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金鼎》 第一章 序曲:释名 南宋咸淳八年(1272)年五月一日。江西吉安。 这天,无官无职的文天祥正在家中闲坐,看着门外阴沉的天气,想着比天气还阴沉的天下形势,心中郁闷无比,然又无可奈何。 文天祥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倒背手,懒懒地踱着步子走出大厅,打算往玉帛山一游。刚到大门口,见几个家丁正络绎不绝地往厨房搬食物,且多为鸡鸭鱼肉,心里觉得奇怪,平常家中虽则不缺吃穿,但远远没有那么奢侈。 文天祥招手叫过一个家丁,指着厨房门口问:“家中来了重要客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家丁答:“没有客人。老爷您忘啦?明天就是您的生日。夫人见你整天愁眉不展,打算为您搞个家庭生日会,借此调节一下心情。因此吩咐下人们提前准备准备。” 文天祥这才想起,自己连日来情绪阴郁,把生日这档事给忘了。不过,他心中所愁,事涉家国,一个家庭生日会,恐怕并不能起到让他愁眉舒展的效果。但既是妻子的主张,他也不能拂了她的好意,只好随他们去。于是掉头要走,打算继续自己的玉帛山之游。 走过几步,文天祥忽然想起一事,再次招手示意那位家丁近前。 家丁:“老爷有何吩咐?” 文天祥:“明天既是我的生日。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没有?” 家丁:“没有。往年生日,老爷一概拒收礼物。您那些朋友都知你的秉性,今年也肯定不会坏了规矩。” 文天祥忽然古怪地笑了笑:“不行,今年必须得让他们送礼物。” 家丁愣在当场。 文天祥转身回书房,展纸提笔写下四句诗,仔细折好,走出来交给家丁。 文天祥:“你立即快马去一趟永新城,把这张纸交给萧敬夫。他看了之后,明天自然会纠集所有朋友,来给我送礼祝贺生日。” 家丁还是愣在当场。 文天祥略为不满:“赶紧去呀,傻站着干嘛?” 家丁依旧不动,嘴里甚至低声嗫嚅:“老爷,不是小的多嘴。过生日给朋友写信催要礼物,这种事闻所未闻,实在于人情不合;况且,您生日就在明天,人家即便真有心要送点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呀。您看这……” 文天祥哈哈大笑。笑完,拍拍家丁的肩膀: “你放心,这份礼物虽然奇诡脱俗,但他们都不需要准备。你尽管去吧,及时把信送到萧敬夫手上就行。” 家丁满脸狐疑地走了。 当天黄昏,吉安府永新县的萧敬夫,正在书房读闲书,下人送进来一份文天祥手写的信笺,他当场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四句诗: 客来不必笼中羽,我爱无如橘里枰。 一任苍松栽十里,他年犹见伏苓生。 读完嘿嘿笑了起来。笑罢,发现下人没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敬夫问:“还有什么事吗?” 下人:“文大人的家丁一再暗示小的,明天就是文大人的生日,此信是催要礼物的。老爷您看,时间比较紧急,需要我去准备点什么吗?吉安文大人家,离此处少说半天脚程,此事若拖到明天,恐怕来不及了。” 萧敬夫哈哈大笑:“文大人确实是来索要礼物的,不过,这份礼物并不需要准备。下去吧,没你什么事。” 下人一脸懵逼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萧敬夫与弟弟萧焘夫一同牵马,上路。刚出大门,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并且一个箭步拦在马前。萧氏兄弟都很奇怪,这位管家一向行事稳重,条理清楚,几乎没干过什么莽撞之事;如此着急忙慌的场面,更是闻所未闻。 管家问:“两位老爷是去参加文大人的生日会吧?” 萧敬夫:“没错。家中锁事,你就看着办。” 管家不满:“家中之事,我自会料理。可两位老爷既是去给文大人庆祝生日,怎么能两手空空?大份礼物来不及准备,带几只活鸡活鸭或一坛酒什么的,也算是一份心意呀。” 萧敬夫笑了笑,从怀中掏出文天祥的四句诗,递给管家:“我记得你认识不少字,看看文大人指明的礼物是什么?” 管家歪头看了良久,最后摇摇头:“文大人明言不要‘笼中羽’,也就是不能带鸡鸭鱼肉;可这‘橘里枰’是文大人的最爱呀。只不过,这个季节,上哪儿弄橘子去?文大人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萧敬夫笑得更大声了:“看来你读书只是个半桶水,根本不求甚解。‘橘里枰’是个典故,并非实指橘子,而是下象棋的意思。文大人生平最爱下象棋,所以他诗里言明,只需我去跟他手谈一局,便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懂了没?” 说完兄弟两扬长而去。管家在原地徘徊老半天,还是没想通,不断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 “哪有以下棋当生日礼物的?自古以来恐怕闻所未闻。真是一群怪人。” 五月二日这一天,天气晴朗。萧家兄弟分头奔波,约齐了吉安乡里所有来往较密的弈友,包括周子善、刘澄、刘沫以及前辈朱涣等十数人,于当天下午,大集玉帛山之溪,以弈棋为乐,共祝文天祥生日。 起初,溪边摆了十几副棋具,各自轮流捉对厮杀。后来太阳偏西,天气渐热,大家不胜酷暑,纷纷离开棋盘,脱衣下溪。文天祥弈兴极高,忽然灵机一动,向友人们建议: “下棋人生至乐,可惜岸上酷暑难当,严重影响思路。不如就在水面以意为枰,继续行弈决胜负。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叫好。于是所有人抛弃棋具,全部下到溪水里,开始下盲棋。 这是中国象棋史上最早的盲棋记载。而文天祥,就是象棋史上盲棋的发明者。 当天深夜,友人退去,文天祥仍然弈兴不衰,遂展开笔墨纸砚,凭记忆录下自己及友人们的精彩对局谱。 几天以后,他又灵感勃发,总结友人们的对局特征,绘制了一副“炮马胜车”的残局图,因其灵感始于玉帛山,便将该局命名为《玉帛金鼎》。 据传,文天祥也是象棋史上第一个创制残局的人。 此后文天祥一发不可收拾,稍得空闲,哪怕是在戎马倥偬之际,即静心创制、或遴选精彩残局编入《玉帛金鼎》之后。至1283年文天祥英勇就义之前,《玉帛金鼎》已成完整的残局书谱,合计四十局,全部冠以四字成语,以最初的“玉帛金鼎”始,而以“单骑见虏”终。 单骑见虏,明显源自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中记载的出使蒙元之事。以政治军事融入象棋残局,也是始自文天祥。 当时和后来的人们很难想象,弈棋在爱国志士文天祥的生命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众所周知,早在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文天祥官江西提刑,平反陈银匠冤案之后,被台臣黄万石以“不职”论罢,将其逐出官场。 文天祥回到江西吉安老家,打算在玉帛山上修建一座别墅,以诗酒弈棋为乐,不久便开始动工。此后日日来往山中,朝往夕返。 然而,文天祥注定是个不能过闲散日子的人,此后近二十年间,他在官场上几进几出,直到1283年英勇就义,这座理想中的别墅,始终没有修建完成。 但是,他却惮心竭虑完成了一部、很可能是中国象棋史上第一部残局谱。做这么一件看似与家国之难无益之事,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的游戏心态在作祟? 很显然不是。怎么都无法让人相信,文天祥在与蒙元作战之际,或单骑逃亡的日子里,甚至身陷牢狱之中,还有心情去创制什么棋谱。除非,它根本就不是棋谱。 是的,《玉帛金鼎》不是一般的棋谱,后来有很多人认为,其间埋藏着一桩事涉家国的重大机密。而这桩不得不融入棋谱中的机密之事,除了江西弈派的灵魂人物文天祥,当世没有第二个人能完成它。且就当时而言,能够从棋谱中索解、还原机密之事的,除了文天祥自己,不超过五个人。 在文天祥遇难近三百年之后,有一个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文天祥最初写《玉帛金鼎》所使用的那方砚台。此人指着砚台背后的铭文,对友人慨叹,假如文天祥不是身陷囹圄,假如能够索解《玉帛金鼎》的五个人没有过早身死,那么,宋元之际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 得到砚台的这个人,就是袁枚。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建造过一座别墅叫“随园”,写过一部书叫《随园诗话》。 但从种种迹象看来,袁枚仅仅得到一方砚台,并没有见过《玉帛金鼎》原本,他的慨叹,仅仅出于对棋局效用的猜测,而且这个猜测一般人还难以置信。 事实上,文天祥就义之后不久,《玉帛金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名称,在江湖上口耳相传。 有人说,《玉帛金鼎》全本被文天祥的一个家丁埋藏一个秘密地方,那地方无人能找得到,即便找到了也进不去;还有人说,《玉帛金鼎》被拆成了许多页,夹在文天祥生前的诸多藏书里,化整为零,散入民间。 另外还有一则传说。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曾暗中派人到文天祥的家乡吉安,查访《玉帛金鼎》的下落,无果。此事正史并无记载,只在文天祥乡曲中口耳流传。据说忽必烈所派之人,不但没见到《玉帛金鼎》的影子,连文天祥生前花了十数年却一直没建成的别野遗址都没找到。 文天祥就义整整六百六十年之后,也就是公元1943年,有人在福州一个旧书摊上,见到某本旧书烂页中,夹有《文丞相玉帛金鼎图》。仅一页,上面绘有一幅残局,没有注明具体着法。真假难辨,而且只有一局,数量上与传说中的四十局相去甚远。 此事并没有引起轰动,也注定成不了佳话。只不过是象棋史上一段小小的八卦逸事。 《玉帛金鼎》残页再次重见天日,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叶。有幸见到这些残页、并最终走通这些棋局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逃学少年,他叫汤山。地点是在文天祥家乡——吉安辖下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 汤山并不知道这些残页意味着什么,但他的命运,却因这些残页上记载的残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大弯,不可阻挡地滑向另一个方向。简单而言,他目睹了几桩因棋局而起的凶杀案,被黑白两道的人物连环追击,最后,他还无意中开启了一扇时空之门。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普通的小人物汤山说起。 第二章 逃亡 汤山的江湖生涯,是从爬上一部拖拉机开始的。 这年汤山十七岁,在枫林镇市郊一个普通中学读高二。这年学校修蓝球场和跑道,据说经费严重不足,不知是真是假。开学时,校长搞了个全校动员大会,慷慨激昂地号召学生们勤工俭学。 校长是个碎嘴子,除了语气慷慨激昂,话多而空洞,又总是颠三倒四,说了半天让人不知所云。汤山语文算是学得不错,费了很大的劲,才从校长的一篓子废话中,归纳出一句中心思想: “所有体力活,由学生们自己干。” 校长最后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地喊道: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辛苦这一届,造福无数代。” 汤山无聊地站在受训的队伍中,目光游移不定,一直在寻找漂亮同桌江素萍的身影,可惜看了半天,也不知她站在哪里。因为听话不认真,总是探头探脑,被体育老师兼班主任斜刺里照他屁股踢了一脚。 汤山挨了一踢,心情灰暗之下,更加觉得校长的说辞前后牛头不对马嘴。同时,他还认为班主任是个少有的坏蛋,若有机会,一定要在对方屁股上猛踢八脚,以解心头之恨。 自动员大会的第二天开始,下午便只上一节课,三点以后,全体学生到操场上参加体力劳动,一直干到六点。平地,挑沙,填石,乃至搅拌水泥,全部由学生们手工完成。女同学们香汗淋漓,男同学们臭气烘烘。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慨叹,这哪是二十一世纪,根本就是穿越到了原始时代。 汤山的感叹与别人不一样: “尼玛这哪是学校啊,简直就是监狱嘛。” 班主任兼体育老师恰好从他身边走过,一听此话,又斜刺里踢了他屁股一脚。 晚上,住校的同学无处洗澡,只能用被子裹着满身满脸的油汗,挤在通铺上呼呼大睡。汤山家在偏远农村,很不幸是住校生的一员。在深更半夜的汗臭和脚臭缭之中,他感觉到的,不是疲乏和疼痛,而是深深的绝望。 一个月后的一天,一辆大型拖拉机从河边拉来一车厢沙子,倾倒在被挖得斑驳陆离的操场正中央。汤山正好扛一把铁锨站在旁边,等着将体力消耗殆尽。 拖拉机倒尽最后一粒沙子、慢慢抽回后车厢之机,汤山忽然扔掉铁锨,侧身一跃,俨然好莱坞电影里的越狱罪犯,滚进了仍在冒烟的车厢里。 为了躲开班主任兼体育老师的目光,汤山伏在车厢底部,直到拖拉机驶到操场边缘,估摸着体育老师跑得再快也追不上了,他才探出头,举起手臂朝远处劳作的人群喊道: “再见了,狱友们。” 没有人应声,更没有人回头。体育老师兼班主任不知道在哪里,很可能去踢别的同学屁股了。汤山那喊叫式的道别,被柴油机的震天响声掩没。 汤山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拖拉机驶到学校大门口,汤山蓦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同桌江素萍身影,心里才有点依依不舍,差点就想跳下车厢,重投劳改犯的怀抱。但江素萍也像别的同学一样,根本没向拖拉机看一眼,无从发现他的逃亡英姿,这又让他心里一阵刺痛。 汤山没往下地下跳,却趴在车厢边,冒出头,运足中气,张大嘴巴,想要大声喊出江素萍的名字。不料拖拉机在这一刻加速,惯性作用下,他头往前一栽,整张脸便撞在车厢边缘,不但吃了一嘴泥沙,上下嘴唇也都磕破了。一时鲜血直流。 “江素萍”这三个字,尚未冲出汤山的喉咙,便被生生地咽了回去。 逃亡过程的后半段路,汤山一直在处理自己的嘴巴。吐出满嘴的泥沙,用袖子擦干满脸的血迹。没有时间思考,当然更没时间去悲伤。 拖拉机进城后,因为人流太多而速度缓慢,汤山找了个稍显空旷的地方,翻身跳下车,拍拍身上的尘土,挤入人行道,立即引来诸多路人的目光。除了几个买菜的老太太、几个拄着拐杖活动筋骨的老头子,居然还有两三个勉强可以用“性感”来形容的年轻女子。 大街上吸引途人回头,在汤山的生命里还算首次。他的虚荣心瞬间被填满,暂时忘记了逃离学校时的悲伤。 汤山调整了一下心情,朝一个扭着腰肢走过的姑娘,吹了一声口哨,结果人家向他翻了一个白眼,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还骂了句粗话。 具体骂的是什么,被旁边响着大喇叭驶过的汽车声淹没了,汤山没听清,从嘴形上看来,又没哪一个中国粗话对得上。汤山费尽心思拼了老半天,才发现对方说的是好莱坞电影里那句常见的英文台词: “发克油。” 汤山一时大怒。骂人就罢了,还装大尾巴狼用英文?他当即就要回骂,可自己在学校学了这么些年英语,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舌头舒卷老半天,最后还是骂了句本地土话: “我*靠,得意什么?你只不过屁股大一点,从前面看也就是个太平公主。而且脸上还有麻子。” 这是汤山逃出校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从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他后来的语言习惯。尤其是“我*靠”两个字,从这一刻开始,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麻脸姑娘没听见他的骂声,扭着屁股走远了。倒是旁边一个拿葱的老太太,撇着嘴看了他老半天,似乎见到一个会说话的怪物。 汤山走过秀水大厦,从商店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才知道自己刚才回头率那么高,并非因为他从天而降的现身方式,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多么玉树临风,而是因为,他的样子实在是不堪入目。 满头乱发里全是灰尘,一张脏脸上点缀着斑斑血迹。双目无神,鼻子扁蹋,上下嘴唇肿得像两根香肠。全怪拖拉机上突如其来的那一磕。 汤山站在玻璃前满心沮丧。没想到自己一踏入江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如此的狼狈不堪。难怪刚才那姑娘对他的口哨挑逗,要报以英文粗话。老太太看他的目光,也是充斥着不屑。 汤山的长相和整体形象,其实在学校里算是上等,身高一米七五,五官端正,除了因生长于农村,皮肤有点糙黑之外,几乎没什么大的缺点。班上那几个胖妞,总是有意无意地围在他身边,不是要支笔,便是要本作业薄。惟有同桌江素萍,对他爱理不理,有时见他与胖妞们打情骂俏,还会恶狠狠地投来几个嘲讽的眼神。 汤山不希望自己影响市容,打算进入秀水大厦的免费卫生间,整理满头乱发,洗干净脸面。但他离旋转大门尚有十步之遥,保安便走过来将他拦住了,似笑非笑地对他说: “这是高档地方,叫化子和疯子不能入内。” 汤山盯着保安的脖子看了很久,寻思自己要用多大的劲,才能将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坏蛋掐死。但这想法还来不及付诸行动,又走来另一个保安,不怀好意地瞪着汤山,问其同伴: “什么事?这个浑身是泥的家伙哪来的?” 一个尚且对付不了,再加一个,汤山当然是万万抵敌不住的。于是,他连粗话都没骂出口,悻悻地倒退着走了。 汤山就这样一直走到东里桥,从桥的一端,沿一条踩出来的小道,下到河边,草草地洗了一下头发和脸面。最后以水面为镜子,自我观看了良久,觉得恢复了往日的部分神采,才原路返回桥顶,开始思考自己的江湖生涯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时,他发现桥端坐着一个老人,离他不过五步之远。老人的前面摆着一副象棋残局。 汤山不禁多看了几眼。棋盘上只有六个棋子,红方一帅一炮一马,黑方一将一士外加一车。棋局明显已经进入末尾阶段,就像那个老人一样,经过了岁月的长期侵蚀,已是风烛残年。 在学校雨天体育课上,汤山倒是玩过象棋,但对这种简单到虚无的残局,却没多大兴趣。再说了,他现在也没什么下棋的心情。刚要掉头而去,老人却说话了。 老人说话并不抬眼看他,保持着原来直视远处的姿势,嘴里吐出的声音也是若有若无: “嘴巴都被打肿了。看来是祸从口出。” 紧接着他又自顾自地摇摇头:“现在的街头流氓真是没道德,打人不打脸嘛。” 汤山环视一周,五步之内没别人,才确定老头子是对自己说话。他勃然大怒,心想我明明是不小心碰的,你个死老头子,自作聪明胡乱猜测也就罢了,还跟虚构的流氓讲什么道德,脑子是不是有病? 汤山差点就将“打你*妹呀”骂出口,转而又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这么老了,他妹怎么说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一时气结,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倒把自己气笑了。只好在心里长叹一声: 我他*妈的在这里跟个摆残局的老头子较什么劲? 想到此处,抬脚便走。刚走出三步,老头子叫住了他: “年轻人,下盘棋再走。” 汤山没好气地说:“我不会下棋。你自己左手跟右手玩吧。” 老头子却不紧不慢地说:“下赢了我,给你一百块。红黑随你选。” 说完掏出一百块放在棋盘边,用石子压住。 汤山见到钱,尤其是百元大钞,立马两眼放光。心想,棋局这么简单,又是红黑随我选,就不信凭我的智慧,不如你一个街头老头子。虽然下棋赢一个街边老人的钱,别人看来有点不道德,但不偷不抢,谈不上多大的罪过,况且还是他自找的。 再说了,桥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根本没人愿意朝这边看一眼,悄悄地赢他一百块,不至于影响自己的江湖名声,却由此解决了好几天的生活费用。 汤山退回两步,蹲下身子,不无谨慎地问道:“万一我输了呢?” 老头子:“只需赔我十块。” 汤山大喜,这交易太划算了,于是拿起一枚黑子,简单说了句“我选黑”,便自顾自走了起来。在汤山眼中,黑方有一车,威力最大,赢面应该也最大。 结果是,汤山选的是黑子,运气也很黑,十步之后他便输了。老头子两眼似睁似闭,等着收取十块钱赌注。 汤山在身上掏摸了半天,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找到。脸憋得通红,心里却在盘算,假如老头子逼得太急,我是不是应该趁没有旁人注意,一脚将其踢翻,然后撒腿便跑? 第三章 愿赌服输 汤山还在身上掏摸,老头子依旧在等待,一点都不着急。汤山心里的逃跑念头转了无数回,却始终没有迈出第一步。虽然他要逃跑,老头子肯定追不上;即便能够追上,扭打起来,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可汤山就是下不了逃跑的决心。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老头忽然完全睁开双眼,诡异地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没钱。” 汤山愣在当场,心中大骂,你既然知道我没钱,还引诱我赌棋?岂不是故意让我难堪?你个死老头子到底想干什么? 老头伸出两根手指,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 汤山想都不想便脱口问道:“哪两条?” 老头将两根手指中的一根收起来,另一根调转方向,指着桥的另一端说: “第一条路,忘了刚才的对弈赌局,你走吧,步子迈大一点,我赶不上你。” 汤山看着桥上的人流,还是没人注意这个角落里的一老一少。 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女人,蹬着一双高跟鞋,咯咯咯地从汤山面前走过,一脸严肃,目不斜视。汤山瞪着她高耸入云的前胸,喉结乱动,一下没有把持住,口水顺嘴角流了出来。 客观地说,汤山流口水,不是因为起了色心,而是因为肚子饿了。他从女人的胸脯形状,最先联想到的,是两个巨大的馒头。 汤山年已十七,各方面发育完整,除了课堂上爱打瞌睡,基本没什么大毛病,要说他对街头走过的女性完全没感觉,不但不真实,还有点冤枉;只不过,人类的欲望似乎也有个先后顺序,肚子里咕咕大叫的情况下,最先想到当然是吃喝。看什么都能描摹出食物的形状。所谓饱暖才能思淫*欲,在温饱尚未解决之前,淫*欲只能先放一边。 老头子见汤山很没出息地流口水,一脸不屑,掏出个烟斗,点上一袋烟,吸一口,吐个干净,才慢吞吞地说: “臭小子,这样都能流口水,我是该佩服你呢,还是该鄙视你?” 汤山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心想你懂个屁,这女人胸前如果塞的是两个馒头,够我吃两顿。 老头子又吸了一口烟,吐干净,故作高深地说:“事物不能光看表面,得发现本质。” 汤山一时不解:“啥意思?” 老头子拔出嘴里的烟斗,悠悠地说:“那女人的胸大是大,但明显不真实。” 汤山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有透视眼?” 老头子怪笑一声:“整容的表情很僵硬,造假的胸部不颤抖。” 汤山一听,哈哈大笑:“我靠,没想到你还是个老流氓。失敬,失敬。” 老头也露出两颗黄牙,笑说:“客气,客气。人生经验而已,不值一提。” 汤山讥道:“人生经验?听起来御女无数似的。你就胡吹吧。” 老头脸色一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汤山一时没接茬,心里却在想,跟你在这里闲扯,真没啥意思,关键是话题不在同一根弦上,我想的是馒头,你却在考证人家胸部的真假。我自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还像个囚犯般劳动了大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倒真希望那女人高耸的地方是假的,最好能将里面的两个大馒头掏出来,分我一个,那就是人生至乐。 至于胸部真假的学术问题,必须等吃饱饭、闲极无聊了再讨论。 就在说话间,女人已经走远了。即便真有馒头,汤山也失去了分一个的机会。 汤山只好转变话题:“我输了棋,你给我两条路走。刚才只说了第一条。另外一条呢?” 老头再次吸了口烟,吐干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如果你打算选第一条,就没必要说第二条了。走吧。” 汤山想想也对,既然人家放你一马,你又何必纠缠不清自找麻烦?于是他也故作潇洒地挥挥手,抬脚便走,边走边说:“那就后会有期了。” 汤山从桥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转身去看老头子,没有追过来,甚至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对方自顾自地在抽烟,深吸一口,缓缓吐个干净,再深吸一口,又缓缓吐个干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汤山彻底放心了,加紧跨几步,走出桥头,汇入黄昏的人流中。 没想到他又在前面不远的人群中,发现了刚才议论过的馒头女人。虽然隔得较远,而且只能看到其侧后方,无法窥见胸前全貌,汤山仍从其服饰、以及头发样式上认出了她。 汤山随着人流往前涌,眼睛无风景可看,只能有意无意盯着那个女人不放。心里估摸着,此女大约三十岁出头,顶多不满四十,从侧面看来,长相尚可,倒没有桥端老头说得那么不堪,惟有那副坚贞不屈的表情,破坏了所有的意趣。另外,她的眼神也完全没有风情可言,总是目不斜视,似乎身边走过的所有男人都是色*狼或罪犯。 人流在前面转了个弯,汤山又看到女人的胸*脯,依旧高耸,想起桥头老人的真假考证,无声地怪笑了一下。目光不禁在她的胸前多停留了一会,果然发现一点都不抖动,就像两个用镙丝拧在墙上的铁砣子。 汤山一时忘了饥饿,心中大乐,想着别看老头子模样猥琐,眼光倒是挺锐利。居然一眼就能看穿真假,这分本事,还真不是普通人所有。 紧接着女人转过身,走向另一条小巷子,恰好背对着汤山。汤山的目光,只能从其后背往下移,停留在她的臀*部。 该女人的臀*部没什么美感可言,汤山搜索枯肠老半天,想到的不是巨型包子或馒头,而是两砣面团,并且似乎揉的时间不够长,或者加的水不够多,面团没有什么弹性。若不是有紧身牛仔裤包裹着,恐怕会像墙上被水浸过的泥沙,一点点往下掉。 女人快要消失在小巷子里,汤山随着人流走到巷子口,刚要跟着转弯,猛然惊醒,心想我再要跟过去,就成花痴了。我虽则流落江湖,而且饥饿难耐,但人品还不至于如此不堪。况且,天涯何处无馒头,何必紧盯着一个胸部造假、年纪又大的女人不放? 想到此处,汤山任由那个女人消失,随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汤山才悲哀地发现,除了在大街上乱看,自己实在无处可去。东郊陈瑜生家倒是可以暂时落脚,但自己刚踏入江湖,便去投奔旧朋友,显得太没出息。 汤山站在街边,看着匆匆忙忙的人流发了一会呆,后来便逆着人流往回走。 半个小时后,汤山再一次回到桥头,那个老头子还是像一段枯松一样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也不跟汤山打招呼,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汤山倚着桥栏干,背对桥面,眼看远处反射夕阳之光的河水,说: “我还是想听听,你给我选的第二条路到底是什么。” 老头子磕了磕手中的长烟斗,低头盯着棋盘,答道:“好奇心这么重,孺子可教也。” 汤山心中有点愠怒,提高了嗓门:“老流氓,说话能不能别这么虚头八脑的?” 老头子却开始收拾棋子和棋盘,还是不看汤山,话却是对汤山说的:“走吧,你既已回头,我请你去街角吃碗米粉再说。” 汤山不知老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一听他要请自己吃米粉,立马来了精神。管他想干什么,一旦吃饱了,还能轮到他说了算? 来到米粉摊上,汤山一点都不客气,要了两大碗,瞬间吃个精光。然后擦擦嘴,打着饱嗝,靠在木椅背上,等待老头子说出下一步安排,一面寻思自己要怎么不伤和气地脱身。骗了人家一顿吃的,无论如何都不能采取将人踢翻、撒腿便跑的策略了。 老头子也将满满一大碗米粉吃完,又拿出长烟斗点上一袋烟,用嘴叼着,然后一手掏钱付账,另一手漫不经心伸出两根指头: “第二条路,你给我做徒弟。” 汤山愣了老半天,还是没回过神来。他利用吃米粉的时间,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就是没想老家伙居然提出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听说过,还有威胁别人给自己当徒弟的。 汤山讪笑一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有什么能让我学的?” 老头子说话还是漫不经心:“象棋残局。” 汤山这回不结巴了,笑得也更大声:“拉倒吧,你那个破残局,除了骗骗我这种未成年人,能有个鸡毛用处?连口饭都赚不到。” 还有下一句他没说出来:不但赚不到一口饭,还被我混了你两大碗米粉。 老头子付完钱,深吸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吐完最后一丝烟,他才继续漫不经心地接道: “我给你第一条路,你走到一半却又回头,那就意味着,你要选第二条路。在我这里,可没有第三条路供你选。” 汤山又是一愣,心想谁说我回头,就一定要选你口中的第二条路?我只不过是因为吃了你两碗米粉,跟你客气客气。天下之大任我走,一会我就迈开大步离去,你又能奈我何?就不信你还有什么魔法,能让我无法移动脚步。 老头子在鞋底磕了磕烟斗,忽然抬头瞪着汤山的脸,一字一字地说: “人在江湖,每时每刻都要记住四个字。否则你会寸步难行。” 汤山好奇地问:“哪四个字?” 老头子还是一字一字地说:“愿赌服输。” 第四章 流氓与疯子 汤山真的跟老头子做了徒弟。 倒不是老头子真有什么魔法,能不费力气地将汤山留住;也不是汤山脑筋出了问题,非要遵守什么“愿赌服输”的江湖规则。而是因为,汤山一时之间无处可去。 另外一个原因是,老头子相对汤山而言,其实算是弱势群体。老家伙虽然人生经验丰富,能一眼看破女人胸部的真假,但其它方面的优势,实在是乏善可陈;在汤山面前,论打,打不过,论说,也未必能说得赢。 换句话说,汤山的人身是自由的。他无论何时想离开,老头子根本无法阻挡。 最后,汤山还有那么点可笑的私心:既然老头子如此大方,见第一面就请他吃米粉,不如趁机多蒙他几顿。混江湖嘛,跟谁混不是混?在哪儿混还不是一个鸟样?况且一旦混得不开心,随时可以改换门庭,何乐而不为呢? “徒弟”两个字,在汤山看来,就是个吃人不嘴软的幌子。 当然了,老头子换着花样要收汤山为徒弟,目的也不是那么单纯,更不是一个玩笑;而是以其历尽沧桑的目光,看中了汤山身上某种不可多得的特质;这个特质,或许能够承担一桩跨越时空的机密。此是后话。 这时的汤山,还无法体会江湖险恶。他以一种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这个江湖,乃至看待坐在他面前的普通老头子。他并不知道,自从遇上这个老头子,他的人生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无所畏惧,更多的是一种没经世事的表现。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意思。 汤山这时坐在桌边,等着老头子把烟抽完,内心已经完全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他看着老头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点想笑,只不过出于起码的礼貌没有笑出声。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十足的玩世不恭: “按愿赌服输的规则,我顶多就是欠你十块钱,凭什么要跟你做徒弟?” 老头子:“你要是现在能拿出十块钱付赌资,咱们就两清。拿不出来,就当是你的拜师礼,做了徒弟也两清。” 汤山笑道:“说法很有趣。要是我不同意呢?或者说,徒弟做到中途,我想背叛师门呢?” 老头子回答得很干脆:“一切悉听尊便。本门来去自如。” 汤山在桌子一边探过身子,眨眨眼坏笑道:“听你这么说,徒弟我做定了。” 老头子抽出口中的烟斗,也眨眨眼坏笑:“我早知你是个明白人。” 汤山双手一摊:“那我现在就是你的徒弟了。不需要行拜师礼这么老土吧?” 老头子摇摇烟斗:“不需要。连师徒的称呼也省了。惟一的条件是,你必须把刚才输掉的那盘棋彻底走通。” 汤山满不在乎地说:“那简单。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开始说棋吧,就在这里摆开局面呢,还是回到你的根据地桥头去?” 老头子还是摇烟斗:“不急。棋局之事先放一边。咱们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 汤山一愣:“不是刚吃过吗?还没下桌呢。难道你是狗肚一条肠,吃进去胃便空了?” 老头子吸进一大口烟,缓缓吐净,半闭眼睛说:“吃了这一顿,还得考虑下一顿。我们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先把下一顿的饭钱赚回来。总不能饿着肚子下棋吧?” 汤山拍掌大笑:“有道理。还是你深谋远虑。可是,这钱怎么赚?”汤山目光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让我去偷吧?量你也没什么高明的偷盗技术教我啊。” 老头子在鞋底磕尽烟斗里的灰,站起身,收拾随身用品,高深莫测地指着门外说:“这世界遍地金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到手。走吧,回桥头再说。” 汤山心里很是不屑,糟老头子真是胡说八道,这世界遍地水泥和砖头,哪来什么黄金?即便这世界真的遍地黄金,看起来你也没什么本事拿到手,否则不至于沦落到桥头摆残局,请客只吃得起两碗米粉。 出门时天色已暗下来,各种灯光照在路面和建筑物上,还真有点满地黄金的错觉。汤山不禁多看了几眼老头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老家伙从形象到语言,似乎都有点不同寻常的神秘色彩。 随即,汤山的注意力便被街上的人流吸引过去了,准确地说,他是被街上走过的各色女人迷住了。肚子一旦吃饱,体内另一种欲望便开始发生作用,而且越来越强烈。 此刻,刚入夜的街道上,在汤山眼中,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年轻女人,无论胖瘦,不管高矮,看上去都显得那么魅力四射。前凸后翘,就不再是馒头或面团,而成了风情万种。 来到桥头,汤山才从满街的女人堆里收回目光,假装客气地问老头子: “既然不以师徒徒相称,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老头子古怪地一笑:“你刚见我时,就叫我老流氓。人与人之间,通常第一印象最重要,以后继续这么叫吧。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 汤山讪笑道:“刚才只不过口无遮拦,顺嘴胡说,哪有什么第一印象。”顿了顿,便自我介绍道,“我姓汤,叫……” 老头子立马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自我介绍。你姓什名谁,对我而言同样不重要。我叫老流氓,你就叫小流氓吧。” 汤山这才发现老家伙不是记仇,而是真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既然如此,再打听也没有必要,况且互不相识,对汤山随时脱身反而更有利。于是他小题大做地怪叫一声: “我靠,只不过吃了你两碗米粉,便成小流氓了,还有没有天理?” 老头子笑道:“世上没天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一个听着不怎么体面外号而已,你有什么觉得委屈的?再说了,做流氓有什么不好?这街上的人们,你知道有多少是想做流氓而不可得的?” 汤山嘴一撇,骂道:“歪理邪说。你想做流氓,并不表示所有人都想做流氓。我本来清白如纸,刚出道就被你染黑了。” 老头子鼻子嗤了一声:“小子,你如果死抱着黑白分明的幻想混江湖,迟早会得抑郁症。”接着挥挥手:“算了,跟你说这些还太早。我们干点正经事吧。跟我来。” 言罢,老头子绕过桥栏干往桥下走。 汤山觉得奇怪,怎么干正经事往桥下走?难道还得先去河里洗干净身子才能干正经事?为了显得自己成熟稳重,他没胡乱发问,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往下走去。 老头子却不是直接走向水边,而是中途拐进了第一个桥洞里。汤山跟着进来,才发现这地方是个绝妙的避风遮雨场所,至少十平米见方。一边是桥墩,一边则是河边的斜坡,斜坡上一点是一面斑驳陆离的岩石;桥墩和斜坡夹着的另一面,则被人为地垒了一面石墙。一句话,这个岸边的桥洞,简直就是一个房间。只不过没有装修得更豪华而已。 老头子走到房间中央,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打开,突然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刨泥土,而且越刨越快。汤山吃了一惊,以为他突发羊癫疯,赶紧往外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试探着问: “你,你搞什么名堂?” 老头子抬起头,满脸油汗,却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反而有点愠怒之色,向汤山命令道: “废话少说,过来帮忙。” 汤山不敢过去帮忙。依旧站在洞看着老头忙活,心里盘算一旦有什么意外,拔腿便往桥上跑。以现在两人的距离,再加上汤山的年轻体力,老头子绝对追他不上。 老头刨了一会,刨出一块树根,小心码放在一边;又刨出一块,还是小心的码放在一边。汤山到底年轻,禁不住一片好奇之心,再次试探性地问道: “老流氓,这什么东西?” 老家伙头也不抬:“黄金。” 这回汤山是真准备走人了,倒不是受惊逃跑,而是失望撤离。从老头子的表现看来,就算不是身体有病,也是精神有病。明明就是几块奇形怪状的树根,他一口咬定是黄金,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跟着这糟老头在这瞎搅和啥呢?若此时有第三者见到,那边地上刨土的是个老疯子,这里站着呆看的,便是个小疯子。 汤山往后退了两三步,正要转身出洞口,老头子猛然抬头叫道: “傻愣着能赚到钱?赶紧过来把这些东西搬到桥头去。” 汤山本来打算不理他,转而一想,好歹吃了人家两碗米粉,就帮他把这些怪树根搬到桥头吧,算是还一个人情,到时再走人也不迟。反正脚长在自己身下,谁也拦不住。 这时老头子结束了刨土的工作,将泥土胡乱推回原处,脚下堆了十数块长短不一、形状怪异的树根。汤山无声地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了一大半树根,朝桥头走去。老头子收起手电筒,背上布包,将剩下的树根全都抱了出来。 两人灰头土脸地回到桥头,放下树根,老流氓吩咐汤山:“你到下面河边去洗净脸面,拍掉身上的尘土,把人搞得精神一点再上来说话。” 汤山听罢二话不说便往下走去。心想我当然得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点,这样才算是正常人,至于说不说话,就看我心情如何了。弄不好丢下一句“后会无期”,我就消失在远处的灯光里。 汤山在下面将自己收拾干净,重新上到桥头,看到老流氓端坐在一盏路灯下,面前摊着的不是象棋残局,而是一块一米见方的深蓝色粗布,布上依次摆着那些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树根。在他身后,竖有一方旗幡,上绣几个大字: 祖传中医。宫庭秘方。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 疏通阴阳,调和男女。只需一剂神药,还你人间至乐。 汤山看着这一切,愣了小半天才问道: “我靠,你不是摆残局的吗?怎么又成医生了?还是祖传的?” 第五章 骗子也有技术含量 汤山没有离开老流氓。因为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毕竟年轻心性,好奇成了驱使其行为的最大动力。关键是,他认为自己能掌控自身的去留,所以早走与晚走,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看看这老流氓究竟搞什么名堂。 老流氓看都不看汤山一眼,掏出长烟斗,塞好烟丝,点火,深吸一口,慢慢喷完最后一丝烟,说道: “现在,你不认识我。” 汤山一下没听懂:“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老流氓接着命令:“从对面走到桥的另一端去,最好能走远一点,在街上人群里消失一会,然后回头,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最终要在摊位前蹲下。记住,这个过程你不认识我。” 汤山不傻,这回听懂了:“噢,原来我是你的托。传说中的医托?” 老流氓点点头,似乎对汤山的聪明颇为赞许,忽然掏出一百块钱,快速塞在汤山手中,吩咐道:“这是你一会向我买药的钱。” 在汤山拔腿离开之前,老头子又没头没脑地说:“走路的时候,用你的右手掌沿,来回搓揉自己腰间。” 汤山这回又不懂了:“这又是啥意思?” 老流氓不解释:“你照做就是了。” 汤山向桥的另一端走去时,心里一直在发笑,没想到自己刚入江湖便成了别人行骗的托,不是演员却胜似演员。他又想道,假如我现在揣着这一百块不回头,直接在人流中消失会怎么样?老家伙肯定没办法找到我。退一万步说,即使找到了,也拿我没办法。 当然了,最后汤山没有消失。原因有二:一是他觉得就这样拿人家一百块跑路,太不仗义,即便对方是个老骗子,也对他汤山投入了足够的信任,背叛别人的信任,无论如何都是个人品问题,更别说人家此前还请他吃了两碗米粉;二是他想到,一跑了之,自己手上就只有一百块,而拿着这一百块回头,将这场戏演完,或许能创造好几百块的效益。 汤山在街面上的人流里晃悠了一会,便回头往桥上走。一边走一边按老流氓的吩咐,右手掌沿在腰间搓揉。 回到桥端,摊位前已站了几个闲人。老流氓旁若无人地抽烟,看起来一副道风仙骨的模样。闲人们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汤山挤进圈内,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刚才老流氓给他的演出剧本,并没有台词。临时发挥嘛,他又没经验。 汤山只好蹲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根。老流氓吐出一口烟,以其一贯的漫不经心的口吻发话了: “年轻人,你头发蓬乱,印堂苍白,这是内虚的表现。” 汤山茫然地左右各看了一眼,才以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跟我说话?” 老头子两根手指一勾:“近一点。让我看看。” 汤山依言站近了一些,老头子忽然掀起他右边的衣襟,打开手电筒一照,摇头叹道: “大家看到没有?红了一大片,严重肾亏。” 汤山心中大骂,你他妈的才肾亏,我腰间是刚才依照你的吩咐搓红的,跟肾亏有个屁关系?再说了,肾亏还能从表面的肤色诊断出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嘛。 老头子说完,叹一口气陷入深思。旁边的闲人们却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呀,应该不到二十吧,怎么会亏成这样?” 汤山又急又怒,可又不知怎么反驳才好,心中一万匹草泥马走过,然后恶毒地诅咒闲人们全家都肾亏。老流氓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手从布摊上拿过一块纽结成团的树根,抛给汤山,说: “拿回去切成片,三碗水熬成一碗,连药连汤一起吃掉。不出一个月,包你完好如初。” 汤山拿起怪树根就要钻出人群。老头子赶紧吐出口中的浓烟,瞪着汤山说: “治病救人是我的祖训。我虽不是生意人,不谈价钱,但这药,也不能白送。” 汤山反应过来,根据原先商量好的剧本,最后还有付钱这么一出戏。而且还是关键的一出戏,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但如此重要的戏码,汤山却不知该怎么演,主要是被围观者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好像自己不但严重肾亏,而且还严重理亏。他只好从身上摸出那一百块道具钱,往摊上一丢,抓起树根匆匆挤出了人群。 后来汤山沿着来时的路离开,走到桥的另一端,将手中攥了许久的树根,扔进了河水里。 汤山在街上闲晃到近九点,才慢慢地往回走。回到桥端,闲人已经散尽,老流氓正在收拾摊子。汤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摊位前,老家伙视若无睹,装出一副根本没见过汤山的模样。 汤山也不出手帮忙收拾摊子,只是对着河水笑了笑: “我回来得还算及时。” 老流氓头也不抬:“以后最好尽量晚点回头。别让人看出咱俩合谋。你若回到此地没看到我,就到下面桥洞去,桥洞也不见人,就留言。办法是,写张纸条塞在墙缝里。” 汤山有点不耐烦:“废话少说,刚才坑了多少钱?我被严重肾亏了一回,能分到几成?” 老流氓此时已收拾完毕,提起那个破包,往桥洞走去,边走边说: “年轻人千万不要见利忘义。到下面桥洞再说。” 汤山心里又是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妈的,你都把我搞成严重肾亏了,到头来却劝我不要见利忘义?我又不是活雷锋。再说了,做好事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名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都默认肾亏了,你以为很好受么? 汤山强压住满腔怒气不说话。跟着老家伙再次进了桥洞。老流氓拧亮手电筒,另一手在破包的侧边口袋里掏摸,抓了一把钱出来,一百的五十的都有,还有不少十块五块的,全塞在汤山手里,满不在乎地说: “今晚的收入全在这里,你拿去吧。我刚才粗略数了一下,两千左右。” 这倒让汤山有点不知所措。他只想抽点佣金,没想过一个人独占所有收入,于是满腔怒气瞬间化为乌有,变成满心羞愧,讪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你是主角,应该占大份,我跑个龙套,随便给点就行。” 老流氓还是满不在乎的语调:“你别以为我把金钱当浮云,完全不计较。这钱吧,按理你只能分到三成。今天我把自己那七成借给你,以后慢慢还。你拿着这些钱,明天去租个房子暂时住下。我不知你从哪里来的,但看样子显然是无处可去。最后还得强调一下,免得你多心:租好了房子,你不需要告诉我在哪里,同时,你也别打听我的具体住处。各自保留一点隐私,对双方都有好处。” 汤山嘴巴张了张,不知说什么才好,却把钱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指着破包再次讪笑: “这里面没卖完的树根,怎么处理?” 老流氓:“埋到土里,明天继续卖。” 接着他又蹲下身子开始刨土。汤山得了钱,气顺了,积极性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赶紧蹲下帮忙,刨土之余还从包里拿出剩下的树根,放进土坑里。这时汤山才真正看清树根的样子,形状大致跟零散的身体部位差不多,有脚状的,有手状的,还有心形的,更有乳*房样子的。还有些是看上去让人难以启齿的部位。 汤山心里发笑,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挖来这些树根?找齐所有的身体形状,得费多大的劲?” 老流氓鼻子里嗤了一声:“就在市郊树林里胡乱挖的。至于形状,不需要刻意找,都是我自己用手雕的。雕完用水泡,泡过再埋到土里,过一阵子刨出来,看上去不但惟妙惟肖,还古色古香。” 汤山忍不住大笑,拿起两根纽结纠缠在一起树根,一边摆弄一边说: “这都能想得到,你真是个人才。算不算祖传秘法?不过嘛,你的雕刻技术,却有待提高,太粗糙了,每块树根跟身体部位对应,还得费劲去猜。就拿这两根来说吧,看起来是一男一女在搞什么名堂,但究竟搞什么名堂,又没表达清楚。” 老流氓又嗤了一声:“你懂个屁。必须雕得似是而非,人家才相信那是野生的。雕得太像,只能摆在地摊上当几毛钱的玩具卖,怎能当几百块的贵重药材卖?” 汤山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两人将所有树根处理完毕,将泥土抹平,汤山还站起来向地上跺了几脚,以使该处看起来没有被刨过的痕迹。老流氓却说,没必要这么刻意,因为桥洞原来是疯子和叫化子的落脚点,后来上面来人要进行市容检查,疯子和叫化子全都不知被赶到哪里去了。 总而言之,正常人没谁会到这里来。之所以要把树根重新埋进土里,是为了保持它们的卖相。 汤山心想,我们两个岂非全是不正常人?想完又发笑,只听说过饭店里的菜有卖相,没听说过骗人的树根也有卖相。这个老流氓,还真是个有趣的人。骗人骗出了境界,骗出了超高的技术含量。 临走时,老流氓又在包里掏了小半天,最后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纸,塞到汤山手里。 汤山展开,借着手电光看到纸上写满了字。第一行是: 炮二平四,车6进1。 汤山没心思看下去,立即发问:“这是什么?” 老流氓:“那盘残局的完整走法。” 汤山一愣:“给我干什么?” 老流氓:“别忘了,你的主要任务是学会那盘残局的走法,而不是跟我做托骗人钱财。” 汤山这才想起来最初的约定,是愿赌服输,给他做徒弟学会走通残局的。他忽然觉得,此事前后似乎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老流氓已经走出桥洞,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声音却再次传了进来: “年轻人,今天的见面,也许是种缘份,也许是个天意,也许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个偶然。这盘残局的走法,我琢磨了三十年,才算贯通所有变化。现在传授与你,是留是扔,处置权在你。你好自为之吧。” 汤山站在黑暗中,手上依旧抓着那张纸。一时不知所措。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开启了另一扇门。 第六章 小镇秘密 枫林镇的江湖,大致三分天下,由三个老大掌管:东城良哥,西门彪哥,南街疤头。 东城良哥本名周伟良,三十三岁;西门彪哥姓甄名彪,四十岁出头。南街疤头真实姓名不详,年纪也不详,从外貌上看大约五十左右。 三位大佬崛起江湖的时间,有先有后,但目前三分天下的稳定局面,已经维持了近十年。十年前,我们的主角汤山还是个孩童,所以,他对这个镇上的江湖形势变迁,完全没有记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触。 顺便提一句,汤山不认识彪哥,也不知疤头之名,但他认识周伟良,不过现在的周伟良根本不记得他。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叙。 就在汤山跟着古怪老头做托卖假药的这一天,三个江湖老大各有各忙。 东城良哥正在他的地盘上瞎晃荡,一为摆谱消气,二为猎艳消火。摆谱比较成功,大声教训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弟,踢翻了一个挡他路的小摊位。搞得人见人怕。沿街的店主和小贩们,点头哈腰连声叫着良哥,有位小排档老板还自作聪明地多加了几句台词: “良哥,良哥,您早,吃了?” 良哥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招呼非常恼火:“日你妹,现在几点了,还早?肚子里的东西都快消化完了,还问吃没吃?你脑子进水啦?” 小老板本来还有下一句,打算真诚地邀请:“你要没吃,这里吃一点。”但见良哥如此烦燥,只好临时将这句台词删了,低眉顺眼地恭送大神离开。 另外一个杂货店小老板,人比较机灵,一见良哥大驾光临,立马送上冰冻可乐,连声叫道: “良哥良哥,您降降温。” 良哥一甩手,将可乐扔到大街上,骂曰:“日你妹,我不喝甜汽水,伤胃,还会得糖尿病。给我一瓶冰冻矿泉水。” 杂货店老板赶紧双手奉上一瓶冰冻矿泉水,满脸堆笑地看着他昂头而去。 于是,大家都知道,这天良哥不知什么原因心情很不好。 而让良哥更不爽的是,这天的猎艳之行,基本没什么收获。街头游走半天,也没几个能入其法眼的女性,除了跳广场舞的大妈,就是买葱的大婶,全城的年轻美女们都与他作对,商量好了似的全躲起来了。勉强对着两三个浓妆艳抹吹了几次口哨,换来的不是白眼,便是低头匆匆而过。 逛到黄昏,良哥的心情糟糕极了。最后走进一家ktv,连声向老板娘提要求: “要几个初恋,要几个初恋。” 于是就有十数个学生打扮的妹子,排成一排,来到良哥面前整齐地鞠躬: “良哥好。我们是初恋。” 良哥心想,尼玛初恋这么多,即便我早熟,从孩提时代开始恋爱,也早已那什么尽那什么亡了。想着想着,嘿嘿一笑,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这天晚上,良哥没有回家。 同一天,南街疤头整天没出门,呆在家里漆棺材。不是为自己漆,而是为别人漆。 南街疤头开了家棺材铺,店面就在他家一楼,正对着主街。南街有很多棺材铺,疤头的店是最最大的一家,也是整个枫林镇上最大的一家。 整个南街,都做着死人的生意,棺材,花圈,冥钱,纸扎的别墅,纸扎的豪车,纸扎的二奶三奶,应有尽有。疤头能将棺材铺开到最大,不是因为他是南街的江湖老大,而是因为他的油漆功夫,是整个枫林镇上最好的。 疤头在坐上南街老大之前,就是个远近闻名的油漆工。做了老大之后,他还是这个镇上最好的油漆工。每一副从他店里卖出去的棺材,他都是亲手刷漆,对得起每一个睡他家棺材的死人,也对得起每一个在他店里花钱的活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疤头都像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事实可能也是如此,因为他的江湖老大之位,不是打打杀杀抢来的,而是继承得到的。在疤头之前,南街的江湖老大是他爹老疤。老疤也是个油漆工,生前也开着南街最大的棺材铺。 我们这个时代生产官二代和富二代,枫林镇上还生产江湖老大二代。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南街疤头。此外,老疤还是棺材铺二代,油漆工二代,可谓集多种名堂于一身。 这天,疤头一面漆着棺材,一面问旁边帮他调漆的伙计: “这几天街上有什么新闻没有?” 伙计答:“没什么大事。听说周伟良每天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瞎晃;甄彪整天在家里喝茶,给手下讲他的英勇故事。” 疤头手上不停,接着问:“有没有人到南街来闹事?或者鬼祟祟打探事情?” 伙计想了一会,答:“那倒没有。我们南街光明正大,也没什么好打探的。” 疤头沉吟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 “妈的,这几天累虚脱了。棺材卖出这么多,证明这几天集中死掉很多人。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兆头?” 伙计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答话,又将嘴巴合上了。 由此看来,像东城良哥一样,南街疤头这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尽管棺材铺的生意很红火,但他心里明显有点什么事情放不下。他不说,伙计也不敢问。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疤头家只有刷油漆的声音。 还是同一天,西门彪哥确实在家里喝茶。但并非像疤头手下的伙计所说,一边喝茶一边给手下讲其英勇故事,而是跟他两个得力干将在商量什么秘密大事。那两个干将,一个叫小钢炮,一个叫沙皮,都是枫林镇街头响当当的名号。身上很多疤,头上也有很多疤,据说都是早年冲锋陷阵留下的记号。 彪哥小口泯着茶,脸色阴晴不定,眼睛半睁半闭,旁人看不出他心情到底是好是坏。因此,小钢炮和沙皮都端坐着,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贸然发问。 彪哥咕嘟一声吞掉一口茶水,接着吐出一撮茶沫,偏了偏头,问小钢炮: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小钢炮沮丧地摇摇头:“没什么头绪。” 彪哥不高兴,嘴角撇了撇:“查了几个月,还没头绪?怎么办事的?” 小钢炮一脸委屈:“让我打架没话说,可做侦探,我没那天份啊。” 彪哥讥道:“你倒是很谦虚。平常在街头跟踪个娘们,你挺在行呀,不出半个小时,不但知道人家住哪街哪巷,连三围都一清二楚。” 沙皮在旁捂嘴发笑,说:“炮哥江湖人称小钢炮,对女人那是弹无虚发。可打别的,那就没准了。” 小钢炮瞪了沙皮一眼,对彪哥说:“彪哥,你这回交待的任务,有点古怪呀。你要是让我找一娘们,不出三天保证完成任务。可你让我去找张纸,还得悄悄的,不能弄出很大的动静,这不是太难为我了嘛?” 彪哥更加不高兴,一手端茶杯,一手敲桌子:“那可不是一般的纸。那是宋朝流传下来的纸,而且纸上还画了一盘棋局。” 小钢炮委屈得快哭了:“要是一般的纸倒好说,满大街都是,要什么样的都有。可宋朝的纸上哪儿找去?你知不知道,前天我问一个卖手纸的老太太,有没有宋朝传下来的纸,她扁扁没牙的嘴,骂我是大傻b。” 彪哥啼笑皆非:“不是叫你从街头摆残局的人查起吗?怎么无聊到去问一个老太太?” 小钢炮:“摆残局的都是老头,几乎都悄悄问过了,人家不是自己一脸懵逼,就是把我骂得一脸懵逼,反正就是把我当神经病。那天我看一老太太地街角摆摊卖手纸,显得有点特立独行,于是上去碰碰运气,结果挨了一顿骂。哼,依我以前的脾气,不把她大卸八块才怪。” 沙皮在旁惟恐天下不乱,笑道:“如果那是一年轻女的,你就不会大卸八块,而是要跟人家大战八回。传说中的一夜八次郎就是你了。” 彪哥对沙皮的戏谑有点不满,右手中指节敲了两下桌子:“说正经事。” 沙皮立马端正态度:“彪哥,要我说吧,咱们就是一帮街头粗人。平常打架争地盘,或者喝酒扯开嗓门壮声势,都是我们的强项。可你忽然神神秘秘的要在街头找一张纸,还是宋朝的,这对咱们而言根本就不专业嘛。” 彪哥叹了口气:“你们都不是干大事的人。只适合当街头流氓。” 沙皮顶嘴:“找张破纸就是干大事了?” 彪哥大怒:“破纸?我塞你母。你知道那张纸值多少钱吗?你知道那……纸,它有……多重要吗?” 彪哥气得有点语无伦次。实际上,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张什么纸,有什么用,只不过有一天,一位官场上的大人物把他召去,让他悄悄地在街头巷尾查访一张棋局残页的下落,既然人家如此郑重,在他有限的思维里,想必那张纸值很多钱。 对彪哥而言,如果有幸能找到那张纸,就攀上了那位大人物,而且可能还能分到一笔佣金,虽然人家没说过会付钱。如果找不到,那就在那位大人物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一辈子只能当个街头流氓了。 小钢炮见彪哥发怒,安慰道:“彪哥息怒。一张纸嘛,又是别人托你找的,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吗?实在不行,咱找一张看上去旧一点的纸,用米尺圆规什么的,画一盘象棋残局上去。就说是在民间找到的,至于真假,让那人自己去鉴定。这样一搞,起码表明我们尽力了。” 彪哥气笑了:“塞你母。画一张?你糊弄三岁小孩呢。宋朝的纸,旧一点就行了?而且你连象走田、马走日都不懂,怎么画象棋残局?” 一连串的发问,搞得小钢炮满脸羞愧:“彪哥,总之东西找不到,比大海捞针还难,白费劲。你就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彪哥问:“街头摆残局的都问过了?” 小钢炮:“都问过了。” 彪哥:“他们有什么反应,第二天还继续摆残局吗?” 小钢炮:“除了说我是神经病,基本没别的反应,这些天照样在同一地方摆残局。” 彪哥:“说明这些人确实没有传说中的棋局残页。否则他们一听到风声,早跑没影了。起码也会有点紧张样子。” 沙皮插嘴:“东里桥头还有个老家伙,偶尔也摆残局。不过,这人摆残局是个幌子,主要是卖奇形怪状的假药,蒙路人的钱。” 彪哥一听来了精神,一口喝光所有的茶: “咱们明天去会一会这个卖假药的老头。” 彪哥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猜对了。 第七章 做托不容易 汤山从桥洞出来之后,已过十点。他找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旅馆,花八十块开了间房,洗了个澡,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直到九点才起床,觉得不上学的日子真他妈的爽。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他从来就没睡到过自然醒。仅凭这一点,逃离学校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 汤山退了房,揣着剩下的一千九百多块,先到街边一个早餐摊上吃早点。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带着这么多钱去吃早餐的,不禁有点财大气粗,看着旁边胖妞的稀饭油条,一脸鄙夷,提高嗓门向老板叫道: “来碗肉丝粉,再煎两个蛋。” 这一叫,吸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尤其旁边那位胖妞,嘴里咬着半截油条,像看稀有动物一样,一脸崇拜地瞪着汤山。最后油条没咬稳,先滑到胸前,又从胸前掉到地上。一同往下掉的,还有几滴巨大的口水。 汤山瞟了一眼胖妞,心想,脸太大,眼睛太小,腿太短,腰太粗,又没胸,这些缺点哪怕少个一两样,让我的目光有个着落点,请你吃碗米粉就不成问题。很不幸,谁让你长得这么丑,只能看着我吃肉丝粉再加两个荷包蛋。 就这样,汤山在旁人的羡慕目光中,虚荣心满满地吃完了这顿早餐。 吃过早餐,汤山挺着肚子去找出租屋。没费多大的劲,便在一个叫做合背村的地方,于一面破墙上,看到了一块“有空房出租”的牌子。依着牌子上的指示,汤山走进了一幢三层楼房里。一楼的大厅,看上去像是个小店,但柜子摆放的商品不多,除了饮料,就只有方便面。 大厅中央有四张麻将桌。上午十点,三张桌子空着,第四张桌上有三男一女正在打麻将,对汤山的进门视若无睹。 一个男的打出一张牌,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汤山一阵恶心,勉强保持基本礼貌,对着牌桌的方向问道: “房东在吗?我想租个单间。” 四人当中那位惟一的女性,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脸大,身粗,嗓门也像破锣: “稍等一下,让他们放完这一炮再说。” 汤山一听这话就想大笑,但看其他三个男的面相,都不像善茬,不是流氓便是屠夫,而自己身处在陌生之地,不能太嚣张,于是硬生生忍住笑,目光游离,打量起这间屋子。房子又老又旧,到处是电线和水管,就像把一只青蛙的皮剥了,全是经络和脉膊。 不一会,麻将桌上的这一炮放完了。胡牌的却不是胖女人,令她大为光火,将牌一甩,骂道: “顶你个肺呀。我忍你这么久,你却把炮放给别人?” 三个粗鲁男子不怀好意地轰笑起来。 胖女人离开牌桌,走向汤山,上下打量他,满脸狐疑地问: “是你要租房子?看起来未成年啊,有没有监护人?” 汤山粗着嗓门撒谎:“别扯蛋,我十九岁了。” 说完还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实际上,他虚岁十七。 胖女人不再说什么,走在前面带路,将汤山领上二楼。汤山在后面反复地估算,该女人身高不满一米六,体重估计一百八,若从桌子上跳下来,屁股向下,足以坐死一个一米七左右的普通成年男人。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房间很破,有些年头没装修过了,墙皮剥落,直往地上掉粉。单间大约十平方,只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此外别无他物。房间靠里有一个门框,却没装门,通向卫生间。 胖女人敲了敲门:“单人房只剩这一间了,房租一个月八百,水电费自理。不用押金,不签合同,交一个月住一个月,每个月8号以后没交租,自己卷行李走人。” 汤山觉得房子很差劲,房租太贵,可是,要另换个地方去找好一点的房间,他又没什么心情。踌躇了一下,心想反正暂住,能不能住上一个月还难说,先租下来再说吧。于是,立艰从怀中掏了八百块,甩到胖女人手里。 胖女人见汤山年纪轻轻,付钱却如此爽快,眼睛一眯,脸上横肉直往后挤,露出一个千年难得的笑脸,嗓门也嗲了很多: “小火鸡(小伙子),一看你就是个好人。哎呀,叫我阿莲就好了。回头到楼下给你门钥匙。” 汤山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个上午,汤山又去给自己买了一个行李包,几件换洗衣服,一张席子,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身上的钱便所剩无几。 中午,汤山躺在床上,拿出昨晚老流氓给的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象棋步法,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本想扔进垃圾桶算了,又觉得老流氓给他时如此郑重其事,还自称花了三十年才琢磨透露,无论如何,随便扔掉人家三十年的心血,有点过分。 当然了,三十年是真是假很难说,但关键在于,老流氓似乎对他很仗义,昨晚眼都不眨一下,便将赚来的两千块全给了他。现在想来,还有点莫名的感动。 汤山决定,保留这张破纸一段时间再说。于是小心折好,插进上午刚买的一个人造革钱包里。 下午,汤山再次来到桥头,老流氓早已摆开阵势,不是象棋残局,而是卖假药的摊子。看来,他昨天将钱全给了汤山,今天生意提早开场,似乎想把昨天没分到的钱,加倍赚回来。 摊位前,已经围了几个好奇的闲人,有的蹲下身子,伸手摆弄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根,一个猥琐男还拿起一根向旁人展示道: “沾着泥巴,看起来挺新鲜。而且这玩艺还真长得像个女人,有胸有屁股的,关键是没穿衣服。可惜其它部位不太具体,否则买回去观赏也不错。” 旁人一阵轰笑。 猥琐男又转向老流氓,故意怪腔怪调的询问道:“它有什么疗效?” 老流氓此刻戴了个墨镜,一本正经地答曰:“丰*乳*肥*臀。” 旁人又是一阵轰笑。 恰好另一边钻进一个干瘦的女人,猥琐男便将树根扔给她,眨眼坏笑:“正好适合你。你要不买,天理难容。” 旁人大笑。干瘦女人红着脸不出声,但也不离开。汤山心想,她很可能真的会买下这条长相怪里怪气的树根,只是暂时磨不开面子。 有了昨晚的实践,今天汤山显得比较老练,走到摊前不跟老流氓说话,而是蹲下身子,像在超市挑货物一样,摆弄那些树根。 老流氓见汤山来了,便开始进入表演状态。一双眼睛从墨镜后面坏坏地盯着汤山,像个济世救人的神仙一样,关切地问道: “年轻人,哪里不舒服?” 这一问,又把汤山难住了。心想我他妈的就没什么不舒服,只不过进来配合你演戏,可剧本里没这句台词啊,你让我怎么临场发挥? 汤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手上的动作也不自然起来,眼神躲躲闪闪。 汤山自以为戏码快要穿帮了,不禁有些着急。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表现,恰好暗合了旁人的心理。因为鬼鬼祟祟到地摊上来买稀奇古怪药材的人,身上的毛病,基本属于疑难杂症,而且隐秘得难以启齿,否则,早该光明正大去医院挂号了。 老流氓向汤山示意:“过来让我看看。” 接下来又重复了昨晚的戏码,掀衣服,看眼白,察印堂。于是,汤山除了肾亏,比昨晚又多了脾胃太虚的毛病,然后,老流氓似乎觉得不过瘾,还诊断出汤山经常失眠多梦,夜尿频多。最后,汤山身上的器官,就没一个是正常的。 末了,扔过来两根怪树根,让汤山付钱。而且还明码标价,张嘴要五百块。旁人一阵惊呼。 汤山心里大骂,我配合你演戏赚钱,你也不能这么作践我呀;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十七岁年轻人,被你说成一个七十岁的糟老头子。 老流氓其实也有他的苦处。做这种买卖,必须有气氛。换在别人身上这么胡说,即便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说对了,人家也会勃然大怒。要知道,讳疾忌医是人类的通病。更何况,你还是没凭没据的瞎扯,惹得人家性起,弄不好就要砸了你的摊子。 所以,他只能蹂躏自己的合伙人汤山。 对现在的汤山而言,莫名其妙背了一身怪病倒还没啥,可要付五百块,让他更加为难。因为他昨晚住了旅馆,今天付了房租,又买了一些基本生活用品,身上剩下的钱,连毛票加在一起,不到三百。 汤山红着脸在口袋里掏了小半天,只拿出两张一百,还有一堆零钱,不得已向老流氓讨价还价:“我今天带的钱不够,便宜点行不行?” 老流氓一愣,似乎没想到汤山一天之内就将两千块花光。但他毕竟经验丰富,立马大度地说: “赚钱不是目的,治病才是宗旨。打个对折,你就二百五吧。” 汤山心里又骂了一句:你才是二百五。手上却挑出二百五十块扔在摊子上,抓起树根,在旁人的嗤笑声中退出圈子,向桥的另一端走去。 汤山只走到桥中间,猛见五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从对面奔过来。这几个家伙年纪可能比汤山稍大一些,但也不过二十左右,头发全都搞得奇形怪状,还染成五颜六色,有黄色,有红色,有白色,甚至还有绿色。更古怪的是,居然有两个草包耳朵上挂了巨大的耳环。 汤山本能地感觉到,这几个家伙来者不善。最大可能是奔老流氓的地摊而去。 果不其然,那几个家伙一到桥端,便粗暴地挤进了人群。旁人见来了真正的街头流氓,全都一轰而散。此时汤山刚好站在桥的另一端,犹豫着,是回去看看形势呢,还是一走了之? 汤山回过头去,看到其中一个红毛正跟嚣张地指着老流氓说什么。说了几句,其他几个突然发难,将整个摊子,连同老头子的破背包,一同踢到了桥下。 还有两个,冲上去一下就将老头子摁到了地上。 第八章 墙缝里的留言 汤山并没犹豫太久,便转身往回跑去。 这并非明智的选择。因为对方一共五个人,虽然未必每个人都比汤山高大粗壮,但气焰相当嚣张,明显是街头混了一段日子的真流氓,背后肯定还有一个只手遮天的老大。而汤山只不过一个刚从学校里跑出来两天的学生,他加入战团,并不能改变老头子的处境,还会搭上自己,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断手断脚。 汤山其实完全可以掉头离开。像桥上走过的所有人一样,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从根本上来说,汤山作出回头的不明智选择,是因为中了武侠小说的遗毒。他把小说中的江湖,生搬硬套到了现实中。他觉得做人应该要有义气。虽然他与老头子认识不到一天,但对方不但请他吃了两碗米粉,还把第一天骗到的钱全给了他,最后,还将自己琢磨了三十年才贯通的棋局走法,也莫明其妙地塞到他手上。 当然了,现在的汤山看来,两碗米粉和一天的收入两千块,远比那张狗屁不通的残局走法更重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能完全颠覆现在的观点,真正懂得棋局对他的人生有多大的意义。 就在旁人全都绕道而走的当口,汤山凭着一腔蠢血沸腾,冲进了桥头战团,还义愤填膺地叫嚣: “干什么,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老头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人家不跟他讲天理。一个带着耳环的黄毛,二话不说,上来就在他脸上击了一拳。 汤山捂住嘴巴和鼻子蹲在地上,后面不知是哪个坏蛋,又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便像只火烧狗一样,身子佝偻着,倒在老头子跟前。两人在地上脸对着脸,四只眼睛相互瞪着,就像两对斗鸡眼。 摁住老头子的两个家伙,开始在老头身上掏摸,搜光了他的所有身家。汤山目测了一下,估计不低于一千块。 汤山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也不顾自己脸上的血和泪,大吼一声,朝数钱的那个绿毛猛撞过去,这人被撞了个措手不及,立马倒地,头撞在桥栏干上,痛得连声哀嚎,连手上的钱都没抓稳,钞票散了一地。 另外几个估计也没想到,此情境下汤山还敢于反抗,一撞之后,至少有十秒钟,大家目瞪口呆。汤山趁着这个空隙,蹲下身子,双手像鸡啄米一样,在地上快速捡钱。 很可惜,他还没捡回刚才自己做托花出去的二百五,左右脸上各被人击了一拳,左右腰间各被人蹬了一脚,再次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恰好又跟老头子在地上四目相对。 拳脚不停地向汤山身上招呼,已无法计算到底挨了多少下。汤山无力反击,除了与老头子继续玩斗鸡眼的游戏,双手便是死死地抓住两张百元大钞。 不知打了多久。拳脚停了,大家都在喘粗气。汤山和老头子不喘气,依旧在斗鸡眼。 两个家伙在地上捡钱,还有一个在掰汤山的双手,试图抢下他手里的两百块。但汤山此时全身的力气都在手掌上,那家伙掰了半天,直掰得额头冒汗,愣是没动分毫。 两个人四只手,贴着地面在较劲。抢得气喘吁吁,就为了两张百元钞票。较了半天劲还是个拉锯状态,终于让第四个家伙看不过眼,他虽然看不过眼,却并不帮同伴一起掰汤山的手指,而是在汤山背上连踢两脚。 汤山依旧不松手。旁人见他如此顽强,倒有点不知所措,但又不愿就此让出这两百块。于是第五个家伙又准备照汤山身上施加拳脚。这时,老头子眨了眨斗鸡眼,对汤山说话了: “算了,给他们。否则你会被打死的。” 汤山闻言,知道光凭那股子犟劲,是保不住这两百块的,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第五个家伙见汤山终于交出了两张钞票,一只脚伸到中途,又缩了回去。 一帮人离开之前,有一个家伙蹲下身子,摆出头领风范,朝地上的四只斗鸡眼说道: “在我们的地盘上摆摊,收入我们占一半。这是规距。昨晚你们没交,今天一并收了,以后都给我自觉一点。” 汤山和老头子过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汤山全身疼痛,他趴着桥栏杆,勉强活动了一下四脚,扭了几下腰身和脖子,估计自己除了皮肉之伤,筋骨应该没有大碍。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头子刚站起身,又沿着栏杆滑坐到地上,喘气休息一会,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你小子回来干嘛?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啊?你本可以不用挨这顿打的。” 汤山擦了擦鼻孔和嘴角的血,心中大怒,口齿不清地骂道: “我靠,还不是看你被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头子又笑了:“你哪是因为我?明显是因为钱。挨打还把钱攥得那么紧,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葩。” 汤山想想也对,刚才之所以冲回来,除了觉得掉头而走有点不仗义之外,更怕的其实是今天的收入无着落。现在才反应过来,回头加入战团,他的收入同样是无着落。白挨了一顿打。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时不仅仅是犯傻,简直就是神经病。 这么一想,汤山气倒消了。叹口气问老头子: “这帮是什么人?你号称老流氓,怎么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头子无奈地答:“他们是东城良哥的手下。我一个摆残局的老头子,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老流氓的称号,是你封的。不过,以前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而是中间地带,东城区和西门区,就以此桥这分界线,所以此处算是三不管。” 汤山喃喃地低语:“良哥?就是那个周伟良?” 老头子点点头:“你认识他?” 汤山在心里喊道,我岂止认识他,我跟他有深仇大恨。但这是他埋藏在内心许多年的秘密,没向老头子说出来。 汤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个镇上最大的流氓,谁不认识?只不过他不认识我而已。” 老头子站起身,向桥下指了指:“下去看看我们的家当还在不在。” 两人走到桥下,刚才被人踢下来的摊子,大部分落入河水中冲走了,所幸的那个破包被河边一个伸出的石角挂住了。老头子从包里掏摸了一会,拿出一瓶药水,还有几片膏药,递给汤山: “回去把破了地方地贴上,红肿的地方用这油擦一擦。” 汤山不接:“你还是留给自己用吧。” 老头子笑了:“放心,这不是假药。贴膏是药店里买的;这一瓶,是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跌打损伤用它疗效很好。我刚才其实没挨打,只不过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所以,我用不上。” 汤山接了,没有说话。又一次觉得今天这顿打挨得很冤。 老头子接着说:“回去吧,今天的买卖做不成了。明天再说。” 这时天已近黄昏,于是两人就在桥头分手,各自走了。汤山带着满身的疼痛回到出租屋,老远就听到一楼大厅的麻将声,夹杂着嘻笑和吐痰之声,简直称得上人声鼎沸。看来此时四张麻将桌都坐满了人。 汤山没走前门横垮前厅,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他绕到侧门,想趁人不注意拐上楼梯,无声无息地进到自己的屋里去。侧门倒是没锁,但他一脚刚跨入门槛,便被人一把推了出来。他刚要发怒,蓦然发现推他一个趔趄的,居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女孩脸小眼睛大,鼻梁直而高,脸色白里透红,还有两个小酒窝,头发又长又黑,相貌可说是妩媚无比。惟一的缺憾是,身材太过纤瘦,似乎还没发育完全。汤山不由得看呆了,怒气一时消散无踪。 那女孩却忽然间横眉瞪眼,差点要向汤山吐唾沫,嘴里蛮横地说:“哪来的乞丐?胡乱闯进来干什么?想偷东西呀?” 汤山讪笑一声:“我是这里的租客。上午刚搬进来的。你是谁呀?” 女孩见汤山如此说,忽又一脸天真,侧身让开一条道,喃喃低语:“今天才搬进来的租客?我妈怎么什么人都租?” 汤山又是一声讪笑:“这么说你是房东的女儿?” 女孩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汤山只好无趣地上楼,回到自己的屋子,先到卫生间朝脸上浇了几把水。在墙上那面模糊不清的境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根本已经不成人形,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这副鬼样子,连自己见了都恶心,难怪楼下的小姑娘对自己的态度如此恶劣。 此时的汤山根本没意识到,刚才那个小女孩,几年以后,会与他有一段离奇的故事。 这天汤山没吃晚饭。被人打了一顿之后,没什么胃口,当然,更主要的是没钱。大票子没了,只剩两张十块和几张一块的,全部身家不到三十。 后来他往身上红肿之处,胡乱涂了一顿药,稀里糊涂睡着了。被打得又疲又累,他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中午,汤山在街边摊花十五块吃了碗米粉,觉得不过瘾,但钱已不够,只好半饥半饱地走向东里桥头。他等了一下午,没见老头子现身。直到夜幕降临,汤山才回到出租屋。 第三天同一时间,老头子还是没现身。这回汤山忽然想起,老头子第一次见面便向他交待过,假如哪一天对方没出现,会在下面的桥洞里找个地方留言。 不过,汤山并不认为,老头子真的会在桥洞里留言,所以他准备一走了之。在他看来,自己与这个古怪的老头子,本属萍水相逢,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对方请他吃了两碗米粉,还将一次卖假药的收入全给了他,而他,也为对方挨了街头痞子一顿打。算是各不相欠,就此相忘于江湖,倒没什么不好。 汤山离开桥头之前,回忆这几天的遭遇,怎么想都觉得老头浑身透着古怪。古怪之人必有古怪之事,鬼使神差之下,汤山转身一拐,又下到了那个桥洞里。 汤山一边在墙上寻找,一边在心里对自己发笑,觉得自身的行为有点不可理瑜。 可是,汤山最后真的在一条不起眼的墙缝里,抠出一张纸条,吃惊之余,他更加觉得事情不可理瑜。 纸条上只有一句没标点没日期的话: 西郊船厂速来 汤山不知道纸条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笔迹。 第九章 江湖流氓脾气大 东城老大周伟良正在自己的别墅里,对五个手下大发脾气。 他先是指着五个人的鼻子大骂,各种粗话轮流说了一遍,骂完觉得不解气,便朝一个绿毛使劲吐了两口唾沫。 这位头顶染了一撮绿毛的家伙,其实外号不叫绿毛,而被人称作“鸟毛”,真名反而没几个人知道。鸟毛被吐了一脸口水,觉得很冤屈,却不敢即时伸手去擦。 周伟良吐完还是不解气,就向另一个打耳环的家伙扔出一个杯子。这人虽戴着耳环,而且嗓门明显有点娘娘腔,却被他爹取了个很阳刚的名字:陈猛,人送绰号猛哥。 陈猛身手比较敏捷,脑袋一偏,杯子便从他的耳环边擦过,摔到对面墙上,玻璃碎了一地。 周伟良仍旧怒气不散,操起桌上的一部手机,又要朝对面摔过去。 旁边正呆立受训的黄毛,姓氏与其头发倒也相合,只是他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给他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黄九,在街头混了一段时间之后,又不知什么原因,被大家称作“泥鳅”。 泥鳅见良哥要扔手机,立马不顾生死,抱住对方的手,大叫: “良哥,良哥,手机是我的,好几千块,可不能砸。” 周伟良手被抱住,手机甩不脱,一怒之下,向泥鳅小腹踢了一脚,泥鳅依旧不松手,死死地护住手机,带着哭腔哀求: “良哥,要不你扔我吧,我份量重,砸人疼。千万别扔手机,里面有很多我马子的照片,全是穿情趣内衣的,扔了我晚上没法活了。” 泥鳅的女朋友正在广东打工,两人谈着艰苦的异地恋。异地恋还没开花结果,却产生了另一个古怪后果:他每晚必须看马子发给他的照片,才能睡着,否则只能睁眼到天亮。 旁边两个还没被打的家伙,听泥鳅这话,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才惊觉场合不恰当,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周伟良撒了半天泼,胸中之气怎么都理不顺,此时倒被泥鳅的一番哀求,给莫名其妙地弄笑了。他松开手机,照着泥鳅的屁股又狠狠踢了一脚,骂道: “日你妹,一个破手机,看得比命还重要。瞧你这点出息。” 这一脚加一骂,他怒气似乎消了点,至少不再吐唾沫,也不扔东西,换成以食指逐个点着五个人,咬牙切齿: “我怎么交待你们的?要悄悄的在那老头身上找,最好能让他自己把东西交出来,不交也得把他弄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下手,找不到也不能伤人。你们倒好,直接把人抢了。光天化日之下,做一回抢劫犯,是不是觉得很英雄?” 鸟毛见良哥怒气略消,在茶几上拿了张纸巾,擦净脸上的唾沫,嗫嚅道: “本来我们不想动粗的。全怪旁边有个愣头小子,硬是冲上来管闲事。” 周伟良一听此话,又朝鸟毛脸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你们五个人如狼似虎的,摁住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能怪旁人管闲事吗?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还好意思狡辩?” 鸟毛又撕了张纸巾擦脸,再也不敢插嘴。 陈猛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似乎刚才的杯子滑过,刮花了他的心爱之物;摸过耳环之后,才低语辩道: “大街上除了警察,是没人管闲事的。那小子明显跟老头熟络,只是一开始假装不认识,如果我没猜错,他就是老头卖假药的托。两人合作骗路人的钱。” 周伟良问:“那小子什么来头?” 鸟毛抢答:“之前在街头没见过。年纪不大,看上去像个中学生。” 泥鳅好不从容易护住了手机,长吁一口气,此时收住眼泪,插嘴道: “东里桥上的老头子,一向独来独往,这次忽然多了个小子做托,有点古怪。主要是那小子虽然势单力薄,却似乎一点都不怕咱们,愣头愣脑的,相当顽强。” 周伟良此时气消了大半,狐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小子可能来头不小?这枫林镇大街上,还有横空出世、而我却一无所知的人物?” 另外两个一直没挨打,也没说话的家伙,一个叫二条,一个叫幺饼,都是麻将牌。 这两人倒也有点名符其实:二条长得像根麻杆,又瘦又长,跟麻将牌里的二条样子相差无几;幺饼却又矮又胖,他跟麻将牌里幺饼的惟一区别是,麻将牌是平面的,他长得比较立体,基本是个球。 幺饼人长得憨傻,其实比较鸡贼,老大周伟良发火的时候,他躲得较远,而且尽量保持安静,绝不胡乱插言,所以打骂之事,很少轮到他头上。一旦观察到周伟良气消得差不多,他便凑上来,胖脸堆起笑容。 幺饼:“不管那小子什么来头,打了也就打了,他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关键是,这小子跟在老头身边,到底什么目的?是不是也与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 这番话倒点醒了周伟良,刚才只顾发脾气,智商降到六十以下,一直没想到将那小子与要找的东西联系起来。 周伟良问:“你们搜过小子身上没有?” 众人不答。不答的意思,其实就是没搜过,大家都怕被老大骂,所以干脆噤声。这样周伟良骂起来,也是针对众人,不至于将唾沫吐到答话的一人身上。 这时二条说话了。这家伙一直不说话,不是因为他鸡贼,惯于察言观色,知道避重就轻,而是因为,他虽然看起来嘴大唇薄,很会说话的样子,实际却是个结巴,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利索,往往一句话闷住,能憋死一大片人。 所以,如果旁人七嘴八舌,二条就比较识相,基本不插嘴,当然想插也插不进去。一旦旁人全都噤声,而二条又有话想说,他会在心里先把所有的话理顺了再张嘴。 这次也一样,在众人沉默之际,二条在心里将话打了几个来回的草稿,直到周伟良差点又要扔杯子,他才张大嘴巴,露出整个牙床,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道: “那小子,就算跟那……那件东西有关,他也没……肯定没得到。否则,他,他不会傻到,冲上来挨……挨我们一顿打。” 周伟良一听,这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听着让人上气不接下气,倒似乎有点道理。于是他不再耍脾气,对众人说: “先别管那小子。有谁知道老头在哪儿落脚?” 二条还要答话,旁边的鸟毛嫌他说话太费劲,把大家都憋坏了,便抢着答道:“老头好像无家无室,住在西郊船厂。” 这样一来,大家的目光和话题,又重新聚集到老头身上,而把汤山暂时忽略了。这对汤山而言是种幸运,否则,被这帮街头混混惦记,汤山以后的江湖生涯,恐怕是寸步难行。自此以后,虽然汤山跟这帮人也算打过一架,但周伟良及其手下,根本连汤山长什么样子都没多大印象。 周伟良坐到一把太师椅上,放下脾气,开始摆出江湖老大的派头,吩咐道: “你们几个,明天去一趟西郊船厂,找到那老头,务必把东西找到。” 众人点头。惟有泥鳅因为保住了手机,心情比别人好一些,忍不住问周伟良: “良哥,你这次要我们找的东西,怎么如此古怪?不是钱,也不是什么宝贝,只不过一张画了棋局的纸,值得我们那样大张旗鼓吗?我们找到了又有何用?” 周伟良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懂个屁。” 接着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周伟良跟西门彪哥一样,也是受一位官场大人物之托,在街头旮旯里找一张棋局残页。如果有幸找到了,就算攀上一位大人物,没找到,就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以后在街头混起来,少了把保护伞,只能听天由命。 只不过,良哥和彪哥两人的雇主,却不是同一个。彪哥上头的那位大人物,是本镇的;而良哥心里的那位大人物,则是来自省城。 可是,两位大人物却有关系。我们暂定吩咐彪哥办事的大人物是a,吩咐良哥办事的大人物是b。这里面的关系是这样的: b首先发现,在枫林镇民间流传着一张宋时的棋局残页,起了私心,想找到这张残页据为己有,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甚至不能明说。 于是,b决定暗中兵分两路:一路走白道,托付的人物便是枫林镇上的下属a;另一路走黑道,辗转找到了枫林镇上的江湖老大周伟良。私下交待这两路人马,为他在镇上寻找那张棋局残页。 而a因为觉得不方便动用公权力,又私下找到西门彪哥为他办此事。 简单而言,良哥的上司,便是彪哥的上司的上司,整整高了一个级别。 下面办事的所有人都以为,省城的那位官员,很可能是个象棋迷,所以费尽心思在枫林镇上寻找那张远古传下来的棋局残页。 其实,只有省城的那位最高人物才清楚,棋局残页有个名字叫:玉帛金鼎。它出自宋末文天祥之手。找到那张残页,很可能会揭开一桩巨大的历史秘密,还有可能打开一道财富之门。 第十章 搞清楚这是谁的地盘 老头子在挨打的第二天,其实去了东里桥头。 只不过,他不是去摆地摊卖假药,也不是摆残局,而是去找汤山,可惜去得太早了,那时的汤山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老头子不想在桥上等太久,觉得那样太引人注目,只好在桥洞里写纸条留言,想将汤山约到西郊船厂,然后告诉他一桩历史疑案,一个巨大的历史秘密。 西郊船厂是老头真正落脚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船厂,几十年前曾经很红火,一度是枫林镇上最大的企业。后来陆路交通逐渐发达,再加上河流干涸,慢慢的船厂日渐萧条,最后倒闭了事。 原先的员工全都搬走之后,此地就只有老鼠和野猫出没。偶尔会有几个流浪汉住在那里,老头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开始,老头子并没打算过早地信任汤山。毕竟认识还不到一天,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单凭第一感觉,并不足以托付大事。否则的话,在被几个小流氓打了之后,他就应该直接告诉汤山,晚一点到船厂去找他。根本不需要到搞得第二天在桥洞留言这么麻烦。 老头子回到西郊船厂,晚上睡下之后,才开始琢磨白天被打之事,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那几个小流氓并不仅仅来要钱。 通常来说,街头流氓收保护费,都是针对做正当生意的小摊主,或店铺小老板,因为收入稳定,又不会遇到激烈的反抗;流氓品性再坏,也很少与一些摆残局或卖假药的街头老人为难,众所周知的是,那些人没几个钱,而欺负街边老人,却容易引起公愤。 老头子在这个镇上混了几十年,不管好人坏人,基本上不会正眼瞧他一下。被几个小混混摁在地上,口口声声要收地盘费,在他几十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遭。仅仅是个偶然吗?很明显不是。时代变了,使得街头流氓都那么肆无忌惮吗?似乎也不是。 其实,将人摁在地上把钱掏光,那不叫收地盘费或保护费,而是明抢;流氓们法律意识再弱,也应该明白这里面的区别,抢劫和收费,性质完全不一样。 细想起来,老头子觉得,那几个家伙在他身上掏摸的不仅仅是钱,每一条衣缝都被仔细翻过,掏钱哪有这个掏法?怎么看,都是有意在找金钱以外的东西。另外就是,从头至尾,老头子并没有挨打,只不过被摁住不能反抗。 愣头青汤山的加入,才让这场不可告人的找东西行为,变成一场街头斗殴事件。那几个小混混,借机掩盖了此行的真实目的,还名正言顺地拿走了所有的钱。 如果那些小混混是受人指使的,那么,老头子想到的是,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秘密,很可能泄露了。 如此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起,老头子仍是无法摆脱前一天的阴影。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赌注压在汤山身上,因为他没有时间对其进行更多的考验,也无法进行更多的*,此后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 汤山头一天被打,全身酸疼,第二天起床晚了,直到下午才去东里桥头,如此便与上午在桥上转悠的老头子失之交臂。而且,汤山这一天又完全没想到,老流氓真的会在桥洞石头缝里留言。所以,他这一天没有赴老流氓的约。 于是,汤山错过了枫林镇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江湖斗殴事件。 东城良哥手下的五位大将,这天黄昏,悄悄来到西郊船厂。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找到了前一天被他们抢过的老头子。 老头子一开始听到外面有声音,以为是汤山接到了他在桥洞里留下的信息,赶来赴约。他心中一阵狂喜,觉得汤山这小子果然不负所望。再一听,脚步声至少四五人,心里一沉,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打开门一看,周伟良手下的五个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家伙,就站在门口。每个人嘴里叼了根牙签,眼睛全都以45度角斜视上方。 老头子见汤山不在人群里,心中稍安,起码对方不知道汤山与他有关联。 那位被老大周伟良吐过两回唾沫的鸟毛,在五个人里年纪最大,一同出门,通常都由他说了算。当然,事情如果办砸了,老大首先打骂的也是他。但是鸟毛从来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每次出门,总喜欢充出头鸟。大概“鸟毛”两字的外号,最初也是由此而来。 鸟毛嘴角一咧,率先打招呼:“嘿,老头,咱们又见面了。” 老头子一辈子隐姓埋名,在汤山面前都自称老流氓,所以,此刻对方开口叫“老头”,他倒也没觉得不礼貌。他不慌不忙地摊开手,应道: “各位老大,昨天不是已经给钱了吗?怎么现在还来跟我老头子为难?你们现在就算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全拆了,也没钱给你们了。不信,你们进来自己找吧。” 昨天刚因为向老头子动粗,挨了老大的打骂,今天大家都文明多了。站在后面的四个,虽然看起来气焰嚣张无比,嘴里的牙签滚过来滚过去,但都没有出声,也没人强往屋里挤。说话的还是鸟毛,而且这回客气了许多。 鸟毛:“老人家,昨天的事我先道歉。今天我们来呢,明人不做暗事,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准确一点说,是受人所托找一张纸。听说这玩艺在你身上,识相一点呢,自己交出来,如果你不甘心,开个价也行。” 老头子嘻嘻一笑:“纸嘛,我这屋里很多。你们进来自己拿吧。哪张合适拿哪张。” 鸟毛:“我说老头,你也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们找的不是一张普通纸,上面还有棋局什么的。你在街头不但卖假药,也摆过棋摊。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这张纸在你身上。” 老头子心里一沉,他们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是胡猜?这倒是他事先没想到的。 其实,现在老头面前站着的五个人,根本不知道那张棋局残页意味着什么,只不过老大周伟良说要找,而且目标就是东里桥的老头子,他们受命行事。至于“可靠的消息来源”云云,却是鸟毛信口胡编的。 老头子无奈一笑:“我一个无名老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不嫌麻烦,你们五个人一起进来找吧,随便翻。我还可以帮你们打下手。” 鸟毛还要说点什么,旁边几个人早不耐烦了。陈猛性子较急,所以在老大面前也常挨脚踢。他手一挡,把鸟毛挤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 “跟一老头唧唧歪歪个屁呀,破地方就这么大,咱们进去翻它个底朝天,不信找不到。万一没有,也可以早点回去向良哥交待呀。” 除了鸟毛,众人都认同这个方案。于是呼啦一声,全挤进了老头子的破屋子里,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起来。鸟毛只好也加入到寻宝行列中。 “翻箱倒柜”在这里仅仅是个形容词,用得有点夸张,因为屋里根本没有箱,也没有柜,只有一张破床——严格来说也不是床,而是一块一米二左右的组合门板,垫在砖头垒起来的四个脚面上;还有一口锅,一张缺了脚的椅子。此外就是一些破衣烂衫,全挂一条穿屋而过的绳子上。 五个人花了近半个小时,找遍了每一条墙缝,结果一无所获。大家面面相觑。任务再次失败,按他们平时的脾气,至少要将当事人揍个鼻青脸肿。但昨天因为动粗挨了老大周伟良一顿打骂,今天出门前,老大又交待过,目的在找东西,不要把事情搞得很大。特别是,不能再次向老头子动手。 五人有约束在身,不能一展武功,只好对老头子怒目而视。喘了半天粗气,便准备打退堂鼓了。陈猛不甘心,因为起初翻箱倒柜自己找的主意,原是他出的,现在没找到,自觉回去又要被老大责备,于是向老头吼道: “老家伙,东西到底藏哪儿了?” 老头子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明星,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刚要张嘴辨白几句,猛听外面又有脚步声靠近。他本来便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立马丢下面前五个气冲斗牛的草包,转身向门口迎去。 老头子如此积极地走向门口,其实有个小心思。在他看来,能到这里来找他的人,除了面前这五个凶神恶煞,最大的可能,就是汤山那个二愣子。此情此境,他不能让汤山无端卷入纷争当中,因此要赶在众人面前,尽可能地给汤山打暗号逃跑。 而屋里的五个人,也没想到另外还有人会到此处来。现在天色已暗,对方来得如此隐秘,显然也是来者不善。所以,他们也乐于先屏息藏身于屋内,让老头子自己去门外探探风声。 可令老头子万万没想到的是,来者并非汤山。而是西门彪哥手下的两员大将,一个是小钢炮,一个是沙皮。 既然不是汤山,老头子心中又稍定,便想到对方的来意,与屋里这五个家伙是一样的。他现在也没时间去琢磨,为什么两帮人马,这么快便准确地找到了他身上。心念电转,思索自己今天要如何脱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老头上迎上两步,朝小钢炮一拱手,说:“两位兄弟,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可惜的是,来晚了。” 说完眼珠朝屋内一卷,便退到一边。从语言到行为,挑拨离间的意思很明显。 小钢炮本来没听懂老头子的话,走到门边,看到屋内那几位奇形怪状的客人,才明白“来晚了”的意思,就是东西被对方捷足先登拿走了。 里面五个人,小钢炮认识,沙皮也认识;当然了,对方也认识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小镇混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没有互不认识的道理。 只不过,认识归认识,却因各为其主,双方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街头偶遇,基本都是怒目而视,甚至还曾经隔着一条大街,互相朝对方吐过唾沫,竖过中指。 尤其小钢炮,一次喝醉了,曾为争一个站街女人,被对方其中两个,在一条黑暗小巷里痛揍过一顿。虽然事后没别人知道,但小钢炮仍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今天偶遇,可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万万不能就此罢休的。 当然了,小钢炮不是个莽撞之人,仇恨归仇恨,愤怒归愤怒,却一点都不冲动。因为对方五个人,自己一方才来了两个。轻举妄动,弄不好在老头子眼前,又要被人痛揍一顿,那样丢人就丢大了。 小钢炮进门说话之前,先示意沙皮走到一边去打电话给彪哥,多叫几个兄弟过来。 然后,小钢炮堵住门框,双手拢肩,冷哼一声: “诸位大侠,你们越位了。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第十一章 流氓争斗堪比泼妇吵架 沙皮在离破屋十米之外打电话,紧贴手机,压低嗓门向彪哥报告: “喂,彪哥,东西找到了。” 电话那边的彪哥精神一振,手一抖,茶杯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但他顾不了许多,先在大厅中央摆出一副雄视天下的姿态,对着电话提高嗓门,一边命令,一边许诺: “太好了,赶紧带回来,今晚去大皇庭吃饭唱歌,多叫几个妞,兄弟们玩个尽兴。” 沙皮的声音却瞬间黯淡了许多:“只不过,东西不在我们手上。” 彪哥一愣:“东西在哪?你还废什么话,赶紧拿过来呀。” 沙皮调整了一下语气:“东城良哥派了五个人,先我们一步到了老头的住处,现在,东西就在他们手上。不过,他们还没走,被我和小钢炮堵在屋里。看样子他们不会轻易就范,你多派几个兄弟过来。” 彪哥一听大怒:“塞你娘,船厂在西郊,那是我的地盘,他周伟良凭什么派来人找东西?还有没有规矩了?眼里还有没有我甄彪这个人?” 沙皮却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提问,只能再次向彪哥提议:“总之你多派几个兄弟过来,我和小钢炮先顶住,东西肯定跑不掉。” 说完,匆匆挂了电话。回头一看小钢炮,这家伙正在张牙舞爪地跟人斗嘴。一方在门外,另一方在屋内。 小钢炮嘴上说着话,身子却摆了个猛虎扑食的姿势,但沙皮一看就知道,一旦对方强行往外冲,小钢炮是随时准备撤离的。他样子装得很勇猛,却不会傻到要与五个人拼死对抗。 但屋内五个人一直没往外冲。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对方表面上只来了两个人,但看小钢炮嚣张欲搏的样子,谁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后援?况且,这里既叫西郊,就真的是西门彪哥的地盘,即便一时没有后援,只需扯开嗓门一喊,便能召来几个帮手。 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是江湖大忌。到时被人打了,都没处说理去。 这时,五人当中的鸟毛,才后悔己方太过毛燥,来时应该向良哥建议,多带几个兄弟,哪怕壮个声势也行。怎么说也不至于东西没找到,还被人堵在屋里动弹不得。 同时,鸟毛也对良哥有点不满,责怪对方太没义气,明知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还让他们五个人来执行这么一桩怪里怪气的任务。岂不是故意将他们往火坑里推? 不过,鸟毛毕竟做惯了出头鸟,知道怎么从别人的话里挑毛病,以使自己气焰不减。他心里比谁清楚,江湖上两方势力短兵对阵,其实也跟乡下泼妇吵架差不多,一旦无话,就是无理;一旦无理,对方气焰就高涨;这不但给了对方开打的口实,而且因为己方气焰转衰,很可能被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当小钢炮一来便大声喝问,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时,鸟毛立马抢答: “我们来找老头子。他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混饭吃的。” 小钢炮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旁边的老头子见状,悠悠地插了一句: “东城区和西门区,一向是以东里桥为分界线的,我在桥上,应该算是三不管。” 小钢炮一听,就像溺水遇救,立马理清了思路,接道:“对呀,他不归你们管,但住的地方归我们管。” 鸟毛反应快,一下又抓住了话头:“老头子怎么不归我们管?从东里桥中间划一条线,桥的东端就属于东城区边缘,而老头子的摊子,每天都摆在桥的东端。” 小钢炮又懵了,半天说不出话。老头子见小钢炮看上去生猛,实际上是个草包,被人用话一绕就头晕,根本成不了气候。弄不好几句话一过,只能瞪眼看着对方五个家伙离去。于是老头子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插嘴: “昨天他们在桥头收过管理费了,今天又跑到这里来找东西。于理不合。” 这话又在挑拨离间,意思是,东西存放在船厂,就应该属于西门老大的管辖范围。但小钢炮没怎么听懂,张嘴瞪眼,呆立当场。 这时,恰好沙皮打完电话走过来了,一听老头的话,觉得很在理。立马向屋内的五个人喝道: “东西既在船厂,就属于西门区。把东西交出来,给良哥一个面子,放你们一马。否则,让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屋内五个人全部呆住了。他们翻箱倒柜老半天,搞得全身冒汗,连根毛都没找到,哪里能交得出来什么东西?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头子刚才在屋外故意使坏,一来就向小钢炮暗示过,东西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在小钢炮和沙皮看来,五个人同时发呆,就表明心虚。心虚就表明东西真在他们手上。这反而坚定了小钢炮的立场。本来不想跟五个人冲突,但为了彪哥的那件东西,只好拼死一战。 于是,小钢炮调整一下猛虎扑食的姿势,一脚前一脚后,一手上一手下。 这就有点开打的意思了。 五个人发呆没多久,当中的二条说话了,因为结巴,便说得很慢: “啊,东西,不……不在我们,啊……手上。” 当初小钢炮被人摁在黑巷子里一顿暴打,施暴者当中,就有二条。小钢炮记住了此人的瘦条身材,却不知此人是个严重结巴。沙皮也不知二条原本是个结巴。因此,两人同时认为,对方又是因为心虚,才说话结结巴巴的。 由此,两人再次坚信,东西在对方手上。既然如此,就决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彪哥追究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沙皮也学着小钢炮,在旁边摆了个猛虎扑食的姿势,以壮声威。 这样一来,屋内五个人如不动手,想要和平离开,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鸟毛其实在此前就看清了形势,知道今天要安然离开相当难。所以趁大家发呆之际,退在二条身后,借着二条的高大身形挡住屋外的视线,他掏出手机,给东城良哥发信息求救。 鸟毛本来想告诉良哥,东西没找到,五个人却被西门彪哥的手下截住了。但因为时间紧急,打字的时候便丢三拉四,最后周伟良收到的信息是这样的: “东西没了,我们在船厂被截。” 良哥一看,将此话理解成:东西本来找到了,但被人截走。他再一想,船厂在西郊,按理算是西门彪哥的地盘,那么,截击鸟毛五人的,肯定就是彪哥的人了。 如果他们找的是一件普通的东西,也就算了,但那张棋局残页,却是省城一个大人物想要的,值不值钱另说,肯定很重要。如此重要的东西,他良哥是不能轻易放弃的。而且彪哥也在找这张残页,更加说明了它的重要性。 于是,良哥便开始调兵遣将,火速赶往西郊船厂增援。 这里,双方正在剑弩拔张。 屋内五人当中,就数陈猛脾气最火暴。他见二条说完东西没在他们手里之后,对方不但不理会,还两人同时摆出猛彪扑食的招式,不禁心头大怒。心想怎么说我们也有五个人,就凭你们两人,就想把我们堵住?那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往后我们还怎么混江湖? 陈猛骂道:“去你妈的。你们两个草包,到底想怎样?” 性子急的人,通常语速也很快。鸟毛在身后本想拉住陈猛,阻止事态恶化,但他说话太快,鸟毛的手刚触到他的衣襟,话已全部倒出去了。 当初在黑巷子里暴打小钢炮的,除了严重结巴的二条,另外一个,就是陈猛。而且其时也是因为陈猛脾气火爆,才起的冲突。这时小钢炮见对方最嚣张的,又是自己痛恨的仇人,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就要冲过去拼命。 但小钢炮跨出两步,迟疑了。当初对方两个人,便将自己揍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现在对方五个,我一个人冲过去又能讨到多少好处?斜眼看同伴沙皮,这个家伙没往前迈一步,看样子打算当个吃瓜群众。 小钢炮有心理阴影在先,前冲之势便嘎然而止,但又不能就此作罢,否则就太没面子了。于是操起旁边那把三个脚的椅子,朝陈猛扔了过去。 椅子去势并不急,小钢炮其实不过是为了点面子才动手,并没打算砸中谁。事实也是,陈猛稍一侧身便避过了。坏就坏在,屋内空间太小。椅子没砸中当事者陈猛,却不可避免地砸中了别人。 被砸中的那位,就是一直没说过话的幺饼。幺饼人长得矮,又胖,本来站在陈猛后面,视线被挡住了,待到发现一张椅子迎面而来,想要避开,却因身胖不灵活,根本闪避不及。于是,那椅子便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一时鲜血直流。 幺饼人长得又矮又胖,却是个鸡贼之人。平常不但喜欢向老大打小报告,还爱在众人面前出风头。当然了,他一般是将形势观察清楚之后,才出风头的。 就今天的情形,聪明如幺饼,早看出问题所在:自己一方要想离开,必得速战速决,说太多辨解的废话,于事无补。 所以,幺饼躲在后面不说话,其实一直在找机会率先发难。恰巧椅子很不幸地砸到他脸上,他二话不说,一面狂叫着,一面张牙舞爪就冲了出去。 胖子幺饼,一下就撞到了小钢炮身上。 其他人不上不行了。双方七个人,就此正式开战,毫无技术含量地扭打在一起。 在场的第八个人,就是老头子,一见双方开打,正中下怀,笑眯眯地站在五米开外,一边剔牙一边观战。可惜没有西瓜可吃,使得他这个年纪最大的吃瓜群众,当得有点名不符实。 两分钟后,双方胜负已分。一方五人,一方只有两人,这场战争本身也确实没什么悬念可言。小钢炮和沙皮,分别被对方两个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另外还有一人在旁打游击,一会在小钢炮屁股上猛踢一脚,一会在沙皮的背上猛捶两拳。 这位左右抽冷子打黑拳的家伙,就是幺饼。这就是幺饼鸡贼的地方,他出风头发起第一击,然后立马趁人不注意退到身后,待到场面被自己一方控制,他便拳打脚踢,出尽胸中恶气。 小钢炮和沙皮在地上鬼哭狼嚎。 正在危急关头,船厂大门外一片嘈杂。彪哥领着大队人马赶到了。 第十二章 冲锋口令不可违 彪哥年轻时在福建泉州打过工,回到枫林镇混江湖后,落下个爱喝茶的毛病。在家随时都烧着开水,没事就慢慢悠悠地泡茶。 枫林镇上,一般人去别家做客,进门主人便发烟,只有彪哥标新立异,人家来拜访他,一进门便给人倒杯茶,还语重心长地相劝: “吸烟有害健康,喝茶喝茶。” 搞得人家烟瘾发作,浑身不自在,也不敢在他家掏烟点火。 很多人对彪哥的作派有意见,因为人在街头混,嘴里随时叼根烟,向上斜视45度角,看起来比较气派,也显得嚣张。 而没事端个茶杯在手,就有点老态龙钟,最起码也是个娘娘腔的样子,一点都不能压场。 人在江湖混,气焰最重要。叼烟既有痞气,也有霸气。最不济,叼根牙签也有同样的效果。惟独喝茶,不但气势全失,喝多了还总想撒尿;两军对垒,你突然膀胱发紧,无论如何都有点煞风景。 所以,枫林镇上的江湖人物,基本上每个人都抽烟,但真正喝茶的,只有彪哥一个。 彪哥我行我素,喝起茶来温文尔雅,除了长相不争气,其它方面,倒也像个高端人士。 彪哥喝茶成瘾,不但在家里随时随地一个茶杯在手,即便出门办事,也要准备好一个塑料瓶子,灌满泡好的茶水,拴根绳子挂在腰间,才能安心启程。 又因为彪哥爱喝红茶,而红茶泡淡了,装在透明塑料瓶子里,看起来跟尿液一般无二。很多不知彪哥性情的人,在街头见到彪哥腰间挂个瓶子,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以为彪哥严重肾亏,尿频再加尿不禁,而街头找厕所麻烦,所以随时转个街角撒在瓶子里。既环保,又能减轻膀胱的压力。 于是,绝大多数第一次听说彪哥的人,总是恍然大悟: “噢,你说的,就是那位往腰间瓶子里撒尿的人。” 此话传到彪哥耳朵里,当然令他勃然大怒,至少要摔碎三个茶杯,然后语无伦次地骂道: “塞你母。你们懂个屁。我喝个茶碍着谁了?” 喝茶当然不会碍着谁。所以误会归误会,愤怒归愤怒,彪哥还是嗜茶如故。 顺便说一句,“塞你母”三个字,也是福建泉州的骂人方言,由彪哥从泉州带到枫林镇,但并未普及,成了他一个人的专属语言习惯。 无论是彪哥的朋友还是敌人,没人懂得“塞你母”的具体含义,但只要彪哥嘴里说出这三个字,所有人都知道,彪哥这一刻出离愤怒了,谁也不敢再招惹他。 除了心情好时爱喝茶,心情坏时爱说“塞你母”,彪哥还有一个毛病:喜欢给人讲故事。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说话,他就要给人讲故事。 故事的主角都是他自己,故事的内容通常都比较英雄。故事的细节,每一次都大同小异。但故事的开头,基本上是铁板一块,每次都一模一样: “兄弟我在泉州时。” 大伙一听,就知道彪哥的英雄故事开场了。 后来,所有枫林镇上的人,都知道彪哥曾经在福建泉州混过江湖。当然,真相是他只在某个工厂里打过工,还曾经被人摁在地上痛扁过。 这天,彪哥带着十几个兄弟,分骑三辆摩托车,气势奔腾地杀向西郊船厂。出发之前,他不忘先泡好一壶茶,小心翼翼地灌在塑料瓶子里,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正因为泡茶耽误了点时间,兄弟们赶到西郊船厂时,有点晚了,这使得小钢炮和沙皮挨了一顿痛揍。如果彪哥接完沙皮的电话,立即启程,很可能赶到事发地点时,小钢炮与对方五人的冲突,尚未发生。 不过,晚是晚了点,还不算太晚。起码对方五人虽然占了上风,但还没离开;人既然没离开,要找的东西就还在。后果就不算太严重。 虽然后果不严重,但彪哥一进门,见到自己的两个得力手下,竟然被人摁在地上痛揍,还是勃然大怒。 通常来说,彪哥与人起冲突,如果实力上他占据了主导地位,并非像野蛮人一上来就打,而是分为三步曲。 第一步,彪哥解下腰间的瓶子,低头喝茶,给机会让对方说理。 第二步,对方理说过了,彪哥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喉咙湿润顺溜了,彪哥便开始讲故事,开头当然千遍一律: “兄弟我在泉州时。” 故事的内容大概就是我彪哥当年在泉州多么英勇,免不了多么残忍,一顿吓唬,最后语重心长劝人家放下武器投降。 第三步,如果对方顽固不化,而彪哥的茶又喝光了,他的耐心便也跟茶水一样,耗得一干二净,于是拎着空瓶子,忽然间勃然大怒: “塞你母。” 兄弟们一听,这是冲锋的信号。于是就开打。不把对方打得趴在地上无法动弹,誓不罢休。 但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本来彪哥准备好了茶,而实力上也远胜对方,完全有可能按平常的三步曲办事。今天情况的特殊性就在于,自己一方的两员大将,正被人摁在地上鬼哭狼嚎。这使得彪哥没时间喝茶,更没时间讲故事。 于是,那三步曲的顺序,就搞乱了。 勃然大怒之下,彪哥无意中省去了喝茶和讲故事的程序,直接开骂: “塞你母。跑到我地盘来打人,简直目中无人嘛。” 手下的兄弟们一听,先是愣了一小会。毕竟一来就开打,不符合彪哥平时的行事步骤。但发愣只是一小会,接着便全都反应过来了:今天要改程序。“塞你母”是冲锋的信号,不能不听啊。 于是大伙呼啦一声,全都操起家伙,拼死冲了上去,乒乒乓乓开打。 其实,今天彪哥口中的“塞你母”,却并不是冲锋的信号,而是真的愤怒所致。倒不是他不想开打,而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却是来找东西的。要打,也得在找到东西之后。 在彪哥今天的计划里,先是发脾气将对方镇住,放了地上挨打的小钢炮和沙皮,然后他再讲故事,吓得对方交出他想要的东西。最后再为小钢炮和沙皮报仇也不迟。 但彪哥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塞你母”刚出口,兄弟们便一股脑儿冲上去了。拦都拦不住。 接下来场面就有点混乱了,十几个人在屋内无法施展,全都扭打到屋外。打得毫无章法可言,完全没有武侠影视剧里的美感。 抓头发,挖鼻孔,掏耳朵,戳眼睛,甚至还有掏下阴的。无论什么下三烂的招式,应有尽有。 彪哥本想喊暂停。因为他一心惦记的,还是那件东西。准确地说,是那张谁也没见过的棋局残页。但看到这个场面,知道嗓门再大,也是无济于事。 彪哥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却自顾自解下腰间的瓶子,开始喝茶观战。另外一个观战的,就是一直像个鬼魅一样的老头子,他现在已经退到几十步开外了,但脸上仍是笑眯眯。 三分钟后,双方胜负已分。 这场混场也没什么悬念,彪哥手下刚到的十几个人,气势正盛;对方只有五人,气势一下就衰了,没打几个回合,就被两人一组摁住。 而那位矮胖又鸡贼的幺饼,在彪哥到来之前,非常嚣张地抽冷子打黑拳,于小钢炮和沙皮的屁股上踢了无数脚,而在彪哥到达、一句“塞你母”出口之后,他却立马束手就擒。根本没有反抗。 这回轮到小钢炮和沙皮报仇了。两人不知哪里找来两根长条木板,如狼似虎地照五人身上狠狠地揍,一直不停。地下五人哪曾受过如此暴打,也立即鬼哭狼嚎起来。 一时间,求饶和喊痛,声闻十里。 对彪哥而言,这胜利结局来得有点快,毕竟他既没喝够茶,更没开始讲他的故事,但是,他现在却觉得这样也不坏,看着别人一边喊痛一边求饶,还是比较有成就感的。 于是,他一边品着像尿液的茶水,一边享受生命中难得的居高临下之感。忘记了来时的主要目的,没有问起那张棋局残页在谁身上。 只不过,彪哥到底不是常人,没有沉迷于享受,因为主要目的的忘记,也是暂时的。过不多久,他招了招手,叫停了小钢炮和沙皮的暴打动作,打算逼问地上五个可怜的家伙:东西在哪里? 于是,鬼哭狼嚎的叫声稍稍平息,彪哥喝完最后一口茶水,可是刚要开口,门外忽然响起了卡车奔腾的声音。接着刹车,再接着人声鼎沸。 彪哥没机会逼问东西在何处了。外面东城良哥带着大队人马抵达,前来救场。 良哥一进船厂大院,见自己的五个得力手下,被对方十几个人摁在地上,全都哭得眼泪鼻涕横流,脸上混着尘土,相貌连他们老妈都认不出来了,立马大怒,指着彪哥骂道: “日你妹,太欺负人了吧?” 彪哥身为西门老大,何曾被人这么嚣张地斥骂过?于是也勃然大怒,刚要回骂,猛见对方开进来两部卡车,从车上跳下来二十几个奇形怪状的人物,数量上比自己一方多了一倍不止,还全都拿着兵器,气焰便熄了下去。 彪哥这时才发现,今天的事情不好收场。通常江湖冲突,场面越大,越不好收拾。但是,再怎么不好收场,也不能怯场,否则以后这街头就没法混了。此情此景,有什么不怯场的办法呢? 别人可能真没办法,但彪哥肯定有办法。 彪哥的办法,就是讲故事。讲他自己在泉州的英勇故事,先把对方的喽罗吓住再说。依彪哥以前的经验,故事的效果一直很好,几乎从来没失手过。所以,今天他也对自己的故事很有信心。 彪哥拿起瓶子想喝口茶润润喉,却发现茶早已一滴不剩,只好跳过喝茶这一节,扯开嗓门,朗声开讲: “兄弟我当年在泉州的时候,……” 万没料到,刚讲了个开头,对面良哥用更粗壮的嗓门打断了他的话: “拉倒吧,猪肥彪,你在泉州的时候,因为泡妞被人摁在地上暴打,断了一条腿,躺医院两个多月,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么一揭疮疤,就真的把彪哥激怒了。彪哥怒不可遏,将手中的空茶水瓶往地上一摔,像牛吼一样骂道: “塞你母。……” 接下来却因为气急了,不知骂什么才好。但他手下的人一听,这又是冲锋的信号。于是放开地上五个家伙,又呼啦一声,誓死如归地朝对方冲了过去。 如此一来,双方四十多人又打成一片。喊声震天,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第十三章 唱歌与痛哭 东城良哥学名周伟良。现年三十三岁,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三十六斤。如果忽略脸上因为长青春痘留下的黑疙瘩,倒也算是玉树临风。 良哥生平最爱看港片,尤其爱看吴宇森导演的《英雄本色》,最崇拜里面的小马哥。良哥出门办事,无论谈判还是打架,风衣,墨镜,再加上嘴里的牙签,基本是标配。着装不齐全决不出门。出门后往街头巷尾一站,完全一个现实版的小马哥。 男人见了忌惮三分,女人见了尖叫不已。 良哥与小马哥惟一不同的地方是,小马哥讲义气,良哥不但不讲义气,还爱对手下吐口水。高兴时往人脚上吐,生气了就往人脸上吐。大概他嘴里的唾液腺比常人发达,不吐不快。 这一刻,中间几十个双方兄弟,打得昏天黑地。良哥站在圈外,身子倚着卡车车头,悠哉游哉观战,墨镜、风衣一样都没少。嘴里叼的,原本是根牙签,这时连着口水吐掉,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再摸出打火机。 刚要点火,想了想,觉得应该将小马哥的风采学全一点。从钱包里抽出十块钱,又想了想,还是舍不得浪费这十块钱,最终从口袋里找到一张擦屁股的纸巾,先点着纸巾,再用着火的纸巾点着了嘴里的香烟。 良哥模仿偶像的行为,看上去不伦不类,只不过,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么一点火,倒真有点阴森恐怖气氛。 人群对面的彪哥见了,破口大骂: “塞你母,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小马哥呀?” 大骂归大骂,其实此时彪哥的心里相当虚。毕竟对方的人数,比自己一方多了一倍还不止。 彪哥这时才反应过来,在两军对垒之际,自己不该随便使用“塞你母”那三个字。但他也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手下那帮人,全是没脑水的二愣子。 对方人这么多,应该采取和谈的策略嘛,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闭着眼睛朝前冲?真是一群猪一样的队友。 彪哥又悲伤地总结,人真的不能随便发怒,不但会冲昏自己的头脑,还会冲昏手下人的头脑。 彪哥平常是很理性的人,尤其在喝茶的时候。今天连骂两次“塞你母”,全是愤怒所致。第一次是因为小钢炮和沙皮被摁在地上;第二次则是周伟良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他的疮疤,不但揭疮疤,还骂他是“猪肥彪”,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良哥说的是关于他的谣言,他倒还是能保持气定神闲。谣言嘛,总是止于智者。可对方说的却是真人真事,并非谣言,这才让他恼羞成怒。关键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段黑历史应该没人知道,却不知周伟良这个家伙从何得知。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手下的人,并不理解他的愤怒,两次“塞你母”,全都听成了冲锋的信号。场面遂陷入无法控制、也不可收拾的境地。 事情彻底坏了。没想到找张破纸,找成了这么一个局面。 彪哥冷静下来,觉得应该想个办法才行。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掉头逃跑。这倒很容易。面前四十多人开打,要分出胜负,恐怕得有一段时间,他只需转身跑上三十米,翻过那道围墙,往黑暗中一钻,便彻底安全了。 他确实一度打算这么做。可一转身,眼角又瞟见了对面的周伟良。对方还是靠在卡车车头,连姿势都没变,嘴里的香烟,正从左嘴角滚到右嘴角,再从右嘴角滚到左嘴角,完全一副胜算在握的神态。 更可气的是,脸上还带着轻蔑的微笑。 彪哥这时反倒彻底清醒过来,塞你母,我要是这么一跑,以后街头便没我这号人物了,十数年的心血,就此化为乌有。 彪哥一狠心,打定主意不跑了。想喝口茶定定神,却发现两手空空。 彪哥四十多岁人了,头发秃了一大半,肚子外凸,里面像装了个大西瓜,两块棺材板都压不平。跟周伟良隔空一对照,确实不像个正面人物。如果有那瓶茶叶水在手,倒能勉强伪装成目空一切,气定神闲。可惜茶水早已喝光,瓶子也已四分五裂,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此刻的彪哥,意识到了自己形象上的严重不足,而且还感觉到了膀胱的尿意。但他知道不能输阵,尿更不能乱撒。于是先退后两步,学着周伟良斜靠卡车头的样子,也斜靠在一个废弃多年的船头上。这里既是废弃的船厂,没下过水而废弃的船头随处可见。 然后,彪哥开始在表情上装酷,皱起一脸横肉,目露凶光,右手前伸,两指学着戏剧里的小生,变成剑指,隔着中间对战的众人,指向对面的周伟良,再次骂道: “塞你母,等着瞧,爱拼才会赢。” 《爱拼才会赢》是闽南地区唱遍大街小巷的一首歌,全是闽南语,内地人一句都听不懂,当年彪哥刚到泉州,立马爱上了这首歌,喜欢那股子甜腻的曲调,还有那些比鸡汤更能糊弄人的歌词。 当初彪哥被人打得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全靠天天唱《爱拼才会赢》,才撑过来的。 后来彪哥每次遇到人生压力太大之时,便独自哼唱《爱拼才会赢》。收效相当明显。 这一刻,应该也是彪哥人生压力太大之际。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而且对方的兵力比自己多了一倍不止,人生有几个这样的时刻呢?不唱《爱拼才会赢》,简直对不起苍天,对不起众生啊。 所以,彪哥斜靠着废弃的船头,扯开嗓门,大声唱着“爱拼才会赢”。一方面为自己打气,一方面也为前方拼杀的手下打气。在他的想象里,这歌声,便有了古代战场上的战鼓效果了。 彪哥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大大高估了唱歌的效应。客观而言,《爱拼才会赢》确实有点励志的作用,坏就坏在,它源于闽南地区,也只流行于闽南地区,根本没有普通话的版本。因此彪哥一张嘴,唱出来的,也是半咸半淡的闽南话。 彪哥嗓门粗豪,中气十足,在场几十个人,大多听到了他的声音,问题在于,没人听懂他唱的是什么。 后面那位触发这场战争的老头子,年纪没有七十,也应该六十多了,按理说见多识广,但他同样听不懂彪哥嘴里的闽南话,只见彪哥站在战场边缘,还有心情哇啦哇啦胡唱,先是一愣,接着便捂嘴发笑。 然后又发现,他捂不捂嘴,根本没人注意,于是干脆放开手,开怀大笑,直笑得捶胸打跌。 对面胜券在握的良哥,本来悠哉游哉地滚动嘴里的香烟,猛见彪哥目露凶光,嘴里说着谁也不懂的语言,还配了调子,倒是吓了一大跳。 良哥以为,彪哥可能暗地里向江湖术士学了些法术,嘴里念的是符咒一类的东西,一旦祭出,恐怕会飞沙走石,烟尘满天。 良哥一惊之下,双眼瞪得溜圆,嘴巴也情不自禁张到最大,那根用纸巾点着的烟,掉到了地上。伪装而成的小马哥的风采,就此全失。过了许久,良哥才摸着后脑,自言自语道: “日你妹呀,猪肥彪在搞什么名堂?” 就这样,双方两个老大,都站在场外,一个张嘴胡唱,一个惊诧莫名;还有一个置身事外的老头子在大笑。 而战场的正中心,打得难分难解,喊声震天。 按理来说,中间四十多个人,属于良哥手下的有二十几个,彪哥手下只有十几人,堪堪是二比一的态势,实力悬殊相当大,胜负应该早有结果了。可为什么打了这么久,还是个难分难解的局面呢? 这是因为,街头打架毕竟不是军队开战,没有组织,也没有策略可言,场面混乱不说,还打得真真假假。 如果二对一,目标明确,一上去就摁住痛揍,分胜负便容易;可这么多人,谁跟谁捉对厮杀,事先没商量好,就是个瞎撞胡打。于是,这架打得就像搅浑水,越搞越乱,越搅越糊。 实际上,谁也不愿真正去捉对厮杀,因为那意味着结私仇。有几个真打的,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里踢一脚,那边打一拳,一击即闪,过个手瘾,跟谁也不正面交锋。 这样一来,哪里还有什么胜负可言? 另外就是,这么多人里,虽然分成两派,实际上同在一个小镇上混日子,很多人根本就相互认识,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迫于老大在旁监场,必须开打,但既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打得有点应付了事。做做样子的占大多数。 真正怀着深仇大恨横冲直撞的,其实就是最早到场、且刚才交过两回手的七个人。良哥手下五个,分别是:鸟毛,陈猛,泥鳅,二条,幺饼。彪哥手下两个:小钢炮和沙皮。 这七个人都是真打,因为他们都吃过对方的亏。还不是一般的小亏,是曾被打得哭爹叫娘。 所以,目前场中的形势就是:大多数人只出手不用力,就像歌星假唱,只张嘴巴不出声,属滥竽充数之辈;只有三五个到处抽冷子打黑拳,那是浑水摸鱼的坏蛋;剩下的,就是鸟毛等五人,目标非常明确,光追着小钢炮和沙皮,在人缝里乱钻。 小钢炮被人鼻子上打了两拳,眼睛打了一拳,鼻孔流血,一只眼睛看不见了;沙皮稍好一点,头上被人敲了一棍,肿起的包足有拳头那么大。 恰在这时,小钢炮听到了彪哥高吭的歌声。 以前小钢炮跟着彪哥人前人后,倒也听过彪哥唱歌,但那都是心情好时低声哼哼,只有调没有词。彪哥如此引吭高歌,小钢炮尚是第一回听到。 可惜彪哥所唱的,不但调子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连歌词也像古埃及语一样难懂,小钢炮一惊之下,居然以为彪哥在旁痛哭失声。 于是小钢炮一边忙着躲避追击,一边喃喃自语: “他妈的,你是什么老大嘛,我还没哭呢,你倒是先哭了。” 说完,他自己真的伤心痛哭起来。 第十四章 闹剧杀人 这场几十个人的群架,打着打着,就成了一场闹剧。表面上气势冲天,声闻十里,实际上一点都不激烈,更谈不上血腥。 有几个家伙倒是带了刀,但那是充门面的,一般都是凌空在人眼前一晃,将前冲的敌人吓退了事;而对方也识趣,见着拿刀的,基本上绕着走,反正人这么多,随便一钻便安全无虞。 实际上,在第一波冲锋、短兵相接之后,双方那些滥竽充数的、浑水摸鱼的,绝大多数各自找好了有利地形,扎稳马步,严防自己挨打或受伤。 于是,除了双方真正有仇的七个人,其他的基本处于拉锯状态。 两位老大当中,彪哥对这个形势是比较满意的,因为真正以实力对比,他处于绝对弱势。既然大家都打得不认真,他倒是乐观其成,就当看表演;也不害怕了,逃跑的打算,到此便彻底打消。 因此,他继续拉长声调,唱他的励志歌: “一时失志不必怨叹,一时落魄不必胆寒。爱拼才会赢。” 但良哥对此相当不满。简直是怒气填膺。 良哥之所以一进场,便对彪哥恶语相加,是因为他带的人比较多,除了那件大人物想要的东西志在必得之外,也想借这个机会打压一下彪哥的气焰。 如果今天良哥能够全胜而归,明天枫林镇上的江湖,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格局。 万没想到那些手下,平常在街头欺负普通人嚣张无比,真正打起架来,却如此不争气,打成这么个啼笑皆非的局面;而那位可恶的猪肥彪,居然还有闲情站在对面、说着配调子的胡话。唱得又是这么难听,让他恨不得自己下场去痛扁对方一顿。 良哥当然没有下场,老大嘛,是不能随便亲自下场的。 他先是将刚才掉在地上的半截烟捡起来,吸了一大口,结果沾了一嘴灰尘,“呸呸呸”地吐了十几口唾沫之后,重新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再次用火机点着一张擦屁股的纸巾,又用着火的纸巾点着了烟。 其实,他就是重演了一回《英雄本色》的经典戏份。接着,小马哥的神态,便回到了良哥身上。可惜此处没有女人见到,否则又会引起一阵尖叫。 良哥吸了一大口浓烟,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点着战场中央,大骂: “日你妹,赶紧给我打呀,狠狠地打他妈的。” 他不是在骂敌人,而是在指挥自己的手下。但他这个指挥官,也太不注意宣传用语了,你先日人家的妹妹,还要强迫人家去帮你打别人的妈。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不过,在良哥的手下看来,既然老大发了话,就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所有人都在良哥的骂声里,向前冲了三步,虚晃了两招,嘴里喊声震天,再辅以世上最难听的粗话。一时之间,场内的气势,倒有点像风箱里的火苗,窜起老高。 但火苗一窜之后,紧接着又蔫了下去。除了在阵地上多占敌人三步,战争依旧是个拉锯状态。 没有人能知道,这个拉锯状态会持续多久。假如没有意外,很可能会打到第二天天亮。 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个意外的根源,是因为一口炒菜的铁锅。 四十几人打到现在,惟一见血的,就是小钢炮,满嘴满脸的血,看起来相当扎眼。另外一个受伤的,就是沙皮,头上肿了个拳头大的包,但头上之包,因为有头发盖着,隔远了看不见。 所以,从形象上来说,最惨的就是小钢炮。也难怪他伤心得哭了。 但哭也没用,江湖仇恨,从来就不是靠哭能够化解的。那五个家伙,依旧追着小钢炮和沙皮不放。 双方有仇怨的七人当中,又数陈猛加二条,与小钢炮之间的仇恨最深。 首先是,很早以前,小钢炮便被陈猛和二条在黑巷子里揍过。其次是,在彪哥到来之前,小钢炮又被陈猛和二条摁在地上哭爹叫娘。 直到彪哥到达现场,形势反转,陈猛和二条及其同伙一共五人,又被彪哥的人摁在地上,小钢炮借机报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条木板,专往陈猛和二条身上砸,而且因为实在愤怒,打起来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直打得陈猛和二条屁股开了花,后来爬起身,连走路都歪歪扭扭。 最后,良哥开了两卡车人马来到,形势再次反转,陈猛和二条岂能轻易饶过小钢炮? 于是,场中这三个人,出手是最狠的。全都目露凶光,一身杀气。