了碎布的腿上仍有鲜血溢出。孩子面无血色,已经不省人事了。 见此情景,我下马上前道:“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青年转过身来,暗淡的眼神中燃起些光芒。 青年二十来岁,身形高大挺拔,着一件藕紫色泼墨绸衫,酱紫色密纹阔腰带,看衣着打扮或是个公子哥,或是个书读人。 “这位小娘子,这孩子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救治。”紫衣青年的声音焦灼而恳切,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跑了好几家医馆都没有人,你知道哪里能找到郎中吗?” 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不马上医治,那条腿恐怕是要废了。而现在这个时候,长宁城的郎中要么离家避难去了,要么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确很难找到。 我不及多想,简短地回答道:“我知道,跟我来吧!” 我一面帮着紫衣青年将孩子扶上马背,一面让盈盈先行回府去打点。 注释: 1祭酒:中央官学的最高长官,从三品至正四品。 2司业:国子监副职,从四品。 长宁卷 第二十九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2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郑府便到了。我领着青年进了府,秦叔已经带着药箱候在中堂了。 秦叔是郑府的老管家兼“家庭医生”,府里的人有点什么头痛脑热的都是秦叔看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至少是现在这个时候能随叫随到的郎中。另外像男娃这样的外伤,主要还是靠后期休养的。 “见过三娘子。”秦叔作揖道。 就在这个时候,家仆来报,说外头有贵客到访。我吩咐盈盈道:“你先代我接待一下,我随后就来。” 盈盈匆匆走了出去,我焦急地对秦叔说:“秦叔,你快看看这孩子,他的腿伤得很重。” 秦叔示意青年抱着孩子坐到凳子上,将他受伤的腿展平,然后仔细地查看起来。 我朝青年安慰地一笑,也赶忙出去见客。 原来是周煦的随身内侍贺锦全,拿来了一盒御用的金疮药。我心头一暖,感激地收下了。 送走贺锦全,我转身问盈盈:“老太君怎么样了?” “秦叔已经为老太君包扎好了,大娘在屋里陪着她呢。” “那我去看看她,你让后厨准备一些补血的膳食。”我说着进了后院。 老太太伤得不重,主要是受了些惊吓,拽着佛珠不停地叨念着,阿娘和舅母陪在她身边。我和她们说了阵话,又赶回了中堂。 秦叔已经为男娃包扎好,正在用木板固定他的小腿。 紫衣青年始终抱着男娃,双目紧紧盯着他的伤处。看他这般关心紧张,二人像是骨肉血亲。 男娃依旧昏迷,安静地躺在青年怀里。这么年幼的一个孩子,如果废了一条腿,那该多可惜啊,我不由得暗暗担心。 “秦叔,这孩子的腿保得住吗?”我轻声问。 秦叔固定好了木板,起身拱手道:“回三娘子,这娃儿的小腿骨折裂,老仆已为他清理伤处,包扎固定。他虽伤得不轻,好在娃儿年幼,若能好生休养,痊愈的机会还是比较大的。” 我欣然点头,一面将周煦送来的药递给秦叔,一面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回头你给老太君和这娃儿用上。今日辛苦你了,先去歇会儿吧。” 紫衣青年谢过秦叔,又感激地对我说:“郑三娘,太感谢你了。我代虎娃谢过你们的救命之恩。” 虎娃?我在黛山上遇见的小孩不是也叫虎娃嘛,是同一个孩子吗?我惊道:“你说他叫虎娃?他、他是姓杨吗?” 青年也讶异地看着我,点头道:“对,他家是姓杨,你也认识这家人吗?” 孩子脸上满是尘土,还有几处擦伤,看不真切。我忙对侍立在旁的丫鬟道:“赶紧去打盆水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稚脸擦净,仔细一瞧,这孩子眉目清秀、白净圆润、虎头虎脑,可不就是我认识的虎娃! 我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激动地说:“他们家不是住在南黛山上吗,和他相依为命的杨翁杨婆呢?” 青年忽地面色黯然,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说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的棚屋已经被震塌了,山上不时有碎石滚落下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被埋的位置,挖出来时,杨翁杨婆牢牢地罩在虎娃身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什么!杨翁杨婆死了?我不可置信地到吸一口凉气,一只颤抖的手捂在嘴上。虎娃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没有了爷娘,如今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翁婆,他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我愣怔半晌,吐出一口气道:“这下,虎娃彻底成了孤儿了。” 青年亦是感慨不忍,继而像是宽慰我似的说:“小娘子放心,我答应过杨翁杨婆,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无依无靠的!” 这时,盈盈走进来道:“姐姐,膳食准备好了,我还让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 我回过神,欣然道:“对对对,虎娃伤成这样,还是先留在这里休养得好。”我又对紫衣青年道:“我们把虎娃转到客房,让他好好休息。你顺便盥洗一番,再吃些东西吧。” 我唤来一个男仆带青年去盥洗室,又找人小心翼翼地将虎娃抬进客房安顿好,自己也简单清洗了一下。 不久,青年翩然走了进来,清洗干净的他眉浓目朗、神明气爽,显得俊逸脱俗、器宇轩昂。我并不认识此人,却又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盈盈使人送来了餐点一一摆好。我收回心神,指指桌上的饭菜道:“郎君请用餐。” 青年作揖道谢,一面吃一面问道:“郑三娘,你是如何认识虎娃一家的?” 他唤我郑三娘,大概是因为郑府里的人唤我三娘子的缘故,我也懒得跟他解释,便回答:“一年多前我经过南黛山时,又渴又饿,幸遇杨翁杨婆热情地留我吃饭。我还答应有空再去看望他们,岂知这一别就是……” 说到这里,我鼻子发酸,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榻上的虎娃。忽地想到什么,问:“对了,郎君又是如何认识他们一家的?” 青年的眼神也有些涣散,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与你相若,也是在南黛山游览时路过好客的吴家,见这娃聪明乖巧,便多留了一阵。” 我眼眸一闪,好奇地问:“你不会就是他们口中答应送虎娃上学的好心人吧?” “嗨,说来惭愧,我本打算待我谋着一份好差事后,再供虎娃去上学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啊?你现在还没有差事啊?那你现在住在何处?” “是,我住在学院的宿舍里。” 我本来对他的仗义豪气甚是钦佩,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这人不靠谱了,不禁有些没好气地说:“自己都住宿舍,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虎娃?” 青年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可以租个宅子,再请人照顾他。银两我是有的,原本我是想用自己赚的钱来资助他。” 原来是我错怪他了,我略带歉意地说:“原来如此啊,那倒不必这么麻烦了。我也是答应过杨翁杨婆的,如今虎娃的伤势不宜折腾,还是先留在郑府休养吧,郎君有空来探望他便是。” 青年犹豫间,照看着虎娃的盈盈惊叫起来:“姐姐!你们快来啊!” 我和青年同时腾地跃起,跑到床边一看,虎娃双眼微睁,小手也在动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喊:“虎娃、虎娃!” 过了一会儿,虎娃终于完全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轻轻地将他扶起,往他身后垫了枕头。 我对盈盈道:“快去把补血的膳食拿上来!” 虎娃惶恐地看着我们,稚嫩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啊?” 青年探过头亲切地说:“虎娃,我是程叔啊,你还记得吗?” 虎娃并不理会,继续问道:“我阿翁阿婆呢?” 我和青年对视一眼,知道现在不合适把实情告诉虎娃,青年坐到床沿,心虚地说:“你阿翁阿婆找你阿娘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他们要我们好好照顾你。” 虎娃一面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一面蜷起身子往里退。 这不退不要紧,他忽地面色狰狞,痛苦地大叫:“唉哟,痛!”他猛力地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伤腿后,发疯似的哭喊了起来:“坏人,你们是坏人!都走开!” 青年还欲靠近,虎娃拿起枕头就砸了过来。虎娃情绪激动,似乎一下子认不出我们了。 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在这种时候,是最需要亲人在身边的,可是杨翁杨婆不在了,我们又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生母。 这时我忽地想起曾经教他念过王维的《山居秋暝》,这首诗除了我,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不知这首诗能不能让他想起我。 于是我朗声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念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虎娃。 虎娃的吵闹声戛然而止,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惊诧地看着我。我试探着问:“虎娃,你知道下面几句是什么吗?” 虎娃眨了眨明眸,嗫嚅道:“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我欣喜万分,爬上床靠近他道:“虎娃真聪明!让姨姨抱抱好吗?” 虎娃咬着嘴唇点点头,仍由我将他揽入怀中,啜泣道:“姨姨,我阿翁阿婆呢?我要阿翁阿婆!” 我抚着他的背柔声道:“阿翁阿婆真的是找你阿娘去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你先住在姨姨家里好吗?” 这时,盈盈端来了膳食,我略加思索后说道:“盈盈,你去大嫂房里把小杰带过来。”小杰是表兄丰年的儿子,他和虎娃年纪相仿,我想孩子有了玩伴,应该比较容易忘却烦恼。 我喂着虎娃吃了些东西,表嫂曹氏就带着小杰走了进来,手里还都拿着玩具,应该是盈盈已经跟他们道明了情由。 虎娃看到同龄人和新奇的玩具,立刻开朗了许多。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头对着头就玩开了。 我和青年走开几步,青年赞许地竖起大拇指道:“郑三娘年纪轻轻,没想到对付娃娃还挺有一套呢。” 我笑而不语,青年又道:“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小娘子方才念的是什么诗,何以我前所未闻?” 我干咳一声,掩饰道:“哦,那首诗叫《山居秋暝》。那日杨翁杨婆要我教虎娃一点文化,我就将这首诗教给了他。” “郑三娘好才情啊!诗文精美、精妙、精辟呐!”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郑三娘芳名呢?” “诗不是我写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我叫‘筱天’,不知郎君大名?”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的‘晓’吗?” “‘绿筱媚青涟的’‘筱’。” “‘筱’,细竹也,细竹参天,好名字啊!”他笑吟吟地拱手道:“在下姓程,字朝阳,名……” 长宁卷 第三十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3 程——朝阳!我惊讶地打断他道:“你叫程朝阳?你是国子监的学子?” 青年莫名地点头道:“正是,郑三娘是如何知道的?” “你是不是地震后招呼也没打就出来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整个国子监都在找你吗?” 他一拍脑门道:“哎呀,我急着跑去救虎娃一家,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望了望正在玩耍的虎娃,踌躇道:“那虎娃……” 我蹙眉急道:“虎娃在我这儿好着呢,你还不赶紧回去!” 他这才脚底生风地跑了出去。 这时,盈盈领着秦叔走了进来,宛然道:“姐姐,你手上的伤该换药了。” 随着秦叔缓缓解开绷带,轻轻上药,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启政殿前,周煦关切、紧张的眼神。时隔一年多,我对周煦的爱也好、怨也罢,都已风清云淡。残存的,是犹如故旧老友般的宽容和关怀。 如今想来,这样也很好。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分手后,没有恶言相向,也不至于形同陌路。我应该理解他在这样的男权社会不可能做到视我为唯一,希望他也能理解我作为一个独立女性无法接受和别人共事一夫的苦衷。今后的岁月里,如能各自安好,便已足够。 秦叔为我和盈盈换好药,便退了出去。我让盈盈吩咐后厨做一些漂亮可口的小点心来。 虎娃如今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既然失踪的学子找到了,我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去国子监。 正陪小杰和虎娃玩耍着,国子监的一个主簿匆匆赶来禀报,说失踪的程朝阳回到学院后,东方司业公开斥责了他,并要将他开除,导致四门学院数百名学子集体请愿,现在场面混乱,要我回去主持大局。 我让盈盈留下照看虎娃,披上官袍,一路疾驰赶到了国子监。 学院广场上人声鼎沸,学子和教职员泾渭分明,形成两个对垒的阵营。学子们不断抗议、声势浩大,教职员手持棍棒、呼呼喝喝,有几名带头的学子已被打伤,被人搀扶着退到了一边。 我径直走到面红耳赤的东方司业面前,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走到僻静处,我拿出官架子问:“东方司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东方司业拱手道:“禀大人,这定是那程朝阳挑唆的众人。此人平时便自由散漫、不思进取,如今犯了这么大的错不说,竟然还挑唆学子聚众抗议。如此劣迹,不开除学籍不能彰显我监严锐的学风。” “哦?他犯了何错,你跟本官说说。” “地震后他非但没有参与救助伤号,还擅自离院,不知去向数个时辰。他回来后,下官质问他缘由,他托辞在外救人,至于在何地救了何人,他却含糊不清。” “这样就要受到开除学籍如此严重的惩罚了吗?” “是,他理应先向院方汇报,得到批准后再行离院。” “那敢问东方大人,你作出开除学子的决定前,向本官汇报了吗?向朝廷汇报了吗?” 东方司业怔了一怔,面上有些挂不住:“下官、下官只是先口头警告他,此事必然是要禀报大人后再作定夺的。” “哦,你自己可以先斩后奏,他人就不许了?救人是十万火急之事,本官以为事后说明也无不可。” 他尴尬地笑笑,凑近些道:“不瞒您说,这个程朝阳是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此人留在学院,不仅会影响其他学子,更会降低学院的中举率,还不如……”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继而沉声道:“东方司业有空担心这个,不如先想想这样一桩小事,演变成了师生之间的大范围冲突,此事一旦闹至朝廷,司业该如何向朝廷解释更好?” 见他蹙眉不语,我又补充道:“你一说要将程朝阳开除,就有这么多学子为他请愿,他们之中不乏高官子弟,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人去殿前告御状呢?” 东方司业脸色骤变,惶恐不安地说:“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鲁莽了,下官思虑不周,下官……” 我打断他道:“既然如此,东方司业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快去善后吧。” 东方司业如获至宝,转身就要离开,我叫住他道:“劳烦东方司业找一个与程朝阳交好的学子,让他到我衙署来一趟。” 我走进衙署坐定,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等待学子的到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斯文白净的青年被领了进来。他叫邵东,是程朝阳的同乡,与程同一时间进入国子监四门学院求学。 从邵东口中,我得知了程朝阳是渝州涌泉人士,乃家中长子。程家世代经商,富甲一方,算得上是渝州首富。程朝阳自幼不爱读书,而喜欢舞棍弄棒、打抱不平,长大后更是四方游历、行侠仗义。 在一次比武中,他不慎误伤了一个学子,这才决心放下刀剑、静心读书。天资聪颖的他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便掌握了常人要寒窗十年的知识,随后考入国子监深造。 而东方司业口中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无非是程朝阳的性格如此。他虽弃武从文,但仍保持了行侠仗义、轻财好施的习性。 看来这应该只是一个误会,至于是东方司业的个人偏见,还是程朝阳为人处世有问题,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事件既然已经平息,也就没必要深究了。 第二日忙完公务后,我在街上买了两件玩具,然后早早地回了郑府。到虎娃房里一看,阿娘和盈盈正陪着小杰和虎娃玩耍,老少四人玩得不亦乐乎。 倚在门柱上,看着这个温馨和谐的画面,我忽地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此时的杜筱天还不到二十岁,但穿越前就有二十三岁的唐三芊,其实已经快三十了。 这样的年纪,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后世,都早已到了生育的年龄。但是先不说我现在无心结婚生子,就我所知道的历史而言,杜筱天终其一生似乎也是没有子嗣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酸。能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人,在后世已属不易,遑论在这个男尊女卑、等级分明的封建时代。找不到一个能一心一意相待的人,谈何生儿育女?但即便我不在乎这些,寡居的阿娘会怎么想?她年轻丧夫,膝下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一只带了铃铛的竹鞠滚到了我的脚下,小杰憨态可掬地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姑母”,捡起竹鞠又回去了。 阳光下,我仿佛看到康复了的虎娃,捧着竹鞠亲热地唤我“阿娘”,唤我娘“阿婆”的情景。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收养虎娃做义子!虎娃无亲无故,如果我能收养他,给他良好的教育,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姨姨!”虎娃的叫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满脸堆笑地走到床边,把刚买的玩具递给了小杰和虎娃。两个小屁孩高兴得不得了,马上投入了新的游戏。 我把阿娘拉到一边,将刚刚萌生的想法告诉了她。阿娘虽然不知道我以后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潜心向佛、心地慈善的她,仍非常乐意做这样积德的好事,何况虎娃确实招人喜欢。 而虎娃这边,我想等他再融入一点这个家,也待他的腿伤痊愈后再问问他的意思。目前还需要先跟程朝阳商量一下,毕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虎娃。 晚餐过后,我正在和虎娃谈心,家仆来通报,说有客来访。我让盈盈继续做虎娃的思想工作,然后去了中堂。 到访的果然是程朝阳,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祥云纹襕衫,头戴素银笼冠,长身玉立,正负手欣赏着墙上的字画。 听到脚步声,他翩然转身,拱手作揖道:“郑三娘。” 我要跟他商量虎娃的事,本该客客气气才是,可我一想到他昨日捅出来的娄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便开口揶揄道:“程郎君到访,令敝府蓬荜生辉,小娘子三生有幸。” “郑三娘说笑了,程某何德何能?” “程郎君如今可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小女子能结识郎君这般人物,岂不是三生有幸。” “郑三娘就别挖苦在下了,昨日之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国子监的事,不知郑三娘是如何第一时间得知的?” “我……”我一时被问住,只好含糊地说:“我也在国子监。” “哦?”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摸着下巴道:“郑三娘莫不是女扮男装,在国子监求学?” 这个理解不错!我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他当我是承认了,冁然笑着说:“原来我们是同窗啊,那你也别叫我什么郎君了,跟我同窗一样叫我程兄,或者叫我朝阳便好。” “姐姐”,这时盈盈走了进来,一面笑着向我点头示意,一面向程朝阳施礼道:“程郎君来了。” 程朝阳拱手回礼:“小娘子有礼了,昨日匆忙,未及好生见礼。仔细看,这位小娘子长得与郑三娘有几分相似,该是郑府上另一位娘子吧?” 盈盈闻言面红耳赤,尴尬地不知作何回答,我忙道:“盈盈姓莫。我和盈盈确实以姐妹相称,不过我们并非亲生姐妹,大抵是相处久了,长得也像起来了。” 程朝阳亦有些尴尬,赧然道:“是程某失礼了,还请纪娘子见谅。” 盈盈忙摆手道“没事没事,郎君随姐姐一道叫我盈盈便好。” 我扯开话题道:“程、程兄,你想见见虎娃吗?” “想,当然想了。” “那就跟我来吧。”我将他引到房门口,大声对里面的虎娃说:“虎娃,你看看谁来了?” 我闪开一边,程朝阳很不自信地朝虎娃笑了笑,虎娃立马高声喊道:“程叔!是程叔!” 他受宠若惊,一面应和着虎娃,一面疑惑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示意他赶紧去虎娃那儿。 孩子的世界是简单的,当他放下戒备与你亲近时,你们之间就不会存在任何的隔阂。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一直玩到虎娃迷迷糊糊地才停下。我让盈盈陪着虎娃洗漱入睡,然后和程朝阳退出了房间。 我把收养虎娃的想法跟他说了说,他起初也有些舍不得,但他目前的状况毕竟不适合带孩子,而且我答应他可以随时来郑府看虎娃,他便欣然允诺了。 接下来的日子,程朝阳几乎天天来郑府陪虎娃。 长宁卷 第三十一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4 一开始,虎娃跟我们玩得挺欢的,大约半个月后就日渐消沉了起来,不愿多吃,不愿多说话,常常望着窗外发呆。 我和程朝阳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日虎娃入睡后,我和他走到院子里商量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夜深如墨、月华如水。 程朝阳静静地走在我前面,忽地转身,一脸愁容地说:“虎娃现在应该是最好动最贪玩的时候,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见他如此关心虎娃,我心中颇为感动:“是啊,这可怜的娃,小小年纪就遭此变故,还得一直躺在榻上养伤。就算换做是成年人,半个多月躺下来,也不免要消沉的。” 他仰面叹息道:“哎,也是。其实如今虎娃的伤也好了不少了,如果能带他到市井、郊外好好转转,他的心情或许就能好起来。” 他侧头以手支颐,一个手指在鼻端来回摩挲,然后兴奋地说:“不如我们找几个稳健的轿夫,抬虎娃出去逛逛如何?” 我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可以带虎娃坐上轿子出去玩。” 坐轿子?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后世腿脚不便的人都坐的“神器”——轮椅!我便笑吟吟地说:“那倒不必,我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你快说。” 我得意地笑了笑,把轮椅的原理说了给他听。我还没说完,他就恍然道:“你说的这个‘轮椅’,与诸葛武侯发明的木轮车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不过你不提我还真没想到。” 没想到早在三国时期就已经有类似轮椅的工具了,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讪然道:“那我们先画个图样出来,然后找巧手工匠打造一架。” 他面带得色地说:“不必那么麻烦,我儿时就跟着师父打造过木轮车,我再稍稍改进一下便是,此事交给我就好。” 在我眼中复杂无比的事,被他说得那么轻巧,令我颇为意外。为虎娃制作轮椅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了了这笔心事,我忽地又想起一事,急道:“对了,杨翁杨婆死得那么惨,他们的……” 没待我说完,程朝阳便回道:“你放心,我已将他们妥善安葬,待虎娃痊愈,我会带他去祭奠二老的。” 我欣赏地看他一眼,颔首道:“程兄有心了,杨翁杨婆是我的恩人,到时候我也一起去看望他们。” 几天后的一个休息日,我正在房里教小杰和虎娃认字,家仆来报,说程郎君在府门外求见。 走到门口,但见程朝阳一身银灰色竹纹长衫,靛青色阔腰带,正在将一个大家伙从马车上卸下来。 他满面春风地朝我招手:“郑三娘,你快来看。” 我走近一看,这是一架纯手工打制的轮椅,椅子下面装了两个大轮子,后面还带了一个小轮子,呈稳定的三角形。 起初我还担心全木打制的轮子会不会太重,推起来费劲,此时我发现轮椅除了轮子和脚踏板是木质的,供人乘坐的椅子则是藤质的,这样显然能减轻不少分量。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问:“这才几日的工夫啊,你那么快就做好了?” “那倒没有,我一个人做的话,起码也得个把月,那虎娃岂不是还要消沉那么久,我找了帮手。”他拍了拍椅子,问:“怎么样?与你想象的一样吗?” “那要试过了才知道。”轮椅抬进大门后,我迫不及待地指了指椅子:“你坐,我来推。” 他略一错愕,还是爽快地坐了上去。我推起轮椅就往虎娃的房间走。轮椅设计得很精巧,只消轻轻一推,轮子就咕噜噜地往前转了。现在坐的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如果换成是虎娃,那肯定更轻便了。 于是我们接了虎娃、小杰和盈盈,带上茶水和点心,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就去郊游了。 一路上,虎娃的兴奋超出我们的想象。他对什么都好奇,点点这个,问问那个,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和程朝阳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庆幸我们的办法奏效了。 买了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后,听得路人在议论,说是新昌坊附近有胡人在表演杂耍,很是精彩。 两个孩子一听有杂耍,便嚷着要去看。待我们赶到那里时,杂耍摊前已经围了不少百姓。 正在表演的是传统的顶碗项目,一名身着金粉色罗纱薄裙的少女,头上顶了一摞镶边白瓷碗,在悠扬的琴声中,忽而卧倒,忽而跃起,做出各式令人叹为观止的柔美动作。 小杰和虎娃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但是于我这样看过后世各种高难度杂技的人来说,这个节目未免有点小儿科了。 不一会儿,少女停下谢了幕,报幕的壮汉说,下一个节目是“长竿刀舞”。 说罢,壮汉唰地脱下了外套,露出坚实壮硕的肌肉,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随手操起一根数丈长的木竿,继而大吼一声,将长竿稳稳地顶在了自己的头上。长竿有碗口粗,顶端像树枝似的有四个分叉,光是这根竿子就该有不少分量,但壮汉面不改色,气不喘。 同时,又有两名壮汉在一旁扎起了马步,十来名高矮不一的少年,一个个利索的凌空侧翻,旋即以叠罗汉的方式叠到了长竿一般的高度。顶端的男娃,约莫只有六七岁,又一个漂亮的翻滚,就稳稳地站在了长竿的枝丫处,随后另有三名男娃也纷纷落到长竿顶部。表演引得众人一阵尖叫喝彩。 当下有人连番扔出数把刀戟,四名男娃眼尖手快,一一接住,两两对舞起来。底下顶竿的壮汉随即撑开双手,开始缓缓原地转圈,而男娃们个个神色如常,四平八稳地站在竿顶,你来我往地比划着,一招一式甚是漂亮。 如此精彩的表演,连我都未曾见过,众人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我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观看的虎娃,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待我抬头再看时,仿佛听到一记喷嚏声,就见一个男娃打了个哆嗦,手中的刀戟竟然被打飞了出去,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刀戟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忽觉身边刮起一阵凉风,一团灰影翻卷而起,随即传来一记刀剑出鞘声。 顺着灰影的方向,我发现掉落的刀戟正朝一个妙龄女子的头顶飞去。女子花容失色,吓得连躲避都忘了。 就在刀戟离女子不到一尺距离时,忽闻“当”的一声,刀戟被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挡开,旋即坠落在地。 我这才看清那团灰影正是程朝阳,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差点晕厥的女子,并迅速将剑插回腰间。 此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和盈盈忙带着两个孩子赶了了过去。妙龄女子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惊魂未定地扶着女子,两个人正不停地在向程朝阳道谢。 女子看起来与我一般年纪,面容清丽、衣着华美,嘴角下方长了一颗美人痣,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一番寒暄后,女子再次道谢告了辞。 我看时辰不早,便带大家找了个食肆坐下,点了一些可口的食物和清凉的饮料。 闲谈间,盈盈饶有兴致地问程朝阳:“程大哥,我听姐姐说你经常游历四方,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程朝阳放下筷子,娓娓道来:“我从家乡渝州一路北上,沿途经过巴州、梁州、雍州、商城等地。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到了京城才发现,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将来要到京城求学的想法。” 说起商城,那年随周煦赴商城赈灾的情景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大片的旱地、无数的灾民、布施的大棚、明晃晃的飞镖、纷乱的场面,还有那个身手矫捷、仗义相助的少年…… 我依稀记得,少年说他姓程,渝州涌泉人士,那次也是游历至商城。 我忽地心头一动,极力地回忆起少年的模样。只是时隔数年,成长中的人本身容貌变化就颇大,况且当时只是匆匆数瞥,场面又相当混乱,记忆中少年的模样已模糊不清。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程朝阳,隐隐觉得,他和少年是有几分相似的,否则地震后我第一眼见他时,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带着疑问,我试探着说:“商城原本是个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只是前些年连遭大旱,听闻至今都没有恢复元气呢。” 程朝阳微微黯然,道:“确实,几年前我途经商城时,曾亲眼目睹了那里河干土裂、饿殍遍野的惨况。幸亏当时朝廷派了赵王到商城赈灾,情况才有所好转。”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当年受伤的肩头,不禁面上一热,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浅笑着问:“程兄,你腰间的软剑,是一直随身携带的吗?” 他颔首:“是啊,我年少时尚武好斗,如今虽然改了习性,但仍是保留了随身佩一把软剑的习惯,作防身之用。” 这个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我们在商城赈灾时偶遇的那个侠义少年!是他,在第一时间内击退刺客救下了腹背受敌的周煦,是他,不顾危险为我吸出了飞镖上的巨毒,救我于危难。 这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有一瞬间我有和他相认的冲动,但当时我是女扮男装跟在周煦身边的,这一点我难以解释,只好作罢。 此后,我们一有时间就带虎娃出去,太阳大就躲到河边的树荫下唱歌、钓鱼、做游戏;没有那么晒的时候就到市井街坊去听戏、购物、看杂耍。 虎娃的精神愈来愈好,伤处也恢复得很快,逐渐能地下挪步了。他不能去上私塾,我就请了一个老先生,给他启蒙。 长宁卷 第三十二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1 这几日,国子监莅试1刚结束,先生们忙着批阅学子的答卷。 下朝后,我和东方司业正坐在衙署里商讨工作,一位洪姓主簿进来拱手道:“启禀两位大人,四门学院的章直讲在批卷时,发现一名学子的策文与先前发现的小抄十分雷同。于是属下立刻召来该学子质问,但该生坚持小抄不是自己的。兹事体大,还请两位大人处置。” 小抄一事,我是知道的,是前几日在清扫考场时发现的。因为当时考生已经都离开了考场,无法确定小抄属于何人,我就要求批卷的先生将答卷与小抄逐一比对,如此作弊之人就无所遁形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东方司业就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证据确凿了还敢矢口否认!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主簿转身喊道:“把人带上来!” 候在门外的章直讲手中捧着一叠纸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被两名侍卫反剪了双手的高个子。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人竟是程朝阳。 “程朝阳,又是你!”东方司业气呼呼地大声喝道。 没想到,我掩饰身份一事这么快就要暴露了。程朝阳见我一身官袍、高坐上位,显然十分诧异。 章直讲施礼道:“启禀两位大人,这份与小抄雷同的答卷是属下发现的,请两位大人过目。” 东方司业迫不及待地接过答卷和小抄,放到我们面前的书案上开始比对起来。我以问询的目光看了一眼程朝阳,他一脸茫然,无辜地朝我摇了摇头。 我满腹狐疑,亦低头看了起来。策文上的遣词造句确实和小抄的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雷同的,连笔迹都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程朝阳家境殷实,即便不能中举,他亦可回乡继承家业,又何必为了获取科举资格而作弊?此外,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我看得出他心智成熟、诚实守信,不像是会犯这么低级错误的人。 更何况,考试作弊在盛朝可是大事,像是这种学院内部的考试,一经发现是要直接开除的,且不得参加下届科举。而如果是在科举中被发现作弊,那是要永久取消科举资格的,并且会受到杖刑或者流配之类的严重惩罚。 我极力思考着,一旁的东方司业忿忿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堂堂国子监的学子,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 我抬头看着东方,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侧身拱手道:“杜大人,此事您怎么看?” 我朝他点了点头,问道:“章直讲,卷面上考生的名字是密封起来的,你确定此卷就是程朝阳的吗?” 章直讲拱手答道:“回大人,程朝阳是属下的学生,属下认得他的笔迹,况且他自己也承认了此卷是他的。大人若有怀疑,属下可以当场拆开密封由大人检视。” 我咽下口唾沫,摆手道:“不必了。” 我望向程朝阳,示意反剪了他双手的两个侍卫退下,问道:“程朝阳,你既然承认答卷是你的,那你怎么解释你的策文与小抄的内容如此雷同?” 程朝阳无奈地说:“启禀大人,此卷是学生的没错,但此小抄学生从未见过,至于两者为何如此雷同,学生也无从解释。” 啪一声,东方司业的大掌又拍在了书案上:“无从解释?是无从抵赖吧?这小抄可是在考试期间就已发现了的,不是你夹带小抄入考场的,你的策文怎么可能与小抄几乎一模一样?!” 我想帮腔,奈何事实摆在眼前,我一时也说不上什么,只能废话般地问了句:“程朝阳,你可承认你夹带小抄入考场?” 程朝阳摇头道:“学生断不承认!” 东方司业嗤之以鼻:“哼,哪个作弊之人会承认自己作弊?如今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承认!” 他降低音量,谦恭地对我说道:“杜大人,考场作弊,按照监规是要即时开除学籍的,且禁止参加下一届科举考试。该如何处置,还请您示下。” 这个东方明,真相还没有查清楚,就要我下定论了。但是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思考片刻,我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子道:“这个处罚着实严厉,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我们岂不是毁了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程?这样吧,我们给他三日时间寻找证据。三日之后,若他能自证清白,那此事就此作罢;如若不能,就勒令他自动退学吧。东方司业以为如何?” 东方明的脸有些阴晴不定,旋即拱手道:“大人宽厚,下官并无异议。” 离了国子监,我前脚走进郑府,后脚程朝阳也到了。 他进门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坐下,而是蹙着眉打量了我一阵,这才不敢相信地说:“你、你是国子祭酒——杜大人?” 我知道他必有这一问,便轻描淡写地说:“是代理祭酒,不过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啊,我说‘我也在国子监’,是你自己理解错了而已。” 他哭笑不得地拱手道:“好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学生程朝阳见过杜大人。” 这时,府内丫鬟进来奉茶,我一面让他坐下,一面端起茶盅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些,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吗,竟要这般陷害于你?” 刚刚坐定的程朝阳一脸讶然,复又立起道:“大人竟一点都不怀疑是我用了小抄?” “朋友之间,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他肃然起敬,拱手道:“能结识郑、不,杜大人这等良师益友,是朝阳今生之大幸。” 古代文人酸腐劲儿又来了,我示意他坐回去,道:“你我年纪相若,身份不同不过是际遇不同罢了。我们言归正传,小抄之事,你是怎么看的?” 他思索着说:“我也觉得是有人故意要害我。可是,我在国子监一不与人争名夺利,二不与人争吵结怨,我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构陷与我。” “你再仔细想想,国子监里有没有人看你不顺眼?” “思来想去,也只有东方司业似乎对我不甚满意,尤其地震之后,他好像总想在我身上找出点什么错处来。”我正要开口,他又补充道:“可是,我与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赶我出国子监的。” 我托腮不语,手指在案台上轮回敲击着。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表面看起来,东方司业的确不怎么喜欢程朝阳,按照他的说法,是怕程朝阳影响中举率。可是国子监那么多学子,良莠不齐,又不是只有他程朝阳一人可能考不中,他没有理由针对程朝阳一人。况且,他一个四品大员,若真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一个人,那个人起码也得是他的竞争对手吧,例如将来会跟他争夺祭酒之位的陆司业,又或者是我这个代理祭酒。 “栽赃陷害是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的,总会有迹可循。”程朝阳思索半晌,问道:“那份小抄我没有仔细看过,大人觉得笔迹真的与我的一模一样吗?” “你没有仔细看过?”我愕然:“这是什么意思?章直讲质问你的时候,没有给你看小抄吗?” 他轻轻摇头,狐疑地说:“我一进去,他就拿着我的答卷,问是不是我的。我看了答卷,回答是。他又指了指案上的小抄,问那份小抄是不是我的,我当然说不是了。他质问我为何小抄与我的策文雷同,当我要求他给我看小抄时,他只是拿起小抄在我眼前晃了几晃,这个时候洪主簿进来了,了解情况之后,便说要即刻禀报祭酒和司业。” “什么?你没有仔细看过小抄?”我眼前一亮:“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小抄的字虽然像是你写的,但是却没有你答卷上的流畅写意,而似乎多了一份刻意的模仿。” “那会不会是有人在找到我的答卷后,照着我的笔迹和内容重新临摹了一份小抄,然后假意说是找到了与小抄内容雷同的答卷!” “嗯,之前发现小抄时,没有人认真查看过小抄的内容,只是收存在了国子监的衙署,如今再拿出来自然也无人辨得真伪。如果真是这样,那幕后之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以手支颐,手指摩挲着下巴循循说道:“如此说来,章直讲颇有嫌疑,他虽进士落第,但博闻强记,亦善临摹名家字画,他若要伪造一份小抄,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我深以为然道:“他既善于临摹,却没有发现小抄有问题,那他至少是知道内情的。可以从他入手,对!从他入手!” “你们快来看,虎娃画得多好!”这时,盈盈拿着一张宣纸走了进来,她察言观色后马上敛了笑意,改口道:“你们在谈要紧事吧?盈盈鲁莽,先行告退了。” 我和程朝阳相视一笑,此事无须瞒她,我一面接过虎娃的画,一面将小抄的事简要说给了她听。 “竟有这种事!”盈盈听罢义愤填膺地说:“他们不知道做这种缺德事是要断子绝孙的吗?现在怎么办?只剩三天都不到了?到时候程大哥就要被勒令退学了是吗?”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仿佛几年前咋咋呼呼的小盈盈又回来了。我拉起她的手,淡然道:“你别着急,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对策嘛。我跟你程大哥都觉得那个章直讲颇有嫌疑,我打算派人全天候监视章直讲,哦,还有那个洪主簿!” “我去,让我去吧!”盈盈反握住我的手,正色道:“姐姐,这事儿能交给我去办吗?” 且不论程朝阳是我的朋友加恩人,单就这样一桩百口莫辩的疑案,我就已经很有亲手破案的欲望了。近年来文静沉稳不少的盈盈看来也是如此,我笑道:“你常随着我去国子监,我怕他们都认得你。不过既然你想帮忙,你就负责联络我派去监视的人,好吗?” 盈盈兴奋地连声说好,小脸都粉扑扑的了。程朝阳起身,拱手感激地说:“多谢杜大人,多谢盈盈。朝阳有两位女中豪杰相助,定能洗脱冤屈、化险为夷。” 程朝阳一说,盈盈的脸更红了,羞涩地低头不语。我取笑道:“你看你,刚才还跟个女汉子似的,这么快又成大家闺秀了?” “女汉子?”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不解地看着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用了现代词汇,挠了挠头解释道:“呵呵,就是女中豪杰的意思,‘女汉子’是我自己瞎编的。” 我们随即拟定了监视的方案,并立刻派人执行,由盈盈统一调度,随时将可疑情况报告给我和程朝阳。 注释: 1莅试:通过莅试的学子方有资格参加当届的科举考试。 长宁卷 第三十三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2 然而监视行动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顺利。 第一天晚上,一无所获,章直讲和洪主簿两人均待在自己的府里没有出门,也没有其他人进出。 次日白天,二人均是一早出门到国子监,处理日常事务,接触的人据盈盈汇报,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 次日晚上,两人依旧待在府里没有出门,入夜之后的府门始终是紧闭的。 第三日白天,心急如焚的盈盈顾不得被人识破,乔装打扮了一番亲自跟踪章直讲,却依旧没有新的发现。 今日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选错了目标。最后,我决定将范围扩大到东方府,同时入夜后亲往几个府门口蹲守。我和盈盈、程朝阳领了几个家仆,分头监视章府、洪府和东方府。 三个人正好都住在国子监附近的津律坊内,区别是东方司业的宅邸占地十数亩,高墙大院、朱门素壁,十分气派。而洪主簿和章直讲的住处则相对寒酸许多,尤其是章直讲家,只是普通的几间平房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渐深。开始的一个多时辰里,章府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更夫巡回打更的声音,回荡在坊间。 二更过后,一辆秀气的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章府门口。我顿时来了精神,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造访章府呢? 紧接着,从车里下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 女子下车后,又伸出手臂,恭敬地扶下了一个白衣少女。少女衣着考究,头戴帷帽,帷帽的纱网罩住了脸,看不清面容。 看样子,两人应该是主仆关系,丫鬟模样的女子快一步上前叩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两人环顾四周后入了府。 跟踪了这么些时日,终于发现可疑的事情了! 身边的家仆告诉我,这几日从未见过此二人出入章府,那说明她们应该不是章府的女眷。而在盛朝,二更天都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还有什么人会深夜去别人家里?更何况是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子,这个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这时,一个家仆来报,说他们在东方府门口发现一辆钿车驶出,一路驶到这里来了。 白衣少女是东方府的!我的确听说东方明有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可这东方娘子到章府来做什么? 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我让家仆叫来程朝阳和盈盈,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担心打草惊蛇,倾向于守在门口静观其变。而程朝阳主张直接进府查问,他认为如果少女真的是东方明的女儿,等她们出来我们也不大方便上前拦截,即便拦下来,多数也问不出什么。 程朝阳说得不无道理,加上盈盈也支持他,我们决定直接进府查看。 我带着盈盈,敲开了章府大门。表明身份之后,我们被请进了并不宽敞的中堂。 章直讲长发未束,一面整着衣带,一面小跑着迎了出来:“祭酒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随口应和着,目光迅速地扫视观察四周。看章直讲的样子,好像是刚从卧房里出来的,中堂里除了一个丫鬟,再无他人。但几案上却有两圈水迹,应该是放过茶盅后留下的。 章府虽不阔绰,还是请了家仆的,收拾得也十分整洁,没有道理主人已经入睡了,放过茶盅的几案还没有擦拭干净。我们刚才一直守在府门口,钿车没有离开,人也没有出来过,所以我断定两名女子应仍在府内,心下有了计较。 章直讲恭敬地请我入座,又命仆人上茶倒水,满脸堆笑地问:“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子道:“章直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梁换柱’,诬陷程朝阳作弊!” 章直讲脸色骤变,战战兢兢地拱手道:“大、大人何出此言?卑职不敢,卑职没有诬陷任何人啊!” 我柳眉一挑,趁热打铁道:“哼,你不承认也没用。笔迹专家已鉴定过那份小抄,并非程朝阳所写。你工于书画,又善临摹,怎会分辨不出真伪?” 笔迹专家?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情急之下竟用了一个现代词汇。章直讲果然一脸茫然,惶恐地问:“敢问大人,何谓笔迹专家?” 幸亏我如今的身份是代理祭酒,皇后娘娘的亲信,便也懒得跟他解释:“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本官现在认定那份小抄是你伪造的。说!你为何要诬陷程朝阳,居心何在?” 章直讲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焦躁地摆手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并未伪造小抄啊!” 虽然我明显觉得他是在撒谎掩饰,但如果他一直这样不肯承认,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正一时拿不出主意,一个娇嫩的女声喝道:“你胡说!” 旋即从里屋走出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吓得原本就有些哆嗦的章直讲一个踉跄,愕然道:“你、你们不是从后门离开了吗?” 白衣少女气鼓鼓地指着章直讲质问道:“你不是说此事祭酒大人已经定案了吗?你竟敢欺骗本娘子!” 我等着看他们唱得是哪出,并未做声。少女说完,转身向我施礼:“民女东方婧妍,拜见祭酒大人。” 她果然是东方明的女儿,我客气地虚扶一把:“东方娘子免礼,快快请起。” 她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发现她嘴角的美人痣看起来甚是眼熟。东方婧妍也是一脸愕然,蹙眉思索着。 盈盈拉拉我的衣袖,附耳低声道:“姐姐,你看她像不像程大哥在新昌坊救过的那名女子?” 我恍然,怪不得我看她面熟。东方婧妍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我不想节外生枝,便抢先一步道:“东方娘子,你是如何得知小抄一事的?又为何深夜造访章府?” 东方婧妍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凑近我身边,声如蚊蝇地说:“程大哥是国子监里的风云人物,婧妍早有耳闻。自从那日程大哥飞身救下我后,我对他,更是、更是念念不忘,总向阿爷问起他的情况。可是阿爷却十分不悦,认为程大哥绝非良配,另外为我物色了一门亲事。我死活不肯答应,阿爷就禁了我的足。” 她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耐心地点头示意她继续。她胸脯起伏不定,抿了抿嘴道:“阿爷近日告诉我,程大哥被发现考场作弊,证据确凿,将被勒令退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遣人多方打听,得知当日是章直讲发现的此事,便趁爷娘入睡后偷偷来到章府,打算一探究竟。” 接下去的情况她不说我也知道了,章直讲为了让她死心,骗她说程朝阳退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是章直讲一个流外小官,又与程朝阳无冤无仇,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栽赃构陷?定是背后有人授意,受人指使了。 真相呼之欲出,为了确认,我又问道:“那敢问令尊为你安排的夫家是?” “吏部侍郎王大人的次子。” 果不其然!东方明看不上程朝阳的家世,想把女儿嫁进能助他升官进爵的权贵家族,所以就捏造事实诬陷程朝阳,想以此让痴情的女儿死心。 人证物证俱在,现在只差嫌疑人的供词了。 我狠狠地瞪了章直讲一眼,威严地坐到上位,厉声道:“章直讲,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说!你受了何人指使?收受了多少好处?” 章直讲急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濒临崩溃,却还在死撑,得想个办法击溃他最后的防线。想起审问碧岫时用的策略,我一脸肃然,厉声道:“如果你说出幕后主使,本官会尽力保你前程,但如果此事的主谋就是你,你可要知道,这不光会让你在国子监无法立足……”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双目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会让你锒铛入狱!到时候,你家人的生活将是——衣食无着、露宿街头!”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掐到了章直讲的七寸,他霎时面色惨白,瞠目结舌,浑身颤抖。 我一言不发,静待他的反应。 片刻后,只听扑通一声,章直讲直直跪在了地上,连连拜倒:“大人恕罪,大人开恩!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满意地坐到锦墩上,淡然道:“那你一五一十,慢慢道来。” 章直讲喘着粗气道:“卑职在国子监期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奈何没有功名在身,故而迟迟得不到提拔。前些日子,东方司业找到我,说如果我愿意帮他做件事,事成之后将升我为助教,外加五十两黄金。”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继续道:“卑职以为此事不妥,起初并没有答应。但近日我老母亲病重,急需大笔银钱,故而、故而……” 好一个东方明!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幸福也就罢了,还要搭上一个青年才俊的大好前程。若不是我对程朝阳的为人有所了解,若不是我们这些天锲而不舍地监视,程朝阳和东方婧妍就这样无缘无故成为了他往上爬的牺牲品。 我正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件事,又听扑通一声,我回神一看,原来是东方婧妍跪倒在地。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伏地拜道:“祭酒大人!我阿爷定是被我气糊涂了才这么做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婧妍不孝,忤逆了他的意思。” 她说着抽泣起来:“请祭酒大人开恩,饶恕我阿爷!此事皆因我而起,婧妍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我本打算好好惩治一番可恶的东方明,被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意识到,她如此懂事孝顺,如果东方明获罪受罚,她肯定认为是自己牵连了父亲,到时候她若落下个什么心病,我于心难安。 再者,她对程朝阳情深意厚,虽然我不知道程朝阳对此什么态度,但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将来万一他们相爱了,而东方明却因此事受到严惩,他们要结合岂不是困难重重? 这样想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伸手扶起东方婧妍,和颜悦色地说:“东方娘子快请起,如今最要紧的是没有人因此蒙受到不白之冤。至于如何处置,这个不是本官一人说了算的,我会征求多方意见,慎重决定。” 派人控制了章直讲,送走了东方婧妍,我让盈盈去请程朝阳回府商议。 长宁卷 第三十四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3 我刚进府坐下,程朝阳也到了。见他精神奕奕,一个劲地跟我道谢,我就知道事情的经过盈盈已经跟他说过了,便直接问他该如何处置东方明和章直讲。 说到如何处置,他也犯难起来。他剑眉微蹙、以手抚鼻,低着头一声不吭。 见他这样,我调侃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魅力呢,这么悄无声息地就捕获了东方娘子的芳心。” 他抬头睨了我一眼,无辜道:“这、这与我何干?早知道会弄成这样,我当日就不出手救她了。” 我不以为然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家为了你,都不惜忤逆自己的父亲呢。再说了,她也算是你的恩人,这次如果没有她,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查出真相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言归正传,我们不是在商量如何处置嘛。原本此事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只是这样的话,东方娘子免不了伤心自责,正如大人所说,她也算是帮了我,如若严惩她父亲,我心中也难免过意不去……” 我点头,试探道:“是啊,幸亏此事还没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能对二人小惩大诫,保证以后不再犯,倒也不失为皆大欢喜的上策。你觉得呢?” 他惊喜道:“真的可以小惩大诫、不作深究吗?” 我黠笑道:“可以啊,如今你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你都不想深究,我自然可以考虑不上报朝廷,内部解决。” 他闻言一脸轻松,看来他对东方婧妍应该是有点意思的。如此一来,这事我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次日一早,我将东方明、章直讲、程朝阳、东方婧妍四人召集到衙署,大家三对六面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东方明面对铁证,什么也没多说,直接摘下了头上的乌纱,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东方婧妍尚不知道我的最终决定,一个劲儿地为东方明求情。 而我并不急于宣判,因为我想给程朝阳一个表现的机会。见我迟迟不表态,程朝阳自然上前求情,表示不想深究。 这个时侯,我才慢条斯理、一脸威严地说:“鉴于此事并未造成无可弥补的恶劣影响,又有受害人程朝阳的宽恕和东方娘子的求情,本官决定暂不将此事上报朝廷,保留你二人目前的职位。但作为惩罚,东方司业必须立即取消与王府的婚约,允许东方婧妍自由择婿,并兑现许诺过章直讲的五十两黄金。同时,东方司业和章直讲必须各自写一份检讨书,交由本官保存,如若今后再犯错,必将多罪并罚、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东方明愣怔半晌,终究老泪纵横;章直讲欣喜若狂,不住磕头;东方婧妍扶着老父,连连谢恩;程朝阳感佩地看着我,拱手致意。 我望着他们,不禁想到了被流配荒蛮的太子焏一家。宽恕是一种美德,奈何美德在权力斗争里,一文不值。 这一日没什么要务,我处理完政事,便径直回了郑府。 这些天忙着查案,我都没怎么陪虎娃,走进虎娃的房间,他正在认真地伏案作画。 虎娃天资聪颖,虽然启蒙晚了些,但这几日跟着老先生学习,很快掌握了毛笔的运用,并且特别喜欢画画。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想看看他画的是什么。只见稚嫩的笔锋下,一座高山巍然屹立,山腰处有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几缕炊烟从屋顶飘出。虽然没有惟妙惟肖,但我也能看得明白,这是虎娃在南黛山的住处。 我心中一沉,暗暗犯难。 懂事的虎娃自从情绪稳定之后,就再没吵着要回家,他画以前的房子,想必是思念家人了。该不该告诉他实情呢?这些日子他开朗了许多,伤势也大有起色,搀扶下已经能自己走路。也许,是时候说出实情了。 我咬咬牙,缓缓转到虎娃对面,蹲下身子柔声道:“虎娃,想阿翁阿婆了是吗?” 虎娃嘟着小嘴,腼腆地点了点头。 我干咳一声,慈爱地说:“其实,阿翁阿婆不是去找你阿娘了,而是去找你阿爷了。” “找我阿爷?”虎娃腾地站了起来,吃惊地问:“我阿爷不是在天上吗?” “是啊,宝贝,到姨姨这里来好吗?”我一面说,一面展开双臂迎接他。虎娃扶着我的手,绕过矮几一跛一跛地走到我身边。 我单膝跪地,让他坐到我另一条腿上,小心翼翼地说:“宝贝,你阿翁阿婆怕你阿爷一个人孤单,就去天上陪他了。但他们依然会疼你、关心你,他们嘱托了姨姨和程叔好好照顾你。他们会和你阿爷一起在天上看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如果看到你难过,他们会很伤心的,你明白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虎娃有没有听明白。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虎娃,他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正想再补充点什么,虎娃仰起小脸,看着天花板认真地说:“阿翁、阿婆、阿爷,虎娃会乖乖的,虎娃开心,你们也开心。” 一阵感动涌上心头,我鼻子发酸,眼眶湿润,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满怀温情地说:“虎娃乖,虎娃最懂事了,姨姨一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时,盈盈进来说:“姐姐,门口的小厮通报,说东方娘子求见。” 我擦了擦眼角道:“好,请她在中堂等我。”我起身将虎娃交给盈盈照顾,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中堂。 东方婧妍一见我,一面直接跪地,一面颤声道:“祭酒大人对东方家的恩德如同再造,请受婧妍一拜。 我连忙去扶她:“东方娘子快请起,这可要折煞我了。” 可她怎么都肯不起,我只能等她行完这个大礼,才将她引到座位上,讪然道:“东方娘子真的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其实你我年纪相仿,你大可唤我筱天,我也乐意唤你作婧妍。” 东方婧妍敢爱敢恨、不盲目服从权威,这一点我十分欣赏。我笑道:“怎么样,婧妍,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婧妍长长的睫毛眨得跟飞蛾的翅膀似的,她不敢相信地说:“你、你要与我做朋友?” “你不愿意就算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这辈子从未想过能和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做朋友,也从未想过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婚姻,这一切就像做梦一般。” “你如今梦想成真了,那我是不是该预祝你们才子佳人、早成眷属?” 婧妍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低下头忸怩道:“大人,不、筱天,你莫要取笑我了。哪里来的什么才子佳人,这、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还不知程大哥他……” 女人身上的红娘天性忽地被焕发了出来,我试探着说:“还不知程大哥对你有没有意是吧?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你不如主动一些,如果他对你无意,你也好斩断情丝,另作打算。如果他对你有意,那岂不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主动?如何主动啊?”婧妍忽地抬起头,双眸扑闪着异彩,对上我的眼神后又害羞地低下了头,不住地卷着衣角。 在这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大家闺秀面前,我俨然成了情感专家:“这个简单,把他约出来,说说你现在的处境,说说你对他的感觉,看他如何反应就是了。” 婧妍复又缓缓抬起头,脸红得跟朵盛开的桃花似的,嗫嚅着问:“这、这如何使得?我一个闺阁女子,怎能随便约男子见面?” 我差点忘了盛代虽然较后世几代要开放一些,但毕竟也没有什么恋爱自由。我想了想道:“这个简单,我替你约他,就说你为了感谢我和他宽恕你父亲,要设宴答谢我们俩。这样他肯定会赴宴,到时候我再遣人来说我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你们不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嘛。” 婧妍支支吾吾应承不下来,但是她那副欲拒还迎的表情早就出卖了她,我决定送佛送到西,直接帮她定下时间、地点,她只要打扮一番准时出席就好了。 送走了婧妍,我正要去找盈盈,谁知还没出门盈盈就敲门进来了。 我欣然道:“正好,你去曲江边儿上的紫云轩订一间明晚的包房,包房要静谧些,有情调些。就这样,你快去吧。” 盈盈瘪了瘪嘴,蹙眉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怎知道程大哥一定会对那东方婧妍有意?” 我愕然,原来她听到了我和婧妍的对话。我眨了眨眼睛,解释道:“这我倒是不确定,但我看东方婧妍对程兄有意,就想撮合他们一下……” 说到这里,我忽地意识到什么,转而问道:“你个小妮子,该不会你也对程兄有意吧?” 盈盈甩了甩手愤愤地说:“没有,我哪儿有!我、我还小,我才不要嫁人呢!” 我哭笑不得,拍了拍着这个小大人的肩头道:“倒也不小了,一晃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只是觉得太早成亲没什么好处,还是该多历练一番,然后能遇上一个情投意合的郎君,互相扶持、共同进步,那才是最理想的。” 我作调戏状态拨起她的下巴,黠笑道:“不过假如你现在就想嫁了,姐姐也乐意成全你。你想嫁谁?你程大哥吗?” “不是、不是!”盈盈急躁地拨开我的手,娇嗔道:“你这个人,好好跟你说事儿,怎么扯起我来了?不就是去紫云轩订包房嘛,我去、我现在就去还不行嘛!” 长宁卷 第三十五回 有心栽花花不开1 盈盈走后,我顾不得多想,匆忙赶去国子监找程朝阳。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埋头苦读。一见是我,忙起身行礼道:“杜大人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把东方婧妍设答谢宴的事一说,他便欣然答应了。 见他书案上摊满了典籍,想到此前并不顺利的莅试,我鼓励他道:“小抄之事既已平息,程兄安心备考便是。莅试结果明日就会揭晓,我相信以程兄的能力,一定能通过莅试的。” 他恭敬地递给我一杯茶,拱手正色道:“小抄之事朝阳未曾好生道谢,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大人今后有任何差遣,随时吩咐朝阳便是。” “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啊。”我扯开话题道:“听说你家中世代经商、产业庞大,你又是家中长子,不打算回乡继承家业吗?” 他挑了挑眉,坦然道:“我对于做买卖实在没什么兴趣,精于此道的是我二弟、三弟,家业自有他们继承。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若能一举得魁、入朝供职,定将上谏朝廷重视民生、与民生息,并且尽自己所能造福一方;如若不能,我亦希望能够凭一己之力帮助更多的劳苦百姓!” 我没想到他有这么高尚的情操,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我赞许道:“说得好,我相信你一定能高中的!来,我以茶代酒,预祝你金榜题名!” 他冁然而笑,举起茶盅兴奋地说:“多谢,借你吉言!”随即一饮而尽。 他笑的时候,一侧脸颊上有一颗明显的酒窝,甚是好看。 待一切安排停当,我再回府去找虎娃,他已经睡着了。我屏退了照料的家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坐下。 虎娃睡得正酣,细密的睫毛覆在眸子上,小嘴不时咋巴两下,显得特别恬静可爱。见他额头有不少细汗,我一面轻轻为他拭汗,一面拿起把团扇打了起来。 这温馨的一幕多像一对母子啊。虎娃已经接受了杨翁杨婆不在的事实,那他肯认我做“阿娘”应该也指日可待了吧?想到这里我满心欢喜,感情失意后的空白被母慈子孝的天伦之乐和事业上的成就感填补得满满当当。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将揭晓莅试的结果,一下朝我便去了国子监。 一进衙署,国子监上下的官员都已经在等我了。 一番施礼问起居后,陆司业笑眯眯地拱手道:“启禀杜大人,莅试的结果已经揭晓,请大人过目。” 说着便有人呈上来一份报告,报告显示国子监共有学子一千五百余人,除去当年新入学的,共有一千一百余人参加莅试,按照礼部给予的名额,有三百五十人可以参加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看着这份密密麻麻的名单,我其实没有几个认识的,主要也就是关心程朝阳有没有考中。 我正在发愁这么长的名单要看到什么时候,又听到陆司业说:“禀大人,此次排除了程朝阳作弊的可能,他的策文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他也榜上有名,您看?” 我随意看了几眼,欣然道:“好,那就张榜公布吧。” 程朝阳能入选,我也替他高兴。先不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冲他那份忧国忧民的崇高抱负,我也希望他能登上更高的舞台施展才能。 回到郑府,我估摸着程朝阳应该已经到紫云轩后,让盈盈去告知他们,我临时有事不能赴约。 晚餐后,我陪虎娃在院子里玩了一阵子,刚准备回房写奏章,家仆来报说东方府来人求见。 原来是东方婧妍的随侍青莲,说是婧妍在紫云轩一直等到现在,都没等到程朝阳的身影,所以差青莲来我这儿问问。 不应该啊,我昨天邀程朝阳赴宴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难道出什么事了? 我当下带着青莲和盈盈出门去找人,第一站自然是国子监。 守监的刘叔认得我,急急迎上来行礼道:“杜大人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也顾不得和他寒暄,径直问道:“刘叔,四门学院学子程朝阳你可认得?” 刘叔不假思索地回答:“认得,认得。这位程郎君在四门学院可是个风流人物,时不适有仰慕他的小娘子到监门口来打听他的消息。杜大人是要找他吗?不巧了,他方才跟几个学子出去了,尚未回来呢。” “他们是何时出去的?” “回大人,约莫一个多时辰前吧。” “一个多时辰?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学子离监,照规矩是要填写离监单的。您稍后,小的去取离监单来。” 片刻后,刘叔将程朝阳的离监单递到了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笔迹确是程朝阳的没错,与他一同离监的人,还有他的同乡邵东等人,而去向那栏里填的竟然是——醉月阁。 我虽没过去醉月阁,却清楚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长宁城中有名的风月场所、高级青楼。 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们还是决定去醉月阁一探究竟。 到了醉月阁门口,守门的人见我们是三个女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我们进去。 我拿出些铜钱,递给其中一个守门人,堆笑道:“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是来找人的。您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安安静静地找一圈,无论是否找到人,保证马上离开,绝不捣乱,行么?” 守门人掂了掂手中的铜钱,不耐烦地说:“行吧,只许你一人进去,找完立马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应声好,示意青莲和盈盈在门外等我,便跟着守门人走了进去。 醉月阁内雕梁画栋、流光溢彩、轻歌曼舞,好不热闹。我跟在守门人身后,远远地看着那些衣冠齐楚、纸醉金迷的宾客,仔细搜寻程朝阳的身影。 很快,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此人身穿藕紫色泼墨绸衫,左手揽着一个风尘女子,右手持着酒盅,正与友人高谈阔论。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可以断定此人就是程朝阳。我停下脚步,朝程朝阳的背影指了指,低声问守门人:“劳您仔细瞧瞧,那位着紫袍的郎君可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守门人走近几步望了望,问:“您说的这位可是姓程?” 我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守门人十分肯定地回答道:“这位程郎君啊,不是长宁本地人,不过他自从来了长宁,倒是来过咱们这儿好几回。他出手阔绰,又风流倜傥,咱们这儿的倌人都争着伺候他呢。” 虽说在盛代,青楼和妓院有着不小的区别。妓院是以满足宾客的性需求为主的场所,而青楼提供的服务则更丰富多样,也更高雅。青楼里的倌人往往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茶,还有不少是卖艺不卖身的,因而这里的宾客也多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但无论如何,一个流连风月场所的男人,对女子而言毕竟算不上良配。 即便他来这儿只是单纯地饮酒赏乐,并未做任何苟且之事,但他既然答应了我和婧妍,起码也该守时赴约才是。 我按捺住冲上去骂他一顿的冲动,跟着守门人退出了醉月阁,又驱车赶往紫云轩善后。 我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婧妍,婧妍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哭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事实对于情窦初开、满心欢喜的婧妍来说,自然是残酷、难以接受的。但万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开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趁早了断。 次日傍晚,我从宫里出来直接回了郑府。未到门口,就见一人远远地迎了上来:“杜大人,学生昨日不慎醉酒,以致未能按时赴约,定是让两位久等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我一见是程朝阳,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地说:“程大郎君贵人多忘事,还能记得昨日之约实属不易。我们多等会儿有何不可,让醉月阁的倌人久候可就不好了。” 他听出了我的揶揄之意,赧然道:“昨日莅试结果揭晓,我们几个通过莅试的人相邀庆祝,不慎喝醉误了时辰。是我不好,我向二位赔罪。我订了明晚紫云轩的包房,还望杜大人赏光。” 他诚心道歉,我本该接受,但想着差点害婧妍所托非人,我仍没好气地说:“不必了,我怕吃了不消化。程大郎君既然通过了莅试,那便该专心致志准备科考,否则岂不辜负醉月阁的美酒美人?” 他被我怼得张口结舌,踌躇半晌最终叹了口气,拱手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学生有负于大人。学生这就回去苦读,告辞。” 望着他离开时落寞的背影,我忽觉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人家解释也解释了,道歉也道了,我却还得理不饶人,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我原本想着,待下次遇到他时跟他道个歉,把话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谁知此后他就再也没来过郑府。 长宁卷 第三十六回 有心栽花花不开2 科考期间国子监诸事繁杂,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时间好好陪虎娃了。这一日稍得闲暇,我便早早回了郑府。 正陪虎娃和小杰在院子里玩得起劲,家仆来报说程郎君来访。 程朝阳一进来,虎娃和小杰便欢蹦乱跳地迎了上去,程叔前程叔后地叫。 程朝阳手里拎着两袋东西,俯下身来笑道:“就知道你们想我了,看,我给你们带什么了?” 两个孩子争着去看他拎着的东西,兴奋地喊:“玩具,是玩具!” 程朝阳一面将袋子递给他们,一面抚着他们的脑袋和蔼地说:“都有都有,一人一袋。程叔有些话和你们姨姨说,你们先自己去别处玩会儿,程叔一会儿就来陪你们啊。” 打发走了两个孩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程朝阳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杜大人也在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吗?想来其实也不过月余,只是从前他几乎三天两头来郑府,以致月余不见有如隔三秋之感。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大自然的表情,问道:“考完了,考得怎么样啊?” “还、自我感觉还可以吧。多谢大人关怀。”他拱手道。 这样尴尬地对话令我浑身不自在,我原本就打算跟他道歉的,那就抓住机会把话说说开吧。 于是我开口道:“那日的事是我小题大做,说话太难听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奈何这些日子都无缘相遇,是以一直拖到现在。今天我郑重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会原谅我吗?” 他诧异地愣怔半晌,匪夷所思地说:“跟我道歉?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啊!那日本就是我不好,我还一直担心你不会原谅我呢。这、这么说,你已经不生气了,原谅我了?” 我松了口气:“早就不气了,一点小事,值得气那么久吗?如今说开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必那么生分。” 他眼睛瞪得老大,喜出望外地说:“太好了,我今日可算是来对了,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笑道:“怎么会呢,就算我不记挂你,虎娃和小杰也经常念叨你啊。你难得过来,一会儿吃了晚餐再走吧。” 他赧然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们辞行的。” “辞行?你要离开长宁吗?” “是啊,我从前几乎每年都要出门游历一阵子的,既可以开阔眼界、结识朋友,又有机会了解民间疾苦,尽我所能帮助一二。我这几年一直在国子监求学,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了,是时候出去游历一番了。” “挺好的,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游历四方确实是一个能让年轻人快速成长的好方法。那今日晚餐就当是为你设的践行宴,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把话说开了,我们大家都很轻松。当日晚餐宾主尽欢,程朝阳次日一早便离开长宁,一路往北游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长宁宫、国子监、郑府,过得平淡而充实。少了程朝阳时常来看虎娃,我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虎娃的伤已经基本恢复,只是走起路来还稍稍有些异样。希望假以时日,他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就好了。 很快到了科举放榜的日子,长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开始围绕着这个热点话题展开,届届如此、乐此不疲。 每届参加科举的人数一般达到万余人,其中有一两千人是由各类馆学筛选举送礼部的,其余则是由全国各地的州县通过考试选拨出来举送的。 最终能金榜题名的,进士科不过二三十人,而这二三十人还不能直接步入仕途,他们还要参加吏部的培训并通过遴选,才会被授予官职,如此这般挑选出来的人才,可谓是万里挑一、人中翘楚。 这一日有早朝,天还未亮,我就起身了。 我睡眼朦胧地走出房门,猛然发现院子里竟有一个跪着的白衣女子的身影,着实吓了我一跳。这个点除了送我上朝的车夫,其他人应该都还在熟睡中。 “盈盈!这、这才寅时,你这么早在院子里做什么?”待我看清那个身影,疑惑地问。 春日的清晨,衣着单薄的盈盈冻得有些瑟瑟发抖,她走到我面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今日不是放榜吗?我在给程大哥祈福,祈求佛祖能保佑他高中!” 我恍然,今日就要放榜了,程朝阳也该回来了吧?这个时代的人多数笃信道教或佛教,大事小情都喜欢祭个祀、祈个福的。可是盈盈这般,似乎也…… 我无暇多想,嗔怪道:“也不多穿点儿,看把你冻的!我下朝会路过放榜的地方,待我看了榜文回来就告诉你,你赶紧回房吧!” 上朝路过礼部南墙,天才蒙蒙亮,黄榜还没有贴出来,但已有不少考生三五成群地缩着脖子、跺着脚候在南墙下了。 下朝再路过时,南墙外已是比肩继踵、人声鼎沸了。我叫停了马车,逆着人流往里挤。 周围尽是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的落第考生。这样千分之一的概率,可不是有很多人落第。而他们都是多年来悬梁刺股、焚膏继晷地刻苦读书,大部分人还是从全国各地跋山涉水地赶到京城来应试的,一朝落第意味着多少心血和金钱的付诸东流。 我挤到黄榜前,认真地看了起来。 科举分为若干科,最受重视的也是录取率最低的是进士科,也是程朝阳选择的科目。毡笔淡墨的“礼部贡院”四字下面,是浓墨重彩的及第进士名单。 “程朝阳?程朝阳?程朝阳?”我心中默念着,一行一行核对,但是及第进士总共也才二十余人,一目了然,我看了几遍都没有找到期望见到的名字。 紧绷的心沉了下来…… 他没有考上?我看过他在莅试时写的策文,观点新颖、条理明晰、文采斐然。难道他这次发挥失常?还是今年的高手太多了? 我摇头叹气,无奈地转身打算离开。蓦然回首,竟发现程朝阳正昂首阔步地朝我这里走来。 他一身风尘,轮廓分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游历后的沧桑和沉稳。他双目直视榜文,一时并未看到矮他一个头的我。 而此时我的脑海中,已浮现出他发现自己落第后失望、难过的样子,我竭力思考着该如何安慰他。 走近些后,他的目光倏忽落在了我身上,喜出望外道:“杜大人!”他炯炯有神的双眸里流露出偶遇熟人时的惊喜和亲切。 我讪然挤出些笑容道:“你回来了啊?” 他三两步行至我面前,红光满面道:“是啊,一路赶回来的。我没有想到,你也会来看榜!” 我故作轻松地说:“科举放榜,乃举国大事,数万名考生里,能上榜的只有凤毛麟角,可真是难于登天啊。” 他又看了眼榜文,黯然道:“是啊,我这次没有发挥好,结果差强人意了些,不过我今后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我安慰道:“嗯,你这是第一次考,下回就有经验了。况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成功的道路也不是只有入仕这一条。” 程朝阳侧头看着我,疑惑地问:“我只是未进前三,还是有资格参加遴选的,大人何出此言?” 只是未进前三?难道是我看错了?可是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实没有程朝阳的名字啊! 我眨巴着眼睛问:“我还没看到你的名字,在哪里啊?” 他淡然一笑,伸手指向榜文:“你看第四名,不就是在下嘛。” 我满腹狐疑地转过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名列第四的的确也姓程,但不是程朝阳,明明是程暮云啊!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皱着眉道:“第四名是程暮云啊,你又不叫程暮云!” 他无辜地摇摇头,解释道:“朝阳是我的字,暮云才是我的本名,男子弱冠后不都以字称呼吗?” 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认识这么久只知道他姓程字朝阳,我竟从来不知他的本名叫暮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身影飞奔而至,高声喊着:“朝阳兄、朝阳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国子监的邵东。 他跑到我们面前,见我也在,匆匆向我行了个礼,然后呼哧带喘地说:“朝阳兄,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封是你渝州寄来的家书,你一直在北方,这信已经在我手里耽搁了有些时日了。”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信封上赫然写着:“程暮云亲启”。 信被一把夺了过去,程朝阳——或者说是程暮云,焦急地打开信看了起来。 只见他的剑眉愈蹙愈紧,脸色也愈来愈差。我和邵东担心地对视了一眼,安静地等待他把信念完。 他再次抬起头时,已是面如土色、满目哀伤,声音颤抖地说:“家中母亲病危,我得即刻回去一趟!” 他朝我们抱拳一礼,转身就要走。 周焏被流放黔州的时候,我查过当时的地图,渝州比黔州还要远一些,即便快马日夜兼程地赶路,起码也得七八日。如果半途再遇上什么突发事件的话,那就更耽误行程了。 我忙叫住他道:“等一下!你这样一路赶回去,你不累,马儿也该累惨了。” 我从身上取下国子祭酒的鱼符1,递给他道:“你拿着我的鱼符,去走驿站吧,那样能快不少!” 他眸光一亮,郑重地接过鱼符,继而朝我深深一揖,又深深地看了黄榜一眼,随即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注释: 1鱼符:用以证明官员身份的凭证。 流放卷 第三十七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1 待我若有所思地回到郑府,盈盈已经巴巴地等在大门口了。她得知程大哥高中后,喜不自禁,还没来得及等我告诉她家书的事,便兴高采烈地还神去了。 盈盈对程暮云的事如此上心,不免让我猜想她是不是动了春心。只是经历了东方婧妍一事,我以为还是顺其自然地好,何况盈盈年纪还小,需要时间历练和成长。 回到房中,在书桌前坐下,我不禁替程暮云担心起来,邵东说那信在他手里耽搁了有一些日子了,加上从渝州寄到长宁也需要时间,不知他母亲能否挨得到爱子回家的时候?如果他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他该如何伤心难过? 再者,他虽进士及第,但仍需要参加吏部的培训和遴选,而培训下个月就开始了,不知他又能否赶得及回来?如果赶不及,怕是又要等三年了,那他岂不是错过了近在眼前的大好前程? 大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从渝州寄来的双鲤1,中有祭酒鱼符和书信一封。信自然是程暮云写的,他说他赶到家中时,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令他悔恨伤心不已,他决定留在家中为母守孝,因此已致信吏部说明情由,不再参加本届的进士遴选。 他最终还是没能赶上,两样都赶不及,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仪正六年五月,永安传来皇帝危笃,命太子即刻率众赶赴东都的消息。 消息一经传开,长宁宫上下炸开了锅。虽说皇帝龙体染恙,世人皆知,但是消息来得这么突然,又要即刻赶赴永安,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此去仓促,一路奔波,我担心阿娘和虎娃身体吃不消,故而打算只带盈盈一人前往。 下朝后,我匆匆赶回郑府,一面吩咐盈盈尽快收拾行装,一面领了虎娃去见阿娘和老太君,告之他们情由。虎娃眉头紧蹙,抱着我的腿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姨姨走!” 我蹲下身子,摸着他的头爱怜地说:“虎娃乖,姨姨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是姨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方便带着你,等姨姨安定下来,一定接你过去,好吗?” 虎娃嘟着小嘴,仍是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 阿娘走到我们身边,俯身道:“虎娃,婆婆知道你舍不得姨姨,姨姨更加舍不得你,你可知道姨姨早就将你视作自己的孩子?” 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虎娃:“你可愿意做姨姨的孩子,唤她一声‘阿娘’?” 我虽然早有此念,却怕万一虎娃不愿意,会弄巧成拙,故而一直未敢提出来。阿娘这么一说,我瞬间忐忑了起来,咬着唇殷切地看着虎娃。 他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阿娘,又看看我,奶声奶气地嗫嚅道:“可以吗,姨姨?我可以唤你‘阿娘’吗?” 我有些回不过神儿,只是一味地点头。 “阿娘!”虎娃受宠若惊般地喊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双手捂脸喜极而泣。 阿娘推我一把,嗔道:“还不抱抱你的孩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臂将虎娃深深地拥进怀里,温柔无限地说:“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 虎娃见我抽泣,轻拍我的肩头,担心地问:“阿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我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道:“没事,阿娘、阿娘只是太高兴了。虎娃高兴吗?” 他的小脸有些涨红,用力点头道:“高兴,虎娃有阿娘了。我要去告诉小杰哥哥,我也有阿娘了!” 一直端坐在旁的老太君呵呵笑道:“好好好,喜事一桩啊!”她双手合十道:“此乃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该当去庙中酬谢神恩呵!” 阿娘附和道:“是啊,是该好好酬谢神恩。另外你和盈盈远赴永安,我也该去求佛祖保佑你们一路平安、顺风顺水。” 又絮叨了一阵,我不停地关照虎娃要听婆婆和老先生的话,走路玩耍要注意脚患,不要太用力,要学着给我写信云云,这才送了他们出门去酬神。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近黄昏,我和盈盈依依不舍地拜别了郑府上下,坐上马车赴宫中待命。 一进启星殿,发现婕妤殿中的宫婢内侍正忙得不可开交,想来林媛体弱多病,这一路远行免不了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她要带的随行物品和宫人自是要比常人多得多。 我示意盈盈先去将我们的行李归置好,然后径自走进了林媛的寝殿。 林媛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面色暗淡,凄然垂泪。她一见到我,忙拭了眼泪,堆出笑容道:“筱天妹妹,你来了啊。” 林媛不比我,与周衡只有几面之缘,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再怎么样,几十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得知周衡命不久矣,伤心难过是必然的。 我怜惜地坐到她身边,柔声道:“是啊,媛姐姐,你清减了,我知道你担心陛下安危,但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林媛惨然一笑:“已经这样了,还能更坏吗?”她叹了口气,幽然道:“我虽然没有真心爱过陛下,但这么多年来,陛下待我真的不薄。他是个仁厚慈爱的夫君和父亲,有他在,我们这些柔弱之人总归还有个依靠,但若是他不在了……” 说到这里,她情难自禁,忍不住又抹起泪来。我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将来,正想安慰几句,她抬起头继续道:“我活到这个岁数,已了无牵挂,我只是担心陛下的几个子女,尤其、尤其不是……” 她又停了下来,一脸忧惧。 林媛果然是旁观者清,她预见到了周衡走后,周氏皇族的悲惨命运。我一时语塞,只好抚了抚她的手,以示安慰。 次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大队出发东行。 队伍里除了周氏皇族及其家眷、留在京城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还有保障安全的护卫队以及随侍宫人。 常乐因为即将临盆,要等出月后才能赶去永安。我本打算过几日去公主府探望她的,如今看来也只能写信联系了。 坐在马车上,我的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想到周衡大限将至,就意味着离文后大展宏图的时日已经不远,这曾经是我殷切盼望的时刻。 另一方面,正如林媛所忧虑的,这个过程同时也是周氏皇族受难的历程,尤其是我所熟悉的周焏、周煦和周焘。在后世,他们对我而言,只是几个倒霉的历史人物而已。但如今,他们是活生生的存在,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人!想到他们的悲惨将来,我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 春夏之交,气温逐渐升高,马车里有些闷热。我挑开车帘,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温暖的空气中夹杂着几丝泥土气息。 行了一天,才刚刚出了长宁城,马车的速度很慢,倒不是因为马儿跑不快,而是只有宗室和官员才能坐马车,只有军官方能骑马,其余的普通护卫和宫人是徒步行走的。 安营扎寨后已是夜幕沉沉,我去了林媛的营帐看了看,她一脸疲惫,在宫婢的伺候下准备就寝。我与她闲聊了几句,便也回到自己的营帐歇下了。 次日醒来,外面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出门的时候,我望着灰暗阴沉的天际,黯然叹了口气,提步上了马车。 我的马车容得下两个人并坐,正好可以带上盈盈,可是其他的宫人和护卫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们得穿着蓑衣蓑帽,冒雨行进。 雨天路滑,马车也变得愈发颠簸起来。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膳房的人开始分发简便的餐点。 才吃了没几口,马车又动了起来。 我让盈盈去问车夫缘由,得到的回答是太子下令,继续前进。周煦是此行的最高长官,他担忧病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现在只能希望雨能快点停吧。 可是事与愿违,雨一直下,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到了晚膳时分,刚刚分完餐点,大队竟然又开拔了。 我忙掀起帘子探头张望,步行的宫人穿着湿透的蓑衣,手中捏着刚分下来的肉夹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赶路固然要紧,但是也要顾及众人的身体。马车坐久了必会头晕脑胀、四肢酸软,何况一行人中还有年老体弱的官员以及年幼的宗室成员,更不用说那些徒步的护卫和宫人,饶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再这样下去,等到了永安估计得倒下一大片!我毅然起身,正打算叫停车夫,马车自己停了下来。 我问车夫,车夫也不清楚情由,只因前面的车子停了,他也就停了下来。 队伍停得蹊跷,我决定下车去看看。盈盈递给我蓑衣蓑帽,要陪着我下车,我莞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去探探情况,你要真想下车走动,就去看看林婕妤吧。” 注释: 1双鲤:用来装书信等物的鱼形木盒。 流放卷 第三十八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2 我下车穿戴好,径自往前走去。快到队伍前头时,隐约能听得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和男子的闷哼声。 我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走到最头前的一辆马车附近时,我才看清,有两个身着校尉制服的男子,趴在地上接受杖刑,施刑的人口中大喊着:“十二、十三……” 找了个宫婢询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校尉是来劝谏太子暂停赶路的。太子不允,他们俩便躺在地上阻拦马车的去路。太子大怒,下令杖责八十,行刑结束后继续赶路。 八十大板,再健壮的人不死也该是皮开肉绽、元气大伤了。周煦这是怎么了?他不允也就罢了,还要当众责罚这两个为民请命的校尉,他不知道这样既有失公允,对他而言又有失民心吗? 转念一想,以我对周煦的了解,他虽然没有十分精明能干,但绝不是个强硬暴戾的人,莫非这是……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这样的恶性事件发生。 于是我走到周煦的马车旁,贺锦全一眼就发现了我,上前行礼道:“参见杜大人!” 我示意他起来,淡定地说:“贺公公,我要见太子殿下。” 他微微一怔,瞬即颔首道:“是,请大人稍候。”他转到车帘底下低语了几句,便掀起了帘子。 周煦从里面探出了头,与我目光交汇时,微不可查地牵了牵嘴角,而后肃然道:“杜祭酒要见本太子,所谓何事?” 我施礼道:“太子殿下,筱天想替这二位军士求个情,请殿下念在他们并非为一己私利阻拦去路,而是为众多冒雨步行的同僚请命,饶恕他们的冒犯之罪。” 周煦蹙起眉头,支吾道:“这个……” 我知道他心慈耳软,又盈盈下拜道:“殿下宽仁,筱天替他们谢过殿下恩典!” 他嘴巴动了动,干咳一声,扬声道:“好吧,杜祭酒是父皇母后亲封的女官,既然、既然杜祭酒求情,本太子姑且放他们一马,但是,下不为例!小全子,让他们停下吧。” 行刑的人得到赦令,立刻收了手。 我绽开笑颜,又谢了恩。不过问题还没有解决,刚才那宫婢说太子下令行刑结束后还要继续赶路。于是我鼓起勇气又说道:“筱天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大队冒雨奔波了一整日,不论是徒步之人,抑或坐车之人,都已筋疲力尽。殿下能否允许大队暂停行进,休整片刻,至少待雨势小一些再启程?” 周煦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他为难地咬着嘴唇,正要说话,一声厉喝自马车内传来:“杜筱天,你好大的胆子!” 这时,车帘大启,露出一张华贵少妇的脸,浓妆艳抹、面色阴沉。 此人就是太子妃徐香凝,一个我始终在逃避的人!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与她面对面了! 我暗暗苦笑,挤出一丝笑容道:“敢问太子妃,筱天如何大胆了?” 徐香凝一边嘴角扯了扯,冷声道:“陛下危在旦夕,吾等此行乃是奉诏赶赴东都,你竟敢为了几个奴才的冷暖,要求暂停行进! 如若因此误了大事,岂是你担待得起的!” 这事果然不是周煦的主意,而是这个女人捣的鬼! 我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太子和太子妃急于赶路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太子妃有没有想过,陛下素以宽厚仁爱著称,倘若今日之事传扬开去,恐会玷污陛下的一世美名,又会使太子殿下失了在百姓中的威望。这样的后果,敢问是太子妃能承担得起的吗?” “你!”此时的徐香凝已经气得面色铁青,鼻息咻咻,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反驳她。 她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微微扬起下巴,镇定地回视她。 片刻后,徐香凝转向身旁的周煦,扯着他的衣袖娇嗔道:“三郎,你看她!你就由着她如此顶撞我吗?” 三郎?!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特有的昵称,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毕竟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他竟然允许别的女人这样称呼他! 我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周煦。 周煦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朝我尴尬地笑了笑,旋即躲开了我的视线,转身安抚徐香凝道:“你别动怒,杜祭酒不过是一时情急,绝无顶撞之意。” 徐香凝不依不饶地说:“不行,今日若是不惩戒她,我这个太子妃颜面何存?三郎,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周煦,气势不再,只余失望和自嘲。周煦看看我,再看看徐香凝,一时眼神游离,不知所措。 “皇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安王周焘。 他缓缓施礼道:“臣弟参见皇兄、皇嫂。” 周煦像是见到了救星,精神一震:“焘弟,你来了啊!” 周焘作揖道:“是啊皇兄,臣弟听到响动,过来看看。皇兄皇嫂可否容臣弟多嘴说几句?” 二人示意周焘继续,周焘微笑着说:“臣弟也迫切地想尽早赶到永安探望父皇,但臣弟以为,父皇洪福齐天,身边又有像范老先生这样的神医照顾,定能等到我们侍奉膝下的。但如若赶路太过心急,一则容易适得其反,所谓欲速不达;二则传扬开去,确实也有损父皇和皇兄的仁爱之名。”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怕耽误行程,可以待天气晴好之后,加速赶路,皇兄皇嫂以为如何? 周煦兴奋地点头,偷睨了一眼脸色依然难看却也没说什么的徐香凝,欣然道:“好,焘弟所言甚是,那便这么定了!小全子,传令下去,就地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卯时启程!” 贺锦全迅速退下传令去了,豪华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众人谢恩后各自散去。 我收回心神,走出几步,转身对周焘施了一礼,感激地说:“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否则这残局筱天还真不知该如何收拾。” 他笑道:“你与我客气什么,何况你说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我不过是帮了个腔罢了。” “不管怎么说,欠你的人情我记下了。雨大路湿,殿下还是赶紧回车里去吧。” “好,你也回去歇着吧。” 又走了几步,我被人叫住,回身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受罚的校尉,浑身泥浆、表情痛苦,在护卫的搀扶下向我行礼。 我愣怔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满脸泥水面容难辨的人竟然是丁孝义,周煦的卫队副队长! 我疾步上前问道:“怎么是你啊孝义?你还好吧?” 孝义挤出笑容,抱拳道:“我没事,习武之人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孝义多谢杜大人相助,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请受孝义三拜!” 又来了!我忙阻止他道:“别!你还伤着呢,你也是为民请命,我还佩服你舍我其谁的勇气呢,赶紧回去换身儿衣服好好休养吧!” 之后几日,雨过天晴,基本没有再下雨,大队人马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东都永安、千年古城。 永安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自古被认为是“天下之中”。贯通南北的涿杭大运河以及贯通亚欧大陆的“丝绸之路”,都途径永安城,是大盛的主要交通枢纽。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长宁的粮价一路攀升时,永安地区的粮食产量反而稳中有升的原因之一。 东都的皇宫是为永安宫,位于永安城的北部,规模虽不如长宁宫大,但也红墙黄瓦、殿宇林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 入了永安宫,周衡的至亲被传唤至泰日殿侍疾,其余人员各自安置。我被安排在东面的泰星殿,依旧与林媛同住。 皇宫里虽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但是皇帝病笃,气氛凝重,无人敢大声喧哗,做事都轻手轻脚,倒也清净。 坐在泰星殿里,我心中不甚感慨。时光好似回到了四年前,也是皇帝病倒了,也是雕栏玉砌的楼阁,也是这样和煦暖人的天气。 那时候的周衡挺过来了,那时候的太子是周焏,那时候的我们还是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皇宫就像是象牙塔般的校园,任我们在其中读书赋诗、骑马舞剑、弹琴唱戏…… 但是这一次,我知道周衡很难再挨过去了;我知道文后将会临朝称制、一手遮天;我还知道周氏皇族的未来可能异常凶险……但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很多细节想破脑袋都记不清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个宫人来报,说皇后娘娘要见我。 此时已是夜间,光线微弱,很难看清几丈之外的事物,但是阵阵花香袅袅传来,争先恐后似的一阵盖过一阵。 随着小内侍一路东行,来到了文后居住的泰政殿。入得内殿,文后端坐其上,身边是一个眼生的嬷嬷,我忙下跪行礼。 一年未见,文后依旧光彩照人、气度非凡,时光之神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吹在她脸上的,仿佛都是温柔滋润的春风,令人看不出一星半点岁月的痕迹。 流放卷 第三十九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3 头顶传来文后一贯平淡的声音:“赐座。” 马上有小内侍拿了锦墩出来,我谢恩后小心翼翼地坐下,静待下文。 文后嘴角微露笑意,道:“筱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要你一面打理国子监,一面替本宫监视太子的举动。” 我忙站起躬身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效力,是筱天几世修来的福气,何来辛苦一说?” 文后颔首道:“嗯,来的路上太子可有何异动?” 异动?下雨天刑杖为民请命的校尉算不算?这样的举止放大了看有可能被视为赶着来“抢班夺权”,但其实算不上什么异动,更何况这是太子妃徐香凝的主张。 我蹙眉思忖片刻,低头躬身回道:“禀娘娘,这一路太子心系陛下,专注赶路,并无异动。” 未及我抬头,就听到文后阴冷的声音:“杜筱天,你是愈发胆大了!” 我一个激灵,望向文后,依旧是一张喜怒难辨的雕塑脸,但是犀利的眼神中分明带着令人胆颤的寒意。我忙跪下,恭声道:“筱天不敢,筱天不知何事触怒娘娘,请娘娘明示。” 文后不疾不徐地说:“本宫留你在长宁,是要你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这一年来,你呈送的密报,与起居舍人记录的起居注有何分别?” 文后原来是疑心我隐瞒不报,虽说我的确不想周煦因为我的密报而遭殃,但监国这段时间,一则没有发生什么大灾大案,二则以他胆小怕事的性格,也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据理力争道:“回禀娘娘,太子殿下生性宽仁,监国期间又谨小慎微,凡遇大事必奏请陛下和娘娘裁夺,其余诸事亦先征求各位辅政大臣的意见后方作定夺。筱天一心为娘娘办事,不敢有任何欺瞒。” 文后沉声道:“是吗?那来永安的途中,太子杖责拦路的校尉一事,你为何隐瞒不报?” 我心中一紧,马上意识到文后肯定不只派了我一人监视周煦,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汇报得是否全面,若是仅仅说了这是太子的主意,那可不妙。 事已至此,我唯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禀告给了文后,希望能减轻她的疑虑。 文后听完,不置可否地沉吟片刻,方道:“本宫看你是跟随太子时间久了,连谁是你的主上都不记得了是吧?” 我忙伏地,惴惴不安地说:“筱天不敢,筱天时刻谨记是娘娘把筱天从一个掖庭的罪奴擢升为五品才人、代理祭酒,筱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娘娘赐予的。为娘娘办事,筱天万死不辞!” “好。”文后的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你此次知情不报之罪,本宫可以不重责,罚俸半年,你可有异议?” 我松了口气,恭敬地磕头道:“绝无异议!娘娘赏罚分明,臣下心悦诚服。筱天叩谢娘娘宽恕之恩。” “你记住,如若今后交予你的差事再办不好,本宫就一并治你的罪!”文后挥手道:“你退下吧。” 我应声告退,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泰政殿。 走在路上,心有余悸。文后不愧是文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几句话就把我震慑得五体投地,以后有事哪还敢欺瞒不报?一并治罪,怎么治?在这个帝王集权的人治社会,要一个人的脑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文后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虽然我知道杜筱天的命没那么短,但失去文后的信任和重视,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那对我而言,也够致命了。 思来想去,我打算去崔掌事那儿打听打听,毕竟我长长一年没有在文后身边了。对了,今日怎么没有见到崔掌事?她以前可总是伴在文后左右的。 回到泰星殿,我一面让盈盈明天一早去打听崔掌事的情况,一面静下心来思考,该如何重新取得文后的信任。 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候在了泰政殿门口。国子祭酒的职位,我是暂代的,到了永安就没我什么事了。如今周衡病重,文后既要打理朝政,又要照顾卧床的夫君,日理万机是一定的。既然她昨晚没有给我布置新的任务,那我今天就主动来要求吧。 等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内侍把我引到了偏殿。穿戴整齐的文后容光焕发,一点看不出昨晚最多才休息了两三个时辰。 我跪拜施礼,文后一面让我平身,一面屏退随侍宫人,未及我开口,她快速扫了我一眼道:“陛下和本宫拟任命你为中书舍人,明日起你去中书省报道吧。” 我领命谢恩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匆匆说道:“此外,你再替本宫办一件事,你去整理一份所有在世宗族成员的职务和爵位名录。记住,此事要暗中进行,既不可惊动宗正寺,更不可让太子知晓,明白吗?” 我看得出她是赶着出门,便没有多言,直接恭声说“明白”。文后旋即出了偏殿,坐着步辇往泰日殿的方向去了,留我一个人在门口怔怔发呆。 中书舍人,职级在从四品至正五品之间,是中书省里不可或缺的重要职位,负责起草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各项政令,兼负宰相会议的秘书事务。 我在长宁的时候就接触过这份差事,当了中书舍人做起此事来就更名正言顺了。看来文后并非真的要责罚我,而是用了“胡萝卜加大棒”的领导策略。 而整理在世宗室成员的职务和爵位名录,这个就有点费解了。这份名录,不要说宗正寺有,吏部那边也肯定有留档,文后叮嘱我暗中整理,定是不想让人知道,那么她要名录做什么呢? 皇帝病笃,意味着文后离她的终极目标又近了一步,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应该都是在为这个终极目标努力。她要这份名录,难道是要——对付这些周氏皇族? 那周焏岂不是……转念一想,已经被废为庶民的他如今连皇族都不算了,被圈禁在一个整日有人看守监视的偏远之地,于他而言,也许早已经生不如死了吧。 我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盈盈,她气喘吁吁地说:“姐姐,崔掌事腿疾犯了,这些日子卧床不起呢。” “原来如此。”我想了想说:“那我们得去看看她,你吩咐下面置办些补品来。” 盈盈得意地指了指身后一个捧着大盒小盒的小内侍道:“都已经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呢。” 我一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一面举步往掖庭方向行去。 崔掌事是文后最信赖的近侍,在文后身边已有二十多年,我刚跟随文后时,她对我也颇为关照,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病的。 到了崔掌事的住处,一个小宫婢正在伺候她吃药,见我们进来,她收拾了药碗,行了礼退了出去。 崔掌事斜倚在床榻上,脸色暗淡、表情痛苦。她挣扎着坐起来躬身道:“杜大人来了,恕老身腿脚不便,无法下床行礼。” 我忙上前扶住她:“崔掌事说得这是什么话,筱天先前不知道您犯病了,否则早该来看您了。” 我一面整了整她身后的靠枕,扶她靠好,一面关切地说:“听说您腿疼得厉害,司医可有良方?” 崔掌事淡然道:“都是老毛病了,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如今什么病都找上门儿了,看来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在榻旁坐下,蹙眉道:“可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宫里那么多名医,您只要按时吃药、静心休养,好起来那是迟早的事。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她身边怎么能少了得了您呢?” 崔掌事凄然一笑:“神仙也保不了人长生不死。不过娘娘近来的确忙得不可开交,你来了就好,可以替娘娘分担一些。我年纪大了,就算让我好起来也伺候不了娘娘多久了。” 我正不知道如何接茬,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正好,老身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娘娘已经恩准我培养出几个得力的接班人后,离宫养老。我这几日正为此事犯愁呢,我的几个徒儿,一个前些日子被发现与侍卫私通,关进女牢了;还有一个身子不甚好,难当大任。我这一时半会儿要物色既聪明伶俐、又谨慎稳妥,年纪还不大的徒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帮我留意留意,有合适的就告诉我,可好?” 我莞尔道:“好,没问题。那您安心养病,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改日再来看您。哦对了,我带了一些滋补调养的东西来,我让盈盈交给底下的人。” 