无论谁都看得出来,若是今晚会出人命,肯定是由这三人引起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小钢炮哭过之后,见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心里一发狠,忍住哭泣,转身从同伴手里拿过一根长木棍,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对方陈猛见状,也是一转身,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柄西瓜刀;惟有二条转身,却没同伴,一时没找到武器。 小钢炮见二条没武器,木棍照着对方便砸了过去。二条肩膀硬挨了一棍,怪叫一声,双手立马抓住了木棍另一端。两人角力。 陈猛见小钢炮被二条绊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西瓜刀,便朝小钢炮胳膊砍了过去。 小钢炮没想到对方真的敢砍,大吃一惊。他虽则只剩一只眼睛看得见,反应却不慢,松开木棍转身便逃。陈猛当然紧追不放。 因为后面有把刀追着砍,小钢炮这回跑得比兔子还快。情急之下,跑进了老头子的屋子里。应该说,他跑进去就是为了找件趁手的武器,菜刀或者铁棍之类。 小钢炮在屋子里摸了一圈,没找到兵器,只抓到了架在墙角的一口铁锅。而后面陈猛提刀已经追进门,他只好双手提起铁锅当盾牌使用。 屋内黑暗,屋外却有路灯,两人一来一往,乒乒乓乓又打到了屋外。虽然他们两人闹出的声响最大,但几十人谁也没闲心去看他们。又不是大侠比武,没什么技术含量,不具备观赏性,当然就没有观众。 万没料到的是,一直在旁开怀大笑、悠哉观战的老头子,忽然高声大叫: “我的锅,我的锅。” 一边叫一边往两人的方向猛冲。其速度堪比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小钢炮和陈猛打得震天响,没人愿意转头看一眼,老头子忽然大声喊叫,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对他的叫声又惊又奇,加上场面混乱人声嘈杂,有的听成“我的过”,有的听成“我的错”,多数人以为,他忽然大侠附身,要冲进战场中心,把这场战事平息。 众人一看之下,老头子已经跑到了小钢炮和陈猛的旁边,嘴里依旧叫个不停: “别弄坏了我的锅,别弄坏了我的锅。” 这回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老头子搞什么名堂。 其间原由,除了老头子自己,其他人确实无法理解:这口锅,是老头子家里最值钱、也是惟一值钱的东西。你们打架,把他家拆了都行,就是不能砸了这口锅。 因为这口锅,是老头子花了一百二十块钱买的。而这钱,是老头子在街头卖了好几根假药赚来的,骗了两三个冤大头。 老头子一贫如洗,家里什么都可以不需要,却不能没有锅。只要有这口锅在,随便往哪个墙角一架,倒上米加上水,便能煮饭;煮上半锅饭,就着咸菜萝卜能吃两三天。一旦锅没了,他当晚就得挨饿。要知道,他现在可是身无分文。 所以,老头子拼了命也要护住他的锅。 这时,他已跑到了小钢炮和陈猛交战的禁区,很可能被误伤。但他顾不了许多,伸手便去夺小钢炮手里的锅。 小钢炮好不容易拿到一面能挡刀箭的盾牌,岂能就此放弃?双手往后一摆,试图避开老头子,没想到这一摆,锅底砸在墙上,“咣当”一声,破了个拳头大的洞。老头子立马伤心欲绝,仰天大呼: “破了,破了,我的锅啊。” 但交战的双方都不理他。陈猛见有机可趁,瞅准空门,一刀直刺小钢炮;小钢炮手上的锅虽被砸了个洞,依旧可以护身,双手使力,铁锅迎着西瓜刀而去。 铁锅和钢刀在空中相撞。相撞之后向旁边弹去,而两人的旁边,恰好就是老头子。于是,铁锅和钢刀都弹在了老头子的身上。 铁锅砸在身上没事。关键在于,西瓜刀是长条形,还带刀尖的,弹力作用下,刚好穿过铁锅中央的破洞,刺进了老头子的身体。 事情的糟糕之处,还不仅如此。陈猛这一刀本来是奔着小钢炮的大腿去的,没想要人命,但刀锅相交,力量相撞,角度便向上偏,恰恰老头子又个子比较矮,这一刀便刚好刺进了他的左胸心脏部位。 三人同时定住。老头子先朝小钢炮眨眨眼说: “你他妈的砸坏了我的锅,跟你没完。” 又转头眨眨眼向陈猛说: “你的刀能不能拿稳一点?你他妈的刺中我了。” 老头子说完,身子便顺着墙面往下溜。 小钢炮傻了,手一松,铁锅掉在地上;陈猛也傻了,手一松,西瓜刀留在老头子的指缝里。两人同时看到,老头子胸前的血,从抱着刀的双手缝隙里涌了出来。 小钢炮傻了一会,蓦然张口大叫: “杀人了,杀人了,这王八蛋杀人了。” 其实不用他大叫,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包括良哥和彪哥在内,全部傻了眼。 谁都没想到,一场江湖斗殴,以杀人作结;而被杀的,偏偏又是个局外人。 第十五章 复活 汤山到达西郊船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准确地说,是在老头子给他留言的第二天下午,也即双方人马在船厂大战的第二天下午。 这不能怪汤山不守时。因为他是在老头子给他留言的第二天中午才得到信息。两人都没有现代通讯工具,没有手机或电脑一类,依靠古老的纸条留言,时间上肯定不靠谱。 汤山在桥洞里找到那张纸条时,并不知老头子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笔迹。但他一见“速来”的字样,便立即向西郊船厂出发了。并没有任何耽搁。 汤山不知道的是,那场发生在西郊船厂、枫林镇江湖史上最大规模的斗殴事件,已经结束了将近一整天。他也不知道,那场事件是因老头子而起,双方都在找一张谁也没见过的棋局残页。而这张棋局残页,大概只有老头子知道在何处。 汤山走进船厂大门,感觉不出有几十人大战过的痕迹。这是因为,船厂已废弃多年,本来就混乱不堪,从来没人收拾过,经过几十个人的奔突踩踏,也显现不出更混乱的样子。惟一的不同是,大门口多了几道卡车的轮胎印迹,还有几道摩托车走过的痕迹。 除此之外,整个船厂一片死寂。 走在大院子里,汤山心里惴惴不安。一个陌生的老头,将他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全性问题就不说了,还透着一股诡异气氛。汤山忽然就想打退堂鼓,觉得自己赶赴这种古怪的约会,本身就是神经有问题。他不禁对着阴沉的天空自嘲道: “靠,我跑来这鬼地方干什么?” 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汤山就此离开,很可能就没有后面的故事。恰恰就在他离开之机,看到两层宿舍楼的尽头,一楼有一扇门开着。既然开着,很可能就住着人。 如果换了别人,好奇心没那么强,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能也离开了。但汤山恰好就是那个好奇心重,而又没有其它事可干的人,所以他不由自主地便朝那扇门走去。 时值下午,天上却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却又没有下雨,因而到处光线不好。汤山走到门口,看不清屋内的陈设,只发现门口的破墙上,有几道若隐若现的血迹。颜色已经黑了,显然不是现在留下的。 这更加勾起了汤山的好奇心。他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便迈步走进了屋里。一直到他将胸腔内的空气全都缓缓排出,眼睛才习惯了屋内的黑暗。 接着他就看到中央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他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约他而来的老头子。他还一眼就看到,老头上胸前有一大块血迹。 汤山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就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但他天赋异禀,居然没有倒下。硬生生地撑住了,只是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而且汤山的天赋异禀还不仅如此。此情此景,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夺门而出,大叫“救命啊”或“来人啊”之类,紧接着便要打电话报警。 汤山的做法完全异于常人。这种异于常人的个性,后来影响了他一生。他双手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调匀呼吸,第一判断是老头子已经死了。地上躺着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按理来说,最初没有逃跑,此刻判断出地上是具尸体,也应赶紧离开。但汤山没有离开,居然荒唐到要去试探尸体还有没有呼吸。 他小心迈着小步,靠近尸体,蹲下身子,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做法,两根手指探到尸体的鼻孔下。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鼻息。但“尸体”却猛然间说话了: “有没有带吃的东西?” 说完嘴巴闭合如初。身体一动不动。汤山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地上的尸体在说话。他虽然胆大,刚才没被吓住,现在却被搞得心神俱裂,再也没撑住,身体往后便倒,后脑撞在墙壁上,立马肿起一个大包。 汤山手脚并用急速往门外爬去。爬到中途,他忽然停住,理智告诉他,地上躺着的并不是尸体。老头子并没有死。 于是他转过身子,看着那具刚刚说过话的尸体。老头子真的没死,但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手指勾了勾,眼皮抬了抬,再次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 “有没有带吃的东西?我快饿死了。” 汤山听到这句话,彻底回过神来了。他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拍拍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埋怨老头子: “我靠,你吓死我了。” 老头子昨天晚上胸口被陈猛刺了一刀,而且正中心脏部位,却能撑到现在不死。这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当时的情况看着严重,事实上远没那么糟糕。 真相是,当时那一刀确实是对准其心脏刺下去的,却并没有刺那么深。因为西瓜刀本身就不长,又是透过那口锅的破洞刺到身上,力量还被对面的小钢炮消解了一部分。所以,这一刺位置准确无误,却只扎到骨头为止,并没有伤及心脏。 当然了,这一刀对老头子而言,扎得相当痛,因为刺在老骨头上,所谓痛入骨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老头了活了六七十岁,也没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疼痛。所以在那一瞬间,他自己以为刺进了心脏,于是顺着墙壁往下溜。 连他自己都以为刺中了心脏,旁人更不用说了。所有人都见到,西瓜刀刺在他的心脏部位,所有人也都见到,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挤了出来,所有人还见到,老头子脸色颓然地顺着墙面往下溜。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他快要毙命了。 没有人怀疑,这一刀刺得太浅,除了流点血,再加上强烈的痛楚,根本就不会致命。包括老头子自己,也以为这回必死无疑。 当时,在场四十多个人都傻了。江湖斗殴,只要不死不重伤,老大们都能收拾好残局,最后总会搞得悄无声息,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旦出了人命,无论是谁都罩不住,警方必定介入,被严惩的就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了。 几十个人傻了一会,最先回过神来的,便是扮着小马哥的周伟良。他将嘴上的烟一扔,谁也不管,自己掉头便往卡车里钻。钻进副驾驶位才发现,能开卡车的司机,还在场内发呆呢。于是他将头伸到窗外,仰天喊了一声: “傻站着干什么?快跑啊。” 这一喊,便把所有人都惊醒了。来自东城这一帮的自不必说,三秒之内全部跳进了卡车。两车同时猛踩油门,“呼”的一声,顿时跑了个无影无踪。 彪哥的手下们,动作也不慢。十几个人相互挤着,最后全挂在五辆摩托车上,瞬间绝尘而去。可怜的是小钢炮和沙皮,被人狠揍了一顿,跑得就比别人慢,勉强挂了半边屁股在摩托车尾,刚出大门,便因摩托突然加速而掉在地上。 而那个开摩托车的坏蛋,不知是没发现后面掉了人,还是故意不理会,根本就没停下来等候。于是,后来小钢炮和沙皮,是带着满身的伤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去的。还好当时天很黑,没人看见。 众人走后,老头子尽力往屋内爬。他觉得死也应该死在床上,那样看起来体面一些。爬到屋内才发现,那张用砖头和组合板垒起来的床,早被人打得四分五裂。于是,他只好躺在屋子正中央,慢慢地等着死亡。 没想到的是,伤口血液渐渐凝固,不再往外渗了,疼痛也在逐步减轻。老头子积七十年人生经验知道,这一刀刺得很痛,但没达心脏,不会致命。 明白了这一点,他也没什么喜悦之感,因为接下来要忍受的,是更为麻烦的饥饿。床没了,锅也破了,身上又无分文;关键是,伤口虽不致命,却流血过多,一副衰老的身板,本身就没什么气力,现在就更加动不了分毫。想要凭一己之力爬出去找点吃的,基本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所以,刀没捅死他,接下来也会饿死。左右是个死,现在的情况,反而把痛苦的等死过程拉长了。 后来老头子绝望地睡了过去。也可能是晕了过去。反正感觉差不多。 再次醒来时,老头子以为已到了阴曹地府。睁开眼睛,却还在自己的破屋里,周围一切还是晕过去之前的那个样子。而且,他还听到了脚步声。接着便看到一个人进了门。 让老头子惊喜不已的是,他看到进来的人是汤山。这小子到底还是来了。于是,因为饿得太厉害,他顾不上说别的,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向汤山索要吃的。 没想到这句话,反把那小子吓得不轻。 汤山埋怨过老头子的吓人举动之后,才稍稍定神,两手一摊: “哪有什么吃的,我自己中午还没吃饭呢。” 说完,汤山才想到,应该将老头子扶起来。走过去将老头子上半身搀起,环视一周,却没个椅子没个桌子,连床也没有。这样把人扶起来似乎没什么意义,很明显,坐着比站着强,躺着又比坐着强。于是又重新把老头子放平,只在他的后脑垫了两块砖头。 然后,汤山倒是不害怕了,但手脚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喃喃地问道: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得赶紧去医院才行。” 老头子尚未答话,汤山猛然看到了掉在门口的西瓜刀,刀尖还沾着血。不由大惊失色: “我靠,你用西瓜刀自杀?自捅心脏?可又捅不透,没死成?难道你留言让我速来,是给你收尸的?” 老头子喘着粗气道: “别扯蛋,我没事自杀干什么?这一刀是别人捅的。” 汤山一听,更加大惊失色:“谁捅的?又是东城周伟良的人?那应该赶紧报警,把那帮王八蛋抓起来。” 老头子有气无力的笑了一声:“先别那么义愤填膺。此事说来话长,我这伤可算是个意外。不用报警,医院也不去了,伤口不深。你先给我弄点吃的东西来。” 汤山一脸难色:“这里荒郊野外的,我去城里想办法,一来一回,恐怕至少得两个小时,你撑得住吗?” 老头子:“别去城里。来不及了。去左边屋角找找看,应该有个铝罐子,还有半袋米。你就用这罐子淘点米,到屋外墙壁下,用两块砖头一架,下面点上火,不到十分钟就能煮出饭来。” 汤山茫然问道:“这样也行?” 老头子不耐烦了:“怎么不行?你难道连煮饭都不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野外生存能力都没有。另外,右边的屋角应该有个陶罐,如果没被人砸坏的话,里面还有足够两人吃一餐的榨菜。” 汤山呆了一呆,老头子提高嗓门命令: “行动快点。年轻人别磨磨蹭蹭的。吃完我还得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弄成这德性,还有心情讲故事。汤山以为对方伤重说胡话,张了张嘴没作回应,便真的去找米做饭了。 第十六章 故事才刚刚开始 汤山做了一铝罐子夹生饭,自己看着没食欲,很仗义地全给了老头子。 老头子就着那半陶罐快发臭了的咸菜,吃着半生不熟的饭,一开始因为太饿,还能下咽,吃到后面,越吃越不满。最后将剩下的半罐子饭扔在地上,也不守诺言立即讲故事,而是埋怨道: “烧了一整把椅子,怎么还把饭煮成这样?火都往哪儿点了?” 汤山生于农村,以前在老家时,倒是自己动手淘过米做过饭,甚至还炒过卖相不怎么出色的菜。但是,他从来没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烧过饭,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只有一个破铝罐子,让他怎么操作? 用砖头架在墙边,往下面烧火,这哪是现代人的生活?简直跟一万年前刚从树上下来的猴子差不多嘛。汤山一开始便愤愤不平。 由于原始生活经验不足,米放得有点多,水加得有点少,而铝罐子的容量又太小,烧开之后,水便往外溢,将下面好不容易生起来的火,浇灭了三回。 汤山倒不在乎老头讲不讲故事,他生气的是,耐着性子终于把饭做好,该死的老头子还挑三拣四,他心想,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大老远的犯贱跑来给你做饭?你他妈的又不是我爷爷。 但看着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样子,汤山只好将一腔怒气,全撒在那把点火艰难的椅子上,语无伦次地归咎于它的残缺不全: “哪有一整把椅子?明明少了一条腿好不好。而且不知什么木料做的,根本点不着。” 老头听他这么一说,反倒被逗笑了: “椅子早被砸得四分五裂,完全不成样子,你还能看出少了一条腿,眼光不错。” 汤山心里还是愤愤不平,但不知说什么才好。张了张嘴,又无奈地合上了。 老头子忽然点点头,自言自语: “这也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你小子果真有下棋的天赋。” 汤山一愣:“啥意思?你除了看透女人胸部的真假,还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天赋?那你怎么没看出我不具备做饭的能力?” 老头子不理会汤山的嘲讽,继续分析: “能从一堆碎片中,迅速还原出椅子的形象,并且立马发现少了一条腿,说明你具有很强的立体感和整体感。应用到棋盘上,就能既做到细致入微,又具备大局观;更可贵的是,你很可能具备超于常人的复盘能力。这是一个弈者最重要的先天素质。” 汤山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一把破椅子,你倒引出一套抽象理论。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说这些没用的?” 老头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昨天中午就在桥洞里留言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汤山又是一愣:“我昨天没想到你会在桥洞里留言。今天再次去桥头,没见你人影,才跑到桥洞里去碰碰运气。实话说吧,我也是闲极无聊,想找你一起合作,到桥头去再骗点钱来花,若有别的事情可干,肯定不会没事跑到那桥洞里去,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老头子沉吟了一会,最后阴阴地笑了一下:“也许真的是天意。” 汤山不满:“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故作高深?几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不好的习惯。” 老头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你昨天及时赶来了,很可能挨这一刀的是你。而且,你可能还不止挨这一刀,能不能活着走出船厂大门都很难说。” 汤山吓了一跳:“不会吧?我得罪谁了?” 老头子:“你知不知道,昨天黄昏到晚上,枫林镇上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群体斗殴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汤山不懂,双手一摊:“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打他们的,那是江湖恩怨。我啥也没干过。” 老头子:“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假如昨天他们到达的时候,恰好看到你跟我在一起,问题就大了。” 汤山吃惊之余,也非常不满:“又来了,叫你说话别这么绕嘛。绕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跟这些破事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跟你在一起就一定要挨刀?你在江湖上得罪了什么人?” 老头子:“简单解释起来,是这样的:昨天两帮人到这个荒郊野外来,是为了在我身上或住处找一件东西。东西当然没找到,而两帮人马到达的时间,恰好错开了,于是我为了转移目标,耍了个小聪明,让他们两帮人火併起来。 如果你刚好也在这里呢,他们在我身上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目标肯定就会对准你,而且再也没那么容易转移了。你昨天就算侥幸逃掉,以后在街头也没法过日子,恐怕你得满世界逃亡。” 汤山听完,还是有点懵,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便越想越愤怒,连嗓门都提高了八度: “凭什么把目标对准我?我顶多就是跟着你在街头卖了两回假药,还不是主角,只不过是个托,而且,第二次不但没赚到钱,还挨了顿打。你才是那个卖假药的骗子,树根是你挖的,也是你亲手雕得奇形怪状,最后,钱也是你收的。” 老头子笑了笑:“跟卖假药没有关系。这些人又不是警察,管我卖假药干什么?我说过了,他们是来找东西。” 汤山仍旧是懵:“好吧,他们到底找的是什么东西?” 老头子这次回答得很简洁:“一张纸。” 汤山更加糊涂:“什么纸这么值钱?可以随便填数字的支票呀?” 老头子又忍不住笑了:“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俗?动不动就往钱上想?” 汤山心里又升起一股怒意:“好好好,我俗,你雅,雅到家徒四壁,连煮碗饭都只能用个铝罐子架在墙边烧破椅子。可是,麻烦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太雅,说点通俗易懂的行不行?那到底是张什么破纸?” 老头子仍旧带笑:“通俗点说,那是一张江湖棋局的残页。” 汤山虽然还是不太懂,但已兴味索然,最初的那点好奇心,以及原本就不多的耐心,都已消失殆尽。他双手一摊,做了个无所谓的态度: “懂了,就是一张破纸上,画了盘无聊的江湖棋局。他们想要,你给他们就是了,何必弄得打打杀杀这么严重?你在桥头又不是靠棋局混饭吃,而是靠卖假药。别告诉我,你怕棋局流传出去,泄露什么商业机密。” 老头子见话不投机,无奈苦笑:“你还是没懂。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张棋局残页意味着什么。” 汤山也苦笑:“我当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那跟我压根就没关系。你知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这话语速快,有点像绕口令,尤其最后一句,听起来全是“知道”两个字,可老头子居然听懂了,还一脸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说,我知无不言。” 汤山长长叹了口气,满脸困惑:“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住在这么一个破地方。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会把生活搞得这么苦逼?” 这本算是伤心事,老头子倒一点都不悲伤:“我一个没家没室的糟老头子,能把生活过得多高档?” 汤山环视一圈,还是一脸困惑:“我原本以为,你即便不是很富有,起码吃穿住行什么的都不缺。”指了指四面墙壁,“哪想到你家是这副样子?” 一听这话,老头也是一脸困惑:“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汤山:“事情不是很明显吗?你虽然没有正当职业,但收入却不差,甚至比普通上班族要高很多,那天晚上两个小时左右,卖那些假药就赚了两千块。就算平常生意不好时打个对折,而且隔个两三天摆一回摊,一个月下来也能赚上万吧?如此,租个房子买点生活用品,根本不是难事。可你把生活搞现在这副模样,告诉我,你骗来的钱都用哪儿了?” 老头子嘿嘿笑了起来:“小子,你虽然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都比较强,但看问题,还是单纯了一点。” 汤山又是一脸困惑:“啥意思?” 老头子:“首先,那晚两个小时,没赚到两千,收入只有八百多块;我给你的两千块里面,包括了我自己的一千多块积蓄。其次,那晚的八百多块,是我卖假药生涯里收入最多的一次,关键原因是有了你这个托。第三,街头卖假药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大街上真正的傻瓜没几个,在我这里买药,基本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骗了第一次,通常不会有第二次。所以,在平常,我能隔三差五的遇上几个陌生人,然后骗个几十上百,就已经不错了。最后,我的主业不是卖假药,而是摆残局。” 汤山听得张大嘴巴,一愣一愣的,原本以为街头行骗挺容易的,没想到这一行也如此艰难。 愣了很久,汤山才问:“第一点我就不理解。你把当晚的收入全给我,就已经不合常理了,再搭上你自己的所有积蓄,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啊。告诉我,你的目的何在?” 老头子漫不经心地说:“第一个原因,我活不了多久,钱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 汤山又吓了一跳:“活不了多久?你不是说伤得不重吗?” 老头子快速地接话:“听我慢慢解释。我指的活不了多久,不是说现在胸口的刀伤,而是我本来就有绝症,你不必吃惊,活到这把年纪,有个绝症很正常。我去过医院确诊了,具体病因你也别打听,那不是重点。反正我活不过半年。但我把钱全给你,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汤山迷茫道:“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 老头子:“你被我选中了。或者说,我看中你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可以传承一个秘密。本来我也只是试探一下,但第二天我被人摁在地上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回头帮我,让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现在,你能凭一张纸条的指示,来到我面前,让我更加感觉,那就是一种天意。” 汤山尚未答话,老头子接着说:“浓厚的好奇心,重信义,有侠气,再加上非同寻常的弈棋天赋,是我选择你的全部原因。” 汤山越听越迷茫:“先别急着夸,你越夸我越怕。说清楚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老头子笑了:“我刚说过,要你传承一个秘密。而且还要守护这个秘密。” 汤山更迷茫:“什么秘密?” 老头子:“关于棋局的秘密。” 汤山不由自主接口:“棋局?就是两帮人都在找的那个?” 老头子:“没错。这个棋局的名称,叫做‘玉帛金鼎’,出自南宋文天祥之手。” 第十七章 文天祥的另一面 在汤山看来,那天遇到老头子是个偶然。 而他当时能接受老头子的残局挑战,是出于一时的贪念,自负机智能赢老头子一百块钱。后来输了棋,却又付不出赌资,老头子给了他两条路:一是拔腿走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二是愿赌服输,听从老头子安排。 汤山最终选了第二条路,看起来像是犯傻,或者中邪,其实也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再加上无处可去所致。 后来汤山与老头子合作卖假药,原因也有两个:第一是老头请他吃了两碗米粉,吃人嘴短;第二还是贪念在作祟,私心里也希望多少蒙点钱,撑过这段日子。 第二天汤山再去桥头,是老头子给他的两千块钱在起作用,首先是汤山产生了一个错觉:这样在街头卖假药,赚钱太容易了。其次是,汤山觉得老头子很仗义,居然毫不犹豫地将当天的收入全给他了。接着老头子遇到袭击,而汤山有机会溜掉,却依旧回头去帮助老头子,白挨了一顿打,多少是因为:老头子前一天的仗义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 第三天汤山又去桥头无果,事情本应到此为止了;可他第四天还是忍不住到桥头,最终在桥洞里找到了那张纸条,依上面的指引,来到了西郊船厂。这两天的行为,还是浓厚的好奇之心在作怪,再加上他没什么正经事可干。 现在,坐在奄奄一息的老头子面前,汤山猛然觉得,对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老人,其实是茫茫江湖的一个人精,能看透他的任何心思。 事实也是如此,老头子在街头游荡几十年,阅人无数,像汤山这种刚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学生,在老头子面前,简直就是一块透明玻璃,一点点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知为什么,汤山想通这一点,却并不怎么感觉害怕,恐惧更加谈不上。尽管身处荒郊野外,面前还躺着一个垂死的老头,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恐惧。但他完全没有,反而心中一片澄明和淡然。 汤山笑了笑,对老头子说: “我现在明白了。自从你拿出一百块作赌资、用以一赔十的赔率引诱我下棋开始,后面的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给我两条路,其实是欲擒故纵,你早知我会回头的,是吧?给我两千块,就是造成仗义的错觉,让我心存感激,第二天才会再来,是不是这样?至于桥洞留言,也是一个精心的布局。” 老头子也笑了笑:“我没那么神,要知道后面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选的。甚至现在这一刻,你还是可以自由选择,若你对棋局的故事和秘密没有兴趣,立马可以掉头走人。” 汤山又笑了:“拉倒吧,你早知道我好奇心重,既然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离开。名义上是让我自由选择,实际上,每一步你都暗中推了一把,让我朝着你希望的那个方向走去。” 老头子:“年轻人,别总是以一副阴谋论的眼光看待世间一切。诚然,我看中你,是因为我阅人无数的眼光。但你恰好那一刻出现在桥头,很明显是个偶然。后面的每一步,即便在我的估计当中,也是充满了无穷的变数。” 老头子喘了口气,接道:“尤其是,我昨天便在桥洞里留了言,而你恰恰昨天没看到,因此躲过了一劫,却又在今天我快要死掉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这无法不让我相信,一切都是天意。要知道,如果你昨天来了,那么,我的留言就成了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会让你无辜地卷入一场江湖冲突之中。而且可能此生再也无法摆脱。” 汤山叹道:“咱们还是别把话说得那么神神叨叨。” 老头子:“现在你有兴趣听棋局的故事和秘密了?” 汤山笑了:“好奇心已经被你勾起来了,想走都走不动。一盘江湖棋局,被你这种人精琢磨三十年,已经令人称奇了。现在它又引起了小镇上十年来最大的江湖斗殴事件。要说我还是对它无动于衷,简直不是人子嘛。” 老头子又喘了口气,笑说:“那咱们就废话少说,开始棋局的故事。你认识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吗?” 汤山不满:“这故事的开局一点都不好。全世界谁不认识文天祥?只不过他不认识我而已。另外,我在历史教科书上见过他的画像,长得一脸苦相,明显没我帅。” 老头子被逗笑了:“既然认识,那你用几个词,简单概括一下这个人。相貌忽略不计。” 汤山呆了呆,才结结巴巴地答:“诗人,代表作是《正气歌》,南宋末年丞相,抗元顶梁柱,杰出的爱国者,被俘后英勇就义。” 老头子笑了笑:“这么说你只认识他的一个方面。” 汤山嘲笑道:“他还有另一面?不要告诉我,他还是元朝派来的特务或间谍。那就太劲爆了。不过,你要是想学网络上的风气,给一些历史人物进行耸人听闻的反转或翻案,便太无聊了点。而且没有一点新鲜感。” 老头笑道:“看看,你又开始阴谋论了。为什么一说他的另一面,就要想到特务或间谍呢?” 汤山还是不满:“别卖关子了,你就直说他的另一面有什么吧。” 老头子:“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关于文天祥的另一面,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年少时酷爱下象棋,而且棋艺相当高超,在当时几乎没有敌手。中国象棋史上,南宋末年有个江西弈派,而文天祥,就是其中的灵魂人物。当然,这是他成为丞相之前的事。” 汤山笑道:“这倒是稀奇。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从来没提到过文天祥还有这么一出。” 老头子:“文天祥不仅象棋技艺高超,还是盲棋的发明者。” 汤山立马插嘴:“不对吧?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说是唐朝时有个人去蜀中,夜宿农家,半夜听到房东姑妇两人在墙跟下盲棋,并因此学得‘仙家棋法’,此后纵横天下无敌手。” 老头子开心笑了:“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文化。你所说的,是唐传奇《集异记》里写到的一个故事,主角叫王积薪。但那毕竟是小说传奇,还讲的神仙之事,不可当真。真正有史记载的、第一个下盲棋的人,就是文天祥。而且还有棋局留传下来。” 汤山又插嘴:“留传下来的棋局,就是你所提到的《玉帛金鼎》?” 老头子:“可以这么说。但事情的过程远远没那么简单。” 汤山不满:“你这说的有点像废话。” 老头子并不理会汤山的情绪:“在文天祥的生平里,记载最为详细的一次下盲棋活动,是在1272年的五月二日。那天恰好是文天祥的生日,他召集了很多诗酒弈友,在他家玉帛山上的一条溪水边进行庆祝活动,主要节目就是下象棋。一开始都是在岸边,有棋盘棋子,捉对儿厮杀。后来因为酷暑难当,所有人都脱衣下到溪水里。因为水面无法摆棋盘,文天祥又弈兴不衰,于是提议在水面下盲棋。上岸后再记录下来。” 汤山:“《玉帛金鼎》里的‘玉帛’二字,原来指的就是他家后山?” 老头子点头:“没错。” 汤山:“那么,‘金鼎’二字,又是啥意思?” 老头子:“这点后面再讲。生日当天晚上,弈友们都散去之后,文天祥依旧兴致不减,在白天弈友们的对局启发之下,花了一整个晚上,创制了一盘‘炮马胜车’的残局。因它灵感源自玉帛山,故将此局定名《玉帛金鼎》。” 汤山:“听起来,这盘棋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象棋史上,创制残局的人多了去了,一个普通的江湖棋士都能做得到,他文天祥只不过年代早一点而已。” 老头子摇摇头:“你错了。在后来大多数人的印象里,《玉帛金鼎》只是一盘残局,实际上,它是一部残局书谱的书名,‘玉帛金鼎’只不过是这部书里的第一局。《玉帛金鼎》是象棋史上第一部个人创制的棋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汤山:“他把生日那天朋友们的对弈局全编进去了?” 老头子又摇头:“不是。跟当天生日有关的,只有第一局。其它的,都是在此后许多年里逐渐添进去的。《玉帛金鼎》这部书谱,真正完成的时间,大致在他英勇就义前不久。前后花了近十年,一共四十局,第一局就是‘玉帛金鼎’,最后一局名叫‘单骑见虏’。” 汤山:“单骑见虏?岂不是他自己在《指南录后序》里记载的出使元军之事?” 老头子:“没错。以政治军事融入棋局当中,文天祥也是史上第一人。” 汤山沉吟了一会,才慢慢吁了口气说:“好吧。这就是有关棋局的故事。我从其中只听出了两点与众不同:其一,《玉帛金鼎》不只是一盘棋局,而是一整部残局书谱;其二,文天祥这个人物形象的另一面,就是爱好下棋,而且编了本棋谱,对中国象棋有很大的贡献。此外的意义是什么?值得你费尽心思把我召到这里来,忍着伤口疼痛,艰难地讲给我听?” 老头子笑了笑:“如果故事仅仅如此,的确不值得我费劲讲给你听。以上所讲的,你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有关记载,也可以在百度上搜到相关资料。一点都不稀奇。更不是什么秘密。” 汤山又不满:“那你讲了半天,岂非在浪费口水?” 老头子笑道:“臭小子太性急了点。故事不铺垫清楚,接下来讲的,你不但会觉得突兀,还会觉得不可信。” 汤山摊摊手:“这么说来,突兀和不可信的那部分,才是故事的核心?” 老头子:“那当然,众所周知的事情,我没必要讲给你听,更不好意思自称是秘密。” 汤山不耐烦:“秘密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卖那么多关子,吞吞吐吐的,你不累,我都累了。” 老头子却一点都不急,缓缓道:“大多数人都以为,《玉帛金鼎》只是一盘棋局;少数研究者知道,《玉帛金鼎》是一部书谱,书名只是其中的第一局。而我要告诉你的是,《玉帛金鼎》表面上是一部棋谱,实际上,它是一把钥匙。” 汤山愣了小半天,喃喃道:“钥匙?干什么用的?” 老头子一脸不屑:“废话,钥匙当然是开门用的。它能打开一道奇异之门。” 汤山斜视老头,满脸狐疑:“你确定自己不是瞎掰?欺骗未成年人可是不道德的行为。” 老头子悲伤地叹了口长气:“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们家族守护了七百多年的秘密,你却轻率地认为我在瞎掰?你觉得,我费那么大的劲,把你引到这里来,只为满足自己欺骗未成年人的心理需求?那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 汤山张着嘴又愣了一会,咽口唾沫勉强问:“奇异之门,又是个什么东东?” 老头子:“你刚才不是想知道,《玉帛金鼎》中的‘金鼎’二字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告诉你,它指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就叫‘金鼎宫’。我所说的奇异之门,就是金鼎宫的大门。它必须通过棋局才能开启。” 汤山还是发愣,彻底不知怎么插话了。 老头子自顾自地缓缓补充: “要想进这道门,必须走通第一局‘玉帛金鼎’;要想从里面出来,必须走通最后一局‘单骑见虏’。而要想在宫殿里安全无虞,活着出来,就必须走通《玉帛金鼎》里所有其它三十八盘残局。” 第十八章 老大居然尿裤子 后来枫林镇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西门老大彪哥,从西郊船厂回家的路途中,坐在摩托上,一下没忍住,尿到了裤裆里。 当时从摩托车上下来,彪哥便感觉到了裤裆里一片阴冷湿润,满心羞愧,却也庆幸时值晚上,谁也看不出他裤裆的颜色与别处不一样。很不幸的是,前面骑摩托车载他的家伙,江湖人称菜花蛇,不经意间摸到了后坐上也有一片湿润,于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彪哥一眼。 彪哥倒也机智,赶紧先入为主地解释: “这是茶水,这是茶水,刚才不小心溅到了裤子上。回去擦擦就没事了。” 彪哥转身消失后,菜花蛇将手掌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皱着眉头,十分不满,发了一通牢骚: “大家都抽烟,就你装逼喝茶。经常劝你少喝点也不听,还往瓶子里装。什么茶水?当我是傻子么?经过了你的膀胱和尿道,还是茶水?平常讲故事把自己描绘得那么生猛,没想今天这么一个场面就吓尿了,切!” 客观地说,彪哥倒不是在跟良哥对阵时,因为场面太大、对方实力太强而吓尿了。果真吓尿,应该当场就会憋不住,不太可能拖到路途中。 彪哥毕竟混了十几年江湖,虽然关于泉州的英雄故事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在泉州待过,而且真的曾与当地黑帮有过冲突,连当地的江湖黑话都学会了好几句。所以说,无论如何,彪哥不至于因为面对几十人的斗殴场面吓尿。 彪哥之所以在清醒状态下,生平第一次尿湿裤裆,原因有三: 其一是彪哥那天的茶水喝得有点多。平常彪哥灌满那个透明瓶子茶水,能喝上大半天,而那天晚上因为程序搞乱了,没进入讲故事的状态,只是一个劲的喝茶,于是不到一个小时就喝完了。岂有不积尿的道理? 其二是,彪哥面对两倍于自己的敌人,毕竟还是有点紧张。人一旦精神紧张,就会忘了膀胱的紧张,因而当场没感觉到多么明显的尿意。再加上他唱《爱拼才会赢》的时候,实在太过投入,于是前后几个小时的过程中,他只顾放松精神,却没想到要去后面墙根下放松膀胱。 其三是,回程途中不应该坐摩托。从西郊回城的路况不太好,坐在摩托车上颠簸严重,一路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如此折腾,人受得了,膀胱却受不了,几番抗议无效之后,只好自作主张尿了出去。 当然了,彪哥坐在摩托车上颠簸时,其实感到了强烈的尿意,如在平常,叫停摩托,在路边撒泡尿再走,倒没什么不妥。江湖流氓嘛,经常像野狗一样随地大小便。 但其时船厂刚发生杀人事件,谁都以为老头子必死无疑,大家的统一想法是,尽快逃离现场,而且越远越好。包括彪哥自己在内,也不希望老头子死掉之际,离杀人现场太近。 另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彪哥从影视剧里见到过,警察办案,经常带着警犬,如果到时在杀人现场不远的地方,闻到了彪哥一人的尿骚味,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 所以彪哥一路硬挺着没吱声。万没料到最终膀胱不争气,敢于自作主张尿出来。 膀胱崩溃,尿湿裤裆虽然有点丢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又发生在深夜,知道的人并不多。所以,当时彪哥虽则心里有点羞愧,倒也没有太过纠结,满以为凭机智解释几句,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没想到的是,几个月之后,船厂杀人之事没人再提起,大街小巷都在传他彪哥的八卦:那晚在与良哥对阵时,彪哥吓尿了。 越传越离谱,细节也越说越可笑,甚至有人描绘,在彪哥唱歌的时候,裤裆同时在往地面滴水。噢,不对,是滴尿。 这就有点过分了。后来彪哥出门,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人暗中指指点点,窃窃而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彪哥每天都处于暴怒和羞愧当中,却又无可奈何。他这才知道,那晚自己的机智解释并未过关,手下那位菜花蛇,看起来是个莽汉,其实并不是个傻瓜,手掌一摸便知摩托后坐上是尿。 关键是,当晚彪哥尿湿裤裆之事,除了他自己,只有菜花蛇知道,现在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那么,菜花蛇这家伙就太不可靠了,不但是个大嘴巴,很可能还有别的企图。 再后来,彪哥找了个机会,在某条黑暗巷子里,带领几个新上位的小弟,将菜花蛇蒙头痛揍了一顿,他自己则专往人家小腹上猛踹,直到膀胱爆裂,屎尿齐流为止。菜花蛇经此一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之后便在江湖上消失了。 这些都是后话。我们还是先说说彪哥从船厂回来当晚的事。 彪哥一回到家里,灯也不开,直奔卫生间。可坐在便桶上,半天也没再尿出一滴来,这让他哭笑不得,拍着下腹,埋怨道: “塞你母,让你尿你不尿,不让你尿的时候,你偏偏不争气。这不是给我捣乱嘛。” 接着又开始自我反省:“看来这茶,以后真得少喝一点。老这么胡乱撒尿,不是个事啊。晚上还好,白天可就丢人丢大了。” 最后他只好站起身,低头审视自己,才发现肚脐以下全都已经看不见,他双手抚摸西瓜一样的大肚子,悲伤地叹道: “难道我就这样老了?塞你母,还真有点不甘心。” 然后拧开热水龙头,打算洗净身上的尿骚味。恰在这时,盥洗台上的手机响了,彪哥拿过来一看,是那位吩咐他找棋局残页的官场大人物打来的。他赶紧光着身子立正,按下接听键,笑眯眯地说: “老大,正打算给你汇报呢。” 对方语气不满:“别叫我老大。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才是老大。” 彪哥打躬作揖:“对对对,您不是老大,您是我们的祖宗。” 对方更加不满:“去你妈的猪肥彪,废话少说,你今晚出动大队人马,干什么去了?可别给我惹麻烦。” 彪哥依旧作揖打躬:“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给您惹麻烦。我今晚带领兄弟们,不是帮您找东西去了嘛。” 对方还是不满:“死肥彪,不是让你暗中查访吗?你倒把动静搞得这么大?怎么办事一点不靠谱?” 彪哥这才不作揖了,脸上神色有点黯然,说话也有点结巴:“我说老祖宗,您——您是不是还同时——吩咐别人在找这件东西?” 对方有点生气了:“你什么意思?” 彪哥:“我暗中查访那件您说的东西,几个月来没一点消息,今天好不容易有一点眉目,没想到一去便被人捷足先登了。所以我才带了很多兄弟,誓要把那件东西抢回来。”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沉吟一会,才问:“有人捷足先登?枫林镇上,谁还敢明目张胆跟你抢东西?” 彪哥满心委屈:“一般人是不敢。可东城良哥就敢了。他明显也是受人所托在找那张残页,今晚带去的人,比我的兄弟多了一倍不止。” 对方又吃了一惊,这回沉吟得更久,才问:“你们双方这么多人,没搞出什么事来吧?” 彪哥想了想,还是不敢将意外捅了老头的事汇报,只含含糊糊地说:“没事没事,大家都是文明人,发生了点小摩擦就散了。” 对方定了定神:“那张纸呢?拿到了没有?” 彪哥脸上神色更黯然:“还在东城良哥他们手上,您知道,他带的人比我多,口气也狂妄强硬,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暂时忍了一口气。不过您放心,他要是继续这么不识相,下回我带更多的人去,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东西给你抢回来。” 对方忽而胸有成竹:“先不要轻举妄动。只不过一张棋局残页,不能搞得无法收场。休息几天,等我的下一步通知。” 彪哥见对方并不责备他办事无能,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连自己刚才尿裤裆的羞愧,都忘得一干二净,立马点头哈腰,像个应声虫: “ok,ok,明白,明白。我不轻举妄动,等你指示,等你指示。” 挂了电话,彪哥心情无端地好了起来,哼着他的招牌歌曲《爱拼才会赢》,洗净了身上所有的尿骚味。 走出卫生间,彪哥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衣服还没穿呢,便开始烧水泡茶。烧水的空档,挺着一丝不挂的大肚子,半躺在沙发上,继续哼他的《爱拼才会赢》。水烧开了,拿出一小撮红茶放进茶壶,正要往里倒水。桌上的手机又不适时机地响了起来。 彪哥斜眼一瞟,还是那位神秘大人物。 他只好放下开水去接电话,心里却很是不爽,塞你母,刚说好的让我休息几天,可你的指示没过几分钟就到了,简直把我当牛马使唤嘛,还让不让人活了?深更半夜的,连个泡茶的时间都不给人家。 不爽归不爽,彪哥摁下接听键之前,还是先立正,再打躬作揖,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最后笑眯眯地对着电话说: “老祖宗你就不是凡人,效率之高,无法想象,指示这么快就到了。” 对方不理会他的马屁话,直接进入正题: “搞清楚了,东城周伟良执行的,跟你是同一个任务,只是事先缺乏沟通,才造成误会一场。总之,东西找到了就是好事一件,不管在谁手上,你们两人一人一半功劳。明天晚上,找个地方吃饭,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消除误会。听明白了?千万不要因为私怨而横生枝节。” 彪哥一听就懵了。对方电话挂了很久,他的手机还放在耳边,最后反应过来,气得将手机砸了出去,扔得还真准,刚好掉进桌上的沸水里,滋滋响着冒白气。彪哥朝空荡荡的大厅吼道: “塞你母,人都杀了,我还尿裤子了,你却告诉我那只是误会一场?” 第十九章 事情还没完 彪哥骂完电话里的大人物,张张嘴,再也说不出别的词,便想起来应该继续泡茶。端起那壶水,看着里面泡着的手机,一面心痛,一面换水重新烧。 水沸腾了,彪哥的心绪稍定了些,开始新一轮泡茶程序,没想到刚端起水要往茶壶里倒,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彪哥吓了一跳,手一抖,滚水溅出来,有几滴溅在他裸露的大肚子上,还有一滴水太流氓,恰好掉在他胯下那玩意的顶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一面跳脚,一面恨声骂道: “塞你母,哪个王八蛋这么晚还在按门铃?有没有时间观念呀?” 但门铃还在响。彪哥无奈,只好暂时放下水壶去开门。 门外站着小钢炮。他并不急着进门,也没说话,两眼怔怔地看着门内的彪哥,似乎看一个天外来客。彪哥泡茶被人打断两回,本来心里就很不痛快,一见小钢炮的眼神,更加恼火: “塞你母,看什么看?进来还是出去?” 不料小钢炮还是傻傻地看着他,而且眼珠子从左边滚到右边,从上面滚到下面。彪哥被看得浑身发毛,心中一时大怒,本想一脚将小钢炮踹下楼梯,但脚抬到一半,猛然惊醒: 原来自己一丝不挂。怪不得对方像看一头外星来客。 刚才洗完澡,又是接电话又是烧水泡茶,根本就忘了穿衣服这个程序。于是将抬到一半的脚收回来,挺着肚子噘着屁股,回身去卧室披了件睡衣出来。这时小钢炮已经进门,摊坐在沙发一端。彪哥心里怒意未消: “你怎么深更半夜像个孤魂野鬼似的?” 小钢炮答非所问:“吓尿了。” 彪哥猛地一惊,以为对方在揭自己刚才摩托车上的阴私,一惊之后恼羞成怒,又抬脚想踹在对方肚子上,可刚抬到一半,小钢炮说了第二句话: “我吓尿了,真的。” 这回有主语,而且小钢炮指着自己的裆部。彪哥知道对方不是在说自己,一颗心落了地,细看小钢炮的裆部,果真比别的地方颜色要深,明显湿了一大片。但抬到一半的脚,还是继续踹在对方的肚子上,不过经这一顿,力量消去了大部分。彪哥骂道: “塞你母,尿裤子了你还坐我沙发?不骚呀?” 小钢炮立马弹了起来,然后愣愣地站着。这一下彪哥果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但想到尿裤子这种事情,还能找到一个同病相怜者,忽然之间就不生气了,甚至有点洋洋自得,脸上却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怎么搞成这副德性?” 小钢炮实话实说:“多年没见过血了,今天老头子就在我眼皮底下被捅死,吓尿了。” 彪哥又一次气不打一处来:“塞你母,那又不是你捅的。” 小钢炮:“如果警察追究下来,我起码也是个帮凶。” 彪哥气笑了:“什么帮凶?帮凶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杀老头子,他动手,你帮忙。可事实是,你跟陈猛在对打。刀在他手上,捅人的是他。你只不过打坏了人家一口锅。” 小钢炮:“总而言之,我想了一下,不能让此事连累到我。否则我又得进去,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彪哥,咱们趁黑夜再回一趟船厂吧,悄悄把老头给埋了。老头孤身一人,船厂又人迹罕至,埋了说不定事情不会发。” 彪哥一脚将小钢炮踹回沙发里,这一次是真踹,用了很大的力气,小钢炮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彪哥骂道: “塞你母。你脑袋被驴踢了?人不是你捅的,你却去埋尸体,不是帮凶也成帮凶了。谁说埋了事情就不会发现?今晚四十多双眼睛在场,你当人家都是瞎子呀?” 小钢炮哭了:“彪哥,你借点钱给我吧,我得跑路。” 一听借钱,彪哥不生气了,拍小钢炮的肩膀:“不埋尸体,也没必要跑路,咱上面有人,这事肯定能摆平。关键人不是你捅的,到时顶多找你去派出所录个口供。放心吧,一切有彪哥,包你平安过关。” 小钢炮定了定神:“真的没事?” 彪哥满心鄙夷,脸上却笑道:“你还信不过彪哥?赶紧去卫生间洗个澡,把尿骚味去了,今晚就睡我家沙发上。” 小钢炮站起身,往卫生间走去。彪哥忽然又叫住了他: “对了,那张棋局残页到底在谁手上?弄了一晚上,把这事给搅糊了。” 小钢炮:“在那五个家伙手里。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很强硬,拒不交出来。接着你和东城良哥先后赶到,打成一锅粥,一直忘了把纸抢过来。” 彪哥半信半疑:“你确定?” 小钢炮声音大了数倍:“那老头子亲口对我说的,不信你可以问沙皮。” 彪哥这才放下心,指了指卫生间,不再言语。 小钢炮惴惴不安地进了卫生间,清理自己一身的尿骚味。洗完一身清爽,心情就好了很多,便不再担心捅人背责之事,于是不由得又想到了彪哥开门瞬间,对方一身不挂的样子,捂嘴发笑,自言自语: “原来彪哥不但爱喝茶,爱讲故事,爱说‘塞你母’,还有露阴癖。” 又不无恶毒地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彪哥身形胖得像蛤蟆,怪不得东城良哥叫他猪肥彪。” 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不料笑声被彪哥听到了。彪哥一边将卫生间门捶得“咚咚”响,一边破口大骂: “塞你母,你脑子秀逗啦?在里面笑什么笑?你是洗澡还是剥皮啊,搞个老半天?快点出来,我要撒尿,快憋死了。” 当晚同一时间,东城良哥在他的别墅里,接完一个来自省城的神秘电话之后,又拨出了五个电话,命令当天黄昏时最先执行任务的五个手下,速来见他。 半小时之后,鸟毛,泥鳅,二条,幺饼,先后到达,却左等右等不见陈猛。良哥吐了口唾沫,点了一根烟,眼皮都不抬地问鸟毛: “陈猛呢?哪儿去了?刚才电话也没打通。他长出息了是吧,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鸟毛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想了想答道:“陈猛今晚捅了人,应该是跑路了。回来的时候,便向我们一人借了点钱。” 周伟良又啐了一口唾沫,翁声翁气地说:“跑路?他能跑到哪儿去?他也不来跟我商量一下。今晚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刀是刺向小钢炮,而小钢炮用那口锅将刀引向老头子。这顶多是个误伤,而且小钢炮应负主要责任。他跑什么跑?这点事情我可以帮他摆平的嘛。” 鸟毛答:“话是这么说,可刀毕竟是在陈猛手上。他回来时很害怕,想必现在跑远了。” 周伟良吐出一口浓烟,鄙夷地骂道:“日他妹,没出息。”又指着泥鳅命令道,“你到阳台上去,继续给陈猛拨电话,拨通为止,告诉他别瞎跑,回来我帮他摆平。” 泥鳅一听转身走向阳台。 周伟良接着提高嗓门问鸟毛: “东西到底在哪里?你发信息说被彪哥的人截了,可彪哥跟人说东西在我手上。日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鸟毛就怕良哥追究此事。因为今晚场面搞得这么大,归根结底是他们五个人引发的。先是他们东西没找到,却稀里糊涂跟小钢炮和沙皮起冲突,接着为了不让自己吃亏,要良哥来解救自己,手一抖,手机上发出了个虚假消息,说东西被对方截了。这才引得良哥带了二十几个人到场。然后又打成一锅粥,最终还以杀人收场。 现在,如果鸟毛说他压根就没见过那张纸,恐怕良哥会怒不可遏,当场就要对他拳打脚踢,最轻也要吐得一脸口水。而且以后可能见一次骂他一次,“日他妹”估计会日上大半辈子。这个后果,他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 鸟毛心思这么转了一大圈,决定延续打架之前的谎言,一口咬定东西在对方手上。反正老头子被捅了一刀,死无对证,能不能说得清楚,是他们两个老大的事。以后再起什么冲突,就与他这个吃瓜群众没有关系了。 鸟毛喉结又滚了一下,咽进一大口唾沫,说道: “那张纸真的在他们手上。” 这话虽然语气肯定,其实意思有点模糊不清,既没说是亲眼所见,也没指明具体在哪个人的手里,只是含含糊糊地把目标说成“他们”。周伟良满脸狐疑地看着鸟毛。 鸟毛被看得心里发毛,突然就有点后悔撒了谎。不但担心周伟良看穿他的谎言,也担心二条和幺饼当场揭穿他的谎言。他更后悔的是,进门之前,没跟大家一起商量好口供。 其实二条和幺饼的心思,跟鸟毛差不多,谁都不希望在良哥面前,承认连那张纸的影子都没见过,却跟人家打得乱七八糟。那在良哥眼中,首先是无能,其次是无脑。而且,两人都无法忍受良哥的口水和粗话,再加乱摔东西。所以,他们绝不愿意当场揭穿鸟毛的谎言。 二条张了张嘴,本想帮鸟毛作个伪证。但他本来就是个结巴,又要为一个谎言作证,有点紧张,于是就更加口吃了,因而嘴巴开合好几回,始终没说出一个字。最后只好悻悻地闭上了。 鸟毛看着二条的嘴巴乱动,却吓得面无人色,额头冒汗。因为在正常人看来,严重结巴的人,要么说不出话,能够说出来的,却必定是实话。 良哥见鸟毛底气不足,没有更多佐证,二条又结巴说不出来,将手里的半截烟头一甩,就要发作。关键时刻,幺饼帮了鸟毛的忙。 幺饼鸡贼,平常见风使舵,一般都会在站老大周伟良一边,但这一回为了自己不受牵连,倒向了鸟毛。他上前一步,脸上肥肉挤向耳根,谄笑道: “东西确实在他们身上。你想啊,当时彪哥的人只有我们的一半,为何不作任何解释,上来就开打?他不是勇敢,明显是心虚,想趁着混乱带东西逃跑嘛。” 这话还是比较含糊不清,但起码有个推理。于是良哥就信了,半截烟头已经甩出去,脾气还是继续发作,不过就不是针对在场的手下,而是针对不在场的彪哥: “日他妹妹的猪肥彪,敢背后阴我?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第二十章 神秘家族后裔 船厂老头子被捅一刀后的第二天下午,那场事件的所有目击者,都以为老头已经死了。心脏中了一刀,不死没天理啊。但没人觉得应该悲伤,也没人觉得老头子可怜,所有人都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等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此时,持刀者陈猛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砸锅者小钢炮一步一趋地跟着彪哥,不但尽心为彪哥泡茶,还帮彪哥重新找了一个透明塑料瓶子,以备出门之需。这是小钢炮有生以来,对彪哥最忠心的一天。 下午大概四点左右,东城良哥和西门彪哥,各自接了个神秘电话,被通知去皇庭酒店吃饭庆功,杯酒释仇怨,将前一天的不快全在酒桌上消除。宴会所需的资金,由彪哥和良哥一人派一半。另外,为了双方团结,神秘人物便不再问东西究竟在谁身上,强调的是,不管东西在谁的身上,庆功宴后,悄悄地送到该酒店的某某房间。 关键一点,对于东西必须保密,不能借酒劲大嘴巴乱说话,搞得人尽皆知。 那位神秘人物根本不知道,所有卷入此事的人,包括彪哥和良哥,其实都没见过所谓的棋局残页。 也没有人想到,老头子此刻没死,正在给汤山讲述有关神秘棋局残页的故事。而且,就在良哥与彪哥启程赴约之时,老头子的故事还没讲完。准确地说,故事只是开了一个头。 汤山听完老头子的第一波讲述,觉得是天方夜谭。文天祥的棋局,在象棋史上有重大意义,这话应该不假,而且容易查证,但要说它是把钥匙,甚至是部密码书,还能打开一道宫殿之门,就真的只能当个故事听听。 汤山中午没吃饭,折腾到现在,已经前胸贴后背,精神也不济,开始哈欠连天。如果不是担心老头子出什么事,他早就掉头走人了。 老头子尽管气血已衰,但精明仍在,一眼便看穿了汤山的怀疑。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小子虽然好奇心重,倒也不容易轻信别人。要说服你还真难。” 汤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话说得有气无力: “你的故事缺乏必要的细节,所以没说服力。我猜,你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述过这个故事,所以没有组织情节与细节的经验,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要么就是,你有街头卖假药骗人的天赋,却没有讲故事的才华。” 老头子叹口气:“事情过去了七百多年,别说事情本来就模糊不清,即便我能说出很多细节,但缺乏证据,你也会觉得不可信。” 汤山提议道:“你试着用推理的方式讲一讲,至少让我觉得,此事逻辑上说得通。” 老头子:“好,那么我们就来作个基本的推理。首先,文天祥爱好象棋,而且棋艺高超,这是个客观事实。在他罢官家居期间,每天以棋酒为乐,消闲解闷,理所当然,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但是,后来他做了丞相,位极人臣,又恰逢南宋末年,多事之秋,国家倾危,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玩弄象棋。更别说还要创制棋谱了。” 在老头喘气之际,汤山接口:“文章尚且小道,壮夫不为。象棋游戏,壮夫就更不为了。” 老头子接道:“可事实是,《玉帛金鼎》除了第一局是在家居期间完成的,后面几十局,都创作记录于他起兵抗元、戎马倥偬之际,甚至,在流离逃亡、身陷囹囫之时,他仍然抓紧时间摆弄象棋残局,直到他就义前夕,才真正完成《玉帛金鼎》所有四十局。是他真的对象棋相当痴迷,到了置家国之事于不顾的程度吗?从他的诗文,以及他后来的英勇就义行为看来,显然不是。那么,《玉帛金鼎》的产生,看上去是不是有点不合常理?” 汤山点头:“如此一说,确实不太合常理。《玉帛金鼎》即便对象棋有贡献,但相对于他对家国的贡献,也是微不足道。像他这种以家国情怀作为自己生命源泉的人,应该不至于在国难当头,还有什么心情去为象棋发展作贡献。” 老头子:“所以,《玉帛金鼎》不仅仅是一部棋谱。在文天祥眼中,它跟家国之事同等重要。” 汤山:“很可惜,这些都止步于猜测。” 老头子:“接下来说的,不是猜测。众所周知,文天祥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在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度过的,身份是蒙元的囚犯。当时元人佩服他的气节,一直在劝降,而他却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劝降的回应模糊不清,既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当时南边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恶意批评文天祥摇摆不定,甚至还有人写文章要他殉节。其实,那些人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后面的事实看来,文天祥的模糊不清,只不过在争取时间。” 汤山:“你的意思是,文天祥争取时间在完成他的棋谱?” 老头子:“没错。因为文天祥的态度模糊不清,使得蒙元误以为他或许会转变。因此,在等待答复的这段时间里,元人既不限制他摆弄象棋,也不干预他写诗作文。甚至,他还暗中通过一个家丁,跟女儿文柳娘通过书信。直到三年之后,文天祥完成棋谱,才正式向元人摊牌,拒不投降,慷慨就义。” 汤山:“文天祥在大都三年不假,但要说他拖延这三年,是为了完成棋谱,史无明载,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老头子却不理汤山的质疑,继续说:“文天祥的棋谱完成之后,连同那方陪伴他多年的砚台,都托付给了追随他的家丁。并向这位姓文的家丁详细交待后事:带着棋谱一直往南,到其家乡江西吉安去,找当年文天祥的弈友,走通棋谱上的残局,就能进入金鼎宫,里面的秘密,如果能够得到善用,或许可以改变宋元的历史。” 汤山一时张口结舌,觉得自己在听一段玄幻故事。 老头子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惜的是,那位家丁历尽千辛潜回家乡,当年文天祥的弈友们,不是死亡便是逃散,一个都找不到,关键是,陆秀夫负帝跳海多时,南宋灭亡,元朝天下已定,无论所谓的‘金鼎宫’里有什么,想来也已无力回天了。事已至此,文姓家丁毫无办法,他自己不识字,更不懂象棋残局,如果自己留着《玉帛金鼎》全本,时间久了万一被元人发现,不但招来杀身之祸,更麻烦的是,蒙元朝庭里,难免也有象棋高手,万一解开棋局进入金鼎宫,岂不是更加如虎添翼?可要就此毁掉《玉帛金鼎》,又对不住文山先生的一番心血。” 汤山还是说不出话。老头子换了口气继续讲述: “于是那位家丁想了个办法,将整本《玉帛金鼎》拆开,一页一页夹在文天祥留下的藏书里,然后又将这些藏书半卖半送,散入民间。由此,《玉帛金鼎》便化整为零,同样散入民间。不过,家丁留下了其中两页,传给自己的后人:一页是第一局‘玉帛金鼎’;另一页是最后一局‘单骑见虏’。自那之后,文天祥创制的残局,就只留下个名称,在江湖上口耳相传。” 老头子气血明显不足,说大段话而又语速较快时,就会后继无力。因此到这里他又停下喘了一口气,然后再调缓语速说下去: “其实,那位家丁的后人们,都认为他干了一件很不明智的事。” 汤山一愣:“什么不明智的事?” 老头子:“他不应该将文山先生的《玉帛金鼎》拆开,像这种书,一旦化整为零,就意味着失传了。后来的历史也印证了这一点,七百多年来,这棋谱再也没有以完整的面目重见天日。” 汤山:“但那位家丁的担心,未尝没有道理。棋谱一旦被元朝上层找到,怎么能保证人家就解不开其间的秘密呢?” 老头子:“从象棋的发展史来看,经历了很多个阶段的变迁,它的真正成形,也就是棋子数目和走法跟现在一般无二,时间大致在南北两宋相交之际,而其技艺的成熟,则要到南宋末年,以文天祥为领袖的江西弈派,代表了那个时代象棋艺术的最高水平。而文天天祥自己恰好又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如果他要在棋谱里面渗入点什么秘密,能够参透的,同时代中也只有江西弈派的人物,准确点说,只有当时围绕在他身边的三五人。” 汤山不服:“当时虽然战乱频仍,南北交流却未完全断绝,北边为何不会偶尔出一两个高手?” 老头子笑了笑:“别抬扛了。据说年代在文天祥稍前一点的耶律楚材,是个盖世奇才,深通政治、诗文以及象棋艺术,曾经指导过元人下象棋,但并未形成风气,所以北方的整体水平,远远低于南边。再说,文天祥既然敢于在元人的眼皮底下,编制藏有秘密的棋谱,除了对自己的技艺比较自信以外,很显然也是对元人的虚实进行了调查和考量的。他深知,用别的方法向朋友们传达秘密,可能更容易被发现,惟有棋谱,反而没几个人能解开。” 汤山真的不再抬扛。当然,他就算想抬扛,也说不出什么名堂。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实在有限。他看着面前滔滔不绝的老人,没料到此人形貌猥琐,在某些方面却非常博学。再联系其怪异的行为,以及其隐秘的身份,汤山猛然想通了一些关节,颤声道: “你姓文。你就是那个家丁的后人?《玉帛金鼎》的第一局和最后一局,都在你手里。你所说的,就是家族里口耳相传几百年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一段扑朔迷离的历史 老头子惨然一笑:“小子,你终于相信我说的话了?” 汤山摇了摇头:“还是难以置信。你的故事根本无法被证实。当年文天祥就义之后,举世皆悲,民间难免有一些牵强附会的故事,为了神化他而栽到他头上。” 老头子似乎为了彻底说服汤山,深吸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 “有两个史实,可以作为这个故事的佐证。” 汤山好奇心被提起来了:“哪两个?” 老头子:“第一个史实,文天祥写棋谱所用的那方砚台,明代时被一个著名人物得到了,这个人就是袁枚。你当然知道这个人。据说那方砚台的背面,刻了几行铭文,简单记述了《玉帛金鼎》的创制过程。” 老头子喘气,汤山穷追不舍:“另一个呢?” 老头子喘息稍定:“1943年,有人在福建福州市的一个旧书摊中,发现某本书的烂页中,夹有《文丞相玉帛金鼎图》,1956年发表在《象棋》杂志上公布于世。” 汤山听完,略显失望,叹道:“这两件事,顶多只能证明《玉帛金鼎》的真实存在过,至于其间是否有秘密,仍旧无法考证。另外,你所说的‘金鼎宫’,更是虚无缥缈,连听都没听说过。” 老头子笑了笑,接道:“‘金鼎宫’虽然世人没有听过,更没见过,但它的真实性,在文天祥的生平里面,也是有迹可循的。” 汤山的好奇心又起来了,立马问:“有迹可循?什么样的痕迹?” 老头子:“在历史记载里,文天祥1265年作为江西提刑官,因平反陈银匠案,被台臣以‘不职’罪论处,罢官家居。从那时开始,他便动工在山上建一座别墅,几乎每日骑马来往山中。此后,他在官场几进几出,别墅盖得断断续续,但是,直到他1283年死去,别墅却始终没有盖起来。甚至后来连遗迹都找不到。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事情有点奇怪?” 汤山点头:“确实奇怪。别说是一般别墅,即便是座皇宫,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也该完工了。可从1265年到1283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盖别墅盖到连遗址都找不到,没道理啊。” 老头子:“可他却日日来往山中。既然亲自监工,效率怎么会如此低下?盖了几十年都不成样子?实际上,文天祥要盖别墅,只需画张图纸,吩咐工人动工就是了,有钱有人,根本不需要他自己‘日日来往山中’。那么,他到底天天跑到山里去干什么呢?” 汤山:“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他对外宣称盖别墅自居,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在盖一般的房子,而是在暗中建造所谓的地下‘金鼎宫’?” 老头子笑了笑:“你觉得还有别的解释吗?” 汤山:“逻辑上说得通。但毕竟谁也没见过,它是否真的存在,仍然是个谜。” 老头子叹道:“傻瓜,要是有人见过,那就不是一段隐秘故事了,而是众人皆知的史实。有关文天祥的生平历史,也很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面貌。” 汤山沉吟不语。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他信了八成。但他觉得,即便故事完全是真的,也跟他自己没什么关系。如果老头子将他引到此处,仅仅为了告诉他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那么,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如果还有别的要求,恐怕就不在他汤山的能力范围之内。 汤山:“假设金鼎宫真的存在,那里面又藏着什么呢?金钱财富?军事机密?或者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老头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关于这一部分,并不是我们家族故事的内容。” 汤山倒也并不太过失望,换了话题继续问:“这个故事,你之前跟别的什么人讲过吗?” 老头子斩钉截铁:“绝对没有。” 汤山:“这就奇怪了。为何七百多年来平安无事,这两天忽然有几波人来找残局?而且轻易就能找到你身上?” 老头子一脸迷茫:“说实在话,这点我也没想通。我找上你,是因为从医院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必须把心里的这个故事传承下去;另外,‘玉帛金鼎’这盘残局,我琢磨了三十年才走通,就此淹灭,可惜了自己的心血,也希望找个人传承下去。可万没想到,在我找上你的同时,别人也找上我了。” 汤山不信:“你的家族里又不止你一个人知道这故事,难保别人不会将故事传扬出去。” 老头子笑了笑:“像这种很玄幻的故事,说了也没人信。就像你一样。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我父亲的一段往事。跟这个故事相关。” 汤山又来了精神:“什么往事?” 老头子:“上世纪五十年代,刚建国不久,文天祥的家乡修地方志,我父亲为了向新政府表功,将家族里这个口耳相传的故事,详细写下来,寄给那个地方志编辑部。只不过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隐瞒了自己家族跟这个故事的关系,更没说家族里还藏有两张棋谱。结果编辑部主任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胡编乱造蒙骗人民政府,连稿子都没退,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汤山:“问题肯定出在这里。故事当时因为无法考证,太虚幻,并没有编进地方史志,但有人记住了它,并且深信不疑,然后暗中查访与故事相关的棋谱和人物。几十年以后,终于找到你身上。” 老头子:“很难想象,有人会为了一个故事,明查暗访半个多世纪。” 汤山:“没什么难以想象的。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因为一个故事,在棋局上耗费了三十年的光阴,搞得无家无室,露宿街头。” 老头子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其实我们整个家族里,一直只把这个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我对其中的内容深信不疑,查了很多资料试图去证实它。但我跟别人毕竟还是不一样。对别人而言,故事仅仅是个故事,听完只能一笑置之,而我却从家族里继承了两张与故事相关的棋谱残页,它就不仅仅是个故事了。” 汤山:“在你的故事里,当年文天祥的那位家丁,将《玉帛金鼎》拆成残页散入民间,而自己只保留头尾两页。也就是说,还有三十八页流传在外。那么,也许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其中的一页或几页,恰好又看到了你父亲写的那个故事,于是跟你一样深信不疑,而且跟你一样不屈不饶。这样,此人明查暗访半个世纪,也就不足为奇了。” 老头子沉吟良久,缓缓叹道:“果真如此,这人恐怕不会善罢干休。” 汤山:“当然不会善罢干休。你自己这辈子又何尝放弃过?在一盘残局上耗费三十年,你的初衷,恐怕不仅仅是走通这盘棋吧?你自己说过,残局只是一把钥匙。所以,你的人生目标,其实就是找到并进入传说中的‘金鼎宫’。” 老头子惨然笑道:“可惜我天赋不高,光一盘残局就耗费了三十年;而且运气也不好,走通残局的时候,却患上了不治之症。坦白说,我倒并不怎么怕死,几十岁的人了,死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一生心血付之流水,有点不甘心。” 汤山:“所以你在街头相中了我,千方百计把我引到这里来,除了费尽口舌让我相信你的故事,还打算说服我继承你的遗志,沿着你开拓的路走下去,找到虚无缥缈的‘金鼎宫’?” 老头子点点头:“要说我没有这点私心,是假的。但我自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求、或者强迫你这么做,毕竟这是你的人生,况且你我萍水相逢,万一此路不通,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在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耗费太多光阴。所以,除了告诉你一个世人不知的故事,我只想将自己走通的棋局步法传授与你。万一你有兴趣,再加上天赋和造化,或许能找到传说中的‘金鼎宫’,给这个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最坏的结果,就是我走通的棋局,可以借由你的手传下去,不会因为我死亡而淹灭。” 汤山沉吟了一会,才说:“你刚才说过,早在1943年,有人在旧书摊中找到《文丞相玉帛金鼎》,并且在杂志上公开发表过。距今也有七十年了,比你自己耗费的时间长得多,你怎么能肯定,七十年来没人走通这盘残局?是你对当世棋手都看得太低,还是对自己估计得太高?” 老头子笑了笑:“我也说过,第一局‘玉帛金鼎’和最后一局‘单骑见虏’,一直保存在我有家族内部。并且作为家传宝物代代相传,从未向世人公开过。” 汤山:“所以呢,1943年发现的那一页是假的?” 老头子:“我见过当年杂志上流传的那一页,虽然也是‘炮马胜车’的模式,但与文天祥创制的真正‘玉帛金鼎’相去甚远。明显是有人根据道听途说的故事,加上想象伪造的。” 汤山:“那么,我见到你的那天,你在桥头引诱我对弈的那一局,当然也不是‘玉帛金鼎’了。” 老头子笑了:“当然不是。那是我自己创制的。我怎么能把‘玉帛金鼎’随意摆在街头呢?”顿了顿,他又加重语气说,“但是,当天晚上我给你的那张纸上写着的,却是真正的‘玉帛金鼎’步法,天下独一无二。你没丢掉吧?” 汤山吃了一惊:“你第一天晚上,就这么轻率地把独一无二的走法给了我?” 老头子又笑了:“谈不上轻率。首先是残局步法我已记熟,留在身上没用;其次是,如果不对照残局原图,只有步法,任谁都看不懂,拿到手也完全没有意义。” 汤山嗫嚅:“怪不得我那天晚上看了几步就打瞌睡,差点就扔了。” 清了清喉咙,汤山又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镇上忽然有两帮人在找棋局残页,目标很快就锁定了你,而你又始料未及,那么,你是怎么做到让这么多人空手而返的?就这么个破地方,掘地三尺也耗不了两分钟。” 老头子缓缓地说:“很简单,多年前我就把祖传的两张残页毁掉了。世上再也没人能找到它。” 毁掉了?汤山惊得目瞪口呆,岂不是整个故事都失去了意义? 第二十二章 形象设计最烦人 下午五点整,彪哥打点行装准备出门赴和平宴。这是枫林镇近十年来,两个江湖大佬第一次坐在餐桌前会面,而且还是神秘大人物刻意安排的,意义非凡,所以彪哥在着装上相当慎重。 彪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花格子西装,一件灰白色柳条衬衫,还有一根土豪金色的领带。应该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品,不知是不是他当年结婚时穿过的存货,也可能是他在泉州混江湖时留下来的纪念品。反正看上去花里胡哨,与目前街头的风气明显格格不入,如果是常人穿出门,估计要被大伙骂傻b,最轻也会招来满大街掩口而笑。 但彪哥向来喜欢别具一格。就像全城都抽烟,惟独他喝茶一样。着装上的习惯也是如此。何况这一次见的是东城良哥,就更加要穿得让人惊声尖叫,才能镇住场面。 客观地说,彪哥配上这么一套复古行头,看上去倒也没显得多傻,毕竟他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最大的问题是,因为他肚子太大,衬衫显得太紧,蹦掉了两粒扣子,愣是没塞进裤子里。露出两截子衣角,就像两条长在前面的兔子尾巴。 后来还是一边的沙皮看不过眼,先在衬衫下摆别了两枚扣针,像塞榨菜一样塞进裤头,又在后面一个劲地帮他勒紧皮带,直到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憋得一脸通红,很不爽地骂道: “塞你母,你想勒死我呀?” 又不无绝望地叹道:“这破衣服就没法再穿。可惜了这绝版的款式和布料。” 沙皮一边继续勒皮带,一边在身后笑道: “彪哥,你不知道,现在的明星参加晚宴,穿衣服哪有不勒的?甚至有人为了将衣服穿上身,事前节食三五天,饿得头昏眼花,直接倒地送医救治的也有。” 最后,彪哥的肚子被皮带分成上下两截,就像一段巨大的毛毛虫。幽深无比的肚脐眼,刚好在皮带上方,暴露于衬衫的两个别针之间。彪哥自己低头一看,觉得肚子中间长了一眼秋冬季节的蛇洞,里面随时可能钻出一条尖头蛇。 彪哥左手抠着肚脐眼,右手抚摸上下腹,一脸沮丧,唉声叹气。 沙皮帮他披上西装外套,下摆上又别上两枚扣针,才堪堪遮住了“巨型毛毛虫”和“蛇洞”。沙皮拍拍彪哥的肩膀,安慰道: “十足成功人士的派头。” 彪哥在镜子前骚首弄姿老半天,觉得恢复了当年的部分神采,心情才慢慢地好了起来,还总结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成功人士表面光鲜,但名牌外套下面,基本上都是惨不忍睹。 然后彪哥开始刮胡子,剪鼻毛,挤破了两粒不合时宜的青春痘,还问沙皮有没有必要拔眉毛,沙皮劝说彪哥眉毛很英气,这才作罢。最终在头发的打理上,又犯了难。 与许多同龄人比起来,彪哥秃顶不算太严重,但恰好少了脑门中央那一块,即传说中的“地中海”,看上去不太雅观,处理起来也比较麻烦。彪哥自己拿着梳子,举到头顶,就像擎着一把砍刀,在头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怎么下手才好。 彪哥先是将左边鬓角的头发横向右边,试图盖住“地中海”,但脑袋稍一晃动,长发就像随风而倒的芦苇,有气无力地掉了下来。他不死心,又将右边鬓角的头发梳向左边,还是经不起脑袋的轻微晃动,很不争气地掉回原处。 彪哥仍旧以握刀的姿势握着梳子,再次满脸沮丧,唉声叹气,眼神里还多了一股杀人的火焰。沙皮见状,心里有点害怕,口不择言地出了个馊主意: “彪哥,往梳子上沾点猪油,头发就能粘在头皮上了。” 这时,小钢炮恰好进卫生间装水,准备烧水泡茶,一听此话,立马回了一句: “猪油招苍蝇。” 彪哥于是将所有的气都撒在沙皮身上,也不管人家刚才帮他勒皮带的功劳,抬脚就将沙皮踢倒在浴缸边,骂道: “塞你母,你想让我上街像砣屎一样,走到哪儿都是苍蝇蚊子围着转?” 小钢炮见沙皮挨打,有点幸灾乐祸,装满一壶水,临出门又机智地出了个绝妙主意: “上摩丝。摩丝能将头发固定得像钢丝一样,剪都剪不断。” 彪哥大喜,又踢了沙皮一脚,吩咐:“赶紧下楼给我买摩丝去。” 沙皮连滚带爬地下楼去了。小钢炮在客厅泡茶。彪哥继续在镜子前骚首弄姿,后来拿了本色情杂志,遮住额头以上部分,只留着眼睛欣赏独一无二的着装。看着看着,心里涌起了一阵怀旧的伤感,点头向镜子里的自己讲起了故事: “兄弟我在泉州时,那……是相当的帅了。可惜,岁月不饶人啊。” 恰好小钢炮泡好茶水,再次走进卫生间请示彪哥,要不要先喝一杯,听到彪哥的自我慨叹,就想打听点彪哥的真实过去。 小钢炮因为刚才出了个用摩丝绝妙主意,让彪哥很满意;老大一高兴,他就有点得意,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一旦忘形,说话便不知轻重,进而口无遮拦。小钢炮干笑了一声,问: “彪哥,你这身衣服确实比较帅,想必当年每天都玉体横陈吧?昨天周伟良这王八蛋说,你在泉州曾因为泡妞被人打过,是不是真的?” 这话前半部分尚可,后半部分就犯了大忌。彪哥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揭他在泉州时的不堪阴私。从根本上说,昨天就是因为被周伟良一来便揭他阴私,才引起那场混战的。现在被自己的得力手下重提旧伤,彪哥心中又是一痛,刚刚变得好一些的情绪,一下子破坏殆尽。 彪哥蓦然转身,将色情杂进扔在小钢炮脸上,冲上去掐住小钢炮的脖子,瞪眼狂叫: “塞你母,那是谣言。那是谣言。” 小钢炮这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脖子被掐住,说不出完整话,又不能尽力反抗,否则后果更严重。他只能一边掰着彪哥的手指,一边喉咙里发声: “我,我……茶,茶。” 他本想讨好地说,我泡好了茶,你要不要喝?可说得不完整,发音又含糊不清,结果彪哥听成“我查,我查”,心想塞你老母,你还敢当面查我的过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大?于是更加怒不可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彪哥一手加劲掐脖子,另一手就去抓小钢炮的头发。抓住了头发,便将小钢炮的头往墙上撞。 小钢炮昨天被周伟良手下的五个大将打了一顿,鼻子还没复原,一呼一吸之间,鼻孔里仍旧隐隐作痛呢,今天又因一言不合,被自己的老大摁在墙上暴打,这叫什么事? 小钢炮伤心之余,不禁也有点出离愤怒了,心想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远的不说,就昨天晚上,不是因为你心血来潮要找什么破纸,我会被人揍成这样吗?今天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拿我的头撞墙?越想越愤怒,愤怒到最后,终于暴发了。 小钢炮大吼一声,全身发力,上下出击。毕竟比彪哥年轻许多,身体也比彪哥强壮,这一下不但掰开了彪哥的手指,解除了脖子之威胁,还用膝盖顺势顶在了彪哥的大肚子上。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彪哥这两天的表现,确实有点失常。这也难怪,从昨晚开始,先是被周伟良很不给面子地揭疮疤,接着回程时居然尿裤子,今天照镜子,又发现自己的形象已不复当年。心情便难免郁闷,行为便难免失常。 但彪哥万万没想到,跟随便他多年的小钢炮,居然这么轻易便与他翻脸对打。掰开他掐脖子的手指也就罢了,还敢用膝盖顶他肚子! 彪哥三十五岁以后发福,身上的肥肉没长在四肢,全堆在腹部,搞得肚子不但滚圆,而且弹性极好。如此被小钢炮的膝盖一顶,彪哥的身子被弹了出去,最后一个没站稳,倒在浴缸里。 关键是,彪哥刚才好不容易勒紧的皮带,估计质量不怎么好,被其肚子一紧一张,立马绷断。衬衫下摆的那两枚扣针,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然后,他从浴缸里爬起身,裤子没了皮带,一下溜到脚弯里。 彪哥这回除了满心的悲伤,还有满腹的愤怒,也不顾形象不形象的,干脆褪下裤子,从浴缸里跳出来,再次扑向小钢炮。 小钢炮刚才怒不可遏之下,与彪哥对打,现在喘了口气就冷静下来,知道与老大动手,是江湖大忌,比揭人阴私更严重。于是这次就不敢回击,只能防守。这样一来,两人便扭成一团,从卫生间滚到了客厅。 彪哥不松手,小钢炮也无法起身。两人陷入胶着状态。 幸好就在这时,沙皮买摩丝回来了。打开门一看,刚才还好好的两个人,正在地上打得不可开交,不禁大吃一惊。 而且彪哥上身还是那件花格子西服,下身却只穿了个内裤,看上去不伦不类。沙皮差点笑出了声,总算出门吹了一回冷风,头脑比较冷静,忍住了笑。 沙皮上前先将小钢炮的两手掰开,又将彪哥的双手双脚掰开。嘴里喃喃地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小钢炮坐在地上,满身疼痛,满心委屈,一下没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彪哥气仍没消,右手剑指小钢炮,语无伦次地骂道: “塞你母。竟敢顶我肚子。竟敢顶我肚子。反了你了。” 沙皮一看事情一时之间很难收拾,先将小钢炮扶起,推出门,示意他先回去。然后将刚才小钢炮泡好的茶,倒了半杯,递到彪哥手上。待到彪哥喝完手上的茶,压下小钢炮的事情不提,开始重新收拾形象。 这套绝版款式和布料的西服,倒没因打斗撕坏。衬衫下摆的两个扣孔,裂开了,但再找三四枚扣针,勉强还可穿上身。至于皮带,再找一根也问题不大。 关于头顶发式问题,现在小钢炮不在了,全凭沙皮作主。沙皮将彪哥四周围的头发,全部打着旋,往中间靠拢,然后用摩丝定在脑顶中央。“地中海”被抹平,还有一个尖锥冲天而起。 沙皮让彪哥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新发型,在旁边评论道: “全新沙马特造型。看到没有?你一下就年轻了二十岁。” 彪哥大战之后,对这个尖锐的发型很是满意。一看时间不早了,便带着沙皮去赴宴。 后来街面上的人都见到了彪哥那举世无双的发型,他们一致认为: 那天彪哥头上,就像顶了一砣屎。 第二十三章 千万不要回头 在彪哥打理头发的同一时间,西郊船厂。 老头子向汤山讲完自己家族里口耳相传的故事,却又给了汤山一个意外而绝望的结局:那两张保存的七百年的棋局残页,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 汤山听罢,有很长一段时间呆若木鸡。他本来对老头子故事的真实性,相信了八九成,而这个意外的结局,重新将故事推入虚无的境地。汤山不能不绝望。 汤山对老头子苦笑道:“你毁了那两张残局,其实就是毁了一段历史。” 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赶紧送你去医院吧,你流血太多。” 老头子躺着不动,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去医院,继而也露出一脸苦笑道: “在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的时候,我就猜测,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别的人,也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汤山接口:“意思是,你怕有朝一日别人来抢夺残局,才干脆提前毁掉它们?” 老头子点点头:“没错,这是自我保护、不受干扰的最好办法。” 汤山沉吟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残局毁了,你就没法向世人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别人听来,甚至连故事都算不上,只能当成胡说八道,就像当年地方志编辑部对待你父亲的信一样。” 老头子笑道:“傻小子,在此之前,我就没打算要向别人证明故事的真实性。甚至,我压根就没打算向别人讲述这段隐秘的历史。” 汤山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头又笑了一下:“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又太过单纯。听不懂吗?因为那时候我有太重的私心。” 这回汤山听懂了:“你把棋局和走法都记在脑子里,毁掉残页之后,世上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怎么开启传说中的‘金鼎宫’了。” 老头子笑道:“你想想,这世上存在一座奇幻的宫殿,却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掌握着开门的秘法,这是多么过瘾的一件事?” 汤山冷笑:“也就是说,你真正害怕的,倒不是别人得到棋局残页,而是别人染指这段隐秘历史,准确来讲,你是怕别人先你一步找到‘金鼎宫’。” 老头子点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其实七百多年来,我的家族对两张棋局秘而不宣,也算是在刻意隐藏这段历史,可惜的是,家族后代对棋艺一直没什么天赋,也可能是,越到后来,大家越对这个故事真实性心存怀疑,所以也不愿花心机去研究残局,因此七百年来就没人走通过这盘棋。七百多年后,我不但对故事深信不疑,而且最终走通了这盘棋,虽然花了几十年的光阴,但我仍然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将解开历史谜底的重任,放在我肩上。” 汤山叹道:“所以你觉得,这段秘密历史只能属于你一个人?” 老头子再次点头承认:“我毁掉残页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 汤山:“可是,依你所说,当年《玉帛金鼎》一共有四十局,而你只走通第一局,离解开谜底还远着呢。况且另外几十局,世上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老头子:“棋艺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一通皆通。我从基本功开始,钻研三十年才走通第一局,可那之后不到半年,我又走通了家族里保存的最后一局‘单骑见虏’。具体步法,就写在我第一天给你那张纸的后半部分。” 汤山:“所以你自信膨胀,觉得再遇到别的棋局,也能在短期内走通?” 老头子很肯定地说:“没错。当时我还认为,即便另外几十局世上无存,只要能够顺利进入金鼎宫,我也能见机行事,起码在残局上不会犯低级错误。” 汤山笑了笑:“后来的岁月里,你一直在寻找‘金鼎宫’的下落了?” 老头子叹道:“我甘愿流落街头,靠卖假药为生,是因为心中有个信念,有个目标。” 汤山问:“结果呢?” 老头子惨然一笑:“没有结果。多年来一点线索都没有。我这才反应过来,只有‘进、出’门的两盘残局远远不够,很可能在其它的棋局里,才有关于‘金鼎宫’下落的暗示。” 汤山追问:“所以你后悔了?” 老头叹气:“岂止是后悔,简直是痛不欲生。当年我的先祖,将整本《玉帛金鼎》拆开,散入民间,已经算是犯了个错误;如今我又连最后两张残页也毁掉了,如果这段历史就此淹没,我就因一己私念,成了家族、乃至民族的罪人。” 听到这里,汤山内心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沉吟着缓缓说道: “我猜,你写下两盘残局走法的时候,是不是还凭记忆留下了残局副本?” 老头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依然坚信那段故事的真实性,却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直到后来,我知道自己此生要解开这个谜团,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越来越害怕。害怕我死后,此事淹没无闻。于是,几年前,我趁着记忆还清晰,将两盘残局重新复制出来,而且详细写下具体走法,以留传给有缘有天赋的人。最后,我选择了你。” 汤山大喜:“具体走法你给我了。那两盘残局呢?藏在哪儿?” 老头子:“就在我身上。” 汤山不满:“别开玩笑了,真在你身上,前天他们将你摁在桥头的时候,就已经搜去了;更何况,他们昨天又来抄了一回家。” 老头子笑了:“真在我身上。在一个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摆着呢。光靠搜,是搜不出来的。” 汤山简直有点生气了:“扯淡吧?就你这身破衣服,连个绣花针都藏不住,怎么藏两张棋局?” 老头子还是发笑:“傻小子,为何你只能想到把东西藏在衣服口袋里呢?”喘了口气,手一伸,命令汤山,“扶我坐起来。” 汤山有点懵,一边将老头子从地上扶起来,一边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两张纸藏在身上,让肆无忌惮的街头流氓找不到。 老头子靠墙坐着,开始解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给汤山。 汤山接住衣服,也顾不得酸臭和血迹,迫不及待地到处翻检,找遍了每一条缝,甚至每一个纱孔,没有纸张的踪迹。 老头子又脱下中衣和内衣,汤山如法泡制,细细查找,还是踪迹全无。此时老头子光着骨瘦如柴的上身,面对面与汤山坐着。汤山发怔良久,才叹口气,缓缓地表达心底的不满: “你根本就是在忽悠我。” 老头子又是咧嘴一笑:“如果你这样找得到,别人几天前也能找到。” 汤山双手一摊:“那应该怎么找?” 老头子不答话,缓缓地转过身去。汤山看着老头子的后背,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他一直在衣服里寻找纸张,而所谓的棋局,它的存在形式,却并非一张或几张纸。怪不得别人找不到,他也找不到。 两盘残局,一上一下,纹在老头子的背部。清晰地展现在他严重起皱的老皮上。 汤山目瞪口呆,忘了说话,甚至忘了呼吸。 这回轮到老头子不满:“臭小子,傻愣着干什么?干紧找纸和笔,记下来呀。我昨天没被人捅死,现在这样光着上身,也会冻死的。” 汤山一惊,立马在破屋子里到处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张不大不小的牛皮纸,却没有笔,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外面刚才煮饭的地方,找了块没有烧尽的木炭。然后,照着老头子背上的棋局,仔细描了起来。 良久事毕。老头子艰难地重新穿上衣服,转身接过汤山手上的纸,确认棋局无误后,郑重地还给汤山,忽然冷冷地命令道: “现在,你可以走了。” 汤山又吃了一惊:“我走了,你怎么办?” 老头子还是冷冰冰:“你走你的。别管我怎么办。” 汤山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必须得送你去医院。” 老头子长叹一声,语气不再冰冷:“傻小子,别犯倔。你刚来我就告诉过你,我患有绝症,活不了多久;昨天又被捅了一刀,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现在去医院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汤山还是坐着不动。老头子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送我去医院,花不起钱、治不了病还是小事,人家还会发现我背上纹的棋局。那么,昨天那两帮人的幕后主使者,肯定不会善罢干休,到时候他们找的就不是我,而是你。” 汤山还是不动。 老头子苦笑:“你赶紧走吧,让我自生自灭,也算留给我最后一点尊严。” 汤山见老头子说得如此坚决,知道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况且自己也确实有心无力,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只好慢慢站起身,往门口退去。刚要跨出门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你将棋局纹在背上,自己是办不到的,肯定是通过另外一个人。那么,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这两盘残局。昨天来的两帮人,会不会是从这个人那里得到的讯息?” 老头子否认:“不可能。当年那个纹身师,是个年轻小伙,而且根本不懂下棋,见过几眼棋局不可能记得住。另外,昨天两帮人,明着声称要找残页,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棋局纹在我背上。” 汤山沉默着继续往后退。 老头子看着他往后退,忽然又变得冷冰冰: “离开后,记住四件事:第一,你不认识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第二,珍惜自己的人生,不要像我一样在棋局和故事上花费太多的光阴,解谜靠的是天赋和天意;第三,若在枫林镇江湖上遇到不可解开的麻烦,可以拿着刚才记下的棋局,去找南街疤头,他或许可以暂时保护你;第四,如果我没猜错,金鼎宫就存在于这个小镇的某个地方。” 汤山刚要说话。老头子却转过身,躺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汤山知道再问什么也无益,慢慢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汤山身后传来老头最后的一句话: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头。” 许久之后,汤山离开西郊船厂已经两里之遥,从老头子的住处开始,烧起了冲天大火。不一会,整个船厂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汤山谨记老头的告诫,没有回头。 第二十四章 谈判与单挑 东城良哥穿着风衣,戴着墨镜,嘴里叼根牙签,旁若无人地走进皇庭酒店的大厅。身后跟着四个人,依次是鸟毛,泥鳅,二条,幺饼。五个大将缺了陈猛,他因为昨晚捅伤人逃跑了。 酒店保安双脚立正,双肩高耸,向良哥敬了个礼,讪笑着顺嘴问道: “良哥,早。吃了没有哇?” 良哥斜了一下那位缺心眼的保安,骂道: “早你妹,知不知道现在是晚上七点了?吃了没吃了没,吃了我跑你这儿来干嘛?” 保安自知失言,也感觉到今天良哥心情很不爽,只好自认倒霉,闭嘴不言,侧身低头让五个人走进去,心里却对每个人的背影骂了很多句草泥马。 从声势上看,五个人颇有点黑社会的风貌,目不斜视,嚣张无比。最大的不同是,影视剧里的黑社会,全都穿黑西装打黑领带;而他们五个人,却穿得花里胡哨,只有良哥的风衣和墨镜是黑色的,后面四个,红黄蓝绿什么颜色都有,头发也是奇形怪状,此外,鸟毛的右耳还戴了个耳环。而幺饼这个死胖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他却踢了双拖鞋。 总之就是,除了良哥依旧保持着小马哥的风采,后面几个,看起来要多二就有多二。 在此之前,良哥曾多次对手下几个人的着装有意见,认为混社会其实跟在公司上班一样,要有正面形象,最起码衣着上得整齐一点。但大家只当耳边风,没人听进去。说多了,大家都摊摊手,异口同声诉苦: “买西装不要钱啊?我们这么点分成,泡妞都不够。” 其实就是耍赖,把自身的形象问题归咎于老大头上。 有一次良哥实在忍不住,咬咬牙大出血,为包括陈猛在内的五个人,每人置了一套冒牌黑西装,外加黑领带。但为了节省成本,皮鞋得自备,而且,没有衬衫,只让一个做过裁缝的小弟,用几寸白色细布,里面套一层薄塑料,给每人做了个硬邦邦的假领子。 五人套上假领子,打好领带,光着肚皮披好西装外套,看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只不过领子实在太硬,脖子转动不便,而且一出汗就露馅,陈猛当时就表达了不满: “良哥,咱们像带了枷的罪犯。” 二条也卷着大舌头,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觉得,领子像……像刀片,咱们随时……随时准备自……自杀。” 良哥照两人屁股各踢了一脚,大骂: “日你妹妹的,有得穿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们裸奔。” 大家只好克服困难与痛苦,将西装连假领穿上身。 后来有很那么一段时间,良哥穿风衣戴墨镜,叼牙签走在前面,后面五个人黑西装黑领带跟着,看起来倒是整齐划一。像军人走正步一样,人见人怕。 但是,这身打扮拉风倒确实拉风,也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却有很大的缺陷。尤其在打架的时候,脖子运转不灵活就不用说了,关键是,有一次二条被人扯住领带,勒着脖子,背过气去,晕厥半个多小时,差点就这么挂了。 从此以后,大家便趁机脱掉西装,扔掉假领,又回到了风格不一、花里胡哨的时代。 良哥长叹一声,知道手下这帮人是烂泥扶不上墙,只好作罢。 但今天良哥心情不好,召集五人要出门赴和平宴,却跑了陈猛,连电话都打不通,又见另外四个从上到下怪里怪气,没一点人样,便有些发狂。 良哥朝鸟毛的耳环吐了口唾沫,抓一把泥鳅的红色头发,将牙签扔到二条的脖子里,最后一脚踩在幺饼的脚背上,用夹烟的手指着他们骂道: “日你妹妹的,看看你们的形象,看看你们的形象。叫我怎么带得出门?” 鸟毛抬袖擦干净耳朵和耳环,心里同样很不爽,想到,妈的我们又不是你的妞,干嘛要你带得出门?再说了,我们怎么穿是我们的自由,为何非得要像你一样活在九十年代?真要你买身衣服,你又这么啬皮,连件衬衫的钱都不愿掏。 其他三人的心思,也跟鸟毛差不多,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口。 今天临时置装,就算花得起钱,时间上也来不及了,良哥只好退而求其次,严令每个人将衣服搞整洁一点;皮带至少系在肚脐眼部位,不能掉到胯部,前面露毛,后面露沟;上衣领子必须竖起来,不能卷入背心,就像待宰的囚犯。 还有头发,用梳子沾水理整齐一点,不能像扫把。至于颜色,本应染黑,但时间来不及,只好作罢。 最后,良哥要求大家不能嚼口香糖,因为嘴巴没事乱动,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这回幺饼率先提出请求: “良哥,我口臭,闭着嘴唇嚼,不吹泡泡行不行?” 良哥大怒,朝幺饼踢了一脚: “日你妹,叫你不要吃那么多臭豆腐,你却每天没这玩艺吃不下饭,还很奇葩地拌上大蒜。口臭也不许嚼,从这一刻开始,你紧闭嘴巴不许说话,也不许乱笑。” 幺饼立即闭上了嘴巴。良哥又叫每人都点上一根烟,一起出发前往皇庭酒店。 所谓皇庭酒店,其实一楼算是个中档餐馆,二楼以上提供住宿服务。而那个餐馆,虽则名号叫得响亮,实际上没什么特色,闹不清他们搞的是哪一门子菜系,反正你想点什么都有,东西乱凑,南北瞎调,吃到嘴里五味俱全。甚至,他们的菜谱上,还有幺饼最爱吃的臭豆腐。 良哥带领众人直奔前台。前台服务员倒颇有几分姿色,前凸后翘,双腿修长,就是脸上扑粉太厚,说话嗓门有点粗。她骚眉搭眼地对良哥笑道: “先生,几位?有订座吗?” 良哥平常粗鲁无比,对待女性,倒是相当礼貌,赶紧弯腰媚笑,说话也是文白相间: “我们等人,我们等人。目前尚不知几个,请找一张大点的桌子。” 后来良哥被那位粗嗓门小妞领到了角落里,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也不点菜,光喝水抽烟。没想到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彪哥带着沙皮,才姗姗而来。 彪哥一进门,就吸引人所有人的目光,因为他头上的发型,旋着往上升,远看真的像顶着一砣屎。彪哥见自己回头率这么高,无论男女都向他看,心里就有点得意,还很赞许地看了形象设计师沙皮一眼。 良哥等了一个多小时,怒气很盛,觉得猪肥彪太不给面子,迟到个十分钟就算了,你却迟到一个多小时,简直就是国内最大牌的明显嘛。 良哥有所不知的是,彪哥并没有耍大牌的心思,只不过穿个西装折腾很久,跟小钢炮翻脸打架,浪费老半天,最后沙皮做发型,又花了不少时间。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良哥一见彪哥的发型,气便消了一大半,本想大笑,觉得不够稳重,也不够严肃,硬生生忍住了。身后的幺饼忘了事前警告,立马笑出了声。良哥回头瞪了一眼,幺饼赶紧捂住嘴巴。其他三人,也在闭嘴尽力忍笑。 彪哥在大厅环视一圈,便直奔良哥的桌子,也不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傲慢无比地向身后一伸手,沙皮赶紧递上那瓶茶水。 瓶子以前都是彪哥自己挂在腰间,今天的衣装特殊,挂不了,便让沙皮帮手提着,就像九十年代的老大们,后面专门有个拿大哥大的小弟。 彪哥喝过茶水,左手端着瓶子,庄重地坐下,见桌上空空如也,便率先进入谈判程序。他像个新闻发言人一样,侃侃而谈: “良哥,同在江湖混,抬头不见低头见,昨天的事,暂且揭过。” 良哥心想,昨天自己一方倒没怎么吃亏。于是像小马哥一样吸了口烟,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傲慢道: “好说,好说。” 彪哥竖起右手食指:“但有一个条件。把那件东西还我,让我好交差。” 良哥一愣:“你说什么?” 彪哥耐心解释:“你到我地盘上找东西,我可以不计较;打我的人,我也可以不计较。但那件东西,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理应还我。” 良哥这回听懂了,原来对方说的是那张纸。来不及细想,心里的火苗不禁腾一下就烧起来了,伸出剑指,怒道: “日你妹妹的猪肥彪,东西明明在你手上,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良哥本来因为没找到那张纸,便有点怒气,又无端等了一个多小时,彪哥迟到却连一句道歉话都没有,还如此嚣张,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如果对方一来便把东西奉上,事情尚可圆满解决,可彪哥居然恶人先告状,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把水搅浑,这叫哪门子和谈? 彪哥见良哥于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都不给面子,话还没说上三句,便直接骂他“猪肥彪”,心里那颗小心端着的*,立马爆了,左手一甩,将茶水瓶子扔在地上,站起身骂道: “塞你母,周扒皮,你这是不打算讲理了?” 这件事从头至尾,早已被搞成一团浆糊;而两位所谓的老大,一个粗鲁,一个犯浑,也都不是坐下讲理的人。再加上双方的手下,本来就脑筋不太清楚,还为了推脱责任,故意将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 于是,此事无论如何都没法讲理了。 东城良哥早年当过兵,自认豪爽,生平最恨别人叫他“扒皮”。彪哥居然当着众人之面,不但叫他“扒皮”,还加上个姓氏,就更让他怒火中烧,“道理”二字,便彻底丢到了九霄云外,一甩手,将杯子朝彪哥砸了过去。 杯子砸在彪哥的胸前,力道倒不重,但一杯水全倒在衣服上。彪哥见自己的绝版西装被弄湿,而且还是众目睽睽,同样怒火中烧,双手一掀,桌子便翻了。 桌子一翻,两位老大中间没什么障碍物,只隔一米不到,就是短兵相接的意思了。两人同时前扑,自然而然地进入肉搏状态。 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招式可言,两位老大扭成一团,像麻花一样在地上打滚。双方的手下都看呆了,不知该怎么帮忙。倒是旁边一个食客比较冷静,朝门口大叫: “保安,保安,有人打架了。” 没想到这一叫,保安没来,却来了一堆警察。警察还带进来一个人: 戴着手铐的陈猛。 第二十五章 不是结局的结局 陈猛名字听着很生猛,其实行为动作有点娘娘腔,再加上不知听了哪个草包的建议,耳朵上打个耳环,就更像“娘炮”。 可是,一旦街头遇事,陈猛叫唤起来嗓门却很大,总是双眼圆瞪,朝人怒吼: “怕个鸡毛,上。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多数情况下,他这么一咋呼,倒真能把对方镇住。他的江湖名声,就是这么靠嗓门喊出来的,没多久,“猛哥”的称号便在街头巷尾传开来。 实际上,“猛哥”本质上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一次无意间用刀捅了个老头子,他内心比谁都害怕。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止不住地全身在发抖。 当晚陈猛回到住处,惊魂未定,越想越担心,于是向几个朋友借了点钱,提前跑路。就在前往车站的路途中,他开始反复琢磨整件事情的每个细节。 想着想着,他就觉得此事结果有点不对劲。当时他与小钢炮对打,虽然手上拿着刀,其实并没打算要对方的命,当然也不敢随意要人家的命,纯以吓唬为主,顶多让对方吃点苦头。因此,他每出一刀,都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致命部位。 事实也是如此,街头斗殴,如果你一刀在手,又不顾对方的性命,那么,一顿狂砍,对方鲜有不中招的,很可能几秒之内就会结束战斗。能形成拉锯战的状态,其实就是持刀者保持着起码的理性,不敢要对方的性命。 陈猛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一刀,对准的是小钢炮的大腿,去势不急,也没什么力度,只不过打算让对方见点血,所以才被小钢炮轻易地以破锅挡住了。然后就这么一带,刺到了老头子身上。而且,在刀尖到达老头子身上之前,他又将力气回收了一下。 为何在老头身上刺得那么深,刀尖直达心脏? 陈猛就此惊醒过来:很可能老头子只不过受了点皮肉之伤,根本死不了。 于是,他决定不跑了,至少要将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而要证实自己的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现场去看个究竟。 当然了,大白天他还是不敢在街头随意招摇的。毕竟昨晚刚捅了人,不管死没死,只要警方介入,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他陈猛这个拿刀行凶之人。所以,他离开火车站,悄悄找了个无人认识他的小巷子,躲了起来。 他的计划是,小巷大多数小店里都有电视,可以随时了解事件的进展。如果白天没什么风声,他便晚上回到西郊船厂,去看看老头子的状态。如果对方活蹦乱跳的,他自己的危机就此解除,即便对方受了伤,情况不太好,只要没死,他将其送进医院,自己的责任便也不大。 陈猛的这个计划,理论上还是挺严密的。只可惜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陈猛如果敢于上午赶到西郊船厂,就会见到昏迷中的老头子,给对方弄点吃的东西,就把老头子救回来了。从而他也解除了杀人凶手的嫌疑。 其实,如果不出意外,他等到晚上再去船厂,也没问题。那时候的老头子还没死,警方也没介入斗殴事件。整个白天,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问题是出了意外。陈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事还夹杂着一个局外人汤山。汤山就在下午的某个时刻,到达船厂,救醒了昏迷中的老头子。然后,老头子对汤山讲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历史故事,还让汤山复制了两盘绵延七百年的神秘棋局。 最后,老头子觉得生无可恋,在汤山离开不久之后,纵火将自己烧了。除了因绝症而自杀,其实更多的,也是为了烧掉自己背上纹的那两盘棋局。 于是,陈猛在离船厂一里之遥时,看到了那场冲天大火。 陈猛当时吓得不轻,立马竭力奔跑起来。不是逃离船厂,而是向着大火狂奔。此刻他想到的,仍然是去确认老头子是否还活着。如果能见着老头子的身影,那么,这场大火就跟他没关系。 陈猛又犯了个严重错误。他不靠近还好,一靠近,这场大火就跟他有关系了。 消防队赶到火灾现场时,火势已经很大了。让他们惊讶的是,现场还站着一个吓傻了的年轻小伙子。消防队的人立马控制了陈猛。 然后,火势扑灭之后,消防人员从火堆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警察就此介入事件,并从消防员手里接管了陈猛。 更糟的是,警察很快便了解到,这个人迹罕至的西郊船厂,昨晚刚发生一起大规模斗殴事件,据说捅死了一个老头子,而眼前这个纵火嫌疑人,就是昨晚的持刀行凶者。 晚上八点多,警察铐上陈猛,又通过其它综合信息,找到了皇庭酒店。此时,西门彪哥和东城良哥,正在地上打成一团,滚来滚去,知道的是在打架,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在地上干着难以启齿的事。 直到警察到达,将两人从地上竖起来,再掰开各自的手指,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良哥一看来劝架的不是餐厅保安,而是真正的警察,一时觉得很奇怪,却又不敢对警察耍狠,只能对旁人吼道: “日你妹,谁报的警?” 没人回答他。 一个警察从身后推了一下,说:“警察不配劝你打架是吗?” 良哥转过身哈腰笑道:“不是不是,咱们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应烦扰警察同志。” 第二个警察冷笑一声:“良哥与彪哥亲自对打,若不算大事,枫林镇上就没有大事了。” 第三个警察去带彪哥。彪哥与良哥在地上打滚时,吃了不少亏,除了一身西服和衬衫不合身,手脚施展不开之外,体力上他也确实不是良哥的对手。因此,大多数时候,他是被骑在下面的那一位。 而且,良哥有点不地道。一般人打架不打脸,良哥便要往彪哥的脸上招呼,不但将其右眼打青了,还往其左眼吐了口唾沫。更过分的是,彪哥那头整治了半个钟的发型,被搞得零乱不堪。“地中海”就此重现人间,看上去更加怵目惊心。 可想而知,这时的彪哥是非常愤怒而又伤心的。所以,当那位警察靠近他时,他的表现有又点失态了,语无伦次地叫嚣: “塞你母,敢动我?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下岗,你信不信?” 说罢,真的掏出电话拔了起来。警察倒是一愣,以为真遇上了什么通天彻地的大人物,安全起见,只好礼貌地等着他把电话打完。 彪哥拔通了神秘人物的电话,尚未开口,对方便怒不可遏地骂道: “操你妈的猪肥彪,你不是说昨晚没惹出什么事来吗?人都捅死了,今天又将现场烧个一干二净。还说没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彪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对方语气变得冷冰冰: “记住,此事跟我没关系。杀人放火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彪哥又张了张嘴,最后彻底闭上了。同时,他挂上电话,低眉顺眼,羞羞答答地任凭警察摆布。 因为出了人命,还发生了火灾,前一天晚上参与斗殴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了派出所录口供。包括刚与彪哥闹翻的小钢炮。 事后警察一看,口供的内容相当单一,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那晚为何打起来,只记得在对打的过程中,两个老大在旁临场,一个刻意扮着小马哥,一个大声唱着励志歌。 其实两个老大——良哥和彪哥自己也没想通,那晚为何会打得如此乱七八糟。 按照通常的黑帮片剧情,人带得越多,越打不起来。带人是为了提升谈判的砝码,并不是为了打架。真正需要打架决胜负,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直接让两位老大在场中角力就够了。 许多年以后,两位老大都忘记了寻找棋局残页这档子事,才很不情愿地搞明白,那晚打起来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说了两句粗话:一个骂了句“猪肥彪”,另一个说了句“塞你母”。 事件结果也没什么悬念,所有人都看到,陈猛和小钢炮对打的过程中,刀插进了老头子的心脏部位。老头子死了,第二天还被烧成了木炭。主犯是陈猛,从犯是小钢炮。 陈猛当场就哭了,抽抽噎噎向警察发誓: “我没杀人,那一刀捅不死他的。我也没放火,只是回去看看老头死没死。” 一个警察被他逗笑了: “捅不死?拿把西瓜插进你的心脏,看你死不死?” 另一个警察从旁点出了陈猛的逻辑不通: “既然没杀人,你还回去检查老头死没死?你有病啊?当时船厂没别人,火不是你放的谁放的?难道是自己烧起来的?你明显杀人之后,还想毁尸灭迹。” 陈猛彻底无语了。过了一会,又想起港台电视剧里的情节,弱弱地问警察: “我能不能找个律师?” 警察不耐烦:“可以。咱们是法治社会,你有这个权利。关键是,你有钱吗?” 陈猛抓住一线希望,朝另一边正在录口供的周伟良喊道: “良哥,借钱给我找个律师行不行?” 周伟良一边向警察媚笑了一下,一边很没义气地朝陈猛建议: “日你妹妹的,你就别给警察同志捣乱了,端正态度认罪算了吧。四十多双眼睛看到你把刀插在人家身上,天下还有哪个律师能捞你?费那钱干嘛?” 陈猛立马痛哭失声,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那边小钢炮听说自己成了从犯,倒没哭,脸红脖子粗地跟警察争论: “刀不在我手上,不是我捅的。我也不是帮陈猛的忙,而是跟他打架,怎么就成了从犯?” 警察答曰:“你打坏了人家的锅,还把陈猛的刀往老头身上引,恰好刀又从铁锅缺口处插进老头子的身体,你不是从犯谁是从犯?” 小钢炮起身转头,当场与闹翻的彪哥和解,并向对方求救: “彪哥,你说过我没事的。” 警察抓住小钢炮的肩膀,摁回坐位上,怒道: “彪哥又不是法官,他凭什么说你没事?” 那边的彪哥心想,我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能保你没事?再说了,下午你不但打听我的阴私,还跟我对打,肚子被你顶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要不是受伤在先,后来跟周扒皮决战,也不至于这么狼狈。这么想着,便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小钢炮身上: “塞你母,我没你这种兄弟。” 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怎么一进派出所,就没这种兄弟?只有小钢炮一个人听懂了,彪哥仍然对下午之事记着仇呢。他也知道,彪哥就算真的后台有大人物,也彻底指望不上。 心思转了几圈,小钢炮也学着港台烂俗电视剧的语气,哭丧着脸向警察哀求: “我做污点证人行不行?” 警察捂嘴发笑,随即指了指满屋子的小流氓,摇摇头拒绝:“不需要了。看看,满屋子都是,我们都嫌证人太多,罪犯太少。” 小钢炮不死心:“可我就在旁边,看得最清楚呀。” 警察还是摇头:“四十多双眼睛,还有哪个角度看不清楚?” 当晚,大多数人都被释放,主要原因是派出所太小,人太多,站都没地方站。彪哥和良哥是这场斗殴事件的挑起者和领头人,各自拘留十五天。 几个月以后,陈猛和小钢炮的判决都有了结果。陈猛过失杀人,外加第二天纵火灭迹,有期徒刑十五年;小钢炮与人斗殴,致第三者死亡,有期徒刑三年。 似乎没人记得,这场事件的起因,与一张或几张传说中的棋局残页有关。 更没人知道,一个逃学少年汤山,与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十六章 恶房东的漂亮女儿 西郊船厂斗殴事件两个月之后,汤山便因没钱续租,被胖女人房东赶了出来。 起初,临近交租日期,汤山每天早出晚归,千万百计躲开房东的目光,心里的打算是,能赖到几时算几时。 没想到房东比他更精明,也比他更有闲功夫,前几天懒得管他的行踪,却在交租最后期限的那天,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躲在汤山房里,直到深夜,将偷偷摸摸回家的汤山,逮了个正着。 当时走廊里没开灯,汤山细听周围一片寂静,以为今天总算躲过了一劫,明天继续如法泡制,弄不好房东会忘了他没交租都说不定。 汤山摸索着走到房门口,放下悬着的心,轻轻地掏钥匙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冷不防,一个巨大的肉团从黑里窜出来,手脚齐用,将汤山绞得身无法动弹。 汤山立即吓出一身冷汗,一开始以为遇到鬼怪,接着鼻子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狐臭味,才知对方是个人。而且从肉地的厚度判断,很可能是个女人。 即便是个肉厚身粗的女人,汤山仍是满心恐惧,心想自己在这破屋子里也住了近一个月,从没听说过哪里有个女花痴,深更半夜出来袭击年轻男人。 汤山刚要开口大叫“有贼”或“杀人”,对方却似乎算到了这一着,巨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并在他耳边冷笑一声: “臭小子,你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么?” 汤山一听这熟悉的嗓门,满心的恐惧,立马化为满腔的愤怒。猛力一挣,倒底年轻力壮,对方随着松了劲。汤山先伸手将灯光打开,头也不回,吼了一声: “方脸婆,深更半夜你想吓死人呀?你躲我房里干什么?” 房东名叫方莲,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超过一百八;四肢壮得像水牛,嗓门粗得像破锣;可能因为酷爱打麻将的原因,她的脸也逐渐长成一张麻将模样,四个直角,对边相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标准的四方形。 因此,租客们都叫她“方脸婆”。但她自己向陌生人自我介绍时,总是跺脚撒娇: “哎呀,叫我阿莲就好了。” 能让听者鸡皮疙瘩掉一地。 这一刻的方莲不跺脚,也不撒娇,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向汤山骂道: “顶你个肺呀,赶紧交房租。” 方莲本是广东人,早年跟一个南下打工仔恋爱,背着父母私奔到这个偏远的枫林镇上,没想到生下女儿后不久,那男的再次出门打工,重蹈覆辙,又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了,从此消失无踪。 人家失婚暴瘦,方莲被弃后却狂胖,越来越胖。她现在的身材,据说就在那时成形的。 还好男方留下一栋半旧的三层楼房子,孤儿寡母住两间,其它房间租给进城农民工,生活算不上富裕,倒也没有衣食之忧。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方莲在生活习惯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枫林镇人;其语言也被同化得差不多,惟有时不时飙出口的粗话,让人还依稀记得她来自何方。 方莲的骂人用语,依心情好坏程度,分成三个层次。平常稍有不爽,脱口而出的是: “我顶你个肺呀。” 这是她在麻将桌上输了钱时的口头禅。 第二层次是她有时心情无端郁闷,身体也不痛快,看谁都不顺眼,人家行为上稍不如意,她立马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你个仆街。” 如果她恰好那几天来月事,而你又在巷子里风风火火走路不小心踩了她的脚,得到的回报必定是这一句。 第三个层次,就是别人惹得她出离愤怒了,一句“丢你老母”算最轻的,经常都是丢过来丢过去,直到将你家祖宗十八代全部丢过一遍,才算罢休。 她骂人的时候,全然不顾自己少了个东西,压根就没法这么“丢”人家。 今天,方莲用的是第一层次的骂人语,汤山知道她只是心情略有不爽。但因为汤山进门吃她一吓,心情比她其实更不爽。没见过哪个房东为了催房租,深更半夜躲在人家房里吓人的。 关键是,该死的方脸婆不知男女有别,或者说,根本就没把他汤山当成年男人看待,带着满身的汗味和狐臭,在黑暗中将他绞得结结实实,让他除了愤怒之外,还添了一阵恶心加反胃。差点就要吐在当场。 汤山没好气答道: “去你妈的。没钱,房租明天再说。” 这话把方莲激怒了,立马双手叉腰,嘴里像放鞭炮: “哎哟,你个仆街,没钱还这么嚣张,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 汤山又吓了一跳,心想依她的体形,要把自己坐死倒也不是虚话。而且,看样子方脸婆的不爽已经开始在升级,因为她骂的是第二个层次的粗话“仆街”。 但汤山再受惊吓,也不能就此认怂,他告诉自己,必须用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将可恶的肥婆赶出去再说,否则今天不知怎么收场。汤山伸出一根手指,显出一脸痞气,点着方莲说: “我警告你,别老是鬼鬼祟祟地躲人家房间里吓人。一把年纪了,也不知收敛一下。” 没想方莲不吃他这一套,嘴里继续放鞭炮: “我丢你老母呀,什么叫人家房间?你搞清楚一点,这是我家。我一把年纪怎么了?一把年纪你就可以赖我房租?你还能去告我猥亵罪?我什么男人没见过,稀罕你这根麻杆?” 汤山一听,方脸婆愤怒又升级了,心里就有点虚,因为本来就是自己欠房租在先;而对方又越说越不堪,再吵下去,吵醒了其它房客,大家围着看热闹,对自己有害无益。 于是汤山换了个语气,降低嗓门道: “今晚身上真的没钱。房租明天一定给你行不行?” 这世上的胖子,大概都有一个特点:怒火一旦被点燃,一时之间很难熄下去。方莲明显被汤山几句不知深浅的话激得相当愤怒,哪肯这么容易让步?她口气一点都不松: “不行。现在必须给钱。按约定昨天是最后交租期限,现在过了十二点,已经过期了,没钱就立即给我滚蛋。” 汤山见方脸婆如此不通情理,心里也有点来气,可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在自己的生命里,见过更凶恶的街头流氓,就是从来没遇过像方莲这样的泼妇。 汤山冷哼一声:“方脸婆,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方莲不依不饶:“丢你老母呀,我过分?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没交租就滚蛋,天经地义。你去外面旅馆问问看,不给钱,人家让不让你进门?” 道理一套一套的,倒把汤山说和无言以对。此时汤山有点后悔自己进门时的表现,不应该出言将对方激怒,否则,可能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倒好,因为几句气话,反把自己逼入了死角。 汤山原本打算再哀求几句,可闻到对方残存在自己身上的狐臭,一阵恶心,再看她唾沫横飞的样子,瞬间就没了继续沟通的欲望。 汤山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干脆耍起了流氓: “我得睡觉了,请你回避一下。” 方莲一看汤山的架势,更加来气,说话便不再像放鞭炮,而是语无伦次: “你个……仆街,我丢……你老母。你,竟跟我耍流氓?” 话说不清楚,便去拽汤山的手,她看起来比汤山宽阔,毕竟还是个女人之身,汤山一米七五的大男人,哪有这么容易拽得动? 方莲拽不动汤山的身子,便去扯床单;床单因有汤山的体重压着,也扯不动,她忽然从床底拖出汤山的包,一把就扔到了门外。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怒吼: “丢你老母。你不滚蛋,老娘我今晚跟你耗上了。” 这时汤山有点啼笑皆非。心想,被这个死肥婆坐在身边干耗,还不如露宿街头呢。 另外,刚才包掉在地上时,发出一声巨响,已有几个租客被惊醒,开始在门口探头探脑。 方莲借机向门口干嚎:“你们大家评评理,这个仆街不交房租,还跟我耍流氓。” 汤山一听此话,内心彻底绝望了,碰到这种房东,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于是无声跨过地上的方莲,走到门口,提起破包,茫然地朝有楼下走去。 走到一楼院子里,凉风习习,汤山便悲从中来,欲哭无泪。脚下像踩着棉花般没有感觉。正走到门口,想着一旦跨出去,今晚就真的露宿街头了。忽然身后一个软软的说话声吓了他一跳: “喂,你外面有没有什么朋友?” 汤山回头一看,是个小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子比较单薄瘦弱,相貌倒还精致,只不过脸色比较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他想起来了,这是房东方莲的女儿。他住进来的第二天便在后门见过她,当时她把他当乞丐,后来因为他常在街头晃荡,而她还在上学,两人一个月里却再没见过面。 汤山不想在小女孩面前显得十分无助,况且是又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于是眨眨眼笑道: “当然有。我朋友遍天下。” 小女孩子似乎看穿了他的谎言,走过来小声说: “你要是实在无处可去,先躲到我房里吧。外面怪冷的。” 汤山一愣,完全没想到小女孩会提出这么个邀请。心里一阵莫名感动,但又觉得去人家房里不合适,脸上一红,讪讪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迈开脚步。小女孩反而一脸天真: “快点。一会我妈下来,气没消,又得撵你。你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汤山看了一眼她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颤,立马跟在她身后,拐了一个弯,小女孩打开一道房门,让他闪了进去。小女孩调皮地用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轻声说: “先别开灯,也别出声。我先去把我妈打发了。” 然后女孩子转身关门,走到院子里,仰头向正在下楼的方莲表达不满: “妈,你这么深更半夜把人家赶出去,以后还有哪个租客敢进咱家的门?” 方莲仍然愤愤不平: “这种街头小痞子,没钱还嚣张,赶出去算轻的,应该直接报警抓他。” 又命令女儿:“把大门闩上。别让那小子偷偷摸摸再进来。” 汤山站在黑暗中,一面痛恨方莲太恶毒,一面心中却荡漾起了邪恶之波: 栖身于小姑娘的闺房,谁说不是因祸得福呢? 第二十七章 埋在土里的秘籍 其实汤山想多了。人家小姑娘的行事即便有点荒唐,却远远没那么邪恶。 小女孩悄悄地回到房里,刚开灯,便向汤山伸了伸舌头,压低声音说: “房门上的锁还没换,钥匙还在身上吧?” 汤山还在做美梦,一时没听懂,茫然地应了一声。小女孩接着说: “你再躲一会,等我妈睡着之后,你悄悄地上去。” 这回汤山听懂了,还没编织完成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即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没机会跟漂亮小姑娘同睡一屋,人家只不过让他躲一躲。什么因祸得福,终究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小女孩见汤山沉吟不语,安慰道: “我妈今晚打麻将输了很多钱,心情不好。她就这样,有时候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顾,但基本是有口无心。你别跟她计较,更不要顶嘴,过了这阵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汤山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神,以及一脸天真的表情,暗嘲自己心术不正,人家好心帮你一场,你倒往歪路上想。 但转念一想,汤山又觉得这小女孩胆子大得有点不可思议,深更半夜的,竟敢把一个大男人往房里带,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很难不让人起坏心。 汤山无声地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特别强调:“我跟妈姓方,叫方塘。” 汤山忍住笑,心想,你倒是人如其名,行事真的有点荒唐。幸好你是遇见我,好歹还不算个十足的坏蛋,要是别的街头流氓,今晚强行把你办了,你都没地方说理去。 小女孩见汤山又陷入沉默,以为他仍在为房租犯难,便再次老气横秋地安慰道: “明天早点起床,趁我妈上街买菜的空档出门,想办法弄钱来把房租交上。实在没有,你晚上回来就说钱给我了,让我来对付她几天。” 