崔掌事一面说“这如何使得”,一面将方才的小宫婢唤了进来道:“阿萍,好生送杜大人和盈盈姑娘。” 盈盈将补品交到阿萍手中,随着我离开了掖庭。 走到中途,一直默默随在身后的盈盈忽地走到我身边叫道:“姐姐。” 我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问:“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呗。” 盈盈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崔掌事说要物色个徒儿,你打算推荐谁呢?” 我随口道:“这个啊,我还没有仔细想过呢,皇宫里那么多人,总有合适的吧。” 盈盈扯了扯嘴角,殷切地望着我道:“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你?”我有些错愕,从来没有想过让盈盈去服侍文后,所谓伴君如伴虎,文后将来可是要临朝称制的,待在她身边,成固然荣华富贵享不尽,败可就断头灭族分分钟了。 我干咳了一声道:“你倒的确很符合崔掌事的要求,可你确定想服侍皇后娘娘吗?那可是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差事啊。何况那样的话,你想要嫁人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我见她噘起了小嘴,神色暗淡了下去,忙又道:“不过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这样吧,左右这事儿不急于一时,你先考虑几日,决定了再告诉我,好吗?” 盈盈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流放卷 第四十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1 行至半路,迎面走来一人,一见我便行大礼:“孝义叩见杜大人。” 我忙上前虚扶一把,纳闷道:“孝义,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痊愈了吗?” 孝义拱手作揖道:“嗯,已经好利索了,多谢杜大人关心。孝义此行是来向大人告别的。” 我诧异:“告别?你要去哪里啊?” 他神色暗淡,垂头丧气道:“到永安后,太子殿下撤了我的职务,遣我去、去守皇陵。” “守皇陵?”我怔了怔,旋即心下了然,想必又是徐香凝那个女人在作祟。然而不跟着周煦也未必是件坏事,他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跟着他又有何益?只是孝义为人正直、忠心不二,身手又好,是做近身侍卫的好料子,这么年轻就去守皇陵未免太可惜了。 我一面引他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一面思量着如何帮他。放眼天下,能撤改太子任免的人只有文后。不过如今我在文后身边地位未稳,贸然去提,未必能为他谋得什么好差事。 于是我安慰道:“你当面违逆太子的意思,太子不惩一儆百唯恐难立威信。你先安心去守陵,说不定日后会有转圜。” 孝义慨然道:“我并不怪殿下,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知道殿下也是迫不得已。只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当初能得殿下赏识,是因为大人的举荐。大人的恩德,孝义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要跪下去,我忙拦住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动不动就下跪啊。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太子面前提了几句。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有真本事,你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一时被遮住了锋芒。”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激地拱手道:“大人对孝义的恩情,孝义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投桃报李。大人在宫中万事小心,孝义就此告别!” 送走孝义,我们继续往回走。快到泰星殿时,远远地看到殿门口聚了好些宫婢内侍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听到响动纷纷转过了身。 我一看,都是林媛宫里的人,个个面色焦急。我纳闷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碧水是林媛宫里的领头宫婢,她上前几步,带着哭腔道:“启禀杜才人,我们娘娘病重,请了司医来看,司医却说娘娘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我们、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不敢相信地说:“怎会突然病重的,我就住在隔壁,为何一点不知情?” 碧水为难地说:“娘娘本就气虚体弱,前些日子车马劳顿地赶到永安,便愈发不好了。奴婢想请司医,娘娘拦着不让,也不让我们告诉您,我们只好用带来的药先给娘娘服着。可今日一早娘娘先是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就突然晕了过去……” 我打断她道:“那赶紧请司医啊,一个不行请两个,司医不行奏请皇后请侍御医啊!” 碧水哭丧着脸道:“陛下病重,尚药局里的侍御医、司医都被召去泰日殿了,只余了两个司医留守。我们去请了好几回,才请来了一位年轻的司医,方子都不肯开,就说、就说我们娘娘……” 对了,皇帝病重!我无奈地吁出一口气,转身对盈盈道:“你和碧水一起去请另外一位司医来,就说是、是我病了,快去!” 说完,我疾步冲入了林媛的寝殿。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雕梁画栋的寝宫由于主人的病重显得无比萧索。床榻上的林媛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我坐到床边去搭她的手,竟一丝温度也无!我心头一惊,忙大声呼唤她,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仍是昏睡。 不多会儿,司医赶到了,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阿九。 司医一见这场面,也没多问,径直给林媛诊脉,又详细询问了林媛的病史病情,然后“阴阴阳阳、寒寒热热、损损抑抑”地说了大一通,听得我稀里糊涂,但是最后一句我却听得清楚明白——“唯有以人参续命而”。 以人参续命……我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打发走了司医,没精打采地问阿九:“阿九,你怎么跟来了?” 阿九行了个礼,恭声道:“方才盈盈来尚药局,说是才人病了,所以我跟来看看。原来病的是婕妤娘娘,哎,娘娘这也是陈年痼疾了。方才钱司医说了,娘娘体内有余毒未清,又长期忧思郁结,如今五内痉挛、食不下咽,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见我默然没有回应,他又道:“杜才人您莫要太过伤心,奴才这就去尚药局挑一支上好的人参,炖好了拿过来给娘娘服用。” 我无力地点点头,摆手示意他去办,阿九便退了出去。 体内有余毒?我记得林媛跟我提过,当年她得知情郎病故后伤心欲绝,又为了在恶劣的宫廷斗争中自保,接连喝下了好几贴绝育的猛药。 望着奄奄一息的林媛,我惨然一笑,这就是这个宫廷女人的一生,没有真爱、没有子嗣、没有欢乐、没有自由! 可以想见,这也是封建时代绝大部分贵族女子的缩影,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朝秦慕楚,却绝对不允许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理想。 可气、可悲、可叹! 接下来的日子,我除了上朝、起草诏令之外,就是回泰星殿照看林媛。 她几乎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半睡半醒间,常常会呼唤一个男子的名字,我猜那就是她的情郎。趁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喂她多喝些参汤和米粥,不过喝下去的通常还没有吐出来的多,人便不可遏制地消瘦了下去。 这段时间,尽心竭力照顾林媛的,除了我和泰星殿的宫人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阿九。阿九对我的事上心,还可以用有情有义来解释。但他对林媛这样一个无权无宠、又命不久矣的病人上心,只能说是医者仁心了。 虽然由于地位低下、工种限制,阿九所懂的医理十分有限,但我发现他颇有专研精神,亦很有学医天赋。所以我盘算着,将来有机会,要举荐他拜名医为师,助他一臂之力。 一日早晨,文后率众正在上清观为周衡祈福,一个小内侍匆匆前来奏报:“启禀皇后娘娘,泰星殿来报,林婕妤病危,想见杜才人。” 文后静若止水地雕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她朝我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 我急急出了上清观,随着候在外面的碧水赶了回去。 刚进林媛的寝殿,就见阿九苦着脸迎了出来,他凑到我耳边低语道:“婕妤娘娘似是回光返照,精神好得紧,但是脉搏却毫无从容缓和之象,您抓紧时间与她多说几句吧。” 我心头一颤,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仍免不了悲凉惊惧。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床前,今日的林媛的确特别,面白如纸但泛着红斑,眼眶深陷但炯炯有神,瘦骨嶙峋却精神抖擞。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沙哑沉闷:“筱天妹妹,我见到季郎了,他在等我,他一直在等我!” 她的手凉得吓人,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好,真是太好了。媛姐姐,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或者你想去哪里看看,我带你去。” 她一时愣怔,猛然摸着自己的脸,惶恐地说:“妹妹,我是不是很丑?我、我要镜子,快给我镜子!” 底下的人都迟疑地看着我,我咬咬牙道:“拿铜镜给娘娘。” 碧水战战兢兢地递上镜子,我们都别开头不忍去看。 哐当当,铜镜滚落在地。 “梳妆!给本宫梳妆!本宫要梳妆!”林媛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眼中溢满泪水,一个行将入木之人,未了之事不是权势财富、不是恩怨纠葛,而是“为悦己者容”! 众人忙活开来,换衫、梳髻、上妆、戴首饰。林媛端坐在锦墩上,始终笑容满面,纹丝未动。 一切停当后,碧水端起铜镜柔声道:“娘娘,您看看。” 林媛照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一下子接不上气,人往一边歪倒,我忙扶住她,和碧水将她搀到了榻上躺下。 她喘着大气,断断续续地说:“终于可以和季郎相会了,我很期待……妹妹,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答应我,不要难过……”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好不住地点头。 她抬了抬瘦弱无力的手,我忙会意地握住,她紧了紧我的手,艰难地说:“记住,要跟随自己的心……” 跟随自己的心!声音轻微而沉闷,却好似一阵响雷,振聋发聩。 我正出神地回味着话中的含义,宫人凄厉的哭喊声卒然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这才发现,林媛的眼睛已经微微合上,胸口不再有起伏,拉着我的手也已然松开。 身后的内侍宫婢都齐齐跪了下去,哭声震天。 流放卷 第四十一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2 我受不了里面悲伤凝重的气氛,吩咐了碧水几句,缓缓走出了寝殿。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临终前的最后时刻,林媛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的守望相助,我早就把她视作了亲人。 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清理一下思路。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权、为了爱,抑或,仅仅是为了活着? 满目苍翠、百花争艳,我不禁暗忖,要不了多久,等秋风一起,可就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了,如果你们一早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还会毫无保留的竞相盛开呢?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声音唤住了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戚兵。他行了个礼,满脸堆笑道:“杜才人,公主殿下到了,特地让奴才来请您去泰凰阁一聚。” 我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竟忘了给常乐写信问候。我恍然道:“哦公主到了啊,她生产还顺利吗?” 戚兵习惯性地哈着腰,喜笑颜开道:“顺利,这次十分顺利,而且是个小郎君呢!” 我暂且抛开烦忧,一路跟随戚兵去了泰凰阁。 未及通报,常乐就带着几个侍女迎了出来。她一见我,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欣喜和热情,张开了双臂迎接我。 我也是好长时间没有与常乐单独相聚了,加上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满腹的愁肠怅惘,便顾不上宫廷礼节,一面喊着“公主”,一面与她深深相拥。 靠在她的肩头,我觉得极其地温馨平静。到了这个尊卑分明、礼数众多的封建时代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和朋友这样拥抱了。想着过往的总总,我不禁低声啜泣起来。 常乐掰开我,诧异地问:“筱天,你怎么了?” 我平复了下心情,黯然道:“林婕妤她,薨逝了,就在刚才。” 常乐愕然,静了片刻,抚着我的肩道:“生老病死不由人,林婕妤向来体弱,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看着她,沮丧地问:“连生死都不由人,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常乐莞尔,拉起我的手道:“傻妮子,正因为生死不由人,所以我们才要更加珍惜生命啊。我知道你刚刚目睹了林婕妤病逝,心境灰暗,一如我当初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常乐的第一胎,还未降生便胎死腹中。我握紧了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说。 常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时我真是痛不欲生,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当我有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失去是为了让我们懂得珍惜、学会感恩。” 我默然点头,朝她感激地一笑。 常乐欣然道:“瞧我俩,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做什么。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宝贝吧,来,我带你去看看。” 说完,她牵着我的手进了泰凰阁,召唤乳娘抱出了小郎君。看着这个粉粉嫩嫩、圆润可爱的小生命,睁着一双水汪汪、纯洁无暇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我的心境又平和了许多。 我逗弄着宝宝,问道:“小郎君好可爱,取名字了吗?” “嗯,叫亦玄,曹亦玄。” “看公主满脸幸福的样子,除却因为小亦玄,想来与驸马也十分恩爱吧?” 常乐脸微微一红,娇声道:“十分恩爱说不上,算是说得上话、过得了日子吧。” “女人过得幸福不幸福,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驸马与公主定是情投意合、琴瑟和谐,筱天也替公主高兴。” 常乐说得对,失去是为了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和感恩。生命的精彩也许就在这里,充满了未知,充满了得与失,充满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 林媛的死讯,文后并没有告诉周衡,她自己也无心料理,便命我全权处理。丧葬的具体事宜自然有奚官局操办,由于林媛没有子嗣,皇帝又重病危笃,因而丧事办得相对简单而低调。 简单是相对而言的,待入殓、安葬、祭祀等一系列繁复的程序走完,永安已经快入秋了。 这一日,我闲来坐在院子里,一面品茶一面静思。忽地想起崔掌事托我的事,竟然还没有给她答复。 盈盈自从上次之后,就一直没再提起这件事,我想她大概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吧。 推荐谁好呢?我眼前马上浮现出了一个人,碧水。碧水跟随着并不得宠的林媛,伺候得细心周到;林媛走时,她哭得伤心欲绝;这些日子帮着料理丧事,也是面面俱到。 难得的是,她才十八、九岁。这样看来,她也很符合崔掌事的要求。况且林媛不在了,按照宫规,无主的宫婢是要重新分配的,通常都是去做缫丝、浆洗、舂米这些清苦的活儿。如果能跟着崔掌事,将来侍奉文后,也算是个好出路。 打定主意,我便匆匆赶去了崔掌事的住处。 阿萍守在门口,恭敬地给我开了门。进门才发现,盈盈正在给崔掌事按摩捶腿。 盈盈见到我有些意外,起身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啊?” 我笑道:“是啊,我来看看崔掌事。” 崔掌事直起身,拍了拍床沿道:“快坐,我正好有话跟你说呢。”盈盈和阿萍闻言乖巧地掩门退了出去。 我坐到床边,歉疚地说:“我这些日子忙着办林婕妤的后事,都没有时间来看您。听盈盈说您好些了是吧?能下地走了吗?” 崔掌事颔首笑道:“是好了不少,能挪几步了。多亏了盈盈这孩子,日日来给我按摩捶腿、陪我聊天解闷。还是大人你调教有方啊,可比我底下的几个小妮子机灵多了。” 我摇头道:“哪里的话,您有好转我便放心了。对了,上次您说要找个徒儿,不知物色到了没有?” 崔掌事搭了搭我的手道:“我这会儿倒是有了一个人选,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我心头一紧,但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哦,哪个姑娘这么出色,能得崔掌事垂青?” “你身边的盈盈就不错呢,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娘娘也定会满意的。可见你花了多少心思栽培她,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放手?” “崔掌事这是什么话,能为皇后娘娘效力,那是盈盈几世修来的福分,只要盈盈愿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不知嬷嬷问过盈盈没有,她怎么说?” “还没呢,我总要先看看你的意思。你若同意了,我再问盈盈也不迟。”她见我微微一笑,便扬声道:“阿萍,请盈盈进来。” 盈盈进来后,崔掌事柔声问:“盈盈,你可愿意做我徒儿,将来侍奉皇后娘娘?” 盈盈闻言喜出望外,眸光闪烁。她先是看了看我,见我浅笑不语,这才俯身道:“崔掌事垂青,盈盈荣幸万分。盈盈只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惹皇后娘娘不痛快。” 崔掌事笑道:“有老身在,你怕什么。说了做我徒儿,我自然会手把手地教你。再说了,你家大人已经将你调教得百里挑一、出类拔萃了,用不了多少时日,你就能替代老身了。” 盈盈自是谦逊感激一番,看得出她颇为高兴。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也就不多说了。 崔掌事亦是高兴得紧,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老身真该好好谢谢你,舍得将如此优秀的左右手让于我。你那儿若是缺人,只管开口,老身自会安排。” 她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孝义。崔掌事在文后身边这么多年,深得器重,安排一个近身侍卫应该不在话下,加之孝义自身的条件本就很不错。于是我试探着说了出来,崔掌事满口答应,说是安排好之后便会通知我。 出了门,我暗自庆幸,好在碧水那里,我还没有跟她提过,否则岂不尴尬。 走到半路,盈盈追了上来。她抿着嘴唇,半低着头道:“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拉过她的手道:“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你跟着皇后祸福难料。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怎么会怪你?不过跟着皇后可不比跟着我,今后万事你都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知道吗?” 盈盈捏紧了我的手,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你也不必太紧张,我会和崔掌事一样,想到什么就提醒你的。以你的聪明才智,相信很快能胜任的。” 回到泰星殿,我找来了碧水,柔声问她:“如今婕妤的后事办完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碧水咬咬嘴唇,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碧水无依无靠,求大人垂怜!” 我忙把她拉起来道:“如果让掖庭局统一安排,多数会是干一些又脏又累的苦差事。所以我来问问你,是想早日出宫与家人团聚,还是想去哪个宫里当差?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设法替你安排。” 碧水抽噎道:“奴婢命苦,无父无母,自小寄养在叔父家。如今年过十八,即便放出宫去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奴婢愿意跟随杜大人,侍奉大人左右,请大人成全!” 她说着,又跪了下去。我忙扶起她,笑道:“我原本就想把你留在身边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心意没有直说,如今可好了,皆大欢喜。不过你若想跟着我,我可是有条件的,不然你还是去掖庭局报到吧。” 碧水睁大了眼睛,紧张地问:“是什么条件?千难万苦,碧水必定尽力做到!” 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从此以后,不能动不动就跪,见你们跪,我就犯晕。尤其是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这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碧水破涕为笑,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盈盈跟了崔掌事,我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可心的人,碧水既然愿意跟着我,我就打算把她看作自己人。 流放卷 第四十二回 欲寄彩笺无尺素1 (半年后,仪正七年春) 人烟稀少的高山深谷,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丘谷相间、沟壑纵横。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从永安出发已经十余天,算来离渝州应该不远了。 此时虽已是阳春三月,但野外的气温依旧颇低,单薄的囚衣根本不足以御寒。我长跪在木栅栏围成的囚车里,灰头土脸、饥肠辘辘。风一吹,更是冻得瑟瑟发抖,鼻子都有些发齉。 驾着囚车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差役。胖差役狠狠地甩了记马鞭,不耐烦地说:“他娘的,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竟然连个食肆都没有!” 瘦差役拍了拍胖差役的肩头道:“嗨,谁让咱们是任人差遣的小卒呢,有油水也都被上头给占去了。咱再耐心走一段,总会有食肆的,路过这儿的人总得吃饭不是。” 过了一阵,我隐约闻到了饭菜香。这时,马车顺着山路转了个大弯,一个搭在半山腰上的大毡棚跃然眼前,是一家食肆! 两个差役兴奋异常,猛勒缰绳飞身下马,胖差役迫不及待地边跑边喊:“店小二,上三、上两菜一汤、两斤米饭,麻利点儿!” 瘦差役瞟了我一眼,补充道:“再加俩白馒头。” 小二利索地将马栓到一棵大树上,热情地招呼二人坐下,给他们倒好茶,又从蒸笼里取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装到盘子上,递给了瘦差役。 瘦差役站也不站起来,扬手就往囚车里扔馒头,一扔出便扭回身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我手上戴着镣铐,根本接不住,只能任由馒头滚落在囚车里。望着沾满尘土的馒头,我咽下一口唾沫,暗暗告诉自己,我不能饿死,我死了阿娘和虎娃怎么办?况且我知道历史上的杜筱天会成就一番作为,所以这个馒头我一定要吃,只要能挨到文后气消,我就有机会脱离苦海了。 我挪了挪身子,艰难地捡起一个馒头,使劲儿吹了吹,闭上眼睛,鼓起勇气狠狠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地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这里人迹罕至,是什么人骑快马而来呢?会是文后回心转意了,派人来召我回去的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不禁心潮澎湃起来,伸长了脖子张望。视线被山体挡住了,但仔细分辨,听得出声音是从逆着我们行进的方向传来的,也就是说不是从永安南下而来。 我失望地低下头,继续啃馒头。 “杜姑娘!” 我惊讶莫名地抬起头,骏马一声长嘶,停在了囚车旁。马背上的男子一袭白衣、器宇轩昂、风尘仆仆。 阳光投射在来人身上,刻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剪影。逆光下,半晌我才看清,来人竟是程暮云! 未及我反应过来,他一只手伸进栅栏,一把打落了我手中的馒头,声音焦灼:“别吃这个!” “哎哎哎,你谁啊你?朝廷重犯你也敢靠近!”两个差役都站了起来,嘴里还嚼着食物。 程暮云朝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走到差役面前,抱拳道:“二位差大哥,在下途经此地,发现囚车里的人是在下的故旧。方才没有先与二位打招呼实在是抱歉,请二位见谅!”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两菜一汤,扬声道:“小二哥,有啥子好酒好菜都端上来,赶紧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银钱,交到了眉开眼笑的小二手上。两个差役也立刻变了脸,和程暮云称兄道弟起来。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一时有些恍惚。当初我知道自己要流配渝州时,也曾幻想过程暮云会出现。但理智告诉我,此时的信息闭塞、通讯落后,别说我没有办法告知他我的具体位置,连在短时间内他能否得知我的遭遇都未可知。 可现在他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依然悬在半空中的手猛地拍向自己的脸,快醒醒!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趁他吩咐小二的当口,我迅速整了整头发,扯了扯囚衣,用舌头润了润干燥龟裂的嘴唇。 程暮云和小二说完,转身朝我这边疾步走来,敏捷地翻上了囚车。 我艰难地扯了个笑容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的白色绉纱斗篷,塞进来道:“快披上,别冻着。” 如果是在我落难前,莫说是一件斗篷,就算是几车金银珠宝,我都未必会多看一眼。可如今,别说是那些曾经想要巴结我的达官富贾,就是从前见到我就点头哈腰、“才人”前、“大人”后的宫人、差役,都变得态度傲慢、言辞无礼。此时此刻,这件斗篷对我而言,又何止是一件斗篷! “你还好吧?”他又递了递斗篷,担心地问。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干笑着接过斗篷,这才想起自己带了镣铐,根本披不了。 他忙道:“看我,你往我这儿挪一挪,我来帮你。” 我挪到栅栏边,背过身。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披上,尽可能地不触碰到我的身体。斗篷上还余有他的体温和气息,兜头兜脸地将我裹住,顿时身心俱暖。 耳畔传来他温和如晚风的声音:“久饿后不宜吃过干过硬的东西,我让小二盛一碗热粥,再配些可口的小菜,待会儿你慢慢吃。”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经历了种种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这样的关怀使我感动万分,忍不住热泪盈眶。 “郎君,您要的东西到了。”趁他转身去接食物的机会,我忙擦干眼泪转了过去。 待我们都吃好,他对两个差役拱手道:“二位大哥,小弟姓程,渝州当地人士。可否允许小弟跟随你们一同上路,沿途小弟也好一尽地主之宜?” 两个差役满口答应,对我也和气了不少。 程暮云熟悉这里,在入夜前为我们安排了一家不错的客栈。两个差役在晚餐时喝得酩酊大醉,把我锁好之后就到隔壁房间呼呼大睡去了。 流放卷 第四十三回 欲寄彩笺无尺素2 右手和床栏锁在了一起,我只能静坐在床沿,看着程暮云忙进忙出地打水,供我洗漱。 待我用左手洗完脸,他又换来一盆水道:“你这只手动不了,我来帮你擦手吧。”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两个差役只要我不冻死、不饿死,哪里会管我的仪容仪表,我是真的很迫切地想把自己洗洗干净。我看了眼被锁得死死的右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酒鬼,一有好酒喝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拧着棉帕,忽地敛了笑容,迟疑地问:“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尴尬地回答:“态度差点儿是有的,别的倒也没什么。” 他松了口气,拿着棉帕走到我面前,半蹲了下来帮我擦手。手心、手背,一个个手指,擦得小心翼翼、认真细致。 我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哦,这里是三州交界处,马上就进入渝州地界了。” 我又问:“你是如何得知我被流配一事的?” 他没有回答,起身将棉帕放回铜盆里,又搬了个锦墩坐到我对面,肃容道:“我正要问你,你中书舍人做得好好的,深受太后器重,为何会突然被革职流配?我听说你的罪名是‘违逆懿意’,你无端端地怎会违逆太后呢?” 我凄然一笑,舔了舔唇道:“这个,该从何说起呢?” 他正色道:“我在家守孝,讯息不灵,很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你就从头说起,从先皇驾崩开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茶盅,理了下思绪道:“先皇去年十二月驾崩后,留下了‘国事有不决者,听取皇后懿旨’的遗诏。太后利用太子周煦为先帝守丧的一个月时间,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她先是给成年的宗室成员一一加封、笼络皇族人心;然后调整了宰相班子,将亲太子的几位宰相闲置到了长宁,又将顾命大臣张彦由门下侍中改任中书令,并将政事堂改在了中书省;随后将多名心腹派到经济、军事重地坐镇;最后又诏令长宁的羽林军奔赴永安。期间,从黔州传来了废太子周焏过世的消息……” 说到周焏的死,我郁悒万分,为自己明明知道他可能的遭遇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努力而懊悔不已。 程暮云沉默不语,低头沉思片刻,幽然道:“原来,太后早有准备。” 我不置可否,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到了今年正月,周煦正式登基亲政,他一面打压亲太后的官员,一面越级提拔岳父徐慈同和徐氏子弟,过了没多久还想任命徐慈同为门下侍中。” 程暮云听了,也是不住地摇头叹气。周煦这几桩事情办得的确有些离谱。不过这一点上我也难辞其咎,眼看着他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却没有勇气去提醒他! 我继续说道:“周煦要求中书令张彦起草任命徐慈同的诏书,遭到了张彦的坚决反对。周煦在盛怒之下还出手打了张彦,此事惊动了太后。第二日我就接到了草拟诏书废黜周煦为庶人,流配均州的命令。” “庶人?不是废为常平郡王吗?”他不解地问。 我抿了口茶,解释道:“太后起初是打算将周煦废为常平郡王的,然而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均力谏废为庶人,所以我最终接到的命令是‘废为庶人’。但是三岁孩童都知道,郡王和庶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看前太子的下场就知道了。” 这是我能说出来的,我没有说的,是我想把对周焏的愧疚弥补到周煦身上,虽然我知道此事艰难无比,但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我怕自己会抱憾终身。 他咬着嘴唇默然颔首,忽地又睁大双眼,紧张地问:“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略带得意地笑了笑,淡然道:“我知道自己无力劝阻太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公主和安王。他们轮流去劝谏太后,却屡次被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搅黄,无功而返。万般无奈下,我只好暗地里草拟了两份懿旨,并在盈盈的帮助下成功地偷梁换柱,最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的便是那份‘废为常平郡王,流配均州’的懿旨。” 他瞠目结舌,愕然道:“什么?你、你篡改了懿旨?” 我长吁一口气道:“是啊,当时太后和张彦都震惊万分,文氏子侄更是气得跳脚,但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朝堂上的皇亲贵胄和文武百官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想改也来不及了。” 我自嘲地笑道:“其实太后将我定罪为违逆懿意,发落为革职流配,已经很顾念旧情了。我所犯的罪行,将我一人处死、不累及家人都算是轻的。不过由此可见,太后打心底里应该没有真的想将周煦废为庶人吧。” 程暮云无奈地摇摇头,又锁着眉头问:“那公主和安王没有为你求情吗?” “我被收押在天牢时,他们就第一时间来探视了,是我让他们不要贸然去为我求情的。一则明面儿上总要有人对此事负责,二则为我求情等于得罪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很容易成为他们打击报复的对象。如果连他们都受到牵连,那谁来关照我娘和盈盈,谁来帮我安置我宫里的人呢?” “也是。对了,盈盈怎么样?” “她没事,我一力承担了。一个人受罚总好过两个人都遭殃。我事先就安排盈盈与我划清界限,事发后也避免与我接触。对了,我正好想拜托你一件事。” “尽管吩咐。” “你帮我写封信给盈盈,告诉她我有你关照,让她莫要记挂。在太后身边要切记谨言慎行、保存实力,只有等她站稳脚跟,才能替我在太后面前说话。还有,我流配的事让她暂时不要让郑府知道,能瞒多久是多久。让她模仿我的笔迹给我娘写封信,就说我在永安一切安好,待时局稳定后再去接他们。” “放心,一定办妥。”他略一思忖,问:“我尚有一事不明,张大人反对常平郡王我还能理解,这文氏子侄他们与常平郡王乃母家表兄弟,又不可能成为太子人选,他们这样是为何?” “不可能?你觉得不可能,只怕他们觉得有可能呢。” 他一脸错愕,随即苦笑着摇摇头,默默地起身去搬锦墩。 我忽地想到一事,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是如何得知我被流配一事的?” 他放好锦墩,道:“哦,我县县令之子与我是同窗故交,是他告诉我的。京城入渝州的官道仅此一条,我想沿途一路赶来,应该能遇上你们吧。” 我心头一暖,他如此及时的出现于我这个困顿潦倒之人而言,无疑令人有久旱逢甘霖般的意外和感动。 我正不知该如何言谢,他风淡云轻地说:“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去门外守着。” 这里地处偏僻,客栈本来就不大,我们到的时候只剩两个房间了。两个差役占了一间,我正琢磨着我和他两个人要怎么睡,他竟然说要去守门。我可不是受封建礼教思想束缚的古人,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男女同室也没什么,于是我说:“天寒地冻的,门外怎能睡?这里有两床被子,不如……。” 他容色一紧,蹙眉道:“那怎么行,男女授受不亲,女子的名节要紧。你放心,我自幼习武,身强体壮,一宿不睡都无妨。你手不方便,我替你盖好被子再出去吧。” 我迟疑着躺了下来,待他替我盖好被子,感激地说:“那你把剩下那床被子拿走吧,左右我也用不着。” 他冁然一笑,俯身捧走了被子。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安稳,许久难觅的好眠,希望远在均州的周煦也能睡得好吧。 流放卷 第四十四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1 四日后,我们到达了渝州府衙。 对于流放后的境遇,我全然不知。询问两个差役,他们告诉我,他们手头有一封刑部的符函,是要当面交给渝州判司的,而符函上糊了封印,他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程暮云目送我进了府衙大门,坚定的目光示意我他会在门口等着我。 高堂之上,渝州判司静静地看完符函,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侧头问身边的人:“境内何处在兴修土木?” “回禀大人,境内涌泉县正在修建灵犀渠,此外……” 判司挥手制止了下属的回话,伸了个懒腰,漠然道:“将人犯杜氏遣送至涌泉县,参与灵犀渠修建,函令马县尉每月向本官汇报情况。行了,退下吧。” 马上有人将我押回了囚车,离开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门,就看到翘首等待的程暮云。他见我出来,面露宽色,旋又疾步走到我面前问:“如何?” 我挤出一丝笑容道:“发配涌泉县修建灵犀渠。” “修渠?!”他不敢相信地双目圆睁:“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干得了修渠这等重活儿?” 他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说:“好在是去涌泉,我家便在涌泉。” 我亦是心下茫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默然没有接话。 抵达涌泉县境内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令我意外的是,眼前不再是山高坡陡、沟狭谷深的地貌,而是一马平川的开阔盆地,云雾缭绕的群山横亘在远处犹如一幅迷人的画卷。 附近是连绵的良田,正是春耕好时节,大片大片的绿色填满了视野,几条清浅的小溪蜿蜒在田野中。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给一切都撒上了梦幻般的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乡间田野特有的生活气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我暗想,如若不是被流放,而是游历至此,那这里也算得上是一处引人驻足欣赏的所在了。 过了一阵,差役“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我望着涌泉县衙的大门,深吸一口气,扒到栅栏上,对马背上的程暮云说:“如今我已安然抵达涌泉,你离家也有好些日子了,你先回去吧,别叫家人担心。” 他踌躇半晌,蹙眉道:“这次是我疏忽了,没带随从出来,否则让人回去报个平安即可。那你万事小心,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用力地点点头,莞尔道:“放心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下了囚车,我被领到了涌泉县尉1的衙署。一个小个子、鼻孔微微外翻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前,手里捧着一盏茶正在打哈欠。 马县尉一面听着差役的禀报,一面慵懒地接过符函看了起来。他忽地直起身子,惊诧地问:“你就是杜筱天?” 我有些莫名,点头回答“是”。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神色古怪:“从前你在宫里可是风云人物啊,公主侍读、五品才人、中书舍人,啧啧啧啧。你这样的大人物,一般可是见不着啊,啊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发毛。 他摸着精心修饰过的山羊胡,徐徐道:“派你做点什么好呢?像你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洗衣做饭是不会的了,还是去担担搬搬吧,力气总该有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哪里干得了那么粗重的活儿?我正要申辩几句,马县尉招呼差役道:“将人犯遣送至灵犀渠棚舍安顿,明日一早开工。” 说完,他又对着我黠笑道:“杜才人、杜大人,您可要好好干了,本官可是会亲自来监工的哦。” 无奈,我只好勉强地应了声“是”,由着差役将我带去灵犀渠的工地。 工地的棚舍是用木头、粘土和茅草搭建的简易棚屋,一看便知道防寒和防水的功能极弱。 到的时候天色已暗,差役将我交给了工头,就回去复命了。 工头是个中等身材的三旬男子,胡子拉碴、肤色黝黑。他微微一笑,简短地说:“我姓龚,大伙儿唤我龚头。” 他又指了指最外面的一间棚舍,淡然道:“女工就这一间,你便住那里。先吃饭,吃完饭上我那儿领衣衫被褥去。” 我点头应声“是”,随着他去了食堂。所谓的食堂,不过是几根杆子上盖了一块大油布搭成的棚子。 排队领到的食物,是一碗发黄发干的米饭和一碟不知名的野菜。看样子,就很不落胃。但我见其他人都狼吞虎咽,吃得很香的样子,便举筷尝了一口,米饭又冷又硬,野菜即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 我吃了几口,便不打算再下筷了。好在中午程暮云点了好些菜,吃得足够饱,不吃也罢。 我学着其他人将餐具放到洗刷处,然后跟着龚头去领了被褥、工服、芒鞋和一些洗漱用品。 捧着东西进了方才龚头指过的棚舍,我清了清嗓子,礼貌地说:“大家好,我是新来的,我叫杜筱天。” 屋里各人原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洗漱的洗漱,铺床的铺床,聊天的聊天。这时众人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扫视我几眼后,又自顾自忙活了,只余我一人傻呆呆地站在门口。 我仔细一看,马上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待见我了。屋子两边是两排及墙的通铺,各放了五六床被褥,已铺得满满当当,连地上都横七竖八的堆了好些物件,几乎无处落脚。 这可如何是好,床铺已经摆满了,她们不腾地方给我,我根本无法就寝。回去找龚头来给我安排吗?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要和她们日夜相处,找龚头来做主等于是在告她们的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那样做。 我该怎么办呢?换做以前在宫里,这很好解决,拿点值钱的东西搞搞关系便是了。可如今,我身无长物,拿什么送人? 正在窘迫间,一个身影从我身后绕到面前,声音明快:“哟,新来的人到了啊,怎么杵在门口呢?” 我尴尬地一笑:“你好,我是杜筱天,唤我筱天就好。你是?” 这是一个与我年纪相若的姑娘,瘦高个儿,白白净净的。她笑起来甜甜的,欢快地说:“我叫许喜地,大伙儿都唤我喜鹊,因为我整天叽叽喳喳的。” 她说完,自己掩嘴笑了起来,又问:“对了筱天,龚头给你安排了睡哪里吗?” 我浅笑着轻轻摇头,低声道:“龚头只告诉我住这间,不过看来他不知道这里已经很局促了,真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会意地一笑,转身走向其中一边正在铺床的几人,与她们低声私语几句。那几人纷纷朝我投来厌恶不屑的眼神,但还是各自将被褥往里面挪了挪。 “来,挤挤就有地儿了不是。”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也往里挪了一点,转身接过我的被褥道,“你就睡我旁边吧,天儿这么冷,多个人还热乎呢。” 我感激不尽地说:“多谢你,喜鹊!”接着又朝另外几人欠了欠身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收拾好床铺,我问喜鹊:“洗漱不知要去哪儿打水?” 她笑道:“我也正好要去洗漱,你跟我走吧。” 我一面端着铜盆跟着她走,一面仔细打量这个向我抛出橄榄枝的热情姑娘。她穿了一身粗陋的麻布素色寝衣,看样子已穿了有些年头了,可衣袖上的一只喜鹊鸟却针脚匀细、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原来就有的。 我好奇地问:“衣袖上的喜鹊,是你自己绣的吗?” 她看一眼衣袖,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前些日子这里不小心勾破了,我便随手绣了点东西。” “随手绣的就这么好啊,真是本事,我连缝个补丁都困难呢。”我自叹不如地说。 她笑道:“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会的自然是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技艺,不会女红又有什么。” 走了一会儿,喜鹊在一个破旧的亭子前停了下来。 我一看就傻眼了,是一口水井。 喜鹊看我一眼,浅笑着说:“生火打水这种粗鄙的活儿你应该没做惯的吧?”她一面娴熟地生起角落里的一个炉子,一面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灌进铜壶里烧了起来。 我暗暗喟叹自己除了通些文墨,毫无生存技能,感激地说:“喜鹊,真是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帮助,我今晚还不知要睡哪儿呢。” 喜鹊拉着我坐到一条春凳上,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的嘛。对了,你有空跟我讲讲皇宫什么样子好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 我莞尔道:“好,来日方长,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我想知道,这里一般是什么时辰开工的?” “规定是卯时二刻开工,我们一般卯时不到就起来了。” “那,你们一般是做什么的?” “哦,我和燕姐、娥姐她们是负责洗菜、摘菜还有派分一日三餐的;方大娘和凤姐是负责烧菜的;还有兰姐她们是负责洗碗、缝补什么的。对了,龚头吩咐你做什么呢?” 我颓然道:“让我担担搬搬。” 她杏眼圆睁,愤然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如何做得了那样粗重的活儿?龚头不是这样的人,我猜是修渠主管马县尉的意思吧?” 我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喜鹊“嗤”地一哼,鄙夷地说:“那个马县尉,为了往上爬,成天与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过不去。吃食是愈来愈差,工时却愈来愈长,就指着这灵犀渠早日完工,他好跟上头邀功去。” 她附到我耳边,低声笑道:“我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黑心马。” 我心下了然,原来又是个媚上欺下的货色。流配至此,我已然做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准备,咬咬牙熬过去也就是了,便淡然道:“有什么法子,谁让他说了算呢。” 说话间,壶盖已被热气冲得扑腾起来,我们打了水各自洗漱,便上床歇息了。 屋内阴冷,褥子和被子本就不够厚实,加之蜀地潮湿,被褥潮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我将被子裹了又裹,却仍冻得瑟瑟发抖,辗转难以入眠。 注释: 1县尉:县令佐官,从九品。 流放卷 第四十五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2 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没过多久就被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我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周遭,原来是室友起床了。 “筱天,卯时到了,快起来吧。”是喜鹊的声音。 我此时头昏脑涨、睡意正浓,可我知道这里不是赖床的地方,只得挣扎着爬了起来,哈欠连天地穿衣洗漱。 出门后,跟着喜鹊去食堂领了一碗白粥和一个发黄的馒头。喜鹊特意为我盛了厚厚的一碗,笑道:“吃饱些,干活儿才有力气。” 浑浑噩噩地吃完早餐,其他人都各忙各的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该做什么,便去找了龚头。 “马县尉的意思是让你跟着男工一起铲泥担泥,我瞧你弱不禁风的样子……”龚头摇摇头,无奈地说:“不过既然上头吩咐了,咱也只能照办不是。这样吧,我给你找个老实好相与的人,让他照顾你一些。” 我听出了他的善意,感激道:“多谢龚头体恤关照。” “就老刘吧。”他摸着下巴四下望了望,招手示意我跟他走。 沿着河坎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敦实男子面前,龚头跟男子打了招呼,对我说道:“这便是老刘,人好得很,你与他一组吧。” 我点头应“好”,他又对老刘说:“老刘,这是新来的杜姑娘。你是前辈了,她有什么不会的你多教教她,做得不好的你多担待。” 老刘粗声粗气地应承了,龚头便转身离去。 我客气地说:“刘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要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会用心学的。” 老刘带着浓重的乡音说:“有什么会不会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粗活儿,每天要做的就是将河坎中的淤泥铲起来,担到指定的地方。你是想铲呢还是想担,都行。” 他说得轻巧,可是这样的活儿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言,却是短绠汲深,无论是铲是担,对我来说都一样艰难。 他见我迟疑,粗声道:“我替你想啊,铲泥呢看着轻松点儿,但从早到晚一直弯着腰使劲儿,看你的身板,一天下来估计就瘫了。担泥呢看着要来来回回地走,不过只要会用劲,其实并不太累。你气力小,我铲泥的时候给你少装一些,你应该担得动,怎么样?” 老刘分析得在理,我便点头同意了。他随即用铁锹从面前两只装满了淤泥的木桶里铲出了一些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一根扁担道:“你先试试看,要是担不动,我再铲出一些。” 老刘说罢便自顾自地继续铲泥了。我应声“好”,拿起扁担放在自己肩头,然后去拎其中一只木桶,打算挂到扁担的钩子上。 这一拎,我心中暗呼“救命”,没有想到已铲出三分之一淤泥的木桶还是那么重,我几乎使劲全力方将木桶挂了上去。 然而木桶刚挂上去,只听“咚”的一声,木桶倒在了地上。 “哎哟我的姑奶奶!”老刘急忙上前扶起木桶,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原来你不会使扁担啊,也是,看你细皮嫩肉的也该猜到了。” 他说着又铲去了桶里的部分淤泥,从我手中接过扁担,将两只木桶挂到了扁担的钩子上,再将扁担放到我肩头,耐心地说:“这样不就行了,你再试试看吧。” 我感激地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肩头有一股重压袭来。原本平直的扁担,吃重后弯出了一个弧度,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了拱起的当中部位,紧紧地压在我瘦削的肩头,压得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刘探寻着问:“怎么样啊,应该没问题吧?”这样的重量虽然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但是老刘已经很照顾我了,桶里的泥差不多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了,我再要求就未免太矫情了。 于是我硬撑着道:“还、还行,担去哪里?” 老刘往远处一指,道:“大约两里地外,龚头就在那边。” 我两只手分别抓住扁担的前后两根绳索,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迈开了步伐。 走起来以后,两只木桶不听使唤的胡乱摆动起来,牵扯着扁担在我肩头也来回磨动。衣衫单薄粗糙,被扁担这么一磨,肩头的皮肉立刻被磨得生疼,好似被刀片割一般。 身后传来老刘的声音:“走得愈不稳,桶子晃得愈厉害。你先走慢点儿,放稳步子。” 我应声“好”,提气凝神,抓牢绳索,放低重心,一步一个脚印,桶子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有闲情看看四周了。我这才发现,那么多和我一样担着木桶的人,只有我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其他人都是面色自然、如履平地,担着比我多出一倍的淤泥一个个从我身边超过,没多久便不见踪影了。 我无奈叹息一声,自顾自地继续前进。两里地并不远,我在宫里常常一走就是好几里地。可是如今负重前行,原本一刻钟便能走到的距离,竟好似山长水远,永远都走不到似的。 约莫三刻钟后,我终于看到了正在点算工作量的龚头。每个到达终点的人,将桶中的淤泥倒出,再到龚头那里报一下自己的工号,待龚头记录在案后,再折返继续担泥。 眼见胜利在望,我尽管已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龚头面前。 龚头见是我,和颜悦色地问:“怎么样啊,还顶得住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卸下扁担,喘了几口气道:“真够累的,按我这速度,一上午可担不了几趟。” 龚头笑道:“可不是难为你了,走不快就慢慢来,马县尉只吩咐了让你铲泥担泥,没规定一天要担几趟。” 我感激地笑道:“龚头你真是好人,谢谢你。” 担着空桶回到老刘处,只见他面前已经摆了七八个装满了泥的木桶。我放下扁担,赧然道:“刘大哥,你都装了那么多了,我真是没用,这么点路走了这么久。” 老刘放下手中的铁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粗声道:“没事儿,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你先歇会儿,我去担两趟。”没待我反应过来,老刘已经担起两桶满满的淤泥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我咂巴咂巴嘴,兀自活动了一下筋骨,眼看身边的人都干得热火朝天的,我也不好意思干站着,便拿起老刘用过的铁锹,试着铲些泥。 本就手脚发酸,加之铁锹分量不轻,拿在我手里根本不听使唤,我胡乱往泥地里一铲,基本没铲起多少来。我不禁暗自嘲笑自己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连最简单的体力活儿都做不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上吃奶的劲儿,将铁锹使劲往泥地里一戳。待我想要铲起来时,才发现铁锹深深陷进了泥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哭笑不得,只得左右摇动,费了半天劲才把铁锹拔了出来。 看来这铲泥确如老刘所说,对我来说也非易事。 过了没多久,我一桶泥都没装满,老刘就担着空桶回来了。我诧异地说:“刘大哥,你这也太快了吧,跟脚底装了轮子似的。” 老刘喘一口气,憨笑道:“这算什么,我们这些粗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快嘛,不然结工钱的时候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原来他和我不一样,他是来这里做工赚钱的。我愧歉万分,走到老刘面前道:“刘大哥,真是对不住,我手脚那么慢,定会影响你的收入。” 老刘摆摆手:“嗨,不要紧,我有得是力气,多担几趟就是了。换做是我家的娃儿,我也不舍得让她干这种粗活儿。” 我感动不已,甜笑道:“你真是个好阿爷,做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老刘憨厚地笑笑,一脸慈爱:“做穷人家的娃儿有啥子好的,我们头一个娃儿三四岁就夭了,不过如今的几个都长得很壮实,大的已经能帮他阿娘下地干活儿了,不干活吃不饱饭啊。” 我恻隐之心顿起,四下顾盼后道:“刘大哥,我的工钱没什么用,到时候我那份你领了吧。” 老刘忙摆手,急道:“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你一个姑娘家的,出来挣钱不容易,别想这个了啊。” 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大哥你听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被流放到这里的。我在这儿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将来有幸回去,就更不需要这些钱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怕我吃饭睡觉都要念着这事儿了。” 老刘为难地挠挠头,踌躇道:“这个,我谢谢你的好意啊。可是你总有要花钱的地方,怎么能把工钱都给我呢,叫我如何拿得下手?” 我莞尔道:“这样吧,我留一半傍身,剩下一半你拿着给孩子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成不?” 老刘感激万分地朝我躬身道谢:“杜姑娘啊,老刘代娃儿们谢谢你了。” 我虚扶一把道:“快别这么说了,还不是我拖累你了。刘大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担吧。” 我和他二人如此交替担泥,一上午下来倒也担了近十趟。 流放卷 第四十六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3 快到晌午的时候,日头愈发大了。虽尚是春日里,但在毫无遮蔽的野外劳作了几个时辰,加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日头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就想饱餐一顿后大睡一觉。 忽地一声哨响,原本安静劳作的人群瞬间欢腾起来,只闻有人大喊一声:“开饭啦!”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众人已纷纷涌向食堂。我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捶了捶酸软的四肢,亦打算跟着去吃饭。 “杜姑娘,你留一下。”身后龚头追了上来,喘息道:“马县尉要见你。” 一头雾水的我被带到来视察的马县尉跟前。他的个子并不高,但他站在斜坡的高处,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凛然道:“小龚,杜氏今日担了几趟啊?” 龚头忙取出记事簿一翻,恭声道:“回大人,她与老刘二人一共担了九趟。” 马县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问:“那她自己担了几趟啊,还有,其他人平均半天能担几趟哪?” 龚头为难地看了看记事簿,干咳一声道:“其他人一般担个七八趟的样子,杜氏今日担了四、四趟。” 我方才明明只担了三趟,龚头如此说是在帮我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静待下文。 “才四趟?”马县尉蹙着眉头打量我几眼,扬声道:“你杜筱天流放到此地是来服劳役的,可不是像他们那样出来挣钱的,想做多少便做多少。既然其他人起码能担八趟,那剩下的四趟,你担完了再吃饭吧。” 再担四趟?我担一趟要将近半个时辰,四趟担下来,不累死也得饿死了。可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又无从辩驳,况且这里他说了算,我也不想头一天就得罪他,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小龚,你亲自监督她完成任务,否则不准她吃饭。”马县尉自得地捋了捋山羊胡,又对身边的一个衙役道:“小夏,你留下来替本官看着这帮田舍奴,可不能耽误了工期!” 他说完,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龚头毕恭毕敬地送走了马县尉,对我无奈地笑道:“杜姑娘,我估摸着马县尉看你是新来的,想给你立立规矩,你暂且忍一忍吧。” 他说着,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你一会儿装泥的时候,能担多少便装多少,我与那夏兄有些交情,想必能卖我个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感激不已,欠身低语:“龚头大恩,筱天没齿难忘,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重了,区区小事,不必挂心。你赶紧去吧,早完早了事。”他扬一扬手,含笑道:“我去与夏兄说两句,热乎热乎。” 再次谢过龚头,我默然走到河坎边。望着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河泥,摸着肿痛的肩头和咕咕作响的肚子,不禁一声叹息。 自出娘胎,不论是后世还是盛朝,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即便是在清苦的掖庭,也不过是做一些相对轻松的差事,温饱总是不愁的,何况还有阿娘和姐妹们的体贴关爱。而如今,不但要做如此粗重的活儿,还吃不饱、睡不暖,亲人朋友更是远在千里之外。 此时,眼前忽地浮现出程暮云和煦温暖的笑脸来。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他的倾力打点照拂,我恐怕未到涌泉就已病倒了吧。对了,他不是说今日要来看我的吗,怎么食言了呢?有他在,好像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转念一想,他来了又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他是能帮着我担泥还是能让马县尉收回成命?即便可以,他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帮得了我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自己的人生,总是要自己面对的。 我收回心神,将两只桶里的泥铲出了一些,然后艰难地抬起扁担出发了。扁担虽只是压在肩头,却仿佛一座大山压着我整个人,令我胸闷气短,呼吸困难。重压下的双腿好似醉酒一般无法控制,虚浮踉跄。 一趟担下来,我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精疲力竭。我扔开空桶,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喘息。眼前仿佛有无数可口的美食飘过,可我却一样也抓不住。 三趟、还有三趟!我要何时才能吃到东西,何时才能休息? “筱天,你在这里啊!”我闻言抬头,喜鹊的身影在日光的投射下金光灿灿,犹如现身的佛祖一般。 喜鹊蹲到我身边,一面往我手里放了一碗粥,一面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道:“我听人说你被那个黑心马留下来罚工,就偷偷留了两个肉包和一碗粥给你,只是有些凉了,你将就着吃吧。” 这样的雪中送炭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愣怔,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喜鹊,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灿然一笑,努嘴示意我喝粥:“傻妮子,都是同命相连的苦命人,再不互相帮衬着点儿,那真是没有个盼头了。” 我感激地喝下一口粥,虽是淡而无味的白粥,此时此刻却胜过万千美味佳肴,甘甜而滋润,直入五脏六腑,令人无比满足。 我咂巴了下嘴,发自肺腑地说:“这粥真好吃。” 她递给我一个包子,怜惜地说:“你从前在皇宫里肯定是好吃好喝的,如今却在这里受作践,哎。” 我不以为意,搭了搭她的手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为何到这里来做工呢?你没有许人家吗?” 喜鹊的眸中有一瞬的落寞和忧伤,很快又恢复如常:“许过的,还许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我咬了一口包子,诧异地问:“那、发生什么事了?” 她凄然一笑,淡淡地说:“男方家里是开酒楼的,我家里是开绣坊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前年中秋,我爷娘带着十岁的弟弟回乡探亲时,不慎染上了瘟疫,卧床不起。我卖了绣坊,请了好多郎中都没能救回他们……” 她明亮而乌黑的双眸,好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她转脸望向天际,深吸一口气道:“我倾尽所有为他们办了体面的丧礼,可却在丧礼上收到了男方退婚的文书。” 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坚定地说:“退了也好,自古男儿皆薄幸,与其婚后受欺辱,不如早早一刀两断的干脆。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生活,我偏要自己养活自己给他们看!” 听完她的身世,我无限感慨,真真是“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本想安慰几句,可她偏偏豁达顽强,怜悯同情的话反而显得多余矫情。于是,我感叹道:“你说得没错,女子能顶半边天,我们一定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喜鹊讶然瞩目于我,紧紧抓着我的手道:“女子能顶半边天?筱天,你说得太好了!是的,女子能顶半边天!” 她激动地重复着,忽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天低语:“阿爷、阿娘、欢天,喜地不会让你们失望,待我存够钱,一定重开许氏绣坊,达成你们未了的心愿!” 待她转回身,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拉起她的手道:“喜鹊,你要相信,你的勤劳、善良和坚强,自会带给你无尽的财富,只要你不变初心。” 喜鹊眼中有盈盈的泪光,她敞开双臂与我轻轻相拥:“筱天,谢谢你,认识你真好!” 这时,陆陆续续有吃完饭的工人回来了,我吃尽最后一口粥,递给她道:“让人看见你给我送吃的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她握一握我的手,殷殷道:“嗯,那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再给你留吃的。” 吃了东西,我的体力回过来一些,却也耽误了不少工夫,我赶忙又担了第二趟。 龚头打过招呼后,那个夏姓衙役对我蜗牛般的速度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随口说了句:“快些个啊,我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步履蹒跚地回去时,老刘已经铲了好几桶泥了。他一见我就关切地说:“筱天,你还没吃饭吧,听说你被黑心马罚工了啊?让我来帮你担几趟吧,你去歇一阵子。” 我无力地摇头,嗓音沙哑:“没用的,马县尉派了人看守,无故让龚头为难。” 我出发去担最后一趟的时候,老刘无不担心地说:“我瞅你这个样子,待会儿怕是连棚舍都回不去了。你跟哪个要好些,一会儿我叫她来接你。” 我本不想再麻烦喜鹊,可转念一想,我的体力的确已极度透支,这里离棚舍又有一段路,万一我昏倒在路上,附近干活的可都是大男人……于是我感激地回答:“许喜地,劳烦你了刘大哥。” 当我完成最后一担,将两桶淤泥倒出时,汹涌而来的欣喜和疲累犹如跑完了马拉松后的感觉——终于完成了,好累好累…… 刺眼烈日下的龚头,好似有多个重影,看不真切,他说了什么亦听不真切,总归是让我回去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我挥手道别龚头,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犹如一个耄耋老人,耳聋目花,腿脚不便,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似的。 如此走了一小段,就在我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奔来。看不清样子,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喜鹊。 她冲到我身边,扶住我喊了一声“筱天”,随后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我实在听不清,也无心听了。只任由她将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倚在她身上半走半拖地回了棚舍。 一路迷迷糊糊,只记得将睡将醒间,喜鹊把我扶上床,褪去外衣,又喂了一些粥后,为我盖好被子让我好好休息。 沉沉睡去之前,仿佛听到劳作回来的室友大声喧哗时,喜鹊拜托她们小点儿声,有人不屑地说:“就数她最娇贵,我们不也累了一天了吗?还真当自个儿是贵人呢,不过是被宫里撵出来的弃人罢了……” 虽然精疲力竭,但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对议论自己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偏偏就听了进去,而后才全然不知地睡去。 流放卷 第四十七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4 尉可不会这么久都不过来监工,我不得不担了。” 咬着牙艰难地迈出了两步,脚上的水泡立刻发威了,仿佛走在玻璃渣上一般,每走一步,都蚀骨疼痛。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我担着重物动作缓慢,刚回转身还未来得及细看,一个飘逸的身影已似一阵青烟般出现在我面前,此人正是程暮云。 “杜姑娘!”一身月白色素锦襕衫的程暮云不由分说地卸下我肩头的扁担,讶然道:“你昨日便是如此劳作了一天吗?脸色这样差,你没事吧?” 我正要开口,瞥见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目光有些迷离,便勉强微笑着问:“程兄,你身后这位是?” 程暮云敛一敛焦虑之色,将男子拉到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我县县令之子,祁二郎君。元安兄,这便是我在京城的大恩人——杜筱天。” 两厢施礼寒暄后,祁二郎君掩手打了个哈欠,道:“朝阳兄,人你既已见到,我便功成身退了。你们慢慢聊,告辞。” 程暮云拱手谢别了祁二郎君,对我解释道:“我昨日一早便来找过你,但是门口看守的人说外人做工期间不得入内,需等酉时收工后方可探访,我便回去了。待酉时后再来时,看守的却告诉我,你是流配的人犯,任何时间不得探视。我情知不妙,便立刻去找祁兄帮忙。谁知正遇上他夫人临盆,我这才等到今日一早带了贺礼去祁府将他请了过来。” 我心下顿时温暖起来,原来他并没有食言,还为了见我四处奔波。我恍然笑道:“怪不得祁二郎君哈欠连天、精神不济的样子。” “你还有心思说笑,我方才见你挑担的样子,步履维艰,定是昨日累坏了。你一个弱女子,如何做得了这般粗活。不行,我看我还是得再去找祁兄,让祁县令重新给你安排一个轻巧点的活儿。” “不要!”我阻拦道:“这是我应受的惩罚,如此去要求县令,等于是逃避刑责。此事万一惊动朝廷,那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是我鲁莽了。但、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吧?”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取过扁担,昂然道:“那就由我来替你担吧,你好生歇着。” 不待我开口,他已经脚底生风般地走出了好一段,喊也喊不回来,只余一个渐去渐远的俊逸背影。 老刘走到我身边,笑嘻嘻地说:“那个富贵郎君,我看他很在意你的样子,他是你的情郎吗?” 我忙解释道:“不是的,他是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正好回涌泉老家,顺便来看看我罢了。” 老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他这样担了东西就走,也不问担去哪里,到了龚头那儿,龚头也不认得他。我还是跟上去看看吧,跟龚头说一说你的情况,让他通融一下。” 约莫两盏茶工夫后,程暮云和老刘一前一后回来了。老刘轻松地说:“我跟龚头说好了,程郎君担的都算在你头上,你就安心歇着吧。不过马县尉过来的那阵,你还是要去装装样子的。” 我感激地谢过老刘,他便走开忙自己的去了。 程暮云走近一步,愤然道:“让你做这等粗活也就罢了,那个该死的马县尉,竟然罚你工,还不准你吃饭,这是什么道理?这、这简直太过分了!” “嘘!”我一把将他拉开,低声制止道:“你小点儿声,他是这里的行政主管,他有权惩戒我。”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想想法子。”他以手支颐,中指摩挲着鼻子思索片刻,笃定地说:“我去会一会那马县尉,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虽不想麻烦他,但这般的工作量我是着实吃不消的,如今也只能这样试试看了。 目送程暮云离开后,我一瘸一拐地找了个阴凉些的地方,坐在石墩上等他回来。 没多久,竟是马县尉携着两名衙役先到了灵犀渠。此时还未到中午,老刘说马县尉通常收工前才来视察的。莫不是程暮云说动了他,来给我换工种了? 他走到近前,乜斜着眼,冷冷地说:“才一天你就坚持不了了?怎么,你不是很能耐的吗?不过,倒是本官小瞧你了,都革职流配了,竟然还有人肯为你奔走说情?” 说话间,两个衙役走到我身侧狠狠地将我的手臂反剪起来。我吃痛惊呼:“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做你该做的活儿去!”黑心马冷哼一声,吩咐衙役道,“看着她担足八趟,不足八趟不许停!” 我诧异万分,满腔疑惑和愤恨却无从发作。我初来此地,与任何人都无怨无仇,实在想不通那黑心马为何要如此针对我。 两个衙役随即将我押至河边,勒令我即刻担泥。 此时,匆匆赶来的程暮云飞奔至我身边,推开二人将我挡在他身后,大声道:“走开!别碰她!” 他好似一个护犊的父亲一般,凛然道:“堂堂县尉,只识欺侮一个弱质女流算什么本事?你们不过是要劳力么,她的劳役我替她做便是!” 黑心马慢条斯理地踱步近前,似笑非笑地击掌道:“好、非常好!你要英雄救美也行,莫要说本官不给你机会。” 黑心马摸着山羊胡,得意地说:“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担足八趟,本官便免了她今日的劳役。你若担不足呢,她今日的劳役就得加倍,完不成就不许进食、不许就寝!如何啊?” 话毕,黑心马和两个衙役都阴险地笑了起来。显然在一个时辰内担足八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刘手脚那么快,担八趟应该也至少需要两个时辰,程暮云再能耐,也不可能将时间缩短一半! 我扯一扯他的衣袖,仰头对他说:“他们存心刁难,不可能做到的。你别管我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转身欣然一笑,目光澄澈如一汪清泉,我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落魄憔悴的样子。他笃定地说:“你放心,我有分寸。” 他回身对黑心马道:“敢问大人,八趟即十六桶,没错吧?” “没错,一个时辰,十六桶,少一桶都不行。” “那是不是在下于一个时辰内担足十六桶,大人就免去杜筱天今日的劳役?” 黑心马挥手指一指渐渐聚拢来的人群道:“放心,本官一言九鼎!那么多人都在,本官还能讹你不成?” “那烦请大人备齐用具,在下愿意一试。”他又转身温然对我说:“你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你去一旁坐着歇会儿,用不了一个时辰,我便能完成。” 这个在常人眼里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却说得如拾地芥般轻巧。我虽心下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任由他将我扶到了河边的石块上坐下。 流放卷 第四十八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5 少顷,一个衙役禀报道:“启禀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黑心马颔首,带着得色问:“年轻人,可以开始了吗?” 程暮云走过去检视了一下准备好的东西,一副扁担,十六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桶,还有一个计时的漏刻。 他一面随手翻起袖口,一面四下寻觅,从地上又拾起一副扁担,欣然道:“可以了。” 一个衙役闻言,麻利地将一桶水倒入漏壶,漏刻便开始计时。此时,赶来看热闹的工友愈来愈多,熙熙攘攘地围了里外几圈。 程暮云并不急着开始,而是转身朝我坚定地点一点头。 我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起身道:“量力即可。” 他灿然一笑,随即迅捷地将两只木桶挂到扁担上,又取来另一副扁担,照样挂好木桶,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而易举地挑起两副扁担、四只木桶,面不红、气不喘地大踏步而去。 原来他是打算一次担起四桶,这样来回四趟便能完成十六桶的任务,只是每趟的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时,喜鹊一阵风似地凑到我身旁,小声道:“筱天,我都听说了,黑心马又来为难你。今日有一个俊俏郎君挺身而出为你解围,他竟能一次担起两副扁担,四桶淤泥该有多重啊。啧啧啧,真是了不得,太霸道了!” 不待我回答,她拿手肘戳一戳我,笑眯眯地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有一个这么英俊神勇的情郎呢?” 我睨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别乱说,他可不是我情郎,只是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他正好来探望我,就是看不过黑心马这么过分,出手相助罢了。” 我朝远处望了望,无不担心地说:“虽说他一次能担起两副扁担,可十六桶需要整整四趟才能担完,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喜鹊略有些失望,踢着脚边的小石子道:“原来不是你情郎啊,那你这个朋友可真是难得。你别担心,四趟不算太多,他那么厉害,应该没问题的。” 过了一阵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周围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守着漏刻的衙役。 衙役朝受水的漏壶仔细看了看,拱手向黑心马道:“禀大人,二刻整。” 漏刻计时是将一昼夜十二时辰分为一百刻,一个时辰大概有八刻多钟。我心中稍宽,一旁的喜鹊兴奋地拍手道:“太棒了,照这个速度,担完四趟一个时辰足够了!” 程暮云朝我温和从容地一笑,随即开始了第二趟、第三趟。 清水从漏壶的小孔中涓涓流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远处的树荫下,黑心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示意衙役报时,得到的回答是“六刻钟”后,他便悠然自得地品起了茶。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纷杂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吵得我心绪不宁。黑心马也不打发他们回去干活,仿佛希望大家都看完这场热闹似的。 前面两趟程暮云都只用了两刻钟,可如今又是两刻钟过去了,他却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体力不支累倒在路上了吧?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心中不停地默念佛祖保佑。 约莫一柱香时间后,程暮云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可是,他好像不大对!步子缓慢而踉跄,担着几个空桶都晃荡得厉害。 只听衙役报时道:“六刻半!”黑心马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得意地说:“年轻人,英雄救美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本官劝你还是别逞这个能了,不如回家种地去吧!” 几名衙役闻言附和着哈哈大笑,人群中亦有人陆续离开了。 我忧心忡忡地再去看程暮云时,他一脚不慎踩在了一颗石子上,眼看就要摔倒。我急忙跳起来想去扶他,哪知自己足底起泡受不得重,一个趔趄也要扑到,幸得喜鹊眼疾手快,马上将我扶起。 待走到程暮云面前时,他已自己站稳,一手拄着扁担,一手擦着汗。一见我,他拧着剑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递上一块帕子,担忧地说:“我看你精疲力竭的样子,还是不要担了。马县尉要为难的是我,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他接过帕子时眸光倏地一亮,旋即恢复如常,淡然道:“我没事,你莫要担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憨然笑道:“我只是需要一点鼓励。”笑容里有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什么样的鼓励?” “若是我能完成,你送我一样东西作为奖励,可好?” “我如今身无长物,有什么能送你的呢?” “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你送的就好。” “行,只要你不嫌弃,不论你是否能完成,我都该送你一样东西作谢礼的。所以,你量力而行即可,千万别硬撑。” 他好似一个得到师长鼓励认可的孩童,兴奋地满面红光,一面示意喜鹊扶我回去,一面麻利地担起最后四只木桶。 只剩下不到两刻钟了,他居然仍不肯放弃,我的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却见他并不急着出发,而是站在原地扎了个马步静静调息。须臾后,他才提气发力,霎时脚底生风,好似离弦之箭一般绝尘而去。 此时人群鸦雀无声,个个瞠目结舌,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方哗然一片,议论声此起彼伏。 “筱天、筱天!你这朋友是神仙吗?竟能飞起来似的!”喜鹊兴奋地小脸通红,抓着我的手絮絮不已。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神仙,应该只是某种轻功而已。然而我认识他这些年,虽然知道他自幼习武,也见识过他过人的武艺,却不知道他还会这等轻功。即便我对武术几乎一无所知,也知道轻功乃是武术中的上层功夫,没有十数年的苦学是不可能练成的。 神思飘忽间,刚刚平息下去的人群忽地又沸腾了起来,喜鹊更是尖叫道:“天哪,神了!” 只见一团青影好似旋风一般,瞬间进入眼帘,四个空桶被稳稳地搁置于地——他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吵什么吵!”此时黑心马脸色阴沉、怒目喝道。 掌声嘎然而止,亦有胆小的工人三两离去。黑心马捋着山羊胡,一面示意衙役报时,一面缓缓踱步到程暮云面前。 衙役心有不甘地低声道:“禀大人,尚未到八刻钟。” 黑心马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继而仰头大笑,拍着程暮云的肩头道:“好、很好!年轻人,本官记住你了!” 程暮云风轻云淡地说:“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黑心马觑我一眼,挑一挑眉毛道:“本官言出必行,今日便免了杜氏的劳役。” 我心头一松,感激地望向程暮云。他亦是一脸高兴,拱手向黑心马道:“多谢大人。” 黑心马不屑地一笑,转身向众人喝到:“看完了吗?都不用干活是吧?今日看热闹的人,统统扣一个时辰工钱!”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喜鹊愤愤地嘀咕道:“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黑心马说罢领着两个衙役大摇大摆地离去了。人群散尽,只余喜鹊扶着我,面对着丈许外的程暮云。 彼时,热烈的阳光照在他颀长挺拔的身上,又因着我的微微仰望,显得愈发高大而神圣。清风拂过,吹起他的衣袖和袍角,平添几分飘逸出尘。 恍惚地瞬间,他已行至我面前,温然道:“没事了,总算那马县尉说话还算数。” 我收回心神,盈盈一礼道:“多谢程兄仗义相助。” 他擦了擦汗,满不在意地说:“你这样就见外了。对了,这位姑娘是?” “哦,这位是喜地,许喜地,自我到此她就对我诸多照顾。” 程暮云作揖道:“许姑娘有礼了。” 喜鹊忙回一礼,柔声道:“程郎君有礼。” 我见他虽然面不红、气不喘,但满头汗珠、略显疲惫,便说道:“你今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蹙眉踌躇道:“那个礼物……” 我恍然,打断他道:“哦,一定,你容我一点时间准备,下次一定送你。” “我是想说,礼物我不要别的,你送我一首诗,可好?”他说完,满脸期待,仿佛一首诗对他而言就是世间最好的礼物一般。 我有些哭笑不得,将信将疑地问:“你确定,只要一首诗作礼物?” 他不住点头,一脸孩子气地说:“对,一首诗。还记得你教给虎娃的《山居秋暝》,意境深远、朗朗上口,令人回味无穷。不知程某是否有幸,能得杜姑娘作诗一首?” 我感念他的善解人意,欣然笑道:“当然,我如今也唯有这点还能拿得出手了。只是现在日头甚大,你忙了一上午也该饿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这才兴奋地拱手道:“如此,那我先行一步。还请许姑娘费心照顾,程某感激不尽。” 他言辞恳切,说得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难怪老刘和喜鹊要误会。我不由得面上一热,自顾和喜鹊往回走。 喜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却自有一番心事。程暮云如此为我,固然令我十分感动,却也让我暗暗忧心。不要说我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即便有,盈盈对他的感情,我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我现在前途未卜,怎好去耽误他的大好前程。 随意吃了午饭,喜鹊陪我回舍棚休息。一走进门口,屋里原本的嬉闹声嘎然而止,回来小憩的室友个个一脸愤懑地白我一眼,而后自顾自洗晒收拾。 喜鹊无奈地看我一眼,低声道:“她们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管自己休息就是。” 是啊,凭白无故被扣去一个时辰的血汗钱,对于这些劳苦大众而言,很难不心疼的。如果只是几个人被罚,我还可以赔偿他们的损失,但现在是所有在场的人,我如今哪来这个能力呢? 我只好微微一笑,黯然道:“嗯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去吧。” 黑心马虽免了我今日的劳役,可大伙儿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吃吃睡睡也不像样子,所以我打算休息一阵后,去后厨帮帮忙。 前一日的疲累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我一沾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流放卷 第四十九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1 醒来时,屋子里寂静无人,看天色已不早了。我走到门口,隐隐觉得小腹发酸发胀,算算日子,大概是月信将至的缘故。 一瘸一拐地行至后厨门口,因我走得慢,还未进门便听到两个女人在门里面聊天,话题好像是围绕我的。 听着像是娥姐和方大娘的声音: “所以说她是个大祸害呀,害得我们白白被扣了工钱!这个害人精,在皇宫里祸害还不够,竟害到我们这里来了!” “可不是嘛,不光是个害人精,还是个狐狸精呢!你见过哪个富贵人家的郎君肯拼命维护咱们这些苦命人的?你看今日那个俊郎君,得被她迷成什么样才肯为她做这么多啊!” “对对对,一脸狐媚相,什么事都不会干,就会抛媚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会被赶出宫来!” “我学学她那狐媚相,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哈,你还是别学了,她那狐媚相可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是是是,说的是……” 我没有再进去,转身往外走。 原来一个人、一件事,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来看,会有那么大的差别。虽然我问心无愧,可毕竟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毕竟人言可畏,阴霾无可避免地笼上心头。 明明春意盎然、空气清新,可我却觉得胸闷气短,一味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没多久脚底就疼得不行,我便找了个石墩,坐下来发呆。 “杜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蓦然回首,发现程暮云拎着一个锦盒疾步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兴高采烈地打开锦盒道:“你们快开饭了吧,我带了些可口的小菜来,快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程暮云对我的关怀,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一般了。不论他是否对我别有情意,我和他之间这样暧昧不清,于我于他都没有好处。有些事,与其将来互相伤害,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清楚明白。 打定主意,我恳切地说:“程兄,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倾力相助和关照。如今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答应,筱天不甚感激。” 他的目光满是暖意,仿佛燃得正旺的烛火一般,他欣然道:“说什么请求,你尽管吩咐便是。” 我淡淡地说道:“你是及第进士,我是流配人犯,这里是脏乱的苦窑,你以后就别过来了,行吗?” 他愣怔了一下,旋即紧张地问:“为何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那马县尉又来找你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人找我麻烦。”我知道单单如此说,他定不会死心,可是他并没有直接向我告白过,那些回绝的话也用不上。我只得将听到的议论转述给了他听,并微笑着说:“你的抱负不是‘兼济天下’吗,总是顾着我岂不是浪费时间?待你孝期一过,还是趁早回京城谋前程吧!” 他的眸光好似被大风扑打的烛火,忽明忽暗,旋即低眉搔首,仿佛被戳穿了心事一般,轻声道:“她们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不好,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是我太着痕迹了。” 他忽而抬头,捏着拳头,坚定地说:“我知道这样做过于唐突,但是这个心意在我心中已经很久,今日不吐不快。我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去京城。我并不奢求你即刻接受我的心意,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守在你身边。只有你平安无事,我才能安心啊。” 尽管猜到了他对我的心意,尽管我并不打算接受这份心意,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向我告白,言辞又如此真诚恳切时,说一点都不感动,那是假的,说丝毫没有心动,也有些自欺欺人了。 然而两个人能否在一起,不是头脑一热就可以决定的,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三样皆无,理智告诉我,绝不能犹豫暧昧,应该快刀斩乱麻。 于是我定一定心神,决然道:“既然你希望我平安无事,就请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在这里服劳役,不愿再生出任何风波,请你成全,好吗?” “我……”他怔怔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好似被疾风吹熄的烛火,完全失去了光亮。 一时相对无言,唯闻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我不忍再去看他,别转头去望向远方。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那是我来时的路,一路上没有他和有他相伴的境况,是天差地别的。 不禁想起他刚见到我时,就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我的情景。那一刻,是触动心弦的。 我缓缓起身道:“请你在此稍等片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棚舍。艰难地走进屋子,从一个破旧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件做工精良的绉纱斗篷,又返回原处。 见我走来,他起身相迎,一见我手中的斗篷,原本有些复燃的双眸忽又黯淡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堆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真诚地说:“感谢程兄这些日子来的殷勤关照,筱天铭感五内。这件斗篷物归原主,从此各安天涯,各自珍重。” 他黯然接过斗篷,眼帘低垂:“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也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他声音幽咽,仿佛是从喉咙最底处发出来似的。 我知道这样做会令他更伤心,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让他死心。目前看来,也的确是奏效了。 他没有再看我,缓缓转身离去。我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每走一步都显得极其艰难,仿佛负重千金,再无往日的飒爽英姿。可是他身负千斤重担时,明明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的啊! 望着他落寞哀戚的背影,我心生不忍,扬声道:“等一下!” 他慢慢回身,惨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生机,默然不语。 我一面极力搜索着脑中的库存,一面上前几步,微笑道:“我、我想起来,还欠你一首诗。” 想着要提醒他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想着要鼓励他施展抱负、实现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太白的两句诗,拼凑一番正合适赠与他,便郑重地吟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低眉默念一遍,微微展颜道:“直挂云帆济沧海,承你贵言,我会努力的……这首诗我很喜欢,多谢。” 他言毕,拱手离去。这一次,我没有再看他,而是毅然回了棚舍。 天色渐暗,我蜷膝抱腿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残霞雌霓、向晚斜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时,喜鹊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筱天,你在这里啊,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我恍惚道:“哦,我不饿,也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该不是病了吧?”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疑道:“不像是着了风寒,那怎么脸色这样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茫然摇头:“我没事,应该是月信差不多时候了吧。” 喜鹊恍然,轻松地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能不吃东西。哦对了,我刚才在路上遇到程郎君,他交给我一个食盒。我以为你会去食堂就先放那儿了,你等着,我去拿来啊!” 喜鹊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饿了,可是为什么我刚才毫无知觉?为什么我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因为拒绝了程暮云的缘故吗? 不可能,不会的!这不是我事先就做好的决定吗?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高兴起来?为什么我浑身乏力、了无生趣?难道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动了心? 不可能,不会的!自从和周煦分开后,我的心就尘封了起来。在这个时空里,我原本就只是个过客。短短数年,我已经收获了亲情、友情和荣华富贵,又何必去奢求爱情?更何况,情爱之物,捉摸不定,一不小心,还容易粉身碎骨,我又何苦再去经历一次? 是的,这样很好,非常好,于我于他都不无裨益。我该高兴的,我该祝福他。他是及第进士,才华横溢、胸怀大志,迟早会有“长风破浪、济海扬名”的一天。 喜鹊回来后,一面从食盒里一一端出碟子,一面惊讶道:“这都是些什么菜啊,怎么我认都不认得?” 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当下亦是惊叹不已。不是不认得那些菜,而是太熟悉不过了!乳酿鱼、葱醋鸡、羊皮花丝、箸头春,还有单笼金乳酥,这些都是我在京城时常吃的菜点呵! 那时他和我同桌共餐的机会并不多,他竟将我爱吃的菜一一记下了。而且这些菜式颇费食材和功力,并不是一般的厨子轻易做得出来的。 刚刚平复的心境再起涟漪,不禁想起他临别时的叮咛,那句话出自一首汉乐府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诗中充满了对爱人的依恋、相思和拳拳关爱,所有的情感汇集到一起,都凝聚成了最后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爱到深处,能不能在一起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爱人能保重、保重再保重。 “筱天,你没事吧?”喜鹊见我出神,有些不安地问。 我吁出一口气,黯然道:“我没事,这几道是京城的名菜,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也一起吃点吧。” “啧啧啧,有钱人家果然不一样,连京城的名菜都会做,还做得这么精致漂亮,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那我不客气了哦!” 喜鹊一面吃,一面兴奋地问我关于京城的种种,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心神恍惚。吃毕,仍是觉得精神不济、酸软无力,便早早地洗漱睡了。 流放卷 第五十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2 第二日一早,月信如期而至,伴随而来小腹胀痛、腰膝酸软的症状令我烦恼不已。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病痛,日常的生活是基本不受影响的,可如今我要面对的是大强度的体力劳动,加之肩头和脚底的伤都没有痊愈,这可就为难了。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龚头商量,我支支吾吾地还没说完,龚头就爽快地允许我休息一日,只是马县尉来的时候,要我虚应一下。 我再三谢过龚头,折返回棚舍去休息。走到半路上,却被一个衙役拦下,我认得出,他是黑心马身边的人。 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县尉大人要见你。”说罢,抓起我就走。 踉踉跄跄地被带到黑心马面前,他双手负背站在树荫底下,身后还跟了一个体型彪悍的衙役。 尽管十分讨厌这个处处针对我的县尉,我还是做足规矩向他行礼,恭声道:“不知大人一早寻我,有何吩咐?” 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冷冷地说:“哼,本官还没问你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你人影,不必干活吗?” “回大人,我今日身体不适,已向龚头告了假。” “告假?”他冷哼道:“你告假怎么也不问问本官答不答应?” “那我现在就当面向大人告假,我今日身体不适,请大人准我休息一天。” 他大笑:“身体不适,你身体哪里不适了?能说能走的,不是挺好嘛!都像你这般随意告个假就不必干活的话,那这灵犀渠何年马月才能修好?来人,给她担上!” 他身侧一个高大彪悍的衙役立刻抱拳道:“是,大人!”言毕,衙役迅速将两个装满淤泥的木桶挂到扁担上,一只手提着就拿到了我面前。 我正欲理论,另一个衙役立刻将我按住,一副足有百来斤重的担子瞬间就压在了我瘦弱的肩头! 身上仿佛被压着千斤巨石,浑身骨骼都在嘎嘎作响,小腹的胀痛也陡然厉害了起来。肩头的重量和腹部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传至四肢百骸,迫得我无法动弹、几近窒息。 身后的衙役推我一把,喝道:“还不快走!” 我本就站立不稳,经他一推,趔趄跨出一步,两个木桶随即晃荡起来,我腿脚一软,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满满两桶淤泥应声落地,瞬间泥花飞溅。 “哎哟喂!”三人纷纷逃开几步。 我实在忍无可忍,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怒目圆睁道:“马大人,你这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我杜筱天虽是朝廷流配的人犯,可朝廷并没有判我死罪,也就是说我罪不至死!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怕朝廷、不怕太后追究你的责任吗?” 黑心马略一愣怔,旋即仰天大笑,阴阳怪气地说:“你放心,本官不会让你一死了之这么痛快的,我要你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以泄我心头之愤!” 我愈发觉得不对劲,他说得好像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可是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我疑惑地问:“敢问大人,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令大人如此憎恨?” 他挑一挑眉毛,示意两个衙役退避几步,捋着山羊胡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可还记得,长宁宫里有一个叫马佑仁的公公?” 我心底一沉,马佑仁?我当然记得那个“河马”脸,他和碧云想要诬陷我偷前太子妃的镯子,幸好周焏及时发现,遂将他们流放岭南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都姓马,难道…… 黑心马也不等我回答,愤然道:“他原本在宫里混得好好的,还受到了贵人的重用,谁知却因为你这个贱蹄子而被逐出皇宫、流配岭南!原本,我还指着这个堂兄关照提携呢。是你,是你这个贱蹄子害得我升官无望,还要终日对面一群肮脏邋遢的田舍汉。你说,我马佑连咽不咽得下这口恶气?!” 原来如此,原来黑心马和和马佑仁是堂兄弟,怪不得他第一天见到我时的言行那么古怪。如今看来,两个人还是有些相像的。 可是,马佑仁被流放是他咎由自取,何况我还替他们求情了呢。我正欲分辨,转念一想,黑心马还不是从马佑仁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如果马佑仁非要将罪过记在我的头上,我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 “没话说了吧?”他冷笑一声,俯视着我森然道:“你担不动不要紧,本官有得是办法修理你,就算你那个情郎来了,本官也照样有法子。” 他口中的情郎该是程暮云,是啊,昨天还有他来解救我,今日,我恐怕只能自生自灭了。 “来人!把她架起来,去铲泥!”黑心马一声令下,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立刻上前将我架到了河砍边。 “你们俩看着她,必须铲足三十桶,不到三十桶不准停,她若是躲懒,就拿鞭子抽她!”黑心马趾高气扬地说:“任何人来求情都不必理会,若是有人胆敢硬来,那你们也不必客气,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 他说罢,扬长而去。 瘦一些的衙役拿来马鞭,往地上用力一抽,恶狠狠地说:“愣着干嘛,还不赶紧铲!” 我情知躲不过这一劫,只得硬着头皮铲了起来。奈何腹痛阵阵、手上无力,颤颤巍巍地根本铲不起多少泥来。 这时,老刘闻讯赶了过来,满面堆笑地对两个衙役道:“两位差爷,你们看杜姑娘脸色那么差,怕是身子不舒服,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她歇一阵子啊?” 彪悍衙役横眉喝道:“滚开滚开!一边儿去!” 老刘又拱手赔笑道:“她一个姑娘家能铲多少泥,我老刘有得是气力,我来替她铲几桶成不?” 啪!一记清脆刺耳的马鞭声,鞭子甩在地上,激起尘土无数,末梢似乎还抽到了老刘的脚面上,惊得老刘本能地跳了开去。 我喘着气,急道:“刘大哥,你别管我了。他们奉了县尉之命,求情是没用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老刘无奈地叹息一声,灰溜溜地走开了。 “还不快铲,再磨蹭,小心老子抽你!”衙役不耐烦地说。 这一刻,我有无奈地绝望,这是我在决定篡改懿旨时始料未及的。我只知道杜筱天没有那么短命,即便文后震怒,也不至于将我处死。然而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至少要比这样的活受罪爽快地多。三十桶?我一个时辰都铲不了几桶,三十桶,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腹痛如绞肉机般绞得我站不直身、直冒冷汗。 一滴、两滴,我忽地感觉到脖颈上点点凉意,仰头一看,远处天空乌云密布,正缓缓朝这里移来。我心下叹息,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呵! 啪!又是一记马鞭,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鞭梢已骤然落在我的手臂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铲,要老子陪你淋雨吗?” 单薄的衣袖上顿时渗出丝丝血色,小腹也像是被抽中了一般,绞得愈发厉害了,痛得我体如筛糠,几乎就要晕过去。 此时,柔和的春风好似突然发起了狂,带来了冰凉的春雨,又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绝尘而去。 雨点很快连成了线,滂沱而下,无情地落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身上,衣衫随即湿透,粘腻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雨势愈来愈大,仿佛一盆盆的冰水当头浇下,冻得我浑身瑟瑟发抖、牙关咯咯作响,很快没了生气。 两个衙役见状也懒得管我,跑到一边大树下避雨去了。 我再也站不住,佝偻着蹲下了身子。寒风阵阵,每一次吹在我身上,就带走一些体温。 没多久,我觉得自己已与死人无异,全身冰冷、四肢僵硬,视线亦愈来愈模糊,直至眼前一黑,知觉全无。 感觉睡了许久许久,起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整个身子仿佛置身冰窖一般毫无温度。之后,似乎突然离开了漫天风雨之地,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世外桃源,身体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知觉。 口中干燥、腹中饥饿,想说话却发不了声,我只好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又闭了起来。 适应了一阵,再睁眼看时,发现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正兴奋地看着我,喜道:“姑娘,你醒了啊?太好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陌生的农舍,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窗。妇人四十来岁,一身蓝底白花素衣,装扮清丽朴素,样子和蔼可亲。 我干咳两声,正欲要水喝,妇人起身说道:“姑娘方才浑身冰凉,又有月信在身,我煮了红糖姜茶,这就去热了给你拿来。” 不一会儿,妇人端着碗进来放到桌上,又扶我坐起来一些,拿软枕给我垫好。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下肚,我顿觉舒服不少,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全身血液的流动。 我把空碗递给她,点头致谢道:“多谢大娘相救,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妇人接过空碗放到桌上,笑吟吟地说:“我夫家姓沈,大伙儿都唤我沈大娘。姑娘误会了,你不是我救的,是我家大郎君救的。” “大郎君?敢问你家大郎君是?” “程府大郎君——程暮云,姑娘认得的。” 我恍然,最后还是要他来救我,在这个举目无亲之地,也只有他能来救我了,可我却让他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咽下一口唾沫,问道:“你们郎君,他人呢?” “郎君进城找郎中去了,有些辰光了,应该快回来了。”她为我掖一掖被子道:“姑娘该饿了吧,我去煮些米粥来,你再歇一会儿吧。” 我的体力尚未恢复,小腹仍隐隐作痛,待她离开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流放卷 第五十一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3 迷迷糊糊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醒了!她怎么样?”是程暮云惊喜的声音。 随即沈大娘敲了门进来问:“姑娘,郎君请了郎中来,可以进来吗?” 我欣然点头,沈大娘便引了程暮云和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进屋来。 我挣扎着坐起来,程暮云忙几步上前阻止道:“你别起来,躺着就是。你方才昏倒在地时,浑身湿透、血色全无!我请来了县里最好的郎中,让他给你瞧瞧。” 我感激地微笑颔首,他转身对郎中拱手道:“曾老,您请。” 郎中应声“好”,先简单处理了我手臂上的鞭伤,然后从药箱中取出腕枕和丝帕,开始号脉。 他闭目静默片刻后,眯着眼道:“姑娘是否正值信期?” 我闻言面上一热,尴尬地瞟了程暮云一眼,低头轻声道:“是。”复抬头时,他已退至房门口,背对着我了。 “听闻姑娘方才是在雨中劳作时晕倒的,又值信期,以致寒邪入侵、阳气受损。幸亏及时得救,目前看来倒不怎么打紧,待老朽开一帖驱寒祛湿的方子,你按时按量服用,再卧床休养数日,当能康复。另外,平时需多注意保养,防止着凉、均衡膳食。尤其信期,可多饮温热汤水及滋补之物。” 我微笑着颔首道:“多谢曾老金玉良言。” 郎中起身背起药箱道:“姑娘客气了,老朽这便去外头开药方,你们哪一位随我去抓药?” 程暮云走进来道:“我送您回去,顺便去抓药。”他又对沈大娘说:“大娘,你给杜姑娘做一些温热的膳食,可不能空腹服药。”说罢,便引了郎中出去,随手掩上了房门。 我有些担心地问:“沈大娘,外头的雨停了吗?” “还没,不过小了不少。” “那劳烦大娘帮我把窗打开吧。” 她开了窗,含笑道:“饭菜很快能用了,姑娘稍后片刻。” 不一会儿,沈大娘端了饭菜进来,笑吟吟地让我趁热吃。我谢过她,微笑道:“大娘请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姑娘是否想问,我家郎君是如何救的你?” 我暗赞她的善解人意,点头道“是”,她将饭菜移到我面前道:“姑娘一面用餐,一面听我说吧。” 她待我吃下几口,才徐徐道:“我是大郎君的乳娘,一直贴身伺候郎君。昨日郎君从灵犀渠回来时,垂头丧气的。他说你是他在京城的大恩人,但他一个男子时常给你送东西不方便,吩咐我备了小菜给姑娘你送来。今日是他亲自驱车送我过来的,半路上就开始下雨,且愈下愈大。郎君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时,正遇上冲出大门来的许姑娘。她一见郎君就哭着求郎君快救你,郎君听完飞奔着冲进了雨中,我和许姑娘哪里追得上。待我们赶到时,郎君已经将你抱在怀中了。” 我停了手中的筷子,心下感动不已。我昨日那样拒绝了他,他竟然还如此记挂着我,不仅派了最信任的乳娘来,还不惜得罪县尉,从两个衙役手中救出了我。今日若是没有他,我恐怕…… 沈大娘继续道:“你当时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可吓人了。郎君担心这样将你送到县城医治反而会耽误辰光,正好我阿姊在这附近有一间闲置的农舍,我们便先将你送到了这里安顿,郎君则赶去县城请郎中。我和许姑娘即刻替你擦身换衫,盖上厚被子,又生起了几只暖炉,你这才慢慢回了过来。” 我感激地说:“真是多亏了你们,否则我必是凶多吉少。对了,喜地、许姑娘呢?” 