汤山听到这里,心里的邪念消散无踪,多了一股莫名的感动,差点就要走上去抓人家的手,刚要抬脚,自觉突兀粗鲁,立马顿住,嘴里一个劲地道谢,且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 “谢谢,谢谢你。我姓汤,叫汤山。” 方塘立马用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侧耳听了一会,才红着脸笑道: “说话别那么大声,让我妈听到,过来见你躲在这里,不但会杀了你,连我都难逃一劫。” 汤山这才惊觉,自己不但差点行为失态,嗓门也失控了。抱歉一笑,也学着方塘侧耳听了一会,心里想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深更半夜,自己定力不够,难免出错,还是早走为妙。 况且人家小姑娘还是学生呢,明天要上课,也不能骚扰得太晚。于是汤山指了指门口,压低嗓门道别: “你妈应该睡下了。我先上去,你也早点睡吧。” 方塘点点头。汤山朝门口走去,刚要伸手去开门,方塘在后面“喂”了一声,汤山转头,她向他红着脸挥手道: “阿汤哥,明天见。” 汤山心里又是一荡,喉咙有点发紧,声音沙沙地回答: “明天见。” 令汤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见”方塘,不是在明天,而是在两年以后。 两人就这样错过了各自两年的人生。 话说这晚汤山回到房里,独自寻思,明天也不知去哪里弄钱,看来还得再体验一次被方脸婆赶出去的感觉;就算真说钱给了方塘,又能骗得了几时?万一事发,方脸婆估计会给他造成更大的难堪。 想来想去,汤山决定,还是先到朋友陈瑜生家赖一阵子再说;在这里虽然自由自在,但没钱交租,被人赶着骂,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羞辱。 第二天一早,汤山早早起床,正如方塘所料,方莲上街买菜去了,其他租客基本都还在睡觉,方塘自己也没起床。大门开着,汤山提着自己的破包,独自一人悄悄地走了。 走到东里桥上,想起刚从学校逃出来的第一天,在桥头认识的老头子,至今不知对方的名字,不禁有点恻然。 汤山看看天色,时间还早,桥上人流稀少,陈瑜生这家伙此刻估计还在被窝没睡醒,汤山在桥上犹豫了一会,便转身一拐,又一次来到下面的桥洞里。 这是汤山第三次走进此处。第一次是跟着老头子进来,对方在他眼前刨出各种古怪的树根,然后在桥头当药卖;第二次是汤山进来找到了老头子的留言,并依言赶到了西郊船厂。 现在是第三次,汤山只希望在此处消磨一点时间,不至于一大清早便在陈瑜生家敲门。 站在老头子以前埋树根的地方,汤山忽然心中一动,老头子已死,泥土里的树根应该还在,不如刨出来,自己试着在桥头当药卖,能骗一个算一个,多少赚碗米粉钱也好。 于是汤山蹲下身子,像只狗一样,两手在地上刨了起来。不一会,他带着十几块树根,来到桥头,摆开了卖假药的阵势。 背后没有旗幡,地上也没有蓝布,树根就放在地上。一切都过于简陋,汤山想到,如果今天赚了点钱,也应该像老头一样去制作一招牌,哪怕用废纸写几个字也好。 想到这里,汤山又自嘲,妈的,你还想把这事当正业,长期干下去呀?未免太没出息了。 汤山坐在桥头,学着以前老头子的模样,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地越过河面,看着下方的河水。遗憾的是没有墨镜,差了那么点神秘的色彩。 桥上人流多了起来,有人对他视而不见,多数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等了半晌,终于有一个长得像猴子的中年男人,在汤山的摊位前蹲了下来,一手摆弄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树根,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玩艺干什么用的?” 汤山依旧目不斜视,用一种低沉而神秘的语调,背诵以前老头子旗幡上的广告语: “疏通阴阳,调和男女。” 顿了顿才说下一句:“只需一剂神药,还你人间至乐。” 瘦猴男满脸狐疑:“真的假的?” 汤山忍住笑,尽力绷着脸说:“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这时又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汤山毕竟经验尚浅,又是单独一人,心里便有点发慌。 有个家伙像忽然发现外星人,惊奇地问道:“咦,以前在这里卖药的,不是个老头子吗?怎么现在换成一毛头小子了?” 汤山一本正经答曰:“看来这位先生是个回头客。不瞒你说,我就是那老头子的徒弟,师父今天上山采药去了。” 旁人一听这种瞎话,半信半疑,八卦心态作祟,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汤山毕竟经验尚浅,只能唬得了一时,接下来面对一些刁钻古怪的话题,他大多结结巴巴答不上来,心里一慌,索性一直绷着脸装深沉,对别人的问话充耳不闻。 于是,人群兴趣顿失,逐渐散去。 摆了大半个上午,汤山只卖出去一块树根,本来开价一百,但那位脸色苍白、看上去肾虚尿频的顾客,付钱时心不甘情不愿,掏摸半天,才扔下五十块,快步离去。 汤山坐得腰酸背疼,肚子里很不争气地咕咕大叫;装深沉虽然不需说话,但脸上的肌肉长久地绷着,也开始僵硬起来。他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便收掉摊子。 重新走进桥洞,一个人静下来时,汤山猛然想起,当初老头子临死之时,曾给自己交待四件事,其中第一件,便是不能向人随意透露认识老头。没想到刚过一个月,自己便破了这第一戒,居然在桥头自称是老头的徒弟。 汤山不无悲观地猜测,万一刚才桥头的闲人们,将老头还有徒弟的消息传出去,那么一个多月前发生在老头身上的麻烦,未必不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很不幸的是,汤山猜对了,今天的猛浪之举,的确给他后来的人生带来了无穷的麻烦,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此是后话。 现在的汤山只想尽快消除刚才的负面影响,惟一的做法,便是将剩下的树根重新埋起来,以后就算再穷迫,也不干卖假药的事,更不能自称认识老头子。 汤山蹲下身子,在原来的地方挖抗,挖得差不多了,在堆进树根之前,他又想到,既然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干这个营生,不防将抗挖深一点,埋好一点。 这些树根,恐怕是老头子留在世上的惟一遗物了,而自己则是老头在世上惟一的朋友,埋好一点,别让野狗给刨得七零八落,起码对死去的老头是个尊重。 于是汤山忍着手指的酸疼,继续挖。没想到这一深挖,便挖出了名堂。 没挖几下,汤山的中指触在一件坚硬之物上,顶得指甲盖生疼。本以是块石头或砖头,扒开四周的泥土一看,似乎是段木块。再扒宽一点,汤山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下面埋着一个木盒。 木盒上了黑漆,光可鉴人,看来能防腐;长宽尺寸,目测比一本教科书略大,厚度则超过一本字典。 汤山一惊过后,又是一阵狂喜,难不成这是老头子留下的什么财宝?弄不好就是金条、或者银元之类的东西。老头子家世这么离奇,里面即便不是金银,肯定也是值钱的玩艺。否则,不可能埋得这么神秘。 汤山心跳加速,双手发抖,慢慢地将盒子从土坑里端了出来。端到中途,他便有点失望。因为从重量上判断,里面绝对不是金银,也不会是玉石古玩。 将木盒放到地上,汤山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揭开。手伸到中途,又猛然迟疑了一下,心想,东西藏得这么古怪,万一打开盖子窜出个什么暗器呢?我岂不是死得很冤? 手停在空中好一会,最后他心里一发狠,对自己骂道: “我靠,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世上哪来这么多机关暗器?” 手指一扣,轻易就将木盒盖子揭开了。确实没有暗器,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看起来古色古香的,不知道出版于哪个年代,封面端端正正地印着五个隶书大字: 金鹏十八变 汤山拿在手上翻了翻,知道那是一本远古流传下来的象棋谱。 第二十八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后来汤山背着一个破包,包里除了两身换洗衣服,还藏了一本土里挖出来的象棋秘籍,敲开了朋友陈瑜生家的门。 陈瑜生正在客厅看恶俗的肥皂剧,打开门一看,见汤山满身尘土,一脸倦容,倒吃了一惊: “我靠,你遭天灾了?从哪个地方逃荒过来的?” 汤山挤进门,将破包扔到角落,身子往沙发上一倒,懒洋洋地说: “最近无处可去,在你家借住一段时间。” 陈瑜生满不在乎:“借住可以,你跟我挤一屋,但必须睡地板。我他妈最厌恶跟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汤山对此提议很不满:“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一点好客之礼?不是应该你睡地板我睡床吗?” 陈瑜生踢了汤山一脚:“别跟我装大尾巴狼,你到这里还是客人?没让你天天拖地洗马桶就不错了。除了睡地板,还得约法三章。” 汤山更加不满:“你也太不仗义了吧?我刚进门你就开始谈条件?”顿了一下又问,“哪三章?” 陈瑜生伸出三个手指,一个一个往里弯,说:“第一,不许在屋里抠脚丫子,我从小到大就受不了你的香港脚;第二,不许在屋里乱放屁,你小时候吃过太多番薯,放屁又响又臭。” 汤山回踢了陈瑜生一脚,骂道:“我靠,你还真会倒打一耙,把自己的毛病按我头上。你个杀猪糙汉,什么时候认识‘精致’二字的?” 陈瑜生不理他,将最后一个手指往里弯:“第三,我带妞回家的时候,你无条件给我腾地方。” 汤山鄙夷道:“哪个妞这么眼瞎,会跟你回家?” 陈瑜生又踢了汤山一脚,骂道:“你懂个屁。别以为自个长得帅,一个大男人秀里秀气的,那叫娘娘腔。” 说着,指着自己的脸,向汤山展示青春痘:“瞧瞧,这叫青春活力。你有吗?”反过手指点着汤山继续说,“总之,你不能碍我的事。” 汤山忍住笑:“好好好,你有活力,我没有。说定了,这三章呢,前两章你管好自己。最后一章我无条件支持你。只要你带妞回家,我就去露宿街头。” 陈瑜生点头:“最后一句话,听着还像个朋友的样子。” 就这样,汤山暂时在陈瑜生家住了下来。 陈瑜生父亲早丧,母亲在街头卖菜为生,早出晚归。他家两室一厅,其母住一间,他与汤山两人合挤一间。陈瑜生还有个姐姐,早已出嫁,平常很少回家。所以,这个家里,现在基本就是汤山和陈瑜生的天下。 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陈瑜生便觉得汤山这小子有点神神秘秘,买回来一副象棋,没事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里捣鼓棋子,嘴里还念念有词。陈瑜生曾斜眼问他: “你他妈的中邪了?正经事不干,下什么棋?还一个人下两边,精神分裂啊?” 汤山倒是心平气和:“哪有什么正经事可干?你还不是天天瞎晃荡?” 说完,他又念了句莫名其妙的诗:“何以解忧?惟有下棋。” 陈瑜生是个粗人,听不懂诗,只好骂了声“我靠”,便不再理他,出门上街撩妹去了。 汤山下棋之余,常去两个地方晃荡。 一是东里桥,他经常对着河水,想起那个摆残局的老头子,想起曾他对方合作卖假药,骗路人的钱;又想起老头孤苦伶仃,*于西郊船厂。心中不禁有些恻然。 另一个地方,是他以前就读学校的大门口。 这倒并非他对以前的学生生活有什么不舍。实际上他一直讨厌校长的廉价慷慨,听着总让人起鸡皮疙瘩,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忍过来的;他也一直痛恨班主任兼体育老师的粗暴,有事没事就踢他屁股。 像绝大多数在校门口晃荡的小流氓一样,汤山去校门口,也是为了撩妹。但别人是见女生就上去搭讪,像打鱼一样网撒得很开;而他却是专等一个人:以前的漂亮同桌江素萍。 如果说,此时的汤山,对自己的逃学行为还有什么后悔的话,就是他觉得,不该如此轻率地离开同桌江素萍。 汤山从初中开始,便与江素萍同班。以前关系尚好,经常交换作业,一起讨论深奥的数学题,还曾经合伙给老师起外号。 后来上了高中,两人恰好又同班,并且还鬼使神差地同桌。按理来说,两人应该更亲近才对。可汤山不知怎么回事,跟她说起话来,反而结结巴巴,远远没有以前的爽快和幽默。 他看她的眼神,也跟以前不一样,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人家的脖子,长发,或者嘴唇,还有鼻尖。忍不住,可又不敢太过肆无忌惮,于是就有点躲躲闪闪,行为上也表现得扭扭捏捏。 而江素萍对待汤山,似乎也起了变化。以前爱笑,爱用手指戳他的脑门,有事没事,还总在他腰间捅一拳。 现在呢,话少了,也不大笑,总是没事就红脸。而且,汤山说话结结巴巴的时候,她还横眉冷对,甚至满脸怒容。 特别是,汤山跟别的女生口若悬河之际,她要么在旁冷嘲热讽,要么将书本摔得震天响。不把汤山搞得讪讪收场,誓不罢休。 渐渐地,汤山就有点怕江素萍。怕跟她接近,怕与她说话,也怕自己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因为那会让她脸红,或者横眉冷对,甚至还可能招来几个白眼。 于是他们两个,变成了班上说话最少的同桌。 汤山后来有一天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其实是在暗恋江素萍。 这个发现,并没有改善两人的关系。反而搞得更糟。汤山每天上课,都得屏声敛气,如坐针钻。老师在黑板上讲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汤山就像笼子里的囚犯获得特赦,立马逃离座位,刻意与别的胖妞们大声说笑,借以缓解内心的郁闷。 而座位上的江素萍,除了摔书本,便是伏在桌上假装睡觉。上课铃再次响起,汤山回到座位上,忍不住暗暗撇一眼江素萍,发现她脸色很红,眼角更红。 应该说,两人互生情愫,却因为太过年轻,没有处理男女关系的经验。 悲剧的是,两人的应对办法,也不在同一根弦上。女方是忍耐,或者说是等待;男方最后选择的方式,却是逃离。 许多年后的汤山才知道,选择逃离,是让他痛悔一生的决定。 现在的汤山,惟一能做的,就是于放学时间,常去校门口晃荡,专等江素萍的身影出现。可等到人家真的出现在校门口,他又不敢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站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看着她消失。 江素萍身高中等偏瘦,而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头发一丝不乱、乌黑发亮,在汹涌而出的女生里,算是比较漂亮养眼的。因此,上前跟她搭讪的,吹口哨的,不乏其人。 而身处一群流里流气的男青年当中,江素萍总是像一头受惊的小兔,高耸双肩,低头抱胸,快步离去。 每当看到这种场景,汤山便有股冲出去保护她的冲动。但有了之前桥头被打的教训,他知道凭他一个人,冲出去除了多挨一顿打,并不能阻止或者改变什么。 打完之后,人家搭讪的照样搭讪,吹口哨的依旧吹口哨。 所以,汤山冲动归冲动,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倒不是怕被别人打,他怕的是,一旦打起来,混乱不堪之际,江素萍难免受到波及。 当然了,汤山没有冲到江素萍身边,却也没有就此离去。他通常会远远地跟着她的脚步,走很远一段路,直到确认她进入安全地带之后,才怏怏地独自离开。 只有一次,汤山并没有暗中相送,而是提前离开了。因为那一天,江素萍身边多了一个保护者。而这个送她回家的人,便是汤山的朋友陈瑜生。 陈瑜生比汤山大两岁,初中毕业之后便在街头游荡,但他并没有染头发,也没纹身,更没戴耳环之类。他的爱好跟别的痞子不一样,他更热衷于在各个校门口搭讪女生。 陈瑜生很早就认识江素萍,当然是通过汤山的关系。不过,他并不知道汤山心里暗恋江素萍。汤山还没逃离学校的时候,陈瑜生便在校门口搭讪过江素萍。而江素萍,也知道陈瑜生是汤山的总角之交。 汤山见到陈瑜生的那天,后者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一群小流氓中间,把怯怯的江素萍解救出来。然后,让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载她回家。 那天,汤山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着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消失,突然心中一痛,知道江素萍的音容笑貌,将会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他也知道,即使没有陈瑜生,依江素萍的姿色,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送她回家。所以,他并不怎么痛恨朋友陈瑜生,他只痛恨自己的胆小,痛恨自己内心的自卑。 那一天,他在梧桐树下抹了一会眼泪。自懂事以来,他已经十几年没流过眼泪了。 后来,汤山擦干眼泪回去下棋。就像他自己曾说过的,何以解忧?惟有下棋。摆出从老头子背上抄下来的残局,还有那本《金鹏十八变》,一个人潜心琢磨。 这个时候,他倒真的暂时将世事忘掉了。 陈瑜生回来时,天色已晚。汤山从棋局里回到现世中,走到门口,没见江素萍一起进门,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看着陈瑜生满面春风,吹着口哨从外面将自行车推进来,汤山心里又有点愤怒,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我靠,看你那德性,就像只发情的猫。” 陈瑜生一愣:“吃枪药了?下棋下傻了?这样下去,你早晚得神经病。” 接着两人互不搭理。有好几天连一句话都不说。 第二十九章 爱情友情理不清 汤山长相不差,脑子不笨,有时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痞气,为何偏偏在江素萍面前,表现得那么胆小呢? 其实痞气只是表面现象,在内心深处,汤山一直是个不怎么自信的人。导至他自卑的根源,探究起来,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天生的。汤山从小便有晕血的毛病,而且还相当严重。 刚上高中那会,有一次体育课上,一个女生因为太胖,身子不灵活,练投篮时摔了一跤,人跟球像在地上比赛,一起滚出老远。球没事,她类似球却不是球,受伤了。 所有男生都争表现了一回绅士风度,忽略该女生人丑身胖,七手八脚抬着她走向校医室。 汤山也在抬人者之列。一开始没问题,不料走到中途,汤山见女生的膝盖伤口流出很多血,一滴一滴往地上掉,人家女生自己都没嚎没叫,他却忽然眼前一黑,“唿咚”一声栽倒在地。 于是,后来被人抬进校医室的,由一个变成两个。一个是摔倒受伤的女生,一个是啥事都没有、本想做绅士的汤山。前者受到校医的精心护理,后者汤山在清醒之后,立马被校医赶了出来。 校医向汤山的同学宣布:“他没事,只不过严重晕血而已,这种情况很少见。” 此事被大家当成奇谈,广为传颂。后来别说见血了,一提起血,汤山便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的胖妞比较坏,偶尔刮破个手指,故意挤出一大滴,举到汤山面前,撒娇道: “阿汤哥,帮我贴片疮口贴嘛。” 其实目的就是想看汤山“唿咚”一声栽倒在地。 关键是,汤山的晕血情况,比大家见到的、以及想象还要严重,也更离奇。一般人晕血,是见不得人血;可他倒好,不但人血,连鸡血鸭血都晕。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旦鲜血直流,汤山见着便头晕,若不即时转过脸去,调整呼吸,平衡身体,很快便会“唿咚”一声倒在地上。 在这一点上,汤山真的算是个奇葩。 汤山不自信的第二个原因,是后天造成的。 汤山身高一米七五,相貌端正,除了皮肤略显粗糙,怎么看都算是帅哥一枚。遗憾的是,他小时候经历过一场事故,左腿骨折,康复后落下左腿略短的缺陷。 这缺陷平常走路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在跑步时,身子有点摇摇晃晃,速度怎么都提不上去。毛病看着不严重,但在学校的体育课上,却是致命的。 不能跑步,就无法打篮球,无法踢足球。大部分运动无法参与,从而无法博得女生的崇拜与青睐。这也是汤山在江素萍面前羞于表达的最根本原因。 汤山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小时候受过伤,并且留下了后遗症,同学们都以为他只不过是体育天赋不高。包括体育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经常有事没事就踢他屁股。这在同学面前,特别是女生面前,是非常丢人的。 体育成绩不好,便一直不讨体育老师喜欢,更要命的是,到了高中,偏偏体育老师又兼着班主任,因此,汤山尽管其它科目成绩都不差,甚至不乏优秀,却在班上一直过得像个编外人士。总是受到奚落和嘲笑。 汤山后来逃离学校,除了情窦初开而又没足够的勇气表达,平常过得很郁闷,是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所谓的建球场劳动太累,搞得像个囚犯,只不过是逃学的表面因素,或者说,只是一根导火线。 自从见到陈瑜生护送江素萍之后,汤山暗暗发誓不再去校门口晃荡。他知道,要减轻自己的痛苦,甚或解除内心的自卑,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江素萍的身影彻底抹去。 但这世上的誓言,尤其男女之间的誓言,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大多不可靠。 发誓之后,汤山坚持了一周没去校门口,每天窝在陈瑜生家里,不是摆残局,就是抱着那本《金鹏十八变》。 七天之后,汤山便忍不住了。脑子里全是江素萍身影,终于将誓言丢到九霄云外,不由自主又去了几回校门口。有一次跟踪江素萍走了很远的路,还有几次碰见了陈瑜生载她回家。 最后一次,让他痛心不已。因为这一次送江素萍回家的,不是陈瑜生,而是周伟良。 西郊船厂事件之后,东城良哥和西门彪哥老实了许多。很长时间没在街头耍酷斗狠,也没再提起棋局残页的事,据说两人最近都在开场子聚赌。 当然他们自己不赌,只提供场地,联络人脉,并且提供高息贷款,再按比率抽水。既有麻将,也玩牌九,还有扎金花。场子主人通常能够日进斗金。 聚赌之余,西门彪哥仍旧喜欢在家喝茶。闲得蛋疼了,也对手下讲故事。至于听众,除了沙皮,又多了几个上位的。 那几个新上位者之所以短时间内上位,是因为他们比较鸡贼,知道怎么投彪哥所好,一见彪哥端起茶杯,便谄媚道: “彪哥,讲讲你在泉州的英勇故事嘛。” 于是彪哥像单田芳一样开讲:“兄弟我在泉州时。” 彪哥年纪大了,对于手下的要求,不在乎是否能打能冲锋,更在乎的是,能否忠心诚意地听他讲故事。 东城良哥呢,仍然不改猎艳的本性,最近还似乎有点怀旧,跟那些年轻痞子竟争,到各个学校门口去撩学生妹。 当然了,良哥一直就热衷于追求学生妹,以前去夜场,总要向妈咪打招呼: “来几个初恋,最不济也得是学生。年纪大了我可要退货的。” 于是,一排穿着制服、脸上靠浓妆掩饰真实年龄的“学生妹”,站在良哥面前行礼。 最近良哥大概终于对假学生感到腻歪,调整人生目标,下定决定追求真正的学生妹。 这天周伟良骑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停在校门口,远远见到漂亮的江素萍出现,他便下车斜靠后座。墨镜,风衣,平时的标配一样都没少。因为天冷,脖子上还多了条白围巾。 然后,良哥掏出一根烟叼在嘴角,又抽出十块钱,用火机点着一角,再用着火的钱点燃了烟。他以前点烟,学小马哥风采,烧的不是纸币而是纸巾,今天泡妞,痛下血本,真的烧了十块钱。 他这么一搞,一群围着江素萍的小痞子,便知是东城良哥到了,立即作鸟兽散。大家没见过良哥真人,也从街面上听过他的作派。 再没有第二个人学“小马哥”学得这么入迷了,简直像个神经病。 江素萍是个单纯学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当然就没听说过良哥的江湖大名;而且,她因年纪尚小,可能没看过《英雄本色》,估计看过了也没记住“小马哥”这个角色。 因此,良哥的一整套搞法,就让她觉得相当滑稽。一下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女孩长得漂亮,笑起来就更加迷人。良哥看得两眼发绿,骨头都软了,为了让她笑得更长久,吐掉刚吸两口的烟,换一根新的,又烧了十块钱点着烟头。 第一次烧钱点烟,江素萍尚且觉得搞笑;重复再来一次,她就觉得面前这个人严重缺心眼。于是捂嘴笑了一下,摇摇头便往家里走。 良哥见她要离开,赶紧扔掉手里烧了一半的十块钱,推着摩托追上去,涎脸打招呼: “hello!” 接下来却没词了,因为他英文除了“hello”和“hi”,以及“yes”和“no”,就不会别的了。江素萍又捂嘴发笑,继续快步往前走。 良哥只好抛弃英文,换普通话问道: “美女,去哪里呀,我载你一程。” 当时,汤山正远远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着周伟良不知对江素萍说了句什么,把她逗笑了,然后两一起消失在街角。 汤山看见这一幕,除了痛心,还有满腔的愤怒。 汤山可以忍受这个小镇上任何人向江素萍献殷勤,他甚至觉得,依江素萍漂亮,这些殷勤是老天赏给她的福利,他惟独不能忍受的是,三十多岁的周伟良也去讨好她。 其实汤山有点误会了江素萍。她虽然被良哥的缺心眼行为逗笑,却并没接受让他送行。自始至终都没靠近他的摩托车。路走到后半段,她甚至有点愠怒,瞪大眼睛对良哥吼道: “我要回家,你别跟着我。” 良哥在夜场,对待那些花枝招展的假学生,一向粗暴无礼,但在真正的学生妹面前,他倒还是保持了起码的礼貌和距离,他知道一旦有什么出格行为,会把人家吓坏的。 此后,良哥三番五次地去那所学校门口,专门等江素萍现身,每次都表演一番“小马哥”,把她逗得开怀大笑。虽则没上手,一来二去倒也混熟了。 几天后,汤山主动与陈瑜生和解。当时陈瑜生正在客厅看无聊的电视剧,汤山坐在沙发另一边,跟着很无聊地看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你是不是我兄弟?” 陈瑜生一愣:“啥意思?你住在我家,却把我当陌生人?” 接着又嗤地笑了一声:“瞧瞧,下棋下出神经病来了吧?赶紧把象棋扔了,否则你只能住到精神病院去。” 汤山不理他的嗤笑,脸色一寒,学着黑帮片里的台词说道: “是兄弟的话,跟我一起去杀了周伟良。” 陈瑜生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下棋还下到要杀人的地步?” 汤山见话不投机,可内心的愤怒与疼痛,一时解释不清楚,只好长叹一声: “算了,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杀了他。” 陈瑜生斜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拉倒吧。杀只鸡你都不敢正眼看,还能去杀人?” 汤山脸色一红,忽然满心沮丧,欲哭无泪。 良久,陈瑜生缓缓地提议:“人不能随便杀。但凭我们两个,可以废了他。” 这回轮到汤山吃了一惊:“怎么废他?” 陈瑜生似乎成竹在胸:“此事得从长计议。” 当天晚上,汤山没琢磨象棋,与陈瑜生两人讨论如何截击东城良哥,一直讨论到深夜。 两个枫林镇上的无名之辈,搞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袭击江湖老大的计划。 第三十章 如影随形 陈瑜生其实也见过周伟良纠缠江素萍,所以他在愤恨之下,就想要废掉周伟良;汤山对周伟良起了杀心,却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纠缠女神江素萍,还有别的更大的理由。 简单而言,汤山左腿的缺陷,是周伟良直接造成的。这事发生在十年之前,得从东城良哥的早年经历说起。 没人能说得清周伟良的家庭背景。 一说他出生官宦世家,算是个官三代或者官四代;另一说是其父只不过枫林镇一个生意人,早年赚了点钱,因为出手大方,混迹于各种官方场合,得以抛头露脸。 从周伟良的言行看来,这些传说,似乎都不怎么靠谱。 比较准确可靠的履历是,高中毕业后,周伟良当过三年兵,转业后又在街头晃荡了一年,然后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农村小学做老师。 那个偏远的山村就在南华山脚下,故名南华村,离枫林镇二十里;而那座以祠堂作为校舍教室的小学,称作华光小学。 这些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名和校名,没有历史,没有未来,注定被人遗忘,你也不需要去刻意记住它们。 值得注意的只有一点:我们的主角汤山,就出生于南华村,小时候就读过华光小学。 农村小学各方面条件极差,就不展开详细叙述了,毕竟这里不是忆苦思甜大会。简单说说学校的规模。 学生不满百,分布在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平均每班不到二十人。教职工人员,校长加后勤,连厨房伙夫都计算在内,一共十二人。 其中,只有校长一个是正式职工,其它的,后勤叫作临时工,老师都是代课的。所谓的代课老师,基本上初中没毕业。学生不懂的知识,老师们大多也不太懂。 周伟良来到这个小学,成为除校长之外的另一个正式职工。而且是除校长之外,学历最高的一个老师。校长欣喜若狂,一听说他上过高中,便让他教二年级语文。 为什么偏偏是二年级?因为这一年的二年级一班整整有三十多人。留级和升级的聚在一起,学生之间的年龄差距,少说也有五年。 校长算是对周伟良青眼有加。但这一青睐,害苦了三十多个学生。 许多年后,有人总结过周伟良教书育人的特点。 周老师教书的第一大特色是,不懂拼音字母。啊波吃得,到了周伟良嘴上,成了英语里的abcd。 其它如双韵母,复韵母,以及整体认读音节之类,学生们看着晕,周老师看着更晕。学校条件差,连个收音机都没有,更谈不上多媒体教学设备了,所以,大家晕成一团,也没别的办法。 一旦有生字需要靠拼音认读,周老师写倒是写出来了,但拿着教鞭指着黑板,就此闷住,很久说不出话,最后他急中生智,忽然摸摸小腹,叹道: “日你妹妹的,我要上个厕所,你们自己读一下。” 他扔下教鞭走了。留下整班的学生坐着发呆。有时一呆能呆到下课铃声响起。 通常来说,学生不认识的字,周老师多数也不认识,理直气壮让人查字典。查完,学生自己能拼出来的,算你幸运;学生自己拼不出来的,也不敢去问他,因为尊敬的周老师会对人吐唾沫,吐完还会破口大骂: “日你妈,让你查字典,还来问,你个瓜娃子是不是猪脑袋,嗯?” 一帮农村孩子听着此语,虽然不太懂,倒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其次还能明白的是,老师说的不是本地语言。 有曾经出外打过工的村里人解释,周老师气急了时说的是四川话。 只不过,枫林镇离四川好几千里路,为何周老师气急之下舍弃自己的方言,而脱口飙出四川粗话?难道仅仅是为了表明他的渊博?这点实在很令人费解。 后来又有人考证,周老师之所以四川话说得那么顺溜,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当兵地点在四川;二是当兵虽不在四川,但他与几个四川战友成了形影不离的哥们。 总而言之是,周伟良当兵时,天天嘴里“日”来“日”去,后来为人师表,仍然“日”兴不衰,学生们上八代下八代,每天要被他“日”上好几遍。 偶尔冒出来的词语,比如“瓜娃子”、“锤子”之类,学生们不懂,只能眨巴眼睛,一脸诚心学习的模样。 周伟良教书的第二大特色是,解读课文全用本地方言。 这点也很让人费解,气急了骂四川粗话,正经读课文又回归本地方言。四川本地轮流转,偏偏没普通话什么事。 关键是,他用方言读课文也是不伦不类。比如书上的“汽车、火车”,在他的引导下,孩子们从教室窗口传出来的读书声是: “汽军,火军。” 田间乡下人不识字,听了基本没反应。倒是校长急急忙忙走到教室门口,大声责问: “不是汽车和火车吗?怎么成汽军和火军了?那是什么军队?” 周老师先是怪校长莽撞,打断了他的教学工作;接着又鄙夷校长没见识,很不客气的答曰: “日你妹妹的,你没下过象棋?没听说过车(ju)马炮?” 辩解得还挺有道理。因为在枫林镇的方言里,很少鼻音,象棋里的“车(ju)”,读起来确实跟“军(jun)”一模一样。 校长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摇摇头走了。 其实,校长不知道的是,能将“车”读成“军”,还算好的,起码能读出声,而且有据可查。更糟糕的情况是,即便用方言,周老师仍然有很多字读不出来,全靠舌头一卷蒙混过去。 往往是周老师一篇文章朗读下来,学生们全都目瞪口呆,没听懂一个字。 这时教室里安静到听得清纸片落地的声音,周老师则对大家的朽木不可雕怒不可遏,将书一扔: “日你妈,碰上一群呆头呆脑的瓜娃子,算我倒了八辈子霉。” 他不知道的是,学生们碰上他这么一个语文老师,才真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周伟良教书的第三大特色,是打人。 在课堂上,如果他只是日你上下八代,算是幸运的,说明他今天心情很好,有可能在赌桌上赢了钱,或者在村里泡了个妞。 更多的时候,学生们若提出质疑,或稍有坐姿不当,周老师一巴掌过去,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算是最轻的,通常都是鼻孔和嘴角鲜血直流。打完后还要先声夺人: “日你爸,放学后让你妈来见我。” 学生们都清楚,周老师平常虽然读不通文章,但张嘴说话并没什么障碍,舌头的运转甚至相当灵活,尤其是日人上下八代时,前后左右翻飞,连四川腔都能模仿得维妙维肖。 由此大家便知道,这一刻的周老师是真生气了,否则不会将该日谁、该见谁的顺序说乱,他又不是当下时髦的“搞基人”,日人家爸爸干什么?可见已经语无伦次了。 以上三大特色,学生们都能忍受。即便是挨打也没什么,农村娃皮粗肉糙,只要不伤筋动骨,鼻青脸肿回家就说摔了或碰了,过个几天完好如初,也没哪个家长会在意。 况且,农村学校本来就没有良师生存的土壤,倒是培育得打手如云。打人的老师,周伟良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是最凶残的一个,当然也不是最手软的一个。 惟有最后一项特色让学生们叫苦连天:罚钱。 以周老师教学的方式方法,效果可想而知,据后来学校解密的文件看,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语文只有一个学生勉强及格,61分。 平常的单元测验之类就更是一塌糊涂,大多数时候全军覆没,全班平均分20上下。 可是,周老师又偏偏喜欢给学生测验,人家都是一月一次,他半月一次。有时还来个突击检测。根本不嫌批改试卷是项繁难的工作。 顺便说一句,那位期末考试惟一及格的学生,名叫汤山。周老师自始至终没记住这个人。 为什么周老师对考试乐此不疲?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面对面讲课对他而言是个高难度动作,普通话说不标准,只能以半吊子的四川粗话唬人;而且课本上的字很多不认识,经常靠蒙混过关,总觉得在学生面前气短三分。 只有考试最简单,往学生面前一站就行了。他没有知识,但有气场。 第二个原因是关键的:给学生考试,能给他带来营业外收入。 周老师明文规定:凡考试不及格者,按所缺分数罚款,一分一元,在考试分数公布之日的第二天放学之前上交,不得有误。王子与庶民同此一理。 交不上钱的,吐一脸口唾沫,暴打一顿,轰出教室。顺便日遍祖宗十八代,最后还要见家长。 当时的农村家庭,绝大多数经济条件不太宽裕,学生娃身上基本没什么零花钱,偶尔罚个一块两块,勉强能对付。 可班上大多数学子,每次只能勉强考到二十几分,隔半个月便要上交三十几块,就不是勉强能对付得了。 那一年,首先是村子里每个角落的铁器东西都被孩子拿去卖掉了,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大炼钢铁时代。 接着是,村子里偷盗之事频繁发生。当年全县最轰动的一个案件是,几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后山上牵着一头牛,走过二十里山路,在枫林镇沿街叫卖。 除了工资,周老师每月还可以额外收入几百甚至上千块,他心安理得地用来改善自己的辛苦教书生活。 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可能在此地待上很多年。因为他渐渐觉得这种生活也不错,除了课堂上有点苦闷,其它方面一切都好,乡下空气清新,手头上也比绝大多数身边人富足。 而且他在学校基本上一言九鼎,甚至连校长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他沉醉于这种感觉。 当然了,那时的周伟良才二十岁出头,还是个单纯的年轻人,把世事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他的教师生涯并没满一年。并非他不想干下去,而是他不敢再干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山村老师,如果干得不好,其实也是个风险相当高的职业。 第三十一章 新仇旧恨 第二个学期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与汤山直接相关;第二件事人们私下议论,认为也与汤山有关,而汤山不但疾口否认,后来与朋友陈瑜生提起此事,还恨恨不平地说: “他妈的,我倒希望此事真是我干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开学不久,周老师又打人了。这事本来稀松平常,惟一的不同是,他这一次出手比较重。准确描述的话,周老师这一次打学生出的不是手,而是脚。 周伟良一脚将一个学生从二楼踹到一楼,原因仅仅是,这个学生中午来得太早了,在教室里与几个同学玩闹,吵得他无法睡午觉。 睡眠不足的周老师,愤怒之下,第一次踢出佛山无影脚,可又没掌握好分寸,使得该名学生沿着楼梯滚下来,躺在地上一整个下午没站起身。 事实上,这名学生重新站起来走路,是在两个月之后。因为医院的诊断表明,学生的小腿严重骨折,治疗后还留下了终生后遗症,两腿长短不一,慢慢走路不明显,跑步时身体摇摇晃晃。 这个倒霉的学生,就是汤山。周伟良并不知道,伤者与上学期惟一及格的优秀学生是同一个人。 此事要是发生在今天,无论落到哪一个学生头上,家长都不会善罢甘休。但发生在那个时候,而受害者又恰恰汤山,事情就变得微不足道。 汤山的父母虽没离异,但早已分居,形同陌路,他跟着年迈的祖母长大。 摔伤那天,汤山的酒鬼父亲倒是怒气冲冲地赶到学校,声言要讨个说法。 行凶者周伟良一开始极为嚣张,嘴里满是川味粗话,试图以气势压住对方。但刚“日”没几句,汤山的父亲忽然提起酒瓶子,从一楼扔到二楼,砸在周老师宿舍的门框上,嘴里喷着酒气吼了一声: “狗娘养的,信不信我挖个坑埋了你?” 周伟良再不敢言语,缩在房间不露面。后来校长出头,将满身酒气的汤山之父劝了回去。受害者的讨回公道之路,也就走到这一步为止。最终没有任何说法。 再说说本学期的第二件事。 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周伟良吃饱喝足在村里闲逛,凡见到面貌周正的女性,便走上前热情打招呼,这回不是四川腔的粗话,说的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普通话: “美女,要不要聊聊天?” 听着温文尔雅,但句子却不是周老师自己原创的,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将城里人在网络上撩妹的路数,直接搬过来调戏村姑。 周老师的搭讪套路,当然不止这一句,如果喝了几杯酒,或者哪个村姑回眸一笑,给了他无穷的信心,他也会说英语。有时转过一个屋角,他冷不丁蹦出一句: “hello!” 乡下人没见识,这么一句洋文经常把人吓得落荒而逃。 因效果不佳,周老师又改变策略,用了另一个更为简单的招呼语“hi!”,再辅以双手一摊的动作,或一脸无辜地耸肩,往往能把一两个傻大姐逗得咯咯直笑。 后来村里有学问的人士统计过,周伟良老师说过的英语单词,一共只有四个,除了上面的两个招呼语,还有“yes”和“no”。 说“yes”的时候,大点其头;说“no”的时候却不是摇头,而是伸出右手食指,在人家眼前左右摇晃。 这天,周伟良在村里使尽浑身解数,说完了曾经练习无数遍普通话和英语,收获却不大。毕竟那是农忙时节,没几个村姑会无聊到在巷子里瞎转悠。 直到夜幕降临,他只好灰溜溜地回学校。 周伟良走到村口,突然冒出几个黑衣人,用蛇皮袋子往其头上一罩,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有坏蛋用板砖在其头上拍了三下,还有力大无穷者,用棍子在他胸腹间猛捅了无数回。 袭击者还算是比较厚道,周伟良手脚完好,不但没残,事后还能连奔带跑回到学校。清点战场,脑袋两个口子一共缝了十五针,胸前肋骨断了两根。 周伟良带着哭腔报了警。 此事惊动了公安局和教育局,前者发誓严惩真凶,后者在媒体面前大发感慨,不外乎世风日下,人心浇漓,居然连老师都打,叫人情何以堪。 但是,两部门调查来调查去,无奈地发现,案件只有受害人和作案地点,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周伟良自己甚至连作案工具都说不清楚,一会认为是板砖,一会又觉得似乎是块顽石;一开始信誓旦旦称人家手里拿着木棍,转头又改口说不对,应该是铁棍,否则他的肋骨没那么容易断。 可在作案现场,这几样东西都没找到。 此案最终不了了之,成为方圆十里至今未解的最大谜案。 后来人们对此案有过各种传言和猜测,其一是认为这场袭击与汤山有关,动机就是复仇。 但这个说法并未被警方采信,毕竟那时的汤山,只不过一个七岁的孩子,腿脚尚未完全复原呢,直接参与绝无可能;要说他自己不出面,却纠集这么多个成年人替他复仇,更是无稽之谈,谁能相信他有这份号召力? 当然了,孩子没本事出手,汤山他爹却具备作案的动机和能力。但这一点也被警方推翻了,因为汤山他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事发之时,有目击者称,他在自家后院里醉得一塌糊涂。 另一个说法更为可信。周伟良常在村里调戏村姑,惹怒了人家的老公,男友,或者未成年少女的爹,这些人自动自发地组织起来,策划了一次完美的袭击行动。 无论如何,此案成了周伟良人生的转折点。这年暑假过后,他辞去了教职,回到城里,没再去找正经的工作。 周伟良以东城为根据地,开始了街头拼杀的生涯。凭着当过兵的体魄,再加上做过老师的智慧,短短一年时间里,他便开始暂露头角。 当年枫林镇最著名的一场械斗,到现在仍为人们津津乐道。 械斗发生在深夜,械斗的一方是十几个着装统一的年轻人,每人手上一根铁棍,出手全是专业招式,连走路的步伐都是那么整齐。这十几个人,直把对方三四十人打得哭爹叫娘。 一夜之间,枫林镇的江湖面貌为之一变。 后来江湖上传言,这十几个年轻人,是周伟良从外地专门召集而来的战友。 几年后的某天,周伟良在打残了另一个著名人物之后,成了东城一带最大的扛霸子。顺利成章地控制了东城非法的赌场,以及合法的小贩摊位,前者暗中抽水再加高利贷,后者明着收租金。 又过了两年,周伟良买摩托车建豪宅,把旁人羡慕得直流口水。街头传言,他上通官场,下达贩夫走卒,才能混得如此风生水起。 通不通官场没见到什么实证,与贩夫走卒的关系,却是大家明眼所见。他每次从农贸市场的小贩摊位前走过,人们争先恐后地大声叫着“伟哥”。 一开始周伟良很享受“伟哥”的称号。 他是看着香港黑帮片长大的一代人,知道单名后面带个“哥”字意味着什么,听上去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比之官场上的人姓字加官位再带个“长”字,更加让人敬畏。 后来,周伟良在一些药店、成人用品店门口的广告纸上,看到自己称号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才反应过来,“伟哥”两字经不起仔细琢磨,听起来威猛无匹,事实上叫多了,反而让男人的某项功能大打折扣。 渐渐地,这两个字便成了他的心病。 周伟良再次从小贩摊位上走过,小贩点头哈腰跟着叫“伟哥”,他便奋起一脚,将人家摊位踢翻,骂道: “日你妈,叫我良哥。” 小贩满心委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神,只好一边捡地上的菜帮子,一边赶紧改口道歉: “不好意思啊良哥,对不起啊良哥。” 此后人们当面都叫他良哥。 可是,“良哥”又与“娘哥”同音,客观地说,周伟良从里到外一点都不娘,甚至有点野,但称号里带个“娘”字,总归不太男人。于是,“娘哥”二字,不久又成了周伟良的心病。 然而这回没法改了,自己吐出的痰不能重新舔回去。 再后来,在别人一步一趋点头哈腰叫“娘哥”时,周伟良总是会无端地满脸怒容。 其实,在背地里,周伟良被人叫得最为广泛的外号,是周扒皮。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这外号的源起,只有汤山清楚,那是陈瑜生取的,直接抄自小学课本上的《半夜鸡叫》。没什么创意,而且太不尊重原作版权,然而大家就爱这种叫起来上口的俗名字。 于是,周伟良在大家的私下谈论中,什么哥都不是,只能成为周扒皮。 周伟良一直不认识汤山。 原因之一是,汤山从孩子到成年人,相貌改变较大;原因之二是,周伟良人生经历太过丰富,他怎么会记得,曾经教过的惟一一个及格学生,同时又是被自己踹过一脚、落下残疾的顽童? 汤山却一直记得周伟良。他看着周老师变成城里的伟哥,又自称良哥,最后成了朋友口中的周扒皮。 多年来,汤山心中的仇恨一直没能释怀。只不过,他一直找不到复仇的机会。 这一次,机会终于来到了。 第三十二章 组团杀人 汤山整整跟踪了周伟良二十天,发现一个规律: 周伟良每隔两天,必去一个叫宫庭夜总会的地方,时间在晚上九点前后。夜总会号称“宫庭”,其实规模很小,位置也很偏,惟一吸引周伟良的地方,可能就是那里面的妞比较年轻漂亮。 周伟良白天在各个学校门口转悠,撩拨真正的学生妹,晚上又耐不住煎熬,去夜总会蹂躏伪装而成的学生妹。前者解决心理问题,后者解决生理问题。各取所需。 夜总会所处的位置既然很偏,意味着交通不发达,除了前门一条主干道,其它路径,基本是小巷子。有的小巷子还比较黑暗,白天连太阳都照不到。 周伟良自西郊船厂事件之后,一直比较低调,出门不再带随从,一改前呼后拥的习惯。 这段时间去夜总会,他也是一个人鬼鬼祟祟,不打的士,不骑摩托。像个特工一样,先坐公交,或坐三轮电动车,从很远的地方下车,然后步行从巷子里拐进宫庭夜总会。 最后,汤山还发现,周伟良在进夜总会之前,像条怕迷路的狗一样,总要在左边的第二条小巷子里撒泡尿。撒完走到巷子口,再像小马哥般点一根烟。 陈瑜生听完了汤山收集到的信息,大喜若狂,嘴里一个劲地叫道: “天意,天意。不把他废了,简直没天理。” 汤山却并不怎么乐观:“什么天意?你还真想在巷子里袭击他?打一棒子或拍一板砖,出口气立马就跑,或许还可以。干点更复杂的,恐怕不行。” 陈瑜生摇摇头:“你懂个屁。拍一板砖就跑,反而行不通。”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汤山的左腿,“他当过兵,你我两人都跑不过他的。必须把他彻底废掉才行。” 实际上,陈瑜生真正想说的,是汤山跑不过对方。至于他自己,即便奔跑能力不如周伟良,脱身倒不难,毕竟年轻力壮,多转几个街角就不见了。 汤山也盯着自己的腿,悲观地说:“晚上九点,再小的巷子,也并非完全人迹罕至。若非一击而退,难保没人看到。一旦有人见到,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陈瑜生胸有成竹:“咱们就在他撒尿的巷子里动手。” 汤山不解:“巷子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在他撒尿的巷子里?要知道,那里离宫庭夜总会更近。” 陈瑜生笑了:“看来你真不是个干特工的料。近归近,但他既然选择在那巷子里撒尿,肯定仔细观察那条巷子,知道没人走过。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脸面的人,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掏家伙撒尿吧?” 汤山还是没信心:“也就撒泡尿的时间,我们能怎么着他?” 陈瑜生简单说了一下计划:“咱们带个麻袋,埋伏地那条巷子附近,在他双手去拉拉链、掏家伙的时候,猛冲过去,从后面将麻袋套在他头。合两人之力将其放倒,然后我摁住上半身,你用刀挑断他脚后跟的脚筋。花不了多少时间,顺利的话,只需两三分钟足够。” 汤山思索良久,觉得计划可行,只提了个建议: “咱俩是不是应该找块黑布,把脸蒙上?万一进出巷子偶然碰上什么人呢?” 陈瑜生嗤笑一声: “你看武侠小说看傻了吧?弄块黑布蒙脸上,走在街头,又是晚上,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坏事。弄不好刚出巷子就被人家给摁住了,当成小毛贼扭送派出所算轻的;碰上又坏又狠的,直接把你打残了,还能博个见义勇为的美名。” 汤山讪讪笑道:“我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嘛。” 陈瑜生语重心长地教导: “兄弟,要做到万无一失,就是出手时要干净利落,干完后得表现自然。一出巷子若无其事,即便被人看到,咱们也就是两个路过的。事后追究,也没人想得起来;想起来了,也没法证明是我们干的。” 汤山很是佩服:“我靠,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还挺有犯罪天赋。” 陈瑜生拍了一下大腿:“就这么定了,今晚他不去夜总会吧?咱俩就去观察一下附近的环境,看哪里适合埋伏,何处可以撤退。” 汤山点头同意,可临末又有点惴惴不安,狐疑不定地说: “假如我们埋伏得毫无破绽,万事俱备,只欠他那一泡尿,可他偏偏这晚不撒尿怎么办?毕竟撒尿这种事,规律性没那么强,而且夜总会里面又不缺卫生间。” 陈瑜生:“那就祈祷他的膀胱不争气吧。否则,说明他命里没有这一劫。天意如此,咱们也别费劲了。” 第二天晚上八点半,汤山与陈瑜生走进那条无名巷子,一直走到没有路灯的那一端,卷缩在一个垃圾堆旁,一人分占一边,头顶盖着一个麻袋。每人身上还藏了一把小刀。 远远望去,因为光线黑暗,两个人就像两堆巨大的垃圾。如果不拿手电筒仔细照着看,没人能发现他们。当然了,前提是他们两个不言不动。 前一天,两人在此处踩点时,陈瑜生曾让汤山蹲在垃圾堆旁,他自己走到巷子口去目测,看是否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汤山当时对此安排很不满,直想打退堂鼓,原因是,整个巷子里都充满一股尿骚味,垃圾堆的旁边,就更是臭而不可闻。 汤山心想,自己怎么说也是帅哥一枚,藏身于垃圾堆旁边成何体统?让人知道了,情何以堪? 关键是,即便他借着黑暗的掩护,勉强放下身段,挤进垃圾堆,他那超级灵敏的鼻子,恐怕也撑不了半个小时。 弄不好人家还没进巷子撒尿,他汤山就已经被熏晕过去。 面对汤山的犹疑,陈瑜生相当愤怒,骂道: “我靠,一点臭气和尿骚味都受不了,怎么能成大事?” 汤山沉默。陈瑜生继续鼓气: “想要废掉东城老大,挤垃圾堆算什么?跳粪坑也得干。” 汤山还是犹疑不定。陈瑜生以退为进,长叹一声: “算了,回家吧,你这条腿的仇,永远也别想报了。就放任他天天在校门口撩女生吧。” 一听这话,汤山立马勇气倍增,二话不说,便往垃圾堆旁边一躺。陈瑜生退回巷子口路灯下,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发现汤山与垃圾堆完全融为一体,没人会起疑。 后来陈瑜生如法泡制,自己半躺在垃圾堆边,也让汤山站在巷子口观测一回。汤山同样很满意。计划就这么敲定了。 现在,汤山缩在垃圾旁边,头上罩了个麻袋,只在眼睛部位掏了个小洞,以观察不远处的巷子口,气味经过一番过虑,鼻子的刺激倒是没前一天那么严重。但刚进来的那股子恶心感,一直没散。 两人藏了十分钟,巷子口没一个人影走过。汤山心想,此处果然是个偷袭的最佳场所。真正的万事俱备,只欠周伟良的一泡尿了。 两人像电影里的特工或狙击手一样,不言不动,连呼吸都细若游丝。 又等了十分钟左右。还不到九点。一个人吹着愉快的口哨走了进来。看其脚步,虚浮打结,似乎还喝了不少洒。 借着路灯,汤山看清来人真是日思夜想的周伟良,不禁在心里大叫一声: “天助我也。” 叫完便开始心跳加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盼着周伟良迅速来到跟前,迅速掏出家伙撒尿,这样就可以早一点进入攻击状态,从而让事情早一点结束。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心跳一直加速。 但周伟良不但脚步很慢,而走到巷子中段便停下了! 接着,周伟良两手在裆间捣鼓、掏摸。汤山心中大怒,原来这家伙太没道德,随地小便也就罢了,还不愿多走几步路,直接撒在小巷子中段,怪不得整个巷子都充斥着一股尿骚味。 关键是,周伟良这么个搞法,影响了汤山和陈瑜生计划的执行。因为垃圾堆离巷子中段还有一些距离,而且灯光明亮。这样一来,袭击就做不到出其不意了。 汤山又在心中大骂: “我靠,你个王八蛋,就不知道什么叫‘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离垃圾堆还有这么远,你就乱尿,可见人品道德低落到什么程度。” 但汤山骂得再刻薄也于事无补。周伟良已经掏出家伙在尿了。一条水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幸好陈瑜生不想那些没用的,更不说没用的,一见情况有变,立即能够见机行事。他突然窜起身子,举着麻袋,奋力冲了过去。 周伟良正撒着尿,蓦见垃圾堆旁冲出来一个人影,吃了一惊。撒了一半的尿便吓得嘎然而止。 不过周伟良虽则受了惊吓,却以为窜出来一个乞丐或疯子,做梦都没想到,这人是来偷袭他的。因此,一惊过后,连垮下的家伙都没放进去,打算等人走过之后继续尿。 这就给了陈瑜生可趁之机。他几个箭步冲到周伟良身边,麻袋朝对方头上一兜,套了个正着,接着在对方膝弯里猛踢一脚,周伟良一个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 陈瑜生再顺势一扑,便将周伟良扑倒在地。 应该说,陈瑜生确实有街头打架的天赋,这几招发挥得天衣无缝。 汤山见周伟良倒地,知道事情成了一大半,一阵狂喜,立马从垃圾堆边跳了起来,掀掉头上的麻袋,边跑边掏刀子,最后一个饿虎扑食,全身压在周伟良双腿上。 汤山左手摁住周伟良的左脚跟,右手高举小刀,对准后脚筋插了下去。 这一刀本来也应该天衣无缝的。可惜汤山紧张之下,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周伟良的左腿膝盖部位是弯的。 恰好汤山刀去到中途,周伟良在身下怒吼一声,双脚同时一蹬!虽然身子没能翻起分毫,但左腿却因此伸得笔直。于是,汤山刀来不及更改路线,便失准了,堪堪插进了周伟良的小肚腿。 周伟良在两人声下一阵哀嚎。肚腿的伤口立时鲜血直流。 汤山一击走偏,左手便缩回几寸,压在刚才的伤口上,试图阻止血液四溅,右手持刀再次高举,就要展开第二击。 但刚才那一刀插得太猛,伤口很深,血液不可阻挡地从汤山指缝里渗了出来。偏偏这个角度又暴露在灯光下,汤山对自己指缝里挤出来的血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间,汤山脑子阵阵炫晕,接着两眼一黑,人便软软地倒在一边,刀子“当啷”一声掉到一米开外的地上。 关键时刻,汤山晕血了。 第三十三章 教师风采 陈瑜生一见汤山瘫倒在一边,知道他的晕血症又犯了,惊慌之下,手劲一松,周伟良趁机从地上拱起半个身子,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揭头上的麻袋。 陈瑜生见状,情急之中,一把将周伟良的头连着麻袋死死地抱到胸前。那姿态,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男人在安慰哭泣的女友。 周伟良脖子以上被箍住,头上麻袋一时揭不开,便一拳击在陈瑜生的腰间。 陈瑜生负痛之下,反而冷静下来,稍一低头,借着灯光,用拳头照准对方双眼位置猛击,连续击了十几下仍不停手。 周伟良虽然当过兵,体魄强壮,但头部一来就被蒙住,眼不见物,双手胡乱出击,却打不中对手的致命部位。而自己双眼被痛捶了十几下之后,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只好放弃进攻,嘴里不断地哀嚎。 陈瑜生见周伟良双手下垂,不再进攻,嘴里嗷嗷乱叫,还带着哭腔,虽未明言,却已有点求饶的意味。他进一步估计,猛击了周伟良双眼十几下,现在拿掉麻袋,对方眼睛肯定一时无法睁开。 于是,陈瑜生顺势将周伟良一甩,丢在墙角,自己站起身子,再于对方腰间补上一脚,以报自己腰间被打之仇。然后,他拖起另一边的汤山,不往外逃,却朝巷子黑暗深处奔去。 周伟良揭开头上的麻袋之时,陈瑜生已将汤山扔进刚才藏身的垃圾堆里,自己也伏在一旁,屏声静气。 陈瑜生这一步棋走对了。从巷子口往外逃,拖着个昏晕的汤山,根本逃不了多远,即便不被周伟良追上,也可能会被路人看见。惟有巷子深处的垃圾堆边,可以借着黑暗暂时藏身。 周伟良揭掉麻袋之后,双眼已肿如桃子,果然目不见物。他一手在地上摸索,一手在脸上的擦拭,良久,右眼才勉强睁开一条缝,见到地上有一把短刀,立马抓在手里。 然后,他扶着墙站起身,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以判断方向。接着,嘴里继续嗷嗷叫唤,手里挥舞短刀,一瘸一拐地朝巷子口方向追了出去。 周伟良也算是老江湖了,却压根没想到,两个偷袭者当中,其中一个正在晕血,全都无法逃出小巷子,只能藏身在垃圾堆边的黑暗里,等待他这个受害者离开。 当然了,现在的周伟良,一只小腿受了刀伤,两只眼睛被打成了灯泡,即便找对了方向,追踪到垃圾堆边,也打不过毫发无损的陈瑜生了。 周伟良从巷子口消失之后不久,汤山悠悠转醒。醒来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垃圾堆里,大吃一惊,语无伦次地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伟良这王八蛋哪儿去了?” 陈瑜生从垃圾堆里爬起身,愤怒地踢了汤山一脚: “他妈的,你干脆直接挂了我还没那么生气。” 汤山挨了一脚,才忆起晕过去之前的那一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满心羞愧,讪讪道歉: “都怪我。我把事情搞砸了。” 没想陈瑜生更加愤怒:“谁怪你了?他妈的就应该怪我。” 汤山倒是一愣:“咋能怪你呢?” 陈瑜生吼道:“咋能不怪我?谁叫我有眼无珠,居然找了你这么一个猪队友?” 汤山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闭口无言。陈瑜生长叹一声,知道再怎么愤怒责骂,也是于事无补,只好郁闷地朝巷子口走去。汤山见状,赶紧跟上。 走到巷子口的灯光下,汤山在身上摸了一通,又回头用双眼在地上搜索一会,再次大吃一惊: “刀呢?我的刀哪儿去了?” 陈瑜生回转半张脸,鄙夷地答道:“回家吧,金牌杀手,你的刀被周伟良拿走了。” 汤山一听,不但吃惊,还很慌乱,回头见陈瑜生已经走出巷子口,自顾自地离去,于是快跑几步,远远地跟在陈瑜生后面。 来到街上,两人假装若无其事地汇入人流,但别人闻到他们身上的垃圾堆臭味和尿骚味,无不掩鼻绕道而走。两人为了避人耳目,只好离开主街,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汤山快步跟上陈瑜生,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周伟良如果拿着我的刀,去派出所报案,上面有我的指纹,岂不是一抓一个准?” 陈瑜生还是满脸鄙夷:“我靠,你看电影看傻了吧?” 接着他又满不在乎地解释:“只不过一场街头打架,派出所哪有这么大的劲,给他立案,还收集指纹?” 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告诉汤山:“放心吧,周伟良不会去报案的。这么丢人的事,他怎么好意思给警察讲述所有的细节?你知不知道,他被摁在地上的时候,裤裆里的玩意都没塞回去。” 事实证明,陈瑜生是对的。 那天晚上,街头很多人见到,东城良哥双眼肿胀,手挥小刀,一瘸一拐地奔回家。偶尔回头面对路人,摆出一副横刀立马的姿态,嚣张无比地骂道: “日他妹妹的,纠合几个小锤子就想废我?门都没有。” 又以手中的小刀点着众人,宣布:“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们这么多人,还不是被我连刀都夺了?” 那气势,倒真像个经过一番苦战得胜而归的将军,众人无不膜拜。 但有几个心细的人看到,良哥裤裆的拉链忘了拉上;还有更细心的人发现,裤裆前面张开的口子,像个黑洞,边缘还挤出几根可疑的黑毛。 吃瓜群众们觉得奇怪,看良哥外形,当晚这场江湖斗殴应该相当惨烈,可为何对方要扒一个男人裤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有伤风化的事件。要是个女人,这就成强奸的明证了。 大家做梦都没想到,良哥是在小巷子里随地小便,尿撒到一半时,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偷袭的。 后来街头流传的故事版本,与真相有很大的出入。 据闲人们说,当晚良哥吃饱喝足,在一条小巷子里,遭遇到七八个仇人的围攻,对方手里不是铁棍便是长刀,而良哥单枪匹马,手无寸铁,仍然杀出一条血路,并能夺刀而回。实在是英勇无匹,堪称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以少胜多之战。 这版本,明显是良哥讲给手下的小弟听的。良哥带回的那把小刀,并没扔掉,更没拿去派出所报案,一直存放在他家里,并且挂在客厅墙上的显眼位置,时不时拿来向手下小弟炫耀: “虽不是什么高档货,好歹是经过一番苦战得来的。” 受害者良哥刻意加工后的故事,经过无数张闲人的嘴,传到陈瑜生和汤山的耳朵里,陈瑜生哈哈大笑,汤山却很是不爽,骂道: “这王八蛋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骂完又感慨世事难测: “没想到咱们辛苦一回,却成就了他的英雄形象。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陈瑜生却骂的是汤山: “要不是你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早成废人一个,哪还有机会吹牛?” 汤山又是满心羞愧,羞愧过后又复鼓起勇气,双手握拳,向陈瑜生建议: “咱们再策划一次,不信灭不了他。” 陈瑜生嗤笑了一声:“傻子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他就算把膀胱撑破,也不会拐进黑巷子里去撒尿了。而且,估计他以后随时会带几个人在身边。” 汤山不死心:“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防范哪有这么严密?我再跟踪他一段时间,就不信他没有一丝一毫破绽。” 陈瑜生讥道:“即便再次找到了他的破绽,你怎么克服自己的晕血缺陷?别临到头你又翻身而倒,把我给害死了。” 汤山还是不死心:“咱们下次不挑脚筋,甚至不用刀,用铁棍,敲他膝盖骨,不会见血,打他个粉碎性骨折,让他下半生在轮椅上度过。” 陈瑜生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仇恨已深入他的骨髓。长此以往,对他并没什么好处。 陈瑜生毕竟年长两岁,心理比汤山更成熟一些。知道仇恨这种事,能报则报,不能报也不能长期纠结,从而影响自己的人生。 在陈瑜生看来,这一次偷袭周伟良,虽则没有达成事先预计的效果,但也算出了口恶气。 现在,陈瑜生对汤山的提议没有强烈反对,也不再嘲讽,而是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干这种事,最主要的就是心够狠。因为一旦临阵出意外,事先策划得再严密,也全成了虚话,而且还不好善后。” 没等汤山答话,他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汤山的右胸:“你生平见血就晕,明显是心不够狠,这需要锻练。” 汤山无地自容,但升起一丝希望,讪笑道:“心狠还能锻练?” 陈瑜生:“废话,当然能锻练。自古以来,天生心狠的人非常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打打杀杀中练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意思。” 汤山觉得他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无法付诸行动: “我靠,你不会是让我去杀人练胆吧?那他妈的我要么被人干掉,要么进去了,还报啥仇?” 陈瑜生胸有成竹:“人当然不能随便杀,退而求其次,可以有替代办法。” 汤山一脸茫然:“啥办法?” 陈瑜生还是胸有成竹:“杀猪。” 汤山本来满心愤怒加仇恨,现在却被陈瑜生逗得啼笑皆非。 陈瑜生却一本正经: “兄弟,跟我去杀猪吧。杀几年猪,把心练狠了,再去想报仇的事。” 第三十四章 给肚子一个说法 汤山考虑了几天之后,真的跟着陈瑜生去杀猪了。 原因有二。一是他反正无事可干,天天街头瞎转悠不是个长久之计;二是他觉得,也许猪杀多了,真能把自己晕血的毛病治好,进而心也跟着练硬了。 而且,屠夫嘛,形象上总是让人畏惧三分。汤山自我感觉,他浑身上下最缺的,就是让人畏惧的气息,所以在街头常被人欺负。 杀猪对陈瑜生来说,是个门槛比较低的行业,因为他爹以前就是个街头屠夫,在他十五岁那年死掉之后,留下一套职业刀具,只需稍加收拾,就可以开工了。 陈瑜生其实早有继承父业的打算。他表面上像个痞子,内心却是个孝顺儿子。看着母亲每天卖点小菜操持这个家,他早就于心不忍。十九岁了,既然读书不成,也该有份工作养家糊口。 但杀猪这种既需要技术、又需要体力的活计,一个人很难成事,就像医生做手术,一个主刀的,还得有助手。于是陈瑜生拉上汤山,让其做屠夫助手。 陈瑜生的看法是,汤山晕血不能动刀子,在后面抓住两条猪腿总可以吧?宰杀后处理猪下水,问题应该也不大。 陈瑜生是个屠夫二代,汤山则是农民二代。都是这个社会底层的苦逼分子。两人相邀一起去杀猪,既有同病相怜的意思,也算是抱团谋生之法。 这段时间,汤山像中了邪一样,天天窝在家里琢磨象棋;而陈瑜生到处撩妹的同时,却在暗中调查杀猪行业的前景。 陈瑜生发现,现在的杀猪行业,远不是当年他爹在世时的那个样子。 那时养猪还没完全产业化,杀猪也没有完全进入工业程序;而现在,养猪全在养猪厂,杀猪全在屠宰厂,街头基本见不到单干的屠夫。 菜市场猪肉摊前站着的,看上去一身杀气,实际不过是卖肉小贩,并非真正的屠夫。现在的城市里,想做一个单干的真正屠夫,其实是很难的。 首先,即便你有办法从养猪厂沽出一头猪,自己杀掉,处理干净,也没法在街头一斤一斤地卖掉。先不说你能否拿得到食品监管部门的卫生许可证,菜市场的摊位,也不是你想摆就摆的。 要是没有足够的钱向街头老大交租金和保护费,掀掉你的摊位,没收你的猪肉,还算是轻的,弄不好被暴打一顿,断手断脚都有可能,而且还无处可伸冤。 白道的人会问:谁他妈让你无照经营? 黑道的人会说:谁他妈叫你不懂人情? 要做屠夫,城里显然没有陈瑜生的立足之地。但在郊区和农村,仍是一片开放的广大市场。而且,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哪个年代都不过时。 近几年来,人们生活水平高了,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都开始对养猪厂供应的猪肉有意见,认为吃饲料和打激素长大的猪,不但味道不好,对身体健康也不好。 人们感叹,还是以前农村猪栏里吃草长大的猪好啊,又美味又营养丰富。 现在的农村,还偶有人家会养猪;以前叫家养猪,现在名声和地位都有了提高,叫有机猪。卖得比饲料猪贵一倍不止,还得排队争抢。 其实所谓的有机猪,水分也颇大,你又没有全程监控,他偶尔吃个饲料打个激素什么的,根本就看不出来。吃到嘴里,只要事先有个心理暗示,也感觉不出味道有多大的不同。 农村人家养一两头猪,长成之后,基本不会送到屠宰厂,原因有两个:一是屠宰厂都是批量宰杀,一两头人家还不爱收,况且你又要价太高; 二是农民也不愿往屠宰厂送,那地方太黑了,弄不好五百斤进去,出来只剩四百五十斤。 所以家里有猪的农民,还是愿意雇屠夫到家里来宰杀,或者将一整头沽给屠夫。 前一种方法屠夫只拿工钱,不承担卖肉的义务,杀一头猪再处理干净,工钱一百多到两百不等;后一种是屠夫挑担卖肉,自负盈亏,多数时候赚得更多,偶尔也会眼光失准,赚到的还不够一天的工钱。 陈瑜生想法是,这两种方式应该兼顾着干。干得顺手了,哪种赚钱干哪一种。 应该说,陈瑜生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全面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算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长相,居然成了他们做屠夫的最大障碍。 这年九月的一天,十九岁的陈瑜生和十七岁的汤山,前者扛着长钩,后者挑着刀具,向离枫林镇十里的一个小村子出发。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杀猪生涯。 一路上,陈瑜生和汤山吸引了很多途人的目光。人们不知这两个年轻人搞什么名堂,全副武装在路上晃荡,还一脸严肃,满身杀气,看上去像是专门给人找碴的样子。于是全都绕道而走。 有人甚至打算报警,因毕竟没有实际的犯罪行为而作罢。 陈瑜生和汤山来到一个叫做“横石村”的地方,村民像是见到鬼子扫荡,躲避不及。后来有一个村长模样的人,壮着胆子过来问道: “两位小伙,打哪儿来呀?进村有何贵干呢?” 问得相当客气,而且用语还是半文不白,其实就是胆颤心惊的表现。 汤山一路上被人看着,像看怪物或恶人一样,也有点心虚,答话便语无伦次: “啊,我们啊,是从城里来的。” 不但底气不足,而且水准大跌,完全失去了他平常老气横秋的样子。 陈瑜生却是做过市场调研的,知道杀猪就得有杀猪的气势,而气势,首先得体现在语言上;不需要一张嘴便很黄很暴力,起码你得中气十足;而中气足,嗓门大则是首要条件。 于是,陈瑜生瞪一瞪眼,刻意粗着嗓门道: “干什么?没见我们家伙齐全啊?肯定不是来杀人就是来杀猪的嘛。” 汤山见陈瑜生用语太过鲁莽,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在旁将其衣角拉了一下。汤山的看法是,即便是杀猪,也得讲究和气生财。他赶紧讪笑解释道: “我们是杀猪匠,请问,村里有没有猪需要请人杀的?” 村长模样的人恍然大悟,上上下下打量两人:“噢,你们是屠夫。可看着不像呀。”接着双手一摊,“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哪儿有点屠夫的样子?” 陈瑜生刚要答话。这时旁边恰好走过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人,接口道: “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还敢来杀猪?我看是被猪杀还差不多。” 汤山转头一看,此人四十上下,尖嘴猴腮,下半身裤脚一长一短,上半身衬衣没一粒扣子,敞开着满胸的排骨,完全一副吸毒犯的模样,说话又阴阳怪气,很有点挑衅的意思。 汤山知道遇上不正经人物了。乡下的二流子,通常比城里的小痞子更难缠。一个处理不当,就要重演《水浒传》里杨志杀牛二的戏码。 陈瑜生没读过《水浒传》,却是个暴脾气,见此人一副欠揍的样子,竟敢嘲讽自己年轻不成事,又想到做屠夫第一天,绝不能灭了气焰,否则以后的杀猪工作很难开展,便怒吼道: “人我都敢杀,还不敢杀猪?要不要在你身上捅一刀试试?” 普通人都会被这话吓住,然后噤声离开。万没料到此人还真是个十足的“牛二”,见陈瑜生斗气,正中下怀,也撒起泼来,拍着胸前的排骨,斜眼叫道: “来呀,朝这儿捅,不敢捅你就是狗娘养的。” 陈瑜生大怒,扔下钩子,从汤山挑着的担子里,操起那把两尺长的屠刀,就要往前冲。汤山见状大惊,哪想猪没见到一头,却先跟人干上了。赶紧撂下挑子,一把将陈瑜生拦腰抱住。 对面村长模样的人也赶紧将瘦猴男往旁边推。但瘦猴男见有人相劝,安全有了保障,更加嚣张,嘴里骂骂咧咧,还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陈瑜生比汤山高大,也比汤山健壮,腰身一扭,便将汤山甩到一旁。走上一步,照着瘦猴男的面门,手起刀落,便砍了过去。 汤山吓呆了。村长模样的人也吓呆了。谁都没料到,三句话不合,便真动了刀子。 陈瑜生一刀砍过去,瘦猴男吓得倒退一大步,于是刀风过处,将瘦猴男衬衣削下了一大片。瘦猴男原是本性使然,想借机撒一回泼,哪知陈瑜生在他的地盘上,竟敢真的持刀砍过来。 瘦猴男气焰立时熄灭,转身拔腿便跑。陈瑜生提刀直追,追过两百米之后,才转身返回,嘴里依旧愤愤不平的骂道: “我靠,有本事你别跑,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连肚子里的下水都给你弄得一清二楚。” 村长模样的人向陈瑜生讪笑道:“这人不太正经,你别跟他计较,你别跟他计较。不过,年轻人也别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呀。” 陈瑜生将刀在空中挥了挥,蛮横地说:“我是屠夫,不动刀子动什么?” 村长模样的人见他如此气势,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悻悻地掉头而走。 经此一搞,猪肯定是杀不成了。于是两人收拾家伙准备离开。走过村巷,很多人便躲在自家门后探头探脑,还有人把原本在路边玩的小孩,赶紧往家里抱。 来到村口,汤山埋怨陈瑜生: “你他妈的不会是真想把人家给砍了吧?哪根筋搭错了?咱们是来杀猪的,可不是来杀人的。” 陈瑜生嗤嗤发笑: “吓唬他一下,否则以他那副身板,怎么能跑过我?这种二流子,一旦缠上,不把他气焰压下去,很难脱身的。” 汤山还是不满:“你把他吓跑了,这村生意也没法做了。” 陈瑜生倒是很淡定:“你懂个屁,这么一搞,村里绝大多数人会对我们刮目相看,以后大家都知道,咱们两个,是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汤山被逗笑了:“一言不合杀人的是你,可不是我。” 陈瑜生忽然站住,像看怪物一样,将汤山从上看到下,然后摇摇头表达不屑: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青春痘出来?” 汤山一愣,很久没反应过来:“我靠,扯哪儿去了?你长个青春痘也能自豪?” 陈瑜生解释:“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张脸太秀气,人家才不把我们当屠夫。” 汤山啼笑皆非:“这还怪上我了?” 陈瑜生叹了口长气: “我现在才知道,干屠夫这一行,跟干演员一样,都是靠形象吃饭。” 第三十五章 拔出萝卜不认坑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汤山和陈瑜生又跑了好几个郊区村子,虽没遇上难缠的二流子,但仍是无功而返。无他,全因长相问题。 一个高大,一个秀气。胡子都还没长齐,谁也不相信,他们两人能够摆平一头猪。 半个月后,陈瑜生留起了络腮胡子,又故意晒了好几天的太阳,再加满脸的粉刺,皮肤便又粗又黑,然后,穿上他爹以前的工作服。汤山猛然见到这副造型,吃了一惊: “我靠,你哪像十九岁的样子?说你三十九岁也有人信。” 陈瑜生哈哈大笑,手指点了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又将汤山上下打量一番,很是不满:“不是早叫你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吗?怎么还是一副小鲜肉的样子?” 汤山两手一摊,摆了个很酷的模特造型:“我这个样子难道不帅吗?像不像黄晓明?” 陈瑜生表示很无奈:“我的大哥,做屠夫要的不是帅,是猛。懂了没?” 汤山指着陈瑜生,抑愉道:“有你一个这么猛就够啦。你是主刀屠夫,我只不过是个打酱油的。到时你杀你的猪,我泡我的妞。各取所需嘛。” 陈瑜生对汤山的玩世不恭十分不满: “我靠,像你这么不上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入行啊?” 汤山也对陈瑜生的苛刻要求有点不满: “大哥,你猪没杀成,规矩倒是一大堆。我已经很虚心了好不好,你倒是杀一头猪让我学习学习呀。光顾着设计造型有个屁用,又不是去拍戏。” 陈瑜生知道汤山朽木不可雕,肯定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屠夫,而且此人脾气像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好作罢。 这天,两人阴差阳错,又来到第一次去过的横石村。倒不是他们对这里念念不忘,而是打算去一个更远更偏僻的小村,必须从该村经过。 没想到的是,刚进横石村口,便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走过来,怯生生地问道: “喂,你们两个,真的杀过猪?” 陈瑜生对此问很是不满,因为明显有点门缝里看人的意思,便气势汹汹地答道: “大妈你这话说得。你看我这身打扮,还有这些明晃晃的家伙。不是吹牛,我们杀过的猪,肯定比你抱过的小孩都多。” 汤山一听就想笑,陈瑜生这家伙还真是个糙汉,说句话打个比方,如此不伦不类,于是凑上前去,很礼貌地问道: “大妈,你家是不是有猪要宰杀?” 女人还是怯生生:“我有头猪养了大半年,也不见长个子,想着干脆杀了算啦。” 陈瑜生双手一拍:“这你可算是找对人了。咱是老屠夫,家传技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走吧,前面带路。” 汤山在身后捂嘴发笑,心想“家传技艺”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你爹是杀猪的,但自称“老屠夫”就是胡说八道了;至于价格公道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你从没向人开过价。 来到女人的住处,原来这家没有男丁,不知道她男人是死了,还是跑了。也没看到孩子,前前后后家里只有她一个。不过看这女人的年纪,即便有孩子,估计也已成年,不是在外读书,就是在外打工。 这些细节都不好问。当然也没必要,杀猪嘛,又不是查户口的。于是,汤山和陈瑜生连水都没喝一口,便直接由女人领着走向猪栏。 猪确实不大,目测估计一百五十斤的样子,在猪这个种群里面,可能只算个半大的孩子。 陈瑜生见到猪的体量,放了一半的心。猪才一百五十斤,他们两个杀猪的大男人,体重加起来近三百斤。别说用刀捅了,就算是压也能将它压死。 就不信一头猪还能对付得了两个大男人,除非它练过少林*武功 陈瑜生开局显得很老练。他小时候经常见他爹杀猪,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是这个意思。他摆开阵势,伸出长钩子,一下就钩住了猪的下巴。 汤山对他的出手精准,暗暗心生佩服。 两人一起紧握长钩,将猪往外拖。猪负痛,大声嚎叫起来,满村人都听得见。四只猪蹄在地上借力,试图定在原地,负隅顽抗。但毕竟体量太小,两个大男人稍一用力,便将其拖出了猪栏。 猪栏外不远处已摆好一张长凳,凳前放了一个装猪血的盆子。盆子旁边,放了一把明显显的屠刀。 两人将猪拖到离凳三尺处,陈瑜生指挥汤山去抓猪的后腿,自己顺着钩子使力,将猪拖到了凳面上。然后,他迅速从地上操起屠刀,在猪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便直直捅了进去。 鲜血飞溅,猪再次负痛,又一次嚎叫起来。嚎得比刚才更大声,有穿石裂云之功效,估计五里之外的人都听得见。 很不幸的是,汤山眼角瞟到了飞溅的鲜血,脑门一黑,差点便重蹈当初袭击周伟良的覆辙,又要晕过去。还好他早有心理准备,立马转头看向身后,眼睛重见光明。 但手上的劲因此松了。 汤山身体不算强壮,本来要抓稳两只猪后腿,就有点勉强,连吃奶的气力都用上了,才堪堪不让猪乱蹬乱踢。这一松劲,事情就坏了。 汤山一松劲,猪便较上了劲。一蹬一踢,身子前冲了不少,而陈瑜生那一刀,只捅进了五寸,还有八九寸的刀刃留在外面。于是,猪身往前冲,刀刃便往后划。 这一划,便划在陈瑜生摁着猪身的左手上。于肘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陈瑜生痛得龇牙咧嘴。人血和猪血混在了一起。 陈瑜生负痛之下,劲也松了。这样一来,猪便滚到了地上。四蹄一翻,就要站起身逃跑。 还好陈瑜生反应快,不顾自己左手伤口,立马扑上去压住猪的上半身。回头还向汤山吼道: “摁住,摁住,你他妈的给我摁住。” 汤山在陈瑜生的吼声之下,彻底清醒,歪头不看前面的一滩鲜血,也是一个猛扑,压住了猪的下半身。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将一头一百五十斤重的猪,压得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场面不像在杀猪,而是在跟猪进行生死搏斗。 旁边的女主人,一开始见猪滚到地上,吓呆了,说不出话;现在见两个大男人将猪压得在地上喘息不已,又吓得惊叫连连。 猪的嚎叫和人的尖叫,便引来了很多围观者。 村人们并不知道女主人家要杀猪,被混乱的叫喊声吸引过来,见到两个大男人俯在地上摁住一头猪,以为青天白日来了土匪,正在施行抢劫。不禁群情激愤起来。 有几个冲动的中年油腻男,顺手操了锄头或镰刀,就要上前帮忙。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要帮猪的忙。其他人则纷纷大叫: “见过偷鸡的,没见过光天化日抢猪的。这世界还有没有王法了?” 充满正义感的群众们,誓要将猪从两个土匪身下解救出来。 陈瑜生和汤山在地上哭笑不得,两人使劲全身之力,才将猪摁住,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愤怒的村民。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女主人在一连串惊声尖叫之后,忽然冷静下来,知道再这样没出息地叫唤,今天这猪恐怕是杀不成了。 猪杀不成倒还没啥,大不了另择日子,另请高明。关键是猪已经挨了一刀,就此放弃,岂不是挺冤的么? 于是女主人张开双臂,挡在愤怒的群众面前,语无伦次地大叫: “不是抢猪,是杀猪。杀猪!杀猪啊!”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过来:这两家伙杀猪,杀得太投入,滚到地上去了。 然后又有人认出来了,两个全力以赴以身子压住猪的年轻人,就是许多天以前来过村里的、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大家绷紧的神经一旦松驰,便都发出一阵哄笑,有一个坏蛋学着以前的二流子口吻说: “这哪是杀猪啊,根本就是被猪杀嘛。” 另一个坏蛋说:“还好,还好,起码将猪压在身下,也算是略占上风。” 最后一个坏蛋语带嘲讽地吩咐女主人: “放心,放心,两位屠夫已经控制住场面,一定能将猪杀死。你该去烧一锅滚水,一会趁尸体没硬好褪毛。” 女主人一听觉得有道理,竟真的转身进厨房去烧水了。 这里所有的闲人们,全都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像看娱乐节目一样,欣赏着地上的两人加一猪。 汤山满心羞愧,根本不敢抬头,两只眼睛看着地上乱蹬的猪后腿,准备打退堂鼓。但他劲力刚一松,猪便往上一拱,陈瑜生就感觉到了,急忙骂道: “我靠,跟你合作杀猪,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陈瑜生知道,事已至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今天要是让这头猪活着跑了,以后也就别想干屠夫这一行。 陈瑜生虽则手法不熟练,却是胆大凶狠。他侧身摸到了掉在地上的屠刀,照着猪脖子下方,斜斜地插了进去。 刀尖偏了,没达心脏。猪负痛,嚎叫,在身下翻腾。 陈瑜生拔出刀,换了个位置重新扎了进去。还是没达心脏,猪嚎得更大声,翻腾得也更凶了。 陈瑜生天生有一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顽强,拔出刀再捅,猪再叫,再次翻腾。 没想到这头猪也是个顽强之辈,捅了这么多刀愣是不死。 陈瑜生当然不愿放弃,其实也无法放弃。他进进出出在猪脖子上捅了八刀,直捅得猪脖子全是刀眼。 最后,猪到底是未成年,挨了这么多刀,撑不住了,叫声越来越低,翻腾幅度越来越小。奄奄一息瞪着仇人陈瑜生很久,终于闭上了眼睛。 猪就这么艰难地被杀死了。汤山一身是泥,陈瑜生满脸是血,两人几乎同时从地上爬起来,长吁了一口气。 女主人烧好滚水,出门一看,猪倒是死了,猪血却洒得遍地都是。本想晚上弄个猪血豆腐汤,现在彻底没戏了。 陈瑜生要向女主人邀功,并展开一下一步工作。没料女主人忽然双泪直流,用颤抖的嗓音责问两个年轻屠夫: “你们两个跟我的猪,上辈子到底结了什么深仇哇,今生要捅它这么多刀?” 然后她蹲下身子,双手抚摸猪头,继续带着哭腔说: “你看这脖子,都成筛子了。” 第三十六章 校长原是人精 汤山和陈瑜生的屠夫生涯里,杀死的第一头猪,正躺在地上。它张大嘴巴,一副想尽力嚎叫的模样,但早已没了呼吸,发不出声音。 如果现在有个验尸官,就会发现,这头猪并没有什么致命伤口,完全是因为脖子伤口太多,挣扎太久,没得到有效救治,最后力尽而亡。 这头可怜的猪,看上去遍体鳞伤,除了脖子刀口密布,连下半身都被两个大男人压得青一块紫一块,实在是惨不忍睹。怪不得女主人看得双泪直流,毕竟人家养了大半年,怎么说都有点感情。 汤山只看了猪尸体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因为猪尸体除了遍体鳞伤,还满身鲜血,而且没完全凝固,他看一眼便觉头晕;再看第二眼,恐怕就得“忽咚”一声栽倒在地。 女主人还在猪尸体旁伤心不已,而且越哭越伤心,一边拍着猪头,一边喃喃自语: “捅了这么多刀,那得多疼啊。” 说着说着,居然抑制不住痛哭失声起来。 陈瑜生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是猪在嚎叫,可以继续补刀;可是猪主人如此痛哭,他就束手无策。 旁边有个村人比较坏,走过来蹲下,抚摸着猪身子,一脸严肃,满眼同情地对女主人说: “它真的死得太惨了。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啊不对,猪死不能复生,您就节哀顺变吧。” 说完他笑得前仰后合。围观的闲人们也是一阵哄笑。 猪主人见旁人如此无聊地笑话她和她的猪,反而不哭了,冷静而坚定地站起身,吩咐呆立一旁的陈瑜生和汤山: “水烧开了,褪毛吧。” 说完便自顾自地向厨房走去,走到中途又转身命令:“给我弄干净一点。” 人群里又有一个坏蛋自作聪明地插嘴:“对,弄干净一点,它身上要是多了半根毫毛,惟你们两个是问。” 于是,陈瑜生带领着汤山,在旁人的嘲讽和哄笑声中,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褪毛,开膛,处理内脏和猪下水。 一开始围观的闲人们指指点点,时不时借机说个笑话取乐,渐渐地,指指点点没有了,嘲讽和哄笑也平息下去,周围一片安静。 人们发现,两个年轻人接下来的工作做得相当细心,真的将猪身上的毛刮得一根不剩,甚至连两只猪耳朵都旋得一干二净。 那位长相秀里秀气的汤山,居然拿着一个小钳子,蹲在猪头边,一根一根地拔着猪鼻毛。无论这行为多么可笑,旁人却再也笑不出来。 大家终于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跟以前的屠夫有本质的区别。 对待活猪时,他们因手法不利落,工作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蛮干; 对待死猪,他们的工作总结起来还是两个字:认真。 后来真正无聊的闲人都退去了,留下来围观的,绝大多数是女人,其中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又占大多数。在这些女性同胞眼中,认真的男人最帅。她们才不管人家杀猪的技术高明不高明。 她们看的是长相讨喜的男人,而不是杀猪的技术。就像城里的粉丝看影视剧,只看明星不论演技。 再后来,女人们看得活泛了,自家男人又不在场,便开始主动撩拨两个年轻屠夫: “帅哥,猪鞭别扔掉嘛,虽然短了些,洗洗也能炖碗汤呀。” 或者热情邀请:“帅哥,中午就在咱村吃饭,让女主人给炒碗猪腰补身子。” 汤山和陈瑜生看着高大健壮,一个长相秀气,一个满身豪气,实际在心理上并不怎么成熟;此刻蹲在女人堆里工作,面对女人们意味深长的撩拨,都不敢怎么接话。 尤其汤山,居然很没出息地脸红。陈瑜生胆大一些,嘴里不说话,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撩拨者的长相。 不管怎么样,两人屠夫生涯里第一桩业务,算是有了一个圆满而完美的结局。太阳下山时,他们的工作结束了,他们的屠夫身份,也得到认可。 一个月后,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最近出了两个年轻而认真的屠夫。这应该归功于龙安村的那些女人们,她们惊人的八卦心态,再加上惊人的传播能力,成就了汤山和陈瑜生的名声。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汤山和陈瑜生工作稳定,收入也稳定。杀了几十头猪,陈瑜生的手法越来越老练,再也没出现过一刀杀不死的猪。更没出现过与一头垂死之猪在地上肉搏的情况。 汤山仍然晕血,毛病一点都没改善,但因事先有心理准备,倒也没再晕倒过;每次陈瑜生在前面动刀,他便转身向后,两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只管抓着两条猪后腿,使其不乱动。 在常人眼中看来,稳住猪后腿很容易,实际上那是个错觉。要知道,猪身上力气最强的地方,就在两条后腿,光凭两只胳膊要摁得它们纹丝不动,并不是那么简单。 汤山最初在两猪后腿上吃亏不少。杀第一头猪的时候,他便因抓得不稳,而让前头动刀的陈瑜生伤了自己;后来他虽则没再坏陈瑜生的事,却经常被猪后腿踢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次被一头强悍之猪,一蹄子蹬在膝盖上,整整痛了半个月。 直到一年之后,他两只胳膊终于能做到一出手,便将两条猪腿摆布得不动分毫。 之所以在这里强调汤山两手抓猪腿之力,是因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他的两条强壮胳膊,在其后来的人生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汤山无意闯入的另一个时空里,他因为两手一抓之力非常惊人,甚至在江湖上得了个外号叫“龙爪手”。此是后话。 总而言之,陈瑜生和汤山两位屠夫,在技术和力量上真正进入稳定状态,是在从业一年之后。然而,一年后的某天,出了一次巨大的意外。 这次意外无关技术和力量,却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一年之后,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了。我们还记得,此时汤山十八岁,陈瑜生二十岁。都是荷尔蒙分泌特别旺盛的年纪。 现在两人走在县道或乡道上,同样会招来路人的目光,但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躲躲闪闪,而是敢于与路人对视,甚至怒目而视,将对方吓得讪讪而退。 当然了,怒目而视只是针对无聊的男观众,遇上女观众,哪怕年纪大一点,哪怕长相很一般,两人的表现也是一团和气。 荷尔蒙在他们身上起的最初反应,就是将人群进行分别对待。 尤其陈瑜生,在乡间道路上,一见女人立马双眼发直,有时连脚步都迈不开。汤山对他在女人方面的没出息表现,很是不满,经常嘲笑他: “我靠,你怎么像个坐了几十年牢的囚犯似的?母猪也能看成貂婵?” 陈瑜生却喃喃叹息:“浪费,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汤山倒是一愣,不知道他忽然之间哪来这么深沉的感慨。 汤山要在几年之后,才能体会陈瑜生那声叹息的真正意义。 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都外出,留下来的,除了老人和儿童,还有更多刚生过孩子不久的少妇。陈瑜生所说的“暴殄天物”,指的就是女性资源的浪费。 那是一片片无人开垦的肥沃土地啊,就这么任其荒芜,真他妈可惜了。后来汤山自己都曾这样意味深长地感叹过。 这天,两人经过一个很小且无名的小村,原本没打算在此地杀猪。却遇上了一桩怪事,这桩怪事让他们多了一桩生意;而这桩生意,又引发了一次要命的桃色事件。 简单而言,有一户人家花三年时间,养了一头巨大的猪。巨大到了什么程度呢?杀死褪毛再将内脏扒掉,过秤仍然足有五百斤。 这家主人是一个男的,四十多岁,没老婆没孩子,没养狗没养猫,好不容易养成一头猪,几乎当成宠物侍候着。五六百斤了,一直舍不得杀。 这头猪也争气,不但体量越来越巨大,长相也越来越讨人喜欢;它估计还天天在栏里做各种健身运动,因为身上不但长肥膘,还长肌肉。 毛短,肉白,健硕,目光锐利,撩牙外翻,真正的猪中帅哥。 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像普通的猪,简直就是猪这个种群里的霸主。 这一天,猪中霸主大概终于不甘寂寞,冲破栏门,跑了。其实逃跑并不稀奇,很多猪长到一定程度,都会不甘寂寞破栏而出。关键是,我们的猪中帅哥,太过放肆,逃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它跑进一条小巷子。而这条巷子有个特点,就是一边宽一边窄,这是农村建房没有仔细规划导致的景象。我们的帅哥猪,从巷子宽的一头进去,试图从窄的那一头出来。 帅哥猪的想法本身没问题,要命的地方是,它忽略了自身的体量。它太过庞大,宽的一头可以进去,窄的那一头,却出不来。 其实出不来也没什么,一看挤不过去,后退两步,原路返回,掉头而去就是了。可我们的猪中霸主大概霸道惯了,非要跟一条小巷子较劲,它永不后退,一直往前挤。一直往前挤。 挤到最后,它两条前腿出了小巷子,而肚子和两条后腿,无论怎么努力,也挤不动了。更要命的是,此时要后退也已来不及。于是,它就这么卡住了。 这个现象说明,一头猪无论长得多么高大、多么帅气,脑子却还是猪的脑子。看待世事一根筋,不懂回头,不懂拐弯。最后只能进退失据。 汤山和陈瑜生见到这头传说中的猪中霸主时,它正卡在小巷子最窄的那一头,仰天哀嚎。而它的主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途人解说原由。 当时围观者甚众,大多掩口而笑。没人能体会猪和猪主人的悲伤。 当猪主人听说汤山和陈瑜生是著名的屠夫时,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掏出五十块塞进陈瑜生手里,让他想办法保住自己的猪。 行家陈瑜生从巷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回这一头,看着哀嚎不断的猪中霸主,提出了一个让猪主人晕倒的方案: “就地宰杀。” 第三十七章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汤山滚下楼、躺在水泥地上哀号,周伟良不依不饶,蹬蹬蹬跑下楼梯,一边跑一边嚷: “日你妈,你个瓜娃子还敢装可怜?看我不踹死你。” 来到汤山身边,周伟良见他满头大汗,双眼充满血丝,哀号之声发自丹深处,想必是真正的痛入骨髓。周伟良脚抬到一半,忽起怜悯之心,又缩回去了,转身上楼。 走到中段,周伟良不忘扯开嗓门,向全校宣称: “这混蛋学生顽劣阴毒,无法无天,说他几句竟敢滚楼梯装死,干脆罚他躺在地上晒太阳,谁也不许去扶他,否则,就是与我周伟良作对。” 此语一出,整个下午谁也不敢靠近汤山。学生不用了,连校长和校工都不敢去扶一把。 于是,汤山断腿之后,又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下午。 放学之后,汤山的父亲得到消息,腰间挂一个酒瓶子,满身酒气地冲到学校。一看儿子躺在地上只剩半条人命,不禁勃然大怒,朝楼上的周伟良骂道: “王八蛋,你是老师啊,还是打手?” 周伟良一开始极其嚣张,站在二楼宿舍门口,张牙舞爪,先是南腔北调骂了一圈全国各地的粗话,最后总结道: “日你妹妹的,你家这个龟儿子,屡次扰乱我课堂纪律,行为极其恶劣,要是在军队里,我早一枪崩了他。” 汤山的父亲愣住了。一是他愤怒归愤怒,口才远不如周伟良;二是,他万没想到,周伟良居然能将课堂与军队比较起来,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愣了一会,汤山的父亲解下腰间的酒瓶子,仰头咕咕咕喝完所有的残酒,然后自丹田提一口气,单手猛力一甩,将瓶子砸向楼上的周伟良,嘴里大骂: “王八蛋,信不信我挖个坑埋了你?” 周伟良也是一愣,没想到区区一农夫,居然敢于先向他动手。但他到底当过兵,眼疾手快,酒瓶子快砸到面门了,身子一缩,闪进了房里。 酒瓶子砸在门框上,四分五裂,碎玻璃掉了一地。 汤山父亲见一击不成,怒气难消,抬脚就要往楼上冲,旁边看门兼敲钟的校工,同样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他拦腰抱住了。 汤山的父亲见有人相劝,气焰更加见涨,一边挣扎一边喷着酒气怒吼: “不宰了他,不足以平民愤。” 醉后之语,嗓门挺大,听上去却有点不伦不类。但周伟良探头见汤山的父亲如此气慨,自己内心的火焰,便先灭了一大半。赶紧将门关上,再也不敢现身。 楼下便只剩汤山的父亲与校工较劲。还有一个汤山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正在难分难解,专门排忧解难的王校长适时出现了,像个幽灵似的不知从何而来。他先是插在校工身前,朝汤山父亲威严宣告: “你再闹,我就报警了。” 汤山父亲差点就要朝校长半秃的头顶吐唾沫,校长立马看出一点端倪,单手护顶,打起官腔,语气更显威严: “自古以来,学校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撒泼闹事的菜市场。” 汤山的父亲一听此语,半通不懂,就有点懵,再加上与校工较劲出了一身臭汗,酒劲也散了一大半,便喘着粗气,渐渐消停下来。头一歪,一口唾沫吐在了汤山的脚边。 喘息良久,汤山父亲还是有点愤愤不平,责问校长: “老师有这么打学生的吗?” 校长见最危险的时刻已过,便开始自我检讨: “周老师出手确实没掌握好分寸,我呢,也有管理和监督不善的地方。不过请放心,你儿子休息了一下午,应该没事。” 汤山父亲酒劲散了一大半,思维却仍然跟不上节奏,在校长忽硬忽软的语境里,迷失了,不知怎么接话,只是嘴里喃喃自语: “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说没事?” 王校长察言观色,再一听此话,便知道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他惦起脚尖,右手努力探出去,搂住了汤山父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分析道: “没事没事,小孩子扭伤了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田里的青蛙,把它的腿掰断了,过几天它不照样活蹦乱跳的?” 汤山的父亲长年与酒精为伍,脑子早就被烧得不清不楚,跟半个傻子差不多,被校长这番新鲜而邪恶的理论兜头一浇,便彻底迷糊了。 于是,这天黄昏,稀里糊涂的汤山父亲,背着筋疲力竭、疼痛难忍的汤山回家了。 这事要发生在当下,无论落到哪个孩子身上,都不能善了,无论哪一个家长摊上此事,不把学校翻过来,肯定不会罢休。 但发生在那个年代,主角又是倒霉的汤山,再搭上那么一个不清不楚的父亲,此事最后就只能不了了之。 一个月后,王校长又扣了周老师一千块工资,理由很正当:赔偿那位受伤学生的医药费。实际上,这一千块钱,汤山和汤山的父亲一分都没得到,全落入了校长的口袋。 这一次工资被扣,周伟良倒没大闹,只郁闷了小半天,便满心释然。而且,因为校长接连替他处理了两次人生危机,反倒对校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周伟良半夜醒来,忽然猛拍床沿,对着满屋黑暗自言自语: “日他妹妹的,这个死秃头,貌不惊人,倒是有点本事。” 自此之后,周伟良与王校长成了莫逆之交。 三个月之后,已是初夏时节。放眼望去,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此时的周伟良,已彻底忘记了被他睡过的汤小艳,更忘记了被他踢过汤山。这天放学之后,周老师走出校门,被暖风一吹,浑身舒泰,同时,也有点情欲难熬。 周伟良朝不远处的村口走去。他这才记起,自己好几个月没到村里去泡村姑了。 走到村口,放眼看过去,没一个人影;凝神静听,除了狗吠和鸡叫,没一个人声。周伟良不知道的是,此时再是农忙时节,学生是放学了,但农民还没散工。 村巷里当然没有闲人。散了学的学生,也都下地去帮忙了。 周伟良觉得有点无聊,走过几条巷子,见到几条公狗正在追逐一条母狗,纠缠得难解难分,他便立足看了一会,倒看得更加心痒,更加烦躁。 周伟良朝母狗狠狠踢了一脚,接着往前走。走过一家门口,恰好人家鸡窝里一只母鸡正在“咯咯咯”地叫。他侧头一看。 原来母鸡刚下了个蛋。 周伟良走进去,弯腰捡起鸡蛋,握在手里还是温的。 他摸出身上早已准备好的大头针,以食指和拇指捏着,在蛋壳上旋来旋去,不一会便旋了个小孔。 周伟良小心翼翼地将大头针收起来,坐到人家门前的石礅上,双手托着鸡蛋,嘴对着蛋壳上的小孔,慢慢地吸着。 吸光最后一滴蛋清,周伟良又将空壳放回鸡窝里,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这种事,周伟良干过不下十次,他若进村,随身都带着大头针。村里很多人家,经常发现自己家的母鸡下了个鸡壳。成了十里八村的异闻奇谈。 周伟良又走过两条小巷,蓦见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先是吃了一惊,再一看,不禁大喜。因为前面虽是个背影,但臀部突出,明显是个女人。 周伟良先是被春天的暖风一吹,心痒难熬;接着见到公狗母狗纠缠不清,被撩拨得更加烦躁不安;最后又吃了个生鸡蛋,搞得全身血脉喷张。 此刻睁大眼睛看过去,那背影略显臃肿,却无异于杨玉环再世了。 周老师加快了脚步,心里琢磨着应该用哪一句台词打开局面。 在此之前,周老师在村里与女性搭讪,爱用英语,因为他觉得这样有文化。那时,常见他转过一个屋角,脸朝某个村姑,冷不丁蹦出一句: “hello!” 可惜的是,乡下人没见识,大多数异性同胞,能被这么一句洋文吓得落荒而逃。 因效果不佳,周老师又改变策略,用了另一个更为简单的招呼语“hi!”,再辅以双手一摊的动作,或一脸无辜地耸肩。 此举偶尔倒能把一两个傻大姐逗得咯咯直笑。 后来村里有学问的人士统计过,周伟良老师说过的英语单词,一共只有四个,除了上面的两个招呼语,还有“yes”和“no”。 说“yes”的时候,大点其头;说“no”的时候却不是摇头,而是伸出右手食指,在人家眼前左右摇晃。 据说当初汤小艳,就是这么在英语环境里中招的。 但是今天,周老师决定改变策略。因为他今天没什么耐心调情,必须尽快入港才行;如果采用英语开场,效果再好,也还有个转换的过程。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这个过程他等不起。 所以,他决定换用中文,越简单越粗暴越好。 周伟良走到女人三步开外,蓦地开口说话: “美女,咱们耍一耍吧?” 直白,简单,又不乏粗暴。说完他自己心里都有点惴惴不安。等着对方的反应。 女人先是一怔,接着立马转身。周伟良看到的是一张肥大的脸。女人倒是个女人,但年纪至少在五十以上。他不禁吓了一大跳。 女人脸上的肥肉往耳边散开,露出一个妩媚到让人吐血的巨大笑容,一边笑一边粗嗓门嚷嚷: “耍吧,耍吧。就地解决,还是进屋上床?” 说着便来拉周老师的手,嘴里吩咐道: “但你得快一点,我家那死鬼,马上就散工回来了。” 周伟良大惊失色,双手猛地一甩,落荒而逃。 此后,周伟良虽然仍在村里游荡了好几条巷子,但心情一落千丈。黄昏,天色越来越暗,周老师怏怏不乐地往回走。 一路上,他见到每一种生物,都禁不住生出满腹仇恨。他没想到的是,此时正有几个满腹仇恨的人,正伏在半路上等着他。 在学校到村口那条小路的中段,忽地跳出五六个黑衣人,全都以黑布蒙脸,围住周老师,也不说话,蓦地往他头上罩了个麻袋。 接着五六人齐力将周伟良摁在地上,拳头,石头,木棍,板砖,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四肢无法动弹的周老师,只剩下嘴巴还能鬼哭狼嚎。 一时之间,声闻十里。 第三十八章 两把菜刀向前冲 周伟良刚被围住时,并非全无反应。先是撸起袖子准备对抗,接着看到对方有五六个人,而且全是虎背熊腰的男人。又都刻意蒙着脸,便知道遇上硬角色了。 他向来明白抗拒从严的道理。盲目对抗,恐怕连活命的希望都非常小。 于是,他将撸起袖子的双手,举过头顶,合掌弯腰,试探着问道: “各位大哥,哪条道上的?我可没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啊。” 没人答话。一个蒙面大汉朝其肚子踹了一脚,他向后趔趄几步,后面另一个大汉便趁势在他头上罩了个麻袋。 周伟良感觉眼前一黑。所有人都不客气了,拳脚相加,不挑部位,也不留余劲,有人一边出拳出脚,嘴里还“呵呵”有声,就像少*僧在做功课。 周伟良当过兵,皮肉比较厚实,五六人出手虽然比较重,他倒一时还忍得住,负痛之下,嘴里尚在强硬抗议: “你们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呀?” 其实现在已经不算光天化日了,黄昏已经降临,百米之外,视线已经相当模糊。所以,这里六七个人打成一团,村口却没人发现。 有一个蒙面人见他居然还嘴硬,蓦地朝他额头敲了一板砖。 周伟良浑身一震,头脑发晕,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只有两道热辣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来,一下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语无伦次地继续抗议: “大哥,打人不要打头呀。” 不像是抗议,更像是建议,而且带着哭腔。 但对方不接受他的建议。又有一块板砖,以比刚才更强的力道,拍在他的鼻子上。鼻梁立马被拍扁,鼻孔也失去了呼吸的功能,像两个泉眼,直往外冒鲜血。 这回比较痛,痛得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喉咙深处“呜呜”叫了两声。 拳脚继续往周伟良身上招呼。他双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中,打算求饶,但无法说话。又是呜呜乱叫了两声。 拳脚之外,有人用上了棍子,也不知是木棍还是铁棍,先是拦腰一击,周伟良“呜”了一声,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 接着另一根棍子扫在他的膝弯里。他立马就跪下了。双手仍然合掌高举,大概还是想求饶。有个家伙棍子在他手腕上一敲,他立马将手缩回来,嘴里又是“呜”地哀号了一声。 一个家伙朝其耳朵拍了一板砖,他这一边的耳听不到了。 另一个持棍的家伙,下手比较重,而且出招不是“横扫”或“敲打”,用的是“捅”。此人双手紧握棍子一端,另一端在周伟良胸前连捅了三下。 “啪”,“啪”,“啪”,他自己听到胸前连响了三声,接着眼前金星乱冒,痛入骨髓。他仰天而倒,嘴里不再是“呜”声,而是“啊啊啊”地干嚎。 没有人知道,他除了额头和嘴里一直往外冒血,眼睛里还热泪横流。 周伟良的嚎叫声闻十里。此刻正是农家上灯吃饭时间,没有人仔细辨别声音的源起,有几个老人自作聪明的吩咐后辈: “这叫声那么怪,难道又来了野狼?今晚可得将鸡窝和狗洞关牢了。” 此后,周伟良像条火烧过的死狗一样,佝偻着躺在泥地里,连求饶的动作都做不成,只剩张嘴哀嚎的份。而且嚎叫的嗓门越来越小。 眼看着他哀号的声音快要消失,几个袭击者知道差不多了。一个坏蛋往其头上踩了三下,另一个坏蛋朝其裤裆里连踢三脚。 然后,所有人撤向黑暗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个小时之后,周伟良从泥地里艰难地爬起来。自我评估了一下,手脚没断。头破了,鼻子扁了,都是板砖拍的。 断了一颗门牙,不知被自己吞进肚里了,还是掉在泥地里。 胸前肋骨至少断了三根。连呼吸都痛得浑身乱颤。 周伟良又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幸好两颗蛋蛋还在,刚才那家伙踢偏了,虽然现在仍是钻心地疼,但圆鼓鼓的并没有破,以后应该还能用。 他一边摸一边心有余悸,心想那坏蛋要是踢准一点,自己下半生恐怕只能去练《葵花宝典》,能不能做个东方不败还是个未知数。 总而言之,袭击者还算厚道。或者说手法相当老道。没要人命,甚至没打残手脚,受害者还能自己离开犯罪现场。 头上的麻袋被袭击者揭走了,但周伟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回到学校,刚进大门,便吐出满嘴的血和痰,朝楼上口齿不清地大喊: “大哥,大哥。救命,救命啊。” 这里的大哥,叫的是校长。自从王校长为他解决两次危机之后,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当然了,周伟良心情好的时候,叫王校长“大哥”,心情不爽了,出口还是“日你妹”。 王校长这天去了城里教育局述职,回到学校时,教职工都已下班了,厨房里也冷冷清清,他只好上楼泡方便面。 周伟良在楼下大喊时,校长正在吃方便面。周伟良连叫两声“大哥”,校长刚好吃进一大口面;周伟良紧接着连叫两声“救命”,校长吃进去的面条,有一大半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校长呛得直咳嗽,便对这位兄弟口齿不清的叫声,很是不满,扔下面桶,学着对方平时的口头禅,低声嚷道: “日你妹妹的,叫什么叫?火烧茅房啊?搞得我连口面都吃不好。” 说完,也不管对方有多么着急,夹了口面继续往嘴里送。刚嚼两下,大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周伟良冲进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校长面前的地上。 王校长嘴里的面,又一次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全都喷回面桶里。 校长大惊失色,一边咳嗽,一边搅动面桶里的残面,眼睛瞪着周伟良,语无伦次地问: “咋回事?你遇到日本鬼子了?” 周伟良喘息稍定,便对校长的幽默十分不满,心想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 其实校长并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此刻也不是刻意说笑话,而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既然没有生活经验可作借鉴,情急之下,便只能用影视剧里的台词发问。 在校长看来,天下最凶残的打斗,发生在当年遭遇日本鬼子时候。 周伟良一发怒,便不顾辈份与交情,骂道: “日你妹妹的,我被村里人打了。” 校长这才放下手中的面桶,欠起屁股,走到周伟良面前查看伤势。再次大吃一惊: “我靠,这是什么人,下手这么重?” 说完,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洗净血迹,更不知道需要抱扎。 周伟良见校长靠不住,鄙视了他一眼,忍痛站起身,冲出了房门。校长站在原来的地方呆了一会,也不知干什么才好,莫名其妙地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吃面。 校长刚吃两口,周伟良重又冲进来了。两手各提一把菜刀。原来他去了厨房,伸手不见五指,他居然能准确地摸到两把菜刀,也算是奇人。 周伟良将其中一把菜刀往校长面前一扔,校长第三次将面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又是全都喷回面桶里。 这桶方便面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在校长的口腔和鼻腔里,三进三出,愣是进不了肚子。 校长嘴角和鼻孔各挂一条方便面,瞪着周伟良,吓得说不出话。周伟良现在恢复了一点元气,说话嗓门便大了许多: “日你妹,是兄弟的话,跟我一起去砍了那帮王八蛋。” 校长一听,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胸腔。原来这位小弟,不是被打得精神错乱,要拿自己抵命,而是愤怒之下想要报仇。 校长回过神来,便对周伟良十分的鄙视。刚才天还亮着,你尚且被人打得连老妈都不认识了,现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就凭两把菜刀,想冲进村里去报仇,那不是找死么? 其实,校长还有一层不知道,刚才的袭击者全都蒙面,现在即便有十把菜刀,一起冲过去,也无法找到元凶。 校长用塑料叉子,扒拉一大口方便面,送进嘴里,努力嚼了几下,终于吞进肚子里。他舔舔嘴唇,又咂咂有声,和颜悦地对周伟良说: “先把刀放下。” 一边说,一边指着桌面。意思是让对方将菜刀放在这个位置。 不料周伟良上前一步,单手抡起菜刀,直砍下来,刀锋剁在校长手指五寸处。刀刃镶进桌面三寸有余,刀把和刀背在微弱的灯光下颤抖不已。 王校长虽然入世较深,但大半辈子哪见过这种阵势?直吓得身子往后便倒,那只本来指着桌面的手,本能地朝旁一弹,可怜一桶方便面,被手肘扫落在地,半个房间洒满了汁液。 校长倒在屋角,后脑磕在墙壁,顿时起了一个大包。他站都站不起来,只将身子顺势缩在墙角,一边嘴里丝丝有声,一边颤声问道: “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以为周伟良会拔出桌上的菜刀,失去理智,再次砍杀过来。果真如此,今晚这条老命铁定保不住了。深更半夜的,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搭救。 万没想到,周伟良并没去拔菜刀,突然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他凭一股怒气和冤气支撑到现在,终于一泄如注,知道一时报仇无望,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比刚才被打时伤心百倍。 校长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周伟良哭了一会,单手拍着桌子,抽抽噎噎道: “大哥呀,你说,你就说怎么办吧?” 校长再次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性命暂时无虞。他扶着墙壁站起身,踩着满地方便面,来到周伟良身后,一手摸着后脑骚,一手拍着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字地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周伟良一愣,连哭声都停住,抬起头,一双泪眼很迷茫地看着校长。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对方还有心情打官腔。 当然了,校长是懂得分寸的人,打官腔也是适可而止,紧接着,他便提出了处理方案: “报警吧。让警察去抓那帮坏蛋。” 说完,他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报警,而且慢慢踱到窗边,对着黑暗的虚空,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 “连教书育人的老师都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浇漓啊。” 第三十九章 遇袭案迷雾重重 枫林镇公安局晚上九点接到报警,说是某地一个小学老师被村民打了,值班民警问打得严重吗?电话那头支吾了一下,答曰: “头上破了个大口子,门牙也丢了一颗。” 民警再问,手脚断了吗?送没送医院? 这边握着电话报警的校长又支吾了一下,从上到下审视一遍坐在桌边的周伟良,答道: “脚能走路,手能拿刀。没送医院,就坐在我旁边。” 民警一听,只不过头上破了个口子,连医院都没进,还能走路拿刀,看来不是什么大事。需知乡下野蛮之地,打得头破血流之事几乎天天发生。总不能每时每刻都派个警察守着吧? 于是值班民警积极性就不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回应道: “知道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马上派人过来。” 值班民警自作主张,临时调派三个协警,开了辆警车,去乡下处理打架之事。 这里周伟良坐在一边,听着校长报告自己的伤情,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十分不满,指着胸前,吼道: “日你妹,我还断了三根肋骨。” 校长今晚为了周伟良的事,方便面没吃好,面条在口腔和鼻腔里三进三出;又大受惊吓,头上也撞了个大包。到现在对方还在用川味粗话吼自己,简直无礼之极,校长心里更加不满。 校长心想,日你妹你肋骨断了,刚才怎么不说?还有力气提着两把菜刀,把我吓得魂飞天外? 不过校长向来涵养功夫很好,并没当场发作,放下电话,冷冷地说: “放心,他们已经派人来了。在路上。” 周伟良见电话早挂了,只好闷声不语。此后好几个小时,两人相对无言,就像一对正闹别扭的情侣。 学校离枫林镇四十里,路面坑坑洼洼,白天行车,时速顶多三十公里。晚上没有路灯,开车全靠开着远光灯前行,路面又窄,一不小心便开到水沟里,于是时速不敢踩到十公里以上。 警车赶到华光小学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协警来了三个,都是年轻人。人家本来下了班在外面玩着呢,突然接到通知,要去办案。如果在城里还好,起码免了奔波之苦;可这件案子,偏偏又发生在遥远的小山村。 于是三人还未进门,便带着一定程度的情绪。毕竟都是普通人,开车摇晃四十多里,去侦办那么一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带点情绪也难免。 关键是,一路这么摇摇晃晃,肚子早摇空了。晚上吃的那么点饭,恐怕撑不到凌晨之后。一会还怎么办案? 校长听到警车声,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门口迎接,还没看清人家的脸,先将人家的手紧紧握住,大幅度摇晃了一会,连声道: “辛苦了,辛苦了。这是个恶性事件,居然打老师,世风日下,人心浇漓,是不是?” 被握住的那位不答话,手一甩,直往屋里闯。 校长是个老江湖,一进到灯下,他便从脸色上看出,对方带着情绪;再一看脚步虚浮,便知道人家肚子饿了。 但是,在这个偏僻的破地方,别说餐馆了,连个像样的商店都没有,想要弄点什么东西招待人家,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好校长一向日子过得比较精明,办公室常年储备了几大箱方便面。有一箱刚开,只是早些时泡了一桶,没吃几口,喷得到处都是。 现在他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于是校长走到办公室角落里,抱出那箱方便面,放在桌上,脸带愧色地向众人道歉: “山野小地,没什么吃的,先每人泡包方便面填肚子吧。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道完歉,校长又开始许诺: “明天吧,明天让学校厨子给大家做红烧肉。” 一个稍稍年长的协警大概是带队的,刚要出口阻止校长的举动,客气几句,但校长是个泡面老手,手法熟练轻快,话音刚落,“嘶啦”两声,已经撕开了两桶,并且提起保温瓶开始倒水。 年长协警见状,只好作罢。况且警察办案吃包方便面,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举。 王校长亲自泡了五桶方便面,每人一桶。包括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周伟良。 十分钟之后,大家一起围坐在校长的办公桌上吃面。一边扒拉面条,年长协警便一边向周伟良问话: “几个人打你?” 周伟良正好扒了一大口方便面,还没咽下去,口齿不清地答道: “五个。” 将面条吞下去,觉得说轻了,又口齿清楚地更正道: “不对,是六个。” 协警嚼着面条,心想你是不是被打傻了,连对方几个人都不知道?但毕竟面对的是受害者,要保持起码的怜悯之心,于是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他们用什么打你?” 周伟良正好又扒了口方便面进嘴,还是没咽下去,回答就又有点口齿不清: “麻袋。” 此语一出,现场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四个人,全都没忍住,轰然大笑。 而奇人王校长,第四次将口腔里的面条,从鼻孔里喷出来,喷得满桌都是。有几根残面,还很不小心地掉进了其他人的面桶里。 于是大家笑过之后,一阵恶心,将面桶一推,吃面之举,至此便告结束。只有王校长一人,坚持将面条吃完。 周伟良见自己被打得这么惨,这些家伙还能笑得出来,他心里既愤怒悲伤,却又不好发作,毕竟是自己说错话在先。而且面对的是办案警察。 于是他将嘴里的面条吐回桶里,清了清喉咙,哭丧着脸解释道: “他们一上来就用麻袋罩着我的头,然后才开打的。” 这回大家都听懂了。而年长协警也终于理解,他为何连五个或六个袭击者都搞不清楚,原来是头上罩着麻袋呢。 协警们虽然方便无法再吃下去,但一路上积下来的情绪,倒也慢慢消失了。此时,年长协警耐心问周伟良: “方圆十里八村,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对方有你认识的吗?” 周伟良一懵,懵过之后便满心委屈,觉得这话问得很不尊重他,便粗着嗓门答: “我不说过了,我头上罩着麻袋吗?怎么可能认识对方?” 此话虽然带着情绪,倒还知道避重就轻,没说他到底有没有得罪人。 协警倒也没追究前一个问题,反而耐心解释后一个问题: “在罩麻袋之前,他们不可能隐形,对不对?难道你一眼都没看见?” 周伟良想了想,才摇头答道: “一个都认不出。因为他们全部蒙着脸。” 协警大为失望。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提出大家一起去堪查现场。周伟良倒是没什么意见,校长满心不爽,想道,深更半夜的,为什么连我也拉上去瞎折腾? 但校长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原因是他怕周伟良脑袋被打糊了,到时在警察面前乱讲话。 来到凶案现场,大家用手电筒照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与端倪,因为白天天气晴好,晚上地上干燥,现场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一句话,这地方根本就看不出有人打过架。一个年轻协警一边拍照,一边满脸狐疑地问周伟良: “是不是这里?你不是脑袋被罩住了吗?会不会记错?” 这回周伟良答话斩钉截铁: “绝对是这里。看到这块石尖没有?我倒地的时候,屁股就扎在这上面,伤痕现在还没褪呢。” 说罢,立即就要脱裤子让人看屁股,并将伤痕与突出的石尖进行比对。 年长警察赶紧制止了他的下流动作,叉开话题道: “你被罩上麻袋之后,他们用什么打你?” 周伟良边想边说: “石头,板砖,还有木棍。” 话音刚落,又指着自己的额头和鼻子,伤心地诉说: “看见没有,这都是用板砖拍出来的。” 年长协警看了一眼方圆十米以内的地上,没有石头,没有板砖,更没有木棍,于是也满脸狐疑地问道: “你确定?” 周伟良歪头想了一下,更正道: “不对,他们一定用的是铁棍,否则我胸前肋骨没那么容易断。” 言毕又指着自己前胸,语带哭腔向警察倾诉: “捅了三下,断了三根。这帮锤子,下手太狠了哇。” 年长协警又四周查看了一遍,也没见到铁棍一类的东西。三位协警都有点啼笑皆非,此案到现在为止,搞不清楚行凶者究竟有几人,作案工具都无法确定。 惟一确定的可能就是作案地点,因为有周伟良的受伤屁股作证。 堪查现场就到此为止。当晚,三位协警在学校里胡乱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三位协警开始到村里去调查此案,挨家挨户问话。正值农忙时节,大家都没什么闲功夫,因此答话时就有点敷衍了事。 尽管困难重重,三个负责的协警,还是了解到了与此案相关的很多情况。 据说,周老师喜欢在村里泡女人,睡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搞大了肚子又将人家抛弃了;又据说,周老师踢翻了一个八岁的学生,致其小腿严重骨折。 另外,还有人悄悄告诉警察同志,周老师像条黄鼠狼,在村里偷吃了无数个新鲜家鸡蛋。半年时间里,起码有五次,活捉了村里的鸡,跑到田埂上烧成叫化鸡,一个人吃了。 总而言之,大家一致认为,周老师是个坏蛋。 三位协警,将了解到的情况写满了整本日记本,事后一翻,对破案却没什么大帮助。猜测起来,似乎汤小艳的爹和汤山的爹,两人嫌疑最大。 但案发之时,汤小艳的爹被人目击在村口挑水;而汤山的爹,被人看见在自己家后院里醉得一塌糊涂。全都有不在场证据。 汤山和汤小艳则可直接排除,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女子。都不符合周伟良自己对行凶者的描述。据他所说: “都是成年凶汉。否则他们哪能打得过我?我可是练过的。” 于是,此案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三个协警回城之后,周伟良再也无心教书,每天一起床,便对着学校四周的那几个小山村,咬牙切齿,喃喃自语。 这年暑假过后,周伟良辞去了教职,回到枫林镇,开始了他的江湖生涯。 第四十章 复仇之成与败 关于周老师被痛揍一案,警方没公布结果,但华光小学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有过各种猜测。 一是汤山或汤山的父亲暗地里找的打手;二是汤小艳或汤小艳的父亲暗地里找的帮手;三是这两家受害者联合起来找的打手和帮手,将周伟良狠狠修理了一顿。 但这三种说法,都不怎么靠谱。先说汤山他爹和汤小艳她爹,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更不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宋江,他们凭什么能找到打手或帮手? 这世道,谁又会无偿地帮人去犯罪呢? 至于汤山和汤小艳就更不可能了,谁能相信他们有这份号召力?汤山几年以后,曾经在朋友陈瑜生面前愤愤不平地说: “他妈的,我倒希望此事真是我干的。” 这便从侧面证明,当年的汤山并未参与作案。而汤小艳如果当年报了仇,也不会在十年之后,仍然念念不忘地在街头跟踪周伟良,对着十年之后的汤山说: “我要宰了这个王八蛋。你也想宰了这个王八蛋,是不是?” 相比之下,另一种说法似乎更让人信服: 附近几个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其实早就看不惯周伟良的作派。 你不但泡我们村的妞,还吃我们村的鸡,是可忍,孰不可忍。稍有怨言,你还嚣张无比,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呀? 积怨既深,最后便有那么几个人——主要是家里丢过蛋和鸡的,还有那些从遗精时代开始,便暗恋汤小艳的——全都自动自发地组织起来,找了个合适的时机,狠狠将周伟良揍了一顿。 事后,大快人心。而且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说法,也在各个村里悄悄流传:此事的主谋,其实是王校长。 先蒙面,再罩麻袋,事后还要清理作案现场,连板砖都见不到一块。如此严密的袭击,怎么看都不是几个农夫能干得出来的。 农夫打架,通常都是先骂街,再吐痰,然后动手,打得鼻青脸肿,稍息后再骂街,再吐痰,再动手。最后就是鲜血直流,力尽为止。 而这一次周伟良受到的袭击,行动堪称天衣无缝,连警察都找不到丝毫破绽。附近十里八乡,除了文化人王校长,谁有这种策划能力? 周伟良刚到学校的时候,王校长曾对他寄予厚望。可在“汽军”、“火军”事件之后,校长大失所望,而且对这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极其鄙视。 关键是,周伟良还非常粗鲁无礼,开口闭口便是“日你妹”。要知道,校长家里可真是有个可爱妹妹的。 更过分的是,周伟良有一次还嚣张无比地说,要拔掉校长头上所剩无几的毛发。这就太不尊重人了。 校长早年大小是个官,现在是校长,十里八村谁不尊敬他?你一个手下老师,如此胡说八道,将人家置于何地? 校长在哪一刻,想必是怒极而悲伤。大概后来的杀心,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萌生的。 周伟良睡了人家姑娘又抛弃,踢翻一个学生致其骨折,都给学校带来了巨大的负面效应。校长表面上利用这两件事,修补与周伟良的关系,其实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扣他的工钱。 实际上,校长那时内心的愤怒与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点。要名正言顺地开除周伟良,似乎做不到,因为他的后台比校长强硬。 最后,校长利用多年来在十里八乡积下的人脉,鼓动几个年轻人,将周伟良暴打了一顿。 传言还说,事发那天,校长故意找了个借口,在教育局述职,以制造不在场证据。 事情的发展像校长预料的那样,周伟良被打之案不了了之,自己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而校长继续做着教书育人的事业,继续受人尊敬。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没有实证。传了一段时间,也就像轻烟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话说,周伟良辞去教职回到城里,慢慢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光耍赖还不够,关键时候还要耍狠。 后来,周伟良便以东城为根据地,开始了街头拼杀的生涯。凭着当过兵的体魄,再加上做过老师的智慧,短短一年时间里,他便开始暂露头角。 当年枫林镇最著名的一场械斗,到现在仍为人们津津乐道。 械斗发生在深夜,械斗的一方是十几个着装统一的年轻人,每人手上一根铁棍,出手全是专业招式,连走路的步伐都是那么整齐。这十几个人,直把对方三四十人打得哭爹叫娘。 一夜之间,枫林镇的江湖面貌为之一变。 后来江湖上传言,这十几个年轻人,是周伟良从外地专门召集而来的战友。 同一年秋天,周伟良领着十几个年轻人,每人一根铁棍,每两人一辆摩托,气势汹汹地杀到南华山脚下,也就是他当年教过书挨过打的地方。 他来报当年之仇了。那气势,比之当年的鬼子进村,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伟良戴着墨镜,穿着风衣,手指缝里夹着根很粗的香烟,站在一个村口高声叫嚣: “日你妹妹的,当年打我的那几个小锤子,给我站出来,我便饶了其他村民。否则,我把一火烧它个精光。” 村子一片静悄悄,没人站出来,也没人答应他。 周伟良走近几步,再次高叫: “有谁知道当年那几个锤子姓名和相貌的,站出来告诉我,我保证不动他及他家分毫。若谁想包庇这几个锤子,我发誓一定要卸他全家每人一条腿。” 话说得有点长,但听起来相当唬人。 可他还是没得到应有的回答。 周伟良见村人们居然如此无视他,不禁怒火高涨,将指缝里的香烟就地一甩,又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举手朝村口一挥,下了个简短的命令: “日他妈,上。” 十几个小伙子铁棍高举,张大嘴巴,就要喊口号往村巷里冲。 结果,嘴巴倒是张开了,口号却没喊出来。因为忽然之间,村口就像起了龙卷风,“呼啦”一声,蓦地冲出来五六十条大汉。 全是男人,年纪从十六七岁到五十岁都有,从数量来看,差不多村里每户都出了个男丁。 每个男人手里都没空着,不是扁担,便是锄头,还有几个操着杀猪刀的。 另外,村口几家院墙上,钻出来一排排中年妇女,每人手里挎着个大篓子,看得出,里面装的可不是食物,而是石头和板砖。居高临下,那就是远程冷兵器。 周伟良后面的年轻人,一看这阵势,全傻了。腿脚发软,再也没前进半步;嘴巴张到最大,却喊不出声。 周伟良愣头愣脑还要充英雄,手一挥想说点什么。旁边一个小弟眼疾手快,冲过来就把他的嘴巴捂住了。并在其耳边悄悄骂道: “你他妈的少说几句行不行?” 然后又以商量口吻道: “哥,这仗没法打,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咽了口唾沫续说: “再晚点,弄不好就得搭上性命。” 后面的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看情势,也知道是在商量撤退计划了。有几个意志不怎么坚定的家伙,先是往后退,退到安全区之外,掉转身子,撒腿便跑。连摩托车都不要了。 如此一来,便像洪水开闸,所有人都抱头鼠窜而去。有几个胆大而反应快的,倒是抢回了自己的摩托车。 他们一跑,村人气势就高涨,不知谁一声呐喊,墙头上石头和板砖,便像雨点般砸下来。 还好他们跑得快,加上村人也对他们相当忌惮,所有人才能全身而退。但有几个头上中了石块,也有几个背上中了板砖。有苦难言。 最憋屈的,就是丢了三辆雅马哈摩托车在村口。后来这三辆摩托车被拆了车牌,由村里的年轻人轮换着骑。骑坏了,丢在村口,任游人参观。 三辆摩托车一直展览到今天。至今还在,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周伟良的报仇之行,实际上很不成功。 又过了一年,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华光小学王校长被尿憋醒,起床走向卫生间,结果刚打开房门,便被人敲了一闷棍。 王校长年老力衰,中一棍便晕过去了。膀胱不听话,一泡尿就撒在裤裆里。 校长悠悠转醒之后,感觉裤裆里一片湿冷;而头上却像涂了辣椒粉,火辣辣疼痛难忍。 第二天他用镜子前后一照,发现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被人拔了个精光。头皮又红又肿,青筋毕露。 王校长不敢声张,悄悄地往头上加了顶帽子。又一年之后,他便名正言顺地以葛优的头型示人。 在枫林镇,几年后的某天,周伟良在打残了另一个著名人物之后,成了东城一带最大的扛霸子。 他顺利成章地控制了东城非法的赌场,以及合法的小贩摊位,前者暗中抽水再加高利贷,后者明着收租金。 从此,周伟良每次从农贸市场的小贩摊位前走过,人们争先恐后地大声叫着“伟哥”。 一开始周伟良很享受“伟哥”的称号。 他是看着香港黑帮片长大的一代人,知道单名后面带个“哥”字意味着什么,听上去要多拉风就有多拉风。 后来,周伟良在一些药店、成人用品店门口的广告纸上,看到自己称号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才反应过来,“伟哥”两字经不起仔细琢磨。 这称号听起来威猛无匹,事实上叫多了,反而让男人的某项功能大打折扣。 渐渐地,这两个字便成了他的心病。 周伟良再次从小贩摊位上走过,小贩点头哈腰跟着叫“伟哥”,他便奋起一脚,将人家摊位踢翻,骂道: “日你妈,叫我良哥。” 