她笑言:“她待你睡下后就回去了,说是找时间再来看你。杜姑娘,你慢慢用,我去外面再烧些热水。” 我吃完,满足地靠在软枕上。沈大娘的手艺很好,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饭菜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外间响起了对话声。 “大娘,这些药每日一副,早晚两次餐后煎服,你可要记牢。” “好,你放心吧郎君。杜姑娘用了饭了,在里面休息,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呃……你替我问问方不方便吧。” 听到这里,我坐起来一些,拉好被子道:“方便,你进来吧。” 程暮云进来时还喘着气,袍衫湿漉漉的,显然是一路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他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笑容有些局促:“你的气色看着好了一些。” 我莞尔道:“是好许多,还未曾好好谢你。”说罢欲起身施礼,他一个箭步上前按住我道:“你我之间……” 他在手指触及我肩头的瞬间,忙又缩了回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是说,郎中不是说,你需要卧床静养。”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他退后一步,打破沉默道:“对了,那马县尉为何要如此针对你,你是否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他?” 我淡然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罢愤然道:“岂有此理,他这是公报私仇!何况连私仇都是子虚乌有的,若没有你为他们求情,他们早已被处死了,世上怎会有如此恩将仇报之徒!” 我无奈地自嘲道:“这就叫‘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我流配至此,再怎样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倏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我忙问:“你去哪儿?” “确保他以后都不来找你麻烦!”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来不及阻止,他已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我探头望向窗外,他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服完药后,喜鹊收了工来看我。 她见我好转,拉着我的手欢天喜地说:“筱天,我真是太羡慕你了,有一个武功高强又这么仗义的朋友!当时老刘跑来告诉我黑心马又来为难你,还不许人求情,谁求情他们就抽谁。那会儿已经开始刮风下雨,我知道你月信在身,经不得受累受冻,真是急得我团团转!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程郎君,可我又不知去哪里找他,只好跑到门口去碰碰运气,谁知他正好驾着马车来这里……” 她说到这里,双手抵在颏下,一脸的欣喜和憧憬:“他一听说你被刁难,脸色都变了,没等我说完,就飞一般地冲进了如注的暴雨里,追也追不上呢!等我们找到你时,他已经将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收拾得东倒西歪了,还把自己的斗篷裹在你身上,将你打横抱在怀中。那场景,啧啧啧,真是太感人了!” 虽然我对昏迷后发生的事几乎没有印象,但经由她和大娘绘声绘色地描述,眼前不禁勾勒出一副副生动的画面,伴随着阵阵暖意,触动心弦。 流放卷 第五十二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4 喜鹊走后,天已大黑,窗外春雨缠绵,淅淅沥沥。 我凭窗远眺,却始终不见程暮云的身影。他贸贸然去县衙找黑心马,之前又打伤了他的两个手下,也不知会不会遭刁难,会不会有危险…… 左等右等间,竟不知不觉地和衣睡去。待醒来时,天色已亮,门外仿佛有窃窃低语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急问:“沈大娘,是你家郎君回来了吗?” “是,郎君一早就来了。姑娘是起了吧?那我马上做早餐。”大娘在门外回答。 我忙整了整仪容,道:“好,有劳了。请你家郎君进来吧。” 程暮云彬彬有礼地敲门入内,依旧是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停下,眼底血丝密布,一脸倦容,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我心有不忍:“你辛苦了,快坐吧。” 他眸中一亮,微笑着搬了个凳子坐下,笃定地说:“那个姓马的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他答应我允许你休养到痊愈,然后重新为你定一份差事。” 我惊奇万分,将信将疑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恨我入骨吗,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风轻云淡地说:“他先前不知道我身份,我告诉他我父亲与渝州长史和涌泉县令都是知交。我还提醒他我是当届及第进士,他若是再公报私仇,我便到京城告御状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 我暗赞他的机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黑心马的死穴就是看重功名利禄。这简单几句话直击他的死穴,效果自然理想。 我松一口气,感激地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性命堪虞。程兄大恩大德,筱天不知何以为报。” 他抬手阻止道:“别这么说,我在京城求学时,你对我也是诸多照拂。况且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如此见外——如果、如果我们还算是朋友的话……前日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想到先前的顾虑,我敛了笑意,答非所问地说:“你昨夜定是没休息好,这里有沈大娘照顾就够了,你快回去吧。”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起身黯然道:“你且好生休养,缺什么就与大娘说,我自会送来,告辞。”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余下我一人在房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再见到他,我知道他是在刻意回避我。但是每日早晨,屋子里总会有他送来的各式食品或者用品。 譬如,一日晨起,桌上放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柑橘、雪梨、枇杷、樱桃,个个色彩艳丽、浑圆饱满,令人馋涎欲滴。 又一日,房里多了一个古朴的立式书橱,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飘着墨香的书卷,令人爱不释手。 我的身体也日渐恢复,已经可以到中堂和大娘一起用餐了。 这日一早,我起身后打开房门,大娘正在灶头做早餐,听到声音回头笑道:“姑娘起了啊,早餐马上好了,你先坐会儿。” 我应一声“好”,若有所思地坐到桌边,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晨起都见到他送来的东西,今日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竟有些失落。 或许是他今日起晚了吧?可是,他每天都是在我起身之前就将东西送到了的啊,莫不是他生病了,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放心,匆匆站起来道:“大娘,雨停了吧,我想出去走走。” 大娘忙道:“姑娘莫急,这些日子一直下雨,外头湿滑地很,待天气好些我陪你出去。” 我摆手道:“不用,我就在附近,不走远。”不待大娘答话,便径直走了出去。 甫一打开门,一股泥土和着花草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我深吸几口气,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蹲在屋门口的一畦菜圃旁,正在挖着什么。 男子听到响动,转过了身来,一见是我,忙放下手中之物,一个箭步跨了过来,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郎中不是要你卧床静养嘛?” 我见程暮云安然在我面前,放下心事,不以为然地说:“躺了好些日子,人都快发霉了。我好多了,就想出门透透气。” 他无奈道:“那你别到处走,我去搬个凳子来。” 我本来就是为了找他才出门的,既然他在了,我便应了声好。大娘闻言已搬来了凳子,扶我坐下后回了屋。 “你在地上挖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他擦了擦额头,温然道:“哦,前些日子我在这里种了些花苗。近日阴雨连绵,花苗很容易烂根,所以我在挖泄水的小渠。” 他想得如此周到,我心下感动,忍不住说:“多谢程兄思虑周全,你忙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进来喝杯茶吧。” 他一愣,继而溢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还差最后一点,我收拾一下就来。”他说罢,转身进了菜圃。 望着他衣背上渗湿的一片,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和内疚。我才刚起床没多久,他已然在菜圃挖出了泄水的小渠,何况从县城赶到这里也需要不少时间,可想而知他多早就出门了。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在我起身之前离开屋子,只是为了我那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进屋,刚要倒茶,大娘走过来问:“早餐准备好了,姑娘是要留郎君一块儿用吗?” 我纳闷道:“难道你家郎君还没用过早餐吗?” 大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郎君通常都是星夜就出门了,哪里来得及用早餐。他之前都是趁你没起,在这里简单用一些。” 我心中发酸,吁出一口气道:“那就留他一起吧。” 没多久,一个粗布短衣也掩盖不住的俊逸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莞尔道:“程兄若是尚未用过早餐,就留下来一起吧。”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扫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道:“你看,大娘做了这么多,你若是还吃得下,就留下来用一些吧。” 他看看大娘,又看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哦,我方才出门急了些,真是没用过,那我不客气了。” 他显然是饿了,很快就将盘中餐吃得干干净净。 想到他之前都是这样星夜出门,饿着肚子赶到这里来,我心生不忍,纠结地说出了心中所想:“程兄今后不必一早便离开,不介意的话,可以像今日这样,用了早餐再走。” 这以后,他每天都会一早将日常所需送到,然后用了早餐再走。起初,我还担心我这么做,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引起他的误会。不过好在,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称兄道弟、有说有笑,仿佛告白一事,从未发生过。 在暮云和大娘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整日介待在屋里也真是闷得慌,我决定回去复工。 流放卷 第五十三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5 一日早晨,用毕早餐,暮云驾着马车送我去工地。当然,在此之前,他和大娘说了无数遍劝我再多休养几日的话,都被我一一否决了。 “救命啊,救、命……” 刚出发没多久,就隐约听到女子的呼救声,我撩开车帘望去,两名女子正从工地方向踉踉跄跄地跑来。暮云与我对视一眼,便马上驭马朝他们驶去。 待靠近了我才看清,是惊惶失措的兰姐和娥姐。 我忙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娥姐哭丧着脸说:“大事不好了!涪江大水,冲垮了灵犀渠的堤坝,好多工友都被冲进水里了!在岸上的人想去救,不是根本够不着就是连自己也被带进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担心地问:“喜鹊呢,喜鹊怎么样?” 兰姐回答:“我们这些在后厨帮忙的人都没事,喜鹊往别的方向搬救兵去了。” 娥姐拉着兰姐说:“不多说了,你们快去看看吧,我们要去找更多的人来帮忙。” “好!”我回头对暮云说:“走,我们过去帮忙。” 他一面调转马头,一面说:“那里很危险,你去做什么。我现在送你回屋歇着,然后我找些绳索去救人。” 一听这话,我毅然走出车厢,义正言辞地说:“那怎么行,现在身陷险境的都是我的工友,你觉得我在屋里待得住吗?” 他闻言,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咬了咬唇道:“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绳索来,片刻就回。” 他利索地解开马套,翻身上马,一阵风般朝农舍奔去,转瞬即回。回来时,他身上的外套已然除去,肩上背了一捆手指粗细的麻绳。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到达现场时,我们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平日里温和的涪江波涛汹涌,似发了狂的巨龙一般奔腾而下,夹带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滚滚涌入施工中的灵犀渠。 原本清澈的江水冲入灵犀渠后,翻卷起其中的泥浆,瞬间变得浑浊不堪。 不时有落水的人挥舞着双手哀嚎挣扎,但是洪水肆虐的巨大声响轻易地盖过了他们的叫声,隆隆的巨响在吞噬生命的同时,也最大程度地震慑着岸边的观望者。 马车停在了靠近下游的一片树林前,我见暮云取了一段麻绳往自己身上绑,便也去取麻绳。 他一惊,瞠目道:“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下水!” “我,”我明白他的顾虑,但仍不甘心地说:“我自幼习水,你能下水我就也能下水。” 他急道:“你习水之处是这样的滚滚激流吗?你能确保你在激流中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快速地救起他人吗?你若是有什么事,我是救你还是救你的工友?” 他的话无可辩驳,我只好妥协道:“好吧,我不下水。那我在岸上帮忙救治伤号,这总可以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肃容道:“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绝不下水,绝不让自己身陷险境,好吗?” 我郑重地点头道:“好,我就在岸上,一定不下水。” 他闻言松了口气,迅捷地将绳索绑在自己腰上,然后将另一头套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测试了一下牢度。 我担忧地上前一步道:“你也要小心,尽力而为就是,不要勉强。” “好,我会的。”他冁然而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身眺望上游。 当一个落水者起起伏伏地被冲下来时,暮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浊浪排空的洪水中。 他目光敏锐、身手矫捷,一把抓住了那个落水者,右手奋力一拽,瞬间跃回了岸边。 我忙跑到落水者身边,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瘫在地上呼吸微弱,且浑身湿透、满脸泥浆。 我脑中飞快地回忆着后世学到的急救常识,当即扯下一块裙裾,替他擦去脸上的异物,然后用力按压他的腹部,见男子的口鼻开始流出泥水,我又费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转,以防窒息。 “你怎么样?”看他不住地咳嗽,我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扶着他坐起来。 这时,又有一人被暮云从水里捞了起来。我将已得救的男子扶到树下坐好,跑去救另一人。 不一会儿,喜鹊和娥姐她们带着两队人马赶到了。 我忙站起来,指了指正在洪流中救人的暮云,朝他们喊道:“水性好的学着他的样子帮忙捞人,其他人跟着我救治伤号,快!” 很快,十来个男人纷纷如鸬鹚般跃入了水中,不断将落水者救起。岸边躺着的溺水者愈来愈多,有救得了的,也有救不活的。 这时,黑心马终于带着衙役赶到了现场,着手转移伤号、安置死者。 当我将手头的最后一个伤号移交给衙役时,隐隐地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刘啊,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母子不管啊,老刘……” 我心头一紧,循声找去,只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 我战战兢兢地拨开人群,却看到浑身泥浆的老刘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旁边跪了一个伤心欲绝的中年女人。 嗡地一声,我眼前有些发黑,这正是一直来对我颇多照拂的工友老刘。 我冲过去,测鼻息、搭脉搏、摸心跳,果然,毫无生机。 不会的,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老刘善良淳朴,身体又那么强健,他一定还有救的! 我扫一眼围观的人群,大声问:“你们施救了吗?将他体内的泥水都清出了吗?” “清了,我们照着你的方法救到现在,泥水也清出了不少,可老刘就是没有反应,他恐怕……” “你们过来帮忙,把老刘抬起来,扛在一个人的肩头,让他头朝下,然后使劲地跳。” 人们尽管将信将疑,但是老刘为人憨厚,人缘极好,所以没人愿意放弃救活他的任何机会,马上有人照着我说的做了。 老刘被人扛在肩头,泥水在压力的作用下又流出来不少,可是他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时,女人哭得愈发厉害了,围观的人也开始叹息抹泪。我知道老刘还有最后一线生机,就是进行心肺复苏。 我对扛着老刘的人说:“现在把他轻轻放到地上,躺平。”又疾步走到女人面前,急急问:“你是老刘的家属吗?” 女人已经哭得有些呆滞,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摇了摇她的双肩,郑重地说:“大嫂,你听我说,如今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你要振作起来,过来帮我的忙,好吗?” 女人忽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不敢相信地说:“真的吗,是什么法子,哪怕是用我的命换老刘的命!” 时间紧迫,我没有心思给她解释原理,只是简单跟她讲了人工呼吸的要领,让她听到我的口令后照着做。 说完,我马上跑过去,放平老刘的头部,打开气道,然后跪在他身侧,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压。 “大嫂,该你了,快!”女人红着眼睛答应一声,照着我说的,捏住老刘的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老刘的嘴使劲吹气。 如此这般交替重复了十余次,我正在做胸外按压的手忽地轻轻一颤,继而感觉到老刘的胸口有了微弱的自主起伏! “老刘,呜呜呜……”我抬头时,女人已经扑在了老刘身上,嚎啕大哭。 溺水者这个时候最需要顺畅的呼吸,我忙拉开她,扶起老刘,抚着他的背说:“老刘,你用力呼吸,口鼻里还有什么东西都擤出来、吐出来。” 老刘费力地咳嗽了一阵,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和他的妻子相拥而泣。 此刻,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众人纷纷围过来向我道谢,我却像兔子一般突然跳了起来,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暮云呢? 我之前一直是在接手他救上来的落水者,他每次上来时总会搜寻我的身影,看到我安然无恙后才再次下水。我跑来救老刘时走得匆忙,没顾得上跟他说一声,算来离开已不止一盏茶的时间了。他若发现我不见,定会来寻我,可是他没有!那是不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飞快地往回奔去。 当我跑回原处时,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 暮云用来绑绳索的树干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印记,却不见绳索的踪影。应该是长时间地摩擦损耗,绳索被生生地磨断了。 我急急望向水面,洪流滚滚,根本无迹可寻。 人呢?人呢! 我顿时慌了起来,张口想问问有没有人看见暮云,却无助地发现周遭一个人都没有,都已经被衙役转移走了。 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在他最后一次发力上岸之际,绳索突然断裂,连人带绳瞬间被洪水吞没…… 一念至此,我发了疯地往下游跑去,歇斯底里地大喊:“暮云!程暮云!你在哪儿啊……” 这时,脚下忽然一绊,本就步履踉跄的我不禁摔倒在地。低头一看,是一根用来救人的绳索,一头依旧系在树上。 我眼前一亮,毅然站了起来,耳畔回响起他的殷殷叮嘱,“答应我,绝不下水,绝不让自己身陷险境”。 对不起,暮云,这一刻,我恐怕要食言了。 流放卷 第五十四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6 我紧了紧系在树上的绳索,将另一头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然后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走向河坎。 在我要跳入灵犀渠的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蓦然出现在水面上,我惊喜万分的定睛看去,却失望地发现此人并非暮云。 我伸出手去,大声喊道:“把手给我!” 那人并没有反应,看样子像是失去了意识,可他却缓缓地朝岸边靠拢。我顾不得多想,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伸出另一只手去拉那落水者。 在我将那人拉上岸后,水中竟然又冒出一个人来,挣扎着要爬上岸。 待我看清他的样子,瞬间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将他拉了上来。 我用力地抚着他的背,焦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呛水?” 他狼狈地喘着气,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拿手指着被他救上来的人。 我知道他是要我先救那个人,我只好跑到那人身边,一面按压他的腹部,一面大声喊:“快来人啊,这里有伤号!” 喜鹊和燕姐闻声赶来,我将伤号交给她们,匆匆跑回暮云身边,将他扶到树边坐下,然后扯下一块裙裾,为他擦去满脸的泥污。 他吐出几口泥水后,定定地看着我,随即发现了我没来得及解下的绳索:“你、你……”他甫一开口,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我焦急地抚了抚他的背,忙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找水来!” 还没待我站稳,便被他一把拉了回去。他眉头深锁,声音沙哑:“你、你怎么下水了,你不记得,你答应、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慨让我失去理智般地脱口而出:“我怕你出事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只见他的眸中仿佛燃起无数支火把,明亮而炙热,猛地拉起我的手激动地说:“我没事,看到你如、如此关心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理智回到大脑,我心虚地推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血迹斑斑。我发觉不对,忙抓过他的右手摊开一看,手掌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皮开肉绽、血肉淋漓。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想来,他下水近一个时辰,靠单手的力量将自己和落水者一次次地从激流中拉起,生生地将手上的皮肉磨得伤痕累累。 我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急道:“快起来,上车!” 我扶他到了马车旁,他竟然想上马驭车,我一把拉住他,懊恼地说:“你的手,不打算要了吗?我来驾车!” “这怎么行,我没事,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你要驾车也行,你驾你的车,我自己回去,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好好好,你驾车,那你小心些。” 回到农舍,我和大娘忙着帮暮云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好。大娘找邻居借来一套男式的衣裳,又打了水让他清洗换衫。 “郎君,你伤成这样,如何回去,不如等小六来了你再走吧?”大娘一面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一面朝我投来恳切地眼神:“小六是郎君的书童,他等不到郎君回去,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我知道大娘是怕我不高兴,可我哪儿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况且暮云是为了救我的工友受的伤,我心下也是十分感动的。不待暮云回答,我便莞尔道:“大娘,你家郎君该饿了,这里的食材够吗?” “够够够!”大娘闻言愣了愣,旋即眉开眼笑地做饭去了。 暮云诧异地看着我,嘴里却说:“你方才救治了那么多伤号,也该很累了,不如进屋换个衫,休息一阵。” 我正好想躲开一会儿,也确实筋疲力尽了,便应一声“好”,进了里屋,倒头就睡。 待大娘唤我吃饭,我才走了出去。 “郎君、姑娘,”大娘一面解下围裙,一面说:“我阿姊来说,县衙收治了很多伤号,急需会做饭的厨娘,我和阿姊现在过去帮帮忙。你们回来前我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用。” “好,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大娘走后,屋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我们开始各自吃饭,没有人说话。 原本,我们已经可以自如地相处了,可是经刚才一事,我仿佛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一般,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得低着头使劲地扒拉着饭。 “啪”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我抬头一看,一块红烧肉掉在了桌面上,对面的人正艰难地试图再将它再夹起来,样子有些滑稽。 我这才意识到,他伤的是右手,用筷成了问题。 我忍着笑,重新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道:“我帮你吧。” 他展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有劳了。” 我干咳一声,问:“你想吃什么?” “不拘什么,你夹什么,我吃什么。” “下次救人也要顾着自己,不要再像今天这般奋不顾身了。” “你还不是一样,竟打算下水救我。洪流污浊湍急,你若是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感动犹如泛滥的洪水般涌向心头,几乎将我苦苦筑起的城墙冲垮。面对他的拳拳情意,我怎么舍得再冷脸对他。我小心地夹起一块鱼腹,放到他碗里,柔声道:“别光顾着说话,你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儿。” “好、好,你也多吃点儿,别光给我夹了。”他笑得如孩童一般纯真灿烂,酒窝深陷,十分迷人。 “郎君、郎君,我是小六!”屋外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我起身去开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瘦小个子。 暮云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书童,赵六儿,唤他小六便可。”又对小六说:“小六,这是杜姑娘,我在京城的朋友。” 小六行了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暮云道:“郎君,这是永安寄来的信,我看上面写着‘加急’,您又迟迟没有回来,就赶着给您送来了。” 暮云展开信笺,只扫了一眼就将信笺递了给我:“这是盈盈给你的回信。” 我欣喜地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筱天吾姊,见字如晤。得知阿姊平安无恙,吾喜不自胜。 甫闻阿姊出事,吾已仿姊字迹致信郑府,大娘亦回信曰府上一切安好。至于泰星殿众宫人,公主与安王均一一安排。此外,公主安排阿九师从范老,崔掌事举荐孝义入千牛卫当差,请阿姊放心。 如今太后正值用人之际,对吾亦算器重。待时机成熟,吾定伺机请求太后宽恕阿姊,在此之前,请阿姊务必善自珍重。 另,太后近日正与众臣商议殿试一事,虽尚未公布,然则秋后殿试,应是板上钉钉之事。举凡通过馆学莅试及州县乡试者皆可参加,望阿姊将此喜讯告知程兄……” 我不等看完,放下信笺便对正看着我读信的暮云说:“盈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快看看!” 我将信笺递给他,兴奋地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下一届科举还要再等两年多,且殿试不同于常举,中举之后便会立即授职,这样……” 他徐徐放下信笺,淡然道:“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他干咳一声道:“因为我孝期未满,怎能远赴京城?” 我一时无语,古人重孝,为父母守孝是天经地义、雷打不动的事。我转念一想,追问道:“盈盈说殿试在秋后,离现在还有将近半年呢,到那时候孝期都没有过吗?”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孝期未过,我是不会离开家乡的。既然小六来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空欢喜一场,我不免有些失落,待他们离去,收拾了一下碗筷,决定去工地找喜鹊。 工地一片狼藉、满目疮痍,留下来的工友三三两两地在自行整修,喜鹊正在后厨帮忙,为大家准备餐食。 喜鹊见到我,关心地问:“筱天,你没事吧?程郎君怎么样?” 我一面帮忙摘菜,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事,他也还好,包扎了一下,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和程郎君勇救众人的壮举已经传开了!你们一个水下救人,一个岸上医治,老刘已经断了气了都被你救回来,大伙儿都说你们俩简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呢!” “哪儿有那么神,不还是有救不过来的,简直是无妄之灾啊。我听娥姐说,洪水是涪江冲垮堤坝引起的,灵犀渠的堤坝不是修得很高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 “哎,还不是那个黑心马。其实前几日就有人发觉堤坝有隐患,龚头去找了黑心马好几次,希望先修堤坝再开工,可他却非说堤坝牢固得很,一日工期都不肯耽误。这下可好,出了大乱子了,龚头和几个监工都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真希望县太爷好好惩治那个千刀万剐的家伙!” “原来如此,他为了一己私欲,置万千性命于不顾,朝廷自然会处置他的。对了,我问你个事,你们涌泉这一带是如何为爷娘守孝的?” “你是问阿爷,还是阿娘?” “阿爷和阿娘,难道不一样吗?” “恩,为阿爷守孝通常是二十七个月,为阿娘守孝每个地方不大一样,我们涌泉是十五个月。” “什么,只要十五个月?” “是啊,因为当时我爷娘是同时走的,所以我总共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但是在我们这儿,为阿娘守孝通常是十五个月,不会错的。筱天,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心不在焉地回到农舍,沈大娘已经回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随口问:“大娘,你家夫人是何时过世的?” 大娘略一错愕,警惕地说:“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淡然道:“大娘,其实你不说我也能推算出来,你家郎君是去年二月离开的长宁,而他赶到时,你家夫人已然过世。你只要回答我,你家郎君的孝期,是不是最迟到五月底就期满了?” 大娘犹豫片刻,低低地回答道:“是的。” 果然!他是来得及参加殿试的!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清晰地记得他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参加殿试是能最快施展抱负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弃?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说过,他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京城觅前程。尽管我拒绝了他,但是他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如果换做是从前,有一个男子这样真心待我,我会很开心地接受。但是如今,我前途未卜、自身难保,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我不能这么自私。 是的,我不能这么自私,我得想办法令他改变主意,赴京应试。 流放卷 第五十五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1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起来坐在堂前等他。 不久,暮云带着供给推门而至。我板起脸,肃然道:“我问你,你娘的孝期到底何时结束?” 他略一错愕,旋即警觉地望向沈大娘。 我咄咄逼人地说:“不用看大娘,你只需回答我,你娘的孝期是不是马上就结束了?” 他支吾道:“是,但是,我……” 我佯装生气,打断他道:“不必解释,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撒谎就是撒谎!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以后都不想见到你了!” 他一时愣怔,想解释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狠下心,愤然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我说罢,立刻起身离去。只听大娘在身后喊道:“姑娘,你还没用早餐呢!” 我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没胃口!”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能不能奏效,心不在焉地在工地待了一日。 回到农舍时,大娘已经做好了晚餐。 她拉着我坐下,温和地说:“杜姑娘,容我多嘴问一句,你是真的气郎君骗你,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我迟疑道:“我……” 大娘拍一拍我的手背,浅笑道:“你不必说,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真的生气,对吗?” 我警惕地问:“是你家郎君让你来问的吗?” 大娘摇头道:“不是,郎君没说什么,他只是让我好好照顾你,便落寞地回去了。大娘是过来人,有些事你们不说,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注视着我,笑道:“虽然郎君什么都没说,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吗?我看得出来,郎君是真心喜欢你,否则他是不会错过那么好的机会的。” 她说得如此直白,我面上一热,低眉不语。 她叹一口气,继续道:“夫人的离世对郎君的打击很大,他在夫人的灵前发过誓,从今往后,绝不会为了前程而离开自己要守护的人。郎君此番放弃赴京应试,想必是放心不下姑娘你。你冰雪聪明,我都看出来的事儿,你没有理由看不明白的。所以你就假装生气,好让郎君死心,是这样吗?” 大娘的洞察秋毫令我无从掩饰,我只好坦白道:“大娘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不隐瞒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流放人犯,任谁都能踩上一脚。而你家郎君,是去年的及第进士,他已经为了守孝,放弃了一次成就功名的机会,岂能因为我再耽误一次?” 我抓起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大娘,你也希望你家郎君金榜题名、大展宏图的是不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好好劝劝他,让他赴京去参加殿试?” “这个……” “大娘,我求求你了,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杜姑娘,不是我不肯帮你,你这么为了郎君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家郎君自幼重情义,而且他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只是觉得,我劝不动他啊。” “我明白,那也得试一试。你只管劝,他若不听,我再想别的法子,成吗?” “好吧,我试试。”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我便起身出门了,好让大娘单独劝暮云。这一日我心神恍惚,喜鹊跟我说话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道大娘能否劝动他。 理性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不能平白耽误了他的前程。但是感性的声音又不断地在我耳畔回响,流配渝州的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他,我恐怕早就被折磨地生不如死了,即便将来文后赦免了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返回京城了。而且,如果他此去应试高中了,不知道会在哪里任职,许是在京城,也可能是去其他地方,那就真的是天各一方、再无交集了。 “筱天,筱天你怎么了?”原来是喜鹊在唤我。 我回过神,黯然道:“我没事啊,你叫我什么事?” 喜鹊白我一眼道:“这株菜你都快洗了一盏茶的工夫了,你还说没事。你要是不舒服就早些回去,左右这边也没什么事。” 回到农舍时,大娘还在烧菜。她见我回来,倒了杯水递给我道:“姑娘今日怎的回来那么早?晚餐还没做好,你先坐一会儿吧。” 我没有心思跟她闲聊,迫不及待地问:“和你家郎君谈得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大娘边炒菜边喜滋滋地说:“答应了,他说待孝期一满,便动身赴京。” 他答应了,他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难道是我昨日的话,伤到他了?可是,他向我告白时,我说那么重的话,他也没有放弃,为何这次会…… 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我喝下一口水,茫然道:“真的么,太好了。” 大娘将菜盛出一一放到桌上,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郎君这么听劝。看来我们今晚可以庆祝一番了,我去倒些酒来。” 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我一盅,笑吟吟地说:“郎君能赴京应试全靠姑娘成全,来,我敬你一杯。” 我客套着喝下一杯,取来酒壶满上道:“大娘言重了,是我该感谢大娘才对,我敬你。”我说罢,一口闷下杯中酒。 大娘笑着又满上了酒,蔼然道:“相聚是缘,这些日子能和姑娘同居一个屋檐下,真是难得。来,我们再干一杯。” 几杯下肚,我就面红耳赤、头昏脑涨的了。我摆手道:“不行,大娘,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那就不喝,我们边吃边说。”大娘说着放下酒盅,收起笑容道:“姑娘,我方才说郎君答应赴京是假的,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摇一摇脑袋,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没答应?” 大娘颔首道:“是啊,郎君怎么可能放得下你。他说他是有‘兼济天下’的抱负,但是如果连自己在乎的人都守护不了,谈何‘兼济天下’。郎君还说,应试的机会常有,但是如果要守护的人不在了,那将是抱憾终身的事。所以,只要姑娘一天还在涌泉,他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 这一番话的分量很重,听得迷迷糊糊的我酒都醒了一半。原来大娘方才是在试探我,她那么善于察言观色,我刚刚略微流露出的失望应该早已被她洞悉了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借着酒意嗔怪道:“大娘你真是的,没答应便没答应么,平白骗我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她拉过我的手,温然道:“姑娘啊,你心里是有我们郎君的,我多少有些看出来了。今日一试,便更肯定了。听说郎君答应时,你那不是真的高兴。听说郎君没答应时,你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你的眉眼,却早已出卖了你啊。” 我一时语塞,她又接着道:“大娘我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还是可以的,你就别不承认了。其实你和我们郎君郎有情、妾有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不能真心相待呢?” 她的话句句直击内心,说得我无所遁形。而此时,我酒意上头,呼吸亦愈发急促起来,藏在心里的话似乎不吐不快。 “大娘,我有我的苦衷啊。”我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先不说连累不连累的,即便我没有被流配,我也有别的担心。” “别的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我接受不了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夫君,但是男子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这样,我宁可终身不嫁。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很奇怪,也许你们理解不了……” 我还没说完,她就笑着打断我道:“姑娘啊,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茫然问:“为什么?” 她搭一搭我的手背道:“我家郎君我最清楚,他若是爱上了一个女子,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好了。他与你一样,也是痛恨男子三妻四妾的。” 我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摇一摇愈发沉重的脑袋问:“怎么男人也会痛恨一夫多妻吗?享齐人之福,不正是男人所向往的吗?” 她看向远处,幽然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是大家翁的发妻,为大家翁诞下大郎君后,几房妾室相继进门。夫人生性与世无争,几房妾室却争宠得厉害。夫人索性搬到别院潜心礼佛,与大家翁几乎断了往来,最后郁郁而终。郎君自幼看在眼里,他曾多次对我说,等将来他长大后,一定只娶一个妻子,一辈子只对妻子一人好。” 原来是这样,我掩饰地吃一口菜,心不在焉地说:“哦,那不过是儿时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姑娘有所不知,郎君从不轻易许诺,一旦他许诺的事,定是会坚持到底的。他少时热爱习武、四处比试。一次打抱不平时,误伤了一个念书的学子,致使那人行动不便,无法上学。郎君当时向他承诺,会一直背他上学直至痊愈,更向大家翁和夫人承诺,会去学堂念书,考取功名。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 大娘叹一口气,继续道:“郎君开始念书后,还向夫人承诺,会用最短的时间学有所成、光宗耀祖,让她享清福。这一点,郎君差一点也做到了,只是夫人福薄,等不到这一刻了……” 她说到这里,伤感地啜泣起来。 我静默无语。这些事,我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需要时间消化。更何况我酒意未散,晕晕乎乎地很快睡着了。 流放卷 第五十六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2 第二日醒来,大娘不在屋里。我在桌上找到一张纸条,说是她夫君病了,府里来人把她接回去了。她不在也好,免得她问起暮云的事,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到了工地,我发现工友们都神色紧张地在议论着什么,一问才知,那黑心马在堂上各种狡辩,还找了不少人为他说情,目前形势对他颇为有利,是以大家伙个个义愤填膺。 稍后,龚头召集众人商议对策,商议的结论是找人代表全体工友写一封联名举报信,将黑心马的罪状一一列举。而我,自然就成了众人一致推举的执笔人。 我按照诸位工友的控述,记录梳理,写好之后让众人一一签字确认,然后随同龚头赶往县衙递交此信。 衙役收下信后,让我们回去候着,说若是县太爷要召见我们,自会有人来传唤。 回到工地已是傍晚,我在食堂随便吃了点后,独自回到农舍。 大娘不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我先取水浇了一遍地里的作物,然后回房点燃蜡烛,拿起前几日未看完的那卷《昭明文选》读了起来。随手一翻,是屈原的《湘夫人》: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这是湘君想象中与湘夫人相会的居室,珍贵香木构筑、奇花异草修饰,色彩缤纷绮丽、气息馥郁芳香。 我放下书卷,环顾四周。案上一盘当季的新鲜水果,墙上一幅他亲手画的《山居秋暝图》,床边的书橱里满是我爱看的书,推开窗户,花圃里花苗亭亭玉立、含苞吐萼。 这一切,都是暮云为我准备的。听大娘说,在我卧床的几日里,他怕农舍年久漏雨,特意上屋加固了屋顶,又怕我觉得菜圃的气味不好闻,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花圃,种上石兰和杜若。想到这些,我的心好似一池春水,被搅得一团乱。 准备就寝时,大娘回来了。我上前关切地问:“大娘,沈大爷怎么样了?” 她一面整顿衣裳,一面蹙眉道:“哦没什么,他年轻的时候不注意,总是不按时吃饭。这不,老毛病又犯了。” 我忙说:“病人是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的,我这里又没什么事,你这么晚了还赶回来做什么?马车呢,马车还在吗?” 我说着就要往外走,大娘拉住我道:“怕是走远了吧,我与车夫说好了明日一早来接我,没事的。” 我拉她坐下,郑重地说:“那行,明日你就不必回来了,待大爷痊愈了再说,好吗?” 她蹙眉犹豫道:“这怎么行……” 我打断她道:“你家郎君那儿,你就说是我坚持要这样的,他来了我也会这样跟他说的。” 大娘搭一搭我的手背,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代我家老头子谢谢你了。哎,若是我们膝下有一男半女,他病了也就有人照顾了。” 我以为她这个年纪,孩子总归和我差不多大了。她这么说,我便好奇地问:“你和大爷,没有要孩子吗?” 她神色怅惘,凄然道:“这个说来话长啊,姑娘愿意听我说些陈年旧事吗?” 我欣然点头道:“当然了,洗耳恭听。” 她叹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十几岁时年少无知,嫁了一个无耻之徒。我刚生下娃儿,还在家中坐月子时,那人便抱着娃儿失踪了。我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奈何人海茫茫,怎么都寻不到。在我悲痛欲绝、流落街头之际,是沈郎救了我。是他给我吃穿、教我识字,是将我引进程府做乳娘,还给了我一个名分、一个家。” 她说着,眼眶湿润了起来:“那些年,如果没有沈郎,我是绝对熬不过来的。是他陪着我四处寻访娃儿的下落,尽管一次次碰壁,可他从未放弃过。而我,却自私地决定一日找不到娃儿,便一日不再生养,他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我一直把他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直到去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些年我为了寻一个可能这辈子都寻不回的娃儿,从未好好珍惜身边这个全心全意待我的男人,更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凝噎、泣不成声。 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更明白她的故事传达的道理——珍惜眼前人。类似的话,仿佛已故的林媛也跟我说过:跟随自己的心! 如果感情的世界真的可以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一夜无语,辗转难眠。 次日早晨,我到点出门时马车还未到,大娘拉着我的手不住地交代:“食材用得差不多了,今日应该会送来,到时候我会洗好放在桌上。米呢在这里,油盐酱醋在这里。” 我微笑着打断她道:“行了大娘,你就放心回去吧。我这么大个人了,懂得照顾自己的。” 大娘又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的我真是不放心,要不你找许姑娘来陪你住几日?” 我感激地颔首道:“好,我知道了,你就安心去照顾沈大爷吧。待他痊愈了,你们再加把劲,说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 她啐我一口,笑道:“你这小姑娘,大清早的说这些。好了,那你赶紧上工去吧,路上小心啊。” 忙碌了一整天,和喜鹊道别后,我们各自回屋。我并不打算叫喜鹊来陪我住,我正好一个人静静。 推门入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桌子的新鲜食材,还都是我爱吃的菜。我关好门,打算将食材收起来,忽地发现桌上还有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屉金乳酥,亮泽松软、香气扑鼻。 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这味道、这口感,与第一次在长宁尝到的一模一样,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待我收好食材走进里屋,蓦然发现案头竟然摆着一把琵琶和一只埙。定是心细如尘的暮云,怕我夜间寂寥,特意送来了乐器给我解闷。 埙是一款梨形陶埙,古朴圆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没有学过吹埙,把玩了几下便放回了原处。 琵琶我在启凰阁的时候倒是学过一阵,但也好些年没有正经弹了。这是一把黑色檀木制成的五弦琵琶,通体螺钿装饰,做工精美、气味芬芳。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琵琶,坐定后弹拨了几下试音,弦声悠扬、清亮而有穿透力,仿佛能传到遥远的地方去。只是传得再远,恐怕我远在长宁的母亲和刚认的儿子也是听不到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病痛…… 一念至此,我不禁黯然神伤,再也无心弹奏,收拾了下屋子,便早早地睡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一阵响动。我以为是大娘回来了,睡眼惺忪地点亮蜡烛,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高一矮两个黑衣蒙面汉!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已惊得睡意全无,慌忙抓来衣衫胡乱披上。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娘子,对不住了!”个子高一些的大汉拔出刀来朝我逼近。 我顾不得多想,一面急急穿衣,一面设法自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收了多少钱,我筹双倍的钱给你们,你们放过我行不行?” “什、什么话,我们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你、你身上的钱,杀了你照样归我们!” 这时,我已穿好衣衫,一面站起来,一面按捺住内心的恐惧,与他们周旋:“我的钱不在这里,在涌泉县上。我给你们写个字条,你们留下一个人看着我,另一人照着我给的地址送去字条,自然就能收到你们想要的钱了。” 高个子粗声粗气地说:“你这是让我们替你通风报信吧,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我忙解释道:“大哥,我哪儿敢啊。您想,我的命在你们手里,我的人怎敢轻举妄动啊?我在字条里写明让他们只许一人前来,你们拿到钱后再挟持我一段路,待你们觉得安全了,再放我离开。你们拿着这笔巨款远走高飞,任谁都找不到你们。你们的手上也省得沾染鲜血,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二人对视一眼,矮个子松口道:“谅、谅你也耍不了什么花招,那你赶、赶紧写,我们要五百、不,六、六百贯!” “呆子,六百贯要怎么带啊!”高个子打断他道:“我们要金锭,一箱金锭!快写!” 我唯唯连声,照着他们的意思写了字条,然后把程府的地址给了他们。虽然我不想再麻烦暮云,但事急从权,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二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找来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又拿布条塞住了我的嘴。然后矮个子带着字条出了门,留下高个子看着我。 矮个子走后,我这才有机会理一理思路。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人雇凶杀我。那会是谁想要我的命呢?是远在东都的权贵,还是近在身边的小人?要查出幕后黑手,这两个歹徒必然是关键,我得记住他们的体貌特征,这会有助于县衙抓捕他们…… 流放卷 第五十七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3 “什么人?”门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继而传来铿锵的打斗声。 高个子朝我低喝了句“坐着别动”,忙提刀朝门口走去。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门口。 就在高个子伸手去开门的电光石火间,农舍的木门被轰然砸开,一个黑影随之飞了进来。 那高个子倒眼疾手快,疾速跳了开去,否则必然被黑影撞倒。 还没待我弄明白怎么回事,高个子已冲到我身边将匕首架在了我脖子上。 这时,我才看清,飞进来的黑影正是刚刚出门的矮个歹徒,而将他打飞的,则是提剑入内的程暮云! 字条尚未送到,暮云是如何得知我有难的?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多管闲事?”高个歹徒喝问暮云。 “这话该我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入宅行凶?”暮云一面应对高个子,一面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筱天,你没事吧?” “别过来!过来我就一刀砍死她!”高个子说着,将匕首朝我的脖子紧了紧。 暮云色变,蹙眉道:“我不过来,你别动她!” 高个子恶狠狠地说:“把剑扔过来!” 暮云毅然扔出佩剑,并将双手举过头顶:“你们别伤害她,无论要多少钱,我都筹给你们!” 高个子喜道:“哟,这么豪爽?大人是说这女人身边有个会武功的情郎,看来就是你了。”他望了一眼在地上哀嚎的同伴,喊道:“五弟,你还起得来不?把字条给他看看!” 矮个子挣扎着爬了起来,迅速捡起了暮云的剑。他蒙在脸上的面巾已然掉落,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脸。他跌跌撞撞地行至暮云跟前,一面将字条递给暮云,一面张狂地说:“你不、不是很能打吗?再、再来啊!” 暮云扫了一眼字条,咬牙切齿地说:“一箱金锭是吧,不成问题。今日夜深了,你们容我点时间,我一定筹足了给你们。但是你们也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她若少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好看!” 哎呀,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做什么?无奈我嘴巴被堵上,除了嗯嗯啊啊,什么话都说不了。 “要我们好看,怎、怎么个好看法?”矮个子揉着身上的痛处,愤恨地说:“敢踢老子,还、还是先算算这笔账吧!” 说着,他便抡起拳头朝暮云挥去。 一拳、两拳……九拳、十拳!暮云始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地任打任骂。 “哟,还是个硬、硬骨头!”矮个子喘着粗气,绕到暮云身后,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窝上。 暮云应声跪地,但马上弹立了起来。 矮个子见状,挥剑猛然朝我这儿刺来,剑尖直指我的面颊:“不肯跪是吧?我的手要是一抖,她这漂亮的脸蛋儿可就要花了!” “住手!”暮云急急阻拦道:“你们别动她,我跪!” 说着,他便缓缓跪了下去。 “给、给你两位爷爷磕、磕头认错!” 暮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艰难地弯下了腰。 两个歹人恣意地笑了起来。 高个子对矮个子说:“五弟,你去瞧瞧他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矮个子蹲下身,打量了几眼,努嘴道:“你、你身上这块玉佩不错,解下来孝、孝敬你爷爷。”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块缀了罗缨的白色玉佩。 暮云闻言迅速将手伸向腰间,紧紧捂住玉佩,神色紧张地说:“别的都行,唯独这玉佩不能给你们。你们不是要金锭吗,我一定备足一整箱金锭,再给你们准备两匹快马,保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行么?” “金、金锭是金锭,玉佩是玉佩!你再不给,老、老子可不跟你客气了!”矮个子一面作势提了提剑,一面伸手去抢。 谁知暮云非但不肯交出玉佩,还躬起身奋力守护。 真是个呆子,再珍贵的东西先给他们不行吗!我急得哇哇乱叫,却什么都做不了。 暮云的行为显然激怒了矮个歹徒,他提剑气急败坏地朝暮云的肩背砍去。 我吓得不禁闭起了眼睛,待我再睁开时,眼前白茫茫一片,耳畔打斗声不断。 这时我才发现,架在我脖子上的刀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那高个子正与暮云缠斗,而矮个子已倒地不起。 暮云手中的白虹剑影翻飞,单打独斗高个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暮云的佩剑还握在矮个子手里,我正纳闷他哪儿来的剑对付他们,眼前浮现出那年在商城遇险时,他从腰间抽出软剑横空出击的一幕,心下豁然明了。 就在暮云即将降服高个歹徒之际,门口忽然涌入了几个人,是龚头带着老刘等几个工友赶到了。 “老刘,快去给筱天松绑。”龚头镇定地指挥工友道:“老张、老徐,你们去把地上那人绑起来。” 见此情形,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待嘴里的布条被取出,我活动了一下酸胀的下巴,忙问道:“老刘,你们怎么来了?工地里怎么样?” 老刘面带得色地说:“这群歹人想趁我们睡着时,往我们的吃食里下毒。他们太小瞧我们这些田舍汉了,现在已经被我们五花大绑地抓起来了。” 老刘一面为我松绑,一面继续解释道:“龚头担心歹人也会来找你麻烦,就带着我们几个过来看看。还好有程郎君在,否则我们这会儿过来也是晚了。” 我甩着被绑得难受的手臂,释然道:“原来如此,那真是万幸。” 此时高个子已被制服。龚头一面与暮云合力捆绑歹人,一面讶然道:“程郎君,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多亏你们及时赶到,不知你们抓到的人有没有供出幕后指使?” “我们担心他们会对筱天不利,没来得及审问就赶过来了。” “我这里也没问出什么来,既然如此,那就都送去县衙让县令审吧。” “好,这点小事交给我们就行,程郎君你安心养伤。” “有劳了。” “哪里的话。”龚头一面示意工友押起两个歹徒,一面朝我说道:“筱天,我们先走了啊,你好好照顾程郎君。” “好,辛苦你们了,路上小心。” 方才场面混乱,我竟没有留意到暮云受伤了。待众人离开,我忙上前细看,一道剑伤自颈至左肩至左臂,鲜血淋漓,浸湿衣衫。 我心痛不已,颤声道:“我去打水、取药箱来。外屋冷,你去里屋等我。” 流放卷 第五十八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4 待我进屋时,暮云一面伸手来接我手中的药箱,一面淡定地说:“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歇着吧。” 我退开一步,蹙眉道:“你肩上也有伤,怎么给自己清洗上药?你快去坐着,把衣衫褪去。” 伤口虽不深,却足有一尺多长,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我忍着心疼的眼泪,先用盐水擦洗伤口,然后取来外伤药涂抹,最后战战兢兢地用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中,暮云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我因为鼻子发酸而发出的啜泣声,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我一般。 “你、你怎么会过来的?”我一面帮他穿上衣衫,一面道出心中疑惑。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哦,大娘回府照看沈叔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就、就过来看看,怎知还是来晚了。” 我心下感动,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方才那种情形下,不论他们要什么,都先给他们便是。” 见他踌躇不语,我便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腰间。这是一块缀了罗缨的玉佩,佩上之玉是弥勒佛造型的羊脂白玉,润白无瑕、雕工精致。 “你这块玉佩,能让我看一下吗?” 他迟疑地将玉佩取下来交给我。 “像,太像了!”我凑近看了又看,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真是奇怪,这块玉佩怎会与我几年前丢失的白玉项链上的玉坠如此相似呢?” 他身体僵直,看了一眼玉佩后局促地说:“这个、这块玉佩,就是用你丢失的白玉项链改的。正因我不是它的主人,是以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归属。”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太好了!我娘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我一直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我转念一想,不解地问:“可是,我那条项链三年前就不见了,应该是遗落在南黛山一带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锁眉抿唇,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南黛山上。你是否记得,你在山顶念完诗后,身后有人唤你?” 我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问:“你、你的意思是,当时在我身后的人是你?” 他蹙眉回忆道:“那一日我独自游历南黛山,到达山顶时,远远望见有位年轻女子站在悬崖边。我暗觉不对,便想着过去看看。待我走近时,听到女子在吟诵一首缠绵悱恻的律诗,不禁放缓了脚步,侧耳聆听……”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我身后的人就是你!这么说,救我的人,也是你了?” 他展一展剑眉,娓娓道来:“是,我当时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至崖边时,已经抓不到你了。幸亏你被一棵长在岩壁上的千年老树卡住,我才得以将你救起。不过你当时重伤昏迷,恐怕不是一般的郎中能救治的。彼时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块皇宫的门籍牌,我想宫里有得是名医圣手,便即刻将你送去了长宁府衙。” 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南黛山上救了我,原来这个救命恩人近在眼前!我激动地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地震后再见到你时,我觉得你似曾相识!可是那个时候,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他侧首思索片刻,疑惑道:“似曾相识?你当时应该没有见到我吧?将你救起之后,你也是一直昏迷的,你怎么会觉得我似曾相识呢?” 我情知一时激动,把两件事混淆了。我见到他是在商城赈灾那次,而彼时,我是男儿打扮。 我避而不答:“你快回答我,为何不告诉我你曾在南黛山上救过我一事?” 他摇头浅笑,目光伸向远方,淡然道:“我在府衙门口候了一阵子,没多久就见到有一顶轿子风风火火地朝长宁宫方向而去。我便折返南黛山,去看看是否还有东西遗落在那儿,结果就发现了这条白玉项链。” 原来是这样,我又不解地问:“你还是没解释为何从未提及此事,还有,又为何不将项链归还于我?” 他干咳一声,有些无奈地说:“我原本是打算将来有缘再会时将项链归还于你的。但震后相遇时,一开始是情势紧急,没来得及说。后来我得知了你的身份,你是帝后近臣,代理国子祭酒。而我,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国子监学生。我再提此事岂不是有攀附权贵之嫌?再者,我虽不知你为何跳崖,但总归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又何必无端提起你的伤心事。” 他的这份善解人意令我感佩不已,而他宁可用自己的身体挡剑也不肯将玉佩交予歹人的这份执着,更是瓦解了我苦苦建立的心理防线。 他忽地想起什么,挑眉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有告诉我,为何会觉得我似曾相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我坦然到:“其实,我们在此之前就遇到过,也是你救的我。 “这怎么可能,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京城,我们是在何处相遇的?” “在商城。你是否还记得,你在赈济灾民时,救过一个中了毒的少年?” “我记得,我帮他吸了毒,可那是个……” 他努力回忆片刻,继而恍然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少年?” 我抿着嘴点点头,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禁面上一热。 他不住地摇头,哭笑不得地说:“真没想到,那个少年竟然是女儿身。更没有想到,那个少年竟然是你!原来,我们那么早便遇见过,真是、真是缘分不浅啊!” 是啊,如果这都不叫有缘那还有什么才算有缘呢? 从前我总以为,他只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到如今我才发现,在危难时刻,他一次次地为我奋不顾身。在不经意间,他给我的种种温暖和感动,都好似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渐渐滋润了我荒芜的心田,抚平了经久不愈的创伤。 这一刻,我决定遵从自己的心! 他见我盯着玉佩沉默不语,讪然道:“如今这玉坠就物归原主了,早知道它对你那么重要,我应该一早就还你的。” 我明知故问道:“是啊,那你为何不一早还给我?” 他羞愧地低下头,干咳一声道:“我、我当时,只是想留个念想。” 我抚一抚玉坠,递给他道:“应该的,你多次救我于水火,既然这玉坠我的救命恩人喜欢,那就送给你作为纪念吧。” 他摆手道:“不不不,我救你不是为了求回报,朋友之间不该如此见外的。” 我略一思忖,狡黠地说:“《诗经》里有一首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还记得后面几句吗?” 他怔了怔,但仍娴熟地接口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永以为好也……” 他看着不住颔首甜笑的我,忽地停了下来,略显疲惫的双眸中流露出惊悟和探寻的眼神。 我嫣然道:“这首诗于我而言,应该改为‘投我以琼琚,报之以木瓜。匪报也……’”我没有说下去,相信以他的才智很快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一时愣怔,半晌才不敢相信地问:“你、你是认真的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 我睨他一眼,抻了抻托着玉坠的手道:“那你就继续做梦吧,这玉坠你不要,我可以送给别人的。” 他霍然立起,一把夺过玉坠,欣喜若狂地说:“要!当然要了!” 他将玉坠捧在手心里亲了又亲:“我是高兴得有些糊涂了,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啊!”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玉坠挂到了革带上,又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兴奋地手舞足蹈。 “小心你的伤……”我提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捂着伤口脚步踉跄了。 我忙过去扶住他,嗔道:“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身上的伤也不顾了吗?” “我、我太高兴了!”我们离得很近,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飘入我的鼻端。这样的气味我在他的斗篷上也感受到过,如今则更加清晰直接,令人迷醉。 “你快坐下。”我将他扶到凳子上坐好,想了想说:“夜深了,你身上又有伤,要不,你今晚就留在这里休息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嗯,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我的马车就在外面,等你睡下,我就去马车里歇着。你放心,我会好好休息的。” “马车?不行,我不许你睡到马车上。” “不睡马车也行,那我就在屋外守着,跟上回一样,这总行了吧?” “当然不行了,哪有我一个没事人睡屋里,让你一个受伤的人守在屋外的道理?你、你与大娘情同母子,你就不能在她的屋里睡一宿吗?” 他刚欲展颜,旋即眉头深锁道:“那怎么行,万一被人瞧见,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话呢?女子名节重要,你就别管我了。” 我感动地看着他,坚定地说:“从前我在乎那些,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更不想令你误会。可如今,没了这些顾虑,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呢。我在乎的,是你是否安好。” 他一脸不敢相信,欢欣雀跃得仿佛赢得了全世界,脸颊上的酒窝深得足以盛下一盅酒。我记得,他在皇榜前得知自己进士及第时,都没有这般的意外和高兴。 “那你快睡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唤我。” 是夜,我睡得无比地安稳和惬意。 原来,遵从自己的心,得到的回报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一夜好梦。 流放卷 第五十九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5 许是前两日睡多了,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我起身轻轻走出房间,隔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透过门缝望去,暮云睡得正酣,安静而祥和,令人不忍打扰。 此时屋内寂静无声,忽地听到咕咕咕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饱,如今是五脏庙在抗议了。想来到涌泉的这些日子,都是暮云和大娘在照顾我,今日机会难得,我正好可以给他做个早餐。 做什么好呢?略一思忖,与他第一次相遇时,我们分别时在布施粥和馒头,我决定先做这两样。 取来面粉和成面团,放到铜盆里发酵,然后淘米煮粥,又往锅里放了一些蚕豆,还有切碎的皮蛋和虾干,慢慢熬。 我见面团还没发好,又煎了两个鸡蛋,然后开始做馒头,再摆到蒸屉上蒸。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动静,想是他起来了。我看了看蚕豆皮蛋粥,已经煮好了,便出锅盛了两碗。 脚步声响起时,我头也不回地说:“暮云,你醒了啊?” “什么,你叫我什么?”他在身后讶异地问。 我将两碗粥放到桌上,注视着受宠若惊的他,明知故问道:“我叫你暮云,可以吗?” 他有些手足无措,喜不自胜道:“可以,当然可以了!那,我可以叫你筱天吗?” “当然了。我做了早餐,你洗漱一下就可以吃了。”我一面取来馒头装盘,一面关切地问:“你的伤怎么样,能动筷吗?” 他淡定的说:“没问题,我这次伤的是左臂。况且只是点皮外伤,什么事都不会耽误的。” 待他坐定,我惴惴不安地说:“你知道,我平时不下厨的,这些早点我生搬硬凑起来,也不知好不好吃,你别抱什么期望哦。” 他看看馒头,又瞧瞧蚕豆皮蛋粥,侧首道:“看着这粥和馒头,仿佛回到了商城。筱天,你是特意做的这些吗?” 这样的心有灵犀令我有些意外,我欣喜道:“你那么聪明,奖励你多吃一些。”我说着,递给他一个馒头,又将粥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小心烫。” 他笑逐颜开地接过馒头道:“你辛苦了一早晨,你也赶紧吃。”说罢,他三两口便将馒头吃下了肚,又嗖嗖嗖地喝下一碗粥。 我忐忑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煎蛋问:“这是用油煎的鸡蛋吗?” 我心里愈发没底,点头看着他。 他好奇地夹起其中一个道:“我不知道鸡蛋还可以这样做,很有新意,好似东升的旭日。” 他边吃边说:“筱天你知道吗,我从未吃到过如此美味的早餐,馒头香甜松软,米粥鲜美爽滑,煎蛋油而不腻。这三样东西组成的早餐简直是绝配,我觉得有一个名字很适合这个早餐。” 我忍俊不禁地问:“是什么名字?” 他摩挲着鼻端,徐徐道:“煎蛋形似旭日,饱满亮泽的馒头仿佛明月,缀满配料的米粥好似星空,所以‘日月星辰’这个名字,你看是不是很恰当?” 我被他逗笑,娇嗔道:“油嘴滑舌的,这么普通的一份早餐,也能被你说得如此高雅,你寻我开心呢吧?” 他敛容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吃到你亲手准备的早餐。筱天,你是金枝玉叶,有咏絮之才,你的手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儿的。你为我做的如此丰盛的早餐,怎会当不起高雅的名字?” 他说得头头是道、情真意切,我心里像被灌了蜜似的,面上不禁羞红了一片。我岔开话题道:“你的伤,昨日我只是胡乱处理了一下。待小六来了,让他去给你请个郎中再好好看看吧?” “不用,我哪儿就这么金贵了?”他缓缓将右手伸到我的手边,轻轻执起我的手,十分认真地说:“有你为我清理、包扎、换药,比御医亲临都强,还请什么郎中啊。这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脸更烫了,尴尬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干咳一声,一面抽回收起身收拾碗筷,一面低声道:“你歇着,我去洗碗。” “我来洗。”他也霍然立起,夺过我手中的碗筷说道:“哪有让你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 我蹙眉急道:“你的右手还没好全呢,左臂又添新伤。如今你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双手,你是不打算要了吗?” “我……”他显然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坐着不动,行么?” 我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忙解释道:“我、我没生气,我是担心你的伤势。你坐着等我,待我收拾完就来陪你说话,好吗?” 他温然点头。 待我收拾完,回眸的瞬间发现一道注视的目光正不偏不倚地投在自己身上,气氛不禁又变得尴尬了起来。 相对而坐,相视无言。 片刻后,我打破沉默,咬唇问道:“我、我之前那样拒绝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都不怪我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会呢,本来对你的情意就是我单方面的,我从不奢求你会有同样的回应。何况我知道,你的话有许多是言不由衷的。你最终选择接受我,筱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恩,多么庆幸。我这样,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别贫了。”我忽地想起在醉月阁的所见所闻,心中不是滋味,忍不住揶揄道:“你说甜言蜜语的本事,大概是在醉月阁那些地方练就的吧?” 他略一愣怔,旋即委屈地说:“醉月阁那件事,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跟你说。那日、那日的事情是我没处理好,你听我跟你解释好吗?” “解释?那日东方婧妍等不到你出现,差了青莲来问我。我们担心你无故爽约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快马加鞭一路从国子监找到了醉月阁,看到的却是你左拥右抱、逍遥快活的一幕。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人们往往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那如果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要你看到的,又或者真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呢?那日我们确实是先去的醉月阁,但后来我依约去了紫云轩,却在紫云轩门口遇到了替你去传讯的盈盈。我见她说话时眼神闪躲,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就一直逼问她,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要撮合我和东方婧妍。可我眼里心里都是你,哪里还装得下其他人?于是我径直回了醉月阁。我彼时酒后脑热,未经深思熟虑就想出了扮纨绔子弟来断绝东方婧妍和其他一众女子芳心的烂主意。所以……” 他说到这里,侧着头狡黠地看着我问:“所以你这是在为我拈酸吃醋吗?”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吃醋?吃风尘女子的醋吗?你这主意真的是,真的是够烂。你说你……” 他说他“眼里心里都是我”,早在长宁,早在我企图撮合他和别的女子时,他就……原来,他对我不是朝夕露水之情,而是一开始便情根深种了。我羞于重复他的话,也羞于进一步表达,便扯开话题道:“这个盈盈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不告诉我!还有,你第二日来郑府的时候为什么也不解释清楚?” 他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件事你不要怪盈盈,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至于你这里,我自然不想你误会,我不怕全世界的人误会唯独不希望你误会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接受我的一天,所以也就没有急于跟你解释。我原本是打算待科举放榜后找机会跟你说明的,谁知……世事难料。不过如今你竟然接受我了,我自然是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的。筱天,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感动地点点头。 “那就好。”他温柔地握起我的手,深情地说,“相信我,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筱天,你这双手我抓住,此生便再也不会放了。” 执手相看,彼此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眸中,是美好而唯一的。如果说,我之前还有些许的不肯定,那么此时此刻,我的心意坚定如磐石,矢志不渝。 心中升起无限的柔情蜜意,真希望这样的幸福可以分享给最亲的人知道,奈何家人挚友都不在身边。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盈盈的信我还没回呢,你不肯去应试,这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他冁然笑道:“这信好写得很啊,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绝对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既能让她放心,也能让她替我们高兴,多好啊。” 我心头一动,想起盈盈曾经对暮云的情意,这样回信,不知会不会伤了她的心?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盈盈放下没有,但保险起见,还是说得婉转些得好。 于是,我假意嗔道:“你这么早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了吗?谁说我就跟定你了?” “你、怎么,你反悔了?” “那要看你表现了。”我言归正传道:“我只是不想与盈盈说得太直接,她如今跟着太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与男子接触,我担心说这些无端惹她烦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先不跟她提了。” 我摩挲着他手掌上新结的痂,心疼地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看着都疼……” “不疼,我一点儿都不疼。你看,这两次受伤都是你第一时间发现的,也是你亲手包扎的。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伤得如此幸福甜蜜过。” “傻瓜……” 他执起我的手,将唇贴到我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柔情无限地说,“我不是傻瓜,即便是,那也是幸福的傻瓜。” 他的嘴唇温润饱满,他的爱意犹如融融的日光般洒在我的身上,如梦如幻。 不期而至的敲门声打破了此时旖旎的气氛,原来是小六来了。 暮云嘱咐了小六几句,让他找人把门修好,每日一早送供给到这里来,然后便打发他回去了。 流放卷 第六十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1 小六送来食材后,我便开始了“厨娘”生涯。 我自己的厨艺,自己心里有数。但不论我做什么,不论口味如何,暮云总是赞不绝口,并且吃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刚用好晚餐,正在收拾碗筷时,喜鹊不期而至。 暮云把我俩让进里屋,并为我们关上了房门。 我拉着喜鹊坐到床沿,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了和暮云在一起的喜悦。 她喜上眉梢,抓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终于在一起了啊,我早就说你们俩那么般配,不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我如今是不施粉黛的布裙荆钗,而他,依旧是风流倜傥的富家郎君。被喜鹊这么一说,我忽地不自信起来,就如他当初觉得配不上我一样,低声问:“我们真的般配吗?” “当然了,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般配得不得了啊。”喜鹊狡黠地拨起我的下巴,笑着说,“仔细看,还很有夫妻相呢!” 我打开她的手,羞恼道:“去你的,竟敢趁机取笑我。” 她呵呵赔笑,忽又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说:“我哪里会取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能找到一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情郎。我从前那个未婚夫要是有程郎君一半的情义,那我如今……” 我知道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便敛了笑容安慰她道:“喜鹊,你勤劳善良,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你要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遇到一份美满的姻缘。” 她受用地颔首,莞尔道:“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的。县太爷查清了黑心马贪污渎职的种种罪状,连同他的雇凶杀人之举,数罪并罚,判了斩监候,已经上报朝廷了。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啊?” “这么说,那日的夜袭就是黑心马要杀我们灭口了?” “嗯,那些被抓起来的歹徒都认罪了。要不然,哪儿有那么快定案的。” “黑心马是罪有应得。就是可惜了在洪水中丧生的工友们,平白成为了他粉饰政绩的牺牲品。” “是啊,真是作孽。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毕竟你和程郎君救了很多人。对了,过几日是老刘的生辰,他劫后重生,我们想给他办一个生辰宴,待程郎君好一些,你们一起来参加吧。” “好啊,劫后重生,是该庆祝一下的。你看,暮云为了救我受了伤,我想告假几日照顾他,你能帮我跟龚头说一声吗?” “呀,瞧我这记性,我来前龚头就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照顾程郎君,程郎君什么时候痊愈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等你回去后,他会安排你做轻松一些的活儿。你就放心吧,此前是黑心马有意刁难你,如今那颗老鼠屎不在了,龚头才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呢。” “龚头真是有心了,你代我好好谢谢他。” “何必我转达呢,过几日生辰宴你就能见到他了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叫你们!”说罢,喜鹊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送走喜鹊,我把审讯的结果告诉了暮云。暮云长吁一口气,感叹道:“马佑仁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但那些在洪水中丧生的人何其无辜,让他们的家人朋友情何以堪……” “是啊,还连累你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所幸他马上要被明正典刑了,所幸我们救下了不少工友。”话题沉重,我见他手里拿着木瓢,便随口问道:“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他收回心神回答道:“哦,这几日没怎么下雨,我去外面浇点水,很快回来。” 我忙拦住他道:“不行,你伤还没好呢,水我会去浇的,你回去好好歇着。” 待我浇完水,转身回眸的一刻,发现暮云站在月光下,与我四目相对。 我干咳一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许我浇水,还不许我看你浇水吗?”他缓缓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浅笑道:“你知道吗,方才我看到的景象,好似一幅绝美的画卷。月华如水,波纹似练,涓涓流泻在远山上,山峦犹如仙境一般缥缈绰约;流泻到花圃中,花草仿佛披上了霜霰织就的衣衫,朦胧华美;流泻在你身上,勾勒出你婀娜多姿的身影,显得格外清丽脱俗,仿佛仙子降临一般。”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跟一个及第进士谈恋爱,不禁哑然失笑。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笑什么,我很认真的。” 我拉着他往回走,顾左右而言他道:“外头风大,我们回屋吧。” 身后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这几日天气暖和,我看石兰和杜若有好些发了花苞,应该很快能开了。” 我随口应道:“是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他停了下来,转到我面前,郑重地说:“谁说不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呢,外头的风景一定更好。我的伤真的不碍事,不如明天我们去踏青可好?” “不行!你才休息了一天呢,不养好伤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可是,休养不等于整天躺着吧,偶尔也需要活动一下不是吗?要不这样,我再乖乖躺一天,明日晚些时候我们出去,可好?” “好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今日早些睡下,明日好好休息、按时服药。” “答应答应,只要你同意我出去!”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时辰不早了,那你快睡吧。” 与暮云在一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第二日午后。 是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得屋子暖融融的,人也跟着乏力犯困起来,暮云服了药后,又睡了会儿午觉。 待他醒来,我递给他一碗汤,温然道:“喝碗酸梅汤润润喉吧。” 他笑着接过,喝了几口道:“我今天这么乖,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啊?” 我睨他一眼道:“今天日头大,你的伤口不能碰水,现在去外面容易出汗。待太阳下山,我们再出去,好吗?” 待他喝完酸梅汤,我忽地想起一事:“你要是觉得闷的话,我弹几首曲子给你听吧。” 他欣然道:“好啊,当然好了!” 我一面取来琵琶和埙,一面感激地说:“差点忘了,还没有多谢你送来的乐器呢,你想得真是周到。” “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料,想着农舍简陋,定无丝竹,所以请人打造了这把琵琶。” “我真是不识货啊,原来这把琵琶是用沉香做的,怪不得有暗香浮动呢。对了,那埙不像是新制的,是有什么来历吗?” “哦,这埙是我十岁生辰那年,我娘送给我的,也是她手把手地教我吹埙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器,我一直珍藏着。” “这埙对你意义非凡啊,那你还拿给我,还是你自己保存吧。” “你都可以把传家宝玉赠与我,这埙在你那儿与在我这儿有何分别?” “可是我不懂吹埙啊,总要物尽其用嘛。这埙你拿回去,琵琶我留下,好吗?” “好吧,依你。” “嗯,你想听什么?” “不如我们将琵琶带着,一会儿踏青之时你再弹给我听可好?” “好主意。” 早早地吃了晚餐,我们简单准备了一下,便驾着马车出了门。 农舍坐落在山脚,农舍的西面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便是苍翠的山坡。此时夕阳西沉,红彤彤的太阳仿佛咸蛋黄一般,搁在了绿色的山顶上。落日的余辉将竹林和山坡浸染得如同披上了赤橙色的外衣,梦幻迷离。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一路往东,沿途良田连绵、溪水潺湲,附近的农舍炊烟四起、鸡犬相闻,不好闲适惬意。 走了一阵,地势渐低,水面也渐渐宽阔起来。 路过灵犀渠后,一条自西向东川流不息的江水跃然眼前。江面开阔辽远、一碧千里,夕阳下波光粼粼,犹如天上繁星点点。岸边花草丛生,一片红、一片绿、一片白,美不胜收。 “筱天,我们在江边停一会儿吧?”耳畔传来暮云的问询,我收回心神道:“好啊,我正好想下车走走。” 我吸一口江边清新湿润的空气,一面下车,一面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牵起我的手,柔声回答:“这是綦江,长江的一处支流。咱们可以沿着江边慢慢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息。” 我的手被他的大手牢牢裹住,仿佛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般,温暖踏实。清风拂来,吹起他的广袖和袍角,轻轻拍打在我身上,好似情人温柔的抚摸。 举目望去,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江畔美景尽收眼底,真真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令人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可以走到天之涯、海之角。 走着走着,我被一片形似稻穗的白色野草吸引,侧首问暮云:“这是什么,这里竟然有白色的草?” 他转至我对面,执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这便是诗中提到的‘荑’,俗称‘白茅’。” 常常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荑”,却不知原来面前这种白草就是“荑”。我饶有兴致地走近,轻轻摘下一根,拿在手中观赏把玩。 我忽地想到古人有互赠白茅、表达爱意的习俗,便转身面向暮云,将白茅递了出去。 他受宠若惊地问:“这是要,送给我吗?” “是啊,我现在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送你的,只能……”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他欢欣鼓舞地接过白茅,打断我道:“筱天,你不知道你这样的心意和肯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虽然你已经接受了我,可不知为何,我这些天总是患得患失的,不是担心你哪一刻会突然变卦,就是担心你哪一天会不告而别。这白茅与我来说,太珍贵了!” “我不会反悔的,”我被他的真诚可爱深深打动,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轻轻投入他的怀抱,柔情似水地说:“这样能不能让你更放心一些?” 他愣怔半晌后,才将我牢牢揽住,喜出望外道:“筱天,我不是在做梦吧?不,这一定不是梦,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体温和心跳,还有你身上淡淡的幽香。” 他揽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我的头抵在他宽厚的胸前。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深沉有力,仿佛激昂的战鼓。 我仰起头,正对上他含情脉脉的双眸。他整个人被笼罩在落日下的水光山色中,显得愈发飘逸出尘、超凡脱俗。 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还有他身上令人迷醉的气息。他的头微不可察地缓缓俯下,我的心跳亦不自觉地加速了起来,娇羞地闭上了双眸。 流放卷 第六十一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2 这个时候,头顶传来“哦儿、哦儿”的叫声,打破了此时旖旎的气氛。仰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色彩斑斓的鸳鸯自南面飞来。 这一群鸳鸯有足十几只,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又飞了开去,最后纷纷落到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多的鸳鸯在面前,拖起他的手便往前跑,兴奋地说:“那是鸳鸯鸟吗?好美啊,我们去看看吧!” 这一群鸳鸯两两成双,有的在水中欢快地嬉戏,有的将头伸入水中捕食,还有的漂浮在浅水处休息。可是不管怎样,都是一只雄鸟和一只雌鸟结伴在一起,形影不离。 “筱天你看,羽色鲜艳华丽,头具羽冠的是雄鸟,是为鸳,而鸯则是雌鸟。雌鸟没有羽冠,色彩也相对单调。雄鸟通常比雌鸟缤纷艳丽许多,这样它们的天敌第一时间看到的往往是雄鸟,雌鸟从而得到保护。”暮云在我身旁娓娓道来。 我回眸一笑,道:“就如同你保护我一样。” 他的笑容明媚如这个时节的阳光,眸中点点笑意飞溅。他满足地将我揽入怀中,与我并肩欣赏此刻无比美丽迷人的景色。 没多久,但闻“哦儿、哦儿”几声,那十几只鸳鸯几乎同时扑扇起翅膀,振翅高飞。 我惊道:“它们要飞走了吗,它们为什么要走?” 暮云浅笑道:“这些鸳鸯应该要迁徙到北方去的,它们方才只是临时在此捕食休整。怎么,你还没看够吗?” 我有些孩子气地点点头,噘嘴道:“难得看到这么多的鸳鸯,可不是没看够嘛!” 他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冁然笑道:“不要紧,回去我将此画面绘下来,这样你便能日日见到了。我们再去下游看看吧。”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风景如画,天色也渐渐暗沉了下来。走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我将斗篷铺在草地上,又拿了个靠枕放在斗篷上,让暮云躺下休息。我手捧琵琶席地而坐,嫣然道:“你一面听曲子一面留意天上,看到月亮出来你就告诉我。” 我选了一曲应景的《阳春白雪》,以相对舒缓柔和的节奏续续弹来。并不是我的技艺多么娴熟,而是琵琶本身质地精良、音色穿透力强,且《阳春白雪》旋律清新流畅、节奏轻松明快,配合周遭姹紫嫣红、欣欣向荣的绮丽景色,这样听来自然显得如仙乐般悠扬空灵、清旷辽远。 一开始,暮云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并不住地击掌赞叹。但一阕结束后我并未停下,而是放缓了节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慢慢地,他放松了下来,一面用手指打拍子,一面轻瞑着眼睛沉浸不已。周而复始地轻缓乐声仿佛催眠曲一般,没过多久,我发现他似乎进入了梦乡。 我轻轻放下琵琶,站起来将另一半斗篷盖到了他身上,然后侧卧在旁静静地看着他。 从前一直拿他当普通朋友,顶多也就算个蓝颜知己,因而从未近距离观察过他的样子。如今细细端详,却见他宽额浓眉,细密的睫毛下,双眸呈长长的弧线,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一股淡定从容,真真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我忽地想起方才江边那一幕,不觉面上发烫,情不自禁地俯过身,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又迅速地逃开躺回草地上,生怕被他发现。 他蹙了蹙眉,突然惊醒,急道:“筱天、筱天!” 我忙坐起,心虚地回应:“在,我在。” 他吁出一口气,抓着我的肩头懊丧地说:“我竟然睡着了,真是太荒唐了,幸好你没事。” “傻瓜,我能有什么事,你只不过打了个盹而已。”我轻轻抚平他紧蹙的剑眉,怜惜地说:“自我到渝州以来,你一路护我周全,费神费力,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不要一直那么紧张,弦绷紧了容易断的。” 他执起我的手,郑重地说:“一点都不辛苦,我甘之如饴。你之前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有我在,我会像鸳护鸯一般守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 我感动地靠入他的怀中,倚在他肩头仰望天空:“暮云,你看!” 一弯娥眉新月不知何时悄悄地挂在了天边,仿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虽然含羞带怯,却掩不住天生的清丽和容光。月华如霜、如丝、如练、如水,柔柔地洒向人间,让一切变得如梦似幻、虚无缥缈起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暮云侧头望着我,温然道:“筱天,良辰美景如斯,你能再为我弹一曲吗?” 我思索片刻,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头前几句倒是十分应景,便取过琵琶,信手轻拢,口中娓娓吟诵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暮云望着新月怔怔半晌,喃喃重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揽住我的双肩,柔情似水地说:“筱天,虽然我们不会是这江畔观月的第一人,但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可以携手到江边赏月,年年岁岁无穷已,好吗?” 我满怀幸福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一阵夜风刮过,吹到身上泛起丝丝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着凉了吗?”他一面拎起斗篷使劲抖了抖,一面紧张地说:“是我任性了,更深露重的让你在这儿待那么久,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到农舍,我煮了热姜汤,喝下后便早早地睡了。 美景入梦,美梦如景,一夜香甜。 次日清晨,我甫一开房门,暮云便拿起一卷纸轴,兴冲冲地对我说:“筱天,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疼道:“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眼底尽是血丝?” “没事,不过是睡得晚了一些。”他不以为意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待我坐定后徐徐展开纸轴:“你看看是否喜欢?” 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对鸳鸯在水中嬉戏,又有一对鸳鸯栖息于湖畔的梧桐树上,还有一对则比翼翱翔于天空中,神态悠闲,缱绻缠绵。 蓝天、白云、绿树、碧湖、五彩鸳鸯。画卷色彩丰富、意境优美,鸳鸯栩栩如生、鹣鲽情深。画卷的空白处,以俊逸流畅的行楷题有一首诗: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诗与画互为映衬,完美结合,将昨日的情景逼真再现,比之现代的照相技术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连夜将画赶出来,只为我昨日的一句话!内心的惊讶、赞叹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从前和三郎在一起时,他因着皇族的身份,难免下意识里有一种优越感。而我,因着腾飞的关系,总是怕会失去他,总是愿意多付出一些,多谦让一些。 而和暮云在一起,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什么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般地两情相悦、鸾凤和鸣。 想到这些,我心下感慨不已,还未开口已泪眼婆娑,哽咽道:“暮云,谢谢你,我很喜欢!可是,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之前还三番四次地伤你的心,我……” 他伸手按住我的嘴,蹙眉急道:“傻丫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些天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为我做了呢?还有,你能接受我,和我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多幸福!” 他双手抚着我的肩头,俊朗的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自我娘过世后,我始终生活在悲痛和自责中。我是阿娘唯一的孩子,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我身上,而我却未能回报其万一。年少时不懂事,常惹爷娘生气。待到懂事些,便离家在外求学。我真是该死,好好地跑去游历做什么,结果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当时真是恨死自己了,一直郁郁寡欢、悔恨不已。直到你接受我,我感谢上苍给我再次守护深爱之人的机会。我发誓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我再也不会让所爱之人离开我了。” 我感同身受,嫣然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他冁然而笑,顺势将我揽入怀中,缓缓俯下身在我额头深情一吻,柔声道:“你跟我来,我还有东西让你看。” 我奇道:“还有?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那么多惊喜?” 他拉起我的手道:“随我到外头看一看吧。” 我莫名地跟着他走,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清恬的馨香扑面而来。原来门口那畦花圃里的兰若已花蕊吐芳、竞相盛开。 我大喜过望:“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吗?” 暮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笑而不语。我轻快地行至花丛中,蹲下身来仔细端详。 淡紫色的石兰与乳白色的杜若相映成趣,花枝纤细碧绿,初放的花蓓鲜嫩欲滴,仿佛婴儿的小手般稚嫩可爱。花香清逸恬淡,有暗香盈袖,却不过分浓郁,仿佛婴儿身上好闻的乳香味,令人魂牵梦萦。 一阵微风拂过,花丛随风舞动,仿佛置身于一块五彩斑斓的绒毯之中,温软舒适,不愿离去。几只彩蝶被吸引了过来,盘旋在花丛上空翩翩起舞,上下翻飞。 这样的画面,美得令人窒息。这样的心思,令我铭感五内。 流放卷 第六十二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3 我缓缓立起,走到一直默默看着我的暮云面前,嫣然一笑,正准备开口,身后忽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寻声望去,只见每日往这里送供给的小六正策马疾驰而来。他急急翻身下马,来不及将马拴好就小跑到我们跟前,一面行礼一面喘着气道:“大郎君,大家翁让小的请您速速回府一趟。” 暮云蹙眉沉声问:“阿爷急着寻我,有何事啊?” 小六道:“小的不知,大家翁这么吩咐的,小的哪儿敢多问。郎君要的食材,小的已经带来了,您还是先跟小的回去一趟吧。” 暮云挥手道:“行了,你先去将食材放好吧。”小六闻言立刻知趣地退了开去。 暮云回身拉起我的手,温然道:“阿爷寻我也不知何事,我去去就回。你乖乖待在屋里等我,我很快回来,好吗?” 我浅笑着抚平他蹙起的眉峰,莞尔道:“你这些日子都没有回去,是该回家看看。你的伤还未痊愈,记得不要沾水。别着急回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又絮絮叨叨地叮咛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愈来愈小的背影,明知他很快会回来,明知这不是生离死别,我却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伤感和寂寥。 想来,这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次分别。虽然我们在一起才短短十数日,可我似乎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如今他一离开,便立刻不适应起来。 我摇一摇头,暗笑自己怎得这般儿女情长,他说了去去就回,我安心等他回来便是。 时近中午,我刚准备做饭,喜鹊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她兴高采烈地说:“龚头说,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今日给我们放假一天!所以老刘的生辰聚会我们提前办了,我是负责来邀请你们的。咦,程郎君呢?” “哦,他家里有事,回去了,恐怕一刻半刻回不来。” “这样啊,那你先跟我去吧。你给他写个字条,让他一回来就来找我们。” 我给暮云留了字条,放在堂前的餐桌上,然后关了门随喜鹊离开了。 这几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天高地阔,到处散发着春夏之交特有的蓬勃生机。 喜鹊带着我,来到一处山水环绕、绿树掩映的空地。空地上搭起了遮阴的大棚子,龚头、老刘夫妇、棚舍里的女工,还有章叔、小林等等,我认识的、不认识,几乎都到了。 老刘带着妻子当头迎了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二人便猝然跪了下去。老刘涕泪纵横地说:“杜姑娘啊,您的大恩大德我老刘无以为报,就请受我们两口子一拜吧!” 我忙扶起他们,哭笑不得地说:“老刘,你这是做什么?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该好好休养才是。” 老刘拍一拍胸脯,粗声道:“我没事,我老刘身体壮得很,就是没什么水性,一旦掉进水里,可就跟鱼上了岸没什么两样了,呵呵。多亏了姑娘及时相救,要是没有姑娘,我一家老小可就都活不下去了。姑娘可真是观音菩萨再世啊……” 没等他说完,所有人都哗啦啦地跪在了我面前,齐齐了拜下去。 我慌忙要去扶,老刘拦住我道:“他们都是被你和程郎君救了性命的人,我们劳苦百姓没有重金可以答谢你们,就让他们拜一拜,表达一下心意吧。”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们快起来吧,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都快起来吧!” “有没有很惊喜啊?”喜鹊凑过来说:“今天其实不是庆祝老刘生辰,而是为你和程郎君办的答谢宴。你看,后厨里所有好吃的都拿来了,我们准备了一上午呢,你可要多吃点啊!” “是啊是啊,姑娘你多吃点!”众人纷纷应和。 我睨喜鹊一眼,正想怪她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龚头走到我面前,亲切地说:“筱天,程郎君怎么没来?” “哦,他有事回去了,我给他留了字条。” “原来如此,程郎君的伤不知怎么样了?” “他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多谢龚头关心。” “那就好,你多照顾他几日,不着急来复工啊。如今马县尉自身难保,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待你回来,就和喜鹊她们一起去后厨帮忙吧。” “太好了,谢谢你龚头!” “该我感谢你啊姑娘,来,我代表全体工友,敬你一杯!” 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觥筹交错,时光如梭,很快到了薄暮冥冥之时。 天色渐暗,宴席也该结束了。暮云一直没有出现,我想他应该还没有回来过吧。 告别了大家,我径直往回走。 路上,天际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继而头顶雷声滚滚,天色一下子暗沉了下来,顿时风起云涌。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大雨倾盆之前,一路小跑回到了农舍。 打开屋门,屋子里空空如也。我失望地走到桌边坐下,却发现纸条不见了!难道暮云回来过了? 再仔细一看,原来刚才离开时忘了关窗,纸条被风吹到了地上。这时,风雨愈来愈大,一阵斜风裹着雨水从窗户里扫了进来。 我黯然走到窗口,望着从远处漫过来的雨帘把天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一面关紧窗户,一面摇头暗忖,暮云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落寞地回到房中,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好。 此前暮云在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过得安心充实,从未觉得无聊或者无所事事。如今他才离开了那么一会会儿,我怎得就如此心烦意乱了呢? 一眼撇到案头的沉香琵琶,我强打起精神,点亮蜡烛,取来琵琶,徐徐弹了起来: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阕终了,刚欲起第二阕,只听“嘭”的一声,大门猛地被撞开,一阵风雨随之涌入。 我吓了一跳,急忙搁下琵琶走出房间,却和从屋外冲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我躲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浑身湿透了的暮云! 我抓着他的双臂,喜出望外道:“暮云,你回来了啊!” 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了又看,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继而大力地揽我入怀,呼吸急促地说:“筱天,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莫名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匆匆赶回来没有见到你,我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又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没有哪种可能性是我能够承受的!我拼了命地四处寻你,却始终没有你的踪影,我想去问许姑娘,却也找不到她!后来风雨大作,我就愈发着急了,发了疯地寻找。幸好,让我听到了你的琵琶声,我这才循声回到了这里!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之前就回来过,他应该是没有发现纸条,所以到外面去寻我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道:“我和喜鹊出去了,龚头和老刘他们特意为我们办了答谢宴。我留了字条了,只是字条被风吹落了你没有看到。我怎么会不辞而别呢,你别胡思乱想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郑重地说:“筱天,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傻瓜,我还能跑哪儿去呢?” “答应我,你答应我好吗?” “好,我答应你,我永远不离开你。你听到刚才的唱词了吗?‘晓看天色暮看云’,筱天和暮云,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我轻轻推开他,心疼地说:“你看你,都湿透了,你身上还有伤呢。我去烧热水,你得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说罢,我转身欲离开,却被他猛地拽了回来,颈背被他的大手牢牢托住。 他急促的鼻息和身上好闻的气味立刻兜头兜脸地将我裹住,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热烈、霸道、无从抗拒的吻。 他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他从来都把我捧在手心里、生怕我受到任何的伤害。可现在他却好像失去了理智一般,搂得我隐隐作痛,吻得我呼吸困难,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似的。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本能地伸手去推开他。但我此时早已周身酥麻、毫无力气。 待我慢慢恢复思考,很快意识到他这样失常是因为他太在意我、太怕失去我了。心中不禁升起无限柔情蜜意,渐渐地开始回应他激情四射的吻,努力地回应他汹涌澎湃的情意。 流放卷 第六十三回 两情若是久长时1 幸福、充实的日子总是过特别快,夏去秋至、春华秋实,转眼到了这一年的七夕。 菜圃里的果蔬已纷纷成熟,硕果累累、甚是喜人。暮云在屋子的西南侧又搭了一个葡萄架,如今亦是枝叶蜿蜒、浓荫如盖。一串串或青或紫的葡萄晶莹剔透、鲜嫩水灵,令人馋涎欲滴。 晚餐过后,暮云搬了一张藤椅和一个矮几到葡萄架下,我摘了一串熟透的葡萄洗净后放到矮几上,顺手摘下一颗,剥了皮递给暮云。 他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调皮地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我睨他一眼,笑着将葡萄放进了他的嘴里,嗔道:“你就搬了一个椅子,让我怎么坐?” “我告诉你怎么坐。”他一把将我拉过去,与他挤在了一张藤椅上。 两个人相拥相依,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天。夜色如墨,染得一碧天空仿佛一块藏蓝色的缎子,满天繁星仿佛缀在缎子上的碎钻,明亮闪烁、华美无比。 我倚在暮云肩头,望着遥遥相隔的牛郎织女星,黯然道:“其实,牛郎织女是个凄凉的故事,我总是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清浅一笑,抬起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是啊。‘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比起牛郎,我觉得自己幸福千万倍,能与心爱的人终日厮守。” 想到我在后世的花心生父,我忍不住试探着问:“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羡慕牛郎那样的生活,不必整日被人看着管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吗?” 他侧过脸,拧着剑眉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可从未嫌你管我多了,能跟你携手相伴我不知道有多满足呢。” 我哼一声,别过头道:“如今时日尚短,你或许还不觉腻烦,往后日长月久,你说不定就会嫌我碍眼了,想要换换口味呢。” 他猛地坐直身子,拨过我的脸肃容道:“杜筱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怎么可能会厌烦你,我怎么可能会移情别恋?我曾在我娘的灵前发誓,会好好守护我未来的妻子,一辈子只爱她一人,我说到做到。” 他说罢,未等我开口,便起身走进了屋里。他这是生气了吗?哎,都怪我,好端端的七夕,为何要这样去试他呢? 我犹豫半晌,决定进屋去看看。走到一半,只见暮云拿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他打开锦盒,郑重地说:“这是我娘的陪嫁之物,她临终前留下遗书,嘱咐我要将这个镯子交给她未来的儿媳,并且一生一世善待她。我本打算待时机成熟后再给你,如今……” 我忙打断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你快收起来吧!” “虽是玩笑话,但我知道女子都需要安全感,你我在一起也有些时日了,我本就该上门提亲的。”他诚恳地说:“这样吧,若是到年底你都未得赦免,我就北上长宁向伯母提亲。”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婚姻不是两个人自己说了算的,是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么,他这样就算是在向我求婚了吧?他主动向我求婚,我自然欢喜。可若是有了婚姻的束缚,他岂不是更不会离开涌泉去谋前程了…… 就在我愣怔之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 小六一路小跑行至我们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大郎君,您有一封永安寄来的加急信件。小六不敢耽误,径直给您送来了。” 暮云将锦盒递给我,迅速接过了小六手中的信。 在他读信的当口,我细细地端详起了镯子。这是一只芙蓉色的玉镯,色泽温润、晶莹光洁,仿佛一朵盛开的芙蓉花。玉镯下垫着的,是一块绣了青青竹叶的月白色绸缎,料子上层、绣工精细,愈发衬得镯子栩栩如生,似乎鼻端都能闻到芙蓉花的清香。 “筱天!盈盈说太后赦免你了,你自由了!”暮云拽着我的胳膊,激动地说道。 我一时没有听清,茫然问:“你说什么,是盈盈的信吗?” 他抓起我的手,眸中神采流转,欣喜若狂地说:“是,是盈盈的回信!她说在她多番进言下,太后终于宽恕了你,赦免的圣旨1不日将送达渝州。筱天,你自由了,实在太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心血上涌、惊喜交加。虽然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暮云为了陪伴我,平白放弃了参加殿试的大好机会,这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如今我能在殿试前得到赦免,他应该就赶得及赴京应试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和他相视傻笑半晌,我这才喜极而泣,投入他怀中抽泣起来。他轻轻抚着我的背,柔声道:“傻丫头,怎么哭了,该高兴才是啊。” 我哽咽道:“我是高兴啊,终于可以见到阿娘和虎娃他们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接过我手中的锦盒,拉着我坐到藤椅上,取出玉镯正色道:“筱天,待圣旨一到,我就随你回长宁向伯母提亲。你要相信我会一直守护你,守护你的家人,此镯为证!” 此时此刻,我心中再无犹豫,欣然伸出了右手,动容地说:“暮云,我相信你。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 “环取无穷玉取坚,说得太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戴好镯子,恍然道:“我原来只知道,阿娘特意在锦盒上绣了竹叶,是希望我能像竹子一般长情,因为竹一生只开花结籽一次。殊不知她还有这般先见之明,算出我未来妻子的名字里有个‘筱’字……” 我嗤嗤笑道:“你又贫嘴。对了,圣旨到后,你不必陪我去长宁,先赶去永安参加殿试吧,好吗?” “那怎么行,殿试将来总有机会的,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长宁。再说了,我还要上郑府提亲呢。”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将我送到长宁后再去永安。至于提亲一事,真的不急于一时。你若一举登科,到时再去提亲岂不是更好?” 他终于被我说动,答应送我到长宁后赴东都赶考。我心潮澎湃,不顾小六在场,情不自禁主动献吻暮云,羞得小六说了句“我什么都没看见”,便策马逃离了。 流放卷 第六十四回 两情若是久长时2 三日后,赦免的圣旨1如期而至。 为了庆祝我重获自由,暮云在县上的酒楼订了包房,邀了与我交好的几位工友,还有沈大娘和小六。 去酒楼的路上,喜鹊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筱天,你这一去,咱们要何时才能再见啊?虽然你能回去我也很替你高兴,可我还是很舍不得你走呢。” 我笑着抚一抚她皱起的柳眉,不无感慨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流配的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你,真的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我永远记得,第一天进棚舍时,所有人都排挤我,唯有喜鹊你,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喜鹊,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陪伴,我会铭记于心的。” “讨厌,说得那么感人,我都忍不住要哭了!”她说着呜咽了起来。 我亦是鼻子发酸、泪盈于睫。我忽地心生一计,拉起她的手道:“既然我们都这样不舍,不如你跟我去长宁吧,我们彼此也有个照应,好吗?” 她瞪大了泪眼,不敢相信地说:“跟你回长宁?我也能去长宁么?”她即刻委顿了下来,摇头道:“我在京城无亲无故,跟你去了只会是你的累赘。我可不想这样,还是算了吧。” “傻瓜,你若想找活儿做,长宁比这里好找多了。再说,你有刺绣的手艺,就更不必愁了,我母家兄弟就在长宁开了绣庄,你完全可以自力更生的啊。” 她眨了眨眼睛,心动地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在长宁养活自己?” “当然,相信我,你不光可以养活自己,还可能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呢。到时候你们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定很快就能实现你重开绣坊的心愿。” 她娇羞地啐我一口,黯然道:“谢谢你,筱天。去长宁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刚下马车,喜鹊看了眼酒楼的牌匾就立在原地不动了。我觉出她的异常,忙问道:“喜鹊,怎么了?这家同心酒楼有什么问题吗?” 喜鹊脸色发青,踟蹰着回答:“这家酒楼,是我之前许的那户人家开的。” 我一面心中暗忖,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一面揽着喜鹊宽慰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若是不想进去,我们就换别家?” 喜鹊感激地搭了搭我的手,微微笑道:“你都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是他对不起我,我问心无愧。我们进去吧。” 这时,暮云下了马来与我们汇合,领着我们一众人走进了酒楼。 刚踏进酒楼,店小二便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程大郎君您来了啊,小的恭候多时!我们少东家吩咐过了,一定要好好招待您和您的朋友,您这边儿请。” 小二口中的少东家应该就是喜鹊的前未婚夫了,看样子那人应是不在酒楼。不在最好,省得喜鹊尴尬。 落座后,一桌人纷纷向我敬酒。暮云心疼我,一次次帮我挡酒,弄得众人起哄,非要逼我们当众喝合卺酒。 正在闹哄哄的时候,小二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介绍道:“各位,这是我们少东家。” 我闻言心头一紧,担心地看了喜鹊一眼。男人端着酒盅径直走到暮云身边,躬着身子眉飞色舞地说:“噢哟程大郎君,您亲临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啊!在下同心酒楼少东家董琪武,您贵人事忙不知是否还记得在下?” “原来是董少东,同心酒楼是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店,程某自然认得董少东。” “哟哟哟,您太客气了,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来来来,在下敬您一杯。” 我暗自想笑,他弄得跟暮云很熟似的,原来是连名字都不一定记得的那种。不过程家是渝州首富,想来这些生意人想攀附也是情理之中的。 姓董的敬完暮云,眼神落到坐在暮云旁边的我身上,又笑嘻嘻地问道:“程大郎君身边这位美娇娘是?” 暮云握起我的手,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姓杜。” 姓董的本就满是笑意的脸上立刻又堆了更多的笑,曲意逢迎道:“原来是程府未来的少夫人哪,失敬失敬!杜娘子,我敬您我敬您!” 我敷衍地喝下酒,心中默默祈祷他赶紧离开。谁知他竟一个接着一个敬酒,一直敬到了喜鹊那儿。我趁他们觥筹交错之际,简单跟暮云说了一下姓董的和喜鹊的事。见姓董的走到喜鹊面前,暮云与我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姓董的先是一愣,继而嬉皮笑脸地说:“哟,这、这不是许家娘子嘛。你不是在修灵犀渠吗,怎得?我知道了,前些日子灵犀渠被冲垮,你便投到程府伺候了,是吧?” 没等喜鹊答话,他又转脸对暮云说道:“程大郎君,这我可就得提醒您了。你们府上招婢子时可得多打听打听,您不知道这位许家娘子啊,克双亲克兄弟,命硬得不得了。这不,好好的灵犀渠都被她克垮了,您可得当心着点儿呢。” 说的这是什么话!喜鹊被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却欲言又止,没有发作。 我深吸一口气,扯着端庄地笑容站起来道:“董少东有所不知,喜地并非程府的婢子,她是我的闺中密友。喜地的确不会继续呆在涌泉这种小地方,因为她马上要与我一道去京城了。你记住,我叫杜筱天,她叫许喜地。这两个名字你如今不屑一顾,将来却也会是你高攀不起的。” 姓董的面部肌肉抽搐,尴尬地呵呵笑道:“是是是,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在下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暮云忙起来打圆场,那姓董的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我走到喜鹊身边,拉起她的手真诚地说:“这种无耻之徒,真是该感谢他不娶之恩。你看,我都把话那么满了,你若还不去长宁,那今日的气岂不是白受了?” 喜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眸中有泪光闪动:“筱天,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我出了一口恶气,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 “想感谢我就答应跟我去长宁吧。” “好,我跟你去长宁。” “太好了,来,我们再干一杯!” 注释: 1圣旨:女性(后妃)临朝称制后,地位等同于皇帝,其发布的命令即为圣旨(诏书)。 流放卷 第六十五回 屋漏偏逢连夜1 一点儿也不觉得路途艰辛了。 车轮辘辘,十多日后,终于到达了长宁城门口。 入城前,我唤住了赶车的小六,对暮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殿试的日子很近了,我和喜鹊就在这里下车,你们直接赶去永安吧。” 暮云睨我一眼,蹙眉道:“这怎么行,我当然要送你们到府门口才安心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我撇一撇嘴,柔声道:“你送了我们到府门口舍得不进去看看?见了虎娃他们你舍得不多待一阵?你舍得少顷便走,虎娃还不舍得你呢。这一拖二拖的,万一误了殿试的时辰,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略略思忖,抿了抿嘴道:“好吧,我不送你们也行,那让小六送你们进城吧,反正待你们下了车我本就打算与小六改骑马的。小六骑术精湛,一定能追上我,我会在下一个落脚点最大的客栈等他,这样可好?” 我颔首答应,不舍地叮咛道:“有小六送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此去永安长途跋涉,你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安顿好之后记得写信给我,好吗?” “一定!”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深情无限地说:“怎么办?尚未分开,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我一找到落脚点,便会写信告知你。你也要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收到我的信之后立刻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虎娃和伯母一切安好,好吗?” “啧啧啧,我这一路不知道被迫吃了多少糖,临别了还非要齁我一顿。哎,早知道就不跟你们出来了。”喜鹊在一旁打趣道。 依依别过暮云,小六载着我们继续前行。 进城后,我和喜鹊各自撩开车帘往外看。长宁城依旧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不过如今大盛的政治中心已转移至永安,自是少了几分帝王贵气。喜鹊一直生活在偏远之地,又从未到过京城,倒是看什么都新鲜,不时指指这个,点点那个。 而长宁城与我,却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间,有喜有悲、有苦有甜。我在这里收获了亲情和友情,亦在这里邂逅了暮云、收养了虎娃。自去年春末离开长宁后,我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有几百天未曾见到阿娘和虎娃,也不知阿娘身体可好,虎娃长高了多少…… 想到这里,我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有对翅膀,可以即刻飞到郑府门前。好在过了没多久,小六便喊道:“郑府到了,郑府到了!” 没等马车停稳,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小六忙赶过来接我,但只看了他一眼我便觉出他神色异样,再抬头望向府门,我的身体好似被注入一剂冰水,瞬间凉了下来。 府门口悬着的几个硕大的白色灯笼是那么的扎眼,明明白白地告诉路人——这户人家有丧事! 喜鹊和小六都是聪明机灵之人,见此情形,都不再多语,只是一左一右地扶着脚步踉跄的我,急急走到大门口去叩门。 等待门开的那一小会儿,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府里的都是我的亲人,哪一个过世我都不愿意见到。而如果是虎娃或阿娘,那对我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世界末日。 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一年多里发生了什么事,府里到底是什么人过世了?我的天哪,这破门为何还没人来开? 终于,大门开了,一个身着缟素的家仆见了我,先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儿,惊喜道:“三娘子,三娘子你可回来了啊!” 没等我开口,家仆便猛然转身往回跑,一路大喊:“三娘子回来啦,三娘子回来啦!” 未几,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披麻戴孝的人都赶了出来,当头的便是阿娘和虎娃。 看到阿娘和虎娃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们,将他们牢牢拥入怀中,失声大哭起来。 还好、还好,阿娘在、虎娃也在。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冰冷的身体也渐渐回暖。 祖孙三人相拥而泣一阵后,这才进到中堂坐定详谈。小六赶着去和暮云汇合,与我们就此别过。 满目缟素的中堂内,阿娘紧紧拽着我的手,抹着眼泪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大致给我讲了一遍。 原来,府上原本生活得平静安逸,舅父将“求凰绣庄”交给表兄丰年打理后,绣庄的生意愈发红火了,甚至坐上了京城绣庄生意的第一把交椅。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前城里来了一个寿姓富商,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鸾凤绣庄”,事事都与“求凰”对着干,抢了“求凰”不少生意。不过,时间一长,主顾们就发现“鸾凤”的产品品质低、不耐用,于是又纷纷光顾老字号“求凰”,倒也有惊无险。 舅父五十大寿的前几日,表嫂曹氏上街为舅父选购寿礼,不料遇上“鸾凤”的老板寿吴礼,被他当街调戏了一番。曹氏是大家闺秀,哪里受过这种欺侮,羞红着脸回了府。 当在酒肆与人谈完生意的丰年表兄回府,听了妻子的哭诉后,喝得醉醺醺的他顿时怒发冲冠,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赶往“鸾凤”,不仅砸了人家的招牌,还打伤了寿吴礼和寿府家丁。 很快丰年表兄被衙门提捕,寿吴礼扬言如果郑丰年不得到严惩,便去京城告御状,吓得爱夫心切的曹氏带着重礼前往寿府求情。谁知那寿吴礼竟说曹氏那么美守活寡真是可惜了,不如嫁给他做宠妾,还强行霸占了她的身子。 曹氏大受其辱,加之觉得是自己害得夫君身陷囹圄,留下一封遗书后投河自尽了! 原本此事一直瞒着年迈的老太君,如今府上出了人命,便再也瞒不下去了。视丰年如珍如宝的老太君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急得舅父到处托人求情,却依然无果,只好找寿吴礼谈判。 寿吴礼开出的条件是:要想寿家撤诉,唯一的办法就是郑家将“求凰绣庄”无条件转让给寿家。 “求凰”是老太爷开创的,凝聚了郑家三代人的心血,同时又是郑府上下几十口人的衣食来源,没有了“求凰”,一家人生活都将成问题。 舅父一时决定不下来,只好回府与家人商议。老太君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来,竟撒手归了西。 丰年没有救出,一件丧事倒变成了两件,这下连舅父和舅母都病倒了,郑家可谓祸不单行。 阿娘拉着我的手,焦灼地说:“筱天,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啊?如今你舅父舅母都没了主意,被羁押的丰年不日就要宣判了。好在你回来了,你快帮忙想想法子吧!” 流放卷 第六十六回 屋漏偏逢连夜2 我深吸一口气,搭一搭阿娘的手安慰道:“您放心,有我在,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好好想想。” 阿娘略略宽心,一叠声道:“好好好,你慢慢想,慢慢想!你们一路风尘,定没吃好,我遣人去做些膳食来。” 我笑着朝阿娘点点头,蹙眉沉思。 那姓寿的如此咄咄逼人,很有可能是有备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而他的目的,从他提出的条件来看,应是想要吞并“求凰”无疑。 虽说姓寿的司马昭之心颇为明显,但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能证明这是他设下的圈套,而丰年砸店伤人的罪行倒是证据确凿。 如此看来,要想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能设法保全其中一个。是放弃丰年,保郑家的经济来源?还是放弃“求凰”,保郑家的继承人丰年? 两相权衡一番,我心下便有了主意,抬头问道:“阿娘,你知道如今府上有多少盈余吗?” 阿娘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回答:“这个我说不上来,秦管家,府里的盈余你应该知道吧?” 秦叔上前几步,拱手道:“回姑夫人、三娘子,府里原本有一千多贯盈余,奈何近来府中大事连连,绣庄生意又清寡,以致入不敷出,如今大约还剩下八百余贯吧。” 我颔首,又问:“秦叔,你知道要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前期需要多少投入吗?” 秦叔不解地与阿娘对视一眼,一脸茫然地答道:“回三娘子,这个老仆说不上来。若三娘子不着急,容老仆下去问问。” 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在渝州大约需要一千贯。” 这个声音我当然听得出是喜鹊的,便转身面向喜鹊,示意她详说。喜鹊继续道:“我在渝州的时候留意过,算上房租、人工、材料等各项费用,前期大概就是这个数。但是京城的物价、人工应该比渝州高不少。京城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欣喜地朝她点头微笑,转身对阿娘说道:“阿娘,方才忙着和你们团聚,竟忘了介绍。这是我在渝州结识的一位朋友——许喜地,大家都唤她喜鹊。喜鹊曾有恩于我,更是与我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我欲与她结为异姓姐妹,是以特地带她来见你。” 喜鹊撇嘴睨我一眼,忙上前向阿娘见礼寒暄。 我则自顾自思量。长宁与渝州的物价比,我是大概知道的。长宁的物价、人工约莫是渝州的一点五倍,而永安的物价与长宁差不多。也就是说,在永安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大约需要一千五百贯左右。但是方才秦叔说,府上只剩下八百余贯钱了,还有六百多贯钱的缺口该怎么办? 我环顾四周,又问:“秦叔,这郑家大宅如今市值几何?” 秦叔蹙眉合计,缓缓道:“先前应该至少值九百贯,但如今府上这般情形,估计值不了那么多,能值个七八百贯就不错了。” 我喜上眉梢,击掌道:“太好了!这样便能凑到一千五百贯钱了!” 阿娘被我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蹙眉问:“筱天,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要另开一家绣庄吗?” 我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阿娘,你慢慢听我解释。如今这般情形,要想既保住‘求凰绣庄’,又救出丰年表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即便是保住了‘求凰’,绣庄的声誉已经受到影响,也很难恢复到从前的兴盛了。你觉得呢?” 阿娘无奈地叹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我继续道:“既然如此,还不如答应了寿家的要求,舍弃‘求凰’,救出表兄。咱们可以卖了宅子,到永安重开‘求凰’。郑家有技术、有人才、懂管理,定能重振‘求凰’,生意兴隆的。” 阿娘抿唇缓缓颔首,迟疑地说:“目前来看,也只能这样了。只是,这老宅是你外祖父传下来的,郑家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变卖,如今真的非卖不可吗?” 我明白阿娘的不舍,问道:“秦叔,你可知绣庄一年收益几何?刨去所有成本,能有多少净收益?” 秦叔略一思忖,答道:“回三娘子,绣庄的生意平时都是大郎君和少夫人亲自打理,具体的账目老仆并不清楚。不过绣庄的净收益即是府上的主要进项,这个老仆是知道的。每年略有不同,一般来说,大约是在三百多贯到四百多贯之间。” “谢谢秦叔。”我微笑着抚一抚阿娘的手背,淡定地说:“阿娘,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求凰’一年能有三四百贯的净收益,新开的绣庄即便生意差些,我们可以节省些用度,一年下来,总能有个两百贯的盈余吧。这样要不了四五年,我们不就能重新买回老宅了吗?” 阿娘闻言眉眼放宽,但仍有些不解:“也是,这样最好了。只是,为何要去永安重开?我们郑家世代定居长宁……” 我笑着解释:“一来,‘鸾凤’吞并‘求凰’后实力大增,仅凭我们目前能筹到的钱是不可能与之抗衡的;二来,郑家与寿家已经结下了梁子,我们若是仍将绣庄开在长宁,寿家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永安比长宁更有潜力,我在太后身边看得真切,太后并没有要班师回长宁的意思。所以我敢说,永安将来必会达官富贾云集,市场前景大好,是重开‘求凰’的最佳之地。” 阿娘终于喜上眉梢,不住颔首道:“好好好,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了。阿弥托福,佛祖保佑,丰年终于有救了,郑家终于有救了!” 我亦吁出一口气,问:“对了,丰年表兄何时宣判?” 一旁的秦叔忙答:“三日后。” 我急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找舅父舅母商议,毕竟兹事体大,还要舅父舅母出面才好。” 阿娘搭一搭我的手背,慈爱地说:“你舅父舅母服了药,正睡着呢。你这一路奔波劳累,还是先去歇会儿吧。兄嫂那里有我,待他们一醒我便去找他们,此事就交给为娘好了。” 阿娘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出疲累来了。此时,一直安静在侧的虎娃端着一盘金乳酥走到我面前,乖巧地说:“阿娘,您最爱吃的金乳酥。” 一年多未见,虎娃长高了不少,但仍是一脸稚气,天真可爱。我的心被他瞬间融化,一只手接过盘子,一只手将他揽入怀中,激动而又柔和地说:“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 吃下入口即化的金乳酥,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我拉着虎娃上了床。母子俩亲热地闲聊了一阵后,各自沉沉睡去。 流放卷 第六十七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1 我的主意虽算不上完美,但已是目前情势下的良策,舅父舅母欣然赞成,第二日便拖着病体上寿府交涉。而寿吴礼既达目的,爽快地履行承诺,上衙门撤了诉。 第三日,被羁押了整整一个月的丰年终于重见天日,回到了府中。一家人抱头痛哭后,立即为老太君和表嫂曹氏出殡下葬、入土为安,接着便着手变卖老宅、遣散奴仆、收拾行装。 十余日后,我收到了暮云的来信。信中说他已安顿在永安最大的云来客栈,正积极准备殿试,让我放心。并询问我府中何人过世,劝我节哀。信尾,以遒美健秀的行楷附诗一首: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永安道,此会在何年。 浓浓的情意随着字迹映入眼帘汹涌而来。自城门口一别,我们已有月余未见。虽然近来一直忙忙忙碌碌少有闲暇,但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入骨的相思便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珍而重之地收好信笺,铺纸磨墨,将府中的变故简单叙述了一番,同时告诉他我们不日将离开长宁,举家迁往永安定居,嘱咐他安心备考,保重身体。 意犹未尽,我略一思忖,将《春江花月夜》的另一段写了下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待一切准备停当,已是秋分时节。 府里大部分年轻的奴仆已被遣散,只留下了几个像秦叔这般上了年纪、不愿再另觅东家的忠仆,还有舅父想方设法、重金礼聘的“求凰”里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加上郑府上下十几口人,组成了此次东赴永安的队伍。 这样一行二十余人,雇了几辆马车,又将筹得的一千多贯铜钱换成三箱金锭,请了两个镖师,告别郑家祖祖辈辈生活的长宁城,朝东都永安进发。 家中接二连三的丧事、官司,又忙碌了这些日子,一路上的气氛不可谓不沉闷。唯有虎娃和小杰童真无邪,总有说不尽的话,玩不尽的游戏,稍稍缓和了众人郁结的情绪。 可怜的小杰,到如今尚不知自己的阿娘已香消玉殒。这个年龄的孩子,还理解不了死亡的意义,我们只能用善意的谎言先瞒着。 虎娃正玩得兴起,忽地抬头问我:“阿娘,程叔呢?我好久没见到程叔了。” “你程叔啊,就在永安,等咱们到了永安就能见到他了。你很想见到程叔吗?” “是啊,程叔最好玩儿了,虎娃最喜欢跟他玩。” “真的吗?那阿娘跟程叔,你更喜欢谁?” “都喜欢,最喜欢阿娘和程叔一起陪虎娃玩!” “鬼灵精……” 平静顺利地行了三日,第四日进入了蒲州地界。待蒲州一过,永安也就快到了。 到了傍晚,我们在蒲州城中觅了一家带食肆的客栈投宿,安顿好后便到食肆去用餐。 此时已过了用餐高峰,食肆里人并不多。点完菜后,我托腮望向窗外,此处位于城市中心,沿街的景色尽收眼底。只见街上商铺林立、人来车往、秩序井然,盛朝之繁盛可见一斑,亦可看出蒲州地方官治理有方。 我正自顾自想着,忽地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常平郡王、周焏……不由得目光流转,侧耳细听起来。 这是旁边一桌四五个年轻的锦衣男子,在酒后议论。 “……他们说,太后无端废黜了两位太子,软禁当朝皇帝临朝称制,又肆意改换年号1、旗帜和都号,还追尊文氏先人、提拔文氏子侄,改天换日之心昭然若揭,是以在襄州揭竿起义,要匡复常平郡王周煦呢!” “匡复常平郡王?我怎么听说他们找到了废太子周焏,要拥立他登基呢?” “废太子周焏?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是朝廷骗人的?” “哎,管他周煦还是周焏呢,都是周氏皇族就是了。他们的檄文写得振振有词,听着倒是也颇有几分……” “嘘,钱兄,不可妄言!” “哦,是是是。那柳兄可知,如今情势如何?” “听闻起义军,哦不,叛军集结了十余万人马,已攻陷襄州和邓州。太后派了大将军李定坤和独孤牟太率三十万大军平叛,具体战况如何,柳某暂时也不得而知。” “哎,你们说,是叛军胜算大,还是王师胜算大啊?” 众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我心下一动,他们说的,应该是历史上的“襄州叛乱”。叛乱的具体经过我并不了解,但结果我却知道,自然是以失败告终的。因而此事我也没作多想,餐后便早早回房歇息了。 注释: 1改换年号:文日昭临朝称制后将年号改为“圣母”,文中为方便阅读,仍以“仪正”纪年。 流放卷 第六十八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2 次日起来,我们离开客栈,准备出城。谁知走到城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四周戒严,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不知情的百姓焦急地等待着城门开启。 舅父遣了家仆问了几个百姓都不明所以,最后掏钱问了差役才知道,原来有一支叛军今日一早兵临城下,宣称他们的统领是躲过阴谋杀戮的前太子周焏,如今起兵是要举义旗、清妖孽。如果蒲州能开城迎主、共立勤王之勋,不单能免去恶战,更可享凡诸爵赏。 我听后心里打起了鼓,周焏真的还活着吗?以文后的铁腕手段,他侥幸脱逃的可能性很小。但毕竟无人亲眼见过周焏的尸身,他真的活着也未可知。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成功的,而在争夺皇位这件事上,失败者自古以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忙问去打听的家仆:“那差役有没有说,蒲州刺史是如何应对的?” 家仆拱手答:“回三娘子,差役说郭刺史见过他们的统领后犹疑不定,告知叛军事关重大,他要回府衙商议。” 犹疑不定?蒲州位于永安和长宁之间,地理位置十分关键。万一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大开城门,蒲州一旦失守,两都就岌岌可危了。 不行,我得去找蒲州刺史! 我一面让舅父领着众人暂时回客栈等待,一面找出了暮云当时寄还给我的祭酒鱼符,带着喜鹊急急赶往蒲州府衙。 还未行至府衙门口,便遇上一队有侍卫护送的车马,看仪仗像是刺史出行。事急从权,我顾不得那么多,把眼一闭就拦在了马车前,大喊:“刺史留步!” 头前一匹马被我惊得四蹄乱踢,两名侍卫迅疾持刀上前,横眉指着我问:“何人大胆,胆敢惊扰刺郭大人出行?” 果然是刺史的车驾!我平一平气息,朗声道:“在下有急事求见刺郭大人,是关于城外叛军的,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少顷,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个头戴乌纱帽、面蓄长须的中年男子蹙眉沉声道:“你是何人,何以会有叛军的消息?” 我知道不拿出点证明,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平头百姓知道皇宫大内之事的,便取出随身带着的鱼符道:“回大人,在下杜筱天,曾受太后赏识做过一段时间的国子监代理祭酒。此乃祭酒鱼符,请大人检视。” 刺史目光一亮,示意随从接过鱼符。他仔细查验后,立即下了马车,行至我面前,侧首道:“你便是那个做过公主侍读、任过中书舍人,后来被革职流配的杜筱天?” 我轻施一礼道:“正是,在下日前承蒙太后恩赦,重获自由,打算赴京、向太后谢恩。今日途经蒲州,听闻城外有叛军招降,更有一人声称自己是废太子周焏,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本官……”刺史说到这里突然一挑浓眉,殷切地看着我问:“姑娘可认得废太子周焏?” 此问正中我下怀,我颔首道:“回大人,在下有幸曾近距离见过废太子周焏,他亦认得在下。” 刺史喜出望外,道:“好,太好了!本官虽然曾在启政殿见过废太子,但距离远、时间长,如今已记不真切。城外那人虽与本官印象中的周焏长得颇为相似,且能一一回答本官的提问,本官却也无十分把握。如若此人确非周焏,那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 听他说话的口气,我试探道:“敢问刺郭大人,如若那人确是周焏,大人又作何打算?” 他向我走近一步,蹙眉低声道:“本官方才与府上同僚商议过,如若此人确为周焏,那这本就是周盛天下,开门迎主乃是情理之中。何况,蒲州城内的府兵目前仅有一千二百人,即便加上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也不过三四千人。而据探子回报,叛军至少有三万人。敌强我弱,一旦开战,城破后受难的必将是蒲州百姓。所以还请姑娘能替本官再去验一验,以辩真伪。” 他说罢,朝我拱手一揖。他说得没错,如果不开城投降,一场鏖战是无可避免的,最终遭殃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然而如果开城投降,将来叛乱一旦被平息,他作为下令开城的一州长官,必会被认定为投敌叛国的逆臣,后果可想而知。我能想到的,他必然早就料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怎不令我钦佩动容。 “姑娘是在担心自身安危吗?”他见我沉默不语,不免急了起来:“你放心,本官会派武艺高强的侍卫贴身保护你,并安排弓箭手在城头埋伏以策万全。他们的目标是整个蒲州城,该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 我摇头道:“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敢问大人,如若确认城外那人并非周焏,敌我力量又如此悬殊,大人有何御敌良策呢?” 他恍然,耐心解释道:“这个问题,方才吾等商议过,如若决定不降,那第一要务便是通知朝廷、搬救兵,同时设法拖延叛军进攻的时间。放信鸽给最近的驿站报信,驿卒快马加鞭,不消一天一夜即能送达朝廷。援军日夜兼程,最快需要两天两夜能抵达蒲州城外。也就是说,熬过三天,蒲州城便有望保住。 听他这么一说,我稍稍宽心,略一思忖,点头道:“那在下即刻便随大人前往察看,还请大人做好一应准备,以策万全。” 他一面请我们坐上他的马车,一面镇定自若地指挥下属分头去做各项迎战工作:准备好求救函和信鸽,制定作战计划并调遣府兵,征召城内青壮年并临时武装,向百姓有偿征调各类守城物资。如此种种,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一上车,他便开始与我商议以何种方式去探知真伪。我一介女流,又无官职在身,贸贸然出去要求见他们的统领,多半是见不到的,即便见到了,也很有可能被怀疑而深陷险境。 这一点我还真没有考虑到,幸好刺史思虑周全,他的建议是我以他女儿的身份出去,代他谋求下令开城的好处,并设法拖延时间。刺史告诉我,他会安排弓箭手埋伏在城头,但是弓箭的最大射程无法超过半里,而叛军驻扎在城门一里地开外,所以我完成任务之后要迅速撤离至弓箭的射程范围内,以防不测。 刺史想得如此周到,我亦该投桃报李,不让他难做。因而到了城门口后,我当着府衙众多官员的面,对刺史说:“承蒙刺郭大人信赖,但空口无凭,还请大人提供笔墨。” 刺史不解,但仍命人取来了笔墨。 “废太子周焏习惯将自己的名字写成这样。”我一面模仿周焏的笔迹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周焏”二字,一面解释道,“在下会设法让叛军统领写下这二字并带回,如若其写法一致,那才有可能是真的周焏,如若不然,就一定是假的。” 刺史马上明白了我的好意,不胜感激地说:“姑娘深明大义,郭某代全城百姓谢过姑娘。此去危险重重,请姑娘小心行事。” 刺史挑选了两名他的贴身侍卫,神色凝重地关照了几句,又特意为我选了一匹矮小温顺的骏马,然后命令守城的差役放我们出城。 喜鹊想要陪着我一同出城,当然被我和刺史一口否定了,她只好和守在城门口的蒲州官兵一起,殷殷目送我出城。 流放卷 第六十九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3 偌大的城门缓缓打开,但仅开启了大约一丈宽后便停了下来。我们三人快速驭马通过,城门旋即再次紧闭。 一出城,视线所及皆是乌压压的一片。虽然距离叛军还有一里地之遥,但是大军压境的压迫感却足以令人胸闷气短、如芒刺背。 叛军马上发现了城门口的异常,派了两名骑兵过来查看。 在我前头的侍卫扬声道:“我家娘子要求见你们统帅。” “我们统帅岂是你们说见就见的,速速报上名来!” “我家娘子是刺郭大人之女,有要事与你们统帅交涉。” “等着!” 骑兵说罢回去禀告,没多久后其中一人折返引了我们过去。 离叛军愈来愈近,这种压迫感亦是愈来愈重,我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沉重了起来。 叛军的阵型分明,头前是一个约莫五十人见方的骑兵方阵,紧随其后的是约莫一百人排开的巨大步兵阵营,连绵望不到尽头。 离方阵还有大约十丈距离时,骑兵挥手示意我们停下,又对方阵高喊一声:“让!” 骑兵方阵立刻从中间向左右避开,让出一条一丈余宽的通道,一辆颇具规格的马车显露了出来。 我和侍卫提缰欲行,骑士拦住侍卫道:“统帅只许郭娘子一人步行觐见。” 两名侍卫不安地与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点头微笑,示意他们在原地等我。 我翻身下马,跟在骑士身后走向马车。两旁皆是高头大马,不时有战马打出鼻响,仿佛在向我示威。马上的骑士个个精壮魁梧,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愈发显得我矮小单薄、不堪一击。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担心害怕,而是满脑子地思考,如果是真的周焏该如何,不是真的周焏又当如何。 如果真的是周焏,那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我可以先假装与他谈判,待他入城后再设法相劝。如果不是,那我的处境可就危险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试探之意,在获得签字后必须迅速返回。 行至马车离约莫三丈远时,骑士止步拱手道:“禀统帅,来人带到!” 我亦和声道:“蒲州刺史郭世杰之女,求见太子殿下。” 少顷,从马车中走出一人,锦衣玉带、高挑颀长。 只此一眼,关于周焏的记忆一幕幕充斥脑海。试针得赏后在宫中小道上的邂逅;马场合唱《天仙配》的欢乐美好;被诬陷偷镯遭杖刑时的及时相救;获罪关押后在观马楼的最后倾谈…… 难道,他真的没有死? “你求见本帅,所谓何事?”那人正襟危立,肃然发话道。 这声音?虽然以我们目前的距离,那人又是居高临下,我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周焏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虽然多年未见,可是一个人的声线不是说变就变的。 我向前几步,行跪拜大礼道:“叩见太子殿下。民女受家父之托,前来向殿下讨要一个承诺。” “免礼!”那人有些不悦,挺一挺腰背沉声道,“本帅不是已经允诺刺史,若能开城迎接,日后必定加官进爵、后福无穷。他还想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我愈发怀疑起来,我缓缓起身,故意压低声音道:“启禀殿下,家父的意思,下令开城、追随殿下那可是九死一生之事,不得殿下明示,总归心中难安。” “本帅听不清你说什么,你上前几步,说大声一些!” 我心中暗喜,以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缓缓行至马车前。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我举目细察,发觉此人虽与太子焏有七八分相似,但神色气度却截然不同。周焏自幼封王授将、一呼百诺,更曾入主东宫、数度监国。他的雍容气度与生俱来,可不是一般人想模仿就模仿得来的。何况我能看清他,他自然也能看清我,如果他真的是周焏,必定认得我。即便现在的情形不适宜相认,但认得与否,至少从眼神上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见他也正上下打量着我,我忙收复心神,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明示,他要本帅如何明示?” “加官进爵,是何官爵?后福无穷,有何后福?还请殿下明示。” “哦,这个简单。你告诉刺史,事成之后,本帅定封他做、做宰相,再赐金银千两、食邑1千户,这样总行了吧?” 盛朝实行的是群相制,即“三省六部”中“三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均属于宰相,官方的说法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有民间或私下闲谈才称“宰相”。周焏深谙朝政,曾三次监国,没有理由会那样说的。 此时,我心中已有了十分把握,此人绝非周焏。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拿到签字后迅速撤离。 我忙俯身下拜道:“民女代家父谢殿下隆恩,只是口说无凭,还请殿下立字为证。” “这郭世杰真是麻烦!”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看在郭娘子的面子上,本帅就写一个给他吧。笔墨伺候!” 当即有侍从递上文房四宝,他悄悄地与身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低语几句,便开始下笔写字。 片刻后,侍从将纸轴递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诺书上的措辞应是经人指点,正式了许多,但这笔迹却显然不是周焏的。他的书法磅礴大气,与此人所写大相径庭。 我作感恩状,收起诺书伏地跪拜道:“民女代家父谢过太子殿下恩赏!民女告退!” 说罢,我起身行了一个告辞礼,将诺书放入袖筒中后转身便走。我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只有达到距城门半里处,才能确保安全。可是,又不能表现出焦急来,只得再度仪态端庄地往回走。 还未行至方才下马处,只闻身后骑士的声音:“等一等!” 他们不会变卦了吧?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却又不得不回头应付。 骑士追至我面前,喘着气道:“郭娘子请留步,我们统帅有话问你。” 我知道在敌营多留一秒就多一份危险,可是如今这形势,我不想去也得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又一次通过战马林立的过道。 我努力挤出笑容,恭顺地问:“不知殿下唤回民女,所谓何事?” 那人一挑眉毛,打着一把折扇,笑道:“郭娘子走这么急做什么,本帅还不知郭娘子芳名呢?” 我不知道他此问是何用意,却也不敢怠慢,忙说道:“回殿下,民女名唤‘三芊’。” “三芊,郭三芊,好名字啊!”他抚掌道,“名美,人更美!” “太子殿下谬赞了。” “郭娘子,你只为父亲讨承诺,也不为自己讨一个吗?” “三芊一介女流,家父好便是民女好。” “不尽然吧,若能父凭女贵,岂不更好?” 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差点气结。怎么,你是抢定这个江山、做定皇帝老儿了是不是?什么父凭女贵,就是说要纳我为妃咯?你个贼胆包天的混账东西,是安生饭吃腻了想尝尝断头饭吗? 我刚才应付他时,着急要赶回去,都未仔细留意他的表情。现在一瞧,他的笑容颇为轻佻,看着我的眼神亦有些猥琐,恶心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按捺住心中的厌恶,抬一抬手中的诺书,强自镇定道:“殿下说笑了,家父还在城中等着民女回去,况且说服蒲州其他官员和城中名流同意开城亦需要时间,殿下可否容民女……” 只闻他身后那个师爷模样的人轻咳一声,他恍然颔首道:“对对对,你赶紧回去复命,让你父亲尽快下令开城。” 我如蒙大赦,一步一个脚印、仪态万千地朝我的马走去。在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鞭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不住颤抖的。 但是,在达到城门之前,我们仍得以正常的速度前行,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要保住蒲州城,至少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而我们的计划早一刻被识破,蒲州便少一分保障。 这短短的一里地啊,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距离。 我竭尽全力地控制着马速,不敢太快,却又恨不得策马狂奔,心中好似有十五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地晃得厉害。 终于、终于,离城门只有不到十丈远了,紧紧关闭的城门随着我们的临近渐渐开启。 我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乌压压的三万叛军,仍在原处未有动静,悬在心中的十五只水桶终于稍稍落地。 安全了,终于暂时安全了! 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整个人几乎是瘫软在伸手来迎接我的喜鹊身上。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剧烈。 刺史也一个箭步冲上来,喊道:“快,搬把凳子!快倒水来!” 坐定喝了几口水后,我的神志渐渐恢复,掏出诺书交给殷切看着我的刺史,喘息着说:“此人绝非周焏,请大人检视!” 马上有人递过我方才写下的“周焏”二字,刺史急切地接过两厢一对照,脸上旋即露出了踏实的表情,同时展示给其他官员看。 见并非个个官员都笃信不疑,我又起身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破绽马脚简要叙述了一遍,并表示敢以性命担保,叛军统帅绝非真正的周焏。 刺史挥手示意我坐下,低声道:“姑娘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本官便是。”他又转身对众人道:“本官绝对相信杜姑娘的判断,如今时间紧迫,吾等必须当机立断,同意闭城不降的请举手!” 众官员个个神情肃穆,纷纷举起了手。 “好!曹记室,将此表决过程记下来!”刺史慷慨激昂地发号施令:“既然全员通过,那本官宣布,蒲州城即刻进入备战状态,各有司一级战备!张司马,你命人即刻将求救函发出,并通知全城百姓做好物资储备!赵司兵,你来汇报府兵调遣和民兵征召的情况!鲁司仓,你稍后汇报物资征调情况!”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又转过身,和气地对我说:“杜姑娘今日劳苦功高,先回去歇息吧。那些逆贼还眼巴巴等着本官开城呢,今日估计是不会攻城的。不过待他们发觉上当,一场激战在所难免,恐怕姑娘要在蒲州城耽搁几日了。不知姑娘下榻何处,本官遣人送你们回去,并驻守在你那儿,你有任何需要,告诉侍卫便可。” 我扶着喜鹊的手站起来,惶恐地说:“这如何使得,筱天一介布衣,怎敢劳动大人派侍卫驻守。” 他不以为然地说:“姑娘就不要推辞了,姑娘是蒲州城的大恩人,不过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卒,姑娘想必也对守城的情况感兴趣,到时让他将消息第一时间传达给你,这样可好?” 他这么一说,倒是正合我意,便也不多推辞,感谢了一番便与他指派的一名萧姓侍卫骑马回了客栈。 注释: 1食邑:君主赐予臣下作为世禄的封地。 流放卷 第七十回 山重水复疑无路1 回到客栈,阿娘和舅父他们早已伸长了脖子等着我们了。我将事情的经过捡要紧的跟他们说了一下,让秦叔带着家仆尽快置办好足够生活四、五日的物资,并给驻守的萧侍卫安排一间客房。 正如刺史所说,今日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待到叛军发现其中有诈,才会猛力攻城。敌军三万,守军三千,能撑多久实未可知…… 我来到盛朝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从未经历任何战事。如今,一场敌强我弱的战役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了我面前,又没有暮云在身边,心中顿时百般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好在困意渐渐席卷全身,想着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蒙头大睡一觉来得实际。 酣睡了足足五六个时辰后,我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伸个懒腰,睁眼一看,天色已亮,外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仿佛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早晨。 我急急起身,让喜鹊唤来了萧侍卫,担忧地问:“城外情形如何?叛军发现不对了吗?” 萧侍卫抱拳恭敬地回答:“应该是的,叛军从卯时开始,便叫嚣着到了巳时再不开门,他们便要强攻了。” 巳时,现在刚到辰时,也就是还有一个时辰!信鸽大约是昨日巳时三刻放出的,求救函不知有没有送达朝廷。即便送达,援军最少也需要两天两夜方能抵达蒲州城外…… 我不禁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对侍卫道:“劳烦萧侍卫再跑一趟城门,一有新的动向及时来告知在下。” 果不其然,一到巳时,叛军便开始了猛烈的攻击。 他们先是企图用巨大的木桩撞开城门,好在郭刺史早有准备,命埋伏在城头的弓箭手万箭齐发,暂时逼退了攻击。 不过叛军人多势众,稍事休整后即以盾护身、以箭反击,继续撞击城门。此时,郭刺史命弓箭手将涂有松香、油脂的箭弩点燃后射出,城外顿时火光四起,叛军被逼后退。 如此轮番几次下来,到了傍晚时分,虽然叛军损兵折将,守军的箭矢却也几乎用尽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我站在客栈的楼顶眺望,日薄西山、天色渐沉,城门处悄无声息,将士们应该是在休整进食。 萧侍卫一刻钟前刚刚来报,说叛军暂时没有攻城的意思,而是退到了城门半里外扎营生火。但是刺史担心他们会深夜突袭,已在加派人手继续征召民兵、征调物资。 虽然敌众我寡,但在冷兵器时代,城门易守难攻,我方还是占有优势的。然而漆黑的夜间却是敌方进攻的好时机,可以趁天黑发起突袭,令人猝不及防。 “哎,担心也没用,听萧侍卫的意思,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我们还是先回房休息吧。”喜鹊在一旁劝道。 我默然颔首,下楼陪虎娃和小杰练了一阵子书法后,便早早回房歇息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地听到重物撞击的沉闷巨响。我猛然惊醒,披衣而起。走到窗前一看,外面仍是黑沉沉的,唯有城头火光照人、浓烟四起。 我忙唤来萧侍卫询问,原来叛军真的于四更之后发起了突袭。叛军先是用箭阵打乱守军的阵脚,再通过事先偷偷搭好的云梯爬上城头,企图从内部打开城门。幸亏刺史早有安排,在城头备了很多檑木、礮石1、灰瓶,命人将之如雨点般地砸下去,倒是很快将叛军逼退了下去。 可是叛军随即又以长盾掩护、火箭攻击,用巨桩猛力撞击城门。此时,守军已无多少箭矢可用,只能继续向下投掷檑木等物,但叛军仗着人多,倒下一批,就即刻再上换一批,城门眼看支撑不了多久。 我蹙眉思虑片刻,决定立刻去找郭刺史。在萧侍卫的护送下,我很快到达城门口的临时指挥营,站在门口等待通禀。 此时巨桩撞击城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进入营帐后,郭刺史正忙着和其他官员商议对策。情况紧急,见刺史转过身来,我忙轻施一礼急急说道:“刺郭大人,筱天有要事相问!” “杜姑娘请讲。” “敢问大人,按照如今的情形,我军还能坚持多久?” “目前来看,最多五、六个时辰,怕是撑不到今日酉时。” “照大人的估算,援军至少要三天三夜方能赶到,也就是最快也要明日巳时,是这样吗?” “是,如果派急行军抄小道,或许可以再稍快一些。” “既然这样,大人是否考虑暂且投降?” “投降?” “是,如果我军抵抗到底,一则死伤必定惨重,二则城破之后,难保叛军不会血腥屠城。而如果现在投降的话,离援军赶到也不过一日辰光了。叛军入城之后需要休憩整顿、补充供给,一两日之内应该不会离开蒲州。这样援军来袭之时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防备,只是、只是可能会委屈几位大人……” 刺史捋着胡子蹙眉沉思片刻,颔首道:“杜姑娘所言甚是,不过兹事体大,容本官与众同僚详细商议一番。” “是,几位大人辛苦了,那筱天先行告退。” 他们商量的是军政要是,我便识趣地退了出来,最终如何决定就是他们的事了。我怕家人起来找不到我担心,让萧侍卫留了下来等待消息,自己则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家里人果然都被巨响惊醒,已忧心忡忡地围坐在了一起。 焦急等待了近半个时辰后,萧侍卫的一手消息终于送到:郭刺史最终决定开城诈降,如今正在与叛军头目谈判,一是设法将损失减至最小,二是再拖延一些时间,为援军的到来做好准备。 又过了一阵子,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我推开窗户一看,铁甲钢盔的叛军士兵正列队经过楼下的街道。因为叛军答应了刺史绝不伤害无辜百姓的条件,外面倒还算太平。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整个街道空荡荡的仿佛空城一般,这样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清晰响亮。 到了午后,萧侍卫的消息再度传到:叛军已进驻蒲州府衙,拘禁了州府的大小官员,收编了愿意投诚的府兵,目前正在赶往刺郭府邸搜寻刺史之女——郭三芊。 听到最后一句,我心头一跳,找我?找我做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忙让萧侍卫卸下军袍,换上一身常服,出去继续打探。 约莫两刻钟后,萧侍卫回报:叛军没有在郭府找到郭娘子,放话要郭娘子自动现身,否则就要逐门逐户地搜寻,直至找到为止。 想起那个假周焏猥琐的样子,我不禁浑身不舒服,好在我只要躲到援军赶到,就能平安无事了。 待萧侍卫退出去,我便叫来喜鹊,打算易容一番。谁知还没开始动手,萧侍卫又赶了回来,说在路上看到匪兵分组手持画像,随意抓了妙龄女子比对搜查,有些个甚至还对少女动手动脚的。 我和喜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忧惧。虽然我十分不想再见到那个假周焏,但是那帮乌合之众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龌蹉之事来。我不能那么自私,连累无辜的少女。 我当下吩咐了喜鹊不要让家里人知道此事,就说我是去找刺史了。喜鹊虽然不忍,但她知道以我的脾气,是非去不可的,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殷殷地目送我和萧侍卫骑马离开客栈。 注释: 1礮[pào]石:利用杠杆原理抛射的石头。 流放卷 第七十一回 山重水复疑无路2 快到府衙的路上,远远地就听到有哭喊声。 我们跟上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匪兵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粉衣少女,后面追着两个中年人,拉着匪兵的袍角不停地哭喊:“我家闺女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大爷,求求你们放了她吧,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当头的匪兵一脚踢开了他们,飞扬跋扈地说:“都滚开,她是不是老子要找的人,你们说了不算,别再跟上来了啊!” 少女的双亲不顾疼痛,忙不迭地又跪倒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道:“几位大爷,你们行行好,放了我家闺女吧!小的家里有鸡有羊,大爷们若不嫌弃,尽管去取……” 仓啷一声,那匪兵拔剑出鞘,挥剑指向他们,恶狠狠地说:“什么鸡啊羊啊的,当老子是乞丐吗?警告你们,再啰嗦,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深吸口气,打马上前,怒喝道:“快放开她,她的确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几个匪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呲牙裂嘴地喊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说她不是她就不是吗?” 我冷笑一声,努嘴道:“你们要不要再仔细看看那张画像?” 匪兵狐疑看看粉衣少女,再看看我,又忙不迭地打开了画像,恍然大悟道:“是她是她!还是她更像!” 我不顾他们的惊讶和惊喜,驭马到萧侍卫身边,快速低语道:“设法找到刺郭大人。”说罢,便下马走向匪兵,乖乖束手就擒。 几个叛军兴冲冲地赶了过来,将我仔细搜身后,反剪双臂,押进了府衙。 到了守卫森严的大堂门口,领头的匪兵停了下来,高声奏报道:“启禀统帅,小的抓到郭娘子了,请您过目!” 堂上高坐的人站也不站起来,随手扔下一个茶盅,不耐烦地说:“过过过,过什么目!你们都抓来几个了,个个都说是郭娘子,你们当本帅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茶盅落地后碎片和茶水飞溅,吓得几个匪兵咚咚跪地,颤声道:“属、属下不敢,这回是这女子自称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而、而且,她跟画像的确很像!” “立城,你去看看。” 高堂上走下来一人,正是前日引我见假周焏的那个骑兵。骑兵行至我面前,上下打量仔细分辨,忽地目光一亮,急急回去禀告:“禀统帅,似乎是真的!没错,应该就是她!” 假周焏霍然起身,大踏步赶了过来,一看清我的面容后便笑逐颜开道:“啊呀呀,真是郭娘子呢,怠慢了怠慢了!” 见我被反剪着双臂,恼怒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还不快放开郭娘子,弄伤了她当心你们的脑袋!” 他说着就要来扶我,我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径自揉着被弄疼的地方不发一言。 他尴尬地笑笑,又颐指气使道:“快,请郭娘子到后面厢房休息,好生招待。” 我很快被送入了一个密室,一几、一灯、二墩、无窗,应该是府衙审讯疑犯所用。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焦灼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拼命想要想一个上好的对策出来。可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上好的对策?现在大约是申时不到的样子,算来离援军赶到约莫还有九个时辰。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撑过这九个时辰,到时我就有救了。是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 半个多时辰后,室门忽启,一道人影匆匆走了进来。 室内光线昏暗,我一时看不清来人容貌,待看清是假周焏,我躬身施礼,挤出笑容道:“殿下军务繁忙,不知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他伸个懒腰,略显疲惫地坐到锦墩上,指指几案对面的另一个锦墩道:“郭娘子别慌,过来这里坐。” 我深吸一口气,艰难移步至几案前,缓缓坐下。 他扫一眼案上的茶点,殷勤地问:“是茶点不合口吗,郭娘子怎得半点未动?”不待我回答,他又问道:“郭娘子爱吃什么,我让他们做?” 我摇头浅笑:“殿下客气了,民女不挑食。” 他走近门口,扬声道:“命厨房上些好酒好菜来,要精致可口的!” 见他对我还算客气,我便探寻着问:“敢问殿下,家父如今安在?” 他眉毛一挑,随意地说:“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啊,先是假意投诚,害得本帅白高兴一场。打着打着发现打不过了,这才开城投降,本帅好言好语问他你的下落,他又怎么都不肯说,非得逼本帅用刑……” 听到“用刑”二字,我惊得站了起来,急道:“家父确实不知民女下落,请殿下饶恕他吧!” 他摆手道:“你别急,你一进来,我便吩咐下面停止用刑了,还派了郎中给他医治,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你放心,他是他,你是你,本帅绝不会将气撒在你头上。” 我平一平气息,诚恳施礼道:“多谢殿下宽宏。还请殿下看在家父最终投诚,且年事已高的份儿上,善待家父。” “只要你好好跟着本帅,你的父亲就是我的长辈嘛,我怎会亏待了他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颇有挑逗意味,一脸猥琐,看得我头皮发麻、直犯恶心,在心里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但是在援军到来前,我和府衙官员的安危都系在他的手里,我不得不按捺下心气,堆起笑硬着头皮说:“殿下这几日一定疲累了,让民女为您按摩解乏吧。” 他闻言一怔,随即眉飞眼笑地说:“好好好,你果然识趣,只要你好好伺候本帅,将来荣华富贵,一定少不了你的。” 我嫣然一笑,缓缓走到他身后,开始在他肩头轻柔地捶捏按揉。他仿佛很受用,闭起眼睛轻声哼着小曲儿。 这时,我迅速盘算着该如何保全自己。是趁他不备拔下发簪往他脖子上刺呢,还是设法把他灌醉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想要刺伤他并不难,但是刺伤之后呢?门口还守着他的人,我即便杀了他也断然逃不出府衙。 把他灌醉?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至少我对自己的酒量并没有太大信心。况且他们若是在酒菜里下了什么药,我岂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脑中闪过无数个点子,思来想去,却好像没有一个真正行得通的。如今看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要管好自己的嘴,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的状态! 胡思乱想间,两个守在门口的叛军端着盘子送东西进来,有鱼有肉、有酒有菜。 假周焏闻了闻菜香,随口道:“你们两个,守远一点儿,不要妨碍本帅进餐。” 二人应了一声,便安静地退了出去。他这么一说,我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不断提醒自己绝不能进食任何东西。 他拿起酒壶,一面斟酒,一面说:“郭娘子,哦不,我可以叫你三芊吗?” 趁他倒酒的当口,我偷偷将一块擦手的纱巾藏进了袖筒。待他转身将酒盅递给我时,我恭顺地接过,面上堆笑道:“当然可以,三芊不胜荣幸。” 他笑眯眯地举杯道:“好!来,三芊,我们干一杯。” 我浅笑着道一声“好”,以袖掩面,将喝进嘴里的酒吐到了纱巾上。 饮毕,见他没有察觉,我取过酒壶,又斟了两盅,盈盈递给他道:“这杯三芊敬您,恭贺殿下旗开得胜,预祝殿下如愿以偿。” 他闻言笑得更甚,豪爽地说:“好!承你吉言!干了!” 如此几番下来,我的纱巾已渗满了酒液,而他则渐渐面色泛红,动作迟缓起来。 他喘着粗气,眯着眼睛道:“没想到、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喝了那么多竟一点醉意都没有。来来来,我喂你喝一杯……” 他说着,俯过身来将酒盅塞到我唇边,另一只手竟然还抚到了我的腿上!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霍然起身,用力推开了他的咸猪手。 “啪”,一样湿哒哒的物件落在了地上! 惊愕之余我马上意识到了那是我掩在袖中的纱巾,急急俯身去捡。可纱巾却已被周焏捡到,捏在了手里。 他疑惑地看了看神情紧张的我,又凑过去闻了闻纱巾,当即变了脸色,将纱巾一扔,怒目喝道:“你没喝酒?你竟敢骗我!” 我有些惊慌失措,又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忙解释道:“不、不是的殿下,我、我只是不胜酒力,又不想扫了殿下雅兴,还请殿下恕罪!” 我正欲躬身请罪,却被他一把推到了墙角。 我挣扎欲逃,他壮硕的身体却犹如门板一样挡在了我面前,强健的双手仿佛钳子一般牢牢锁住了我的肩头。 他面红耳赤、眼神迷离、鼻息咻咻,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喝下春药,老子照样办你!” 他果然在酒里下了药! 我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来他是打算要霸王硬上弓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虽然我的体力不如他,但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他侵犯了自己——这是我委曲求全的底线! 见他色心大起,俯下头来意欲强吻,情急之下我抬起膝盖,朝他的要害处狠狠一撞! “哎哟!”他霎时五官扭曲,捂着那里疼得直不起身。 我趁机逃了开去,冷静一想,却无处可逃。他的侍卫就守在门外,我即便出得了门也逃不出他们的魔掌。我只好躲到离门最远的墙角,避免里面的动静传到外面。 不多久,他渐渐恢复过来,指着我面目狰狞地吼道:“好你个贱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冲过来,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他粗大有力的双手已然掐在了我的脖子上,一紧再紧。 我顿时血气上涌、呼吸困难,唯有无力地拍打他的手臂。 可是我那无谓的抵抗似乎愈发激起了他淫邪的欲望,他狂笑着俯下身来,一张狰狞恶心的大嘴离我愈来愈近。 然而此时此刻,我还能做什么?我直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飘飘然仿佛已置身天堂……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最后时刻,不知为何他竟渐渐放松了下来,一股新鲜甘甜的空气自口鼻顿时涌入肺腑! 我自顾自地大力喘息、咳嗽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他仿佛体力不支一般站立不稳,还不住地摇头眨眼,似乎连视物都有困难。 我迷惑地看着他,却也不敢乱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紧张地浑身发抖、冷汗涔涔。 忽地,他猛然抬头、目露凶光,趔趄地朝我扑来。 流放卷 第七十二回 山重水复疑无路3 他伸出双手要来扒我的衣襟,我下意识地用力挡开,却发现他的手绵软无劲,不似方才那般孔武有力。 我心下大喜,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但看样子不像是装的。于是我趁他不备,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他竟毫无招架之力,摇摇晃晃几下后,重重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一时大脑空白,呆呆地愣了半晌,这才知道害怕。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其实只要走到他身边,一测便知。可我的双腿却好似被钉在原地一般,怎么都使唤不动,只有脑子飞快地盘算着。 如果他只是晕过去了,那就随时会醒过来,待他醒来,必然没有我好果子吃。如果他是死了,那时间一长,待门外的叛军进来,我照样完蛋。 想到如此绝境,我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蜷膝抱腿,低低呜咽起来。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啊,阿娘和虎娃还需要我照顾,暮云还在永安等着我相会,我还要帮喜鹊实现她重开绣坊的愿望……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微微抬头,看到了戴在手上的玉镯,玉镯翠绿欲滴、冰凉沁润,仿佛暮云坚毅的眼神。耳畔似乎响起暮云柔和而低沉的声音:“别怕,筱天,有我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就在这个时候,室门突然被打开。外明内暗,一道剪影出现在门口。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自我安慰: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从前那么多风浪我都过来了,这次也会化险为夷的…… “杜姑娘?杜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出现:“大人,我找到杜姑娘了!她在这里!” 这不是萧侍卫的声音吗?!我不敢相信地站了起来,惊魂未定:“是、是我!是萧侍卫吗?” 此时,又一道人影冲进了密室,疾行至我面前,关切地问:“杜姑娘,你没事吧?” “郭大人?”待我看清来人,惊喜万分,一面拭泪一面问道:“您怎么出来了?您不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吗?” “呵呵,投降并不等于坐以待毙。”刺史捋一捋胡须,颇为得意地说:“下令开城前,本官命人备了大量的迷药交给后厨,我料想他们关押谁也不舍得关押府衙厨子,便嘱咐厨子见机下药。这样,待他们都被迷晕后,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只是本官千算万算,算漏了这兔崽子竟然会对你动邪念……” 我忙宽慰他道:“我没事,我什么都没吃。原来酒菜里下了迷药啊,怪不得我轻轻一推他就倒下了。” 说话间,萧侍卫已带人将假周焏五花大绑,抬出了密室。 “室内污浊,我们到大堂安坐吧。”刺史一面走一面接着说:“我本想设法通知你的,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好在你并未进食任何酒菜,真是十足机警。” 庆幸之余,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我忙问:“大人,他们是不是对您动刑了?您伤势如何?” 刺史一摆手,哑然失笑道:“不碍事,他们都服下了迷药,打起人来能有什么力气?姑娘无需担忧。” 刺史安排我在大堂的一角休息进餐,并告诉我家人那边他已遣人报平安,府衙内的叛军头目已被一一控制,外头驻守的大部分叛军也已归降,但是还有小部分抵抗逃窜的,府兵正在搜查清理,因此还有一些零星的战斗,让我待完全平息后再离开府衙。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由于之前得到过消息,一家人虽然都眼巴巴地等着我,情绪倒还算平稳,互相安慰了一阵子后,便各自回房歇息。 躺在床上,虽疲惫不堪,但一想到白天发生的一切,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不自主地有些发颤。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这惊心动魄的三天两夜终于结束了。待明日援军一到,局势将更加稳定,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尽早赶到永安与暮云回合。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听喜鹊说朝廷派来的五万大军已陆续赶到,在家中躲了这些日子的百姓终于敢上街了,现在外头十分热闹。 正在用早餐时,萧侍卫匆匆而来,说是援军统领文大人要召见我。我一开始还想不出是哪个文大人,问了萧侍卫才知道,原来是当今礼部尚书,文令徽文大人。 我离开永安的时候文令徽还是从三品的秘书监1,而六部尚书均为正三品,且实权大得多。奇怪的是,礼部主要是掌管祭祀礼仪、教育科举事宜的,镇压叛军关他什么事? 我当下整顿衣衫,吩咐了喜鹊几句,便随萧侍卫前往蒲州府衙。府衙门口驻守着大批披甲执坚的援军士兵,经层层通报后,我方被允许进入大堂。 大堂上高坐的正是紫袍金鱼、头戴乌纱、肤色白皙的文令徽,郭刺史则坐在他的下手。 我上前见礼道:“民女杜筱天参见文大人、参见郭大人。” 文令徽放下茶盅端详了我几眼,旋即笑道:“哟哟哟,还真是杜姑娘呢!郭刺史说的时候本官还不信,世上哪儿来这么巧的事,看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呢!” 文后的两个侄子我很早便认识,但彼时文令徽只是个从五品的尚辇奉御,文令斌也不过是个六品武将,鲜少出入宫闱,只有在宫中有庆典或举行家宴时才会遇到,见面也不过互相问个起居,无甚交集。但在废黜周煦一事上,我显然是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可以想见,他们至少不会很待见我。 因此对于他的热情熟稔,我心里有些发毛,面上却仍恭敬地说:“是啊,不知大人召见筱天,有何吩咐?” “嗳,别说吩咐那么见外嘛,本官不过是请杜姑娘来说一说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本官了解地愈清楚,回去愈好交差不是?”文令徽和颜悦色地说。 于是我和郭刺史一道,将这几日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当然假周焏意图对我不轨这一段,郭刺史与我心照不宣,略过不提。 文令徽耐心地侧耳倾听,不时蹙眉思索。待我们说完,他满意地颔首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本官赶到时,城中并无半点战火,害得本官差点以为进错了城呢!郭刺史此次固然功不可没,不过若是没有眼明心亮的杜姑娘,郭刺史恐怕一时也难辨真伪啊。” “是是是,尚书大人明鉴,此次确是多亏了杜姑娘大义相助。”郭刺史拱手应和道。 我正欲谦辞,文令徽接着说道:“不知杜姑娘此番入京有何打算,是否打算入宫拜见太后?” 我有些错愕,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不过就这个问题,当初获赦之时我也问过自己,因为按照惯例,蒙当权者亲赦是要入宫谢恩的。但是经历过往种种,我已心灰意冷,加上如今与暮云有了婚约,我已没有继续追随文后的打算,入宫谢恩也变得无甚意义。奇怪的是,我与文令徽非亲非故,他怎得会无端过问此事?人不会轻易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何况是他这般唯利是图之辈。 我心头一动,模棱两可地说:“太后皇恩浩汤,于情于理筱天是应该入宫谢恩的。只是,筱天戴罪之身,实不知太后是否愿意再见筱天?” 我探寻地看着他,装作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很快笑宴宴地说道:“倒不是皇姑母愿不愿意见你的问题,而是她得不得闲见你。皇姑母平时就日理万机,这你是知道的。何况近来襄州叛乱,北娄那边也不甚太平,恐怕……” 我忙顺着他的意思道:“如此,筱天还是不去叨扰太后了。” 他眉毛一挑,颇为热情地说:“杜姑娘有此心意,本官必定代为转达。姑娘到了东都,有任何困难,尽管来寻本官便是。” 我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暗地思忖,他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且不说我与他没有任何交情,废黜周煦一事我还算是得罪了他。因而他越是对我客气,我越是觉得不对劲。更何况我如今无官无爵,他讨好我一介布衣做什么?从试探的结果来看,他是不想我去见文后的。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是——他要揽功!此次平叛,并未费援军一兵一卒,是郭刺史带领蒲州军民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降服了三万叛军。如果他将真相如实禀告,那他的军功可就要泡汤了,万一被政敌参一个救援不力的奏本…… 想到这一层,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我曾是文后的亲信,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又一清二楚,我若是进宫谢恩,他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穿帮?如果他真是这么打算的,那可绝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 于是我感恩戴德地说:“大人的好意筱天真是感激不尽,筱天面前就有一个难题,还望大人相助。” “哦,有何难事,尽管道来。” “筱天与母家二十几口人自长宁迁徙至永安,原本一路顺利,怎知途经蒲州遭遇叛军。如今叛乱虽平,却仍心有余悸。此去东都之路,不知……” “嗳,这有何难,本官本就要回东都复命,届时携尔等一同上路便是。” “如此,多谢大人了。”我喜上眉梢,裣衽深深一礼。 注释: 1秘书监:秘书省(管理国家藏书的中央机构)的最高长官。 流放卷 第七十三回 山重水复疑无路4 文令徽并没有让此次事件的最高地方官蒲州刺史随他回京述职,而是将收拾残局的重担交给了郭刺史,仅留下几百亲兵辅助。当日午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带上我们和叛军头目,启程回东都永安了。 文令徽一方面没让郭刺史同行,另一方面设法阻止我进宫,又这般急着回去,愈发印证了我的怀疑。而对于知道真相又被他带回去的叛军头目而言,是蒲州军民擒获了他们还是援军战胜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般情形下,他要指鹿为马,可谓轻而易举。 对于事后会得知消息的郭刺史而言,不过是被揽了部分功勋,并不至于丢官受罚。文令徽权高位重,只消威逼利诱一番,要郭刺史不去告发并非难事。 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他的奸计得逞呢? 蒲州离永安已不甚远,行了不到两日,就进入了永安地界。永安西面多山,山路崎岖,大队行进的速度一下子缓了下来。 中午休整时间,队伍刚停下来,就有士兵来报,说文大人要见我。匆匆下了马车,赶到队伍前端文令徽的马车所在处,却发现他骑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大战马上,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我轻施一礼,正欲说话,他便俯身对我道:“杜姑娘,此地已属永安地界,不消两三日便能抵达永安城内。本官有皇命在身,不能继续相陪了。姑娘有任何需要,可随时联系本官的副将陈都尉。” 他说罢,就要扬鞭策马。我忙拦住他道:“大人请留步!” 他急急勒缰,有些不耐烦地问:“姑娘还有何事?” 我心头一动,朗声说道:“筱天左思右想,太后皇恩浩汤,若是不去谢恩着实不妥。筱天有个不情之请,大人能否待太后得闲之时,遣人告知一声?” 他的面部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变幻,但即刻恢复如常,和气地笑道:“小事一桩,姑娘放心。不知姑娘到永安后,会在何处落脚?” 我嫣然答道:“筱天届时会暂居云来客栈,如此多谢大人了。大人公务要紧,筱天就不耽误您了。” 文令徽一抖缰绳,策马而去。几十名亲随旋即跟上,矫健的战马奔逸绝尘,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我心中盘算,照他这个速度,至多一日便能抵达永安宫。但是有了我这句话,他应该不敢再轻易撒谎揽功,否则就很容易被我揭穿。不过他文令徽也不是省油的灯,想来光凭这一句话很难钳制住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好,只能等到了永安与盈盈接头后,再从长计议了。 到达城门口是第三日的上午,彼时援军已分道回各自的驻地,我们一行人则排队等待入城。 一获放行,我便急急指挥车夫直奔城中心的云来客栈,心中不停默念:暮云,我来了! 云来客栈地处永安城的繁华地带,毗邻皇城和洛河,历史悠久、客似云来。一入客栈,我便顾不得照管家人,径直上楼去寻暮云所住的“欣然房”。 一阵敲门后,出来应门的是一脸兴奋的小六:“杜姑娘,您来了啊!” “嗯!”我迫不及待地问:“小六,你家郎君呢?” “大、大郎君他中了、中了……”小六涨红了脸,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此时我已将并不大的房间扫视了一圈,并未发现暮云的身影,小六又这般样子,我顿时神经紧张了起来,抓着他的肩头着急地问:“你快说呀,你家郎君怎么了?” 小六咽下一口唾沫,呼哧带喘地说:“大郎君他、他中了状元!” 我一时有些发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他真的中了状元?” “是啊,是啊!小六也是欢喜地很呢!郎君他一大早就被太后召入皇宫了,小六本来也要随行的,是郎君吩咐小六在客栈等着姑娘,怕您找不到他会担心。” 他总是那么周到体贴,我听后心中一阵温暖,与小六聊了几句后,就下楼去找家里人了。 安顿好房间,到客栈的食肆用午餐。虽然旅途疲惫、过程惊险,但毕竟安然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因而这到永安的第一餐,气氛颇为轻松愉快。 虎娃扯着我的衣襟,撅起小嘴道:“阿娘,您不是说到了永安就能见到程叔吗?程叔人呢?” 小杰也跟着嚷道:“是啊是啊,我也要跟程叔玩,程叔好厉害的!” 我爱怜地摸一摸他们的小脑袋,温然道:“你们别着急,程叔现在正好有事在忙,等你们睡了午觉醒来,就一定能见到他了。如果等你们醒来还见不到程叔的话,我们就罚他、罚他给你们做新的玩具,好不好?” 两个孩子顿时欢喜地不得了,拍着小手一个劲地说“好”。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聊着,耳畔忽然响起铿锵之声,旋即十数名官兵出现在了食肆门口。正在用餐的食客们纷纷惊讶地停下筷子,机灵的小二立刻恭敬地上前行礼询问。 为首的一个官差清一清嗓子,一面扫视四周,一面扬声道:“杜筱天可在?” 找我?我心头一跳,为什么会有官兵找我?家人纷纷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我只好摇头摊手表示不知情。 “本官奉圣谕传杜筱天进宫问话,给我搜!”官差一声令下,差役两两一组,每组手持一副画像,逐一对照了起来。 虽然不知是福是祸,但看这情形,我只好站将起来说:“不用找了,我就是。” 那官差一对画像,冷冷地道:“带走!” 立刻有两名差役朝我走来。 我笃定地对家人笑道:“你们别担心,不过是找我问问话,宫里还有盈盈照应,我很快就会安然回来的。” 差役将我的手臂反剪,押出了食肆。 身后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和家人担忧的呼唤,“筱天!”“阿娘!”“姑母!” 我虽然这样安慰家人,但心中却也不免疑惑,文后会有什么事要用这等阵仗找我问话?这显然不是什么小事,可我人才刚进入永安城中,什么都没做过,能犯什么大事? 多想也无用,只好等入了宫再说吧。 入得永安宫,通过德天门、德祥门,快到德元门时,远远地看到一个披红挂彩的俊逸身影从宫内走出来。 那个身影很快认出了我,飞奔而来:“筱天,你怎么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自长宁城门口一别已有数月,分别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幻想过我们重逢的浪漫场景。不曾想,会是在我如此狼狈的时候。 我无奈地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到云来客栈没多久,就有官兵找上来,说是太后传我问话。” “废什么话!”官差斥我一句,走到暮云面前抱拳道:“状元郎,下官有皇命在身,还请您见谅。” “请便、请便。”暮云一面拱手回礼,一面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在德天门等你出来,一直等着。” 我只来得及应一声“嗯”,便被差役押走了。 很快,来到了气势雄伟的泰元殿门口。泰元殿是天子听政之所,守卫森严。 官差禀报后,当即有两名披坚执锐的御前侍卫上前搜身查验。只听一个侍卫低低地喊道:“杜才人?” 抬头细看,这才发现面前之人竟是丁孝义!我眼前一亮,朝他微笑颔首。 确认我身上没带危险物品之后,孝义简洁地对另一名侍卫说道:“我来吧。” 那人应声归队,孝义便押着我进入殿内,手势明显比方才押送我的差役轻了许多。 “启禀太后,杜筱天带到。”孝义边说边在我肩头压了压示意我跪下,随即退到了旁侧侍立。 大殿之上正襟高坐的,自然是当朝太后文日昭。她身后随侍的,是身着上等宫装的盈盈。 殿中除了宫女内侍外,还立着两个人,一个是礼部尚书文令徽,另一个是右卫将军文令斌。 我行完跪拜大礼后,一直未得免礼。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动静,我只好就这样匍匐在地不敢乱动。 片刻后,文后坚硬如铁的声音终于响起:“杜筱天,礼部尚书文令徽首告你伙同蒲州刺史郭世杰,勾结叛军、意图谋反,你可认罪?” 虽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时我仍是心头大震。 勾结叛军、意图谋反!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一旦定罪,不仅我和郭刺史死罪难逃,就连我们的家人都要跟着遭殃。文令徽,这个卑鄙小人! 流放卷 第七十四回 山重水复疑无路5 我一面不停地盘算,一面直起上身,镇定地仰头回道:“回禀太后,筱天不知文大人为何这样说,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令徽,你说。” “是,皇姑母。”文令徽拱了拱手,向我走近几步,随手扔出两卷纸轴道:“这便是你等勾结叛军的铁证!” 我疑惑地捡起纸轴,一一打开来看。 只消匆匆数瞥,我就知道文令徽凭什么敢到文后面前首告了。其中一卷,是叛军头目承认与我和郭刺史勾结并签字画押的供状,另一卷,则是我当时为了试探真伪,让假周焏为郭刺史写下的诺书! 我原以为,他文令徽再大胆,顶多是冒险将平叛的军功占为己有。却未料到,在得知我打算进宫的想法后,他为了捷足先登,竟然诬告我和郭刺史谋反大罪!这样不仅可以抢得军功,还能让我们两个当事人彻底闭嘴,顺便能一泄我维护周煦、妨碍他大计的私愤,一举三得、永绝后患。 “杜筱天,铁证面前看你如何狡辩!”文令徽背朝文后,露出颇为得意的神情,似乎看到了平息叛乱、识破阴谋的巨大功勋在向他招手。 虽然表面看起来证据确凿,很难辩解,但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况且文后也不是个昏聩的主上,如果她完全信了文令徽的话,也就不会再传我问话了。而且这个时候我越是慌张无措,就越难赢得文后的信任,是以我深吸一口气,条理清楚地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说罢,我又补充道:“筱天自仪正二年以来,频频受到太后恩赏眷顾。为先皇试针后,太后赐筱天做公主侍读;东宫纵火案后,封筱天为五品才人;封禅崧山之时,命筱天代理国子祭酒之职;到东都后,又任命筱天为中书舍人……篡改懿旨一事,是筱天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但筱天真心悔改,在流配地潜心改造,如今又蒙太后宽赦,得以恢复自由之身。筱天对太后,只有无上的景仰和无尽的感恩。文大人说我勾结叛军、意图谋反,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特意将这些年受到的恩宠一一回顾,一是在提醒文后我曾经尽心为她效力,更重要的是表明我根本没有犯上作乱的动机。没有动机,何来犯罪? “哼”,文令徽冷笑一声,转身拱手对文后道,“皇姑母,杜筱天显然是在混淆视听,她没有谋反的动机,还有何人有!她祖父、父亲是如何死的,她们母女俩又是如何没入掖庭的,她不知道吗?她不记恨吗?从前她有皇恩在身,兴许没想过报仇,如今她无官无宠,又有襄州叛乱这么好的机会,说她没有谋反的动机,岂不是很可笑吗?” 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因为没有切肤之痛,所以我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在其他人看来,杜筱天与文日昭,可不就是有血海深仇嘛!不提动机还好,一提这个我等于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我懊悔不已,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解释,文令徽接着道:“皇姑母不会不记得,杜筱天的祖父杜文岚当年勾结废太子周乾谋反之事。谋反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本就该满门抄斩。先皇仁慈,才留下她娘俩这个活口。依侄儿愚见,斩草当需除根,她这等孽障,还是趁早了结得好。” 好你个文令徽,竟然歹毒至此! 不过他这样一说,倒是给了我辩驳之处。我清一清嗓子,回击道:“文大人真是会说话,您说先皇仁慈,又劝太后趁早了结我,言下之意就是太后并无仁慈之心咯?筱天是何身份太后不知道,需要您来提醒吗?筱天对于此事的看法,早在第一次面见太后时,便已向太后表明,太后并无猜忌。筱天若是有心谋反,难道这些年来没有机会吗?非得等襄州叛乱这样一个根本不可预知的偶然机会吗?” 文令徽闻言转身,正欲张口,我抢在他前头,以牙还牙道:“据筱天所知,文大人的父亲被罢官后死于流配之地。按照大人的逻辑,大人岂不是也有谋反的动机?” “你!”文令徽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的鼻子怒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又转身对文后说道:“皇姑母,杜筱天这是在砌词狡辩,挑拨我们姑侄关系!皇姑母明鉴,千万别听她的一派胡言!” 文后静若止水的雕塑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她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我和文令徽二人身上逡巡。 我此时方有时间与盈盈对视一眼,她眸中满是担忧,而我却无法和她交流更多。 少顷,文后沉声道:“令徽,既然你首告杜筱天伙同蒲州刺史郭世杰谋反,可有提郭世杰入京?” 问得好,文后果然思路清晰!诬告毕竟是诬告,不可能毫无破绽可寻,更何况他原本只是想独揽军功,诬告我们谋反应是临时起的意。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 “禀皇姑母,侄儿暂未提郭世杰入京。这个逆贼十分狡猾,侄儿带着援军攻下蒲州,入城校验时,他们佯装是被叛军击败关押着的,侄儿一时被蒙骗,并未识破他们的诡计。待侄儿快至东都时,蒲州记室曹之洲赶来向侄儿告发郭世杰。侄儿又连夜审讯了叛军头目,这才发现了这个惊天密谋!况且郭世杰乃一州刺史,谋反罪名又兹事体大,侄儿不敢擅自妄为,是以第一时间禀明皇姑母。” 看来他不算太笨,事先想到了这个破绽,不过他似乎还漏掉了一件事。我心头一喜,稍稍挪动了一下跪得有些发酸的双腿,反驳道:“如果事实真如文大人所说,郭大人蓄意谋反,那为何还会发求救函给朝廷,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文令徽转过身,朝我睥睨地一笑:“哼,那哪里是郭世杰发的求救函,那是曹记室忠于朝廷、不肯苟同,偷偷发的求救函。”他转回身,拱手道:“禀皇姑母,蒲州记室曹之洲便候在殿外,皇姑母可随时召见。” 原来他已勾结了蒲州的记室,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记室是记录所辖区域重大事件的官职,一般由耿直不阿的文人担任,通常信誉度颇高。他的证词,文后会不会轻信呢? 文后点头示意,盈盈高声道:“宣蒲州记室曹之洲觐见!” 片刻后,进来一个着青色官袍的四旬男子。 跪拜行礼后,文令徽在旁道:“曹记室,你快向太后如实禀报当时的情形。” “是。”曹之洲拱一拱手,义正言辞地说:“启禀太后,叛军来犯时,郭刺史召集吾等官员,谓如若城外之人确是废太子周焏,此乃周盛天下,理当开门迎主。郭刺史向来独断专行,有一同僚提出异议,当即遭到了他的处罚。因而微臣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当面反对。随后他便找来一个自称是杜筱天的女子,说是做过公主侍读,认得废太子长相。待她出城确认后,声称城外确为周焏,还带来了一纸诺书。诺书许诺吾等事成之后,均可加官进爵、享荣华富贵。郭刺史遂下令开城让叛军进驻。微臣情知大事不妙,便设法偷来刺史官印,写下求救函,放信鸽给朝廷报讯。” 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供词,曹之洲自己都说得不自信起来,他偷偷地瞟了文令徽一眼,接着编道:“叛军进驻后,整合兵源、补充军需,正准备起兵离城时,文大人率领的援军及时赶到,须臾间便将三万乌合之众击溃。在援军攻入城门前,郭刺史让人将蒲州一众官员关入府衙大牢,命吾等佯装是战败被俘,以期瞒天过海。但微臣深知谋反是大罪,此等虎狼之人不除,社稷危殆,故而趁乱逃出蒲州,向文大人首告。微臣手中有一卷记室簿,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情形,请太后过目。”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纸轴,双手托出。 做戏做全套,他们竟然篡改了记室簿! 盈盈走下来从曹之洲手中接过记室簿,静静地呈给了文后。 文后草草翻看了几眼,一成不变地脸色微微有些发青。她凝目望向文令徽,沉声问:“令徽,曹之洲所言可是事实?” 文令徽信誓旦旦地说:“没错,皇姑母,曹之洲所言句句属实。” 文后淡然道:“既然如此,去提郭世杰来见朕。” 她将目光投向文令徽身边的文令斌,“令斌,你带人去,即刻出发,不得耽搁!” “是!”文令斌抱拳朗声道,“臣领旨!” 文后扬手道:“将杜筱天押回天牢待审,令徽,你也退下吧。” 孝义忙上前来押我,待出了大殿,他凑过来低声对我说:“孝义相信你是清白的,有什么孝义能做的,请尽管开口。” 我略一思忖,快速地小声道:“你赶紧到德天门去找新科状元程暮云,告诉他这里的情况,让他速速到蒲州找郭刺史,让刺史设法在官兵赶到前搜集有力证据。” “好,一定办到!”孝义向侍立在门口的同僚招手道,“我有点事,劳烦二位代我将人犯押入天牢。” 他说罢,急急往德天门方向奔去。 我很快被押入了永安宫的天牢,关进了一个阴暗发臭、只有一个小窗的牢房中。 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被革职流配前,我就曾在这里待过一阵子。可笑的是,我竟然在一年之内两次下狱,可谓造化弄人。 在狱中没什么事可做,这些日子又舟车劳顿,正好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流放卷 第七十五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1 待睡饱醒来,已是第二日的白天了。狱卒已将粗劣的早餐放在了门口,一碗没有了热气的白粥,一只发黄发硬的淡馒头。 我正准备喝粥,甬道里响起脚步声,还有人恭敬的话语:“公主殿下,您小心点儿,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 常乐?是常乐来看我了!我忙整顿衣衫仪容,走到牢房前张望。 很快,华服贵饰的常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牢头点头哈腰地为她打开牢门,并命人搬了一张凳子进来。 常乐随意地挥一挥手,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我裣衽为礼道:“筱天叩见公主殿下。” “快起来。”常乐扶起我,拉着我的手蹙眉道:“筱天,你受委屈了。” 看到常乐亲切熟悉的面孔,我的身心不禁轻松明快了起来,浅笑着问:“公主,你怎么来了?” 她警惕地朝外面瞧了瞧,压低声音道:“我是来给母后问起居的,入宫便听说了你的事。你怎么可能会谋反呢!这个文令徽,真是愈发过分了,自从父皇驾崩后他就拼命地打压我两位皇兄,如今连你都不放过……” “对了,安王,哦不,圣上如今可好?” “能好到哪里去呢,他自登基后,便被软禁在泰日殿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本就抑郁难耐。文令徽那小人还要落井下石,寻着机会就到母后那里吹风。我若不是女儿身,恐怕也难逃他的魔爪。哎……你怎么样,他们可有刑讯逼供?” “没有、没有,你看我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我,我相信清者自清,更相信太后的英明,这件事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我怎能不担心,你才刚刚从流放地回来,如今却又要受这囹圄之苦。对了,你在渝州还好吗,没人欺负你吧?我曾关照渝州刺史莫要为难你,就是不知我的话管不管用。” “管用、管用!公主看我如今细皮嫩肉的就知道了,他们没让我做什么苦差事,筱天谢过公主大恩!” “哦那就好,你被革职流配,还不是为了救我煦皇兄。这些本该是我和圣上做的,却要你牺牲自己,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行,这天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我得去母后那里申辩,至少先放你出去再说。” 常乐说着就要离开,我忙拉住她道:“公主莫急,你现在去找太后,无济于事的。一则案子未审结前,我始终脱不了嫌疑;二则若是被文令徽知道了,万一他狗急跳墙,说不定会诬告更多的人。” 她不甘心地说:“那、难道我就只能袖手旁观吗,还是你有更好的主意?快说与我听听!”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自然有公主出手的时候。”我一面拉着她坐下,一面思索着说:“太后已遣人去提蒲州刺史入京,此去蒲州若是快马加鞭,不消三日就能打来回。公主到时候派人留意一下泰元殿的动向,待案子审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给太后问起居便是。” 常乐蹙眉,不解地问:“审得差不多再进来,那你若是已被定罪,我再进来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公主不必就案情说什么话,只要设法引开太后的注意就好。可能的话,逗得太后开心一些就更好了。” “就这样?这、这能管用吗?” “公主放心,一定管用。而且这事啊,你是最佳人选,筱天先在此谢过公主了。”我说着盈盈下拜,随即被常乐扶起。 “你真是的,你我之间还顾这些虚礼做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尽管说来?” 我略一思忖,想到远在涌泉修渠的劳苦工友们,便将那里的情况简单叙说了一番。希望常乐能关照渝州刺史整顿吏治,善待劳工。 常乐闻言爽快地说道:“那些劳工不仅是与你共患难的工友,更是大盛的子民,地方官本就应当爱民如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你好生照顾自己。他们送来的东西你千万别吃,我自会遣人送新鲜的食物过来。” 目送常乐离开后,我坐在草铺上暗自出神。 拜托常乐的事,要说有逆转乾坤的作用,那是不可能的。顶多也就是让文后在宣判的时候,要么手下留情一些,要么厚赏我一些。之所以不让常乐为我求情,是因为我知道文后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暂时还不会放弃她如今仅存的几个文姓亲人,所以没有必要徒然连累常乐遭到文令徽的打击报复。 至于怎么为自己洗脱冤屈,在曹记室出现之前,我还是颇有信心的。但曹记室的证词和证物,我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辩驳,且记室一职的公允性在文后心中的分量,我心底也没有底。 如今只能希望暮云能赶在文令斌之前找到郭刺史,希望刺史能尽快找到有力证据证明我们的清白了。 第三日的午后,牢门再次被打开,狱卒粗暴地将我押至泰元殿门口。 孝义疾步迎了上来,道一声“交给我吧”,遣走了狱卒,无不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我已照你的吩咐找到状元郎,他托我转告你,他会一直在德天门外等你。郭刺史一炷香前刚刚被带到,我送你进去吧。” 我感激地道一声“多谢”,由他押着进了泰元殿。 殿内安静肃穆,除了高高在上的文后、随侍在侧的盈盈、立于殿中的文令徽、文令斌兄弟,另有两人伏跪于殿前,应当就是郭刺史和曹记室。 我跪拜后,依旧没有得到赦免。 只闻盈盈的声音响起:“其他人都退下。”侍立在两旁的宫人和我身后的孝义,一一退了出去,殿门很快被紧紧关上。 此时,文后语调平淡却威仪无限地发话道:“郭卿,援军统领文令徽首告你和杜筱天勾结叛军、意图谋反,你可认罪?” 郭刺史直起上身,一脸困惑地拱手道:“回太后,如此大罪微臣断不敢擅领,更不知文尚书为何诬告微臣。” “令徽,你说。” “是。”站在曹记室旁侧的文令徽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朗声道:“郭世杰,你不要以为将自己关在牢中佯装战败,就可以蒙混过关。叛军给你的诺书、他们的供状,还有曹记室的证词和记室簿,桩桩件件都能证明你谋反的狼子野心!” 郭刺史安静地听他说完,不卑不亢地说:“启禀太后,叛军的诺书是当时杜筱天用来鉴别那假冒之人真伪的,这一点相信杜筱天已向太后禀明。而叛军被俘,已为鱼肉,其供状的可信程度,太后心中自有明鉴。至于曹记室提供的记室簿,可否容微臣一观?” 记室簿很快被递到了郭刺史手中,他从头至尾粗略看了一遍,放下记室簿后拱手道:“启禀太后,这卷记室簿应当是有人事后伪造的。” 文令徽急道:“伪造?信口雌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记室簿是伪造的?” 郭刺史不急不缓地说:“文大人莫急,容郭某慢慢道来。记室的职责是将州府发生的要事逐日如实记录,不同时间发生的事,墨色理应略有不同。而这卷记室簿的墨色却始终如一,此乃破绽一。记室簿的记录有连贯性,通常一卷写完接着写下一卷,而这一卷单单就从叛军来犯开始记录,会不会太巧了一点?此乃破绽二。” 文令徽愤愤然道:“巧言令色!相隔数日写下的字迹,墨色深浅肉眼如何能辨?至于记室簿……曹记室,你来说!” 曹记室闻言抬起头,恭敬地说:“启禀太后,文大人说得没错,墨迹之说可谓无稽之谈。至于记室簿,叛军来犯前确实刚刚写完一卷,故而从新开始记录,这、这有何不妥?” “哦,是吗?”郭刺史向文后拱手道:“启禀太后,微臣带来了一卷叛军来犯之前的记室簿。太后可着人比对,是否衔接得上。” 文后漫声道:“呈上来。” 此时,文令徽和曹记室显得稍稍有些紧张,微不可查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恢复了平静。 “盈盈,你看看。” “是。” “如何?” “回太后,郭刺史呈上的记室簿编号为一七八,曹记室的记室簿为一七九。郭刺史的记室簿记录到壬午年八月十五为止,而曹记室的记室簿是从八月十七开始记录的,当中确有一日的空档。” 文后锐利的目光直射曹记室和文令徽,缓缓道:“这个,你们如何解释?” 曹记室面部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但语调仍十分镇定:“回禀太后,那一日,无甚大事发生,故而,微臣未作记录。” 文后的目光又投向郭刺史,静待他的说法。 流放卷 第七十六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2 郭刺史淡淡一笑,拱手道:“启禀太后,微臣这里还有一卷记事簿,是从壬午年八月十六开始记录的。” “呈上!” 盈盈从郭刺史手中接过一卷边角有些被烧焦的记事簿,回到文后身边仔细看了起来。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结果。 “盈盈,如何?” “回太后,这卷记室簿编号亦为一七九,确实是从八月十六开始记录的,且与编号为一七八的记事簿所记之事一脉相承。” 文后闻言接过三卷记事簿亲自审示,片刻后猛力将记事簿扔至文令徽面前,怒道:“你自己看!” 此时,文令徽和曹记室的脸色已有些难看。文令徽接过记事簿,匆匆看了几眼后,愤恨地看着郭刺史,质问道:“就、就算你这卷记事簿是真的,那曹记室可是你的属下,他为何要陷害你?若你的治下如此龌蹉不堪,本官严重怀疑你的执政能力!” 郭刺史略一颔首,从容不迫地回答:“禀太后,曹记室原是一名落第举人,颇有文采,从事亦勤恳公允。谁知几年前他染上赌瘾,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乃至债台高筑。一年前,他曾向微臣借一笔巨款,被微臣婉言拒绝了。随后,他又企图挪用公款,被微臣发现。微臣念他家有老小、且是初犯,并未从严处理,只是言辞警告了一番,并罚俸三月。曹记室或许是因此对微臣心怀怨怼。微臣治下不严,请太后降罪。” “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证明此事?”文令徽不耐烦地说。 郭刺史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将纸摊开举过头顶道:“这是一份有曹记室签字画押的借据,请太后过目。” 文令徽夺过借据一看,脚步顿时有些踉跄,恼羞成怒道:“居心叵测、居心叵测!皇姑母,令斌一接到您的命令便快马加鞭地赶赴蒲州了,郭世杰若真的是冤枉的,他绝无可能有时间准备这些证据!一定是他做贼心虚,才事先伪造好记事簿和借据!请皇姑母明鉴!” 郭刺史仍慢条斯理地说:“禀太后,曹记室走得匆忙,并没有亲自处理那卷真实的记室簿,而是命一名心腹差役找出来将其销毁。恰巧那差役在销毁时被人发现了,微臣这才意识到不妥,是以派人去找来了曹记室的债主,要来借据,以策万全。” 原本长跪着的曹记室闻言瘫坐在地,文令徽见状怒不可遏,冲到曹记室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个赌棍,竟敢拿假的记事簿诬告朝廷命官,你这是想害死本官吗!” 说罢,他又转向文后跪下,可怜巴巴地说:“皇姑母,定、定是曹之洲对郭刺史怀恨在心,故而借机公报私仇。侄儿一时被他蒙蔽,才会冤枉了郭刺史,请姑母明鉴!” 曹记室此时正用愤恨的眼光看着他,却敢怒不敢言。 我立刻明白文令徽是见诡计失败,要过河拆桥、撇清关系了。我蓄势待发道:“太后,可否容筱天说几句?” “你说。” 我动了动跪得酸疼的双腿,正色道:“如若事实正如文大人所言,只是听信了曹记室片面之词才告发郭刺史的,那叛军头目指证刺史和筱天谋反的供状何来?这份供状会不会是在严刑逼供或者威逼利诱的情况下取得的,非常值得怀疑。既然文大人坚持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筱天恳请太后派人重审叛军头目,还我等一个清白!” “你!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不会审案吗?此案是本官会同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共审的,岂是你说重审便重审的?”文令徽有些按耐不住了。 我蔑视地看他一眼,笃定道:“太后可还记得,筱天第一次受审时提到过,郭刺史假降前将迷药交给了后厨,是以叛军头目都曾服下过剂量不少的迷药。而文大人和曹记室从未提到过迷药一事。我相信若有医术高超之人,通过检验他们的血液或者尿液,应该能分辨出他们体内是否有迷药成分。如此,真相即可大白。” 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能否在相隔这些时日后检验出迷药成分,其实我根本没有把握。但我现在打的是心理战,只要文令徽觉得有一丁点被检验出来的可能性,我赌他就不敢冒这个险。 “皇姑母……”果然,文令徽闻言愕然,脸色发白,只知道一个劲地朝文后摇头。 “令徽,你过来。”文后将文令徽召唤了过去,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安静地看着文令徽。 文令徽愣怔片刻后,狼狈地跪回地上,哭丧着道:“侄儿错了!是侄儿一时糊涂,妄想独占军功,又受了奸佞之徒的误导,才犯下大错!请姑母恕罪!请姑母恕罪!” 文后除了刚才看记事簿时,显得有些愠怒外,始终是面无表情的。她此时依旧喜怒难辨,唯有微微转动的眼珠表明了她正在思考,思考如何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片刻后,她坚硬如铁的声音再度响起:“蒲州记室曹之洲,构陷忠良、罪无可恕,将此人交与刑部,严惩不贷!” 曹之洲磕头如捣蒜:“太后饶命!太后饶命……是文大人,是文大人指使罪臣的……” 盈盈闻言,当即扬声道:“来人,将人犯带走。” 殿门开启,曹之洲很快被侍卫拖了出去,哭嚎之声渐去渐远。 “礼部尚书文……”文后正要接着说,殿外进来一人,脚步轻盈,声如银铃:“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大喜!” 身后跟着的侍卫想是拦不住她,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 “常乐,你怎么进来了?御前侍卫没有告诉你母后正在审案吗?”文后淡然道。 常乐也不等文后说平身,就自己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儿臣一早就来了,听说您在审案,就去了泰日殿看望焘皇兄。现如今都从泰日殿回来了,您也该审得差不多了吧?且儿臣有喜讯要禀告您,见殿门大启,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了。” “喜讯,你有何喜讯?” “儿臣方才在泰日殿时,瞧吴皇嫂有些异状,便召了司医来诊脉。结果您猜怎么样?吴皇嫂有喜了!您说这是不是喜讯呢?” “哦?这倒是一桩喜事。” “是啊,儿臣也是欢喜得很呢!母后现在是否得闲,要儿臣陪您去泰日殿瞧瞧吗?” “也好,你候着。”文后结束与常乐的对话,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殿下众人,威严无限地说:“礼部尚书文令徽,好大喜功、疏忽职守,着——革职查办、闭门思过!” “郭卿,你受委屈了。蒲州还需要你善后,你处理好之后写一份详尽的奏报给朕。令斌,你亲自护送郭卿回去,务必确保郭卿安全抵达。” “谢太后恩典,微臣遵旨!” “是,臣领旨。” “筱天,你也受委屈了,快起来吧。”文后说罢,似在思量什么,并未继续。 这时常乐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笑盈盈地说:“母后,儿臣好久没见到筱天了,待儿臣离宫后,可否请筱天过府一聚?” “自然,筱天如今是自由之身,她去哪里母后可不管。”文后睨了常乐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盈盈立刻扬声道:“太后摆驾泰日殿!” 