小贩满心委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神,只好一边捡地上的菜帮子,一边赶紧改口道歉: “不好意思啊良哥,对不起啊良哥。” 此后人们当面都叫他良哥。 可是,“良哥”又与“娘哥”同音,客观地说,周伟良从里到外一点都不娘,甚至有点野,但称号里带个“娘”字,总归不太男人。于是,“娘哥”二字,不久又成了周伟良的心病。 然而这回没法改了,自己吐出的痰不能重新舔回去。 再后来,在别人一步一趋点头哈腰叫“娘哥”时,周伟良总是会无端地满脸怒容。 其实,在背地里,周伟良被人叫得最为广泛的外号,是周扒皮。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这外号的源起,只有汤山清楚,那是陈瑜生取的,直接抄自小学课本上的《半夜鸡叫》。没什么创意,而且太不尊重原作版权,然而大家就爱这种叫起来上口的俗名字。 于是,周伟良在大家的私下谈论中,什么哥都不是,只能成为周扒皮。 周伟良一直不认识汤山。也不记得中年女人汤小艳。 汤山和汤小艳却一直记得周伟良。他们看着周老师变成城里的伟哥,又自称良哥,最后成了朋友口中的周扒皮。 多年来,汤山和汤小艳心中的仇恨一直没能释怀。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复仇的机会。 这一次,机会终于来到了。 第四十一章 历史总是会重演 汤山盘问了汤小艳整整半个小时,才对周伟良的行踪,总结出一个规律: 周伟良每隔两天,必去一个叫宫庭夜总会的地方,时间在晚上九点前后。夜总会号称“宫庭”,其实规模很小,位置也很偏,惟一吸引周伟良的地方,可能就是那里面的妞比较年轻漂亮。 周伟良白天在各个学校门口转悠,撩拨真正的学生妹,晚上又耐不住煎熬,去夜总会蹂躏伪装而成的学生妹。前者解决心理问题,后者解决生理问题。各取所需。 夜总会所处的位置既然很偏,意味着交通不发达,除了前门一条主干道,其它路径,基本是小巷子。有的小巷子还比较黑暗,白天连太阳都照不到。 周伟良自西郊船厂事件之后,一直比较低调,出门不再带随从,一改前呼后拥的习惯。 这段时间去夜总会,他也是一个人鬼鬼祟祟,不打的士,不骑摩托。像个特工一样,先坐公交,或坐三轮电动车,从很远的地方下车,然后步行从巷子里拐进宫庭夜总会。 最后,汤山还发现,周伟良在进夜总会之前,像条怕迷路的狗一样,总要在左边的第二条小巷子里撒泡尿。撒完走到巷子口,再像小马哥般点一根烟。 陈瑜生听完了汤山收集到的信息,大喜若狂,嘴里一个劲地叫道: “天意,天意。不把他废了,简直没天理。” 汤山却并不怎么乐观:“什么天意?你还真想在巷子里袭击他?打一棒子或拍一板砖,出口气立马就跑,或许还可以。干点更复杂的,恐怕不行。” 陈瑜生摇摇头:“你懂个屁。拍一板砖就跑,反而行不通。”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汤山的左腿,“他当过兵,你我两人都跑不过他的。必须把他彻底废掉才行。” 实际上,陈瑜生真正想说的,是汤山跑不过对方。至于他自己,即便奔跑能力不如周伟良,脱身倒不难,毕竟年轻力壮,多转几个街角就不见了。 汤山也盯着自己的腿,悲观地说:“晚上九点,再小的巷子,也并非完全人迹罕至。若非一击而退,难保没人看到。一旦有人见到,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陈瑜生胸有成竹:“咱们就在他撒尿的巷子里动手。” 汤山不解:“巷子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在他撒尿的巷子里?要知道,那里离宫庭夜总会更近。” 陈瑜生笑了:“看来你真不是个干特工的料。近归近,但他既然选择在那巷子里撒尿,肯定仔细观察那条巷子,知道没人走过。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脸面的人,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掏家伙撒尿吧?” 汤山还是没信心:“也就撒泡尿的时间,我们能怎么着他?” 陈瑜生简单说了一下计划:“咱们带个麻袋,埋伏地那条巷子附近,在他双手去拉拉链、掏家伙的时候,猛冲过去,从后面将麻袋套在他头。合两人之力将其放倒,然后我摁住上半身,你用刀挑断他脚后跟的脚筋。花不了多少时间,顺利的话,只需两三分钟足够。” 汤山思索良久,觉得计划可行,只提了个建议: “咱俩是不是应该找块黑布,把脸蒙上?万一进出巷子偶然碰上什么人呢?” 陈瑜生嗤笑一声: “你看武侠小说看傻了吧?弄块黑布蒙脸上,走在街头,又是晚上,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坏事。弄不好刚出巷子就被人家给摁住了,当成小毛贼扭送派出所算轻的;碰上又坏又狠的,直接把你打残了,还能博个见义勇为的美名。” 汤山讪讪笑道:“我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嘛。” 陈瑜生语重心长地教导: “兄弟,要做到万无一失,就是出手时要干净利落,干完后得表现自然。一出巷子若无其事,即便被人看到,咱们也就是两个路过的。事后追究,也没人想得起来;想起来了,也没法证明是我们干的。” 汤山很是佩服:“我靠,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还挺有犯罪天赋。” 陈瑜生拍了一下大腿:“就这么定了,今晚他不去夜总会吧?咱俩就去观察一下附近的环境,看哪里适合埋伏,何处可以撤退。” 汤山点头同意,可临末又有点惴惴不安,狐疑不定地说: “假如我们埋伏得毫无破绽,万事俱备,只欠他那一泡尿,可他偏偏这晚不撒尿怎么办?毕竟撒尿这种事,规律性没那么强,而且夜总会里面又不缺卫生间。” 陈瑜生:“那就祈祷他的膀胱不争气吧。否则,说明他命里没有这一劫。天意如此,咱们也别费劲了。” 第二天晚上八点半,汤山与陈瑜生走进那条无名巷子,一直走到没有路灯的那一端,卷缩在一个垃圾堆旁,一人分占一边,头顶盖着一个麻袋。每人身上还藏了一把小刀。 远远望去,因为光线黑暗,两个人就像两堆巨大的垃圾。如果不拿手电筒仔细照着看,没人能发现他们。当然了,前提是他们两个不言不动。 前一天,两人在此处踩点时,陈瑜生曾让汤山蹲在垃圾堆旁,他自己走到巷子口去目测,看是否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汤山当时对此安排很不满,直想打退堂鼓,原因是,整个巷子里都充满一股尿骚味,垃圾堆的旁边,就更是臭而不可闻。 汤山心想,自己怎么说也是帅哥一枚,藏身于垃圾堆旁边成何体统?让人知道了,情何以堪? 关键是,即便他借着黑暗的掩护,勉强放下身段,挤进垃圾堆,他那超级灵敏的鼻子,恐怕也撑不了半个小时。 弄不好人家还没进巷子撒尿,他汤山就已经被熏晕过去。 面对汤山的犹疑,陈瑜生相当愤怒,骂道: “我靠,一点臭气和尿骚味都受不了,怎么能成大事?” 汤山沉默。陈瑜生继续鼓气: “想要废掉东城老大,挤垃圾堆算什么?跳粪坑也得干。” 汤山还是犹疑不定。陈瑜生以退为进,长叹一声: “算了,回家吧,你这条腿的仇,永远也别想报了。就放任他天天在校门口撩女生吧。” 一听这话,汤山立马勇气倍增,二话不说,便往垃圾堆旁边一躺。陈瑜生退回巷子口路灯下,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发现汤山与垃圾堆完全融为一体,没人会起疑。 后来陈瑜生如法泡制,自己半躺在垃圾堆边,也让汤山站在巷子口观测一回。汤山同样很满意。计划就这么敲定了。 现在,汤山缩在垃圾旁边,头上罩了个麻袋,只在眼睛部位掏了个小洞,以观察不远处的巷子品,气味经过一番过虑,鼻子的刺激倒是没前一天那么严重。但刚进来的那股子恶心感,一直没散。 两人藏了十分钟,巷子口没一个人影走过。汤山心想,此处果然是个偷袭的最佳场所。真正的万事俱备,只欠周伟良的一泡尿了。 两人像电影里的特工或狙击手一样,不言不动,连呼吸都细若游丝。 又等了十分钟左右。还不到九点。一个人吹着愉快的口哨走了进来。看其脚步,虚浮打结,似乎还喝了不少洒。 借着路灯,汤山看清来人真是日思夜想的周伟良,不禁在心里大叫一声: “天助我也。” 叫完便开始心跳加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盼着周伟良迅速来到跟前,迅速掏出家伙撒尿,这样就可以早一点进入攻击状态,从而让事情早一点结束。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心跳一直加速。 但周伟良不但脚步很慢,而走到巷子中段便停下了! 接着,周伟良两手在裆间捣鼓、掏摸。汤山心中大怒,原来这家伙太没道德,随地小便也就罢了,还不愿多走几步路,直接撒在小巷子中段,怪不得整个巷子都充斥着一股尿骚味。 关键是,周伟良这么个搞法,影响了汤山和陈瑜生计划的执行。因为垃圾堆离巷子中段还有一些距离,而且灯光明亮。这样一来,袭击就做不到出其不意了。 汤山又在心中大骂: “我靠,你个王八蛋,就不知道什么叫‘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离垃圾堆还有这么远,你就乱尿,可见人品道德低落到什么程度。” 但汤山骂得再刻薄也于事无补。周伟良已经掏出家伙在尿了。一条水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幸好陈瑜生不想那些没用的,更不说没用的,一见情况有变,立即能够见机行事。他突然窜起身子,举着麻袋,奋力冲了过去。 周伟良正撒着尿,蓦见垃圾堆旁冲出来一个人影,吃了一惊。撒了一半的尿便吓得嘎然而止。 不过周伟良虽则受了惊吓,却以为窜出来一个乞丐或疯子,做梦都没想到,这人是来偷袭他的。因此,一惊过后,连垮下的家伙都没放进去,打算等人走过之后继续尿。 这就给了陈瑜生可趁之机。他几个箭步冲到周伟良身边,麻袋朝对方头上一兜,套了个正着,接着在对方膝弯里猛踢一脚,周伟良一个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 陈瑜生再顺势一扑,便将周伟良扑倒在地。 应该说,陈瑜生确实有街头打架的天赋,这几招发挥得天衣无缝。 汤山见周伟良倒地,知道事情成了一大半,一阵狂喜,立马从垃圾堆边跳了起来,掀掉头上的麻袋,边跑边掏刀子,最后一个饿虎扑食,全身压在周伟良双腿上。 汤山左手摁住周伟良的左脚跟,右手高举小刀,对准后脚筋插了下去。 这一刀本来也应该天衣无缝的。可惜汤山紧张之下,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周伟良的左腿膝盖部位是弯的。 恰好汤山刀去到中途,周伟良在身下怒吼一声,双脚同时一蹬!虽然身子没能翻起分毫,但左腿却因此伸得笔直。于是,汤山刀来不及更改路线,便失准了,堪堪插进了周伟良的小肚腿。 周伟良在两人声下一阵哀嚎。肚腿的伤口立时鲜血直流。 汤山一击走偏,左手便缩回几寸,压在刚才的伤口上,试图阻止血液四溅,右手持刀再次高举,就要展开第二击。 但刚才那一刀插得太猛,伤口很深,血液不可阻挡地从汤山指缝里渗了出来。偏偏这个角度又暴露在灯光下,汤山对自己指缝里挤出来的血液,看得一清二楚。 刹那间,汤山脑子阵阵炫晕,接着两眼一黑,人便软软地倒在一边,刀子“当啷”一声掉到一米开外的地上。 关键时刻,汤山晕血了。 第四十二章 杀人不成去杀猪 陈瑜生一见汤山瘫倒在一边,知道他的晕血症又犯了,惊慌之下,手劲一松,周伟良趁机从地上拱起半个身子,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揭头上的麻袋。 陈瑜生见状,情急之中,一把将周伟良的头连着麻袋死死地抱到胸前。那姿态,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男人在安慰哭泣的女友。 周伟良脖子以上被箍住,头上麻袋一时揭不开,便一拳击在陈瑜生的腰间。 陈瑜生负痛之下,反而冷静下来,稍一低头,借着灯光,用拳头照准对方双眼位置猛击,连续击了十几下仍不停手。 周伟良虽然当过兵,体魄强壮,但头部一来就被蒙住,眼不见物,双手胡乱出击,却打不中对手的致命部位。而自己双眼被痛捶了十几下之后,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只好放弃进攻,嘴里不断地哀嚎。 陈瑜生见周伟良双手下垂,不再进攻,嘴里嗷嗷乱叫,还带着哭腔,虽未明言,却已有点求饶的意味。他进一步估计,猛击了周伟良双眼十几下,现在拿掉麻袋,对方眼睛肯定一时无法睁开。 于是,陈瑜生顺势将周伟良一甩,丢在墙角,自己站起身子,再于对方腰间补上一脚,以报自己腰间被打之仇。然后,他拖起另一边的汤山,不往外逃,却朝巷子黑暗深处奔去。 周伟良揭开头上的麻袋之时,陈瑜生已将汤山扔进刚才藏身的垃圾堆里,自己也伏在一旁,屏声静气。 陈瑜生这一步棋走对了。从巷子口往外逃,拖着个昏晕的汤山,根本逃不了多远,即便不被周伟良追上,也可能会被路人看见。惟有巷子深处的垃圾堆边,可以借着黑暗暂时藏身。 周伟良揭掉麻袋之后,双眼已肿如桃子,果然目不见物。他一手在地上摸索,一手在脸上的擦拭,良久,右眼才勉强睁开一条缝,见到地上有一把短刀,立马抓在手里。 然后,他扶着墙站起身,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以判断方向。接着,嘴里继续嗷嗷叫唤,手里挥舞短刀,一瘸一拐地朝巷子口方向追了出去。 周伟良也算是老江湖了,却压根没想到,两个偷袭者当中,其中一个正在晕血,全都无法逃出小巷子,只能藏身在垃圾堆边的黑暗里,等待他这个受害者离开。 当然了,现在的周伟良,一只小腿受了刀伤,两只眼睛被打成了灯泡,即便找对了方向,追踪到垃圾堆边,也打不过毫发无损的陈瑜生了。 周伟良从巷子口消失之后不久,汤山悠悠转醒。醒来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垃圾堆里,大吃一惊,语无伦次地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伟良这王八蛋哪儿去了?” 陈瑜生从垃圾堆里爬起身,愤怒地踢了汤山一脚: “他妈的,你干脆直接挂了我还没那么生气。” 汤山挨了一脚,才忆起晕过去之前的那一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满心羞愧,讪讪道歉: “都怪我。我把事情搞砸了。” 没想陈瑜生更加愤怒:“谁怪你了?他妈的就应该怪我。” 汤山倒是一愣:“咋能怪你呢?” 陈瑜生吼道:“咋能不怪我?谁叫我有眼无珠,居然找了你这么一个猪队友?” 汤山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闭口无言。陈瑜生长叹一声,知道再怎么愤怒责骂,也是于事无补,只好郁闷地朝巷子口走去。汤山见状,赶紧跟上。 走到巷子口的灯光下,汤山在身上摸了一通,又回头用双眼在地上搜索一会,再次大吃一惊: “刀呢?我的刀哪儿去了?” 陈瑜生回转半张脸,鄙夷地答道:“回家吧,金牌杀手,你的刀被周伟良拿走了。” 汤山一听,不但吃惊,还很慌乱,回头见陈瑜生已经走出巷子口,自顾自地离去,于是快跑几步,远远地跟在陈瑜生后面。 来到街上,两人假装若无其事地汇入人流,但别人闻到他们身上的垃圾堆臭味和尿骚味,无不掩鼻绕道而走。两人为了避人耳目,只好离开主街,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汤山快步跟上陈瑜生,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周伟良如果拿着我的刀,去派出所报案,上面有我的指纹,岂不是一抓一个准?” 陈瑜生还是满脸鄙夷:“我靠,你看电影看傻了吧?” 接着他又满不在乎地解释:“只不过一场街头打架,派出所哪有这么大的劲,给他立案,还收集指纹?” 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告诉汤山:“放心吧,周伟良不会去报案的。这么丢人的事,他怎么好意思给警察讲述所有的细节?你知不知道,他被摁在地上的时候,裤裆里的玩意都没塞回去。” 事实证明,陈瑜生是对的。 那天晚上,街头很多人见到,东城良哥双眼肿胀,手挥小刀,一瘸一拐地奔回家。偶尔回头面对路人,摆出一副横刀立马的姿态,嚣张无比地骂道: “日他妹妹的,纠合几个小锤子就想废我?门都没有。” 又以手中的小刀点着众人,宣布:“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们这么多人,还不是被我连刀都夺了?” 那气势,倒真像个经过一番苦战得胜而归的将军,众人无不膜拜。 但有几个心细的人看到,良哥裤裆的拉链忘了拉上;还有更细心的人发现,裤裆前面张开的口子,像个黑洞,边缘还挤出几根可疑的黑毛。 吃瓜群众们觉得奇怪,看良哥外形,当晚这场江湖斗殴应该相当惨烈,可为何对方要扒一个男人裤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有伤风化的事件。要是个女人,这就成强奸的明证了。 大家做梦都没想到,良哥是在小巷子里随地小便,尿撒到一半时,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偷袭的。 后来街头流传的故事版本,与真相有很大的出入。 据闲人们说,当晚良哥吃饱喝足,在一条小巷子里,遭遇到七八个仇人的围攻,对方手里不是铁棍便是长刀,而良哥单枪匹马,手无寸铁,仍然杀出一条血路,并能夺刀而回。实在是英勇无匹,堪称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以少胜多之战。 这版本,明显是良哥讲给手下的小弟听的。良哥带回的那把小刀,并没扔掉,更没拿去派出所报案,一直存放在他家里,并且挂在客厅墙上的显眼位置,时不时拿来向手下小弟炫耀: “虽不是什么高档货,好歹是经过一番苦战得来的。” 受害者良哥刻意加工后的故事,经过无数张闲人的嘴,传到陈瑜生和汤山的耳朵里,陈瑜生哈哈大笑,汤山却满心不爽,骂道: “这王八蛋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骂完又感慨世事难测: “没想到咱们辛苦一回,却成就了他的英雄形象。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陈瑜生却骂的是汤山: “要不是你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早成废人一个,哪还有机会吹牛?” 汤山满心羞愧,羞愧过后又复鼓起勇气,双手握拳,向陈瑜生建议: “咱们再策划一次,不信灭不了他。” 陈瑜生嗤笑了一声:“傻子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他就算把膀胱撑破,也不会拐进黑巷子里去撒尿了。而且,估计他以后随时会带几个人在身边。” 汤山不死心:“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防范哪有这么严密?让汤小艳再跟踪他一段时间,就不信他没有一丝一毫破绽。” 陈瑜生讥道:“即便再次找到了他的破绽,你怎么克服自己的晕血缺陷?别临到头你又翻身而倒,把我给害死了。” 汤山还是不死心:“咱们下次不挑脚筋,甚至不用刀,用铁棍,敲他膝盖骨,不会见血,打他个粉碎性骨折,让他下半生在轮椅上度过。” 陈瑜生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仇恨已深入他的骨髓。长此以往,对他并没什么好处。 陈瑜生毕竟年长两岁,心理比汤山更成熟一些。知道仇恨这种事,能报则报,不能报也不能长期纠结,从而影响自己的人生。 在陈瑜生看来,这一次偷袭周伟良,虽则没有达成事先预计的效果,但也算出了口恶气。 现在,陈瑜生对汤山的提议没有强烈反对,也不再嘲讽,而是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干这种事,最主要的就是心够狠。因为一旦临阵出意外,事先策划得再严密,也全成了虚话,而且还不好善后。” 没等汤山答话,他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汤山的右胸:“你生平见血就晕,明显是心不够狠,这需要锻练。” 汤山满心羞愧,但升起一丝希望,讪笑道:“心狠还能锻练?” 陈瑜生:“废话,当然能锻练。自古以来,天生心狠的人非常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打打杀杀中练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意思。” 汤山觉得他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无法付诸行动: “我靠,你不会是让我去杀人练胆吧?那他妈的我要么被人干掉,要么进去了,还报啥仇?” 陈瑜生胸有成竹:“人当然不能随便杀,退而求其次,可以有替代办法。” 汤山一脸茫然:“啥办法?” 陈瑜生还是胸有成竹:“杀猪。” 汤山本来满心愤怒加仇恨,现在却被陈瑜生逗得啼笑皆非。 陈瑜生却一本正经:“兄弟,跟我去杀猪吧。杀几年猪,把心练狠了,再去想报仇的事。” 第四十三章 帅哥向来有情怀 汤山对陈瑜生的提议不屑一顾。嗤笑一声: “你能不能说点有水平有意义的话?拐了个大弯,你就是想让我跟你去杀猪?” 陈瑜生也嗤笑一声: “我靠,杀猪怎么了?总比你天天抱个破棋谱,卧在家里强。你这样早晚得神经病。” 汤山又是一声嗤笑: “神经病也比杀猪匠好。” 陈瑜生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早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职业歧视的毛病。” 汤山扔掉手里的棋谱,站起身,走到镜子前,搔手弄姿地照了一会,又踱到陈瑜生面前,双手平托着从上往下移,问道: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哪一点像个屠夫?” 陈瑜生撇撇嘴,冷笑道: “不像个屠夫。简直就是个四不像。越看越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动物。” 汤山又回到镜子前,越照越觉得自己很帅,忽然莫名地有点伤感起来,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 “一旦去杀猪,把个帅哥搞得浑身鲜血淋淋的,街上还有哪个美女敢近身?” 陈瑜生听了一愣,没想到这小子选择职业时,还有这层顾虑。愣完他又是一声冷笑道: “你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街上所有美女都围着你转,又能如何?一碗米粉你都请不起。” 说到这个,汤山的气焰就矮了一大截。 他生平有两个隐痛,一是腿脚跑步不利索,二是见血就晕。这两点导致他自卑得不敢大胆追求江素萍。 现在,汤山发现自己又有了第三个隐痛,那就是穷。人帅,没钱,就不顶个鸡毛用。街上的姑娘来来往往,你照样不敢大胆上前撩拨。 陈瑜生见自己点到了对方的痛处,便一鼓作气,语重心长地说下去: “跟我去杀猪吧,兄弟。勤快一点,每天多少有点收入。赚了钱,把自己洗干净了,街上的美女,还不是想撩哪个就撩哪个?谁还管你的钱是不是杀猪赚来的?” 汤山不语,心知陈瑜生说得没错。但就是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屠夫。 两人是光屁股的朋友,其实世界观却有本质上的差异。汤山读书不成,内心想法却比较多,也比较虚幻。 尤其是遇到那个怪老头,传承了一张古棋谱之后,汤山更是觉得自己冥冥中背负着某种使命。但这种话,不好跟陈瑜生说出来。否则铁定被当成神经病。 陈瑜生看起来流里流气,内里却是个踏实人。自从父亲过世之后,看着母亲在街头卖小菜操持这个家,早就不忍心,希望有朝一日继承父亲的屠夫职业。 每天到处瞎晃荡,终究不是个正经事。 陈瑜生见汤山还是不说话,继续语重心长地相劝: “你要是愿意干,我父亲生前留下一套刀具,就挂在客厅墙上,收拾一下就可以开工了。” 汤山从镜子前又一次走到陈瑜生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强装老气横秋地问道: “我说哥,你除了想做屠夫,还有没有别的情怀和理想?” 陈瑜生听了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嗤笑一声答道: “当然有。” 汤山赶紧问道:“那是什么?” 陈瑜生咬牙切齿地答曰: “我现在的理想,就是把你这张装逼的脸,摁在地上,揍它个面目全非。” 汤山讪笑道:“能不能不要这么暴力?先忘了自己的屠夫儿子身份行不行?” 陈瑜生发现,汤山这小子自从带回一本怪棋谱,就像着了魔一样,别的事都不怎么上心,说话怪腔怪调,现在还动不动谈上理想与情怀。 不是神经病,也离神经病不远了。 他同时又知道,汤山向来牙尖嘴利,纯靠辩论,是一时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的。除非经历过一番挫折,才能让他彻底驯服。 于是,陈瑜生不打算再劝下去了。他从床沿站起身,拍拍汤山的肩膀,笑道: “我说弟弟嘿,从明天开始,你就靠吃你的理想和情怀过日子。我倒想看看,能不能饿死你。” 说到这里,话不投机,便各自洗洗睡了。 三天以后,陈瑜生像往常一样,上街去撩妹。汤山翻了一会棋谱,感觉闲得蛋疼,便也上街瞎晃荡,一面继续用心打听有关周伟良的消息。 周伟良这几天没在街头出现过。他受袭之后,虽然大大咧咧向手下吹牛皮,其实还是心有余悸的。每天躲在家里,让几个心腹去调查袭击者的身份背景。 汤山这天上街,因为此前曾有过乱看广场舞大妈的壮举,成了一群老女人的谈姿,因此一现身,便被人认出来了,指指点点。 也有徐娘半老搔首弄姿,掩嘴而笑,其实就是希望引起汤山注意。 但汤山这回却目不斜视,一路拨开堆堆人肉前行。于是有人大为不满,相互怪叫道: “哟,花痴转性了?” 汤山懒得搭理,走到秀水大厦门口,有两位满脸横肉的大妈,提着菜篮子,追着汤山问: “喂喂,小伙,之前喜欢看别人下半身跳舞的,是不是你?” 汤山大怒,圆睁双眼,喝道: “去你妈的,活了一把年纪,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尊重人?” 两大妈吓得倒退三步,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几个西红柿滚出十步之远。两人一边捡菜,一边嘟嚷: “不就逗个乐吗?干嘛发那么大火?怎么说我们也年纪比你大,一点礼貌都没有。” 汤山怒火不息,本来还要冲上去照着菜篮子踢一脚,蓦地听到左前方吵吵闹闹,很多人都朝那里奔去。 汤山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见那里围了一堆人,似乎中间有人打架。心想这是摆脱两个老娘们最好契机,于是踩扁了一个西红柿,也朝人堆跑了过去。 旁人见汤山踩扁了一个西红柿,也跟着不客气起来,走路看都不看,将两个大妈的菜踩得惨不忍睹,西红柿汁液流得到处都是,远看像个杀人现场。 听着两个大妈呼天呛地,汤山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快感。加紧走了几步,瞬间便消失在人群里。 人群中间确实有人被打,但打人者已经跑了。汤山朝地上瞄了一眼,被打者是个女人。地上到处是血迹。 再仔细一看,汤山大吃一惊。 虽然此女脸上伤痕累累,但汤山还是认出来了,是汤小艳。几天以前,他才跟她一起吃过饭,一起讨论过东城良哥的行踪。 旁人多数在唉声叹气,开始议论纷纷: “两个年轻小伙,二话不说,把她摁在地上打。” 又有人愤愤不平: “太过分了,两个男人打一个女人。” 有个草包自作聪明地推测道: “她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高利贷呀?” 另一个插嘴道: “不对,听口气,好像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第三个又插嘴: “对呀,有个红毛一个劲地问她,是谁,是谁?要不是商场保安过来了,他们可能还会打下去。” 汤山听到这里,浑身冰凉,他知道,东城良哥被袭之事发了。万没想到,周伟良这么快就找到了汤小艳头上。 那么,找到汤山和陈瑜生,也是迟早的事。 汤小艳还躺在地上直喘气,脑袋和鼻孔都在流血。旁人还在七嘴八舌,却没有一个人提议送她去医院。 汤山将外套衣领竖起来,遮住半张脸,又将背后的防风帽戴在头上,才挤到汤小艳身边,蹲下身子低声说: “我送你去医院。” 汤小艳喘了口气,擦了一把鼻孔的血,转头一看,先是“咦”了一声,接着立马捂住嘴巴,假装再次擦鼻血。 旁边有个家伙以为汤山另一个行凶者,先朝人群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同盟,然后故作大义凛然地指着汤山,喝道: “小痞子,都打成这样了,你还不放过人家?” 人群受了感染,也都义愤填膺起来,恨不得就要将汤山撕成两半。 汤山架起汤小艳的右手,将她搀扶起来;又微蹲身子,将其背在背上,蓦地朝人群怒瞪双眼,大吼一声: “都他妈的给我让路,我要送她去医院。” 犹如晴天霹雳。闲人们先是愣在当场,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接着便议论纷纷地散了。 汤小艳头上缝了七针,鼻梁被打歪了,身上遭了无数拳脚。 医生处理完毕,两人来到休息室,汤山先发问: “是不是周扒皮的人?” 汤小艳点点头,又龇牙咧嘴了一会,才调整嘴形,艰难地说道: “你放心,我没有出卖你们。” 汤山一阵感动,心想,出不出卖其实一样,你大可不必挨这顿打,周扒皮能找到你,迟早也能找到我。 汤小艳见汤山不语,又安慰道: “他们一时不会找到你们头上。否则没必要当街打我这么一个女人。周扒皮自作聪明,以为我挑唆的是另一派的流氓,压根就没想到,袭击他的是你们两个无名小卒。” 汤山一听觉得有道理,如果没有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跟汤小艳接触,周伟良应该不会想到袭击者会是他和陈瑜生。 汤小艳又说: “但你们两个,最好到哪里去避避风头。过了这段时间,事情一淡,你们就安全了。” 汤山不语,心想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去? 汤小艳继续说: “你走吧,我暂时死不了。不能让他们的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否则肯定会起疑心。” 汤山后来就依言一个人离开了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就想不出个妥善的对策。 当天晚上,陈瑜生正在客厅看无聊的抗日神剧。汤山拿起棋谱翻了一会,忽然将书一扔,打开房门,斜靠在门框上,对陈瑜生说: “我想清楚了,跟你一起去杀猪。” 陈瑜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汤山续说: “但生意不能在城里做。要杀,就得去乡下杀。” 第四十四章 屠夫也靠形象吃饭 陈瑜生似乎没听到汤山的话,还在继续看电视,直到突然屏幕一黑,轰然一声大响,里面的日本鬼子被炸得血肉横飞,哭爹叫娘,他才很厌烦地关掉电视,蓦地向汤山竖起大拇指,喝道: “英雄所见略同。” 汤山吓了一跳,一时傻愣着说不出话,直到心脏掉回原位,才皱眉骂道: “他妈的,看个电视也能把你看傻。” 陈瑜生收起拇指,又向汤山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笑道: “no,no,我说的不是电视。我说的是你。” 这话把汤山说懵了,咽口唾沫问道: “啥意思?说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话绕大弯子的?这毛病不好。” 陈瑜生又笑: “你刚不是说,要杀猪,就得去乡下杀。说得太对了。跟我原先的想法,完全重合。” 汤山还是不懂,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陈瑜生接着说: “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没经商量,而想到同一方向去的,这是惟一一次。所以我说英雄所见略同。你别不承认,你还真有点做屠夫的眼光。” 汤山总算领会了他的意思。心里不禁苦笑,我建议去乡下杀猪,是因为周扒皮正在满城找打他的凶手,我们两个真凶,最好能天天早出晚归,避避风头。 汤山心思转了一圈,反问:“你为啥原先就想到要去乡下杀猪?” 陈瑜生先是眉飞色舞:“考我是吧?”接着侃侃而谈: “我早调查过,现在的杀猪行业,跟我老爸的年代不一样了。那时养猪还没完全产业化,杀猪也没有完全进入工业程序;而现在,养猪全在养猪厂,杀猪全在屠宰厂。” 汤山一听,立马兴味索然。这话题,比之电视上的抗日神剧还无聊百倍。但既然打定主意跟对方去杀猪,就不好出语嘲讽对方的想法。 陈瑜生见汤山不语,还以为他听得入迷了,于是继续高谈阔论: “所以,现在单干的屠夫,在城里基本没有立足之地。” 汤山忍不住提出反驳: “扯蛋,菜市场猪肉摊前站着的,不是屠夫是什么?” 陈瑜生并不急,身子往后一倒,笑道: “不懂了吧?那些人系着围裙操着砍刀,看上去满身杀气,实际上不是屠夫,只不过猪肉贩子。都是从屠宰厂贩肉到市场来零售的。” 汤山倒一时被他逗乐了,笑道: “听你的语气,对人家的工作不屑一顾嘛。” 陈瑜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杀猪就得有个杀猪的气氛,连头活猪都没见过,只管在钻板上剁肉卖,算什么本事?” 汤山又笑: “你懂个屁,能操刀捅死一头活生生的猪才算本事呀?那叫跟时代脱节。现在职业细分化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亲自把猪捅死。” 陈瑜生讪笑道: “我只是说他们没什么技术含量。作为屠夫,本事全体现在与活猪博杀的那一刻。” 汤山一听,觉得这糙汉对拿屠刀、放猪血之事,似乎有股子变态的热爱,可能得自他父亲的遗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哥,就算你有古代江湖上快刀浪子的本事,手上屠刀一挥,千万颗猪头落地,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你自己也说了,现在这个时代,养猪全在养猪厂,杀猪全在屠宰厂。” 换了口气,汤山总结道:“人家机器杀猪,无论如何都比你的手快。” 陈瑜生一点都不气馁,拍拍手掌道: “所以才要把根据地转向农村呀。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汤山忍不住笑出了声: “人才,我真是对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杀猪还能杀出个革命理论,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陈瑜生不笑,还满脸狐疑地问道: “咦,你刚才不也说,要杀猪,就得去农村杀吗?” 汤山心想,咱俩的思维,还是没在同一根弦上。他续笑道: “我只是那么顺嘴一说,可不像你,实践还没迈开步子,先有高深的理论支撑。” 不等陈瑜生接话,他又笑问道: “为什么农村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你不会是想去深山老林打野猪来杀吧?岂不是屠夫还得兼职做猎人?” 陈瑜生白了他一眼,嗤道: “你还是农村人呢,这么不懂农村的家蓄行情。现在的农村还有很多人养猪,不吃饲料不打激素,以前叫家猪,时代变了,美其名曰有机猪。” 汤山立马反驳: “扯蛋,什么有机猪,根本就很可疑。你又没有全程监控,他中途吃包饲料打个针,谁知道?肉吃起来,只要预先有个心里暗示,谁也分辨不出来。” 陈瑜生又白了他一眼: “你就别在这上面较真了。总之,据我所知,乡下养猪的农户,都不愿把猪送到屠宰厂。因为不但收购价跟饲料猪一样,而且很有可能,三百斤进去,出来就是个二百五。” 顿了顿,陈瑜生加强了语气续道: “所以,农民养了猪,更愿意雇单干的屠夫到家里去宰杀。” 汤山愣愣地看着眼这位朋友,心想,看来这家伙是真心热爱杀猪这个职业。 陈瑜生慢慢地站起身,单手朝空中一挥,就像马云当年向“阿里十八罗汉”进行融资演讲一样,向汤山鼓气: “养猪的农户有需求,而我们有技术,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咱们前途一片光明呀,兄弟。” 这年九月的一天,十九岁的陈瑜生和十七岁的汤山,前者扛着长钩,后者挑着刀具,向离枫林镇十里的一个小村子出发。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杀猪生涯。 一路上,陈瑜生和汤山吸引了很多途人的目光。人们不知这两个年轻人搞什么名堂,全副武装在路上晃荡,还一脸严肃,满身杀气,看上去像是专门给人找碴的样子。于是全都绕道而走。 有人甚至打算报警,因毕竟没有实际的犯罪行为而作罢。 陈瑜生和汤山来到那个叫做“龙安村”的地方,村民也像是见到鬼子扫荡,躲避不及。后来有一个村长模样的人,壮着胆子过来问道: “两位小伙,打哪儿来呀?进村有何贵干呢?” 问得相当客气,而且用语还是半文不白,其实就是胆颤心惊的表现。 汤山一路上被人看着,像看怪物或恶人一样,也有点心虚,答话便语无伦次: “啊,我们啊,是从城里来的。” 不但底气不足,而且水准大跌,完全失去了他平常老气横秋的样子。 陈瑜生却是做过市场调研的,知道杀猪就得有杀猪的气势,而气势,首先得体现在语言上;不需要一张嘴便很黄很暴力,起码你得中气十足;而中气足,嗓门大则是首要条件。 于是,陈瑜生瞪一瞪眼,刻意粗着嗓门道: “干什么?没见我们家伙齐全啊?肯定不是来杀人就是来杀猪的嘛。” 汤山见陈瑜生用语太过鲁莽,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在旁将其衣角拉了一下。汤山的看法是,即便是杀猪,也得讲究和气生财。他赶紧讪笑解释道: “我们是杀猪匠,请问,村里有没有猪需要请人杀的?” 村长模样的人恍然大悟,上上下下打量两人:“噢,你们是屠夫。可看着不像呀。”接着双手一摊,“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哪儿有点屠夫的样子?” 陈瑜生刚要答话。这时旁边恰好走过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人,接口道: “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还敢来杀猪?我看是被猪杀还差不多。” 汤山转头一看,此人四十上下,尖嘴猴腮,下半身裤脚一长一短,上半身衬衣没一粒扣子,敞开着满胸的排骨,完全一副吸毒犯的模样,说话又阴阳怪气,很有点挑衅的意思。 汤山知道遇上不正经人物了。乡下的二流子,通常比城里的小痞子更难缠。一个处理不当,就要重演《水浒传》里杨志杀牛二的戏码。 陈瑜生没读过《水浒传》,却是个暴脾气,见此人一副欠揍的样子,竟敢嘲讽自己年轻不成事,又想到做屠夫第一天,绝不能灭了气焰,否则以后的杀猪工作很难开展,便怒吼道: “人我都敢杀,还不敢杀猪?要不要在你身上捅一刀试试?” 普通人都会被这话吓住,然后噤声离开。万没料到此人还真是个十足的“牛二”,见陈瑜生斗气,正中下怀,也撒起泼来,拍着胸前的排骨,斜眼叫道: “来呀,朝这儿捅,不敢捅你就是狗娘养的。” 陈瑜生大怒,扔下钩子,从汤山挑着的担子里,操起那把两尺长的屠刀,就要往前冲。汤山见状大惊,哪想猪没见到一头,却先跟人干上了。赶紧撂下挑子,一把将陈瑜生拦腰抱住。 对面村长模样的人也赶紧将瘦猴男往旁边推。但瘦猴男见有人相劝,安全有了保障,更加嚣张,嘴里骂骂咧咧,还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陈瑜生比汤山高大,也比汤山健壮,腰身一扭,便将汤山甩到一旁。走上一步,照着瘦猴男的面门,手起刀落,便砍了过去。 汤山吓呆了。村长模样的人也吓呆了。谁都没料到,三句话不合,便真动了刀子。 陈瑜生一刀砍过去,瘦猴男吓得倒退一大步,于是刀风过处,将瘦猴男衬衣削下了一大片。瘦猴男原是本性使然,想借机撒一回泼,哪知陈瑜生在他的地盘上,竟敢真的持刀砍过来。 瘦猴男气焰立时熄灭,转身拔腿便跑。陈瑜生提刀直追,追过两百米之后,才转身返回,嘴里依旧愤愤不平的骂道: “我靠,有本事你别跑,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连肚子里的下水都给你弄得一清二楚。” 村长模样的人向陈瑜生讪笑道:“这人不太正经,你别跟他计较,你别跟他计较。不过,年轻人也别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呀。” 陈瑜生将刀在空中挥了挥,蛮横地说:“我是屠夫,不动刀子动什么?” 村长模样的人见他如此气势,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悻悻地掉头而走。 经此一搞,猪肯定是杀不成了。于是两人收拾家伙准备离开。走过村巷,很多人便躲在自家门后探头探脑,还有人把原本在路边玩的小孩,赶紧往家里抱。 来到村口,汤山埋怨陈瑜生: “你他妈的不会是真想把人家给砍了吧?哪根筋搭错了?咱们是来杀猪的,可不是来杀人的。” 陈瑜生嗤嗤发笑: “吓唬他一下,否则以他那副身板,怎么能跑过我?这种二流子,一旦缠上,不把他气焰压下去,很难脱身的。” 汤山还是不满:“你把他吓跑了,这村生意也没法做了。” 陈瑜生倒是很淡定:“你懂个屁,这么一搞,村里绝大多数人会对我们刮目相看,以后大家都知道,咱们两个,是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汤山被逗笑了:“一言不合杀人的是你,可不是我。” 陈瑜生忽然站住,像看怪物一样,将汤山从上看到下,然后摇摇头表达不屑: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青春痘出来?” 汤山一愣,很久没反应过来:“我靠,扯哪儿去了?你长个青春痘也能自豪?” 陈瑜生解释:“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张脸太秀气,人家才不把我们当屠夫。” 汤山啼笑皆非:“这还怪上我了?” 陈瑜生叹了口长气: “我现在才知道,干屠夫这一行,跟干演员一样,都是靠形象吃饭。” 第四十五章 杀猪比杀人更凶险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汤山和陈瑜生又跑了好几个郊区村子,虽没遇上难缠的二流子,但仍是无功而返。无他,全因长相问题。 一个高大,一个秀气。胡子都还没长齐,谁也不相信,他们两人能够摆平一头猪。 半个月后,陈瑜生留起了络腮胡子,又故意晒了好几天的太阳,再加满脸的粉刺,皮肤便又粗又黑,然后,穿上他爹以前的工作服。汤山猛然见到这副造型,吃了一惊: “我靠,你哪像十九岁的样子?说你三十九岁也有人信。” 陈瑜生哈哈大笑,手指点了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又将汤山上下打量一番,很是不满:“不是早叫你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吗?怎么还是一副小鲜肉的样子?” 汤山两手一摊,摆了个很酷的模特造型:“我这个样子难道不帅吗?像不像黄晓明?” 陈瑜生表示很无奈:“我的大哥,做屠夫要的不是帅,是猛。懂了没?” 汤山指着陈瑜生,抑愉道:“有你一个这么猛就够啦。你是主刀屠夫,我只不过是个打酱油的。到时你杀你的猪,我泡我的妞。各取所需嘛。” 陈瑜生对汤山的玩世不恭十分不满: “我靠,像你这么不上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入行啊?” 汤山也对陈瑜生的苛刻要求有点不满: “大哥,你猪没杀成,规矩倒是一大堆。我已经很虚心了好不好,你倒是杀一头猪让我学习学习呀。光顾着设计造型有个屁用,又不是去拍戏。” 陈瑜生知道汤山朽木不可雕,肯定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屠夫,而且此人脾气像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好作罢。 这天,两人阴差阳错,又来到第一次去过的那个村。倒不是他们对这里念念不忘,而是打算去一个更远更偏僻的小村,必须从该村经过。 没想到的是,刚进村口,便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走过来,怯生生地问道: “喂,你们两个,真的杀过猪?” 陈瑜生对此问很是不满,因为明显有点门缝里看人的意思,便气势汹汹地答道: “大妈你这话说得。你看我这身打扮,还有这些明晃晃的家伙。不是吹牛,我们杀过的猪,肯定比你抱过的小孩都多。” 汤山一听就想笑,陈瑜生这家伙还真是个糙汉,说句话打个比方,如此不伦不类,于是凑上前去,很礼貌地问道: “大妈,你家是不是有猪要宰杀?” 女人还是怯生生:“我有头猪养了大半年,也不见长个子,想着干脆杀了算啦。” 陈瑜生双手一拍:“这你可算是找对人了。咱是老屠夫,家传技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走吧,前面带路。” 汤山在身后捂嘴发笑,心想“家传技艺”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你爹是杀猪的,但自称“老屠夫”就是胡说八道了;至于价格公道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你从没向人开过价。 来到女人的住处,原来这家没有男丁,不知道她男人是死了,还是跑了。也没看到孩子,前前后后家里只有她一个。 不过看这女人的年纪,即便有孩子,估计也已成年,不是在外读书,就是在外打工。 这些细节都不好问。当然也没必要,杀猪嘛,又不是查户口的。于是,汤山和陈瑜生连水都没喝一口,便直接由女人领着走向猪栏。 猪确实不大,目测估计一百五十斤的样子,在猪这个种群里面,可能只算个半大的孩子。 陈瑜生见到猪的体量,放了一半的心。猪才一百五十斤,他们两个杀猪的大男人,体重加起来近三百斤。别说用刀捅了,就算是压也能将它压死。 就不信一头猪还能对付得了两个大男人,除非它练过少林*武功 陈瑜生开局显得很老练。他小时候经常见他爹杀猪,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是这个意思。他摆开阵势,伸出长钩子,一下就钩住了猪的下巴。 汤山对他的出手精准,暗暗心生佩服。 两人一起紧握长钩,将猪往外拖。猪负痛,大声嚎叫起来,满村人都听得见。四只猪蹄在地上借力,试图定在原地,负隅顽抗。但毕竟体量太小,两个大男人稍一用力,便将其拖出了猪栏。 猪栏外不远处已摆好一张长凳,凳前放了一个装猪血的盆子。盆子旁边,放了一把明光闪闪的屠刀。 两人将猪拖到离凳三尺处,陈瑜生指挥汤山去抓猪的后腿,自己顺着钩子使力,将猪拖到了凳面上。然后,他迅速从地上操起屠刀,在猪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便直直捅了进去。 鲜血飞溅,猪再次负痛,又一次嚎叫起来。嚎得比刚才更大声,有穿石裂云之功效,估计五里之外的人都听得见。 很不幸的是,汤山眼角瞟到了飞溅的鲜血,脑门一黑,差点便重蹈当初袭击周伟良的覆辙,又要晕过去。还好他早有心理准备,立马转头看向身后,眼睛重见光明。 但手上的劲因此松了。 汤山身体不算强壮,本来要抓稳两只猪后腿,就有点勉强,连吃奶的气力都用上了,才堪堪不让猪乱蹬乱踢。这一松劲,事情就坏了。 汤山一松劲,猪便较上了劲。一蹬一踢,身子前冲了不少,而陈瑜生那一刀,只捅进了五寸,还有八九寸的刀刃留在外面。于是,猪身往前冲,刀刃便往后划。 这一划,便划在陈瑜生摁着猪身的左手上。于肘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陈瑜生痛得龇牙咧嘴。人血和猪血混在了一起。 陈瑜生负痛之下,劲也松了。这样一来,猪便滚到了地上。四蹄一翻,就要站起身逃跑。 还好陈瑜生反应快,不顾自己左手伤口,立马扑上去压住猪的上半身。回头还向汤山吼道: “摁住,摁住,你他妈的给我摁住。” 汤山在陈瑜生的吼声之下,彻底清醒,歪头不看前面的一滩鲜血,也是一个猛扑,压住了猪的下半身。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将一头一百五十斤重的猪,压得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场面不像在杀猪,而是在跟猪进行生死搏斗。 旁边的女主人,一开始见猪滚到地上,吓呆了,说不出话;现在见两个大男人将猪压得在地上喘息不已,又吓得惊叫连连。 猪的嚎叫和人的尖叫,便引来了很多围观者。 村人们并不知道女主人家要杀猪,被混乱的叫喊声吸引过来,见到两个大男人俯在地上摁住一头猪,以为青天白日来了土匪,正在施行抢劫。不禁群情激愤起来。 有几个冲动的中年油腻男,顺手操了锄头或镰刀,就要上前帮忙。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要帮猪的忙。其他人则纷纷大叫: “见过偷鸡的,没见过光天化日抢猪的。这世界还有没有王法了?” 充满正义感的群众们,誓要将猪从两个土匪身下解救出来。 陈瑜生和汤山在地上哭笑不得,两人使劲全身之力,才将猪摁住,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愤怒的村民。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女主人在一连串惊声尖叫之后,忽然冷静下来,知道再这样没出息地叫唤,今天这猪恐怕是杀不成了。 猪杀不成倒还没啥,大不了另择日子,另请高明。关键是猪已经挨了一刀,就此放弃,岂不是挺冤的么? 于是女主人张开双臂,挡在愤怒的群众面前,语无伦次地大叫: “不是抢猪,是杀猪。杀猪!杀猪啊!”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过来:这两家伙杀猪,杀得太投入,滚到地上去了。 然后又有人认出来了,两个全力以赴以身子压住猪的年轻人,就是许多天以前来过村里的、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大家绷紧的神经一旦松驰,便都发出一阵哄笑,有一个坏蛋学着以前的二流子口吻说: “这哪是杀猪啊,根本就是被猪杀嘛。” 另一个坏蛋说:“还好,还好,起码将猪压在身下,也算是略占上风。” 最后一个坏蛋语带嘲讽地吩咐女主人: “放心,放心,两位屠夫已经控制住场面,一定能将猪杀死。你该去烧一锅滚水,一会趁尸体没硬好褪毛。” 女主人一听觉得有道理,竟真的转身进厨房去烧水了。 这里所有的闲人们,全都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像看娱乐节目一样,欣赏着地上的两人加一猪。 汤山满心羞愧,根本不敢抬头,两只眼睛看着地上乱蹬的猪后腿,准备打退堂鼓。但他劲力刚一松,猪便往上一拱,陈瑜生就感觉到了,急忙骂道: “我靠,跟你合作杀猪,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陈瑜生知道,事已至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今天要是让这头猪活着跑了,以后也就别想干屠夫这一行。 陈瑜生虽则手法不熟练,却是胆大凶狠。他侧身摸到了掉在地上的屠刀,照着猪脖子下方,斜斜地插了进去。 刀尖偏了,没达心脏。猪负痛,嚎叫,在身下翻腾。 陈瑜生拔出刀,换了个位置重新扎了进去。还是没达心脏,猪嚎得更大声,翻腾得也更凶了。 陈瑜生天生有一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顽强,拔出刀再捅,猪再叫,再次翻腾。 没想到这头猪也是个顽强之辈,捅了这么多刀愣是不死。 陈瑜生当然不愿放弃,其实也无法放弃。他进进出出在猪脖子上捅了八刀,直捅得猪脖子全是刀眼。 最后,猪到底是未成年,挨了这么多刀,撑不住了,叫声越来越低,翻腾幅度越来越小。奄奄一息瞪着仇人陈瑜生很久,终于闭上了眼睛。 猪就这么艰难地被杀死了。汤山一身是泥,陈瑜生满脸是血,两人几乎同时从地上爬起来,长吁了一口气。 女主人烧好滚水,出门一看,猪倒是死了,猪血却洒得遍地都是。本想晚上弄个猪血豆腐汤,现在彻底没戏了。 陈瑜生要向女主人邀功,并展开一下一步工作。没料女主人忽然双泪直流,用颤抖的嗓音责问两个年轻屠夫: “你们两个跟我的猪,上辈子到底结了什么深仇哇,今生要捅它这么多刀?” 然后她蹲下身子,双手抚摸猪头,继续带着哭腔说: “你看这脖子,都成筛子了。” 第四十六章 长得再帅也是猪 汤山和陈瑜生的屠夫生涯里,杀死的第一头猪,正躺在地上。它张大嘴巴,一副想尽力嚎叫的模样,但早已没了呼吸,发不出声音。 如果现在有个验尸官,就会发现,这头猪并没有什么致命伤口,完全是因为脖子伤口太多,挣扎太久,没得到有效救治,最后力尽而亡。 这头可怜的猪,看上去遍体鳞伤,除了脖子刀口密布,连下半身都被两个大男人压得青一块紫一块,实在是惨不忍睹。 怪不得女主人看得双泪直流,毕竟人家养了大半年,怎么说都有点感情。 汤山只看了猪尸体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因为猪尸体除了遍体鳞伤,还满身鲜血,而且没完全凝固,他看一眼便觉头晕;再看第二眼,恐怕就得“忽咚”一声栽倒在地。 女主人还在猪尸体旁伤心不已,而且越哭越伤心,一边拍着猪头,一边喃喃自语: “捅了这么多刀,那得多疼啊。” 说着说着,居然抑制不住痛哭失声起来。 陈瑜生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是猪在嚎叫,可以继续补刀;可是猪主人如此痛哭,他就束手无策。 旁边有个村人比较坏,走过来蹲下,抚摸着猪身子,一脸严肃,满眼同情地对女主人说: “它真的死得太惨了。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啊不对,猪死不能复生,您就节哀顺变吧。” 说完他笑得前仰后合。围观的闲人们也是一阵哄笑。 猪主人见旁人如此无聊地笑话她和她的猪,反而不哭了,冷静而坚定地站起身,吩咐呆立一旁的陈瑜生和汤山: “水烧开了,褪毛吧。” 说完便自顾自地向厨房走去,走到中途又转身命令: “给我弄干净一点。” 人群里又有一个坏蛋自作聪明地插嘴: “对,弄干净一点,它身上要是多了半根毫毛,惟你们两个是问。” 于是,陈瑜生带领着汤山,在旁人的嘲讽和哄笑声中,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褪毛,开膛,处理内脏和猪下水。 一开始围观的闲人们指指点点,时不时借机说个笑话取乐,渐渐地,指指点点没有了,嘲讽和哄笑也平息下去,周围一片安静。 人们发现,两个年轻人接下来的工作做得相当细心,真的将猪身上的毛刮得一根不剩,甚至连两只猪耳朵都旋得一干二净。 那位长相秀里秀气的汤山,居然拿着一个小钳子,蹲在猪头边,一根一根地拔着猪鼻毛。无论这行为多么可笑,旁人却再也笑不出来。 后来真正无聊的闲人都退去了,留下来围观的,绝大多数是女人,其中刚结婚不久的少妇,又占大多数。 在这些女性同胞眼中,认真的男人最帅。她们才不管人家杀猪的技术高明不高明。 她们看的是长相讨喜的男人,而不是杀猪的技术。就像城里的粉丝看影视剧,只看明星不论演技。 再后来,女人们看得活泛了,自家男人又不在场,便开始主动撩拨两个年轻屠夫: “帅哥,猪鞭别扔掉嘛,虽然短了些,洗洗也能炖碗汤呀。” 或者热情邀请: “帅哥,中午就在咱村吃饭,让女主人给炒碗猪腰补身子。” 汤山和陈瑜生看着高大健壮,一个长相秀气,一个满身豪气,实际在心理上并不怎么成熟;此刻蹲在女人堆里工作,面对女人们意味深长的撩拨,都不敢怎么接话。 尤其汤山,居然很没出息地脸红。陈瑜生胆大一些,嘴里不说话,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撩拨者的长相。 不管怎么样,两人屠夫生涯里第一桩业务,算是有了一个圆满而完美的结局。太阳下山时,他们的工作结束了,他们的屠夫身份,也得到认可。 一个月后,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最近出了两个年轻而认真的屠夫。 这应该归功于龙安村的那些女人们,她们惊人的八卦心态,再加上惊人的传播能力,成就了汤山和陈瑜生的名声。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汤山和陈瑜生工作稳定,收入也稳定。 杀了几十头猪,陈瑜生的手法越来越老练,再也没出现过一刀杀不死的猪。更没出现过与一头垂死之猪在地上肉搏的情况。 汤山仍然晕血,毛病一点都没改善,但因事先有心理准备,倒也没再晕倒过;每次陈瑜生在前面动刀,他便转身向后,两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只管抓着两条猪后腿,使其不乱动。 在常人眼中看来,稳住猪后腿很容易,实际上那是个错觉。 要知道,猪身上力气最强的地方,就在两条后腿,光凭两只胳膊要摁得它们纹丝不动,并不是那么简单。 汤山最初在两猪后腿上吃亏不少。 杀第一头猪的时候,他便因抓得不稳,而让前头动刀的陈瑜生伤了自己;后来他虽则没再坏陈瑜生的事,却经常被猪后腿踢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有一次被一头强悍之猪,一蹄子蹬在膝盖上,整整痛了半个月。 直到一年之后,他两只胳膊终于能做到一出手,便将两条猪腿摆布得不动分毫。 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汤山的两条强壮胳膊,在其后来的人生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无意闯入的另一个时空里,汤山因为两手一抓之力非常惊人,甚至在江湖上得了个外号叫“龙爪手”。此是后话。 总而言之,陈瑜生和汤山两位屠夫,在技术和力量上真正进入稳定状态,是在从业一年之后。然而,一年后的某天,出了一次巨大的意外。 这次意外无关技术和力量,却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一年之后,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了。我们还记得,此时汤山十八岁,陈瑜生二十岁。都是荷尔蒙分泌特别旺盛的年纪。 现在两人走在县道或乡道上,同样会招来路人的目光,但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躲躲闪闪,而是敢于与路人对视,甚至怒目而视,将对方吓得讪讪而退。 当然了,怒目而视只是针对无聊的男观众,遇上女观众,哪怕年纪大一点,哪怕长相很一般,两人的表现也是一团和气。 荷尔蒙在他们身上起的最初反应,就是将人群进行分别对待。 尤其陈瑜生,在乡间道路上,一见女人立马双眼发直,有时连脚步都迈不开。 汤山对他在女人方面的没出息表现,很是不满,经常嘲笑他: “我靠,你怎么像个坐了几十年牢的囚犯似的?母猪也能看成貂婵?” 陈瑜生却喃喃叹息: “浪费,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汤山倒是一愣,不知道他忽然之间哪来这么深沉的感慨。 汤山要在几年之后,才能体会陈瑜生那声叹息的真正意义。 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都外出,留下来的,除了老人和儿童,还有更多刚生过孩子不久的少妇。陈瑜生所说的“暴殄天物”,指的就是女性资源的浪费。 那是一片片无人开垦的肥沃土地啊,就这么任其荒芜,真他妈可惜了。后来汤山自己都曾这样意味深长地感叹过。 这天,两人经过一个很小且无名的小村,原本没打算在此地杀猪,却遇上了一桩怪事。 这桩怪事让他们多了一桩生意;而这桩生意,又引发了一次要命的桃色事件。 简单而言,有一户人家花三年时间,养了一头巨大的猪。巨大到了什么程度呢?杀死褪毛再将内脏扒掉,过秤仍然足有五百斤。 这家主人是一个男的,四十多岁,没老婆没孩子,没养狗没养猫,好不容易养成一头猪,几乎当成宠物侍候着。五六百斤了,一直舍不得杀。 这头猪也争气,不但体量越来越巨大,长相也越来越讨人喜欢;它估计还天天在栏里做各种健身运动,因为身上不但长肥膘,还长肌肉。 毛短,肉白,健硕,目光锐利,撩牙外翻,真正的猪中帅哥。 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像普通的猪,简直就是猪这个种群里的霸主。 这一天,猪中霸主大概终于不甘寂寞,冲破栏门,跑了。 其实逃跑并不稀奇,很多猪长到一定程度,都会不甘寂寞破栏而出。关键是,我们的猪中帅哥,太过放肆,逃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它跑进一条小巷子。 而这条巷子有个特点,就是一边宽一边窄,这是农村建房没有仔细规划导致的景象。我们的帅哥猪,从巷子宽的一头进去,试图从窄的那一头出来。 帅哥猪的想法本身没问题,要命的地方是,它忽略了自身的体量。它太过庞大,宽的一头可以进去,窄的那一头,却出不来。 其实出不来也没什么,一看挤不过去,后退两步,原路返回,掉头而去就是了。 可我们的猪中霸主大概霸道惯了,非要跟一条小巷子较劲,它永不后退,一直往前挤。一直往前挤。 挤到最后,它两条前腿出了小巷子,而肚子和两条后腿,无论怎么努力,也挤不动了。更要命的是,此时要后退也已来不及。于是,它就这么卡住了。 这个现象说明,一头猪无论长得多么高大、多么帅气,脑子却还是猪的脑子。看待世事一根筋,不懂回头,不懂拐弯。最后只能进退失据。 汤山和陈瑜生见到这头传说中的猪中霸主时,它正卡在小巷子最窄的那一头,仰天哀嚎。而它的主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途人解说原由。 当时围观者甚众,大多掩口而笑。没人能体会猪和猪主人的悲伤。 当猪主人听说汤山和陈瑜生是著名的屠夫时,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掏出五十块塞进陈瑜生手里,让他想办法保住自己的猪。 行家陈瑜生从巷子这一头走到哪一头,又从哪一头走回这一头,看着哀嚎不断的猪中霸主,提出了一个让猪主人晕倒的方案: “就地宰杀。” 第四十七章 霸王死得特憋屈 在汤山和陈瑜生到达之前,猪霸主的主人,以及诸多围观者,对如何拯救这头猪中帅哥,提出了多种方案。 第一种方案,是一个笨蛋想出来的。让猪主人在猪头前,拿根鞭子抽打帅哥猪的头,以使它在负痛之际主动后退。一旦退到宽阔处,危机自然而然就解除了。 这个方案当然行不通。猪不但不后退,还一面嚎叫一面龇牙咧嘴,整个一副要与人拼命的姿态。猪主人抽了几鞭子之后,便骂那位出馊主意的家伙: “你他妈的比猪还笨。” 那人识趣,知道猪主人正在气头上,被骂了一回智商不如猪,也只好闭嘴不言。 第二种方案是一个稍稍聪明的人想出来的:找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前后分布,努力将猪从窄巷里拉出来。 这方案看着可行,但也没什么效果。倒不是因为猪太重,几个大男人抬不动。而是因为卡得太紧,几番拉扯,根本没动分毫。 其实这种情况,即便卡得不算太紧,也不是用蛮劲能解决得了的。比如将一只尺寸太小的手镯戴上手,要脱下来,再大的力气也于事无补。 关键是,猪主人对自己的猪帅哥爱之太切,几个帮忙的人稍一加力,猪负痛叫得很大声,主人不痛却叫得比猪更大声。一叠声吩咐道: “轻点,轻点,没见猪痛得都哭出眼泪了?” 大家只好停手,在一人一猪的哀嚎声中,跑到猪头前,仔细欣赏猪流出来的眼泪。然后无聊地讨论,猪的眼泪,跟人的眼泪相比,成份是不是一样。有人甚至还用手指沾了一滴,放在嘴里试咸淡。 第三种方案说起来最有效,却是一个小孩想出来的。 当时折腾了大半天,一群成年男子正在束手无策。有人叹气,也有人发笑。 叹气是因为猪的嚎叫声闻十里,吵得大家连中午饭都没吃好;发笑则是因为,猪被卡在两堵墙之间,进退不得,这事太稀奇了。千古难得一见。 只有猪主人蹲在地上,跟猪一起哭,而且看上去他比猪更伤心。恰逢中午放学,一群呆头呆脑的小学生走到此处,立马停步,像欣赏外星人一样,欣赏猪被卡住的雄姿。 小孩子平常见惯了猪,但从没近距离接触过,此时见这头猪中帅哥身不由己,全都凑上去,抚摸的抚摸,揪毛的揪毛,还有的拧耳朵,更有人挖鼻孔。 惹得猪主人大怒,止住哭声驱赶小孩: “走开,走开,什么不好玩,玩我的猪?” 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拔下一根猪鬃,放在自己鼻孔下面闻了一下,然后告诉猪主人: “我知道要怎么把这头猪弄出来。” 猪主人当然不信。一群大人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十岁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还嫌我心里不烦么?于是举起手里的竹鞭,连吓带赶: “快走,否则我把你剁碎了喂猪。” 小孩吃了一吓,拔腿便跑,十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向猪主人大喊: “笨蛋,把墙拆了,猪不就出来了吗?” 猪主人如梦初醒,嘴上不接话,心里却在连连点头,对呀,卡住猪的是左右两堵墙,猪既然没练过江湖传说中的缩骨之术,那么,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不就是应该从墙上着手么? 于是猪主人不哭了,站到猪头前,上下观察一番,估计要把肥猪弄出来,倒也不必拆掉整堵墙,只需拿掉两三块砖头就够了。 这么一合计,立马大喜若狂,二话不说,回家去找锤子,准备回来砸墙。 待到他扛着一把大锤回到事发地点,才发现拆墙方案听起来最有效,却根本行不通。他一心想着自己的猪,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障碍:墙也是有主人的。 此时两面墙面的主人,各自扛了一把镰刀,站在墙边盛气而待,杀气腾腾。猪主人尚未开口说话,两位墙主人便异口同声地宣布: “你不能为了一头猪,而砸了我的墙。” 猪主人哀求:“我又不砸整面墙,只需拆两三块砖头。” 一个墙主人:“那也不行。这里是墙角,拆了两三块砖头,根基便动摇了。房子本来又老又旧,这么一搞,肯定就塌了。” 另一个墙主人:“除非你给我们重新盖一栋房子。” 猪主人一听,我为了一头猪,居然要给你盖一栋房,他妈的这是什么理论啊?本来就是两堵墙和一头猪的事,怎么把你们弄成了拆迁户?可我并不是房地产开发商呀。 猪主人悲从中来,却又不敢蛮干,毕竟他一把锤子,干不过人家两把镰刀。但眼看着有个能救猪的实际方案,也不能就此放弃,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村长。 村长正在家中睡午觉,听说为了一头猪而让他去断理,心里就有点不爽,想着我好歹也是一村之长,不是以前的养猪娃,管的是一村之人,而不是一村之猪。 村长倚在床头挥挥手:“猪的事应该找屠夫,找我干什么?” 猪主人哀求:“村长,现在已经不是猪的事了。你要再不出面,恐怕就得出人命。” 村长一听居然人命关天,只好很不情愿地从床上起身,来到事发现场,前前后后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猪前面,拍着猪头,给猪主人下结论: “你不能因为一头猪,而拆人家的房。” 说罢回去继续睡觉。话到这个份上,猪主人遂彻底绝望,扔下锤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恰在此时,汤山和陈瑜生为兜揽生意而路过此处,被这桩千古奇事吸引,驻足观看。 经过一年的历练,陈瑜生和汤山已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屠夫,因此他们往猪头前一站,便被几个女人认出来了,惊声尖叫: “咦,你们两个,不就是连人都敢杀的帅哥屠夫么?” 汤山低头不语,心里有点不敢承受“帅哥屠夫”的称号,因为他自觉勉强算是一枚帅哥,却不是个合格的屠夫。 陈瑜生则表现得心安理得,还向那个惊声尖叫的女人抛过去一个媚眼。猛见对方长得又黑又胖,立马将媚眼收了,转而专心欣赏夹在墙缝里的猪。 蹲在地上大哭的猪主人,一听来了两个屠夫,忽然就想起刚才村长在家里说的话:猪的事,应该找屠夫。何况,据称这是两个连人都敢杀的屠夫,说不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猪主人一狠心,掏出五十块钱往陈瑜生手里塞。没想到陈瑜生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老气横秋的说出四个字: “就地宰杀。” 猪主人先是头晕了一下,接着怒不可遏,手一闪,像小鸡吃米一样,从陈瑜生掌心啄回那五十块钱,嘴里吼道: “我让你救救我的猪,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陈瑜生倒是很淡然:“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猪主人更加愤怒:“放屁,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我的猪?” 陈瑜生还是很淡然:“墙不能拆,猪又出不来。你就耗着吧。” 汤山在旁边添油加醋:“人耗得起,猪耗不起。到明天,它身上至少要掉十斤肉;再过三五天,说不定它就一命呜呼了。” 陈瑜生拔了根狗尾巴草嚼在嘴角,悠悠接口:“所以,耗到明天杀,你的收入就少了一两百块;三五天之后,它自然死亡,你就什么都得不到。这世上最怕自然死亡的生物,就是猪,因为那意味着肉没人买了,尸体只能埋掉。” 汤山叹了口气:“就地宰杀,至少你经济上一点都没损失。” 陈瑜生拍拍猪主人的肩:“老哥,猪是养来杀的,不是养来宠的。你大可不必用情那么深。如果实在是感情泛滥,杀了它再养条狗吧。” 汤忍住笑总结道:“起码狗不会夹在墙缝里出不来。” 两人你来我往,把猪主人说得一愣一愣的。愣到最后,猪主人渐渐的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墙不能拆,猪出不来,一直较劲,耗的是猪身上的膘。耗久了弄不好就真的一无所有。 陈瑜生和汤山说完,转身假意要走。猪主人赶紧追上,拦在前头,狠了狠心,长叹一声: “两位兄弟,就依你们所说,帮我收拾了吧。” 于是,这头远近闻名的猪中帅哥、猪中霸主,就这么夹在两堵墙之间,除了嚎叫,一动不能动,被陈瑜生一刀捅死了。 因为杀的是名猪,屠夫也是名人,当事双方又都有帅哥的称号,因此,这场屠杀围观者甚众。村里几乎所有在家的人都出动了,就像看明星表演,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汤山和陈瑜生在这种氛围里,虚荣心得到极度满足,嘴巴也油滑起来,大胆与围着的女人们调笑,往往妙语连珠。 汤山比较曲折隐晦,顶多就是这种类型的: “美女让让,别靠那么近,刀子不长眼,小心连你身上的毛都剃了。” 陈瑜生就比较直接露骨,割下长长的猪尾巴,扔到一个看着年轻的女人身上,斜眼笑道: “拿去顶一顶吧,软硬度正合适。细是细了点,但胜在够长。” 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该女人先是红着脸不说话,待到笑声平息,她找个机会靠近陈瑜生身边,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敬道: “哼,自己家伙不行的男人,才需要找替代物。” 听着像是恶狠狠语言报复,实际上,暗示的意味相当浓。陈瑜生不傻,怎么会听不出里面的挑逗味道?他不再接话,只在褪猪毛的间隙,抬头给了那女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看到了一张长相俊俏,而又涨得赤红的小脸,还有两道满含鼓励的热辣目光。那目光暗示他,该女人老公不在家;那目光还斜了一斜,向他指出了她家的方位。 当天晚上,陈瑜生瞒着汤山,借了一辆破自行车,骑过十八里山路,敲开了那个女人的房门。 第二天,陈瑜生双腿发软,只好告诉汤山,不去杀猪了,放假一天。 第四十八章 流氓怎么假装有文化 在汤山和陈瑜生宰杀猪中霸主的同一天,东城良哥忽然召来了手下的鸟毛、泥鳅、二条以及幺饼。陈猛正在坐牢,所以没到场。周伟良没头没脑地问大家: “谁会写帖子?”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没有领会周伟良的话是什么意思。 四人当中,鸟毛年纪稍大,早年经常逃学泡网吧,一听“帖子”二字,就想到曾经玩过的bbs论坛。他见众人懵逼,便自作聪明地笑道: “帖子咱没文化不会写,占个沙发或板凳,倒是没问题的。” 这么一说,其他三个更懵,因为网络上bbs大行其道之时,他们还年幼,不知当年在bbs论坛上,有人发一帖,第一个回复的就叫“坐沙发”,第二个回复的叫做“抢板凳”。 这些都是过时的网络行话,并非经得起时间打熬的江湖黑话,连周伟良都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bbs火爆之时,他正在乡下做老师,那地方没电脑没网络。 所以良哥也不知鸟毛说的是什么,只以为他说了个很不好笑的冷笑话。 周伟良愣了一会,还是没领会冷笑话的含义,愤怒之下猛踢了鸟毛一脚,骂道: “日你妹,什么沙发和板凳?你扯哪儿去了?” 骂完,周伟良才解释,他打算去见西门彪哥,为了郑重起见,事先写个帖子过去,开门见山地告知对方。这样既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又显得礼貌体面。 众人这才明白,老大周伟良又想出了装逼新花样。 想明白了便心生不满,都在心里嘀咕:你当年号称在乡下做过语文老师,尚且不会写,找我们几个大老粗岂不更闹笑话?我们要是能写这么高端的玩艺,还跟着你混街头? 泥鳅向来说话比较直,此刻也是没忍住,粗着嗓门叫道: “良哥,要揍猪肥彪,直接多带点人冲过去就是了,要光明正大,咱们一路喊个口号嘛,写帖子是不是太酸了点?而且有点像是吃饱了撑的。” 周伟良朝他吐了口唾沫,骂道:“什么事都被你想得这么暴力。我们只是去拜访猪肥彪,不是要去揍他。”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要打架,而是要和谈。但和谈就和谈吧,都是江湖粗人,写什么帖子?但良哥不依,一定要大家想个高端文明的办法。 最后,严重结巴的二条出了个主意: 去街头小店里买张人家结婚用的喜帖,抬头写上对方的名字,落款写自己的称号,中间写明时间与地点。这样就什么都说明白了,高端大气,充满喜庆。 于是,良哥当场便派幺饼去买喜帖。 东城良哥要见西门彪哥,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他对着墙上的那把水果刀,琢磨了整整一年的结果。 一年以来,几乎每个晚上,夜深人静之际,他便关掉电视关掉灯光,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把差点要了自己小命、却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捡回来的西瓜刀。 刀在夜色里泛着寒光,周伟良心里也凝聚着一股子寒冷,一丝害怕,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同一个问题: 日他妈,这次偷袭,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那次事件之后,他极尽虚构之能事,刻意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一人对七八个,还能全身而退,甚至夺刀而回。此举倒不是完全为了面子,也有试探之意。 当然了,从面子上说,他万万不能承认,自己在一条黑巷子里乱撒尿时,被人暴打了一顿。怎么说他也是枫林镇上三个江湖大佬之一,这事的真相传出去,太丢人了。 试探的意义是,如果他吹过的牛皮轻易被人揭穿,那么,他就可以根据揭穿的消息来源,顺藤摸瓜,找到当初的偷袭者,或者背后的主谋者。 如此虽则面子失掉,报仇却有了准确无误的目标。 可结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面子保住了,试探却没有任何回应。过了整整一年,不但没人揭破他的牛皮,其勇猛形象反而越来越深入人心。 此次事件之后,街面上几乎没人怀疑,他能一人对付七八个,且能空手入白刃。甚至经过很多人的口耳相传,他良哥基本上就是个武林高手。 被人暴打一顿,名声不降反升,简直如日中天。 现在白天出门,人们看他的眼神里,除了谄媚,明显多了一层尊敬之色。这倒让他有点啼笑皆非: “日他妹妹的,这顿打,仿佛挨得很值。” 话虽如此说,心里到底十分不爽。挨了打而找不着凶手,对江湖上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十分憋屈的事。 如果仅仅是一顿普通的打,中了一拳一脚,不见红不见青,不伤筋不动骨,忍了也就忍了,但别人不知道,周伟良自己心里最清楚:这顿打一点都不普通。 单说双眼挨的十几拳,行凶者每一拳的力度,都没留一丝余地,除了眼睛差点打瞎,还落下轻微脑震荡。 这哪是普通的江湖斗殴?根本就是照着死里打。 至于腿上那一刀,也插得很深;没伤到要害,只不过行凶者手法不熟练;周伟良后来无数次观察过自己的小腿伤疤,每次都是胆颤心惊:若是刀锋再偏下一点,便刚好挑断脚筋。 如此,他的下半辈子,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关键是,动手之前还往他头上罩了个麻袋,这不就是影视剧里杀人的节奏么? 周伟良许多次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日他妈,是谁跟我有这么深的仇恨?” 在他看来,枫林镇上敢于对他进行袭击,又不用亲自动手、且能轻松善后、搞得悄无声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门彪哥,另一个就是南街疤头。 其他江湖人物,即便跟他有点仇,也远没到在黑巷子里杀人的地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没人有这个胆量。 退一万步说,既有深仇、又有这份胆量的人,计划根本做不到这么严密。 这次袭击,除了打架手法有点稚嫩,其它方面可说是滴水不漏。 南街疤头有勇有谋,但他跟周伟良没什么深仇大恨。良哥当年混江湖争地盘,从没跟南街那一帮交过火。而且,南街疤头向来低调,近年已成为完完全全的正当生意人。 疤头的兴趣和精力,全用在漆棺材上。他的棺材生意很红火,怎么看都没什么理由派人暗中袭击周伟良。 算来算去,周伟良最后还是把这笔账,算到了西门彪哥的头上。 周伟良早年入江湖争地盘,便常常与西门彪哥短兵相接,没少结仇。后来经过谈判,在东里桥上划了条界线,从此江湖平静。想必彪哥心里的仇恨,一直没有消散过。 周伟良又想道,最近一次,为了找一张所谓的古代棋局残页,他带人去西郊船厂跟彪哥对打,按说也犯了江湖大忌,因为依照之前的划分,西郊船厂算是彪哥的地盘。 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欺负,事后彪哥不可能不计较。 周伟良进而推论,他混江湖这么多年,得罪最深的可能就数彪哥。他以前打残过另一个江湖著名人物,但此人既已被废掉,便没能力向他寻仇。 目前枫林镇江湖上,有能力又有足够理由向他寻仇的,就只剩下彪哥了。 而且,彪哥此人形象上看起来比较可笑,实际上还真有点深不可测。在泉州混过,口气也能吓唬人,偶尔行事确实比较阴狠。 黑巷子里捅人之事,估计也只有彪哥干得出来。一定是他指使汤小艳这个贱人,跟踪并随时报告自己的行踪。然后伺机下黑手。 别看彪哥天天在家里端着个茶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原来是在韬光养晦呀。周伟良无数次在黑暗中叹道: “日他妹妹的,我小看了这个猪肥彪。” 周伟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次完全看错了猪肥彪。换句话说,他完全冤枉了猪肥彪。彪哥根本就不认识汤小艳。 周伟良自始至终就没想起来,自己在乡下还结下了另一个仇人:汤山。 诚然,彪哥多年来非常忌恨周伟良,也曾经无数次想背后下黑手,一报心头之恨。 可惜的是,彪哥没有自己动手的本事,因为无论是年纪、个子还是体力,他都不是良哥的对手;而要指使别人,手下又没有什么可用之材。 况且,周伟良不但自己当过兵,还能随时调动外地的战友来助拳。当年江湖鼎立的关键一战,就是这么发生的。 因此,彪哥只好把那团仇恨一直埋在心底,像忍尿一样,强忍了周伟良许多年。 要说他天天端个茶杯在手,是在韬光养晦,勉强也说得过去。只不过,他未免韬得太久、养得太长了点。 彪哥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良哥的体力会因花天酒地而消残,名声也会因其粗鲁无礼而受损。到那时再想报仇之事,只要事先培养了三五个死士,就能十拿九稳了。 彪哥同样万万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周伟良还能在街头一人打七八个,全身而退,夺刀而回。 当然了,在彪哥看来,一对七或一对八,可能有点水分,但夺刀而回却是个客观事实,因为当时街头有很多目击者。 现在的枫林镇大街上,几乎所有的大小流氓,无论份属哪一派,都将良哥当成了偶像,风头基本已经赶上了他爱扮演的“小马哥”。 这让彪哥相当伤心。伤了整整一年的心。 这一年里,东城良哥每天对着那把毫不起眼的西瓜刀,琢磨凶手;西门彪哥则每天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慨叹报仇无望。 伤心一整年之后的一天,准确地说,也刚好是汤山和陈瑜生在无名小村宰杀猪中霸主的那一天,彪哥召来了亲信沙皮。 彪哥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问沙皮: “东城周扒皮真的能够空手入白刃?” 沙皮根据街头听来的传言,再添油加醋: “是真的。当时很多人见到了。刀刃上全是血。据说他以前在部队里是特工。” 彪哥大怒: “塞你母。当了几年丘八,什么特工?烂片看多了吧?你怎么不说他是美国fbi?” 彪哥又点着沙皮的额头,语重心长: “你也是几十岁的人啦,这种胡说八道的街头传言你也信?应该长点脑子嘛。” 沙皮点头如捣蒜: “我当然不信。他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打得过七八人。不过,他最近风头很劲,气焰也很嚣张。他手下那几个,在街头见到我,老远就竖中指,吐口水。” 彪哥拍拍沙皮的肩膀: “忍一忍。记住,做人要低调。他们如此嚣张是长不了的。我不灭他,天也要灭他。” 沙皮对此话不以为然,心想,你此生是灭不了他了,天也没什么理由去灭他呀。最让人郁闷的是,近期几个小弟,特别不讲义气,都已经改换门庭,却投奔他了。 沙皮又想,照此下去,你彪哥迟早有一天要成光杆司令,天天端着茶杯,在家里边喝茶边撒尿吧。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陷入冷场的境地,忽然门铃响了,沙皮如释重负,赶紧起身去开门。 不料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却是背叛西门投奔东城的几个小弟之一。 沙皮顿时大怒,刚要一脚踹过去,对方却莫名其妙地塞给他一张喜帖。 第四十九章 到底是不是鸿门宴 叛徒小弟离开许久,沙皮还站在门口,手上拿着那封喜帖发呆。 彪哥在屋内沙发上等得不耐烦,咽下一口茶水,朝门口沙皮的背影吼道: “你被人点穴啦?变成堵门的石头了?” 沙皮被这么一吼,浑身上下一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转身走到彪哥旁边,将手中的喜帖往彪哥怀里一丢,说: “来了一枚红色炸*弹。” 彪哥一听“炸*弹”二字,吓得跳了起来,手中茶杯掉到了地上,茶水泼了一地,幸好杯子没碎。他顾不上茶水茶杯,将怀中的喜帖拨到沙发一角。 沙皮见彪哥的反应过激,觉得可笑,心想你不过一个街头老流氓,又不是什么举世名人,谁还会用送炸*弹的方式来暗杀你?但怕彪哥恼火,沙皮赶紧换句话解释道: “东城良哥请你喝喜酒。” 彪哥还是没听懂,因为枫林镇上谁都可能请他喝喜酒,惟独周伟良永远不会存这个心,有机会请他喝尿倒是真的。 彪哥心里有点恼火,他生平对人说话或讲故事,喜欢卖弄高深莫测;但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手下人对他说话高深莫测。因为猜不透手下人的话意,会让他特别没有安全感。 彪哥怒道:“塞你母,好好说话你会死啊?” 沙皮知道彪哥误会了,以为自己仍在讥笑他,赶紧将地上的茶杯捡起来,续上茶水,双手奉上。 彪哥很不情愿地接过茶杯,又很不情愿地呷了一口茶水,还没往喉咙里吞,沙皮便从沙发角落捡起喜帖,展开在彪哥面前。 沙皮指着抬头和落款,郑重其事的地说:“你自己看。人家真的请你去喝喜酒。” 彪哥鼓着腮帮子从上看到下,最后一下没忍住,满口茶水全喷了出来。大部分喷到了沙皮的裤裆里,只有几滴溅在红色喜帖上。 彪哥放下茶杯,一把扯过喜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彻底陷入不知所措。 沙皮转身去拿纸巾,清理自己裤裆里的茶水。但茶水已浸透内裤,怎么擦拭都于事无补。越擦越感觉裆里粘粘乎乎的,便有点哭笑不得,心里直骂彪哥: “他妈的一口水都忍不住,什么地方不好喷,往我裤裆喷?看张喜帖都看得这么激动,如此沉不住气,还怎么做老大?” 彪哥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又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 “塞你母,周扒皮搞什么名堂?” 沙皮因为裤裆不舒服,心中有怨气,说话的嗓门便高了许多: “喜帖你看不懂啊,能搞什么名堂?” 彪哥见沙皮竟敢粗嗓门顶撞他,不由一腔怒气全发在对方身上,骂道: “你懂个屁,这是喜帖吗?这是挑战书。” 沙皮见彪哥发怒,先是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不对,接着听到“挑战书”三个字,又有点懵,愣了许久才换了种轻松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说: “还有人拿喜帖当挑战书用的?这倒新鲜。” 说完从彪哥手里接过那张喜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狐疑道: “里面只说请你去皇庭酒店吃饭,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啊。” 彪哥见沙皮没文化,一时解释不清楚,反倒冷静下来,端过茶杯,又呷了一大口茶水,才恢复平常的姿态,慢慢悠悠地说: “喜帖的落款,通常是新婚夫妇的名字。可这上面,只有周伟良一个人的签名。关键是,周扒皮早已结婚,女儿都六七岁了。虽然他到处胡嫖女人乱撩妹子,但从没听说过他离婚的消息,当然也不可能再婚。所以,这明显不是喜帖。” 沙皮还是半信半疑: “可这明明就是街头买的喜帖呀。不结婚,他送这个给你?脑子有病么?” 彪哥咽下茶水叹道: “他脑子没病,只不过喜欢装逼。他想约我见面,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词和理由,便不伦不类地填了这么一张喜帖。” 沙皮道:“不管怎么说,他这么个搞法,也算是对你的尊重。” 彪哥点点头:“尊重也只是表面上的。” 沙皮不懂:“啥意思?” 彪哥开始高深莫测:“这明显是个鸿门宴。” 沙皮没文化,还是不懂: “啥意思?”咽口唾沫又道,“管它什么宴呢,总之去吃他一顿再说。” 彪哥开始不耐烦: “塞你母,这你还看不懂吗?他东城良哥近一年来,在枫林镇上名声如日中天,这封请帖约我去,明显不怀好意嘛。” 沙皮依旧不懂: “请你去赴宴,怎么不怀好意?” 彪哥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杯子刚才没碎,这次终于四分五裂。彪哥胸中的怒气,一半是对沙皮而发,另一半则是针对不在场的周伟良。他怒道: “你是猪脑袋?看不出来人家是先礼后兵?他是想借势压人,要当面跟我重新划分地盘,你知不知道?” 沙皮想了想,觉得彪哥说得有道理,狐疑不定地问道: “那咱们不去不就完了?” 彪哥恨声道: “不去?不去他便大肆宣扬,说我胆小如鼠不敢赴约,我的面子和声势就都倒了,此后也没法在街头立足。手下那帮像墙头草的家伙,还不全都投奔他而去?” 他接着又拍拍沙皮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只有你会一直立场坚定地支持我,对不对?” 沙皮立马表忠心: “那当然那当然,我跟彪哥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说完心里却在想,鬼才愿意跟你同穿一条裤子,你胖得像蛤蟆,裤子宽大,腰围至少36,我怎么可能穿上身? 想到此处,沙皮心里发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捡起喜帖看了一下约定日期,向彪哥请示: “就约在今天晚上。要不要多叫几个兄弟去?” 彪哥点点头: “让他们全部准备家伙,但别那么明目张胆。最好全是短兵器,藏在身上人家看不出来。” 沙皮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彪哥又咬牙切齿自言自语: “塞你母,我也不是吃素的。要依我当初在泉州时的脾气,早把他灭了。这一次,咱们绝对不能让他讨了好处去,否则以后街头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其实彪哥完全是杯弓蛇影,想多了。 东城良哥被陈瑜生和汤山偷袭,他琢磨了整整一年之后,最终将那笔账算到彪哥头上,虽则恨得牙痛,却也对彪哥心存顾忌,而且有点后怕。 良哥想的是,自己看起来名声势力都很大,但对方如果一直不动声色地玩阴的,实在是防不胜防,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大张旗鼓地带兄弟去报仇,从势力上说,东城良哥确实可以压住西门彪哥,可一旦大规模开战,就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警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弄不好两个人都进去了。 而要针缝相对地玩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路数又不是他良哥所长。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学着港台片里常见的场景,摆一桌和头酒,消除双方心里的芥蒂,讲明利害关系,同时重申管理的边界问题。 如此才能保一方平安,过一段舒心日子。 所以,他不伦不类地发出一张请帖,并非彪哥所猜的什么鸿门宴,而是真的想与彪哥进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 这天晚上,还是在一年之前两人肉搏过的那家皇庭酒店。 东城良哥先到,订好一个包间,点了一桌酒菜;他叼烟端坐,身后站着鸟毛、泥鳅、二条、幺饼四个人。此外没带别的兄弟。 一直等到八点,彪哥才珊珊来迟。 没穿上回穿过的格子花西装,也没处理头上的“地中海”发型;下身套了个宽大的运动裤,上身穿了件短夹克;为了显得很酷,戴了一副地摊上买来的墨镜。 彪哥这身装束,明显是准备打架的样子。此外,他还带了十个兄弟,全都奇形怪状,歪瓜裂枣;又都面相嚣张,一身杀气。 进得餐厅大门,彪哥在堂里环视良久,也没见周伟良的人影,打听之下,才知对方订了个包间。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到包间门口,发现包间太小,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 既然兄弟们进不去,彪哥也不敢踏入包间。否则一旦冲突已起,岂不要被人关门打狗? 里面的良哥见彪哥带了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大吃一惊,也不敢出门相迎。 于是,一方在包间内一方在包间外,互不说话,紧张对峙。只见两位大哥喉结乱动,一个劲地咽口水。嘴唇却干得像久旱无雨的稻田。 餐厅老板见状吓得面无人色,心想你们打架什么地方不好施展,非得约在我的餐厅里?跟我有八辈子仇呀?当然他也不敢上前相劝,只好暗示门口保安赶紧报警。 保安悄悄打完报警电话不到十分钟,警察还没到,包间内外的良哥和彪哥,却同时接到了神秘电话。 电话那一头,都是一年多以前,让他们在街头寻找棋局残页的幕后大人物。一个是省城的,一个是本市的。 彪哥摁下接听键,对方压低声音问道: “死肥彪,你又带人去惹事了?上回关进去还没关爽是吧?是不是想去住个十年八载的?” 良哥电话来自省城的,那一端说话比较文明一点: “你怎么又跟彪哥干上了?不是说过上回你们两个执行是同一个任务吗?” 接下来,两人得到的指令,语言表述略有不同,但意思一模一样: “上回你们两个,东西没找着,却出了人命,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就不追究了。现在风声已息,没人注意棋局残页之事,你们两个继续给我暗中去查探。再出什么毗漏,等着坐牢吧。” 彪哥和良哥这才知道,一年之前所找的棋局残页,根本就没有影子。 在此之前,两人各自以为,对方得到了残页,上交给了神秘大人物,因此傍上了靠山。这才是他们一年里各自心存顾忌、没敢轻举妄动的根本原因。 于是,这一天的饭局,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散了。 两位老大重新接受了寻找棋局残页的任务。各自回到住处,便开始日夜琢磨当初残页的去向。 因为那个神秘而古怪的老头已死,而在彪哥和良哥看来,最后一个见到的老头的,应该是陈猛。不约而同地,两人同时把目光对准了正在牢中的猛哥。 第五十章 别有用心去探监 彪哥赴宴时,尽管带了众多小弟,声势浩大,事实上,他心情是相当沉重的。因为在他看来,良哥既然敢于约他相见,想必也是严阵以待,人数和声势,肯定不会输于他。 没想到事情出了意外,餐厅有人暗中报了警,最终警察没来,彪哥和良哥各自接到了神秘人物的电话。此事便莫名其妙地平息了。 彪哥这天回到住处,虽然看着一桌菜而什么都没吃,饿了大半个晚上,可他心情却无端地好了起来。 走进卫生间洗了半个小时澡,将一路上因紧张而出的虚汗冲得一干二净,出来后,一边光着身子泡茶,一边嘴里哼着曲子。 沙皮在旁边听着,彪哥唱的还是那首《*》。只不过,除了曲调比较熟悉,歌词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沙皮本来坐在沙发上看黄碟,打算将兴致提起来之后,再到外面找个妞去火。可碟片刚看了个开头,动作戏还没完全入港,彪哥便从卫生间出来了,又不穿衣服,挺着像蛤蟆的大肚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场景让沙皮大倒胃口,刚提起的一点点生理兴趣,像星星之火被一泡尿残酷地浇灭了。 于是沙皮关掉电视和dvd,打算回家睡觉。刚站起身,彪哥却停止唱歌,摆摆手将他止住。 沙皮等着彪哥开口,彪哥却慢吞吞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之后,才向沙皮命令道: “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要不要来杯茶?” 沙皮平时最烦彪哥装模作样地品茶。彪哥泡的所谓红茶,沙皮也曾经尝试过,一股子苦涩味道,并没觉得比白开水更好喝。 要是别的哪个兄弟请他喝茶,他肯定会发脾气骂娘的。但面对彪哥不能太放肆,他只摇摇头编了个拒绝的理由: “我不渴。” 彪哥嗤笑了一声:“你懂个屁,做人一点情趣都没有。喝茶就不是因为渴。渴了直接喝水就好,何必这么麻烦去泡茶?” 沙皮本来就被彪哥的光身子搞得很不爽,现在听他这么嗤笑,更加不爽,一时按奈不住,粗着嗓门顶撞道: “喝茶不是因为渴,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吃饱了撑的?” 没料彪哥并不生气,还以一种少有的耐心解释道: “喝茶是一种心情,也是一种人生。还是……总而言之,其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找了个虚头八脑的成语故作高深。 沙皮一听,心里便一阵腻歪,直想照着彪哥的蛤蟆肚子猛捶十拳,以解心头之恨。腻歪过后,沙皮又知道,当前彪哥的心情很好。跟他自己的心情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因为如果是在平时,沙皮一下没忍住而出口顶撞彪哥,肯定会遭来“塞你母”三个字的怒骂。 沙皮虽然感觉出彪哥心情很爽,却不知道为何这么爽的因由。 分析起来,彪哥心情变好的原因有两点。 其一,今晚没打架,也没接受良哥的任何要求或条件。不仅如此,他彪哥甚至在公共场合显得相当威风。兄弟们虽然歪瓜裂枣,却都杀气腾腾,人见人怕。 其二,从后来的神秘电话里,彪哥知道,原来一年前寻找的那张棋局残页,良哥也没得到。 彪哥本来以为,良哥当初找到了残页,并送给了那位神秘大人物,攀上了靠山,这让他整整郁闷了一年。 既然棋局残页去向不明,而那位大人物依旧热衷此物,一年后重启寻找任务,那么,他彪哥就有可能抢先找到它。然后就有机会抢在良哥之前攀上大人物。 果真如此,良哥个人再强悍,手下兄弟再多,也不敢动彪哥分毫了。 彪哥想到此处,不能不泡茶,不能不唱歌。《*》真是太励志了,今晚要不是抱着“拼死一战”的心态,而带了那么多兄弟气势汹汹地杀奔而去,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个良好结果。 但彪哥的好心情,却并没有传染给沙皮。沙皮心理上有火气,发泄不出来;生理上也有火气,还被残酷地浇灭了。除了早点回家睡觉,没别的想法和欲望。 沙皮刚要站起身逃跑,彪哥忽然不唱歌不装逼,直接进入主题: “当初我们找的那张棋局残页,到底在谁的手上?你亲眼见到了没有?” 沙皮愣住了。他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年,关于棋局残页之事,早已翻篇,万没想到今晚彪哥又忽然提起来。看彪哥一脸严肃,似乎有点秋后算帐的姿态。 沙皮当时没有亲眼所见,可电话却是他亲自打的。此刻,他心里便有点发虚,小心翼翼地答道: “见倒是没亲见。但那老头子亲口所说,残页被鸟毛和陈猛他们拿去了,难道还能有假?” 彪哥却没有追责的意思,一手端茶杯,一手叉腰,光着身子在大厅中央踱方步。呷了一口茶缓缓地点头自言自语: “当天晚上很混乱。可事后东城良哥也没得到那张残页。而且因为出了人命,为免麻烦,寻找残页的大人物也暂停了追问。此事便拖了一年没人再提起。” 他转向沙皮: “如果当时老头子所说没错,那么,残页怎么可能不交到良哥手上?” 沙皮还是有点懵: “彪哥,你想说什么?” 彪哥伸出一根食指,在沙皮面前晃了晃: “他们五个人当时并没有真的得到残页。” 沙皮有点急了: “他们没得到,我们也没见呀。要不,就是老头子藏起来了?” 彪哥摇摇头道: “不对。老头子藏不住的。他那地方就这么大,能藏哪儿?我说的是他们当时没得到,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事后某个人得到了,却因为私心而没有声张。” 沙皮彻底懵了: “不可能呀。事前没得到,事后老头子都死了,他们还能到阴间去追问?” 彪哥胸有成竹: “笨蛋,你想想事后有谁的行为比较古怪,无法以常理解释?” 沙皮试探着问:“你说的是陈猛?” 彪哥点点头: “没错。陈猛明明头天晚上一刀捅在老头子身上,四十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按理来说,他立马就得跑路。可是,为什么他偏偏第二天下午,又一个人悄悄潜回船厂去?而且还放了一把火,把老头子烧成焦炭?” 沙皮不懂: “他是不是吓傻了,或者是神经错乱了?” 彪哥气定神闲: “躲起来一整天,然后又回到事发地点去放火,这像是吓傻了的人干的事吗?很明显,他们五个人里面,陈猛是比较精细的。他最先意识到,大家在找的那张残页,可能很有价值,然后就起了私心。或许他们五个人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时候,陈猛抢先一步找到,又暗中把它藏起来;也可能是,虽然当场没找到,陈猛却看出了一点端倪,而又故意不声张。” 沙皮顺着彪哥的思路往下说: “你是说,他第二天回到西郊船厂,找到了残页,然后再放火?没道理啊,找到了东西悄悄离开就是了,又何必要放火?” 彪哥开始自作聪明: “放火,显然就是为了消除他回去过的痕迹。没想到消防人员来得太快,把他给堵住了。” 沙皮摸了摸脑袋: “这么说,那张残页,在陈猛手上?” 彪哥:“就算不在他手上,他也知道在哪里。” 沙皮还是摸脑袋: “可他现在在省城监狱。消息不通啊。” 彪哥立即吩咐: “事不宜迟,你我明天动身去省城探监。不管陈猛开出什么条件,一概答应他,务必把残页的下落给我套出来。” 沙皮对彪哥的推理不以为然。心想一张破残局,值得杀人放火吗?再说,陈猛这个人,沙皮见过,脾气暴躁,行事鲁莽,怎么都不像是个沉住气藏东西的人。 况且,头一天刚捅了人,第二天还敢回事发地点去找东西放火?这得是什么素质的人?除非他经过了严酷的特工训练。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嘛。 想是这么想,但沙皮第二天还是愉快地跟着彪哥去省城探监了。反正吃喝不用自己花钱,就当免费旅游吧,至于那张所谓的残页,关人鸟事? 监狱在省城市郊,两人费了很大的劲、问了很多人才找到地方。又费了很多口舌,一个谎称是陈猛的叔叔,一个谎称是陈猛的堂兄,狱警才给了他们十五分钟的探监时间。 走进探视室等待的时候,沙皮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彪哥占了便宜。你自称人家的叔叔,又说我是人家的堂兄,辈份论下来,岂不是你变成了我的老子? 想到此处,沙皮不禁大怒。但身处监狱重地,苦于无处发泄。只能在心中骂道,我要有你这么个爹,宁愿撞墙而死。 话说陈猛已在牢中捡了一年的肥皂。一面心中老觉得冤屈,一面又常受人欺负,一年下来,人便已瘦得脱了形。 彪哥和沙皮见到他时,起先根本没认出来,以为对面是个陌生人走错了位置。 陈猛在牢里一年无人问津,以前的兄弟和老大周伟良,一次都没来看过他。这时忽然听说有人探监,当场就热泪盈眶。可走出来一看,对面坐着的是彪哥和沙皮。 陈猛吓了一跳,根据以前在街头混的思路,还以为对方来寻仇的。转而想到,此处监狱重地,对方根本就不能把他怎么样。于是坐下来,一脸吊儿郎当地看着以前的仇人。 沙皮因对彪哥有情绪,冷着脸不说话。彪哥便发挥口才,先是讲自己的英勇故事,然后说良哥没义气,接着又向陈猛道歉,以前不应该没事就起冲突,最后才讲明来意: “棋局残页在哪里?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吧,能做到的,我彪哥决不说半个‘不’字。” 陈猛听得愣了老半天。一年前他因为一张谁也没见过的棋局残页,莫名其妙地跟人起冲突,莫名其妙地含冤入狱;没想到一年以后来探监的,还在纠缠所谓的残页。 陈猛的冤屈和愤怒,从心底深处升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朝对面骂了一句: “我操你妈。” 便起身走了。留下彪哥和沙皮坐着发呆。 第五十一章 英雄所见略同 良哥那天自作主张点了一桌菜,结果筷子都没动,便不欢而散了。这让他相当郁闷,一路吐唾沫,回家还按奈不住砸了两个水杯,再扮小马哥点了根烟,才慢慢平伏下来。 当然了,相比而言,那家餐厅老板更加郁闷。因为良哥点了一桌菜,最终不欢而散之时,却并没付钱。 老板当时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餐厅门外,拦住良哥,点头哈腰地媚笑道: “良哥良哥,您忘了结账。” 其时彪哥带人刚离去不久,良哥怒气未散,抬脚就要往老板腰间踢,被眼明手快的幺饼抱住了,他只好朝人吐一口唾沫,张牙舞爪地骂道: “日你妹妹的,我什么都没吃,还要我付钱?” 老板急得满脸通红,头发全都竖起来了: “可菜都给你上齐了呀。吃没吃都得付钱嘛。” 良哥理直气壮地分析: “你懂不懂道理?好比你在超市买东西,看准了,挑好了,可临头忽然有事不买了,会不会有人逼你必须付钱?” 说完,带着四个小弟扬长而去。 老板站在原地愣了小半天,直到良哥背影完全消失,他才对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跳脚大骂: “我操你妈,那跟超市买东西能一样吗?” 后来老板让服务员将良哥点的一桌子菜,全端回厨房,哪个顾客点了同一道菜,不另外炒,只将原来的热一下再端出去。 厨师和服务员有点不忍,觉得这是欺骗顾客的行为,其中一个服务员还小声地告诉老板: “我看到良哥吃了好几片肥肠。这菜再端给别的顾客,不太好吧?” 没想到老板勃然大怒: “我操你妈,刚才周伟良这王八蛋说一筷子没动,你怎么不出来当面对质?” 服务员低头嗫嚅道: “他是没动筷子。他用的是手指抓着吃。” 老板啼笑皆非,踢了服务员一脚,命令道: “端出去。用手抓了几片肥肠又怎么样?吃了又不会死人。” 最终,所有的菜都卖出去了,老板总算没什么损失。 良哥带着鸟毛等四人回到住处,摔杯子时,四个家伙不言不动,直到良哥烧起纸巾点烟,他们知道良哥心情平伏下来了,才不约而同地往门口走去,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想到良哥吸了一口浓烟,还没吐出,忽然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吼一声: “一个都不许走。” 四人大吃一惊,全都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呆立原地。过了将五六秒钟,他们才头转身不转,目光齐唰唰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良哥。 良哥鼻孔里冒着浓烟,像刚开过火的双筒枪口。于是大家都胆颤心惊,很怕良哥脸上的枪口继续发射子弹,将他们一一击毙。 良哥又吸了一口烟,不往外吐,带着满口满鼻的浓雾向四人命令道: “回来,坐下。有话问你们。” 幺饼最机灵,立马回身小跑,一屁股坐进离良哥最远的单人沙发里。其余三个还没完全落坐,良哥便带着*味问道: “一年前,叫你们几个去西郊船厂找棋局残页,到底有没有找到?最后是不是真的落入了彪哥手中?” 众人面面相觑。事情过了一年多,他们只记得,西郊船厂发生过近年来规模最大的斗殴事件,却几乎完全想不起事件的起因,是谁都没见过的棋局残页。 这回听良哥带着怒气发问,才知道当时的事情还没完。 当时去找东西的五人,以鸟毛领头,所以现在答话的,也是鸟毛。但他记忆混乱,就没什么底气,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应该……是被彪哥拿去了吧?” 良哥一听此语更加愤怒,想要在茶几上摸东西砸人,茶几上却一无所有,手中空中习惯性地抓了一下,最后将抽剩半截的烟头,使劲扔了出去,掉在鸟毛的头上,将鸟毛的头发烧得兹兹响。 鸟毛吓得呆住了,旁边的泥鳅赶紧在他头上一扫,将烟头扫到地上,头发才没有起火。幺饼一脚将烟头踏灭,又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幺饼便站在垃圾桶旁边,再没回沙发落座,如此离良哥最远,不容易被唾沫和杯子之类的东西砸中。而且垃圾桶离门口最近,一旦情况不对,立马可以夺门而逃。这就是幺饼精灵的地方。 良哥指着鸟毛怒骂: “日你妈。当时你给我发短信求救,说的是东西找到了,却被彪哥截掉。我手机里的短信还没删呢,现在你却说‘应该’,还来反问我?” 鸟毛这才想起来,当初他因为紧张过度,发短信时丢三拉四,少了很多字,意思没有表达清楚,导致良哥带了很多人来,最后跟彪哥他们打成一锅粥。 如果仔细追究起来,一年前的这场大规模斗殴,是因他这个模糊不清的短信而起的。 鸟毛没有想到的是,当时他没因这个错误而受牵连,一年以后还是要为一个短信受征罚。 关键是,他发短信时因为紧张而心不在焉,后来手机又换掉了,信息都没留备份,根本想不起来那条短信的内容。 鸟毛觉得有点冤。可良哥却认为他编瞎话欺骗老大,引发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是可忍孰不可忍,没在街头当场将其暴打一顿,已经算是仁慈了。 鸟毛此刻不知说什么才好,良哥却紧追不舍: “日你妈,嘴里塞牛粪了?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鸟毛之外,其他三个皆低头不语。因为他们三个,其实并不知道鸟毛曾发短信给良哥,更谈不上知晓短信的内容了。现在提起来,他们当然插不上话。 鸟毛无法,只好抛开短信内容,根据记忆,将当时的情景实话实说: “我们在老头的屋里找了半天,每个角落都翻遍了,就是没什么棋局残页。本来打算撤离,小钢炮和沙皮堵在门口,双方发生口角,打起来了。接着彪哥带人来,把我们五个暴打一顿;再然后你也带人到达。此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鸟毛说完,怕良哥愤怒之下,跳起来踹他肚子或掐他脖子,于是双手平举,双脚用力,一副全神戒备、随时逃跑的样子。 可是,谁也没料到,良哥居然没发脾气,反而慢悠悠地从上又掏出烟盒,自己叼了一支,还给在场每人都丢了一支,然后自顾自地点上烟,吸了一口,恢复平常的语气说: “这么说来,猪肥彪真的没得到棋局残页。可那怪老头已经死了,棋局残页又在哪儿呢?” 四人再一次面面相觑,答不上话,也不敢点烟。良哥见众人像木头桩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面,心中不禁又有点怒气,手指朝他们点了一圈,喝道: “怎么都哑巴了?当时你们都在场,想想看,有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众人还是不吱声,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看完又齐唰唰地转头看着良哥,就像良哥脸上爬满了虫子。 对视良久,良哥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将手中刚抽了一口的烟,往地上一甩,又要大发雷霆。 这时,严重结巴的二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猛。” 两个字虽然说得很难艰,声音分贝却很高,一时倒将良哥震得呆了一呆。 鸟毛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接着二条的话说下去: “当时,出主意冲进老头屋里去搜的,是陈猛。我本来是要跟老头好好谈谈的。” 良哥还是在发呆,憋着的怒气没发泄出来,倒是莫名其妙地在一点点消褪,他用眼神鼓励鸟毛继续说下去,鸟毛却没话了。 此刻,离得最远,心思最为机敏的幺饼,又将这话题向纵深处分析起来: “陈猛在出事的第二天回到西郊船厂,还放了一把火,此举怎么看都不太合常理。想想看,如果老头前一晚中了一刀没死,那么,陈猛就是最后一个见到老头的人;如果老头当场死亡,那么,陈猛就是最早一个搜查老头尸体的人。” 良哥一听如此严密的分析,怒气一下便消散无踪,怔怔地看了幺饼许久,幺饼却像鸟毛一样,再也无话。 倒是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泥鳅,适时地提出另一个疑问: “难道,陈猛当时插那老头子一刀,不是个意外?而是为了隐瞒点什么,有意为之?” 良哥在身上掏烟。但烟盒空了,他便站起身,到角落地柜子里去找烟,找到之后,不忘学小马哥点燃一根,踱着方步走到窗前。 吞吐几口浓烟之后,良哥转过身来,学着古龙小说里的语气,不容置疑地下了个结论: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棋局残页的去向,那么,此人一定是陈猛。” 对面四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最想听到的,就是这个结论,因为那意味着,所有之前的过错或过失,都已蒙混过去了。至于陈猛,他在牢里还得呆上十几年,根本无法面对面为自己辩解。 可是,四人心中的郁闷之气还没完全吐掉,良哥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 “明天,幺饼和二条跟我一起去一趟省城,咱们去监狱里探一探陈猛。不管他有什么条件,我们必须从他口中,套出棋局残页的下落。” 第五十二章 流落省城卖萝卜 第二天,良哥带着二条和幺饼出发去省城。 前往火车站的路上,良哥自己提着个公文包,看上去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村长出差; 二条和幺饼每人背着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枫林镇独一无二的土特产——酱萝卜,看起来就像遭灾逃难的农民。 出发之前,二条和幺饼看着良哥为他们准备的麻袋,满脸困惑与为难,噘嘴问道: “良哥,咱们去省城,带这些玩艺干鸡毛啊?背着累人,看着还让人笑话。” 良哥朝他们每人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 “日你妈,陈猛好歹是你们的兄弟,一年多没见了,好不容易探视一回,给他带点家乡特色食品,很过分吗?有什么可笑的?” 两人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扛起麻袋上路。一路上,二条因为严重结巴,有苦说不出,幺饼却一直低声嘟嚷: “我靠,还以为免费跟着出来爽一回,没想到只是个苦力,连工钱都不给。” 于是,两人还没上火车,便满心怨气。 火车上倒还没怎么遭罪,毕竟麻袋再大再重,也是搁在行李架上;到达目的地之后,却比上车之前更苦逼,两人各自背着个麻袋在在人群里乱钻,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还到处遭人白眼。 更关键的是,一个上午粒米未进,良哥却只在站前小店里,请他们两人各自吃了碗米粉。 吃完后,良哥叼烟提包在前面急走,二条和幺饼在后面扛着麻袋紧跟,一路上不断哀求: “良哥良哥,你慢点行不行?省城街道咱们不熟,跟丢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良哥转身回头,相当不满: “日你妈,两个大男人扛这么点东西,就迈不开步子,刚才那碗米粉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走过两个街角,良哥见后面两个家伙实在跟不上,便找了个偏僻处息脚;二条和幺饼放下麻袋,坐在路边喘气,良哥在背风处打电话。 良哥拔通的,就是那位让他找棋局的神秘人物的电话。此人是良哥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介绍给他的,此前他不但没见过,甚至没听过。 良哥只听那位亲戚说,攀上此人,无论在庙堂还是在江湖,都能瞬间飞黄腾达。 良哥这次决定上省城的当晚,便把觐见这位大人物,放到了此行任务的第一位,而将探视陈猛之事移到第二位。两麻袋酱萝卜,其实不是为陈猛带的,而是准备给大人物的见面礼。 以萝卜为见面礼,听起来很可笑,但良哥却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深知,像这种省城的大人物,什么都不缺,一般的东西看不上;值钱宝物比如名人书画之类,他周伟良又买不起。 而挖空心思送两袋别处没有的土特产,不但安全,没有行贿之嫌,弄不好还会被人家当成稀有物品,从而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二条和幺饼对良哥的心思一无所知。他们还真以为一路上所付出的汗水,是为牢里的兄弟陈猛而流的。 神秘大人物见是良哥的电话,以为棋局残页之事有了眉目,一开始相当热情,连称呼都亲近得像是一对基佬: “小周啊,事情怎么样了?” 良哥先是愣了一下,张着嘴巴,将语言组织了无数遍,才断断续续地说自己一直仰慕对方,这次刚好身在省城,想见见心目中的偶像,顺便带了点家乡的土特产,不成敬意。 不料对方一听,语气马上冷淡下来: “我在外地出差。见面之事就免了吧。” 良哥懵了一会,才醒过来,不管对方出差之说是真是假,见面肯定成了虚话。但他不死心,盯着地上的两麻袋萝卜,语无伦次地说: “既然您不在,咱们就来日方长,下次再见。不过,两袋子土特产背了这么远的路,再背回去不现实,扔掉又太可惜。干脆这样吧,您给我府上的地址,我给您送过去;或者送到办公室门口也行。放下东西就走,决不给您添麻烦。” 对方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倒勾起了好奇之心,沉吟着问道: “你带的是什么东西?” 良哥见事情有了转机,立马长话短说: “两麻袋萝卜。” 电话那头传来“噗”的一声,大概神秘大人物正在喝水,一听别人给他送礼,居然送的是两麻袋萝卜,一个没忍住,水从胃里倒腾出来了。 良哥赶紧语无伦次地解释: “那是酱萝卜,制作起来工序很复杂的,光是那种酱,便要晒够七七四十九天的太阳。萝卜又得埋在酱缸里七七四十九天,表面起一层霜才算大功告成。一般萝卜是咸的,可酱萝卜又咸又甜,吃了既能通气,还可壮阳。用来炖鸡,那绝对是世间美味。” 对方估计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因为良哥停下来喘气时,听到电话那头也在剧烈喘气。良久,大人物才清了清喉咙,重新打起了官腔: “东西也免了吧。毕竟我是个公职人员,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良哥见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浪费那么多口水,搞得口干舌燥,事情却没一点进展,不禁有点心急;人一旦心急,说话便不太好掌握分寸,于是他对着电话失态了: “日……那我,那我这两麻袋东西怎么办?” 对方见他骂出了粗话,心中立马升起一股怒意,很不耐烦地喝道: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倒进护城河里,或者摆地摊卖掉,你自己看着办。” 良哥见对方生气了,自悔言语有失,不敢再作声。对方又沉默一小会,调整一下语气,严肃地说: “记住,以后除非棋局之事有眉目,不要单独给我打电话;如果此事最终没办成,咱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良哥听对方如此绝决,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小人物,不过是替人跑腿的,想要攀上对方,给自己的人生之路架一把梯子,基本上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良哥就这么无声地挂了电话。伤心之余,他却想通了另一件事:要寻找的棋局残页,很可能比这位大人物更加神秘。 在此之前,良哥仅仅以为,这位省城的大人物,不过是特别的喜爱下象棋,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喜欢到处收集江湖残局、古谱一类的东西。 很可能此人听说枫林镇上流传着宋代的棋谱,于是千方百计居为己有,又不好亲自出面,便辗转找到良哥和彪哥这类江湖混混去跑腿。 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那么简单。因为从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此人身在官场,对他周伟良这一类江湖流氓是极为轻视的,可是,对方却为了寻找一张所谓的棋局残页,居然愿意跟他保持单线通话。 这就决不仅仅是个满足兴趣的问题。怎么看都像是,棋局残页另外深藏巨大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不能让很多人知道。 当然了,良哥的思考也就到此为止。具体是个什么秘密,他一无所知。 良哥打电话时,虽然走开了几步,但二条和幺饼还是将内容听清了大部分,知道良哥欺骗了他们。原来不是为兄弟送特产,而是为他个人跑腿。 两人就不仅仅是对良哥不满,而是一肚子委屈,再加满腔的愤怒。 一见良哥挂掉电话走近,二条张张嘴想骂娘,却因气急了更加结巴,根本无法开口;幺饼刚要发泄愤怒,猛见良哥一脸阴郁,心里估计埋着个炸*药包,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 经常见风使舵的人,一般情商都比较高。幺饼就是这类人,他理了理自己的情绪,最后还是决定支持良哥到底,虽然脸上怎么都挤不出媚笑,但仍然不无关心地问道: “良哥,现在怎么办?” 良哥尚未回答,二条嘴巴张了无数次,此刻冷不防抢在前头,说出一句很顺溜的话: “萝卜,还是送给陈猛吧。” 良哥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没见过二条能将话说得这么完整利索。不过,吃惊过后,立马恢复理性,慢吞吞分析: “监狱在市郊,离此处少说也有二十里地,又不通公交。你们两个一人背一袋,还没到达目的地,早累瘫了。” 幺饼有点哭笑不得: “那咋办?咱们就在这里当饭吃了它?” 二条也哭笑不得: “这么多……啊,萝卜,吃……吃下去,撑……不死你,也得……咸死你。” 良哥脸上的阴郁忽然一扫而光,胸有成竹地做出了决定: “就地摆摊。卖了它。” 二条和幺饼愣住,看着良哥老半天,似乎他说的是火星语,根本没人听得懂。良哥则以无穷的耐心解释道: “省城人没见过小地方的土特产,弄不好物以稀为贵,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果真如此,咱们今晚住宾馆,却夜总会玩。” 两人一听,似乎有点道理。又因为实在没别的办法,再扛着两个麻袋赶路,没了动力更没足够的体力。 于是,三个枫林镇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就在省城的大街上,摆开阵势,卖起了土特产。一开始倒真吸引了几个闲人,可新鲜劲一过,便没人再于两口麻袋前停留。 良哥让二条坐在麻袋中间做摊主,吩咐幺饼在街口吆喝: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家快来看一看啦,咱们枫林镇的土特产酱萝卜,二十块一斤,吃了通气,还能壮阳。” 喊完,幺饼转头向良哥问道: “我这样叫唤是不是特傻特二?人家会把我们当疯子吧?” 街头多数人对这三个外地来的草包,只不过投来好奇的一撇,便匆匆离开。后来到了放学时间,几个学生围着摊子,对着两麻袋酱得乌黑的萝卜议论纷纷: “神经病,这哪是萝卜,明明是掰成小块的驴粪嘛。” 说完,笑得前仰后合,扬长而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后来三人不堪羞辱,收起摊子,良哥依旧提着公文包走在前面,二条和幺饼背着麻袋跟在后头,一直走到护城河边,良哥手一挥,后面两人将麻袋扔进了河里。 没想到麻袋奇重,落水的巨大声响,引起了不远处一个巡视城管的注意,提着电棍,一边骂着粗话一边追了过来。 三个人扔了麻袋之后顿感轻松,就在省城的大街上发足狂奔。 第五十三章 希望与阴谋 良哥与彪哥其实是在同一天到达省城,而且,良哥带着二条和幺饼,坐的是比彪哥早一班的列车,先于彪哥近三个小时抵达。 但是,良哥因为想觐见大人物无果,流落街头卖萝卜,浪费不少时间;后来将萝卜扔进护城河,惊动城管,被追了好几条街,待他们成功逃脱,累得气喘吁吁之时,彪哥已经见完陈猛离开省城监狱,准备打道回府了。 一句话,良哥先于彪哥到达省城,却在彪哥之后探视陈猛。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对后来事件的结果,却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良哥带着二条和幺饼,是在第二天上午见到陈猛的。此时的陈猛不像昨天那样既惊讶又愤怒,而是非常淡定,甚至嘴角还持着微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 陈猛前一天下午见完彪哥回到牢房,一开始既伤心又愤怒的,心想我当初蒙冤入狱,你们这帮*人,没一个说句公道话;现在却为了一张破棋局残页,千里迢迢跑到监狱里来了。 难道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一张破纸? 陈猛这么想着,一下没注意,踢翻了一个刷牙的茶缸。被同牢的囚犯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顿,揍完还往身上撒了泡尿。然后同牢囚犯又命令道: “躺在尿里不许动,泡半个小时再说。” 陈猛名字听起来很生猛,当初在江湖上号称“猛哥”,到了这里,却只能依言躺在尿液里不动,真的整整泡了半个小时。身上的尿液从温热到冰凉,他内心也从伤感到绝望。 半个小时之后他爬起身,流着眼泪对自己滴咕了一句话: “我真的不如一张破纸。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说完这句话,他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那张宋朝流传下来的棋局残页,可能真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否则,彪哥万万不会跑到监狱里来探视他的。 以前在街头见到,双方不是吐口水就是竖中指,这回彪哥以老大之尊,居然跑到监狱里来对他陈猛媚笑,这说明什么? 说明棋局残页不但比陈猛的性命重要,也比彪哥的个人尊严更重要,关键是,对方可能认为,他陈猛是找到残页的惟一希望。既然如此,何不就以假当真,作为向他们提条件的筹码? 陈猛后来躺在墙角,翻来覆去地想,反正自己身在监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他们发现自己在信口胡诌,又能把他怎么样?骂他听不到,咬他也够不着。 想到这里,他又为刚才见彪哥时的表现而后悔,真不应该为了一时冲动而暴粗,连探视时间没到便掉头走人。 就这样,陈猛一边伤心,一边后悔,熬到了第二天上午,忽然又来了个狱警传话: “陈猛,有人探视。” 他以为彪哥不死心,休整一晚,重组言词和谈判条件,又来找他了。于是心中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狮子大开口,从彪哥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不料走到探视室,隔着玻璃一看,外面坐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居中的不是以前的死对头彪哥,而是他自己的老大良哥;另外两位,一个像根竹竿,一位像个气球,赫然是曾经的兄弟二条和幺饼。 如果没有昨天彪哥的探视,今天陈猛很可能一见良哥,便满腔怒气,要么掉头而走,要么冷嘲热讽,乃至大骂“操你妈”。 但昨天在同牢犯的尿液里泡了大半天,陈猛冷静了许多;又经过一夜无聊的思考,他的智商也踏上另一个层次。可以说,从这一刻起,陈猛已不再是那个在街头跟人瞎吆喝的小喽罗了。 二条张张结巴的嘴,没说出一句话;良哥当初对陈猛没义气,此刻心中有鬼,一时不知怎么措词打开局面。 最后,墙头草幺饼朝内挤了挤脸上的肥肉,抛出一个恶心的笑容,招呼道: “嘿,兄弟,在里面还好吗?良哥带我们来探望你了。” 陈猛相当鄙视这位肉球兄弟,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大骂,操你妈,每天把你暴打一顿,打完又在头上淋一泡尿,你就知道在里面好不好了。 陈猛不理幺饼,却朝良哥眨了眨眼睛,皮笑内不笑地说道: “哟,很久不见呀良哥,今天怎么这么有空,跑到这里来给警察同志添麻烦?” “给警察同志添麻烦”,这是当初陈猛被抓,在派出所向良哥求救时,良哥推脱责任所说的原话。此刻良哥一听,便知陈猛心里一直记恨着他的没义气。 要是在平时,良哥并不怕别人记恨,人在江湖,要说没几个人记恨,其实就是没出息的表现。 但是,现在他有求于对方,而对方一出口便很不友好,他心里刚组织起来的语言,瞬间便用不上了。 良哥只好嗫嚅着承认错误:“对不住兄弟,当初实在没想到你会判得这么重。” 虽然说的是废话,但良哥在手下面前承认错误,这还是生平第一遭。旁边的二条和幺饼,从没见过良哥在人前露出如此低三下四的模样。两人毫没来由地感到有点幸灾乐祸。 陈猛见良哥张嘴便像只鹌鹑一样,心里瞬间充满了快感。同时,他又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自己昨晚的猜测没有错,大家都在找的棋局残页,有着无法想象的重要和神秘。 其二,如果自己以假乱真,条件可以开得很高很高,简直可以高到无法想象。 陈猛心中有了底气,也有了目标,便暂时将怨气抛到九霄云外,再次皮笑肉不笑地说: “良哥,说到哪儿去了?我又不是你弄进来的,你没什么对不住我。” 在良哥看来,如果陈猛继续发泄怒气,甚至大骂他一顿,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他是了解自己这位手下的,知道此人平常嗓门粗大、气焰嚣张,但只需几句贴心假话,便能将其搞得晕着转向,服服贴贴。 但陈猛如此淡定,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完全不合常理,反倒让良哥心里有点发慌,仍然不知怎么进入正题,只好试图对当初的事情进行洗白: “不是,兄弟,当初我去找过关系的,想把你弄出来。但因为那场大火,使事情性质完全变了,搞得大家都无能为力。” 这话是彻底彻尾的谎言,陈猛心里当然也清楚得很,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只朝空中打了个哈欠,以退为进: “良哥,事情过了一年多,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咱们的会面到此为止吧。” 说完站起身假意要走。良哥大急,立马挥手阻止,差点就要骂出他的口头禅了: “日你……,啊,不对,兄弟,你听我说,我今天来找你,除了叙叙旧,确实还有别的事。你先坐下,先坐下。” 陈猛见良哥有点语无伦次,心中更加淡定了。重新坐下,似乎非笑地看着良哥。 事已至此,良哥便不再怕突兀,语言也没怎么组织,便直接进入正题: “兄弟,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的那场事件,是因什么而起的?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彻底了结这件事。” 陈猛阴阴地笑了一下:“还在找那张棋局残页,对吧?” 良哥愣了好几分钟。他完全没想到,刚一张嘴谈正事,话语的主动权,便被对方接过去了。要是在以前,他肯定要暴跳如雷,朝人吐唾沫是轻的,弄不好又要随手砸东西。 但此刻良哥只是喉咙里咕咕响了两下,立马反应过来,身处监狱重地,五步之外便站着警察,不能太过放肆,于是硬生生地将唾沫吞进肚里,两手交叉忍使劲忍住砸东西的冲动。 陈猛看着良哥发愣说不出话,便探探头轻声说: “我知道那张破纸在哪里。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呢。可没想到整整等了一年。” 良哥蓦然间又惊又喜,吐唾沫和砸东西的冲动都没了,再次陷入语无伦次: “那,那太好了,告诉我,棋局残页在哪儿呢?” 陈猛敲了敲离额头不到十厘米的玻璃,嘴角一咧,再次阴阴地笑道: “我不会告诉你的。” 良哥又愣住。看看左边的二条,又看看右边的幺饼,三人坐着面面相觑。 陈猛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地说: “为了这张破纸,我被判了十几年。你用脑子想想,我怎么能把它的下落轻易告诉别人呢?” 良哥一听话外有音,赶紧顺嘴问道: “兄弟,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你办。” 陈猛开始卖关子:“我开的条件,你做不到。但你背后找棋局的人可以做得到。” 良哥有点急了:“到底什么条件?你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陈猛嘴唇紧贴玻璃上的透音孔,用只有周伟良能听见的嗓门说道: “把我弄出去。” 良哥再次发愣。陈猛身子往后仰,继续淡淡地说: “我出去之后,才会说出棋局的下落。” 说完,陈猛连声道别都不说,自顾自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转身迈步之前,陈猛又顿住,似乎才想起来应该警告一下良哥: “别指望用江湖上的手段逼迫我就范。良哥,你得明白,光脚的永远不怕穿鞋的。我老家只有一个赌棍老爹,你把他折磨死了,我只会高兴不会痛心。只要我不乐意,关于棋局下落的秘密,就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说罢,消失在牢房深处。良哥呆坐良久,最后一拳砸在会面柜台上,恨恨骂道: “日他妹妹的,我一直小看了这家伙。” 旁边的狱警立马提着警棍冲过来,朝良哥喝道: “嘴巴文明一点。千万别在这里捣乱,否则直接把你送进去。” 良哥赶紧立正,点头,哈腰,谄笑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太激动了。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然后,他带着二条和幺饼走了。 第五十四章 神秘人物手眼通天 良哥离开监狱探视室之后,便给神秘大人物打电话。没想到电话刚响两声,就被掐掉了。良哥无奈,知道对方怕他纠缠,不愿接他电话。再拔一百遍也无益。 于是,良哥便发了个短信过去,内容只有一句话: “棋局残页之事有眉目了。” 不到一分钟,对方便主动打过来了,开口一点都不客气,还带着几丝狐疑,问道: “什么情况?你不是昨天人还在省城吗?” 良哥陪笑道:“现在仍在省城。刚从监狱出来。” 神秘大人物似乎有点惊讶:“不是吧?你昨天因为什么事被抓进去了?在里面千万别说认识我。也别指望我来搭救你。” 良哥一听后面两句,心里就十分不爽,暗中骂道,日你妹妹的,好歹我为了你那张破残局,跑了那么久的腿,就算没什么结果,起码有点苦劳吧?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情? 难道我这种江湖人物是瘟疫,你这种大人物沾上就会倒霉?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必兜个大圈子找上我? 良哥想到这里,忽然间就对为大人物服务失去了积极性;差点就要由着性子骂娘,然后直接挂电话,也让大人物体会一下没人鸟的滋味。 转而又一想,这样太便宜了对方,顶多让对方心里稍稍犯堵;而且自己辛苦这么久,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太不划算。 现在棋局残页有了眉目,不如先借对方之力拿到手再说,到时就有足够的资本将条件开高一点。 而且,忍一忍借助对方之力将事情办成,在江湖上也显得自己神通广大。绝对让人刮目相看,谁见了都惧怕三分。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为了一时之意气而坏了大事?这么沉不住气,怪不得对方不与自己为伍了。要让对方看得起自己,必须先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 心思这么来回兜了几个圈,有好几十秒钟双方都不说话,但良哥耳中听到电话里有杯子碰撞和吞咽的声音,便知对方在喝水润喉,耐着性子等自己的下文。 于是他两脚并拢,脸上肌肉牵动,努力拼凑出一个笑容,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被抓进去。我是去那里探犯人的。放心,我绝对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辩解和表白了这么一大段话,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肌肉都有点发酸了。于是他伸手在脸上抚摸良久,让表情恢复高傲之状。 对方也有点不耐烦了,叽咕一声吞了一大口水,然后劈头盖脸地转换话题: “说正事。你人在省城,怎么可能发现棋局残页的去向?” 良哥来不及在脸上组织另一个笑容,立马答道: “不瞒你说,我来省城,目的就是为了找棋局残页。” 对方语气里有点恼怒: “乱弹琴。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们,残页在枫林镇的江湖上秘密流传,你跑到省城来瞎折腾什么?连方向都搞错了,怎么办事的?” 良哥见对方开骂,也在心里回骂:你懂个鸡毛,我是经过了一翻严密的推理,才追踪到省城监狱的陈猛身上。别以为你是个官场大人物,就能对所有事情明察秋毫。 良哥干笑几声,解释道: “此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吧?