常乐一面匆匆对我说:“你在宫门外等我一会儿。”一面机灵地上前扶着文后,一行人迤迤然离开了泰元殿。 文令徽一脸懊丧地望着文后的背影,颓然起身。 我正要收回目光,不想他也朝我这儿望了过来。他眸中充满了愤恨和恼怒,咬牙切齿地说:“杜筱天,你给我小心点,咱们走着瞧!” 这可真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诬告我和郭大人,怎么弄得好像是我们冤枉了他似的。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虽安分守己,却也不至于任人宰割。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还不许我还手么?” “安分守己?”文令徽冷哼一声,挑眉道:“就你这还安分守己呢?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忍者笑道:“你这话需要我向太后转述吗?文老,我也奉劝您一句,可别瞧不起女子,别弄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伤自己的脚。” “哈哈哈,蚍蜉撼树,可笑至极!你别得意得太早,不论何时,我想弄死你这种人,都不比弄死一只蚂蚁费事。”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耻小人!即便你为大树我为蚍蜉,你也是一棵烂了根的空心树。蚍蜉虽小,却也自强不息,不畏强权! 我长吁一口气,最后一个走出了泰元殿。 孝义已跟着文后往泰日殿方向去了,但他还是不时地回头张望。我努力地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并用力点了点头,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跟上了队伍。 想到暮云还在宫外等着我,我心急如焚地出了宫。 流放卷 第七十七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3 德天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依旧是那般高挑颀长、俊逸倜傥。一袭天青色的斗篷被秋风吹得翻飞飘扬,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愈发飘逸出尘。 此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思念,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身影。他亦迅速迎了上来,两个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暮云的怀抱宽厚而温暖,总能让我感觉无比的踏实。我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久久不愿离开。 “筱天,没事了,没事了啊。”暮云关切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他们没有刑讯逼供吧,你有没有受伤?” 我恋恋不舍地直起身,莞尔道:“没有,我很好。郭刺史带来了十分有力的证据,证明那记室是因为心怀怨怼,所以伪造了一份假的记事簿来诬告我们。” 他一面替我整理凌乱的鬓发,一面温和地说:“哦,那就好。可我不太明白,文令徽贵为太后亲侄、三品尚书,他又为何要陷害你们呢?” 我无奈地回答:“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响了,既能泄我当初保常平郡王之愤,又能独揽镇压叛贼的军功,还将一起谋反案扼杀在萌芽中。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卑鄙小人!如此奸佞之徒留在朝中,岂不是祸国殃民!”他愤愤地说着,牵起我的手道:“你也该累了,我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我们回客栈再慢慢说。” “我还走不了,公主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她有事找我。你这些天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反正我们也住在云来客栈,我一回去就去找你,好吗?” “那我陪你在这里等公主,等她到了我就走,行吗?” 我知道暮云不放心我,也不舍得我,自然应允。 他解下斗篷,披到我身上,柔声道:“这里是风口,我们到那边风小些的地方去等吧。” 他拉着我走到墙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伸手抚着我的颊边道:“你瘦了,气色也不大好。许姑娘已经将你们在蒲州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你一定担惊受怕坏了……” 他说着突然挥起拳头去砸墙,愤懑自责地说:“都怪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在你身边!” 我吓了一跳,忙将他拉住道:“傻瓜,这怎么能怪你呢!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再说,也是我执意要你赴京应试的,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啊。” 他的手上很快出现了血痕,我心疼地吹了吹,蹙眉道:“哪有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我本就是不易胖的体质。再说了,我瘦了你就负责把我再养胖呗,砸墙做什么。” 他一脸兴奋,眸中光彩熠熠:“好,这个我负责到底。明日一早我就给你做‘日月星辰’,你还想吃什么?” “嗯,还有金乳酥!啧,想起那个味道我都饿了。”我很配合地说道。 “傻丫头!你就这点儿追求吗?”他宠溺地刮一下我的鼻子,笑着问:“不论什么,就算再难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做的。” 我撅起嘴思量片刻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向我告白那天你带的食盒吗?你还记得里面放了什么吗?” 他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那食盒,我以为你不会打开的……” “葱醋鸡、箸头春、乳酿鱼、羊皮花丝,还有金乳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口水直流:“那些都是我最爱吃的菜,虽然当时拒绝了你,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是美食当前,不吃就太罪过了……” 暮云抓着我的肩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美食当前,不吃就……” “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一时说漏嘴了,便只是咬唇浅笑,并没有回应他。 “我第一次向你告白时,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我了对不对?”他满心期待地问。 我娇羞地点点头,关于这一点,他没有问起过,我也就没有说。不过如今我们都已经谈婚论嫁了,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捧起我的脸,无比兴奋地说:“原来、原来你那么早便对我动心了,我一直以为,是在你最终接受我的时候。” 我撅一撅嘴道:“有差别吗?结果一样不就好了嘛。” “有啊,当然有差别!” “差别在哪里?” “差别就在……在我为你做菜的动力不一样!”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欢欣鼓舞地说:“原来,你那么早就对我动了心!筱天,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呢?” 他略一思忖,又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离开你去京城求取功名才这么做的。哎,真不知怎么说你好。” 我不置可否,只是报以嫣然一笑。他俯下头来在我额上轻轻一吻,然后退开几步道:“公主应该快到了吧,我去马车里等你。待你们聊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公主说不定还要邀我去她府上呢,你就别那么不放心我了。这里是皇宫门口,能有什么事?”这时,我远远地望到一队仪仗从德天门内出来,便推了推他道:“应该是公主出来了,你赶紧回去吧。到时候我让公主派人送我回客栈,这样总行了吧?” 他这才放心一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少时,一个清瘦白净的内侍迎面而来。我走过去,简单寒暄了几句,戚兵笑盈盈地说:“杜侍读,公主请您上车叙话。” 上了常乐华贵宽敞的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常乐就拉着我坐到了她身旁,迫不及待地说:“筱天,你猜,我给你讨了什么恩赏来?” 她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我有些茫然地问:“恩赏,什么恩赏啊?” “你在危急关头识破叛军的诡计,为朝廷保住了蒲州这个重要城池,如此大的功劳,当然要有恩赏啊!你当我母后是赏罚不分之人吗?你倒是猜呀,快猜!” “哦,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碰巧我认得你、你焏皇兄而已。其实最大的功劳在郭刺史,太后不是也没怎么嘉奖他嘛。所以我猜,太后有心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 “你多心了,母后当时只是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嘉奖你们。她说待郭刺史处置好蒲州的善后事宜之后,自然会酌情提拔他的。至于你,我看得出来母后一直是有心补偿你的,加上你这次本就有功于社稷……” “你说太后一直有心补偿我,是什么意思?” “这个,母后没有明说,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当时也是不想太亏待了煦皇兄的。下旨废为庶人,乃是迫于朝中压力的无奈之举。她虽贵为皇太后,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如果那真是她的本意,那么你篡改懿旨的惩罚怎么可能是革职流配那么简单?所以啊,你这回既然立了功,母后自然是要好好嘉奖你的。她只是担心你经历流配后心灰意冷,不愿接受她的恩赏。哎,你倒是快猜啊,你到现在都没有猜过呢……算了算了,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 常乐一脸兴奋地说:“母后打算让你官复原职,并赏银百两!她征询我意见,我就说啊,筱天哪里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母后的一片苦心,筱天自然能明白,又怎会不愿意继续追随母后呢!母后闻言果然高兴……筱天,你、你怎么了?” “我……”我此时脑子有些乱,需要时间思考。文后愿意重新启用我,说明正如我所猜测的,她对周焏和周煦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并没有真的想将周煦打入万劫不复之境,所以她对我的惩罚是装样子给朝臣看的。然而这样的恩赏并不是我如今想要的,但现在常乐已经变相替我接受了,我若再硬辞,恐怕就要惹太后老人家不高兴了,还辜负了常乐的一番好意。再者,官复原职、赏银百两,那郑府目前的资金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样“求凰”应该很快就能重振雄风。我是不是应该…… “筱天,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吗?”常乐有些着急地摇了摇正在出神的我。 我忙堆起笑容道:“我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我没有想到太后如此不计前嫌,还肯再用我。我就说嘛,此事公主一定能帮到筱天的。公主对筱天有再造之恩,请受筱天一拜!” 我说着裣衽为礼,被常乐笑骂着扶了起来,嗔道:“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我以后不理你了啊!” 我笑道:“对了,公主说吴德妃有喜,是真的这么凑巧吗?” “那是自然了,我哪敢拿这种事欺骗我母后啊!”她颇为得意地说:“只不过啊,我是到天牢探望你那日就发现了。想到你让我尽量哄母后开心,便吩咐了司医和泰日殿里的人莫要张扬,反正泰日殿除了我也没什么人能进去。” 我竖起大拇指道:“公主英明,筱天拜服!” 她喜笑颜开,推开我的手问:“你在哪儿落脚,我送你过去。” 我调皮地说:“公主刚才不是说邀我去你府上嘛,怎么,不欢迎我啊?” 她白我一眼:“我知道你刚到东都便被抓进了宫,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了,自然是要先送你回去跟家人团聚的。你快说,住在哪儿?” “云来客栈。” “小兵子,云来客栈!” “是!”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常乐一改笑颜,拉着我的手肃然道:“我在殿前那样说,是想让文令徽看看母后和我对你的态度,让他不敢轻易动你。他那个人,阴险狡诈、睚眦必报,你这回可算跟他结上梁子了。算上之前你为了保我煦皇兄那次,我真担心他会对你不利。好在你马上能恢复朝廷命官的身份,想他应该不敢轻易加害于你了。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今后万事都要小心,知道吗?” 常乐说的这些,我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如今她一语道破,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背脊骨都仿佛凉飕飕的。 待我回过神来,看常乐比我更担心的样子,我便搭一搭她的手背,浅笑道:“多谢公主提点,筱天记住了。不过这里是大盛东都、天子脚下,量他文令徽也不敢胡来。他最多也就动用点人脉关系打压我一下什么的,我才不怕他呢!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也相信太后洞察秋毫,公主你就放心吧。” 又絮絮聊了一阵,马车很快到了客栈门口。我告别常乐,下车走进客栈。 流放卷 第七十八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4 客栈一楼过了迎宾台就是食肆,我一脚刚跨进食肆,虎娃和小杰就迎了上来,亲热地大声喊:“阿娘!姑母!” 我蹲下身抱住他们,感慨万千地亲了又亲。这时,家里其他人也纷纷赶了过来,纷纷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娘抚着我的脸,心疼地说:“才这几日,你就瘦了这许多,这次真是飞来横祸、流年不利啊。” 阿娘说着,眼眶就红了。我正要安慰几句,丰年表兄笑着说:“咱们都别站着了,既然筱天到了,就落座开席吧。” 大家依言纷纷回座,丰年扬声让店小二上菜。 阿娘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你被诬陷的事,程郎君大略跟我们说过了。此次你能有惊无险、平安回来,全靠菩萨保佑啊!” 我面上一热,轻声道:“哦,你们见过他了?” 喜鹊在一旁打趣道:“人家状元郎日夜兼程地赶到蒲州去给你报信,如今你安然归来,你打算如何答谢人家啊?” 我睨她一眼,扯开了话题。 没多久,酒菜陆续上桌,上了八九盘菜后,店小二笑嘻嘻地说:“客官,你们的菜上齐了!” 我愣了一下,看向丰年,问道:“丰年表兄,这菜是你点的吗?会不会少了点儿,够吃吗?” 丰年笑着点头不语,我站起来想要叫回小二,却被喜鹊拉回了座。喜鹊掩唇笑道:“这几个菜的确是不够的,不过我们还有加菜,你先不要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喜鹊,她却没有打算要继续说的样子,只是一味地朝门口张望。 不多时,喜鹊撅嘴道:“这不,加菜到了。” 我狐疑地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两道身影出现在食肆门口,一高一矮,手里分别提了两个篮子。 是暮云和小六! 暮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面将篮子放到桌上,一面兴冲冲地对我说:“筱天,你回来了,饿了吧?” 我和暮云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家里人讲,他叫得这样亲切,我一时有些尴尬。好在他从前经常到郑府来看虎娃,家里人对他都不陌生。 “好吃的来咯,好吃的来咯!”两个娃儿拍着小手兴奋地左摇右摆。 暮云打开食盒,将碟子一一取出,温然道:“今日庆祝筱天平安无事,我去买了一些长宁特色菜来,大家慢慢吃。” 我一看,葱醋鸡、箸头春、乳酿鱼、羊皮花丝,还有金乳酥、雪婴儿、芝麻胡饼,都是我爱吃的菜! 两个孩子最是兴奋,舔着唇道:“哇,那么多好吃的,程叔真好!” “状元郎太客气了,你也别站着了,来来来,快落座一起吃吧。”丰年热情地说。 “是啊,程郎君快请坐。”阿娘招呼完暮云,又拉着我的手问:“方才程郎君说公主找你有事,她跟你说了什么要紧事吗?” 我欣然道:“哦,公主告诉我太后认为我有功于朝廷,打算让我官复原职,并赏银百两。” 众人闻言都很是惊喜,纷纷举杯向我敬酒。 其乐融融地用完晚餐,各自回到房中歇息。 我在阿娘的房里聊了一阵,又和暮云一道陪着虎娃和小杰玩了一会儿,待他们困意渐起,这才留下家仆照顾,随着暮云去了他的房间。 暮云牵着我的手步入房间,掩上房门,拉着我坐下,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如今旅居客栈,你爱吃的菜我只能去外头买。待我购下宅子,就能亲手做给你吃了。” “傻瓜,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必特意为我做什么的。你堂堂新科状元,哪儿来那么多闲工夫泡在厨房里?”我抿一口茶,问道:“对了,太后有没有授予你官职啊?” “有,不过是校书郎,负责雠[chou]校典籍。”暮云淡然道,眸中有些许失落。 他所说的校书郎,是秘书省中的低级官员,通常为正九品。虽然说有盛代的及第进士通常都是从九品官职做起的,但是我知道这与暮云“兼济天下”的抱负还有很大距离,而且我即将恢复从四品官职,难免会让他觉得有落差。 “秘书省虽然难以让你施展抱负,但你刚入仕途,若一下子就身居要职的话很容易惹人眼红嫉妒,甚至遭到奸佞小人的诋毁陷害。”我放下茶盅,抚着他的手背说:“我相信以你的经世之才,很快会被太后重用提拔,一展所长的。”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说:“你是想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吗?我明白的,可如今,我要带着你一起扬帆出海,要思虑的不免多了些。我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样把你养肥一些。” 我笑着睨他一眼,打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母猪,你把我养那么肥做什么,拿去卖么?” “我怎么舍得把你卖了啊!”他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把你养得白白嫩嫩的,到时候好做一个明艳动人的新娘啊。” 在听了常乐的告诫之后,这句无比温馨浪漫的话却让我心头一紧。若是被文令徽知道我和暮云的关系,他说不定连暮云一块打压报复。暮云如今在朝中根基未稳,文令徽要对付他,简直易如反掌。 我佯装生气站起来道:“谁说我就嫁定你了,你阿爷同意了吗?我阿娘答应你了吗?” “离开涌泉的时候,我便跟我阿爷提过我们的事,他并没有反对,只希望我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后再成亲。如今我已寄信给阿爷,再次征求他的意见。能拥有这样一位秀外慧中、才貌无双的儿媳,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同意?”他笑意浓浓地站了起来,从我的身后缓缓拥住我,温言软语从耳畔传来:“至于伯母那儿,待我置好宅子,就上门提亲。我们两情相悦,我想她老人家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我心中有事,一时没有接话。 他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右臂晃了晃道:“你腕上还戴着我娘留给她儿媳的镯子呢,你不会这么快就想反悔吧?” 我能感受到他满心的期待和憧憬,一时又没有想好如何表达心中的顾虑,好在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便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倚在他的怀里,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温暖。 “程大哥——”房门忽地被推开。我本能地站直身子,朝门口望去。 来人是盈盈,她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的一幕,正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我忙迎上前,尴尬地笑道:“盈盈,你怎么来了?” 盈盈此时已恢复了神情,喜出望外地说:“原来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啊,太好了!”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撇一撇嘴道:“姐姐,你真是的,这样的好消息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难道在你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妹妹了吗?” 我尴尬地笑道:“怎、怎么会呢,我原是打算当面跟你说这事的,可我这不是还没有机会与你单独见面嘛。对了,你来找暮云定是有事,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还有空,再到‘悦然房’来找我。” 她拉住我道:“姐姐说的什么话,我能有什么事是要单独跟程大哥说的。不过是、是前些日子为程大哥荐了几处宅子,我来问问他挑得怎么样了?” 我回头看向暮云,他略略颔首道:“是啊,我一说要置个宅子,盈盈就热心地推荐了好几处。我方才正想跟你商量呢,我对其中两处甚为满意,一处宽敞大气些,景观也更为优美,就是离皇城远了些;另一处雅致紧凑些,但离皇城很近。至于选哪处,就看你的意思了。” 我担心盈盈虽然表面高兴,但心里会难过,所以有些迟疑。盈盈却笑逐颜开地说:“姐姐,我真替你开心啊,你看程大哥多尊重你啊!看来你们好事将近了,日子定了没有?” 暮云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头,喜不自胜地说:“谢谢你啊盈盈,我打算置办好宅子,再去向杜夫人提亲。待日子一定,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盈盈先恭喜你们了!”盈盈说罢,裣衽一礼,“那我就先回宫了,不打扰你们。” 我忙拉住她道:“盈盈,你若是还有时间,到我房里坐会儿吧,我们许久未见了。” “好,我也有许多话要跟姐姐说。”盈盈说着拉起我便往外走。 “盈盈,你先坐。”回到自己房中,我倒了杯水递给她,感激地说:“我还没有机会好好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多番进言,太后也不会这么快赦免我。我这次能回来,真是多亏你了。” 盈盈搭一搭我的手背道:“姐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我又歉然道:“我和你程大哥的事,没有及早告诉你,是我思虑不周,你不会怪我吧?” “姐姐,你真当我是外人了吗?我怎么会怪你呢,姐姐不说自然有姐姐的思量。不过其实程大哥迟迟不肯入京应试,我已有些猜到了。”盈盈接过茶盅,一口气饮尽,言辞灼灼地说:“你和程大哥才子佳人,般配得很。你们能在一起,盈盈衷心地祝福你们,真的!只是,只是……” “你不生气就好,有什么顾虑,你尽管说来。” “只是,你真的打算在这个时候和程大哥成亲吗?我的意思是,你不担心文令徽打击报复吗?不要说今日之事他肯定记恨与你,即便没有此事,你一个四品中书舍人和一个新科状元成亲,本就很显眼,容易遭人猜忌。” “原来我们想到一处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暮云说啊。你也看到了,他正在兴头上。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便对他说了我的顾虑,恐怕他也是不会退缩的。” “那倒是,程大哥为人重情重义,当初能为了你毅然放弃殿试的机会,今日便也不会轻易向恶势力低头。只是,文令徽此人锱铢必较,不得不防。姐姐有所不知,从前有个御前宫女上茶时,先给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上了茶,他这个新任的礼部尚书便不高兴了,找人给那宫女随便安了个罪名,发落到了奚官局受罪,连我们几个去求情的人都差点挨板子。此后御前上茶,他就是头一份了。” “还有这种事,这个文令徽,真是睚眦必报啊。像他这样的小人,早该清理出朝廷了!” 盈盈叹一口气,正色道:“此人最是善于察言观色、阿谀逢迎,常常哄得太后很开心。所以太后对他的一些劣迹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他这次犯了那么大的罪,太后也不过是罚他革职思过罢了。待过些日子此事淡却了,他再哄哄太后,说不定还会被重新启用呢。而且这些年他在朝中,培植了不少党羽,即便他罢官在家,想要打压一下初出茅庐的程大哥,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盈盈说得十分在理,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文令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而且暮云如今初入仕途、前途无限,我更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他。可是他的执拗,我已经领教过了。当初你带来秋后殿试的消息时,他宁可骗我孝期未满不能离家,也不肯舍下我赴京应试。所以这个事情,跟他明说,要他主动配合疏远我,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的。既然如此,只能我主动疏远他了,我们的婚事,待事过境迁后再说吧。” 盈盈低头喝一口茶,蹙眉道:“想来也只能先如此了,只是你无故疏远,程大哥他不会起疑吗?即便他不起疑,他也不会乖乖配合的吧?” 我黯然颔首,无奈地说:“是啊,要怎么疏远他,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总会有办法的。这个事情,盈盈,你可要替我保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放心吧姐姐,我是那么不识大体的人吗?这些日子你自己也要小心,还有家里人也一样,尽量不要单独出门。你们初到东都,行事尽量低调,一切小心为上。” “盈盈,大半年不见,你愈发精明沉稳了,可见御前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让姐姐见笑了。”盈盈站起来道:“姐姐,我得回去了,不然宫门就要落锁了。待下回你进宫,我们再好好聊。” “好,你也要万事周到谨慎,御前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将来我到了宫里,你明着里也要与我拉开些距离,知道吗?”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好,路上小心。” 盈盈的话更坚定了我的决心,绝对不能让暮云无端遭到文令徽的打击报复,至于我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着想着,已是深夜,便沉沉睡去。 流放卷 第七十九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5 我的打算是暮云向阿娘提亲时,让阿娘出面为难,暂时拖延我们的婚期。但是我又不想告诉阿娘实情,平白让她担惊受怕,所以我只能先去探探她的口风,并旁敲侧击地提示她。 待我把和暮云的事大略说完,征求阿娘的意见时,她迫不及待地拉起我的手道:“孩子啊,程郎君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从前在长宁时,为娘已觉出他对你有意。不过彼时你们都不曾挑明,你又好不容易从前一段感情里出来,阿娘便也没说什么。如今既然你们已经走到了一起,阿娘绝无反对的道理。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我一听话锋不对,忙拦住她道:“阿娘、阿娘,我没有想到您会如此赞同,您不觉得我们不甚般配吗?他虽是新科状元,却只有九品官职,而我官复原职后……” 阿娘睨我一眼道:“你这孩子,什么叫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赞同?难道你还希望阿娘反对你们不成?至于官职,其实若非皇命难为,阿娘宁可你安安分分做个普通百姓就好。配与不配,在于自己的心,切不必在意外人的看法。总之,阿娘完全尊重你的选择,你不必为此有任何的顾虑。” 我正欲再说,房门外响起两个稚嫩的声音:“阿娘!姑母!” 我开门一看,虎娃和小杰手牵手地站在门口,争相道:“程叔说带我们出去玩!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出去玩吧!” 我笑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转身跟阿娘说:“那我陪他们出去玩会儿,回来再跟您慢慢说。” 阿娘微笑着挥手:“好,去吧,注意安全。” 我拉起两个孩子的小手,叫上喜鹊,来到楼下。 暮云已经等在了客栈门口,笑着迎上来道:“今日天气晴好,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两处宅子,顺便再逛逛永安城。” 永安本就繁华富庶,如今又是实际意义上的大盛帝都,自然更添贵气和活力,一派欣欣向荣之色。自云来客栈而出,沿着万鼎大街,一路商铺林立、人流如潮、车水马龙。 喜鹊和两个孩子都是头一回逛永安城,看什么都新鲜,指指这个、点点那个,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来到淳化坊,转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坊路,来到一所朱门素壁的大气宅子前。暮云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前来应门。 男子一见暮云,便笑眯眯地作揖道:“程郎君,您来看宅子了,请进,快请进!” 男子领着我们自门廊至前院、中堂、后院、正寝、厢房、马厩等一一参观。宅子很是不错,宽敞通透、大气华贵,可我根本无心品究,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拖延我和暮云的婚期。 “程叔,这里不好玩!” “就是,不好玩!我要看杂耍!” “我也要看杂耍!我也要看杂耍!” 看了空荡荡的马厩,两个孩子吵了起来。我笑着对暮云说:“宅子也看得差不多了,就依了他们吧。其实我对宅子没什么要求,你做主就是了。” “好好好,都别吵,马上带你们去看杂耍啊。”暮云转身与那男子低低说了几句,便带着我们出了门,一面走一面对我说:“先带他们去看杂耍,到了中午我们去那家‘长宁味道’用餐,随后我们再去勤礼坊看另一处宅子,好吗?” 我知道他以为我是随口说说的,也知道他想尽快买好宅子,便也没有多说,依言点了点头。 我们来到永安的西市,这里商贩云集、应有尽有,自然能找到杂耍表演。 进了西市没多久,远远就能望到有一处正在表演刀剑杂技。两个孩子兴奋地挣脱了我们的手,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虎娃、小杰,慢点儿跑!”我唤道。 “由着他们吧,小孩子就是这样。”暮云牵起我的手,笑着说:“待他们发现不够高看不到表演时,就会想起我们了。” 喜鹊在一旁凑趣道:“是啊,你们如今有了带娃的经验,将来带起自己的娃儿来,就会得心应手多了。” 我撞一下喜鹊的胳膊,嗔怪道:“别瞎说!” 暮云搂着我的肩头,笑道:“许姑娘说得没错啊,我想虎娃和小杰一定希望有好多的弟弟妹妹,这样他们就可以做孩子王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他一眼:“要生你自己生去。” 未待我们走到杂耍处,两个孩子果然喊着要我们抱。暮云和我相视一笑,快步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出现在视野里,而集市中通常是禁止这样高速驭马的。稀奇的是,马背上并没有人,这似乎是一匹受了惊的野马。 就在人们来不及反应的电光石火间,横冲直撞的野马猛然撞上了一辆停在酒肆门口正在卸货的马车,车上装满了木桶。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酒香四溢的木桶瞬间纷纷滚落,有的桶裂酒洒,更多的则滚向了四面八方,还有几个竟朝着杂耍的方向滚去。 待我反应过来,身旁的暮云已纵身飞跃到了两个孩子面前,一手一个将他们迅速抱起,堪堪躲开了一个沉重的酒桶。 我和喜鹊忙跑了过去。我心有余悸地责怪道:“看吧,叫你们出门要小心,不要离开大人,这回知道危险了吧?” 看着他们小脸发白、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又立刻心软了,一面和喜鹊从暮云手里接过他们,一面温言软语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哦,我们接着看杂耍。” 我在虎娃的小脸上亲了亲,转向杂耍摊打算继续观看。这时我似乎听到其中的一个表演者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他手中的一把短剑脱手而出,竟似一支利箭般朝我们这边直射而来! 我抱着虎娃,根本来不及躲避,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即将迎接的是死神还是幸运之神,只觉冷汗涔涔、双腿发麻。 听到当啷一声后,暮云温和的声音响起:“筱天、许姑娘,没事了。” 我胆战心惊地抬眼看,只见暮云收剑回鞘,一脸肃然地大踏步走向杂耍摊主:“你们差点伤到人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不住、对不住,今儿场面混乱,表演出了点意外、意外!给您赔不是了,要不在下赔您点儿汤药费怎么样?” “那倒不必,我的意思是这里人流密集,多有老弱妇孺,你们今后可千万要小心了。” “是是是,您说得是……” 原本高高兴兴的出游,就因这两次意外,戛然而止了。暮云再不放心我们走回去,雇了一辆马车载我们回了客栈。 尽管今日之事看起来像是“意外”,也有可能真就是个意外,但我却不免联想到常乐和盈盈的警示,心中不免七上八下的。 如果此事真是文令徽所为,那这个人真的是太可怕了!虽然我前脚得罪他,后脚就“意外”丧命,但他杀人的证据何在?现场的几百双眼睛都看得到,我是被一把意外脱手的短剑刺死的。追查起来,也就倒霉了这个杂耍团,最多那野马的主人也要承担责任。若不费心彻查,是怎么都查不到他文令徽的头上去的。 可是,他这次没有成功,那下一次……这样想来,我不禁毛骨悚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而且毫无招架之力。 “筱天,我想过了,既然你马上官复原职,我们还是选择那处离皇城近些的宅子吧,这样方便些,也安全一些。”暮云郑重其事地说。 “好,我没有意见,你决定便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本就不在意住什么样的宅子,况且如今这般情势,短期内我是不可能住进去的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明日便去下定!”暮云兴冲冲地说。他说过,待购下宅子,就会去我娘那儿提亲,而阿娘又是如此态度,看来我不得不靠自己了。 与此同时,摆在我面前的还有家人的安危。客栈是不能再住了,这里龙蛇混杂,很容易被人下手,得尽快找一处门禁森严的宅子搬进去。 为了不连累家人,我最好不跟他们住在一起,那样才更保险。问题是,我要住到哪儿去呢? 永安卷 第八十回 荷叶枯时秋恨成1 这个难题在次日文后派盈盈到客栈来宣旨之时迎刃而解。我随着盈盈入宫谢恩,路上将自己的烦恼告诉了她。 盈盈忧心忡忡地说:“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文令徽派人干的,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下手那么狠。姐姐,你如今的境地十分危险,不如搬回宫里来住吧。一来方便你当差,二来宫禁森严,量他文令徽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宫——对我而言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原本就住在宫里,只要文后首肯,再度搬回去顺理成章。 盈盈告诉我,太后昨日刚收到前方发来的战报,我军黑豹山大捷,太后心情甚好。于是我在谢恩之际,委婉地提出了这个请求。文后果然没有多想,直接命盈盈遣人收拾泰星殿,安排我入住。 心头一块大头落下,我匆匆赶回客栈。 走进阿娘的房间时,舅父舅母也在,我问过起居之后便径直说道:“如今有了太后赐给我的银两,咱们可以将宅院买得宽敞一些。前些日子暮云带我去看的淳化坊的那处宅子我觉得不错,你们有空可以去看看。剩下来的钱,应该足够重开绣庄了。我相信要不了几年,‘求凰’便能重振雄风。” 舅父不以为然道:“嗳,这怎么行,银两是太后赐给你的,我们怎么能拿来买宅子呢。我盘算过,我们只要将绣庄租得大一些,在绣庄空余的房子里将就一段时间,待有盈利了便可购置宅院了。” 我说:“舅父,我回来就是来告诉你们,太后准我搬回泰星殿,眼下我很快就会有俸禄,又住在皇宫里,根本用不到那笔钱。你们尽管拿去买宅子,郑府可是我的娘家,我出些力也是应该的。” 阿娘帮腔道:“是啊,大哥大嫂,你们就随了筱天的意思吧。就像她说的,郑府是她的娘家,她将来嫁人时可是要从郑府嫁出去的。再说我们这些年多得兄嫂照顾,困难时期本就该互相扶持。” “舅父舅母你们就别再推辞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啊。只是我明日就要入宫当差,选购宅院之事还得劳烦你们和丰年表兄多费神了。”想着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解决,我匆匆说道:“我还得回房收拾东西,你们慢慢聊啊。” 从阿娘房里出来,走到暮云房门口,想要推门进去,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犹豫间,房门忽启,暮云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筱天,你回来了啊?” 他将我迎进屋里,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我方才去勤礼坊将那处宅子定下来了,小六留在那里拾掇。我现在出去买聘礼,回头便可去向伯母提亲了!” 我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咬一咬嘴唇,狠下心道:“暮云,你坐,我有话对你说。” 他蹙眉看着我,拉着我坐到了锦墩上,一面倒茶,一面疑惑地问:“筱天,看你的神色像是有什么事发生,怎么了?”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低声道:“暮云,我们的婚事,能否暂时缓一缓?” 他愕然,放下茶盅,紧张地问:“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你我的婚事,我征求了家里长辈的意见。你人品贵重、文武双全,这一点他们是认可的。但男女婚配讲究门当户对,论门第,我杜家虽因事获罪,但祖上历代为官,祖父更是入阁拜相;而你家世代经商,所谓‘士农工商’,自不必多言。论官职,我如今是从四品中书舍人,而你……我娘她倒并不看重这些,但婚姻大事、众所周知,亲戚邻里难免会有闲言碎语。所以……” 我将事先想好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说完才敢正眼去看暮云。却见他原本拧紧的眉头慢慢松了开来,原本发白的面色渐渐恢复了不少。他吁出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把我吓得不轻!” 他执起我的手,浅笑道:“其实伯母说的这些,我之前都考虑到了,你不必担心会伤害到我,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却步,只要你的心在我这儿,我就永远不会放弃!” 我心中感动万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使得面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他抓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一脸歉然道:“是我没用,若是我能早三年考中进士,说不定如今就不是这个情况了。伯母他们的担心我明白,是怕我给不了你体面的生活。筱天,你给我点时间……” 我心中混乱,不及多想,随口道:“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都还年轻,慢慢来。不过如今你初入仕途,是该多放些心思在事业上。” 他忽地伸出两个手指,郑重地说:“两年!给我两年时间!也许要不了两年,我会证明给伯母、证明给世人看,我程暮云有能力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 我仿佛尝遍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般难受,只想尽快了却了这件事后逃离这里,便狠下心说道:“好,既然你说两年,那我便等你两年,到时候你再来向我娘提亲吧。只不过,如今我们没有婚约在身,男女大防总是要守的,以后这样的亲密举动就尽量避免吧。” 我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继续道:“太后要我搬入皇宫,我今日收拾了东西,明日便入宫去了,你自己保重。” 暮云一时有些愣怔,拦在我面前,茫然道:“怎么这么突然?你这是要故意避开我吗?” 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眼神,我担心自己会一时心软,便口是心非地说:“还不至于,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说罢,我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屋子。 虽然没有去看他,但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他失望伤心的样子,一如我当初拒绝他的告白时那样。 我生怕他会追上来,便径直去了喜鹊的房间。喜鹊正陪着两个孩子玩耍,见我进来三个人都迎了过来。 我蹲下身,堆出笑脸道:“你们现在只知道喜鹊姨姨,不知道我这个阿娘、我这个姑姑了是吧?” “没有没有!” “没有,是阿娘太忙了啊!” 我摸着虎娃的脑袋,道:“阿娘有话跟喜鹊姨姨说,你和小杰自己玩一会儿好吗?” 两个孩子应声“好”,乖乖地到旁边去玩了。 喜鹊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一面招呼我坐下,一面倒了水递给我:“筱天,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没事吧?” 我接过茶盅,掩饰道:“我没事,可能刚从外头回来的关系,起风了,有点儿冷。我来是想拜托你件事,我马上要到中书省当差,又将搬入皇宫,近期恐怕没什么时间回来,虎娃这个孩子要拜托你多照顾了。” 喜鹊笑吟吟地搭一搭我的手道:“这算什么事,你既然视我为金兰姐妹,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外甥,用不着说什么拜托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一有空就会回来看你们,只是刚开始总会比较忙一些。还有,绣庄很快将重开,我舅父舅母年纪大了,丰年表兄经历了这些事后难免低迷,我娘和丰月又不懂行,唯有靠你多帮衬了。” “你这说的这又是什么话,你带我来皇都,你们全家上下又都待我如家人一般,可我却没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为绣庄出力是我应当应分的。更何况我本就喜爱刺绣,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是享受不是吃苦。” 正说着,门外响起敲门声和丰年的声音:“喜鹊姑娘,我来接小杰了。” 喜鹊将他迎了进来,我起身道:“丰年表兄,你来得正好。” “筱天也在啊,你有话对我说吗?” “是啊,我想把喜鹊拜托给你。喜鹊擅长刺绣,从前家里也是开绣坊的,将来‘求凰’重开,希望你这个当家的能多关照喜鹊。”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求凰’目前最缺的就是人才,喜鹊姑娘聪慧能干,一定能帮我的大忙。我还没有好好感谢过姑娘呢,我这个当阿爷的不懂怎么跟儿子相处,小杰如今还是跟喜鹊姑娘更亲呢,说来真是惭愧。” 丰年说着,向喜鹊深深一揖,喜鹊忙着回礼推辞,一番客套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 永安卷 第八十一回 荷叶枯时秋恨成2 次日一早,宫里派来接我的朱漆马车便停在了客栈门口。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和暮云后,登上了驶向永安宫的马车。 一年多以前,我也是这样坐着马车进入皇宫,半年后便被革职流配、发往渝州。而此次来永安前,我和暮云还是如胶似漆、鹣鲽情深,如今却不得不形同陌路。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个人在其中,显得渺小无能。我本以为自己知道些历史走向,总能趋利避害,谁知仍逃不过命运的大网。 我一时胸闷气结,便掀开了车帘,一股冷风霎时灌了进来。原来一直阴沉的天已然下起了小雨,一层秋雨一层凉,沿街树木枯黄,落红无数,一片萧索。 盈盈已遣人将泰星殿收拾地焕然一新,并安排好了相应的差遣宫人。常乐听说我回宫一事,立即将碧水等从前我宫里的人送了回来。故人相见,自是一番感慨叙旧。 一切安顿停当,已近深夜。这时,盈盈过来通传,说太后要见我。 半年多未曾踏足的泰政殿华丽依旧,许久未见的文后亦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威严、气势迫人,只是脸色略显憔悴、眼神中有些许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行完礼,恭立一旁等待她发话。 “筱天,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文后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我自然不敢笑纳,一脸虔诚忏悔地说:“太后严重了,筱天惶恐。筱天胆大妄为、私自篡改懿旨,实乃大不敬之罪。太后宽仁,给筱天一条生路,如今又不计前嫌,再次启用筱天,太后的恩德,筱天没齿难忘,定当……” “表忠心的话,朕听得太多了。”听她这么说,我忙住了口,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煦儿遭废黜之时,除了焘儿和常乐,无人为他说话。唯有你,竟敢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帮他,朕问你,你的勇气何来?” 有常乐的提示,我心里对文后的态度也有些底了,便娓娓道:“母不嫌子丑,子不嫌家贫。筱天以为,无论常平郡王犯了什么错,毕竟是先皇和太后的血脉。他平庸无能,朝廷可以废了他,但是废到什么程度,却是皇家的家事,轮不到外人来置喙。” 文后没有说话,泰政殿安静地落针可闻。 我虽然心里有些底,但天威难测,谁知道这女魔头到底是怎么想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直冒冷汗。 片刻后,文后喜怒难辨的声音终于响起:“朕就是看中你的这颗七窍玲珑心,你过来。”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文后见我没有反应,朝我招了招手:“到朕跟前来。” 我应一声“是”,惴惴不安地走到她面前。 只见文后随手从插满钿钗的头上取下一支金步摇来,递给我道:“这支由纯紫磨金打造的蝶恋花步摇,是先帝赐给朕的。朕现在赐予你,你且收好。” 我吓了一跳,忙推辞道:“筱天惶恐,如此贵重之物,筱天万不敢收,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朕赐予你,你就收得。你若不收,便是抗旨。” 我受宠若惊地收下步摇后,忙跪地谢恩。 此后,我正式复职,开始了中书舍人的职业生涯。 盛制规定:京官五品以上,每日参朝;文武百官九品以上,朔望日朝。所以我和暮云,只有在每月初一和十五上朝的时候才有机会碰见。即便散朝时相遇,我也故意找同僚议事攀谈,并不给他机会接近我。 每日参朝意味着天未亮就要起来,卯时前要到泰元殿候着。散朝后,在泰元殿左右廊下会食1,下午则回中书省衙门办公。中书省的事务本就繁重紧要,而我又好些时日没有参与,做起来不免有些生疏,故而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雪上加霜的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张彦因在襄州叛乱时不但不支持积极讨伐,反而请求太后还政于皇帝周焘而被太后视为“逼宫谋反”,加之其乃叛乱主谋之一章仲珂的母舅,很快被太后定罪处斩了。 中书省一时群龙无首,自然愈发忙乱,每个人的工作量空前大增,常常要忙到宵禁前最后一刻方能离开。 这与我而言倒算是好事,因为忙碌可以让人忘却烦恼,无暇多想其他的事情。每日泰元殿——中书省——泰星殿三点一线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充实。 这样忙忙碌碌了近月余,终得一日闲暇。我记挂家里,决定回郑府一看,便吩咐碧水备车出宫。 在马车里打了个盹,醒来后神清气爽,我拉开帘子往外瞧。街上摊贩林立、人来车往,甚是热闹。还不及细看,眼角却瞟到一个灰色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掩进了人群中。 我心中一凛,难道有人跟踪? 如果确实有人跟踪,那定是文令徽搞的鬼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样,但不怀好意是肯定的。这些日子忙于政事,我的确疏于防范了。现在看来,一味防守是治标不治本的,只有抓到他的把柄,将其彻底打倒才是自保的上策。 目前为止,文后并没有重新启用文令徽,而是将她的另一个侄子文令斌调到了兵部出任侍郎。与此同时,擢升蒲州刺史郭世杰为永安府尹。郭大人如今统管东都辖区内大小事务,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那查起文令徽来就容易多了。 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得先甩掉这个行迹鬼祟之人。稍加思忖后,我让碧水吩咐车夫将马车驶到一处热闹的集市门口,在门口停留半个时辰后自行离去,不用等我们。 我和碧水二人则带上包裹下了马车,走进了集市里。确保没有可疑之人跟上来后,我们转进一家脂粉铺,从包裹里取出两件斗篷各自披上后,又随着人流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了集市。 这样一来,相信即便有尾随之人,也很难再跟得上我们。集市已离郑府不远,走了不多会儿便到了。 舅父舅母最终听从了我的建议,置下了位于淳化坊的宅子,并用余下的银两重新办起了“求凰绣庄”。宅院经过一番修葺装饰,如今又多了人气,自是比我第一次来时温馨顺眼得多了。 我径直走向中堂,阿娘和舅母闻声迎了出来。 阿娘拉着我的手,既欢喜又激动:“筱天,你终于回来了,都有月余没有见到你了。” 我抚一抚阿娘的手背,笑道:“是啊,近来朝中事务繁忙,筱天也很记挂家里。待日后空闲一些,我会经常回来的。对了,舅父和表兄他们是去绣庄了吗?” 舅母接话道:“是啊,他们这些日子为了绣庄能尽快开张,都是早出晚归的。我一会儿遣人去告诉他们你回来了,好让他们早些回来。” 我笑着点一点头,又问:“虎娃和小杰他们呢?” 阿娘指了指后院,笑眯眯地说:“程郎君来了,正陪他们在后院玩耍呢。” 我心头一跳,什么,暮云来了?我掩饰着干咳一声,堆起笑容问:“我入宫后,他常来这儿吗?” “可不,”舅母眉开眼笑地抢着回答:“这个程郎君啊,真是没得说,我们搬家的时候他可是出钱又出力呢。两个孩子也都特别喜欢他,他一来又是教他们功课武术,又是陪他们斗鸡蹴鞠的。程郎君要回去的时候啊,他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我的心紧了又紧,如果被文令徽发现新晋状元程暮云时常出入我的娘家,那我之前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阿娘、舅母,我有些话要与暮云说。”我故作轻松地对她们说:“你们先回中堂歇着,我一会儿让虎娃和小杰来找你们。” 说罢,我径直走向后院。 这一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但不刺眼,后院里秋意深浓、落英缤纷。视线尽头一个魁梧而熟悉的身影正和两个半人高的小孩全情投入地在蹴鞠。 这是一个何等温馨美好的画面啊,可我却无心欣赏、无暇等待。我站在廊下,扬声喊道:“虎娃、小杰!” 我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原本的和谐,正在兴头上的三个人闻声都停了下来。两个孩子朝我这里望了一眼,便立刻飞也似的冲了过来,兴高采烈地喊:“阿娘!姑母!” 我蹲下身子,爱怜地抚摸着两个小脑袋,柔声道:“乖,这些日子没见,你们两个都长高了不少。你们在家里,有没有听长辈的话啊?”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道:“听话、听话!如果我们不听话,程叔就不会陪我们玩儿了!”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指着我身后的碧水说道:“好,现在我有话要跟你们程叔说,你们乖乖地跟着碧水姐姐去中堂玩,表现好的话一会儿有奖励哦。” 两个孩子一听说有奖励,转身向暮云打了个招呼便屁颠屁颠地跟着碧水离开了。 此时,暮云已行至我近前,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喜悦和爱恋,同时也有些许惶恐不安。他欣欣然伸出双手要来拉我的手,可伸到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欲言又止道:“筱天,你回来了。” 他一定是想起了我让他避免亲密举动的话,我心中一阵酸楚。这一刻,我突然后悔起回到永安来,曾经,我们是怎样无话不说、如胶似漆的一对啊!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让他不再来郑府。我知道以他执着的个性和对我的感情,如果不是对我彻底死心,是决不可能做到的。 死心,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对我彻底死心呢?脑海中不禁浮现起暮云初次向我告白时我拒绝他的情形,很快有了主意。 注释: 1会食:主上赐给臣下的工作餐。 永安卷 第八十二回 荷叶枯时秋恨成3 我深吸一口气,敛容道:“你来做什么?我们现在没有婚约在身,郑府与你非亲非故,你老是跑这里来做什么!” 暮云闻言满脸愕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不忍直视着他,侧过头望向一边,心中汹涌起伏、五味杂陈。 耳畔响起他熟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筱天,你我为何会变得如此疏离?我在泰元殿跟你说不上话,到郑府也遇不到你。如今见了面,你却说这样的话,你是有什么苦衷吗?你如果有苦衷,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与你一起分担的啊。” 我咬一咬牙,狠心说道:“我能有什么苦衷,你这样纠缠不休才是我最大的苦恼。你可知道,回京这些日子,已经有好些大户人家上门向我娘提亲了。你一个尚未娶妻的男子三天两头登我娘家的门,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 他怔在当下,面色逐渐发白,瞿然问:“你、你这是何意?我们不是有两年之约吗?” 我冷笑一声,故作不耐烦地回答:“我当时是这么答应你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这个时代二十未嫁的女子还有几个?我若不趁着现在还有人上门提亲,尽早把婚事定了,待两年之后你若未能功成名就,我该怎么办,到时候还会有好人家要我吗?” 一阵沉寂……唯有暮云粗重的呼吸声传至耳膜,仿佛鼓槌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我的心,让我心乱如麻。 “你、你是这么想的,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的目光仿佛即将燃尽的烛火,不可置信地说:“筱天,你是否记得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是否记得你接受我家传玉镯时说过‘环取无穷玉取坚’?难道这些誓言你都忘了吗?” 没有!我没有忘,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只会一次次地拖累你。这一回,我不能连累你被文令徽这个阴险小人盯上。若是被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再查到是你赶去蒲州给郭大人通风报信的,他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不能,我不能冒这个险!原谅我,暮云,待有朝一日恶人伏法,我再好好跟你解释今日的无奈吧。 我闭一闭双眸,决然道:“是,我是曾这么说过,但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我是流放囚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你对我好,我自然欢喜。但如今,我有得是选择,我为什么非得安安分分地等你两年?你不觉得你这样很自私吗?你是新科状元,才貌超群,即便再过十年都有得是名门闺秀愿意嫁给你。而我呢,女人的青春年华能有多少载?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吗?” 暮云闻言,仿佛胸口中箭似的,脚下趔趄几步,退至廊柱方停。他呼吸急促、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声音嘶哑地说:“你说得对,是我自私,是我没用!如果这真是你真实的想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从此不再来找你。但是、但是如果你有难言之隐,不论什么时候,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苦撑,好么?” 仿佛被无数支利箭射中,扎得我千疮百孔、痛不欲生。要在心爱的人面前装出一副绝情寡义的样子,还要看着他伤心失望却不能向他吐露心声,我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但是一想到没有我在身边,他依然是一个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朝廷命官,而如果跟我在一起,他的仕途很有可能遭到打击,甚至性命不保,我就暗暗告诉自己,必须狠下心来把这场戏唱完。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我把心一横,用力卸下手上的玉镯,递到他面前:“信物归还,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他呆呆地望着我,双目无神、面如死灰,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几下。 半晌,他才黯然接过玉镯,深吸一口气道:“程某祝杜大人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说罢,他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才悲痛欲绝地跌靠在了廊柱上。 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似的,身体沿着廊柱缓缓地滑落。 冷,好冷。 我蜷缩地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泪如泉涌…… 过了好久,一片空白的脑袋才渐渐恢复运作。 理智告诉我,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要走出面前的困境,我就必须勇敢坚强,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毅然起身,擦掉泪水,深吸一口气,微微扬起头,愤恨地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字:文-令-徽! 文令徽胆敢在平定叛乱那么大的事情上颠倒是非、指鹿为马,我就不信他没有干过其他贪赃枉法之事。正如常乐所说,我和文令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今日我不搜集他的违法证据,他日待他东山再起之时也是不会放过我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搜集文令徽的违法之举,主动出击。 打定主意后,我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大踏步地走向中堂。 还未跨入堂中,两个孩子便冲了出来,亲热地喊道:“阿娘、姑母,我们的奖励呢,奖励呢?” “你们乖,自然有奖励。”我转身对碧水说:“取了竹蜻蜓和小算盘给他们吧。” 两个孩子领了玩意儿,便自顾自玩弄去了。 我唤来秦叔,吩咐道:“有劳秦叔取一封拜帖给我,再去置办一些滋阴润燥的上等补品和护肤品来。” 阿娘走过来,疑惑地问:“筱天,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方才程郎君匆匆告别了几句,便急着离开了?” 我不想说出实情徒令家人担心,便随口道:“哦,朝廷有要事让他去办,且是去边远之地,所以他这些日子暂时不会过来了。” 阿娘愕然道:“这么突然,那你们……” 我抚一抚她的手背,强堆起笑容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朝廷既然委以重任,就说明他前途光明,我自然是要支持的。” 舅母闻言也迎了上来,我生怕她们问得多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好在这时秦叔送了拜帖和文房四宝来:“启禀三娘子,您要的东西库房正好都有,您要不要随老仆去看看是否合适,若是不合适,我再遣人去置办。” “好,稍等。”我迅速将拜帖写好,递与他道:“有劳秦叔即刻派人将拜帖送至永安府尹郭大人府上,我这就随你去库房看。” 我与郭大人有先前这一系列事件的渊源,又分属不同的官僚体系,若是送太过贵重的礼物,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是以库房中备着的东西足以应付。我挑了一些品相好的,让人装入礼盒备用。 午餐过后,我正准备陪两个孩子去午睡,一个家仆来报:郭府派人送来了回帖。我打开一看,信笺上一行苍劲的行书:郭某正在府中,欢迎随时到访。 我欣然收好回帖,让秦叔备了马车,让碧水带上礼盒,与家人匆匆告别几句,便动身赶往郭府。 甫一叩开郭府大门,报上名号,便被家仆十分客气地请入了郭府中堂。 郭大人热情地迎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郭某早就有意与杜大人一叙,奈何大人中书省内事务繁忙,郭某近来亦是杂事一大堆。难得今日大人得闲,来来来,快请进。” “郭大人客气了,在大人面前筱天是晚辈,您还是唤我名字吧,这样还亲近一些。”我向他见以下官之礼,然后示意碧水将礼盒呈上,温言道:“大人新官上任,筱天早该登门道贺的。永安冬季寒冷干燥,这里是一些滋阴润燥的补品和护肤品,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我送的既非贵重之物,又仅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郭大人客套几句便命管家收下了。 二人坐定,家仆奉上热茶,郭大人屏退了左右后,欣然说道:“你既如此说,那郭某就托大唤你一声贤侄。说来贤侄真是郭某的福星啊,叛军来犯时贤侄助郭某识破歹人奸计,文令徽污蔑构陷时幸得贤侄及时通风报信,郭某才有机会收集证据、逆转乾坤。否则这谋反之罪一旦坐实,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啊。” 他主动提到了文令徽,也省得我铺垫啰嗦了,我便径直说道:“文令徽为了他的一己私欲,就能做出以白为黑、陷害忠良之事。如今他构陷不成,又被革职查办,以他的狭隘心胸,必然要将此事记在我们头上。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人也要小心提防啊。” 郭大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肃穆凝重起来:“贤侄所言甚是,文令徽平日的为官处世,郭某也有所耳闻,绝不是个谦谦君子。他如今蛰伏在家,倒还算安稳。他日凭借太后恩宠,难保不会有东山再起之时。届时他若是司机报复……” 看来他还是把文令徽想得太“高尚”了,我趁机将在西市遇险和遭遇跟踪的事,心有余悸地说了一遍,并将我因此而不得不与暮云疏离的原委也和盘托出。虽然我和暮云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当初我身陷囹圄之时,就是让暮云赶去蒲州报的信,且如今我与郭大人休戚相关,只有毫无保留地互相信任、通力合作,才能让我们尽快脱离目前的困境。 郭大人听罢面色愈发凝重了,他蹙眉沉声道:“竟有此事?这二事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文令徽所为,然而贤侄甫回永安,除了他还有谁会处心积虑地要害你性命?我原以为他即便要对我们不利,也不会选在这般风口浪尖之时,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 他呷了口茶,继续说道:“上月我带着家眷、行装赴京上任时,本是雇了一商艘船走水路的。奈何途中小儿突发急症,便临时改走了陆路,只余部分家仆和粗重之物继续走水路,谁知临近永安水界时商船横遭盗贼劫掠。被劫走的东西虽多,却无甚贵重之物,亦无人员伤亡,故而我未将此事与文令徽联系起来。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他派了人来谋害我,结果发现我并不在船上,这才顺势做成普通水盗劫掠的样子。” 我顺着他的话分析道:“您若是在船上,估计他们就会将现场布置成您被穷凶极恶的水盗谋财害命的假象。到时候那些亡命之徒往深山老林或者汪洋大海里一躲,要找起凶手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抓不到人犯,太后即便起疑,也奈何不了他。此事若真是文令徽所为,那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啊!” 郭大人捋着长须,愤愤不平地说:“是啊!新科状元程朝阳一表人才、前途无限,原本与贤侄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你为着情郎免遭文令徽的加害,出此下策实是无奈之举。不过既然我们有了戒心,便不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了。正如你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不可能学他文令徽,肆意给人罗织罪名,可若是他自己犯下的罪行,我们将之挖出来、公诸于众,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日回府衙,我便会挑几个机敏老沉的心腹下属,即刻着手暗中调查文令徽及其亲眷。此外,贤侄你今后出入宫禁前,遣人知会我一声,我自会命人暗中随护。” 我闻言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筱天多谢大人关爱,可如此兴师动众,筱天实在愧不敢当。况且这样一来,难免打草惊蛇,让文令徽有了戒备。” 郭大人不以为然地说:“嗳,有什么使不得的。于公,有朝廷命官在永安境内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身为永安府尹,郭某本就责无旁贷。于私,贤侄既有恩于郭某,如今与郭某又休戚相关、唇亡齿寒。于公于私,这都没什么使不得的。至于你说打草惊蛇,亦不足为虑。就是要他文令徽知道,我们已有所警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至于查证他的不法行为,即便他有防备,也不代表就查不出东西来。我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既这样说,我便也不再推辞。絮絮又聊了一阵子,我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郭府。 有郭大人这番话,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只要找到文令徽的不法证据,就能让他再没本事兴风作浪。但如何才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何时我与暮云才能重修旧好,我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底。 一想到这里,一股无可奈何的抑郁情绪复又笼上了心头,忽地能深深体会李商隐写下《暮秋独游曲江》时的怅恨茫然: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永安卷 第八十三回 踏破铁鞋无觅处1 当年十二月,历时四个月的襄州叛乱终于平息。主谋许日昶、章仲珂等人皆被斩杀,十余万叛军死伤过半。 大盛第一权臣张彦面对叛乱时主张太后还政皇帝,这实在是触犯了文日昭的大忌,因此她不惜在内乱未平时便临阵换相。然而,这还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愤,叛乱平息后,文后开始清理所谓的张彦谋反“同党”。 曾经为张彦求情过的范胡苑、窦待鑫等几位宰相纷纷遭到贬谪;素与张彦交好、曾多次击退北娄侵扰的大将军陈亦挺被斩杀于军中;陈亦挺同袍、威震西域的大将军王裘胜被流放崖州,病死途中。一时间,军心涣散,多名将领称病退役。 程将军骁勇善战、威震边境。据闻他的死讯传至北娄后,北娄人喜出望外、欢宴相庆,但又为其建立祠堂,时时敬拜。 仪正八年春节后,北娄再次袭扰代州、朔州等地。朝廷失了陈亦挺,只能派刚从平叛一线回来的独孤牟太带兵讨伐。军中缺乏中层将领,独孤将军上表请求朝廷增派能征善战之人充实队伍。 就此情况,暮云上折建议朝廷开设武举,取有勇有谋者为军队所用。太后准,着吏部和兵部会办此事。 在此期间,中书省的事务依旧繁忙,但我牵挂调查的进展,每隔十天左右,便会让碧水乔装前往一家约定的商铺,与郭大人派出的心腹接头。 碧水陆陆续续带回来的信息是,文令徽袭国公爵,府邸位于立行坊的梁国公府。府上有一妻二妾、四子二女,奴仆杂役不过四十来人。郭大人派出的捕快通过日夜监视,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国公府阖府上下主仆人数不超过五十人,而运送日常供给的批次却比正常所需多出不少,粗略推算大约足以供给近百人所需。 怪事还不止这一件,看似风光气派的国公府,不论是府上家眷出街消费时,还是家仆奉命采购时,出手都不怎么阔绰,甚至还常有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情况出现。 更令人咋舌的是,堂堂国公府,竟然时常拖欠定点采购商铺的钱款。但这些商铺碍于文令徽的官威,又不想失了这样一家大客户,没有一家敢告国公府,所以府衙先前根本不知道此事。 且不说文令徽的尚书之职才被罢免数月,即便不算尚书一职的收入,他的爵位可没有被免除。他承袭国公爵十余年,这可是仅次于亲王和郡王的爵位,食邑三千户1,享永业田四千亩。 仅食邑三千户这一项,按每户每年缴纳税粮最少的量——二石计算,那就至少有六千石的收入。要知道此时一个一品大员的俸禄不过是六七百石,而这已是一个足以养活一两百号成年人的粮食数目。 两厢一比较,此事就显得更为蹊跷了。国公府的用度到底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若是真紧张,文令徽的钱都去哪儿了?若是假紧张,他这样做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这些疑窦有待进一步的查证后方能慢慢解开,郭大人表示他会加派人手深入调查,定要查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休假,我打算和碧水分头行动,她去商铺与衙役接头,我回郑府为虎娃和小杰挑选教书先生。 自暮云不再来郑府后,丰年、丰月和喜鹊他们又忙着打理绣庄生意,两个孩子没了教导他们的人,家里人又不放心送他们去书院念书,便请了教书先生到府里授课。阿娘在信里说,虎娃和小杰日渐顽劣,请的几位先生,不是被他们赶走,就是被他们气跑,让我得空回府一趟,挑出一位能镇得住他们的先生来。 之前几次出宫,我遣人提前知会了郭大人后,随护的衙役已成功将跟踪之人拦截,将其当做可疑人员仔细盘问、搜身一番。几次下来,再也无人尾随。所以这次我也就没有再去麻烦郭大人,径直坐马车出了宫。 近来连日下雪,至昨方停,大街上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向来热闹非凡的万鼎大街今天人迹寥寥、门可罗雀,虽然雪路难行,倒也没什么阻滞。 马车行了大约两盏茶的工夫后,便到了那家金银铺门口,放了碧水下车后,继续前行。 走了没多久,远远地传来嘈杂之声,继而马车忽地停了下来,车夫报告说“前方有人群堵塞了去路”。 我好奇地掀开厚重的车帘,一阵寒凉立刻蜂拥而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远远望去,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正在当街殴打一对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女。男子拼命护着女子,却又无力招架,只得跪在雪地上凄凄哀告:“几位大人,求求你们,再、再宽限小的几日,小的一有钱就……” 一人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肩头,粗暴地说:“放屁,你当我们汇金馆是开善堂的?今日你要么把钱拿出来,要么就抓你的女人去窑子,没有第二条路!” 说着就有人去抓那体如筛糠的女子,而远远围观的几个百姓竟没有一人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我一面吩咐车夫原地等我,一面迅速下了马车。 我径直走向人群,愤然喊道:“住手!”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我,一个面上有刀疤的恶人瞟我一眼,不屑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差来了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少管闲事!” 我上前几步,正言厉色道:“欠债是该还钱,可你们当街动粗、逼良为娼就是犯法,官差怎么会管不着!” “哟,牙尖嘴利的!就算官差管得着,你是官差吗,你凭什么管?”刀疤恶人一面朝我走来,一面上下打量着我,色眯眯地说:“啧啧啧,小妮子长得还挺俊俏。怎么着,闺房里待腻味儿了,想陪大爷玩玩?” 众恶人一阵哄笑。刀疤恶人大笑着伸手朝我的脸摸来,我用力将他的手打开,怒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他猖狂地叫嚣:“老子就是无法无天了,老子就喜欢当众调戏你这样的小妮子!”他说罢,露出淫邪之笑就要对我无礼。 被刀疤恶人控制住了双手,眼看他那流着哈喇子的臭嘴就要贴过来,我别转头,猛地朝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啊……” 一记响亮的耳光立时甩在了我的脸上,我马上感觉到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不知好歹的贱蹄子!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王法!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刀疤恶人一面捂着受伤的手臂,一面瞋目切齿地说道。 立刻有两个壮汉上来抓住我,死死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押到刀疤恶人的面前。 刀疤恶人啐一口唾沫,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伸向我的衣襟,眼看就要来撕我的衣衫。 来不及慎重思考,出于自卫的本能,我抬腿就朝他裆下重重踢去,随之而来的是意料中的哀嚎。 这一脚踢得着实痛快,但后果却也可想而知的严重。我心下暗忖,早知道就知会郭大人遣人随护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实在是一筹莫展。 刀疤恶人缓过来一些后,一手捂着裆部,一手拔刀出鞘,声嘶力竭地道:“王八羔子!不想活了你……” 我正欲开口拿身份挡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随即一根鞭子模样的东西“嗖”地一声抽在了刀疤恶人的头上。 那人又一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放开了捂着裆部的手去捂自己的头,气急败坏地吼道:“谁,谁敢打老子?” “大哥,是马上的人!” 刀疤恶人龇牙咧嘴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怒喝道:“给我上!” 一群歹徒蜂拥而上,而我此时才看清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暮云,获救后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揪了起来。 此时,暮云陡然勒马,骏马一声长啸,人立而起,壮硕的前蹄随即重重地踢出,赶在前头的几个歹徒瞬间倒地嚎叫。 后面的人纷纷拔出刀剑,只见暮云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旋转着飞出一脚,将他们像推多米诺骨牌似的纷纷踢倒在地,随即长剑出鞘,剑锋凌厉、所向披靡。 很快,大半歹徒便被打得东倒西歪,落荒而逃。 永安卷 第八十四回 踏破铁鞋无觅处2 见此情形,我忙走到那对正抱头痛哭的夫妇面前,提醒道:“二位,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两人纳头便拜,不住地感谢我。我看那中年男子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遇到过,便问道:“这位大叔,你贵姓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男子愣了一下,捂着痛处蹙眉道:“小姓魏,小娘子看着也颇为眼熟,不知小娘子是否去看过淳化坊待售的一处宅院?” 我恍然道:“哦,对!你是那里的管家!可是几个月前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欠下一大笔债务呢?” 男子叹一口气,颓然道:“哎,怪我自己没用,我帮前东家卖了宅子后,赚了一笔佣金,就想着做点小生意。谁知遇人不淑,做第一笔买卖就被人骗了,就只好找他们汇金馆借钱,结果……” “原来如此,那你欠了他们多少钱啊?” “原本是一百八十贯,如今已涨到三百五十贯了。” “什么?那么高的利息!你借的是高利贷吧?” “高、高利贷?应该差不多吧,我们这儿叫‘驴打滚’。” 这时,暮云赶跑了最后一个打手,冲到我身边急急问:“筱天,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感激地说:“我没事,幸亏你及时出现。可是这对夫妇似乎伤得比较重,我带他们去看郎中吧。” 暮云一面帮忙去扶那男子,一面看着他惊道:“魏管家!怎么是你?” 我和暮云分别扶着夫妇俩上了马车。暮云听完魏管家的讲述后,愤然抚掌道:“岂有此理,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等勾当!早知如此我应该抓他们去见官的!” 我想了想,说:“那些人不过是下面跑腿的,抓了见官也未必能揪出幕后黑手。他们这次没有收回钱,必然会再次上门逼债,当务之急还是想想魏管家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暮云颔首道:“你说得对,他们没有收到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务之急是先把钱还上。我刚买了宅子,所剩不多,应该还能凑个一百贯钱,剩下的……” 我欣然看了他一眼,接道:“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家的绣庄刚开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去我家绣庄打工抵债?” “二位大恩大德,魏某无以为报,只有此生当牛做马来偿还了!”魏管家说着就要下跪。 暮云忙扶起他道:“你先设法将所借的一百八十贯还清,至于利息,不是这么算的,你可以去官府讨个说法。” 他说罢看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件事有必要好好查一查,如果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必要上达天听,否则很容易造成社会问题。 到了医馆,郎中收治了魏氏夫妇,我和暮云则在外堂等候。这时,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注视我的目光,却不敢正眼看他,只好装作被医馆里的摆设吸引,东看看、西摸摸。 “你、你的脸,也让郎中看一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和煦的春风,熏得我已经凉下来的脸颊忽又热了起来。 我捂着脸颊,故作镇定地说:“没事、没事的,过一阵子就好了。” 一阵沉默后,暮云轻咳一声,似要开口说话。我忽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赶在他前面脱口而出道:“魏管家夫妇我会带去绣庄妥善安置,有人在东都进行非法借贷活动一事,我亦会通报有司调查。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 他怔了怔,随即惨然一笑,缓缓道:“雪天出门,我的确是有事。我原本是打算去郑府找许姑娘,让她转告于你。如今你就在面前,自是当面告知了。” 我颇为意外,但面上仍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然问:“哦,何事?” 他一挑剑眉,郑重地说:“北娄屡犯我大盛边境,朝廷征召青年将领。我已上表请命从军,昨日刚收到兵部的公帖,不日便要出征塞北了。” 难怪他会出现在去郑府的路上,他知道我不愿见到他,这个消息便只好托喜鹊转告于我。等一等……从军?出征!暮云是文官,从无行军打仗的经验,即便他武艺高强,也不可能刀枪不入。且北北娄军队历来以凶残冷血著称,陈将军死后北娄人更是肆无忌惮,在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面对这一毫无心理准备的消息,我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要去从军?”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坚定地说:“是啊,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本分,况且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战场是建立功勋最快的地方,我……” 他没有往下说,但我很快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难怪他先前说要我给他两年时间,我当时还纳闷,他凭什么认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定能有所建树,原来他一早就有从军的打算啊! 此时,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战场上狼烟四起、尸横遍野的惨烈场景,脑袋顿时嗡嗡作响,竟鬼使神差地说:“战场是建立功勋最快的地方没错,但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吗?刀剑无眼,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呢,万一……” “筱天,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他忽地抓起我的手,激动忘形地说:“虽然我相信凭我的能力定能护自己周全,但是看到你这般紧张,我还是很开心。”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推开他的手,强作镇定道:“你想多了,即便不在一起,你我仍是朋友。我在蒲州时曾亲眼目睹战争的血腥和残酷,作为朋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为了建功立业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徒令、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刚刚泛起的欣喜之色消散殆尽。 我不忍看到他失望落寞的样子,便说道:“我、我去里面看看他们。” 待我扶着魏氏夫妇出来,暮云坚持把我们送到绣庄再离开,但这一路上他没有再说什么话。 到了绣庄门口,他帮忙扶魏氏夫妇下了马车,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瘦了,记得多吃点,莫要太辛苦了。”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远去的背影是那么苍凉孤寂,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发意气和勃勃英气。 之前即便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知道他就在永安城里,至少应该是安全的。如今他要离开永安去塞北打仗,这个时节,塞北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即便不被刀剑所伤,光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野外作战,所受之苦就可想而知。 望着他的视线很快模糊不清,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疯狂地默念:保重啊暮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永安卷 第八十五回 得来全不费工夫1 “小娘子?小娘子你没事吧?”听到魏管家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忙擦拭了一下泪痕,浅笑道:“没事,我们进去吧。” 我之前来过绣庄一两次,守门的章大爷已认得我,他一面热情地唤我“三娘子”,一面领着我们往里走。 他将我们领到会客厅,麻利地上了热茶后,笑眯眯地说:“三娘子,大家翁带着二郎君出去谈生意了,大郎君在染坊指导染工,许姑娘在绣坊指导绣娘。小的这就去喊他们过来,您稍后啊。” “好,有劳你了章大爷。” 此时上规模的绣庄,其经营模式通常是从供货商那里收购棉、毛、丝、麻等原料,然后对布料进行染色、设计、裁剪、刺绣、缝制等操作,最后将成品卖给下游销售商,一些大的绣庄还会自己开设成衣铺售卖产品。 不一会儿,丰年和喜鹊就前后脚走了进来。喜鹊奔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欢喜地说:“筱天,你终于来了,如今要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呢。咦,这二位是?” 丰年很快认出了魏管家,认得他是将淳化坊的宅子卖给他们的中间人,诧异地问:“筱天,你怎么会和魏管家在一起?” 我随后简单将路上发生的事与丰年和喜鹊说了,并表示希望“求凰”能收留魏氏夫妇。 丰年当即应允道:“我们郑府与魏管家也算有缘,如今‘求凰’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只要二位不嫌这里工作粗鄙辛苦……” 魏管家忙不叠地说:“怎会、怎会,我夫妇二人如今走投无路,收容庇荫之恩没齿难忘,日后必定任劳任怨、尽忠职守。” 他说着就拉着他夫人要往下跪,马上被我和丰年扶起。丰年笑着说:“染坊和绣坊里都缺人手,二位既然愿意加入‘求凰’,那暂时先委屈魏管家到染坊帮忙,尊夫人到绣坊帮手。工钱就按市价再加一成结算,干得好年终再发红利,食宿都算绣庄的。你们看,这样如何?” 魏管家一揖到底,感激涕零地说:“二位以后别再唤我魏管家了,唤我老魏便是。大郎君和三娘子大恩大德,我们夫妇俩只好这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了。” 丰年转身吩咐章大爷道:“老章啊,你找人去收拾一间敞亮些的屋子出来给老魏夫妇居住,再分别领他们去染坊和绣坊熟悉一下环境。” 老章领着老魏夫妇出去后,丰年看着我和喜鹊温和地笑道:“你们姐妹俩难得一见,我先回染坊了,你们好好叙旧。” “好,表兄慢走。”我拉着喜鹊坐下:“表兄说得没错,我们真是很久没有好好聊一聊了。喜鹊,你怎么样,在郑府住得可还习惯,在绣庄做得可还顺心?” “你放心,郑府上下都待我很好,绣庄里的事我也算是得心应手。丰年他……”说道这里,喜鹊面上一红,立刻改口道:“大郎君他也很器重我,让我负责监管绣坊。” “丰年?”我马上看出了端倪,笑道:“看来你和表兄相处得很不错嘛,我是不是很快要改口叫你‘表嫂’了?” 喜鹊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啐我一口道:“你别胡说,没有的事。只是、只是小杰比较粘我,大郎君他礼待我一些罢了。” 提起孩子,我愧疚地说:“哎,我这个阿娘、这个姑姑做得真是不称职,不能经常陪在他们身边。辛苦了你啊喜鹊,要你这个黄花大闺女替我尽照顾孩子的义务。” “筱天,你别这么说,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况且我弟弟早夭,我很珍惜和这两个孩子相处的机会。” “总之,谢谢你喜鹊,有你在郑府,我放心许多。我看丰年表兄近来也开朗了不少,你们若是能在一起,我第一个赞成!” 这时,门外传来了老章的声音:“大家翁、二郎君回来了!” 我们闻声走了出去,丰年也迎了出来。两厢一一施礼打招呼过后,一行五人进了会客厅。 待老章上了茶后,我见丰月一脸不高兴,便随口问道:“丰月,你怎么了?谈生意不顺利吗?” 丰月撇了撇嘴,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方才跟长宁来的刘老板谈供货事宜的时候,他告诉我们,‘鸾凤’吞并‘求凰’后,实力本就大增,又靠着各式卑劣手段将长宁另几家老字号收入旗下,如今长宁的绣庄生意已是他一家独大。那姓寿的更是就此狠狠压低原料收购价,弄得长宁多家布庄连连亏损,几乎无以为继。” 提起寿吴礼这个害得郑府差点家破人亡的家伙,郑家的人无不愤愤不平。我蹙眉问:“难道那些受打压的商家没有一个去官府告状的吗?” 丰月愤然道:“有,怎么没有。可是诉状递进去后,官府要么以证据不足等理由驳回诉状,要么就是审而无果,或者一拖再拖。总之凡是状告‘鸾凤’和寿府的案子,无一胜诉的。这、这摆明了是官商勾结嘛!” 此前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没有人想到对寿吴礼进行背景调查。现在想起来,他能够在短时间内暴富,行事作风又如此肆无忌惮,若说他没有任何背景,还真是不大可能。 如果说他的目的是垄断长宁城的绣庄生意,从中攫取巨额利润的话,那么当初他调戏表嫂曹氏就很有可能是有预谋的,为的就是挑起丰年的怒火,引他做出过激的行为,这样就能搞垮“求凰”、取而代之!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记得郭大人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期间,曾与雍州现任长史袁少丰共事过,这件事我得跟郭大人说一说,让他请袁大人好好调查一番。 于是,我拜别家人和喜鹊,急急出了会客厅。还没走出绣庄,魏管家追了上来:“三娘子请留步,请留步。” 我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语速颇快地说:“老魏,我现在有些急事要去办,你们先好生安顿下来,待我有空再来看你们吧。” 老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神色古怪地说:“三娘子,我有事向您禀告,是关于‘鸾凤’的老板的。” 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哦?是什么,你快说。” 老魏左右看看,拱手道:“老魏失礼,方才在门口听到了几句你们的对话。敢问三娘子,你们提到的‘鸾凤’老板,可是叫做寿吴礼?” 我讶然问:“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吗?” “回三娘子,寿吴礼是淳化坊宅子的旧主人,魏某此前便是在寿府做的管家。” 意外之余我如获至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请郭大人去托袁大人查寿吴礼,命令层层级级传下去,消息再级级层层传回来,还不知道需要多久,也不知道能查到多少。老魏既然在寿府做过管家,那定会知道不少府内的秘事。 我惊喜地说:“当真?来来来,你跟我来,我们回去慢慢说。” 回到会客厅,其他人都已散了,我随手将门掩上,一面倒了茶递给老魏,一面心里盘算着该怎么问好。大户人家的管家,通常用的不是自家亲戚就是心腹亲信,这老魏与寿吴礼关系如何,有没有沆瀣一气我并不清楚,想来还是先旁敲侧击地问一番比较妥当。 于是我淡淡笑道:“老魏,你在寿府做了多久的管家?” “回三娘子的话,魏某本是寿府大夫人娘家的远房亲眷。夫人嫁进寿府时,寿吴礼正好要换一个管家,夫人就举荐了魏某。这一做,便是八九个年头。” “哦,是这样。那后来,你又为何不做了呢?” “这……前东家的是非,按理我们做下人的不该随意评说。但是三娘子与魏某有大恩,三娘子问话魏某该当知无不言。这个寿大家翁啊,他心术不正,靠走歪门邪道发的财,对我们下人又刻薄寡恩,我原本早就想离开了。奈何夫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她多次出面挽留我,故而魏某一时也没有走。前几年寿吴礼纳了个宠妾,那小妾想抢班夺权,她知道我是大夫人的亲眷,就百般挑剔刁难。后来恰逢寿府举家迁往长宁,我就借故请辞,帮寿吴礼卖了宅子后就与寿家再无瓜葛了。” “原来如此,你说寿吴礼走歪门邪道,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好的,三娘子。这寿家原来是开成衣铺的,后来见绣庄生意有利可图,便也开起了绣庄。可是寿吴礼既不肯出大本钱采购好原料,又时常苛待工人和绣娘,故而绣庄的生意并不怎么景气。不过自从他将他的小妹寿吴仪嫁给了一个达官显贵当小妾后,境况就大不相同了。绣庄的生意愈来愈好,他还做起了其他的偏门生意,府库日渐丰盈,他的气焰也愈发嚣张了。大约在一两年前,他看中了一个供货商的女儿,想要纳进门做妾。可是那小娘子已经许了婆家,他就非要人家退了亲改嫁他。人家不答应,他就把那供货商骗到府里私自软禁了起来,企图施加压力让人答应。谁知那供货商几日后竟猝死在了府里,他这才瞎了眼。” “这个寿吴礼真是无法无天啊,那后来呢?” “他花了些银子,又动用了高官妹夫的关系,这事也就勉强摆平了。不过永安的生意是很难做下去了,于是他匆匆卖了绣庄,搬到长宁去了。方才听二郎君的话,似乎他在长宁仍是不知悔改、胡作非为是吧?” 话说到这里,我已无甚顾忌,便将郑府和寿府的瓜葛一五一十说与了老魏听。末了,还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寿吴礼当初调戏表嫂曹氏有没有可能是蓄意安排的。 老魏听罢,义愤填膺地说:“造孽啊,他竟然又无故害了两条性命!此事很有可能是他安排好的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设计挑衅对方,诱导对方做出过激行为,抓住对方的把柄,这样他就能借此要挟对方,从而达到他霸占他人产业的目的。” 果真如此! 这个寿吴礼,简直不是人!猖狂,太猖狂了!怪不得这么多人告他不倒,原来他背后有个“高官妹夫”。 我忙问:“老魏,那你可知道他那个高官妹夫是什么人?” “这个,寿吴礼对此讳莫如深,我并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只知道仿佛是当今太后的亲眷,官位甚高,府中有一妻二妾。” “哦?那人可是姓文?” “这个,我真不晓得,主人家不说,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对不起啊三娘子,帮不到你什么。” “哪里的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谢谢你啊老魏。这样,你先去找章大爷把地方安顿下来,债务的事有我和、和程郎君,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出去一趟,得空再来看你们。” 出了绣庄,我招呼候在门口的马车匆匆赶往郭府。 叩开郭府的大门,报上名号之后,家仆客气地告诉我,郭大人一早就出门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问我是否要留下地址,待郭大人回来后遣人告知。 想到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定先生的人选,我留下地址后便打道回府了。 永安卷 第八十六回 得来全不费工夫2 一进郑府,秦叔当头迎了出来,拱手道:“三娘子回来了,候选的先生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好,劳烦秦叔带他们到中堂吧。” 进了中堂,与阿娘和舅母闲话了几句,三位教书先生就跟着秦叔走了进来。 秦叔介绍道:“三位,这是我家三娘子,官居中书舍人。三娘子,这几位是我等从二十余位报名者中遴选出的优胜者,请您定夺。” 我点点头,客气地说:“临时有些事,让三位先生久候了,真是抱歉。三位先生不必拘礼,快请坐。秦叔,去把两位小郎君请来吧。” 秦叔应声去了,当下有家仆端上茶来。我一面说:“三位先生请喝茶”,一面打量了起来。 左首那位正襟危坐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长须花发、慈眉善目,着一身灰布长袍,一副老学究做派。中间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白净瘦长,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衫。 我的目光落到右首的年轻人身上时,突然眼前一亮。此人二十多岁,剑眉朗目、棱角分明,身材高大、健壮魁梧,无论是从当世还是后世的眼光来看,都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不过衣着就显得相对寒酸了一些,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麻布短靠。 这时,两个小屁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让他们叫过人之后,我对他们正色道:“我听说之前请的先生都被你们气走了,你们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先生?” “程叔那样的!”两个小屁孩异口同声道。 我心头一震,白了他们一眼,无奈地说:“你们程叔出远门去了,要很久以后才回来。但是你们的学业不能耽误,现在这里有三位先生,我们一起来选一位。” “劳烦几位先生自我介绍一下,再说说自己擅长的科目。” 左首的长者站了起来,捋着长须说:“老夫姓王,蒲州人士,从教三十余载,不论是‘三、百、千’、抑或‘四书、六经’等均烂熟于胸,门生中举及第者众多,可谓桃李遍天下。” 我赞许地朝他点一点头,心里却也明白这样的老学究怎么可能受小孩欢迎,再去看两个孩子的反应,果然是拧眉噘嘴,一副不买账的面孔。 中间那位站起来,拱手道:“在下姓甄,永安人士,曾任教于多家私塾。本人擅长教授各类启蒙读物、各部经史子集,同时注重培养学生的品德、礼仪及琴棋书画等技能。” 小屁孩们眨巴着眼睛,并没有更多的反应。我暗自叹一口气,说道:“好,谢谢,下一位。” 右首的年轻人抱拳施礼,声音洪亮:“在下姓冯,朔州人士。前些日子家乡遭遇胡贼侵袭、满目疮痍,冯某举家迁至永安讨生活。冯某自幼兴趣广泛、博闻强记,虽不及两位先生满腹经纶,但诗词歌赋、骑马射箭、马球蹴鞠、角抵拳术,倒也信手拈来。且冯某因常哄家中的弟弟妹妹,还很会变戏法……” “变戏法!我们要看变戏法!”两个小屁孩闻言拍手跳了起来。 秦叔走到我身边,附耳道:“原本这位先生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但是两位小郎君十分喜欢他,执意要求留下他。” “哇,好棒、好棒!这是什么?” 我应声看去,那冯先生手里竟然多了一束芦荻。他手持芦荻行至我面前,英俊的脸上化出一个魅惑的笑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娘、姑母,我们喜欢这个先生,让冯先生留下来吧!”两个小屁孩扯着我的裙裾,央求道。 我蹲下身子,抚着他们的肩头问:“我知道你们喜欢这个先生,但是如果你们只顾着玩,不好好学习,我可不答应让他留下。” “不会不会,我们一定跟着先生好好学习,我们保证!” 我也知道传统做派的教书先生,授课内容枯燥、形式古板,很难令小孩子喜欢。况且若是孩子一开始就抗拒,那先生讲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站起来,对那冯先生说:“先生可有授课计划?” 他将芦荻递给两个孩子,对我拱手道:“回大人,冯某的计划是寓教于乐、劳逸结合。三刻钟为一课,中间休息一刻钟,具体安排是文化课与技艺课交替授课。文化课的内容主要包括识字、写字、启蒙读物、简单的运算等等,技艺课可以是琴棋书画、也可以是骑射武术,冯某会根据两位小郎君的情况具体安排。” 这样的安排的确是比较科学合理的,我颔首道:“不错,敢问先生……” 此时,家仆来报,说是郭府来人通报,郭大人已经回府了。 既然两个孩子都喜欢这位冯先生,我便决定将他留下了。匆匆吩咐了秦叔几句后,我动身前往郭府。 一进郭府,郭大人便迎了出来,兴奋地说:“甚好甚好,贤侄你来得正好。我刚得了最新消息,来来来,我们进屋说。” 二人坐定,家仆退下后,我迫不及待地问:“郭大人可是有关于文令徽的最新消息?” 郭大人眉间一挑,凑近些道:“前些日子,我的人佯装路检,设法拦下了一辆进出国公府的马车,那个车厢是空的。问车上的人去何处,做甚,回答说是在国公府送菜,送毕返回菜市去的。可是我的人已经在国公府的街口巡逻了好几日了,他们明明是刚从菜市出来的,根本没有进过府。” “这么奇怪,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 “自然是心中有鬼才要这般躲躲藏藏。我的人放了马车通行之后,佯装去了别的街口路检。他们候了片刻便进了国公府,大约两三刻钟后离开,马车返回了菜市。其中一人进了菜市后的确没有再出来,而另一人却只在菜市待了少倾便离开了,一路出了永安城。” “出了永安城?他要去哪儿,去长宁?” “没错,我的人一直暗中跟随他,一路到了长宁。到长宁后,那人进了一家名曰‘鸾凤’的绣庄,据说那绣庄的老板姓寿,是近几年冒出来的一个暴发户。这是我的人刚刚传回的最新消息,具体这个寿姓老板的底细,他和文令徽的关系,这些情况有待进一步探查。相信要不了几日,便能有消息传来。” “不用查了,大人。他们的关系,我想我应该知道。” 老魏虽然不知道寿吴礼的“高官妹夫”到底是谁,但他的描述与文令徽的情况很相符。如今知道寿吴礼派人频繁出入文令徽的府邸,那他们的关系就显而易见了——姻亲以及官商勾结! 郭大人听完我的叙述,怒不可遏地拍案道:“岂有此理!这二人狼狈为奸、欺行霸市、草菅人命,简直无法无天!长宁府竟然没人管这事?长宁府尹宋至詹、长史袁少丰难道都是逢迎献媚、欺上瞒下之辈吗?没道理啊,我与袁兄曾共事数载,他为人刚直不阿、公正廉洁,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的。” “说不定袁大人有他的苦衷吧,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当前的要务自然是收集他们的犯罪证据,且是两头同时进行。长宁方面,我派去的人自会深入调查,我亦会私下联络袁兄看看他的态度。至于永安这边,文令徽自知失宠,这些日子颇为谨慎,能打探到的也不过是一些表面的现象。不过他既然包庇寿吴礼经商,不从中牟利是不可能的。若是能拿到他们分赃的证据,那便胜券在握了。” “大人分析得甚是,可是他们连传递信息都不用书信而是派人当面汇报,相关的账簿到底有没有也是个未知数。即便有,若是不能从内部突破,恐怕也很难找到吧?” “记录的账簿一定会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试想,一个市侩的奸臣、一个投机的商人,怎肯因账目不清而便宜了对方呢?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个账簿他们一定藏得很好,想要找到只能从内部突破。这个问题,呃……对了,你收留的那个人在寿府做过管家,你找机会跟他谈谈,看看他在寿府有没有熟识之人。若是能找个信得过的,给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说不定就能有眉目了。” “好,此事便当,我这就去办。大人,那筱天先行告退了,一有消息便来向您汇报。” 离开郭府,我便快马赶回绣庄,让章大爷领着找到了老魏的住处。我到时,老魏和他夫人正在屋子里擦拭桌柜、摆放物件,见我到来忙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招呼我进屋。 老魏一面恭敬地请我坐下,一面对他夫人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沏壶茶呀。” 我忙拦着他们道:“别忙、别忙,我来是有些事想请教二位,还是请二位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吧。” “三娘子问话,我们夫妇二人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来请教一说。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老魏你客气了,我是想问问,如今在寿府,你们可还有熟识并且有联系的人?” “这、原本是有不少的,但是由于寿吴礼苛待下人,府里的老人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有联系的那些如今都已不在寿府,在寿府的却都没什么联系了。” “哦……这样。”我颇为失望,但仍不甘心地问:“你说几年前他的四妹嫁给了高官,那他四妹当时可有带陪嫁丫鬟?” “有,带了两个。” “那两个陪嫁丫鬟你们可熟识?” “熟的,其中一人是我们的同乡,自幼无父无母,是跟着我们进寿府的。拙荆平时对她多有照顾,她与拙荆情同母女。” “哦?那你们可还有来往?” “寿府搬去长宁前,每次四娘子回府省亲时,俏玉都会跟来,但自从寿府搬去长宁后,便再无机会相见。大户人家门规森严,寿吴礼又不允许下人透露四娘子夫家的情况,故而后来失去了联系。” 原先我以为要打探到寿府的情形不难,而要打入国公府却没那么容易。结果老魏夫妇竟然与文令徽宠妾的贴身丫鬟交好,这实在是意外收获。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亢奋地问:“这不是问题,若是我能找到那个俏玉,你们能让她帮我做一件事吗?” 魏夫人眸放异彩,激动地问:“真的吗?三娘子当真能找到俏玉?” “这个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你们只管将俏玉的具体情况告诉我,我托人去找找看。” 即便我这样说,老魏夫妇仍是千恩万谢,仔仔细细地将俏玉的情况说与了我听。临走前我向他们要了一件俏玉能够辨识的信物,以便找到俏玉后相认用。 得了这个好消息,我又匆匆折返郭府,将俏玉一事告知了郭大人,同时商定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永安卷 第八十七回 得来全不费工夫3 四日后,讨伐北娄的十万大军集结完毕,太后率文武百官在德天门前进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 随后,这支军队在独孤将军的带领下挥师北上。暮云任先遣军御侮校尉,随军出征。 中国历朝历代的边患问题,始终以塞北为主。边境线以北的辽阔戈壁荒漠上,世代居住着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塞北的自然环境相较中原地区要恶劣得多,干旱少雨、冬季漫长,在水草肥美的季节百姓尚能自给自足,然而一到千里冰封的冬季,就会有牛羊和百姓活活冻死、饿死,若是再遇上个雪灾、内乱什么的天灾人祸,那中原政权就可以早早地做好备战准备了——胡虏犯境烧杀抢掠,是必然的事情。 因而无论是早期的匈奴、鲜卑,还是后来的柔然、北娄,几乎每年冬季都会袭扰中原边境。至于是纯粹地抢夺粮草、财物还是攻城掠寨、趁机扩大版图,那就要视乎双方军事实力的对比情况和双方内部政权的稳定情况了。 这个冬天,塞北多地遭遇严重雪灾,人畜饥寒交迫致死的不计其数。自阿赫拉?巴勒那这个军事天才复国后,北娄汗国部众日增、势力日盛,近年来连年袭扰大盛边境。 与此同时,大盛刚刚经历了襄州叛乱,内损严重,且威震边境的陈亦挺、王裘胜、李骥等名将相继亡故。两厢对照,如今这种形势,无疑是北娄发兵侵占大盛北境的大好时机。 此前我从不主动关心这些,可如今暮云就在北伐军中,我变得对军情十分敏感,简直恨不得自己就在兵部当差,可以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新军情。好在这时,曾经的安王侍读梁辰调回了京城,升任兵部主事。于是我一有闲暇,便跑去兵部找他。 前线的军情,自五日后陆续传来。 北伐大军抵达前,可汗巴勒那率六万北娄精兵,已突破雁门关,陆续攻占了朔州、代州两地大小十余个城池。独孤将军派出五千先遣骑兵,日夜兼程急行至离雁门关最近的阳明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北娄军。 驻守阳明堡的三千北娄军疏于防范,不到一日工夫便被盛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随后,盛军兵分两路,五万坐镇阳明堡,五万援助聂营镇。而北娄军由于要分出兵力驻守已攻占的城池,加上先前的损耗,剩下的机动兵力只有不到三万。 北娄军很快增援阳明堡,由巴勒那长子阿赫拉?科尔林率一万五骑兵奔袭,与五万北伐盛军展开了殊死决战。 与此同时,巴勒那正率一万五兵力全力攻打聂营镇。五万盛军铁骑的到来,令原本岌岌可危的聂营镇变得固若金汤。 两场实力悬殊的战役的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阳明堡一役,北娄军战死六千,俘虏三千,败走九千,巴勒那长子科尔林被当场斩杀。聂营镇一役,北娄军战死四千,俘虏三千,败走八千,巴勒那率余部仓惶逃回塞北。 独孤将军以雷霆之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将以凶蛮彪悍著称的北娄军击退,失守城池悉数收复。 太后下诏嘉奖独孤将军和北伐军上下将士,但基于北娄军纠众反扑的可能性,命北伐军暂时驻扎在雁门关一带,以震慑北娄。 而此时独孤将军上奏朝廷,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接连两场鏖战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故请求回京休养,并举荐中郎将项秉坤代之。太后准奏,任命项秉坤为单于道行军大统帅。 郭大人告诉我,他一得知暮云参军,便拜托独孤将军关照暮云,因此独孤将军一开始并未将他编入先遣军,然而暮云执意作为先遣军出征,将军也只好由他。 先遣军是建功立业的捷径所在,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虽然此次偷袭大获全胜,但五千先遣军仍折损了九百余人。此时通讯落后,暮云又并非高级将领,他的生死一时不得而知。我只好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往兵部跑,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前线传来的阵亡将士名单。 一日得闲,我匆匆前往兵部。还未踏入兵部府衙,就见盈盈在兵部侍郎文令斌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与文令斌道别几句后,盈盈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道:“姐姐可是来打听程大哥的消息的?” 我吁出一口气,点头低声道:“是,不过我想我已不必进去了,想必你已然看到了阵亡将士名单。” “姐姐蕙质兰心,什么都猜得到。” “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以程大哥的武艺,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姐姐不必太担心。且此次大胜北娄后,程大哥的军衔已由八品御侮校尉,升迁为了七品翊麾校尉。” “那就好,那就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投笔从戎……” “姐姐不要自责,你也是为了保护程大哥才出此下策的,日后他得知真相,必然不会怪你的。” “谢谢你,盈盈。这件事的原委我连家里人都没有明说,还望你替我好好保密。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还是各自回去吧。” 又过了些时日,我终于收到了暮云从前线寄来的信。信笺破皱、双鲤沾血,信上只有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安好,勿念。 从前暮云写给我的信,总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如今却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信是小六捎来的,除了给我送信,他还来向我道别,他要代暮云回涌泉看望家里人。 知道他要回涌泉,我让秦叔去库房挑选了一些便于携带的礼物,让小六带给沈大娘和龚头、老刘他们。 送走小六,我回到房间,铺纸研磨,提笔欲写回信,却久久写不下一个字。 这时,碧水匆匆走了进来,掩上房门后,压低声音说:“大人,俏玉那边有消息了!” 前些日子,监视国公府的捕快已认出了俏玉,并趁她单独出门的机会将信物拿给她看,将她带至绣庄与老魏夫妇叙旧。一番交谈后,我看出她在府上过得并不顺心,文令徽待下人,不比那寿吴礼好多少,因而授意老魏夫妇将我们的计划部分透漏与她,策反她为我所用。 我倏地站起来,兴奋地问:“怎么样,俏玉有什么好消息?” “俏玉说,府上的其他地方她都留意了,始终没有发现,她现在怀疑,账簿可能在密室里。” “密室?” “嗯,前几日府上有人来访,那文令徽明明是在主书房接待的访客,结果她跟随她家娘子去主书房找文令徽的时候,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然而她家娘子并未询问下人,看了几眼后就回了房。当时她有所起疑,就留意了主书房的动静,发现一盏茶辰光后,文令徽和访客从书房走了出来。所以俏玉怀疑,文令徽很有可能将账簿藏在了主书房的密室里。” “既然是密室,像俏玉这样的下人恐怕是没有机会进去的。不过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你让人转告俏玉,这个消息很有用,让她密切留意主书房的动向。” “是,大人。” 碧水离开后,我坐在书案前托腮沉思。 通过这些日子的追查,文令徽的罪状我们已基本掌握,但掌握是一回事,能不能告倒他却是另外一回事。文后偏帮文氏子侄,已是显而易见的事,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很有可能非但告不倒他,反而被他反咬一口。 所以目前的关键是要找到记录他们分赃的账簿,还有关键人物的供词。郭大人派人联络了长宁府少尹袁少丰,袁大人表示早就想查办劣迹斑斑的寿吴礼,奈何长宁府尹宋至詹迫于文令徽的压力,始终弹压此事。且他掌握的寿吴礼的犯罪证据,都不足以一击制胜,故而迟迟没有动作。但他表示非常乐意将所掌握的证据提供给郭大人,并随时配合查办寿吴礼。 这边厢,对寿、武二人的调查虽然成果颇丰,但最关键的人证物证却始终没有着落。那边厢,文令徽东山再起的速度却超出了我们的预计。 永安卷 第八十八回 溪云初起日沉阁1 四月的一个朝会上,在家闭门思过的文令徽未经传召跑到泰元殿,神神叨叨地说他府里的人发现了一块奇石,要献给太后。随后,一块金光闪闪的巨石被抬了上来,巨石上隐约可辩“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群臣见后啧啧称其、纷纷下跪称颂。文后欣喜异常,将巨石命名为“圣母神石”,并当场赏赐了文武百官。 文令徽还提议文后去祖籍晋州文水祭祖,文后当即应允了,并命有司安排祭祖事宜。 文令徽无缘无故提议去文水祭祖,其中必有文章。郭大人立马派人去文水查探,这才知道他的钱都花去哪里了。原来他在文水的文氏祖宅边上,花重金打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别苑,取名“圣母神苑”,准备献给文后。 不得不承认,文令徽真是溜须拍马、投其所好的专家里手。一切如他所愿,在文水祭祖的次月,文后就恢复了他的官位,旋即授职太常寺卿、同中书门下三品。 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入阁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睚眦必报的文大宰相,在上任之后没多久就指派永安府尹郭世杰前往永安边郊汝县处理一起民变。 民变是因北伐战争而逃难至汝县一带的难民与当地百姓产生的矛盾而引发的,规模不算大,只因汝县是东都的东南门户,故而朝廷比较重视。但此事让郭大人去处理,就好比北京房山区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群体性事件,让北京市委书记亲自去处理,是差不多的概念。 看来文令徽这是要开始打击报复了,可惜郭大人走得很急,我们都来不及碰面商量一下对策,一切只好待他回来再从长计议。 阿娘的寿辰在即,一日休假,我早早地叫了马车,带上两个会些武艺的内侍回郑府,顺便去瞧瞧新请的先生如何。 走进书斋时,正值课间休息,虎娃和小杰正缠着冯先生让他变戏法。他们一见是我,立刻跑到我面前乖巧地摆手道:“我们不看戏法了,不看戏法了,我们认真听课。” 我知道他们这样说,是怕我认为他们不好好学习而辞退了冯先生,说明这位先生深得他们喜爱。 我含笑问:“冯先生的戏法真这么好看吗?” 两个小屁孩点头如捣蒜,虎娃兴奋地说:“嗯嗯嗯,先生会变好多戏法呢,会变出弹弓来,变出小鸟儿来,会把有的变无,把少的变多,还会把一样东西从这儿变到那儿去!” 虎娃伸出一只小手指指他面前的地方,小杰马上很配合地跑到书斋的另一头,指了指说:“到这儿,变到这儿!” 我忽地灵光一闪,几步走到冯先生面前,客套道:“孩童顽劣,让冯先生费心了。” 他拱手道:“杜大人哪里的话,冯某承蒙大人不弃,有幸在府上教书,这是冯某三生修来的福分。大人的知遇之恩,冯某没齿难忘,大人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冯某之处,尽管开口。” 想着阿娘的寿宴上需要一些有趣的表演,我顺水推舟道:“先生过谦了,两个孩子喜欢你,说明你有这个能耐。听孩子的意思,先生尤擅变戏法。府中不日将有寿宴,不知先生可愿小露一手?” “当然,冯某不胜荣幸!请大人给我几日时间准备。” “冯先生果然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对了,虎娃是这孩子的乳名,是时候给他起个正式的名字了。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想好。不知先生可有何建议? “敢问大人,虎娃可是家中长子?” “是。” “那家中可有给虎娃算过,五行缺什么?” “我娘好像给他算过,五行缺土。” “缺土,玉属土,虎字加玉是为琥。琥,虎形之玉。虎娃既为家中长子,是为伯。大人以为,‘伯琥’这个名字如何?” 伯琥?我心中暗忖,这不跟明代才子唐伯虎同名嘛。不过如今是盛代,远没有唐伯虎此人,倒也无妨。杨伯琥,叫着倒也顺口,还能借大才子的光,寓意虎娃才华横溢。 我挑眉笑道:“伯琥,此名甚好,朗朗上口、兼顾多方。虎娃,快来谢过先生,以后你就叫伯琥了,杨伯琥。” 待虎娃蹦蹦跳跳地谢过冯先生,我随口问道:“上次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请问先生大名?” “小人生于清明时节,故而取贱名清明。” 冯——清明? 冯清明!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容我想想。我依稀记得,这、这似乎是文后的一个面首1的名字啊! 再看此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五官俊美如雕塑,还有些异域风采,确实算得上是绝世美男。 我虽然记不清关于冯清明的具体史实,但可以确定的是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并不好,似乎是搅得朝堂一团乱。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有什么交集,平白惹来一身腥。 于是我借考查两个孩子功课的由头,故意出难题考他们,然后以教书不严谨为由,辞退冯清明。我叫来秦叔,让他算好工钱,再多发一个月的工钱作为补偿,请他另谋高就。 那冯清明自是不肯,两个孩子也是不依不饶。 争论间,一个家仆走进来通报:“三娘子,外头有人拜访,还有一封给您的信。” 我拆开信件一看,原来是郭大人邀我到汝县议事,说是派了马车来接我。郭大人这个时候让我过去,定是有要事相商。汝县此去有几十里路,想要当天赶回来的话,时间很紧迫了。 我收起信件,抱了抱两个孩子,愧疚地说:“先生的事,等我回来再议。我现在有急事要出门,下次回来,一定多陪你们一会儿。” 送信的家仆又禀报道:“三娘子,马车已经候在府门口了。” “好,替我转告夫人和姑夫人,我有急事先走了,今日不回来了。”我一面说,一面急急朝大门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一个矫健的身影追了上来:“大人,大人您就留下我吧。您看两位小郎君那么喜欢我,小人一定会尽心竭力教好他们的,大人……” 我头也不回地说:“冯先生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本官现在有要事在身,此事容后再议。” 他不依不挠地在我身后说:“大人、大人请留步!您看,留不留就您一句话的事儿。工钱我可以先不要的,你们用着觉得好,再付我工钱也不迟……” 出于好奇,我停下来问道:“敢问先生,你很着急谋差事吗?” 他皱了皱眉,有些局促地回答:“不瞒您说,小人举家从朔州逃难而来,在永安无亲无故。冯某七尺男儿,自然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此外、此外我母亲近日得了一种怪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请了几个郎中都不见效,我、我需要钱请更好的郎中……” “原来如此,留不留,先不论。但先生孝义,我十分欣赏。”我唤来秦叔,一面走向马车,一面吩咐道:“秦叔,你派人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到冯先生家中为他母亲诊治,诊金和药金都由府里承担。” 冯清明一直在我身后道谢,我却没什么心思回应他,招呼了随行的两个内侍,匆匆上了马车,并让车夫尽快赶路。 坐在马车里,我默默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文后如今临朝称制,打压自己的儿子以及所有周氏皇族是必然的。经历了“张彦逼宫”和“襄州叛乱”,恐怕她很难完全信任外臣了,所以她不得不倚靠文氏子侄来巩固自己的权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明明看出了文令徽为了一己私欲,诬告我们谋反,对他的处分却这般轻描淡写,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重新启用他的缘故吧。文后这是要大张旗鼓地告诉世人,天下很快会姓文,谁愿意站在她这边,她就愿意给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很显然,在政治利益上,文氏子侄和文后是休戚相关的。文后需要依靠他们为自己造势、卖力,而文氏子侄则无疑是这个世上最希望文后称帝的利益体。 文令徽如今入阁拜相、权势大增,他想要对付郭大人,或许还要多费些思量,想要对付我,相对简单多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一方面是抓紧收集他贪赃枉法的实质证据,另一方面是要进一步取得文后的信任,成为她需要重用之人,这样才不至于轻易被文令徽打压。 注释: 1面首: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代指美男子,引申为男妾、男宠。 永安卷 第八十九回 溪云初起日沉阁2 沉思间,马车忽地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惊恐的声音:“什么人……”旋即一声破空的锐响打断了他的话,仿佛是箭矢破肉之声。 我忙掀开车帘查看,却见车夫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喉咙,倒在了血泊中。两旁树林里冒出十多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个个手持弓箭,朝马车激射而来。 骑马护在车旁的两名内侍一面高喊:“大人,小心!”一面挡在我身前,拔剑防御。 一阵阵箭雨排空而来,金属破空之声和剑箭相击之声顿时不绝于耳。当下的形势,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两名内侍眼看支撑不了多久。手无寸铁的我,顿时紧张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突然,我的侧腰处被不知什么硬物击中,我低头去捂痛处,却听到一支利箭贴着我的耳边呼啸而过,“铮”的一声,深深地插进了马车的木板。 刚才若不是低头,那支箭必定能射中我的脑袋! 我后怕地四处张望,还未及看清什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后方传来,旋即我的手被一股大力拉扯,身体竟随之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两支紧随而来的利箭。 这个时候,拉着我手的力量变换了方向,我的身体随之落到一匹奔驰的骏马上。变故来得太突然,待我在马背上坐稳后,才有机会回头,看看是谁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我。 一张英俊中透着几分邪魅的脸庞映入眼帘,此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我要辞退的冯清明! 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身后传来杀手的怒喊:“有救兵,上马追!” 他却答非所问:“会骑马吗?”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用意,但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我还是明确地回答他:“会!” “那你来驭马!”他立刻将缰绳和马鞭交给我,然后一个利索的空翻,身体瞬间变换了方向,身后随即传来无数箭矢激射和被打落的声音。 没多久,我忽然听到“噗”的一声,随即冯清明的后背失控地往我的背上靠了一下。我心头一紧,忙问:“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骑你的马,再快一点儿!”听他声音洪亮,我放心了一些,收起心神专心驭马。 我心中盘算,冯清明显然是被流矢击中了,他虽身手了得,但以一当十能支撑得了多久。旁边就是密林,虽然在林间驰马,速度快不起来,但是弓箭的准头也会小不少,对于我们应该是有利的。 于是我调整方向,驭马向密林奔去。 密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光线一下子昏暗了下来。我对身后的男人低喊道:“进树林了,你小心树枝!” 一把森冷的匕首被递到了我的手边,我马上会意,接过匕首劈砍遮挡去路的枝叶。他亦时而用长剑斩断树干,以阻滞杀手的追击。 在林中奔驰一阵,身后的追击声果然逐渐小了下去。 “干得漂亮!”身后的男人又一个翻身调整了坐姿,从我手中接过缰绳,驾着骏马朝密林的尽头驰去。 光线愈来愈亮,我们很快冲出了密林,眼前一片开阔。但很快,难题就摆在了眼前。 一条大河,奔流向东。远远地,有一艘大船驶来。 男人勒停了马,我转头将匕首还给他。目光所及,他右前胸受伤,箭已被拔走,胸前湿了一大片,猩红触目。 我心头一颤,喘着大气说:“快下马,我帮你包扎。” 在马上疾驰了那么久,我已被震得浑身酸麻,但此时顾不得这些,我用最快的速度从衣服上撕下一处干净些的布条,走到他面前。 这时,他已卸下一只袖管,露出伤处,自己在涂药。 我一面帮他绑起布条,一面喘息着说:“那些人很快会追上来,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他们要杀的是我,现在你已经受伤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你快走吧。” 他轻笑一声,一面穿回袖管,又脱掉外袍和靴子,一面头也不抬地问:“会游水吗?” 又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他不是打算跳河逃生吧?先不说这时的水温尚且不高,就算我们跳河,难道那些杀手就不会在水里追击吗? 未及我开口,只见他凌厉地劈下两根粗壮的树枝,绑到了马背上,然后调转马头,朝向密林。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一面执着地问:“我问你会不会游水?”一面倏地从我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到了马臀上。 骏马一声痛苦的长嘶,旋即撒开四蹄,朝我们来时的路狂奔而去,扬起尘土无数。 这时,被甩开一段距离的杀手们已出现在视线里,纷纷弯弓搭箭朝我们射来,却很快被绑了树枝的疯马一冲而散,惨叫连连。 “我会,但是……” “那就别废话了,他们很快会追上来。脱衣除靴,快!” 他显然比我更有逃生的经验,我当下也不再多说,迅速地脱下了罩衫和长靴。 当我正在脱最后一只靴子之际,忽地又听到剑箭撞击声。 我忙抬头查看,一个杀手不知何时已冲出密林,朝我射出的利箭已被挡落在地,他的胸口却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胸前顿时绽开一朵殷红的血花。 杀手目眦欲裂,瞳孔随之发散。 眼见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猝死,我一时看傻了眼,竟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直到我的手被大力拖拽,面向宽阔的河面,我才反应过来。 冯清明一手拉着我,一手抓着我们脱下来的衣衫,急促地对我说道:“深一口气!” “跳!”冯清明拉着我,果断坠入河中。 冷!闷! 周身顿时被冰凉的河水包围,旋即胸闷气短,我本能地向上滑动四肢,努力使自己浮出了水面。 我大力地喘息了几口,发现一旁的冯清明也浮了上来。他一面头也不回地说:“多吸几口气,接下来我们得潜泳十几丈。”一面将手中的衣物使劲扔向了朝我们驶来的大船。 潜泳十几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潜向了河底。 未及触底,水中如乌云蔽日般漆黑一片,旋即密集的箭雨射入船体之声不绝于耳。 我不禁在心中暗赞冯清明潜泳的决定英明神武,借着大船驶至我们头顶,可以挡去大部分的箭矢,即便有漏网之鱼,水有浮力,也可以卸去部分力道。他刚才还将我们的衣衫扔到了大船上,以混淆视听。杀手若拦截了大船去搜,又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不少逃命的时间。 河水湍急,加上我们奋力划水,很快游出了一段距离。 这时我再也游不动,挣扎着浮出水面,急急往后望去。还好还好,大船已驶远,周遭一片平静,杀手并没有追来。 我喘着大气兴奋地喊:“他们没有追上来,你快出来吧!”我喊了几声,仍旧没见冯清明的身影。 他身上有伤,刚才又打斗脱力,该不会……想到这里,我一头栽进了水里,往回摸索。 不远处,在碧绿的河水里,果然看到一人四肢下垂,正缓缓地往下沉。 我游回水面,深吸了几口气后,快速游到他身后,一手拉起他,一手奋力地往上划。待浮上水面后,再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我此时无比感激我的生身母亲,她一直认为游泳是一项必会的生存技能,每年暑假都带着我去学习游泳、锻炼水性。我若是不会游泳,今日我们两个必死无疑。 在我耗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刻,我终于将自己和冯清明弄上了岸。 自顾自地喘息半晌,我这才意识到身边还躺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男人。 我忙将他放平,为他做胸外按压。 之前在涌泉时我就抢救过溺水的老刘,但当时人工呼吸是由刘大嫂做的,如今…… 如今只能由我来做,我若不做,冯清明必死无疑。 虽然男女有别,虽然我对他并无好感,但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毕竟人家刚刚舍身相救。我顾不得那么多,用手打开他的气道,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嘴用力吹气。 我一个人又是胸外按压,又是人工呼吸,做了没几组便已头晕气短。 一次按压好后,我努力地吸了口气,俯下身正准备将气吐进他的嘴里,猝然发现他已睁开了双眼! 这个姿势过于暧昧,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愣了一下立刻尴尬地直起了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我是见你没了脉搏呼吸,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身后一阵咳嗽和喘息声,半晌才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大人说笑了,要说占便宜,也是我占大人便宜。”他干咳一声,继续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子,水性这么好,还懂得急救之法。” 他几句话化解了我的尴尬,两只落汤鸡瘫坐在岸边展开了相当随意的对话。 “我也没想到,你我萍水相逢,你这么仗义,会拼死相救。” “并非我仗义,你方才派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为我母亲诊治,我不过是有恩报恩罢了。” “无论如何,你都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定当……” “定当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吗?” “你是不是水没喝饱?想再下去喝点是吗?” “哈哈,玩笑话,别当真。”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一路跟着,无非是想等大人你心情好些的时候,答应让我留在郑府,不曾想这是一份要拿命换的差事。你方才也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 “嗳,我们现在两清了,就别提报答一事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 “一点皮外伤,大人无须挂怀。此地不宜久留,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可以,你说得对,这里还不安全,我得尽快赶到汝县县衙去。” “我送你。” “你送我?” “当然,你不会武功,若是再遇到什么危险,我上哪儿找差事去?送佛送到西嘛。” “也好,那我们走吧。” 我们身处荒郊,又没有马匹,只好徒步走到附近的一个集市,当了身上值钱的东西,租了马,换了衣衫,这才骑马驰往汝县。 永安卷 第九十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1 待赶到县衙时已近黄昏,一天折腾下来,已是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可守门的差役见我们俩灰头土脸,又无凭无据,怎么都不肯向内通传。 好在没多久后,郭大人处理完公务从外面回来,我们这才得以进入县衙。 我边走边简单的叙述了路上的遭遇,郭大人当下命人准备两个房间,又让人将冯清明带下去处理伤口。 “贤侄想必尚未用餐吧,来来来,我们边用边聊。” 来到一间雅静的厢房,仆人一一端上来酒菜,郭大人屏退众人,一面示意我吃菜,一面蹙眉沉声道:“你说,你接到我的信,邀你到汝县议事?” 看他的表情,我疑惑地问:“是啊,还派了马车来接我。难道……这不是大人的安排?” 郭大人面色沉重,缓缓摇头道:“不是,我没有遣人这么做。想来,这是一个圈套。” “把我骗出城外,暗中设伏,得逞后再毁尸灭迹,或者,嫁祸他人。这一招,够阴毒!”我恍然大悟,后怕地毛骨悚然。 郭大人捻着胡须缓缓地说:“看来,文令徽开始下手了。” “是,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着急想跟您商议,所以一接到信函,没有多想便赶来了,这才中了他的圈套。对了,民变一事,大人处理得还顺利吗?” “放心,民变已基本平息。我郭某人沉浮宦海二十余载,怎么可能这样轻易被他算计。所谓的民变,很有可能是他文令徽在暗中捣鬼。处理得好,不算什么大功,若是处理得不好,可就是御史弹劾的资本了。” “确实如此,这位宰相大人这些日子在家闭门思过,可见是没闲着。只可惜,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定他的大罪,大人可有何良策?” “贤侄莫急,打蛇打七寸,文令徽如今势头正盛,小打小闹地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他的罪状,我和袁兄已查得七七八八,唯独缺一个适当的契机。之前,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民变一事给了我启发……” “看来大人心中已有盘算,有什么小侄能帮上忙的,请大人尽管吩咐。”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贤侄还是尽快赶回京城,一则及时掌握文令徽的动向,二则设法稳固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大人所言甚是,小侄必当照办。” “那好,今日天色已晚,贤侄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派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回京。” 经过一整晚的休养,冯清明第二日出现在我眼前时,已恢复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模样。 四目相对的瞬间,昨日那尴尬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我干咳一声,掩饰着问:“先生的伤可好些了?” 冯清明抬手抚了抚摸下巴,邪魅一笑:“那点小伤,怎及得上大人的施救令人印象深刻呢?” 见他故意提起那事,我白他一眼,扯开话题道:“到永安后,委屈先生暂时在郑府教书,日后有更好的机会,我再为你举荐。” 他眼睛一亮,拱手道:“多谢大人,冯某愿效犬马之劳。两位小郎君聪明可爱,与我十分投缘。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却不知大人是否方便解答?” “先生尽管问。” “大人年纪轻轻,也不像是有夫家的样子,何以虎娃一直喊你‘阿娘’?” “哦,虎娃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机缘巧合被我收养,他是我的义子。” “原来如此,大人上善若水,令人敬佩。” 我客套几句,便与他登上了回京的马车。郭大人派了他的贴身亲随护送我们,一路上自是顺风顺水,平安抵达永安。 冯清明下车前,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亲笔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信去找秦叔,秦叔自会安排他入府执教。 我的下一站是公主府,一方面我正好要请常乐参加我娘的寿宴,另一方面,我要为自己主动出击做准备。 常乐离开长宁时,将那个擅长化妆的奇人带到了她永安的府中,我要让化妆师给我化成受了伤的样子。文令徽把我骗出京城,荒郊野岭的遇到悍匪,出了事跟他毫无关系,即便能活着回来,他也料定我奈何不了他。可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即便我没有证据,即便我不说什么,文后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只要让她知道,我在文令徽官复原职后遭人暗杀,这就够了。 经过化妆师的乔装改扮,我手臂上挂了彩、包了厚厚的绷带后,最终回到了永安宫。随我出行的两个内侍,虽然各有负伤,但已安全地回到了宫门口等我。我见他们一个腿侧中箭,一个肩头负伤,满意地笑道:“很好,你们随我来。” 赶到泰元殿时,已近晌午。守在门口的孝义告诉我,太后正在与几位宰相议政,要稍后才能为我通传。 于是,我安静地等在了殿门口,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殿外风吹日晒,加上饿着肚子,可以想见我本就特意没有施脂粉的脸色,必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待几位宰相垂头丧气地出来,我躬身向他们施礼问候,这才得以进入殿内,让两个内侍候在了殿外。 文后一见我,就不得不注意到了我惨白的面色和手臂上的绷带,出口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便简单叙述了出城遇刺一事,并不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和猜测,末了,只加上一句:“筱天因此缺席了今日的早朝,特来向太后请罪。” 她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旋即恢复平静,略显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道:“此乃意外,何罪之有。你既负伤,回去好生休养吧。” 我见她和众宰相都不胜其烦的样子,便问道:“多谢太后关怀体恤。太后是否有烦心事,不知筱天能否为太后分忧?” “唔,你主意多。”她随意地摆了摆手,道:“盈盈,你说与筱天听。” 侍立在侧的盈盈应了一声,上前一步道:“杜大人,太后是在为崖州的赈灾事宜犯愁。今日一早,岭南传来急报,崖州地区发生巨震,致使火山喷发、海水暴涨、山崩地裂、屋宇倾坏,死伤者不计其数。太后任命太常寺卿文大人为钦差,已前往崖州赈灾。然而目前国库空虚,不足以应付赈灾所需。太后让众朝臣出谋献计,可大臣们的计策不是缩减开支,就是增加赋税,均非良策。杜大人若是能为太后排忧解难,实是大功一件。” “原来如此,有盛以来朝廷的开支已屡次缩减,且北有北娄虎视眈眈,西有西梵蠢蠢欲动,再减开支恐伤及朝廷根本。而百姓的赋税虽不算高,但近年来多地受灾,商城岐州旱灾、渝州绵州水灾、胜州朔州雪灾,其他地方亦少有丰年。太后爱民如子,自不愿再增加百姓负担。”我一面分析形势,一面脑中极力地盘算着,忽地心生一计,便大胆问道:“敢问太后,赈灾所需,还差多少缺口?” 文后闻言,放下了正在揉太阳穴的手,侧首道:“至少五万贯吧。听你的意思,是已有良策了?” 我拱手道:“是否良策,筱天尚不敢肯定,不过筱天心中确有一些粗浅的想法,只是尚不成熟,也不确定是否能凑足五万贯。请太后给筱天几日时间,仔细推敲一番。” 文后颔首道:“好,很好!若真是良策,朕自有重赏。你先回去吧,好生养伤。” 带着两个内侍回了泰星殿,随便用了点餐,我回到了自己房里,躺在榻上整理思绪。 文后听完我遇刺的事,没有召见任何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她对我说的话,并不怀疑。二是她应该也猜到了何人所为,但却并没有打算深究此事。 至于崖州地震,仅听盈盈的描述,我就知道情况有多糟糕。我曾亲历三年前的秦州地震,那次地震并不算很严重,且长宁距秦州亦有四百多里,但震感仍然强烈,虎娃的阿翁阿婆就死于那次地震。而崖州地处海南离岛,巨震往往会引发海啸,危害尤甚,且海南岛与大陆隔了一个琼州海峡,这无疑给救灾带来了额外的难度。 与此同时,朝廷这些年的确花钱如流水。无论是修建安葬世宗的皇陵,赈济多地大大小小的灾荒,还是两次大规模的战争以及其他庞大的公务、军事开支,没有一样不是烧钱的。 自古朝廷缺钱,最简捷有效的方法不是增加赋税,就是各种募捐。然而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文后是绝对不愿意用这两个方法的。她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把持朝政,已经注定得不到周氏皇族和不少朝臣的支持,她自然不愿意再失去商贾豪绅以及普罗大众的支持。 所以,如果能想出一个不需要增税就能增加朝廷收入的计策,定能赢得文后的赞赏。更重要的是,能够最大限度的帮助受灾的百姓尽快度过难关。 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提笔伏案推演了起来。 永安卷 第九十一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2 第二日早朝,进一步的灾情传到:崖州地震截止六天前,境内七成以上房屋损毁,上万亩良田无一幸免,道路中断、洪水肆虐,伤亡人数逾万,且将不断攀升。 听完汇报,文后眉头紧锁、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半晌,金殿上传来她不怒自威的铿锵之声:“平时话不是都很多吗,你们倒是说说,有何应对良策?不要再跟朕说什么缩减开支、增加赋税的废话!” 整个泰元殿鸦雀无声,百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不时有人紧张地擦一擦额头,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见此情形,我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太后,微臣有一方法,但不知能否奏效。” 文后漫声道:“筱天,你但说无妨。” 我恭声道:“微臣以为,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在此危困之际,若是人人都出一份力的话,那目前的困境将很快解决。但筱天所说的人人出力,既非增税、亦非募捐,而是出售‘彩券’。” 文后挑眉问道:“彩券?何谓彩券?” “简而言之,就是朝廷向公众出售彩券,彩券是一串随机的数字组合,这种组合有成千上万种可能性,只有其中的几组与朝廷既定的组合是吻合的。而彩券的价格务必定得非常低,低至绝大部分人都购买得起。朝廷则将出售所得的一部分作为‘彩头’,奖励给中奖之人,剩余部分便可充实国库,作为赈灾之用。” 我见文后和众臣听得云里雾里,又解释道:“不同于增税、募捐,此法的妙处在于,购与不购、购多购少,完全出于自愿。且购券之人并非一无所获,而是‘以小博大’,中奖者将获得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倍于本金的奖励。加之彩券价格低廉,贫者可以少购,富者可以多购,购得愈多,中奖概率会愈大。而最终售出的彩券愈多,奖金便将愈大,国库收入亦随之愈丰。” 我说完,惴惴不安地看着文后。 只见她凝神沉思片刻,继而不住颔首道:“妙,果然是妙招啊!此法几乎不损及任何人的利益,既完全出于自愿,又不愁无人响应,说得连朕都动心了。众卿以为如何啊?” 一片赞和之声,大殿顿时热闹了起来。 此时,我递上奏章道:“这里有一份微臣初步演算的彩券收支数据,请太后过目。” 文后从盈盈手中接过奏章,仔细看了看,朗声道:“若真能如你所言,此法绝对可行。既然众卿也一致赞同,那此事就这么定了。着户部即刻操办,杜筱天指导、苏永樑督办,每日向朕呈报进度。” “是,臣等遵旨!” 在户部官衙,我们连夜草拟了彩券的推行方案,将单份彩券的售价定为二文钱,在十八个数字里选出八个数字进行排列1,并将其中的五组号码定位中奖彩券。出售所得刨去成本后,将其中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作为奖金,平分给五组号码的中奖者,剩余部分充盈国库。 次日早朝,文后在听完户部尚书韦常恩的汇报后,拿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缓缓道:“再加一点,朕将亲自接见中奖者,并赐亲笔题词。” “太后如此隆恩,彩券必将大卖!” “事不宜迟,韦卿速速去办吧。” 商议完彩券之事后,文后问道:“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臣有事上奏!”永安府少尹郦望道上前一步,面色沉重地说。 “郦卿请讲。” “启奏太后,近日陆续有人到永安府衙击鼓鸣冤,共计三十余起,均是状告有恶势力以经营邸店为幌,行非法借贷之实,收取高额利息,对无力偿还者采取恐吓、殴打、绑架、逼良为娼,甚至杀人越货等手段逼迫其还债。微臣已命人一一登记在案,并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查。孰料这三十余名报案人竟相继离奇失踪,家属认为此事与恶势力有关,于昨日起齐聚府衙门口示威喊冤,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微臣办事不力,请太后降罪。” “岂有此理!”文后震怒,拍案道:“天子脚下、帝辇京华,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查到没有,是何人所为?” “禀太后,时间有限,微臣目前只查到这是一家名曰‘汇金馆’的连锁邸店,掌事的是一个名叫‘张全’的雍州人。但微臣以为,此人并非主谋,正在全力搜查幕后黑手。” “好,尽快查。郭卿呢,郭世杰安在?” “回太后,郭大人奉命前往汝县处理民变,尚未归来。” “哦是。传朕口谕,召永安府尹郭世杰即日返京,彻查此案。其余有司,全力配合!” “驴打滚”一事,老魏深受其害,我和暮云替他还了本金之后,收债之人有所收敛,但依旧每月去骚扰他夫妇二人,收取一些所谓的“利息”。我当时就将此事告知了郭大人,相信他应该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线索,如今查起来必然更加得心应手。 五日后的早朝上,郭大人呈上了最新的审理结果。 在长宁府衙的配合下,分别查封“汇金馆”名下邸店永安二十九家、长宁三十一家。“汇金馆”名义上为往来商客提供存货﹑交易﹑寓居等服务,实际上则是从事非法借贷活动。利息按月计算,首月月息为五分,逾期不还足本息,次月利息翻番,并将利息计入次月本金中,依此类推,好似“驴打滚”2一般。 而此前失踪的三十四名报案人,被发现囚禁于京郊的一处荒庙,已被全数解救。据报案人描述,绑架他们的正是“汇金馆”的打手,目的是以报案人的性命为要挟,让报案人家属去官府撤诉。 通过对各个邸店的搜查和相关人员的审问,发现“汇金馆”的获利最终是输向长宁一家名为“鸾凤”的绣庄,绣庄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寿吴礼”的永安人。而此人同时涉嫌以不法手段吞并长宁多家绣庄,已被长宁府衙收监。 “哦?”听到这里,文后发问道:“那此人审得如何了?” 一个绯袍银鱼的中年官员出列,拱手道:“臣长宁府少尹袁少丰启奏太后,长宁有九家商户联名状告寿吴礼欺行霸市、恶意垄断。臣已将此人收押审讯,并从其府中查获账簿若干,发现他除却垄断长宁绣庄生意之外,同时经营着长宁、永安两地的邸店生意,而其收益远远高出正常水平。” “那此人岂非富可敌国?他便是非法借贷案的幕后黑手?”文后沉声问道。 郭大人拱手道:“回禀太后,臣接手此案后,已从袁少尹手中获得关键账簿。账簿显示,无论是绣庄生意抑或邸店生意,寿吴礼仅自留收益的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均划入一个名曰‘风险’的账户之下。” “‘风险’?”文后沉吟片刻,旋即面色一凝,扬声道:“两位爱卿办得很好,既然此案主犯已明确,便交由大理寺审理吧。” 郭、袁二人愕然,但仍恭声道:“臣等遵旨。” “韦卿,彩券一事进展如何?” 文后在听到“风险”二字后突然转变了态度,问也不问是否查到了这个账户的去向,莫非她已经猜到了寿吴礼的后台是她的宝贝侄子文令徽?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说明文后这次又打算放过文令徽?如果这样都定不了文令徽的罪,那要如何才能扳倒他呢? 多想无益,还是等晚上去拜访一下郭大人再说吧。 早早地结束了中书省的事务后,我急急驱车前往郭府。郭大人像是知道我会到访,见了我笑容可掬地说:“贤侄请坐,知你必来,已泡好了今春的龙井等候。” 我无心寒暄,开门见山道:“大人料事如神,必然也知道筱天此行所为何事。” 郭大人却一副笃定的样子,呷了口茶淡然道:“呵呵呵,贤侄莫急,先尝一尝龙井茶再说。” “多谢大人,筱天不识品茶,但见这色泽,便知是极品好茶。”我抿了一口,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问:“方才太后一听‘风险’二字,便转移了话题,太后可是已然猜到了什么?” 郭大人好整以暇地回答:“贤侄有所不知,那文令徽字‘奉先’,以太后的英明睿智,还会不明了吗?” “‘奉先’、‘风险’,原来如此!原来他不止授意寿吴礼垄断长宁的绣庄生意,竟然还赚‘驴打滚’这种断子绝孙的黑心钱!没想到我们此前一直找不到的账簿,竟被袁大人在寿府找到了。对了,他是如何绕过长宁府尹彻查此案的?” “此事也算天助吾等,前些日子,长宁府尹宋至詹的老父亡故,他回乡奔丧,这才给了袁兄彻查此案的机会。袁兄先是暗中授意有关商户联名告状,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寿吴礼、查抄寿府,并查获了关键账簿。” “妙啊!”我忽地想到郭大人在汝县时,曾说受到民变一事的启发,眼前一亮道:“莫非到到永安府衙揭发非法借贷案的人,是受了大人您的指引?” “贤侄聪敏,的确如此。为了能一击即中,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先是命人暗中散出消息,朝廷将大力整治民间借贷市场,待有足够多的人到官府报案,再派人佯装成邸店的打手,将报案人绑至荒庙,以此嫁祸给文令徽。” “大人高招啊,这样做一来可以将事情闹大,引起太后的关注;二来反而能保护报案人,免受文令徽的迫害。” “我原以为,如此铁证之下,文令徽插翅难逃,可惜我们还是低估了他在太后心中的分量。” “大人思虑周全、布置缜密,小侄拜服。太后的反应,无人能料,只是可惜了两位大人的精心安排。” “倒也不算可惜,太后既已猜到是文令徽所为,便不可能对他不失望。只是太后对他寄予厚望,还不想这么早放弃他而已。”郭大人停下来喝了口茶,悠然道:“自古君王对自己至亲至信之人,都是宽容三分的。而要君王对这些人彻底失望,只有两种可能,贤侄可知是哪两种?” 我蹙眉沉思片刻,恍然道:“这第一自然是谋反篡权,而第二种可能,应该是令君王失却民心吧?” “正是!谋反,文令徽还没这个胆量。但令太后失却民心之事,他不是没做,只是太后不知情,抑或百姓不知道罢了。” “百姓不知道的,应该是他才是操控绣庄和‘驴打滚’生意的幕后黑手。那太后不知情的是指何事呢?” “还记得他献给太后的‘圣母神苑’吗?你可知那别苑建在文水上百户百姓的私有地之上,他文令徽扯着为太后建别苑的大旗,霸占民地、分文不偿,你觉得当地百姓会没有怨气吗?” “那些地是他强占的?”我恍然道:“文水的百姓定以为这是太后的授意,故而敢怒不敢言。只要将此事闹大,让太后知道……” “没错,桩桩件件,无不出自文令徽的手笔。当他以权谋私、巧取豪夺、鱼肉百姓的所作所为被公诸于众之时,且看太后还会不会继续维护他!” “大人高见!只是,太后将此事全权交由大理寺,侯本廉是个谨慎怕事的老臣,我担心他在审理文令徽构陷我等谋反一案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很可能在这件事上按着太后的心意让寿吴礼一人揽罪。” “贤侄的顾虑我也想到了,这个倒也不难,略施小计便可。” “看来大人已有妙计,那筱天就不操这份心了。” “妙计算不上,只能说尽力一试。不过贤侄确实不必多虑,你还是全力办好彩券一事,此事若是能成,不仅利国利民,且必将稳固你在太后心中的地位。” 注释:1在十八个数字里选出八个数字进行排列:这样的排列有十几亿种可能性。2驴打滚:一种高利贷,按照这种计算方法,借款五个月的本息是本金的三点五倍,借款十个月的本息是本金的十万倍。 永安卷 第九十二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1 今日是母亲的寿辰,离开郭府后,我匆匆赶往郑府。 坐在车里,我不禁暗忖,想要绊倒文令徽,并保证我们的安全,关键在于文后的心意。然而文后偏帮文氏子侄已经很明显了,怎样才能提高自己在文后心中的分量呢?办好彩券自是其一,至于其他,我一时却也没什么头绪,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回到郑府,宾客尚未到来,喜鹊陪着我一一检视寿宴的准备工作。行至书斋前,两个小小的身影飞一般地扑在了我身上,嗲声嗲气地跟我撒起娇来。 我俯下身问:“这是下堂了吗?” “是、是、是!” “好好好,有没有好好听冯先生讲课啊?” “有有有,不信你问先生!” “好,我找你们先生有事,跟喜鹊姨姨去院子里玩会儿,好吗?”打发走了两个孩子,我笑着问冯清明:“冯先生,你母亲的病情可有好转?” 他拱手深深一揖道:“家母的病经赵神医调理后,大有起色,如今已能下床活动了。” “那就好,大病初愈,可要注意营养和休息。”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情冯某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结草衔环、感恩图报。” “举手之劳,先生不必介怀。上次提到的表演,不知先生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想抽空先来看一下的,奈何朝中事务繁杂,始终不得空闲。” “表演冯某已准备好,只是时间有些仓促,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若不甚挑剔,应尚可一观,希望不会令大人失望。” “那就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先生先去准备吧,有劳了。” 出了书斋,我叫来秦叔,让他选一些滋补佳品,抽空代我去探望一下冯母。 待一切准备停当,宾客开始陆续登门。 母亲不想大操大办,所以我们请的人并不多,主要就是家中的一些亲戚朋友、街坊邻里,还有我在朝中的至交好友,算上家里人,一共八桌,摆在院子并不拥挤,还可以在前头搭一个戏台子,供艺人表演。 我把常乐安排在了离戏台最近的主桌,一是常乐身为大盛公主,身份尊贵,二是因为我还请了兵部主事梁辰,我怕这对曾经互生情愫的璧人坐在同一桌会尴尬,所以特意把他们分开了。 待宾客到齐,一番拜寿送礼后,宴席正式开始。与此同时,戏台上的节目也随之展开,各色艺人粉墨登场。 台上轻歌曼舞、台下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唯独坐在我旁边的常乐,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在喝闷酒。 外人或许以为常乐贵为公主,自是会端着皇族架子。只有我知道,常乐应是看到了梁辰,心中怅惘。 我凑近一些,举杯恭声道:“我敬公主一杯,感谢公主赏光,莅临家母寿宴。” 常乐呆呆地望着酒盅,自言自语般地念念有词:“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知道她在感慨什么,揽着她的肩耳语道:“公主,你也别想太多了。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几年前我和母亲还是掖庭的罪奴,如今不是大变样了。之前林婕妤薨逝的时候,还是你告诉我的,失去是为了让我们懂得珍惜、学会感恩。” 常乐默默地点了点头,吁出一口气,浅笑道:“你说得对,我没事,你放心吧。” 见她仰头喝下酒,我忙给她满上。她搭了搭我的手背,走到我娘面前,喜笑颜开地说:“杜夫人,常乐敬您,祝您多福多寿、如鹤如松。” 阿娘忙站了起来,公主敬酒,全桌人都站起来陪同,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迎来送往。 不多时,到了压轴节目“大变戏法”登场了。 只见冯清明换了一身靛蓝色大褂,笑容可掬地站在台上,深深一揖,扬声道:“各位贵宾,冯某献丑了。” 待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后,侍立一旁的家仆立马抬上来一张宽大的高脚书案,书案上放着几块色彩艳丽的锦缎。 只见他拿起一块叠好的锦缎,打开后前后交代了一下,往右肩上一搭,口中说着“此为‘一帆风顺’”的同时,左手往锦缎里一探,瞬间变出一个竹制的帆船模型来。 冯清明手举船模高声问道:“哪位愿意帮在下拿着这个?” 孩子们纷纷自告奋勇。 “虎娃,你来拿着。”他将船模递给欢蹦乱跳的虎娃后,又将左手探入锦缎内,摸索了两下,旋即抛开锦缎,手上赫然托了一个铜盆,盆中竟有火焰熊熊燃烧!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他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盖子将火扑灭,盖子被移开后,我们才发现铜盆里有两条腾空而起的飞龙。 “是为‘二龙腾飞’。”他朝翘首企足的小杰抻了抻右手,浅笑道:“小杰,你来拿。”小杰喜出望外地蹦了起来,接过铜盆后迫不及待地研究了起来。 冯清明拾起锦缎抖了抖,往身前悬空一盖,锦缎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似的,兀自立在了当下。他嘴里说一句“三阳开泰”,随手掀开锦缎,地上竟然出现了三个叠在一起的琉璃缸,缸中有水,水里有鱼,每口缸中竟都有三条鲜活的金鱼游来游去。 孩子们手舞足蹈地嚷了起来:“有鱼!有金鱼!” 冯清明端起最上面的鱼缸,拿手拨了拨缸中之水,水花荡漾、鱼儿欢畅。他招来家仆将鱼缸一一送出,笑道:“是活鱼哦,可别把鱼儿弄死了。” 孩子们欢欣雀跃,已然忘却了先前拿到的船模和铜盆,捧着鱼缸端详了起来。 冯清明又取来一块锦缎,前后交代了一下,往右肩上一搭,道一句“四季平安”后,左手往锦缎里一探,旋即端出了四个叠在一起的银盘。 他将银盘放到书案上,右手甩开锦缎,左手上则赫然托着另一个银盘,分成五格的盘子里,满满地堆放了核桃、松仁、花生、榛子、开心果五种坚果。他将坚果分到书案上的四个银盘里,然后遣人递给看得目瞪口呆的观众,热情地说:“此五果寓意‘五福临门’,各位贵宾边看边吃啊。” 说罢,他又取来一块锦缎,打开后使劲抖了抖,然后将锦缎悬空一盖,锦缎自立不倒。他嘴上说着“六六大顺”,一手猛然掀开锦缎,地上竟兀自出现一叠瓷碗,定睛一数,正好六只。 冯清明捧起瓷碗,将之一一摆放在书案上后,随即拾起锦缎,前后一交代,又盖到了身前。他道一声“七星高照”,伸手掀开锦缎,一摞七彩琉璃盏呈现眼前。 一片惊呼,掌声四起。 冯清明将七只琉璃盏放到书案上,又取来一块锦缎,前后交代后搭在肩头,伸手一探,从锦缎中变出一个砂锅。他放下砂锅,旋即又摸出两只瓷碗来,笑吟吟地说:“此为‘八方晋宝’,里面装得可是热腾腾的八宝饭哦。” 他和家仆一起把锅里的八宝饭分到了八个瓷碗里,正好一桌一碗、桌桌有份。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冯清明又抖了抖锦缎,搭回肩头,伸手往里一摸,竟取出一个锡壶来。他将锡壶放到书案上,抛开锦缎,手中又多了一对色彩明丽的琉璃盏。 他将这一对琉璃盏与先前的七个放在一起,提起锡壶,一面往琉璃盏中倒酒,一面笑道:“壶中装的是西域美酒,寓意‘九州归一’,冯某敬诸位一杯。” 家仆随即将琉璃盏分送至宾客手中。众人拿到琉璃盏后,纷纷啧啧称奇。他竟然在一个戏法里,一口气变出了那么多东西:船模、铜盆、砂锅、锡壶各一,琉璃缸三口、坚果五份、银盘五个、瓷碗八只、琉璃盏九个! 任我两世为人、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如此精彩纷呈的戏法。我起身举盏道:“先生的戏法,出神入化,令我等大开眼界啊。来,我敬先生一杯!” 冯清明道一句“哪里、哪里”,一饮而尽后,转身一个凌厉的凌空翻,稳稳地站在了书案上。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卷纸轴,手一松,卷轴展了开来。他手提卷轴,喜气洋洋地说:“祥鸾仪羽来三鸟,慈姥峰峦出九霄。冯某雕虫小技,给杜夫人贺寿了。” 在我们都以为戏法已经结束之时,他竟还有这样一招,着实令人惊叹不已、拍案叫绝。 等众人回过神来,院中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就连方才闷闷不乐的常乐,都双眼放光,抓着我的手激动地说:“筱天,这是何人?这、这可是位奇才啊!” “公主,这是府里请的教书先生,虎娃和小杰都挺喜欢他。我听两个孩子说他擅长变戏法,便让他在母亲的寿宴上表演个节目助兴。公主若是喜欢,可以让他去府里给公主表演。” “喜欢,太惊喜了!筱天,你去把他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好,请公主稍候。” 待我把冯清明带到常乐面前,他立刻恭敬地跪了下去:“草民冯清明叩见公主殿下。” 常乐曼声道:“起来回话。” 待常乐近距离看到冯清明后,有一瞬的恍惚,我猜她应该也是被冯清明的美貌惊艳到了。她旋即清了清嗓子道:“原本过些日子是太后的寿诞,但近来大事连连,太后取消了千秋宴。太后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本公主正愁没有好的节目能为太后解乏。先生的戏法别出心裁、令人眼前一亮,不知先生可愿为太后献上一技?” 他不可置信地问:“公主的意思,是让草民为、为太后表演?” “是,你方才那个戏法便很好,若是还有其他的自然更好。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呢?” “这,此等殊荣,冯某求之不得。冯某叩谢公主赏识!” 常乐竟然要将冯清明引荐给文后!我本不想与冯清明有什么瓜葛,以免背上历史的骂名。但如今看来,历史的轨迹不是我说改就可以改变的。况且当下我也需要提高自己在文后心中的分量,常乐不是揽功之人,冯清明若得文后青眼,常乐定不会忘记我的。 如此,冯清明入宫为太后表演之事就算定下来了,常乐表示她会遣人教导冯清明宫廷礼仪,并准备一应进宫事宜。 永安卷 第九十三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2 在文后的大力支持和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彩券的销量空前火爆,全国各地的售票点前门庭若市,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贫民布衣,无不争相抢购。 冯清明告诉我,他原本打算拿整个月的工钱去买彩券,在得公主赏识举荐他为太后表演戏法后,他才打消了这个会让全家挨饿的念头。饶是这样,他也花了六十文钱买了三十份彩券。 我笑言,彩券的中奖率是很低的,若是没中奖,那这些钱可都打水漂了。他说他本就是从战区逃难到永安来的,深知流离失所的滋味。若是没中奖,他也算是为赈灾作了一点贡献。若是中奖了,先不说那巨额的奖金,单是能得到当朝太后的亲自接见,这些钱也花得很值得了。 最终,彩券共计售出大约七千九百四十八万份,销售总额约为一亿五千八百九十六万文,即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贯。 经核算,彩券的运营成本约为一万贯,即此次彩券共筹集资金十四万八千九百余贯。 若将其中的五万贯作为“彩头”,奖励给五份中奖彩券的持有者,平均每份彩券的奖金将高达一万贯1!而剩余的九万八千九百余贯则可充实国库,作为赈灾之用。 文后在听完户部尚书韦大人的呈报后,凤颜大悦,表示要择日宴请群臣,并嘉奖有功之人。 “众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一阵寂静后,文后正欲起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只见大理寺少卿狄扬上前一步,拱手道:“启奏太后,臣有要事禀告。” 文后调整了一下坐姿,耐心地说:“狄爱卿请讲。” “晋州文水上报一起重大案件,上百名当地百姓状告太常寺卿文令徽侵占民地、鱼肉百姓。经大理寺核查,文大人在文水营造的‘圣母神苑’确是建在这些百姓的私有地之上,且未曾给予任何补偿。此外,绣庄兼并案和两京非法借贷案的主犯寿吴礼曾涉嫌多起人命案件,但案发后均被文大人压下未作深究。经查,寿吴礼与文大人为郎舅关系,二人勾结、一明一暗、大肆敛财,为达目的甚至不惜草菅人命,事后由文大人利用职权为寿吴礼暗中摆平官司。臣手中有一封二人暗通的密函,请太后过目。” 一石激起千层浪,泰元殿顿时炸开了锅。 文后在听到“风险”二字后,只轻描淡写地让大理寺审理寿吴礼一案,灵光一些的朝臣早就猜到了个中原委,太后这摆明了是要保幕后主使啊。可狄扬却将矛头直指文令徽,言辞灼灼、罪状明确、证据确凿。 一阵骚乱之后,群臣纷纷注视文后,静待她的反应。而此时,高高在上的文后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半晌,她才从盈盈手中接过密函,看完后随手一掷,沉声道:“传朕口谕,速召文令徽回京受审。户部侍郎王亦本听令,朕封你为赈灾钦差,克日赶往崖州,全权处理赈灾事务。” “臣领旨。” 十余日后,踌躇满志南下赈灾的钦差大臣文令徽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永安。等待他的是一场规格空前的审讯。 审讯就安排在泰元殿,文后亲自坐镇,刑部尚书裴弘、御史中丞宋真卿、大理寺少卿狄扬三司主审,永安府尹郭世杰、长宁府少尹袁少丰协理。 绣庄兼并案、非法借贷案、文水侵地案,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涉案范围之广、受害百姓之多、贪墨金额之巨,令人发指。 起初,文令徽企图将罪责都推到寿吴礼一人身上。最终,面对车载斗量的物证和言之凿凿的证词,文令徽只好无奈地认罪。 其实,他若是没有离开永安,从一开始便积极活动,以他的权势和在文后心中的分量,此事说不定还会有转圜。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恐怕连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了。 整个审讯的过程,文后一言未发,但这不代表主审官会无视她的存在。审理结束后,主审官就如何处置文令徽恭请太后示下。 文后在凝思了片刻后,作出了十二字的处置决定:革职削爵、籍没家财、流放永州。 文令徽自是心有不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各种求饶。文后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若再喧哗,即刻杖毙。”文令徽立时噤若寒蝉,乖乖地任由侍卫押出了大殿。 屏退众人后,文后留下了郭大人和我。 文后闭幕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长宁府尹宋至詹回乡守孝,朕打算调大理寺卿侯本廉过去。郭卿,你在永安府尹任上办的几件大案朕都甚为满意,大理寺卿的位子就由你接替吧。” 郭大人先是一愣,旋即跪拜谢恩。 文后将目光转向我,和颜悦色地说:“筱天,你今年几庚?” “回太后的话,筱天今年正好二十。”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你都二十岁了。可有心仪之人,朕为你做主?” “回、回太后,筱天还不想嫁人。能为太后分忧是筱天毕生所愿,请太后给筱天继续效忠的机会。” “朕知道你忠心,此次彩券筹款,你功不可没,你在中书舍人任上做得亦可圈可点。中书令一职悬空多时,朕欲升上官靖为中书令,便由你接替他的职位吧。” 中书侍郎可是从三品的官职,同时会被授予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也就是入阁成为宰相班子一员。 我忙跪地叩首道:“谢太后隆恩!筱天定当尽心竭力,效忠太后、效忠大盛。” 出泰元殿,望见文令徽渐去渐远的渺小背影,我不禁心生感慨。“蚍蜉撼树,可笑至极!你别得意得太早,不论何时,我想弄死你这种人,都不比弄死一只蚂蚁费事。”话犹在耳,大树已倒。 这可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啊。 永安卷 第九十四回 悔教夫婿觅封侯1 寿吴礼这个人渣最终被判绞立决,定于秋后行刑,他以非法手段侵吞的财产,悉数退还所有者。其妹寿吴仪投河自尽。文令徽闻讯后亦在流放途中绝望自尽。 得知消息的这一日,郑府上下无不拍手称快、相拥而泣。 没了这块心病,丰年和喜鹊渐渐走到了一起。一家人乐见其成,筹划着待明年开春给他们举办婚礼。 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几乎都由郑府支出,故而我的俸禄大部分都交给郑府,用于绣庄经营。本就步入正轨的绣庄生意蒸蒸日上,“求凰”重振雄风。 冯清明自入宫为文后表演戏法后,很快博得了文后的欢心。文后为他改名曹怀清,让驸马曹子烨认他为季父,并任命他为佛恩寺住持,常诏他探讨佛法。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令我抑郁的是,暮云还在雁门关戍边,遥遥不知归期,他甚至还不知道我拒绝他的真正原因。 不过既然文令徽和寿吴礼已经被绳之于法,我不就可以写信告诉他真相了嘛! 我拽着写好的信,却踌躇了起来。这个时代民间的通信效率十分低下,永安城离雁门关又有上千里地,暮云要何时才能看到这封信呢? 对了,兵部!兵部与边关有专门的通讯渠道,肯定比民间的信件传送要快许多。于是我装好信笺,匆匆赶往兵部。 刚到门口,就遇到兵部尚书陈章祺和侍郎文令斌匆匆走出来。我停下来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却仿佛没看见我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地直奔泰元殿方向而去。 我心头一紧,难道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梁辰,他也如两位大人一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 未及我开口,他便低声说道:“刚刚得到一线军情,几日前一股近万人的北娄军再次寇边,单于道行军大统帅项秉坤派先遣军出击。双方交战没多久,北娄军就开始撤退。项大统帅下令追击,先遣军出塞千余里,被引入北娄军的埋伏之中。当援军赶到时,五千先遣军已全军覆没,无一、无一幸存……” 信从我手中跌落,脑子轰的一声,我大惊失色道:“什么,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名单呢,阵亡将士名单呢?” “杜大人,你别着急,阵亡名单没有那么快到。前线整理、核实名单需要时间,名单一到,我马上通知你。” “好、好吧,那你一定要通知我。”我魂不守舍地转身要走,梁辰叫住我道:“杜大人,这信是你的吗?” 还寄什么信呢?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写信给他,若是他真有什么不测,那我们岂不是…… 不会的,暮云不会那么容易丧命的!他答应过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他武功高强,几十个人轻易近不了他身的,他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是的,这不可能!五千先遣军,那么多人,一时遗漏一两个幸存者是很正常的事。没错,我一定会等到暮云回来的! 我捡起信,告别了梁辰。 第二日上朝,我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当项秉坤带着援军赶到战场时,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却不见北娄军踪影,援军只好挥师回关。而此时的雁门关兵力空虚,一万北娄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在代、朔二州烧杀抢掠一番后,绕开援军回关的路线,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北娄。 北娄此次寇边,显然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而最高统帅项秉坤竟丝毫没有察觉,非但葬送了五千精英的性命,更将十万守军尽数带离雁门关,给了胡贼可乘之机,致使代、朔二州损失惨重。 朝堂之上,太后震怒,百官扼腕。 文后下令将大使项秉坤、监军许安海就地斩杀、以儆效尤。并命兵部侍郎文令斌为新任单于道行军大统帅,即刻北上处理后续事宜。 五日后,阵亡将士名单终于传到。正如我所期盼的,暮云的名字并不在列,却出现在了失踪将士的名单上。 失踪!失踪? 我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失踪有无数种可能性,但是这些时日过去了,如果他还能自由行动,理应已经归队,那就不会出现在失踪名单内了。而除此之外的可能性,无论是重伤、还是被俘,对我来说都是噩耗。 盈盈知道我难过,这几日夜间她都会抽空来泰星殿陪我。 “姐姐,别喝了!世事难料,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就不要再自责了。”盈盈夺下我手里的酒盅,蹙眉说道。 我苦笑几声,懊丧地捂着脸说:“我怎能不自责,若不是我拿他出身不高、官阶低下这些理由拒绝他,他怎么会投笔从戎?他不从军,又怎会遭遇埋伏!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 “你和程大哥的事,我最清楚了。你若不是为了保护程大哥免遭文令徽的迫害,又怎会出此下策。姐姐,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在其他人面前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在盈盈面前,你就尽情地哭吧。” 欲哭无泪…… 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约莫一个月后,死里逃生的暮云终于回来了!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又为何迟迟不归。我更不知道的是,噩梦才刚刚开始…… 原来,北娄军撤退时暮云就怀疑其中有诈,在建议无果的情况下,他在先遣军进入设伏区前故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这是一场有备打无备的“大屠杀”,敌人居高临下、万箭齐发。他挽回不了大势,只能自保。待敌军退去时,他设法杀死了一名落单的敌兵,换上了他的战袍,并跟上大部队去了北娄军的营寨。 他在那里养好了伤,并摸清了北娄军的指挥体系、兵力构成、军械和粮草所在等,这才伺机逃回了雁门关。 暮云辗转回京后,文后亲自召见了他。 可文后却认为暮云此举属于叛逃,甚至怀疑他有通敌叛国的可能性,责令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进行三司会审。 文后召见暮云时,屏退了所有人。待我得知此事时,仿佛走过场的三司会审已有了结果:北伐军先遣部队翊麾校尉程暮云,阵前倒戈、通敌叛国,经三司会审,罪名成立,判斩立决,翌日行刑!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地简直要晕过去,慌乱地一时不知所措。还是盈盈镇定些,她提醒我应该联络尽可能多的朝臣在太后面前谏言,设法让太后改变主意。 我、盈盈和郭大人分头行动,以最快的速度几乎集齐了三省六部的大小官员入宫求见。可文后却拒不接见任何朝臣,更放话:为程暮云求情者,与之同罪论处。 无奈,我们三人合议,盈盈负责在宫内接应,我出宫找常乐公主帮忙,郭大人则去联络江湖人士。若是常乐都劝不动文后,我们最坏的打算就是——劫法场。 当我拉着常乐,马不停蹄地赶到德天门时,宫门已经落锁,连常乐都叫不开门。 我们只好等到第二日天明,宫门开启时再入宫。这一次我们终于见到了文后,常乐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此时,文后的怒气似乎消了不少,眼看着她就要被常乐说动。就在这个时候,天牢典狱长带着几名狱卒匆匆来报,说是前一晚深夜,天牢的狱卒均被迷晕,待他们清早醒来时,发现重犯程暮云不见了! 文后闻讯惊怒交加,下令封锁皇宫、全力搜捕,并严密检视永安各个城门。 与暮云同时失踪的,还有文后的近侍,我的好姐妹莫盈盈。 难道,是盈盈劫的狱?不会啊,盈盈没有跟我提过,她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孤身入牢劫囚。 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泰星殿时,却在枕边发现了一张盈盈留下的字条:若等不到佳音,吾将孤注一掷。 果然是她! 大半天搜查下来仍旧没有发现,我相信盈盈和暮云很有可能在文后下令前逃出了皇宫。至于他们有没有逃出永安城,我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三日后,朝廷下达通缉令,全国缉捕程暮云。 永安卷 第九十五回 悔教夫婿觅封侯2 (半年后) 就这样,暮云和盈盈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半年来杳无音讯。 在这半年里,虽然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们,虽然我十分担心他们的安危和健康,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这些日子,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和暮云在一起的每一幕,还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落寞离去的背影。 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忙到停不下来,累到倒头就睡,这样才能稍稍减轻一些内心的自责和痛苦。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不曾想,我也会有成为那般怨妇的一天。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在北娄内部发生一起离奇的闹剧后,出现了转折。 腊月的一天,边关传来消息,北娄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同时爱上了一个汉族女子。最终二王子阿赫拉?扶多雷抱得美人归,与那女子订下了婚约。三王子阿赫拉?那曼台闻讯后与扶多雷大打出手,那曼台在打斗中身受重伤,随即一命呜呼。 可汗巴勒那震怒,将扶多雷打入大牢,谁知扶多雷竟留下一封遗书,在牢中服毒自尽了。 要知道,巴勒那一共四个儿子,长子科尔林已在阳明堡一役中战死,而幼子默棘连年仅三岁。这意味着,北娄如今已没有了成年的王子,巴勒那得保证他自己身强体健地再活至少十五年,否则,北娄内乱在所难免。 文后在闻讯后大喜,当即撤销了对暮云的通缉令。 虽然我始终想不明白这当中能有什么联系,但至少暮云不再是通缉犯,他和盈盈终于可以回来了! 十余日后,暮云和盈盈回到了永安。更令人费解的是,单于道行军大统帅文令斌派出了自己的亲卫护送他们回来。 与此同时,文后亲自接见了二人。 他们到的时候,我正好在泰政殿里。盈盈不在的这些日子,文后几乎每日留我伴她左右。 文后屏退众人,留下我一人后,传召了暮云和盈盈。 自暮云出征前一别,整整一年了,准确地说,是三百五十七天。分别的三百多个日夜,仿佛三百多年那样漫长。 终于,我见到他了! 俊朗依旧,却满面风尘,英姿依旧,却不再清逸脱俗,暮云仿佛一下子沧桑了许多。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眸,他们的话也仿佛是天外之音,遥远到听不真切。不,他们的对话很重要,我必须要一字一句听个清楚明白! 我努力收回心神,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才得知原来这是文后精心策划的一场戏! 她利用暮云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假意判他通敌叛国之罪,再让盈盈助其出逃,并广发通缉令为他们深入敌后创造条件。 待他们到达北娄“政治避难”后,暮云凭借渊博的学识、高深的武艺以及对大盛军情的了如指掌,顺利取得了二王子扶多雷的信任,并成为其门下食客。而扮作暮云妹妹的盈盈,则凭着美貌和手段,成功获得了两位王子的爱慕。 待时机成熟后,暮云以长兄的身份,为盈盈和扶多雷订下婚约。那曼台得知此事后妒火中烧,趁盈盈单独出门时将其掳走。扶多雷发现后带人追寻,并将那曼台打至重伤不治。 文后发话道:“扶多雷入狱后中毒身亡真是神来之笔,不过朕不信他是自尽的,此事也是你们安排的吗?” 暮云拱手道:“太后英明,以微臣对扶多雷的了解,他不会因此自尽,但此事亦非臣等所为。依微臣推断,阿赫拉?巴勒那有两个在部族中颇具威望的胞弟,他们一直对王位虎视眈眈,此事很有可能出自他们的手笔。” “那朕真是要好好谢谢他们了。北娄接连丧失了三名能带兵打仗的王子,必然元气大伤。据闻巴勒那那厮悲痛欲绝,已辍朝多日。你们做得很好,朕十分满意。程爱卿,你如今是何官职?” “回太后,末将正七品翊麾校尉。” “如此,朕便封你为正五品定远将军,拨一万精兵于你,着你为朝廷训练一支骁勇善战、忠君爱国的钢铁之师。” “谢太后隆恩,臣定不辱命!” “盈盈,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朕封你为正六品司记,并赏你生绢百匹、华服十套。” “谢太后圣恩,盈、盈盈……”话没说完,盈盈突然干呕了起来,身子亦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忙上前扶住她,着急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盈盈抚着胸口,喘息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难受。” 文后亦关切地说:“北娄荒蛮,你们在那里定是吃不好睡不香。筱天,快召司医前来。” 许是知道盈盈是文后的贴心人,又有文后在场,司医望闻问切半晌,诊了许久的脉,这才迟疑地跪在文后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启禀太后,微臣医、医术不精,竟在小娘子身上诊、诊出了喜脉……”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文后亦愕然道:“你说什么?” “臣虽不才,但小娘子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确是、确是喜脉无疑。” 我还没缓过神来,忽觉身上一沉,才发现盈盈已失去意识,倒在了我身上。 我忙将她扶起,急急送到了泰星殿。 安顿好盈盈,我遣了宫人去尚药局取药,又命碧水守在盈盈床前,然后赶到殿外找暮云。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想你应该清楚。”我迫不及待地问。 暮云面色铁青,一拳砸在书案上:“定是那曼台那畜生干的!” “掳走盈盈的那个三王子?” “是,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 怎么会这样?我脚下踉跄,直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这时,碧水跑了进来,喘着气道:“盈盈醒了,可是她一醒便寻死觅活的,宫人们已经拦着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待我们赶到时,盈盈被四个宫女抓着手脚,已然哭成了泪人。 我忙迎了上去,盈盈一把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姐姐,你们让我去死吧,让我这样屈辱地活着,我宁可一死!” “碧水,你去备一些清淡补血的膳食来,其他人都下去吧。”吩咐完宫人,我抚着盈盈的背道:“傻瓜,这胎儿你若是不想要,打了便是。你还这么年轻,如今又是大盛的功臣,太后让我好生照看你,她还等着你继续为她分忧呢,你怎可轻言死字?” “即便、即便我打掉腹中胎儿,也改变不了我已是不洁之身的事实啊,还会有什么人要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呢?” “谁那么没眼光?你现在可是六品女官,你的婚事太后可是会亲自过问的。再说了,两个人若是真心相爱,是不该计较对方的过去的,不是吗?” “太后驾到!”门外忽然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声,我等纷纷跪地迎接。 “都起来吧。”文后行至我们近前,伸手虚扶一把,柔声道:“盈盈,你身子弱,快躺到榻上去。” 我去扶盈盈,她却怎么都不肯起来,一面朝文后磕头一面痛哭道:“盈盈不洁不净,没脸再伺候太后,如今只求一死。太后的恩德,盈盈只有来生再报了……” “胡闹!这点事就不活了?你的命就这么轻贱?”文后一拂衣袖,坐到交椅上,不屑地说:“盈盈,朕的敕封你就那么看不上眼吗?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况你还那么年轻!一个男人可以有无数的女人,女人的一生中有过几个男人,又有何稀奇?” 盈盈终于止住了哭声,抽泣道:“太后……” “朕问你,这胎儿你可打算要?” “不,当然不要!” “不要还不简单,让筱天找一个可靠的司医全权打理你的身子,朕会传令相关人等管住自己的嘴巴,何人胆敢传说此事,朕便割了他的舌头。你就安心在泰星殿里休养,何时养好了,何时回朕身边当差,明白了吗?” “盈盈明白,谨遵太后懿意。盈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太后允准。” “你说便是。” “宫里人多口杂,盈盈想到宫外养病,还请太后恩准。” “准了。”文后站起身,一面走一面说:“筱天,此事朕就交给你了,你好生安排,有需要随时禀明朕。” 送走文后,我和暮云忙将盈盈扶起,靠在床边。 这时,碧水端来了膳食。我一面布菜,一面柔声道:“盈盈,你既然不愿意留在宫里,那就去郑府休养吧。郑府上下你都熟悉,我也可以经常去看你,你觉得如何?” “姐姐的好意,盈盈心领了。可是我如今的情况,不想让郑府的人知道。”盈盈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低声道:“若是姐姐不介意,我想去、去程大哥府上养病。”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发懵。只听盈盈又说道:“程大哥,你愿意收留我吗?” “当、当然了。” 有一瞬,我瞥到了盈盈双眸噙泪,含情脉脉看着暮云的样子。我心头一紧,这才反应过来,忙拉起她的手,扯出一个笑容道:“我原想着,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得照顾人,既然你想去他那儿,我多挑几个得力的宫人随侍便是。你看你,光顾着说话,饭都没怎么吃。饿了吧,快多吃点儿。” 陪盈盈吃完饭,待到她昏昏欲睡,我为她掖好被角,这才和暮云离开了房间。 永安卷 第九十六回 相逢犹恐是梦中1 我和暮云一前一后走出偏殿,谁都没有说话。我不打算多留他,便朝着前院的方向默默走去。 此时已过黄昏,腊月的夜间寒风凛冽,甫一从温暖的屋里出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地,一件厚重的斗篷披到了我的肩头,耳畔传来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小心着凉。” 我下意识地回头,一张俊逸温润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双目交汇。 我的心砰砰乱跳,忙避开他的视线,细声道:“多谢。”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一年多来,我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这样一刻,文令徽不再成为威胁,暮云建功立业、平安归来。我本可以向暮云说明一切,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可现在盈盈遭此劫难,她又对暮云有着那样的情意,叫我如何开得了口! “筱天,这一年,你过得可好?” “好,我没什么不好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我该如何回答?谁能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害盈盈,又不伤害暮云? 好在这时,碧水端着东西经过前院,我忙叫住她,打着官腔对暮云说:“程将军,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了。明日我会将盈盈送至程府,还请将军做好准备。” 我解下斗篷递给碧水,淡然道:“碧水,送将军出宫。” 碧水疑惑地望着我,迟疑道:“大人,你……” 我微不可查地瞪了她一眼,打断她道:“还不赶紧,宫门马上要落锁了。” “是,程将军请。”碧水不再多嘴。 我不敢去看暮云,只听他落寞地说了声“程某告辞”,随后便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胸口仿佛被压了千斤巨石,几近窒息。我深吸一口气,踉跄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大,陈设却精简至极,一床、一柜、一书案,墙上挂了两幅字画,一副《山居秋暝图》、一副《鸳鸯于飞图》,一如我在涌泉的居所。 坐到书案前,我拿起右手边的一叠纸,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背。从前暮云写给我的信,这一年来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已倒背如流。 眼前忽然浮现出方才盈盈看暮云的神情,心绪顿时愈发凌乱。 虽然我知道盈盈不是横刀夺爱之人,暮云也不会轻易移情别恋,但从前的盈盈,是不可能主动要求住到暮云府里去的。我不知道这半年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毕竟半年的时间,足以发生任何事,也足以改变很多事。 无论如何,在暮云最困顿的时候,救他、助他、陪伴他的人,是盈盈。如果我在这个时候说明实情,和暮云隆重大婚,不但可能刺激到本就脆弱的盈盈,且对暮云、对盈盈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或许,我应该给暮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若是他和盈盈两情相悦,我是否该放手,并且祝福他们? 砰地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暮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 我霍然立起,惊道:“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暮云并不回答,紧绷着脸走了进来,扫视四周后视线落到了我的手上,我忙将手藏到身后。 他行至我近前,面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旋即猛地将我揽进怀里,大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奋力推开他,心虚地问:“你、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他仍抓着我的手臂不放,蹙眉道:“筱天,你为何这么傻,你为何不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呢?” 我别过头去,应付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事瞒着你的。夜深了,程将军还是请回吧。” “筱天,碧水已经将实情都告诉我了,你就别再犯傻了。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为了保全我,可是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让我多伤心、多内疚。这些日子你与文令徽那奸佞周旋,必定心力交瘁、历经艰险,你怎么可以这般不顾惜自己的安危!” “这个碧水,愈发没规矩了……” “你千万别怪她,是我硬逼着她说的。再说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文令徽倒台,我也安然回来了,你为何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道:“我问你,当初太后为何会选择盈盈配合你的行动?” “盈盈事后告诉我,我被打入天牢后,你们纷纷为我奔走,可是太后拒不接见任何朝臣,她只好利用伺候太后的机会为我求情。盈盈还未开口,太后就表示,任何人为我求情之人,均以死罪论处。但盈盈仍旧据理力争、慷慨陈词。最终太后将她的计划告诉了盈盈,盈盈当即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做我的生死搭档。只是此事凶险万分,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们没有设法告诉你。” “我再问你,今日我若告知你实情,你会怎么做?” “自是上门提亲了,我等这一刻太久了!” “我就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盈盈对你情深义重,如今她遭此劫难,情绪又十分不稳定,我们若在此时成亲,对她的打击会有多大?” “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想到,我们大可以待她养好身子,回宫当差后再成亲不迟。” “盈盈几乎和我同时认识你,早在东方娘子向你告白时,我便觉察出了她对你的情意。这些年来,她没有结交过任何男子,却始终对你的事格外上心。她在太后身边当差,要争取封赏,有得是机会,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跟着你一路深入北娄?这半年来,你们朝夕相对、患难与共,难道你不觉得应该对她公平一点吗?” “这、这要如何公平?我知道我亏欠盈盈良多,但是感情不是选购物件,两样东西都好,便都买下来。筱天,我的心里只有你,任何人都替代不了。我亏欠盈盈的,我会用其他方式偿还。我真不明白,你怎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筱天,你可知道,无论是在我饥寒交迫、困顿彷徨之时,还是身负重伤、几近丧命之际,我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你。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不能放弃。你之前那样对我,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只有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护你周全,成为你一生的依靠。” 他的话,字字玑珠、句句深情,瞬间瓦解了我苦苦营造的心理防线。这一年多来的惊惶、愧疚、自责、伤心、牵挂、两难,统统化作两行热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一泻千里。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对、对不起,暮云……” 他再一次大力地揽我入怀,紧了又紧。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而是伸出自己的手,环住他的腰,任由滚烫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耳畔响起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傻丫头,说什么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有太多的顾虑,可是你为何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呢?筱天,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我应他一声,一面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面忧心地说:“你方才说你身负重伤、几近丧命是怎么回事?你伤到哪儿了,痊愈了吗?” 他温柔地为我拭去眼泪,毫不在意地说:“自然早就痊愈了,当初为了博取阿赫拉?扶多雷的信任,我在部族厮杀时替他挡了一剑。你放心,我皮糙肉厚,无碍的。” “让我看看好吗?”我说着,伸手去揭衣襟,却被他的大手牢牢抓住。 他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心急,我才刚回来,你就要扒我衣服啊?” 我知道他是不想我看了伤心难过,便也不强求,只是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却蓦然发现他右手的小拇指上戴了一个指套,不由得心头一紧,忙问:“你、你的小指怎么了?为何要戴指套?” 他下意识地缩回右手,满不在乎地说:“在塞北的时候有些冻伤,不过是个小指,不打紧的。” 他说得那样风轻云淡,可我却能想象当时的艰难和惊险,顿时万分难过,不禁潸然泪下。 “怎么又哭了呢?”他怜惜地低下头,温润饱满的嘴唇轻轻地覆在了我满是泪珠的脸上,自眼角至唇边,一路吻干了泪水,最后停留在了我的唇上,久久不肯离去。 “筱天,将你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仔细跟我说说,只要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无巨细,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要听。” 一夜无眠,互诉衷肠。 我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看了看窗外,柔声对暮云说:“不知不觉都快天亮了,待宫人醒来发现你在我房里过夜,传到盈盈耳朵里可不好。不如你去西偏殿休息一会儿,待盈盈起来,我再送你们出宫。” “也是。”他将我拥在怀里,握起我的手轻轻一吻:“可我真是不舍得走,我怕一旦放开手,就再也抓不到你了。” “傻瓜,我答应你,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告诉你,和你一起对面、祸福与共,这样你总放心了吧?”我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拉起他就往门口走。 感觉到整个后背忽地一暖,暮云已从后面将我环住,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无限温情地说:“这样还不够,‘晓看天色暮看云’,答应我,你得说到做到,筱天和暮云会永远在一起,永远……” 他的体温和气息犹如锦被一般覆盖在我身上,温暖安逸,令人欲罢不能。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半晌,才启齿道:“好,我答应你,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说罢,我转过身欲将他推出去,却看到了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酒窝深陷,那满足的样子仿佛赢得了全世界。 我怔怔地愣在了当下,这样的笑容,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了?那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情地说:“筱天,谢谢你,我程暮云此生,定不负你。” 望着他,我突然想到了一句歌词,便轻轻吟诵道:“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说得真好!筱天,你要记住,在我眼里,任何事情都没有你重要,再美的事物都抵不过你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感动地说:“好了,你再不走,天真的要亮了。” 永安卷 第九十七回 相逢犹恐是梦中2 在房里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起来时已天光大亮。 早餐后,我吩咐碧水挑两、三个机灵、沉稳的宫女跟去程府照顾盈盈,又亲自去了趟尚药局,请了如今已是司医的阿九为盈盈诊治。 阿九虽然年纪轻、从医时间短,但堕胎毕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相信他这些年师从范老,肯定应付有余。重要的是,阿九的为人我信得过,让他照料盈盈我最放心。 待准备停当,我带着一行人发出离宫。 半路上,远远地看到有两个魁梧的身影迎面而来,其中一人甚是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文后的新宠——冯清明,不对,现在应该叫他曹怀清、曹师。 “杜大人,好久不见。”曹怀清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大人这是要出宫呐?” “是啊,我出宫办点事。”见到他身后跟了一个色目棕发的异族人,我有些好奇地问:“敢问曹师身边这位是?” “哦,这是我义兄,索必卢,今日受太后召见。义兄,这位是中书侍郎杜大人。” 两厢见礼后,曹怀清客气地说:“在下素闻杜大人才情出众、诗文新奇,一直想向大人讨要几首好诗,在下也好附庸风雅一番,不知大人是否赏这个脸呢?” 我浅笑道:“曹师抬举了,不过些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二位既然要入宫面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我们改日再聊。” 又客套了几句后,我们各走各的。 小六在离开永安时,留下了几个忠心的奴仆看家,故而暮云虽然离开一年,程府倒也井然有序。 暮云将府内最敞亮舒适的一间房腾给盈盈住,阿九马上为盈盈看诊开方,碧水带着碧风、碧柳两个丫鬟贴身伺候。 众人各司其职,倒显得我和暮云有些多余了。用完中餐后,盈盈体虚,看着想睡的样子,我和暮云便退了出来。 走出几步,暮云便牵起我的手,郑重地说:“盈盈想在我这里养病,我不好推辞。但是你放心,她养病期间,我会住到军营去,回来看她也会叫上你一起,这样可好?” 我愣了一下,讪笑道:“你不必这样做啊,我又没有不放心你们。你这样,反而显得我小气了,也难免令盈盈伤心。” 他将我揽进怀里,柔声道:“倒也不完全是为了避嫌,我离开这么久,雄鹰军想必疏于操练,我得回去严加整肃一番。盈盈那里,我自会好生安抚,命人妥善照顾。”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温暖甜蜜的,便不再多言,只依依不舍地说:“公务要紧,你赶紧回军营去吧。” 他俯首亲了亲我的额头,笑道:“这么快便不耐烦我了吗?你接下来做什么,要回一趟郑府吗?” 我点头道:“嗯,好久没回去了,我是要回去看看。” “那我陪你一起。” “你不是要回军营吗?” “军营是要回,但是去郑府也很要紧啊。我们不是说好,待盈盈好些,我就上门提亲。难道我这个未婚婿不该抓紧时间去拜访一下高堂吗?” “净说瞎话,去就去呗,哪儿来的什么未婚婿。”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我好久没见到虎娃和小杰了,他们会不会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会,他们经常念叨你呢,那我们赶紧去吧。” 程府离郑府并不远,马车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因为年关将近,家中老少均在府中。 我携暮云的到来,让本就热闹的郑府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要说最高兴的,自然是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缠着暮云玩各种游戏,还争着给他表演魔术。 家中上下,最清楚我和暮倩如事的,唯有喜鹊。见我们终于守得云开,她自是十分替我们开心,拉着我的手絮絮了好一阵。 现在喜鹊又语重心长地对暮云说:“程将军,你和筱天真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你不知道前些日子筱天都担心成什么样了。如今你平安归来,你们的婚事可不能再耽搁了啊。” 丰年闻言,一面走到喜鹊身边,一面笑道:“喜地说得没错,程兄啊,哦不,程将军,不如你们抓点儿紧,给郑府来个双喜临门,如何啊?” “双喜临门?”暮云不解地问。 “程将军刚凯旋还不知道吧,我和喜地已定下婚期,就在明年三月十六。如果你和筱天也定在同一天,那郑府岂不是双喜临门?” “原来如此,真是可喜可贺,先恭喜二位了。至于我们的婚事……”暮云满目爱意地看着我,赧然道:“那要看筱天和家中长辈的意思了。” 突然谈及婚事我有些不知所措,便拉着喜鹊道:“看把你幸福的,我说得没错吧,你来了京城,不光可以养活自己,还会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你看你不仅遇到了,还成了我的嫂子呢……” 这时,阿娘走到我们面前,迫不及待地说:“这个主意甚好,你们俩的婚事已经耽搁太久了,再拖下去,恐怕丰年和喜地的孩子都该出世了。明年三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不知程郎君意下如何啊?” 暮云笑逐颜开地拱手道:“这个,我自然没有意见。那我回去便着手准备,择日再来府上提亲。” 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玉镯,深情地说:“筱天,我一直将此镯带在身边。我知道早晚有一日你会愿意重新戴上的,对吗?” 我笑而不语,抬起手来任由他为我戴上玉镯。 虽然我仍有些担心盈盈,但经过昨日与暮云一夜倾谈,我心中的顾虑已除去不少,如今家里人又热心支持,我还有什么好多说呢。 这个春节,是我近年来过得最舒心顺遂的一次,一家人齐齐整整,与暮云恩爱如初,我在乎的人都平平安安。 盈盈在阿九的悉心治疗下,身体恢复得也很不错,年后没多久便回宫当差了。然而她的情绪却始终不太稳定,时常暗自垂泪,有时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她敏感的神经,会令她瞬间崩溃。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多次追问下,阿九终于道出了隐情。盈盈为了将这胎堕得更彻底,偷偷加重了堕胎药的剂量。胎儿是堕彻底了,但是盈盈的身体也受到了损伤,很有可能终生不孕。 扼腕之余,我一方面关照阿九务必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另一方面则拜托他尽力调理盈盈的身体,并采购了各色补品送至掖庭。 思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盈盈一人独居,便请求文后让盈盈搬离掖庭,与我同居泰星殿。文后欣然允准。 仪正九年春节后没多久,一桩大案震惊朝野。 近日大理寺收到密报,称左武卫大将军独孤牟太私通北娄,托故回朝,推荐无甚谋略的项秉坤出任北伐统帅,以致我军惨败。随后,大理寺在独孤将军的府中发现了他与阿赫拉?巴勒那暗通的密函以及多件北娄特有的宝物。 文后在收到大理寺的呈报后,并没有责令三司会审,而是着威武将军索必卢、侍御史明戬审理此案。此二人出生卑微、性情残暴,以诬告陷害之能入仕为官。由此二人经手的冤案,无一能平反的。文后这么做,用意已十分明显。 独孤将军虽然出身异族,但自归降后,为大盛南征北战数十载,所向披靡、威震边境,是与陈亦挺齐名的大盛将领。他若要叛国,何须等到现在? 散朝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这独孤将军怎么可能叛变?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 “谁说不是呢,可太后此举,莫不是真的有所怀疑,否则也不会命‘索命’二人审理此案,这二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啊!” “是啊,他二人联手发明的十种酷刑,每一种都惨无人道,经他们审讯之人,非死即残啊。” “谁说不是呢……”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我的心情也愈加沉重起来。文后重用酷吏应是为她的女王大业铺路,让这些生情残忍,在朝中无甚根基之人为她扫清障碍、排除异己。那么这一过程将至少持续到文后正式登基为止,眼下则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心烦意乱地回到中书省,刚进门便被告知中书令上官靖要见我。 我正纳闷上官大人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却发现大理寺卿郭大人和大理寺少卿狄扬也在房中,三个人均是面色沉郁、忧心忡忡的样子。 上官大人一见我便展眉喜道:“筱天来了,快坐快坐!” 我一面行礼,一面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他郑重其事地说:“筱天,你可相信独孤将军通敌叛国?” 我摇头,苦笑道:“郭大人和下官不是也曾背上过这个罪名吗?” “那便好。”他沉声道:“如今独孤将军含冤入狱,太后又将此案交由‘索命’二人审理。恐怕审理的结果,老将军不是屈打成招,便是‘畏罪自杀’。你也看到了,方才朝堂上众臣求情,太后却丝毫不为所动。若是吾等再求情,只怕反而会令太后多心。我和二位大人商量再三,觉得有一法可以一试,不知你是否愿意相助?” “下官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但三位大人只要有用得上下官之处,下官必然在所不辞!” 他看了郭大人一眼,郭大人便肃容对我说道:“贤侄,此事除了你,恐怕无人能为。你可知道面首曹怀清是那索必卢的义子,正是他向太后举荐的索必卢。听闻你与那曹怀清有些交情,我们想请你通过曹怀清劝说索必卢,放过独孤将军。” 我知道郭大人与上官靖、狄扬二人是同窗故旧,相交甚笃,而上官大人与独孤将军是连襟姻亲,郭、狄二人结识独孤将军就是通过上官大人,四人私下里经常走动。他们为独孤将军的事着急奔走,我非常理解。可莫说我与曹怀清没有太深的交情,即便有,那索必卢在这等大事上会不会听曹怀清的话,也要两说。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是我拱手道:“三位大人,下官与曹怀清在入宫前确实曾有过接触,却也只是泛泛之交,能否说动他为我所用,筱天实无把握。但是独孤将军如今危在旦夕,下官自当尽力一试。” 永安卷 第九十八回 世间安得双全法1 自从曹怀清进宫后,我们几乎没什么来往。如今要求他办事,我总不能空手登门。但他现在一朝得志,金银财宝怕是无法入他的眼。想起他曾跟我讨要诗文,我当时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玩笑,故而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也唯有这个拿得出手一些。 离开中书省,我匆匆回到泰星殿,遣人去打听曹怀清是否在宫中,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在掖庭时默写的诗文,挑选几首重新誊写了一遍。 派去打听的宫人来报,说曹师并不在宫中。于是我带上碧水,驱车前往佛恩寺。 “好诗,真是好诗啊!”曹怀清放下纸轴,抚掌赞道:“大人不愧是一代才女,这意境、这气魄!我最喜欢这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好诗该配好酒,大人难得登门,我们一醉方休。” 很快有人端上来酒菜,曹怀清举杯笑言:“我有今日富贵,首先得感谢大人。来来来,请大人满饮此杯!” “哪里的话,曹师本就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人才,再加上公主的举荐。”我喝下酒,套近乎道:“曹师如今贵为佛恩寺住持,不要总那么客气称呼我大人,唤我筱天便是。” 他一面斟酒,一面随意地说:“你让我叫你筱天,自己却一口一个曹师。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介布衣,没有旁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怀清吧。” “我看你应该长我几岁,那我便叫你怀清哥吧。” “如此甚好,我们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我见他面色泛红、心情大好,便拱手道:“筱天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拜访怀清哥,实是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将所求之事婉转地说了出来,然后忐忑地等待他的反应。 “这个……”他沉吟半晌,方蹙眉道:“若是其他事情,我定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应承你了。但是兹事体大,太后又十分重视此案,恐怕我的话很难左右我义兄啊。” 我循循善诱道:“这个我明白,我也知道此事难办。但独孤将军忠肝义胆、战功赫赫,说他通敌叛国,朝中上下几乎无人相信。试想,若是独孤将军获罪重判,不仅会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很有可能还会影响索大人的仕途啊。” “此话怎讲?” “在朝为官,受太后器重虽然重要,可同僚关系亦很要紧。索大人初入仕途,根基未稳,若是一次得罪了文武百官,未免得不偿失,不是吗?” “哦,你怎知会得罪文武百官?” “今日早朝上,朝臣对此案的反应空前一致,下朝后议论的言辞也都大同小异。你若心存疑虑,大可找人打听。且我此次前来,正是受朝中多位重臣所托。若是怀清哥能从中斡旋、促成此事,将来你和索大人有任何需要时,想必诸位大人亦会尽心竭力、知恩图报。” “以你我的交情,谈回报就见外了。”他喝了口酒,郑重地说:“不过你的这番话,对我义兄应该受用。那此事就交给我吧,我愿尽力一试。” “太好了!”我为他斟满酒,举杯喜道:“来,我敬你一杯,感谢怀清哥大义,为大盛拯救一代名将!” 他摇头道:“我不懂政治,也不认识什么独孤将军。应承此事,不过是看在你我的情分上罢了。” 我心头一热,再次敬酒道:“多谢怀清哥,那就敬你我情义!” 他冁然笑道:“好,愿我们情义长存!没想到你不但水性好,酒量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嘛! “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爽朗的性格!”他抚掌兴奋地说:“难得你我意气相投,不如我们结为异性兄妹如何?” 我此时酒酣耳热,闻言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当然好了!” “那还等什么!”他拉起我就往外走。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跪在庭院里,曹怀清侧首道:“我生于龙麟元年,你呢?” “龙麟三年。” “我虚长你两岁,那我可就是你义兄咯。” “没问题,做妹妹挺好的。” “我曹怀清——” “我杜筱天——” “今日结为异性兄妹,从此往后,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山河为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地上凉,妹妹快起来吧。”曹怀清扶我一把,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必须多喝几杯,不醉不归啊!” “来人,上酒、加菜!” 五日后的早朝上,鸿胪寺卿霍缅晋呈报,北娄派使者前来朝贡,并表示欲与大盛结秦晋之好。 文后沉声道:“宣北娄使者觐见。” 少倾,一个头戴高帽、身着胡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大腹便便的北娄使者一面单手行礼,一面操着一蹩脚的口音恭声道:“北娄使者阿波?提勒代表沙乙莫利可汗向大盛太后问好。” “使者平身。不知贵国所求何亲?” “回太后,可汗之女阿赫拉?嘎尔迪郡主,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愿与大盛联姻,世代结好。” 此言一出,大殿哗然。 莫说两国和亲,通常都是男方向女方求婚的,没听说过还有女方主动的。即便这样,大盛现在也没有适龄的未婚皇子啊。大盛皇室的情况他们没有理由不清楚,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后闻言也略略愕然,疑惑地问:“贵国应知我大盛目前并无合适的未婚皇子,不知贵国可有意向人选?” “回太后,我国此次所求,并非贵国皇子,而是另有其人。此人姓程名暮云,乃贵国一名将领。我可汗对其十分欣赏,故而欲将其招入北娄为郡马。太后若是应允,可汗保证他在位期间绝不主动对贵国用兵。” 大殿再次喧哗,我则愣在了当下,震惊万分。北娄可汗为什么突然要招暮云做入赘女婿?难道他知道了是暮云使的离间计,害死了他的两个儿子?那暮云这一去岂不是有去无回? 文后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贵国的诉求,朕明白了。请容朕与众臣商议后再作决断,明日、至晚后日,一定给贵国一个明确的答复。霍卿,代朕好生招待北娄使者一行。” 北娄使者退下后,文后问:“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臣等有事启奏。”只见“索命”二人上前几步,索必卢当先拱手道:“太后,臣等受命后日夜彻查独孤牟太通敌叛国一案,发现其中颇多疑点,暂时无法定罪。” “哦,有何疑点?” “回太后,在燕府中搜出的密函,每一封信上均用北娄语落款阿赫拉?巴勒那。据微臣调查,巴勒那在与汉人通信时,习惯用汉字署名,此乃疑点一。而此等涉及军事机密的密函,他竟然会刻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此乃疑点二。” 明戬接下去解释道:“禀太后,在燕府中搜出的物件,经核实,虽确产自北娄,然均是十余年前之款式,且略显陈旧。微臣以为,北娄若是诚心拉拢独孤将军,当以最新最佳之物奉送,此乃疑点三。” 索必卢又接口道:“至于独孤将军的身体状况,微臣仔细盘问了城中名医贺老,并查看了他的出诊记录,与独孤府的记录完全吻合。且在独孤府中找到的药渣,亦与贺老所提供的药方完全对应。慎重起见,微臣又命人备了五剂汤药,只有其中一剂是遵照贺老的药方煎煮的,其余四剂均略微修改了药方。若是独孤将军能分辨出哪一剂与他服过的一样,说明他确有服药。” “唔,他分辨出来了?” “是,独孤将军很快分辨出来了。” “那这么说,确实是冤枉他了。”文后沉默片刻后,淡然道:“传朕口谕,独孤牟太通敌叛国一案,证据不足,当即释放。” 听文后这么说,我放松地吁出了一口气。可我的气还未全部吐完,文后又发问道:“此次北娄求婚,众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陈章祺出班奏道:“回太后,老臣以为,阿赫拉?巴勒那如今膝下已无成年子嗣,为防兄弟篡权,许是欲将郡马培养为后继对象,以安政局。只是,他为何不择北娄人,而择我盛人,这一点,老臣暂未想明白。” 刑部尚书裴弘拱手说道:“启禀太后,胡虏野蛮凶残,年年侵扰我大盛边境。若是真能以一桩婚事,谋得边境安宁、百姓安居,臣以为,此乃一本万利之大好事。” 马上有几名大臣表示附议,急得我如坐针毡。 此时,新任大理寺卿郭大人微微转头看了我一眼,出班奏道:“太后,程将军乃此次断巴勒那左右臂的关键人物,若是他日事情败露,非但程将军性命堪舆,两国关系亦将陷入僵局。且此次求婚事出突然,又颇为蹊跷,臣以为当慎重再三。” 中书令上官靖附议道:“微臣以为,郭大人所言甚是。北娄胡虏,贪得无厌。臣不信他们真肯为了一个郡马,而放弃从我大盛抢夺粮草财宝的机会。臣以为,其中可能有诈,还请太后三思。” 文后轻咳一声,发话道:“程爱卿,你来说说。” 暮云面色沉静,拱手道:“臣身为大盛子民,又深受太后恩典,本当为大盛社稷尽心竭力。然臣心中已有佳人,且已谈婚论嫁。恕臣不忠,难当此任。” 文后挑眉道:“若真如你所说,愿为大盛社稷尽心竭力,莫说只是谈婚论嫁,即便已成家立室,休妻再娶又有何妨?” 暮云闻言双膝跪地,一字一句地说:“太后,臣愿为社稷、为百姓做任何事。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文后继续问道:“朕问你,若是那女子殁了,你可愿意和亲北娄?” 暮云猛然抬头,义无反顾地说:“我们说好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她若是不在了,臣绝不独活!” 永安卷 第九十九回 世间安得双全法2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虽然十分感动,但更多的是焦急。这个呆子,文后又不是当事人,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文后作为一国之主,她首要考虑的当然是国家的利益。 于是我上前几步,扬声道:“太后,可否容微臣说几句?” 文后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淡然道:“但说无妨。” “微臣以为,程将军乃是我大盛将领,熟知我军军情,这一点,北娄必然知晓。若将军和亲至北娄,难保他们不会设法从程将军身上窥探我军机密。虽然程将军必定不会主动告知,然臣听闻,江湖上有一种催眠术,略施小计,便可使人在昏睡状态下吐露隐藏的秘密。几位大人也都提到北娄此次求婚十分蹊跷,恐怕此事绝非单纯求婚那么简单。” 这时,文后突然笑了起来:“尔等的顾虑,朕自然明白。朕不过是见程爱卿被北娄可汗看中,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明日朕便会在朝堂上婉拒北娄使者,不过既然他们送来了不少贡品,那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霍爱卿,回礼之事由你全权负责。路爱卿,你准备一份我朝适婚世家子弟名单,明日早朝呈上。” 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我深吸一口气,偷偷地扫了暮云一眼,见到的是同样如释重负的眼神。 散朝后,众臣纷纷前往天牢方向迎独孤将军出狱。暮云朝我点了点头,也随大流而去。我想着该找曹怀清,好好谢谢我这个刚认的义兄。 走了没多久,只见一匹黝黑发亮的骏马缓缓驰来,马背上的正是被特许在宫内驭马的太后新宠曹怀清。 行至近前,我看左右无人,便深深一揖道:“筱天多谢义兄大力相助。” 曹怀清翻身下马,虚扶一把道:“我的好妹妹,快起来。这么说太后已经赦免独孤将军了?” “是,就刚刚,文武百官都到天牢去迎接独孤将军了。独孤将军能够脱险,全仗义兄从中斡旋。” “我不喜欢你叫我义兄,听起来生分得很。叫我哥哥或者大哥,都行。” “好,妹妹多谢哥哥,哥哥最厉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其实能否说动我义兄,我也没有十成把握,而我义兄能否说动太后,更非我所能左右。” “正因如此,才更显出哥哥的仗义和能耐。哥哥的恩情,妹妹和几位大人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投桃报李。” “其他人铭不铭记哥哥不在乎,只要妹妹你记在心里就好。说到投桃报李,不知你打算怎么报,以身相许吗?” 知道他只是拿这事开玩笑,但如今我与暮云定下婚期,若因此产生误会就不好了,于是我肃容道:“除了以身相许,其他的都可以。妹妹是有未婚夫的人,还望哥哥今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愣了愣,讶然道:“你有未婚夫了,何以我从未听说?是哪位郎君如此有幸,能赢得我大盛第一才女的芳心?” “太后刚封的定远将军,程暮云。” “原来是程将军,程将军一表人才、文韬武略,倒也还算配得上我妹妹。不过我怎么听说今日北娄使者向我朝求婚,指定的人选就是我这个准妹夫呢?” “哥哥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 “我一个闲散游民,方才在鸿胪寺听人说的。北娄人放着那么多王公贵族不选,偏偏选了一个平民将军,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我这个准妹夫在北娄时欠了什么风流债,如今人家来讨债来了?” “不可能,暮云不是这样的人,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好好,妹妹不喜欢听,哥哥不说就是。” 话说到这里,我已无心再与他多言,客套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忙完一日的公务回到泰星殿后,我知道今天还有最后一关要过,那就是向盈盈解释。之前见盈盈的情绪一直不是太稳定,我们的婚讯迟迟未曾跟她说起,今日被北娄使者这么一闹,情况就变得十分被动了。 谁料待我战战兢兢地解释完,盈盈竟出奇地冷静。她笑晏晏地拉起我的手,嗔怪地说:“姐姐,我在你心目中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和程大哥才子佳人、郎情妾意,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我之前对程大哥是有些爱慕之情,但我知道程大哥他眼里心里只有你,根本容不下其他人。你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生气?” 我抚一抚她的脸颊,感动地说:“好妹妹,这世上定有一个懂你、疼你、爱你的男子在等着你,他会视你为唯一,与你白头偕老。” “嗯,会的。”盈盈咬了咬嘴唇,蹙眉道:“我担心的是,北娄这次求婚可能另有图谋。之前在北娄时,我已看出那嘎尔迪郡主对程大哥有意。且我听闻,她曾私下恳求巴勒那为她赐婚,可是巴勒那嫌弃程大哥没有北娄血统,出身又不高,一直没有同意。如今却大张旗鼓地向我朝求婚,实在令人不安。” “还有此事?该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你们之前入北娄密谋之事,想要找暮云报仇吧?”想到这层,我不禁心烦意乱,又转念一想,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也不对,他们若是要报仇,派人暗杀或者设法陷害暮云就好,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 “也是。姐姐,你别太担心了,反正太后明日便会回绝了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便也不重要了。” “你说得对,不重要了。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翌日朝会上,文后以暮云已有未婚妻室为由婉言谢绝了北娄使者,同时让礼部呈上了一份我朝适婚世家子弟的名单,表示名单中的人可以任由北娄挑选,作为郡马人选。 北娄使者很不情愿地收下了名单,表示会将此事禀报给他们可汗,再作定夺。 散朝后,我一面走,一面装着若无其事地对暮云说:“你可知道,北娄到底为什么点名要你做郡马?” 暮云侧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可是没有一种是站得住脚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睨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如今巴勒那膝下没有成年子嗣,他的乘龙快婿可是有希望继承可汗大位的。我听说那嘎尔迪郡主对你情有独钟,你真的不考虑去给她做郡马?这样江山美人可以兼得的好事,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动心吗?” “哟,我闻闻。”暮云说着作势吸起了鼻子,装腔作势地说:“啧啧啧,好酸呐。今日泰星殿的早膳定是放多了醋,否则怎会有人一张嘴就那么酸?” 我白了他一眼,嗔道:“我就是喜欢吃‘醋’,吃酸的对身体好,不行嘛?” 暮云闻言狡黠地笑了起来:“都说‘酸男辣女’,我夫人如此嗜酸,看来是要为程家添许多男丁了,哈哈。” 我一时语塞,又羞又恼地转身要走:“哼,不理你了。” “别别别,都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暮云敛起笑容,正色道:“你不理我我找谁商量婚事去啊?你看,其他的事情都好办,宴请的宾客名单可马虎不得。趁明日休假,我们一起去郑府将此事定一定吧。” 暮云说得没错,婚礼要准备的事宜,其他的只要有钱,都能办妥。唯独拟定宾客名单,即便是在普通人家,那也是一件十分伤脑筋,他人又无法代劳的事。更何况现在我和暮云均为朝廷命官,这件事情就显得愈发复杂了。 翌日一早,我交代了碧水几句后,便出宫赶往郑府。 这些日子为了给我们两对新人准备婚礼,全家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我一再向长辈们要求婚礼尽可能简单低调,但此时的风俗如此,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个环节缺一不可,因而要采买、布置的东西也实在是车载斗量,花钱如流水。 商议了一上午,宾客的名单总算有个初稿了。午餐时分,一家人坐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阵。 暮云满怀歉意地对我娘说:“两位夫人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地为我们准备婚事,让你们受累了。” 舅母心直口快地说:“嗳,程将军你这是什么话,这都是我们做长辈的应当应分的。你们两对新人能热热闹闹地一起成亲,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暮云拱了拱手道:“这本是两家人的事,只是我的家人远在渝州,一时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已致信家父,家父回信表示,他交代完生意上的事后会北上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此外,他已派我的乳母和书童带上聘礼先行赶来。” 阿娘摆手道:“让你父亲慢慢来,时间还有宽裕。怎得又送聘礼来呢?你先前已然送来了许多,渝州到永安山高水远,让他莫要再麻烦了,人来就好啊。” “伯母,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您就不要推辞了。我乳母沈大娘和书童赵六儿与筱天也是熟识,他们来了也好与筱天叙叙旧。” “是吗,那等他们来了我一定好好招待。佛祖保佑,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去年我曾在佛恩寺许愿,如今心愿得偿,我也该去还愿了。筱天,你难得回来,不如下午陪阿娘去一趟佛恩寺吧?” 我笑着说:“好,那我们吃完便去,我让秦叔备好马车。” 暮云闻言道:“我送你们过去。” 我回绝道:“不用,你不是还要回军营嘛。我会多带几个家丁的,你就放心吧。” 永安卷 第一百回 大漠风尘日色昏1 佛恩寺位于永安城东近郊,始建于东汉,乃中原第一古刹。文后掌权后推崇佛教,故而香火更甚。 阿娘难得见到我,路上一直拉着我的手絮叨家常。