一年前的西郊船厂事件,有个家伙用西瓜刀误伤了老头子,后来还放了一把火,被判了十几年,就关在省城监狱。最近,我找到了一些线索,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个被关的家伙知道棋局残页的下落。” 大人物听了,不再恼怒,又咕嘟喝了口水,问道: “所以,你到省城,其实是为了去问此人?” 周伟良见对方终于被自己带起了兴趣,不由松了一口气: “没错。名为探视,实际就是查问棋局残页的下落。” 对方直入正题:“结果呢?” 良哥快速接话:“他承认知道东西的下落。但不肯告诉我。” 对方的怒气又被点燃了:“那岂不都是废话?” 良哥依然语速很快:“他有条件。” 对方怒气稍平,问:“什么条件?” 良哥和盘托出: “他说要把他弄出来,否则,他宁愿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大人物半信半疑: “你确定他知道东西的下落?如果他只是为了出狱而骗你呢?” 良哥急道: “不太可能。” 大人物嘲笑道: “为什么不太可能?他说他见过棋局残页吗?他有没有向你描述,那张残页的样子?” 良哥有点泄气: “那倒没有。我还没来得及问残页的详细情况,他就直接提条件了。其实吧,即便他向我描述棋局残页样子,我也辨不出真假。因为我也没见过呀。” 对方仍然语带讥嘲: “那不就结了?他瞎掰你无法分辨,我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你?” 良哥觉得这场谈话真的很累,快要汗流浃背了,没想到跟大人物交流,就像登山一样步履维艰。他长吁一口气,重新调整语气道: “他应该不会瞎掰。他知道胡说八道的后果。我了解此人,他不敢撒这种谎。另外就是,从一年前的种种迹象看来,这个陈猛,是我们找到棋局的惟一线索。” 对方依旧不信,但给了良哥解释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 良哥深吸一口气,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了下去: “一年前,按照你给的指示,我们找到了那个怪老头,可在找东西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导致老头死亡。此后棋局就下落不明。 “最近我发现,当初第一个冲进老头屋子里查找的,是陈猛;后来用刀刺中老头的,还是陈猛。更关键的是,第二天,他明知老头中刀,还一个人回到事发现场,而且放了把火。 “这不是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若不是心中有秘密,那他就一定是个疯子。可我知道,此人比较精明,并不是个疯子。” 大人物听完,沉吟良久,才顺着良哥的思路说出了推论: “如此说来,如果老头当时中刀立即死亡,陈猛可能就是第一个检查尸体的人;如果老头当场没死呢,那他就是最后一个见到活老头的人。” 良哥大喜之下,重复了几天前自己说过的古龙式的结论: “所以,如果天下还有一个人知道棋局残页的下落,这个人必定就是陈猛。” 对方又沉吟了一会,说话语气还是不太肯定: “但这毕竟只停留于猜测。” 良哥知道此时不能放松,否则就功亏一篑了,回快语速道: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我今天去见他,还没开口呢,他劈头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还在找棋局残页;然后又不容我发问,自称知道东西的下落,直接就提条件;提完条件又不容我反驳,便提前结束谈话。你看,若不是他真知道点什么,怎么可能如此胸有成竹呢?” 对方此时沉默得更久,最后缓缓问良哥: “有没有别的办法让他开口?” 问出此话,就表明对方终于对良哥的分析信以为真。良哥将憋了很久的那口气,徐徐吐了出来,叹道: “没别的办法。他乡下老家只有一个赌鬼老爹,两人多年没有来往;送钱或送物,对在牢里的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他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非把他弄出来,否则就让秘密烂在肚子里。” 大人物继续沉默。良久,才给良哥下了最后指示: “把一个判了十几年的囚犯弄出来,非同小可。此事能否办成,是个未知数。但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向别人吐露半个字。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记住了?” 良哥赶紧在大街上立正,点头,哈腰,恢复一脸谄笑: “记住了,记住了。” 挂上电话之前,大人物又莫名其妙地问道: “这个陈猛,跟你多久了?” 良哥有点懵: “三四年了。怎么啦?” 大人物: “你真的了解他?” 良哥还是懵: “他以前在街头遇事,嗓门挺大,实际上是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人。但今天一见,似乎完全变了个样,不急不燥,颇有城府。” 大人物忽然叹了口气: “也许他以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也许是,这一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浴火重生,智商产生了质的飞跃。” 顿了顿,大人物才警告道: “总而言之,此人不可小觑。弄不好以后在江湖上的成就,比你大。你最好小心一点。” 挂掉电话,良哥照路边的一棵树上踢了一脚,吐了口唾沫,对大人物的警告很不以为然,骂道: “日你妹妹的,一个陈猛,再精明再强壮,我良哥还会怕他?” 然而,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在某些事情上是有先见之明的。后来陈猛真的成了枫林镇江湖上的一方老大,风头一度盖过了彪哥和良哥。此是后话。 良哥打完这通电话,便带着二条和幺饼回枫林镇等消息。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关于陈猛杀人放火的案子,悄悄起了变化。 先是有人觉得细节可疑,接着发回重审,重审的过程中,冒出来几个莫名其妙的目击证人,证明陈猛在船厂火起之时,身在别处。他到达现场,是在火势大到不可挽救之后。 由此可知,当初船厂的那场大火,并不是陈猛放的。另外,法官及陪审团也相信了陈猛自己的说法:他回到船厂,是想去查看老头子的伤势,并试图提供救助。 最终,此案改判如下:陈猛意外伤人,但第二天有悔过及救助之心,判有期徒刑二年。 客观地说,此案重审的过程有点荒诞不经,尤其是那几个目击证人来历不明,证言又含糊不清,让人觉得相当不可信。可是,恰恰是这么一搞,反而使得事情无限度地接近真相。 这不得不让人慨叹,世事太过离奇,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由于此案并没有公开审理,所以良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给大人物打完电话一年之后,良哥有一天忽然接到陈猛刑满出狱的消息。 于是,良哥一面感叹大人物的神通广大,一面准备为陈猛接风洗尘。 第五十五章 洗心革面改换门庭 陈猛出狱那天,良哥租了辆奥迪,没带别的小弟,一个人开到省城监狱大门口,静静地等了一个小时。 这与港产片里的情节非常相似,也是良哥比较钟情的场景。因为港产片一直是良哥的最爱,特别是港产黑帮片。 枫林镇的人都知道,良哥对《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模仿,到了病态的程度。 陈猛下午两点多从监狱里出来。此时良哥正倚靠在奥迪车头,身上风衣,墨镜,平常的标配一样都没少;他点了一根烟,向上斜视四十五度角,不言不动,等着陈猛走过去。 陈猛站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眯眼看着不远处装酷的良哥,嘴角一撇,轻声说了两个字: “傻b。” 陈猛此后一路没说话。捡了两年的肥皂,让他变得沉默了许多。走到良哥身边,他依旧没说话,连句礼貌的招呼都没有。只将简单的行李扔进后备箱,又将自己的身体扔进车子后座。 良哥有点懵。他没想到,亲自开车来接手下出狱,对方的表现却这么冷淡,根本没有常见的港产片里拥抱亲热的情节。良哥懵过之后,感觉很没面子,不禁有点生气,扔掉烟头,骂道: “日你妹妹的。” 话刚出口,瞥见陈猛的脸色比较阴沉,没有一丝重获自由的喜悦,反而多了一些随时与人拼命的气氛。良哥心里便有点虚,立马转口道: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陈猛嘴角一歪,阴阴地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答道: “回家吧。你要是对监狱附近的东西感兴趣,不如进去呆一段时间。” 良哥只好讪讪地钻进驾驶座,启动车子之前,他又转过身去,盯着陈猛问: “你刚出大门的时候,说了句什么?” 陈猛闭目养神: “没说什么。” 良哥不依不饶: “你说了,我明明看到你的嘴在动,好像在骂人。这里没别的人,你不是在骂我吧?” 陈猛忽然睁开眼睛,目露精光,冷笑一声: “去你妈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疑神疑鬼?” 良哥悻悻地不再说话,发动车子,调头朝枫林镇驶去。 一路上,良哥有好几次想找机会跟陈猛聊天,抬头一看后视镜,陈猛一直在闭目养神,一副不愿受打扰的样子。他只好忍着一肚子想说的话,专心开车。 走到将近一半路程之时,良哥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高嗓门开腔: “兄弟,你开的条件,我都做到了。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棋局残页在哪儿?” 陈猛眼睛不睁,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答非所问: “你就吹吧。事情是你办成的吗?” 良哥心里有气: “不管是谁办的吧。总之你出来了,就得遵守诺言,说出棋局残页的下落。” 陈猛一脸淡然: “你都等了一年了,还急在这一时?” 良哥噎住了。此后一路无话。回到枫林镇,良哥也不问陈猛的意见,直接往皇庭酒店驶去。那里他已吩咐二条、幺饼、泥鳅以及鸟毛,订好了包间,一起为陈猛接风。 但车子开到一个街口,陈猛忽然在后座说: “停车。我就在这里下。” 良哥没停车,只是靠边减速: “别下呀,咱们那边摆好了阵势,兄弟们正准备为你接风洗尘呢。今晚大伙玩个痛快。” 没想到陈猛一脚踹在椅背,冷冷地命令道: “他妈的给我停车!” 良哥至此终于明白,坐在后座的陈猛,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且正如那位神秘大人物所言,这是个不可小觑的陌生人。 要是在平常,良哥早已唾沫横飞,甚至动手打人了,但这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忍住了这口气。 良哥刹住车子,陈猛下车后将车门一甩,便掉头扬长而去。 良哥愣在路边很久,直到一个交警来敲车窗,用陈猛一样的冰冷语气命令: “这里不能长久停车,赶紧走,否则开罚单。” 良哥这才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一边打电话给鸟毛,吩咐取消当晚的庆祝活动,各回各家。那一边的几个家伙,本来以为可以大啜一顿,一听取消活动,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好骂骂咧咧地散了。 陈猛这天却没回自己原来的住处,也没去酒店开房,而是拐弯抹角找到了彪哥家里,将门擂得震天响。 其时正值晚上九点,彪哥一个人在家里光身子泡茶。听到有人敲门,放下水壶朝门口骂道: “塞你母,明明有门铃你不按,偏偏要砸我的门。我跟你有仇啊?” 他走过去打开门,揉了三次眼睛才看清,此人确实跟他有仇,因为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很久不见的陈猛。彪哥上一次见他,还是一年前在省城监狱的探视室,而且当时气氛相当不友好。 彪哥深更半夜陡然见到陈猛,第一反应是想转身逃跑,第二反应是想找件衣服披在身上,因为他还光着身子。 但他还来不及反应,陈猛率先阴阴地笑了一下,表明来意: “彪哥,此后我跟你混江湖。” 彪哥愣在当场,既不转身逃跑,也没去穿衣。那场景就像一只巨大的蛤蟆,忽然遭遇一条剧毒的大蛇,吓得束手就擒。 见彪哥不说话,陈猛一拳砸在门上,嘴角一咧又笑了: “怎么?不欢迎啊?” 彪哥这才如梦方醒,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将只开了一半的门完全打开,点头哈腰,一叠声笑道: “欢迎欢迎,进来进来。” 陈猛进门后,彪哥脑海里涌起一连串的问题,却又不知先问哪一个才好,本来因为讲惯了故事,口才极佳,此刻却表现得像良哥手下的二条,结结巴巴老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陈猛扔下行李,操起双手,用猫看老鼠的眼神,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彪哥。彪哥赶紧放弃问话的欲望,去房间披了件衣服走出来。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 “来根烟呢,还是喝杯茶?” 陈猛这次的回答,跟彪哥所有的手下都不一样,却完全切合了彪哥的性情: “抽烟有害健康。给我来杯茶吧。” 此后,陈猛与彪哥成了莫逆之交,一个沉默寡言,一个爱讲故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嗜好:喝茶。后来枫林镇的江湖人物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 彪哥和陈猛面对面坐着,一人手上拿着个茶杯,里面斟满了像尿液一样的红茶水,一个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个满脸严肃地倾听。一说一听,就把很多江湖大事给处理干净了。 几天以后,周伟良终于在一条吃早餐的巷子里堵住了陈猛。 良哥在接陈猛出狱的那天,心里就憋了一股子气。这么些天陈猛一直不见踪影,于是良哥的这股气便一直无法散去。不但无法散去,而且还像吹气球一样持续膨胀。 这天良哥见到陈猛,内心的那个气球快要爆了。所以,他也不顾对方已经换了个人,更不管此地是公共场合应给对方留面子,伸出他的招牌剑指,便骂道: “日你妹妹的,你长出息啦,居然跟我玩消失?” 陈猛头也不抬,依旧吃他的早餐,慢慢地吞下一口米粉,才满不在乎地说: “这个破小镇子,还有什么人,能把我吓到玩消失的地步?” 良哥愣了小半天,才底气不足地继续发狠:“你怎么不来见我?” 陈猛立即反问:“我为什么要去见你?” 这一问彻底把良哥搞懵了。他自出道以来,从没听过手下如此对他说话,此刻突遇这样的场景,竟不知如何应对。 陈猛吃完他的最后一口米粉,才向良哥宣布: “本来没必要特意说明,但既然见着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记住,我已经不是你小弟了。以后千万别再对我大呼小叫,那样太没礼貌。” 良哥还是发愣,转身找了把凳子,在陈猛面前坐稳,才语无伦次地说: “日你妹,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还有没有团体观念?还有没有江湖义气?” 陈猛笑出了声: “说得你好像弄了个合法组织一样。我又没跟你签过什么卖身合同或协议,一个自由身,要走为什么还要跟你打招呼?” 良哥受了这么一顿奚落,反倒冷静下来,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不再虚头八脑,也不再义正言辞,只长长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决定不跟我混了?” 陈猛笑了笑: “两年前我被判入狱十五年的时候,咱俩就没什么关系了。” 良哥: “两年前我没得罪你。你坐牢是在为误杀了老头子,再加第二天纵火。” 陈猛咬牙切齿: “误伤老头,是因为帮你找什么棋局残页,火根本就不是我放的。你本可以动用背后的关系,让我脱身的。可你连帮我找个律师这种小事都不愿干,还好意思跟我谈什么义气?” 良哥再次底气不足: “我现在不是把你弄出来了吗?” 陈猛嗤笑了一下: “我再申明一下,把我弄出来的,是那张棋局残页,不是你。别以为你给了我很大的恩惠,我可不承你的情。” 良哥凝视陈猛良久,本想发一通脾气,可脾气就像武侠小说里瞎掰的所谓真气,在体内流传一周,又回到丹田去了。良哥最后略显悲伤地说: “好吧,说出那张棋局残页的下落,咱俩彻底分道扬镳。” 陈猛双手一摊,露出吊儿郎当的表情: “我什么都不说,咱俩难道还没法分道扬镳了?” 良哥终于被激怒了,操起桌上的一个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指着陈猛骂道: “日你妈,别以为你进一回牢房,就成了金身罗汉,谁也不敢动你。我能把你弄出来,也能把你再弄进去,你信不信?” 陈猛撕了张纸巾擦擦嘴巴,依旧吊儿郎当: “别唬我了良哥。我本来被判了十五年,一辈子就这么毁了,换句话说,我现在在外面自由自自在活着的每一天,都算是额外赚来的。如果谁想跟我玩横的,让我活得不自在,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大不了少赚几天而已。反正里面我也待习惯了,跟度假差不多。” 良哥又怔住了。脾气像练内功走火入魔一般,在体内乱窜,却发泄不出来。这让他欲哭无泪。 恰在此时,早餐店的老板走过来,满脸委屈地说: “你们两说归说,别砸我盘子呀。我这小本生意,一早上都赚不回这个盘子。” 良哥站起身,抬脚就要朝小老板身上踢。陈猛赶紧将老板往后一拉,同时一手挡住良哥,劝道: “良哥,有火气朝我来,欺负小生意人,算什么好汉?” 老板走后,陈猛重新坐下,叹了口气道: “也罢,别说我不守信用。我给你一条棋局残页去向的线索,让你好交差。从此以后你也别来烦我。” 良哥一听事情忽然有了转机,压住满腔怒气,乖乖地坐了下来。陈猛撑在桌子上,向前探了探头,压低嗓门说: “老头子被捅的第二天,有一个人比我更早去了西郊船厂。他才是最后一个见到老头子的人,那场大火,应该也是他放的。棋局残页,肯定在此人身上。信不信由你。” 良哥愣在当场,觉得陈猛说了等于没说。 第五十六章 真假难辨 陈猛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在狱中想通了很多事情。 陈猛不但猜中了棋局不仅仅是棋局,可能还深藏更大的秘密;而且还猜到了,背后在找棋局残页的神秘人物手眼通天,有本事把他从牢里弄出去。 最后,他又将棋局残页的去向,引到了汤山身上。这一点,倒并非完全靠推理或猜测,而是他那天回西郊船厂的途中,真的见到了汤山的身影。 两年前,西郊船厂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汤山离开老头子之时,天色已晚,由于心里坦荡,又没想到老头子会纵火*,因此一路上他尽沿大路走,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陈猛几乎在汤山离开的同一时间,走向西郊船厂,可因为他心怀鬼胎,所以在靠近船厂的整个过程中,简直是步步为营,稍有响动,即像只夜行老鼠一般,窜向路边躲起来。 后来,在那条大路的某一个点上,汤山与陈猛迎面交叉而过;汤山并没发现路边伏着的陈猛,而陈猛却看清了路中间快步离开的汤山。 当时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陈猛仅仅以为,汤山只不过是一个偶然路过者。因为他们相遇的地方,离船厂整整有七八里之遥。甚至在他被判入狱前后,根本就没想起来,路上曾遇到过汤山这个人。 直到一年前,陈猛在监狱里穷极无聊,记忆越来越清晰,思维越来越活跃,才将所有的细节都串联起来。 此刻的陈猛终于想通了,汤山这小子,他不止见过一面,早在第一次于桥头搜查老头子时,汤山便与他们打过一架。如此一来,汤山后来出现在船厂附近,就不是偶然,而是暗中与此事有重大的关系。 只有一点陈猛猜错了:纵火的不是汤山,而是老头子自己。 另外,没人知道,汤山得到的不是宋时传下来的棋局残页,而是棋局的副本;更没人想到的是,汤山还从老头子那里,继承了残局《玉帛金鼎》以及《单骑见虏》的完整走法。 周伟良看起来是这场事件的关键人物,事实上,他对此事的很多细节并不了解,脑袋又远不如陈猛那么精细,所以,当陈猛说出真相时,他根本就无法相信。 周伟良当时的愤怒很难用言语形。在他看来,曾经的手下陈猛,此刻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中,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还是将他当猴一样耍了。 良哥一发怒,唾液便比常人分泌得多。所以,他经常朝人吐唾沫,倒也并非无因。 这一刻,陈猛一见良哥喉结乱动,紧闭的嘴巴一伸一缩,就知道他要吐唾沫了。赶紧接着将话说完: “如果你不知道比我更早去船厂的那小子是谁,我可以再提供一点线索。他跟我们在桥头打过一架。你回去问问鸟毛他们,很容易就可找到此人。” 陈猛之所以在一番冷嘲热讽之后,依旧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倒不是怕良哥吐唾沫,也不是怕对方砸东西。 而是他知道,良哥比谁都急于找到棋局残页,若不向他爆点干货,恐怕他会阴魂不散,一直对他纠缠不休。 但这个真相,对良哥而言,跳跃性太大,一时之间根本理不顺思路,所以他除了愤怒之外,没法产生别的表现。 陈猛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说完该说的,立马起身掉头而去。留下良哥怔在原地,一口唾沫没有发射的目标,只好奋起一脚,将摆在路边的早餐桌子踢翻了。远远地指着陈猛的背影骂道: “日你妹。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白眼狼。” 早餐店老板见又踢了个桌子,远远地带着哭腔问: “咋回事啊这是?你们吵归吵,干嘛非得砸我盘子踢我桌子?” 老板本要冲过来理论,但见良哥骂完川味粗话,一脸凶狠,剑指朝天,又向地上吐出一口巨大无比的唾沫,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只好放弃论理的打算。 周伟良见老板走到中途,忽又戛然而止,招招手示意老板继续走过来,老板有点害怕,但对人家的招呼又不敢不从,于是迟疑着向周伟良身边移动。 直到老板走到可以说话的距离,周伟良忽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那桌子,什么材料做的?” 老板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以为对方要赔他桌子和盘子,立马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 “桌子是铁架子的,坏不了,只是这盘子倒有点可惜,但也值不了几个钱。” 万没料到周伟良忽又翻脸,朝他小腹踹了一脚,恨声骂道: “日你妹妹的,一个破桌子,既然是铁做的,干嘛漆成胶合板的颜色?那不是故意蒙人吗?” 老板又愣住,想了老半天才搞清楚,原来这位大神踢翻桌子时,用力过猛,伤了自己的脚。老板有点哭笑不得: “桌子漆成这个颜色,应该怪生产厂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伟良蹲下身子卷起裤管,拉下袜子,脚脖子部位果然青了一大片,他用手指摁了摁,嘴里丝丝有声,然后又抬头继续向老板撒野: “你买的桌子,不怪你怪谁?你一个带有欺骗性的桌子,导至顾客受到伤害,不用负责呀?” 若换了别人,老板估计也要当场翻脸,就算为了生意不至于打起来,飙几句街头粗话肯定是必须的节目。 但是,老板起初不认识面前这位嚣张大神,后来在对方与陈猛争吵的过程中,听见旁人小声议论,才知道他就是著名的东城良哥,自己一个小摊贩老板,惹不起这号人物,只好一直忍气吞声。 此刻老板不知怎么接话,满心委屈地扶起被踢翻的桌子,又拿了个扫把,准备清理地上的碎瓷片。良哥却因为脚脖子十分疼痛,气没消下去,拍着桌子吩咐: “给我来碗肉丝粉。少放酱油多加辣。” 老板只好放下扫把,回厨房去做肉丝粉。一面忙碌,一面骂骂咧咧: “他妈的,你踢翻我的桌子,反怪桌子伤了你的脚。这世上的天理,难道真让狗吃了?你就不怕遭雷劈?” 做好肉丝粉,老板朝碗里吐了两口唾沫,又从腋下搓了一小团黑泥,扔进去,搅伴均匀,才小心翼翼地端到良哥面前,抹去满脸的委屈神色,换上小生意人的常见笑容,招呼道: “您的肉丝粉,请慢用。” 良哥狐疑地看了一眼老板,抓过一双筷子,扒拉着开始吃米粉。 跟陈猛吵了小半个早晨,又砸盘子又踢桌子,浪费不少体力,这时他是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便将米粉吃完,连汤都喝个干干净净。 填饱肚子,良哥的郁闷之气消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子,也不付钱,抬腿就走。走到中途又回头朝老板训斥: “日你妹妹的,你的米粉里有股子汗酸味。” 老板再一次发愣,他没想到这个街头流氓,味觉居然如此灵敏;所幸的是,良哥说完,倒也不打算深究,只顾大踏步而去。老板就此松了一口气,继续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周伟良走到一个无人的街角处,掏出手机,给省城的大人物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电话才接通,对方似乎正在健身,说话气喘吁吁,还有“嗯”“啊”之类的伴奏: “嗯,哦,是不是棋局残页有好消息了?” 周伟良一时不知怎么措词,舌头卷了老半天,才期期艾艾道: “我被那小子耍了。你能不能把那小子再弄进去?” 一听此话,对方就像一个引线燃尽的炸*药*包,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这一刻突然就爆了。对方嗓音都失了真: “你当这是我*操*你*妈呀?想弄出来就弄出来,想弄进去便弄进去?”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响,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然后便什么声音都没了。良哥猜测,对方的手机被愤怒地砸在墙上,吓坏了一个不知在搞什么名堂的女人。 良哥对着电话发呆。知道今天最遭糕的事情,不是跟陈猛翻脸,也不是踢翻摊贩桌子伤了自己的脚,更不是吃了碗味道怪里怪气的米粉;而是打了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不但话题不对,时机也不对。 良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九点半,心想,我还以为大人物都是日理万机呢,哪想到早上九点半你还在被窝里办事? 此时良哥有点崩溃,全身无力,觉得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连在街头吃碗米粉,都能吃到反胃的程度。 然后,他张开嘴巴“哇”地一声,便将刚才吃过的整碗米粉,全吐在了墙角。 喘息良久,周伟良抬袖子擦擦嘴巴,迈着小步子朝家里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良哥刚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他心里骂道,哪个鸟人这个时候还给我打电话?懒得理你。 开门进屋,喝了一大口水清理一番肠胃,肚子里稍稍舒畅了一点,电话第二次响了起来。良哥很不情愿地抓过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的是刚才爆*炸过的大人物,赶紧摁下接听键。 对方张嘴便骂: “操*你*妈的,跟我耍脾气是吧?电话都不接?” 良哥语无伦次地解释: “不是不是,刚去了卫生间,没听到。” 对方不再追究,语气也平静了许多: “陈猛那小子什么都没说?” 良哥叹了口气: “他说船厂事发第二天,在他之前,还有另外一个人到达船厂见过老头,火也是那人放的。这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根本就是在耍我嘛。” 对方沉吟良久,才继续问: “陈猛有没有具体描述另外一个人的长相?” 良哥: “那人陈猛认识,年纪不大,当时可能是个中学生。在事发之前,那人曾经在桥头因为给老头抱不平,跟陈猛他们打过一架,因此记忆比较深刻。” 对方又是一番沉吟,然后缓缓地说: “陈猛说的,未必是假话。这人很可能是老头子自己找的接班人。” 良哥懵了,他没想到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事情,神秘大人物反而莫名其妙地相信了。 对方最后吩咐: “想办法找到那中学生。但不要打草惊蛇,暗中查查此人这两年的行踪,随时向我报告。” 良哥不知怎么答话,只是点点头,便把电话挂了。 第五十七章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就在良哥和神秘大人物将目标对准汤山的同一时间,汤山遭遇了杀猪生涯里最大的一场危机。 杀掉那头猪中霸主之后,汤山的朋友陈瑜生变了很多。具体而言,是变得懒散而神秘,经常找借口不去杀猪,还经常像只蝙蝠一样,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又不知所踪。 汤山对这些变化并没怎么在意,总以为陈瑜生可能对杀猪这事失去了激情。人一旦对某件事失去激情,便开始隔三差五地找机会偷懒。 关键是,不去杀猪,汤山自己也乐得清闲。他从一开始就对杀猪这项工作没什么兴趣,只不过迫于生活的压力,再加上陈瑜生的蛊惑,才勉强跟着去做了个屠夫助手。 其实,汤山早就对猪腿和猪下水心生厌烦。 所以,多数时候,陈瑜生一说不去杀猪,汤山连理由都懒得问,立马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要么到学校门口偷看一眼快毕业的江素萍;要么窝在家里研究老头子留下来的残局及其走法,还有那本古怪的棋谱《金鹏十八变》。 至于陈瑜生不杀猪的日子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汤山一无所知。 直到近一年之后,汤山才彻底明白,陈瑜生隔三差五地偷懒,并非身上激情不够,而是激情用错了地方。 在这一年里,陈瑜生并没有偷懒,比汤山忙碌多了,简直可以说疲于奔命。 自从杀死那头猪中霸主之后,陈瑜生隔三差五便要骑上几十里路,来到猪中霸主所在的那个小村,敲开那位少妇之门。 每次都搞得双腿发软,但陈瑜生乐此不疲,过了一年仍然兴趣不减分毫。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兴趣还不知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后来汤山了解到,那位少妇名叫刘菊妹。一个充满土腥味的乡下名字,听着就让人提不起兴致。 汤山一直不明白,陈瑜生怎么会在这么一个完全没情趣的乡下女人身上,耗费这么多的体力和精力。 可是,后来陈瑜生自己向汤山谈起此事,却表现得回味无穷,还反过来取笑汤山不懂欣赏原生态的女人: “你懂个屁,人家前凸后翘,肥而不腻,除了脸上黑一点,身上其实肤白如雪。” 一说到这些细节,汤山就没有发言权。只能任由陈瑜生天花乱坠,也不知他描述的是真是假。 汤山还知道的是,陈瑜生偷情的那个小村也有名字,叫佳湖村,听起来像个旅游胜地,实际上是个穷山恶水的所在。连条像样的通车公路都没有。 汤山了解到这一切,是在陈瑜生的偷情事发之后。那一次差点要了两人的小命。 这一天。也是著名的猪中霸主、猪中帅哥刚好死去一周年的那一天。陈瑜生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有骑自行车出门,感觉精力充沛,双腿强健如钢铁,便吩咐汤山准备行装和工具,出门去杀猪。 汤山心中虽然十万个不乐意,但因身上余钱不多,再不去杀头猪挣点外块,过段时间恐怕手机话费都充不起。于是,他懒洋洋地跟着陈瑜生出了门。 乡下偏远地方不通公交,近一点的靠两腿走路,远一点的,有钱的开摩托车,没钱的骑自行车。汤山和陈瑜生干了两年屠夫,仍旧没赚够买摩托车的钱。省吃俭用,才每人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 不过,两人骑自行车在乡下拉风了一段时间,又改回原始状态:用腿走路。原因有二: 其一是,乡下很多田间小路,就像独木桥,两人有好几次一个没把稳,连人带车倒在水田里,搞得一身泥水。有些地方,远没有走路来得方便。 其二是,骑自行车不好携带杀猪的刀具。乡下小路高低不平,刀具捆在后坐上一路“叮叮当当”不说,还容易割断绳掉进草丛里。陈瑜生一把祖传的剔骨尖刀,就是这么遗失的。 走路人会累一点,但可以消除携带刀具的麻烦。起初陈瑜生用的是他爹留下的一双刀具篮子,让汤山挑着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自己扛一根长钩,走在前面大摇大摆,一副主刀屠夫的派头。 但这么个搞法,汤山意见很大。倒不是他挑不动这些刀具,而是这一前一后的角色形象,让他觉得很不公平,有一次他直接就将挑子撂在路边,对着陈瑜生的背影骂道: “我靠。我怎么觉得,你是前面扛棍子的孙悟空,而我是后面挑担子的猪八戒?” 陈瑜生忍住笑,回头道: “咱们又不是去取经,而是去杀猪,哪来的孙悟空和猪八戒?再说了,《西游记》当中,挑担的那个是沙僧好不好?” 汤山顺嘴接道: “沙僧还没出场的时候,挑担的不就是猪八戒?” 陈瑜生终于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又安慰道: “放心,你这么白这么帅,人家都以为你是唐僧,没人当你是猪八戒。” 汤山心里很是不爽: “你少来,总之让我一个人这么挑着,我不干。要不咱俩换换,我扛棍子你挑担。” 后来,陈瑜生异想天开,在街上买了两根又粗又宽的军用皮带,出门干活的时候,一人系上一根,将刀具分成两份,各自插在腰间。 那根一米长的钩子,则被陈瑜生绕了好几圈铁丝,挂在他自己的后背上。 此后,两人走在乡村大道上,就不再是屠夫,更像是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冷面杀手。而乡下的每一个村庄,就是一片原生态的江湖。 这一天,两人浑身插满刀具,走在乡村道路上,一开始并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地。但走着走着,陈瑜生鬼使神差地带领汤山又靠近了佳湖村。 汤山对此处还是相当熟悉的,因为一年前在此处杀死猪中霸主的功绩,曾被很多村人津津乐道。只不过,此处位置偏远,村子又小,就那几头猪,数都数得过来,全部没长到被杀的资格。 因此,汤山对陈瑜生心生不满,埋怨道: “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指望人家墙缝里夹着头肥猪,让你去捡现存的?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陈瑜生意味深长地说: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其实是我们的幸运之地?” 汤山笑得前仰后合: “确实是幸运之地,自从你在墙缝中杀掉那头猪中帅哥之后,于屠夫界的名声,简直是如日中天。” 其实,汤山没听懂陈瑜生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所谓的“幸运地”,并不完全是指杀猪,而是指,陈瑜生在此地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顿了顿,汤山又笑道: “不过名声太大,有时候也不是好事。我估计,方圆十里的母猪,没一头不对你咬牙切齿的。” 陈瑜生因为心思在别处,没听懂这个笑话,愣了一下,问: “啥意思?” 汤山大笑: “你杀了远近闻名的猪中帅哥啊。它肯定是方圆十里所有母猪的偶像。” 说话间,两人走近村口。他们觉得奇怪的是,村口居然没有一个闲人聊天。刚开始在路上还见到几个人在田间劳作,现在放眼望去,也全都消失无踪。 汤山掏出手机看了看,似乎还没到午饭时间。人都哪儿去了?他们没再多想,脚步也没停,接着往村口走去。 又走了几十步,两人才惊醒过来,那些人忽然从村口和田间消失,是急忙赶回家里准备武器去了。 汤山和陈瑜生同时看到,一伙年龄参差、高矮不齐的男人,喊打喊杀,直冲他俩而来。 汤山一时不明所以,怔立当场;他反复擦拭双眼,以为面对的只是3d电影场景,根本不是真实世界。 陈瑜生心里却立时像明镜似的:自己偷食过度,被那家的男主人发现了。人家觉得绿帽子太沉重,不堪其辱,纠合村里的所有猛男,誓要把他干掉而后快。 那一伙人里,冲在最前面的矮个子,汤山不认识,陈瑜生一眼看出那是少妇刘菊妹的老公。因为他曾在人家的床头见过他们的结婚照。 陈瑜生二话不说,立即朝汤山大吼一声: “快跑!” 说完便掉头撒丫子狂奔起来。 汤山搞不清楚状况,所幸的是脑子尚未停摆,这伙人排山倒海而来,而自己身后至少有十里路,连只活物都没有,那么,对方的目标,只能是他们两个人。 于是,他也掉头跟着陈瑜生狂奔起来。 跑了几百米,汤山不想跑了,因为奔跑对他而言实在是个高难度动作。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跑不动,而是像个英雄般止住陈瑜生: “靠,我们满身是刀,怕他个鸟?” 陈瑜生一开始心虚,根本没想到要跟人开打,现在汤山一句话倒也点醒了他,操刀对砍,自己一方未必会吃亏,对方也未必就不怕死。 至少不能被追得落荒而逃啊,那太丢人了。以后传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抽出杀猪刀,转头盛气而待。就像两个傲视群雄的武林高手。 然而,几妙钟过后,群雄靠近,汤山和陈瑜生再次悲哀地发现,这仗没法打。 首先,对方九个人,而己方只有两人;其次,对方没一个空着手的,不是锄头,就是镰刀,或者铁锨,最厚道的那位,也操了根长扁担在手。 己方两把杀猪刀,锋利倒是挺锋利,但与对方的兵器比起来,太过短小。 汤山和陈瑜生小时候都看过武侠小说,知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当然了,陈瑜生背上还有一根拖猪用的一米多长钩子,但这玩意用来拖猪是个好工具,用来打架,就相当不趁手。长倒是比较长,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对方的锄头或镰刀硬碰。 这次两人都不需要互相提示,也不顾丢不丢人了,转头再次狂奔起来。 如果只有陈瑜生一个人,也许早把这伙人甩得远远的了,毕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年轻力壮;而后面那一伙,看起来声势浩大,但除了少妇刘菊妹的老公年轻一点——也有三十多了,其余的,多是留守农村的中老年人,怎么能跟陈瑜生的气力相比? 事情还是坏在汤山身上。因为他腿脚不利索,在学校时,体育考试长短跑从来没及格过。再加上刚才逞英雄耽误了一些时间,而后面的人怒气很盛,穷追不舍,步子又迈得很大。 因此,短短不到一分钟,就快要追上了。跑在最前面那位,离汤山只剩五十步不到。 汤山似乎感觉到了脑后扁担和锄头抡动的风声。 汤山知道这回死定了。更让他憋屈的是,死得莫名其妙。 第五十八章 屠夫还是奸夫 汤山这时才发现,被人追着跑的情况下,浑身挂着刀,不但没有唬人的效应,还成了奔跑速度上的累赘。 因为屠刀是钢铁做的,重量不轻;而且插在腰间皮带上,腰身运转不灵活。 看来满身带刀,只适合平常闲走装酷。奔跑逃命,最好还是轻装上阵。 但现在才感觉到这一点,似乎有点晚了。汤山背后的虎狼之辈,根本不给他扔掉累赘的机会,不但步子迈得大,叫声也很大。口号还喊得挺整齐: “把奸夫碎尸万段!” 一群个字不识的留守农民,居然还在口号里用上了成语,明显不是心血来潮或临场发挥,就算之前没有刻意排练过,也应该在村巷里反复讨论过许多遍,说顺嘴了。 换句话说,今天的追杀,此前可能谋划已久,只等他们两人在村口现身。 汤山本来就不知事情从何而起,一听口号更加迷糊,只好一边尽力往前跑,一边扯开喉咙,带着哭腔辨白: “你们他妈的搞错了,我是屠夫,不是奸夫。” 可后面的口号还是一个字没改: “把奸夫碎尸万段。” 汤山既害怕又愤怒,心想碰上一群不讲道理的乡下二楞子,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他脚步有点混乱,嘴里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你们他妈的听不懂中国话吗?搞清楚状况再发狠行不行啊?” 后面那帮二楞子喊的仍是这一句: “把奸夫碎尸万段。” 汤山一听,差点就当场晕倒。 跑在最前面的陈瑜生,倒是比汤山冷静许多,不言不语只顾狂奔。听到汤山带哭腔的辩解,才回头一看,发现这小子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此时的陈瑜生表现出了朋友最起码的义气。他停步转身,等了几秒,拽着汤山的胳膊继续前奔,一边跑一边埋怨汤山: “你他妈的废什么话,省点力气逃命吧。” 陈瑜生到底强壮一些,不愧屠夫之名,他满身插着铁器,一手拖着汤山,奔跑速度还能与后面的那伙人持平。一追一跑,双方的距离暂时保持不变。 后面的口号震动耳膜,甚至连武器碰撞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但一时之间,刀还砍不到两人头上。除非后面出了一个或几个标枪手,投出手中的武器,才有可能打破僵局。 不过后面的都是农民,显然没有什么体育天赋极高的标枪手。如果不出意外,再跑个几百米,汤山和陈瑜生很可能就此脱身了。 从耐力上来说,后面那伙人明显无法与他们两个屠夫相提并论。汤山也只是步法不行,体力却一点都不差。 然而老天似乎专门与汤山和陈瑜生过不去。两人扶持着,奋力跑过百米之后,猛然发现前头横亘着一条河。 河面很宽,目测二十米以上,即便像古代的武林高手一样练过轻功,也无法飞过去。 刚才只顾奔跑,根本没注意前头有条河。现在改道也已来不及了。旁边全是水田,一个不慎陷进去,就真的只能等着被人碎尸万段。 两人脚步这么一顿,后面群雄追近了几十米。 难怪村人们追击的时候,一直显得不急不躁,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前头有条河。所以说,大到战争,小到打群架,对环境的了解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这一刻,后面的口号都充满了得意色彩: “把奸夫碎尸万段。” 汤山喘了两口气,嘴里绝望地吐出三个字: “死定了。” 绝望之下,他又不忘表现英雄气慨,再次抽出屠刀,朝陈瑜喊了一声: “无路可逃,拼了吧。” 陈瑜生不抽刀,猛地在汤山腰间踹了一脚,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下去。” 汤山身子一歪,栽进河水里。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来不及闭气,鼻孔和嘴里同时吸进了大量冷水,呛得眼泪直流。 紧接着,群雄离岸上的陈瑜生只剩五步之遥,最前面的那一位,脚步不停,手上抡起扁担,一招横招千军,打向陈瑜生的腰间。 陈瑜生来不及躲避,背上硬挨了一下,忍着剧烈疼痛,顺势也跳进了河水里。两人同时在水中扑腾不已,水花四溅。 汤山扑腾了一会,比在岸上更绝望。因为身上还插着刀,浮力不佳,一落水便往底下沉,根本就游不动;陈瑜生的情况也一样,岸上他跑得快,水中他就没有了任何优势。 所幸的是,河面看起来很宽,河水却不深,踩着於泥刚好浸到脖子。因此,他们身子沉重游不动,脚踏实地倒也一时淹不死。问题在于,岸上还有一群欲将他们杀之而快的愤怒村民。 如果对方全都跳下水,他们两人岂不成了网中之鱼,任人宰割? 这种群体争斗,自己跳进河水里,实在不是个逃命的好办法。这也是汤山并没有第一时间跳河的根本原因。他不是反应不快,而是心里清楚,跳到河水里会死得更快。 果不其然,“扑通”一声,对方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陈瑜生抽出屠刀,举过头顶,朝此人砍了过去,却因隔得太远,刀不够长,砍了个空,刀身落在水面上,溅起一叠水花。 虽然没砍中,但下水那人还是吓了一跳,赶紧回游,然后抓住岸边一丛草,翻身又爬回了岸上。 至于其他人,却没一个下水的,只在岸上各自摆开阵势,挥舞手中的武器,喊着一成不变的口号: “把奸夫碎尸万段。” 有一个家伙自作聪明地改了台词: “两个王八蛋,有本事上来。” 听着这么一句可笑的台词,汤山瞬间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岸上这帮人要多二有多二,讲理基本是徒劳。 二是这帮家伙似乎全都不敢下水。否则不用喊口号改台词,直接往水里一跳,便能将两人碎尸万段。 刚才跳下水,又被陈瑜生一刀逼上岸的那个家伙,明显比别人更愤怒,骂人也比别人多了好几个词: “天杀的王八蛋,该死的奸夫,你给我上来。” 既然对方不敢下水,两人当然不会傻到重新上岸,你们骂得再难听,总比挨刀子和中扁担容易忍受。 只不过,汤山被一群二货莫名其妙地追杀了一场,太过冤屈,张张嘴,吐出一口冷水,想问问事情的原由。陈瑜生却手一挥,又浇了他一脸水,牙齿打着颤吼道: “愣着干什么?赶紧到对岸去。” 于是两人慢慢地朝对岸游,岸上的人气得跳脚,这时骂的已经不仅仅限于那句口号,都在擅自改台词,说什么的都有,骂得乱七八糟,很不成体统。 到了对岸,两个人像两条落水狗,发了一回抖,然后夺路而逃。对岸的村民们骂着骂着,气焰渐失,最后全都无可奈何地散了。 带着一身水跑了一段路,身后的危机解除,汤山心神稍定,忽然转头问陈瑜生: “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游泳?” 陈瑜生一愣: “谁说他们不会游泳?人家长在河边,哪有不会游泳的道理?” 汤山更惊讶: “既然他们会游泳,为何又不敢下水?刚才如果全都跳下河,我们两个都被剁碎喂鱼了。” 陈瑜生冷得咬紧牙关,然后嗤笑一声: “你懂个屁。他们不是不敢下水,是不愿下水。这帮人看起来怒气冲天,实际上跟你我都没那么大的仇恨。” 汤山更糊涂: “谁说没那么大的仇恨?我怎么看着这伙人跟我们不共戴天似的。刚才稍一不慎,恐怕就会被他们剁成肉泥。” 陈瑜生又笑了一下: “说了你也不懂。懒得跟你解释。” 陈瑜生在这个小村子里,从男孩变成男人,深通世故,一开始就心里明镜似的。 汤山到底还是单纯了点,不明白“奸夫”这个词,只对顶着绿帽子的男人刺激最大,旁人基本都是以一种八卦的心态开骂的。 世事很奇怪,所有人都喜欢义正严辞地骂别人“奸夫”,其实只要绿帽不戴在自己头上,谁都希望做奸夫。 村民们不愿下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时值十一月,正是枫林镇的初冬时节,空气温度不超过8摄氏度,河水的温度顶多4摄氏度。 这伙人里,真正跟陈瑜生有深仇大恨的,就是少妇的老公,也就是刚才跳下水,又被陈瑜生一刀逼上岸的那位。 至于其他人,即便愤怒是真的,也远远没到武松杀西门庆的程度。 他们组织起来教训奸夫,倒是相当积极,在岸上瞅准空门打一锄头,或扫一扁担,属于举手之劳,全都乐意为之;而忍着冻僵的痛苦,跳到河水里跟人拼命,就没人愿意干了。 当然,如果换个季节,比如在夏天,汤山和陈瑜生就没那么幸运。 汤山回到陈瑜生家,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虽然仍是不明白,村民的愤怒为何不足以对抗冰冷的河水;但他想通了,对方一路骂着“奸夫”,并非空穴来风。 汤山倚着门框,责问陈瑜生: “你他妈的真的在村里睡了人家老婆?最近你总是行踪诡秘,就是干着这勾当?” 陈瑜生却满不在乎地说: “对不起兄弟,害你在河水里冻了一回。” 汤山提高嗓门: “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陈瑜生略显惊讶: “我靠,睡个女人而已,你犯不着这么义愤填膺吧?” 汤山咬牙切齿: “你不能一面追着江素萍,一面暗中跑到乡下去睡女人。” 陈瑜生镇定了许多: “那又怎么样?” 汤山答非所问: “你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江素萍。” 陈瑜生愣了一会,才笑了笑说: “我明白了,你小子暗恋江素萍。之前我就看出来了。可你既然没表白,她就跟你没关系。” 汤山再次咬牙切齿: “她跟我没关系,你也不能伤害她。” 陈瑜生有点生气: “你小子真是莫名其妙。我在乡下的事,只有你知我知,谈不上会伤害她;再说了,她既然跟你没关系,我伤不伤害她,又关你什么屁事?” 汤山还是咬牙切齿: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我没你这个朋友。” 陈瑜生更加生气: “我靠,你今天在河里脑子进水了吧?居然为了一场虚无的暗恋跟我翻脸?你在我家住了两年,还有脸说没我这个朋友?” 汤山愣了一会,黯然道: “好吧。我走。” 第五十九章 重逢是首歌 汤山背着包走到街上,才觉得自己这次跟陈瑜生翻脸,有点莫名其妙。 从逻辑上说,陈瑜生是对的。江素萍与陈瑜生不管发展成什么样子,都跟汤山关系不大;陈瑜生在乡下的那些勾当,即便汤山看不惯,只要江素萍不知道,就谈不上伤不伤害。 可汤山一想到江素萍可能受委屈,心中就一阵隐隐作痛。这似乎没什么道理和逻辑可言。 汤山在街上被冷风一吹,就有点后悔刚才的负气出走;十九岁的人了,行事还是这么孩子气。现在往街头一站,举目无亲,无处可去;现实的残酷,立马应验了。 今天晚上弄不好就要露宿街头。 但汤山又腆不下脸来回头。他只好随着人流往前走,也没什么目标;似乎回到了两年前,刚从学校逃出来那一天,他也是这么随波逐流。 两年过去,汤山的处境一点都没改变。依旧是当初那个愣头小子,身里身外一无所有。内心多了一点点沧桑,还有每天与猪头、猪腿、猪下水为伍的不堪记忆。 汤山走着走着,就对自己的人生很绝望。 绝望之际,汤山刚好走过秀水大厦。大厦二楼最近改成了超市,每天人流很大,但来往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 汤山朝大门口看了一眼,犹豫要不要进去消磨一点时间。 这时,他看着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在人流中显得鹤立鸡群。关键是,那位姑娘似乎正在朝他笑。 汤山定睛看了一会,确认对方虽然长相漂亮,但他并不认识。她朝自己笑似乎没什么道理。 他朝左右看了看,又转头查看一下身后,依旧不知她对着谁笑。因为前后左右没人回应她。 难道她真的是对着自己笑?不管怎么样,先回应一个再说,美女嘛,总是赏心悦目的。于是他也咧嘴朝那个方向笑了一下,还顺便点了点头。 可是把头点下去,再抬起来,面前恰好走过一群人,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美女还有没有别的表示。 更讨厌的是,前面那群人推推搡搡很久才散开,待到目光顺畅,门口那位美女却消失了。 汤山略显失望,目光游离,寻找未果。恰在此刻,一个拿葱的大妈走到他面前,冷不丁地问: “小伙子,你认识我?” 汤山一愣: “你谁呀?不认识。” 拿葱大妈: “不认识你跟我又笑又点头的?” 汤山大怒: “我靠,谁对你笑了?一把年纪了还自作多情。” 拿葱大妈也大怒: “臭小子看上去长得挺光鲜的,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都可以当你妈了,你却这样跟我说话?” 汤山懒得理她,决定不进超市,迈开脚步朝前走去。身后传来那位拿葱大妈最后的骂声: “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哎,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神经不正常。” 汤山走出去很远,又觉得刚才那位美女的笑容很虚幻,甚至连她的形象都越来越模糊不清。 那个美女真的存在吗?难不成自己是传说中的花痴?或者精神分裂?刚才那位美女是他想象出来的? 汤山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也许拿葱大妈说得对,自己真的有点神经病。 过了秀水大厦不远,就来到了东里桥。这是汤山曾经相当熟悉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光顾这里了。两年里,他跟着陈瑜生下乡杀猪,对城里生活开始有点隔膜。 桥上一切如故,人来人往,每个人都那么行色匆匆,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每个人都是那么高傲与冷漠。人们的肉体距离那么近,内心的距离却那么远。 让汤山略为惊讶的是,两年前老头子摆残局的地方,现在换了主人,摆的还是象棋残局。 仍旧跟以前一样没什么人光顾,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孤零零地坐在摊位旁边,一副不怕风吹雨打的坚定模样。 汤山走过去,因为想起很多往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残局上;摆摊的中年男人似乎对汤山很有兴趣,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嘴巴一咧,翁声翁气地问道: “小伙子,要不要下一盘?” 汤山摇了摇头: “没兴趣。” 中年男人忽然阴阴的笑了一下: “你怎么可能没兴趣?你仔细看看,一定对这盘棋有兴趣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汤山愣了一下,觉得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有点莫名其妙。 中年人阴阴的笑容久久不散,仿佛印在脸上似的;目光却有点不怀好意地瞪着汤山的脸。 汤山被瞪得有点恼怒,回瞪了一个很不友好的眼神,同时用很不友好的语气反问: “为什么我得对这盘破棋局有兴趣?” 中年男人收起笑容,也收回不怀好意的目光,假装*地答道: “因为这盘棋名叫‘玉帛金鼎’,出自南宋文天祥之手。” 汤山无声地笑了,又是一个江湖骗子。当今世上,除了他自己,就没人见过真正的“玉帛金鼎”;即便见过,也没人会把如此神秘而重要的棋局随意摆在大街上。 汤山本打算调侃他几句,你用这盘残局骗谁都行,偏偏不应该骗到我的头上;因为天下能拆穿你的,恰恰只有我一个。 汤山刚要说话,猛见桥对面一个人正朝他笑。准确地说,是一个美女朝他笑。汤山不禁大吃一惊,难道又是幻觉? 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对面站着的,明明就是刚才在秀水大厦门口见过的姑娘。 那瘦高的身段,甜美而慵懒的笑容,一丝不差。关键是,美女见他看向她,立马招手回应。 汤山惊醒过来,这不是幻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于是,他抬脚就往对面走去。 汤山的想法是,即便真是个幻觉,也得过去撩拨一下再说。 这里摆残局的中年男人见他要离开,语气有点焦急: “别走嘛,小伙子,跟我下一盘。‘玉帛金鼎’江湖难得一见,我看你就是个有缘人。” 汤山瞬间没了调侃的欲望,一边走一边指了指地上的残局,很不耐烦的地答道: “别扯蛋,你这根本就不是‘玉帛金鼎’。” 汤山瞬间横穿桥面,来到美女面前,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像个傻瓜一样讪讪地笑着。 美女倒表现大方,嘴巴一咧,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笑道: “喂,你不记得我了?” 汤山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自己表现不应该这么差劲,面对美女的第一秘诀,就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冷场。于是他清了清喉咙,笑道: “记得,美女嘛,谁不记得。” 美女咯咯大笑: “这话你拿去骗别的女孩子吧,用在我身上无效。” 她忽然笑容一收,满脸忧伤,嘟起小嘴叹道: “看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汤山心想,这美女可能认错人了。因为他十分肯定,以前从未见过她。否则,有这么漂亮的女性朋友,足以拿来向所有的男性朋友炫耀了。至少不会让他在陈瑜生面前抬不起头来。 自己怎么可能会忘记? 但即便对方认错了人,汤山也不愿就此离开,反正无聊,又一时无处可去,跟一个偶遇的漂亮女孩多搭几句腔,无论如何都是件开心事。他靠在栏杆上,媚笑道: “我真认识你。刚才在秀水大厦门口还见到你呢,本想跟你打招呼,可惜人太多,咱们失散了。没想到又在此地重遇,真是天意难违。” 美女哼了一声: “胡说八道。刚才明明是我跟你打招呼,你压根没反应,还转头跟一拿葱大妈搭腔,最后跑没影了。” 汤山脸上一红,急道: “谁跟拿葱大妈搭腔?是她认错人了。” 美女在汤山胳膊上捣了一拳: “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汤山心想,此女美则美矣,但似乎神经有点不正常,明明以前从没见过,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名字?难道,你也是传说中的花痴? 汤山开始耍流氓: “美女,相逢即是缘,名字没那么重要吧?” 没想美女一听,怒不可遏,踢了他一脚,骂道: “明明完全不记得我了,却一个劲地油嘴滑舌,汤山,以前真没想到你也是个坏蛋。” 汤山又吃了一惊,心念电转,对方连我的名字都知道,看来以前真的相识;可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我什么时候失忆了? 美女见他发愣,又一次笑骂: “我有这么惹人厌吗?你是假装的,还是真不认识我?” 这回汤山不再油腔滑调,摸着后脑实话实说: “是真不记得了。你别介意,我脑袋之前被门夹过,一直有失忆的毛病。” 美女笑得前仰后合: “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有这句还像人话。” 汤山跟着讪笑: “你给点提示行不行?我是什么时候攀上你这种美女的?” 美女理了理头发,笑道: “两年前你住在我家。欠一个月房租没交就跑了,我妈一直骂了你两年,因为那间房,后来再也没租出去。现在还空着呢。” 汤山恍然大悟: “你是房东的女儿方塘。我被你妈赶出来的那晚,还曾躲进你的房里。” 说完又有点疑惑,重新仔细打量对方,才从其脸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轮廓,确认她真的是两年前的那个黄毛丫头方塘。 没想到两年不见,她已长成一个街头少见的漂亮姑娘,其变化之大,自己乍见之下,居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方塘被他看得脸红,又捣了他一拳,笑道: “两年前我帮你避开我妈,还让你第二天去借钱交租,可没想到你一去就整整消失了两年。这回终于被我抓住了,废话少说,还钱。” 汤山涎脸笑道: “一见面就谈钱,是不是太伤感情?据我所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方塘也笑: “少贫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是遇见我妈,不还钱早把你扔桥下了。” 汤山还是涎着脸笑: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如这样吧,我把命给你,随你处置,你看行不行?反正遇见你妈扔桥下也是牺牲,不如退而求其次,任你蹂躏。” 方塘被逗得大笑: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欠人家的钱,倒赖上人家了。我可不敢要你的命。算了,房租不要了,请我吃顿饭总可以吧?” 没等汤山回答,她又嘟嘴叹道: “我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快饿扁了。” 汤山一本正经地宣布: “为了让你保持体力蹂躏我,必须请你吃饭。走,街上想吃什么千万别眨眼,只管点过去。” 说完,汤山在前面领路,方塘大笑跟着他。 两人消失在桥的另一端,这一端那位摆残局的中年男人,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接通后神神秘秘地说: “确认了。那小子一眼就看出,我摆的不是‘玉帛金鼎’。” 顿了顿又点头道: “对,要不是对真正的‘玉帛金鼎’了如指掌,他不可能语气这么肯定。” [爆1]第六十章 美女的前世今生 方塘原来姓向,叫向塘。因为她爹姓向。自从她爹南下打工跟别的女人私奔以后,她娘便去派出所将户口本和身份证的姓名改了,随母姓方。 “向塘”两字听起来还颇有诗意,改成“方塘”后,在枫林镇的方言里,叫起来就像“荒唐”。而她平常行事,也确实有点荒唐。表现之一,便是天不怕地不怕。 因为从三岁开始便没爹,她娘方莲没什么时间、也没太多精力管教她,因此,她从小比较顽劣,用枫林镇的方言说,聋子不怕雷,什么都敢干。 十岁以前,像个男孩子一样,玩火玩水玩尿泥,一样没少干,也让方莲受了不少左邻右舍的投诉。 十岁以后,方塘长得瘦瘦弱弱,却在学校敢跟男孩子打架。她倒并不是一味地坏,还是因为胆子大,谁惹她,她都敢跟人家干起来。 打输了也不哭,打赢了,又从家里偷点糖果将对方哄得眉开眼笑。因为她家里开着个小店,偷糖果之事干起来非常方便。 因此,方塘虽常跟男同学打架,却从未吃过亏,而且人际关系还相当好。当然了,与人关系好,只限于男孩子。女同学却没一个喜欢她的,表面上不敢与她对抗,背地里骂什么的都有。 所以,方塘十岁以后,在学校里名声不太好,全是女同学们在老师面前告状产生的结果。老师期末评语是八个字:成绩一般,性格顽劣。 方塘十六岁以后,不再打架了,改谈恋爱。 她从小到大长得好看,身材也完全没遗传她妈的因子,一点不胖,还手长脚长,腰身也长,该大的地方绝对不会小,该小的地方绝对不会大。 所以那些男同学挨了她的打,仍然像小狗一样总是围着她转。 小时候不懂男女之事,男同学围着她,她就表现得像个黑社会老大,指使人家干这干那,干完又很有义气地给糖果。她在学校基本没值过日,没扫过地,没擦过黑板,对她而言,那都是男生的事。 她也很少做作业,总有几个成绩好的男同学替她抄得端端正正。 十六岁之后,方塘身体起变化,出落得更加漂亮;心理也开始起变化,懂得了男女之事。因为从小行事无所顾忌,自然而然地,她便开始轰轰烈烈地投入恋爱运动。 对大多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来说,都有早恋的需求,但想要付诸行动,其实还是比较难的。首先是有道心理鸿沟,其实是存在道德障碍。 因为每个人的家教,都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不要早恋不要早恋。 最后,长相对恋爱也是道槛。你要是长得像抠鼻屎的如花,即便需求再强烈,表现得再直白,也没男同学搭理你。 可对方塘来说,早恋的障碍通通不存在。她心理上从来就没什么阴影需要克服,至于道德,那更是扯蛋,从小就没人给她灌输不能谈恋爱的说法。 方塘她妈早年跟着她爸私奔来到枫林镇,她爸后来又跟别的女人私奔了,看在她的眼中,恋爱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关键是,方塘长相出众,身边一直不缺男同学。要高的有高的,要帅的有帅的。要勤快有勤快的,要成绩好的便有成绩好的。因此,从十六岁以后,她几乎每天都在谈恋爱。 谈恋爱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罪过,方塘之所以人如其名地“荒唐”,是因为她恋爱起来没有节制。不过,就算她想节制,男同学们也不答应,分了一个,另一个立马顶上去。 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恋爱空窗期。 当然了,那个年龄段的恋爱,又是在学校,再无所顾忌,也干不出什么出格之事。 所以方塘的恋爱多而且繁,却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顶多就是男同学请她吃几回冰激凌,然后手牵手站在操场边,或者更近一点,相拥坐在一起,说上一篓子废话加傻话。 这些废话加傻话,让任何一个第三者听到,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再深入一点的行为,便没有了。曾有一个男同学胆大一点,相拥说废话之际,一手伸到方塘胸前,解开扣子捣鼓,却被她一时性起,挥手一巴掌将其扇懵了,扇完她还骂道: “臭流氓。” 然后就分手。分手时方塘表现得相当潇洒,连手都不挥一下,掉头便走。 而那个男同学,被扇一巴掌时没哭,一听说分手立马哭了。还哭得十分伤心,稀里哗啦的,简直有点死去活来的意思。 后来有人统计过,方塘从十六岁到十七岁,一年时间换了八个男朋友。每换一个,她都比上一个更潇洒。 诗曰: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方塘一不高兴与男朋友闹掰时,从来不挥手,却带走了人家许多片云彩。让人家好几年活在一片黑白世界里。 又据统计,那些被方塘分手的男同学,没有一个表现潇洒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常见节目。有一个要跳楼的,还有一个要跳河的,都是以自杀表白,或者说以自杀要胁,搞得围观者甚众。 方塘对这些表演一概不理。最后那位跳楼者被围观了一小时之后,乖乖下楼了,人家问他为何不跳,他的回答理直气壮: “他妈的太高了。你知道我从小就畏高。” 那位跳河的倒是真跳了。但跳下去便使出狗爬式,游到对岸径直回家了,吃完饭睡过觉,第二天什么事都没有。 方塘继续谈恋爱,继续一不如意便分手。 那些后来被分手的男朋友们,有了前车之鉴,知道跳楼跳河都不能挽回方塘的心,哭过闹过,便改变战略战术,不再纠缠于失去了什么,而是到处宣扬,他在方塘身上得到了什么。 第一个家伙说,他亲过方塘的嘴。 第二个家伙说,他摸过方塘的胸。 第三个家伙举头一看,上面的人家都干过了,再说不但没有新意,还接旧盘的嫌疑,于是心一发狠,干脆就说跟方塘周末去校外开过房。 信誓旦旦地宣称,他拿走了人家的第一次,还有内裤为证。 这些当然都是无中生有。客观地说,方塘在恋爱次数上,听起来确实相当荒唐,但她似乎一直守着一条底线。那就是,仅限于牵手和拥抱,再加上一篓子废话和傻话。 这倒也并不是说,方塘坚贞得跟古代的烈女一样。谈了这么多场,这条底线一直没有逾越,跟年龄段有关系,跟场景有关系,还跟她的个性有关系。 综合起来分析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情窦已开,心理上却不太成熟。要干点实事,即便胆大包天,也因手法生疏而多少有点磕磕碰碰,再加上场景不允许,操作起来就更加毛毛燥燥。 方塘又从小养成个烈性脾气,一不如意,巴掌便扇过去了。因此,与她交往的男同学,并非不想深入实地,而是怕她一气之下掉头而去。只能忍了又忍。 方塘呢,生理上并非没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关键在于,她谈了八个,却一直没遇到一个将她摆布得服服帖帖、进而让她完全撤除心理防线的男孩。 一句话,方塘表面上御男无数,实际上十七岁仍然是个雏儿。 那三个到处过嘴瘾的家伙,一时之间在学校里名声大噪。 因为这时的方塘已长成了名符其实的校花,几乎每个男生都对她垂涎三尺,而居然有人宣称亲过她的嘴,摸过她的胸,岂不是男生中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 最后那位家伙,宣称得到校花第一次,彻底让方塘暴跳如雷,还曾经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谈了这么多场恋爱没哭过,这次因为一句谣言而哭了。 哭过之后,方塘纠合一帮男死士,将那位胡说八道的家伙痛扁了一顿。 但流言这种东西,就像没有天敌的病毒一样,一旦传播开来,便再也不可收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吞噬一切。 流言越传越烈,最终,在方塘十七岁那年,成了所有男生和女生口中的“公共汽车”。尽管所有的男生都想接近她,所有的女生都很羡慕她。可她的名声,却在这些人口中彻底崩蹋了。 这年底,方塘被学校勒令退学。理由是:成绩太差,行为放荡。 说方塘成绩太差,一点都不冤,毕竟她平常做作业有男生帮着抄,一到考试,大家都在同一时间里忙着,无法分心帮她,她就只能靠自己瞎蒙。成绩不差,简直没天理。 可将她的“行为荒唐”直接改成“行为放荡”,尽管读音相近,却与事实有较大出入,但谁也没办法,这世上因世俗名声蒙冤的女子,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更不是最残酷的那一个。 方塘拿着学校里的评语退学回家的那一天,方莲操起扫把追着打她,整整追了两公里,搞得她家门前的街道,堵了几十辆车。 最后方莲盘腿坐在马路牙子上,扫把横在两腿之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断地向路人倾诉: “这个衰女啊,简直丢尽了我的脸面。” 方塘就此进入社会。 进入社会的方塘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又无所事事,而身边的男人又成群结堆,像苍蝇般赶都赶不走,于是她依旧天天谈恋爱。 以前在学校,主业是学习,恋爱是业余的,而且还偷偷摸摸;进入社会以后,没有学习压力,没有校规管束,恋爱就成专一或专业之事了。 业余和专业的最大区别是,业余可以浅尝辄止,而专业则尽量往纵深发展。可想而知,方塘进入社会所谈的第一场恋爱,便把该干的事都干了。 这事本身没什么可指责的;但对她自己来说,底线的消失,对其心态、乃至人生观都产生深远的影响。 最直接的表现是,以前总是潇潇洒洒,现在总是患得患失。 方塘是在进入社会之后,才真正体会到,恋爱并非只有快乐,实际上快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痛苦。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不断地恋爱。她有点身不由己,停不下来了。 恋爱和失恋,已成了方塘的日常生活。她在这种日常生活中徜徉了一年之久,男朋友换了六个。 这一天,汤山重遇她时,她刚好失恋了。 这一年,方塘十八岁。 她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汤山,成了她放荡不羁生活的终结者。 [爆2]第六十一章 约会初体验 汤山第一次见到方塘时,方塘刚好满十六岁,还没有进入她的“荒唐”时代;第二次见到方塘时,她快要走出十八岁,刚好走进“放荡”生活的尾声。 一句话,汤山错过了方塘的“荒唐”与“放荡”的人生。 这一天,失意的汤山重遇失恋的方塘,前者要请后者吃饭,两人走在大街上,原本是一前一后,走着走着,就成了并排前行。 在拥挤的人流中,两人的肩膀偶尔相撞,虽没牵手,看在别人眼中,这就是一对非常相配的恋人。惟一不合拍的地方,是汤山右肩背了个包。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汤山长这么大,其实没在街头的中高档场所吃过饭。以前做学生时是没钱,后来跟着陈瑜生去乡下杀猪,有了点钱却没时间。 这是汤山有生以来第一次请一个姑娘吃饭。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无论如何,不能蹲在街边吃碗米粉了事。 可他在这个小镇上生活这么久,却对街头餐饮的风格、好坏完全没有一点概念,满大街看得眼花缭乱,走着走着就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该进哪一家才好。 进太差的场所怕丢自己的脸,进好一些的场所嘛,又怕不合方塘的口味。 别看汤山跟方塘说话时油嘴滑舌,实际上在照顾女生方面,没有一点经验。其实女生跟男生吃饭,并不在乎吃什么,而在乎跟谁吃。 汤山当然并不明白这些,在街头瞎转良久,最后却傻乎乎地问身边的方塘: “你喜欢吃什么?” 方塘挨着他的肩,嫣然一笑:“随便。” 这本是女孩子很常见的回答。通常她们遇事不愿作主、或者干脆不愿思考时,就用这两个字塞责,实际上就是把决断的权力交给男生。这时男生就千万不能客气,否则便有照顾不周的罪过。 汤山却对方塘的回答很是不满,立即怼道: “这满大街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随便’可吃。你能不能别给我出这么一道无解的难题?” 要是换了一般的女孩子,听着这么一番抢白,可能立马就要气得掉头走人。 可方塘偏偏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久经恋爱沙场,一看汤山的语言神态,就知道他嘴上油滑,实际上根本没与女孩子相处过。 方塘笑了笑,有心要逗他,便立马回怼过去: “那我就给你出一道有解的题:你喜欢吃什么?不妨介绍介绍?” 汤山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一下就把问题抛回来。按他平常的个性,很可能会这么将话题进行下去: 是你饿了不是我饿了,我喜欢吃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汤山只不过是没有与女孩相处的经验,却也不是个傻瓜,知道这么一句一句抢白下去,很可能会惹女孩子不高兴。而惹美女不高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煞风景的事。 可汤山喜欢吃什么呢?他平常上街吃得最多的是肉丝米粉,说这个有点太没品味了吧? 这两年跟着陈瑜生到处杀猪,汤山亲手处理过太多的猪下水,他最爱吃乡下娘们爆炒的猪大肠。还要加过多的辣椒和大蒜。 如果在一个难得一见的美女面前,说我喜欢吃辣椒大蒜炒猪大肠,人家会不会笑话他口味太重? 关键是,将一盘巨大的肥猪大肠,端到一位又高又瘦的漂亮姑娘面前,那情景看起来是不是也有点煞风景? 总之是,平常口齿伶俐的汤山,一瞬间没词了,红着脸摸后脑勺: “这个,这个,我爱吃的,你未必喜欢吃。咋办呢?” 方塘捂嘴发笑。她就爱看汤山这副口吃的模样。因为汤山油嘴滑舌的时候,她接起话来有点力不从心。现在终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仇快感。 方塘后来将汤山带进了一家很不起眼的*。 这是一个在广东打工的人回枫林镇开的,口味并不怎么正宗,生意当然并不太好。但它有个优点,就是场所安静,适合闲聊。 方塘给自己点了一份三明治,又自作主张给汤山点了份超大的牛排。 汤山长这么大,行为语言上看起来流里流气,实际也是个土包子,没吃过西餐,没用过刀叉。 这回初次面对牛排,操作起来就有点鸡手鸭脚,把那块三分熟的巨大牛肉,摆弄得像条游来游去的鱼。从左边滑到右边,又从右边滑到左边,怎么都摆不平。 好不容易切下一块,愣是不敢放入嘴中。因为中间残留着很多血丝。而汤山生平见血就晕。他算是反应快,赶紧将带血的那一面,埋进黑椒汁中,才没晕倒。 总之就是,就这么一块牛排,将他整治得比其屠夫生涯中,杀第一头猪时还狼狈。 方塘在对面吃吃地笑。汤山倒也是个实在人,没发现方塘是在故意作弄他,还傻乎乎地停下刀叉,关心起人家来: “你不是饿了一中午吗?就点这么一小块蛋糕?说好了千万别跟我客气嘛。” 方塘见他半天没吃进一块肉,还反过来关心自己,倒有点小感动。她平常不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只因见过的男人太多,感动的门槛就比普通女孩高很多。 今天因为失恋在先,虽则面带笑容,实则情绪低落,因此稍遇温情,立即莫名地感动起来。也忘了要纠正对方,那不是蛋糕而是三明治。 方塘笑了笑: “这么一块就够了,我减肥。” 汤山放下刀叉,开始教训她: “减什么肥呀?你看看你,虽然长得这么高,可从下到下,将皮和骨去了,剩下的肉估计不到二十斤。再不多吃一点,就快营养不良了。” 这是典型的屠夫语言。因为杀猪的时候,才会去估计连皮带骨去掉之后,剩下多少肥肉、瘦肉以及五花肉。 可这话听在方塘耳中,却觉得十分新鲜。以前虽然也有男生关心她的吃喝营养,但从没人把幽默说得这么接地气的。于是她又笑得前仰后合。 方塘笑完才喘口气反驳说: “女孩子又不是猪,身上要那么多肉干嘛?” 汤山反正无法摆平那块牛排,干脆不再拿起刀叉忙活,改成不依不饶地斗嘴: “必须要有点肉啊。当然也不能太肥,要肥而不腻,才有手感。” 后半句是从陈瑜生那里学来的词句,汤山其实并不明白“肥而不腻”到底是个什么手感。更不知道男女之间公开说出这种话,挑*逗的意味相当强。 方塘又笑,笑过一轮才压低声音道: “这里是公共场合,说话别这么流氓好不好?” 汤山一愣,接着嘟嚷道: “本来就是嘛。你想想,谁愿意天天抱着个搓衣板睡觉?” 这么一比喻,听着就更流氓了。要是别的女孩听到,私下尚可,但在公共场合,多少会觉得受到了侵犯,就算不会拂袖而去,也会红脸低头不言。 可方塘偏偏能够理解汤山。她知道他不是故意耍流氓,而是没经历过女人,说话不知轻重。她听在耳中,反而觉得汤山这个人挺有意思,至少能让她心情放松一点。 但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好将这个话题一直说下去,于是换了个话题问汤山: “哎,聊聊你吧,两年没见,你干什么去了?” 汤山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是个杀手。这两年下乡从事犯罪活动去了,怕连累你,所以没去找你。” 这才是汤山的真正语言模式。屠夫和杀猪都在美女面前难以启齿,于是换个词说出来。对方能理解就当是实话,不能理解,就当是幽默了。 方塘完全把此话当成逗她开心之语,笑得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奶茶给吐了出来。 方塘边笑边问: “那你现在金盆洗手了没有?” 汤山一脸无奈: “还没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方塘笑道: “那我得赶紧离你远一点。跟一个杀手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汤山一脸焦急: “千万别。好不容易有个美女陪我吃饭,不能因为职业问题破坏了情调。所以,只要你不走,我可以立马金盆洗手。” 方塘大笑: “别瞎吹了。我看你背个包在街头晃荡,哪像个杀手的样子?根本就是个流浪汉。” 汤山一脸神秘: “看看,外行了吧?到处流浪是杀手的职业使然。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必须打一枪换个地方,懂了没?” 方塘笑道: “我怎么看都像是,你犯了桃色案,被女朋友赶出来了。无家可归了吧?” 这话有试探的意思。她虽然感觉出汤山与女孩相处的经验尚浅,但见他长得不赖,说话又这么逗趣,似乎不太可能没有女朋友。 汤山终于绷不住笑了,然后实话实说: “我没有女朋友。原本住在朋友家,今天跟他吵了几句,我一气之下就甩门而出。没想到一上街就跟你偶遇,你说是不是天意?” 说话间,方塘早把那块三明治吃完了,才发现汤山面的牛排一点都没动。问道: “你怎么光说不吃,是不是不爱吃牛排?” 汤山不好意思说自己晕血,而那牛排只有三分熟,里面全是血丝;而且他不太会用刀叉,牛排在他手下像条活鱼一样滑不溜丢。他笑道: “我吃不下,因为看着你我就饱了。” 方塘一愣: “啥意思?我还能填肚子?” 汤山盯着她的脸说: “秀色可餐嘛。” 方塘大笑。这一天因失恋带来的郁闷情绪,至此消散无踪。 结完账,两人走出餐厅门口,相互都有点依依不舍。汤山搜索枯肠,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能跟方塘多待一会。 方塘到底大方一点,不像汤山般扭扭捏捏,倚着门框向他建议: “你要是一时没地方可去,不如还住我家吧。反正那间房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进去,不但添了人气,我还能每个月收你租金,身上多点零花钱。” 汤山讪笑道: “两年前我欠租而逃,你说你妈骂了我两年。这回再见到我,说不定一怒之下要把我剁成肉酱。” 方塘笑道: “你放心,我妈骂归骂,只是过个嘴瘾,实际上严重脸盲,时隔两年,她一定不记得你了。” 汤山见她如此盛情,内心便无法拒绝。接着两人肩并肩,一起朝方塘家走去。 汤山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两人吃饭聊天期间,餐厅门外一直有个染红毛的家伙,鬼鬼祟祟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见他们一起离开,这人一边在后面不远处紧跟,一边打电话请示: “那小子出来了,要不要找个没人的巷子,把他抓来见你?” 电话那一头指示道: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跟着他,搞清楚他的落脚处。” [爆3]第六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方莲真的不认识汤山了。 汤山跟着方塘进门前,还有点小紧张。因为他一路上都在回忆,两年前方莲将他赶出来的那一晚,说过的一句话: “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 于是方莲那巨大的肉球形象,便在汤山眼前一上挥散不去,而且越来越饱满,越来越清晰。她要真从高处跳下来,坐死一个成年男人确实不是虚话。 汤山想到此处,一路上有好几次想打退堂鼓,但一见到旁边方塘的苗条身材、甜美笑容,闻到飘散在周围的淡淡体香,他又觉得,即便前头是个火坑,也值得跳下去。 汤山在内心慨叹,上帝为何要将两母女塑造得如此截然不同? 为何想要靠近欣赏方塘曼妙身段,就得同时忍受方莲那肉球常在面前滚来滚去;想要聆听方塘带着笑容的莺声燕语,就得同时接受方莲唾沫横飞的广式粗话? 最后,方塘的少女体香浸润之处,必定伴随着方莲的汗味和狐臭。为什么世界这么不纯粹呢?美妙的东西一定得掺进不少杂质? 汤山在心里骂道: “我靠,老天这不是在捉弄我吗?” 庆幸的是,方莲像方塘说过的一样,真的有点脸盲,完全不记得他。进门时,方莲正在客厅里打麻将,双眼只在汤山脸上停留三秒钟,便转头问其女方塘: “这仆街哪来的?看上去怎么像个逃犯?咱们这里可不收留犯罪分子。” 方塘对母亲的粗鲁十分不满,随口撒了个谎: “妈,看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刚才在巷子口看租房广告,我想着楼上那一间一直没租出去,就把他带进来了。” 方莲低头打出一张牌,被对面一男的碰了,她便暂时不理会汤山和方塘,而是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骂道: “我顶你个肺呀,碰那么多,撑死你。快点出牌,千万别放炮。” 对面的猥琐男笑道: “我放不放炮,由我自己作主,哪轮得上你说话?” 方莲立马回嘴: “你就吹吧。你作得了主吗?作得了主你还每次都放得那么快?” 其他男的全都轰笑起来,另外一桌的一个猥琐男粗着嗓门,隔空插嘴: “你怎么知道人家放得快?难不成你试验过?” 方莲又抓了一张牌,再回嘴骂道: “顶你个肺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就他那熊样,能撑多久?” 方塘见这帮赌鬼越说越不像话,便拉了拉汤山的衣角,准备朝楼上房间走去。不料方莲将手上的牌甩出,头也不转,嘴里命令道: “慢着,先在这里把房租付了。一个月一千块,水电费自理,每月8号前交租,逾期滚蛋。” 汤山立马反驳: “咦,不是八百块一个月吗?怎么涨得这么厉害?” 话刚出口,他便自知失言。人家本来不记得你了,可你房间还没看呢,便知之前八百,现在一千,岂不是明着告诉人家,你就是两年前逃租的那个小流氓? 汤山恨不得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幸好方莲专注于面前的麻将牌,似乎没怎么在意汤山话里的逻辑关系,只是对汤山的讨价还价十分不爽,碰了一张牌之后,嘴里骂道: “你个仆街,市场上的猪肉和白菜天天都在涨,房租不涨,让我喝西北风呀?” 汤山不再多嘴。虽然那间破房子八百块都因太贵没人愿租,但他知道方脸婆一出口,没什么讨价的余地,自己话说多了,不但招来更多的粗话,还可能暴露自己以前的底细。 于是他从背包里抽出十张百元大钞,放在桌角,转身便要抬脚上楼。 方塘手快,立马从桌角抓过一千块,一边后退一边解释: “妈,一千块就当我这两个月的零花钱。” 方莲本来也伸手去抓钱,结果抓了个空,不禁大怒,恰好牌又被对面的猥琐男胡了,她便将面前的牌愤怒一推,站起身就要去捞扫把,嘴里一叠声骂道: “你个衰女,就像只蚂蟥一样,专门吸我身上的血。” 左右两边的牌友,同时捉住方莲两条巨大的胳膊,将其按回坐位上,劝道: “女儿大了,给点零花钱不过分。况且她长得漂亮,总得买几件漂亮衣服,还有化妆品。你就别骂了,打牌打牌。” 方莲仍然恨恨有声: “我上辈子欠了他们父女两个的。” 方塘奔上楼梯,朝汤山吐了吐舌头,无声地笑了。走到二楼,方塘从刚才的一千块里,抽出两张还给汤山,笑道: “别说我不照顾你。房租还是八百。” 汤山不好意思接,讪笑道: “说好一千就一千吧。在楼下我也只是跟你妈斗个嘴,其实我现在并不缺这两百块。” 方塘捣了他一拳,笑道: “谁说你缺这两百块?我还你两百块是有条件的。” 汤山便不再客气,接下钱也笑: “既然有条件,我就受之无愧了。说吧,是不是哪个前男朋友欺负你了,要我去揍他一顿?” 方塘啐了他一口,笑道: “你别胡说八道。什么事都想得那么暴力干嘛?” 汤山一边接过钥匙开门,一边涎脸笑说: “不是打前男友?那是什么条件?不会让我天天帮你铺床叠被吧?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呀,不收钱都愿意干。” 两人进到屋内,方塘一听此话,不禁又在汤山腰间捣了一拳。 此时房门一关,麻将声隔绝在外,屋里一片安静,这一拳就打得有点暧昧。汤山心中一荡,一股暖流,从方塘的拳头着力处,瞬间弥漫全身。 方塘红着脸笑骂: “越说越不正经了。你再这么坏,我都懒得理你。” 听着像气话,实际上结合环境和心境,更像是打情骂俏。汤山心中又是一荡,脸上便有点发烧。 他平常说话油滑,那只不过长期在外杀猪,养成的一种语言习惯和腔调,其实脸不厚心不黑,依旧是个实诚人。 当他真正跟一个漂亮女孩模糊男女界线时,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如果此时汤山敢于去抓对方的手,或拢对方的腰,然后直接亲过去,依方塘的心态,很可能就这么从了,至少不会有太过剧烈的反抗。 可是汤山实在缺乏实战经验。既不摸手,也不拢腰,动嘴就更不敢了。他放下背上的包,傻乎乎地靠在桌沿,讪笑了两声: “那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条件?” 关键时刻,他说话又变正经了。这么一正经,就把气氛破坏无遗。方塘心中松了口气,暗暗发笑的同时,又多少有点掉了什么东西的遗憾。 她其实在期待着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期待什么。 方塘恢复常态,笑道: “条件呢,就是以后每个月房租都是八百,但你不能给我妈,必须交到我手上当零花钱。” 汤山笑说: “我倒是没意见。可你妈要是追着我讨房租怎么办?” 方塘笑骂: “我会这么不仗义吗?收了你的钱又瞒着我妈?放心,我不但每个月会告诉我妈收了你的房租,还会告诉她,你交的是一千块。你满意了?” 汤山涎脸笑道: “我要是实在没钱,你不会像你妈一样,把我赶出去吧?” 方塘哼了一声,笑道: “没钱也得去凑,能凑多少算多少。反正不能少了我的零花钱。至于我妈那边,还是由我来对付。你看看,为了挣你点零花钱,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弄不好经常要被我妈操着扫把追打。所以,你要是敢欠租超过三个月,我就把你屋里的物品拿去卖掉。卖不出钱也要出一口气。” 汤山心里一阵感动。这哪是限制条件?根本就是方塘将他置于她自己的保护之下,以使他免于受其母方脸婆的骚扰。即便没钱,也不至于被方脸婆名正言顺地赶出去。 汤山又想到,方塘应该并不缺这点零花钱,她随便在麻将桌边收收台费,一个月也能混个好几百块。所谓的零花钱云云,明显是为了让汤山心安的托辞。 方塘此番话的最后,说欠租超过三个月就要卖他的物品,显然也不过是句玩笑话,汤山就算再傻,也听得出,这句玩笑话,反而给了他不交租的足够理由。 汤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地说: “我那包里的东西,你偶尔偷看可以,但不能随便拿去卖。里面有一本象棋秘籍,还有张纸写着一盘奇幻残局的走法。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指的是土里挖出来的《金鹏十八变》,以及老头留下的《玉帛金鼎》和《单骑见虏》及其走法。要说当世独一无二,倒也不算是虚言。 方塘却以为他又在油嘴滑舌开玩笑,一脚将他的包踢进床底下,笑骂: “你唬别的弱智小妹去吧。就那破包,里面还能装什么绝世宝物?鬼才相信你。废话少说,赶紧打扫房间吧。很久没人住了,到处是灰尘。” 后来两人便开始乒乒乓乓整理房间。汤山还好,这两年天天抓猪腿,体力活干习惯了,抬桌端椅基本没什么感觉。 方塘一副瘦弱身板,扫了一会地,便搞得香汗漓淋。看得汤山心里荡漾不已。 与此同时,屋外的大街上。 那个一直跟踪汤山到此的红毛,正在很不耐烦地打电话: “依我看,刚才就应该将那小子摁在地上,将东西搜出来就完了。何必搞得像谍战片似的?” 对方大怒: “日你妈,你懂个屁。上回弄死一个老头,结果什么都没捞着;这回一定得谨慎一点,确保万无一失。让你干点事,咋那么多废话?” 红毛诉苦: “良哥,在街头盯人太他妈无聊了。有个大妈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很久,我忍不住问她为何这么看着我,她说必须盯着,不能让我在街边乱撒尿。” 对方更加愤怒: “日你妹妹的,让你盯个人,你却轻易把自己给暴露了。” 红毛: “暴露倒没暴露,但我毕竟不是美国中情局特工,干这事不专业呀。” 对方沉吟一会,命令道: “那你先撤吧,记住那小子的住处就行。以后再找机会试探一下他。” 红毛不满: “还试?不是已经确认了吗?” 对方又骂: “日你妹,就你那智商,解释也是多余。” 于是红毛挂掉电话走了。 [爆4]第六十三章 别跟女孩讲规则 汤山在方塘家住下来,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吃个早餐,街头晃荡大半天,然后回来紧闭房门,研究象棋。 方塘以前基本上家里不见人影,天天在外跟人恋爱,自从那一次失恋之后,近来也不大出门,每天都在大厅里给赌客们斟茶递水,成了自家小卖部的惟一售货员。 其母方莲乐得清闲,除了早晨上市场买菜,大多数时间坐在赌桌上打麻将。 生意清淡的时候,方塘便到二楼,敲开汤山的房门,站着或坐着闲聊一会。 当然,调笑之外,两人也干不了什么更深入的事情,因为白天租客们来来往往,晚上方莲看得相当紧,一到九点便不让方塘离开她的视线。 所以汤山在方塘家住了四五天,两人关系仍然止于闲聊。 第六天上午,方塘上楼进门后,看到汤山一个人在下象棋,觉得很好奇,问道: “咦,象棋还能一个人下?不是两个人才能玩吗?” 汤山笑说: “我一人分饰两角,不行啊?” 方塘笑道: “没人说不行。但我觉得,你经常关在房里一人饰两角,迟早精神分裂。” 汤山又笑: “精神分裂也没什么不好,一个肉身,两种人生,想想就有趣。” 方塘吐了吐舌头,摇头道: “千万不要,我听说精神分裂症患者多是杀人犯。你这么搞下去,我都不敢来找你。弄不好哪天把我给*了,我下辈子都没处投胎。” 汤山忽然双眼圆瞪,换了副表情吓唬方塘: “你是谁,再胡说八道我就掐死你。” 方塘不满道: “你别闹了,我胆小,不经吓。” 汤山叉开两手虎口,拢在方塘的脖子上,故意龇牙咧嘴地说: “我不是闹,是真要掐死你。” 这回轮到方塘双眼圆睁,颤声道: “你不会吧?身体里真的住着另外一个人?” 汤山绷不住大笑: “怎么样?我演技不错吧?能不能拿奥斯卡影帝?” 方塘一对粉拳在汤山胸前乱捶,一个劲地骂道: “讨厌死了,真被你吓了一跳。” 汤山见方塘满脸通红,眼睛里似乎滴了几滴清澈透明的泉水,嘴唇没涂口红,但因湿润而十分娇艳。他看着看着,脑袋便有点晕晕乎乎,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比方塘双手乱捶的频率更快。 汤山蓦然握住方塘的两个小拳头,轻轻地扭向她后腰,她身子便自然而然地倒在他胸前。方塘张嘴想说什么,汤山快速地将自己的嘴巴贴上去,封住了她的话。 方塘有点猝不及防,脑袋后仰,想抽回嘴巴说话。但下嘴唇被汤山咬住了,她试了两下,可汤山一点不放松,她便放弃挣扎,闭上眼睛,报复性地咬住了汤山的上嘴唇。 良久,两人同时松开,各自喘着粗气。 方塘趁机从汤山怀里挣脱出来,后退之际在他胸前用力捣了一拳,娇声骂道: “流氓,你门都没关。” 汤山还没回过神来,站着傻笑,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方塘丰盈的嘴巴。 方塘后退几步,背顶门沿,有意无意地将门合上了。嘴里却说: “别的租客看到还好,要是让我妈看到了,不把你个流氓赶出去才怪。” 汤山意犹未尽,跟上两步,双手撑在门上,刚好将方塘环抱在中间,又要使坏。恰在此时,楼下方莲的粗嗓门叫了起来: “方塘,方塘,你死哪儿去了?给人家拿包方便面,再拿瓶饮料。” 方塘吐了吐舌头,双手将汤山推开,红着脸发笑: “我妈在叫唤了,过会再不见人影,肯定上楼来找。” 汤山被方莲的粗嗓门叫得意趣全无,很不情愿地收回双手,讪笑道: “你妈真是天字第一号讨厌鬼。” 方塘一边开门,一边笑说: “还好有我妈,否则只能任你肆无忌惮地使坏。” 汤山笑道: “你妈这么咋咋呼呼,总有一天,我下棋没下到精神分裂,却被你妈吓得精神衰弱。到时候想使坏,都使不出来了。” 方塘一脚跨出门,回头向汤山笑道: “鬼才相信,你这个流氓会被我妈吓倒。不过,你真不能天天一个人闷在房里下棋。你刚才的表演,已经有点精神分裂的苗头了。要是实在太闷了,不如下楼打打麻将。” 汤山笑说: “我对麻将没有兴趣,只爱象棋。但我有个办法,可以避免精神分裂,只是需要你的协助。” 方塘本打算下楼,一听此话停下脚步,轻声笑道: “你不会是想出什么阴招,要对我使坏吧?” 汤山涎脸笑道: “放心,若要对你使坏,我绝不出阴招。” 方塘啐了一口: “切,说得好像你有多么光明正大似的。” 汤山假装很委屈: “真心诚意,有感而发,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塘心中一荡,脸上红了红,啐道: “哼,油嘴滑舌,谁信你。” 紧接着她又说: “别绕远了,说说你那避免精神分裂的办法是什么?” 汤山笑道: “办法很简单,我教会你下象棋,这样经常有你陪我玩,我就不用再一人分饰两角这么累了,当然也就不会患精神分裂症。” 方塘尚未答话,楼下方莲又在大嚷: “方塘,你个衰女,到底死哪儿去了?叫都叫不应?” 方塘迈开步子下楼之前,用食指点着汤山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背后憋着什么坏,但为了避免你成为神经病,我豁出去了,同意做你学生。” 汤山大喜: “一言为定。” 方塘回他一个媚笑,转身下楼。汤山眼珠都不错开,怔怔地盯着方塘的袅婷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汤山后来就站在窗前发呆,看着窗外小巷子里人来人往,有一个染红毛的家伙,蹲在街角,像电影里生怕别人看不见的特工一样,探头探脑观察面前的人流。 红毛不远处的门框里,一个大妈端着一个巨大的碗,一边吃一边似乎在监督红毛的一举一动。不时从碗里夹出点什么,往旁边的阴沟里甩。 汤山不知道她吃的是早餐还是午餐。早餐嫌晚,午餐又太早。 汤山觉得,楼下这两个人似乎相互认识,但又不怀好意。同时他还想到,那个红毛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但具体什么地方,又一时想不起来。 汤山无声地笑了笑,回到刚才未完棋局旁,一面落子,一面想着,从陈瑜生家搬出来住到这里,是个明智的选择。起码此处常有美女作伴,不用天天一睁眼,便得面对陈瑜生这个糙汉。 惟一的问题是,他身上的钱,不知能撑多久。虽然方塘给了他不交房租的借口,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欠一个女孩子太多人情。 汤山的想法是,如果不再跟陈瑜生去杀猪,就得找一份工作。否则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汤山又犹豫是否该给陈瑜生打个电话,互不搭理这么多天,也该和解了,两个大男人,不能像两个孩子似的一直赌气下去。 汤山刚掏出手机,尚未拨号,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 汤山放下手机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笑盈盈的方塘。汤山略为惊讶: “你妈不是叫你有事吗?这么快就干完了?” 方塘埋怨: “你好像很不欢迎我似的。” 汤山笑着解释: “不是不欢迎,是怕你妈的大嗓门。” 方塘: “放心,没什么大事,她也是习惯性的叫唤几句。废话少说,教我下象棋吧。” 汤山笑道: “学习之心如此迫切,孺子可教也。” 方塘笑骂: “别来这一套,我可不是个好学生。” 因为没个像样的桌子,汤山只好在床上摆开棋盘棋子,与方塘一人一边,盘腿坐在床上。 然后汤山开始从最基本的步法讲起,不外乎“象走田”,“马走日”,“车走直线炮架子”;“象”不能过河,“士”不出九宫。“兵”“卒”永不回头。 方塘双手托腮,听得很入迷。汤山看着她满脸绯红,一缕长发从鬓边泻下来,遮住了棋盘上好几个棋子,讲得便有点心猿意马。 好不容易讲完,摆开阵势练习。第一盘,汤山有意逗她,也不将死,只将其盘面上的子吃个精光,神气活现地炫耀: “记住,这就叫剃光头。是最惨烈的一种失败。” 方塘红脸大怒: “第一盘便让我体验最惨烈的失败,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 汤山看着她横眉怒目、脸红如霞的样子,心痒难熬,笑道: “棋盘就是战场,上阵哪能让的?” 方塘哭丧着脸道: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赢你?” 汤山笑道: “就你现在的水平,没法赢我。除非……。” 方塘急问: “除非什么?” 汤山坏笑道: “除非你用美人计。” 方塘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 “下棋还能用美人计?这上面哪个子算是美人?要怎么使用?” 汤山将脑袋凑过棋盘,涎脸笑道: “美人计呢,很简单,你亲我一下,我就手下留情。多亲几下,你就赢定了。” 方塘粉拳捶在汤山额头上,骂道: “流氓,我就知道你憋着坏。摆子重来,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摆子重新开局。刚走没几步,方塘便飞象过河,吃了汤山的“盘头马”。 这回轮到汤山大怒: “不是刚教过你吗?象不能过河的。” 方塘得意地说: “我这象长了翅膀飞过去不行啊?而且你也没说这河有多深,假如是条小河,象这么高大,为什么不能轻松走过去?既能过去,大象踩你一匹小马,有问题么?” 汤山啼笑皆非,一时竟不能反驳,只好说道: “好吧,就让你这一子,你也赢不了。” 两人继续走子。走了三步,方塘又用马走直线,吃了汤山的炮。汤山又大怒: “你怎么回事?马走日,怎么能走直线呢?” 方塘理直气壮: “你见过哪匹马走路不走直线?非要拐着弯走,它眼瞎呀?” 汤山反而底气不足: “可这是规则呀。” 方塘哈哈大笑: “你是笨蛋呀,还是傻瓜?” 汤山一愣,摇摇头说: “都不是。我一直挺聪明的。” 方塘忍住笑,说道: “那就对了。聪明的男人,从不跟女孩子讲规则。” 汤山哭丧着脸道: “这棋没法下了。” 方塘幸灾乐祸: “没法下就认输吧,高手。” 汤山当然不认输,嘴里嘟嚷着“等着瞧”,伸手下了一子。两步之后,汤山也如法炮制,用马走直线吃了方塘的“车”。方塘将“车”从汤山手里夺过来,怒道: “马走日,你不能走直线吃我。” 汤山不服: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吃我,而我却不能?” 方塘又理直气壮: “因为下棋有下棋的规则。女孩子可以不讲规则,而男人不讲规则、不守信用,还算什么男人?” 汤山彻底无语,心想不如认输算了,否则反被她剃个光头,就太不好看了。刚要推盘认输,手机响了,拿起一看,陈瑜生的电话。 汤山想也不想摁下接听键,笑道: “师奶杀手,找我什么事?” 陈瑜生语气有点急: “废话少说。我妈生病住院了。她想见你。你赶紧到医院来吧。” [爆5]第六十四章 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陈瑜生他娘姓汤,名叫汤五莲,与汤山同村同族,血缘关系最近,在汤山出生之前,便嫁给枫林镇郊区合背村的陈姓屠夫。从小到大,汤山呼她为“姑姑”。 汤山和汤五莲也不算是直系亲属,只听年纪最长的老人说,百年以前同是一家。但血缘究竟有多近,因没留下家谱,无从查考。 汤山与陈瑜生的友谊,便是起因于这层远房表兄弟关系。小时候,陈瑜生常被其母带到村里走亲戚,汤山家住陈瑜生外婆家隔壁,两个孩子从穿开档裤时代便玩在一起。 后来汤五莲与陈瑜生他爹,也就是陈姓屠夫的关系日渐恶劣,回村的次数更频繁,每次住的时间也很长。而且,每一次都带着陈瑜生。 有一次,陈瑜生在外婆家整整住了半年,连书都是在汤山的学校里借读。半年时间里,陈瑜生与汤山几乎天天上山摘野果,下河捉泥鳅。 这一年,陈瑜生八岁,汤山六岁。汤山基本成了陈瑜生的跟班小弟。有什么事都是陈瑜生拿主意,当然,闯了什么祸,也是陈瑜生扛责任。 有一回,汤山流着鼻涕玩火,将人家一个稻草堆给烧了,告到两家大人处,汤山只知道蒙着眼睛哭,陈瑜生却拍拍胸脯说: “火是我放的,要打打我吧。” 于是,他被外公打得屁股开花。还赔了人家两堆稻草才了事。 此后,汤山便死心踏地跟着陈瑜生做小弟。随着年龄见长,两人的友谊也见长。十几年来,两人偶有吵嘴,但从来没有彻底翻过脸。 汤山平常见着陈瑜生的娘汤五莲,嘴上叫的是“姑”,心里却也把她当成娘。 汤山自己的父母,夫妻关系一直很差,还在他两三岁的时候,其母便离家南下打工,一年到头基本不见人影。 所以,从法律上说,汤山有一个离家在外、常给他寄生活费的母亲;但从感情上说,他其实是个没娘的孩子。 汤山与父亲关系也很疏离。因为他爹是个酒鬼,一天大多数时间活在沉醉不醒的状态里。 汤山八岁那一年,被周伟良一脚踢下楼,摔坏了腿。他爹提着酒瓶子在学校发过一回怒,撒过一回泼,然后又酒气冲冲地回去了。 当时谁也没意识到摔得很严重,都以为小孩顶多就是关节扭了一下,稍作休息便能再次爬起来。 哪想到二十多天以后,汤山仍然无法站立走路。逐渐有人不断劝说他爹,应该送孩子去医院检查,否则一条腿残废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汤山他爹喷着满嘴酒气,理直气壮地答道: “摔了腿去什么医院?哪有这么容易残废?你看田里的青蛙,掰断腿,过几天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 如果照此下去,许多年以后的汤山,很可能真的就跟田里的青蛙一样,只能一蹦一跳了。 汤山还算是幸运的。摔断腿后的第二十五天,汤五莲带着陈瑜生回娘家,中午路过汤山家门口,看见汤山像只断腿的青蛙一样,正在单脚向外跳,不禁大吃一惊。 问清原由,知道已摔坏二十五天,左腿仍然不能着地,汤五莲立即双泪直流,叹道: “这孩子腿怕要糟了。” 第二天,也就是汤山摔伤之后的第二十六天,五莲背着汤山走向城里医院,后面跟着奔跑的陈瑜生。那地方那年代,没有自行车,没有公交车,的士当然更没有了。出行全靠走路。 到医院已是下午,医生检查了汤山的腿之后,摘下口罩破口大骂: “你怎么做妈的?摔了二十多天才来医院?知不知道孩子再生能力强,现在断口处可能已经长出新骨了?即便重新接上,也保不准落下什么后遗症。” 汤五莲听得泪流满面,完全忘了应该向人辨解,自己其实不是孩子的妈。 而汤山从这一刻开始,内心就真把她当成妈了。 不幸中的大幸,汤山留下的后遗症不算太严重,左腿略短,平常看不出来,剧烈跑步时有点摇摇晃晃,速度怎么也提不上去。 汤山读初一时,陈瑜生读初三。学校在枫林镇城郊,离汤山家三十里,离陈瑜生家三里。汤山住校,食堂饭菜难吃,自然而然地,他常在陈瑜生家蹭饭。 到了周末,汤山不回乡下,直接就把陈瑜生家当自己的家了。此时陈瑜生他爹,也就是陈屠夫已死,陈瑜生姐姐出嫁了。 汤五莲在菜市场卖菜,早出晚归,几乎每天都做好两个人的饭菜,热在锅里,相当于养着两个儿子。 汤山后来个子能长到一米七五,完全归功于这几年里汤五莲对他的悉心照料。 总而言之,汤山对自己的亲娘记忆模糊,他无论对谁谈论有关母亲的话题,脑袋里想着的,其实就是这位远房姑姑汤五莲。 现在,陈瑜生在电话里说,他娘住院了;听在汤山耳中,感觉就跟自己的娘住院差不多,因此他不顾面前的方塘正托腮等他下棋,立即从床上跳起身,对着电话说: “我马上过来。” 方塘不明所以,对汤山中断这盘棋十分不满: “棋还没下完呢,着急忙慌干什么去?像屁股着了火似的。” 汤山挂掉电话,口不择言地向方塘解释: “我妈生病住院了,得立即赶过去。” 方塘吃了一惊,将面前的棋盘棋子一推,同样口不择言: “那我陪你去。” 汤山以为她只不过随口说客气话,便也随口答道: “不用了,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一会你妈叫你不见人影,回来弄不好又要挨揍。” 没想到方塘却较了真: “我楼下有个电动摩托车,载你去方便快捷。否则,你坐公交或打的,路上遇到堵车怎么办?至于我妈,别管她了,我不在,她眼不见心不烦,反而不会把我怎么样。” 汤山见方塘一片真心,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是否要让她去,他又有点犯难。刚才习惯性地说住院的是他妈,真把她带进医院,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解释起来就相当麻烦。 可是,如果由她开电动摩托载自己到医院,然后让她在门口等,或者干脆让她掉头而回,又显得过于生分,而且相当不近人情。 汤山期期艾艾地说: “啊,不需要了,我妈,啊,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方塘却比他更焦急,跳下床,走过来在他胳膊上捅了一拳,瞪眼骂道: “一个大男人,怎么关键时候婆婆妈妈的?赶紧下楼,到前门巷子里等我,我从后门把电动车推出来。” 汤山不能再说什么,只好依言下楼到前门去等。一会之后,方塘却在前方的拐角处,推着一部女式电动车向他招手。 汤山从小到大,自行车都没骑过几回,电动摩托车更不用说了,连摸都没摸过。所以,后来是方塘在前驾车,载着他朝医院奔去。 驶过几条街,方塘减慢车速,冷不丁地问汤山: “杀手,你是不是在街头得罪了什么人?” 汤山愣了一会,才想起“杀手”这个外号,是那天请方塘吃饭,羞于承认自己是屠夫,换了个词戴在头上的。但对方塘的问题,他仍然有点懵,顺口答道: “我可是个良民。人家得罪我还差不多,我能得罪谁?你为什么这么问?” 方塘重新将车速提上去,看了一眼后视镜说: “后面有个染红毛的家伙,骑摩托车跟了我们好几条街。我们拐弯他也拐弯,我们闯红灯,他也闯红灯。” 汤山吃了一惊: “不会吧?” 说着便转头往后看,果真有个红毛在后面两百米处,骑辆雅马哈不紧不慢地跟着。跟得很没技术含量,探头探脑,一看就是个坏人。 汤山告诉方塘: “这人我在你家楼下见过好几次。他曾蹲在街角跟一大妈玩斗鸡眼。” 方塘叹口气: “这人不住我家附近,却在我家楼下晃荡,明显别有所图。既然不是找你,那就是找我了。” 汤山满不在乎地说: “你一女孩子,也不可能得罪不三不四的人。你想多了,弄不好人家只是偶然在我们的视线里出现过几次。再说这个破镇不大,很多流氓都看着眼熟。” 方塘又叹气: “话虽这么说,其实你心里肯定也觉得不是偶然,对不对?行了,你也别安慰我。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捣的鬼。” 汤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哪个王八蛋?” 方塘沉吟了一下,才很不情愿地简单解释: “前男友。我甩了他,估计他心有不甘。” 汤山一听,豪气顿生,指挥方塘: “前面巷子口停车。” 方塘不明所以,却依言在巷子口停下,问: “干什么?咱们还是急着去医院吧。” 汤山撸起袖子,咬牙切齿充好汉: “分手了还对女孩子纠缠不休,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必须教训一下这个家伙。” 方塘这才知道他想干什么,刚要出言阻止,汤山却一个箭步跨出巷子口,双手叉腰往路边一站,像喝醉了酒专门给人找碴的武松。 恰在此时,红毛骑着摩托车赶到,忽见汤山叉腰站在正前方,吃了一惊,刹车不及,又不敢往路中间拐,情急之下,只好也转进了巷子里。 红毛惊魂未定。汤山要在方塘面前充英雄,冲上去抓住红毛的右胳膊,将其拽了下来,摩托车顺势倒在一边。 红毛大怒,右胳膊使劲一扭,想挣脱汤山的控制,左手同时握拳朝汤山头上砸去。没想到右胳膊没挣开分毫,左手又被汤山握住了腕部。 两年以来,汤山大多数日子在杀猪,而他的主要工作,便是双手抓住两条猪后腿,使整头猪不能胡乱踢腾。经过两年的残酷训练,他现在两手一握之力,非同小可。 红毛扭腰摆臀,使劲挣扎,但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嚣张无比,两手的力量却远不如两条猪腿,因此还是没挣动分毫,反被汤山顺势一甩,压在墙上。 红毛见汤山不言不语,一脸冷酷,两手一握之力又如少林“龙爪功”,心里便生惧意,但嘴上仍然相当嚣张: “你他妈的敢动我?知不知道我大哥是谁?” 典型的庸俗黑帮片台词。汤山听着想笑,本打算嘲笑他一番。不料旁边的方塘忽然冲过来,闪电般扇了红毛一个耳光,又朝其红头发吐了口唾沫,骂道: “王八蛋,有本事叫他自己来找我。看我不阉了他。” 红毛本来的任务是跟踪汤山,却被方塘打懵了,一时不知所措。方塘恶狠狠警告: “再看到你出现在我身边五百米以内,就阉了你。” 红毛吓得屁股往后一缩,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呆立当场。 方塘不想事情闹大,拉着汤山离开,上车直奔医院。 红毛怔在当地很久没回神来,最后一边扶起摩托车,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爆6]第六十五章 猛男杀猪帅哥泡妞 来到医院,方塘跟着汤山直奔病房。汤山不好说什么。只不过刚才口不择言,告诉方塘住院的是自己的妈,一会谎言就要揭穿了。这点让汤山有点惴惴不安。 有些女孩子,对男孩的谎言十分敏感。尤其是刚认识不久的男孩子。 陈瑜生他娘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米六几的个子,体重估计不超过八十斤。头发散乱,脸色灰黑。 汤山走进去时,她立即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朝汤山咧嘴一笑。 汤山进门时喉咙便有点发堵,走到床头,眼睛忍不住涌出一眶泪水,尚未滴下,眼前便雾濛濛的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只是沙着嗓音叫了一声: “姑,你怎么啦?” 再也说不出别的,低头偷偷用袖子擦眼角。陈瑜生他娘咯咯笑了几声,反过来安慰他: “傻小子,哭什么,姑没什么毛病,医生说劳累过度,要休息几天。” 陈瑜生和他姐姐陈敏都在,一人一边站在床头。 方塘刚进来时,大家都以为她是来探视别的病人的,因为同一间病房还住着两个人。 忽见方塘走过来挽住汤山的胳膊,还悄悄塞给他一张纸巾,陈敏和陈瑜生他娘倒没多大反应,只不过多看了方塘几眼。 陈瑜生却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的是,汤山这小子几天不见,蓦然身边多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孩。目光不禁从汤山脸上看到方塘脸上,转了好几个来回,仍然抑制不住一腔的好奇之心。 这一看,就把方塘看得很不好意思,不自然地松开了汤山的胳膊。 汤山朝陈瑜生咧嘴一笑,嘴角撇了撇。一脸傲然的模样。 陈瑜生他娘清了清喉咙,又向汤山笑道: “小山呐,姑这几天不在家,听说你跟瑜生那臭小子闹别扭了?” 因为她自己说了没什么大毛病,加上她两个孩子确实没什么悲伤之气,而陈瑜生这家伙还有心情贼头贼脑对方塘目不转睛,汤山心里便也轻松起来,说话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姿态: “姑,我不是跟他闹别扭。我本来是想揍他一顿的。” 这话前后矛盾,陈瑜生他娘听得愣了一下,顺嘴问道: “那是为什么呀?” 汤山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你也知道的,姑,瑜生那小子,从小到大给你惹了很多麻烦。而我呢,其实从小到大就想替你教训一下他。只可惜,我以前体弱打不过,所以一直隐忍下来。最近我觉得强壮了许多,于是想跟他新仇旧恨一起算。” 一大段说下来,把陈瑜生他娘和姐姐逗得大笑。连陈瑜生自己都笑出了声,将目光像揭膏药一样,艰难地从方塘身上移开,对着汤山笑骂: “你自己惹的麻烦比我少吗?还有脸说我?小时候烧人家稻草堆那一次,要不是我替你扛着,你估计被你爹打死了,还能活到现在?” 陈瑜生他娘笑了一会,拢了拢头发,又擦了擦眼角,笑问汤山: “结果呢,你替我教训了这小子没有?” 汤山一脸委屈地摇了摇头: “姑,对不起,我试了一下,还是打不过他,所以跑到外面躲了起来。不过你放心,等你身体恢复了,咱俩联手,一起把他揍一顿。” 陈瑜生他娘又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就爱听你这孩子说话。把人笑得肚子疼。” 喘了几口气又问: “这几天你住哪儿去了?怎么不早点回家?” 汤山一脸忧伤地说: “我本来当天下午就要回去的。出了点意外,所以拖到现在。” 陈瑜生他娘又是一愣: “什么意外?” 汤山终于憋不住笑了: “噢,是这样的。那天我刚出门不久,便在大街上捡了一女朋友,*,所以一直没回家。姑,你可千万别怪我。” 陈瑜生指着汤山笑骂:“典型的见色忘友,太不仗义了。” 方塘趁人不注意,在汤山腰间使劲拧了一下。汤山疼得牙齿丝丝有声。 两人的小动作,还是被陈瑜生他娘看到了。她的目光从汤山转向方塘,笑问: “就是她吧?小姑娘长得真漂亮。” 方塘上前一步,红着脸笑道: “阿姨,你别听他信口瞎掰,我不是他在大街上捡的。我们其实几年前就认识,那天恰好在街头遇到了。” 陈瑜生他娘又咯咯大笑: “噢,原来是青梅竹马的小情人重逢。小山呐,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瑜生那小子,看着你比高大,但在这一点上就不如你。” 汤山有点得意洋洋: “他是猛男,我是帅哥。猛男杀猪,帅哥泡妞。姑,你得承认我跟他之间的这种差异。” 方塘又在他腰间使劲拧了一下。 陈瑜生却很不服气的嗤笑了一声,说: “切,你就吹吧。难得有个美女站在身边,找不着北了。” 陈瑜生他娘转向他,忽然长叹一声: “你还别不服气。你呀,白长了他两岁,要是哪一天能像他那样,领着个漂亮女朋友站在我面前,我死也甘心了。” 陈瑜生低头不语。汤山笑着安慰道: “姑,你放心。他有女朋友的,只不过有点三心二意,得陇望蜀,所以没带来见你。那天我想揍他,这也是原因之一。” 陈瑜生他娘点点头道: “他这个毛病,我也是知道的。跟他爹一模一样。” 顿了顿,喘过几口气,陈瑜生他娘又说: “小山呐,姑今天叫你来,本以为你跟瑜生闹别扭,一气之下在外面游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想让你搬回家去住。现在见你跟瑜生没什么事,姑放心了,而你又有漂亮女朋友,我也就不强求你搬回去。等哪天有空了,带着她去家里走走就行。” 汤山赶紧说: “姑,你养好身体,我过几天带她来接你出院。” 陈瑜生他娘笑了笑,接着说: “姑还有几句话要交待给你。” 汤山心中一凉,怎么语气像是交待后事似的?不禁喉咙又有点犯堵,点头道: “姑,你说。” 陈瑜生他娘便接着对汤山说: “姑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行了。现在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瑜生和你。尤其是你,小山,你这孩子命不好,从小就没个爹妈照顾,姑呢,即便有心要多关照你一下,也没那么多的精力和能力。只能任你像野草一样胡乱生长。” 话说得有点长,她开始喘气。汤山哽咽着笑道: “姑,看你说的。你把我照顾得够好的了。我嘴上叫你姑,心里其实一直把你当妈。” 陈瑜生他娘摇摇头: “做妈我不太够格。不过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坦白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和瑜生两个没人管束,在街头游游荡荡,不务正业,一旦走上歪路,便误了终生。所以我今天把你们都叫到床前,是想知道你们往后有什么打算?我还想告诉你们的是,不管有什么打算,两个人要互相扶持,还要互相监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两个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汤山又哽咽着笑道: “姑你放心,我打不过他,监督他还是没问题的。” 陈瑜生在旁也勉强笑道: “妈,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不会在街头瞎晃荡的。你儿子没什么出息,干别的不行,起码还能像爹一样做个合格的屠夫。我以后就勤快一点,干得最差,混口饭吃也没问题;万一干好了,我打算在街上摆一摊子。” 汤山笑道附和道: “姑,我也不去瞎晃荡了。每天跟着瑜生打下手。除了混口饭吃,还可以帮你监督他。这事我们都干了两年了,越来越顺手。” 陈瑜生他娘又摇摇头对汤山道: “瑜生跟他爹一样,是块杀猪的料。但你不是。你长得文文弱弱,又比瑜生聪明,按理应该是颗读书的种子,只可惜就这么荒废了。只不过,目前你无事可干,跟着他去帮忙也算条路子。至少比在街头晃荡强。以后你找到合适的事情就放手去干,别让他束缚了你,我一直就觉得你会比他更有出息;万一运气不好呢,就跟着他,有他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的。” 陈瑜生哽咽道: “你就放心吧,娘。” 汤山也哽咽道: “知道了,姑。” 陈瑜生他娘说累了,靠在床头,笑了笑道: “你们两个忙去吧,让瑜生他姐在这照顾我就行。我先睡会。” 陈瑜生、汤山以及方塘,便依言从病房里退出来。陈瑜生和汤山一起去卫生间,方塘知道他们还有话要说,便到大门口电动车旁等着。 方塘刚走,汤山便迫不及待地问陈瑜生: “我姑到底什么病?” 陈瑜生含含糊糊地答道: “医院初步诊断是劳累过度,营养不良,还作了全身检查,但具体结果尚未出来。我妈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来了就好,其它事有我和我姐呢。” 汤山还想问详细一点,陈瑜生却冷不丁转变话题: “那个女孩子,真的是你女朋友?” 汤山白了他一眼: “我靠,这也怀疑?你是不是有点门缝里看人的意思?觉得我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陈瑜生讪笑道: “不是那意思。只是觉得有点突然。还有,这女孩我好像在哪见过。” 汤山讥道: “漂亮的女孩子你都见过。我可警告你啊,千万别打她的主意。否则我当着我姑的面,也要跟你翻脸。” 陈瑜生: “你放心,她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只是不理解,这些女孩子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汤山有点得意: “虽然我也想做个大众情人,但在你面前,我还是谦虚一点,不是‘这些女孩子’,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只有这一个。” 陈瑜生: “据我所知,还有一个。” 汤山一愣: “还有一个?我靠,你比我自己还清楚?” 陈瑜生: “那天你走得匆忙,我来不及解释。其实,江素萍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我在乡下那些事,根本谈不上伤害她。” 顿了顿,陈瑜生盯着汤山的脸,说: “小子,江素萍喜欢的是你。” 汤山说不出话。 陈瑜生撒完尿,临出门又说: “之前我以为,你们两个互有情意,而你一个大男人不敢表白。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小子是处处开花,摇摆不定。” [爆7]第六十六章 你敢不敢为爱杀人 回住处的路上,方塘心情不佳,汤山心里也有点乱。 转过几个街角,方塘放慢速度,忽然笑道: “你还挺能瞎掰的。别人的妈住院,你说是你妈。是不是你对我说的很多话,都是信口胡说?” 汤山讪笑: “你在旁边应该也听明白了。我姑不是我妈,却胜似我妈。当时顺嘴跟你说是我妈住院,实在是太紧张而口不择言。也算是一种真情流露吧,并非刻意要骗你的。” 方塘又笑道: “你说我是你女朋友就算了,为何还要说是大街上捡来的?” 汤山在车后座拢了拢方塘的腰,嘴里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为了逗我姑开心,才这么说的。大街上要真有你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可捡,我就天天去街头守着。” 方塘用手肘使劲捅了一下汤山,笑骂: “王八蛋,捡了我一个不够,还想天天去捡?信不信我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 汤山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改口: “你搞错了我的意思。我说去街头守着,是为了守着你不让别人捡去;谁要敢捡你,我跟谁拼命。” 方塘不依不饶: “我是个在街头随便让人捡的人吗?” 汤山点头如捣蒜: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你这种美女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哪能随便捡呢。其实应该反过来说,那天是你把我给捡回去收留了。” 方塘将电动车停在一个无人的街角,也不下车,一脚顶在路沿,低头幽幽地说: “其实,咱俩的关系,不能算是男女朋友。” 汤山愣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接着讪笑道: “谢谢你在医院的时候没有拆穿我,让我很有面子。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跟我划清界线吧?让我多做会梦都不行吗?” 方塘叹口气,声音仍然很低: “不是那意思,我……哎,怎么说呢。” 汤山听得不明所以。方塘清了清喉咙,冷不丁问道: “你知不知道我前男友是谁?” 汤山还是不明所以,梗着脖子答道: “不管是谁,都已经分手了,还想他干嘛?” 方塘急着辨白: “我不是想他。只不过,哎,你不会明白的。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方塘明显有什么难言之隐,汤山心里嘀咕,也许是她跟前男友分手时,还落下什么一时无法抹去的伤心事。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关键是,汤山自己也心乱如麻,一路上都在想,江素萍真的对他一往情深吗?此话从陈瑜生嘴里说出来,应该不会有假。 那么,他是不是就此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于是两人各有心事,都不说话。 方塘重新发动车子上路,速度很慢,而且因为心不在焉,将车子开得歪歪扭扭,一个交警吹起哨子,将他们召到路边,训道: “你们两个,谈恋爱到电影院去,别在大街上黏黏乎乎,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 两人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后来他们就一直推着车子在人行道上走。 方塘没话找话,问汤山: “你真的杀过猪?” 汤山笑道: “那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个杀手嘛。” 方塘也笑: “杀手不是杀人的吗?影视剧里经常见到。” 汤山讪笑: “影视剧那是骗人的。真相是,古代的杀手杀人,现代的杀手杀猪。” 方塘笑得更大声: “那是为什么?流氓在变迁,杀手也在变迁?” 汤山也跟着笑: “当然在变迁。古代丛林社会,杀完人估计还得剁成许多块烤了吃掉;现代文明社会,人不能随便杀了,杀手只好沦落到去杀猪烤肉吃。” 方塘笑得直喘气: “什么事到你嘴里都能瞎掰一通。说到底,你就是个不敢杀人的杀手嘛。” 汤山摆了个酷样: “那你可小看我了。知不知道,我们在乡下的时候,得了个什么绰号?” 方塘好奇道: “不是吧,只听说闯江湖需要绰号唬人,杀猪也有绰号?” 汤山不满道: “杀猪怎么就不能有绰号?《水浒传》里被鲁提辖三拳打死的那位,还叫‘镇关西’呢。” 方塘又笑: “好吧,失敬失敬。你们的绰号是什么?” 汤山又摆出一脸酷样: “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方塘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假的?听着挺唬人,谁给封的?” 汤山更加不满: “我跟你说真话,你怎么老持怀疑态度呢?人家都这么叫的,你去乡下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们的江湖名声很响亮了。” 方塘不笑了,转头看了一眼汤山: “我给你一项业务,你敢接,我就信你的话。” 汤山笑道: “这你可找对人了。什么业务?报酬高不高?” 方塘停下脚步,将电动车支在墙边,然后似笑非笑地盯着汤山的脸,说: “帮我去杀了那个王八蛋,报酬就是我无条件做你的女朋友。” 汤山怔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良久,他才讪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把我给绕进去了。” 接着又不无自嘲地说: “没想到,要做你男朋友,门槛还真高。” 方塘咬牙切齿地说: “哼,就知道你不敢。” 汤山为了缓和气氛,笑说: “不是我不敢,而是现实不允许。你想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每一个现任男友,都要把前男友干掉,岂不是要搞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地步?” 方塘一听,柳眉倒竖,大怒道: “怎么你觉得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么?” 汤山本想夸她漂亮,没想到夸出这么个结果,除了痛悔嘴快失言,也感觉到了方塘的情绪很不对头。因为平常她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于是赶紧低头不言,绕过她去墙边推车子。 方塘忽又长叹一声: “算了,我其实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汤山不敢再胡说,推上车子往前走,方塘不声不响地跟上他。走了一段路,汤山看方塘脸色已经缓和许多,便笑着轻声问道: “那个王八蛋到底怎么伤害你了?搞得要杀人这么严重?” 方塘不答,忽然停步不前,继而泪流满面。 汤山吓了一跳,赶紧重新将电动车撑在墙边,下意识要将她抱住,忽然发现两人恰好身处十字路口,周围人来人往,他手伸到中途,又缩回自己腰间。 这倒不是汤山顾忌旁人的目光,更多的是为了照顾方塘的情绪或形象。因为她刚才明言两人尚不是男女朋友关系,现在趁她哭泣而将其抱住,在汤山的世界观里,这行为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由此看来,汤山毕竟不是个十足的流氓,嘴上惯于天花乱坠,心里依旧是个清纯的少年;对待女孩子时,远未达到脸厚心黑的地步。 汤山一时之间手脚无措。抓耳挠腮许久,才学着烂俗电视剧的情节,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从餐厅里顺来的纸巾,递了过去。 方塘不接,依旧泪流不止。汤山只好拿出一张纸巾,笨拙在她眼角和脸颊擦拭,一边忙碌一边语无伦次: “你别哭了好不好,大街上这么多人。要哭咱回去再哭行不行?”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又没控制好嗓门,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这时一个中年大妈,穿一身古色古香的短褐,背上还插了把宝剑,一手却不伦不类地抓着一把白菜,走到汤山旁边,另一手叉腰,摆出一派女侠风范,喝斥道: “小子,你怎么能把人家姑娘气哭呢?” 汤山不理她,继续在方塘的脸上胡乱擦拭。 没想那位大妈脑筋有点不清不楚,又是个碎嘴子,不依不饶地再次喝斥: “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气的,小子你知不知道?赶紧给她道歉呀。” 汤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这位二货大妈一脸油汗,眼影被冲得沟壑纵横,大概刚从哪里跳完广场舞回家;头上水汽蒸腾,说话还喷着一股浓浓的酸臭味。 汤山不禁一阵恶心,满腔的怒气便发泄到了她身上。他双目圆瞪,大喝一声: “去你妈的,跳你的广场舞去,这闲事是你该管的吗?” 那大妈又背宝剑又穿古装,看起来颇有气势,却被汤山一番怒喝,吓得倒退三步,本待重整旗鼓再次上前论理,左右一看,大部分围观者都向她投来厌恶的目光。 她只好退出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方塘流泪良久,心情稍稍平复,见汤山在她面前手脚无措,却将一个大妈骂得落荒而逃,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紧咬下嘴唇,手挽汤山往人群外面钻。 走出人群,汤山一手推车,一手被方塘挽着往前走,心跳加速,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喜悦之感,猛听方塘再次咬牙切齿: “王八蛋,不知死活,又跟上来了。” 汤山吃了一惊: “谁?” 方塘低声道: “上午被我们在巷子里打了的那个红毛。” 汤山半信半疑: “不会吧,我怎么没看见?” 方塘心想你除了怒骂大妈,一门心思在给我擦眼泪,当然没看见。她下巴朝左边点了点: “左后方水果店门口,好像还有几个同伙。” 汤山依言朝左后方看过去,果见来时跟踪过他们的那个红毛,在那里鬼头鬼脑,一见他回头,赶紧转身走向店里。 汤山再看此人旁边的两个同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问方塘: “原来你前男友是东城良哥?” 方塘一愣,继而骂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汤山心里更加冰凉,叹道: “如果不是,那么,后面的人就与你无关,他们真是冲我来的。” 汤山两年前便认识那两个家伙,还曾为了老头子在东里桥上跟他们打过一架,知道他们是东城良哥的手下。当然,汤山还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远处小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外号叫鸟毛,另一个叫泥鳅。本是红毛召集起来,要找汤山报仇的。 汤山自己以为,刚才逃过一劫,是因围观者甚众,对方不好动手。 其实是,这三个家伙本来还要尾随他的,却因良哥一个电话,将他们全召回去了。 第六十七章 明日边缘 汤山整整三天没怎么出门。除了吃饭,他基本上都将自己关在房里下象棋。 三天里,汤山与方塘再没什么亲热的举动。自从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两人之间就像忽然多了一道屏障,一时无法冲破。见面微笑致意,还煞有介事侧身让路,搞得像两个高尚的绅士。 男女之间过于彬彬有礼,其实是一件十分讨厌的事。 两人各有心事。方塘在前男友的问题上,有难言之隐;汤山也对初恋情人江素萍念念不忘,全怪陈瑜生多事,告诉他江素萍的真正心思。若非如此,汤山差不多快要把这段单相思放下了。 三天里,汤山多次有过出门去找江素萍的冲动。但每一次到最后关头都放弃。 这倒并非他仍然害怕面对江素萍,毕竟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羞于表达的中学生;而是因为,这几天东城良哥的人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周围。 汤山并不怕再见江素萍,但怕将自己的麻烦带到她身上。 这几天,汤山下棋之余,便在窗口暗中观察,总能看见一个或几个怪里怪气的家伙,在楼下小巷子里晃荡。 他们时蹲时站,有时像个大人物一样煞有介事地打电话,有时无聊了,便与路过的小孩子玩斗鸡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最后,总是小孩赢了,那家伙便换个地方继续蹲着。 有一次,一个家伙实在憋不住,走到巷子底部拉开拉链,准备解决问题,恰好一大妈路过,见状大怒,吐口唾沫骂道: “臭小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小便?你爹妈怎么教你的?你是狗啊,还是猪?” 那家伙反应倒挺快,赶紧缩回去,嘴里还理直气壮: “谁说我小便了?你见到地上有一滴尿吗?” 大妈怒气更盛: “哎哟,小玩意都掏出来了,还说不是小便?” 那家伙继续理直气壮: “谁说玩意掏出来了就要小便?我自己的东西,掏出来看看不行啊?你管得着吗?” 大妈一时倒被噎得无话可说,看了看地上,确实干燥无比,只好悻悻离开,但一边走一边指着那家伙的裤裆,咬牙切齿: “你就自我欣赏吧。胆敢尿出来一滴,看我不把它连根拔掉。” 那家伙吓得裆部猛烈一缩,瞬间尿意全无。穿好裤子,走到另一边去打电话请示: “良哥,我离开岗位一会行不行?” 良哥骂道: “日你妹,又想干嘛去?不要告诉我,你大白天的,憋不住了要去*。” 那家伙赶紧解释: “不是不是,我只不过想找卫生间撒泡尿。” 良哥大怒: “日你妈,这也算理由?随便找一角落放掉不就完了?” 那家伙满面委屈: “良哥你不知道,这几条巷子里的大妈,监管水平简直就跟美国的fbi一个档次。别说撒尿了,讲话不小心喷滴口水,都能被抓现行。” 良哥一听,有点啼笑皆非: “你就当着她的面掏家伙开撒,我不信她还能冲过来,将你那玩意强行塞回去。” 那家伙快哭了: “塞回去算是仁慈的,人家说要连根拔掉。可凶猛了。” 良哥听到这里,不怒反笑: “日你妹妹的,你也太没出息了,被一个街头大妈吓成这样?这几年怎么跟我混的?我不信你还能被一泡尿憋死。” 那家伙带着哭腔道: “还没憋死,但膀胱估计憋麻了。刚才被大妈一吓,缩回去之后,便再没一点感觉。我怕长此以往,会弄出个尿不禁的毛病。” 良哥愣了一会,最后只得无奈地说: “去附近找个商场,应该有卫生间可以解决问题。记住,速战速决,要是那小子消失了,我唯你是问。” 那家伙像个获得特赦的囚犯,拔退便往巷子外面狂跑。 汤山在楼上窗口,看着那家伙跟大妈吵架,看着他打电话,又看着他离去,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也是个重要的人物。可楼下这几天轮换着的那些家伙,却实在不是合格的特工。 问题在于,被一群毫无技术含量的草包围着,远比一个高明的特工盯上更痛苦。 这其间的区别,就像有形的蚊子和无形的病毒,前者让你夜不成眠,后者让你悄然生病。 一开始,汤山以为,周伟良搞清楚了两年前袭击案的凶手,就是他与陈瑜生,所以才派人跟踪他。 后来想想不对,以周伟良的为人,要报仇不可能这么鬼鬼祟祟地跟踪。