我有自己的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行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车夫的喝问声:“何人拦路?” 我忙掀开帘子探身查看,只见五个身着胡服的彪形大汉挡在路口,当中一个大胡子跨前一步扬声道:“敢问杜大人在吗?” 我走出马车,扬声道:“你们是何人?有何贵干?” 大胡子单手行礼道:“北娄使者阿波大人派我们来,邀请杜大人到鸿胪寺一见。” 阿波?提勒?他找我能有什么事?而且据我所知,北娄使者今日就启程回去了。更奇怪的是,他为何不派人去宫里或者郑府找我,而是派人等在这样偏僻的小路上。 事出蹊跷,我警惕地问:“你们是阿波大人派来的?有何凭证吗?” 大胡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朝廷颁给使者的令牌,递给我恭声道:“请大人过目。” 我检视了一下令牌,应是真的无疑。 这时,阿娘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筱天,正事要紧,你忙你的去吧,佛恩寺我自己去便是。” 我刚要开口,只听那大胡子干咳一声,他身边的四个大汉突然几个纵跃,三下五除二挟制了车夫和家丁,而大胡子迅速地往怀中一掏,伸手朝我和阿娘撒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和阿娘根本来不及反应,鼻子一嗅到他撒出之物,顷刻间便失去知觉,昏迷了过去。 待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躺在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里。在我的对面,坐了两个胡服打扮的年轻少女,正在小声地用我听不懂的北娄语交谈。 我挣扎着抬起些头,扯着嗓子问:“我娘呢,你们把我娘怎么了?” 二女见我醒来,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其中白净一些那个的少女用蹩脚的汉语说:“你别动,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和我一起被绑的那个女人呢?” “哦,那个人,她在另外一个马车里。” “告诉我,你们抓我们做什么?”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下人。” “扶我起来,我要坐起来。” 另外一个黑瘦些的少女将我扶起后,递了个水壶给我,我就着她的手势喝了几口后,又问:“那我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北娄人。” “你们的头领是谁,是不是阿波,什么提勒?” “不知道,上面只是让我们看好你,照顾你吃喝。” “我要见你们的头领,最大的头儿!” “对不起姑娘,这个我们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告诉你们上面的人,如果我今天见不到你们的头儿,我就、就咬舌自尽!” “咬舌自尽?什么是咬舌自尽?” “就是自杀,就是死给你们看,懂不懂?” “懂了懂了,姑、姑娘你不要自杀,等马车停了,我们就去找上面的人。”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白净少女用北娄语吩咐了黑瘦少女几句后,掀帘下了马车。 一炷香工夫后,我被带到了另外一架高规制的马车内,车内端坐着他们的头领,一个皮肤黝黑、大腹便便的中年北娄人。 我在泰元殿见过此人,自然认得他就是北娄使者阿波?提勒。我疑惑的是,我与北娄毫无瓜葛,他们抓我做什么?他们此行是来找暮云做郡马的,要抓也该抓暮云不是? 阿波?提勒脸色阴翳,扫了我一眼后沉声问:“杜大人,你吵着要见本官所为何事?” 我不慌不忙地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没好气地说:“该是我问你阿波大人,你回你的北娄,为何要掳劫我和我娘?”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可汗听闻大人才华横溢,乃大盛第一才女,想请大人到北娄一见。”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少糊弄我,别以为我现在在你们手里就是你们说了算。你们掳劫我却不伤我分毫,那定是我对你们有用处,我说得没错吧?你若是不跟我说实话,我就在你面前咬舌自尽,看你回去怎么跟你们可汗交代!” “算你狠。”阿波面色一凝,继而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我们查到你是程将军的未婚妻,只要你在我们手里,程将军自然会到北娄来救你。” “你们这么做是为了引程将军到北娄?”我还是不懂他们的逻辑,嘲笑道:“既然你们要找的人是程将军,你们直接掳他就好,掳我和我娘做什么?” “程将军武功盖世,我们的人近不了他的身。相比之下,掳你们就方便多了。” “可是,你掳我们没有用啊,你以为我是他未婚妻他就一定会来救我?我和他只不过是政治婚姻,各取所需罢了。我若是不在了,他另娶便是,何必千里迢迢到北娄去救我?” “哈哈哈,杜大人果然机智,不过别以为这样骗得了我。你二人早在长宁就熟识,你被流放渝州时他曾为了你不惜放弃殿试。他对你可谓情深义重,非你不娶。你说他若知道你身陷险境,他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来救你呢?” “看来你们是非这么做不可了。可是你们掳我就好了,掳我娘做什么,快把她放了!” “她可是我们的双保险,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凭程将军对你的情义,相信他也会设法营救你母亲的。你放心,只要程将军到了北娄,我们自然会放你母女二人离去。好了,你已经浪费本官很多时间了。”他说着用北娄语对我身边的少女说了两句,二人立即就要来押我。 “等一下。”我忙道:“那你们让我见一下我娘,让我知道她安好,这样总可以吧?” “带她去见一见吧。” 我被带到了队伍的另一头,白净少女拍了拍车轸[yi],与探出头来的人说了几句,那人便将阿娘带下了车。 阿娘一见我,惊喜交加,带着哭腔问:“筱天,筱天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没事,毫发无伤。阿娘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可是这些胡人为何要抓我们,他们要把我们掳去哪里啊?” “我刚刚见了他们的头领,是出使大盛的北娄使者。阿娘您放心,他们掳劫我们是为了引暮云去北娄,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引暮云去北娄,他们找暮云做什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之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事只能多忍让,保全性命要紧。” “好,我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我还要再说几句,白净少女伸手阻拦道:“对不起,我们大人吩咐,不能让你们多说。” 随后我便被带回了原先的马车,草草吃了点干粮后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我一直琢磨着如何逃走,可是此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阿娘,无法与她接头,即便我找到了逃脱的机会,我也不可能带着她一起逃。而且由于是外交使者的车队,出关的检查只是走过场,故而逃跑计划只好作罢。 这样日夜兼程地赶路,大约十余日后,车队终于抵达了位于厄坦城的北娄牙帐。 牙帐建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大漠上,西北面是一片灌木丛林,挡去了部分呼啸的北风。 车队在一片规制很高的毡帐前停了下来,阿波?提勒独自走进了其中最大的一个毡帐。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从里面跑出来一个传讯的小卒,以北娄语传达几句后,我和阿娘就被押进了那个大帐。 帐内空间极大、温暖敞亮,厚实的羊毛地毡自门口一直延绵至毡帐另一头。地毡两边站满了面朝矮榻的官员,最前面的便是阿波?提勒。地毡的尽头是一张华丽的矮榻,矮榻边上跪着几个随侍的婢女,一个满面病容的中年男子倚靠其上。 毫无疑问,矮榻上的人,应该就是北娄汗国的可汗——阿赫拉?巴勒那。令我意外的是,传闻中的巴勒那魁梧彪悍、暴戾恣睢,被称为“战争狂人”、“杀人狂魔”。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窝深陷、无精打采、老态毕现,想来是备受丧子之痛的煎熬。 听到禀报后,巴勒那艰难地坐了起来,看了我一眼后,意外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扯着沙哑的嗓音道:“你就是阿扬的未婚妻?” 我不屑地睨他一眼,不卑不亢地说:“我虽是盛人,但从前听闻可汗的事迹,也敬可汗是一个铮铮铁汉。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卑鄙下作的无耻小人。” “大胆!”阿波?提勒瞋目切齿地阻拦我道:“杜筱天,沙乙莫利可汗面前岂容你放肆!” 巴勒那摆一摆手,沉声道:“无妨,让她说。杜大人,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卑鄙了?” “你既知道暮云已有未婚妻,为何还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迫使他到北娄来?你既然已经派人查到了我和暮云的关系,知道我们鹣鲽情深,又为何还要强行把你女儿嫁给他?暮云是绝对不会甘愿留在北娄的,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做根本不能让你女儿得到幸福。你身为一国之君、一家之主,如此行径算不算得上卑鄙下作?” “哈哈哈哈……”巴勒那大笑,精神仿佛好了一些,朗声道:“杜大人伶牙俐齿、胆识不凡,不愧是大盛第一才女。看来杜大人对本汗有所误会,不过不要紧,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阿扬能如期抵达、安心留下,本汗自会保你们安然无恙,但若是他不配合,那就休怪本汗心狠手辣了。” 他随即将视线移到了阿波?提勒身上,说道:“提勒,找一处清幽的住所安置她们,派一队精卫日夜看守。记住,她们是本汗请来的贵客,务必以上礼相待。” 永安卷 第一百零一回 大漠风尘日色昏2 去住所的路上,我问阿波?提勒:“请问阿波大人,你们可汗说要看程将军能否如期抵达是什么意思?” 他冷笑道:“哦,我让车夫传的话是,程将军须于二十日内赶到厄坦城面见可汗,否则我们会先杀了你娘,然后再杀了你。如今离劫持你那日已过去了十六天,且看你的未婚夫何时来救你了……” 正如巴勒那所说,他们的确是以上礼相待,住处的规格相当之高,毡帐宽敞、设施齐全、仆从众多,一日三餐甚至考虑到了汉人的口味,并非顿顿胡餐。 令我费解的是,他们既只是利用我诱暮云前来,又何必如此礼待于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真的只是为了给郡主找个郡马吗?令我担忧的是,暮云是挑起两位王子内斗的元凶,留在北娄对他来说实在是万分险恶。但他若是不来,那我和我娘……我也就罢了,我娘何其无辜。 多想无益,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四日后,我和阿娘被带人到了巴勒那的大帐里。这一次,除了巴勒那和阿波,帐内就只有寥寥几个贴身的婢女和侍卫,再无他人。 几日未见,巴勒那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一口气就喝完了婢女递给他的汤水。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腕上,旋即转头对阿波说了几句北娄语。 不一会儿,一个汉服打扮的中年男子被押了进来。男子一脸莫名,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你们这帮胡贼,抓我一个平头百姓做什么!我哪里招惹你们了?你们……” “程家翁,这位是我们北娄的沙乙莫利可汗。”阿波一面示意侍卫放开那汉服男子,一面阴恻恻地说:“我们可不是无缘无故抓你,只因你占有了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我们可汗如今是来向你讨要的。” 汉服男子一脸茫然,昂首道:“说什么鬼话呢?听你的意思,我还霸占了属于你们的东西?真是荒唐,莫说我程某人今生从未与北娄人打过交道,即便有,我怎么可能无偿占有?我经商数十载,从来都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 阿波转身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纸轴,然后徐徐展了开来。这是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身材窈窕、容貌秀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算得上是一个绝世佳人。 画中人的容貌不仅惊艳了我,且隐隐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正纳闷此人是谁,又与巴勒那和这汉服男子有什么联系,帐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汉服男子所吸引。 男子抢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下画中人后,脱口而出道:“倩如?这、这是倩如吗?” 阿波颇有深意地颔首道:“没错,此乃大汗王妃何氏。” 男子诧异地问:“王妃?倩如何时成了王妃?她是我的夫人,你们为何会有我夫人的画像?” “你的夫人?”一直静默不语的巴勒那此时猛然站了起来,愤然道:“她是本汗的女人,大娄王子的母妃!” “胡说八道!”男子义愤填膺:“倩如怎么可能是你的女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是我程家长子的生母!你们别以为仗着人多势众,就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巴勒那不屑一顾地质问道:“在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已经身怀六甲了,不是吗?” 男子震惊,趔趄着退后几步,声音颤抖:“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就是倩如的……不、这不可能,倩如告诉我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不会娶她进门啊!” 巴勒那脸色一沉,凄然道:“是我对不起她,当时部族内斗激烈,族人抓着倩如是汉女的把柄不放,非要我处死她才肯拥戴我。我只好将已身怀有孕的倩如暗中送到了中原。原本我的人是要将她送到我在渝州的一个好友处安置,结果他们在途中遇到了劫匪,我的人和倩如失散了,这才给了你可趁之机。” 男子闻言怔在当下,久久未动,半晌才悲痛欲绝地说:“你现在来找倩如还有何用,她、她已经过世了啊!” 巴勒那闭起双目,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个本汗已然知晓,感谢你当初救了倩如,也感谢你这些年照顾他们母子。本汗如今是来向你讨回自己的血脉——大娄的二王子阿赫拉?特瑞扬。” 男子瞠目结舌道:“你、你说暮云?不可能,暮云是我的儿子!即、即便他非我亲生,也不能证明他就是你的血脉,他、他是不会认你的!” 暮云?难道我面前的这个男子就是暮云的父亲?巴勒那在说什么,他的意思他才是暮云的生父? 我的天哪,这也太离奇了。 此时,巴勒那用北娄语对押着我的侍卫说了几句,侍卫立刻从我的左腕上卸下了暮云送我的玉镯,递到了男子面前。 巴勒那扬声道:“你可认得这只镯子?” 男子的视线落到了玉镯上,坚定的目光变得恍惚了起来。他脸色阴晴不定,看看镯子,又看看我,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巴勒那对身侧的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应声后从几案上拿起一个精致的楠木锦盒,面朝我们打了来。 锦盒里装了一套华丽的首饰:一串芙蓉色玉坠项链,一对芙蓉色玉石耳环,还有一个和我戴着的镯子一模一样的芙蓉色玉镯。 巴勒那轻轻抚摸着首饰,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他徐徐说道:“这套首饰是当年本汗送给倩如的,乃是以稀世的红独山玉打造而成。她尤其喜欢这镯子,一直戴在身上,还说若是生的郡主,就将这套首饰送给她当嫁妆,若是生的王子,将来就传给王妃。至于镯子为何会在这位姑娘身上,想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们若是尚未谋面,你大可以问问她,这镯子从何而来。” 男子气息急促,颤巍巍地转向我,低声问:“你、你是杜筱天?”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里,来龙去脉已清晰可见。如果巴勒那所言非虚,那么他才是暮云的生父,而我面前的这个男子,在暮云母亲落难时出手相救继而成为了暮云的继父。从前巴勒那有得是子嗣,他大概也没想起来还有一个失散在外的孩子。如今他膝下只剩下一个乳臭小娃,暮云这个文武双全的成年子嗣对他来说无疑就是无价之宝了。这就解释了北娄为何突然向大盛求婚,而且是点名要暮云做郡马。原来找郡马是假,找儿子才是真。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宁可大费周章地掳劫暮云身边的人,也不愿真刀真枪地跟他动手了。 帐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暮云的到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暮云却始终没有出现。 打探的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传回来的消息都是未曾入境。 巴勒那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他抬手指了指我娘,随意地说:“将此人拖出去斩了,把她的头颅挂到雁门关上去!” “不要!”我本能地跳了起来,心急如焚地说:“你们不要动我娘,要杀就杀我,我才是暮云的未婚妻!” 巴勒那淡然道:“正因为你是阿扬的未婚妻,我若是杀了你,阿扬还会来北娄吗?” 我昂然道:“我娘若是死了,我定不独活!就算暮云来了这里,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信你就试试!” 巴勒那面色一凝,继而无奈地说:“提勒,你去把这个镯子送到阿扬手里,告诉他,他若是再不来,就等着给程伯舟和他未婚妻收尸吧。” 我灵光一闪,试探着说:“等一下!可汗你听我说,暮云迟迟未来北娄,若不是他没有收到消息,就是他不相信我在你们手里。被你们掳劫那日,我跟暮云发生了一些口角,或许他以为我只是赌气不愿见他。虽然这只镯子是暮云送给我的,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方才要杀了我娘,说明她对你们的用处不大。不如让我娘去找暮云,我娘的话,他一定会信,你看怎么样?” 巴勒那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后,略略颔首道:“也可。提勒,尽快将此人送回去。这一次务必与二王子一同回来,否则,你也不必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欣喜万分,这样至少可以让阿娘脱离险境了。我转头想跟娘说几句,却见她一脸担忧的样子,便冁然笑道:“阿娘,您可千万要把消息带到,否则我就要被大卸八块了。不过您也不必担心,可汗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只要暮云能及时赶到,他是绝对不会为难我们的。是吗,尊敬的沙乙莫利可汗?” 巴勒那一挑浓眉,道:“这是自然,阿扬若是愿意留下来,他就是我大娄的二王子,本汗又怎会伤害他在意的人。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被带出去的路上,我刻意跟在阿娘身后,趁旁人不备,偷偷地凑到她耳边低语道:“见到暮云后就设法留在永安,不要再回来了。您放心,暮云一定会全力营救我们的。” 阿娘咬了咬唇,依依不舍地说:“筱天,答应阿娘,照顾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性命,好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朝阿娘挥挥手道:“您也要保重阿娘,这一路山高水长,您千万要小心啊。” 永安卷 第一百零二回 彩云易散琉璃脆1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大约二十多天后,我被带离住所,押进了另一个规制甚高、四周有重兵把守的毡帐里。 帐中,一个身姿挺拔的青衣男子背门而立。 男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一见到我,立刻冲上来推开了押着我的侍卫,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殷切地问:“你怎么样,筱天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所有的担心害怕,所有的委屈无助,都在见到暮云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他的怀抱温暖而舒适,顿时令我充满了安全感。 我任由激动的泪水顺颊而下,轻声道:“我没事,我很好。” 暮云直起身子,一面为我拭去泪水,一面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伯母说你们被劫走的当日就应该有车夫来传讯,可我们一直没找到那日送你们去佛恩寺的车夫。我们在永安城内外到处找你们,却没想到你们被虏到了北娄!” 我啜泣着说:“原来是这样。我娘呢,她没跟来吧?” “没有,我怎会让她再入险境。我和伯母使了个小计,骗过了阿波?提勒。我送她回郑府才过来的,如今郑府内外守卫森严,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吁出一口气,想到暮云的身世,又不无担心地问:“你见过巴、那个北娄可汗了吗?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暮云颓然颔首,面色阴沉:“说了,我告诉他我要先见过你们,才能答复他。” 这时,帐外传来了响动声,是程伯父被押了进来。 暮云见状,骤然拔出腰间软剑,愤然挥剑指向押送的侍卫,怒吼道:“放开他!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侍卫见状噤若寒蝉,乖乖地退到了帐外。 暮云扔下软剑,疾步跄到程伯父面前,抓着他的肩头激动地问:“阿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可能是北娄王妃!一定是巴勒那那厮在胡说八道对不对?” 程伯父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孩子,你听我说,当年我在从北方进货回涌泉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躲避劫匪的年轻女子。女子说她丈夫已故,又无家可归,我便将她带回了涌泉,她、就是你娘倩如。她当时,确已怀有身孕……但是我对她一见钟情,我告诉她,我不介意做孩子的父亲!在多次求婚后,你娘最终答应嫁给我,成为了我的发妻。但是慢慢地我发现,你娘她并不爱我,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他前面的男人。这也是我接二连三纳妾的原因,起初是为了刺激她,后来发觉她根本不为所动,我们便也日渐疏远了……” 暮云闻言不断后退,直至撞到矮凳,方趔趄地跌坐在了凳子上,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般地说:“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怎么会是北娄人?我怎么可能是北娄人……” 程伯父见状痛心不已,手足无措地说:“云儿,是阿爷对不起你。哦不,我不配做你阿爷,我不配……” 暮云抱着头,沉默不语。 我自从知道这一隐情之后,就担心暮云一时接受不了,一直在思考如何安慰他。我缓缓走到暮云身边,蹲下身子,附到他耳边轻声道:“所谓亲娘不及养娘大,你是什么人其实不一定看血统的,重要的是你的心在哪里。暮云,你是看中给你生命的人,还是看重养育你的人?” 暮云抬头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对,你说得对,当然是养育我的爷娘重要!我不是北娄人,我程暮云生是大盛臣民,死是大盛忠魂!” 我抚着他的手背,试探着问:“巴勒那要你留下来做王子,想必是打算将大位传给你。不认他为父就等于放弃了成为北娄可汗的机会,你可想好了,不会后悔?” 暮云霍然起立,右手握拳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后悔!北娄掠我城池、伤我百姓、杀我同袍,我与北娄势不两立,又怎么可能认贼作父、认敌为友!” 我欣慰地说:“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可烦恼的了。只是,你若不应允巴勒那,恐怕我们很难离开这里。” 暮云深吸一口气,蹙眉道:“你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北娄。我若是直接拒绝他,他定会拿你们要挟我。” 他咬唇沉思片刻,旋即压低声音道:“阿爷、筱天,我会假意答应他的要求,让他先放你们回中原。待他对我放下些戒心,我再设法逃离这里。” 伯父担心地说:“云儿,我怎能放心你一人在此虎狼之地……” 暮云沉声道:“阿爷,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手想要独自脱险并非难事。但若是还要顾及你们,我可就没有什么把握了。” 见伯父还是踌躇不定,暮云转身向我道:“筱天,你快帮我劝劝我阿爷,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全身而退才是当务之急。”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帮腔道:“伯父,虽然我也不放心暮云一个人留在北娄,但是以目前的情形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我们要相信暮云的能力,他一定能平安脱险的。” 暮云紧紧握住我的手道:“筱天,一旦巴勒那同意放你们离去,你就立刻带着我阿爷离开,一刻都不要耽误。只有你们安然回到中原,我在这里才能放开手脚。” 我抿了抿嘴唇,沉重地说:“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伯父的。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和伯父,任何时候都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必须毫发无损地回永安来见我们。” 暮云郑重地回答:“我答应你,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走,见巴勒那去。” 近一月未见,巴勒那气色红润、神采奕奕,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想来暮云就是巴勒那的心药,瞬间治愈了他的丧子之痛。如今同时看这父子三人,无论是身形,还是五官,暮云的确与巴勒那长得更为相似一些。 巴勒那一见到暮云,立即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阿扬,你可是考虑好了?” “是,我考虑好了。只要你肯即刻放了我阿爷和筱天,我就答应你留在北娄。” 巴勒那大悦,眉开眼笑地说:“好,你肯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至于程伯舟和杜筱天,他们若是愿意在北娄生活那是最好,父汗自当以上礼相待、封官赐金,并为你和杜筱天举行盛大的婚礼。但他们若是不愿留下,那我只能每月派人送解药给他们了,否则他们将很快毒发身亡。” 此话一出,我和暮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说什么,什么毒发身亡?” 巴勒那的面上闪过一丝得色,他挑眉看了阿波一眼。 阿波会意,替巴勒那解释道:“你们三人刚到北娄的时候,我就派人在你们的饮食里下了毒。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服下一个月内相安无事,但一个月后若是不能定期服下解药,便会浑身灼热、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全身器脏衰竭而亡,这一过程通常不会超过十天。” 我闻言脑子轰地一声,急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我娘也中了毒?她如今人在永安根本拿不到解药,你为何不早说!” 阿波狡黠地睨了我一眼,淡然道:“是她自己告诉我她得了绝症,已经不久于人世,我才放任她留在永安的。你若不信,可以问我们二王子!” 我惊愕地望向暮云,暮云一脸震怒,旋即懊丧地点了点头道:“是,我们是这么说的,可、可谁曾想……我若是知道伯母身中剧毒,定然不会如此安排啊!” 阿娘的性命危在旦夕,现在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了。我告诉自己必须要立刻镇定下来,现在只有我能救阿娘了。我心下一算,此时距离我们到达北娄已有将近一月,而厄坦至永安马车至少十五天,骑马最快也需要近十日。 我心头一颤,暴跳而起冲向阿波,猛然抓起他的领口怒道:“解药!快把解药给我!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杀了你当祭品!” “放开我。”阿波厌恶地掰开我的手,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地说:“你娘不是病入膏肓,只有月余的寿命了吗?这解药吃与不吃,有何区别?你娘的生死,又与我何干?” “你……”我怒极,竟一时语塞。 这时,只听仓啷一声,暮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软剑直抵阿波喉头,蹙眉怒喝道:“少废话,立刻交出解药,否则我一剑结果了你!” 阿波色变,战战兢兢地说:“二、二王子饶命,这个,我、我可做不了主,您得问您父汗呐。” 暮云深吸一口气,黯然收剑,朝巴勒那拱手恭声道:“我愿留在北娄不走,请可汗遵守承诺赐予解药,并放我阿爷和筱天离开!” 巴勒那淡淡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阿扬,只要你肯留下做北娄的王子,万事都好商量。只不过,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叫过我一声‘父汗’,你是否真心愿意留下呢?” 要认一个二十多年来从未谋面的人做父亲,且是在这般被动无奈的情形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 只见暮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奋力一甩袍角,单膝跪地拱手道:“父、父汗,儿臣只是,一时不大习惯。筱天是儿臣的挚爱,儿臣未过门的妻子,还请父汗允准筱天携药救母!” 巴勒那大喜,急急走下来扶起暮云,心满意足地说:“快起来,父汗的好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北娄的二王子——阿赫拉?特瑞扬!这个名字是当年你母妃怀着你的时候,父汗和母妃共同为你取的。特瑞扬,在北娄语里是‘英雄豪杰’之意,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们对你的期待。” “提勒,”巴勒那扬声对阿波说:“还不快去备三瓶解药,再备一辆豪华马车,送贵客回中原!” “我不要马车!”我心急如焚地大喊:“给我一匹快马,越快越好!” 永安卷 第一百零三回 彩云易散琉璃脆2 我原本打算让马车送程伯父回涌泉,但他说他本来就是要到永安参加我们的婚礼的,执意和我一同骑马回永安。 在四名北娄侍卫的护送下,我们一路马不停蹄、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终于在九日后赶到了永安城内。 抵达郑府的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看门口有没有白灯素缟。 万幸的是,并没有! 我心头略略一松,几乎是连滚带爬着下马去敲门。 开门的家仆几乎认不出我,辨认了片刻方恍然大悟,一面大喊:“三娘子回来啦!三娘子回来啦!”一面扶着我踉踉跄跄地往里走。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一如当年我获释后从渝州返回长宁时的情景。但当年阿娘是安然无恙的,而这一次…… 我被众人簇拥着进入房间,只见阿娘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圆睁、面无血色、形销骨立、气息奄奄,几乎与死人无异。 我失控地冲了过去,跪在床边声嘶力竭地大喊:“阿娘!阿娘我回来了!我是筱天,您快看看我!” 阿娘毫无回应、一动不动。 见此情形,我如坠冰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烦意乱地喊道:“郎中呢?郎中!我娘她为何听不到我说话?” “夫人她、她毒气攻心、深入骨髓,加之连日不眠不食,已处于休克状态。若是没有解药,恐怕、恐怕熬不过今晚……” 解药?解药!这时我才如梦初醒般地从怀里掏出小药瓶,哆哆嗦嗦地递给郎中道:“这、这是解药,快!快给我娘服下!” 郎中如获至宝,以最快的速度喂我娘服下了解药。 片刻后,阿娘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枯噜噜的声音,随后她的胸腹中也传来类似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样的症状是好是坏,急忙让郎中号脉。 郎中号脉后,喜形于色道:“夫人的脉象较之之前和缓有力了不少,若是能熬过今晚,相信回春有望!” “太好了、太好了!”我大喜过望,这时才想起来同行的程伯父,霍然立起想要去找他。谁知站起来的瞬间直觉得天旋地转,继而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我在沉睡了一天一夜后醒来,喜鹊告诉我,在我昏睡期间阿娘已醒过一次,不过略略进了点食物后便又睡了过去。苏郎中说她的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但由于之前损耗过大,近期内出现嗜睡的状况乃是正常的。 我放下些心来,叫了马车亲自送程伯父回府。 彼时,沈大娘和小六已抵达近月余,我才恍然原本定于三月十六的婚期已过,如今一切只能待暮云脱险回来再议了。 回到郑府,盈盈已在中堂等候。 她一见我,便冲了过来,抓起我的手急切地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怎么会这样?我去看过大娘了,下人说她服下解药后好了许多,可她为何还是一直在昏睡,她会好起来吗?程大哥呢,他是不是去找你们了,他人呢?” “阿娘会慢慢好起来的,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拉着她坐下,着人上了茶点,又屏退了家仆,才将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大致跟她讲了一遍。 “你说什么?”盈盈听罢霍然立起,瞠目结舌地说:“程大哥留在了北娄?你们、你们怎么能让他独身一人留在那虎狼之地?他设计害死了巴勒那的两个儿子,此事一旦暴露,他岂不是、岂不是……不行!我要去北娄,我要去救他!” 她说着就要往外跑,我忙拉住她道:“傻妮子,你这样贸贸然跑去是救他还是拖累他啊?我们也不想留他一个人在北娄,可巴勒那要的是他这个人,无论我们拿什么交换都是徒劳的。你要相信你程大哥,他会想到办法全身而退的。” 盈盈止了脚步,却仍心急如焚地说:“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那、那我去找太后,求太后救他!” 我吓了一跳,忙压住她肃容道:“你疯了!太后为何要救暮云,暮云如今是什么身份?是北娄汗位的继承人!太后先前派你们去北娄离间的是什么人?不正是北娄的两个王子嘛!” 盈盈脸色骤变,颤声道:“那、那我不告诉太后实情便是,只说、只说程大哥被掳去了北娄,求太后救他?” 我蹙眉沉声道:“你以为太后在北娄没有耳目吗?原本这消息不一定会被打探到,即便被打探到也不会这么快传回来,你这么一闹,太后定会即刻派人去查探。那么你这就不是救他,而是陷他于万劫不复啊!” 盈盈闻言踉跄地后退,一屁股跌坐在锦凳上,目光呆滞、呼吸急促,仿佛喃喃自语一般:“万劫不复、万劫不复……那、那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抚着她的背安慰道:“现在也只能先等等看,暮云的计划是待巴勒那对他放下些戒心,再设法逃离。如今距我们离开北娄不过十余日,再等个把月看看吧,若是暮云能安然回来,那岂不是皆大欢喜。若是没有回来,此事我们也要从长计议,切不能主动泄露了暮云的身世。” “好、好,也只能这样了,那、那我先回去了。”盈盈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不放心地说:“盈盈,你等等,我遣人送你。” 她猛然回头道:“不用!这里离、离皇宫那么近,我自己回去就好,马车就在外面,姐姐放心。” 盈盈这个样子,我愈想愈不放心,虽说这是在永安城里、天子脚下,但我先前曾两次在外出途中遇险,前车可鉴。于是我叫来秦叔,让他安排两个有身手的家丁暗中护送盈盈回去,这才匆匆赶去房里看阿娘。 还未到门口,我就与一个从房里冲出来的丫鬟撞了个正着。 见是阿娘的贴身丫鬟,我忙问:“香玉,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娘怎么了?” 香玉激动地满脸通红,喘着大气道:“姑、姑夫人醒了!” 我喜出望外道:“真的吗?太好了!你快去请苏郎中来!” 跑进房里,见阿娘正满怀期待地望着我,我不禁热泪盈眶,跪在床头,抓着她的手感慨地说:“阿娘,阿娘您终于醒了,我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您。您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怕失去您……” 阿娘的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却没有说出话来,只听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她的手一直在我的手中颤抖,两行清泪随之而下。 我心下一惊,忙问:“阿娘,您怎么了?能说话吗?手能动吗?” 阿娘尝试了半晌,最终我们绝望地发现,阿娘失去了发声和行动的能力! 苏郎中看了后,说阿娘这是由于中毒过深,毒素已深入骨髓,危及五脏六腑,以致损害了身体多个器官。 我瘫坐在地上,沮丧地问:“那我娘还有救吗?难道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吗?” 苏郎中捋了捋长须,蹙眉道:“依老夫之见,要恢复至从前一般,恐怕几乎无望。但若是能精心调理、安心休养,一年半载后或许能有所见效。” “一定会好的!”我霍然立起,振奋地说:“苏郎中,请您不惜一切代价医治我娘,诊金、药金都不是问题!该怎么调养,您尽管开出方子来!” 这时,家仆来报,说郭大人到访。我又安慰了阿娘几句后,便去往中堂。 “贤侄啊,你可算是回来了。”郭大人风尘仆仆地迎了上来,关切地说:“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可让我们好找啊。前些日子程将军遣人通知我,说你被人掳到北娄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暮云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愈少愈好,但郭大人是自己人,我相信他会替我保密,且万一暮云不能回来,到时候我还要请他帮忙,所以我也不打算瞒他,将事情挑重点说与了他听。 意外之余,郭大人缓缓颔首道:“贤侄你分析地很对,程将军的身世切不可轻易泄露。我相信以他的机智和身手,定能及早脱险归来。我回去后挑几个信得过的下属,让他们到雁门关接应程将军,一有他的消息便立刻快马来报。” 我感激地拱手道:“好,那就有劳大人了。” 郭大人摆手道:“嗳,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对了,令堂的伤势如何?” 我黯然神伤道:“母亲服下解药后一直昏睡,日前刚醒,不过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郎中的意思是,她中毒过深,想要恢复如常是不可能的了,悉心调养或许能恢复一二。” 郭大人叹息道:“哎,这真是无妄之灾。贤侄莫要太担心,城里的郎中若是不行,可以请宫里的司医甚至侍御医来看,总会有办法的。听你说来,此事最蹊跷之处在于,阿波?提勒明明派你们的车夫回来报信,可此人却失了踪迹。若非如此,令堂或许也不至于这般。那个车夫可是你们府里的人,你可有他下落?” 郭大人分析地很对,车夫老徐确实是整件事里最蹊跷的部分,只不过这些天来我一直疲于奔波,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仔细思考。 我回答道:“大人所言极是,我不常回府,只知道那日的车夫姓徐,来郑府有些时日了,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人。其他的我还真不太清楚,我得问问我们管家。” 于是我叫来秦叔询问,从秦叔口中得知,这个老徐是兖州人士,来郑府一年多,一直勤勤恳恳,没出过什么差错。自我和阿娘被掳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郭大人捋着胡子笃定地说:“看来,这个老徐的确是关键所在,找到他应该就能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会找画师画出老徐的人像,并派人大力搜寻。” 我感激地拱手道:“那就有劳大人了。对了,最近朝中局势如何?独孤将军获释后可好?” 郭大人叹了口气,黯然道:“独孤兄倒是还好,不过太后如今重用‘索命’、尉迟兴等人,又大开告密之门,如今的朝堂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哎……” 这时,家丁小孙匆匆来报,说是他们一路跟着盈盈,发现盈盈并没有回宫,而是出了城。他们觉得不妥,便留下一人继续护送,另一人回来通报。 盈盈不是说她回宫的嘛,怎么会出城呢?想到她方才心神恍惚的样子,我不由得担心了起来,便送别了郭大人,让小孙带路,匆匆出了郑府。 永安卷 第一百零四回 物是人非空断肠1 刚走到门口,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身影,与我撞了个满怀。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抓着我的肩头大喜过望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可把哥哥担心坏了。” 原来是我前不久认的“便宜”哥哥,我堆起笑道:“哥哥这么担心妹妹呀?” 他睨我一眼,焦虑地问:“你说你,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任谁都找不到你!” 我不想让他知道暮云的身世,便想了个理由搪塞:“前些日子我与暮云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就、就出门散心去了。” “散、散心?”他哭笑不得地说:“你出门散心好歹也跟我们说一声啊!说话那程暮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欺负我妹妹?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教训他去!” 我随口道:“他,我哪儿知道他在哪儿呀。哥哥的好意妹妹心领了,教训就不必了,让他自己个儿反省去吧。” 他抓着我的肩头郑重地说:“下次再有不痛快的时候,可不许再这样不告而别了。有什么事跟哥说,哥给你撑腰!” 我退后一步,堆笑道:“好,妹妹多谢哥哥。哥你要是没其他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有点事要出城一趟。” “出城,你又要跑哪儿去?我不放心,哥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你看我这不是带了人嘛。小孙武艺高强,他会保护我的,哥你就放心吧,我回来再找你聊啊。” 送走曹怀清,我和小孙驭马出了城,沿着家丁小曾留下的记号,一路向东。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是去往崧山或崧县的方向,盈盈去那里到底要干嘛? 在追赶了一天一夜后,我们终于在崧山脚下发现了盈盈的马车。车夫等在一旁,而盈盈已不见了踪影。 我们沿着小曾留下的记号,竟一路登上了山顶。 愈往上爬,我心里就愈发慌。盈盈明明说要回宫的,她跑到崧山上做什么?自她从北娄回来,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一点点小事就能刺激到她。今日得知暮云被困北娄,她明显方寸大乱,她、她不会是、是要……想到这里,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不觉走得愈发快了。 记号在临近山顶的一间独立禅房前消失了,小曾隐身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等待我们。 “三娘子,”小曾一见到我,便压低声音拱手道:“盈盈娘子就在禅房里,她进去后里面出来一个小僧,屋里似乎还有一个人。我怕惊扰了他们,就一直远远地守着。” “她进去多久了?” “不久,约莫一刻钟吧。” “好,辛苦你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禅房,顺着窗缝,想看看她究竟在做什么。这般大费周章地赶到崧山上来,难道是为了见什么重要的人?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已经把我害成这样了,还想对我做什么!”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男子被绑在一把轮椅上,背对着窗看不到面容,声音显得虚弱而惶恐。 盈盈冷笑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本以为将你拦下,不让程大哥知道此事,最终……谁知如今不该回来的竟回来了,该回来的却没有回来,真是、真是造化弄人!老徐啊老徐,我本不想害你性命,可如今,你、非死不可。你看你现在腿脚不便、生不如死,还不如我帮你早点解脱。你放心,我保证不耽误你再世投胎。” “你、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为了得到情郎不惜牺牲姑夫人和三娘子,如今弄巧成拙,害了自己的情郎,却要将气撒在我头上。我老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害我?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惊得差点叫出声,忙用手捂住了嘴。 听他们的对话,屋里的男子就是失踪的车夫老徐,而且,他似乎、似乎是被盈盈劫持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盈盈为什么要劫持老徐?为了得到情郎?是指暮云吗?盈盈劫持老徐,难道是为了不让暮云知道我被掳至北娄,从而……不不不,这太离谱了,盈盈怎么可能这么做呢!不会的,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一会儿当面问问盈盈就清楚了。 恍神间,盈盈已推着轮椅走出了禅房,只听老徐惊恐地大叫:“救命啊,快来人哪,救命啊……” 眼见盈盈将轮椅朝着山崖的方向推去,我一面朝树下的两个家丁使眼色,一面跑过去喊道:“盈盈,住手!” 盈盈急急转过身,愣怔了一下后惊道:“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上前一步,温和地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宫,派了家丁暗中护送你,谁知家丁来报说你出了城,我便跟随家丁一路来找你。盈盈,你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难事就跟姐姐说,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三娘子!三娘子你快救我!她要将我推下山崖,她要杀人灭口!”老徐伸出手来拼命地大喊。 这时,盈盈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戾决绝,抬手便要去推轮椅。 我见状冲上去一个纵跃将她扑倒在地,一面死死地抱住她,一面朝家丁喊道:“快救人!” 两个家丁随即冲了过来,小曾为老徐松绑,小孙则过来扶我。我忙道:“你们不用管我,快带老徐下山,请郎中为他医治!” “放开我!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快放开我!”盈盈在我身下发了疯一般地狂叫。 “盈盈,你冷静一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见两个家丁带着老徐走远了,我才慢慢松开她,站了起来。 盈盈默默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冷漠地说:“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抓着她的双肩,不敢相信地说:“老徐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得到暮云吗?你对暮云有意我知道,可你若真想跟他在一起,你就大胆说出来啊!你们若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我会退出,我会成全你们的!” 盈盈冷哼一声,厌恶地推开我的手,愤恨地说:“你说得倒好听,你既然知道我对程大哥早就情根深种,为何还要跟他在一起?你宁可一次一次地伤害他,却从未想过成全我们!若不是你以他配不上你为由拒绝他,他怎会投笔从戎?他不出征北娄,又怎会身陷险境、差点命丧塞北?太后又如何会派他二度深入敌后、行离间之计?我又如何会追随他远赴北娄,最终……”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成全你们,只是、你程大哥他、他……盈盈,很多事情不是我们个人的意愿所能左右的,当初我拒绝他时根本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可无论如何,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你有什么心事、什么怨言都尽可以跟我说。你为何打伤传讯的老徐,还要杀他灭口呢?难道你不知道暮云若是不能及时出现,我和我娘很有可能就此命丧黄泉了吗?” “为什么?哼,因为我恨你,因为我狠毒了你!只要有你在,程大哥就只会死心塌地地爱着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只要有你在,太后和世人的眼里就只有你杜筱天,没有我莫盈盈!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都只是你的下人、你的陪衬,永无出头之日!” “盈盈,你怎会这样想?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看待,我当你是我的妹妹、我的挚友啊!你我虽非血亲,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路风雨同舟,我娘更是一向视你如己出。你眼看她被北娄人毒害,难道就一点都不曾难过自责吗?” “视我如己出?”盈盈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森冷、情绪激动:“她害死了我爷娘,害我变成了孤儿,她对我好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天生的狐媚蹄子!我恨你们,我巴不得你们都去死!都去死!” “盈盈,你说什么呢,怎会是我娘害死了你爷娘?你阿爷冤死在狱中,你阿娘病故于掖庭,他们的确有受到我杜家的牵连,可我娘也是受害者啊,当年的事并不是我娘一手造成的。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就是你娘一手造成的!从前,我的确傻傻地以为,我娘离世后你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我娘留了遗书告诉我,当年她和我阿爷一早订下了亲事,可你娘却横刀夺爱,在他们成亲之前与我阿爷私奔。虽然我爷娘最终结为了夫妻,但是我阿爷却从未真心爱过我阿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盈盈’吗?因为你娘的名字叫‘依水’,因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啊!他把自己和你娘比作牛郎织女,而我,只不过是这场错误婚姻里的一个笑话罢了。哼、哈哈哈哈……” 盈盈的笑声肆意而凄凉,她的话令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原来我阿娘和他阿爷之间还有一段这样的纠葛往事,封建体制下的包办婚姻不知残害了多少痴男怨女。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们的父母都只是其中的受害者罢了,我不明白她阿娘为何要将此事告诉盈盈,这显然只会徒增盈盈的烦恼,而无任何裨益…… “盈盈,你听我说。”我抬头欲跟盈盈解释,却发现她正一步步地往后退,离悬崖已近在咫尺。 我心头一惊,一个健步冲过去:“盈盈,别做傻事,姐姐不会怪你的!” “我恨你们,更恨我自己!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不如早早了结了得好!”盈盈一面决绝地说着,一面加快了脚步。 “不要!”眼看她的脚下就要踏空,我不假思索地追过去想要抓住她。 就在我庆幸紧紧地抓住了盈盈的手时,赫然发现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刹那间失去了平衡,与盈盈一道,落入了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里,与风共舞。 来不及思考和体会,只觉得身体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眼前有万千景象掠过,一帧帧、一幕幕,有一些似曾相识,有一些则前所未见…… 渐渐地,意识全无。 永安卷 第一百零五回 物是人非空断肠2 醒来时,四周寂静一片。 我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看自己身处何处,是死了,还是再次穿越了,却在仔细辨认后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在郑府。 窗外夜阑人静,屋内两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出昏黄的光亮,一个守夜的丫鬟靠在桌边已昏昏欲睡。屋里另有一张床,静静躺在那里的人应该就是盈盈。 我挣扎着起身,想要过去看看她。这时,床上的人似乎也醒了,缓缓坐了起来。 “盈盈,你没事吧?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愈说我愈发觉不对劲,这声音怎么不像是自己的,而像是…… “你、你的声音……怎么回事?”那人蹒跚着朝我走来,她的声音,却像是我的。 当我们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清彼此的面容时,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无比惊惧的神情,随即不约而同地去找铜镜。 在确认了无数遍后,我们不得不相信双眼看到的事实——面前的人是自己的样子,而镜子里的自己却是对方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盈盈,是你吗?你是盈盈吗?”我摸着对方的脸庞,不敢置信地问。 “我是盈盈,我是盈盈吗?我是什么人?”盈盈有些语无伦次,她蹙眉沉思片刻,忽而眼睛一亮,狡黠地笑道:“哦不对,你才是盈盈,我是筱天,不是吗?我是从三品中书侍郎,定远将军程暮云的未婚妻——杜筱天。” “你说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想干什么?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老天想我做什么。老天待我从来不公,今日倒是厚待了我一回。你看,我的容貌是杜筱天的容貌,我的嗓音是杜筱天的嗓音,杜筱天该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杜筱天要嫁的人也正是我此生挚爱。我为何不能是杜筱天?我!就是杜筱天!哈哈哈哈……” 盈盈的笑声阴森可怖,铜镜从我手中滑落,惊醒了一旁昏睡的丫鬟香莲。 香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看清眼前的人物后喜出望外地大叫:“三娘子、三娘子你醒了啊?太好了!” 我正欲回应,只听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啊,我醒了。我有些渴,给我倒杯水吧。” “好,奴婢先扶您坐下。”香莲一面去扶她,一面欣喜地说:“给您倒了茶,奴婢就去通报大家翁、夫人和姑夫人他们,这几天都快把他们愁坏了。” 这时,我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附在了盈盈的肉身上。 香莲出去报信后,盈盈靠近我附耳道:“我生下来便一无所有,而你,却什么都有。不论我多么努力、多么用心,却永远只能是你的陪衬。我不服气,我不甘心!我哪里不如你了?你娘毁了我娘的一生,你毁了我的人生,你不觉得你们该偿还我吗?你不是说你不会怪我,你不是说要成全我和程大哥吗?眼前便是最好的机会,把杜筱天让给我来做,把你们娘俩欠我们纪家的,统统还给我!” 盈盈,这个自从我来到大盛后就相识相依、互相扶持的人,我不知道她竟对我有如此深的怨念。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她的逻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存在的确抢了不少人的风头、妨碍了不少人的利益。比如两任太子妃,比如马氏兄弟,比如文氏子侄,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我悲哀地发现,一个人遭到他人的嫉恨,并不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 我踉跄地退到床边坐下,闭起双眸默然沉思。 我该怎么做?是答应盈盈,与她互换身份,还是说明一切,揭露她的真面目?虽然盈盈变成今日这样,令我觉得十分陌生、十分可怕,但仔细想来,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若是能及早发现她的不妥,及早开导和规劝,说不定她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了。如今她对我的积怨如此之深,开导和规劝怕是没什么用了。若是选择说出实情,且不说世人是否会相信,家人是否能接受,以盈盈目前的心理状况,我真担心她做出更极端的举动来,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而互换身份的想法虽然疯狂,让她从我的视角和立场来看问题,会不会能让她有所转变呢? 我徐徐站起,压低声音道:“要我不说出实情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派人安置老徐,让他好生养伤。第二,绝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更不能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哪一日我若发现我和家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我会毫不犹豫地揭穿你,然后和暮云远走高飞,让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盈盈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了跳,正欲开口,屋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昂起头轻声道:“好,一言为定!” 这时,一众家人涌进了房间,屋内立刻热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围在“筱天”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余我一人在角落静静地看着他们,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坠崖落水的伤痛虽不致命,但也得养上一阵子才能痊愈。我这段时间便留在郑府没有离开,一来可以离阿娘和虎娃近一些,二来可以第一时间得知暮云的消息,三来我和盈盈也需要尽快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关于对方的一切。 小曾和小孙两个家丁显然是早已将崧山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府里众人,如今我在郑府,已是个无人待见的蛇蝎之人。唯有丧失行动能力的阿娘和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并不拿我当怪物看。于我而言,能时常见到阿娘和虎娃,总算不至于太失落。 五日后的一个傍晚,郭大人遣人送来了一个重大消息:暮云已脱离北娄,不日即将抵达永安。 这个消息仿佛炸弹一般,炸得整个郑府热闹非凡,大伙儿奔走相告、相拥庆贺。 唯独我,身边没有人可以倾诉,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担忧。暮云能安然脱险,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一想到当下的境况,我又不禁愁肠百结起来。我如今是人人厌恶的“莫盈盈”,届时我该如何面对暮云?盈盈如今成了我,待暮云回来,与他履行婚约的就该是盈盈了,这又让我情何以堪?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所有人都等在府门口,殷切盼望着暮云的归来。 卯时、辰时、巳时、午时……直至太阳西斜,一个熟悉的身影才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近了,又近了。 暮云急急勒停了马,迅捷地翻身下马,一面深情地喊着“筱天”,一面健步如飞地朝人群冲了过来。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擦了擦激动地泪水,情不自禁地欲迎上前去。 “暮云!”人群中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如一阵旋风般刮到了暮云面前,与暮云紧紧拥在了一起。 我顿时凝在了当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杜筱天”了。眼看着心上人和“自己”相拥而泣、娓娓呢喃,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无奈。 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府门口移步到中堂的,我能想象自己当时定是与行尸走肉一般。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暮云和“筱天”身上,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局外人”。 待我逐渐回过神来,努力听清了他们对话,才知道暮云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离北娄的。 原来,暮云在获得了巴勒那的信任后,先旁敲侧击地了解了那个名曰“追月”的毒药,也就是我们先前所中之毒,又设法盗取了一瓶毒药和一瓶解药,然后当着巴勒那的面喝下了“追月”,并拒绝服下解药。他向巴勒那表示,自己仓促离开中原,尚有许多未了之事,如今他主动服毒,是希望巴勒那允许他返回中原处理好事务,并保证在一个月内赶回北娄。 这“追月”之毒乃是北娄特有的奇毒,其解药的配方不但是绝对的机密,且炼制的过程十分繁难,最重要的是解药必须每月服下一瓶,至少一年后毒素方能彻底清除。也就是说,暮云若是不能按时返回北娄,那我们四个中毒的人,就都会毒发身亡。而他若是想在离开之际偷偷带走能救活我们四人的解药,这个数量至少将是四十五瓶之多! 巴勒那应是料定暮云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那么多的解药,又见他意志如此坚决,便放他回了中原。 “你这么做实在是太冒险了,若是大盛无人能解此毒,那可如何是好?”“筱天”抓着暮云的手,忧心地问。 “傻丫头,”暮云捏了捏“筱天”的手,眼神中满是宠溺和怜爱:“我大盛人才济济,他北娄能做到的事,我大盛为何不行?况且这是脱离北娄最快的办法,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担心我,我亦归心似箭,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了一点,但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的。” “说得也是。原来那解药要连续服用一年,巴勒那给我们的三瓶解药我们已尽数喝完,如今只剩下你从北娄带回来的那瓶了。”“筱天”自始至终都拉着暮云的手,一刻都未曾松开,眸中满是毫无保留的爱意。 暮云一面点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和一个绿色的小瓶子:“我特意同时带回了毒药和解药,棕色的是毒药,绿色的是解药,希望这有助于能人异士破解解药的配方。我于九日前的清晨服下解药,你呢筱天,你和我阿爷是什么时候服的解药?” “大约、大约是十四、十三日前吧……”“筱天”抬头与我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接过两个瓶子,思索着说:“秦叔,将毒药和解药分别分装成若干份,留两份给我,剩下的拿给城中的解毒高人。谁能在半月内制出解药,重金酬谢。” 说罢,她回过头去无比关切看着暮云道:“你这一路南下定是很累了,今日先洗漱一番早些就寝吧。明日一早,我便入宫求助,看看宫里的名医是否有办法。” “好。”暮云长身而起,拱手道:“程某这些日子让各位担忧了,如今安然返回,各位大可放心,今日便请早些休息吧,我们来日再把酒畅谈。” 待人群散去后,暮云转身,郑重地牵起“筱天”的手,深情无限地说:“走,我们回屋。” 永安卷 第一百零六回 举杯消愁愁更愁1 尽管已有心里准备,尽管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我现在已经不是杜筱天,我是“莫盈盈”、是“盈盈”……但在看到他们手牵着手远去的背影时,想到回房后二人互诉衷肠、耳鬓厮磨的情景时,我还是彻底崩溃了。 仿佛有无数只虫子自脚底爬遍四肢百骸,再从口中钻入五脏六腑,噬咬着我内心的每一处角落,愁肠百结、珠泪千行。 我该怎么办?眼看着自己的情郎和别人如胶似漆,眼看着自己的亲友把自己当蛇蝎毒妇,这样的日子,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漫无目的地往外走着,快到府门口时,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家丁小曾。 我忽然眼前一亮,把小曾叫到一处角落,尝试着将我和盈盈互换身份的事简要说了一遍,然后静待他的反应。 小曾一步步往后退,拿手指着我惶恐地说:“疯了,真是疯了!” 我着急地追上去,满心真诚地说:“小曾,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你们三娘子!在崧山的时候,我就是沿着你留下的记号找着盈盈他们的,你……” 没待我把话说完,小曾早已惊慌失措地跑远了,余我一人在夜风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明白,这是徒劳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一如我穿越到这个时代后,大家一致认定我就是杜筱天一样。 今日的境况,是我始料未及的,纵然两世为人,纵然心态再好,也解不开眼下如此复杂的难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确实如此。只有喝醉了,才不会一直胡思乱想;只有喝醉了,才可以肆意地哭、忘情地笑;只有喝醉了,才能毫无心事般地安然入睡…… 然而酒总是会醒的,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静下心来回想初衷,我本只想好好辅佐文后,见证她一步步成为载入史册的伟大女性的历程。如今我虽然和盈盈互换了身份,可是我依旧能做到这一点。况且,我原本也不是真正的杜筱天,只要盈盈能做到我的要求,替我好好地过完余生,那么谁来做这杜筱天,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想通之后,我从宿醉中醒来。窗外光影斑驳、鸟鸣蝉叫,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 我花了功夫清洁洗漱、穿衣打扮,希望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然后走到了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前。 在门口站了会儿,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想必他们还在休息,我不忍敲门打扰,便在门口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静静等候。 没多久,盈盈端着盘子从外面走了过来,一见是我,立马警觉地敛起了笑意,压低音量道:“你、你来做什么?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我缓缓站起来,淡然道:“你放心,只要你履行你的承诺,并且不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我一定保守秘密,安心做莫盈盈。” 盈盈忙放下盘子,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我近前,蹙眉道:“你小点声儿,程大、暮云还在屋里休息呢!趁他没醒,你赶紧走!” 我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我就是来跟你们辞行的,今日我便搬回宫里住。可昨日暮云已经见到我出现在郑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不会觉得奇怪吗?” “那、那也得等暮云醒了再说,你这样在门口说个不停,会把他吵醒的。你不知道……” 这时,屋子里发出一阵响动,盈盈睨了我一眼,忙噤了声。 “筱天,你在外面吗?”房门被打开,暮云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我也在,神情马上变得拘谨起来,正色道:“原来是盈盈来了,那你们俩聊,我去一趟军营。” 暮云对待我和对待盈盈的差别,在我还是“杜筱天”时,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已让我有了深刻的体会。他在我这里,是满怀爱意的,也是放松随意的;但他对盈盈,却是拘谨疏离的。 这样的体会让我心头发酸,眼眶不禁湿润起来。我忙压制住心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朗声道:“程大哥,我是来跟你们道别的。” 暮云收回脚步,疑惑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不敢看着他的眼睛,便对盈盈说道:“先前我担心程大哥安危,是向太后告假出宫的。如今程大哥既已平安归来,我自当回宫侍奉太后。方才姐姐不还在说,要与我一同进宫,寻求解毒之法吗?” “是、是啊,虽然我和暮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解毒的法子,制出解药。”盈盈一面说,一面走到暮云身边,挽起他的胳膊,望着他面带娇羞地说:“你昨日那么晚才睡下,如今天色尚早,回去补一觉再去军营也不迟啊。” 盈盈说罢得意地偷瞟了我一眼,然后将暮云推进了房间。我知道,她这是在向我宣示,暮云现在是属于她的,没我什么事。 暮云被她弄得有些尴尬,一面由着她推,一面扭转头冁然道:“盈盈慢走,那我就不送了啊。” 一股酸意自心头蔓延至全身,我咬着牙不停地告诉自己,只要能制出解药,只要暮云能好好活下去,他跟谁在一起又有什么打紧的呢?更何况,在他眼中,跟在他一起的始终都是“杜筱天”。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阿娘和虎娃,我和盈盈一道,出了郑府。 入宫后,我们先去泰元殿向文后报了平安,彼时殿外候着多位等待议事的大臣,她与我们简单说了几句,便让我们退下了。 盈盈径直去了尚药局,我则回了泰星殿。 甫一进入泰星殿,一众宫人便蜂拥般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这些日子的情况,却没有一个问题是关于盈盈的。大人怎么没回来?大人可安好?大人失踪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渐渐明白盈盈对我的怨恨,是如何由嫉妒一点一点累积成山的;开始渐渐明白她所说的,只要有我在,她就永远是我的下人、我的陪衬。 从前我是杜筱天时,我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如今站在盈盈的角度,我才体会到被忽视、被冷落的滋味,原来那么不好受。 我草草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拔腿便往自己的寝殿走。 这时,碧水唤住我道:“莫司记,你去大人的寝殿做什么?她不在里面啊。” 我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去盈盈的寝殿,只好以昏了头为借口搪塞了过去,黯然关上了房门。 花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这才提起精神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裳,然后开始熟悉盈盈房里各式物品的摆放。 浏览了一遍书橱里的书籍,我坐到了书案前,随意地翻阅各类文案。在翻到其中一个抽屉时,我忽然发现了一封信。 只看了一眼,我便知道,那就是盈盈口中,她阿娘留给她的遗书。当时由于情况紧急,事后又接二连三的意外,我不曾深入思考。 如今想来,盈盈的阿娘在我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好几年了,那个时候盈盈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阿娘如何放心将遗书交给一个孩童?若不是临死前给的,那盈盈又是如何得到遗书的呢?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甚至是——阴谋呢? 我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带上信便往尚药局跑。 如今我的身份是随侍文后的莫盈盈,我若是突然出现在尚药局,里面的人说不定以为太后有什么不适,况且尚药局人多口杂,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所以我便在门口等盈盈。 等了一阵子,阿九送盈盈走了出来。待阿九回转以后,我才走上前去,将盈盈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盈盈迫不及待地甩开我的手,蹙眉道:“你来做什么,怕我不尽心尽力吗?你放心,为了暮云,我怎会不尽力!” 我淡然一笑道:“这个我一点都不担心,虽然当初中毒的人是我,但如今这个身体却属于你,情郎也属于你,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来,是问你一件事。” 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你娘的遗书,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娘离世时,你还只是个垂髫小儿,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将遗书给你的?” “我娘她自有安排,她将遗书交给了柳氏三姊妹,让她们在我年满十八岁后再转交于我。” “那这信,到底是谁给你的?” “瑀兰。你问完了吗?我还有很多事呢。” “问完了,不过我还有一点要提醒你。阿娘的命虽然暂时保住了,但是她损伤太重,需要精心调养。如今你才是她唯一的女儿,千万双眼睛都看着,你若是不能做到像我待她一样好,是迟早会遭人怀疑的。” “这用不着你提醒,我自然有数。”盈盈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来是这遗书是瑀兰交给盈盈的,看来我得去一趟掖庭了。 永安卷 第一百零七回 举杯消愁愁更愁2 去掖庭的路上,许是我走得太快又太出神,竟在一个转角口撞上了一个高大壮硕的侍卫。 我忙不迭地道歉,那侍卫则忙不迭地问我有没有撞伤,场面一时有些慌乱。 在我们抬头看清对方的瞬间,却都释然而笑。原来,对方是御前侍卫丁孝义。我在刚做公主侍读时便已结识孝义,那会儿他还只是个高高瘦瘦的宫门侍卫。今日这一撞我才发现,孝义已将自己练得十分健壮。 我抚着被撞得有些发晕的头,打趣道:“原来是你啊,我方才还以为自己撞了一堵墙呢。” 孝义蓦然脸红了起来,关切地问:“你、你没事吧?怪我,走路没长眼,把、把你撞得不轻吧?我、我去请司医来给你看看……” 他说着拔腿就要走,我忙叫住他道:“跟你开玩笑呢,我没事。我在你眼中竟如此娇弱吗?” 他忙摆了摆手,郑重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听说你受伤了,这几日一直在宫外养伤,我、我是担心撞到你伤处……” 没待他说完,我便打断他道:“一点小伤,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对了孝义,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你、你叫我什么?”他一脸惊讶,手足无措地说:“你叫我孝义!我、我没听错吧盈盈?” 我这时才惊觉方才一时忘了自己“盈盈”的身份,想来盈盈似乎是将孝义唤作“丁统领”的,因他如今的职务是御前侍卫副统领。我一面解释了几句,一面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或许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便编了个理由请他陪我走这一趟。 到了掖庭,现任掖庭丞徐达一眼就认出了我是太后身边的人,又有侍卫副统领作陪,屁颠屁颠地亲自去为我找来了瑀兰,并识相地将屋子留给我们二人单独对话。 印象中的瑀兰,是那个当年差点被马佑仁轻薄的妙龄少女,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生得眉目如画、娇俏可人。可我面前的人,面有菜色、含胸伛偻,仿佛已近花甲之年似的。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忍心直切主题,一面扶着她坐下,一面诧异地问:“瑀兰姐姐,你何以……变化如此之大?” 瑀兰咳嗽两声,不屑地别过头道:“我何以会这样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了又如何,你会帮我们吗?” 我马上明白,应是上一次与盈盈碰面时,她已将原委说与盈盈。我忙解释道:“那日我震惊于信上的内容,你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有听进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证遗书的真伪,是以忽略了其他事。瑀兰姐姐,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与我听。我保证,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帮到底。” 瑀兰闻言,顿时泪如泉涌,这才边哭边向我讲述了她们姊妹仨这几年的遭遇。 原来,几年前瑀红和瑀青相继得了怪病。起初,病情并不重,她们只是自己弄了些药吃,仍然坚持干活。待后来病得卧床不起时,已过了最佳诊治时间,而同时医治两个人的诊金对她们来说更是一笔天文数字。长姊瑀红放弃治疗,将机会留给了瑀青。没多久,瑀红便不治身亡。瑀青经过治疗,略有好转,却丧失了劳动能力。瑀兰一面要照顾瑀青,一面拼命干活,偿还为医治瑀青欠下的债务。 我听罢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我会请尚药局的司医继续给瑀青姐姐诊治,你也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身体,所有费用都由我承担。还有,我会关照徐公公,让你们休养一段时日,待你们康复后安排你们做轻松一些的差事。” 瑀兰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说:“你、你说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我们同在掖庭这些年的情义,难道还会假吗?”我话锋一转,正色道:“瑀兰姐姐,盈盈如今也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如实告知,不要让别有居心的人平白离间了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你可知道,我亡母让你交给我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瑀兰茫然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信是封好的,我怎会打开来看呢?” “那我告诉你,信里面说,当年筱天姐姐的母亲害得我爷娘离心,害我娘含恨而终,害我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你可知道,我差点信以为真,差点因此害死了郑大娘和筱天姐姐!”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竟然是那样一封信……” “你告诉我,那信究竟是不是我娘临终前交托与你的?” 瑀兰踌躇半晌,终于闭上双眼道:“盈盈,我对不起你……” 我猛然上前一步,抓着她的肩头激动地问:“那这信,究竟是谁给你的?” “我、我当时正十分缺钱,想着不过是转交一封书信,算不上伤天害理的事,便、便应承了下来。我若是知道信里竟然这样说,那我是绝不会为了钱财出卖朋友的!盈盈,你相信我……”瑀兰说着就跪了下去。 我忙扶起她,正色道:“我相信你,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跟你做的这笔交易,我就不怪你,刚才我做出的承诺,也会一一兑现!” “是、是掖庭丞徐公公。” 徐达?我和盈盈与徐达,都无冤无仇,甚至没有什么接触,想来他也是为人所收买。他既然能轻易被收买,想来也不会是个立场坚定之人。 我捋了捋思路,关照瑀兰今天的谈话内容绝不能外泄,并让她带着候在门外的孝义去找徐达。 找来徐达后,我让孝义执剑守在门口,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入。 徐达一见这架势,加上我铁青的脸色,立刻点头哈腰地开始拍马屁:“司记大人,您贵人事忙,有什么事儿需要您亲自过来呀,您遣人吩咐奴才一声就是了。若、若是瑀兰那贱婢有什么得罪之处,不屑您亲自动手,奴才有得是法子收拾她……” “哦?都有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听?” “只消随便给她安个罪名送到奚官局,奴才再关照一下奚官局里管事的黄公公,那里面五花八门的刑罚可就够她受的了。您想要怎么收拾她,收拾到什么程度,您只管告诉奴才便是。剩下的,奴才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嗯,这主意不错。”我的手指在几案上轮番敲击,一面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那么,如果我将这个法子用在徐公公身上,不知道能不能问出我想要的答案呢?” 徐达愣怔了下,旋即陪着笑道:“司记大人,您开什么玩笑啊,您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了,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从袖筒中取出那封遗书,肃容道:“这封信,是你交给瑀兰的。你与我亡母素未谋面,怎么可能会有她的遗书。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这、这是诬陷啊大人!”徐达矢口否认道:“奴才从未见过这封信,也从未交给瑀兰什么东西。定、定是那贱婢肆意攀诬,您可千万不要听她乱说啊!” 我冷冷一笑,走到他近前,作出一个要解开衣襟的姿势,挑眉道:“你若是不肯老实交代,我就弄散头发、弄乱衣衫,然后大声喊叫。有御前侍卫和掖庭众人为我作证,你一定百口莫辩。奚官局的那些刑罚,我会关照黄公公每一样都请你好好体验一遍的。” 徐达闻言面色惨白,一个劲地摆手:“不要、不要,我说、我说……大、大人,我说可以,但我不过是个传话的,得的好处也不多,我说了您可得替我保密,否则保不齐哪天奴才的小命就没了。” 我哂然一笑道:“你放心,暴露了你就等于暴露了瑀兰,她是我的好姐妹,我还要拜托你好好关照她和瑀青呢。你若是好好回答,不仅不会有事,我还会设法帮你争取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至于能不能被太后瞧上,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徐达双眼放光,兴奋地拱手道:“大人的恩德,奴才没齿难忘。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月前,一个蒙面的年轻女子找到了奴才,说只要奴才办成了这件事,就给奴才一定的好处。” “一个蒙面的年轻女子?你可认得此人?” “不认识,奴才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不过我想啊,我总得知道雇主是谁,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也好找他不是。于是奴才悄悄跟踪了那人,发现她到宫门口后与一人碰了头,然后跟随那人出了宫。” “那个人是谁?你可认得?” “这回奴才可认得了,那人正是威武将军——索必卢。” 索必卢,那个臭名昭著的酷吏?我更糊涂了,索必卢怎会盯上我和盈盈?虽然近来酷吏猖獗,到处罗织罪状陷害朝臣,但那些被他们盯上的,通常是文后授意下的异己之辈,也就是那些维护周盛王朝、反对太后独裁的人。而我和盈盈,很明显不属于那类人,与索必卢也没有私人仇怨,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徐达回答不了我,只能靠我自己去破解了。我关照了徐达和瑀兰几句,又托孝义去尚药局找阿九,让阿九务必好好为柳氏姊妹俩诊治。 面对孝义的疑惑,我只简单给了个“查证一些事”的理由。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孝义对我,应该说是对“盈盈”态度的与众不同,心想着要找时间好好与孝义聊一聊。不过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谢过孝义,匆匆出了宫。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做一件费心费力的事,虽然我想不通索必卢离间我和盈盈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无论是我还是盈盈,都与索必卢素无来往,贸贸然跑去问他,非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我只能从他的义弟曹怀清身上找突破口。盈盈与曹怀清同在文后身边伺候,总会有些交情。且我对曹怀清也更为了解,他的虚实我更好判断一些。 打定主意,我便驭马赶往佛恩寺。 永安卷 第一百零八回 举杯消愁愁更愁3 到了佛恩寺,报上名号、亮出门籍牌,我被领到了一个幽静的偏厅。带路的小僧告诉我,他们住持刚从外地办差回来,如今正在房中小憩,让我耐心稍候。 小僧上了茶水之后退下了,我等得百无聊赖,便出了偏厅随处走走。 佛恩寺规模宏大,重楼复殿、云阁洞天。香客众多的大雄宝殿、佛恩塔和法堂方才进来时已经路过,出了偏厅往北走不多路便是藏经阁。未经允许,外人不能随意进入藏经阁的。再往北行,是一排简单素雅的寮房。寮房的北面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我忽然想到佛恩寺种植了一批引自天竺的娑罗圣树,大盛仅此一处,便决定走近一观。 眼前这片树林,种的应该就是娑罗圣树,树干直立、树身高大、似宝塔状,树叶翠绿、呈掌形,且隐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树香引人,我不禁凑近闻了又闻,却在不经意间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呐喊声。我纳闷,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哪儿来的呐喊声呢? 我循着声音深入树林,在快要走出树林时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片绿意掩映的树林后面,竟有一群光着膀子的僧人在认真操练! 我躲在一棵树后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些僧人的功夫十分了得,动作也出奇地一致,不像是为了强身健体偶尔练习,而像是常年经受严格训练的样子。 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每个僧人的右臂上,都清一色地刻有刺青,而刺青的图案,是一只狼头。 这样的图案,我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十分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我霍然想起,被掳至北娄时,随处可见以狼头为图腾的旗帜!因为北娄人认为,狼是他们的先祖。 如果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是北娄人,那么曹怀清和索必卢…… 想到这一点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那么索必卢离间我和盈盈,极有可能是出于政治考量,或者说是,政治阴谋! 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转身就往回跑。我的心后怕地咚咚狂跳,暗自庆幸要问的还没有问出口。 路过刚才等待的偏厅,见大门洞开空无一人,我毫不迟疑地过而不入。今天是我欠考虑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砰地一声,我竟跟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我一面心里念叨着,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连着两次走路撞到人,一面抬头看对方,却发现对方正是佛恩寺住持——曹怀清! 他冁然一笑,波澜不惊地说:“莫司记,等不急要走了吗?下面的人不懂事,让司记大人久候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便随口说道:“哥、曹师有礼了,我突然想起来太后还有要事让我办,我得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曹师。” “既然如此,曹某也不多留,那我送司记大人。” 我一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面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的马就在门口。” 片刻后,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曹怀清的声音:“司记大人,请留步!” 犹豫的工夫,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手举一张信笺,肃容蹙眉道:“这信,可是你遗落的?” 一定是方才与他相撞时,从我袖筒中掉出来的! 此时,我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有一双翅膀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想夺回信笺,奈何他已拿在手里一面看一面头也不抬地问:“不知此信莫司记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咽下口唾沫,斟酌着回答道:“这是我亡母留给我的遗书,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她就让掖庭的姐妹待我年满十八之后再转交与我。” 他表情诧异,仿佛被欺骗的人是他似的:“掖庭的姐妹?哪个姐妹?” 我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地回答:“一位柳姓宫女。” “此事定有蹊跷,信借我一用,曹某改日归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他这是,怎么回事?那群演武的僧人又是什么人?他们身上刺青真的是北娄图腾吗?我依稀记得,当初曹怀清为了救我,右肩中箭,他的臂膀上似乎也有这样的狼头刺青…… 但仔细回想,出现在北娄旗帜上的是正面的狼头,而他们身上的,却是侧面的狼头。 这个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带着满腹的疑惑,我马不停蹄地回了宫,直奔弘文馆查阅典籍。 我的记忆没有错,北娄的图腾确实是正面的狼头,而关于侧面狼头图腾的记载,却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在一本介绍为盛所灭的列国志中,我终于找到了侧面狼头所代表的意义——高厌汗国。 高厌,国姓咄罗,曾隶属于北娄,后受盛册封,遂遣使入贡,为我朝在塞北的一个附属藩国。此后,高厌时叛时和,龙麒二年,为盛军所灭。其余众部分投奔北娄,部分归顺我朝,世上再无高厌汗国。 难道,曹怀清和那群僧人,都是高厌遗民?若真是如此,为何曹怀清从未提及这一点?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呢,还是他刻意隐瞒了身份?若是刻意隐瞒,那么他的目的何在?他接近我、接近文后的目的又何在? 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若是他留在文后身边是别有企图的,那我岂不是成了将定时炸弹装在皇宫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多想无益,当务之急,是好好查一查曹怀清和索必卢的背景。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了,还是得找郭大人帮忙。 如今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锁,只能待明日再说了。 翌日散朝后,我借机跟郭大人说了调查的事。虽然我如今不再是杜筱天,但太后近侍的身份,任谁都会卖几分面子。况且此事关乎太后和他贤侄,他自是满口答应。 告别郭大人,我正欲返回泰元殿,一个小内侍追上来塞给了我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书:今日申时,掖庭永巷——曹怀清。 看来他要对昨日的古怪言行作出解释了,那我就拭目以待吧。 申时的永巷空无一人,掖庭众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 原来,曹怀清不仅约了我,还约了盈盈前来。人到齐后,曹怀清带着我们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屋内已有两人,正是徐达和瑀兰。曹怀清取出遗书,交到了我手里,然后令徐达和瑀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 他们要说的,我都已经知道,如今蒙在鼓里的,其实是盈盈。而盈盈此时却不该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因为有激烈反应的人,应该是我。 二人说的时候,我一面装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一面暗中观察盈盈,并试图给她递眼色。 待他们一说完,我立刻质疑道:“你们、你们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叫我如何相信你们!瑀兰姐姐,你当初给我这封信的时候,也是言辞灼灼地说这确是我娘留给我的遗书啊。如今却又要让我相信这不是真的,我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曹怀清上前一步,说道:“敢问莫司记,令堂是何时过世的?” 我凭着记忆回答道:“我娘是在我、我三四岁的时候过世的,距今已有十多年了。” 曹怀清淡然一笑,指了指我手中的信笺,笃定地说:“此信虽然信笺泛黄、墨色浅淡,看起来像是上了年头的样子。但你若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其所用纸张纹理稠密、光而不滑、搓折无损,显然是产自宣州泾县的宣纸。然而宣纸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我派人查过,宣州于五年前方开始向朝廷进贡宣纸。即便这不代表十几年前就一定不会有如此高品质的纸张,但至少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掖庭宫女所能得到的。你说是也不是?” 盈盈的神情,从震惊错愕、到难以接受、到将信将疑,但她应该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身份不同,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并没有说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曹怀清一眼,郑重地走到盈盈面前,悔恨交加地说:“姐姐,是盈盈愚蠢,上了他人调拨离间的奸计。我之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了许多错事,姐姐你能原谅我吗?” 盈盈僵硬地笑了笑,拉起我的手,干咳一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姐姐从来没有怪过你,何来原谅一说。如今真相大白,我们姐妹俩还跟从前一样,无话不谈、风雨同舟,好吗?” 我感动地抱了抱盈盈,又转身面向曹怀清,福了一福道:“此次多谢曹师相助,否则我的心结也不知何时才能打开。” 曹怀清虚扶一把,冁然笑道:“莫司记多礼了,你们不怪曹某多管闲事就好,曹某可不敢居什么功。” 其他人散去后,只余我和盈盈在屋子里。 我正欲上前安慰盈盈几句,她却疾步上前夺过我手中的信纸,不屑地说:“就知道你不会心甘情愿地与我互换身份,那也不必联合姓曹的唱这么一出双簧,你以为我会信吗?遗书是假的,徐公公和瑀兰姐是被人收买的,那敢问是何人收买的他们?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吗?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一时语塞,虽然知道此事与索必卢有关,但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明确,我也不知他背后是否还有主使,且曹怀清与索必卢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还很有可能是高厌的遗民,在真相查明之前,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盈盈睨着我冷笑了起来:“呵呵,说不出来了吧?说谎也该说得周全一点,不是吗?要我相信遗书是假的,然后呢?相信你和你娘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待我的,是我害错了你们,然后让我在自责和愧疚下把互换身份的真相告诉暮云,这样你就可以和暮云双栖双宿了是吗?” 盈盈郑重地收起信纸,不待我多说一句,便甩袖而去。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话:“我是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 我愣怔片刻,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 “发生了何事?”曹怀清去而复返,蹙眉凝目质问我道:“筱天方才还好好的,为何离去时怒气冲冲又不愿多言?你们在屋里究竟说了什么?” 原来他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在外面等我,奈何他等到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不愿相信真相的盈盈。这一切,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呢?不过他既然愿意帮我们解除误会,说明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和索必卢不是在同一战线的,也许这正是我一探究竟的好机会。 于是,我照着盈盈的逻辑,反问道:“你说遗书是假的,徐公公和瑀兰姐是被人收买的,那敢问是何人收买了他们?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离间我和姐姐吗?他这么做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曹怀清一愣,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方才你不是已经向筱天道歉,与她和好了吗?怎得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们言辞灼灼、人证物证,我方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可我仔细一想,此事漏洞众多,根本不足为信!曹师要我相信也行,就请你一一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曹怀清的脸色一阵青白,踌躇地说道:“何人收买的他们,我尚未查清。至于是何目的,想来不过是嫉妒你和筱天年纪轻轻便深得太后信任,筱天又即将与新科状元、五品将军缔结琴瑟之好。如此强强联合的婚姻,定然是要惹得朝中某些宵小之徒眼热不已的。此、此前文令徽那厮,不就屡次陷害筱天嘛……” 曹怀清如此这般,应是知道索必卢的阴谋,却不能苟同,又不想让他暴露,这才引我怀疑其他人的。而我如今既已知道此事乃索必卢所为,他这样做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了。不过从他的立场来看,或许他能成为此事的突破口。 于是,我顺势道:“看来是盈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还以为是姐姐联合曹师唱了一出双簧呢。既然曹师已介入此事,不如好事做到底,帮我们查出此事的幕后主使吧?” 曹怀清满口答应了下来。 永安卷 第一百零九回 举杯消愁愁更愁4 接下来的几日,我无心顾及此事,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外,几乎就蹲守在尚药局。 神医范老已告老还乡,如今尚药局里医术最佳的是钱老和张老两位侍御医,盈盈便是拜托的这两位研制解药。郑府随意去不得,我只好一得闲就往尚药局跑,给两位侍御医端茶递水、殷勤侍奉,希望他们能尽快研制出解药,我也好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此外,我还拜托了阿九去郑府给我娘看诊。这些年来,阿九已得范老毕生真传,他又肯吃苦专研,如今的医术已仅次于两位侍御医。这样每次阿九看诊回来,我还能及时了解阿娘的病情,知道她慢慢好转,我方宽心些许。 这一日午后,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尚药局。前一日两位侍御医拟出一个新配方,配齐药材之后熬足十个时辰,今日就能试验药性了。 我径直冲入炼药房,只见两位侍御医正聚精会神地在试药。我迫不及待地问:“如何,成功了吗?” 张老摇着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是不对,还是差了少许。啧,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钱老拿起绿色的小瓶子又尝了尝,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其实已经很接近了。我想,这大概是寻不着飞雪一品,使用连翘和地骨皮代替的缘故……” 我知道这些日子两位已经研制出了四个配方,前面三次都不甚理想,如今这次是两位翻遍了所有与制毒解毒以及与北娄有关的文献典籍之后,定出的最有把握的一个配方。 但我仍是听得一知半解,忙问:“什么飞、飞雪一品?为何寻不到飞雪一品?” 张老叹息着道:“飞雪一品味至苦、性大寒,乃解毒之圣品。可惜这种草药生长于终年积雪的悬崖绝壁,为塞北特有。莫说我中原几无出产,即便在塞北,由于其采摘难度之大、保存条件之苛刻,飞雪一品也并非轻易可得。” 钱老补充道:“是以吾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连翘等相似的药材代之,但熬出来的终究还是与杜大人拿来的解药略有不同。虽不妨一试,但人命关天,吾等实在也无太大把握。” 我记得暮云说过,“追月”是北娄特有的奇毒,其解药的配方亦是绝对的机密。巴勒那既然敢放暮云回来,就是笃定我们制不出“追月”的解药来。按照这个逻辑,解药的配方里,很有可能有中原不出产的药材…… 想到这一点,我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这可怎么办?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药童带着暮云和盈盈走了进来,他们自然也是来了解制药进展的。 二人一见到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我心头一动,觉得怪怪的,却也没有心思多想。 两厢见礼后,张老将方才的结论转述了一遍,并补充道:“若是时间充裕,派人去北娄搜寻,倒是有望找到飞雪一品。只是如今所剩时日不多,恐怕……” 盈盈焦急地说:“我大盛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与北娄又有疆域交接,当真绝无一星半点飞雪一品吗?” 钱老垂头丧气地说:“杜大人有所不知,飞雪一品喜阴耐寒、畏光忌热,故而在塞北苦寒之地方生长旺盛。大盛并非毫无出产,可如今正值仲夏,即便在与北娄交界之处,恐怕也难寻其踪迹。且此草一旦采摘,若不及时入药,其药性便会在一两日之内消散殆尽。若是始终以冰雪贮藏,倒是能多保存几日,然而炎炎夏日,冰雪恐难以为继。” 暮云剑眉微蹙、以手抚鼻,沉思片刻说道:“不知二位所说的飞雪一品,是否呈针叶状、结蓝色花?” 钱老诧异地看着暮云,答:“正是,将军见过此草?” 张老蓦然离座,从书柜上取来一本古籍,迅速翻到一处,指着上面的一幅图道:“此图所绘,便是飞雪一品。” 我们纷纷凑过去看。暮云和盈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见过!” 暮云扭头看盈盈,纳闷道:“我与盈盈是在途径朔州时所见,筱天你也见过此草吗?” 盈盈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干咳一声道:“哦,我是在、在北娄时见过。朔州,朔州可是我大盛国土,你确定在朔州见过此草吗?” 暮云颔首道:“是,当初我和盈盈自北娄返唐,途径朔州时盈盈不慎被炉火灼伤,彼时一位路过的郎中便是以此草为盈盈涂抹,疗效甚佳。” 见到盈盈给我递来的眼色,我一面回忆一面接口道:“没错,正是此草,我方才一时没想到。且彼时、彼时并非冬季。” 钱老眼睛一亮,思忖着说:“朔州位于盛娄边界,地势险峻、三面环山,有适宜飞雪一品生长之处倒也未可知。” 暮云分析道:“朔州虽路途遥远,但若走驿站赶路,四五日应该能到。至于冰雪,摘下时可就地取材,而每个驿站通常都会备有少量消暑冰块,相信也不成问题。只是敢问二老,飞雪一品若以冰雪贮藏四五日,其药效可还尚存?” “尚存,尚存!”二老交口称赞道:“程将军果然智谋过人,困扰吾等多时的难题被将军一语道破,吾等自愧不如!” 暮云摇头拱手道:“二老过谦了,程某不过是凑巧见过飞雪一品罢了。该是程某多谢二老不辞劳苦、鼎力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张老摆手道:“救死扶伤乃吾等天职,何况程将军和杜大人均系朝廷重臣,吾等岂有不尽心之理。只是采摘飞雪一品难度大、风险高,还需挑选稳妥可靠之人前往。” 暮云不假思索地说:“此事因程某而起,程某自然义不容辞。” 我和盈盈几乎同时说道:“我也去!” 暮云侧目睨了盈盈一眼,拉过她的手,温柔地说:“傻丫头,你去做什么,你去了我还得分心照顾你。再说你和我阿爷是最早服下解药的,万一毒发前赶不回来,那可如何是好?你就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吧。” 他说罢,紧了紧盈盈的手,又转头对着我说道:“你们都别去,我一人前去便可。” 这就是他对筱天和盈盈的区别!我心中一阵酸楚,却知道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收拾心情正刚要开口,钱老急急说道:“老朽知道将军勇武无双,但此事艰险万分,稍有不慎恐性命堪舆。老朽建议将军莫要孤身前往,多带几人以策万全。” 盈盈闻言抓着暮云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听到钱老说的了吗,我不许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听你的。具体我们回去商议,莫要再耽误二老的工夫了。”暮云宠溺地搭了搭盈盈的手背,起身施礼道:“二位的恩情,他日定当倾力报答,今日便不再叨扰二位,告辞!” 拜别二老,暮云拉着盈盈就往外走,一路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心中凄凉,喉头发涩,整理了一下思绪叫住他们道:“姐姐,我没有服下毒药,又亲眼见过飞雪一品,让我随程大哥一同前往朔州吧。” 盈盈一愣,旋即杏眼圆睁道:“不行,谁去也不能是你去!” 我正纳闷盈盈为何不再掩饰对我的敌意,暮云拦住她,对我正色道:“此行凶险,你当真愿意?”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是,绝不反悔。” “暮云!”盈盈一把拉过暮云,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她害得我们如此,我怎能放心让她与你同行!” 暮云劝说道:“此事本就因她而起,让其他人冒险我也于心不忍,她既愿意帮忙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原来,原来盈盈已将“我”劫持老徐、暗害“筱天”母女,又欲杀老徐灭口之事告诉了暮云!怪不得暮云今日见我,连从前的客套疏离都没有了,怪不得盈盈方才说话毫无顾忌,怪不得暮云这么快就答应了让我同往! 原来她所说的不会让我的阴谋得逞,是这个意思!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盈盈一眼,她着急地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的本意,是想暮云对我深恶痛绝,却怎么也料不到反而成全了我的心意。 暮云执起盈盈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深情无限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有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怎舍得让自己有事。待毒一解,我们便择日成婚。我程暮云的妻子,此生只会是你杜筱天一人,好吗?” 盈盈受用无比,娇羞满足地倚入暮云怀里,嘤咛道:“好吧,就依你。”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们。盈盈不想我去朔州,是不想给我与暮云单独相处的机会;暮云答应让我同往,应是怕我留在永安会对盈盈不利;而对我来说,能为研制解药出一份力,同时还能再与暮云朝夕相对数日,我已心满意足。 此时耳畔传来暮云的声音:“那便这么定了,事不宜迟,盈盈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我们德天门见。” 盈盈一面目送暮云离开,一面眼神示意我留下。她静静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我奉劝你切莫动告知暮云真相的念头,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曾经服下过量的堕胎药,极有可能终生不孕。你该知道,暮云有多喜欢孩子。你若是真心爱他,就不会执意跟他在一起,而令程府绝后。我说得对吗,姐姐?” 刚刚热起来的身体仿佛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霎时寒彻心扉、黯然神伤。 尽管我明白盈盈这样说的用意,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有错。即便世人肯相信我就是杜筱天,即便暮云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与我双宿双飞,然后呢?婚后我能为他开枝散叶吗?作为现代女性,我能接受不育、甚至不婚,但暮云呢?家中的长辈们呢?暮云曾不止一次的提及要与我多生几个孩子,我自然也是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执意与暮云成婚,岂不是徒增他的烦恼和遗憾吗? 然而我没有工夫多想,距离盈盈和程伯父毒发,仅剩十天辰光。而往返朔州,就需要至少八九天。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一两日内找到飞雪一品并火速赶回。 时间紧迫,一路无话。 永安卷 第一百一十回 情深缘浅盼来生1 连续奔波了数日后,我们终于在第五日的晌午抵达了朔州城内。 在各大药铺一番打听,被告知如今暑气未消,朔州也并无飞雪一品存市。有好心人告诉我们,朔州西北面的洪寿山与北娄毗邻,其主峰大悲峰终年积雪,那里或许能找到飞雪一品。 我们如获至宝,立刻动身前往洪寿山。 自永安一路向北,近朔州时暑气已渐渐消散。如今再往北行,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及至洪寿山山脚,已需添加一些衣物。 彼时天色已晚,无法登山,我们便寻了一户傍山而居的村民家借宿。 在说明了情由后,这户人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方便起见,我和暮云自称是一对兄妹,为了身染重疾的家人到此处来寻找治病的草药。 这户人姓白,一家三口,丈夫打猎,妻子顾家,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稚嫩可爱,甚是开朗。 有说有笑地吃完饭,两口子一个忙着收拾碗筷,一个跑去为我们收拾房间。我们想要帮忙,均被婉拒了。 小女孩乳名丫丫,明眸皓齿、天真烂漫,一点儿都不怕生。一顿饭的工夫,便和我们很多话了。见父母各忙各的,她愈发往我身边蹭,我索性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听她奶声奶气地给我们唱当地的童谣。 此情此景,令我不禁想起当年在南黛山上,初见虎娃时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将《山居之歌》教给了丫丫。当初我教给虎娃的《山居秋暝》,后来被我们母子改编成了童谣,没事便会哼两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好了好了,叔叔姨姨要休息了。”白大嫂从房里出来,唤过丫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两位,山野茅屋,只能收拾出一间像样点儿的房间来。好在你们是亲兄妹,委屈你们凑合一晚上吧。” 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我和暮云尴尬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能笑着说:“没事、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房间里打了两个地铺,以一个简易的屏风隔开。 我正要问暮云睡哪一边,他走到我面前,神情严肃地说:“你这样频频模仿筱天,我不知你是无心还是有意。你若无心,那便罢了。若是有意,那么我告诉你,自始至终我都只爱筱天一人,我心里容不下其他任何人。从前你是筱天的好姐妹,我还能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错,你愈是模仿筱天,只会愈发令我生厌,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他说罢,径直在朝外的地铺上和衣躺下,不再言语。 我一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心如刀割。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一夜辗转,夜不成寐。 翌日一早,我们偷偷在房里留下了些银两,然后拜别白大哥一家,出发登山。 起初,山路并不难行,曲径通幽、溪水潺潺。我们心无旁骛,奋力登山,没多久,便登至半山腰处。 稍事休整后,我们继续出发。此时的山路开始崎岖陡峭起来,抬头往上瞧,山体也开始逐渐变色,由墨绿转为淡绿,再由淡绿转成一片雪白。 走了一阵子,我渐渐感觉呼吸困难、腿脚发软、头晕目眩,很快与暮云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怎么了?”暮云回头发现了我的异状,扬声问道。 我喘着粗气回答:“我、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接不上气……” 暮云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我面前,蹙眉道:“我知道这样登山很累,但我们必须在日落前找到飞雪一品并回到山下,否则就无法在十日之内赶回永安。不如这样,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人前往即可。” “不行……”暮云说罢就转身要走,我着急要拦住他,怎奈腿脚已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只抓住了暮云的袍角:“钱老不是说,不能一人独行嘛,我同去好歹也能搭把手……” 暮云下意识地扶了我一把,犹豫地说:“好吧,或者,我背你吧,还能快一些。” 虽然内心纠结,担心暮云这样会太辛苦,但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走一步了,便答应了他的提议。 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我之前苦苦经营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他那好闻的气息,强健的体魄,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这个从前与我死生契阔、定下婚期的男人,如今已是别人的未婚夫,且视我为蛇蝎毒妇…… 我想,这大概是余生里,我们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了吧。我就这样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的气息,看着各色植被在面前掠过,然后幸福地、无可救药地——睡着了。 连日来的奔波,前一夜的失眠,令我被困意彻底打败。直至暮云将我从背上放下来,我才猛然惊醒。 我一面责怪自己怎得如此没用,一面放眼观察四周。这是接近山顶的一小块平地,白雪皑皑、云雾缭绕。 “这里应该就是大悲峰了。”暮云喘着粗气道:“你添点衣裳,在这儿等我,我去找飞雪一品。” 我不放心他,忙站起来道:“我随你一起。” 在地面上寻了一圈无果后,我们趴到了崖边,探出头努力朝下望,这才在一、二丈开外的崖壁上发现了一抹隐约的蓝绿色。 我和暮云欣喜若狂,尽管此刻并不能确定那积雪覆盖下的植物是不是飞雪一品,这样的发现也足以令我们振奋不已。 暮云跃然起身,迅速地从包裹里取出绳索,一面展开绳索一面走向一块岩石。 目标位于距离崖边至少两人身长之处,想要趴在崖边伸手采摘是不可能的。看暮云的样子,应该是打算将绳的一头系在岩石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身上落到崖壁上去采。 我心头一紧,忙上前阻拦道:“程大哥,你这是打算自己下去采吗?” 暮云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怎么?” 我理了理思路,分析道:“若是由你去采,万一这石头不甚牢固,又或是有什么意外,我一弱质女子怎么拉得动你?不如让我去采,你在上面拉着我,这样岂不是更稳妥?” 暮云蓦然抬头,愣了愣道:“这、这崖壁陡峭,又覆着冰雪,稍有不慎便、便会……” 我截断他的话道:“不会的,你不会让我有事的,不是吗?” 暮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气道:“好吧,那你千万小心!” 绳索的两头被分别绑在了我和暮云的身上,暮云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悬崖。 山风呼啸,脚底悬空,目之所及无处攀附,令人顿时毛骨悚然。我只好紧紧抓住绳索,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只要拿到飞雪一品,我的亲人就能得救了。 待到接近目标时,我一面拿脚尖摸索落脚之处,一面尽力探出一只手去。但由于没有着力点,无论我如何伸长了手臂,都始终够不着那一抹颜色,真真是咫尺天涯。 “是够不到吗?”熟悉的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 “是!”我一张嘴便被凌冽的寒风呛了一口,咳着朝上喊道:“程、程大哥,能不能,往右移一尺?” “好,你抓紧了!”暮云说罢便去抬绳子,他那头还怎么往右使劲,我这头就晃得不行了。 绳子一晃,我仅凭一只左手就保持不了平衡了,吓得我惊叫一声,慌忙缩回右手紧紧抓住绳索。 “你、你没事吧?” “没、没事!但你得、得缓着来!” “直接平移下面会晃得厉害,我现在一面往下放一面往右挪,能够到了你及时告诉我!” “好,我知道了!” 随着暮云的操控,绳子带着我渐渐地往右下方移动。我平复了一下心绪后,便试着去够目标。 近了,更近了……终于,我能够到了! “可以了!”我一面通知暮云,一面轻轻地拨开覆在上面的白雪,三株茁壮的绿草跃然眼前。 我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仔细观察。此草一尺来高,针状叶、蓝色花,与古籍上所绘几无二致。 “找到了,找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拔下其中一株,拿在手里使劲挥舞,兴奋不已地喊道:“程大哥,你看!是、是飞雪一品!” 原以为暮云会与我一样欣喜若狂,怎料听到的却是他惊惶的喊声:“小心身后!” 我正纳闷暮云为何会这样说,耳畔便传来一记尖锐的鸣叫声和扑楞楞的振翅声。 我忙回头查看,一头黑褐色的巨雕仿佛从天而降,正以光电般的速度朝我俯冲而来,没等我反应过来,雕的巨翅已狠狠地拍在了我的身上! 绳索开始剧烈地晃动,我失声尖叫,本能地紧紧抓住绳索。 待我回过些神,方觉后背热辣辣地疼。抬头朝上看时,暮云已拔出佩剑击退了巨雕,巨雕振翅远去。 暮云探出头来,紧张地问:“盈盈,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忽地想起原本抓在手中之物,定睛一看,飞雪一品早已不知去向。 “可、可是飞雪一品掉了,我得重新采一株。”待绳索稳定一些,我用尽全力伸手去摘那两株余下的救命草药。 就在我摘到飞雪一品之际,熟悉的鸣叫声和振翅声再次传来。我下意识地抬头,惊恐地发现两头硕大的巨雕比翼而来,黑压压的几乎遮天蔽日。 永安卷 第一百十一回 情深缘浅盼来生2 “暮云,小心……”情急之下,我竟然喊错了称呼。不过暮云此时已注意不到这些了,他用长剑舞出了一团炫目的剑花,将两只巨雕挡在了半空中。 暮云拉着绳索,他只能站在原地单手与巨雕搏斗。尽管如此,仅凭绳索悬挂在崖壁上的我,还是被晃得头晕眼花。 时间一长,两头巨雕许是也明白了状况,开始变换着方向轮番攻击暮云。 我担心暮云,时不时地抬头朝上看。除了能不时看到巨雕展翅的身影外,我根本看不到暮云。 一次剧烈的晃动后,我顺着绳索的松动滑到了更低的地方。 我顾不得稳定身体,慌忙朝上看。 但见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喷泉般倾泻而下,洒在白雪皑皑的崖壁上,触目惊心。 这血,是巨雕的,还是暮云的?我刚才,仿佛听到了一声闷哼,难道…… 我的心骤然揪在了一起,扯着喑哑的嗓子喊道:“暮、程大哥,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更着急了,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程大哥,你怎么样啊?你听到就应我一声,你有没有受伤啊?” “我、我没事……血,是那雕的。”暮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声音虚浮无力,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久战脱力,但我冷静下来一分析,就觉得情况不对。 我听到的闷哼声,显然是人发出的。受伤的若是巨雕,那我听到的该是禽鸟的鸣叫声。即便这次受伤的不是暮云,那下一次呢?暮云在力斗两头巨雕的同时,还要腾出手来拉着我。为了我的安危,他还不得不在原地不动。长此下去,他即便不受伤,最终也会力竭而亡! 想到这一点,我揪着的心不禁沉了下来。我现在就是暮云的包袱,没有我,两只雕能奈他何? 打定主意,我瞅准方向,将手中之物使劲地扔了上去。见两株飞雪一品一株掉落,一株跃上了山顶,我心中稍安,低头试图去解开绑在腰间的绳索。但绳索绑得很紧,我脚下又无处着力,一时竟没有解开。 这时,我忽地听到一声凄厉的哀鸣,旋即一头长剑入喉的巨雕如滚落的巨石般,自山顶急急坠落悬崖。伴随着又一声鸟鸣,另一头巨雕振翅向崖底俯冲而去。 没待我反应过来,绳索又激烈地晃动了起来。我胆战心惊地朝上看,发现暮云的两只手轮番出现在崖边,他正在用力将我往上拉! “盈盈,你别怕,我马上,拉你上来!” 我心疼暮云刚刚大战一场,便喊道:“程大哥,你不用着急拉我,你先歇一会儿吧。” “不行,没死的那只雕,随时可能回来报仇,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我本想对他说,你不用管我,拿着飞雪一品自己走吧。但我知道暮云不是这样的人,巨雕既已被击退,我便任由他拉我上去了。 一寸、一尺、一丈,在暮云的不懈努力下,我离崖边已经越来越近了。 暮云探出头来,喘着粗气道:“你抓稳了,我马上,就能拉你上来了。” 就在我看到曙光之际,再一次听到了巨雕的鸣叫声和振翅声。暮云说得没错,它一定是回来给它同伴报仇了! “是那雕!”暮云还是在拼命地拉着绳子,丝毫没有要放弃我的意思,但我已决心要放弃自己。 我低头看了看腰上牢牢的死结,忽地想到出发前我在靴筒里藏了一把匕首。匕首原本是用来防身的,现在我要用它来割断绳索,解放暮云! 我用最快的速度设法从靴筒里找出了匕首,无限留恋地看着暮云,沉声道:“暮云,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我此生情深缘浅,但愿来世能再续前缘吧。” 说罢,我咬了咬牙,毅然开始割绳子。 “你、你发什么疯,快把匕首扔给我!盈盈……”耳畔传来暮云声嘶力竭的声音,但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要赶在巨雕袭击之前割断绳子。 但我还是低估了一只怒极的巨禽飞行的速度! 绳未断,雕已至。它一口咬住了暮云抓着绳子的手,鲜血很快顺着绳子流到了我手上。 我一下子慌了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不知该如何是好。 “盈盈,对准雕的胸腹,用力刺!” 一语惊醒梦中人!巨雕此时离我很近,我用力投射理应能够刺到它。 我死死盯着巨雕的腹部,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虽然长这么大,我连鸡都未曾杀过一只,但我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暮云仿佛看出了我的踌躇,忍着痛说:“你放心,你刺中它后,我会将它推开,不会撞到你。快动手吧!”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的同时奋力将匕首投向了雕腹。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哀鸣声,一腔热血顿时兜头兜脸喷洒而来,溅了我一身。 巨雕又中了暮云一掌,已无力反抗,扑腾了几下后,呜咽着从我身边坠落下去。 这场意外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在暮云将我拉上悬崖,在看到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难过,也不是立刻为他包扎,而是——无可救药地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暮云已包扎好伤口、收藏好飞雪一品,准备再次背我下山。 见我清醒,他将水壶递给我,迟疑了片刻,蹙眉说道:“你、你方才唤我‘暮云’,还说我们此生情深缘浅,这是何意?” 我闻言一时凝在了当下,幸好当时我正在喝水,有须臾的工夫可以思考。我刚才抱着必死的决心,那些话是脱口而出的。现在想来,说出真相实非明智之举。让暮云知道我才是他深爱的那个人,我若是死,暮云和我的家人必定伤心欲绝;我若未死,暮云必然会排除万难与我完婚,而我现在的身体……在这个崇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我该如何面对暮云,如何面对他的家人呢? 想到这里,我作势被水呛到,咳了几声道:“当时情况危急,我许是、许是有些胡言乱语了。咳咳,我与姐姐相处十几载,说话口气难免有些相像,程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暮云的剑眉略略舒展,深吸一口气肃容道:“盈盈,我很感激你不顾安危助我采药,方才你舍身为我的举动也是深深震撼了我。但是,我程暮云此生只爱杜筱天一人,也只会娶她一人。这一点,我在北娄时便与你说得很清楚。我和筱天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雨,虽然总是聚少离多,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将自己的心放在彼此身上,至死不渝。你为我付出的,我都一一记在心中,我会用其他方式尽力偿还你。请你看在我的情面上,不要再为难筱天,好吗?” 听了这番话,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胸口闷得难受。我掩饰着自己的情凄意切,赧然道:“程大哥,盈盈知错了。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做任何伤害姐姐的事。如今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赶快下山吧。” 此后的四日,在马不停蹄的赶路中度过。 终于,在离开永安的第十日的傍晚,我们赶到了永安宫。 在下马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将飞雪一品交给两位侍御医后,暮云自然是由“筱天”接回府上,而我则是由宫人送回泰星殿,各自休养。 这一觉,我足足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碧水告诉我,两位御医第一时间将飞雪一品与其他药材一起制成解药,先是给“筱天”和程伯父服下,待确认药效后,又分别给我娘和暮云服下。 听她这么说,我安心不少,但还是让她去尚药局找来了司医阿九,向他详细询问了四人服下解药后的情况,还有我娘近日的恢复状况。 阿九告诉我,“筱天”和程伯父在服下解药前,已经开始显现中毒症状,服下解药后很快有了好转。暮云和我娘服下解药后至今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因此这解药算是完全制出来了。而我娘如今已能发声说一些简单的话,还能下地走动几步,恢复得也很不错。 这是我这些日子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我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倒在榻上,不再说话。 阿九为我完诊脉,一面开方子,一面说:“此去朔州,对你的身体损耗颇大,你的体质原本就、就不是太好。接下来你还是待在宫里好生调养吧。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不顾惜,有人却着紧得很,莫要让关心你的人难过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随口问道:“关心我的人,谁啊?” 阿九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的眼里只有定远将军,可人家丁统领的眼中可满满地都是你呢。” 哦,孝义……我这几年陷于斗争漩涡中疲于应付,实在是没有好好关心过身边的人。他和盈盈一个御前侍卫,一个太后随侍,这些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来是孝义对盈盈动了心,可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的心意怕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原本我还是杜筱天时,我还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劝劝孝义,可如今作为当事人,我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阿九说得没错,自己的身体是该自己爱惜,如今郑府和暮云那儿都没我什么事,我还是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再说吧。 永安卷 第一百十二回 但愿长醉不复醒1 约莫一个多月后,郭大人差人请我过府一叙,想是我托他查的事有消息了吧。 一阵寒暄后,郭大人告诉我,他派去朔州查探的人回报,朔州确有冯清明此人,冯氏一族也确为汉人,多以狩猎、畜牧或畜禽为生,并不富裕。这些信息表面看起来与他本人所述基本一致,并无可疑。但郭大人一再关照他派去的人,务必深入调查,不可放过任何细节。于是他们暗中走访了冯氏的诸多乡邻故旧,方才发现一个奇怪之处。据说这冯清明年幼时,曾得过一场大病,病愈后被送往代州的一处寺院寄养,至弱冠方归。 “也就是说,他有十几年的时间离开了乡邻故旧的视线,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的情况……”郭大人捋着胡子总结道。 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疑点,我迫不及待地分析道:“也就是说,冯清明很有可能在这十几年中被高厌遗民所策反!”我仔细想了想,脑海中忽地又浮现出一个更大胆的假设:“甚至于,那个从寺院回去的冯清明,与当年被送去寺院的冯清明并非同一个人,也未可知。” 郭大人抬了抬浓眉,赞许地说:“老夫也这么认为,当然这只是初步的猜测。老夫接着来跟你说说高厌的情况。” “高厌原为铁勒诸部之一,民风习俗与北娄大体相同,均以狼头为图腾。你在佛恩寺见到的侧面狼头刺青,的确是高厌汗国的标志。龙麒元年,其可汗咄罗?荷图死后,嫡子咄罗?谷多鲁自立为汗。龙麒二年,高厌为我朝所灭,谷多鲁仓皇北遁,其王室族人隐于民间。我命人一一查探了王室男性族人的下落,发现了两点蹊跷之处。其一,谷多鲁与一胡人女子所生幺子几年前遭人暗杀;其二,谷多鲁一嫡孙几乎在同一时间暴病而亡。” 郭大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静待我的反应。我捋了捋思路,缓缓地问道:“那这二人亡故时,分别是什么年龄?” “谷多鲁幺子三十又七,谷多鲁嫡孙二十又一。” “他们亡故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夏末。” “那么……冯清明弱冠后返乡,又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中秋。” 时间上竟如此巧合!曹怀清如今二十三岁,而他的义兄索必卢则是四十上下。他二人三年前的年纪与谷多鲁的幺子和嫡孙亡故时的年龄不相上下。这些线索在我心中渐渐交织出了可能的脉络,谷多鲁的幺子和嫡孙为了潜伏到文后身边,先是诈死掩人耳目,然后改头换面成为盛民,接着设法接近大盛朝臣,最终成功引起文后的注意,成为大盛统治者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我按捺住心中的波澜,试探着说:“我怀疑谷多鲁的幺子和嫡孙是诈死,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渗入我朝权力核心。而他们在我朝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曹怀清和他的义兄索必卢,不知郭大人以为如何?” 郭大人拍案道:“莫司记所言正是老夫心中所想!种种迹象表明,谷多鲁的幺子和嫡孙很有可能就是索、曹二人。倘若真是如此,那此二人可就太危险了!他们一个是太后的枕边人,一个为太后查案办人。他们不仅对我朝的政事了如指掌,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影响朝局……太可怕,太阴险了!” 是啊,若他二人果真是谷多鲁的后代,那么他们接近文后就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升官发财这么简单。高厌既是为盛所灭,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是想从内部削弱甚至瓦解大盛,从而达到复仇的目的! 想到这里,我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索必卢会大费周章地给盈盈送假遗书了,他是为了挑拨我和盈盈之间的关系。这样盈盈在遇到报信的老徐时,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做出非常的举动。 我深吸一口气,恭声道:“虽然索必卢和曹怀清很有可能是高厌细作,但目前这只是我们的推测,仅凭推测是不可能揭发他们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郭大人可有打算?” 郭大人颔首道:“你说得没错,目前我们手中没有真凭实据,断不能打草惊蛇,唯有静观其变、伺机而动。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张扬。至于我贤侄那儿,原本倒不必瞒她。只是她大病初愈,如今又忙着筹备婚礼,我看还是先不必告知她了……” 筹备婚礼?哦,是了,如今“追月”之毒已解,这婚事是该提上日程了。新郎还是程暮云,新娘也还是杜筱天,可却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我会派人暗中盯着索必卢和曹怀清,不过他们在宫中的举动,就要麻烦你多留意了。我看司记的脸色不大好,你没事吧?” 我收起思绪,掩饰道:“哦,确实有些头晕,无碍的。大人所言甚是,一切听从大人安排,盈盈会好生留意他二人在宫中的言行举动,一有异常便会禀告大人。” 浑浑噩噩地出了郭府,“筹备婚礼”四个字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他们拜堂成亲的情景。明知道郑府并不欢迎我,我此时去也只会自讨没趣,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郑府门前。 在郑府门口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正当我打算离开之际,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口,下车之人正是我的“好姐妹”——盈盈。 “你来做什么?”盈盈一见我,便冲上来将我拉到一边。 我故作镇定地说:“听说你们在筹备婚礼了,怎得也不通知我一声?我最好的姐妹与我最爱的人要成亲了,可我却连婚期都不知道,难道我不该来关心一下吗?” 盈盈挑眉道:“你、你急什么,这婚礼我自然是要请你参加的。你可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还想着请你来做伴娘呢。” “伴娘?”我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盈盈,我一直信守承诺,没有揭穿你的身份。如今你也得偿所愿了,我希望你的想法不要再那么偏激。你该知道,身处各种势力斗争的漩涡之中,遭人陷害暗算都是常事。你与我还有我娘,我们相依为命十几载,你应该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该能感受到我们待你的真心。你本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我希望你莫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迷惑,再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暮云!”盈盈的眼神忽然投向远处,并挥起了手。我这才意识到有马蹄声传来,转身望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很快翻身下马来到了我们面前。 盈盈喜滋滋地迎上前去,娴熟地挽起暮云的手臂,柔声道:“我正跟盈盈说想请她为我们做伴娘的事呢,你就来了。” 暮云宠溺地看了盈盈一眼,欣然对我说道:“是啊盈盈,我和筱天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我们想请你做伴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盈盈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亲热地说:“盈盈,我们之前有些误会,但如今都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姐妹,是不是?对了,我和暮云还没好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所以不论你愿不愿意做伴娘,我们都希望你务必出席婚礼,好吗?” 此情此景,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呢…… 随着婚期的临近,我的情绪变得愈来愈不稳定,时而落寞、时而焦躁、时而又暗自垂泪,失眠的情况也愈发严重起来,已经好几日没有睡好觉了。 我知道自己还有好些正经事要做,要留意观察索、曹二人的动静;要尽力辅佐文后打理朝政;还要尽快打消孝义对“我”的念想,以免耽误他的终身大事。但我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做这些事,仿佛中邪了一般。 九月初三散朝后,文后特意把我唤到身边,我的异常显然被目光如炬的她发现了。正当我准备认错请罪时,她轻轻搭了搭我的手背,蔼然道:“朕见你这些日子闷闷不乐的,定是有什么烦心事。少女的心事朕猜也能猜出几分,便不多问你了。过几日便是筱天大婚之日,你定然是要去帮忙的。朕索性准你几日假,你先出宫好生散散心。你可是朕身边的人,届时你务必以最佳的状态出席婚礼,听明白了吗?” 我没想到文后竟如此体谅盈盈,想是这些年盈盈伺候文后十分尽心,两人之间已颇有些感情。 我感激地谢过恩,关照了与我换班的碧眉几句,便离开了泰元殿。 殿外守卫的孝义见我这个时候出来,上前唤住我道:“盈盈,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随口道:“姐姐大婚,太后准了我几天假。” “哦,我见你气色不大好,你没事吧?”孝义想了想,关切地说:“你这是要去郑府吗?不如我告个假,送你过去。” “不用了,谢谢你丁统领。太后这里需要你,我没事的。”我一面说,一面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宫门口时,迎面遇上了驭马进宫的曹怀清。我没有心情与人多说,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分道扬镳了。 永安卷 第一百十三回 但愿长醉不复醒2 出了宫,漫无目的地走在万鼎大街,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可都与我无关。 天大地大、三千世界,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抬头一看,恰是“云来客栈”。 刚从长宁迁来永安时,我们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我反正无处落脚,正好也有些饿了,便入到店内点了酒菜、订了客房。 酒这样东西神奇得很,高兴的时候可以饮酒助兴,难过的时候可以借酒消愁,胆怯的时候可以喝酒壮胆,然而一旦喝醉了往往还容易误事。 而我今日的情形,这酒自然是用来买醉的。一杯下去,面热喉燥;两杯下去,头晕脑胀;三杯下去,浑身发烫、热血沸腾。 梦醒之前和酒醉之后是我如今最幸福的时光,唯有此时我才依旧是筱天,暮云的未婚妻。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暮云,我先干为敬!”我自言自语地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酒呢?小二,再来十斤酒!” “这位小娘子,酒量甚好嘛,可怎得一个人喝酒这么孤单啊?”我的桌前不知何时冒出来两个提着酒壶的浪荡公子,一个青衣,一个玄衣。 二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道:“来来来,让我们哥俩陪你一起喝,如何啊?” 我白了他们一眼,不屑地说:“谁要你们陪,走开!” “哟哟哟,还是个带刺儿的。”二人不以为然地坐了下来,自说自话地开始给我倒酒。 “我叫你们走开!”我喝得正尽兴,被他们扰了兴致,一时血气上涌,夺过其中一个酒壶就往地上扔。 呲啷啷,壶碎酒撒。 “你、你个疯婆娘!”二人显然被我的举动激怒了,面红耳赤地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青衣人将我按在原地,玄衣人一手捏住我的下巴,一手拿着酒壶往我嘴里灌酒。 我一时没有挣脱,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二和几个顾客过来劝解,都被二人骂了回去。 趁其不备,我狠狠地咬了玄衣人的手一口,奋力地挣脱了束缚,然后脱兔般冲出了客栈。 我拼命地跑,可酒后乏力,没跑多远便被一把抓住了后襟。刺啦一声,罩衫被撕破,我也因为惯性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二人呼哧带喘地将我围住,青衣人得意地说:“跑、接着跑啊,看你往哪儿跑!” 没待我站稳,玄衣人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恶狠狠地说:“敢摔老子酒壶,还敢咬老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我捂着脸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撸起袖子要来抓我。 “哎哟……”一样飞速而至的东西打中了玄衣人,疼得他连连甩手。 旋即一个靛色的身影闪现,三下五除二便将二人收拾地服服帖帖,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接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英俊的、熟悉的脸庞。 “暮云,是你吗暮云?”醉得不轻的我用仅剩的理智思考了一下,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喝糊涂了,便忙改口道:“多谢少侠仗义相助,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我企图施重礼表感激,奈何醉酒加上摔伤,人还没蹲下去便已失了重心。 身体倒下的瞬间被靛衣男子稳稳地接住,他解下自己的斗篷给我披上后,疾步将我抱进了客栈。 他跟小二说了几句什么,又将我抱入了一个客房。 这期间,我一直痴痴呆呆地盯着这张脸。我不管他是谁,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这一刻我看到就是暮云的样子。 男子将我放到床边,嘱咐了小二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我忙拉住他的手,哀求道:“暮云,不要走好吗?我已经失去了你,难道在幻境里你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男子打发走了小二,俯下身对我说:“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待你睡着后再走。” 我满足地说:“你不走了是吗?太好了!” 男子蹙眉道:“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怎么能醉成这样?” “醉了不是很好吗?这样我才能跟你在一起啊!”我一面嬉皮笑脸地说着,一面伸手去抚他的眉:“不要总是皱着眉,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许是醉得太厉害了,又或者是突然困意上涌,没等说完,我便不可救药地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我,挣扎着醒过来一看,眼前的人竟还是暮云。 我有些糊涂了,是我仍旧没清醒,还是救我的人原本就是暮云? 眼前的人似乎也刚刚醒来,他用力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声音有些虚浮:“应该是,有人放了迷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你、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门口的人气急败坏,听声音我便知道,来人正是盈盈。 这,我自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你让我如何回答? 我低下头看,身上还披着“暮云”的斗篷,便忙将斗篷扯了下来。这一扯才意识到自己是衣衫不整的,忙又将斗篷披了回去。 我抬头环顾四周——云来客栈的上好客房,房内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同床共榻,而我身边的男子的确就是暮云! 天哪,所谓的“捉奸在床”也不过如此了吧?这可真是百口莫辩呐! 暮云忙冲上前抓起盈盈的手说:“筱天,你听我解释……” 盈盈奋力甩开他,抽泣着夺门而出。暮云急急追了上去,余我一人留在房中。 此时,我才算是彻底清醒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故意设的局,趁我和暮云在客栈单独相处的机会,放迷烟制造假象,然后引暮云的未婚妻“筱天”前来“捉奸”。然而我今日出宫明明是临时决定的,在街上遇到暮云也纯属偶然,怎么可能有人未卜先知呢? 除非,有人蓄意跟踪我们!那又会是谁呢? 我这些日子都待在宫里,原本今日也没有出宫的打算。而要从宫内一路跟到宫外,普通的宫女或内侍是做不到的。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此人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二是宫内的人设法通知宫外的人,继续跟踪我。 想到这里,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我在宫门口遇到的曹怀清。他既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又知道我准确的离宫时间,还与挑拨我和盈盈关系的索必卢关系匪浅!可我不明白的是,那封假遗书已经足以令盈盈恨我和我娘入骨,他当时还设法向“盈盈”证明遗书是假的,如今这般又是为何呢? 不过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做的,是换一身得体的衣裳,然后将此事告诉郭大人,与他商议对策。 永安卷 第一百十四回 但愿长醉不复醒3 九月初六很快到了,三品中书侍郎与五品定远将军的联姻,虽比不上皇室婚姻那么隆重,但也算得上是永安城内的一件大事了。 京中上品阶的文武官员、有头有脸的乡绅富商,几乎都会参加这个婚礼。当朝太后虽然不会亲临现场,但她让常乐公主代表自己出席婚礼并送出厚礼,怕是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享受这般待遇了。 而我,本该是万众瞩目的新娘,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闲人。客栈事件后,莫说是做伴娘,盈盈恐怕连见都不想见到我了吧。 所以我也没有打算去讨那个没趣,而是守在程府附近等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佯装“偶遇”一个人。 我在离程府最近的十字路口找了个酒楼,在二楼挑了个视野最佳的位子,点了几个小菜、一壶清酒。 今日这里,应该算得上是永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迎亲的队伍、络绎不绝的宾客、嗅到商机的摊贩,还有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可谓盛况空前。 我事先在颊上打了不少胭脂,又稍稍弄乱了一点鬓发,偶尔小酌几口,静待所等之人。 待到日薄西山之时,一匹白得发亮的骏马驮着一位俊得发光的男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尽管街上人头攒动、车马如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马上之人——曹怀清。 我忙喝下一口酒,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些,拎起酒壶就往楼下跑。 瞅准了白马即将路过酒楼的时机,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街上顿时乱成一片,勒马声、尖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 我抱着头愣怔了一会儿,缓缓睁眼一瞧,只见那匹白马近在咫尺,正对着我打响鼻。 再看马上的郎君,似乎正要发作,一见是我,又按捺了下去,翻身下了马。 但跟在他后面的和尚随从可不认得我,纷纷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曹怀清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莫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今天这个日子,你不是应该在郑府或者程府帮忙吗?”他靠近嗅了嗅,讶然道:“你怎么、还喝酒了?” 我前几日刚刚喝醉过,装起醉酒来驾轻就熟。 我目光呆滞地看了看他,这才恍然般拿手指着他,笑嘻嘻地说:“曹师,是曹师啊!你、你也来喝酒?一起啊!” 曹怀清皱着眉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啊?要喝也是去喝喜酒啊,来来来,随我一道去程府。” 他说着要来扶我,我一把甩开他,大声道:“不,我不去!我不要去那里,他们、他们也不会欢迎我的!” 我摇摇晃晃地去扯他的衣袖,作出一副可怜相道:“你就陪我喝两杯嘛,也耽误不了你多久,行么?” “行行行。”曹怀清扭头吩咐他的随从:“我陪司记大人喝两杯,你们俩将贺礼送去程府,你们俩在门口候着。” 我拉着曹怀清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又叫了些酒菜,迟钝地为他满上,凄然道:“我莫盈盈做人失败啊,想找个喝酒倾、倾诉的人都没有。还是曹师你够仗义,来,我敬你一杯!” 曹怀清喝下酒,疑惑地说:“莫大人何出此言?你如今贵为六品司记,又深得太后宠信,失败一词可与你无缘啊。你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不妨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还能帮上点忙。” 我一阵苦笑,压低声音道:“这事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得、得替我保密,不许跟任何人说,行么?” 他点点头,低声道:“你放心,我嘴严得很,你说吧。” 于是我就将三日前发生的事,不甚有逻辑地讲了一遍。 他听罢,不可置信地说:“竟有此事?听你这么说,应是有人蓄意陷害你们,会是什么人呢?” 我一面斟酒,一面愤然道:“谁知道呢,我一定是得罪了什么阴险小人,竟拿这种事来、来挑拨我们姐妹关系!先前你说我娘的遗书是假的,我还不肯信。如今想来,定也是那小人的阴谋诡计!” “说得是,怎可拿女子的名节恶作剧。我在想,这幕后之人应对你们颇为熟悉,才会想到用这等法子来离间你们的感情。”他喝下一口酒,饶有兴致地说:“话说回来,你和程将军到底怎么回事?传言你为了他,冒死深入北娄,这可不是一般的情意啊。” 我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我曾经是、是喜欢程大哥,可从未动过什么非分之想。他与姐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如今都要拜堂成亲了,我还、还能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不以为然地说:“般不般配见仁见智,况且我也没觉得筱天与程将军有多般配。我反倒觉得,你与程将军更般配啊!” 我闻言傻笑了起来,心花怒放地说:“你说真的吗?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很开心。我必须再、再敬你一杯!” 他一饮而尽,斟满酒盅,欣然道:“我不是安慰你,是真心这么认为。我且问你,若是筱天与程将军没有婚约,你可会尽力争取自己的幸福?” 我托着腮帮子,迟钝地说:“没有婚约,怎么可能没有婚约?你没瞧见迎、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进了程府吗?我还有什么可争取的?” 他嗤之以鼻道:“你说你,年纪轻轻怎得如此古板?有婚约怎么了?成了亲又如何?成亲后还能和离呢!”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意图,便顺着他的意思信誓旦旦地说:“有道理,是我太古板了,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嘛!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说得好,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他说着举起酒杯,兴奋地说,“来,为你这句话干一杯!” “干杯!” 酒过三巡,我见他已有些醉意,便故技重施,将嘴里的酒吐到了事先准备好的纱巾上,然后试探他道:“曹师说得头头是道,想来应是经验丰富之人。你、你可曾为了心上人,排除万难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曹怀清挑了挑眉,眼神有些迷离,却笑而不语。 “有故事,有故事对不对?”我打了个哈欠,托着脑袋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却一个字不肯说,这多没劲啊。你、你放心,我一定保密。再说就我这酒量,等酒醒以后,保证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就快说吧。” 他看了看喝得满脸通红,连头都快撑不住的我,自顾自地喝了口酒,悠然道:“我其实与你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是那又如何?你说得没错,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没有谁跟谁是天生的一对。虽然由于现实种种,我暂时还不能向她告白,但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属于我的!” 我心头一动,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便又打了个哈欠,一副要睡着去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嗯,一定会的。那你的心上人,到底是、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他抬头望向远处,面上露出似水柔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咄罗?沙摩看得上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襁褓失怙、被贬为奴,却在十四岁时成为公主侍读,十五岁起掌管宫中制诰,十七岁上代理国子祭酒,十八岁时出任中书舍人,未满二十便升任中书侍郎,入阁拜相。她是大盛第一才女,诗词歌赋信手拈来,骑射游水亦不在话下。这样的奇女子,如何让人不心动……” 他的心上人,竟然是——我? 我直觉头皮一阵发麻,根本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幸好我本就在装醉,那就索性直接醉倒吧。于是我哼哼了两声,便倒头趴在了桌上。 曹怀清叫了我几声,见我没有反应,让随从雇了辆马车,将我一起带到了程府门口,留了一个随从守在车旁,然后自己入了程府。 外头鼓乐喧天、笙歌鼎沸。我缓缓睁开眼,即便是在昏暗的马车里,我也能想象到程府此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的盛况。 曹怀清的人守在外面,我不能这么快就下车,反正我也不打算去参加婚礼,正好趁这个时间理一理头绪。 与曹怀清相识也不少日子了,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对我的这份情愫,可见此人城府之深。这样,他设局挑拨我们关系的作为就解释得通了,应是为了阻止这场婚礼。不过显然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既然如此,他会不会再出什么阴招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还有,他方才说自己叫咄罗?沙摩,那显然是他的高厌名字,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谷多鲁的嫡孙了。而他那个所谓的义兄,应该就是谷多鲁与胡人女子所生的幺子。这心怀不轨的叔侄二人,日夜潜伏在大盛最高统治者身边,简直比定时炸弹还要可怕!若他们的目的果真是报灭国之仇,那这必然仅仅是个开始。他们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我们又该如何防备?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来还是得找郭大人商议对策。要知道,今日佯装醉酒来“偶遇”曹怀清的妙计,就是郭大人想出来的。 永安卷 第一百十五回 但愿长醉不复醒4 我在车上正等得百无聊赖时,隐约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我还纳闷,难道喜宴这么快结束了?再仔细听,发觉脚步声是从程府的反方向传来的,并且愈来愈近。 我忍不住偷偷挑起车帘一角往外探,夜色昏暗看得并不真切,但似乎是有一群人快速朝这里奔来。 待人群行至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队披坚执锐的朝廷士卒,带队之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深目高鼻、身材魁梧,正是威武将军索必卢! 我心头一紧,索必卢出现在这里是要抓谁?今日在这程府里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被他抓走的不论是谁,弄得人心惶惶不说,暮云的婚礼也必然会被搅黄。不过再多疑虑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他们把人带出来再说了。 索必卢气势汹汹地带兵进去之后,程府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一阵哄乱过后,一个男子被押解了出来。 那人头戴乌纱、身着喜袍,无需分辨也能断定那是新郎程暮云。他们要抓的人,竟然是暮云! 索必卢作为“酷吏”,办的几乎都是通敌、谋反一类的冤假错案。而暮云刚刚深入北娄,为我朝立下大功,文后还亲自褒奖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怀疑他谋反?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得进宫去一探究竟!可眼看快到宵禁的时间,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掀开车帘径直对车夫道:“载我去皇宫,我付你双倍车钱,要快!” 一阵狂奔之后,我赶在宫门落锁前进了宫。 我方才着急赶路,现在仔细一想,事情刚刚发生,宫里除了文后本尊,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还不如在这里等押送的队伍,说不定还能问到点什么。 没多久,索必卢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宫门口,一辆囚车被他们团团包围在最中间,后面还跟了一群各色人物,应是从喜宴里出来的人。 索必卢一马当先进入宫门后,便盛气凌人地对守门侍卫说:“奉太后口谕,宫门即时关闭,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宫!” 我正打算找个士卒问问,忽闻远处传来叫喊声。我回头一看,是凤冠霞帔的盈盈。 这时守门侍卫已经在准备关闭宫门,我忙冲出宫外,喘着大气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抓暮云?” 盈盈的妆都花了,抽泣着说:“他们、他们说暮云是北娄可汗之子,是北娄派来的细作!” “什么?”我心头一颤,失声道:“他、他们怎么知道的?你可知是谁告发的?” 盈盈绝望地拉着我说:“我、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那帮人没有人性的,现在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原本我以为只是某些奸佞之徒看不惯暮云春风得意,瞎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罢了。没有真凭实据的诬告,无论如何总说得清楚的。但说暮云是巴勒那的儿子,这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郭大人骑马赶到了宫门口。我当下决定暂不进宫,先和郭大人商议了再说。 大人让盈盈遣散了聚在宫门口的亲朋和同僚,然后带着我们回了郭府。 我和盈盈关心则乱,一时思路全无。而郭大人作为除了我俩,最了解事情真相的局外人,显然更为冷静沉着。 他把之前打探到的关于冯清明和高厌的消息与盈盈说了一遍,然后笃定地说:“老夫以为,要查告密的源头恐如大海捞针。不过老夫心中已有怀疑对象……” 我心有灵犀地脱口而出:“曹怀清,对吗?” 郭大人眼睛一亮,颔首道:“没错,照我们先前的推测,索、曹二人很有可能就是谷多鲁的幺子和嫡孙,那么他们势必会策划一些挑拨离间、颠倒黑白的事件来。北娄乃是我朝历来的外患,近年来双边关系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我朝接连折损多位名将,暮云兄弟身为新晋定远将军、雄鹰军统帅,是太后重点培养的年轻将领。两国未来若再起战事,太后很有可能会派程将军挂帅出征。你们想想看,这大盛主帅若是北娄王子,岂非搬石砸脚,滑天下之大稽?” 郭大人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令我一下子想起一些线索。在酒楼的时候,曹怀清曾问我“若是筱天与程将军没有婚约,你可会尽力争取自己的幸福”,还说自己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给别人。现在想来,他必然是早有预谋,算好了时辰破坏这场婚礼,所以他才会那样说。 “大人分析得十分在理,揭露暮、程大哥的身世确实是一记狠招,这样一来两国都将陷入莫名尴尬的境地。而且现在我已经可以断定曹怀清就是谷多鲁的嫡孙。”说着,我将白日里装醉“偶遇”曹怀清之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我转念一想,又提出道:“但问题是,他们是如何得知程大哥身世的?此事知道的人甚少,除了我们在座三人,我、郑大娘和程伯父,就只有北娄的人了。北娄人没有理由会泄露此事,我们几个就更不会了。” 郭大人摸着长须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看有没有心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想窥探你们的秘密,安插几个人在你们府上,再派人日夜跟踪你们,不就得了。” 听了郭大人的话,我如芒在背,一时语塞。 “大人,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论暮云承不承认,只要太后有所怀疑,那些酷吏一定有办法定他的罪的。要怎样才能救暮云?求您快想想办法吧!”盈盈哭丧着脸说道。 郭大人搭一搭盈盈的肩头,安慰道:“我知道贤侄你现在心急如焚,但事出突然,应对之策需要时间慎重考虑。你也别太忧心,天牢有不少我的人,我明日一早便会去打点。还有,要判一个朝廷命官通敌叛国之罪,正常要过三司会审。刑部尚书裴大人、御史中丞宋大人都是刚正不阿的清官,我会联络他们向太后陈情。” 我捋了捋思路,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但是需要姐姐你配合。” 盈盈喜出望外,抓着我的手急问:“什么法子?你快说!” 我回答:“他们之所以占尽先机,是因为他们深入我朝权力中心,知己知彼。我们如今要扭转乾坤,最好也是能够打入他们的内部,至少要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和下一步的打算。他们选在今天这个日子揭露此事,显然是想破坏姐姐你和程大哥的婚礼,但这绝对不会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曹怀清在言辞中表现出对姐姐你颇为倾慕,你若是主动去找他,我相信他会很高兴的。” 盈盈虽然犹豫,但为了救暮云,她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接下来我们商量了一下具体的细节和分工,便各自回去了。 翌日一早,我们三个便按计划分头行事。 郭大人去天牢打点,我回文后身边伺候。而盈盈作为暮云的“妻子”,冤还是要去喊一下的,但效果我们也知道是不会有的。文后果然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让盈盈安心等待审理结果之类的,然后就打发盈盈回府了。 没多久,郭大人差人给我递来了话,说是暮云并不在天牢,而是被关到了吉景门内的制狱中。那制狱连他也进不去,他现在去联络其他朝中重臣,商讨如何营救暮云。 我听完,心凉了一大截。要知道,酷吏审案是不讲求什么证据的,只要人犯认罪画押,这案子就能下定论。至于认罪的过程,各种威逼利诱、刑讯逼供,焚膏继晷,直至人犯供认为止。若是没有狱卒放水,那暮云岂不是…… 想到这里,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心里盘算着如何在文后面前替暮云求情。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个索必卢手下的酷吏带着几个狱卒进了泰元殿,说是要请我协助调查暮云的案子。 文后就在殿中,我若不想去,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但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们。 出了大殿,孝义见状持剑拦在了前面,厉声问:“你们要带莫司记去何处?” 酷吏见是御前侍卫,不便发作,拱了拱手道:“索将军命属下请莫司记到制狱配合调查案件,稍后便会送莫司记回来。” “太后跟前的人岂是你们说带走就带走的!”孝义一面说,一面将我拉到一边,低语道:“有我在,别怕,我不会让他们将你带去那种地方的!”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淡定地说:“没事的,他们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将我带走,岂敢把我怎么样。我去去就回,你放心吧。” 孝义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肃容对酷吏道:“配合调查是吧,一个时辰总够了吧?若是莫司记一个时辰后还未回来,休怪我闯入制狱要人!” 孝义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急于见到暮云,急于知道他的情况,所以这一趟我必须去。 永安卷 第一百十六回 留得残荷听雨声1 天牢于我并不陌生,但吉景门内的制狱我却是头一回进。我以为大不了与天牢差不多,空间狭窄、昏暗发臭。却不知这制狱是建在地面以下的,远比在地上的天牢要阴暗潮湿得多。 甫一进制狱,浑浊的空气混杂着腐霉味、血腥味以及各种恶臭,熏得我差点窒息。我跟着酷吏走在劣质的木地板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路过一间间腌臜的牢房,我提醒自己不要往里看,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我忙懊悔地收回目光,顿时心慌地突突直跳。这的短短一段路,仿佛比整条万鼎大街还要长。 终于,酷吏停下了脚步。“莫司记到。”酷吏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得到允许后,打开了一间审讯室的门。 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 在这一堆刑具中间,有一个被束住手脚的人倒挂在横梁上,发上坠着一块石头,而石头的下面竟是燃烧着的炭火。 “莫司记来了。”索必卢忙迎了上来,虚情假意地陪着笑道:“请坐、快请坐。” 我虚与委蛇道:“索将军客气了,不知将军找我来,所谓何事?” 索必卢一面吩咐人上茶,一面慢悠悠地说:“有人告发定远将军程暮云乃北娄可汗巴勒那之子,他此次回来是为了窃取我朝机密。索某听闻莫司记曾与程暮云一同深入北娄,回朝后与他也是过从甚密。不知司记可有这方面的消息,或者愿意帮索某劝劝这硬骨头。”他说着,随手指了指那被倒挂着的人。 我方才没有看清,也没来不及反应,倒挂着的人竟然是暮云! 看到暮云痛苦万分却一声不吭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仿佛浑身爬满了虫子一般地难受。但我警告自己,此时必须冷静,必须尽快想出解救暮云的办法来。 我扫了一眼室内五花八门的刑具,钉床、木驴、盘头枷、老虎凳,还有好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若是所有刑具都用上一遍,怕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我略一思忖,淡定地说:“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劝服他,但不能保证一定管用。” 索必卢喜出望外地说:“无妨无妨,莫司记尽管放手一试。若是真能劝他认罪,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我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索必卢道:“这个法子在下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是不知索将军是否愿意配合在下?” 他忙不迭道:“有何要求,莫司记尽管提。” 我故作镇定地说:“首先,把他放下来说话。其次,请诸位退至门外。在下就这两个要求,索将军若是办不到,那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见他有些迟疑,我补充道:“他被这样五花大绑着,谅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对吧?这两点均是为了方便我劝说他,给他创造正常思考的条件。索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不必关门,随时监测里面的动静。” “莫司记言之有理,那就有劳了。”索必卢说着朝狱卒挥了挥手,两个狱卒当即移开炭盆,解下绑在暮云头上的石头,然后慢慢将他放了下来。 待索必卢等人退至门外,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步履沉重地走向暮云。 他刚被从倒挂的状态放下来,满脸通红,踉跄不稳。我一面扶着他朝一把椅子走去,一面压低音量说道:“你这样坚持不认罪,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对你用刑。到最后你若一命呜呼,他们大可以说你是畏罪自杀,再拿你的手指认罪画押。你还不如先假意认罪,然后说有重要机密要告知太后,这样你还能在太后面前为自己辩解,我们也有更多的时间设法营救你。” 待暮云坐稳,我的话也讲完了。他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我又俯下身低语道:“至于这重要机密,就是索必卢和曹怀清是高厌细作。他们一个是高厌末任可汗谷多鲁的幺子,一个是谷多鲁的嫡孙。这是郭大人刚刚查到的,只可惜时间仓促,我们手头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此事非同小可,以太后的谨慎,她一定会派人去查证的。只要太后肯相信他们是高厌细作,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挑拨离间、颠倒是非了。” 暮云眼睛一亮,开口想要说话,但还没出声就猛地咳了起来。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索必卢道:“索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他是否认罪,就劳烦您亲自问他了。不过,我建议你们先给他倒杯水。” 索必卢在得到暮云同意认罪的答复后大喜过望,感恩戴德地将我送出制狱,并亲自护送我回了泰元殿。 我知道送我其实只是顺便,他主要是为了向文后汇报他审讯的成果。 没多久,文后便作出了亲自提审暮云的决定。审问的过程无人知晓,因为暮云要求文后屏退了所有人。 泰元殿外则聚集了一群关注此事的文武官员,包括匆匆赶来的郭大人和盈盈。 审问结束后,文后并未赦免暮云,而是将暮云移交大理寺关押,并着三司会审此案。听到这个结果,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大理寺有郭大人在,总不至于虐待暮云。 泰元殿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便相约到泰星殿商议。 我先把在制狱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郭大人盛赞我的做法十分睿智,然后问盈盈:“不知贤侄在曹怀清那儿可有什么进展?” 盈盈颔首道:“应该算是有,原本我并不抱什么希望,想着以他的城府不会透露什么机密给我。方才我进他书房时,他正在写信,见我进门便将那信笺往角落一放。他应是认为我不懂北娄文,即便看了也不会明白,便没有将信笺收起来。” 这里盈盈略过没有细说,但我知道她当时和暮云深入北娄,在那里待了足足半年,以盈盈的聪慧简单的北娄文理应看得懂。 “但其实我自学过一阵子北娄文,那信大意是说:有人告发程暮云是北娄可汗之子,他现在被关起来审问,很有可能会被处斩云云。” “什么,他在给北娄通风报信?”郭大人一拍桌案,愤然道:“这些高厌人,实在太阴险了!他们一方面将程将军是巴勒那之子的事透露给太后,另一方面又将程将军被关押受审之事透露给北娄。这样无论巴勒那是选择暗中潜入大盛救人,还是公开向大盛要人,两国的矛盾都将瞬间激化,甚至可能引发战争!” 是啊,这么重要的一封信,若是……我忙问盈盈:“这封信若是到了巴勒那手里,程大哥可就真的危在旦夕了。你可有设法阻止曹怀清寄出此信?” 盈盈闻言面白如纸,颤声道:“我、我没有想那么多,当时,我只想着尽快入宫将此事告诉你们,未曾想、想那么多。大人,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贤侄这是关心则乱。”郭大人安慰她道:“你莫要太担心了,太后既然将程将军移交大理寺看守,并着三司会审此案,老夫我总还是能使上些力的。虽未能阻止曹怀清,但至少我们知晓了他们的动向,便不至于太过被动。好了,我这就回大理寺看看程将军,有什么消息随时通知我。” 盈盈提出要跟着郭大人去看暮云,我刚在制狱见过他,就不凑那热闹了。 回泰元殿的路上,我把自曹怀清出现以后发生的事捋了一遍。他初到永安时,为了尽快接触到文后,选择了我作为跳板,又抓住时机“见义勇为”地救了我一命。其实现在想来,猎户人家出生的乡野村夫怎么可能如他这般英俊不凡、文武双全。且在赢得文后的青睐之后,他并没有设法谋求一官半职,而是自愿做了这个几乎可以做他祖母之人的男宠。想来是为了更接近文后,以探得大盛更多的军国机密。 此后的事便顺理成章:成为佛恩寺主持,豢养一批明为僧人,实为高厌遗民的爪牙;引叔父索必卢入朝,明面上是为文后铲除异己,实际上是为了打压忠义之士,削弱大盛的实力;离间文后身边的人,令我们互相猜忌、互相伤害,这样他们搞小动作就方便多了;揭露暮云的真实身份,激怒两国统治者,若是能引发国战、鹬蚌相争,高厌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真可谓是居心叵测、算无遗策啊! 不过他唯一算漏的,大概是自己会对一个女人动心了。故而在假遗书这件事上,曹怀清不希望盈盈在信以为真之后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举动来,而索必卢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因此两人的态度才会有所不同。也正因如此,在盈盈以我的样貌登门时,曹怀清才没有将那么重要的一封密信收起来。盈盈猜测的原因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得鬼祟吧。 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人,只要有所爱,就不会无懈可击。其所爱之物或所爱之人,即是其软肋。 想来要救暮云,突破口就在“我”身上。原本此事我可以自己做,现在只能通过盈盈了。此事待下次遇到盈盈,我再与她好生筹谋吧。 这时,一阵寒风吹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忽然意识到,永安已入秋多时,放眼望去,永安宫内一片萧索。远处的九洲池中,荷花已枯萎打蔫,连前几日还绿油油的荷叶如今也开始泛黄,不免令人产生“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凉感。 永安卷 第一百十七回 留得残荷听雨声2 文后需要时间调查索、曹二人,三司当然也需要时间查办暮云的案子。这样一来二去,又过去了十几天。 在此期间,郭大人一方面装模作样地联合刑部、御史台对暮云进行会审,另一方面则暗中协助文后调查索、曹二人,积极搜取二人的罪证。 文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对索、曹二人的态度依旧,所有的调查也均秘密进行。但据观察,这段时间二人还是低调了不少。 照这样发展下去,暮云重获自由指日可待。 可谁知,形势在几天内急转直下。 先是北娄发来国书,直言要求我朝交出暮云,否则将倾全国之力血洗边境,并直捣黄龙、踏平永安。 文后阅后面色铁青,并未与任何大臣商议,径直命人回了一封国书。上面只有八个大字:胆敢来犯,碎尸万段! 我在得知往来国书的内容后,差点气晕过去。 巴勒那,你是我的太爷爷啊!我们这边好不容易将形势扭转了些,一旦文后相信索、曹二人是高厌细作,那暮云自然就能无罪释放了。你来这么一出,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啊? 文日昭,你是我的太奶奶啊!你来哪儿的自信将北娄大军碎尸万段?你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大盛名将,那些幸免于难的将领也早就心灰意冷、纷纷称病辞官了吗?如今哪儿还有堪当大任之人能为你领兵御敌啊? 不出几日,边关陆续传来紧急军情: 巴勒那亲率三万北娄军连夜寇边,攻破阳明堡、聂营镇! 北娄增兵十万,朔州、代州接连失守! 北娄攻下忻州,陈兵晋州! 要知道,晋州可是当朝太后的家乡,离东都永安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了! 令人费解的是,文后在接到这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之后,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任朝中群臣急得团团转,她却不发一言。 直至北娄兵临晋州,文后才召集群臣,公布她的御敌方案。 殊不知,她早就命兵部暗中集结了十万援军,已分批奔赴晋州。至于领军的统帅,她决定任命定远将军程暮云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河东道行军大统帅,领军出征。 文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暮云是否愿意接受兵符,为国效力。暮云自然只能答应,文后当场授予兵符和战袍,命其即刻率最后一批骑兵奔赴战场。 原来并非文后轻敌,而是我小看了这个女魔头!让暮云领兵抗击北娄,这真是一计通杀四方的绝招啊! 暮云既然不承认自己通敌叛国,那他作为大盛将领,率军御敌是理所应当的。他若胜,固然最好;他若败,那就怪不得文后无情了,诛他全族都不为过。 巴勒那要求大盛交出暮云,文后的确满足了他的要求,只不过是在战场上相见罢了。他若败,一切免谈;他若胜,就意味着暮云打了败仗,战场上刀剑无眼,暮云彼时是否活着都是未知数…… 从兵力上来看,北娄总共发兵十三万,即使有部分伤亡,兵力也不会低于十万。而我朝虽也有十万兵力,但北北娄军队历来以凶残冷血著称,独孤将军上一次击败北娄时,也是以十万对阵北娄六万兵力。且当时北娄的目的是攻城掠地,还要分出兵力来驻守已攻占的城池。而此次巴勒那显然志不在此,故而十万对阵十万,我军并没有太大胜算。 与此同时,文后没有将暮云亲自训练的雄鹰军拨给他,暮云又是头一回作为统帅领兵出征。统帅在军中没有威望,兵和帅之间毫无默契,都是用兵的大忌。加上这两点,我军的胜算又大打折扣了。 这些我能想得到,文后自然更了然于胸。虽然她可能有意为难暮云,但作为一国统治者,她绝对也不会希望我军一败涂地、北娄军长驱直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答案很快揭晓。 待暮云离开后,文后告诉群臣,她将任命一位都监,负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责。同时她还会将另一半兵符交于都监,凭此兵符可调动河东道境内所有的兵力。 原来如此,真的是机关用尽、老谋深算啊!这样一来,既能测出暮云是否真心为国,也不至于令大盛陷入万劫不复。她既然能安排这一后招,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双重保险。 文后让群臣毛遂自荐,但大殿里始终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要知道,这可是群一路忍辱负重、披荆斩棘的千年人精,利弊好歹一想便知。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试问有哪个人敢接? 要说愿意,盈盈是肯定愿意的。只可惜文后并未召她入宫,也绝对不会同意一个已与暮云拜过堂的人来当这份差。 郭大人作为最了解此事的朝臣,他或许也愿意,但绝非最佳人选。一来他身居要职,不宜长时间离开永安;二来都监手中的兵符可以调动整个道的兵力,文后也不会放心让郭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朝臣拥有如此军权。 而我,自然也是愿意的,且我现在的身份既非权臣,也不是暮云什么人,想来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只可惜,盈盈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暮云去北娄,发现怀孕后又执意要到暮云府上休养,恐怕她那点心思早就被文后看出来了。我若提出愿做都监,文后会同意吗? 这时,群臣中有人往中间跨出一步,我见是郭大人,忙抢先一步挡住了文后的视线,拱手奏请道:“启禀太后,微臣愿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文后没有多加考虑,嘱咐了几句就当场任命我为此战的都监,授予兵符,并着两名御前侍卫护送我前往晋州。 也许是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军情又十万火急,所以这实际凌驾于统帅之上的都监之位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离开大殿时,我深深看了郭大人一眼,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战场我去更合适,绊倒索、曹二人就靠你了!从郭大人坚定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理解了。 护送的事宜文后让孝义安排,孝义便主动请缨亲自护送我。我匆匆回泰星殿收拾了一下行装,而后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北上之路。 我们一路官道、日夜兼程,每过一个驿站就换一匹快马,但还是没有追上暮云他们。 孝义见我总是愁眉不展,便主动给我分析当前形势:北娄军一路南下,虽势如破竹,却难免人困马乏,粮草辎重也未必跟得上。所以他们现在陈兵晋州,表面上看是震慑挑衅,实际上应是需要时间养精蓄锐。况且晋州是当朝太后的祖籍所在,守城的兵力远比其他城池来得多,加上太后之前就陆续派去援军,故而此战我军的胜算很大。一来敌攻我守,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必然是易守难攻的;二来敌寡我众,十万兵力于北娄,几乎是全部的兵力了,而于我大盛,却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三则这是在大盛境内,我方的供给可以做到源源不断,而敌方却有面临弹尽粮绝的可能。 听他这么一说,我稍稍宽心,也感激他的善解人意。如果我是盈盈,真该放下暮云,看看身边这个良人。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我趁这个机会跟孝义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免得耽误了他的终身。 而孝义在遭到拒绝后,虽然失意难过,但并没有任何无礼纠缠的言行,只是黯然接受,并表示仍愿意和我做朋友。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永安卷 第一百十八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1 三日后的上午,我们终于赶到了晋州。 城外驻扎了大批我方军队,城内的街道上一片萧索,唯有寒风肆虐。 一路畅通,我们很快来到了北城门口。城门紧闭、悄然无声,全副武装的战士守在城门内严阵以待。 我极目四周没有看到暮云的身影,便示意孝义找人询问。 孝义代我亮明身份后,随即有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上前拱手道:“下官晋州长史鲁启愈参见都监大人。” 我忙翻身下马,急问道:“鲁大人免礼,你可知行军大统帅程将军在何处?” 鲁长史神色凝重地朝北指了指,沉声道:“程、程将军,在城外。” “城外?”我一时没听明白:“我看里外毫无响动,不是还没开战吗?他怎会在城外?” 鲁长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恭声道:“大人请随我来,您一看便知。” 他一面领着我往城楼走,一面解释战战兢兢地解释道:“程将军到前线后先听取了我等的汇报,对防御做了简单的部署,而后便说他要单独去跟敌军头目谈一谈,命我等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出城,要死守城门。” 我失声道:“什么,他一个人出城了?” “只、只带了一名随从,他可是河东道行军大统帅,我等都得服从他的命令啊。”鲁长史走到城头,无奈地说:“大人请看,程将军就在下面,正与北娄可汗巴勒那谈判。” 城头上密密麻麻地列着满弦的弓箭手,在鲁长史的示意下,其中两位给我们让出了空间。 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探出头去往下看,果然,暮云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身后只跟了一人。 在他对面五丈开外,是一个身披战袍的北娄人,看样子应该就是巴勒那。而巴勒那的身后,是乌泱泱的北北娄军队,一片又一片,延绵看不到尽头。 我知道,这场仗无论怎么打,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是毋庸置疑的。且不管怎么说,巴勒那和暮云的确亲生父子,互相残杀总归有悖人伦。若是能通过谈判平息干戈,自然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我心下稍宽,一面静静观望,一面默默地为暮云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兵不血刃地结束这场战争。 两人在说什么,城头上听不清,但可以听见巴勒那忽然发出一声口哨,旋即不知从何处飞起一只巨鸟来。我仔细一看,那是一头赤褐色的大雕,闻声飞向巴勒那,并稳稳地落到他的肩头停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巴勒那身后的骑兵齐齐吹响口哨,成千上万头大雕纷纷飞向自己的主人。一时间雕群遮天蔽日,白昼仿佛霎时变成了黑夜,令人不寒而栗。 “赤、赤焰金雕!”鲁长史在我身侧发出惊恐的声音。 不屑他说,我也知道雕这种猛禽的威力。大悲峰上那两头黑雕就把我和暮云折磨得够惨,如今这可是几千头赤焰金雕,巴勒那想要干什么? “赤焰金雕的特别之处是飞行速度快,攻击力又强。巴勒那不会是打算让雕群袭击城中的守卫,这样他们攻城的胜算就……”听了孝义的分析,我的心不禁沉到了谷底。 孝义说得没错,巴勒那打算用雕群袭击我军的可能性很大,我方必须马上做出应对。 “鲁大人,晋州刺史安在?”我急问。 “刺、刺史大人卧病在床,全权委托下官……” “那你即刻传令下去,全军将士做好防御雕袭的准备。装备不够的,派人去跟百姓借,锅、桶、筛、伞均可,多多益善。还有,提醒城中百姓备足水粮,待在室内千万别出来……” 我话还没说完,就隐约听到一声哀嚎,旋即城头的守卫跟着躁动了起来。我循着他们震惊的目光往下看,瞬间凝在了当下。 巴勒那哭嚎着奔向暮云,而暮云的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那、那剑柄,是握在他自己手里的! 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四肢发麻,犹如植物人一般。 “大人……都监大人呐,您快给个主意,现在该如何是好啊?”鲁长史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失魂落魄地回答:“出城,我要出城!” “可、可程将军有命,我等绝不可出城,要死守城门呐!” “他命令的是你们,他无权命令我。你、你们好好守着,我去去就回。”我说着转身要离开,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所有军医城门口待命!” 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军自然不会轻易给我开门,我拿出兵符,亮明身份,守将拱手道:“都监大人,您要出城可以,但是这兵符……”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兵符在大盛国土是皇权的象征,出了城可就是敌军的势力范围了。我点了点头,转身将兵符交到孝义手里,郑重地说:“兵符交给你我放心,我若回不来,你就代我行使都监之责。” 孝义浓眉紧锁,急道:“这、这怎么行,你才是太后钦定的都监,我的职责是保你平安,我自然要陪着你出城。” 我用仅剩的理智斩钉截铁地说:“你也知道我是太后钦定的都监,程将军不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调遣。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收好兵符,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了城。 一路狂奔。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把剑几乎有一半插进了少扬的胸口。巴勒那抱着鲜血直流的暮云,哭喊着要带他回北娄。暮云无力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同意。 见巴勒那不由分说地要将暮云扶上马背,我与暮云的随从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住手!” 这时我才看清,这个随从正是暮云的书童小六。 我冲上去扶住暮云,忍着悲痛颤声问:“程将军,你告诉他,你可愿意去北娄?” 暮云虚弱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微不可闻:“不,我要、要回京……复命。” 我听清后义正辞严地对巴勒那说:“可汗听见了吗?请您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巴勒那呼吸急促,满眼血丝,歇斯底里地说:“不,他是我阿赫拉?巴勒那的儿子!他生是大娄人,死是大娄鬼!我不会让他跟你们回去的,我大娄十万铁骑也不会答应!” 暮云伤得那么重,我必须马上带他回去治疗。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个情绪近于奔溃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当我正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带走暮云时,一旁的小六拿出一封信递给巴勒那,哽咽着说道:“出征前,太后就与我家将军立下军令状,要么提可汗您的人头复命,要么……要么就是他自己的。我家将军说,他和可汗毕竟血脉相连,他若亲手弑父,想必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瞑目。我家将军却也不想连累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陪葬,故而决定牺牲他自己。但是可汗若执意将他带走,那么他的苦心就全白费了。不论生死,我家将军通敌叛国的罪名都将坐实,他会成为大盛的千古罪人。” 巴勒那夺过信,一面看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文日昭,你欺人太甚,这笔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见巴勒那开始动摇,我将眼泪随手一擦,补充道:“可汗,程将军为了保全您,宁可牺牲他自己。现在他危在旦夕,您是不是能让我们把他带回去医治,他或许还有得救?” 巴勒那长叹一声,闭上双眼道:“好吧,你们带他走吧。” 我和小六欣喜地对视一眼,忙将暮云扶上马背,迅速带回了城内。 永安卷 第一百十九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2 一进城,守在门口的军医先紧急为暮云处理了下伤口,然后就将他转移到担架上,火速送往医馆进一步救治。 在此期间,我一直抓着暮云的手。伤口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汩汩流到他的手上,很快染红了我的手。 到了医馆,领头的军医面色沉重地说:“要救将军,首先要移除他胸口的剑,但是此剑是否伤及要害,实未可知。此举凶险,需要绝对的安静,还请各位回避。” 我知道暮云已经经不起任何耽搁了,嘱咐了军医几句,便行尸走肉般地退出了医馆。 我在门口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捂脸,却见自己满手鲜血,触目惊心。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哆嗦,身体也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我愣在当下,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伤心,也不知该如何哭泣,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 忽觉有什么东西披在了我身上,缓缓抬头看,原来是孝义。 “看样子,要下雪了。”他在我身旁坐下,轻声道:“天佑善人,程将军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且军中的医官处理这种刀剑外伤十分在行,你要对他们的医术有信心。” 孝义说得没错,我应该对军医有信心,我更该对暮云有信心,他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很久,一个军医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身上血迹斑斑,声音颤抖:“剑、剑拔除后将军血流不止,怕、怕是伤及了将军的要害,我等、我等实在是……” 晴天霹雳! 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尽管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当我再次见到暮云时,他确实面白如纸、呼吸全无、身体僵硬,如同林媛薨逝后那般。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为暮云清洗身体、整理发冠、换上寿衣,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他们要将暮云抬走,我才如梦初醒般地冲了上去,推开所有人吼道:“走开,都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都给我出去!” 待人群散尽后,我才趴在床头,失声痛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魔怔般地喃喃自语道,“暮云,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你说,你还有很多承诺没有兑现,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暮云,我才是筱天,我才是你深爱的人啊!那日,我和盈盈双双坠落崧山后,我们就离奇地互换了身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我。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就像今天,一个时辰前你还好好的,如今你却、你却……” “你说过我们要携手江边赏月,年年岁岁无穷已;你说过要‘兼济天下’,尽自己所能造福一方;你说过定会护我周全,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过的话怎能不算数呢?你一定是骗人的对不对,你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我说着,起身去摇暮云的身体:“你起来,你快起来!我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事实证明终究是我自欺欺人,任凭我怎样摇晃,他的身体始终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我跌坐在地上,万念俱灰,任凭泪水决堤般涌出,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和生气。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暮云不在了,我也不再是杜筱天,哀莫大于心死。 我深吸一口气道:“暮云,我答应过你,筱天和暮云会永远在一起的。既然此生不能双宿双飞,不如我们来世再续前缘吧。” 桌上搁着一把匕首,我缓缓起身,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拿起匕首,凄然一笑:“暮云,你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了。只是我如今换了样貌,不知来世你是否还会认得我?不如我们约定个暗语吧,‘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这句如何?你不出声,我当你答应了啊。暮云,我们来世再见了!” 说着,我拔刀出鞘,闭上双眼,挥刀自刎…… 铛啷啷,匕首被打落在地,小六冲进来阻止了我。 寸心宁生离,不堪死别苦。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求而不得。我不过求一死,为何也求不得呢? 小六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哀然递给我,恭敬地说:“都监大人,我家将军在来晋州的路上就做了这个决定,是以提前准备了一封信给您,请您过目。” 信?我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信,信是用火漆封好的,上书“都监大人亲启”。 “我家将军在准备的时候,并不知都监大人就是您,是以还有一封信,也是给您的。”小六说着又递给我一封信,笃然道:“您看完这两封信,再决定是否要自尽。” 这一封,上书“莫司记亲启”。 无论如何,暮云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留给我,于我而言都是难能可贵的。如今竟有两封信是他给我的,令我一时惊喜不已。 我忙坐下来拆信,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都监大人垂鉴:太后与末将之约,想必大人已知晓。两军交战,无论输赢,必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末将迫于无奈出此下策,冀兵不血刃了结此事,或可算是功德一件。末将唐突,有事相求。末将殁后,敌军若就此退兵,自皆大欢喜,烦请大人带吾尸身回京复命;敌军若不肯罢休,则统帅三军、保家卫国之重担恐落诸大人。我军十万将士之性命,乃至大盛之社稷、百姓之安危,将均系于大人一身。故恳请大人,务必保重贵体,一切以大局为重,末将代全军将士叩谢大人。肃此,再拜。 司记盈盈芳鉴:汝阅此书时,吾恐已大去。汝之厚爱,此生无以为报,来生望可报之一二。程某冒昧,有事相求。筱天与吾虽已拜堂,然未洞房。其大好年华,切不可为吾守寡。吾已拟妥放妻书,托小六代为转交。望汝念及与筱天多年情分,多多开导,劝其和离。此外,索、曹二人或乃高厌细作一事,若真如此,则太后危乎,大盛险矣!程某无用,不能再为国效力。企汝再接再厉,为国扫除魑祟。诸荷优通,再表谢忱,珍重勿念。 读完这两封信,我便再也没有寻死的念头了。 暮云的话点醒了我,我身为都监身负重担,怎可轻易赴死。巴勒那若执意攻城,暮云既已不在,我就是盛军的最高指挥,是战是和都要我做决定。且暮云阵前自裁,在我们看来是舍生取义之举;说不定在文后看来,却是不忠不义之举。她若迁怒于暮云的家人……暮云既已与“筱天”成亲,那我在郑府的家人也就是暮云的家人!暮云和离的安排明智之极,我必须尽快促成此事,否则文后一道圣旨,整个郑府都将陷入危难。 想到这些,我擦干眼泪,收好书信,抽泣着说:“程将军,你放心,我不会再寻短见了。从现在起,你的遗愿便是我未来人生的头等大事。小六,劳烦你通知外面的人,来为将军入殓。” 小六前脚还未出医馆,鲁大人后脚便跨了进来。 我忙站起来问道:“鲁大人,敌军退兵了吗?” “并未,巴勒那还派了人来问、问……”鲁大人一脸为难地说:“程将军的伤势,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我思忖片刻,深吸一口气道:“你着人尽快布置灵堂,备齐孝服。然后告诉来使,若想知道程将军的伤势,请他们可汗亲自来一趟,我们保证放他安然返回,侍卫多少任由他带。” 鲁大人若有所思地说:“您这是,要告诉他实情?可、可万一他恼羞成怒,执意开战呢?” 我闭上双眼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战争,自古有之。但有多少人愿意打仗呢?前线将士冒着生命危险浴血奋战;战区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即便在非战区,由于战争开支巨大,通常会导致高物价和高税赋,人民生活亦是苦不堪言的。更何况,止戈休战是暮云的遗愿,若是两国再起战火,那暮云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考虑到盈盈在北娄时可能与巴勒那打过照面,此前在城外巴勒那没有认出来,可能是因为情势紧急,他根本没有正眼看我。为防万一,我还是在妆容上稍稍做了点手脚,以免被他认出来。 等待的间隙,我收到了盈盈从永安寄来的加急密函。她探得曹怀清以冯氏家族的名义,向多名北娄商人累计出售了上千头赤焰金雕,而这些金雕最终的去向是北娄的两位右贤王,也就是巴勒那的胞弟。她觉得事有蹊跷,就写信提醒我。 这个信息十分有用,也特别及时,帮助我瞬间理清了思路。高厌人暗通北娄王爷,表面上是帮助王爷谋朝篡位,实则是为了挑起盛、娄两国纷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达到复国目的。 想明白这点,我心下便有了计较。 永安卷 第一百二十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3 晋州府衙内很快搭起了临时的灵堂,灵堂外大雪纷飞、一片素白,灵堂内愁云惨雾、一片缟素。 我携一众官员将领素布麻衣,候在府衙门口。 没多久,巴勒那带着两个侍卫出现在灵堂里。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巴勒那,从下马的那一刻起就步履蹒跚,几乎是跌进灵堂的。 哀乐凄凉,哭声绕梁。 巴勒那趴在暮云的灵柩前,久久未动。 此情此景,情何以堪。悲伤如电流一般瞬间传遍全身,击得我几乎无法站立。但我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必须坚强,必须镇定。 我屏退了所有人,缓缓走向灵柩,忍痛说道:“可汗也看到了,程将军为了避免干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请可汗体谅程将军的一片苦心,尽快退兵、止戈为武。” 巴勒那此时已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为了阿扬,本汗可以退兵。但文日昭逼死吾儿,此仇不报,本汗誓不罢休!” 我仰天而笑,道:“想不到一世英明的沙乙莫利可汗,也有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糊涂时候。” 巴勒那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有些恼怒地说:“你?说什么你!本汗面前,休得胡言!” 我泰然道:“敢问可汗,以金雕袭击城防之计,可是您本人的主意?” “你问这做甚?” “我跟可汗解释为何说您被人牵着鼻子走啊,可汗如实回答,我才说得下去呢。” “不是,是本汗一位胞弟的主意。” “好,再请问可汗,那么多金雕是否都来自国内?” “不全是,有一部分购自边境猎户。” “向贵国出售金雕的猎户中,是否有一大户,乃朔州冯氏?” “你、你怎知此事?” “可汗大概还被蒙在鼓里,朔州冯氏有一年轻晚辈名曰冯清明,他于去年获我朝太后青睐成为其面首,改名曹怀清。他又举荐其义兄索必卢入朝为官。据我们调查,此二人极有可能是高厌末任可汗咄罗?谷多鲁的子嗣。他们所做之事,不是为了挑起盛、娄两国内乱,就是为了引发两国战事,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我这么说,您可能不大相信,我手头确实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不过可汗试想,您此战是为了夺回暮云,目的是让他继承您的汗位。您如果后继无人,您的胞弟不是最有资格继承汗位的人选吗,他们又为何要帮您打赢这场仗呢?我怀疑,索、曹二人勾结了您的胞弟,狼狈为奸。” 见他虽有所动,但仍半信半疑的样子,我补充道:“可汗是否想过,您与暮云的关系为何会被揭露?您又为何会第一时间得知暮云被捕一事?我的姐姐,也就是暮云的未婚妻杜筱天,曾在曹怀清的书房内见到一封他正在起草的书信。曹怀清大概以为姐姐看不懂北娄文故而没有遮掩,但其实姐姐看懂了信的内容是向北娄通报暮云被捕一事。” “虽然我现在拿不出真凭实据,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暮云的话你总该信吧?”我说着,将暮云写给盈盈的信拿给了巴勒那。 巴勒那看信时,眉头深锁,拳头紧握,一声不吭。 半晌,他才紧紧拽着引魂幡的一角,沉声道:“兵,本汗会退!奸人的诡计,定不会让他们得逞!前提是,你得答应本汗一个条件。” 我欣然问:“什么条件,可汗请讲?” “让那些害死阿扬的高厌人统统去给阿扬陪葬!”巴勒那疾首蹙额,生生扯破了他手中的引魂幡。 这样的条件等于是无条件,高厌细作作恶多端,害死暮云不说,也必将成为大盛的祸患,收拾他们是必然的。 巴勒那信守承诺,带着他的十万大军和几千头赤焰金雕连夜撤出了大盛境内。暮云牺牲他一个人,保全了两国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换来了大盛万千百姓的安居乐业。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然而我没有太多时间伤悲,此去永安山高水远,我必须尽快将暮云的遗体带回去。 大军护着柩车快不起来,我便派小六先赶回去送信、准备墓地,又派了孝义快马回宫先行禀报,以期暮云能第一时间入土为安。 接下来的数月,虽然诸事繁杂、艰辛劳苦,但总归还算顺利,要办的事一件一件几乎都办成了。 文后对于暮云的做法,虽震惊不齿,却也无可指责,毕竟暮云既未投敌叛国,又不费一兵一卒地平息了战事。她对外宣布忠武将军程暮云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下令将其厚葬。如此,暮云的家人也并未受到牵连。 盈盈对于和离一事,一开始自是坚决不答应。但当我说出我的计划,指出只有她恢复单身,才更有利于我们为暮云报仇时,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巴勒那回到北娄后一病不起,药石无灵。他的两个胞弟见机不可失,便使出浑身解数逼巴勒那退位。巴勒那表示他同意退位,至于传位给哪一个,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两个胞弟随即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而“重病”的巴勒那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他的两个胞弟,并将两方的势力均收归旗下。巴勒那这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用得十分漂亮。 唯一遗憾的是对索、曹二人的调查,始终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想来他们是筹谋已久,毁灭了所有的证据。而文后不知是选择了相信他们,还是另有谋划,对二人的宠信反而愈隆,连督建明堂这样的大事,都打算交由曹怀清负责。 我把每一天都过得极其忙碌充实,以期每日回到房中时可以倒头就睡。但事实是,入睡对我来说变得愈来愈困难。 每当夜深人静、形影相吊之时,本该休息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暮云已经不在了,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思念只会自己苦了自己。但大脑却从来不听使唤,生生将自己变成一部放映机,不厌其烦地播放关于暮云的所有画面。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琴心剑胆,他对我的拳拳之心,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还有他伤口的血汩汩地流到我的手上,流到地上,汇成河流,涨成洪水,一如当年泛滥的灵犀渠一般,冲垮我所有的防线,摧心剖肝…… 更悲哀的是,在人前我还得装得一如往常,因为暮云不过是个被解官除名之人,不足一提;况且他于我而言,非亲非夫,我连为他守丧的资格都没有,怎一个凄字了得。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一日早朝,文后正式宣布,于仪正九年冬至在泰元殿祭天,祭天次日即拆毁泰元殿,于其原址建造明堂,任命曹怀清为督作。 冬至祭天是国礼,规格极高,所有王公大臣,包括被幽禁在泰日殿的傀儡皇帝周焘,都将出席祭天礼。祭天礼由礼部负责,文后另遣曹怀清和“杜筱天”协理此事。 原本我的计划,是让盈盈继续接近曹怀清,探得更多的情报后,再伺机而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盈盈恢复单身,又正值需要安慰和陪伴之际,曹怀清正好趁虚而入,二人的关系倒确实有些进展。 只可惜不知为何,这数月来盈盈并未打探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令我们的计划一度停滞不前。这次二人奉旨办公,希望盈盈能有新的发现。 祭天仪式流程繁多、礼制严格,需要协调之事不胜枚举。故而这段时间盈盈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我们都宿在泰星殿中,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冬至前一日的深夜,我在睡梦中恍惚听到一阵敲门声。我迷迷糊糊地起身查看,却是盈盈在门外。 我忙打开门,打着哈欠问:“出什么事了吗?” 盈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继而迅速地关门入内,神色紧张地低声道:“本来按照我的品级,应是与众大臣一起跪守在泰元殿外的。但是今日太后临时决定,让我随同她进殿祭祀。当时我就发觉曹怀清的脸色有微不可察的变化,便留了个心眼。方才他说是去如厕,却没有朝更衣室的方向走,我便悄悄跟了上去。我竟听到他偷偷吩咐宫人,在我的早膳中下药!” “在你的早膳里下药?”我疑惑地说:“这、这说不通啊,他害谁也不会害你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他若是要害我,也不必等到今日,这才愈发可疑。”盈盈呼吸急促,紧张地说:“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除非、除非他只是不想让你进殿祭祀。”我蹙眉思索道:“也就是说……泰元殿里可能会有危险?” 想到这一层,我和盈盈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心跳加速。 “难、难道他要害的……”盈盈面色惨白,颤声道:“是、是泰元殿里的人?” “进泰元殿的,除了太后之外,还有当今圣上、常乐公主、其他皇室宗亲,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几乎囊括了我朝所有的重要人物。”我试着从高厌人的角度分析道:“他们挑起盛、娄两国战事的阴谋没有得逞,如今曹怀清奉旨拆毁泰元殿、协理祭天事宜,他有得是机会在殿内做手脚。泰元殿若是在祭天时发生意外,那整个大盛王朝便会陷入瘫痪……” 这太疯狂了,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想。 “这、这太可怕了!”盈盈惊惶失措地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今宫门早已落锁,若是待明日再与郭大人商量,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别着急,先坐下来喝口水。”我一面倒水,一面强自镇定地说:“虽然只剩下一晚上时间,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得好。咱们冷静下来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沉思片刻,道:“无论如何,明日一早你是不能出门了,以免他们起疑。” “我不出门可以,但、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啊,泰元殿那边怎么办?”盈盈六神无主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道:“事到如今,不得不禀报太后了。” 明日,注定会是艰难的一天。 永安卷 第121回 人成各,今非昨(大结局) 中国自古有“敬天法祖”的习俗,祭天仪式是正是一种人与天的交流形式。历代王朝都宣称君权天授,那么作为“受命于天”的天子,就理应主持这个祭天仪式,代表万民对上天滋润哺育万物表达感恩之情,并祈求上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冬至当日,泰元殿前天灯盏盏、旌旗猎猎、鼓乐齐鸣。满朝文武井然有序地两边排开,恭迎圣驾。 文后率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朝臣进入泰元殿,其余朝臣均跪守在殿外。 祭天仪式主要有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等流程,需要对空而祭,因此通常是在圜丘进行的。此次为了在殿内祭祀,特意拆毁了泰元殿的顶端,又搭建了一个临时的祭坛。 我作为文后的随侍,跟随文后一道,登至泰元殿顶层后,来到了临时搭建的祭坛前。 祭坛高出屋顶,须要登梯到达。 文后在锦梯前停了下来,林宝堃传令道:“燔柴迎帝神”。 祭坛上的执事得令后,立刻将准备好的刳净牛犊置于燔柴炉上,并点燃柴炉,以通达天神。 接下来,应该由文后率众人登上祭坛完成迎神礼,但她刚准备登梯,便抚着头踉跄了一下。 我忙扶住她,急问:“太后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文后以手支额,凑过头对我耳语了几句。 我听罢,转身高声对众人说道:“太后凤体欠安,命佛恩寺主持曹怀清代为登祭坛行祭礼。”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旋即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纷纷求文后收回成命。 文后背对着众人没有动弹,咱们这位掌权太后的脾气大臣们不是不知道,岂是任何人能左右的。 曹怀清站在队伍的末端,怔怔地望着文后的背影,面色阴晴不定。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重复道:“太后命佛恩寺主持曹怀清代为登坛行礼,请曹师上前!” 曹怀清终于迈出了脚步,一步步走向锦梯。 此时,泰元殿内悄无声息,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曹怀清。他每走一步,都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头。我不禁紧张得屏气敛息、毛发尽竖。 就在经过文后身侧的电光石火间,曹怀清骤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剑,正不偏不倚地对准文后的胸口! 与此同时,几十名侍立两侧的“祭祀执事”瞬间从腰间抽出软剑,疾速将我们围了起来。 显然,曹怀清意识到我们识破了他的阴谋,不打算再隐藏了。他扫视了一眼众人,阴恻恻地说:“今日这祭坛,你们想上得上,不想上也得上,可由不得你们!” 看来,我们推测得没错,祭坛果然有问题,绝对不能上祭坛! 我按照事先的约定发出暗号,躲在隐蔽处的几十名暗卫迅速现身,亮出兵器一一对准了曹怀清的人。 曹怀清见势不妙,猛然推开我,一把拉过文后,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大声喊道:“谁敢妄动,统统退后!” 众人见状,纷纷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曹怀清就这样挟持着文后,退到了泰元殿外。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见状,齐刷刷拔剑出鞘。无奈文后被挟持,他们也只能同群臣一般,瞎瞪眼、干着急。 僵持间,泰元殿内隐约传来异响,没多久,高高耸立的祭坛轰然坍塌! 原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借燔柴迎神时烟熏火燎的“东风”,烧断祭坛的支架,让祭坛上的人真正“祭天”。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之际,德元门外沸反盈天,旋即涌入一群披坚执锐的武装分子,将泰元殿外的群臣和御前侍卫团团包围。 这群人由索必卢带领,有好几百人。他们虽然带着头盔,但看得出不少人并未蓄发,应该就是曹怀清豢养在佛恩寺的假和尚。 此时,曹怀清紧了紧架在文后脖子上的利剑,面带得色地说:“看到了吧,不登祭坛,你们也照样是个死!” “曹师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莫说太后对你恩宠有嘉,即便有什么仇怨,总也得先说个明白吧?”我替文后开口道。 “哼!”曹怀清不屑一顾地说:“谁稀罕她的恩宠!死到临头,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乃高厌多弥可汗之孙,当年你们盛人灭我家国,杀我族人。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即便如此,当年灭高厌的又不是太后和我等,你杀了我们除了解气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我追问道。 “哈哈哈,当然有意义!”曹怀清仰天大笑道:“待我杀了这老妖婆和那废物皇帝,再扶植一个听话的皇帝上位,我高厌想要复国岂不是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让高厌在我手中再创辉煌!” 我点头笑道:“算盘倒是打得很响,只可惜,你找错人了,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你所挟之人?” 这个时候,盈盈揭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没错,进殿祭祀的文后是盈盈假扮的,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曹怀清又惊又恼地弃了剑,抓着盈盈的肩头质问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在泰星殿吗?那、那老妖婆呢,她人呢?” 盈盈劝说道:“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斗不过太后的,回头吧。” “朕在此!”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齐齐朝声音方向望去。 一顶豪华步辇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端坐其间的正是当朝太后文日昭。紧随其后的,是全副武装、锐气逼人的羽林军。 文后一声令下,羽林军立刻训练有素地摆出阵型,里层为弓弩手,中间为盾牌手,外层为长矛手,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索、曹的爪牙围了个水泄不通。 “羽、羽林军竟然没有被迷晕!”曹怀清一脸惊愕,旋即镇定地说:“老妖婆,你终于现身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不过你别得意得太早了,很快整个永安城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这点羽林军算得了什么,哈哈哈哈!” 他说罢,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筒状物并高高举起,很快一股红色的浓烟直冲云霄。 “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文后一面说,一面抬手示意了下,马上也有一股黄烟被放了上去。 高厌人所谋,不仅仅是祭天之人的性命,而是大盛的核心权力,所以他们势必要控制整个皇宫,乃至整个永安城。这一点,我们在昨日商议之时就已料到,文后说她自有安排,想来宫墙之外必有一场激烈的兵力角逐。 虽然从目前的兵力上来看,是我们这边占优势,但除了文后之外的大盛重要人物几乎都被高厌人围困,一旦打起来,大盛的损失必然不会小,高厌人自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故而场面虽一发千钧,双方却都引而不发,静待己方援兵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泰元殿外虽人山人海,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就在众人即将失去全部耐心的最后一刻,震天动地的响声终于自德元门传来。 众人齐齐朝德元门望去,一支密密麻麻、绵延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出现在视野里,军队的旗帜黄底赤字,显然是大盛的军旗。 领头的将军挥手示意军队停止了行进,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人朝我们这边走来。 随着一行人的临近,可以看见他们都蒙着面,其中一人更是戴着头罩,被另二人反剪了双手。 行至近前,将军抬了抬手,所押之人的头罩被取了下来。我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刚刚升任兵部尚书不久的文令斌! “曹怀清,你在等的,该不会是此人吧?”文后冷冷地说道:“兵部尚书文令斌,窜通敌寇、起兵谋反、罪无可赦,斩立决。” 文后话音未落,将军手起刀落,文令斌霎时身首异处。 原来,他们勾结的人是文令斌,想来是看中了文令斌执掌兵部之权,又利用了他觊觎皇位的心理。他们在宫内控制大盛核心人物,在宫外控制皇城兵权,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此次政变,若不是我们提前发现、及时筹谋,大盛危矣。 “尔等若即刻投降,朕尚可饶尔等一命。若负隅顽抗,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我呸!”曹怀清横眉怒目,拾起剑对他的人喊道:“高厌的勇士们,盛人刁猾,虽然我们今日中了他们的奸计,但是临死前能多杀几个盛人,也算是为先祖报仇了!杀啊!” 瞬间杀声动天,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我咄罗?沙摩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作势前冲的曹怀清骤然转身,挥剑朝周焘刺去。 畏死原是人的天性,但我今日本就报着必死的决心,且我与周焘近在咫尺,便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坚硬冰冷的剑锋转瞬即至,堪堪刺入我的肩头。我忍着锥心之痛对周焘喊:“圣上快跑!” 那边厢,周焘慌不择路地朝“祭祀执事”跑去,暗卫和御前侍卫纷纷上前护驾。 这边厢,利器划破长空,紧接着一团黄影自眼前闪过,旋即挡在了我面前。 待我回过神,这才发现曹怀清胸口中箭,步步后退,而挡在我面前的正是方才斩杀文令斌的蒙面将军。二人旋即短兵相接。 这边厢,蒙面将军的武艺看起来更胜一筹,曹怀清又受了伤,很快将军击落了曹怀清手中的剑,并将自己的剑架在了曹怀清的脖子上。 那边厢,“祭祀执事”和侍卫们正打得不可开交,接连多支箭矢不知从何而来,均疾速射向周焘。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侍卫飞身而起,用手中的剑和自己的身体挡去了所有的箭矢。 待我辨清此人的面容,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失声大喊:“孝义……” 眼前的孝义倒在地上,身中数箭,鲜血淋漓。我忍着伤痛将他扶起一些,浑身颤抖地哭喊:“孝义,你怎么样孝义?” 孝义努力地抬眼看了看我,旋即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呼吸短促,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能、这样躺在、你的怀里,我、死而无憾了。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孝义,不要!孝……”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忽觉喉头一阵腥热,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即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永安卷 第122回 玉环何意两相连1(大结局) 这期间,我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转移、被救治、被呼唤,我也知道这一剑或许不足以致命,然而我并没有活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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