连汤小艳都下手暴打,对待真凶汤山,就更不会留情面了。 那么,周伟良很可能还是为了老头子的棋局残页。 汤山无数次后悔,两年前从这里出去之时,不该在桥上自称是老头子的徒弟。在他看来,良哥的人这次悄无声息地找上他,就是他自己没遵守老头子临终告诫。 事实上,汤山还是想错了。良哥的人找上他,并非因为他两年前在东里桥头暴露了自己与老头子的关系,而是陈猛刻意引导的结果。 汤山做梦都没想到,两年前他离开西郊船厂的那晚,被陈猛偶然看在眼里,并且由此猜到了他与老头子的关系,继而猜到了大人物寻找的棋局残页,就在他手上。 三天以后的下午,汤山接到了陈瑜生的电话。对方劈头便问: “你怎么每天都不见人影?也不来看看你哥哥我?天天跟那妞泡在一起?小心*精*尽*人*亡。” 汤山笑道: “你以为我是你啊,什么事都只想着下半身,小脑决定大脑。” 陈瑜生嚷道: “那你天天在搞什么名堂?” 汤山叹道: “没搞什么名堂,下下棋,睡睡觉;做做美梦泡泡澡。” 陈瑜生: “既然这么无聊,不如咱们还是重操旧业吧。” 汤山问: “你走得开吗?不要照顾你娘?” 陈瑜生: “我娘早已出院了。暂住在我姐家。所以我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 汤山笑说: “那正好,没人碍事,你可以放心把妞往家里带。” 陈瑜生声音很沮丧: “拉倒吧。最近哥哥我没什么桃花,放眼望去,每个妞都对我坚贞不屈,目不斜视。就像我是宫里逃出来的太监一样。” 汤山笑岔了气: “你不是一向自诩猛男么?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自信呀。” 陈瑜生很不满: “还猛男呢,都怪你这张乌鸦嘴。” 汤山愣了一下,没领会对方话里的意思,问道: “你没妞,怎么倒怪上我了?我可没哪个妞面前说你什么坏话。” 陈瑜生火冒三丈: “那天在医院,你于我妈面前信口雌黄,说什么‘猛男杀猪,帅哥泡妞’,听着顺溜,还挺押韵。可万没想到一语成谶。” 汤山笑得前仰后合: “我那不是为了逗你妈开心吗?” 陈瑜生: “逗我妈开心你没别的词啊?现在是我妈开心了,而我也真没妞了。只能去杀猪。我不管,话是你说的,你得继续跟我去打下手。猪我来杀,腿还是你来抓。咱们就是一屠夫组合。” 汤山笑道: “你不会是又想跑到那个村里去吃回头草吧?上次跳河逃过一劫,这次要给人堵在被窝里,那你就只能做鬼也风流了。” 陈瑜生叹了口气: “不去了,乡下的女人容易上手,但风险也大。上个床睡个觉而已,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出了事划不来。” 汤山又笑: “拉倒吧,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精*虫*上脑之际,刀山火海也只顾往前冲,什么时候事前做过风险评估?” 陈瑜生又叹气: “行啦,你也别一个劲挤兑我了。这回是真想去正经杀猪,其实也跟下半身是否改邪归正没多大关系,主要上回我妈住院花了不少钱,欠了点债。现在想静下心来挣点钱。” 汤山不再笑了,叹道: “你妈上次住院,手头紧张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卡上还有一千多块,起码可以顶一顶。” 陈瑜生道: “你那一千多块就算了吧,又要泡妞又要交房租,能撑多久?放心,钱是我姐借的,她事先连我都没告诉。不想让我有压力吧。” 汤山又问: “对了,你妈的最终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到底什么毛病?” 陈瑜生: “我姐将书面结果拿去了,告诉我说没什么大事,过段时间再去复查。她只让我安心去挣点钱还债。” 汤山沉吟不语,他其实内心还是有点抗拒天天与猪腿猪下水为伍;而且,那次的村民追杀事件,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陈瑜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顿了顿,接着劝道: “我知道你小子不屑于做个屠夫。但你既然目前没什么正经事,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况且你手头上也不怎么宽裕,每天乡下跑一跑,多少能分一点小钱。吃饭泡妞不成问题。” 汤山见他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拒绝了。再加上,他这几天正与方塘处于冷战期,心情郁闷;而楼下每天都有几个草包,像蚊子一样围着,搞得他很心烦。 汤山心想,不如再跟陈瑜生去乡下跑一段时间,一则与方塘暂时拉开距离,或许有助于关系的调和与恢复;二则也能够甩开周伟良手下如影随形的跟踪。 汤山心思转了一大圈,最后对着电话问陈瑜生: “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开工?” 陈瑜生见他答应了,大喜道: “趁热打铁,明天就收拾家伙出发吧。” 汤山一锤定音: “明天早上八点,我去你家,不见不散。” 第二天,被荒废了很多天的杀猪业务,他们两人又重新捡了起来。这一天阳光很好,虽是隆冬季节,看起来却是遍地春色。两人的心情,也像天气一般晴朗。 他们满以为,这一天是新生活的开端。 万没料到的是,他们步子迈出去,开启的,却是屠夫生涯里的最后一战。 这一战他们败得相当彻底。 从此以后,他们年纪轻轻的人生,也各自滑入了黑暗的深渊。 第六十八章 最后一战 汤山到了陈瑜生家才知道,原来这次的业务,是别人找上门的。换句话说,是有人震于他们在乡下的屠夫名声,邀请他们去杀猪的。 所以这一次的目的地很明确,不需要像挑担货郎一样、到处晃荡去兜揽生意。因为生意在那里等着呢。于是两人的出发时,便觉得很轻松;这就好比一个业务员,没有销量的压力,而提成一点都不少。 当然了,轻松只是精神上的。肉体上却一点都不轻松,原因是,那个叫做龙安村的地方,离城里太远了,两人步行,整整走了两个小时,问了好几回路,还没见到村庄的影子。 一开始两人有说有笑,把步行当作健身运动。走过一个多小时之后,汤山便开始不满了,一个劲朝陈瑜生发牢骚: “你怎么回事,接桩生意也不了解清楚?这么远的路,我们应该骑个自行车嘛。” 陈瑜生两手一摊:“我哪知道咱俩是如此的声名远播。本以为,既然找上我,应该就是周围十里以内,所以没有具体打听那地方到底有多远。” 汤山啼笑皆非,说了句“我靠”,便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陈瑜生是个乐天派,笑道: “总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名声传得那么远,咱们以后的屠夫业务,发展空间相当广阔。前途一片光明啊,兄弟。” 汤山还是哭笑不得,心想我才不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关键是今天到了那地方,估计早累得体力虚脱,还能不能制服一头像样的猪? 从早晨出发开始算起,整整三个小时之后,才到达目的地。进村后连口水都没喝,两人依照指示,直奔主人家的猪栏。 一路上,陈瑜生向遇到的每一个村民表达他的专业观点: “必须对猪进行全面的观察和研究之后,才能动手。” 而对着几个长相稍微端正一点的婆娘,陈瑜生的说法更加玄虚: “须知杀猪也是场血肉横飞的战争,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他还向目瞪口呆的村民们总结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起初汤山听了这句话,虽然半通不懂的,却也对陈瑜生刮目相看,心想这糙汉杀个猪,居然杀出了心得。而且用的还是文言文,真是难为他了。 汤山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陈瑜生的这句话,其实来自《孙子兵法》,而且汤山可以肯定的是,糙汉陈瑜生没读过《孙子兵法》原本,估计是抄自哪本低劣小说里的引文。 汤山后来每每想到此处,总忍不住心中发笑,两千多年前的那位伟大军事家孙武,若知道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行军用兵心得,被后人用于杀猪上,估计会气得吐血不止。 龙安村依山而建,主人家在村子最后面,差不多就位于半山腰上。而猪栏又建在住房后面,地势就比村里所有的房子都高。 也就是说,那头猪,每天一睡醒,便在俯瞰整个小村和村里来来往往的人。 从风水上看来,猪就像是这个村子的主人。 汤山和陈瑜生登上半山腰,来到了猪栏前。第一印象是,这猪不是猪。 话说那头猪,毛长,嘴尖,撩牙,细眯眼,招风耳,实在是与猪的傻憨老实样子相去甚远;至于总体身材,则是又高又瘦;四肢像麻杆,尾巴有如一条长绳。 “又高又瘦”四个字,若是形容在如今的姑娘身上,简直天生女神,既是所有女人努力的方向,又是天下男人追求的目标。 可一旦放到猪身上,那就不堪入目了,再配上那副别具一格的丑陋相貌,简直不配叫作一头猪。 主人家说是养了两年,但依陈瑜生目测看来,此猪体重不到两百斤。 汤山心里直发笑,一头猪被主人家养成这样,真不容易。自己多少也算杀过几十头猪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像猪的猪。 汤山回头打量一眼那位又黑又胖的猪主人,心想她要是四肢着地,嗷嗷乱叫,倒更像是一头生产不久的母猪。 陈瑜生有话忍不住,直接转头问那位又黑又胖的女主人: “你天天都喂它吃些啥?” 女主人答曰: “吃草,偶尔也拌点谷糠。可有时候它擅自跳出猪栏跑上山,整天不回家,就什么都没吃。” 陈瑜生一脸严肃地教训女主人: “虽然是头猪,你也太委屈人家了。你看它都长成啥样了?” 女主人显得比猪更委屈,噘嘴叹曰: “我也不想啊。白养了它两年,不长个子不长膘,亏老本了。所以才狠下心请你来杀掉它。” 陈瑜生不再责备女主人,回头招呼汤山: “杀了它再吃中饭吧,下午早点处理完回家。” 汤山没意见,倒是女主人似乎不急,热情邀请道: “两位帅哥,赶了这么远的路,吃了中饭再动刀子也不迟呀。” 陈瑜生挥了挥手,意思是心领了,末了又加一句: “杀这猪,工钱算你八折。” 陈瑜生不知道,汤山更不知道,他们一开始就犯了轻敌冒进的严重错误。 起初倒没什么意外,陈瑜生在前双手提着长铁钩,冷不防钩住瘦猪的下巴。它只不过轻微哼了一声,便乖乖被陈瑜生拖出了猪栏。 到了下刀之处,陈瑜生左手加左腿,将瘦猪压在一条长凳上,汤山自然干他的本职工作,奋力抓紧猪的后腿。陈瑜生右脚立地,右手操刀,瞧准部位一刀捅了进去! 意外便是发生在这一刻。 刀尖刚插进猪脖子三寸,瘦猪负痛,后腿猛力一蹬,双蹄恰好击在汤山两个膝盖上,汤山仰天而倒。 瘦猪凭着反作用力向前一窜,同时还像个武林高手一样,身子居然在长凳上转了半圈。 陈瑜生右手力气倒是没泄,屠刀继续捅进了猪身子,直没入柄。但是,因为猪身转了半圈,刀尖偏离了心脏部位,于是瘦猪虽身受重伤,却并不致命。 瘦猪这一刻估计痛入骨髓,而其反应,也堪称天赋异禀。它一双后腿摆脱了汤山的束缚,立即尽力前缩,两只前蹄则往后仰,蓦然间,四肢同时向侧面的陈瑜生全力攻出。 前后四个猪蹄,全部踹在陈瑜生的胸腹之间。饶是他身强力壮,奈何原本便是单脚着地,一个站立不稳,四脚八叉,向后倒在墙根下。 瞬间踢倒了两个小伙子,瘦猪在长凳上一弹而起,没有一丝犹豫或停留,即以出膛子弹的速度,窜出了人群,狂奔而去。 此时围观的人群才反应过来,惊叫过后,齐发一声喊: “猪跑了,猪跑了,快追啊。” 然而这时瘦猪身上还插着刀,浑身是血,其形象之可怖,堪比好莱坞恐怖片里的外星怪物,横冲直撞,见佛*杀*佛,遇祖灭*祖。当者立仆。 两个回合间,瘦猪顶翻了两个中年男人,踢倒了三个肥胖女人。还撞倒了一个十岁的孩子。 陈瑜生和汤山吓呆了,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所措。瘦猪女主人也惊呆了,半晌不知如何反应。 待到黑胖女主人舌头运转正常,瘦猪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她气愤之下,指着陈瑜生的鼻子骂道: “妈拉个逼的,你们两个是杀猪的啊,还是被猪杀的?” 汤山在旁边嗫嚅半天,才语无伦次地吐出一句: “我靠,你家的猪怎么跑得这么快?” 黑胖女主人气不打一处来: “早告诉你们了呀,那头瘟猪经常自己跳出猪栏,在后山上一玩一整天,能不跑得快吗?” 陈瑜生这时回过神来,有点哭笑不得: “我靠,没想到此猪貌不惊人,居然是个运动健将。失策,失策。” 黑胖女主人推了陈瑜生一把: “失你妹啊,赶紧给我找猪去呀。” 陈瑜生这回不再半文不白,实话实说: “你养出来的猪,跑得比刘翔还快,早没影儿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汤山在旁加了一句: “再说,就算找到了,我们估计也拿不下它。弄不好它在山上还有别的野生朋友,召来跟我们对抗,就更麻烦了。” 黑胖女人急哭了: “我不管,你得赔我猪。” 紧接着她又痛哭失声: “苍天啊,我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猪,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两个王八蛋不赔我猪,还有没有天理?” 陈瑜生和汤山都有点心虚,众目睽睽,瘦猪确实是在他们两人手上走脱的,若说没责任,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瘦猪尽管不到二百斤,折合人民币几千块,凭他们两人的身家,一时无论如何又赔不起。 陈瑜生双手一摊: “猪自己逃跑,我也没办法哇。” 这就有点耍无赖了。黑胖女主人十万个不依,开始跟陈瑜生推推搡搡,嘴里骂骂咧咧,除了不堪入耳的粗话,其它过滤出来的语言,大体意思就是:不赔猪想开溜,门都没有。 此后的情况有点混乱,双方陷入赔猪与不赔猪之间的拉锯战。 那些对陈瑜生和汤山原本有好感的少妇们,一律闭嘴不言,而绝大多数中年猥琐油腻男,都站在黑胖女主人一边。还有一帮老人和孩子在旁边起哄。 总之就是,陈瑜生和汤山处于绝对劣势。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又要酿成流血事件,村里的村长出面了。 村长年约五十,貌不惊人,但浑上下都很整洁。他站在人群之外,朗声说道: “那头猪身负重伤,估计逃不了多远,待到血液流尽,自然就死了,一会发动全村人去找,应该能找得回来尸体。大家也别太难为两个年轻人。” 大家一听觉得在理,便一起噤了声,惟有黑胖女主人依旧一脸不满与愤怒,但既然村长都发话了,她也只好忍气吞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汤山和陈瑜生简单收拾一下,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就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走过村长身边,村长拍了拍陈瑜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猪,不是谁都能杀的。” 汤山羞愧得无地自容。可陈瑜生却反过来满心不服,还振振有词地宣称: “我靠,人我都敢杀,猪为什么不能杀?只不过她家的猪,根本就不是一头猪嘛。” 此语一出,人群又起了骚动,有人大声质问: “妈拉个逼的,那不是猪是什么?你眼瞎啊,明明就是一头猪。自己本事不过关,还怪人家猪不是猪?” 陈瑜生还要说什么,汤山在后面推了他一下。村长做了个让他们赶紧离开的手势,也不再说话。 两人伤心地走出村子,来到了村口的大榕树下。 瘦猪带刀逃跑,自古未见,惊动全村,所有人都去围观了。大榕树下本应该没有人。 可是,汤山和陈瑜生走到村口的那一刻,榕树下偏偏坐着一个人。一个中年汉子,看起来是外乡人。 中年汉子本身还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他身前摆着一副象棋残局。似乎正在等待某个对弈者。 汤山撇了一眼那盘残局。震惊得再也迈不动脚步了。 因为此人摆下的,就是真正的“玉帛金鼎”。 这盘残局,世上只有汤山认识。一子不差。 第六十九章 异乡怪客 陈瑜生离开大榕树有十几步了,汤山还呆在原地不动。 汤山瞪着中年汉子,此人却半闭着双眼,不言不动,也没什么表情。汤山的目光从中年汉子身上,慢慢地移到棋局上。 没错,那就是汤山两年前,从老头子背上抄录下来的“玉帛金鼎”。一子不差。 可据死去的老头子说,“玉帛金鼎”这盘残局,一直藏在他家族里,代代相传,从未公布于世。除了老头子自己,世上没人知道此局的摆法。 如果老头子的话属实,那么,当今世上,知道“玉帛金鼎”真正摆法的人,只有汤山。江湖上流传的其它各种版本“文丞相玉帛金鼎图”,明显都是好事之徒伪托的,。 当然能走通这盘真残局的,也只有汤山一个人。除此之外,汤山还从老头那里继承了另一盘残局,“单骑见虏”及其走法。 而这两年里,汤山除了经常关在房里琢磨这两盘棋,也从未将它示人。包括完全不懂棋的朋友陈瑜生,他都没透露半个字。 可是,“玉帛金鼎”这盘如此神秘的残局,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此人会不会摆另一盘“单骑见虏”? 不知过了多久,中年汉子首先沉不住气,完全睁开眼睛,看看了汤山,又看了看汤山腰间插着的屠夫刀具,忽然阴阴地笑了一下,问道: “要不要下一盘?” 汤山猛地一惊,嘴里却答非所问: “你是谁?” 没料中年汉子同样答非所问: “天长日久,左右无事,不如下一盘再走吧,小伙子?” 汤山此刻不再吃惊,但再次答非所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似乎耐心不够,终于拗不过汤山,无奈答道: “流落江湖之辈,姓名早已辱没祖宗,你又何苦执着于我是什么人?再说了,名字只是个符号,只要你愿意,叫我什么都行。” 说了这么一大通,其实听在任何人耳中,都是说了等于没说。 汤山知道,此人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再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他只好旁敲侧击: “你为什么把残局摆在这里?” 中年汉子答得比较玄虚: “江湖之大,任我逍遥,残局摆在哪里不是摆?” 汤山冷笑了一声: “这话你拿去骗三岁孩子吧。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根本不是摆残局混饭吃的地方。” 中年汉子也冷笑一声,话里还是玄虚: “谁说我摆残局是为了混饭吃呢?” 汤山倒是被他反问得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顺嘴问道: “那你为了什么?” 中年汉子瞪着汤山的脸,一字一字地说: “我找的是有缘之人。” 汤山立即警惕起来,试探着问: “谁才是有缘之人?” 不料中年汉子一脸沮丧,摇摇道: “要知道谁是有缘之人,我还需要在此无望地等待吗?” 汤山知道圈子兜得再远,也问不出什么。 面前之人,要么就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别有所图。如果他摆的是别的残局,汤山顶多就是好奇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 可他偏偏摆的是“玉帛金鼎”,又被汤山见到,就不能轻易放过。 既然问不出对方的背景,那么,汤山就想知道,此人是否走通了这盘残局。 另外,汤山对着老头子留下的棋局和走法,琢磨了两年,也想找个机会试试,自己是否对诸般变化熟记于胸。 汤山冷不丁问了一句: “赌注是什么?” 这回轮到中年汉子吃一惊,似乎没想到汤山这么快就要跟他对赌,但他随即冷静下来: “江湖赌局,赌注不外乎钱财。” 一提钱就俗了。刚才还说的是寻找有缘之士,怎么能赌钱呢?本以为遇上江湖异人,汤山心想,没料到你终究还是个末流人物。 汤山冷哼了一声: “你不该拿这盘棋来赌钱的。” 中年汉子苦笑了一下: “流落江湖,迫不得已。只好宝剑当杀猪刀用了。” 汤山干脆直接进入主题: “好吧,赌多少?” 中年汉子见汤山说话干脆,便也不再虚头八脑,直说: “一赔五。你输了,给我一百,我输了,给你五百。你远来是客,红黑子任你选。” 汤山二话不说,从口袋中数出五百块,放在棋盘边上,阴森森地瞪着中年汉子: “咱们改个规则。” 中年汉子一愣,不由自主地问: “怎么改?” 汤山仍旧盯着中年汉子的脸: “我输了给你五百。你输了,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中年汉子一听,猛然警觉起来: “你还是走吧。” 汤山笑了一下: “怎么?这钱你不想赚了?” 中年汉子苦笑: “你若想拐子弯打听我的姓名背景,我没法告诉你。所以,你还是走吧。” 汤山冷笑: “这么说,你棋还没下,就知道自己会输?” 中年汉子愣了一下,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找补: “话不是这么说。人在江湖,‘信’字第一,我只是考虑到万分之一的情况,你若赢了,问的问题我有答案,可又不想回答,就坏了江湖规矩。” 汤山又笑了一下: “那好,我不让你为难。就在刚才的规则之上,再加上个条件:关于你的姓名来历,以及你在此的目的,我一概不问。如何?” 中年汉子沉吟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定了。你选红还是选黑?” 汤山坐下身子,嗤笑一声: “这个优先权,我让给你。” 中年汉子仰天一叹: “以不变应万变,我今天可能遇上高手了。好吧,人在江湖,不拘小节,我就不再顾及主人之礼,先走一步。” 说完,拿起一枚红子,走了第一步。 汤山冷眼一看,此人下手如此熟练,明显事先演习过,不像是普通棋手。当然了,仅凭第一步,还看不出他的章法,更看不出他对此局到底研究得有多深。 汤山故意犹豫了一下,才拿起一枚黑子应了一着。 接下来的十数步,中年汉子都下得行云流水,这证实了汤山的猜想,此人下苦功研习过棋局,而且棋艺不差,疏通了诸多变化之着。 汤山每应一步,都沉吟良久。这倒不是故意迷惑对方,而是为了核实此人的走法,与老头给他的正确走法,是否有什么不同。 走到二十步,中年汉子下子开始出现阻滞,这说明他此前的研究只到此步为止。接下来,他就变攻为守,只能凭真实棋艺,应对汤山烂熟于胸的步法。 大凡江湖残局,都是步步陷阱,而又迷惑性极强,稍一不慎,便全盘皆输,根本没有反转的余地;这点与下满子棋不同。 平常下满子棋,犯个小错,一般不会立即死棋,顶多就是失去重要一子,而且后面还可能有机会扳回来。 所以,一般街头赌残局,基本不会超过十步,便能见输赢。 “玉帛金鼎”这一局,虽然从未在江湖上流传过,但其江湖残局的特性却是一样的。所以,中年汉子能走到二十多步,已经算个厉害角色了。 可惜的是,他遇上的是汤山。汤山凭借的不是棋艺,而是惊人的记忆。 中年汉子在第二十八步时犯了个错误。汤山不动声色,在第三十步时将其老帅闷死在九宫。 中年汉子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快,十分不甘心,连事前立下的赌注誓言都忘了,结结巴巴地说: “再来一局。” 此时,汤山本可以直接拒绝。因为按照事先约定,中年汉子输了,就要回答汤山的问题。但汤山忽然也改了主意,决定趁机再试探他一下。 汤山想知道,此人除了“玉帛金鼎”之外,会不会摆另一盘“单骑见虏”。如果连“单骑见虏”都能顺手摆出来,那么,此汉子很可能是来自老头子的那个神秘家族。 汤山笑了笑,目光盯着棋盘,假装有意无意地应道: “好,我给你个机会,把另一局也摆出来吧,如果赢了我,咱们就算打和,各不相欠。” 没料中年汉子听了一愣,愣过才急忙解释: “什么另一局?哪来另一局?我说的是同一局,再下一次,我未必会输给你。” 汤山一听他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了,就知道此人是个小角色,并不懂“单骑见虏”。 汤山扔下棋子,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盯着他的脸,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 “按事先约定,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中年汉子这才惊醒过来,输了棋还没兑现赌注。一脸死灰,颓然道: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汤山将刚才掏出的五百块钱重新收起,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剔骨尖刀,放在棋局旁边。冷冷地说: “江湖规矩,愿赌服输。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我若发现你在蒙骗我,咱们刀尖上见分晓。” 中年汉子手指抖了一下,随即恢复冷静,冷冷地对道: “我愿赌服输,你也别忘了规则和条件。” 汤山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中年汉子的双眼,一字一字地问道: “告诉我,这盘残局,你是从哪得来的?” 中年汉子先是吃一惊,似乎是预先想过各种可能性,却完全没料到,汤山问的是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 他提起精神,与汤山对视良久,最后忽然双眼一闭,答道: “这我不能说。你杀了我吧。” 汤山捡起刀,在中年汉子面前晃了晃,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我不敢吗?” 汉子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忽然旁边冲过一个人影,像*般撞在汤山身上,汤山连人带刀飞出两米,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第七十章 愿赌不服输 陈瑜生一路不说话。他心情相当郁闷。他没想到自己干了两年屠夫,最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一头既不凶猛,也不强大的猪,他居然一刀杀不死。 杀不死还没什么,大不了多补几刀,可那头猪,居然踢翻两个人,从他手上跑得无影无踪。 这就太丢人了。 其实丢人还在其次,关键是,此事对以后的职业生涯,可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业务直线下滑是肯定的了,弄不好他就要退出屠夫这一行。 我们的教科书里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胡说八道。群众的眼睛一点都不雪亮,脑子也不太好使。你干好一百件事,人家都看成理所当然;你干坏一件事,人家立马会让你臭名远扬。 群众天生具备一种恶毒心理,就爱看别人倒霉。你越倒霉,他们就越欢乐。 人在郁闷之下,内部思维活跃,会想通很多道理;但外部感觉就会变得麻木,甚至失聪。比如现在的陈瑜生。他完全没感觉到身后少了一个人。 陈瑜生头也不回,对身后消失已久的伙伴汤山说话: “我们太大意了。人不可貌相,猪也不可貌相。” 后面没人搭腔。陈瑜生挥了挥手,继续说:“我们不应该以貌取人。真的,看待妞是如此,看待猪也应如此。” 后面还是没人搭腔。陈瑜生仍旧自说自话: “没想到吧?我们居然被一头不到两百斤的猪打败了。才两百斤啊,我们两个大男人加起来都快三百斤。” 后面依旧没有搭腔。路边有几个顽童在放牛,有一头牛对着自言自语的陈瑜生,“哞”地叫了一声,低头继续吃草。 陈瑜生又挥了挥手说道: “别说我们手上还有刀,就算是赤手空拳,压也能压死它。” 他换了口气继续说: “可它中了一刀,居然就这么跑了。众目睽睽之下啊。” 路边那几个流着鼻涕的顽童,看着一身污血的陈瑜生自说自话,满脸惊惧之色;陈瑜生所到之处,他们像老鼠一样纷纷逃窜。 陈瑜生心有不甘地说: “是我们业务不精吗?不是,是我们运气不好。别人做一辈子屠夫,估计都遇不到这么一头神猪。” 说完,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走路。走了三百米,陈瑜生还是忍不住,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补救?” 身后没有声音。陈瑜生继续说: “不补救我们就完了。别忘了我们的刀还在猪身上,这就相当于一个闯荡江湖的武林高手,被别人将随身武器给夺了,怎么还有脸在江湖上混?” 脑后只有陈瑜生一人的脚步声。他见无人回应,渐生怒意: “你平常脑袋不是挺灵活的吗?倒是想个办法啊。” 换口气又问: “现在上山去,把那头负伤的猪找回来,算不算一个补救措施?起码能把刀给捡回来吧?” 顿了顿,身后还没有任何回音,陈瑜生终于彻底愤怒了,回头大吼: “你他妈的倒是说句话啊。你哑巴了?” 整句话说完,他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惊得差点连下巴都快掉了,张大嘴成o形,许久都无法合上。 他用拳头将下巴顶回原位,想了想,便发足往来时的路狂奔起来。 陈瑜生一口气跑到村口大榕树下,见汤山手握剔骨尖刀,正在一个中年汉子的面前比划,而那汉子不言不动,显得一脸惊恐。 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 陈瑜生又是大吃一惊,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立即撞向汤山,两人同时倒在离中年汉子两米之外的地上。 汤山被摔得浑身疼痛,头晕脑涨,在地上滚了两圈,仍未爬起身。倒是陈瑜生躺在地上喘了一会气,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仍然发愣的中年汉子,看不出有什么危机,才向地上的汤山问道: “怎么回事?眨眼不见,还动上刀子了?” 汤山努力良久,好不容易才撑起上半身,嘴里却答非所问: “你他妈的走路也不看着点,撞我干什么?” 陈瑜生不知怎么回答他,盯着中年汉子看了一会,反问汤山: “这家伙是谁?不像是村里人啊。你怎么跟他干起来了?” 汤山尚未答话。中年汉子此刻回过神来,胡乱收拾了一下地上的棋盘棋子,也不言语,起身便走。 汤山口不择言地喝道: “拦住他。” 陈瑜生真的跳起来,一个箭步跨到中年汉子身前,也喝道: “先别走,把话说清楚。” 中年汉子见陈瑜生满身血迹,一脸灰尘,腰间插了好几把形式各样的刀,那形象比汤山凶狠多了。吓得腿发软,不知前进,也不懂后退,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我……他……我跟他……。” 陈瑜生听不懂,但又不知该问什么,只好转头去看汤山。 汤山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滚落一边的尖刀,走到中年汉子面前,再次发狠: “江湖规矩,愿赌服输。你懂不懂?” 中年汉子看看汤山,又看看陈瑜生,欲言又止。陈瑜生屠夫生性,比较急躁,按捺不住再次喝道: “到底怎么回事?” 中年汉子被陈瑜生气势震得后退两步,张张嘴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汤山为了获得陈瑜生的进一步支持,在旁边简单解释: “他跟我赌棋,输了却不认账。” 陈瑜生听了大怒,心想我以还为村里人丢了猪不甘心,把你抓去当猪肉卖了呢,哪想到,你在职业生涯的生死悠关之际,还有心情在路边跟人赌棋? 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跑回来。 但陈瑜生怒归怒,却没有出口责备汤山。毕竟朋友可以私下吵架,外人面前,还是得留着面子。于是他呼一口气,挥了挥手,打算息事宁人,表面却恶狠狠地对中年汉子说: “必须认账。有钱赶紧给钱,没钱也好办,写张欠条,再把身份证压给我。” 中年汉子尚未答话,陈瑜生又转向汤山: “他欠你多少钱?” 汤山答: “他欠我一句话。” 陈瑜生先是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对汤山吼道: “我靠,什么屁话这么重要,值得你在这里跟人动刀子?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吼完又觉得似乎有点不妥,便转向中年汉子: “赶紧把话说了,我们急着赶路。” 中年汉子毕竟在江湖上混了段日子,又是个机灵之人,此刻气势已失,但智力仍在,一见陈瑜生虽则凶恶,却是个莽汉,说话又似乎跟汤山不在同一根弦上。心思一转,脸上堆笑道: “我行走江湖摆残局,一贯的作风是,以一赔五,现金支付,事后各不相干。可你这位兄弟,赢了不要钱,非要问我棋局哪来的。这让我很为难。” 此话大至不差,但巧妙地把下棋之前,汤山与他另立的规则给忽略了,听在陈瑜生耳中,反倒是汤山在无理取闹。 陈瑜生今天因杀猪失败,心情相当差劲,没什么耐心在这种破事上纠缠不清,于是不顾汤山的感受,自作主张道: “以一赔五,你输了多少钱?” 中年汉子一听有救了,立马掏出五百块,塞在陈瑜生手里,说: “他输了出一百,我输了出五百。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汤山倒是一下就听出了中年汉子的巧辩之处,但一时之间,要向陈瑜生解释清楚其中的曲折,又相当艰难。他在心中措词良久,张张嘴尚未说话,陈瑜生已经将钱接过手。 陈瑜生向汤山打了个响指: “走吧,时间不早了。” 汤山十分不甘心,还要逼迫中年汉子说出棋局的下落。转而一想,此人嘴风极严,刚才尚且不说,现在当着第三人的面,就更不愿明言了。难道真要用刀捅他? 况且,这盘棋的来路,很可能转了几道弯,才到这个中年汉子的手上。估计连中年汉子自己,对棋局的源头也是一知半解。 于是汤山张张嘴又合上了,朝中年汉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跟上陈瑜生的脚步,很不情愿地走了。 中年汉子看着汤山和陈瑜生消失在山脚,从身上掏出手机,一看完全没信号,像猴子一样爬上大榕树顶端,信号图标才勉强恢复一格。 他拨通一个电话,带着哭腔道: “骗子。你们说这盘棋很厉害,天下没人走得通。可我被这小子杀得丢盔弃甲,往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没想到对方听了大喜: “那小子果然赢了?” 中年汉子很是愤怒: “废话,害我输了五百块,你得给我报销。” 对方急问: “步法你记下来了没有?” 中年汉子: “那小子棋路那么诡异,怎么可能记不下来?说好了,五百块你得给我报销。” 对方问: “你没给那小子透露什么吧?” 中年汉子: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行走江湖,信字为先。他杀了我也撬不开我的嘴巴。但是,你得给我报销五百块。” 对方很不耐烦: “这么没出息,千言万语只惦记着自己那五百块。事情成了,五万块也有。先别说废话了,赶紧用笔把走棋步法记下来。” 说完挂了电话。中年汉子溜下大树,从身边的破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开始详细回忆刚才棋盘上的各种变化。 陈瑜生郁闷地走了很远,才转身将五百块还给汤山,嘲道: “你牛逼,杀猪不成,却在路边赢回五百块。” 汤山接过钱,嘴里却不满: “你他妈的自作主张,坏了我的事。” 陈瑜生一听,怒不可遏: “我靠,要不是我,你能拿回这五百块?那人明显是个老江湖,他要是耍赖,你就算满身是刀,也未必打得过人家。” 汤山心想,这倒也并非虚言。在这个荒僻之地摆棋,中年汉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真要动手,汤山对付此人一个,尚且有难度,要是对方再有隐藏的帮手,自己就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一想到对方有备而来,汤山忽然冷汗直流,脱口而出道: “他妈的中计了,此人是来试探我的。” 陈瑜生愣在当场,不知道他说什么。 汤山却像忽然得了失心疯,接着自言自语: “错了,错了。两年前老头子就错了。他们找的不是棋局残页,那只是个烟幕弹。” 汤山最后长叹一声: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找到残局的正确走法。” 第七十一章 深入虎穴 汤山和陈瑜生的屠夫生涯就这么结束了。 原因不言自明。两个加起来三百斤的大男人,让一头不到两百斤的瘦猪,中了一刀还跑得无影无踪。此事轰动十里八乡。 凡知道这个故事的人,谁还能相信,他们两个能摆平一头超过两百斤的猪? 两人后来有好几次硬着头皮去乡下兜揽生意,人们像遭遇鬼子进村,一哄而散,他们只好黯然离开。走到无人处,陈瑜生有感而发: “不管哪个行业,混的就是个名声。名声一倒,就没法混了。” 汤对于能否继续在屠夫行业里混,他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他压根就不喜欢这份职业。干了好几年,他也不算是个合格的屠夫。 汤山跟着陈瑜生去杀猪的初衷,其实是听了对方的蛊惑,以为能治好自己严重晕血的毛病,再把形象磨练得凶恶一点,以便日后找周伟良报仇雪恨。 两年过去,汤山知道自己这些毛病或缺点是天生的,干什么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他就不再甘心做一个屠夫了。当然,具体要从事什么,他其实也心里也没谱。 陈瑜生回到家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相当消沉。每天除了睡觉,便是坐在客厅里看肥皂剧。连上街撩妹的兴趣也没有了。 但他明显对屠夫职业念念不忘,有一天将屠刀翻检出来,发现大多都生锈了,于是,他每天睡觉和看电视之外,又多了个节目:在院子里磨刀。 左邻右舍见他没事就磨刀,都有点发怵,谁也不敢随意靠近,有时还私下嘀咕: “这小子杀猪不成,不会是想杀人吧?” 汤山倒是日子过得悠哉游哉。每天上街晃荡几圈,无聊了就回房琢磨象棋。与方塘之间的隔膜也基本消除了,一抓住机会便打情骂俏。 最大的不足是,其母方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麻将之余,还能对方塘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且似乎有看透墙壁的本领,汤山和方塘稍有越轨,她便在楼下大叫。 搞得两人意趣全无。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停留在语言阶段,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这天下午,汤山又与方塘躲在房里玩象棋。孤男寡女,共坐一屋,下棋其实就是个晃子,那气氛,想不暧昧都不可得。 汤山早学乖了,知道这种场合之下,重要的不是纠缠于棋局的胜负,而是调动各种感官,努力享受当下暧昧而温情的气氛。 因此,汤山棋下得便有点三心二意,随手下子,大脑不在现场,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方塘顺溜的长发,耳后的洁白,脖颈,锁骨。 看着看着,体内的那股躁动,便按捺不住升腾起来。 方塘倒是下得很认真,一直盯着棋盘,车马炮用得不称心,便努力往汤山地盘上拱卒。一前往前拱。 汤山不理会她拱过来的几个卒,有心要逗她说话,便率先笑道: “你知不知道谁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方塘愣了一下说: “你又想瞎掰什么?” 汤山指了指她的鼻子: “就是你。” 方塘一脸不屑: “说真的,你说过的所有话当中,这句是最没水平的。既不好笑,也不感人。拿到街上去,连个傻大姐都骗不到。” 汤山又问: “那你知不知道,谁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 方塘笑道: “坏蛋,不就是你自己么?” 汤山摇摇头道: “不对,是你妈。她把我人生当中所有的快乐时刻,都拦腰斩断,你说世上还有比他更可恨的人么?” 恰在这时,方莲又在楼下喊方塘。 汤山苦笑道: “你看,又来了。” 方塘扔下棋子,笑道: “你就积点口德吧。她确实很烦人,但怎么说也是我妈。” 气氛既已被破坏,汤山无奈,只好在棋局结速之前,总结方塘落子的得失: “你说你吧,学棋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只会往对方阵地上拱卒?” 方塘拢了拢头发笑说: “我动别的子,因为杀伤力太强,会被你更快地消灭。惟有那几个卒,是你不怎么在意的,反而能多蹦达几下。” 汤山啼笑皆非: “那你也不应该一直拱到我的禁区呀。” 方塘理直气壮: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看,三个卒此时对你没威胁,不是全保住了性命么?” 汤山还想说什么,忽然灵光一闪,方塘此话不合棋理,却似乎暗合人生道理。既然无处可躲,那么,冲进对手的禁区,是不是反而最安全? 方塘开门下楼去了。 汤山盯着棋盘,继而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周扒皮的手下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还摆出“玉帛金鼎”来试探,而他又躲无可躲,只能天天闷在屋内。这不是长久之计。 不如学学方塘下棋,进入对方的禁区,近距离接触,见招拆招,很可能周扒皮要么忽略他,要么拿他没办法。至少他感觉不会那么憋屈吧? 这天黄昏,汤山接到了陈瑜生的电话。 汤山接通后笑道: “猛男,是不是又接了新业务,打算东山再起?” 陈瑜生叹道: “别提了,我天天在家把杀猪刀磨得吹毛断发,就是无处可用。哪像你,每天陪着小妞,日子乐开了花吧?” 汤山开始诉苦: “陪什么小妞,人家老妈看得比犯人还紧。像公孙大娘舞剑,根本滴水不漏。” 陈瑜生大笑道: “想办法给她老妈找一中年油腻男,你才能彻底解放。” 汤山笑说: “她老妈自己比谁都油腻,要找一个相配的,还真有点难。” 话刚出口,想起应该留点口德,毕竟那是方塘的妈。于是他赶紧转变话题,直问陈瑜生: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屁事?” 陈瑜生犹豫了一下,才说: “晚上带你去周扒皮的赌场晃荡一下,怎么样?” 汤山吓了一跳: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杀猪爱赌博?” 陈瑜生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正在斟酌到底说不说,顿了一下,才言不由衷地解释: “只是去看看。见识一下,未必要赌嘛。反正晚上没什么鸟事。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报仇吗?去他的老巢看看,也算是知己知彼吧,对不对?” 汤山当然听得出,陈瑜生话没说全。但他知道朋友的性格,如果对方刻意不说,怎么追问也没用;对方想说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 汤山以前无聊之时,也曾经玩过牌,麻将牌九皆通,这个城市里,全民皆赌,不懂玩牌,基本上不是傻子就是疯子。但汤山一直以来对玩牌兴趣不高,更谈不上成瘾。 汤山本打算推脱不去,打牌嘛,对他而言远没有下象棋那么有意思。 转念一想,这不正好是进入周扒皮禁区的机会么?刚才还在想着这件事呢。 汤山心思转了一大圈,问陈瑜生: “几点钟?我们怎么去?” 陈瑜生不如汤山那么心细如发,并不知道他另有想法。只简单答道: “八点,咱们两走路过去,不远。熟悉地形嘛。” 汤山一直没跟陈瑜生提过遇上古怪老头,传承古老残局和走法之事,更没讲过有关残局的虚幻历史。 一是此事离奇,汤山不知从何说起;二是陈瑜生很可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三是,现在陈瑜生的麻烦很多,光是照顾生病老娘,便够他受的了,汤山不愿再把自己的麻烦带给他。 就这样,两个很亲密的朋友,晚上八点,带着不同的目的,一同来到了传说中的周扒皮赌场。 周伟良的别墅在东郊一个叫沙头洲的地方。汤山活到十九岁,没进过这么高档的房子。建地面积至少二百平方米,一共三层。前面一个院子,后面还有一个菜园。 一层算会客之所,现在成了赌场。二层三层住人,实际上只有周扒皮一个,偶尔有几个兄弟在此混吃混喝,更多的时候,则是周扒皮带不同女人回来胡混。 他的妻子女儿,在市中心另有住所。 汤山和陈瑜生进门时,赌局早已开场了。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中央四个人摸牌九,其余的要么围观,要么看准机会下注。 此刻,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中央开牌。一声惊呼,似乎正好碰上庄家通吃。 十几个人当中,有些汤山认识,多数不认识。认识的,也基本没什么交情。比如周伟良的手下鸟毛和泥鳅,两年前曾在桥头打过架,不但没交情,还要算是仇人了。 不过,事情已过两年,双方都没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反而都有点漠然。 鸟毛瞅了个机会上楼,告诉正在二楼客厅看无聊电视剧的周伟良: “良哥,来了两个稀客。” 周伟良身子不动,眼皮不抬: “日你妹,有屁快放,别神神叨叨的。” 鸟毛: “姓汤的那小子来了。还有一个更壮实的不认识,不知什么来头。” 周伟良立马来了精神,瞪着鸟毛叫道: “还真是个稀客。” 接着关掉电视声音,吩咐道: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把他引上来见我。” 与此同时,屋外的某个黑暗角落,一个黑影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显得有点焦急: “那个姓汤的少年,行踪越来越诡异。刚才居然进了周伟良的赌场。” 电话另一端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跟周伟良有交情吗?” 黑影沉吟了一下: “据我所知,他们没有交情,此前甚至互不认识。” 电话另一端: “那么,难道是周伟良暗中要跟这小子做什么交易?” 黑影还是沉吟不定: “很有可能。周伟良此人吧,我看不怎么靠得住。最近跟我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 电话另一端也沉吟了一会: “想办法切断他们的交易。但那小子却不能惊动。” 黑影有点为难: “其实吧,老大,那天不是已经记下那盘棋的走法了吗?又何必再多生枝节?” 电话那一端很是不屑: “你懂个屁。那天记下来的走法,只是残局的其中一种变化。至于其它变数,我们还是一无所知。此举只是个试探,证明所有的秘密都在那小子脑子里。” 黑影有点不懂: “既然只不过是其中一种变化,记下来岂不是没用?” 电话那一端骂道: “笨蛋,记下来,只是让那个外乡人不起疑。并非要拿来自己用。” 黑影说不出话。电话那一端续说: “总之,我们要切断周伟良跟那小子的单线交易。另外,对付那小子,不能强迫,当然更不能让他死。而要让他走投无路。明白了?” 黑影点点头: “明白了。” 第七十二章 赌场风云 在枫林镇上,打麻将的多是女人,玩牌九的多是男人。但汤山刚进门,便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这让汤山的兴趣大增。赶紧拉开两个伸长脖子围观的家伙,从人缝里挤了进去。旁边两人家伙被汤山又扯又挤,似乎非常不爽,转头狠狠地瞪了汤山一眼。汤山不甘示弱,也回瞪一眼。 左右两个家伙似乎被汤山吓住,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再次回到赌桌上。 汤山循着女人的声音望过去,顿时大失所望。 女人倒是真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坐在天门,面相特别惹眼,完全像个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柿子,所有器官七零八落;脖子与下巴齐平,一双大手有如两段松木。 肤色像是非洲人的后裔,扑一罐子粉也无法白起来,两颊长满了不知是青春痘还是什么别的疮,反正整个一副火气很盛的模样。 汤山内心不断摇头感叹,此黑妞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女人,若给她理个短发,忽略胸前两个大球,送她一杆长矛,就是张飞;塞她一对板斧,就是李逵。 无论多么不挑食的男人见之,都得先痿掉七分。 另一个女的站在黑妞身边,似乎是黑妞的随从。此女倒不算太黑,两颊还有红云,但五官同样是很不整齐,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扁塌,下巴前伸。这种相貌,江湖人称“地包天”。 汤山往下看,脖子细长,似乎还不错,居然能看到锁骨;但从此以下的身材,大部分埋在黑妞的阴影里,不知好坏。 汤山心想,其面目如此不堪,身材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可目前的场合,要么是满身臭汗的男人,要么是铁锅一样的黑妞,也就是这女的还能下眼。因为她至少看起来是个女人啊。 于是汤山刚进场,便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讪讪地抛了过去,可对方就像一条死鱼,根本不为所动。 汤山讨了个没趣,只好收回目光凝神看牌。 一个撩牙外翻的家伙在做庄。汤山将目光对准牌桌中央时,正好开宝,庄家通吃。撩牙扔下牌,两手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不断地往面前搂钱。 黑妞相当不爽,一张嘴,嗓门比身子更壮实,穿透力极强: “卧槽!接连通吃三把,小心出门天打雷劈。” 做庄的家伙笑了笑,左右两颗撩牙更显可怖,像恐怖片里的吸血鬼,怪腔怪调地笑道: “天打雷劈也不让你‘槽’。” 因为赢了钱,语气里不但不生气,还透出一股得意。旁边一群围观的坏蛋跟着哄笑起来。只有汤山一个人没笑。 笑声稍平,坐在上门家伙自作聪明地接嘴道: “放心,师太缺条家伙,没法‘槽’你,你只能挨天打雷劈。当然了,如果你不挑食,倒是可以反过来‘槽’她。” 这话也算是现实主义的表达风格,但后半句太过刻薄。黑妞当场就发飙了,将两张牌用力甩在桌上,恨声回骂: “‘槽’你妈,你以为你是谁?就你那鸟样,还不如老娘床头一根蔫黄瓜。” 这大概是含义最为深刻的粗俗之语了,外行人根本听不懂。但在场所有坏蛋,却没一个是外行人,显然全都听懂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汤山还是没笑,注意到了那帮粗俗的家伙都管黑妞叫“师太”,不知是个什么道理。转念一想又释然,她这种姿色,也只够格去哪座山上出家,做个灭绝师太一类的人物了。 问题在于,从没听说过尼姑上桌赌钱。而且还带随从的。 坐上门那家伙大约三十岁,又干又瘦,脸上只剩一张起皱的老皮,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看上去确实真有点像根蔫黄瓜。但黑妞骂他不如其床头蔫黄瓜,很显然伤了他的自尊心。 蔫黄瓜双目圆瞪,鼻子两侧的老皮努力牵扯到一起,明显是发怒的样子。他刚要张嘴回骂,坐在下门的胖子见状,赶紧打圆场: “你们是来赌牌啊,还是来斗嘴?洗牌洗牌。” 于是大家将仇恨暂时搁下,继续洗牌。汤山环视一圈,又向黑妞旁边的白妞抛去了一个讪笑,对方还是一脸坚贞不屈,根本不搭理他。 汤山便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转身往圈外挤。刚从人堆里探出头,喘了一口气,陈瑜生从旁边拉了他一把,问: “带了多少钱?” 汤山茫然答道: “我身上才八百块。” 陈瑜生: “给我。一会还你。” 汤山一边掏钱,一边埋怨: “我靠,刚才两局庄家通吃,你都下注了?输了多少?” 陈瑜生答非所问: “我带得钱也不多。” 说罢,他重又挤进人堆里去了。汤山忽然有点尿意,便朝楼梯下面的卫生间走去。身后洗牌已毕,又开始下注,砸钱的声音此起彼伏。汤山一边撒尿一边想: “他妈的,赌桌上的钱跟废纸差不多。” 从卫生间出来,这一局早已开宝完毕,汤山不知道桌上胜负如何,举目看到陈瑜生朝他的方向走来。 汤山迎上去,问了一句: “如何?吃还是赔?” 陈瑜生两手一摊: “又被吃了。我就不信这么倒霉。不是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吗?我最近可没沾女人。” 汤山鄙夷地嗤笑一声: “不信人话信鬼话,赌博哪有这种狗屁不通的规律?” 说完刚要再凑近赌桌,忽见陈瑜生不进卫生间,抬脚拐上了楼梯,吃了一惊,拉住他的胳膊问道: “我靠,你干嘛去?不会是想借钱再赌吧?那可是高利贷。” 陈瑜生欲言又止,嗫嚅一会才讪笑道: “总不能刚来几分钟就打道回府吧?随便借少点,再玩一会。刚才坏运气过了,接下来肯定有好运气。” 汤山心想,陈瑜生这家伙平常偶有玩牌,但不是个烂赌之人,今天的表现有点让人意外。必须劝阻他,否则一旦陷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汤山问: “是不是上回你妈住院的钱还没还清?那他妈的也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赌桌上啊。” 陈瑜生脸上一阵灰暗,很不耐烦地甩开汤山的手,言不由衷地说: “不是,那个,你先别管我。” 汤山当然不能不管,再次伸手将陈瑜生从楼梯上拽下来,怒道: “你脑子进水了?没钱咱们想其它办法。” 陈瑜生忽然满脸悲伤,吼道: “哪有什么其它办法?” 汤山心想,看来这家伙真的是为钱孤注一掷,最近自己与他接触较少,没想到他经济压力大到如此地步。想必上次他娘住院,花的钱不是一小数目。 汤山又想到,全怪自己麻木加冷漠,当初居然在医院没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这一回,他打定主意,决不能让陈瑜生陷进去。高利贷加赌博,一旦沾上,可是个无底洞。 汤山走上一级楼梯,拦在陈瑜生面前,叹口气道: “既然没办法。那么,让我上去。” 陈瑜生愣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兜里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赶紧走到角落低声接电话。边讲边向汤山挥了挥手,也不知他是同意汤山的建议,还是阻止汤山的做法。 汤山的想法很简单,陈瑜生有老娘要照顾,不能沾周伟良的赌场高利贷,而自己孤家寡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什么事大不了跑他妈的。况且,接近周伟良,也是他来这里的最初目的。 汤山转身上楼。 一直在赌桌边冷眼旁观的鸟毛,谨记良哥的吩咐,要想办法把汤山引上楼去见良哥,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办法还没出炉,汤山却不知什么原因,自己上去了。 他赶紧暗中给楼上的良哥拔电话: “良哥,那小子上来了。” 没说到底是自己引他上来的,还是他不请自来的。鸟毛就有这么个坏习惯,向良哥表功或报告事情时,总喜欢说得含糊不清。 良哥放下电话,将电视机的声音放到最小。一转头,汤山已到了门口。良哥招了招手: “进来。” 汤山吃了一惊,这家伙果然认识自己,招呼起来居然像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心里便有点虚,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汤山终于近距离地见到了当年的周老师,现在的枫林镇老大良哥,自己十几年来念不忘的仇人周扒皮。 对方正坐在一张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凤爪,还有一碟黑不溜秋的不知什么肉片,此外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 墙上的电视里在放什么无聊电视剧,一个女人在哭,一个男人在笑,场景就在大街上,旁边走过的人却全都一脸木然。 周扒皮摸出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根,点火之前又朝汤山抖抖烟盒,汤山摇摇头示意不抽烟。周扒皮便摆出日常小马哥的派头,将烟点着,吸了一大口,缓缓地吐出来,问汤山: “借多少?” 汤山又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借钱的?但转念一想,下面是赌场,周扒皮给赌客放高利贷,上楼来的人,目的恐怕只能是借钱。 汤山稍稍放松了些,嘴里尽量老气横秋地问道: “利息怎么算?” 周扒皮又吐出一口烟,若无其事的答道: “日息百分之三,当天的利息当场扣除。本金的最后还款期限是一个月后的今天。但每一天的这个点之前,必须还清当天的利息。” 说完顿了顿,掐灭烟头,看着汤山道: “不过,你是个特殊的客人。今天无论开口借多少,一概免息。” 汤山知道进入正题了,既然免息,那就有别的条件。而汤山身上所拥有的,除了从老头那里继承来的残局“玉帛金鼎”及其走法,没别的东西。 他不会是想利诱吧?那我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残局和走法又能值多少钱?汤山心里一横,打算开门见山。有话总是绕着说,凭他的阅历,对付不了这种老流氓。 汤山问: “我跟你不熟,为什么免我的利息?” 周伟良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三叠钱,扔在汤山面前,满不在乎: “不熟也可以交个朋友。先拿去吧,玩尽兴了再上来说话。” 汤山本不愿接,但想到这些钱或许能解决朋友陈瑜生的债务压力,使得他不至于深陷烂赌泥潭,心里又是一横,他妈的,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 其它的,只要自己不答应,周扒皮又能奈我何? 于是他抓起钱便转身往楼下走。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耍了一回酷: “钱我会尽快还你。但交朋友,就免了吧。” 第七十三章 上桌必赌三局 汤山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很久,周伟良才回过神来。他混了十几年江湖,头一回见这么不识相的小子。居然明言不跟我良哥交朋友,脑子进水了吧? 良哥先是点了一根烟,抽了好几口,本想稳定情绪,消弥怒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将烟蒂用力甩在地上,骂道: “日你妈,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嚣张?” 想了半天想不通,便掏出电话,拨给那位曾跟踪过汤山的红毛,兜头便破口大骂: “日你妈,你跟踪那小子这么久,有没发现什么异样?” 红毛正在一个脚疗屋洗脚,小妹将他捏得很舒坦,正闭眼享受呢,蓦然被良哥在电话里大骂,不知自己哪里犯了错,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连泡了中药的脚盆都踢翻了。 红毛哭丧着脸说: “没什么异样啊,除了出门吃饭,就是闭门不出。那天去医院的路上,还把我打了一顿。” 良哥更加愤怒: “那小子这么神秘,你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日你妹妹的,你是不是天天去洗脚屋找小妞去了,根本就没在现场?” 红毛赶紧分辩: “没有没有,除了撒尿,我几乎每天都对那小子寸步不离。” 良哥喝了口水,稍稍冷静: “你从没见过那小子跟什么可疑的人物在一起?” 红毛一时答不上来,另一手捂住电话,命令重新端了一盆水过来的小妹: “给我按按大腿根,很酸。手劲重一点。千万别按偏了,否则我一旦不举,你可得服侍我一辈子。” 这一边的良哥见对方许久不答话,又一次火冒三丈: “日你妈,你嘴巴里塞了大粪是吧?” 红毛赶紧语无伦次地应付: “没有没有,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人物。不过,那天泥鳅说那小子身边………” 良哥立马警觉起来,打断他的话: “不是让你一个人去跟踪那小子吗?怎么又扯上泥鳅了?” 红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那天去医院的路上,这小子不明不白地在巷子里打了我一顿,我心里不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纠合泥鳅和鸟毛,想找个巷子报仇。” 良哥怒不可遏: “日你妈的,怪不得这小子对我这么不友好。鸟毛和泥鳅都曾跟那小子有过节,相互认识,所以我才派你去跟踪他,以免他起疑。你居然背着我把泥鳅和鸟毛都找去,岂不是事情全露馅了?” 红毛赶紧补过: “没有没有,那天一开始街头人太多,后来你又打电话找我们,所以最终没跟那小子交手,只不过跟踪了一段路而已。” 良哥怒气不息: “蠢货,那小子比你们都机灵聪明,只需回头一看,就知道我在派人跟踪他。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红毛不敢回骂,也不敢挂电话,只好又一次捂住通话口,指挥按摩小妹: “这里这里,按上来一点。用力用力。” 良哥骂完,咕嘟咕嘟喝了一通水,问红毛: “泥鳅看出了什么端倪?他说啥了?” 红毛开始回忆细节: “当天,那小子去医院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个小妞骑辆电动车载他。据泥鳅说,那个小妞他见过。” 良哥迫不及待地问: “在哪见过?” 红毛道: “泥鳅说见过那小妞跟陈猛在一起。似乎是陈猛的马子。” 良哥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又怎么样?” 红毛分析道: “那小子既跟陈猛的马子走得这么近,可能就跟陈猛认识,也许还有交情也说不定。” 良哥大吃一惊,张着嘴巴许久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无声地将手机挂了。掏烟点着,又掐灭,靠在沙发上自言自语: “那小子真跟陈猛是一伙的?日他妈的这到底是什么套路?” 话没说完,思维也没理清楚,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有一点红毛和泥鳅都猜对了:方塘的前男友,确实是陈猛。他们两人相识于几个月前,那时,陈猛刚出狱不久。 另一点所有人都猜错了,汤山对方塘与陈猛的关系一无所知,他与陈猛没有交情,甚至可以说,他现在根本就不认识陈猛。 几年前的那场桥头斗殴,汤山本身就对陈猛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后来陈猛坐了近两年牢,出来后性情和相貌都有了较大的变化,汤山怎么可能记得这个人? 汤山揣着三万块下楼,目光环视一周,却没看到陈瑜生的身影。他以为对方在撒尿或蹲坑,于是下完最后一级楼梯也拐进了卫生间。 打算将钱全部交给陈瑜生,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到卫生间一片安静,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奇怪,这家伙不声不响的去哪儿了?难道又挤进了赌桌中央? 汤山尿都没撒,从卫生间出来,往赌桌走去。迎面恰好碰到黑妞旁边的白妞,就是拥有“地包天”相貌的那位。 他本想绕道而过,不料人家忽然咧嘴一笑,还伸手打招呼: “嘿,我见过你。” 汤山心想那不是废话吗?当然见过。刚才我看了你几眼,你都没搭理我。要不是现场就你还算是个女人,我才懒得看你一眼。我就算是花痴,也没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 汤山不想太过失礼,也咧嘴一笑,言不由衷地说: “没错,我也见过你。” 说完两人擦身而过,汤山速度不减朝前走去。可“地包天”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说的是以前,以前见过你。” 汤山心里笑了一下,我虽然长得比较帅,但你也未免太老套了,“以前见过你”是上世纪的男人撩妹路数,你到现在还拿出来使用,也不嫌发霉变味? 但毕竟人家是现场惟一一个还算女人的女人,主动跟撩拨,怎么说也满足了一点起码的虚荣心。汤山打算回头还她一个微笑,表现一下自己的基本素质。 汤山一回头,惊得目瞪口呆。不是因为对方他真的见过,而是因为,对方的样子,跟他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此女身高大致一米六出头,腿长,腰细,臀翘,胸挺。身材几乎无可挑剔。 汤山心里骂了一声,我靠,刚才她站在黑妞身后没看出来,万没想到她相貌一般,身材却是如此动人。 汤山不禁喉结滚来滚去,咽了好几下口水。刚要咧嘴抛去一个媚笑,“地包天”却屁股一扭,蹬着高跟鞋进了卫生间。 汤山挤进赌桌中央,头脑还有点晕晕乎乎。眼前依旧是那副细腰和翘臀晃来晃去。 做庄的家伙赢了钱要收手,正找不到接盘的,一见汤山挤进来,立马将骰子塞在他手中,说道: “大人物来了,我退位让贤。” 汤山手中稀里糊涂多了两个骰子,便想找地方放下,但桌子正中央牌已码得整整齐齐,而旁边又有几个家伙甚至已经下了注。 恰好见其左边桌角有个碗,便一下将骰子甩在碗中,也不说话,掉头要走。 汤山以前虽然玩过牌九,但没正儿八经地做过庄,不知场上规矩:骰子一旦入碗,响声一起,便表明这一局已重启。 上中下三门,全看骰子的点数拿牌。 所以,他刚掉头,闲家三门已将牌拿在手中。而他的胳膊也被围观的鸟毛抓住了。鸟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双手: “兄弟,牌都不拿,你打算通赔呢,还是通吃?” 汤山一看桌面的情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之中扔骰子,扔得不是地方,将这一局重启了。若不拿牌赌完,恐怕所有人都不答应。 除非,你愿意不看牌,直接通赔。 汤山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的牌拿在手中。同时暗中环视了一圈桌面的赌注,所幸不多,目测加起来不到两千块。他松了一口气,即便通赔顶多就是输了两千块。 况且,牌既已在手,未必就是最坏的结果。 但汤山摸完四张牌,却通体冰凉:三张不同花色的六点,不成对,再加一张板凳(四点),无论怎么排列组合,都是前面无点,后面两点。牌九中最烂的一副牌。 三个闲已都已准备好,汤山一手紧纂自己四张烂牌,另一手去开别人的牌。 老天在捉弄他,结果恰恰就是他最不想要的、最坏的那一个:通赔。 汤山当了一回冤大头,苦笑一下,心想全怪那位长相一般、身材动人的白妞,把自己搞得晕晕乎乎,才着了赌桌上的道。 他掏出一叠钱,赔清了桌上的注码,一千八百多。 然后他不去洗牌,更不敢随便动骰子,转身便往人群外面钻。桌边响起了嘘声,汤山顾不了许多,仍旧往外面钻。 蓦然对面传来一声断喝: “帅哥,你是不是男人啊?” 是个女声。汤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对面天门的那位人称“师太”的黑妞,正瞪着一双牛眼,像一管双*筒*猎*枪瞄准他的整张脸。 黑妞见汤山看向她,手上将牌敲得噼啪直响,肥厚的嘴唇一咧,不知是笑是哭,只听她接着说道: “才赔一千多块,就要落荒而逃,哪儿有个男人的样子?” 汤山大怒,我是不是个男人,还轮得到你这丑黑妞来评判?依他平常的脾气,一定会回嘴对骂,说对方不是女人。 但身处是非之地,每个人的底细都不清楚,一个不小心就要大打出手,而陈瑜生又不在身边,他连个帮手都没有,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 于是他强压一腔怒气,掉头又要往外面钻。可他的胳膊又被抓住了,鸟毛阴阴对他笑道: “小子,赌场规矩,上桌三局。才掷一下骰子就走,算怎么回事?” 大伙纷纷附和: “对呀,上桌三局。” 黑妞这时却向他鼓气: “帅哥,看你长相,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再玩两局,怎么说也得有始有终吧?” 说完给他抛来一个媚笑。 汤山浑打了一个激灵,彻底冷静下来,知道一旦上了赌桌,就像加入黑社会,都有点身不由己,无法来去自如。旁边几个家伙挤得连一点缝隙都没有,想逃也逃不掉了。 陈瑜生仍旧不见踪影,汤山找不到一个救场的,只好犹犹豫豫再次拿起骰子,看着别人开始洗牌码牌,心里发狠道: 运气再背,大不了再通赔两局;也就再掏三千六百块。 但汤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接下来的这一场赌局,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第七十四章 双天至尊 “下注,下注。别像个娘们。” 既然避无可避,汤山就要让自己表现得大气和张狂一些。众人刚洗好牌,将牌码整齐,他便将骰子放在掌心来回搓揉,睥睨众人,故意粗着嗓门说话,像个十足的屠夫加赌徒。 大家见汤山年纪轻轻,却颇有气势,都不敢接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桌上三家门前扔钱。钞票一时像碎纸片般飞舞。 只有一个人不动。就是那位不像女人的黑妞,她在众人砸钱之际,双手拢在胸前两个大球上,冷眼旁观。 汤山心想,尽管她看起来跟李逵一般无二,究竟还是个女人。嘴里喊得豪爽无比,一到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她就先痿掉了。 众人还在陆续下注。汤山看着看着,心里就开始发虚。因为桌上的注码加起来,早已超过一千八。而围观的坏蛋们,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汤山决定不等他们停手。再等下去,自己的小心脏受不了。于是他高举两粒骰子,就要往碗里甩。他的想法很单纯,赶紧赌完这一局再说。 不料旁边那位刚才做过庄的撩牙,张开手掌便把碗口盖住了,冷哼一声: “小子,你懂不懂规矩?” 汤山手停在半空中,很不爽地瞪着撩牙;若在平常,有人强要教他规矩,他恐怕早就开骂了。撩牙被他看得有点虚,仍旧把话说完: “在闲家下注停止之前,骰子不能落地。庄家在掷骰子时,要问清楚还有没有下注的。那是起码的赌桌礼貌。” 汤山这才想起来,牌九中的骰子,除了掷出点数,决定各家拿牌的顺序,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功能:骰子一旦落入碗中,便不能再加注。 这有点类似乎拍卖行里的锤子,锤子一敲,拍卖价格就定了。所以,拍卖官在落锤之前,必须连问三声: “还有没有加价的?” 确认没人举牌加价,才能将锤子敲下去。 而赌桌上的不成文规矩是,庄家掷骰子之前,也得连问三声: “还有没有下注的?” 直到没人应声,才能着实地将骰子掷入碗底。骰子一响,这一局的赌注大小,也就这么定了。 汤山只好收回骰子,将其紧握在掌心,双眼还视众人,本想再充一回英雄好汉,嘴里却再也张狂不起来。因为桌上的注码,目测至少已过超过五千,远远超过他的心承受能力。 汤山心跳加速。他从没操作过这么大的赌局。 又有两个家伙手贱,往桌上扔了好几百块。汤山心想,你们他妈的一局就想要我的命啊,欺负我是个新人?可我怎么说也杀了几年猪,天天见血的人,难不成还被你们吓住? 他刻意摆出老赌棍的姿态,说话却有点中气不足: “还有没有下注的?” 没人应声。他赶紧高举骰子就要扔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师太黑妞蓦然手一伸,张开五个又粗又黑的手指,盖在碗口,同时一声断喝: “慢着。” 汤山吓了一跳。心想你这个天杀的黑妞,不敢下注,却时不时出来吓人。要是在月黑风高之夜,你这一喊,会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当场吓死的。 汤山心里就有点怒气,换了一副蛮横的样子,以屠夫的气势喝道: “废话少说,有钱下注,没钱滚蛋。” 不料黑妞并没被吓倒,也不生气,反而朝汤山又抛了个媚眼,笑道: “帅哥,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汤山倒抽一口凉气。这句问话,在别的场合听起来温情脉脉,但在赌场上,却是绝杀局的开场白。潜台词是: 把钱都掏出来吧,咱们一局决生死。赢了的留下,输了的离场。 一刹那,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汤山,就像等着他在一份挑战书上签字。汤山这才醒悟过来,一旦上了赌桌,何止是去留无法自主,简直连生死都掌控不了。 事已至此,要丢下骰子掉头逃跑,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当然他也可以放下骰子求饶,承认自己胆小如鼠,不敢决生死。 对方归根结底还是个女人,说不定心里一软就放他一马,怎么说他也算是个帅哥嘛。好比一个美女犯了错,向老男人发嗲,总能获得原谅或支持。 但在场还有十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如果汤山此刻真的向黑妞服软,甚至求饶,第二天就会被当成重大新闻事件,添油加醋,传遍枫林镇。他以后就没法在街头立足了。 出门不被人嘲笑死,也会自己羞愧死。 与其以后生不如死,倒不如现在向死而生。刚才拿了一副最烂的牌,总不可能再来一副最烂的牌吧?小概率事件全让他碰上,哪有这么倒霉? 汤山又瞟了一眼黑妞,相貌实在是不忍卒睹。他心里恨声道,你要是个美女,我服软还算有个依据,可你长得这么丑,叫我怎么能不心狠?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汤山伸手在口袋里掏摸,凭着灵巧的手指,抽出了两张留底,然后将其它的全部拎了出来,假装豪气地甩在桌上。 嘴里想说点什么,却因底气不足,又想不到合适的台词,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黑妞见状,也掏出身上的一叠钱,放在自己的桌角。目测比汤山的两万多要厚一些,应该超过了三万。 黑妞五指朝桌子中央一叉,豪气冲天地喊道: “除去三个闲家前的注码,剩下的我全包了。” 众人喝采: “好,师太就是豪爽。” 汤山尽管胆颤心惊,却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右手三指捏住两粒骰子,高举至半空,深吸一口气,向碗心里甩了下去。接着迅束用双掌盖住碗口,运足中气凌空一声断喝: “开了!” 掀开手掌,骰子一五一二,总共七点,天门黑妞先拿牌。依逆时针顺序轮过来,庄家汤山拿的是第三副牌。 接下来是一片安静。三个闲家都半闭双眼,两手将牌端在胸腹间,一张一张摸过去。脸上神色却没有一点变化。谁出看不出他们的牌是好是坏。 围观的众人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盯着牌桌中央,不言不动。从远处看去,就像大家不约而同拉伸脖子拍了张照片。 汤山两手摸牌,眼睛却像铜铃一般瞪着对面的黑妞。黑妞张嘴闭眼,两片肥厚的嘴唇像两条烤焦了香肠,轻轻抖动。嘴角却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汤山先是摸到一张天牌。再摸到一张丁三。加起来虽然只有五点,却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因为牌九中以六点最多,共有五张,其次是七点和八点,各有四张。从数学概率上来说,汤山这两张牌最好搭配。 这就相当于一个女人穿了个百搭的裤子,出门之前,随便拿一件上衣,即能轻松漂亮地见客。 汤山吁了一口气,继续摸下一张牌。 果然拿到一张六点,而且是绝版的王六。汤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随即大喜若狂。因为王六与丁三组合在一起,便是传说中的“至尊宝”。 《大话西游》中,周星驰饰演的孙悟空,总是向人自称“至尊宝”,其实就是“天地之间我最大”的意思。这称号的出处,便是民间古老的牌九。 “至尊宝”是牌九中组合最大的两张牌。现在被汤山拿到了,那意味着,无论另外两张是什么牌,他这一局只会赢,不会输。 汤山大喜之下,斜眼一看黑妞,这位街头难得一见的丑女,居然脸上也有得意之色。汤山心想,“至尊宝”都在我手上,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汤山全身放松,去摸最后一张牌。居然又是一张天牌。他以为自己狂喜之际摸错了,举到眼前掀开一看。没错,除了至尊宝,另外两张都是天牌。 汤山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二话不说,便将四张牌摊开在桌面正中央。众人一看,满场惊呼: 我靠,双天至尊! 惊呼过后,满场又陷入可怕的安静。汤山清了清喉咙,眼睛斜向上45度角,慢慢地说: “别费劲理牌了,省点力气数钱吧。” 上下两门都将牌一扔,垂头丧气坐着不出声。对面天门的黑妞,瞪着汤山摆开的四张牌发呆。 汤山以为她长相粗暴,脾气想必也粗暴,牌品估计也高不到哪儿去。因此他不安地等着黑妞暴跳如雷。万没料到,黑妞忽然将牌一扔,淡淡地说: “将桌面上的数一数,我该给你多少?” 汤山不禁暗暗有点佩服她,心想此人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长个女儿身,她若是个男人,汤山一定要跟他交个知心朋友。 在赌桌上输了钱,还能气定神闲的人,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忠义之友。 汤山数了半晌,对黑妞说: “桌了其它注码一共是六千八。我这一叠总共是两万八千块,你要不要点一点?” 黑妞摇了摇头:“不用点了。你是赢家,你说了算。” 说完,从自己桌角那一叠钱里抽出几十张,其它的全扔给汤山,眼皮都不抬: “这是的两万一千二。总数没错吧?” 汤山点点头,又从这一叠里抽出二百块,朝黑妞和旁边的白妞各自扔了一张,老气横秋地说: “喏,不成敬意。请你和那位美女明早吃个早餐。” 那位相貌一般、身材动人的白妞,其实早就从卫生间回来了,一直站在黑妞身边,汤山刚才一心看牌,把她忽略了,连个媚笑都没给人家。现在赢了钱,当然必须弥补无视她之过。 白妞扭捏了一下,脸现红云,最后捡起那张百元大钞,向汤山抛了个媚眼。 黑妞也不客气,两根粗黑手指叼起一百块,也朝汤山抛了个媚眼: “谢了,咱们后会有期。” 汤山以胜利者的姿态笑了笑。黑妞起身,跟白妞挤开人群,扬长而去。 走门口,黑妞回过头,朝汤山神秘莫测地丢下一句话: “帅哥,‘双天至尊’这种难得一见的绝牌你都拿得到,一定会大难临头的。” 第七十五章 温暖的尸体 枫林镇很久以前流传那么一个段子。 说是在牌九桌上,有个家伙摸到一副“双天至尊”,心跳加快,表面冷静,一看桌上注码不多,对不起手上那副绝牌,灵机一动,便假装一个不慎将一张牌掉在桌下,然后弯腰去捡。 因为桌下灯光不佳,他摸了很久才找到那张牌。 他此举看似笨拙,其实是故意给三个闲家出千的机会。这就像武林高手打斗时,刻意卖了个很大的破绽。 赌徒的心态都一样的。没有谁会放过一个轻松出老千的机会。果不其然,桌面上三个家伙一见有机可趁,立马以最快的手法换牌,并且最大限度地加码。 捡牌的庄家回到桌面上,一看多了好几倍的注码,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组合成“双天至尊”的四张牌摆在桌子正中央,然后气定神闲地往口袋里装钱。 三个闲家暗暗叫苦不迭,这才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双天至尊”的组成,顾名思义,就是前面一对天牌,后面还有一双至尊宝。 值得一说的是至尊宝。 牌九一共三十二张,几乎每一张都是成双出现。比如天牌有两张,地牌也有两张,依次类推。 这里说“几乎”,也就是还有例外情况,但例外的不多,准确地说,只有两张牌不成双:一张是丁三,另一张是王六。 这两张牌因为不成对子,花色又是所有牌中最小的,所以单独拿到其中一张,一钱不值。 可是,如果恰好丁三和王六放在一起,就变成最强大的组合,没有之一。江湖人称“至尊宝”。 如果你看过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一定记得,周星驰的角色就叫“至尊宝”。 可是,如果你不懂牌九,就不会明白“至尊宝”的含义是最大、最强;你更不会明白,为何观音每一次托梦给悟空,总是叫他去找三颗痣。 为什么三颗痣这么重要?因为至尊宝是由丁三(三点,成丁字形排列)和王六(六点,分布在“王”字的六个端点)组合而成的。在变成孙悟空之前,周星驰的角色仅仅拥有“至尊宝”身份的一半——王六。 所以,他那时只能在五岳山做个不成器的帮主,不但被春十三娘打得满地找牙,甚至连二当家都可以随意欺负他。 只有借助*,回到五百年前,遇上紫霞仙子,在他脚底板上打上丁字形的三颗痣,丁三和王六完成组合,斧头帮帮主才真正蜕变成了至尊宝,进而化身为天地间最强的孙悟空。 但是,做个真正的至尊宝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一定还记得《大话西游》里情节,孙悟空完成了至尊宝身份的转变,首先要失去一生的最爱,注定孤独终生之余,伤心和头疼,也必将一直伴随他的漫漫西天之路。 所以,在这里,黑妞临走向汤山留下的话,不是威胁,更不是诅咒,而是颇有根据的大实话,甚至有点劝解和提醒的意思。 在枫林镇的传说中,“双天至尊”其实是一副很不祥的牌。拿到这副牌的人,虽然当场能赢一笔钱,但随后的人生会走霉运。 所谓盛极而衰,既然你已走到了顶点,接下来当然是走下坡路。而且依照通俗的说法,你跳得越高,就会摔得越重。从屋顶掉下来,铁定会摔死的。 上面那个段子,结局就是那位拿了双天至尊、又故意卖个破绽让人出老千的家伙,于赌局结束后的第三天,在街上被一辆大货车撞得血肉横飞。 不过,汤山从来不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那仅仅是一副牌,跟人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即便这副牌很少出现,也不过是数学概率问题,怎么就跟祥与不祥扯上了? 牌九一共三十二张,依照数学上的排列组合,三十二取四,概率确实非常小,但仍比三十六取七的福利彩票机率大很多。 汤山是个唯物主义者,一个小概率事件恰好发生在自己头上而已,谁说这不是一种幸运呢? 汤山吹着口哨,一边往口袋里装钱,一边看着黑妞和“地包天”白妞离去。 他又一次被“地包天”的身材迷住,而且此时心情不一样,欣赏的眼光也不一样。只见她打扮紧身,削肩,细腰,翘臀,长腿,一览无遗,走着猫步缓缓离去,简直风情万种。 汤山怔怔地看得口水直流,心想她若不回头,凭这背影足以引人犯罪。 哪知汤山尚未深入地幻想犯罪细节,那女的却不解风情,在没入灯影之前,偏偏回过头来,以其细眼和塌鼻,再加那个上唇短下唇长的嘴巴,组合成一张大倒胃口的笑脸,远远地抛给汤山。 汤山立马打了个激灵,收回嘴角的口水,心里恨恨地骂道: “我靠,你那回眸一笑,比拿到一副超级烂牌还让人绝望。” 旁边一个比汤山大不了几岁的家伙,用肘部捅了捅汤山,坏笑道: “小子,赢了人家的钱,还蹂躏人家背影,太过分了吧?不过,这种货色都能流口水,你也算品味不凡啦。” 汤山心想你懂个鸡毛,黑妞当然不值一提,但她旁边那副身材,却是曼妙无比,可以说整个枫林镇上绝无仅有,哪个男人见到不流口水,某些功能铁定不正常。 可惜的是,老天恶作剧,为她打开一扇窗,无情地关闭了另一扇窗,硬是给她布置了一副不堪回首的面容。 想着这些,汤山嘴里却言不由衷地问: “大家为何管那黑妞叫‘师太’?” 另一个坏蛋冒充见闻广博:“她叫甄莹。江湖人称‘真*淫师太’,你居然不认识她?” 汤山心里直发笑,黑妞她爹姓甄倒没啥,为何又恰恰给她取了个“莹”字?一个女人家,还长得那么丑,偏又天天爱在赌场上胡混,不被那帮赌棍加流氓编排取笑才怪。 汤山赢了钱,心情舒畅,灵感也如泉涌,大笑道: “不管她真‘莹’还是假‘莹’,长成那样,只适合打麻将。” 大家假装不懂: “为什么呀?” 汤山故作一脸正经: “因为她经常*。” 一群坏蛋大肆哄笑: “你赢了人家这么多钱,理应找机会给她放个炮。” 汤山不再搭腔,心中不无遗憾地想道,可惜不知黑妞旁边那位身材动人的姑娘姓什名谁。 转而又觉得不认识也没啥,否则,天天只能捂住一半,光看另一半,连那啥都只能采用后入式,没别的花样,长期以往,不知会不会弄成变态。 黑妞一走,一帮坏蛋只顾八卦,却失去了再赌下去的兴致。他们都忘了,汤山做庄只赌了两局,按照上桌必赌三局的不成文规矩,其实还差一局。 汤山将骰子攥在手心,站在桌边等着有人顶替黑妞坐天门,等着闲家洗牌码牌。等了良久,见大家兴致不高,便也打算见好就收。于是放下骰子,转身挤出人群。 赌局就这么散了。有人开始陆续往外走。 汤山环视一圈,还是没见到朋友陈瑜生,心里暗暗纳闷:这家伙去哪儿了? 他打算先上楼还了钱再说。赢了将近三万块,大概能够解决陈瑜生的债务问题。 汤山刚要踏上楼梯,在他之前做过庄的那位撩牙,忽然挤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说: “小子,你真不应该赢她的钱。” 汤山听了一愣,随即满心不服: “我靠,只许她赢我,不许我赢她?那我还赌个屁呀?” 撩牙冷哼一声: “知不知道她是谁?上场之前你也不打听一下?” 汤山又是一愣,很不耐烦: “她是谁关我屁事?长得好看一点,我也许还有心情去问问,可她长成那副德性,我到处打听,人家会不会当我是变态?” 撩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也是好心提醒你,不想听就算了。” 汤山看着这家伙阴森森的笑容,心中一动,随口问道: “她到底是谁?” 撩牙转身欲走,回过头来小声地说: “她是西门彪哥的女儿。你以后上街小心一点。” 汤山吃了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撩牙走远了,他还没将嘴巴合上。他早觉得黑妞不简单,却完全没想到她是西门甄彪的女儿。可她为什么会跑到东城良哥的老巢来赌博? 汤山懵了一会,慢慢定下神来,心想我又没出老千,凭的是运气赢钱,她能把我怎么样?况且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输了钱,还会在街头找赢家复仇的。 想到这里又淡然,转身上楼。走上三级楼梯,脚步便重新轻快起来。 人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觉得沉重无比;一旦有了钱,即便是爬楼梯,也像是飘在云端。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是浮云。 汤山再一次来到周扒皮的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电视依旧在放肥皂剧,有人在哭,还有人在笑,也不知是什么狗屁剧情,要把演员折腾得这么哭笑不得。 汤山敲了一下门,没人应声。他心想,周扒皮这个流氓,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喝醉了。 他又使劲敲了一下,还是没人应声。难道周扒皮去了卫生间? 汤山用掌沿轻轻一推,门便无声开了。沙发上没有人,电视里的演员在对着空气说台词。 茶几上的摆设,已不是汤山第一次进来看到的样子。没有零食,也没有啤酒。 让汤山震惊不已的是,茶几上放了一张木制棋盘,上面摆着一副残局。虽然隔着七八步远,汤山仍能从各个棋子的大致位置,判断出残局的名称。 “玉帛金鼎”。 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这盘棋。为了确认自己没看错,他顾不上礼不礼貌,立马朝茶几冲了过去。 汤山刚冲出两步,脚下被什么一绊,身子在惯性作用下,倒在茶几和电视机之间的地上。额角磕在电视柜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 汤山艰难地爬起上半身,才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双人腿。顺着这双腿往上看,他便看到了周伟良那张极其嚣张的死人脸。 周伟良躺在茶几和房门之间的地上,两眼瞪着天花板的某一点;胸前插着一把杀猪刀,直没入柄。 血从刀柄边缘挤出来,漫过周伟良右胸,钻入其腋下,又从右肩头探出来,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像一条紫色的长蛇一样,游进了沙发底下。 汤山恶心欲吐,但尚没来得及吐出口,便已晕了过去。 第七十六章 残局与屠刀 不知过了多久,汤山悠悠醒来。 他滚了一个圈,无意之中,一手刚好抓到了周伟良的手腕。没有传说中的尸体那么冰凉,汤山觉得跟自己手心的温度差不多。要么传说有误,要么这人没死多久。 汤山再不敢转头去看地上的血,连滚带爬地下到一楼。途中踢翻了两条凳子,踹倒了一个垃圾桶。楼下依旧灯火通明,但赌客都已散尽。 最后离开的几个人也走远了,看不见身影,只听到相互逗笑的嗓门。 陈瑜生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等汤山,看他神态,似乎刚从外面折回来似的。 汤山扶着墙喘息,一直无法平静心跳。陈瑜生探头在门口看了一眼,风风火火走过大厅,来到汤山身边,踢了他一脚: “我靠,你究竟借了周扒皮多少钱?脸都绿了?” 汤山这才想起来,原本上楼是去还钱的,现在钱又重新被自己揣下楼了。今天不还,明天又得多付九百块利息。赢了钱不还,无端损失九百块利息就太冤了。 想到此处,汤山又要重新抬脚上楼。 陈瑜生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从后面又踹了他一脚: “大家都散了,你还上去搞什么鸡毛?” 汤山向前仆倒在楼梯上,胸前肋骨和身后屁股同时负痛,彻底回过神来,周伟良的尸体再次清晰地展现他眼前,人死债消,钱就意味可以不用还了。 多了三万块的无主之财,加上自己赢来的两万多,五万块多钱,足够逍遥大半年了。 陈瑜生不耐烦了,抓起汤山的肩头往外走。汤山的脚步有点不由自主,脑子里不断盘算自己口袋究竟有多少钱。却一直没算清楚五万之外的零头究竟是多少。 汤山突然停下脚步,双手在身上口袋里乱掏,半响才伸出来,十指抓满了百元大钞。 他本想点出今天赢来的两万多给陈瑜生还债,却发现跟着陈瑜生已走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没有路灯,没有月光,根本就无法进行清点工作。 黑暗中看来,自己双手就像抓了两大把毫无意义的废纸。汤山冷不丁问陈瑜生: “你妈住院,欠人多少钱?” 虽然环境黑暗,陈瑜生却看清了汤山手上抓着的是钱,大吃一惊,答非所问: “我靠,哪来这么多钱?” 汤山愣了一下,同样答非所问: “周扒皮死了。” 陈瑜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汤山语速极快地向陈瑜生描述: “周扒皮死了。胸口插着一把杀猪刀,刀身插进身体至少半尺,就在心脏部位,一刀致命。 “我见到他时血液还未凝固,从伤口一直往外渗血,像我老家后山的一口泉眼,血流如一条小溪,趟过茶几底下,消失在沙发下面。 “我摸了一下他的手腕,没有脉膊了,但尸体还是温的,死亡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分钟。电视里的肥皂剧还没播完呢,里面有人对着尸体哭,也有人对着尸体笑,不知这些演员安的什么心。 “总之,我欠他三万,这下可以不用还了。哈哈。” 陈瑜生犹如五雷轰顶,身子一闪,以手肘压着汤山的脖子,将其顶在墙上,低吼: “我靠,你杀了他?为了这点钱你他妈的去杀人?” 汤山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陈瑜生的控制。他长得比陈瑜生瘦弱,原本就没有陈瑜生力气大,现在又处于失魂状态之下,更是不堪一击。汤山喘着粗气,哑着喉咙道: “我没有杀他。虽然我一直很想杀了他,但这一次不是我干的。” 陈瑜生松了松手上的劲,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不是你,那是谁干的?” 这回轮到汤山大吼: “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谁干的?我还想知道是谁干的呢。为什么偏偏选在那一刻杀了他?晚个几十分钟,我就见不到他那个鸟样。 “你知不知道他样子有多恐怖?我他妈的到现在还想吐。一直吐不出来,我憋得难受。我这辈子见你杀过十几头猪,就是没见过杀人。原来杀人跟杀猪完全是两码事,虽然同样是流血死亡。” 说到后面,汤山哭了起来,身体则沿着墙面下滑,最后坐在地上。 陈瑜生冷静下来,蹲在汤山面前,低声说: “你他妈的有点出息好不好?不是你杀的你哭什么哭?也别颠三倒四胡说八道了,想想该怎么办吧?” 汤山止住哭声,忽然又冷笑了一下: “我靠,怎么办?你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你倒是赶紧报警啊。” 陈瑜生掏出手机,刚按了两下键,慢慢地垂下手,叹了一口气: “不行,不能报警。” 汤山这回稍稍冷静,奇怪地问道: “咋还不能报警?” 陈瑜生深吸一口气: “报警你就完了。你想想,所有的赌客都看到你前后两次上楼,而且这期间只有你一个人上去过。你第一次上去人家活生生的,你第二次上去人家就死了,尸体还是温的。” 汤山底气不足地问道: “那又怎么样?” 陈瑜生怒道: “怎么样?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那意味着只有你一个人有作案时间,你会被当作凶杀案的最大嫌疑人被抓起来。” 汤山也怒了: “你他妈的根本就不相信我,我说了不是我杀的。” 陈瑜生气极而笑: “这话你跟警察去说,可你说得明白吗?除了作案时间,你现在双手抓着的大把钞票就是作案动机。” 汤山有点崩溃: “那些是我赢来的钱。” 陈瑜生嗤笑一声: “所有的赌客都会证明,你根本没赢那么多。如果十几年前那桩事情被翻出来,你的动机就多了一项,而且更明确了:复仇杀人。” 汤山不服: “十几年前只不过一桩打架事件,怎么可能再被翻出来?” 陈瑜生耐心解释: “十年前周伟良是个老师,在你们村被打成重伤而又不了了之,曾经轰动一时,当时肯定有案卷记录,后来周伟良成了街头一霸,警方一直没找到抓他的理由,但显然不会放松对他的监控。所以,当年的案卷记录,必定不会销毁,弄不好还经常被人翻阅。” 汤山还是不服: “那又怎样?” 陈瑜生又气得笑了: “怎样?你他妈的联想和推理能力哪里去了?一旦翻出当年的案卷,警察就会知道你当年跟周伟良有一段仇怨。你自己说过,你当年曾被当作怀疑对象,而遭警察问过话的,这些问话肯定也有记录。” 汤山仍是不服: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虽然我希望那次袭击是我干的,但实际上并不是我干的。而且,当年的警察最终也消除了我的嫌疑。我那时才七岁。” 陈瑜生怒不可遏: “你脑子里的水还真不少,你他妈的根本没领会此事的重心。关键在于,如果警察真的去翻十年前的案件,到时谁都知道,你这条腿的残疾,是当年拜周伟良所赐。联想到现在他的尸体横躺在你面前,那不是很好的杀人动机吗?” 汤山泄气了: “绕来绕去,你其实还是认为我真杀了人,对不对?” 陈瑜生终于忍耐不住,在汤山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我他妈的当然相信不是你杀的。不是我小看你,就你那熊样,杀头猪都只敢抓后腿,还能指望你去杀人?可我相信你有用吗?你得让警察相信你。否则你就完了,这个世界冤案这么多,也不差你这一桩。” 汤山彻底崩溃: “那,那现在怎么办?” 陈瑜生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最后答得很没水平: “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汤山又哭了: “你跟我扯了老半天,就拿出这么个烂办法?你个法盲,懂不懂知情不报也是犯法的?” 陈瑜生把汤山从地上拽了起来,推搡着走出了黑巷子。边走边说: “知情不报跟重大犯罪嫌疑,哪个更麻烦?你先拎清楚轻重了再开口,要不就闭上嘴巴,镇定点从这里走出去。” 汤山尽力忍住哭声,无语地跟着陈瑜生的步伐往前走。直到走出很远,陈瑜生才开始自言自语: “周扒皮的房子地处偏僻,平常除了赌博,没什么人会去。希望此事晚几天发现,越晚越好,最好尸体腐烂发臭了,那么,法医对周扒皮的死亡时间判定,就会比较模糊,至少无法推定出死在你两次上楼之间。然后,你一口咬定第二次上楼之时,还见到他活着,如此或许你能置身事外。” 此后汤山一直处于断片状态,被陈瑜生推进出租车,稀里糊涂横跨枫林镇中心地带,回到合背村陈瑜生家。汤山没心情再去陈瑜生家闲扯,他需要回自己住处彻底冷静一下。 离开时,汤山满腹狐疑问陈瑜生: “知情不报也就算了,你还怂恿我向警察撒谎?” 陈瑜生神情变得满不在乎: “选择权在你手上。我懒得管你。” 汤山在冷风里走到秀水大厦,走过农贸市场,重新来到东里桥上。冷风这么一路吹着,他还没到家,就彻底冷静下来,思维开始条理清晰。 汤山一向不傻,刚才只不过是吓傻了。 陈瑜生的方案不可行。汤山想。向警察撒谎非同小可。此案若能告破,周扒皮的死亡时间,就能从真凶口里得知,到时警察岂能轻易放过撒谎的汤山? 最轻也是个扰乱警察视线的罪名,弄不好还会扣上个同谋的帽子。 此案如果永远无法侦破呢?汤山真的能凭一个谎言脱身吗?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没抓到真凶,他汤山的嫌疑就无法消除,即便嫌疑很小,也会经常抓去问话,估计还得限定短期内不得离开枫林镇。 天天等着警察上门,天天绞尽脑汁考虑怎么应对问话,那基本就跟活在地狱里差不多。 汤山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选择,可能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十多年来,汤山每一天都巴望周伟良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偏偏就在最不该死的时候,横尸于汤山面前。 其实,这还不是汤山感到最恐惧的地方。真正让汤山崩溃的细节,有两个: 一是,周伟良尸体旁边茶几上的象棋残局,居然就是“玉帛金鼎”。 二是,汤山看得很清楚,周伟良身上插着的那把杀猪刀,就是汤山与陈瑜生最后一次杀猪时丢失的那一把。 第七十七章 深夜战场 出租屋的前厅,麻将早已散场,毕竟已是凌晨两点。方莲没睡,她横提着扫把,叉开双腿跨坐在一条长凳上,盛气以待,就像关云长横握着青龙大刀,端坐在赤兔马上。 她女儿方塘坐在一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跟她平常的任性简直判若两人。 汤山老远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异样,因为凌晨两点,方莲的前厅还亮着灯。他本想走后门,悄悄地上楼,因为心里犯堵,不想与任何人打照面。 但他绕到后面一推门,才发现门被从里面闩住了。 要是在平常,前厅亮着灯对汤山而言是好事,因为他不需要在黑暗中模索上楼。以前汤山经常深夜回家,走进前厅时一开灯,方莲就在内屋咬牙切齿地骂: “顶你个肺呀,我的电不要花钱啊?” 所以,大多数时候,汤山为了免于听到她的骂声,懒得开灯,打开手机屏幕摸索着上楼。可一旦不小心撞到桌沿,或踢翻一条凳子,夜深人静之际,响声会成倍数放大,方莲同样在内屋大骂: “摔死你呀,仆街。深更半夜像个鬼魂似的到处浪荡。” 今天汤山有点心慌。因为前厅没有麻将的声音,而气氛又如此异常,难道是警察提前来抓他?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事情还未发呢,警察怎么会提前到来? 再说警察要等他,也是悄悄躲在他房间里,不太可能待在前厅。 汤山心里稍稍定了定,若不是警察,必是方莲家里有什么事,那就跟自己没关系。 于是他壮着胆子走进了前厅,看见方莲母女两个盛气凌人的模样。他咧嘴一笑,就要从方莲旁边绕过去。 没想到方莲忽然间金刚怒目,也不说话,抡起手里的扫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汤山的腰间。 攻势之凌厉,比之当年梁山寨上的母大虫顾大嫂,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不幸被棍端扫中,非同小可,轻则肾虚,重则脊椎移位。 汤山大吃一惊,身子朝外一闪,左手外翻,顺势抓住了扫把一端。 方莲怒气冲冲地骂道: “你个仆街。” 汤山一听,便知事情似乎没那么严重,因为他十分清楚方莲骂人的三个层次,若到了气极杀人的地步,方脸婆骂的应该是“丢你老母”,而不仅仅是“你个仆街”这么简单。 汤山脑中念头急转,搜寻得罪这位愤怒胖头陀的因由,没费多少周折,便记起自己本月的房租没交,离最后期限已经拖了四五天。 汤山毕竟年轻,无论是脑袋还是手脚,反应都比方脸婆来得快。在方莲骂出下一句粗话之前,他迅速从口袋中摸出一叠钱,在她面前晃了晃,老气横秋地说道: “房租是吧?全部拿去,剩下的留到下个月多退少补。” 汤山其实不知道自己这一把抓了多少钱,目测估计超过两千。他那一室一厅再加厨房卫生间,按方莲所标的价格,每月房租再加水电费,不会超过一千五百块。 无论如何,这把钱足够让方脸婆闭嘴收手了。 方莲一开始以为汤山从身上掏出什么短兵器,要攻击自己的脸面,本能地以手掌一挡。 待到眼神定格,看清汤山手上攥着一把钱,立马将即将骂出口的粗话先收住,抓过钱一股脑儿塞进腰间口袋。 汤山长吁一口气,心想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无论多么大的怒气和仇恨,都可以用钱瞬间化解。叹罢,左手松开方莲的扫把,悲伤地摇摇头,自顾自地就要上楼。 万没料到,方莲刚把钱收好,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个招式,扫把又一次猛攻过来,嘴里还是那一句: “你个仆街。” 这回汤山大意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背上中了一招。 幸好是让扫把的末端——也就是扫地的那一端击中,受力面积宽,压强就小;而且这一端是以稻草织就的,质地柔软,打在身上并不怎么痛,但溅得脑后一片灰尘。 汤山头发上全是灰,衣服后背估计也沾染上了鸡屎和痰滓。 方脸婆在前院养了几只母鸡,经常在前厅拉屎;而前厅作为麻将室时,赌客们有痰不往垃圾娄里吐,直接喷在地上。 打在汤山身上的扫把,弄不好刚刚才在地上清理过一回。 汤山觉得一阵恶心。同时心下大怒。他向前跨了一大步,走上一级楼梯,转头瞪眼大吼一声: “死肥婆,不是给了你钱吗?怎么没完没了啊你?” 方莲一击得手,不顾汤山的反问,换了个泰山压顶的套路,扫把再次兜头向汤山打去,嘴里的骂声多了几个字: “仆街,我饶不了你。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这回汤山是严阵以待,当然不会让她击中自己。但听方莲骂声里的意思,似乎不是因为他没交房租,而是另有隐情。 家贼难防?难道她家失盗了?我靠,你家有什么可偷的?除了那部挂在墙上的破电视机,就数两台自动麻将桌值钱。哪个小偷这么没眼光,跑你家来了? 再说了,即便你家失盗了,怀疑到我身上,也不能说是“家贼”啊,我只不过一个租客,又不是你家的人。 这个死肥婆,说话颠三倒四的,不经大脑。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大脑。 汤山又朝楼梯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 “住手。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否则我不客气了。” 方莲见到汤山真发怒,便有点心虚。她将扫把往地上一戳,单手指着汤山,忽然泪流满面: “你鸡不鸡道,我鸡有这个女儿。” 方脸婆气急之下,说起了广式普通话,鸡来鸡去,不伦不类。汤山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这关她女儿什么事? 他朝方莲身后看过去,方塘却一点都没有愤怒的样子,还在那里捂嘴发笑。 汤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对活宝母女葫芦里卖什么药。 因这一阵吵闹,大部分租客都醒了,有几个家伙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希望收集点八卦新闻。 大半夜被人吵醒,通常谁都会怒气勃发的,但为了那点八卦谈资,居然连名正言顺的愤怒都忍耐下去了。 汤山心想,此事得说清楚,虽然自己一向运气很背,混得不成个人样,但从来不屑于干偷鸡摸狗的事,别被死肥婆满口胡柴,稀里糊涂给安个什么不良罪名。 他压住心中的怒火,耐着性子道: “方阿姨,有话好好说,别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叫唤,大半夜的吵得人家都没法睡觉。” 方莲袖子在两个眼角一拂,又用两根手指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顺势揩在楼梯栏干上。 汤山以为她会冷静下来说话,没想到她眼泪倒是不流了,反而哭天呛地在喊了起来,看上去比死了爹娘更加悲痛欲绝。 汤山一阵腻歪,却听方莲口齿不清地喊道: “你个仆街呀,把我女儿肚子都搞大了,还装得一脸无辜。” 旁边看热闹的几个租客,大肆哄笑起来,有个家伙将喝到嘴里的水喷了一门框。汤山一时张口结舌,良久才结结巴巴地喝问: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莲一时不再哭喊,语速极快地骂道: “我丢你老母呀。我胡说八道?她自己都承认了,你还想抵赖?门都没有,今天要不给个说法,我跟你拼了。” 汤山稍稍冷静下来,总算搞清楚了方莲一进门便全力动武的原由。 他又朝远处的方塘看过去,肚子没见多大呀?但他知道,此时的方莲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居然骂出最恶毒的“丢你老母”。 同时,汤山在心中狠狠地骂死肥婆脑子进水了,别说我没碰过你女儿,即便真有此事,你也不应该大半夜当着众租客的面,叫得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汤山尚未说话,一个坏蛋租客惟恐天下不乱,阴阳怪气地插嘴道: “不对呀,他搞大你女儿的肚子,你又丢他老母,这关系,都乱成一锅粥了。”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方莲怔了一怔,继而怒不可遏,倒提扫把甩手飞出,直奔插嘴家伙的脑袋而去,那人反应倒也挺快,头往后一缩,迅速关上门,扫把打在门框上,往旁边一弹,落在汤山身后几米远的黑暗里。 汤山啼笑皆非,试图阻止方莲继续撒野,再次喝道: “方脸婆,事情搞清楚了再说话,别胡搅蛮缠。” 方莲来不及张嘴,旁边又有一个坏蛋语重心长地插话了: “喂,帅哥,人家女儿都已经承认了,事情还不够清楚吗?拔出萝卜忘了坑,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说完捂嘴大笑。这种场合,一向不缺搅浑水的,此人话音刚落,第三个又以一种戏谑劝慰语气插上了嘴: “帅哥,要我说,你不应该叫人家‘方脸婆’甚至‘死肥婆’,太不尊重长辈了,叫方阿姨也不对。你得机灵一点,进门便大叫三声‘岳母好’,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们也不至于跟着你倒霉、半夜被吵醒呀。” 旁边的笑声此起彼伏。方莲扫把已脱手,没什么东西可向插嘴者扔,只好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们这些仆街都给我闭嘴,否则下月一人涨五百块房租。” 这话倒有几分镇定效果,很多人立马闭嘴,有几个还将双手捂在脸上。汤山看这阵势,知道此情此景,想要辨白基本是徒劳,有了旁边这帮坏蛋,无论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 三十六计走为上,必须先脱身。 于是汤山不再说什么,赶紧上到二楼,朝自己的房里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门,汤山怔在当场,一时头大如斗,知道今晚除了那桩杀人案,单是眼前的方莲母女之事,便比想象中复杂百倍。 他房间里的床沿上,从容地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她叫江素萍。是汤山一直想见而又不敢见的人。 方莲不依不饶地跟着汤山上楼,因汤山开门后发怔,她见有机可趁,便侧身挤了进来。其女儿方塘一路上本想拉住她,结果气力不如,硬是被她拽着,踉踉跄跄也跟进了房间里。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全都说不出一句话。 第七十八章 飞来黑锅 汤山曾经日思夜想的初恋情人,正坐在他的床沿上。而此时,正是凌晨两点半。 汤山有点懵。方莲也有点懵。方塘同样有点懵。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似笑非笑的江素萍看了老半天。 方莲到底年长,最先清醒过来,指着江素萍回头厉声问汤山: “仆街,这个衰女是谁呀?怎么深更半夜在你房里?” 汤山无端地火冒三丈,朝方莲吼道: “她是谁关你屁事?” 方莲立马闭上了嘴巴。汤山看起来面相斯文,发怒的时候却是很吓人的。 汤山转向江素萍,轻轻笑了一声: “稀客呀,你怎么进来的?” 江素萍一脸淡定: “你门没锁,我就进来了。” 汤山这才想起来,下午出门的时候脑袋有点晕晕乎乎,忘记锁门了,这在他而言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房间里除了那几件换洗破衣服,没别的东西,锁不锁无所谓。 汤山再次发怔,接下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素萍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原本不想来。给你打电话,打了十几次都不接。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于是就赶过来了。没想到,你还真有事。” 江素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莲身后的方塘。 一提不接电话,汤山猛然间如五雷轰顶,完全忘了还要向江素萍解释,自己跟方塘其实没什么事。 他双手在身上乱摸一通,手机不见踪影。 汤山被陈瑜生拽进黑巷子时,想到要报警,却只是吩咐陈瑜生操作,完全不记得自己其实也有个手机,报警可以自己轻易按下三个键。 那时他吓傻了。 这一刻他才清晰地记起来,在周伟良的尸体旁边摔了一跤,想必裤兜里的手机就是那一刻掉在地上。 此事非同小可。目睹一桩凶杀案不报警,已经够离谱了,如果事后警方在现场找到他的手机,结果会怎么样? 那他汤山就不仅仅是个嫌疑人,恐怕立即会被当作凶手遭到通缉。 汤山往后一倒,斜靠在墙上,若不是有三个女人在场,他会坐到地上去。他尽力控制住身体下滑的趋势,一双大腿却在不停地发抖。 门边的方塘站得近,看出了他的异样,用两根手指捅了捅他的腰间,关切地问道: “喂,你没事吧?” 方莲见汤山气势减弱,火气又上来了,扯开嗓门喊道: “衰女,你还这么关心他?他能有什么事,你看不出来吗,这仆街只不过脚踏两只船,现在不幸撞车了。” 她语速极快,完全不顾话语里的逻辑毛病,脚上踏的是船,最后撞的却是车。 此刻没人会去拆穿方莲的语病。汤山依旧说不出话,另一边的江素萍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江素萍从床沿站起身,长叹一声: “我得走了,你们继续讨论人生大事吧。” 说完慢慢地走过来,也不叫人让路,但方莲不由自主站到了一边,方塘一侧身,完全挤进了屋内,也给江素萍让出一条通路。 江素萍就这样低头走了出去,身子没入黑暗里。直到她的脚步在木板楼梯上响起,汤山才蓦然反应过来,转身冲出门,对着她模糊的背影喊了一声: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江素萍在黑暗中回头,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 “本来有事,现在没事了。” 汤山顺着她的话意跟了一句: “我跟她也没什么事。” 他嘴里的“她”当然指的是方塘。汤山试图以最简单的方式,解释自己与方莲母女的纠纷。但世上最难解释的,恰恰就是男女之间的麻烦事。 汤山明显听到江素萍在黑暗中轻轻嗤笑了一声: “不用解释了,你好自为之吧。” 汤山不知道她是理解了,还是没理解,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兴趣去理解。这让汤山有点绝望,可接下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在江素萍逐渐消失的脚步声中,也逐渐放弃了继续解释的欲望;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回荡着无法说出口的话: 必须尽快找回手机,不能在周伟良的尸体旁边留下什么证据,否则我就彻底完了。 汤山回到屋内,冲到桌边,打开抽屉胡乱翻拣起来,自己还没搞清楚具体要找什么。手电筒或者其它照明的东西? 方莲见汤山失魂落魄的样子,气焰又嚣张起来,同时想起了今晚大闹的终极目的,于是瞪眼喝道: “仆街,给我个说法,否则我今晚死给你看。” 这回说的有点不一样,刚才是要跟汤山拼命,现在的意思是要以自杀相逼。 汤山本想随口答一句“那你去死吧”,回头恰好看到方塘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他又想到,方塘人如其名,行为和个性都比较荒唐,却并非颠三倒四的人,而且自己与对方虽没正式谈过恋爱,却互有好感,为何今晚闹得这么大,她却不发一言为他开脱? 这有点不正常。 汤山没时间细想,其实今晚的每一桩事都不正常。 周伟良的死不正常,陈瑜生的表现不正常,曾经的恋人江素萍深更半夜来找他,最后不留一语掉头而去,更加不正常。 汤山停止翻拣动作,定了定神,走过去先将方莲冷不丁一把推到门外,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嘭地一声将门关上,闩紧。 方莲在外头愣了良久,回过神来,一边大骂“仆街”,一边将门打得震天响。估计整栋楼的租客都被敲醒了。 汤山不理门外的一切,转身抓起方塘的左手,一直将她拽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同时也确保外面的方莲和租客们都听不到里面的对话。 然后,他双手拢在胸前,深吸一口气问道: “说吧,你们两母女到底搞什么名堂?” 方塘不答,倚在洗脸台边,抬头慵懒地抛了个媚眼,似笑非笑地反问: “刚才那个漂亮女孩是谁?你女朋友?以前怎么没见你带回来过?” 要在平时,汤山应付起来绝对妙语连珠,但此刻他不是一般的烦躁,没什么心情跟她调笑,蓦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 “我的事你他妈少管。” 方塘受了惊吓,舌头一伸,脖子一缩,低头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汤山有点不忍,强压住脾气,温和地又问了一句: “你真的大肚子了?” 没想到方塘又是答非所问: “你很在乎吗?” 汤山终于失去耐性,愤怒地叫道: “我靠,这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知不知道现在快凌晨三点了?你妈深更半夜拿个扫把追着我打,而你又在身后不置一词,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汤山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喊了这么一通,似乎没说到中心点。 方塘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然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并不在乎租客们怎么看。你忽然怒气冲天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妈的吵闹,气走了那位找你的漂亮女孩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事先并不知道她在房间里。” 汤山不得不承认,她说到了问题的重心。 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议论他,尽管那些租客们的嘴都很贱,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口;惟独不能让江素萍听到和看到刚才那一幕。 可是对汤山而言最不该发生的事,偏偏就不可思议地发生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凌晨两点多,江素萍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气走江素萍让汤山愤怒,目睹凶杀案让他慌乱。方塘懂得他的愤怒,却不明白他的慌乱。 要是在别的场合有点别的什么事,还可以向她倾诉一下,可今晚这事,却绝对不能透露一点信息。 汤山言不由衷地叹了一声: “没什么对不起的。还是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 还有一句话他忍住没说出口:凌晨三点了,你们赶紧散了吧,让我静一静。 方塘调整了一下嗓门,幽幽地述说起来: “身上两个月没来那个了。昨天下午我偷偷去药店买了试孕棒,是最坏的结果,两杠红。慌张之下,我将这玩艺扔进马桶,摁了一下水阀就出去了,结果马桶也与我作对,居然又浮上来了,被接着进卫生间的我妈看见,先将我打了一顿,又拿着菜刀逼问是谁的。” 汤山啼笑皆非: “你就信口开河说是我的?” 方塘尚未答话,汤山转身在墙上猛捶了一拳,叫道: “我靠,这叫什么事呀。” 方塘叹道: “对不起,我必须说是你的。只是把你女朋友气走是个意外。” 汤山不解: “这黑锅我他妈还背定了?” 方塘反问: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汤山又是一愣: “啥意思?” 方塘幽幽地说: “这栋房子里,我无论说是谁的,我妈今晚铁定会动刀子,不见血不罢休。惟独说是你的,她才将菜刀换成了扫把。” 汤山讥道: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她?” 说完他立即反应过来,方塘的话里颇有深意,必须严肃谨慎对待,否则麻烦无穷。 汤山打开两重门,方莲已经下楼去了。他拽着方塘出门,直往楼下而去,一路上还有几个租客在各自门口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楼下的方莲坐在大厅的长凳上,独自生闷气,一见汤山拉着方塘下来,立马跳起身。 汤山在方莲骂声出口之前,先声夺人地叫道: “普天之下,除非有病,每个女人都会大肚子,你女儿大肚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翻话就像一闷棍,将方莲敲得怔立当场,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 “你个仆街,看不出来还真是个流氓。” 汤山嘴角挂着微笑,恶声恶气地说: “现在有三条路供你选:一是生下来,但我不负抚养责任,况且我也养不起;二是我明天陪她去打胎,然后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三是你若一味撒泼,逼急了,我行李一卷走他娘,你们两个自己收拾残局。” 他最后总结道: “好了,闹了大半夜,睡觉去吧。” 不待方莲答话,汤山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方莲愣了半响,才对着汤山的背影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你个仆街干嘛去?” 汤山脚步不停,口中答道: “去送送刚才走掉的女孩子,深更半夜的,街上都是坏人。她一定在前头的街角等我。” 这是个托词,汤山知道江素萍的秉性,肯定早就打车走远了,追也追不上。 汤山转过两个街角,打了个的士,在离周伟良别墅好几条街的地方下车。然后左顾右盼,步行回到凶案现场。 他要找回他的手机。 第七十九章 惊心动魄之旅 周扒皮的别墅大门没锁,汤山一推便开了。 进门前,汤山往自己一双脚上各套了一个塑料袋,以免留下明显的脚印。 进到院子里,汤山才想起,赌局散场之后,他自己和陈瑜生是最后离开此地的人。大门应该是陈瑜生随手带上的。 汤山转身,撩起衣衫一角,在门框和门边缘、以及门把上,不断擦拭。甚至还往门把手上哈了几口气,然后用袖子来回将那片湿润彻底抹掉。 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汤山从影视剧里看到过,在凶案现场,警察总能很轻易地找到指纹。他既然回到此处,就不能留下任何对自己有害的蛛丝马迹。 楼房位于城郊,现在又是近凌晨四点,周围一片安静。汤山听得清地上蟑螂爬过的声音,屏住自己的呼吸,感觉就像千军万马在操练。 蓦然一只老鼠窜过,没入不远处的墙角,汤山立马吓出一身冷汗。内衣都湿了。在院子里站立良久,才转身用手肘将门关上。没反锁,但风吹不开。 大厅里灯火通明。汤山和陈瑜生离开之时没关灯,此后于也没人关过,一直亮到现在。 汤山走进去,看到了桌上零乱不堪的三十二张牌九,是不是应该将牌九上的指纹也清除掉?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此案一发,警察很快便能查到,当晚有过一场赌局,而他汤山也是赌客之一,若牌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反而显得不正常。 汤山提心吊胆开始上楼。走得很慢,一共才二十几级楼梯,他感觉像跋山涉水般艰难。 再次来到周伟良的房门口,汤山已经气喘嘘嘘。他平常体力没那么差,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喘成那样。 呼吸像拉风箱,心跳也像擂鼓。汤山背靠着墙,手按前胸,尽力让自己慢慢平息下来。 然后他转身走进客厅。门没关,自他连滚带爬下楼之后,这门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电视还开着,电视剧早播完了,现在是不知什么名堂的广告。 电视屏幕上,一个女人正对着周伟良的尸体,温情脉脉地地说: “腰好,肾好,他好,我也好。” 既有声音,汤山内心的恐惧便减轻了许多。他生平最害怕的,其实是连蟑螂爬动都能听得见的那种寂静。 汤山还记得血液流过的路线。他不敢朝那个方向睁眼看。他怕自己再一次晕过去。虽然现在血液早已凝固,颜色估计也成了紫黑,他即便看到了,也可能没那么大的反应。 汤山的晕血毛病,针对的是新鲜流动的深红色血液。 汤山趴下身子,借着电视屏幕的微弱光线,开始寻找自己的手机。沙发底下没有,茶几底下也没有。 汤山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是被周伟良的双腿一绊才摔倒的,按此角度,手机应该掉在电视柜和茶几之间的某个地方。 但手机没有踪影。汤山开始有点慌乱。难道自己的手机不是掉在这里,而是出门后掉在别处? 手机掉在大街上不太可能,因为回家时,一路上他走得很慢,脚步平稳,如果当时手机尚在裤兜里,绝对不会蹦出来。 那么,是不是自己连滚带爬地下楼时,手机掉在楼梯上?这个倒可能性很大。但刚才上楼时,楼梯上没看到任何东西。要不就是,手机滚进了哪个阴暗的角落。 这么说,应该在外面找找。 想到这里,汤山站起身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屋内猛然响起了歌声。汤山吓得往前一扑,跌倒在地上。 那不是电视上的声音。而是他的手机铃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来不及站起身,四脚着地,掉转身子爬回屋内。手机还在响,歌还在唱,那铃声显得高吭而快乐,完全盖过了电视里广告的声嘶力竭。 汤山闭上眼睛,尽力抑制住心跳和呼吸,开始辨别手机铃声传来的方向。 不是沙发底下,不是茶几底下,也不在电视柜旁边。声音来自周伟良。准确地说,来自周伟良的尸体。 汤山本不打算再去看周伟良一眼。但现在的情形,不看是不行了。因为自己的手机很可能就压在这家伙身下。弄不好要拿回手机,还得翻动尸体。 汤山的额头开始冒汗。呼吸更加粗重,心跳也越来越快。 他睁开眼睛。手机还在响。循着声音看过去。忽然间,他脑袋“嗡”地一声,便陷入空白,眼前猛地一暗。而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再也无法掉下去,堵住了气管,无法呼吸。 手机在周伟良的裤兜里。它还在响,还在震动,并且屏幕在闪光。 手机光线从裤兜口挤了出来。似乎是一个奸诈之人正在阴阴地笑。 汤山往后便倒。脑袋磕在电视柜一角,痛入骨髓。所幸的是,疼痛阻止了他晕死过去,也让他稍稍回过神来。恢复了部分思维。 为什么自己的手机会在周伟良口袋里?怎么摔都摔不了这么准。 不是意外,就是人为的。也就是说,有人将自己的手机,塞进了周伟良的裤兜。这人又是谁?毫无疑问,肯定是凶手。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不管可不可能,先把手机拿回来再说。 汤山左肘撑地,右手尽力前伸,用食指和中指,探进了周伟良的裤兜,将手机夹了出来。没想到手机刚出裤兜,听筒里传来恶狠狠的问话: “你是谁?” 汤山禁不住“啊”了一声,手一抖,将手机扔到电视柜一角。 他没想到自己手指在慌乱之际,同时摁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 手机经此一摔,屏幕裂了,通话却没挂断。对方想必听到了汤山的惊呼,还有手机摔裂的声响,又一次恶狠狠地问道: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嗓音有点沙哑,在当前环境里,听起来十分的凄厉,像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般吓人。 汤山的心脏又是猛然一撞,差点破胸而出。他憋住一口气,手脚并用,半爬半滚,冲到手机边,伸手使劲摁下了挂断键。 手机屏幕闪着银光。汤山定晴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自己的手机。因为手机桌面的图案、颜色和软件,看着都很陌生。 如果有人刻意将自己的手机放入周伟良的口袋,没必要将这些设置改变得这么彻底。另外就是,自己的手机有个皮套子,而这一部,却是裸机。 如果有人陷害他,也没必要拿掉皮套子。 天杀的周扒皮,居然用的是与自己同款手机。而且铃声都是一模一样。 汤山盯着手机喘息良久。心里有点庆幸。既然这不是自己的手机,那么,事情可能就没想象得那么糟糕。 问题是,自己的手机究竟哪儿去了呢? 先离开凶案现场再说。汤山又是手脚并用,朝门外爬去。刚爬出一步,手机又响了,同样的音乐,同样的声量。 汤山吓得立即掉头,他的第一感觉是,刚才那个人又打过来了。 但他一看手机屏幕,却比刚才更加震惊。屏幕一片黑色,静静地躺在电视柜一角。很明显,这回响铃的不是这部手机。 汤山震惊过后,赶紧循着声音找过去。 在电视柜尽头的桌子下面,自己的手机正躺在桌脚的阴影里。若不是屏幕闪光,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见它。 汤山惊慌失措地拿过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人名再次让他震惊不已。 江素萍。 自从一年前从陈瑜生处要到江素萍的号码之后,一直没给对方打过电话。而他压根没想到,第一次接到对方的电话,却是身在凶案现场。 汤山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手指在屏幕边缘摆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摁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 江素萍的声音充满哀怨: “上半夜,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汤山不知说什么才好,告诉她自己手机掉在凶案现场,现在才找回来?但他只是“啊”了一声,便张着嘴巴再也没出声。 其实汤山应该问一下,为什么她凌晨四五点还没睡?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但汤山几番震惊之下,语言功能还没恢复。 说话的还是江素萍: “我有话跟你说,刚才在你屋里不方便。” 汤山又是轻声“啊”了一下,还是没恢复语言功能。时机太不对了,场合也不对。身在凶案现场,汤山怎么能好好地说话? 江素萍似乎带着哭腔: “今天不说,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汤山第三次“啊”了一声,仍旧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素萍顿了顿,终于在电话那一端哭了出来: “你不想听就算了。祝你幸福。” 对方将电话挂了。汤山伤心之余,还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幸福个屁。 本想拨回去,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解释也不急于一时。便将手机揣进裤兜,转身朝门外爬去。 汤山爬到楼梯边缘站起身,刚要伸脚下楼,忽心里一动,刚才拨打周伟良电话的人,一接通,他并没说话,对方便知电话这一端不是周伟良本人。 换句话说,对方很可能知道,此刻的周伟良已死。那么,电话那一端的人,就算不是凶手,也知道凶手是谁。 想到这里,汤山折回屋内,半闭着眼睛,半蹲着身子,凭感觉爬回电视柜旁边,将周伟良的破手机揣进自己另一个裤兜里。 再次退回门口,就要下楼离开。楼下猛然传来“咣当”一声,汤山就像站在忽然启动的汽车上,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屏声静听,楼下的响声过后,安静了十秒钟,又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汤山大惊失色,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却一点都不慢,匍匐着绕过周伟良的尸体,一看厅内无处藏身,闪身滑进了卧室。 卧室没开灯,借着大厅的挤进来的微弱光线,汤山像条泥鳅一样,迅速游进了床底下。 汤山尚未来得及调整躺姿和呼吸,外面的脚步声已到了大厅。 脚步声停下了,来人似乎在镇静地观察屋内的情况。过了一会,来人又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咔嚓”一声将灯打开。 汤山浑身一颤,张大嘴巴差点就惊叫出来。他及时以手掌捂住嘴巴,看到来人一双脚站在门口,似乎将卧室仔细打量了一翻,然后将灯关掉,退出去,又关上了门。 汤山在床底下颤动不已。 那双脚,汤山很熟悉。而那双鞋,汤山更熟悉。 第八十章 作茧自缚 十分钟之后,周围一片寂静,伸手不见五指,汤山从床底下爬出来,感觉就像过了一整个世纪。 汤山坐在地上,头靠床沿,待身上的酸麻完全褪去,才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仔细打量室内的布置。 这是个普通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衣柜。汤山打开衣柜看了看,除了比较大,关键时候可躲一个人,此外便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汤山又依次打开桌子抽屉,都是些杂物。没找到与外面茶几上那盘残局有关的任何东西。 那盘棋出现在这里,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谁将棋局摆在茶几年的?是死者周伟良,还是凶手?这人是怎么知道那盘残局的摆法的? 按当初老头子的说法,这盘“玉帛金鼎”除了他自己,世上没人见过;在老头死后,除了汤山自己,世上没人懂得真正的摆法和走法。 走法暂且不论,可残局摆法,汤山到现在已经见过两次了。这不是意外,一定跟自己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汤山继续在抽屉里翻找。最终于在最下层的一格里,找到一个蓝皮封面的日记本。他翻了翻,上面全是人名,后加金额,还有应付的日利息。 是周伟良放高利贷的帐薄。这流氓在赌场上放出的第一笔款项,都会在上面记上一笔,几天后还清了,便用红笔划掉。他这种高利贷不记复利,用笔记帐、销帐更简便。 汤山在帐目的最后,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汤山,30000元。 没写利息数目。周伟良真的没打算收他的利息。但这家伙怎么知道汤山的姓名? 汤山不及细想,只隐约知道帐本留在此处,若被警察找到,对自己可能不利。他犹豫了一下,将本子塞进了上衣衣兜。 汤山离开周伟良别野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荒唐,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越搞越糟。 悄悄回到住处,已过五点,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最为安静的时刻。汤山没有睡意,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一直到临近中午,仍旧无法入睡。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敲第一轮时,汤山没在意,以为是隔壁的房门在响。 敲到第二轮时,门外的人显然加大了力气,汤山觉得那声音异常的尖锐,根本不像是敲打木门发出来的,更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其厚无比的铁板上。 汤山住到此处一年,平常很少有朋友来找。此刻谁在外面敲得这么急?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警察。案发了?警方怎么来得这么快? 汤山从床上弹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周伟良的账本和手机胡乱塞进床底下的包里。同时塞进去的,还有昨晚赢来的几叠钱。 其实做这些没有任何意义,反倒让他显得更加鬼鬼祟祟。因为门外如果真是警察,进来后肯定要搜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毛发。 汤山的行为,只能证明他完全没有犯罪的天赋。在紧张和惊恐状态下,他会把事情搞得超于常理的糟糕。 汤山这么一耽误,敲门声更大也更急了。简直有点破门而入的架势。 他将行李包一脚踢进床底,带着剧烈的心跳和听天由命的恐慌,走到门边,甩了甩双手,左拳顶着前胸,右手打开了门。 没有警察。虚惊一场。门外站着方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秘密。 方塘挤进屋内,眼睛意味深长地环视了一圈。甚至连卫生间都探头看了一眼。最后才回头盯着汤山的脸,歪嘴问道: “人呢?” 汤山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反问: “什么人?” 方塘神秘地咧嘴一笑,眼里满是讥讽: “我敲了那么久,手都快敲断了,你都没反应,千万别告诉我,你一个人在屋里睡得那么死。” 汤山还是不明所以: “你啥意思吧。” 方塘不答,猛然蹲下身子,歪头看着床底下。汤山又是一惊,难道她真的知道他的秘密? 方塘接着用脚尖将他的破行李包勾了出来,汤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糟了,她怎么像个警察搜查似的? 其实汤山完全是基于心虚的胡思乱想。方塘只不过扫了一眼床底,又在他的破包上踹了一脚,便将它踢回了床下。 要是在平常,汤山很可能就发飙了。可这一刻他有点不所措。方塘站起身,歪着脑袋自言自语: “真的没人?” 这次汤山终于回过神来,她在找人,与自己的担心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于是虚张声势地责备道: “我靠,你一进门就像个侦探似的,到底想干嘛吧,给个明白话行不行?否则一惊一乍的,我小心脏受不了。” 这话外人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其实有一大半是他的真实感受。 方塘抬眼盯着他的脸,笑问: “你昨晚没把那位漂亮女孩哄回来?我以为你们还在屋里缠绵呢,一敲门吓得躲起来了。” 汤山长吁一口气,又一次觉得这姑娘语言和行事真的人如其名,够荒唐的。 明白了方塘的行为目的,汤山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肌肉和神经也全都松弛下来,于是故作恶声恶气地说: “屋里如果真有女孩,为什么要躲起来?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你呀?” 方塘估计没想到汤山会这么凶恶,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满脸忧伤,叹了口气说: “说得对,你没必要躲我。你光明正大,是我自己太傻。” 这话含糊不清,汤山没怎么听懂。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思去猜她的话外之音,只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 “你一大清早敲我房门,就为了查探这个?” 方塘就近坐在床沿,不再忧伤,也不再叹气,给了汤山一个笑脸: “我是敲门太久你没应,才偶然想到,昨天那个漂亮女孩可能被你花言巧语哄回来了,正躺在床上,所以你不方便开门。并不是专门来堵你的,我还没那么无聊。” 汤山啼笑皆非,心想这姑娘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什么事直接跟床上联系起来,除此之外,再没更多的想象力。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责备道: “昨晚被你们娘儿两个闹了大半夜,什么好事都破坏殆尽,上午想睡个懒觉,又被你一顿吵。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点什么,这辈子才要受如此非人的惩罚?” 方塘笑道: “上辈子你应该不欠我什么。但你记不记得,昨晚自己说过什么?” 汤山油滑地笑说: “昨天我说过很多话,有些是气话,有些是昏话。反正没有一句正经话。” 方塘忽然一脸严肃: “我妈选了第二条路。” 汤山一愣: “路?什么路?” 方塘无端愤怒起来: “是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都是信口开河,转头就忘?” 汤山心想,我什么时候信口开河了?倒是你昨晚信口开河,肚子被人搞大了,居然说是我的。 但他现在不想跟方塘吵架,他知道,方塘的个性里,有一部分遗传了方莲的顽强,一旦开吵,便永远是纠缠不清。 汤山假装委屈地双手一摊: “我错了行不行?整夜没睡好,脑子有点乱,你就给点提示吧。” 汤山知道,要尽快结束与女孩子的争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立即认错。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表面上摆出个姿态就行。 所有的女性同胞,争的都不是一个理,而是你的一种态度。 方塘也没有吵架的意思,忽然收起愤怒,转而满脸忧戚,又是一声长叹: “我妈让我去打胎,但她不愿陪我去,说是丢了她的脸,实际上,她是怕我花她的钱。” 汤山这才完全记起来,昨晚为了尽快摆脱这对母女的纠缠,回到凶杀现场去找自己的手机,信口胡诌了三条路让方莲选,随即扬长而去。 按方塘现在的说法,方莲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还真是说过即忘,后来的经历又太过惊悚,所以压根没再想起这档子事。 汤山发现,昨晚的囫囵对付,将自己推到了一个很荒诞的境地。 不但变向承认了自己就是方塘大肚子的罪魁,还得为此善后:陪她去打胎。以后再有什么麻烦,也很难预料。 汤山舌头打结半天,搜索枯肠,希望找个理由摆脱荒诞,回归正常轨道,可见到方塘坐在床沿,一副风吹即倒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 他心想此女其实也挺可怜,从小不知亲爹长得什么样子,大了没人管教,交友不慎,搞大肚子连个责任人都找不到。 而惟一可能为她撑腰的妈,却既糊涂又吝啬,根本无法分忧。 想了一轮,汤山忽而又心肠一硬,他妈的,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侠或救世主,能管得过来吗? 再说了,自己沾着那件凶杀案,还不知怎么才能脱身呢,哪有多余的精力去搭理这档子破事? 方塘见汤山犹豫不决,脸色又阴晴不定,率先开口道: “我知道这事赖在你身上很荒唐。你放心,打胎的几千块钱我自己有,只需你陪我去医院挂个号排个队,完事后我如果体弱无法行走,你帮我打个车回来就行。另外,以后我会找机会向你女朋友解释清楚的,绝不会坏你的事或让你很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汤山倒不好显得过于无情和冷漠,内心一阵长叹,自己与她,虽不算正式恋人,至少算是亲密朋友。 陪她去趟医院吧,就当散散心,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汤山拍了拍方塘瘦弱的肩膀,笑道: “难题是我自己出的,你既已选了正确答案,我也得履行我的义务不是?我陪你去医院。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塘脸上笑开了花,眼角却流出了泪水。 汤山又说: “不过,今天下午我有点事要出门,明天上午去行不行?” 方塘带着哭腔说: “没关系,早一天晚一天无所谓。” 汤山将她头靠在自己肩头,两人拥抱良久。直到方莲在楼下嚷嚷,方塘才离开。出门前她又转身向汤山意味深长留下一句: “谢谢你。” 汤山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天黄昏,汤山出门在街头胡乱吃了碗米粉,慢慢地朝陈瑜生家走去。一路上心乱如麻,好几次想掉头回去。 汤山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到陈瑜生家。进门之前,他打开手机的录音键,可想了想,又长叹一声关掉了。却并没有退出录音界面。 汤山斜靠在门框上,恶狠狠地对陈瑜生说: “他妈的,你杀了周伟良,却处心积虑把我设计成最大嫌疑人。” 第八十一章 最佳嫌疑人 陈瑜生坐在前厅里看电视。 汤山却觉得,不是陈瑜生在看电视,而是电视在看陈瑜生。因为他的目光并未与电视屏幕对接,而是收缩起来,眼皮下拉,似乎盯着茶几上的某件东西。 实际上,茶几上除了半杯没喝完的水,什么都没有。 电视里的每一个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现身,眼神都在望着破沙发一端的陈瑜生。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讨好惟一的观众。可惜这个观众一直无动于衷。 演员们永不气馁,有时假装深情,有时一脸媚笑。从这个角度说,这些演员倒堪称专业。 汤山人还没进门,先说出了一个惊天结论,可陈瑜生依旧无动于衷。似乎汤山的动作和语言,只不过电视里表演的一部分。而且演技还不堪入目,无法调动观众的情绪反应。 更别说进入剧情身临其境了。 这让汤山有点心虚,感觉自己运了半天气,最后却一拳打在棉花上。 汤山仍然斜倚在门框上,右脚在屋内,左脚在屋外。卡在那里进退失据,他只好收回目光,看着屋外窗台上的那双运动鞋发呆。 他内心摇摆不定,不知是不是该另创招式,重新运劲,再打一拳过去?起码得让对方接招啊。 良久,陈瑜生像个机器人一样,一节一节地转过头来,忽然朝汤山诡异地一笑: “他妈的,你永远改不了这个臭毛病,说话没有过程,只有结论。在街头说话这么没头没脑,会被人打的,你知不知道?” 以前,无论汤山说话的跳跃性有多强,陈瑜生从来没有指责过其语言方式有问题,反而每一次都能迅速接上话头。 而这一回,不但冷场许久,最后还言不及义,汤山认为,这是两人友谊出现巨大裂痕的表现。 他既悲伤又愤怒,出语反倒比之前更理智了,也更简洁: “杀人过程你比谁都清楚。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陈瑜生又是一笑: “我所知道的过程是,当时所有的赌客,都见到你前后两次上楼,间隔不到半个小时,第一次你见到的周扒皮是活人,第二次见到的却是尸体。剩下的问题就是,你怎么向警察解释,人不是你杀的?” 汤山弯腰操起旁边一条塑料凳,朝陈瑜生砸了过去,嘴里吼道: “你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要陷害我的,对不对?” 陈瑜生一闪身,塑料凳砸在沙发顶端,弹到茶几上,撞翻了尚剩半杯水的杯子,最后掉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又不可思议地回到汤山的脚下。 陈瑜生从沙发里跃起身,回头一看无物可当武器,冲过来朝汤山踹了一脚。 汤山砸出塑料凳之后,对陈瑜生的反击早有准备,返身入屋,陈瑜生一脚刚好踹了个空,脚板落在门框上。 但陈瑜生一击失败,并未立即停手,而是借门框反弹之力转身,欺近汤山,双手如电,忽然掐住了汤山的脖子,在其耳边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的自从昨晚见到尸体之后就吓傻了。现在又借机在这里跟我撒野?你前后两次上楼借钱,是我指使你的吗?怎么我就一开始设计好了要陷害你?简直一派胡言。” 汤山使劲掰了一下陈瑜生的双手,完全掰不动,只好放弃了摆脱困境的打算,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储备能量。 汤山哑着嗓子说: “起码你这句话里露出了个小破绽,我前后两前上楼并非都是借钱,第一次是去借钱,第二次本来是要去还钱的。” 陈瑜生松开手指的同时,两肘用力,将汤山甩在沙发里,他喘着粗气,有点啼笑皆非: “他妈的,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来抓我语言上的小疏漏?借钱还钱有什么区别?反正是大家见你两次上楼了。” 汤山摸摸脖子,顺了一口气,轻声说: “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区别。本来我还半信半疑,现在我基本可以肯定了,你压根就不知道我做庄赢了好几万块钱。” 陈瑜生没反应过来,愣了小半天,才粗声粗气地骂道: “我靠,你到底想说什么?知不知道你已经语无伦次了?” 汤山往沙发的另一端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说: “我想说的就是,在我做庄的那两局里,你起码有二十分钟,根本就不在赌桌旁。那段时间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先折进卫生间,然后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赌桌上的时候,拐上了二楼?” 陈瑜生忽然冷静下来,像刚才汤山一样,斜倚在门框边。两人一来一往,刚好掉换了位置。陈瑜生语带讥讽: “第一,没人见到我上楼,大概所有赌客,都只见到你一个人上过楼;第二,你甚至没法准确证明,我离开过赌桌。刚才的借钱还钱之差,只不过话说快了,口误而已。” 汤山又以手顺了顺脖子,还瞟了一眼陈瑜生脚下的塑料凳,确认对方没有突然袭击的意图,这才冷笑一声: “你昨晚一开始就不是去赌博的吧?” 陈瑜生开始失去耐心: “去你妈的,又扯哪儿去了?” 汤山见自己掌握了话语主动权,有点忘形: “你不是去赌博,早就准备去杀人,当然不会让人注意到你上楼。你知道,赌桌是天下最让人聚精会神的地方,一旦开牌,所有人都会心无旁骛。 “另外,要证明你离开过赌桌,其实很简单。你知不知道,我拿了一副什么牌?” 汤山说到后面,完全一副侃侃而谈的姿态,还刻意学着小说里的侦探腔调,把杀人之事,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胸有成竹。 陈瑜生先是愣了一会,终于被彻底激怒了。眼睛里冒着火,周围睃巡一圈,没找到合适趁手的武器,只好像刚才汤山一样,抓起脚边的塑料凳子,狠狠地摔了过去。 汤山说话时得意忘形,实际却没放松警惕,凳未到,他便伸手去抓,本想据为己用,没料因坐姿不正,方位判断不准,一抓没抓住凳脚,只不过五指和手背碰在凳面上。 凳子受汤山一撞之力,弹了出去,空中划了道弧线,击在对面的电视屏幕上。 幸好只不过是条塑料小凳子,液晶屏电视丝毫无损,画面连闪都没闪一下。里面出现一个浓妆艳沫的女人,朝电视外面的两个人抛了个媚眼,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表情很假,笑声更假。 陈瑜生一击不中,怒气不息,跳上沙发,像只猛虎似的朝汤山扑了过去。他又要去掐对方的脖子,看起来,这回如果得手,绝对不会再松开了。 汤山一手抓空,也早料到陈瑜生不会善罢甘休。他从沙发里弹起身子,以右肩朝扑过来的陈瑜生胸腹撞了过去。 沙发上地方不大,两人的武功都有点施展不开。陈瑜生没掐准汤山的脖子,汤山也没撞正陈瑜生的腹部。 最后是两个大男人抱成一团,开始了一场近身肉搏战。 电视里的艳俗女人不笑了,转而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似乎屏幕外两个男人的战争,就是为她伴舞的。 音乐也响了起来,唱的不知是台湾还是香港的一首恶俗情歌。 陈瑜生在汤山背上顶了两肘;汤山则在陈瑜生腰间击了两拳。因为距离太近,着力都不强。后来不知怎么撕扯了一会,两人从沙发滚到了地上。 又挣扎和拼搏了一会,毕竟陈瑜生更高大,气力也更强一些,最终他将汤山压在下面,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此时,他才轻蔑地说: “你他妈的吃错药了,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弦?跑来胡说八道,给我按个杀人的罪名?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你就可以故弄玄虚构陷我?” 汤山一手顶住陈瑜生下压的肘部,另一手试图抓陈瑜生的眼睛,但其手不够长,徒劳地在空中表演了几下虚招。 他喘着粗气,嘴角却挂着嘲讽的笑容,同样轻蔑地说: “我到底拿了一副什么牌?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不是?” 陈瑜生怒不可遏,用左手在汤山脸上击了一拳,汤山鼻孔里两道血流,就像两条蚯蚓般爬了出来。陈瑜生喝道: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有完没完?昨晚赌了那么多局,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记住你拿了什么牌?” 汤山又笑了,因满脸是血,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概陈瑜生的那一拳用力过猛,还伤及了他的嘴唇和牙齿,汤山这一次开口说话,非常艰难,努力半天,只吐出了四个字,而且有点口齿不清: “双天至尊。” 陈瑜生一愣: “你说什么?” 汤山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双天至尊。我拿了一副双天至尊。” 陈瑜生还在发愣: “双天至尊?” 汤山再次艰难的笑了一下: “如果警察问你这个问题,而你答不上来,你就完了。赌桌上拿到双天至尊,就像中彩票一样,会被作为谈资议论很久。任何一副牌,你都可以离开了赌桌便说不记得,惟独这一副,你不记得,只能证明你当时根本不在场。” 陈瑜生就像一个饱满的气球撞到了针尖,一下便泄尽了所有的气力。他从汤山身上滚下来,半躺在地板上,脑袋靠在茶几边沿。他喃喃地说: “不记得一副牌,很好解释,我当时拉肚子去卫生间了不行吗?” 他不像是在向汤山辨解,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汤山翻了个身,努力从地上爬起来,爬到一半又放弃了,像陈瑜生一样半躺在地板上,只不过头靠在沙发边沿。两人都面对着电视屏幕,前后相距两米左右。 汤山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下面的血,反而使得整张脸更加狰狞凶恶。 但他此刻说话,却有点怯生生: “你凌晨四点左右回到了凶杀现场。关掉了所有的灯,关闭了所有的门。正如你所说,那是为了拖延案发的时间?” 陈瑜生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汤山盯着电视屏幕,缓缓地说: “你当时穿了双运动鞋,为了不留下鞋印,外面套了个塑料袋,但有部分鞋带露在外面。鞋带本是白色,右脚那根却有一小段黑色。这双鞋现在正摆放在窗台上。 “鞋带上黑色的那一小段,是前年杀猪时溅上的猪血吧?我记得你之前常穿这双鞋下乡。” 陈瑜生一脸恐惧之色: “我靠,你当时躲在床底下?” 汤山尚没答话,身上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不加理会,将手机扔在茶几上。 没想到打开的手机屏幕,刚好露出录音界面。陈瑜生逆着电视光,视线不清,以为录音键一直开着,不禁大怒,吼道: “你他妈的手机一直在录音,还没进门就打算套我话,然后陷害我?” 第八十二章 杀人动机 陈瑜生想到汤山录音算计他,怒不可遏,从沙发上以大鹏展翅之态,一下扑到汤山身上,尚未压稳,先在其脸上猛击一拳。 汤山顿时鲜血直流。 陈瑜生又要打第二拳,汤山用右手一格,力道相撞,两人的手同时向外甩。不料汤山指关节击在茶几的手机屏幕上,恰好点中了录音键。 于是,录音功能此刻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陈瑜生对此茫然无知。汤山眼角余光瞟到了这个意外,却没有余力去关掉它。因为陈瑜生要掐他的脖子,他只能也去掐对方脖子。 这样,打斗就陷入武侠小说中描绘的比拼内力的阶段。谁先力衰,谁就输了。 两人憋着气,都不愿先松手。 电视里的节目早换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一出抗日剧。在战火硝烟中,当年中国的武林高手们,将日本鬼子撕得血肉横飞。无论什么年纪的人看到,都会激动的热泪盈眶。 同一个大厅里,屏幕里外的两场战争,其精彩程度真是天壤之别。 汤山和陈瑜生都不能松手,剩下的,就只有嘴巴还能动。陈瑜生先哑着嗓门问道: “为什么要录音?” 汤山也哑着嗓子答: “本来录音键没打开。现在开了。” 陈瑜生瞟了一眼手机,同样没有余力去关掉它。 陈瑜生又问: “你就认定是我杀了人?即便你能证明我当时不在赌桌旁,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卫生间或者屋外。为什么我一定是上楼去杀人?” 汤山反问: “不是你杀的,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到凶杀现场?在此之前,又为什么要阻止我报警?” 陈瑜生一时语塞,手上却毫不松劲。汤山继续吃力地哑着嗓子陈述: “我发现周扒皮的尸体时,他还是温的,血液也没凝固,估计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分钟。而从我拿了‘双天至尊’这副牌开始算起,到最后牌局结束,前后超过半个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离开过赌桌,全都被那副绝牌刺激得非常兴奋。恰恰只有你一个不在赌桌旁。” 汤山喘了一大口气,总结道: “所以,结论只有两个:要么你在这个空档里杀了他;要么是我第二次上楼之际干掉了他,然后在死亡时间上说了谎。你认为是哪一个?” 陈瑜生突然脸如死灰,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松。汤山感觉到脖子的压力顿减,手上便也松了劲。两人同时剧烈咳嗽了几声,瞬间心有灵犀,又一起松开了手,各自滚向一边。 良久,陈瑜生绝望地问汤山: “现在录音取证了,你打算去报警?”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承认了杀人的事实。 汤山虽是有备而来,但听到陈瑜生变相承认杀人之事,还是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他才颤抖着嗓音问道: “杀人之事,非同小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钱,还是为了江素萍?” 陈瑜生反而比他冷静得多,稍稍叹了口气答: “既不为钱,也不为她。而是为了我妈。” 汤山愣在当场,半天才冷笑一声: “你把现实当成狗血剧的情节?杀人为什么要扯上你娘?” 陈瑜生有气无力地说: “我娘不久前住院了。” 陈瑜生有点虚脱,不知是刚才打架用力过猛的原因,还是承认杀人之事后精神崩溃。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汤山还是冷笑: “我早知道了。不是出院住在你姐家吗?” 陈瑜生依旧有气无力: “对你说出院是我妈的主意,为了不让你太担心。实际上,她到现在还没出院。很可能这回要死在医院里。” 汤山吓了一跳: “不会吧?她到底是什么病?” 陈瑜生木然答道: “中期肝癌。医生说惟一的存活机会是换肝。” 汤山怒道: “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陈瑜生: “我娘不让说。况且,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徒然让你伤心。” 汤山懵了一会,还是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他没再问下一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问什么才好。 陈瑜生接着说下去: “手术的最后期限还有十天。我娘卖了半辈子小菜,没社保没医保。在这十天里,我得找到三十万,还有一个匹配的健康肝脏。” 汤山这回思维稍通,顺嘴接道: “别告诉我,你杀掉周扒皮,是为了那三十万。” 陈瑜生不答。这回他真的虚脱了。躺在沙发里像个空麻袋。完全不像刚才生龙活虎将汤山压在地上的模样。 汤山思维转了一大圈,还是不太敢相信陈瑜生他娘病入膏肓的消息,忽然又冷笑起来: “如果你杀人之后,还想扮孝子博同情,你应该感动的是警察与法官,而不是我。” 陈瑜生突然从沙发里弹起来,顺手抓起桌上的台灯,砸在汤山身上。然后又一把拉开抽屉,抓起一摞什么纸,朝汤山劈面扔了过来。陈瑜生嘴里愤怒地骂道: “去你妈的。我不需要你这个死瘸子的同情。” 汤山拿起砸在脸上的那摞纸一看,是本病历。他随便翻了翻,医生写的字大多看不懂,但陈瑜生他娘的姓名,以及“肝癌”的字样,他还是认识的。 看完之后,汤山将病历砸向陈瑜生,语气比他更愤怒: “如果这真是你的杀人动机,那你他妈的脑子就进水了。治病没钱可以去借,可你居然为了区区三十万去杀人?” 陈瑜生惨然一笑: “区区三十万?你口气倒不小。去借?向谁借?向你?你他妈的记不记得自己连房租都付不起?” 一连串的问句,又把汤山给问懵了。他沉默良久,稍稍冷静了一些,但还是无法将杀人之事与凑钱治病联系起来。汤山长叹一声: “你哪怕向周扒皮借高利贷,事情也远远没现在那么严重。” 陈瑜生立即接口: “这王八蛋不借给我。他说三十万不是小数目,怕我还不起。事实上,我也的确还不起。” 汤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最后问了一句废话: “所以你杀了他?” 陈瑜生不答,只坐在沙发那一头喘气,就像患了哮喘病。 汤山也在喘气,一边喘一边咬牙切齿地埋怨陈瑜生: “你杀了周扒皮,害了你自己,同时,你娘要是知道你杀人,即便肝病治好了,估计也活不下去。你可谓一箭三雕,断送了三条人命。比当初杀猪英勇多了。” 陈瑜生怔怔地看着汤山,还是不答话,满身脸的绝望气息。 汤山喘息稍定,不再絮叨埋怨,开始进入现实话题: “你拿到了多少钱?” 陈瑜生艰难地伸出五根手指: “三十五万多。周扒皮屋子里的现金我全拿了。” 汤山想起来,他回到凶案现场找手机时,曾打开过桌子抽屉,发现除了那本破账本,什么都没有。 汤山再问: “钱有了,活体肝呢?找到匹配的了吗?” 陈瑜生手腕一勾,指着自己的右下腹: “在这里。我把自己的肝分一半给她,她就能活下去。作过所有检测了,匹配度相当高。” 汤山突然莫名地感到右下腹有点刺痛,仿佛自己的肝被割掉了一大块;而全身又漫过一阵寒冷,就像瞬间跌入冰窖里。他忍住所有的不适,又一次问道: “什么时候手术?在哪里?” 陈瑜生这次回答得很快: “六天以后,省城。” 汤山再也无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互不相看,都盯着电视屏幕。但两人都不知电视里在演些什么,只见一片烟尘满天,还有血肉横飞;几个人鬼哭狼嚎,另外几个人慷慨激昂。似乎是刚才的抗日剧还没完。 良久,汤山又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 “你不让我报警,事后又潜回现场关灯关门,那只能让案发时间稍稍延后,充其量还可以让警察对周扒皮的死亡时间,在判断上产生误差。 “可这一切意义都不大,一旦案发,警察自然会去调查最后一次见到周扒皮的人,从而一定会追查到那一天的赌局。 “到时,即便我不说,十几个人当中,难保会有人想起来:你当时像个幽灵一样,根本不在赌桌旁。” 汤山顿了顿,换口气才说结论: “弄不好,你还没动身去省城,警察已经上门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警察到医院去问你话。总之,此事你无法善后。” 陈瑜生笑了一下: “善后的最好办法,就是转移视线。” 汤山觉得他笑容相当阴冷,努力避开其目光,死盯着电视屏幕,快速接口道: “转移视线?你当所有的警察都是笨蛋?” 陈瑜生又笑了一下: “他们不是笨蛋,但不会放过最明显的事实:所有人都看到你汤山先后两次上楼。所以,将视线转移到你身上,最有效果。” 汤山差点跳了起来: “你他妈的果然是一开始就设计好陷害我?” 陈瑜生这回不笑了,长叹一声: “千万别把我当成犯罪天才,我只是个杀猪的,思维还没缜密到这个程度。再说了,我事先不可能预料到你会先后两次上楼。所以,一切都是偶然的,根本谈不上设计陷害。” 汤山愣在当场。 陈瑜生伸长手臂将汤山的手机拿过来,吹了吹上面的灰,交手汤山手上,慢慢地说: “录音键还没关。你现在有两条路走:其一,拿上这段录音去派出所报案。如此一来,我会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而我娘,也活不过三个月。” 汤山说不出话。 陈瑜生接着说:“第二条路对你而言难一点:带上这段录音,在案发之前离开这座城市,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躲起来。” 汤山终于吼出了声: “我靠,你他妈的让我做逃犯?杀人会被全国通缉的,我又能逃到哪儿去?能躲多久?亏你想得出来。” 语气虽然愤怒无比,但此时若有别人在场,谁都听得出来,汤山准备选第二条路。 陈瑜生当然也听出来了,热泪差点夺眶而出,但他眨巴一下眼睛尽力忍住,故作镇静继续说下去: “逃到哪儿去你自己看着办。至于逃亡时间,我给你半年。半年后等我娘身体稳定了,将她安顿到我姐家,我就去自首。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了。 “万一半年内你不幸被警察逮住了,也别硬撑,拿出这段录音举报我,自己脱身吧。人已经杀了一个,再牺牲你没多大意义。” 汤山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实际情况是,听完陈瑜生的计划,“我靠”两个字从汤山丹田开始,憋足了气往上涌,涌到嘴边,却被他生生地吞了回去。 吞回去又无法再次回到丹田,停留在咽喉部位,堵得他哭笑不得。 许久以后,汤山的喉咙恢复畅通,便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将门打开了一半,才回头向陈瑜生说: “好,我选择做逃犯,明早就走。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姑。”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接道: “你一定要把我姑活着带回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陈瑜生却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个要求: “想办法带江素萍一起走。” 第八十三章 凑一对亡命鸳鸯 汤山愣在当场。良久,他将打开一半的门重又关上,背靠门框,瞪着陈瑜生的脸,长叹一声: “你他妈的脑子坏了吧?我既然是个逃犯,怎么能带着她?” 陈瑜生淡然一笑: “你又不是真的杀了人,只不过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是躲,两个人也是躲。没什么区别。” 汤山觉得这家伙非常不可理喻。其一,自己目前没能力照顾她,其二,做逃犯而拉上她,等于害了她。汤山再次拉开门,抬脚跨出去之前,回头冷冷地说: “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怎么躲是我的事。” 没想到陈瑜生却不依不饶,蓦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迅速拉开抽屉,拿出几叠钱扔到沙发靠近汤山的那一端,蛮横地说: “这是五万。你一定要想办法带上她。否则,你这辈子可能就永远失去她了。” 前半句可以忽略,而后半句却击中了汤山的心坎:是啊,一旦出逃,此后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会躲到何时,天各一方,失去一个人太容易了,而且永远找不回来。 但汤山仍然嘴硬: “你想多了。人这一生,有些事终究会过去,有些人注定要失去。” 陈瑜生语气还是很蛮横: “这些鸡汤,你对别人去说吧。在我面前,你没必要装成这副模样。不是我小看你,离‘洒脱’两个字,你还相差十万八千里。没人比我更清楚,你一直对她恋恋不舍,否则你根本不会窝在这个小镇上。” 汤山一脚在外,一脚在里,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陈瑜生接着叹了口气: “不要相信她跟周扒皮的那些传言。” 汤山忽然想起,他昨晚翻过周扒皮的手机,里面将江素萍的名字存成“阿萍”,而且就在那天周死之前,两人还有过通话记录,便脱口问道: “你怎么证明那些传言是假的?” 问完又有点后悔,自己那点纠结彷徨的心思,在陈瑜生面前暴露无遗。 陈瑜生坚定地说: “不需要证明。你应该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周扒皮对她动过心思,有过企图,但自始至终没有得逞。 “街面上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很显然是周扒皮自己吹嘘出来的。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猥琐心态在作祟:得不到的女人,就尽可能地以显身说法的姿态,制造一些下流谈资,一方面可以诋毁那个女人,另一方面又能获得别的猥琐男人的羡慕。” 汤山没想到,陈瑜生此刻还有心情说一大通男女之间的道理。但这番话并没怎么说服他,只不过他也不知怎么反驳。只好保持沉默。 陈瑜生最后看着电视屏幕,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不要怪我当初在你和江素萍之间横插一脚。要怪就怪你自己老是假装矜持,一度让我看不出你跟她有什么事。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互相惩罚,而我插在中间,其实是个多余的人。你放心,我追了她那么久,除了获得过别人羡慕的目光,什么也没发生。” 汤山心中一动: “所以,当初在乡下杀猪,你刻意放纵自己,一路睡过去?” 陈瑜生惨然一笑: “难道你没发现,我的那些荒唐行为,对她并没产生什么伤害?她甚至连几句气话都没说过。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你深爱的人,对你无动于衷。” 汤山心里泛着酸水,精神上却蓦然感到一阵轻松。他后脚跨过门坎,身子移到屋外,再回过头对陈瑜生说: “钱我有。你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记住咱俩的约定:我做逃犯,你保证我姑活下去。” 说完关上门,快步走了。 来到街上,汤山一直咀嚼着陈瑜生的话。脑子里满是江素萍的身影。他其实并不害怕逃亡,也不留恋这个破小镇,但是,真的不想永远失去那个身影。 汤山掏出手机,玩弄半天,还是拨出了江素萍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那一边才接通。 这个过程中,汤山一直在想,她此刻在干什么呢?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喂”了一下,他忽然内心一阵颤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江素萍: “为什么不说话?” 汤山在桥上调整了一下站姿,深吸一口气: “有没有空出来?我想见见你。” 江素萍很冷淡: “有话明天再说吧。现在太晚了。” 汤山有点泄气: “昨晚你凌晨都敢来找我,现在不过九点,你却嫌太晚?” 江素萍还是很冷淡: “我现在没心情说话。” 说完立即挂了电话。汤山盯着电话屏幕有点恼怒,更多的是悲伤与绝望。良久,他才想到,江素萍的个性,虽有点倔强,但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 难道她还在为昨晚看到的事生气?果真如此,汤山应该觉得欣慰才对。 昨晚,房东方莲因为女儿方塘被搞大肚子的事情,跟汤山闹了大半夜。江素萍真为此生气,就表明心里有醋意。有醋意,就表明她心里还有他。 想到这里,汤山的恼怒瞬间消失了,悲伤也立马无影无踪。他又拿起电话,再次拨了过去。铃声又响了很久。汤山本以为江素萍会拒听,没想到对方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江素萍有点愠怒: “你到底想怎么样?” 汤山语气很蛮横: “我有话想跟你当面说。过了今晚很可能没机会说了。我在东里桥上等你。” 说完,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待对方答话,立即挂断了。 汤山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回到这一头。走了无数个来回,兜里的电话还没响起来。 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反而越烧越旺,觉得江素萍一定会来。 江素萍真的来了。 汤山从桥东端转身时,看到桥西端站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他立即向她奔跑过去。 一天不见,江素萍的样子让汤山大吃一惊。 汤山原本以为,她会换件衣服,化个淡妆。没想到她穿着睡衣就出门了;她明显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眼圈乌黑,双目无神。 汤山难以想象,原本漂亮的女孩子为何一天之内变成这个样子。 他张大嘴巴惊讶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你没事吧?” 江素萍转身向河面,看着远处点点灯光,冷冷地说: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打电话约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 汤山不再拐弯,直入正题: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 江素萍先是一愣,继而一脸嘲讽: “带着那个房东的女儿,双栖双飞?” 汤山连忙分辨: “不是,我……” 江素萍打断他的话: “不是?这么说你搞大人家肚子了,现在想跑路?你个王八蛋也太流氓了吧?其实人家长得不错,娶了她未尝不是好事。” 汤山见话匣尚未打开,便要离题了,更加着急: “房东的女儿是个误会。” 江素萍又是一脸嘲讽: “误会?人家都到你房间来认生父了,当时你那神态也挺得意啊,现在又改口称误会?” 汤山提高了嗓门: “不管你信不信,我跟那女孩没什么。她只不过为了应付她妈,顺嘴说是我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却是事实。” 江素萍忽然忧伤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什么。就算跟她有事,也是人之常情。” 顿了顿,又轻声问道: “既然跟她没事,你为何要离开?” 汤见话题回到正轨,轻吁了一口气: “一时半会说不清。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总之我非走不可,赶明天最早一班火车。” 江素萍明显有点恼怒: “说不清?说不清你打电话死皮赖脸约我到这里来?你既然要走了,还哪来的以后?” 汤山运了半天气,面对河水,半闭眼睛,最后屏住呼吸,说出了那句最重要的话: “我打电话约你到这里来,是想当面请求你,明早跟我一起走。” 江素萍愣在当场,显然做梦都没想到汤山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她双手紧抓桥栏,喘息良久,忍住将要流出的眼泪,刻意冷淡地答道: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江素萍会当场拒绝,汤山早料到了,他刚才在桥走来走去,甚至预设好了各种应付的台词;万没想到她连个推脱理由都不找,语气却这么坚决。 如此一来,之前打好的腹搞,基本上派不上用场了。事到如今,没合适的应急措施,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 汤山: “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应该说,汤山此话是真诚的,尽管内容与今晚的主题关系不大。 江素萍立马讥道: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你没给过我希望,更没给过我承诺,只不过关键时刻临阵退缩。这几年里,你是不是偶尔还会觉得很庆幸?” 汤山被抢白得说不出话,怔立当场。 江素萍转身便走,离开五步之后才远远地丢下一句话: “夜深了,我得回家。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汤山连奔带跑追上她,拉住她的衣袖,语无伦次地问道: “你昨晚半夜到我房里,究竟有什么事?” 江素萍用力甩开他,冷漠地说: “没事,路过,恰好看到你被人追着认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说完她继续大步往前走,汤山本来还要追上去抓她的手,见旁边几个路人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只好放弃这个打算,任由江素萍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回到住处,汤睡不着,又没什么心情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就一个破包,提起便可走人。于是,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凌晨两点,汤山的电话响了,拿起一看是江素萍,立马接通,对方却良久不语。 汤山颤声问道: “怎么了?” 江素萍语气平静: “没什么,你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汤山忽然热血上涌,心里所有的话都倾泄而出: “当年我放弃你,是个错误。我一度以为自己能忘掉你,我以为你在我心中没那么重要,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无法忘记你,两年以来我备受折磨。如果我选择离开此地,你是我惟一值得牵挂的人。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电话那一边的江素萍,一面用纸巾擦着满脸的泪水,一面冷漠地答道: 晚了,睡觉吧。 第八十四章 半途而废 汤山手机上定了个闹钟,打算六点起床。实际上他后来根本没睡着,辗转反侧直到五点四十分,入睡已是徒劳,便坐在床沿发呆。 他没趁半夜溜走,是因为离开这座小镇的最早一班火车,在早上七点。 闹钟响起,汤山从床底拖出破包,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准备出门。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昨天中午曾答应方塘,今天要陪她去医院打胎的。 汤山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样悄悄溜走,在方塘眼中,他就成了不守信用和不负责任的人了。她会不会很伤心?一个人敢去医院吗? 汤山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他已经顾不上方塘。相对于做个逃犯,陪方塘去打胎,就成了小事。他只能选择负于她。 以后若有机会,再向她解释;若没机会,就让她恨我吧。 汤山打开门,本以为会是一片安静,没想到走廊里十分嘈杂。他本能地头往后一缩,便有点后悔,应该半夜趁没人时悄悄离开。哪怕在火车站等到天亮,也不至于被很多人看到自己出远门。 但现在若关门退回房间,被人看到更显得鬼鬼祟祟,况且人既已起床,整个白天都有人走动,难道今天就不走了?对于“逃犯”而言,多待一天,便多一份危险。 汤山硬着头皮打开门,若无其事的低头下楼。只希望别人匆匆忙忙,无暇注意他。 但这是个奢望。以前汤山在整栋楼里算是个低调的人,不怎么与人交往,确实很多人不认识他;可是,昨晚被方莲一顿大闹,汤山瞬间成了名人。 搞大了房东女儿的肚子,那可是值得八卦许多天的大事件。在这群人当中,简直比明星绯闻更值得津津乐道。 汤山尚未走到楼梯口,便有几个家伙朝他挤眉弄眼。看着他背后的行李包,又是满脸狐疑之色,有个家伙不怀好意地问道: “哟,帅哥,出远门啊?” 汤山知道这人姓曹,菜市场卖鱼的,身上总是飘着一阵腥味,人送外号“鱼老曹”,平常本就是个多嘴多舌爱八卦的人。 如果在平常,汤山肯定会脱口而出回敬道,我去哪儿关你屁事,跟你很熟吗?但此刻他没什么心情跟人斗嘴,因为这种场合,一旦吵开来可能没完没了。 而闹得越大,引起注意的人就越多,这对一个逃犯而言并非什么好事。尽管他是假装的逃犯。 汤山低头绕过他往前走。 又有一个家伙坏笑道: “一个人走?把别人丢下独守空房,下次肚子再大起来,恐怕就不是你的了。” 此人不知姓甚名谁,只因一张嘴巴没事老向右边歪,遇到开心事笑将起来,右嘴角能一直扯到右耳根,半边脸像划了一刀般裂开,看着相当吓人,因此大伙都叫他“歪嘴”。 歪嘴说话向来不太正经,句句不离下三路。此刻说了句自以为幽默的话,确实把旁边两个睡眼惺松的草包逗笑了。 汤山低头不搭理,只是伸手将挡在正前方的那人拨到一边,继续往前走。 问话的鱼老曹和歪嘴没得到回应,倒还没什么,反正他也就是随便问问;那位被拨到一边的人,却觉得自己一大清早受到了莫名的欺负,心里便涌起一股强烈的火气。 枫林镇是个*罐子。走在大街上,人群密集,你无端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拨到一边,那就是一个无礼而狂妄的举动,轻则吵嘴,直至跳脚互骂,重则动手打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有可能。 汤山运气不太好,被他拨到一边的那位姓樊,平常屁大一点事,经他口一说就像着了火,大家因他脾气火暴而叫他“老烦”。 众目睽睽之下,老烦被无端地推搡了一下,岂肯善罢干休?他没直接动手,已经算是给了汤山几分面子,嘴里立马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我靠,搞上房东的女儿也不用这么嚣张吧?你还没成为这房子的主人呢。” 汤山忍不住回头朝此人狠狠瞪了一眼。 他这几天不修边幅,头发散乱,面目黧黑,而且从头到脚瘦了一大圈,因此这一瞪显得眼如铜铃,里面又白多黑少,整个神情让人感觉凶狠异常,有一种要将人大卸八块的气势。 再加上汤山原本要回嘴对骂,却因急于离开,不想多事而紧闭嘴巴,这样一来,反而使其形象更添几分可怖。 常在街头胡混的人都知道,凡是事前动嘴骂骂咧咧的,基本打不起来;反而是那些闭嘴瞪眼的,通常出手便见血。 那位脾气暴躁的老烦,陡然见汤山这副杀人的神情,立马噤了声。 于是大家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汤山得以掉头下楼。 但经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出租屋的帅哥明星要出远门。汤山有点后悔,真应该在半夜时分偷偷离去,那就不会搞到现在人尽皆知的地步。 汤山走出百米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隐隐作痛,忍不住回头,想最后看一眼方塘的身影,但门口只有租客来来往往。 方塘应该还在睡梦中。汤山站在冷风中,怅然若失。 汤山走到东里桥上,想到包里还有两件东西需要处理,一是周扒皮的手机,一是那个记帐的日本薄。 他掏出手机,甩手就要往河里扔,猛地心中一动,他在凶杀现场接到一个电话,听其语气,对方似乎知道当时周扒皮已死。 这人究竟是谁?与周扒皮有什么关系?与那副残局有关联吗? 想到这里,汤山又掏出纸和笔,将最后通话的号码记了下来。然后才将周扒皮的手机扔进河里。 他又掏出那本当作账簿的日记本,刚要顺着栏干扔下去,转念一想这东西在水中不沉底,估计没漂多远就被人捡上来了。 况且,汤山前一天晚无聊详细翻了一下账本,里面似乎涉及几个镇上的重要人物,扔掉未免可惜,弄不好哪一天能派上用场。 但是,本子留在自己身边太危险,万一被警察逮住,问起账本的来源,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怎么解释深更半夜跑到凶杀现场去偷账本? 毕竟是清晨,出租屋里不乏热闹,可桥上行人却极为稀少,多是跑步的老人,一闪而过,没人注意提着包独自步行的汤山。 他在桥上犹豫了一会,便走到了桥的一端,折而向下,拐入右下方的桥洞里,找了个墙缝,将账本塞了进去,又抓了几把败草糊在外面。远远看去,没人看得清那里面塞了东西。 从桥洞重新回到桥面,汤山拦了辆了租车,直奔火车站。坐在后座,他心里一直在盘算,既然打算装逃犯,就应该装得逼真一点。 汤山有了一个初步计划:先买一张南下广州的火车票,凭票进到月台之后,却不上对应的车次,而是趁列车员不注意,随便跳上哪一趟列车,等车子启动了,再随口报个站名,补相应的车钱。 往西往东,或往北都行,就是不往南。 枫林镇是个小站,月台上的检查没那么严格。 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道他汤山去了哪里。 汤山包里还有五万多块现金,随便找个没人认识他的三、四线城市,租个不需要出示身份证的小房子,躲半年应该没问题。这是他与陈瑜生约定的最后期限。 汤山对自己的这个计划非常满意。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因为时间尚早,火车站售票窗口只有一个开着,里面坐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 估计昨晚打了一夜麻将,中年女人看上去睡眠严重不足,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可能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因为眼角还残留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眼屎。 她伸着懒腰,哈欠连天,汤山站在窗外,从她张大的嘴巴里看到了几个烂牙。一阵恶心之后,汤山拍拍窗玻璃,丢进去一句不带任何感*彩的话: “给我一张今早去广州的票。多少钱?” 肥婆合上嘴巴,很不情愿地看了汤山一眼,说起话来神态懒洋洋的,语气则像是在冰箱里冻过: “小子,没出过门吧?连火车票实名制都不懂?先出示身份证。” 汤山很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从窗口丢进去。 肥婆伸过肥大而油腻的手抓过身份证,瞄了一眼,突然双眼放光,连眼屎都掉下来好几块,然后像个羞涩的少女,抬头怯怯生生地对汤山说: “购票网络有点问题,我去看看,你稍等一下。” 说完并不放下手上的身份证,从椅子上抬起肥大无比的屁股,转身一拐进了隔间。 汤山心里猛地一沉,所谓“网络有问题”明显是个不太高明的谎言,真有问题,刚才她伸懒腰打哈欠之前,就应该去调试了。 见到汤山的身份证后突然离身,显然不是网络有问题,而是汤山的身份有问题。 清晨的空气还很寒冷,汤山的背上和额头却开始汗涔涔。 汤山预感是对的。肥婆没再回到卖票窗口,等了不久,汤山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两个车站保安,一左一右夹着他,大概是防他夺路而逃。 其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保安说: “小伙子,你暂时不能走。刚接到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有一桩凶杀案要你回去协助调查。” 另一个扁脸保安则手里拿着汤山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后,放回汤山的口袋里。 汤山在一刹那间确实起过夺路而逃的念头。但回顾自己的体育生涯,跑步从来没及格过,又在一瞬间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个假想中的逃犯,尚未展开逃亡生涯,便乖乖地做了警察的俘虏。 第八十五章 一抓一放 汤山和陈瑜生到底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周伟良之死,并没像他们预料或希望的那样,是在许多天以后、直到尸体腐烂才被人发现;很不幸,凶杀案在第二天、也就是汤山逃亡的那天凌晨,便事发了。 按陈瑜生的设想,周扒皮如果将自己关在豪宅里,深居简出,他那些狐朋狗友,只要电话打不通,便不会有人跑去找他。 现在这个世界,谁对谁都没那么重要,不存在离了谁便无法混日子的地步。此处不能混,便去别处混。这里没流氓陪着玩,满大街都是流氓。 当然了,即便真有人因急事要找周扒皮,也不至于破门而入。 总之就是,尸体短期内不会发现。 最后,找不到周扒皮的人,再怎么着急,也不会傻到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案。 但是,周伟良除了狐朋友狗友,还有家人。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他与妻子长年分居,但并没实际离婚。 自从建了豪宅之后,周伟良与其妻彻底分居了,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外人传说,周不提离婚,是因为他极其溺爱女儿,不愿女儿受到哪怕一点点伤害。 他从来不回家,但每天必给女儿最少打两个电话,早晨说早安,晚上道晚安。 问题就出在这里。周扒皮从世上消失两天,没人会在意,包括他的妻子在内;他两天不给任何人打电话,天下也没有人会多心,包括他妻子在内。 惟独他女儿,早上没接到电话,整天上课不认真;晚上没接到电话,大半夜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没接到电话,女儿便吵着不去上学,非逼着妈妈将爸爸找出来。顺便说一句,枫林镇上很少有人知道,周扒皮的妻子姓张,名叫张清芬,其女儿叫周家颖。 这天早上六点半,张清芬好将女儿交给外婆,然后便一路朝周扒皮的豪宅走来。一方面是答应过女儿,要为她去找到爸爸;另一方面,她是去捉奸。 张清芬的想法很简单,这个杀千刀的流氓周伟良,居然两天没给女儿一点消息,除了跟某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鬼混,没别的原因。 她估计早上七点他们还没起床,只要能将这对狗男女堵在被窝里,那么,离婚理由充足了,而且还能借此多要点钱。 张清芬跟周伟良的那些狐朋友狗友不同,她进那座豪宅,不需要破门而入。她有开门钥匙,当然了,钥匙的主人不是她,而是她女儿周家颖。 话说张清芬来到豪宅前,连门都没敲,掏出钥匙轻轻地开门而入。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就直奔二楼。但打开卧室之门后,她所看到的,与她原来想象的落差太大。 不是床上睡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狗男女,而是地上躺着一具插着刀的尸体。 张清芬当场吓晕了过去。十分钟后苏醒过来,掏出电话报警,只结结巴巴说了三个字: “杀人啊。” 紧接着再一次晕了过去。 警察根据手机定位,十分钟后到达现场。浇了一勺冷水,又掐了两分钟人中,才将张清芬救醒。 当时是早上六点五十分,汤山正走到东里桥上,刚好将死者周扒皮的手机拆成几块扔进河水里,又钻进桥洞藏好了一本无足轻重的账本。 汤山后来赶往火车站的途中,对案发之事一无所知。 在坐着警车回派出所的路上,汤山一方面觉得很庆幸,一方面又相当郁闷。 庆幸的是,警方既然将他当作嫌疑人,朋友陈瑜生就可以暂时置身事外,这与原来的设想相符合,只要他周旋的方法得当,他姑姑——陈瑜生娘,就有足够的时间动手术。 郁闷的是,警方居然这么快就将他逮住。 他的计划尚未走出第一步,便流产了;而他设想的各种逃亡生活,甚至还有一些从影视剧里看来的浪漫冒险场景,全都失去了体验的可能性。 汤山一直没想通,到底哪里出了毗漏,使得自己这么快就成了瓮中之鳖。而警察又是通过什么线索,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将他锁定为嫌疑人? 关键是,如此迅速地在火车站布好了天罗地网? 不管怎么样,汤山决定,在派出所要管好自己的嘴巴,能不说的尽量不说。哪怕背上同谋的罪名,也在所不惜。为了他心中的那位母亲,他准备豁出去了。 汤山虽然在街头混了好几年,进派出所却还是第一次,被当成刑事案件的重大嫌疑人,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审讯室,或者叫作笔录室,跟汤山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的情景很不一样。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 没有监视器,没有单面反光玻璃,甚至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有一张。只有一条长木凳。 汤山没戴手铐脚镣一类的东西,自由地坐在长凳一端。另一端坐着即将问话的刑警,手中拿着一支签字笔,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搁在左大腿,签字笔是被他用来在头上搔痒。 此外,长条凳的正中央,还放着一支录音笔。汤山觉得有点多此一举,既然是人工用笔记录,还录音干啥? 同时,汤山心里又有点愤愤不平。 他可是杀人嫌疑犯,而警察却对他完全不设防,手脚自由不说,还让他跟一个年轻警察同处一室,就不怕他突然暴起,对别人实施致命的攻击?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表明整个派出所在轻视他。 那位刑警说起来年轻,其实也不算太年轻,应该三十多了,只不过可能很少出外勤,脸上细皮嫩肉,与又黑又瘦的汤山比起来,显得并没年长多少。 此人不断用笔端在自己太阳穴周围搔动,似乎此处奇痒难忍。最后,他突然停止搔痒,调转笔端在自己额头敲了一下,连眼皮都不抬,问话便开始了: “介绍一下,我是何仁。” 汤山愣在当场。他设想过无数个开场白,比如为什么杀人,怎么杀的,捅了几刀,自己怕不怕,为什么逃跑,准备逃到哪里去,等等,千言万语,偏偏就是没猜到这一句。 汤山愣过之后,又觉得满心委屈与苦闷。你无论问什么,我都有相应的台词,惟独这一句我万万答不出来。你是何人?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是何人?我以前又没见过你。 但不回答恐怕也不行。这里可不是街头,而是派出所的审讯室。汤山不得已清了清喉咙,学着电影里那些文绉绉的台词答曰: “对不起,恕在下眼拙,不知阁下是何人。” 汤山的自我感觉是,此话听上去虽然怪里怪气,但已经算非常礼貌的用语了。与他平常在街头的吊儿郎当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之别。 刑警右嘴角往耳朵方向斜扯了一下,露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也不作记录,而是很认真地放下笔和本子,站起身,走到汤山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 蓦然在汤山鼻子上打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猝不及防,而且份量堪比专业拳击手。汤山往后倒在墙根,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汤山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除了悲伤之外,还有点惊讶,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年轻警察,一拳打出,威力居然不输当年的鲁提辖。 而自己虽则杀过猪,却远远没有当年镇关西的抵抗力,估计没到三拳就挂了。 幸运的是,警察没朝汤山打出第二拳,而是慢慢地退了回去,重又坐在长条凳的一端,拿起笔和本子,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眼皮低垂,慢悠悠地说: “千万别自作聪明给我耍嘴皮子。” 汤山抬起袖子擦了擦鼻血,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想你他妈的不是明着欺负人吗?你是何人本应你自己说,可你却古怪地反过来问我,我搜索枯肠,找了汉语里最礼貌的台词回答你,却遭来一记重拳。 请问,天理何在? 汤山的眼泪最终还是顺着鼻翼两侧流下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再也说不出话。 年轻刑警似乎并不在意汤山的沉默,忽又自言自语起来: “我叫何仁,何时何地的‘何’,仁义道德的‘仁’。在我面前自作聪明玩弄嘴皮子,把‘何仁’故意说成‘何人’的,你不是第一个。但都没有好下场。” 汤山恍然大悟。但委屈的泪水依然止不住。他心想你他妈的说清楚了再动手也迟,我可不是故意逗你玩,也没那心情,而是真的听差了。 再说了,这也怪你爹给你取名字,太不照顾别人的耳朵了,明知中国字谐音容易引起误会,还取了个“何仁”,既然喜欢仁义道德,直接叫“何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年轻警察似乎看穿了汤山的心思,嘴角又是一扯,怪笑了一下说: “因为我有个哥叫何德,所以我只能叫何仁。” 汤山又是一愣,除了觉得何仁似乎会读心术之外,又隐隐理解了何仁他爹的难处。 何仁张张嘴还要说什么,汤山身后的铁门忽然打开,走进来一个稍稍年长一点的警察,看着何仁,手却指着汤山,心不在焉地说: “别费事,这小子可以走了。外面有人证明他当时不在场。” 这回汤山是彻底懵了。费这么大的劲,将他从火车站抓回来,实实在在于他脸上砸了一拳,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将他放了。 汤山在心里喊道,你们不是逗我玩吧? 问题在于,汤山明明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这世上还有谁能证明,他汤山当时不在现场?除非周扒皮复活。 周扒皮当然不可能复活。汤山跟着两位警察走到接待室,看到椅子上坐了两个女人。 一个是方莲,一个是方塘。 第八十六章 不可理喻 一到接待室,年长的警察便指着方莲破口大骂: “这可是凶杀案,嗯?怎能由你信口胡说,嗯? “无凭无据说人家是凶手,搞得我们浪费这么多警力,跑到火车站把那小子抓回来,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关你十五天,嗯? “看你也是一把年纪了,怎么长着一颗猪脑袋,嗯?” 方莲赶紧抓住警察的衣服下摆,嘴里忙不叠地道歉: “警察叔叔,对不起,是我脑子进水了,一时糊涂,胡说八道,误会了好人。你原谅我这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其实论方莲的年纪,应该比那位警察更大一些,但她嘴里居然能叫出“警察叔叔”,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惟独汤山越听越糊涂,脑袋都快要短路了。 年长警察怒气未消: “还有下一次?这一次就得给你记录在案。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方莲点头哈腰: “谢谢,谢谢,您真是大人有大量。” 年长警察拂袖而去,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方莲目送他离开,头不停地点,脸上的笑容一直消不下去。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 方塘走到汤山身边,仰头看了看他的鼻子。汤山嘴角一咧,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但其鼻子被打扁,嘴巴四周血迹斑斑;半边脸肿了,眼角还残留着泪水。 这一笑真的比哭还难看。 汤山一笑之下,牵动鼻翼两侧的肌肉,刺痛无比,只好收起笑容,问了句废话: “你怎么来了?” 方塘一时解释不清楚,看他摸着鼻子,脸上残存血迹,嘴里还丝丝有声,便关切地问: “你挨打了?他们警察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汤山刚要答话,何仁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方塘说: “你误会了,是他自己摔倒的。” 转头意味深长的盯着汤山问: “我说得没错吧?” 汤山在心里骂了八万句草泥马,然后再一次努力挤出笑容,讨好地答曰: “没错,是我自己在板凳上没坐稳,一不小心摔倒在墙角的。摔得还挺重,鼻子都扁了。” 何仁眉开眼笑,拍拍汤山的肩膀: “凭这句话,就知道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方塘看了一眼何仁,又看了一眼汤山,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幽幽地叹口气: “没事就好。” 这时,方莲将脑袋插在汤山和方塘之间,露出一脸媚笑,说: “走吧,有话咱们回家说。” 汤山还来不及反应,何仁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三人旁边,手里端着个文件夹,命令: “一人签个字。” 他手里的签字笔却不送过来,以笔端依次点着三人,一脸严肃地发表讲话: “你们可以暂时离开。但你们记住,这可是凶杀案,非同小可。每一个公民都有配合警方破案的义务。” 汤山和方塘以及方莲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何仁笔端移到方莲面前,点了点说: “如果在你的出租屋里发现可疑人物,还是得必须向警察汇报。前提是,不能信口开河。” 方莲点头如捣蒜: “一定一定。” 何仁笔端又移到方塘面前,点了两下说: “根据法医初步鉴定,周伟良死于昨天凌晨到天亮之间的某个时候。你作证说,汤山前晚一整夜跟你在一起,一直到上午九点才起床,但这只是你单方面说法,而且有点牵强。我们无法查证,暂且存疑。” 汤山一听,脸上先是一红,继而心里一阵感动,想到,傻丫头为了让我脱身,连自己的名节都不顾了。 何仁最后将笔端移到汤山的鼻尖,点了两点: “既然她的话无法查证真假,那就不能证明你的清白。我们本来必须得调查清楚,案发时间你究竟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只不过,……” 他用笔端在鼻尖两侧使劲挠,直挠到皮肤发红,才将话头接下去: “只不过,就在刚才,真凶已经投案自首了,所以,你暂时可以回去,但在此案了结之前,不能离开本市。要随传随到。” 汤山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 “你说什么?真凶他,他……” 他本想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呢,陈瑜生怎么能投案自首?自首了我姑的病怎么办?但他总算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反应过来身在派出所,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汤山最后一转身,便往里间闯,一边走一边说: “真凶在哪儿呢?我想见见他。” 何仁一把拉住他,怒骂: “你神经病呀?当自己是谁?真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骂完又命令道: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别在这儿添乱。” 方塘走过来,挽住汤山的胳膊,低声说: “走吧。先离开这儿再说。” 汤山被方塘和方莲夹着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走过十米之后,何仁远远地将他的行李包扔在他脚下。然后又走过来,将一张写了号码的纸片,塞进汤山的口袋,过分热情地说: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想说的,提请求也行,直接给我电话。” 汤山心里骂道,如果你不是个警察,我现在要痛扁你一顿。嘴上却说: “真凶都自首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仁白了他一眼,说: “自首的人是否真凶,还有待查证;即便此人是真凶,我们也得知道案发前后的所有细节。所以,进行全方位的调查,是我们的工作。你要是知道什么,必须告诉我们。懂了没,嗯?” 汤山被他的废话绕得有点头晕,便不再接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掉头走进派出所大门。 汤山突然感觉有点虚脱,一屁股坐在包上。方塘站在他身边不知所措,两手使劲地互绞着。 方莲走近他,谄笑问道: “咋不走啦?街上太阳这么大,先回家呀。” 汤山一见她的胖脸,腾地一下火就上来了,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说: “回什么家?你他妈的跟我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莲眼睛骨碌乱转,试图避而不答。汤山眼若铜铃,瞪着她的脸不移开。她被瞪得浑身发毛,只好两手一摊,讪讪答道: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汤山瞪着她不说话。方莲嘴巴一咧,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向汤山建议: “不要在大街上吵呀。” 汤山还是瞪着她的脸。方莲终于被瞪得不知所措,两手都不知往哪里摆放,一会前伸,一会又往后缩。动作滑稽可笑。 这时方塘吁了一口长气,帮她妈妈救场,简洁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一大清早去买菜,走过沙头洲,刚好看到警察抬出周伟良的尸体。她灵机一动,自以为很聪明地向旁边一位警察报告,说发现了犯罪嫌疑人,正在逃往火车站的途中。 “然后她添油加醋地将你的平日行为和相貌描绘了一番。于是警察立马给火车站打电话,将你拦截下来。而她赶紧回到家,又让我去警察局证明你不在凶案现场。就这么回事。” 汤山听完,愣了半天,还是没理清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一开始觉得这女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脑子烧糊了,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转而一想,又觉得她的似乎颇有深意,可其所作所为却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思维。 总而言之,就是难以理解。 汤山越想越气,也不顾方塘的感受,咬牙切齿向方莲吼道: “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这可是杀人案。我差点被打死在里面,你知不知道?” 方莲自知理亏,又被汤山当街这么一吼,彻底傻了,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却避开汤山的目光,转而向她女儿方塘发泄莫名的愤怒,而且用上了招牌广东腔: “你个衰女,胳膊肘往外拐。你不讲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话音刚落,她便调转身子,迈开大步蹬蹬蹬地走了。旁人看来她是因怒气难忍拂袖而去,其实是为了逃离汤山的质问、以及怨毒的目光。 方莲瞬间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方塘看着她的背影怪笑了一下: “无论如何,她的目的达到了。” 汤山又是一愣,问道: “什么意思?” 方塘幽怨地长叹一声: “别装糊涂了。凭你的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妈是不想你远走高飞,然后用一种荒唐的方式将你留了下来?” 汤山一时啼笑皆非。 方塘又幽幽地自责: “对不起,其实都怪我。若不是我说自己肚子是你弄大的,我妈也不至于自作聪明到荒唐的地步。一会回去我就跟她说清楚,让她以后离你远一点,别瞎折腾了。” 汤山悲从中来,心想现在已经不是我有没有搞大你肚子的问题,而是你们这对活宝母女,完全破坏了我与陈瑜生的全盘计划,这会直接将陈瑜生她娘——我心目中的母亲害死的。 汤山长叹一声,站起身提起包,转身打算离开。没料何仁又一次闪现在派出所门口,见汤山尚未走远,赶紧朝他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喝道: “嗨,小子,你不能走。” 汤山本能地想到要逃跑,但刚迈开一步,便想到对方是警察,一追一跑,自己就真成犯罪分子了。 于是他站定等何仁靠近,怯生生地问道: “刚才不是已经签过字,说是可以走了吗?” 何仁跑到汤山身边,刹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说: “你先别走。投案自首的真凶,想要见你。” 汤山心想,陈瑜生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给他。二话不说,便跟着何仁又一次走进派出所;方塘跟在他后面。 方塘被拦在休息室。汤山一个人走进审讯室,震惊得差点晕了过去。 他万万没有想到,里面坐着的人不是陈瑜生。 而是江素萍。 第八十七章 拥抱凶手 审讯室很小,布置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天花板上挂着两盏灯,此外没有别的东西。室内干净,整洁,空气有点凉,一点不像电影里看起来那么吓人。 江素萍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并没戴手铐或脚镣一类的东西;也没像影视剧里的犯人一样,被固定在椅子或桌子上。 她除了神情痿顿,行动是自由的。至少在这个屋子里是如此。 汤山被何仁带进来,一看到江素萍,脑袋便“嗡”地一下陷入浆糊状态。没有笑,没有哭,更不知应该打个招呼。 他转身看看自己周围,似乎还在确认到底身处何方。 到底是做梦呢,还是在现实世界?汤山有点把握不住。 何仁已经出去了。汤山感觉这家伙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来去无踪。 门已经关了起来,门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更年轻的警察,懒懒散散,两手空空,根本不像全神戒备的样子。 汤山走过去,坐在江素萍对面的椅子上,他伸出食指,慢慢探过桌子,似乎想感觉一下对面坐着的,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 江素萍朝他凄凉地笑了一下。 汤山的手指便停在半空中。不用再伸过去试探了,他知道对面的是真人。那笑容他很熟悉,尽管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凉的样子。 汤山想说点什么,在脑子里组织语言,组织了半天,却仍然没找到合适的言词。最后,他转头向门口的警察问道: “她是真凶?” 警察一脸木然的答道: “她是真凶。” 两人说出的话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前者末尾用的是升调,表示疑问;后者末尾用的是降调,表示陈述。 汤山像是被敲了一闷棍,原本一团浆糊的脑袋,现在更糊了。回过头再看江素萍。 江素萍又朝汤山凄凉地笑了一下。 汤山忽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身子一转,冲到警察身边,抓住对方的两个肩膀猛烈摇晃,似乎要把对方从睡梦中摇醒,一边摇,一边嘴里语无伦次的喊: “她不可能是真凶。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一瞬间被他搞懵了,不知躲避,更不知反抗,只是一叠声地解释: “她自己,她自己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汤山毫没来由地愤怒无比,用手肘将警察顶在墙上,嘴里依旧语无伦次: “她连只蟑螂都踩不死,怎么可能杀人?” 警察这回终于反应过来了,使出一招专业的擒拿动作,将汤山掀在一边,另一手握拳,照着汤山的胸前打过来。 汤山的反应也不慢,出手一抓,闪电般叼住了警察的手腕。 两年以来,汤山常常跟着朋友陈瑜生下乡杀猪,虽则没学到杀猪的技术,却因每次都紧抓猪腿,两手练得强壮无比。 这一抓,堪比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龙爪手”。 那警察挣扎了一下,手腕就像套在铁箍中,居然没动分毫,不禁大惊失色,说话便也有点语无伦次: “他妈的,你,你居然敢袭警?” 汤山脑子里一塌糊涂,根本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手上加了把劲,又一次将警察顶在墙上,嘴里吼道: “你是怎么做警察的,抓错了人都不知道?” 那警察震惊过后,又被弄懵了,哭笑不得地回答: “不是我抓的,是她投案自首的。” 汤山喘着粗气还想说什么,门突然打开,何仁与另一位高个子警察冲进来,一左一右将汤山两手反扭到身后,并将他迎面顶在墙上。 汤山虽则两手比较强壮,但在两个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瞬间紧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何仁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骂道: “你胆子不小,居然在派出所袭警?” 汤山原本没有与警察打架的勇气,只因失去理智,才稀里糊涂动手,此刻挨了一踢一骂,反倒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明白这回娄子捅得不小。 汤山劲力一失,身子便像个被掏空了的麻袋,站立不稳,顺着墙面滑了下去。 一开始何仁和高个子警察还一左一右提着他,见他瞬间瘫软如烂泥,只好将其转了个角度,让他顺势坐在墙角。 江素萍这时离开座位,走到墙角,半蹲身子,从警察的腿缝里挤到汤山身边。然后抬头向三人哀求: “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待一会?” 三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凶手,谁是探视者。 最后何仁向另外两人使了他眼色,三人同时从门口退了出去。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之后世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良久,江素萍一手托在汤山腋下,两人同时站起身,走到桌边。江素萍坐回原来的位置,汤山不由自主坐在对面。 汤山此时依旧全身无力,但脑子彻底清醒了,蓦然握住江素萍摊在桌面的手,摇了摇,问: “怎么会是你?” 江素萍还是凄凉一笑,两眼盯着汤山的手,答非所问: “我们相识多年,没想到第一次牵手,却是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 汤山低头一看,手指松了松,复又用力抓住江素萍,急切地说: “你赶紧跟他们说,杀人的不是你,咱们离开此地。” 江素萍又笑了一下,汤山感觉到浓重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江素萍颤声道: “杀人的真是我。今生要在外面与你自由自在地牵手,恐怕是不可能了。” 汤山内心瞬间被绝望填满,嘴上却仍是不服: “我不信,你连只鸡都杀不死,怎么能杀人?” 江素萍长叹一声: “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此事是个意外。” 汤山语气又有点急: “可是,你怎么……” 江素萍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要求见你,可不是为了讨论这个的。” 汤山松开江素萍的手,向后倒在椅靠背上,抬头闭眼,脑子里将那晚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迅速地过了一遍,怎么都无法相信她是凶手。 最后他睁开眼探过身子,重新抓住江素萍的手,缓缓地问: “你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素萍凄然一笑: “出事那晚,我深更半夜去找你,就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没想到那位胖房东和她的漂亮女儿在场,我没机会说。后来快天亮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你电话,可你接听时心不在焉,想必是房东女儿还在你身边。所以我又没法说出口。” 汤山心里喊道,你知不知道,接电话的时候,我身在凶杀现场。但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什么都没说。 江素萍顿了顿,续道: “现在,此事所有的细节,我都已向警察和盘托出,就没必要再跟你说了。” 汤山怔在当场。这才想起来,从那晚半夜开始,江素萍的言行从头至尾都透着古怪。他舔了舔嘴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素萍幽幽地说: “我要求见你,是想亲口告诉你:如果没有这件凶杀案,我昨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跟你走的。” 江素萍探过身子,朝汤山笑了一下: “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昨晚说的话,最让我感动。后来我一整夜没睡,天亮时去了你住处楼下,看着你一个人悄然出门。我跟了你一路。” 汤山恍然大悟: “所以我刚被截住带回来,你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江素萍: “人是我杀的,当然不能让你受冤屈。” 汤山默然。还是无法想通她是怎么将周伟良这个大男人给杀掉的。 但他现在彻底清醒过来,知道事情可能有很多曲折,此处不好详问,特别是,里面可能还牵涉到陈瑜生的几十万块钱。他不知道江素萍究竟向警察交待了多少。 江素萍深深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一切都太晚了。我可以向你提个要求吗?” 汤山赶紧答道: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江素萍又探了探身子,低声说: “我浑身冷透了,抱抱我。” 汤山没反应过来: “嗯?” 江素萍泪流满面: “多年以来,我一直等着你给我一个拥抱。可你却一直在逃避。现在,我等不及了。” 汤山还在发愣,鼻腔里却开始发酸。 江素萍带着哭腔说: “我知道场合与时机都不对,但今天若错过,此生就没机会了。你不会让我带着人生最大的遗憾去坐牢吧?” 两滴泪水,终于从汤山的眼角慢慢流出来。他站起身,踢开膝弯后的椅子,只用了三步,便绕过长桌,走到江素萍面前。 江素萍起身面向他。两人就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汤山的泪水流过下巴,滴落在江素萍的脖颈里;他替她擦去,感觉到她的皮肤很冰凉。 五步之外的门突然打开,何仁站在门口,用警棍指着桌边拥抱的两个人,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警告: “注意一下行为,这是审讯室,可不是电影院。” 两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何仁步伐暴躁地走过来,见两人还是紧抱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警棍,觉得动粗不合适,便将警棍插在屁股上,伸手去掰两人的肩膀。一边使劲一边说: “有话赶紧说,没话就散了吧。在这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汤山和江素萍很不情愿地分开。 汤山心里除了伤感,还多了股打人的冲动。可惜身在派出所,对方又是警察,他只好任凭伤感和愤怒纠结成一股绳,将自己绞得透不过气来。 江素萍头离开汤山的肩膀之前,嘴巴无限凑近他的耳内,快速地说了一句话: “我想说的,全在东里桥下面的桥洞里。” 汤山又愣住了。 第八十八章 越搞越复杂 走进审讯室时,汤山的脑袋一团迷糊;走出审讯室时,他脑袋更加迷糊。说了那么多话,没解开他心头的任何一个疑问,反而多了无数个疑问。 尤其江素萍说的最后一句,“我想说的,全在东里桥下的桥洞里。”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汤山根本没听懂。 汤山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一脸的懵逼,一出门口,方塘便迎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真凶是谁?为什么要见你?” 汤山尚未答话,方塘立马发现他脸上残存的泪痕,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你哭了?难道真凶是你的亲人?” 何仁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抢答: “不是亲人,而是情人。” 方塘更是大惊失色,瞪着汤山发呆良久,才幽幽地说: “就是那晚深更半夜来找你的漂亮女孩子?难怪我当时就觉得她神情慌张,举止怪异。” 汤山不想在派出所继续讨论此事,拉了拉方塘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走吧,先回去再说。” 方塘点点头,挽了汤山的手,迈步便朝门口走去。何仁蓦地在身后喝道: “慢着,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汤山心头一阵烦恶,又涌起强烈的打人冲动,但不敢发作,只好自言自语、低声嘟嚷: “我靠,到底有完没完?” 话说的很轻,他以为只有身边的方塘能听见;没想到何仁耳朵相当灵敏,站在五步之外,仍然听得出他在抱怨,虽然不知具体说了什么。 何仁又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喝道: “别有怨气。配合警察办案,是每个公民的责任。” 汤山心想,真凶不是已经自首了吗,何必一个劲地折腾我?他刚要顶一句话过去,方塘感觉到了他的不快,立即摇了摇他的胳膊,低声说: “算了,去吧,没事,我等你。” 汤山转过身,看到何仁一手拿笔,一手拿本子,下巴朝旁边一间休息室点了点,又用笔指着方塘: “还有你,一起进来。” 说罢他推门进去,汤山无奈,与方塘随后跟进去。里面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周围摆了很多椅子,似乎是间简陋的会议室。 双方三人各找了一把椅子坐定。何仁坐在椭圆顶端,汤山和方塘紧挨着坐在一边。 何仁木无表情地问汤山: “嫌疑犯跟你说了些什么?” 汤山很不耐烦地答: “没说什么,只提了个要求。” 何仁还是木无表情: “要求?就是在审讯室里搂搂抱抱?” 汤山觉得这家伙的问话十分讨厌。他嘴巴张了张,眼角余光瞟见方塘正盯着他的脸,觉得半边身子都热辣辣的。 于是他又合上嘴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仁继续问: “你跟嫌疑犯究竟是什么关系?事发之前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事后她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汤山有气无力地答: “朋友。事发之前我没见过她。事后她确实来找过我,但因为有人在场,她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何仁“嗤”地笑了一声: “仅仅是朋友?我怎么觉得难以相信呢?” 汤山很想隔着桌子朝这张笑脸上猛击一拳。他全身因为怒气而绷得很紧,坐在旁边的方塘见状,赶紧在桌下伸过手掌,握住他的拳头。 方塘替他答了一句: “男女朋友也是朋友嘛。”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何仁却似乎对答案很满意,继续道下一个问题: “案发之时,也就是前天晚上到昨天早晨,你究竟在哪里?” 汤山心想,怎么还在问这个问题?难道警方认为,我跟此案有关联?或者是,警方认为一个女孩子无法杀掉一个当过兵的大男人,把我列为第一号帮凶? 汤山正不知如何回答,方塘在一边抢着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他一晚上跟我待在一起。” 汤山心中暗暗叫苦,这个谎言很容易拆穿,警方马上就会知道,周伟良死时,楼下有个赌局,而他汤山不但在赌局上拿了一副“双天至尊”,还曾两度上楼。 向警察撒谎,非同小可。 何仁喝斥方塘: “我问的是他,不是你。”又转向汤山,“果真如此吗?” 怀疑的意味相当浓。汤山犹豫着要不要将真实情形和盘托出,但心思转了一大圈,又觉得说实话更麻烦。 首先是,他第二次上楼时,见到的已经是周伟良的尸体,却没有立即报警;其次是,第二天他还准备逃亡。 前后联系起来看,他怎么能解释得清楚?不是帮凶,也成帮凶了。 最后,汤山隐隐约约知道,朋友陈瑜生即便不是真凶,但他拿到的三十万,肯定与这桩凶杀案有重大的牵连。弄不好陈瑜生就是个帮凶也说不定。 而这些,都不能跟警察说。否则会害死汤山心目中的另一个人。 何仁见汤山良久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 “果真如此吗?” 汤山心想去他妈的吧,等你们查清楚了再找我麻烦也不迟,于是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算是跟方塘一起,向警察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何仁明显还是不信,嘴里丝丝有声,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方塘说道: “我就不明白了。他跟嫌疑犯是男女朋友,可是,案发当晚,他却又跟你待在一起。这关系挺乱的啊。” 方塘脸涨得通红,气急之下,说话便不知轻重: “我就乐意跟他待在一起,是我勾引他,你管得着么?” 何仁脸上不再笑,明显露出一丝恼怒,刚要拍案而起,门突然打开,汤山第一次见过的那位年长警察站在门口,吩咐何仁: “别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集中精力去查清嫌犯所供述的细节。至于他们两个,留下联系方式,让他们走吧,不过以后要随传随到。” 出了派出所,汤山和方塘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在大街上。 汤山一路上心情郁闷无比,又想不通凶杀案的来拢去脉,脑袋几度出现短路,迷迷糊糊的,跟方塘答话,便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与以前的伶牙利齿简直判若两人。 方塘从没见过他这种状态,以为他仍旧对母亲方莲的胡乱举报相当愤怒,也对情人江素萍的入狱相当痛心。气怒交加,因而精神失常。 方塘心里,其实也是五味杂陈,一方面因母亲的荒唐言行,对汤山深感歉意,另一方面,又对江素萍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醋意。 最后,方塘对整件事情知之更少,到现在她仍然以为,汤山的忽然逃跑,是因为不愿陪她去医院打胎。因为在她的恋爱经验里,确实没哪个男人愿充这种冤大头。 后来走到一条人少的小巷子里,方塘走上前挽住汤山的胳膊,幽幽地说: “说真的,你若不想陪我去医院打胎,我一点都不会怪你。但你也没必要今天一大清早悄悄溜走。真想离开,随便晚个几天再走,所有这一切,就都跟你不沾边了。现在搞成这样,虽然主要责任是因我妈的糊涂,但你逃走的时机,也确实不对头。” 汤山停下脚步,就势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会,思路稍稍清晰,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 “傻瓜,我不是因为不愿陪你去医院而逃跑的。” 方塘不解: “那是为啥?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一大早悄悄溜走呢?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朋友,你却连声招呼都不打?” 汤山仰天而叹: “我逃走,是因为这桩凶杀案真的跟我有关系。而你妈,向警察报案,虽然是无心的,却偏偏又歪打正着。” 方塘大吃一惊,摇着汤山的胳膊,语无伦次: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人是你杀的,那女孩给你去顶罪?” 汤山苦笑道: “人不是我杀的。但事发之时,我在凶案现场的楼下赌博;事发之后,我上楼第一个见到尸体,却没有及时报案。” 方塘惊得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最后吸了口气问: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逃的?可是,人既然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逃呢?向警察坦白,顶多也就是多花点时间录个口供。” 汤山叹气: “此事一言难尽。刚才我在派出所差点坦白了,但细想此案可能还牵涉到我的朋友,而且还要当场拆穿你的谎言。你一片好心,我不能就这么连累你。所以忍住没说。” 方塘调整了一下思维和语气,说: “拆穿我的谎言倒没什么,大不了被警察严厉训斥几句,最重也不过拘留几天吧。关键是你没事就好。” 汤山又叹气: “现在这事可能越搞越复杂。我都闹不清,人到底是不是真是她杀的;而我自己,最终会在里面陷多深。” 方塘禁不住问道: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内幕?” 汤山犹豫了一下,说: “不是我不信任你。但有些细节,我不敢跟警察说,也不方便跟你说。至少现在不方便,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方塘又关切地问: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汤山摇摇头叹道: “我也不知道。” 方塘看着他的脸,吸吸鼻子,快要哭了。说不出话。 顿了顿,汤山又说: “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别跟此事沾上边。所以,先要圆了你那个谎言,否则明天警察可能就找到你头上。” 方塘坚定地说: “只要能让你脱身,我不怕被警察找到头上。” 汤山苦笑道: “傻瓜,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你那个谎言,并不能让我脱身,还会越搅越糊,甚至让你自己都陷进去无法自拔。 “警察马上就会查到,凶杀案发生之时,楼下有一场赌局,而我就在这群赌徒当中。关键是,我那时拿了一副绝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想要模糊一下自己的行踪都不行。” 方塘又快要哭了: “那,那怎么办?” 汤山沉吟道: “以后警察问起来,你还是一口咬定,那晚我跟你同睡一屋。但加上一个细节,就说你怀孕了,当晚睡得太死。这样,万一警察查到我头上,我就跟他们说,我趁你睡熟的时候,出去赌博了,很晚才回来。” 方塘犹疑道: “这能行吗?” 汤山道: “能行。听起来合理,至少能让你置身事外。” 方塘还是犹疑: “然后呢?” 汤山道: “然后就是我自己想办法向警察解释的问题。现在,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想怎么办,可能还要去找个朋友确认一些事情。” 方塘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些事我帮不上忙。但你听我一句劝:这可是凶杀案,有些事不要往自己身上扛,能脱身就尽早脱身。我还等你陪我去医院呢。” 汤山鼻子发酸,硬咽道: “放心,明天上午,我一定陪你去医院。” 方塘点点头走了。 下午,汤山游荡到陈瑜生家,像那天一样,站在大厅门口,对着陈瑜生没头没脑地说: “你他妈的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扒皮是她杀的?” 第八十九章 另有玄机 大厅里电视依旧开着,里面正放着一部抗日烂剧,跟汤山前一天来时的情形差不多。惟一的区别是,陈瑜生没在沙发上坐着,而是蹲在角落里收拾行李。 陈瑜生回头见汤山站在门口,尚未听清他的问话,先是大吃一惊,扔下手里的一双鞋,口齿不清地问道: “我靠,不是让你跑路吗?怎么还在这里?” 汤山进入客厅,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声: “我已经做了一回逃犯,不过还没出城就被人逮回来了。” 陈瑜生有点懵: “逮回来了?警察就这么轻易放了你?” 汤怔怔地看着电视屏幕,过了一会,咬牙切齿道: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早知道是她杀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瑜生似乎还是没反应过来。这也难怪,一个街头流氓于自己别墅被杀,在这个小镇上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电视忙于报道大人物的行踪,还没来得及提到这桩小事。 而陈瑜生一天没出门,所以对汤山的遭遇一无所知。 陈瑜生又扔下手里的一只袜子,一脸漠然地问汤山: “什么我杀他杀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汤山随手抓起沙发上的一件衣服,扔在陈瑜生身上,朝他吼道: “周扒皮明明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让我充当逃犯,却又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你究竟搞什么名堂?” 陈瑜生将自己扔在沙发里,有力无力地说: “最初把我当凶手的是你,现在说我不是凶手的还是你。让你帮忙做一回逃犯吧,你却连城都没出便被抓回来了。你说你能干点什么?” 汤山将头埋在手掌里,喘息良久,最后抬起头,双眼依旧无神地看着电视屏幕,说话有点结巴: “她自首了。” 陈瑜生一时没听懂: “谁?谁自首了?” 汤山吼道: “江素萍投案自首了。我想知道,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陈瑜生忽然像被蛇咬了一口,蓦地从沙发皮跳了起来,差点踢翻了茶几,对着汤山吼道: “她这么快就自首了?” 说完,他在茶几和电视之间来回急走,嘴里喃喃自语: “傻丫头,这个傻丫头,怎么能这么快就自首呢?” 说着说着,转向汤山,惨然道: “她是因为你被抓而自首的对不对?所以警察才放了你。可是,她怎么立马就知道你被抓了呢?你为什么不把手机里的录音拿给警察,说凶手是我?” 一连串的问句,汤山不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他沉吟良久,仍然没理清思路,接着又陷入自责: “昨晚我不应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今早离开。她天亮的时候,一路跟着我到火车站,看着我被带上警车。所以,立马投案自首了。警察都还没来得及审问我。” 陈瑜生莫名其妙生出一股醋意: “她果然对你一往情深。换成别人,她肯定下不了这个决心。” 紧接着又问汤山: “她招了多少?有没有说钱的事?” 汤山一时怒不可遏: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警察审讯她的时候,我又没在场。” 陈瑜生仰头倒在沙发一角,嘴里又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汤山怒气稍息,瞪着陈瑜生,问道: “难道是你跟她合谋干掉周扒皮?我不理解的是,即便你需要钱,不管是借是抢,你一个人办就好了,为什么要拉上她?” 陈瑜生长叹一声: “我没想到事情会搞到这个地步。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找上她。” 汤山瞬间脸色惨白: “你他妈的杀猪杀糊脑袋了?还真的拉上她去合谋杀人?但我还是想不通,她平常踩一只蟑螂都要惊叫老半天,你是怎么说服她跟你一起干这事的?” 陈瑜生将旁边的枕头砸在汤山头上,枕头弹了一下,掉到茶几上,枕头一角刚好击中摇控某个按键,于是电视画面陡然一掀,换了个台。 刚才的肥皂剧不见了,一个人对着话筒声厮力竭地喊着,不知是个什么节目。 陈瑜生怒道: “你他妈的是个猪脑袋?我只是叫她帮我去借钱,不是让她去杀人的。” 电视画面闪了几闪,把汤山闪得清醒了许多,一瞬间,似乎想通了诸多关节,他身子往后一倒,脑袋像陈瑜生一样仰在沙发靠背上,嘴里也开始喃喃自语: “借钱?你见过她跟周扒皮在一起,所以通过她去求周扒皮借钱?” 陈瑜生点点头: “她一开始不愿意,说她跟周扒皮没那么深的交情。后来我跟她说了我妈动手术的事,她才勉强答应去试试。没想到电话一打,周扒皮就约她到家里去。” 汤山问: “那晚去赌场,其实就是你们约好去拿钱的?可我怎么没见她的踪影?” 陈瑜生: “你第一次上楼,她应该是躲在卫生间避开了。估计怕你产生误会。之后你上赌桌,她从后门出来,没人看见,接着又打电话约我出去,把三十几万全给了我。我当时很吃惊,又看她脸色也不对,想要问几句,她却没待我开口就急急离开了。” 汤山心想,难怪那晚回去的时候,陈瑜生莫名其妙地提着他黑袋子,想必那里面全是钱。只怪自己当时看到周伟良的尸体后,吓傻了,才对袋子麻木不仁。 汤山续道: “所以当我第二次下楼,告诉你周扒皮已死的时候,你立马想到是她杀的?于是,你凌晨时分回到现场,关灯关门,为了延缓案时间;而在第二天,我闯进你家猜测你是凶手,你便将计就计,承认是你杀的,又出主意让我逃亡,而且最好能带上她。” 这回轮到陈瑜生咬牙切齿: “没想到你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没办法说服她跟你一起走,而且就在火车站便被人抓回来了。” 汤山心想,全怪方莲那个死肥婆,报个假案,居然也能弄假成真。 汤山底气不足地问: “你还真打算事后为她去顶罪?” 陈瑜生叹道: “杀人应该是个意外。事情因我借钱而起,我绝不能让她背上个杀人罪名。” 汤山一时无话。此刻,恰好电视里开始播报本地新闻: “今天早晨,在沙头洲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据悉,死者是房子的主人,名叫周伟良。法医初步鉴定,周伟良死于昨天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死因是胸口心脏部位的刀伤。 “警方介绍,尸体于今天早上六点五十分被其妻发现,半个小时以后,一名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到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 “据嫌犯供述,死者周伟良曾经追求过她,事发当晚,死者打电话约她到其住处聊天,直到深夜仍阻止她离开。在喝了过量的酒之后,死者周伟良将她摁在茶几上,意图强*奸。嫌犯在惊慌之下,摸到一把刀,并刺进周伟良的身体,没想到一刀致命。 “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堪查之后,认为与嫌犯的供述基本相符。 “有关此案的其它详细情况,还有待于警方的进一步调查和披露。” 两人怔怔地瞪着电视屏幕,直到换节目了,仍然没有转头他顾。不知过了多久,陈瑜生对着屏幕自言自语: “她没提钱的事。其它细节,应该都是真的。若不是周伟良动粗想强奸,她不可能持刀杀人。” 汤山忽然悲从中来: “向周伟良借钱,你应该找我,不应该找她。” 陈瑜生怒道: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些没用的。借钱找你有屁用?你跟周伟良有仇,人家怎么可能借钱给你?” 汤山还是很悲伤: “我手上有周伟良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以此交换,他一定愿意给我钱。” 陈瑜生一时觉得很奇怪: “那是什么东西?” 汤山答: “一盘残局的走法。” 陈瑜生气不打一处来,嗤笑一声: “你他妈的脑袋进水了吧?一盘残局就能要到钱?” 汤山刚要解释残局的由来,以及近段时间以来,周伟良为了得到残局的走法,一直对他进行如影随形的跟踪。 同时,汤山脑子里又浮现凶案现场那一幕,他记得周伟良尸体旁边的茶几上,当时正摆着那盘“玉帛金鼎”。 想到这里,汤山蓦然灵光一现,失声叫道: “不对,此案另有隐情。” 陈瑜生被他的嗓门吓了一跳,坐直身子骂道: “你他妈的老是这么一惊一咋的。又想起什么了?” 汤山像应声虫一样答: “那盘残局。”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陈瑜生一时没听懂,懵了一会才说: “扯哪儿去了?” 汤山: “我见到周伟良尸体的时候,那盘残局就摆在茶几上。” 陈瑜生应道: “那又怎么样?我回到凶案现场关门关灯的时候,好像也看到茶几上有一盘棋。” 汤山拍着巴掌道: “你看到了,但没动过那盘棋对不对?” 陈瑜生怒道: “你神经病,我动那盘棋干什么?” 汤山吸了口气,慢慢道: “刚才的新闻你也看到了。江素萍供述说,她被周伟良摁在茶几上试图强*奸,她惊慌之下摸到一把刀捅在周伟良身上。也就是说,当时茶几上肯定没有棋局;即便有,也一定被弄得混乱不堪。可我见到棋局的时候,却摆得整整齐齐,一子不差。” 陈瑜生似乎听懂了一点点,不再发怒,愣了一会,喃喃道: “心脏中刀的周伟良不可能去摆棋子;失手杀人后的江素萍,更没心情去摆棋子。那么,茶几上这盘棋从哪儿来的?” 汤山又道: “关键还在于,警方事后堪查现场,认为江素萍的供述基本符合事实。换句话说,警察并没在茶几上发现棋局;否则,他们会认为摁在茶几上强奸之说,是个谎言。” 陈瑜生又是发愣,愣了一会才道: “对呀,那么棋局又哪儿去了呢?” 汤山叹道: “暗中摆棋和撤棋的,不可能是江素萍。因为那盘残局名叫‘玉帛金鼎’,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怎么摆。” 陈瑜生满脸狐疑的问道: “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神秘人物去过现场?” 汤山点点头: “有两种可能,其一,杀死周伟良的不是江素萍,而是这个神秘人物。” 陈瑜生想了想,不置可否,又问: “另一种可能呢?” 汤山满心恐惧地说: “其二,此人处心积虑地去凶杀现场摆残局,是专门摆给我看的。” 第九十章 谁是孩子他爸 这天晚上,汤山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的情节没有连续性,也没什么逻辑可言,全都零乱不堪,而且后来大多想不起来。 但汤山清楚地记得,所有混乱的情节里,都出现过一盘棋,似乎还有一把剑。这让汤山后来很困惑,梦里出现一盘棋似乎还说得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可是,为什么还有一把剑? 那把剑从哪儿来的?又预示着什么呢?汤山在现实生活里,各类杀猪刀见过不少,可是从来没见过什么剑。况且还是一把古色古香的长剑。 汤山后来之所以对这把剑记得相当清楚,是因为那晚的最后一场梦境,就是他被那柄长剑穿胸而过。 于是汤山吓得大叫一声。他就这么醒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汤山醒来后,感觉额头上有一只手掌,胸前还摁着另外一只手掌。他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又发现自己的双眼与另外两只眼睛之间,相距只有一厘米。 他将脑袋后撤了十厘米左右,才看清眼前摆着一张光滑而美丽的小脸。那是方塘。 方塘用袖子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关切地问: “你病啦?怎么出了一身的汗?” 汤山喘息稍定,双手胡乱在脸上揩了几把,答道: “没病,做噩梦了。” 方塘拍拍自己的胸口: “你吓死我了。忽然叫得这么大声,又从床上蹦起老高。” 汤山艰难地笑了一下: “你也吓死我了。深更半夜像个幽灵一样坐在我床沿。” 方塘手掌又伸过来盖在他额头,睁大眼睛,惊声叫道: “你没发烧吧?脑袋糊成这样?还深更半夜?现在都快晌午了。” 汤山朝窗外一看,外面尽管没有太阳,但隔着厚厚的蓝窗帘,确实能看到天已大亮。他又撇了一眼枕头边的手机,时间已过九点半。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一整晚睡得太死,梦又太多,以致失去了时间概念。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么入睡的。 汤山不承认脑袋烧坏了,讪笑一下,给自己的糊涂找理由: “我总觉得,你像个女神一样,从深更半夜到现在,一直守在我床沿。” 方塘嗤笑一声: “我刚进来不久。哼,你是不是梦到哪个女孩子了?” 汤山并没梦到女孩子,因此反驳就显得理直气壮: “瞎说,梦见女孩子应该很温柔才对。你什么时候见我对你大喊大叫了?” 方塘满脸狐疑: “鬼才信你。一定是有哪个女孩子在梦里离你而去,所以你伤心欲绝。” 汤山坐到床沿,开始油嘴滑舌: “现在这个世上,能让我伤心欲绝的,非你莫属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敞开的门,惊道: “我昨晚回来连门都没关?幸亏进来的是你,要是个坏蛋,我岂不是被劫财又劫色?” 他说这话,倒并非无因。那天从赌场上带回来的几万块钱,全都放在床下的破包里。出租屋鱼龙混杂,回家忘了关门,确实是个很坏的习惯。 方塘又嗤笑一声: “你哪来的财和色?搞得那么坚贞,还把门闩得紧紧的,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这个坏蛋,你就是叫破喉咙,恐怕都没人搭理你。” 这回轮到汤山满脸狐疑: “门闩得紧紧的?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方塘盯着汤山的双眼看了很久,忽然冷笑: “这么敏感,是不是这屋里真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瞒着我?你不会深更半夜又领回来一个漂亮女孩子吧?我得瞧瞧。” 说罢站起身便在各个角落里找了起来。一边找一边说: “我敲了半天门,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我应该早点拿备用钥匙开门看看,说不定能看到什么惊天秘密。” 汤山想起来,房子是她家的,每间屋子肯定都有备用钥匙。但对别的租客而言,用备用钥匙随便开门,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一定会引起别人的反感乃至愤怒的。 不过这也说明,方塘并没把他当外人,若不是关心他,也不至于直接开门闯进来。 汤山自觉神经确实有点过敏。这几天发生这么多事,对别人应该严加防范,但在她面前却必须努力放轻松一点。说话就不能神神叨叨。 他讪笑一声,给自己找台阶: “哪有什么惊天秘密,我只不过紧闭门窗想睡个好觉。你要是不闯进来,我就能把这两天缺的觉补回来,一直睡到下午去。” 方塘停止查找,靠着门框,忽然一脸忧伤,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你又把自己答应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汤山先是一愣,脑子里快速运转,最后终于惊醒过来,昨天曾信誓旦旦答应她,今天要陪她去医院打胎的。心中不由暗骂自己该死,脑子糊涂到如此地步。 于是他假装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 “看你满脸委屈的样子。答应你的事,我哪能忘呢?只是考虑到上午医院排队的人多,我才决定干脆一觉睡到下午,养好精神和体力,万一你回来时状态不佳,我还可以背着你健步如飞。” 方塘见他这么说,转悲为喜,也不细想汤山话里的逻辑问题:上午排队的人多,到下午做手术的人会更多;上午不去排队,下午根本就轮不到。 她嫣然一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回来时你得背我。” 汤山又装得一脸委屈: “现在睡眠不足,到时体力恐怕也不足。” 方塘走过来踢了他一脚: “就知道你是信口胡言。” 汤山起身,走进卫生间,一边说: “也罢,这事你比我急。咱们就上午早点去吧。” 洗刷完毕下楼,准备去医院,方塘起初提议走路,说反正路程不算太远,顶多花个四十分钟到一小时。 汤山知道,她其实是第一次面对打胎这种事,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他没提出异议,也希望借此散散心,趁机理一理那颗混乱不堪的脑袋。 走着走着,方塘慢慢开心起来,似乎不是去打胎,而是却逛商场。她还一把挽住汤山的胳膊,摆出一副鸟依人的模样。嘴里则叽叽喳喳,说些麻将桌上和出租屋里鸡毛蒜皮的事。 汤山没什么心思听她絮叨,却并不怎么抗拒手挽手。甚至还挺享受那种依偎着散步的感觉。 挽着一个漂亮女孩在街上招摇过市,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后来有几个脸熟的租客,想必那晚全程听到了方莲的吵闹,以及其后与汤山的对话,对这桩八卦事件了然于胸,此刻街头见到,不是对汤山眨眼,便是向方塘吹口哨。 还有个家伙不懂风情,硬是自作聪明地问道: “真去医院打胎啊?太可惜了吧?” 汤山嘴上不答,心里却骂道,人家打胎,你可惜个屁,又不是你的种子,关你鸟事? 随后,汤山便有点不自在起来,那点手挽美女的愉悦之感,在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中,逐渐消散了。走过东里桥,他便假装关心地向方塘提议: “还是打个车吧,走那么远的路,怕你身体吃不消。” 方塘不作声,待上了的士,车子启动之后,她才幽幽地叹道: “你不是怕我身体吃不消。你是怕街上遇到太多熟人产生误会吧?尤其怕别人讲给那位在派出所的漂亮女孩子听?” 汤山被她说破心事,脸上有点发烧。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汤山指了指方塘的肚子,坏笑道: “话说,到底是谁的?这么不负责任,下回我见到此人,抽他几个耳光帮你出气。” 方塘哼了一声: “言不由衷。” 汤山一下被将住了,不知再说什么才好。方塘自觉对他发怒其实没什么道理,口气转缓,努力笑了一下说: “出气就算了吧,你能陪我去医院,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而且,说出来你恐怕不信……” 方塘顿了顿,转头看着汤山: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 汤山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能?” 方塘目无表情: “我说的是真心话。就知道你会不信。” 汤山心中恨恨地想道,不是不信,而是觉得太荒唐,不,你简直太放荡。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种,意思不言自明,你同时跟几个男的发生了关系。我靠,这叫什么事嘛。 方塘一下子就像老了十岁,连声音都显得很苍凉: “有些事有些人,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不是我不愿对你说真心话,是怕你过度鄙视我。我能告诉你的是,那晚我喝了酒,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她的眼泪已流到了下巴尖。 此后一路上,汤山再没问她什么。两人沉默无言。 到了医院,人山人海,汤山恶毒地想,打胎的人居然如此之多,你们这些家伙,只顾舒服不顾后果,办事时采取点措施会死啊? 无论如何,汤山的表现还是很积极的,全程将方塘安顿在角落里坐着,他一个人去挂号排队,又买早餐又端水。比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更体贴。 临近中午,一个护士出来叫方塘名字,问她老公或男友来了吗?方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汤山恰好去了卫生间,出来看见方塘站在护士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还以为她在咨询女人方面的隐私,不好靠近,便找了个很远的角落坐下来。 护士忽然转头向坐着排队的人问道: “谁是孩子的爸?过来签个字。” 因没提方塘的名字,汤山以为叫的是别人,一时没反应,傻坐在位置上不言不动。护士不通人情,又提高了嗓门喊道: “谁是孩子的爸?过来签个字。” 汤山还是没反应过来,方塘大窘,想要阻止护士的叫喊,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急得满脸通红,快要哭了。 汤山看到方塘的神情,才知轮到她手术。赶紧举了举手,站起想要大声回答,猛然又觉得不妥,便迈开大步朝护士小跑起来。 那护士情商实在堪忧,提高嗓门再叫第三遍: “谁是孩子的爸?” 话音刚落,汤山跑到她身边,点头哈腰讪笑道:“是我是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汤山身上。汤山的目光却在护士的脸上。 护士没戴口罩,目测三十多岁,长得一脸凶相,估计是个老处女,此刻柳眉倒竖,露出一口很不整齐的黄牙,用打抱不平的女侠口气,大声训斥汤山: “叫了半天不应,一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呀?” 汤山满心委屈,不无愤怒地想道: 他妈的,我还是个处*男呢,什么叫敢做不敢当? 再说了,人家打个胎,你干嘛非得把孩子他爸找出来? 还喊得这么大声,不是故意找碴么? 第九十一章 莫名其妙成渣男 众目睽睽之下,汤山一路小跑到护士面前,点头哈腰承认是孩子的爹,这让方塘心里充满感激。一时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原本很简单,汤山这时只需拿起笔签个字,方塘就可进入手术室了。可那位老处女护士,硬要充当一回高大上的女权主义者,不把笔递过来,继续粗嗓门教训汤山: “不想要孩子,就小心一点嘛。只想舒服,不想后果,知不知道打胎对女孩子身体伤害很大?” 旁边坐着的众人,有的开始捂嘴发笑。还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要是平常在街头,汤山早就以更大的嗓门骂出口了,但此情此景,他不敢放肆,心里一万句草泥马奔腾而过,脸上却挂着僵硬的谄笑。 他一面伸手去接护士的签字笔,一面再次点头哈腰,嘴里言不由衷地答道: “知道,知道。字签哪儿?签我名还是签她名?” 没料这种不郑重、不严肃的态度,把内分泌失调的老护士激得更愤怒了,手往回一抽,以笔尖指着汤山脑门,喝道: “看你油腔滑调的样子,根本就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怎么做人家男朋友的?” 汤山不禁大怒,心想你他妈的有完没完?你一个老处女护士,正经事不干,尽学着怎么教训人啊?再说我怎么做男朋友还用得着你来教?就你那德性,谈过恋爱吗? 但他仍然没有当面发作,强忍着满腔怒火,气沉丹田,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他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一个老处女纠缠不清。 于是他收起不太真实的笑容,搓着双手,一脸庄重,假装沉痛地点头说道: “给我签字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旁观的众人都在憋着笑。现场只有三个人没有笑的心情,一个是老护士,一个是方塘,还有一个就是汤山自己。 老处女护士在众人面前,教训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可能让她内心收获满满的成就感。简单而言,她说上瘾了,居然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一下就抓住了汤山话里的毛病,以悲天悯人的姿态怒喝: “还有下次?你这人真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回汤山终于听出来了,老处女说话有点拎不清,又喜欢充当侠女。脑筋不清不楚、又不依不饶,用北方话说,就是很二;而在现代社会,喜欢不知分寸地充当大侠,容易变成大傻。 两种个性合起来,这位老处女护士,实际上就是个十足的“二傻”。 跟“二傻”是没法讲道理的,要是个男的,操把杀猪刀砍过去,或许能将对方吓得落荒而逃;可她又偏偏是个女的,占尽性别优势,作为男人回应稍稍大声一点,所有观众都会判你蛮横无理。 汤山此时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上辈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今生要遇到这么个颠三倒四的女货。再这么纠缠下去,方塘肚里的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还打什么胎? 汤山虽然没发作,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既愤怒又痛苦,那感觉,跟他当初做屠夫时被猪蹄踢中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塘一直想插话,阻止护士训人,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人家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她,三人当中,她这个主角,反而成了插不上嘴的旁观者。 方塘虽则恋爱经验丰富,可实实在在的打胎,人生里还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辛辛苦苦排了半天队,临到头还得接受道德教育,承受未经同意的打抱不平。 此刻方塘左看看,右看看,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清老护士没有停嘴的意思,而汤山的忍耐则已到了极限,快要发作了。 她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汤山,一手在护士面前晃了晃,红脸低声说: “你误会了,他,他是我哥。” 若是换了别人,事情到现在也该结束了,一场误会嘛,不认错就算了,怎么还好意思继续教训下去? 可这位护士大姐,偏偏就不是个常人。她脑筋不清楚,目光却异乎寻常的锐利。 老处女护士双眼在两人脸上分别瞟了一下,便知方塘在撒谎,长相差异太大,看不出一点兄妹的因子。她立马将签字笔尖对准方塘,语重心长的教育道: “你还护着他?吃一堑长一智,姐告诉你,要带眼识人。像这种渣男,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汤山平常脾气本身就不太温顺,近两年时间里,又常常跟着陈瑜生去乡下杀猪,天天粗着嗓门吼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教训他? 这次为了方塘,可算是曲意逢迎了,将脾气收敛得一点棱角都没有。可最后换来的,却是个“渣男”称号。 汤山至此再也按捺不住,完全不顾后果,朝老护士大喝一声: “去你妈的,这里是医院啊,还是道德教育院?我交了钱,你们就给我好好做手术,哪来这么多废话?” 屠夫震天一吼,把老护士彻底吼懵了。所有围观者,也被震懵了。但围观者只懵了一小会,便哄然大笑起来。 老护士在众人的笑声中回过神,再不敢与汤山对骂,后退一步,转身朝窗外急喊: “保安,保安。” 两个保安从门口冲进来,绕开众人,来到汤山面前。但见汤山双目圆瞪,怒发冲冠,又不敢随便动武。只好一左一右,夹着汤山往外推,嘴里连连解释: “先生,手术重地,不能大声喧哗。” 汤山依旧怒不可遏,叫嚣道: “退钱退钱,我要换家医院。” 关于是否退钱,两个保安无法作主,只好转头去看老护士。可老护士也无法作主,刚才进行道德教育时伶牙俐齿,现在却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正在僵持不下,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走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医生,站在汤山与老护士之间,盛气凌人的问道: “谁在捣乱?” 保安不知说什么,老护士也不知说什么。惟独汤山仍然心气不平,挥手喊道: “我要退钱换家医院。在哪个窗口办理?” 女医生一脸严肃,说话嘴唇都不怎么动: “简直是胡闹,药都拿好了,怎么能退钱?” 汤山理直气壮: “我靠,你们服务这么差,还不能退钱,有没有天理?” 女医生不跟作无聊汤山争论,直接指挥两个保安: “把这小子轰出去。” 保安闻言手上立即加了把劲,可汤山扎了个马步,三个人竟未动分毫。汤山当年杀猪时,可是在后面专门抓猪腿的,不但两手练得强壮有力,脚下马步也练得稳如泰山。 区区两个保安随便一推搡,怎么能动得了他? 两个保安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推失手,脸上便有点挂不住,同时也知道遇上硬手了。但在领导面前,不能退缩。于是各自摆开阵势,加大力气,又推了第二下。 而且,他们一手推,一手还去摸屁股后面的棍子。这就有点动武的意思了。 保安手上加劲,汤山脚下也加劲,如此一来,三人还是没动分毫。汤山嘴里仍在叫嚣: “今天不退钱,我跟你们没完。” 说话间,两个保安已操棍子在手,眼看着便要进入战争状态。 汤山心里有点虚,毕竟自己虽则马步较稳,但真动起手来,人家也算是半专业人士,他一人肯定对付不了两个。 关键时刻,方塘走到汤山面前,摇了摇他的手,低声道: “算啦,既然来了,何必节外生枝。没事的,你先去外面等我。” 汤山不过是因孩子不是自己的,却被人训得无地自容,这才胸生一股闷气,并非完全失去理智。现在见方塘这么说,也知道闹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最终受累的,只能是方塘。 于是,汤山将脚下的劲收了,跟着保安往外走。女医生又隔空命令: “在手术承诺书上签了字再去外面待着。记住,这是医院,可不是菜市场。” 接着又训斥: “你把姑娘肚子搞大了,人家没闹,你倒闹起来了,还是不是男人?” 旁人又是一顿哄笑。汤山满心委屈,哭丧着脸,接过保安递过来的纸和笔,稀里糊涂地在家属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又命令方塘: “小姑娘,先跟着护士去打瓶消炎药。下午上班时间才能手术。” 后来汤山便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无聊地看着人来人往。中午给方塘买了份快餐和一瓶水,送进去之后,又被保安赶出来,继续坐在马路牙子上,无聊地看着人来人往。 整个下午,汤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无聊的一个下午,看什么都没有风情,街上走过的每一个女人,全是那么青面撩牙。 直到近五点,方塘仍未出来。汤山觉得奇怪,怎么打个胎,比生个孩子还久?最后还是按捺不住,抬脚往医院里闯。两个保安怕他又要闹事,赶紧跟上。 来到休息室,只见方塘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坐在铁椅子上。汤山吃了一惊: “手术早完了?医生不让你出来?” 方塘惨然一笑: “刚做完不久,可以走了。但我浑身无力,走不动。” 汤山赶紧搂着她肩膀,温柔道: “没关系,我背你。” 说完,真的蹲下身子,将方塘背出了医院。上午那位一味训人的老处女护士,站在窗口看着这一幕,有点莫名感动,对旁边排队打胎的人说: “这小子对那位姑娘倒挺好,就是性格有点二。” 出了医院,方塘在汤山背上过意不去,强烈提议打了个的士。 坐上出租车不久,汤山就看到后面有辆奥迪跟着。一开始总以为是错觉,待过了几条街,来到一个人少的巷子口,出租车被奥迪超过并逼停,汤山才知自己感觉没出错。 奥迪车下来两个人,一个年约二十,染了一头红毛,另一个估计超过三十岁,剃了个板寸头。两人走到出租车旁边,直接指着汤山和方塘: “你们两个,下车。” 汤山一下就跌到了冰窖里。 第九十二章 跟踪者似曾相识 其实那辆奥迪车,从下午四点钟开始,便一直停在医院大门对面的路边。当时汤山并没怎么在意,以为那只不过是哪个病人的私家车。 后来,汤山与方塘上了出租车,奥迪车同时启动,不紧不慢地跟在出租车后面,汤山还是没怎么在意。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巧合。 直到走过好几条街,汤山从后视镜里看到,奥迪车还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他才开始有点惶惶不安。越想越觉得一切都不是偶然,车里的两个人,似乎是专门冲他而来的。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汤山直起身子对司机说: “师傅,在这里转个弯。后面好像有辆车跟着我们。” 没想到司机是个马大哈,笑点也低,竟因汤山这句话,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不但不听劝告转弯,还粗声粗气地说: “我靠,这是条大路,每天走过的车千千万万,凭什么说人家跟踪你?” 汤山见司机出口便不在同一根弦上,无法沟通,只好作罢。心想这个草包靠不住,还是自己见机行事吧。 方塘自上车后,一直靠在汤山肩头,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此刻略睁双眼,在汤山耳边细声细气地说: “我也看到那辆奥迪车了。好像从医院开始,就在我们后面。” 不料司机性情粗鲁,耳朵却无比灵敏,一边开车,一边还能将方塘的细语听个一清二楚。 听到了又藏不住话,不插嘴不行,他又前仰后合地笑了一回,说: “我靠,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好莱坞烂片看多了?见到街头每辆车上都藏着特工?那你们觉得,对方是fbi呢还是cia?” 汤山见这人是个碎嘴子,还喜欢冒充高大上,开口闭口便是英文字母,心里便油然而生一阵鄙视,不搭理他,只在方塘的手背拍了拍,以示让她放心。 不一会,奥迪越实线超车,又在前方五米处,车头一拐,硬生生将出租车逼停了。 司机挂好空档,拉上手刹,先是对着前面的车低声骂了句什么,又转过头粗暴地问道: “我靠,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干了什么亏心事?” 汤山气不打一处来: “亏你妹,你眼瞎啊,前面车上才是坏人。” 他今天诸事不顺,遇到的人又全都四六不着调,出口便难免粗鲁无礼。 可司机却被他骂得愣在当场,良久才回过神,冒充牛逼哄哄,不伦不类地对汤山说: “要不要叫几个兄弟来帮忙?” 汤山尚未答话,奥迪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已奔到出租车旁边,又因为车窗没关,对方便听到了司机的吹牛之语,一个家伙朝司机位的车门踹了一脚,吼道: “叫你妹,开门。” 司机一下就怂了,想都不想便摁下了开门键。 汤山不知对方来路,没想好对策,一开始不愿下车,打算赖在出租车上,他们再怎么嚣张,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车砸了吧? 但对方那个年轻一点的红毛,见汤山不言不动,伸手便去拽方塘。她刚打完胎,身体虚弱,经不起折腾,汤山无奈之下,只好一手挡住红毛,一手扶着方塘下车。 汤山的第一感觉是,这两人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起初以为是便衣警察,再一想不对,警察不开奥迪,更不会打扮如此怪模怪样。 何况警察要办案,光明正大地抓他就行,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跟一路。 汤山下车后再一次仔细打量对方。年纪大一点的三十出头,个子跟汤山差不多,而且身上肥肉较多,看起来比汤山更壮一些。 头发形状远看像板寸,实际上四周刮得精光,只留脑中间一撮,修成个刀刃样子向天上冲,就像顶了一把李逵砍人的斧头。 另一个红毛年纪二十出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瘦得像个吸毒犯,体重估计不到一百斤。此人一头长长的红头发非常显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个外星生物。 最近几年街上染红毛的痞子较多,差不多成了时尚,因此一开始汤山便觉得这位瘦红毛比较面熟。当然了,也许是真在哪里见过,而汤山没记住他的脸。 总而言之,这是两个街头流氓。奥迪车可能是他们租来充门面的。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充其量也就是两人家里稍微有点钱的流氓。 既然都是流氓,汤山反而不怕了。 他心想,你们是流氓,我也是流氓。我还是个杀过猪的流氓呢,怕个鸟?想当初我浑身插刀在乡下横行的时候,你们两个草包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 于是汤山先把方塘拉到一边,横眉瞪眼地问道: “你们混哪儿的?找我干什么?” 前半句是黑帮片里的俗套台词,明眼人一看就是虚张声势。这也说明,汤山的流氓身份,装扮得有点不合格。 他以为对方会接话,从而像电影里一样,来一场唇枪舌战。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接茬,高个子没动,红毛走到汤山面前,冷不防照他肚子猛踹一脚。 汤山硬挨了一下,“蹬、蹬、蹬”后退许多步,还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墙角。肚子痛得冷汗直流。 此地刚好在主街转角的一条小巷子里,路口又恰好有辆奥迪和的士挡住,所以街上走过的人,居然没人发现巷子里正在斗殴。 曾经嚣张的士司机见汤山挨打,张张嘴似乎想插言,高个子挡住他,恶声恶气地说: “我们认识,找他谈点私事。你走你的。” 司机见语言不善,只得悻悻地走了。连汤山的车钱都没收。 汤山捂住肚子,虽没叫出声,气势却顿减,挣扎了几下仍未站起身。方塘走过来扶起他,横眉瞪眼向对方骂道: “仆街,衰仔,王八蛋,还有没有天理了?一上来就动手打人?” 她虽没在广东生活过,语言里却也带有其母的特色,大概是遗传在起作用。平常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候便自然而然地随心而发。 红头发小个子见方塘胆敢骂他,身子略转,居然一巴掌朝她脸上扇了过去。 汤山心下大怒,一手护住方塘,另一手朝这家伙抓去。没想这一抓,却将红头发小个子的手腕抓个正着,使劲一掰,将其整个身子都扭了过来。 红毛立即痛得龇牙咧嘴。 此人虽则染了一头怪里怪气的红头发,却是脸色苍白,手如麻杆,又比汤山整整矮了半个头。两相比较,实力上便有了巨大的差距。 汤山虽没练过武,却是杀过猪的,有几年时间,几乎每天都要紧抓两条猪的后腿超过半小时,不知不觉中,两手一握之力,堪比铁钳子。 红头发除了比较嚣张,出手毫无顾忌之外,双手却远不如猪腿那么粗,速度和力量,也无法跟待宰的肥猪比肩。所以,他怎么能敌得住汤山这一抓? 于是,汤山一招之间便占了上风。红头发挣扎了一下,竟然无法挣动分毫,怪叫一声。一头红发乱摆,抬脚乱踢。像只愤怒的公鸡。 汤山侧身将红毛顶在墙壁。本想趁机以膝盖猛顶对方腰腹间,报刚才冷不防被蹬之仇。忽然心念电转,觉得这两人不像是一般的小流氓。 枫林镇不是个富裕之地,没哪个小流氓能开车招摇。而此人出口如此嚣张,上来就动手,弄不好真是个有钱的流氓。 能开奥迪的流氓,要么是官二代,要么是富二代。这两种人,汤山都惹不起。 所以,他把那一膝生生忍住了。手上却加了把劲,红头发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即鬼哭狼嚎起来: “我靠,你竟敢抓我,知不知道我爸是谁?” 汤山一听,心下明白此人很可能是个官二代,社会上只有这种人动不动就以老爸的官位和名头压人。 汤山还知道,这家伙看起来形象前卫,实则是个十足的草包,街头打架都能搬老爸,以后注定是个坑爹货。 那边的士司机离开后,年长高个子一见红头发受制,便向汤山冲过来,冷不防又是一脚踹出。 但这回汤山有了准备,身子猛然后退,手上也不松劲,将红头发一勾一带,恰好替自己挡了这一脚。 于是,高个子一脚踹在自己同伴的屁股上。红头发冤气冲天,转头吼道: “我靠,你他妈的怎么踹我?” 高个子见场面难以拆解,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在空中挥了几下,对汤山恨声道: “拖卵,放了他,否则我一刀捅死你和你的妞。” 说的不是本地口音,听那句怪里怪气的粗话,似乎来自省城。 汤山估计了一下形势,依高个子的壮实程度,即便徒手,自己都难以对付,何况他手上有刀;再加上一旦陷入混战,红头发在旁边瞅冷子打黑拳,汤山很可能坚持不了十秒钟就得倒下。 最后,汤山还有个弱不禁风的方塘需要照顾。无论如何,这一战无法打下去。 于是,汤山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红头发。 那小子一自由,便又张牙舞爪起来。手脚毫无章法地同时朝汤山打出。 汤山早知道此人不会善罢干休,松开之后也严阵以待,双手半握,一上一下,准备故伎重施,一手抓其手腕,一手抓其脚踝。 若是迫不得已,汤山打算将此人砸在墙根下,先让他失去战斗力再说。 但红头发的手脚沿未近汤山之身,便被高个子拉住了。 高个子一手将红头发挡住,另一手以刀指着汤山的鼻尖,恶狠狠地说: “告诉我,那晚在赌场上,你是怎么出老千的。” 汤山这才想起来,那晚在赌场上见过这两人。 怪不得一开始便觉得面熟。 第九十三章 抢劫还是勒索 周扒皮被杀的那晚,赌场上有十几个人,汤山大部分没见过,所以他都没怎么记住。关键是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关注那位黑妞,特别是黑妞旁边那位长相一般、身材动人的白妞。 后来到了场上做庄,汤山拿了一副双天至尊,赢了好几万,整个人都飘起来,就更没怎么在意那两个陌生人。何况这两人似乎下注不大,汤山基本上是与黑妞在对赌。 一提起那晚的赌博,汤山反而不再心虚,只不过想起场主周扒皮之死,仍有点紧张。 但现在人家问的是赌桌上怎么出老千,而不是凶杀案,所以他理直气壮地答: “我没出老千,凭的是运气。” 红头发小个子张狂惯了,大概无论到何处,都沉不住气,此时就像个帕金森症患者,手脚乱舞之余,嘴里大骂: “去你妈的,运气?你哪来这么好的鸟运气?” 汤山懒得搭理他,这种蛮横的二货,通常是无法交流的。 可是,高个子显然也不相信他的运气,一口省城粗话扑面而来: “拖卵,我在赌场混了多年,从没见人拿过双天至尊,而你个卵子,只赌了两局,便拿了一副双天至尊,要说没出老千,骗小娃子呢?” 汤山知道,这种事向来解释不清楚。也没人会去事后解释赌桌上的曲折。 因为赌场上的不成文规矩是这样的:即便出老千,当场抓住,算他倒霉,打个半死,还要赔钱;如果当场没抓住,那就算人家赌术高明,你也得认栽。 所谓愿赌服输就这个意思。 冤就冤在,汤山确实没出老千,而这两二货根本不相信。你再理直气壮,人家也会纠缠不清。汤山心一横,声音高了八度,满不在乎地说: “爱信不信,你们想怎么样吧?” 汤山本以为,语气如此嚣张,又会引起新一轮的打斗,起码会导致新一轮的对骂。他都暗暗作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接招或者斗嘴。 没想到红头发这回却不说粗话,脱口而出的却是: “赔我钱。否则弄死你。” 这话后半句听着凶狠,实际上汤山一听就明白,那是在虚张声势,只有前半句才是主要的。估计也是他们此行的最主要目的。 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 那晚的赌桌上,黑妞甄莹才是主要输家,其他所有人加起来,充其量也就损失几千块。这两个家伙,当时根本没引起汤山的注意,注码能下多大?估计就是偶尔一把弄个几百块玩一玩。 汤山下意识地问道: “你俩输了多少钱?” 话一出口,他立马后悔了。因为这样一问,旁人听来得到的是两个信息:一是同意赔钱;二是承认自己出老千的事实。 汤山直恨自己太大意,即便想赔钱脱身,也应该换个方式。但事已至此,说出的话无法收回,只希望对方开口要价之后,不要到处宣扬。 红头发小个子向汤山伸出五根手指。 汤山心下大怒,那晚自己总共也就赢了三万不到,甄莹一人就输了两万多,其他参与的赌客,少说也有八九个,你们两个家伙怎么可能输了五千? 那不是变相的敲诈吗? 没想到红头发说的却不是五千,而是另外两个字: “五万。” 这回汤山不是愤怒,而是大吃一惊。他这才知道,人家开个奥迪车,跟踪自己这么久,并不仅仅是为了几千块这么简单。 但开口要五万,对汤山而言却又太过离谱,根本就不现实。 那天的赌局,这两个家伙既然在场,就一定知道,汤山当时赢的钱不到三万。那么,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为,汤山能拿得出五万呢? 而且,即便汤山身上真有五万块,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认为,光天化日之下,汤山会心甘情愿给他们? 这远不是一般的街头敲诈勒索。 汤山的想法是,要么这是一场闹剧;要么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不管是闹剧还是阴谋,他想要脱身,似乎都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汤山反而冷静下来,只希望找个借口让方塘先行离开。然后他又在内心再次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此事闹剧的成份更大一些。 这两个草包,想必把自己当成富二代了。汤山啐了一口,指着街道对面,吊儿郎当地说: “两位帅哥,银行在对面。那里别说五万,五亿都有。” 红毛小个子脑回路比较少,愣了半天,还是没听懂这个冷笑话,他瞪眼看着汤山,问的却是他的同伴: “他啥意思?” 高个子笑了笑,眼里带着嘲讽向同伴解释: “他让你去抢银行。” 红毛听罢大怒,又是张牙舞爪,双目圆睁,就要扑过来跟汤山拼命。 高个子一把将其拉住,对他的行为极其不满,骂道: “你他妈的能不能冷静一点?” 转头又向汤山冷笑一声: “卵子,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们不是在抢劫,而是谈判。” 汤山心想谈你妹,有这么先踹一脚再谈判的?而且还拿着把刀?他嘴里却说: “赌场之事,跟这小姑娘无关。让她先走,我再跟你们谈。” 红毛张嘴便骂: “我靠,什么时候轮到你讲条件?” 没想到高个子却指着方塘: “好,我们退一步,让她先走。” 红毛立马反对: “不行,小妞一走,那小子要逃跑就容易了。” 汤山心中不无愤怒地骂道,你这个草包,这一下怎么脑子又清楚起来?知道我想借机逃跑? 高个子却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笑道: “放心,他跑不了的。而且,我相信他不会跑。” 汤山不接他的话,低声向方塘说: “你先回去,出街口拦辆的士就行。我随后就到。” 方塘到现在仍然怒气未息,只不过因为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虚弱,一直没发作而已。她立马反对汤山的提议: “我不回去。看这两个仆街能把我怎么样?” 她的想法倒也简单,对方无论是对汤山施行抢劫还是敲诈,多一个人在旁边,总归有点顾忌。一旦她离开,他们反而可能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汤山的个性,她是比较了解的。嘴上横蛮嚣张,实际上不是个心狠之人,他一个人绝对无法对付两个流氓。 汤山见她拒绝离开,却暗暗叫苦,心想傻丫头,这种街头冲突,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瞎掺和的。 你不在身边,我要逃跑太容易了,即便奔跑速度不快,但凭着对街角小巷的熟悉程度,随便转几个街角,也能消失不见。 再不济,我一人擒住对方的红毛小个子,另一个家伙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你在旁边碍手碍脚,情形就反过来了,变成我不敢轻举妄动。 高个子指着方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让你走,是给西门彪哥一个面子。你别不识好歹。” 这话汤山没听懂,愣在当场。方塘却是脸上红了红,底气不足地说: “胡说八道,关彪哥屁事?” 这也是汤山想问的。但高个子却一脸阴笑,并不接话,汤山便知道里面有隐情,而面前这两个家伙,却并非汤山套隐情的对象。 汤山便也不再追问此事,只将方塘拉到墙边,低声在她耳边说: “你身体虚弱必须先走,我有办法脱身的。” 方塘看了看汤山,又看了看对面五步之外的两人,似乎怕对方再次提起彪哥之名,便不再坚持留下,只是担心地说: “那你小心点。别跟他们硬拼。” 汤山点点头,手上顺势朝街口方向推了她一把。方塘心不甘情不愿地朝街口退去,目光一直不离汤山。 直到方塘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汤山心情彻底放松,双手一摊说道: “你们两个来搞笑的吧?赌博之事,赌桌解决,这道理都不懂?” 红毛依旧沉不住气: “废话少说,小妞已经走了,快给五万。” 汤山露出吊儿郎当的神情: “红毛狮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说我没有五万,即便有,也不会给你们。” 脑子不太清楚的人,最忌讳别人骂他傻。红毛大怒,上身前探,作势欲扑,高个子又赶紧一把拉住,再将他推向街口方向,吩咐: “你在这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脆站到街口去望风,别让人来打扰我们谈话。” 红毛本待拒绝,看了看高个子的脸色,又看了看汤山目光,只好龇牙咧嘴骂了一声什么,朝巷口退去。 高个子等红毛走远了,才转头向汤山冷笑一声: “卵子,非要我明言?你有几十万;必须把其中五万给我们,才能保住其它的钱。” 汤山心中一凉,嘴上却不服软: “在街头把话说得那么深奥难懂,你妈知道么?” 高个子嗤笑了一声: “卵子,一味卖弄嘴巴对你没什么好处。周伟良被捅死了,这你知道吧?” 汤山仍然嘴硬: “废话,地球人都知道。” 高个子问: “他被捅死前,你上楼向他借过钱,对不对?” 汤山开始有点心虚: “那又怎么样?” 高个子阴阴地笑了一下: “不怎么样。那晚赌局散场之后,我看到你还上去过一次。你是准备去还钱的吧?” 汤山心里更虚了,说话开始重复: “那又怎么样?” 高个子嘴角一歪,笑道: “我猜,那钱你并没有还上,对不对?因为根据后来警方披露的消息,周伟良那一刻很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说,恰好你上去之后,他就死了。” 汤山心里吁了口气: “想诬陷我?可惜警方已经找到了真凶。” 高个子伸出一根食指,在汤山眼前连晃了三下: “no,no,no,卵子,你搞错方向了。我不是警察,真凶是谁我并不关心。” 汤山有点泄气: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个子嘴角又是一歪,阴笑道: “当晚赌场上十几人当中,还有一个人在你之前,上楼向周扒皮借过钱。这个人就是我。所以,关于这件凶杀案,我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细节。” 汤山快要崩溃了: “什么细节?” 高个子双手拢肩,低声说: “我看到当晚周扒皮的抽屉里至少有四十万现金。可是,凶杀案发生之后,警方压根就没提到这笔钱,换句话说,警察至今都不知道钱的存在;而他们抓到的所谓真凶,动机也不是谋财。” 汤山说不出话。高个子在他面前来回踱了两步,自顾自地说: “那么,钱去哪儿了呢?那晚上过楼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投案的凶手,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我。如果凶手没拿,我也没拿,剩下的惟一可能性就是,你拿了。” 汤山感觉再一次跌入冰窖里,浑身冰冷刺骨。 但他额头却大汗淋漓。背心连内衣都湿透了。 第九十四章 原来我是赌神 汤山一瞬间脑子陷入混乱。感觉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背贴墙壁向下滑。 他右手在墙摸索着,试图寻找支撑之物。他什么都没找到,食指却抠进了墙缝里。单根手指没法支撑他的重量,而扭曲手指的钻心疼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点。 汤山重新站稳身子,出于本能反应,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去你妈的,我没拿周扒皮的钱。” 高个子显然是有备而来,在说话的整个过程里,将汤山的表现尽收眼中,所以,汤山这句无力的否定,在他看来,更像是承认。 高个子不急不躁,气定神闲: “拿没拿钱,你要说服的不是我,而是警察。” 汤山不知怎么答话。高个子又在他面前踱方步。一边走一边说: “当然了,知道这笔钱存在的,除了死者周伟良,就只有你和我。如果我不说,警察就不会找到你头上。因为杀人的真凶已经自首,不出意外,他们马上就会结案。” 汤山体温逐渐恢复,额头之汗略褪,脑子也更清醒了。他心里骂道,你懂个屁,知道这笔钱存在的,除了你和我,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真凶江素萍,另一个是那天也在赌场出现过的陈瑜生。 高个子继续气定神闲,以通晓一切的姿态,指着汤山说: “现在你知道了,卵子,这笔钱,我分一半都不过分。” 汤山原本打算趁方塘离开之后,找机会逃跑。现在看来,他逃了比不逃的结果更严重。虽然他没拿那笔钱,但钱在陈瑜生手上,是要用来救命的。 如果警察去彻查案发当天、楼下的那场赌局参与者,而眼前这个家伙,真的向警察提起那笔钱,那么,事情的复杂程度,就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汤山又一次感觉天旋地转。转过之后,他就知道,此事自己没法再否认。就像几天前答应陈瑜生做杀人逃犯一样,必须将这笔钱承担下来。 为的是让眼前这个人闭上嘴巴。至少暂时闭上嘴巴。 汤山心思转了几圈,突然冷笑一声: “既然只有你和我知道钱的存在,那么,凭什么警察不会认为是你拿了,然后栽赃给我?” 高个子不再踱步,走到汤山身边,一手撑在墙上,另一个握拳,顶在汤山胸脯,将整张脸凑到汤山的眼前,恶狠狠说: “卵子,看来我没说清楚。我上楼的时候,周伟良还是个大活人,如果拿钱,那就叫明抢。谁能在东城良哥的手上明着抢钱?你不信,我不信,警察更不信。 “那么,什么条件下才能把钱据为己有呢?就是周伟良成为尸体、无法反对的时候。卵子,你第二次上去的时候,周伟良是不是已经死了?你是因为拿了钱,才不敢报案的吧?” 汤山无语了。对方所有的细节差不多都说错了,惟有一点是真实的:汤山第二次上楼的时候,周扒皮已成了尸体。 而这惟一的一点真实,却足以致命。 高个子后退几步,对汤山阴阴地笑了一下: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分一半,只向你要五万?” 汤山额头又开始汗出如浆,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喘粗气。 高个子接着说道: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才。” 汤山一下没听懂,愣在当场。 高个子接着说: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老千拿一副双天至尊,这份本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另外,敢于在凶杀现场偷钱,这份胆量,我也从来没见过。” 他顿了顿,才重复下了个结论: “所以说,卵子,你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汤山听到这里,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对方不但把他当贼王,还把他当赌神。他心想,我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轮得到你们两个草包将我堵在小巷子里? 汤山抬袖子擦净额头的汗水,心神略定,知道若不答应给钱,此事无法善了。客观上说,他倒并不怎么怕对方报警,大不了再去一趟派出所,再遭一顿训斥或再挨一顿打。 最坏的结果,充其量就是因为知情不报被拘留,再没收那晚赌博所得。但汤山最怕的,是这个口子一旦撕开,就会查到陈瑜生头上。如此一来,陈瑜生他娘的病,就没法治了。 汤山忽然心里一横,算了,只要你们两个草包把我当偶像,以后能做到绝口不提此事,我就给你们五万。反正对我而言,那笔钱也算是不义之财,本来就不属于我。 他又恶狠狠地想,给了你们五万,以后万一事发,我就把你们两个咬成同谋。量你们拿了钱,也不敢到处大嘴巴乱说话。 汤山深呼吸几次,平息加速的心跳,又组织了一下言辞,依旧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说: “你看我浑身上下,哪儿能藏得下五万?” 这话意思模棱两可,既没承认拿了周伟良的那笔钱,也没彻底否认,却暗示愿给五万了平息此事,只不过当场拿不出来。 不料高个子却忽然大度地笑了笑: “谁能天天揣个几万块钱在身上呢?况且还是不怎么干净的钱。” 汤山心里大骂,去你妈的,我的钱一半是借来的一半是赢来的,怎么就不干净了?他脸上不动声色,摊了摊双手说: “所以你们现在拦住我,没什么鸟用。” 高个子又咧嘴笑了一下: “当然有用。我们只需要一个承诺:七日之内,还清五万。外加一个条件。” 汤山心想,七日之内给你们五万,我倒是做得到,便随口问道: “还有什么条件?” 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而且心里相当憋屈:他妈的,我本就不欠你们五万,这钱要是给出去,简直比窦娥还冤。 估计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所以他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 “你们若想以我身边的朋友作筹码,逼我给钱,我可也不是吃素的。” 高个子又伸手一根食指在空中晃荡: “no,no,no,你想错了。向警察告发,才是我的筹码。至于另一个条件,其实对你而言很简单。” 说罢,他朝巷子口招了招手,红毛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汤山面前。 高个子拍拍红毛的肩膀,对汤山说: “我这位兄弟,自那天在赌场,见识了你的出千技术之后,便对你非常仰慕。” 汤山冷笑道: “仰慕?看他的样子,随时都想吃了我。” 高个子笑道: “他脾气是暴了一点,本性并不坏。只向你要五万,其实是他提议的。我本来打算分你一半。” 汤山心里大骂,张口就要五万,还不坏?我看这红毛就是个十足的坏蛋,可能还是个吸毒犯。他很不耐烦地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高个子期期艾艾地答道: “他想跟你学赌技。把你那晚出千的技术,全教给他。这就是我们的附加的条件。” 汤山愣住了。看来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我真成赌神了。 接着他又怒不可遏,他妈的,想拜师学艺,按江湖规矩,不是应该你们给我钱吗?怎么反过来了?你们既要钱,又要学赌技?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汤山愤怒过后,继而啼笑皆非。 汤山转了一下心思,本打算将计就计,凭三寸不烂之舌,以教赌术为由,跟他们讨价还价,先把五万块冤屈账消了。 但他又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赌神,无技艺可教,那晚的双天至尊,确实是凭运气拿到的。万一这两个家伙以后纠缠不休,他可是更加苦不堪言,还不如一次给出五万,两不相欠来得洒脱。 谁愿意跟两个草包混在一处? 汤山叹了口气: “那晚我根本就没出老千,没什么可教你的。” 高个子笑了笑: “兄弟,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再不承认,就没意思了吧?” 汤山这才知道,面前两个草包认定的事,一时无法改变。想要不承认,就像不给钱一样,还是不能善了。 于是他换了个语气,神神秘秘地说: “即便我愿教,你也学不会。即便能学会,恐怕你们也等不及。” 这话惹得红毛大怒: “我靠,那是什么鸟意思?你想骂我们比你笨呢,还是比你死得早?” 汤山开始摆谱: “知不知道,我那点赌技,是十四岁那年得一个街头异人传授的。” 高个子与红毛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真的假的?” 汤继续吹牛: “不管真的假的,先听我说。在牌九桌上,要想拿到一副指定的牌,第一步,是要趁人不注意,牢牢记住这四张牌分别在什么位置; “第二步,通过复杂的码牌和分牌花式,将这四张牌聚到一起; “第三步,以手指控制碗里骰子的点数,从而决定拿牌次序,使得那四张牌名正言顺地到达自己的手中。每一步,都不能有分毫差错。” 高个子点点头,假装懂了: “有道理。” 红头发小个子一脸懵逼。汤山继续吹下去: “道理非常简单,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眼光锐利,手法迅捷。 “实际上做起来却相当的难。每一步,都得经过亿万次的训练。少则五年,多则七八年甚至十年,才能略有小成。 “至于我自己,十四岁开始练习,六年之后的现在,尚且不能做到万无一失。否则,那晚也不至于才赢那么一点钱,还被你们两个看出端倪。” 红头发回过神来,尖着嗓子叫道: “我靠,岂不是说了等于没说?” 高个子不死心: “有没有速成的办法?” 汤山一脸悲天悯人: “天下从来没有速成的技艺。” 汤山本以为说到这里,对方应该知难而退了。红毛倒是说不出话,一脸懵逼地看看这个看看哪个,可高个子却依然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就换个方式:合作。” 汤山愣了愣才问: “怎么合作?” 高个子: “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后我们找机会安排赌局,你负责上场赢钱,事后五五分账。” 汤山没想到自己费尽口舌,瞎吹了那么多,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一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高个子见他不说话,就当他同意了这个方案,自作主张拿过汤山的手机,拨了他们自己两个号码。 然后又作自我介绍。原来高个子他爸姓夏,他妈姓刘,于是给他取了他名字叫“夏刘忠”;红毛姓杨,单名一个“帅”字。 直到两个家伙离去,汤山耳中还在回荡着两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一个是下流种,一个是阳衰。 [爆1]第九十五章 大智若愚的肥婆 汤山跌跌撞撞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方塘因为刚打过胎,又困又累,早已上床睡觉。汤山也没什么心情去慰问她,直接上楼进到自己房间。 开门后,汤山和衣往床上一倒,睁眼看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却乱成一团麻。良久,他犹豫要不要出去吃点什么,肚子却没有一点饥饿感。 身体懒懒地不想动,于是他继续发呆。后来就这样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汤山被一阵尿意憋醒。刚睁开眼,猛然看到灯已被打开,床头坐着方莲,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对方趁他熟睡之际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衣服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他满腹厌恶和愤怒地埋怨道: “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几十岁的人,懂不懂礼貌?” 方莲环顾房间四周,满不在乎地说: “我自己的家,敲什么门?” 汤山愣了一下,继而有点哭笑不得: “你又想干什么?” 方莲一脸似笑非笑: “先为那天报假案给你道歉,然后还要说点重要的事情。” 汤山心里一紧,想道,她肯定又要重提方塘大肚之事。本来之前他还觉得,说不说清楚无所谓,反正她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现在才发现,不说清楚万万不行。 试想想,为了阻止自己离开,无凭无据举报他是杀人嫌疑犯,她都能干得出来,以后谁知道还会不会干出更为惊天动地的事? 总之,这个肥婆对他汤山而言,就是颗定时*炸*弹。必须想办法拆了它。 汤山坐起身,努力调整了一下语气,慢慢地说: “不管你想说什么,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女儿大肚子,跟我没关系。麻烦你以后别再跟我纠缠不清。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方莲还是似笑非笑: “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汤山就像被敲了一闷棍,愣了好半天,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 “知道?知道你还跑到派出所去举报我杀人?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方莲不笑了,也不发愣,蓦地泪流满面。 这倒让汤山有点不知所措。他还从没见过方脸婆在自己面前如此痛哭,便讪讪地说: “我骂人的声音大是大了点,你也没必要这么伤心欲绝吧?” 说完这句话,连汤山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这事一开始就错在方莲,而且错得离谱,他有足够的理由大发雷霆之怒的,哪想到刚开了个头,气氛立马变了样。 凭什么呢?就因为你脸上流着两道伤心的泪水?汤山不禁苦笑了一下。 汤山从桌上拿过一包揉皱了的纸巾,递给方莲,换了种更为谐谑夸张的语气说: “擦一擦吧,脸上像被墨水浸过似的。” 方莲还是不接,眼泪流得更凶,而且稍带上了抽抽噎噎的声音。汤山讪讪缩回手,心里就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门道: “有事说事,你别这样好不好?要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说罢,汤山又立马觉得后半句有点轻薄,这是对付年轻女孩子的调笑用语,万万不可用在此处。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心里一发狠,嗓门再次提了八度: “好吧,我输了。那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不再计较,麻烦你回自己屋哭去,别在这里影响我睡觉好不好?” 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莲如果识趣,就该起身开门,悄声离去。 然而她并不识趣,抬起袖子,擦了擦了嘴角两边的两道水沟,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带着哭腔吐出几个字: “我快要死了。” 汤山又是一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死了最好。” 但汤山只是嘴巴张了张,吸了口气,硬是把即将甩出的那四个音节又吸回喉咙里。主要是想到她是方塘她妈,出语不能太刻薄。 汤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打量面前的方莲,除了还是刚才的伤心模样,根本看不出什么死亡气息。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 这回方莲稍稍冷静下来,答道: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我快要死了。” 汤山脑袋又出现短路,思维接不上,呆立当场,不知怎么接话。 方莲抬起另一边袖子,胡乱在脸上来回擦拭了好几圈,揩净了所有泪水,却将整张脸搞得更加脏乱不堪。 然后,她趁着汤山尚未回过神,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但没有办法。当然了,我在这个破镇上活了二十年,受苦受累,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死了也就死了。 “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死丫头。她从小没爹,本来就可怜,我一旦撒手而去,她就更可怜了,天知道她下半辈子会活成什么模样。……” 话没说完,汤山回过神来,赶紧手一挥,打断她的话头: “等等,没个中心没个主题的,你到底想说什么?一开始你不是说来向我道歉的吗?这都扯哪儿去了?” 方莲又落下两滴泪,嘴上却不满地说: “顶你个肺呀,我不是说过我快要死了吗?这主题还不够直白?” 汤山冷笑一声: “你倒是够直白的,直白到我完全听不懂。” 方莲忽然大为光火: “小子,我跟你说正经话,别跟我油嘴滑舌。” 汤山被方莲兜了半天,没抓住谈话主题,仅有的那点耐心消耗殆尽,心里比她更加光火: “我他妈的没心情跟你油嘴滑舌,是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叽歪半天,像只苍蝇似的烦死人了。” 方莲被汤山一顿呛,怒火没被撩得更旺,反而冷静不少,嘴角一歪,叹口气道: “无论如何,我都算是你的长辈,你说话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 汤山愣了一下,心想你说得倒也没错,但我实在是受不了你的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要不是看在你是方塘她妈的份上,我早把你轰出门了。 一想到方塘,汤山心里又软了一点,早已准备好的那些刻薄恶毒之语,便不打算说出口了。 方莲趁汤山发愣,再次叹口气问: “你跟方塘那死丫头,有什么打算?” 汤山心里暗笑,你扯过的废话,足够围着地球绕半圈,最终还是为了说这事。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水,调整了一下表情,刻意摆出一副流氓嘴脸,满不在乎地说: “打算?胎都打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接下来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呗,男女之间为何一定要有个打算?就不能好好玩耍吗?” 方莲无奈道: “小子,你非得跟我耍无赖才开心是吧?” 汤山怪笑了一声: “不是我无赖,是你无聊。一开场我就说了,你女儿大肚子跟我无关,可你依旧纠缠半天,是不是很无聊?” 方莲几乎是不加思索地重复了汤山的语气: “一开场我也说了,我知道她大肚子跟你没关系。我还没无聊到要跟你说废话打发时间,真无聊我可以去打麻将。” 万没想到死肥婆还有绕口令的本事,汤山倒是哭笑不得,感觉要不伤和气地摆脱她,还真不是一件普通的工作。 汤山心念电转,绞尽脑汁,想要找个和平折中之计,彻底将她轰出去,又不伤方塘的脸面。 想着想着,再咀嚼了好几遍方莲最后的那句话,忽然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不禁长叹一声,开始自言自语: “你既然一早心里就明镜似的,我跟你女儿大肚子没关系,那么,那天凌晨跟我大闹,就不是一时怒气所致,而是刻意为之,让大家都对我产生误解。 “后来派出所的事情,你也不是心血来潮,或一时犯浑,显然经过了精心算计,目的就是借警察让我脱不了身。 “但我还是想不通,你即便想把女儿嫁出去,也未免操之过急了一点。况且,你也年轻过,应该明白,年轻男女之间的事,这么瞎掺和,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方莲笑了笑: “小子,你终于能正常说话了。” 言罢,她从外衣里层掏出一本病历本,扔在桌上。汤山看她此举,不知搞什么名堂,惊得张大嘴巴,一时又没词了。 方莲语速很快: “我前几天去医院做了胸透,肺癌晚期,医生说顶多还有一年。我现在惟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死丫头,希望在自己死之前,将她的下半生托付给谁。” 汤山的第一反应是:这么低劣的路数你都想得出来?你这么胖,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得癌症的样子啊。 但他话没说出口,而是伸手去拿那本病历本。 可手指刚要碰上封面,方莲又一把将病历抢了回去,像抢到什么宝物似的,再次藏回外套里层。 方莲语带哭腔: “我知道你不信。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怎么能让你相信呢。” 说着,顺手将一把鼻涕眼泪抹在汤山的床单上: “我有必要以咒诅自己死亡的方式来骗你吗?” 汤山将信将疑,讪讪地说: “即便如此,你要交待后事,也是找错了人,我只不过你的一个普通租客而已。” 方莲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那丫头生性有点放荡,那是我之前没管好的结果。但自从你来了之后,她对你一往情深,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有好几次帮你承担了房租。 “你其实对她也不差,这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否则你不会轻易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抛头露脸陪她去医院打胎。” 汤山啼笑皆非。 方莲继续说: “我并不奢望你立马娶了她,并发誓跟她过一辈子。我惟一的希望是,在我走了之后,你能多留几年,让这丫头遇事有个商量的人。 “凭她对你的情意,你会诚心帮她的对不对?过几年,等她成熟了,独立了,你若另有想法,再走不迟。反正你年纪也不大,就当是谈一场恋爱,最后发现不合适,对你也没什么大的损失。” 汤山还是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接话。 如果仅仅是住在这里,他倒没多大意见,反正没地方可去,赖在此处还可以省了房租。 方莲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伸手开门之前,又回过头向汤山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尊守诺言。记住,这可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承诺。” 汤山刚要张嘴说什么,方莲却已甩门而去。 汤山独自怔了一会,最后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最近的遭遇,总是那么荒诞不经。 [爆2]第九十六章 街头撩妹实践 几天以后。汤山送陈瑜生和他娘去省城动手术,回来的途中,忽然想起,许多天以前,他在派出所里见江素萍,临别之际,她曾在他肩神神秘秘地说: “我想说的,全在东里桥下的桥洞里。” 其时,他并不明白此话的含意,没有深究。后来许多天里他的遭遇总是荒诞不经,搞得心烦意乱,差不多把这句话给忘了。 现在,汤山走到东里桥上,觉得早该到下面桥洞里去看看。现场堪查,才能弄懂江素萍话里的含义。 这么想着,顺势一拐,便下到了桥洞里。差不多同一时间,桥上奔过一辆奥迪车,车上坐着杨师和夏刘忠。 汤山无意间,避免了与他们狭路相逢。 杨帅和夏刘忠开着奥迪车,在枫林镇的大街小巷兜了一下午。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大白天红灯区尚未营业,赌场也大多没开桌。 两人轮换着驾驶奥迪车,从东里桥开到南街渡头,行程五十里,还是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才好。杨帅额头起皱,噘着嘴巴叹曰: “我靠,这世界真无聊。” 后来,他们又从南街渡头往北开,路上一见姑娘单独步行,便减速凑上去,摇下车窗,先挤出一个欠揍的笑脸,再假装充满热情和热心,像雷锋叔叔似的问道: “妹子,去哪儿啊?要不要哥哥载你一程?” 年轻一点的,比如十六七,有些还是学生妹,大多数红着脸低头快步走开。 夏刘忠便对这些小姑娘的表现非常不满,先是评论人家长得不怎么样,单眼皮,薄嘴唇,暴牙,似乎还有几颗麻子,接着又恨声骂道: “你说,现在的姑娘怎么那么喜欢装清纯?你就跟我搭个车怎么了?” 年纪稍大一点的,入世很深,就比较放得开,通常会回头抛个媚眼,将车子从头看到尾,意味深长地说: “小弟弟,你车子不够宽敞。” 然后蹬着高跟鞋直接拐进了路边的店铺。这时不满的是杨帅,依然噘着嘴巴: “我靠,你不就胸*大屁股圆一点么?也不至于我们车子装不下呀。” 驾驶位上的夏刘忠从窗口缩回头,满脸鄙夷地骂道: “你懂个卵子,人家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杨帅一脸懵逼,傻里傻气地问道: “那是啥意思?” 夏刘忠没耐心作更多的解释,只是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话: “连车*震都没听过?怪不得你泡不到妞。别告诉我你还是个雏。” 杨帅不服: “我靠,枫林镇上什么型号的姑娘我没见识过?” 接着又将那张无血色的脸向夏刘忠靠近了一点,虚心地请教: “听说过地*震,车*震到底是个啥玩意?” 夏刘忠故作神秘: “千万别在人家面前问这种傻问题,否则,你吹过的所有牛皮都破了,连肥皂泡都不如。” 话音刚落,他忽然两眼放光,伸手一指: “靠边靠边,又有个姑娘,看背影不错。” 杨帅一看,右前方真的有个姑娘,穿着打扮简单清爽,紧身牛仔裤,白色t恤,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可惜臀部过大,腰身稍粗,肩膀也太宽了点。 他向夏刘忠表达看法: “这个是不是太胖了点?” 夏刘忠又是满脸鄙夷: “你懂个卵子,那叫丰满。长了点肉的姑娘有手感,否则就像抱着个搓衣板睡觉,有啥意思?” 杨帅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假的?” 夏刘忠还来不及回答,车子已到了那姑娘的身边。 杨帅坐在副驾驶位置,离姑娘较近,这回他摇下车窗愣充好汉招呼姑娘,称呼换了,叫的不是妹子,也不问人家去哪里,更不征求意见,直来直去搞出一个祈使句: “美女,上车吧。哥哥载你一程。” 杨帅本以为对方会回过头来,抛个媚眼露个牙齿什么的,然后再来一番对话,他甚至连台词都打好了腹稿。 没想到此女却是个绝对豪放派,夏刘忠刹车还没踩稳,她二话不说,拉开后车门便往里爬。 杨帅吓了一跳,顿时张口结舌,手脚无措。 夏刘忠到底年纪大一点,立马抬头,从后视镜里看清了姑娘外貌,见人家长了个朝天鼻,满脸横肉,把脂粉一擦,不是个杀猪的也是个卖肉的。 他同样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也换了称呼,大声喝问: “大姐,你要去哪里?” 姑娘长相粗是粗了点,语言倒也不算是十分粗鲁,说话之前还先笑了笑,露出两颗巨大无比的门牙,声音细如蚊子: “麻烦两位哥,我去沙头洲。” 杨帅还是瞪眼不知所措。夏刘忠两手松开方向盘,在空中整整挥了两个大圈,才心急火撩地叫道: “错了错了,咱们不同路。你还是坐公交吧。” 姑娘愣了一下,搞清楚状况后悻悻下车,将车门用力一甩,愤怒得抛弃了所有的礼貌与矜持,大声咒骂: “王八蛋,出尔反尔。你以为街上的姑娘这么好骗么?” 路人为之侧目,却都不知她骂的是谁。这时夏刘忠重踩油门,奥迪车绝尘而去,姑娘的话音还未落,他们已在五十米之外了。 又转过一个街角,夏刘忠才减速,嘴里不断地埋怨杨帅: “你也不看清楚一点。这种货色怎么能往车里招呼?” 杨帅满心不服: “不是你说人家长得丰满吗?” 夏刘忠还是埋怨: “我只看到了其中一个方面,你不应该确认一下另一个方面吗?否则你坐在这位置上,岂不是跟个稻草人没两样?” 杨帅怒气很盛: “我靠,你怎么说都有理。责任都在我身上?” 夏刘忠见对方发怒,摇摇头开始自责: “我哪里知道,她恰好就是那种‘背后让人犯罪,前面让人撤退’的角色。” 杨帅还是不满: “想犯罪的是你。这种类型,无论从哪个角度,用放大镜都看不出个好来。也不知道你是啥眼神。” 夏刘忠嘲道: “你不想犯罪,证明你的犯罪的能力有待提高。” 杨帅反唇相讥: “即便满街都是母猪跑来跑去,你估计也能找到犯罪动机。我懒得说你。想必你的荷尔蒙成份都跟别人不一样。” 夏刘忠不愿再跟杨帅斗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这世界的两极分化,真是太严重了,而且无处不在,居然在同一个姑娘身上,前后感观都能走向两个极端。你说这让人情何以堪啊。” 杨帅不依不饶: “自个儿眼光差劲,怪上全世界了。还好意思抒情。这街头又不是没有漂亮姑娘,你倒是给我弄一个上车呀。吹起来你久经沙场,实际全是纸上谈兵。” 夏刘忠情绪低落下去,呆望车窗外良久,才转过头继续抒发内心的郁闷: “我们诚心撩妹,却总被人当骗子。这年头还真的是非颠倒,好坏不分。用‘真心换真情’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想当初,开车上街,只需吹声口哨,一堆姑娘往车上爬。” 现在轮到杨帅满脸鄙夷: “你不是骗子,是流氓。老提当年,表明你还是个过气的流氓。” 夏刘忠终于从自己的情绪阴影中走出来,启动车子继续往前开。闯过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嘴里丢了块口香糖,一边嚼一边悠悠地说: “如果有得选择,我宁愿做骗子,不做流氓。” 杨帅倒是一愣: “哟嗬,这还有追求?那是为什么呀?” 夏刘忠斜了他一眼,整个一副愤世疾俗的姿态: “流氓只在上个世纪才能横冲直撞,谁都敢喊‘我是流氓我怕谁’。再摊上点文化色彩,层次高了还改叫‘特立独行’。 “现在的流氓,不是遭到打*压,就是全世界都对你有戒心。骗子就不一样,揭穿了叫骗子,没揭穿就是成功人士。放眼当今的商场和官场,有几个不是骗子的?” 杨帅默想半天,最后点点头道: “说得有道理。就像姓汤的那小子,那晚赌桌上拿了一副双天至尊,拆穿了叫做老千,没拆穿就是赌术高明,还会被人到处传颂。” 夏刘忠又一次对杨帅产生鄙视,因为对方把他的话题格局缩小了,层次也降低了,我说的举世公理,你却给我套在一个赌场小老千身上? 但他这回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对方还是领会了一点点意思。只不过,他也没心情再将这话题深入探讨下去。 杨帅舔了舔嘴唇又问: “我说,那晚你真的看见他出老千了?” 夏刘忠叹气: “那小子是个人才,手法天衣无缝,根本看不出来。相信当时没一个人看出端倪,否则他会被人揍个半死,断手断脚都有可能。我也只是吓唬一下他,没想到他就招了。” 杨帅又问: “你说,他会甘心帮我们赢钱吗?” 夏刘忠: “他有把柄在我手上,不敢不从。” 杨帅忽然来了精神: “不如今晚就邀他来玩几局?反正我们撩妹没人搭理,又无处可去,借机试探一下那小子的技术,能赢点小钱最好。” 夏刘忠沉吟一会,点点头同意了: “我看行。赢点钱凌晨找地方狂欢去。你给他打电话?” 杨帅兴奋得全身充血,本来苍白的脸面,瞬间成了一块不规则的猪肝。他立马掏出手机,找到那天留下的号码,给汤山拔了过去。 汤山刚从桥洞里走上来不久,手机响了,想也不想,摁下接听键放在耳边。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嗓门: “喂,小子,还记得我吗?” 汤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去你妈的,报上名来,否则我挂电话。” 电话那端的杨帅一愣,随即妥协,自报家门: “我是杨帅。” 汤山还是没反应过来,对着手机怒吼: “阳衰吃伟哥。找我没用。” 正要挂电话,那边的杨帅也生气了: “我靠,你小子翻脸不认人,记不记得欠我们五万?是不是还想被我踹两脚?” 汤山终于想起来了,对方就是那天堵他的两个草包之一,本就对莫名其妙欠其五万之事相当气愤,于是冷哼一声,恶声恶气地说: “原来是你这个傻鸟。” 杨帅怒气冲天: “你他妈的嘴里放干净点。” 汤山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恶劣,虽然对方电话里不能怎么样,但万一以后街头遇见,还是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换了个语气,降低嗓门道: “我道歉。找我什么事?” 杨帅本来还想撒泼,夏刘忠在旁边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入主题: “晚上在彪哥家安排了一场赌局。这可是咱们的第一次诚心合作的机会。” 最后加重语气强调: “你一定要来。记得带上欠我的五万。” [爆3]第九十七章 情人日记 汤山在东里桥的桥洞里,确实找到了江素萍留下的东西。 他那天准备逃亡,去往火车站的途中,经过东里桥,因怕带着周伟良的帐本可能有麻烦,于是顺路拐进桥洞,并将本子塞进一条很不起眼的墙缝里。 当时汤山的想法是,那个本子里,记载着几个镇上重量级的名字,扔掉可惜,而留下来,说不定哪天能发挥作用。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本子到底有什么用。起码对身陷囹圄的江素萍没什么帮助。 汤山没想到自己在几天之后,便回到了这个地方。他在那条很不起眼的墙缝,找到了自己当初留下的本子,又在本子上方,抠出另一个蓝皮日记本。 毫无疑问,那是江素萍留给他的东西。 上面可能记载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他与她的故事,关于这件案子的源起。 汤山在脑子里大致还原了一下那天早晨的情形:他在前面孤独地走着,江素萍在后面伤心地跟着。他拐进桥洞的那一刻,江素萍想必就在桥的一端静静地等着。 汤山从桥洞出来继续走向火车站,江素萍便也拐进了桥洞,找到了汤山藏本子的墙缝,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蓝皮日记本,也塞进了同一条墙缝里。 她当时随身带着那个日记本,是不是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亲手交给他? 汤山将日记本从墙缝里抽出来,两手捧着,像捧着江素萍的心脏。似乎有温度,还在跳动。 汤山坐在泥地上,翻开了第一页,那上面是他一度非常熟悉的字体,他忽然有点热泪盈眶,对自己叹道: “我有多久没见过她写字的侧影了?” 那个侧影,曾经让他无数次心潮澎湃,颤抖不已。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逃离学校,后来是否能在这张侧脸上,印上他的初吻? 汤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调整视线,看到江素萍写下的第一行文字: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爱情还没有正式开始,便要结束了。我心有不甘。” 第二行是:“早知如此,我就不会等待。我以为,人生还有足够的时间磨练自己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给你竖立信心。” 第三行:“我没想到你的退缩和逃离,时间跨度是如此的漫长。最后,我做梦都没想到,给这一漫长等待画上句号的,是我成了杀人凶手。” 第四行:“你知道吗?汤山,在几年漫长的等待里,我无数次痛恨你。无数次打算把你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抹去;我也无数次发誓,要在没有你的时空里重新再来。 “但每一次都悲哀地发现,我做不到。 “我总是忍不住在脑子里翻翻捡捡,你的样子,就一直屹立在这堆零乱不堪记忆的最上层。无数次面对记忆中的你,我就像面对一件很多瑕疵的艺术品,挑剔,遗憾,乃至痛恨,却又忍不住反复把玩。 “你说,我是不是中了毒?你就是那个施毒者。你别装无辜。 “直到我将刀子插进那个流氓胸口的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你了。那一刻我心里通透明亮,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宿命。 “我注定要拿起一把刀,以结束别人生命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人生,结束自己的爱情。我无论具备多么大的耐心,都无法等到这一场爱情的结果。” 这一页写到后面,字迹相当潦草。纸张下半部分,还有很多圆形或椭圆形的印迹,想必是江素萍一边写,一边流泪的结果。 汤山的视线也像江素萍的字迹,越看越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读得泪流满面。江素萍的这些零乱不堪的文字,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读得懂。 桥洞里光线本就不佳,眼睛又被泪水干扰,汤山再也无法读下去,便合上日记本,站起身走出桥洞。临行犹豫了一下,又将周伟良的账本塞回墙缝里。 上到桥面,鬼使神差似的,汤山坐在第一次遇见古怪老头的地方。 老头子已死去两年,汤山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地方,看着依旧是当初熟悉的样子,闻着也还有当初熟悉的气息。 这一次汤山坐下来不是买假药,也不是摆残局,而是继续读江素萍的日记本。 他刚翻开第二页,一个三十多岁的母亲,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他面前走过。 母亲十分无聊,一边走,一边指着汤山教育男孩: “看到没有,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只能像这位叔叔一样,坐在桥上,吹着冷风讨钱。” 这位母亲也不知是眼光有问题,还是脑筋有问题,怎么看着年纪轻轻的汤山像个要饭的? 而且说话连嗓门都不控制一下,汤山将她的话一句不漏地听入耳中,不由大怒。 汤山刚要张嘴开骂,去你妈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坐在桥上是为了讨钱? 抬头一看,那位母亲头发像个鸡窝,背影像只水桶,没什么美感可言,可那位回头的男孩,长相却十分讨喜可爱。 汤山便把快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忍住了。还对男孩歪嘴笑了一下。 男孩见汤山对他笑,便挣脱其母之手,走到汤山面前,从上看到下,最后对妈妈的话提出十分严正的反驳: “不对,这位叔叔腿上摊着笔记本,他是在复习功课。” 汤山心想这小男孩的眼光倒是不错,不禁又对他歪嘴笑了一下。没料小孩紧接着又摇摇头,一脸悲伤地说: “这么大了还在桥上吹着冷风做功课。可见读书再努力都没什么用。” 汤山愣在当场,笑容僵在脸上。母亲赶紧回身拽着男孩往前走,嘴里一个劲地唠叨: “这人头发像败草,浑身沾着泥巴,不是要饭的,就是疯子,肯定不是读书人,小孩子家千万别靠近。” 汤山哭笑不得,低头审视自己,觉得倒也不能全怪那位母亲眼瞎,因为刚才在桥洞里捣鼓,身上确实脏得不成样子。 于是不管这对母子,收回目光打算继续读日记。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按下接听键,对方又以一副欠打的口气说: “小子,还记得我是谁吗?” 汤山平常接电话,最烦“猜猜我是谁”之类的对答,如果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孩,还勉强可以调笑一翻;可对方是个臭男人,汤山便一阵恶心,气不打一处来。 再加上正被人当成乞丐,心情郁闷着呢,于是一个没忍住,张嘴便骂: “去你妈的,报上名来。否则我挂电话。” 小男孩吓得倒退三步。汤山接着又对电话吼了一句: “阳衰吃伟哥,找我没用。” 这听起来就有点少儿不宜了。母亲拽着男孩快步离去,一边走一边继续给小孩子上课: “看到没有,接个电话都这么粗暴无礼,这人一定是坏蛋。” 这话汤山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但已经顾不上了。因为杨帅这个草包,正在电话里给他下命令: “今晚有个赌局,在西门彪哥家。你一定要来,记得带上欠我的五万块。” 如果不是在电话里,而是面对面交谈,汤山一定会朝杨帅那张苍白讨厌的脸猛揍三拳。 挂掉电话,汤山瞬间有了杀人的冲动。见到桥上走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长着杨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继续翻看日记本的心情,就这么被破坏无遗。他只好收起东西,离开东里桥,漫无目标地朝北而去。 汤山后来在路边小店买了一瓶水,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喝水,一边想着今晚要怎么对付杨帅和夏刘忠。 水都喝完了,汤山还是没想到妥善的办法。他不是赌神,五万块尚且好对付,可晚上怎么出老千帮他们赢钱? 于是汤山只好无奈地先把此事搁下,又掏出江素萍的日记本,翻了起来。但再也看不进去半个字。 汤山心中的怒气渐渐熄灭,转而无端地悲伤起来。随手将日记本放在身边的地上,又将空水瓶子叠在日记本封皮上。 然后,他目光散乱,很无聊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捡垃圾的老人,走到汤山跟前,指了指他旁边的地上,问道: “小伙子,这个还要吗?” 汤山目光毫无意识地扫了一眼空水瓶,摇摇头。 老人将水瓶子,以及水瓶子下面的破日记本,全都扔进自己的背袋里。汤山怔怔地看着街面各种型号的脚,对此一无所知。 老人说了声谢谢,便掉头走了。 良久,汤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腿里收回目光,准备起身回住处,伸手下意识往身边一摸,却摸了一手灰尘,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地上空空如也,不禁叫了出来: “咦,我的日记本呢?谁拿了我的日记本?” 没人答应他。路过的人,都觉得他像个疯子,说话莫名其妙。有人快步离去,有人捂嘴发笑。 汤山抬眼望去,刚才捡垃圾的老人,正在前头五百米处,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猛然惊醒,日记本被那个可恶的老头子当垃圾收了。 他没作任何犹豫,立即发足狂奔起来。跑出五十米,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无伦次地喊道: “别走,别走啊,东西还我。” 远处的老头听不见,路边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有几个闲人跟着汤山跑,一边跑一边问: “遭小偷了?在哪儿呢?” 汤山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说不出话,无意识以手指了指正前方。闲人们立即义愤填膺: “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还有没有天理了?抓住他往死里打。” 闲人们跑得比汤山更快。跑过一百米,又有更多的闲人加入。 再跑过两百米,街上已经自发组织成了一条追打小偷的长龙。人们一边跑一边撸起袖子高喊: “抓小偷,抓小偷啊。” 个个都是打抱不平的江湖大侠。 汤山见这阵势有点过火了,心里直怪闲人们多事,张开双手拦了一下,但人们的侠义心肠就像巨浪涛天,根本就挡不住。 汤山只好加紧前奔。试图在众人之前截住捡垃圾的老头子。 话说前面的老人正弓着腰,在街边搜寻可回收垃圾,猛听背后喊声震天,回头一看,人群潮水般向他涌过来。 惊慌之下,凭着在街头存生的本能,知道自己要遭大殃。 于是垃圾老人也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辨白: “你们搞错了,我没偷东西。” 老人毕间年老力衰,不一会就被愤怒的人群追上了。汤山最后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便将老头子扑倒在地。嘴里喘着粗气叫道: “还我,还我。” 闲人们见两人滚在地上,分不清楚到底谁是小偷,不管三七二十一,各种型号的脚,纷纷往汤山和老头身上踹。 [爆4]第九十八章 满城尽是大侠 无名的垃圾老人突遭横祸,先是被一群人追,接着被一个高大精壮的小伙子扑倒,最后,无数只型号不一的脚,恶意地朝身上招呼。 一时不知怎么伸冤,只好抱头哀号。 一边哀号,一边抽空断断续续的为自己辩白: “我在街边捡个空瓶子,招谁惹谁了?” 但闲人们有侠义之气打底,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高大上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人,谁肯停脚听别人的辩白? 于是老人继续哀号,闲人们的脚继续往其身上踹。 汤山原本目的单纯,只为了追回自己的日记本。因为那东西,在别人和老头眼中是垃圾,对他而言却是无比的宝贵。他没想到追得太过激烈,也能燃起闲人们的侠义之火。 汤山先是摁住老人的双脚,不让其逃跑,就像屠夫生涯里第一桩业务,他摁住两条猪腿一样。 接着他见闲人们的脚雨点般往老人身上踹,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又往前扑了一步之远,挡在老头上面,身上无端挨了两脚,两手又同时抓住两条脚踝,向旁人怒道: “你们他妈的搞错啦。” 侠客们正打得起劲,没有听得懂他的话。脸上懵逼,手脚却在侠义真气的带动下,一刻都不停。 汤山悲愤之下,又朝众人喊出第二句: “我靠,你们这帮鸟人,他妈的瞎掺和什么?” 嘴上喊还没什么,即便破口大骂也没事,反正人家可以不搭理你,他们在侠义心肠的驱使下,继续拳*加。 关键是,汤山嘴上喊话之余,两手还不知不觉中加了一把劲。 要知道,当初汤山做屠夫时,就是那个在后面专门抓猪腿的。几乎天天与猪身上最强壮的部位——猪后腿打交道,艰苦训练整整两年有余,到如今,汤山两手一握之力,足可碎砖裂石。 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龙爪手,大概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旁边两个脚踝不幸被抓住的闲人,哪里受得了这个?立马仰天哀号起来。嚎得比地上的老头更大声。一边哀号一边狂叫: “我操,我操,我的腿,我的腿。” 其他人也听不懂这两个倒毒蛋说的是什么,只顾自己脚下的操作,而且出招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老辣。 两个家伙见虽然同伴甚多,却没一个愿意出手搭救,只道是江湖险恶,哪怕基于同一理念、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也没一个能靠得住。 两人想必也是老江湖了,哀号一阵之后,便反应过来必须自救,否则这条腿恐怕就要废了。自救的惟一办法,便是以攻为守,出手击打汤山的头。 于是两人在疼痛和愤怒之下,几乎同时出手,向汤山的脸面发起了攻击。 一瞬间,汤山的整个头部,便遭遇了无数下拳和掌的击打,其中一个坏蛋还用上了指甲,在汤山左脸上划出了五道血痕。 汤山两手被绊住,无暇抵挡头脸所受的攻击,只好像一头垂死的猪,怒吼一声,两手猛地一甩,居然将两个闲人甩出了人群。 汤山头脸上的压力顿时一轻,这也让他瞬间冷静了许多,知道此情此景,没法跟这帮愤怒的二货们讲理,再搞下去,自己恐怕要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 于是他一面压在老头身上,替他挡住闲人们的脚踹,一面拖过老人装垃圾的蛇皮袋,奋力撕开一个口子,也不顾脏不脏,将整个上半身钻进去,稀里哗啦地翻捡起来。 没想到人群里有个智商低下,而又义愤填膺的大妈,见汤山不顾一切在人家袋子里乱翻,自作聪明地朝汤山腰间踹了一脚,嘴里唾沫横飞地骂道: “王八蛋,连捡垃圾的老人也抢?” 盲目的群众们,本来目标就不明确,一开始便是凑热闹,只不过见人奔跑抓小偷,惟恐好人好事落人之后,也跟着瞎奔跑。 后来混乱之中出脚胡踹,绝大部分人还是没搞清楚谁是失主,谁是小偷,反正正义在手,不打白不打,管他打的是谁呢。 这回见弱智大妈往汤山腰间踹,也一窝蜂跟着往汤山身上踹。一边踹一边同样唾沫横飞地骂: “王八蛋,抢老人东西,还有没有天理了?” 众人的目标,就这么在无形中被转移了。汤山身上中了无数脚,痛得眼泪直流,还好做过几年屠夫,身子骨硬朗,暂时没伤筋断骨。 他强忍钻心的疼痛,又翻捡了一会,终于找到了那本日记本。立马抓在手上,上半身从袋子里钻出来,活像春天蜕皮的蛇。 他舒了一口气,瞪眼朝众人骂道: “你们他妈的打错人啦。” 愤怒而侠义群众,是不会听别人辩解的。有几个家伙见汤山虽然头上又脏又乱,眉眼却相当端正,而且很年轻,洗一洗也算帅哥一枚。 小偷或抢劫犯,居然长得年轻帅气,对旁人来说,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个坏蛋,也不知是基于义愤还是忌妒,上来就朝汤山嘴上打了一拳。 另外几个长得歪瓜裂枣、永远找到不女朋友的坏蛋,也跟着以拳掌朝汤山脸上招呼。 一个浑身油腻不堪的胖大妈,张开五指,施展九阴白骨爪,在汤山右脸上抓了一把,立时又多了五道血痕。 大妈义正言辞地斥道: “看你长得倒还挺周正,怎么不学好,年纪轻轻去抢劫?你妈怎么教你的?” 汤山怒不可遏,一拳狠狠地打在胖大妈的肚腩上,吼道: “你瞎啦,我他妈的不是抢劫犯。” 胖大妈中了一拳,虽则身体像个锤子,沉重无比,但汤山做过几年屠夫,这一拳之力非同小可,将她打得倒退五步,最后一个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边打滚,一边哀号。 其时场面已经相当混乱,大家没听到汤山的喊声,倒是全都看到他一拳打在胖大妈的肚子上,将人打得飞出好几米。 于是群情更为激愤,侠义心肠搭配蠢血沸腾,拳脚之下,再也不给情面,不择部位,不留余劲,全都向汤山挥去。边打边怒吼: “他妈的,当街抢劫还打人,有没有王法了?打死你个王八蛋。” 此时的汤山,即便蛮劲再大,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这一轮群殴。只好一手死死地抓住记本,另一手无力的护住头顶。 倾刻间,汤山被愤怒的群众打得眼冒金星,鲜血横飞,涕泪直流。 那位最早被追的垃圾老人,倒被人生生地遗忘了。他虽则年老,倒还机灵,从人腿缝里钻出来,也不要那个捡了半天的蛇皮袋子了,抱头鼠窜而去。 照此下去,不需多久,汤山恐怕就要群众打死。 万幸的是,汤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警察来了。 实际上有两个警察早就到场了。街上群殴的场面这么大,前后加入的闲人足有二三十人,又是光天化日,怎么可能不惊动警察? 只不过,警察到场之后,其中一个对人群大喊一声: “全部住手,警察。” 但大家过于愤怒,打人又过于投入,而且声撕力竭地高叫着正义凛然的口号,居然全都没听清外面警察的喝止之声。 一个警察见状,先是试图挤进去人群中心,但人缝太密,挤了半天没效果,只好上前拽人。拽开第一层,闲人回头见是警察,赶紧散到一边;又接着拽第二层。 但拽到第三层,刚才第一层的人又围上来看热闹。如此一来,那位警察左冲右突老半天,愣是没有进入中心地带。 另一个警察见人群已经昏了头,知道一时之间无法驱散;即便能以蛮力将人群一个个拽开,中间也早就出人命了。 这位警察急中生智,跑到街边一个小店里,抢了个巨大的爆竹,用打火机点着,往人群头顶扔了过去。 “砰”地一声。爆竹的威力相当大。 巨响过后,该警察以丹田真气朝天吼了一声: “警察,全部住手。” 所有人都以为警察愤怒之下开*枪了。人群瞬间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所有手脚,立时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一个家伙拔腿就跑。人群呼啦一声,四散而去,警察都来不及拦阻。 事发中心,只剩佝偻着身子的汤山,一个捂住肚子不停哼哼的胖大妈。还有两个脚踝被汤山抓过的闲人,因脚疼跑不快,被警察适时逮住了。 那位拽人连手都拽酸了的警察,朝四人喝问: “怎么回事?为什么打群架?” 此时汤山已经说不出话。两个闲人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那位捂肚子的胖大妈,愤怒地指着汤山答道: “这小子当街抢劫,还打人。哎哟喂,疼死我了。” 另一个警察架起汤山,问: “你好大胆子,竟敢当街抢劫?” 汤山鼻子嘴巴中了无数拳脚,脸上被抓了无数道血痕。所幸的是,自小长于农村,皮粗肉糙,没断鼻梁,也没掉牙齿。但整张脸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完全不成人形。 上下嘴唇像挂了两根巨大的红香肠,他张了张嘴,这两根香肠已经不听使唤,话当然也说不出来,只是喉咙里咕咕叫了两声。 警察以为汤山负隅顽抗,便义正言辞地以港式腔调宣布: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说完掉转头问大妈: “这小子抢了你什么?” 胖大妈倒还算是个实诚人,关键时刻没把自己当成受害者: “他抢的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 警察转头骂汤山: “你也太没出息了,连捡垃圾的老头都抢?” 另一个警察问: “老头人呢?” 大妈不再捂肚子,双手一摊,答道: “被他吓跑啦。” 第一个警察骂完汤山接着问胖大妈: “他到底抢了人家什么东西?” 大妈彻底懵逼,双手在胖腰上搓揉,答不上来。最后摇了摇头。 警察又以目光询问旁边一瘸一另的闲人,其中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坏蛋,不怀好意地指了指汤山手中的日记本。 警察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狐疑地问道: “就为这个?” 说罢便去抢那个差不多已被揉成一团的日记本。不料汤山死死地抓住不松手,警察大怒,呼叫他的同伴: “过来帮忙。” 于是两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合力去掰汤山的五根手指。 最后终于将日记本夺了下来。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也不知有什么价值,不禁再一次满脸狐疑地看了汤山一眼。 汤山喉咙又咕咕叫了两声,伸手便要抢回日记本。警察眼疾手快,手一探便避开了汤山的进攻。不过,汤山的手也不慢,还是从上面撕下来两页写满字的纸。 两位警察收起日记本,也不管汤山手中的碎纸了,直接将他带回派出所。 汤山到达派出所门口,便见到了熟悉的警察何仁。 他原本全身被人打得火辣辣地疼,现在又一次掉进冰窖里,全身冰冷。 [爆5]第九十九章 揍得面目全非 日记本通常是给自己看的。但江素萍的日记本,却是专门写给汤山看的。里面除了倾诉了多年来对他的思念,还陈诉了多年来对他的怨恨。当然更多的是控诉了他当初逃离的罪过。 据汤山所知,江素萍以前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次应该是失手杀人之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他诉说,因而一股脑儿都写下来,藏在桥洞的墙缝里。 如果仅仅记得是两人以前的情事,那么,这本子对第三者没有任何意义。坏就坏在,她记下了失手捅死周伟良的细节。 还有她帮陈瑜生借钱的事,以及最后拿了三十万。 汤山当时坐在桥边,随手翻到了这些内容。所以他知道,这日记本绝对不能落入警察手中,尤其是不能落在负责贞办周伟良被杀一案的何仁手中。 因为那会牵扯出陈瑜生手上用来救命的三十万。这就是汤山一见到何仁,便浑身冰冷的根本原因。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那个老头当垃圾收走呢。 汤山跟着两个警察的脚步,走到派出所门口,何仁根本就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只以下巴点了点,问他旁边的警察: “出了什么事?” 警察简洁地答道: “街头打架。” 说完掐着汤山的脖子,就要绕过何仁往里走。 何仁这才上下打量了一遍汤山,大概从没见过谁被打成这个样子,不禁忍俊不禁,刚张开嘴想大笑,又觉得不够严肃,便假装在鼻尖上抓痒,以手捂住了嘴巴。 无声地笑过之后,何仁才问另一个警察: “这小子好像是那个被打的?” 这警察回答也很简洁,生怕多说一个字,用的还是成语: “显而易见。” 何仁忽然满脸正义之色,向两个年轻警察训话: “你们怎么办事的?既是街头打架,怎么只抓了个被打的?打人的哪儿去了?” 汤山一听此话,顿时满腔委屈,差点就要冲上去抱住何仁痛哭失声。 但他被前一个警察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想张嘴说话,整张脸又疼痛不已,舌头也运转不过来,于是只好再次在喉咙深入咕咕两声。 前一个警察掐着汤山脖子,两人同时朝何仁掉了个头。警察一手停在汤山脖子上,另一手像介绍大人物一样,掌心向上,伸到汤山胸前,向何仁解释道: “这小子当街抢劫,被愤怒的群众围住痛扁了一顿。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他被人打死都有可能。” 何仁禁不住“靠”了一声,脸上正义之色浓得化不开,嘴里骂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当街抢劫?怪不得被人打成猪头了。活该,活该。” 汤山的满腔委屈立马化为两行热泪,顺着鼻翼两侧,混合着尘土和血液,流进了嘴里。 他感觉又苦又咸,还很涩,像风吹进了沙子,喉咙里咳一下,本想往地上吐,立马反应过来这可是派出所,不能随地吐痰,只好生生将满嘴污物往肚子里吞。 何仁骂完,脸上的正义之色才慢慢褪去,朝两个警察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嘴里吩咐: “好好审审他。这种街头风气必须狠狠地杀一杀。” 前一个警察重又掐着汤山的脖子,往审讯室走去。走过一道玻璃墙,汤山往里瞟了一眼,蓦然发现警察掐着的是个陌生人,不禁吃了一惊。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街头侠客们揍得不成人形,连老妈都不认识了,怪不得何仁从头至尾都不知他是谁。 这倒反而让汤山有点庆幸。如果何仁一来就认出他,很可能就会接手这个案子,那么,日记本铁定要落入他的手中。 既然何仁暂时没认出他,应该不会插手这种街头小事;而日记本在另一个警察手中,只当着一件可笑的抢劫赃物,估计没什么心情去逐字逐句读它,所以可能不会知道日记本意味着什么。 如此一来,只要汤山恢复语言能力,装得老实一点,可怜一点,再把事情原委说得动听一点,很可能就此蒙混过关也说不定。 毕竟没涉及金钱之事,街头打群架算是误会一场,而他汤山又是那个挨打的。 进入审讯室,汤山与两个警察各坐一端。汤山知道要开始录口供了,刚才一路上可以不说话,现在却不能不说话。 而且如果继续不说话,汤山不但冤屈无处伸,还会被当成负隅顽抗,警察一怒之下,便不知要将他关到何时。 汤山见警察掏出本子和笔,便开始运转自己的脸部肌肉,疼得嘴里丝丝有声。经过一番与自己痛觉神经的较量,汤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这,是,一,场,误,会。” 虽然说得很慢,但严重口齿不清。因而两个警察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瞪着他开合的嘴巴愣了愣,便进入审讯程序: “叫什么名字?” 汤山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说话器官,良久,才忍着巨大的疼痛,说道: “小钢炮。” 这回吐字清晰了许多,而且嘴巴跟上了脑袋思维。 他立马想到,既然模样被打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何不将错就错,报个假名蒙混过关?他随口胡编的,是街头听来的外号。 汤山不知道的是,小钢炮真有其人,曾经是西门彪哥的手下大将,不过现在已在牢里捡了好几年的肥皂。 作记录的警察却对汤山的回答相当不满,用笔端敲了敲桌面,语气严厉: “我问的不是街头外号。是真名。” 汤山脑袋一转,又随口编了个名字: “陈勇。” 他依稀知道,街上有个大名鼎鼎的流氓叫陈猛,人家可以“猛”,他为什么就不能“勇”?编完这个名字,他还对自己的急智有点沾沾自喜。 警察无声地记下名字,头也不抬继续问: “身份证拿出来。” 汤山双手一摊,露出一脸苦相: “没,没带在身上。” 警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刁难他,继续问下一项: “为什么在街头抢劫?” 这话别人听起来有点像废话。 抢劫嘛,不外乎为了钱财;而且从表面上看,你们都人赃俱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是关是放,直接定性不就完了? 但听在汤山耳中,这就无异于天籁之音。因为从那位警察的语气里判断,他并不怎么相信这是一场抢劫事件。这么发问,明显是给汤山一个解释的机会。 汤山瞬间双泪直流,刚要说话,嘴巴一咧,却号啕大哭起来。倒让两位警察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汤山双泪直流是真的,因为说了几句话,牵动整张脸上的伤口,疼痛难忍,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可他号啕大哭却是顺手推舟,假装的。为了在警察面前装可怜。 但是,他哭着哭着,就哭成真的了。主要是今天这顿打挨得太冤屈,而街上这帮假装正义的坏蛋又下手太重。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成这副模样,怎么能不让他伤心欲绝? 良久,汤山才抽抽噎噎道: “误会,误会啊。我没有抢劫。” 警察不信: “没抢劫?没抢劫你会被群众打成这副模样?” 汤山心想,你这话逻辑上说得通,却与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谁说我没抢劫就不会被人打?街头这帮二货,只顾装大侠,根本没那个智力去厘清事实真相。 这世上的“见义勇为”,并非每一桩都是好事。 话当然不能这么说,汤山扁着嘴巴,一脸哭相: “我的日记本放在路边,被老头误当垃圾收了,我只想追回来,却被人当抢劫犯打了。这世上,恐怕再没比我更冤的人。” 因为哭了这么久,脸上的肌肉活络了,嘴唇也似乎消了点肿,因而这番话说下来,吐字无比清晰。没什么听不明白的地方。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不太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家伙是个抢劫犯;关键是,他们干了多年警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街头抢日记本的。 一个警察翻开日记本第一页,随意浏览了一下,见字里行间,充斥着一个少女的幽怨情怀,觉得十分无聊,便又合上了。 汤山原本见那警察开始读日记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继而见他又将封面合上,立即长吁一口气,心脏落回原处。 警察合上日记本后,身子一转,便要将本子扔进垃圾桶。汤山见状,一时大急,赶紧站起来往前一窜,语无伦次地说: “别,别扔。这是我的,我的。” 警察倒被他着急的模样逗笑了。举着日记本问他: “真是你的?” 汤山想都不想便答:“真是我的。” 警察不信: “这上面的文字,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口气。而且倾诉的对象,似乎也不是你。你不是叫陈勇吗?怎么可能是你的?” 如果汤山能解释清楚这一点,两位警察便打算结案了。毕竟,即便这真是一桩抢劫,也没涉及金钱,而事主——传说中的捡垃圾老头,又跑得无影无踪。 况且,这小子被打得这么惨,无论如何也算是受到了应得的惩罚。难道真要把他关起来? 再说了,这事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抢劫,两位人民警察,日理万机,又何必在如此无聊之事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可汤山虽然受了天大的委屈,偏偏就是无法解释这一点。他这才发现,刚刚自作聪明瞎掰名字,是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汤山嘴巴张了张,一时说不出话。只好丝丝两声,假装伤口疼痛难忍,然后在心里组织言词,试图再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前一个谎言。 但搜索枯肠老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语。 汤山最后很没底气地说: “原本不是我的,是我从街边捡来的,看着有意思,就留下了。” 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反倒勾起了那位警察的好奇心,他将日记本重新放到桌上,坐正身子,满脸怀疑地盯着汤山: “我怎么觉得,你小子真是为抢一本日记本而挨打的。” 汤山彻底懵了,嘴巴张开又合上,没能说出一句话。 恰在此时,何仁不知什么原因,开始走了进来,而且有意无意地拿起桌上的日记本,翻了起来。 翻的还不是第一页,直接从汤山撕掉的那两页之后开始读下去。 何仁原本是无心之举,但读着读着,忽然两眼精光四射,瞪着汤山: “小子,你是谁?这日记本哪来的?” 第一百章 情人不是凶手 汤山心里叫苦连天。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何仁明显是看到日记本上有关杀人的记载,才忽然精神倍增。汤山知道,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里,何仁是周伟良被杀一案的经办人。 此刻何仁一脸阴郁,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等待汤山自报身份。 汤山动了动嘴巴,脸上每一分皮肉都疼痛不已。他心思来回转了千万遍,一直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坦白出来。 何仁等得不耐烦了,加重语气又问了一句: “小子,没长耳朵吗?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汤山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堪,只好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捏着鼻子,假装脸上的伤口依旧很疼,让他有口难言。 何仁见汤山还是不说话,怒不可遏,蓦地在桌上拍了一掌,就要破口大骂。 汤山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两手,嘴巴一张,强忍疼痛,就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刚才给汤山录口供的警察,觉得何仁的愤怒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满头满脸伤痕的汤山有点可怜。他突然率先开口打起了圆场: “这小子叫陈勇。外号小钢炮。” 说完,还将刚才的那份笔录,连签字笔,一同推到何仁面前。 何仁瞬间便把怒气压了下去。汤山嘴巴张开“啊”了一声,也把将到嘴边的话强行吞回肚里。 何仁看了看他的同事,又看了看汤山,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笔录上,满脸狐疑地问了一声: “你叫陈勇?” 汤山很无奈地又“啊”了一声,算是回应。 何仁忽然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汤山,不怀好意地问道: “几年前因为西郊船厂捅死老头的事件,被判了十几年的陈猛,是不是你哥?” 汤山愣了一下,心想这家伙的联想能力倒是相当强。随即又有点啼笑皆非,没想到自己随口瞎编一个名字,倒给自己编出来了个哥。 汤山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答道: “啊,不,不是。我不认识他。” 何仁收回目光,看着笔录自言自语: “小钢炮?这名字好像也在两年前的西郊船厂事件中出现过。” 他又抬头盯着汤山,冷笑一声: “这名字和外号,不会是你小子瞎编的吧?” 汤山吃了一惊,觉得在警察面前撒谎,真是压力山大,差点就打算坦白从宽。但他摇摇头,嘴里说出来的,却是继续圆谎之语: “啊,不,不是。陈勇是真名。小钢炮是朋友这么叫我的,他们说我长得像两年前的小钢炮。” 一口气说完,汤山都有点佩服自己,从没想到自己撒谎能力这么强。同时,他又有点后怕,不知道何仁的火眼金睛,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万没料到,何仁却不再纠缠汤山的名字,忽而转头问他的警察同事: “这日记本,你看过了?” 警察一脸鄙夷: “随便翻了前面几页。好像是一个女孩子,对着另一个臭小子,说了些无病*的情话。” 何仁笑了笑,拍拍同事的肩膀,脸却对着另一个警察,吩咐道: “这事无聊,就别浪费太多时间了,收尾交给我吧。刚接到报警电话,好像是沙头洲又有几个小流氓聚众赌博,麻烦你们两个去看看。” 两个警察都咧嘴一笑,异口同声道: “谢谢仁哥,那后面就麻烦仁哥了。” 说完,转身开门走了。 何仁轻轻地将门重又关上,然后走到汤山身边,坐下,又转过椅子,面对汤山,脑袋前探,阴深深地问汤山: “小子,老实交待,日记本哪来的?” 汤山知道事态严重了,却又不知道何仁为什么要把另外两个警察支开。难道要对他进行一番严刑逼供?他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汤山结结巴巴地答道: “捡,捡来的。” 何仁明显不相信,冷笑一声: “哪里捡的?” 汤山还是结结巴巴: “东里,东里桥头。” 何仁还是不相信: “你小子脑子进水了?为一本捡来的破日记本,跟人在街头打群架?” 汤山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强装一脸苦相,长叹一声: “刚才我都已经交待过了,那是个误会。一个老头把日记本当垃圾收了,我想找回来,结果被旁人当成抢劫犯。你想啊,哪有抢日记本的抢劫犯?” 何仁狐疑地看了汤山许久,而汤山脸上满是伤痕和血迹,眼神里也尽是委屈之色,最后,何仁似乎相信了汤山的说法,蓦然转变话题: “日记本你全都看过了?” 汤山立马摇头否认: “没,没来得及,只看了第一页,刚想喝口水,便被老头收走。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何仁摊开日记本,摸着撕掉那两页的残根,缓缓地问: “这两页,是不是你撕掉的?” 汤山脑子快速运转,心想既然用了假名,就千万不能跟日记本上记载的杀人事件扯上关系,否则今天又脱不了身。 他隔着裤兜,摸着那两张残页,缓缓地答道: “不是我撕的。打架的时候,混乱中不知被谁撕掉的。” 何仁紧追不舍: “那两张纸哪儿去了?” 汤山假装努力回忆,接着以一种确定的语气答道: “一直被人踩在脚下,最后不知踢到哪儿去了。” 何仁合上日记本,蓦地又一次转变话题,劈头就问: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汤山的小流氓?” 汤山心中大骂,我好歹也做过屠夫,算是个正当职业,什么时候成小流氓了?骂完又一阵窃喜:任凭你目光如炬,到底还是没认出我。 于是他装作一脸茫然地问道: “汤山是谁?跟哪个大哥混?” 接着又假装恍然大悟: “噢,我记得日记本上提到过这个名字。” 何仁似乎松了口气,淡淡地说: “你不认识就算了。” 然后他将刚才的那份笔录,连同签字笔,推到汤山面前,命令道: “签个字,留下电话号码,你可以走了。” 又指了指日记本说: “但这个,我得没收。” 汤山一边签字,一边满脸委屈道: “我为它挨了一顿暴打,留给我作个纪念行不行?” 何仁一脸严肃,教训道: “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你抢的,还是捡的,你倒想把赃物留作纪念?脑袋进水了吧?” 汤山只好伸伸舌头,继续装傻充愣,心里却一阵冰凉,知道不久之后,江素萍帮陈瑜生拿三十多万之事,就要暴露了。 后来何仁一直将汤山送出派出所大门。走到前头一个拐弯处,何仁忽然将手掌压在汤山肩头,冷冷地说: “记住小子,我放你走,是有条件的。” 汤山吃了一惊: “什么条件?” 何仁压低嗓门道: “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日记本之事。否则我随时把你抓回来。记住了?” 汤山脑袋一片空白,随口应道: “记住了。” 何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回派出所去了。 汤山心情无比郁闷地回到住处,一进大门,便见方莲正在扫地。他没什么心情跟对方打招呼,二话不说,直接抬脚往二楼闯。 方莲抬头见到一个满身尘土、满脸血迹、皮肉肿得连眼睛都没了的家伙往家里冲,立马手脚并用,很粗暴地将他推出大门,嘴里喝到: “你谁呀?竟敢在我地盘上撒野?” 麻将打多了,出口便是江湖黑话。 汤山知道自己面目全非,连方脸婆都不认识了,强忍一脸疼痛,急着要解释,但心里一急,嘴上却跟不上节奏,话就说得结结巴巴: “不是,我,我是……” 话音未落,方莲打断他: “想租房子?我这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到别处问去。” 汤山急怒攻心,嘴上又不顺溜,只好粗暴地一手将方莲扫到门边,跨过门槛,又往楼上闯,喉咙里简单地吼出四个字: “我是汤山。” 方莲紧走两步,拽着汤山的衣服后摆,骂道: “仆街,敢在老娘面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 汤山被拽住,进退不得,又不能过分动粗,委屈得快要哭了。 正在不可开交,方塘从厨房里出来,听到“我是汤山”四个字,便走近两人,将汤山上下打量许久,终于惊叫一声: “你真的是汤山?怎么成这模样了?” 汤山热泪盈眶,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个人认识他。他点点头,向方塘咧咧嘴,笑得比哭难看十倍,笑完才长叹一声: “一言难尽。” 方莲一脸懵逼地松开手,操起扫把继续扫地,扫了许久才晃晃脑袋自言自语: “真是这个仆街?” 汤山上楼回到房间,方塘跟了进来,带着哭腔又问: “到底怎么回事?” 问完又觉得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便把汤山摁在床沿坐下,说: “我去弄点水来给你洗洗。” 方塘转身下楼。汤山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那两张纸,展开,恰好看到下面一段话: “这流氓满身酒气,将我压在茶几上,我恶心欲吐,用尽平生之力,在他小腹上蹬了一脚。他疼得嗷嗷直叫,我趁机从茶几上滚下来,一直滚到桌边,扶着桌脚站起身。流氓喘息一会,复又扑过来要撕我的衣服。 “我猛见墙上挂着一把刀,惊恐和愤怒之下,伸手抓过刀,看都不看便朝后刺去。哪料到刚好刺在他的胸口。我转身看到他圆瞪双眼,双手捂住刀身,靠在桌沿,慢慢往地上溜。 “我一股脑儿搂过桌上所有的钱,冲出了房门。……” 汤山读到这里,蓦然跳了起来;恰好方塘端了一盆水走到床边,汤山撞到她手肘,便将整盆水打翻在地。 方塘尖叫一声,不知所措。 汤山来不及理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陈瑜生的电话,语速极快地说: “我知道了,杀人的不是她。不是江素萍。” 陈瑜生不懂: “你说什么?不是她是谁?” 汤山答非所问,而且跳跃性太大: “那把刀。” 陈瑜生更加不懂: “刀?什么刀?” 汤山深吸一口气,调整语气缓缓道: “江素萍在日记里说,她是惊恐之下,抓到墙上挂着的那把刀,捅在周伟良身上。你记不记得,周伟良家里墙上挂着的,是一把西瓜刀。” 陈瑜生茫然在应道: “那又怎么样?” 汤山长叹一声: “我看到周伟良尸体的时候,他胸口插着的,却是一把杀猪刀。” 第一百零一章 此刀非彼刀 陈瑜生正在省城的医院里,他娘刚做完最后一次术前检查。医生郑重地告诉他,换肝手术有风险,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陈瑜生正准备在手术单上签字,便接到了汤山的电话。他放下签字笔,摁下接听键,尚未开口,便听到汤山语速像连串鞭炮,说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结论:凶手不是江素萍。 陈瑜生并没见到江素萍的日记,因此一时之间,还是无法将所逻辑关系理清楚,再加上老娘手术在即,心情沉重而抑郁,便转换话题道: “我娘明天动手术,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罢便匆匆挂掉电话。 汤山对着没有回音的手机,仍然说出了最后的补充结论: “很明显,在江素萍捅伤周伟良,怆惶离开之后,另外有个人带了把杀猪刀闯进去,将周伟良杀死了。” 说完才发现通话早就断了,他颓然地将手机扔在床上,抬起头,恰好与方塘四目相对。 方塘下半身全是水,地上还有一大滩的水,差不多可以养金鱼。两步之外,脸盆盖在地上。在汤山与陈瑜生的整个通话过程中,方塘一直站在对面发愣。 汤山与方塘对视良久,就像在玩头鸡眼游戏,谁也不让谁。直到感觉脖子有点酸,汤山才晃了晃脑袋,视线随着下移,蓦地看见方塘两腿和地上的水迹,吃了一惊。 但他茫然不知是因自己莽撞打翻一盆水,反而埋怨方塘毛手毛脚: “你怎么回事?端盆水都这么不小心?搞得一屋子的水。” 方塘还是看着他发怔。 汤山以为她因打翻水盆而自责,不敢回嘴;又见她裤子潮湿,粘在腿上,将两腿衬得修长玲珑,不禁多看了两眼,瞬间便心生无限温柔。 于是他站起身,淌水两步,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安慰道: “别傻站着,整个下半身都湿了,一会冻出毛病来。赶紧换裤子去吧。” 方塘这才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按她平常的个性,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跟汤山吵一回嘴,因为他手脚莽撞打翻了一盆水,最后却怪到她身上。 但她心里一直在琢磨汤山那通电话,居然连给自己辩解都忘了,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脸盆,还真的带着自责地语气,温柔无限地说: “你等着,我换件裤子再来。” 汤山倒有点过意不去,刚想说点什么,方塘却已转身下楼。他只好独自坐回床沿发呆。 不一会,方塘再次推门进来,裤子已换,指缝间还夹着一块打结成团的干毛巾,里面放了冰块。进门后也不说话,直奔卫生间,重新用接了一盆水端到桌边。 汤山刚想站起身去接水盆,方塘立马用眼神阻止他,同时命令道: “你坐着别动。我给你洗洗。” 汤山便依言不动。方塘将整盆水放在桌上,把毛巾拧成半干半湿,凑到汤山身边,在其脸上轻轻擦洗。汤山负痛,嘴里丝丝有声。 方塘手势放慢,手劲放轻,咬牙切齿地埋怨道: “你怎么跟人打架打成这样?照照镜子,这张脸还有谁认识?” 话说到中途,便不再咬牙切齿,嘴角一咧,眼睛发红,快要哭出来了。 汤山脑袋凑近方塘胸脯,她呼出的空气,恰好喷在他额头,热乎乎的,而她身上特有的少女香气,又一个劲地朝他鼻孔里钻,一时之间把他搞得晕晕乎乎。 汤山一整天所受的委屈,便在方塘的温柔气息里,消撒无踪。 他不答话,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起来。心里却不无得意地想道: “你要是天天帮我洗脸,我愿意天天挨打。” 惬意的时光通常过得很快。汤山只觉得自己眼皮几个开合,才偷看了两三回方塘的锁骨,脸便洗完了。他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地问道: “洗完了?耳后还有没有泥巴?” 方塘左看右看,道: “基本洗干净了,但脸肿不成样子。” 说罢拿过干毛巾包着的冰块,塞到汤山手里,吩咐道: “用这个敷一下,能消肿。” 然后端着脸盆去了卫生间,倒掉水,回来站在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汤山知道她想问问自己挨打的详情,便在心里琢磨,要怎么样向她解悉这一天的遭遇。 没想到方塘问的却是: “你怎么知道,周伟良家里墙上挂着的,是一把西瓜刀?你之前又没去过他家。” 汤山将毛巾包着的冰块贴在脸上最疼的地方,叹了口气: “很简单,因为那把西瓜刀是我的。” 方塘吃了一惊,却一下转不过弯来: “啥意思?刀是你的,却挂在他家墙上?” 汤山将冰块换了个位置,继续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几年前,我跟陈瑜生一起,在某个夜里偷袭过周伟良。本来打算用那把西瓜刀挑了他的脚筋,结果因为我临场晕血,把事情搞砸了。只是暴打了他一顿,刀也在混乱中丢了。 “事后,周伟良将那把刀捡回家,向人吹嘘是七八个人在黑巷子里袭击他,而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刀而回。此后那把西瓜刀,就被他当成战利品,一直挂在他家客厅墙上。” 方塘听完,愣了老半天,最后缓缓点点头道: “我好像在街上确实听过关于他的英勇故事,说是他一人对付七八个,还能夺刀而回,搞得人人膜拜。没想到传说离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更没想到的是,偷袭他的居然就是你们两个。” 汤山笑了笑道: “此事的真相和细节,只有我们三个当事人知道。他自我吹嘘,而我跟陈瑜生又不能站出来拆穿他,否则就等于承认是我们干的。” 方塘歪着脑袋又思索良久,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可你又是怎么一眼就断定,致他死命的,是一把杀猪刀?” 汤山叹道: “别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第一个见到周伟良的尸体。那时他的血还没完全凝固,手腕尚是温的。” 方塘换口气反驳: “我想说的是,当时刀身插在周伟良的胸腔里,而你只能看到一个刀柄。你怎么能从一个刀柄,判断一把刀的原本用途?” 汤山道: “因为我一见到刀柄,就猜出了那把刀的全身。” 方塘摇摇头: “这不太可能。” 汤山惨然道: “确实不可能。说出来谁都不信。因为那把刀,恰好又是我的。” 方塘惊叫一声: “不会吧?怎么如此凑巧?” 汤山摇头叹道: “事情可能不是凑巧,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方塘快要哭了,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汤山将冰块贴在嘴边,直到完全消除了嘴巴周围的疼痛,才缓缓地解释道: “将近一年前,我跟陈瑜生去一个偏远小村杀猪,没料遇到一头神猪,捅了一刀不死,还撞翻好几个人,带着刀逃得无影无踪。自此之后,我们结束了杀猪生涯。而那把刀,再也没找回来。” 方塘满脸惊恐,颤声道: “一年后,你看到那把刀,插在周伟良的胸口?” 汤山叹道: “那把刀的木制刀柄,是由我亲手雕刻修饰过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方塘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汤山苦笑道: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此事从头至尾都透着诡异?” 方塘还是说不出话。汤山又长叹一声,接着苦笑: “当时的凶杀现场,还有更诡异的事。” 方塘嗓音都失真了: “除了刀是你的,还有什么?” 汤山答: “茶几上摆着一盘象棋残局。” 方塘立马提出反对: “那不可能。据江素萍供述,周伟良将她压在茶几上试图强奸,而她在反抗过程中,摸到墙上的刀,捅在对方身上。茶几上应该混乱不堪才对,怎么可能有残局?” 汤山笑了笑: “不可能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我进去见到残局的时候,每个棋子的位置都准确无误。” 方塘又说不出话。良久才缓缓重复了一遍汤山说过的结论: “所以你认为,有人在江素萍之后闯进现场,先杀掉受伤的周伟良,然后又在茶几上摆出一盘古怪的残局?” 汤山努力深吸几口气,才说: “究竟是先杀人后摆残局,还是先摆残局再杀人,不得而知。关键在于,那盘残局名为《玉帛金鼎》,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走得通。” 方塘这回不是惊恐,而是一脸茫然,问道: “我不懂。一盘残局,为什么只有你走得通?” 汤山叹道: “这不是一盘普通的江湖残局。” 接着他将几年前遇到老头子,向其传授《玉帛金鼎》的历史、摆法及走法,以及老头最后死于西郊船厂流氓斗殴事件,详细向方塘讲述了一遍。 方塘不听还好,听完更加茫然,想了很久,也理不清这里面的逻辑关系。她虽然脑子不算太笨,但究竟不是福尔摩斯式的人物,推理并非她的长项。 当然,这事不管牵扯得有多复杂,方塘只关心汤山的安危,因此她瞬间就把所有细节抛到九霄云外,抓着汤山的胳膊说: “我怎么觉得,这些事都是冲着你来的?” 汤山叹道: “不管是不是冲着我来的。主要是,我虽然想通了江素萍是清白的,却无法向人证明这一点。因为在警方的记录里,不但没有提到残局,凶器也被描述得模糊不清。很显然,是有人故意抹去了这些线索。” 方塘沉吟了一会,抬头泪水涟涟地看着汤山,说: “答应我,你不要再去碰这事。好不好?否则你不但救不了江素萍,自己也会陷进去无法脱身。也许有人正等着你一头栽到里面去。” 汤山痛苦地想到,如果江素萍真是被冤枉的,我又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方塘见汤山沉默不语,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依旧带着哭腔道: “好吧,我知道你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不会听我劝。我不是自私,我只是,只是更担心你的安危。” 汤山喉咙发堵,说不出话,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伸手拢了拢方塘鬓边的头发。 方塘尽力吸了几下鼻子,抬起脸,强装冷静地地问汤山: “你打算怎么办?” 汤山也吸了几下鼻子,借以理顺喉咙里的气流,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要从杀猪刀失踪的地方开始查起。” 话音刚落,口袋里手机响了。 汤山掏出来一看,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第一百零二章 走投无路行险招 汤山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也不想便挂掉了。刚要将手机扔在床上,不料还未离手,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刚才那个号码。 刚挂掉便又顽强地重拨,通常不是有事的亲人,就是找事的骗子。而在这个小镇上,汤山亲人并不多;骗子却遍地都是。 汤山怔在当场,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这段时间以来,他本能地对陌生电话感到恐惧。方塘见他握着手机发怔,推了推他手肘,轻声道: “电话打得这么急,接起来吧,弄不好什么人有急事找你?” 汤山闻言,摁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想到对方连句“喂”都不说,单刀直入: “小子,走吧,哥带你去发财。” 汤山没听明白,先是一愣,继而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 “我发你妹。” 不待对方回骂,立马又将电话挂掉。方塘觉得奇怪,在旁边问道: “谁的电话?怎么刚张嘴就骂上了?” 汤山摇头苦笑: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电信诈骗分子。” 方塘为了缓和气氛,也笑骂: “现在的骗子真是无孔不入,而且越来越大胆,什么都敢冒充。不过,你也别为这些无聊的事生气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汤山低头沉吟一会,隐隐觉得不对,一般来说,电信骗子通话起码比较礼貌,可刚才那家伙语气却极其嚣张。 再一琢磨,这嗓门似乎在哪里听过。最后他终于惊醒过来,电话另一头,是杨帅那个草包。只有这家伙喜欢怪腔怪调,而且从来不知礼貌为何物。 在汤山眼中,这家伙瘦弱苍白,应该叫“阳衰”更合适。现在他旁边,肯定还有那个夏留忠,这名字到汤山嘴里,就成了“下流种”。 汤山蓦然记起,自己于街头挨揍之前,曾与“阳衰”和“下流种”约好,今晚要去彪哥的场子赌博的。怪不得对方一口开便说去“发财”。 一想到这两个像蚂蟥一样的草包,汤山心里就厌烦,今天的所谓赌局,也不知怎么才能应付过去。对方将他当赌神,可他其实根本就不懂出老千。 汤山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打过来,他对着手机发怔,像看一颗定时炸*弹。 可是等了很久,铃声却再也没有响起。倒是忽然有人敲门,这把汤山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方塘离门较近,将门拉开。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却是她那位肉球妈妈。 汤山吁了一口气,同时又涌起另一种厌烦,心想方莲这个死肥婆,一定是见自己与方塘在房里待得太久,上来监场了。这真是天下最让人扫兴的胖婆娘。 方莲却看都不看女儿一眼,直接向汤山抛了个媚眼,露出被肥肉包裹着的笑容: “楼下有两个家伙找你。” 汤山一时反应不过来: “哪两个家伙?” 方莲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呀。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短发,矮个子脑门上染了一撮红毛。” 汤山吃了一惊: “阳衰和下流种?他们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方莲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汤山很不耐烦地向她挥挥手。她这回到是表现得前所未有的识趣,立马闭上嘴巴,转身下楼。 方塘笑问汤山: “你的朋友?怎么名字取得那么古怪?” 汤山却笑不出来,摇头叹道: “不是我朋友。其实你也认识。就是那天在街头,开辆奥迪车,将我们坐的出租车逼停的两个草包。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方塘有点担心: “是来找麻烦的?那你别下楼了,让我去打发他们。” 汤山拍拍方塘的肩,苦笑道: “不是什么*烦,只不过他们硬把我当赌神。还是我去见见他们吧。” 方塘没反应过来,嘴里不由自主地重复一个词: “赌神?赌神?” 汤山也没什么心情详细解释,捏了捏她的手掌,便绕过她出门下楼。 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走到楼梯中段,便赶上了正在往下翻滚的肉球方莲。方莲见他步履匆匆,也不让路,反而转身挡在他前面。 汤山侧身想从旁边挤过去,不料方莲沉重无比,一推之下居然纹丝不动。 方莲被汤山推了一把,倒也不生气,反而满脸横肉尽力往耳边挤,把腮帮子挤得像一段古松皮,最后挤出一个巨大无比的笑容,外圈是肥肉,内圈是牙龈: “那两人是你朋友?开奥迪车耶,要不要给他们泡壶好茶?” 汤山手上猛地加了一把劲,在肥肉和楼梯栏干之间,勉强拨开一条缝隙,艰难地从她身边挤下楼梯,一边走一边说: “不用了。” 方莲转身在汤山后面追着问: “那用什么招待他们呀?” 汤山头也不回,粗声粗气地答道: “马桶里舀两杯尿给他们喝。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陪他们一起喝。” 方莲怔在当场,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努力半天都合不拢。 汤山走到前厅,杨帅和夏刘忠正坐在一张空闲的麻将桌旁,来来回回地摸着零乱的麻将牌。一见汤山现身,两个草包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立马便认出了他。 这是因为汤山脸上用冰块敷过,虽然依旧伤痕累累,但已基本恢复原貌,不再是个陌生面孔了。 杨帅扔掉手中的牌,凌空一指,冷笑: “哟呵,嚣张哥来了。不过,好像被人揍过。是不是因为嚣张惹的祸?” 汤山木无表情: “有话出去说,这里不方便。” 杨帅一根筋,犯了二杆子毛病,口出狂言: “这个镇上,就没我说话不方便的地方。” 汤山心里快速骂了几十句草包,脸上却还是木无表情,压低嗓门道: “此事如果搞得人尽皆知,恐怕你永远发不了财。” 杨帅腾地一下站起来,刚要发作,夏刘忠赶紧伸手拦住他,抢在前头说: “我们在门外车上等你。” 说完强行将杨帅拽了出去。杨帅嘴角乱动,似乎想要骂粗话,因被夏刘忠拽得脚步趔趄,终究没说出口。 汤山在他们后面三步之外,跟着出门,上了奥迪车。三人并排坐在后座,杨帅坐左边,中间是夏留忠,右边是汤山。汤山先表达不满: “你们他妈的跟踪我?” 夏留忠刚要答话,可还没张嘴,杨帅便将话头抢过去了: “你又不是什么神秘大人物,找你还需要跟踪?” 汤山还是不满: “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出租屋里人多嘴杂,有什么秘密,立马传遍大街小巷。你们想去赌场出老千,还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不料这话反而把杨帅的怒气勾起来了: “我靠,打你电话,不是不接,就是张嘴骂人。我们不找你,五万块就打水漂了。” 汤山大怒,心里骂道,去你妈的,我本来就不欠你们五万块。 杨帅继续发泄怒气: “你小子说过的话就像放屁,谈好了一起去赌博赚钱的,你却玩消失,明显是耍我们玩嘛。要依我以前的脾气,看不把你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夏留忠歪头劝道: “你少耍几句横行不行?” 汤山自叹命运多舛,怎么就不明不白招惹上这么一个二货?怒气一上来,顾不得身在人家的车上,嘴上开始由着性子胡柴: “阳衰,看你这么英明神武,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就把赌术中最高境界的心法口诀传授给你。省得你老打电话烦我。” 杨帅居然信以为真,就像刚吸进一口鸦片,立马精神十足: “快说快说。” 汤山端正身子,满脸严肃: “听好了,第一句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今晚你回去先把这一关过了,明天我验明正身,再告诉你第二句。” 杨帅虽然也看过电视剧《*》,但脑子反应较慢,没转过弯来,一脸懵逼,歪头问夏留忠: “他啥意思?” 夏留忠笑了笑道: “他说你长着那鸟玩意反正没用,不如割了去练《葵花宝典》。” 杨帅嘴里吼一声“我靠”,身子猛过扑过来要掐汤山的脖子。幸好夏刘忠坐在中间,将他们两人隔开了,而且车子里空间不大,汤山才没中招。 夏刘忠一手拽住半站半屈的杨帅,另一手肘部顶住坐着的汤山,在汤山耳边恶狠狠地说: “小卵子,跟我们耍流氓,你还嫩了点。若不是看在你还有一技之长的份上,我早把你腿打残了。” 他松了松劲,接着说: “听清楚了,今晚我们约好了西门彪哥的场子。本来打算邀你吃个饭,然后载你一同去。现在我也改变主意了,没心情请你吃饭。 “记住,你八点准时给我们电话,我会告诉你具体地址。若你玩消失,以后有你好看的;若是我们今晚没赢钱,以后更有你好看的。好了,给我滚下车。” 汤山回到住处,欲哭无泪。不参与今晚的赌局吧,这两个草包必然誓不罢休;参与吧,可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会出老千,不可能再靠运气赢钱来跟两个二货坐地分脏了。 汤山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在琢磨怎么对付晚上的惊险约会。 后来汤山猛然想到,我受他们的胁迫,是因为害怕陈瑜生的三十万被警察查到,可现在的情况是,江素萍的日记本已落入何仁手中,警察很快就会知道,周伟良死后,三十万现金不翼而飞。 既然如此,我还跟那两个草包搅和个屁啊? 汤山经过一番思索,想出了个一箭双雕的险招。 他掏出手机,悄悄拨通了派出所何仁的电话,对方按下接听键,尚未开口,他便先入为主,长话短说: “今晚有个赌局,西门彪哥的场子,赌注比较大。你八点以后追踪我的手机,就可以找到具体地方。周扒皮之死,也可能与其中某个赌棍有关系。来不来随便你。” 晚上八点,汤山准时赶到了西门彪哥的住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彪哥。 彪哥这个人值得一说,下一章开始,详细讲讲他的江湖创业史。 现在不讲,以后便没机会再讲。因为像东城良哥一样,他也快要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如何治花痴病 早年的西门彪哥是个老实人。 十八岁前的甄彪,头发总像一蓬秋天的乱草;一整天当中,眼角二十四小时糊着眼屎,上唇至少有十八小时挂着鼻涕。 嘴巴张开,全是烂牙和红肉,嘴巴闭上,左右嘴角便挤满奇形怪状的泡沫。 他平常既不开怀大笑,也不失声痛哭,眼睛既不看人,也不看狗,总是对着远方,却永远没人知道其目光焦点在哪里。 所谓喜怒不形于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衣着上,甄彪一年四季基本没变化,上身深蓝长袖衫,下面是深蓝长裤子;惟一的不同是,天气热了,长袖卷到手肘,长裤卷到膝盖;天气冷了,又重新放下来。 十八岁之前,他没有与父母之外的任何人说过一句整话。平常村头巷尾与人见面,人家好心问道: “阿彪,吃了没?”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嗯。” 问的人搞不懂,他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没耐心的人摇头而去,无聊的人则不死心,再问: “吃了?” 他的回答还是一个字: “嗯。” 如果人家换一句: “没吃?” 他的回答依旧是那一个字: “嗯。” 于是,村人们终究没搞清楚,他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有些年长的二流子比较坏,见他连吃个饭都如此高深莫测,在其屁股上狠狠踹一脚,骂道: “他妈的,你嘴里塞了根鸡*巴?” 阿彪不说“嗯”了,而是歪着头,两眼瞪着对方,直把人看得浑身发毛,最后悻悻而去。 十四岁之前的甄彪,没出过村子。从十四岁开始,离村子二十里的枫林镇,他每年会徒步去逛三回,除了过眼瘾见世面,主要是按父亲的交待,在街头购买生活用品。 甄彪一年三回的镇上之行,时间上是固定的,分别是:端午前一天,中秋前一天,春节前一天。不提前不拖后,无论刮风下雨,哪怕是下冰雹,也从不缺席,甚至不会迟到。 他每一次都是早上八点出发,步行两个小时赶到镇中心,闲逛半个小时,虽没戴表,时间却控制得不多也不少。 然后他按脑子里记下来的清单,购买物品,完事刚好中午,吃一碗米粉,灌半肚子凉水,挑着采购好的食品和日用品往回赶,下午两点半到家,不早也不晚。 有时在进城半途中也会碰到熟人,人家好奇打招呼: “阿彪,去城里逛街啦?” 他的回应,还是那个招牌答案: “嗯。” 回程的路上再碰到的熟人,人家就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再也没话,脸拉长了,像八辈子的仇人一样,相互瞪一眼,擦肩而过。 这个进城规律,在甄彪十六岁之前执行得相当严格,基本没出过差错。 十六岁之后,悄悄起了变化。当然了,本质上不变,还是一年三回。每一回的出门时间也不变,还是八点启程。 惟一变化的是回家时间。 以前是下午两点半准时进家门,十六岁那年的端午前一天,甄彪的枫林镇之行,却是在下午三点才到家。 这个细微的差别,外人没什么感觉,惟独他的父亲暗暗纳闷,但也没说什么。 这年的中秋前一天,甄彪的枫林镇之行,变化又大了点:下午四点才进家门。他父亲又纳闷了一回,还是没说什么。 而该年的春节前一天,甄彪下午回到家时,已过五点,到掌灯时分了。这一次他父亲就不仅仅是纳闷,而是惊奇之外,加上更多的担心。 按理说,年纪越大,脚程越快,可他回家的时间怎么越来越晚?这小子不会是在街上偷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但是,甄彪除了回家时间不对之外,并没露出什么端倪,更没带来什么后果,于是他父亲也只能满腹狐疑,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 甄彪父亲是个不善言词的闷葫芦,受遗传影响,甄彪自己也是个闷葫芦。两人心中,一个有鬼,一个有疑问,却都没有坦诚说出来。 甄彪的十六岁尽管表现得有点古怪,但还是平稳地过去了。十七岁的三次枫林镇之行,不出其父所料,一次比一次回家更晚。 到了第三次,也就是春节前一天的那一次,他父亲终于忍耐不住了。 这位父亲再怎么忍耐不住,暴发的方式也不会体现在语言上。知子莫如父,父亲心里明镜似的,如果开门见山地问: “阿彪,你进城干什么去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得到的回答肯定只有一个字: “嗯。” 问了更糊涂,还不如不问。要搞清楚阿彪背底里的故事,付出行动更为实际。 所以,甄彪并没受到父亲的质问或逼问。而是被跟踪了。 这天,农历年二十九,甄彪出发前往枫林镇半个小时后,他父亲也悄悄地跟着出发了。 一路无话。甄彪的父亲跟了二十里,并没发现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直至到达城里,父亲才发现甄彪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小子进城后,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购物,然后准时准刻地踏上回家之路。他真的另有节目。 甄彪一进城里,立马精神焕发,脚步轻快,目光变得像猎狗一样锐利无比。 他在人群中寻找目标,锁定目标之后,像个杰出的美国中情局特工一样跟着人家,不远不近,直到那人彻底消失在某栋楼里,他才放弃跟踪;重新寻找目标,然后再次跟踪。 甄彪当然不是特工。他的目标也不是什么犯罪分子或间谍,而是成年女性。 十七岁的甄彪,在街头见到每一个成年女性——范围大致是十五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都会眼睛放光,口水直流,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家的脚步走上一段长路。 一边走,一边古怪地“嘿嘿”发笑。 同村人包括他父亲,从没见他这么笑过。乍一见到,让人浑身毛发倒竖。 客观地说,甄彪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犯罪倾向,对于那些目标女性,只是远远地跟踪,以欣赏姿态进行观看,虽则从上看到下,不放过任何一根毛发,但并不敢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否则,他要么进了疯人院,要么进了少管所。 当然了,他下半身有没有什么出格反应,是否会在幻想中对无辜的女性同胞们使坏,别人就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在街头其他人看来,甄彪十足一个农村来的傻子。 他父亲则恍然大悟,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江湖传说中的花痴。 这个发现让甄彪父亲哭笑不得,同时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在父亲看来,起码这小子并没有在街头干坏事。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就不算什么坏事。 爱看女人嘛,这是每个成年男人的喜好,在城里因回头看美女而撞上电线杆子,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自己的儿子看得更为专注一些,或者说,看得更为疯狂一些。 看女人即便是个毛病,根治起来也容易。 给他娶个女人在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父亲回程途中,一路喃喃自语: “这小子,咳,这小子,长大了啊。” 大年三十,吃过年夜饭,阿彪的父亲一边剔牙,一边对其母亲没头没脑地说: “得去物色个女人。” 阿彪母亲吓了一跳: “醉糊涂了吧?你敢碰别的女人,我把你那玩意剁了腌成腊肉。” 阿彪父亲皱皱眉解释: “不为我。” 阿彪母亲: “那为啥?” 阿彪父亲: “为咱阿彪。” 阿彪母亲没听懂,张嘴瞪眼半天说不出话。阿彪父亲只好接着解释: “再不给他弄个女人,早晚出事。” 阿彪母亲还是似懂非懂。从窗户看出去,儿子吃饱喝足,正站在院子里吹冷风。袖子没卷,却只到肘部;裤腿没卷,也只盖住膝弯。 甄彪一边吹风一边手脚乱动,母亲看出来了,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躁动不安。 母亲的思维这才渐渐跟上父亲的节奏:儿子真的长大了。她在桌面上猛砸一拳,说话一锤定音: “包在我身上。” 甄彪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依父母之命娶了邻村一个李姓女子。 女子比他大三岁,长得又黑又壮,人送外号“铁牛”,跟当年水泊梁山上的李逵同出一脉,连外号都一样,只不过性别不同。 自成亲那日起,甄彪眼角没了眼屎,上唇没有鼻涕,嘴角没了泡沫。连耳后都干干净净。 但其父母和村人们都发现,阿彪那张干净的脸上,总是伤痕累累。 经过村里八卦婆的侦察,人们终于知道事情的原由:甄彪无论何时何地,对任何一个雌性动物多瞟上一眼,女版李铁牛即对其大打出手,轻则鼻青脸肿,重则伤筋动骨。 再后来,人们偶尔见到他绑着绷带,或者柱着拐杖出现在村头巷尾。 于是,甄彪自十六岁便患上的、爱看女性同胞的花痴毛病,不治而愈。 其父对儿子总是受伤不以为意,倒是对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多喝几杯酒,便在村头巷尾宣扬道: “瞧瞧。女人就是一味灵丹妙药。咱家阿彪是不是听话多了?” 但除了阿彪的母亲,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许多年后,甄彪谈论起自己的第一段婚烟,总是咬牙切齿,外加双泪直流,责怪的却不是那位女版李铁牛,而是自己的父亲: “该死的老头子,他是故意毁我的。” 结婚不到两年,甄彪离家出走了。 第一百零四章 逃离母老虎 甄彪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女版李铁牛为他生了个女儿。 话说那位李铁牛女士,不但宏观上威风无匹,微观上也是基因强大,生出的女儿,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甄彪的影子,跟她自己长得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女儿取名甄莹,也不知是爸爸的创造,还是妈妈的意思,如果抛开读音,从字形上看来倒也不错,可是名字是让人叫的,不是给人看的。 一旦将这两个字大声喊出来,让人听着觉得真的很………算了,说出来少儿不宜。 顺便插一句,那位甄莹,几天前在赌桌上与我们的主角汤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汤山的感觉是,此女长得豪气冲天,给她一双板斧就是李逵,塞她一根丈八蛇矛就是张飞。 如果汤山知道她妈是何人,就会对其长相一点都不吃惊了。 天下大多数夫妻,关系再差,生儿育女之后,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善。但甄彪与李铁牛的情况恰恰相反,女儿出生之后,几乎就是无法同床共枕。 以前是李铁牛对甄彪三天一骂,五天一打;现在变成一天一骂,两天一打。 以前是甄彪不能偷看别的母性动物,现在是,甄彪的视线不能离开她这个雌性物种。否则,她手里不管拿着什么,立马砸过来。 奶瓶,尿布,扫把,锤子,剪刀,等等。甄彪的头上什么东西都中过,就是没中过奖。整个李铁牛坐月子期间,阿彪头上的纱布,就像女儿胯下的尿布,从没揭下来过。 有一次,因为甄彪在说话时,无意间看了一眼屋角走过的老鼠,李铁牛盛怒之下,直接就把正在吸奶嘴的女儿扔向他。还好他很疾手快,立马接住,这才没出人命。 但接着,李铁牛便一个箭步冲过来,照阿彪的裤裆里猛踢一脚。甄彪抱着女儿蹲下身子,仰头哀号,一边痛哭,一边还想通了一个道理: 原来李铁牛扔女儿,玩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打骂尚能咬牙忍受,毕竟阿彪也算是皮厚肉糙之人,只要不踢裤裆,不捅刀子,基本不会出人命。另一件事却是咬牙也无法忍受的。 那就是女版李铁牛的晚上欲求。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生下女儿之后,李铁牛每晚都表现得火烧火撩的,怎么浇都浇不灭。 通常是刚砸完手边能砸的所有东西,偃旗息鼓,关灯准备睡觉,阿彪抱头还疼得丝丝有声,李铁牛便命令道: “阿彪,上来。” 阿彪只能依言“上来”。他惟一能作主的,就是不开灯,脑袋里想着的,是从十六岁开始在街头看过的所有女性身影。 下来之后,甄彪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尚未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那边又中气十足地命令道: “阿彪,上来。” 语气比刚才更加威严冰冷。动作稍慢一点,一条巨大的象腿,立马蹬在阿彪的腰眼上。于是阿彪只好依言再“上来”,又一次努力回忆街头的那些母性身影。 最高纪录,李铁牛一晚上对阿彪命令过七回。当然了,第七回天已经蒙蒙亮,阿彪就像登山一样,已经达到了极限高度,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上一步。 于是这一回,他只能被一腿蹬下床,在冰冷的地板卷缩着睡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甄彪扶着墙根走在村巷里,众人见之,倒也并不怎么吃惊,以为李铁牛出手打在他的腿上。只有甄彪自己心里清楚: 这可不是外伤,而是内伤。照此下去,半年之内,必挂无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甄彪头上中了一奶瓶,又中了一剪刀,才关灯躺下,十分钟后执行“上来”的命令。完事后,他没有躺下来休息,而是直接披衣下床。 李铁牛面对着墙壁,威严无比地问道: “阿彪,干嘛去?” 甄彪虽身处黑暗中,仍然下意识地两手捂住肚子,答曰: “蹲坑。” 李铁牛顺嘴骂了一句: “哼,懒人屎尿多。” 甄彪就像囚犯获得特赦一样,立马夺门而出。 走到外面,他并没有去毛坑,而是直接往村外狂奔,逃出五里之后,他回身对着鬼影幢幢的村子,说出了生平第一句完整话: “他妈的,我终于逃出来了。” 说得那真是荡气回肠。余音缭绕。 甄彪就这样离家出走了,连行李都没带,只在裤裆里藏了几百块盘缠。 从村里跑到枫林镇上,甄彪买了张去福建的汽车票。最后辗转到达泉州,在一个作坊式工厂里落脚。 没人说得清是什么原因,他自此性情大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从原来的闷葫芦,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话篓子,话多而碎,还总是语重心长; 二是见到女性不再止于远观,或者很没出息地流口水跟踪,而是直接上去搭腔,从十几岁到五十岁的女性同胞,他都能媚开眼笑跟人说上老半天。 最后还热情而真诚地提出邀请: “可不可以赏脸跟我一起吃碗馄饨面?” 那是九十年代。甄彪像方莲的前夫向前进一样,也算枫林镇第一批南下打工仔。 那个年代南下的年轻人,大多数还保留一份纯真,活得开心自在,工厂里聚在一起交友容易,泡妞也容易。 纯真的另外一个意思,其实就是傻乎乎,跟北方话里的“缺心眼”含义也差不多。 那时候的工厂小妹,大多数来自农村,还不像后来的年轻人那样懂得物质的重要性,因此,一碗馄饨面就能够将其弄上床。 我们的彪哥在那几年里,简直如鱼得水。他的脸厚心黑,在那时候的那个工厂里初露端倪,可惜的是没有机会去做老板,只好一门心思全用在泡妞上了。 脸厚心黑外加一个媚笑,一张碎嘴,一只咸猪手,一碗馄饨面,用来对付那些身体躁动不安、脑袋一盆浆糊的工厂小妹,鲜有不中招的。 于是,不到一年时间,彪哥在当地江湖上便获得了个外号:摧花大师。据说双手沾满了那啥啥的鲜血。 俗话说,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人在江湖飘,必然要挨刀。彪哥的江湖名声来自泡妞,后来的高空坠毁也是因为泡妞。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看上了一个刚来不久的福建本地姑娘。 许多年以后,彪哥忘记了那几年泡过的所有工厂小妹的相貌,惟独对这个姑娘记忆犹新。向人倾诉起来,总是不吝言词,就差说她是下凡的七仙女之一了。 实际上,有当时的目击者证实,那姑娘的长相一般,身材也偏胖,而且因为她是惠安人,常在海边风吹日晒,皮肤又糙又黑,她自己说是十八岁,别人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八岁。 但彪哥对目击者的评论很是不屑,认为这些人根本没有审美能力: “你们懂个鸡毛。人家前凸后翘,腿长腰细,肥肉的厚度也恰到好处,摸着有手感,睡着不硌人。 “晒得黑怎么了?那叫健康肤色。而且黑里透着红,还别有一番成熟风味呢。你们懂个鸡毛。” 这些争论,就当审美观各异,暂且表过不提。我们先说事件的结论:这位姑娘,彪哥实际上根本没上手,他刚付诸行动便出事了。 而且,这场事件再次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惠安姑娘姓黄,名丽春。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名字,一般人听过即忘,惟独彪哥记得相当牢靠,随时随地都能脱口而出,估计他将这名字一笔一划在心里写过无数遍。 像之前泡过的所有姑娘一样,黄丽春刚进工厂没几天,彪哥便找机会上去搭腔了。开场白是这样的: “丽春呐,你有没有男朋友?” 用的是闽南腔。在别人听来,这话太过单刀直入;但对彪哥而言,此问算是相当保守了,通常情况下,他会直接拽人家去吃馄饨面。 彪哥的保守也是有原因的。毕竟人家是本地人,万一有男朋友,肯定就在附近,不在附近估计也能招之即来。 泡本地人的马子是江湖大忌,而泉州又民风彪悍,如果人家操着杀猪刀砍过来,他彪哥是万万抵敌不住的。所以安全为上,先问清楚了再进一步不迟。 惠安姑娘黄丽春用闽南语答曰:“乌啊。” 彪哥一听大喜,无啊,就是没有的意思了。 接下来他便有恃无恐,先是中午下工后请姑娘吃馄饨面,黄丽春稍加犹豫便跟着去了。可到晚上下班后,彪再想把她约到外面去,她却死活不依。 彪哥一点都不气馁,第二天中午继续请吃馄饨面,晚上下班后再强拉硬扯,要将人家拽了工厂门口。但他还是没得逞。 惠安姑娘皮肤粗糙,身体也强壮,可不像别的小家碧玉能随便拎着走。 第三天中午放工,彪哥再次强拉黄丽春去吃馄饨面,刚出工厂大门不远,忽然冲过来五个比黄丽春黑上十倍的小伙子,将他围住了。 彪哥凭本能知道事情有点不妙,却又一时猜不透事情的起因,只好点头哈腰,谄笑着跟人搭腔: “各位大哥,找我什么事?” 但人家二话不说,摁住他一顿拳打脚踢,其中一个下手特别重,基本是往死里整他。彪哥以双肘护住头部,带着哭腔继续问: “各位大哥,我没得罪你们啊。” 那位下手特别重的小伙子,一边打一边用闽南话骂道: “塞你母,哪来的野胚子敢缠我女朋友?” 足足打了十分钟,那五个黑小伙才扬长而去。可怜一代摧花大师彪哥,在江湖上遭遇的人生第一战,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才悠悠转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仰天悲鸣: “骗子,你不是说没有男朋友吗?太他妈坑人了。” 第一百零五章 再战母夜叉 三天之后,彪哥躺在医院病床上,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盘点清楚,自己在此战中的伤亡情况如下: 门牙打落半颗,鼻梁彻底断掉;左手肘关节脱臼,肋骨裂开两根;右腿膝关节歪了,左腿踝关节扭了,两条腿都肿得像长了百年的柏树那么粗。 至于其它小伤,不计其数,不提也罢。 直到几年之后,彪哥才搞明白,自己吃亏就在于没有领会当地语言的精髓。 那位被他描绘得貌若天仙的粗黑姑娘,嘴里说出来的闽南话“乌啊”,翻译成普通话,不是他自作聪明理解的“无啊”两个字,而是“有啊”的意思。 也就是说,人家姑娘第一天便告诉你了,她有男朋友,是你自己死缠烂打惹得男方发狠的。 至于彪哥希望得到的答案“没有”,用闽南语表达,应该是“木啦”。 如果那位黄丽春姑娘,糙黑的脸上堆满羞涩之意,再加眉毛一翻,抛出一个让人浑身抖激灵的媚眼,答曰:“木啦。” 那么,彪哥根本不需要费劲奋起直追,弄不好第一碗馄饨面吃罢,便把所有事情给办了。 后来彪哥每当想起自己的这段遭遇,总是语重心长地教育围在身旁的小弟们: “你们得知道,学好外语很重要啊,否则要吃亏的。” 这一装逼,便扯到爪哇国去了。闽南话虽然发音与普通话差异很大,还曾经有好事者将其列为中国最难懂的十种方言之一,但它归根结底还算是中国话。怎么说也跟学不学好外语不沾边。 彪哥因泡妞挨打的这一年,应该是二十三岁。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耗尽三年里打工的所有积蓄,待到恢复正常行走,他便离开了泉州这个伤心之地,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枫林镇。 甄彪并没直接回乡下老家,而是在枫林镇街头浪荡了七天,花完了口袋里的最后一个硬币,才背着一个破包,蓬头垢面地向乡下走去。 走过二十里山路,回到家门口时,已近黄昏。 那位被抛弃了三年的老婆李铁牛,冷不丁见到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根本不认识,还以为是哪里遭了灾,逃出来一个乞丐。 女版李逵虽则长相粗豪,脾气暴躁,但对待下层劳动人民,似乎颇有怜悯之心,转身便从厨房拿出两个巨大的熟番薯,塞在乞丐手里,挥挥手道: “吃吧,没吃饱向别处要去,我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这是甄彪自娶了这位母老虎以来,惟一一次见到她表现出温柔的一面。他不禁热泪盈眶,若不是对方长得实在不堪入目,他差点就冲上去将她一把抱住了。 甄彪将一个大番薯塞进嘴里,却并不离开,鼓着腮帮子往院子里冲,走到水池边,扔下破包和另一个番薯,弯腰往脸上浇了几把冷水,抬头望天喘了几口粗气。 然后他转向老婆李铁牛,羞羞地一笑,久违之类的感性之语,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女版李逵见此人吃了番薯,依旧直往家里闯,有点猝不及防,还以为不知哪里来的乞丐,居然懂得食色一体,除了吃的,更要对她这个女性图谋不轨。 她一开始倒是心中一荡,毕竟自己作为女性的一面,基本不为人所认同,十里八乡的男人们,看她眼神,就跟看到一段松木差不多。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了。 哪想到一个乞丐却慧眼识珠? 但我们的女版李逵毕竟不同凡人。脸上红过,心中荡过,随即便想到了自己的名节问题。 这倒也无可厚非,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长相越丑的女人,越重名节。总不能让她就此从了吧?李铁牛怎么说也算一方豪杰,岂能轻易失身于一个乞丐? 她立马就要张嘴呼救。只不过,嘴巴刚好张到最大,足够塞进去两个拳头,却定住了,呼救声无论如何喊不出来。 喊不出来,并非她春心难熬,忽然改变主意,放弃牌坊,要依身体指示从了人家,而是因为,她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对方是谁。 万没想到,面前这个乞丐,居然就是消失了整整三年的丈夫甄彪。 换作是别人,三年来的委屈与酸楚,必然会激起一股久别重逢的喜悦,接着涌出两行幽怨的泪水,最后是情话绵绵。 再怎么不对付的夫妻,在此情景下,也最少能维持三天的性·爱和谐、夫唱妇随。 但我们的女版李逵,表现实在异于常人,三年的委屈与酸楚,在心中一翻腾,激起来的,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二话不说,操起门边的扫把,一招横扫千军,气势凶猛地朝甄彪攻了过去,嘴里语无伦次地骂道: “你这个杀千刀的,吃枪子儿的,死上一百回都不够赎罪的烂人,你还有脸回来?回来干嘛?在外面继续浪荡去啊。” 以前的甄彪,对这位老婆李铁牛,确实是相当的忌惮。 主要原因是,每一次名正言顺地开战,他基本都是战败的一方,就像一百多年前的中国面对西方诸列强,最后总是落个损兵折将、赔款道歉的结局。 久而久之,他一见家中这位铁疙瘩发怒,心中便先虚了一大半。 然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这回甄彪离家三年,在外泡妞无数,还历经生死劫难,再次面对这位又粗又蠢的黑婆娘,心中便不再有恐惧。 所以,对方以扫把率先发招,在他身上激起来的,同样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甄彪嘴里吼出在泉州学会的惟一一句闽南话: “我塞你母。” 话音未落,便矮身轻易躲过第一击,他游目四顾,却没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只好就近操了根晾衣竿子在手。那是一根竹竿,用来打架杀伤力不大,却胜在够长。 甄彪在外三年,明白了一个江湖斗殴的基本理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竹竿长度超过一丈,比黑婆娘手中的扫把可是强太多了。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以一招横扫千军,还击凶恶的黑婆娘,气势之凶猛,速度之迅捷,高了十倍不止。 一方面是黑婆娘过于大意,三年过去,还是从门缝里看人;另一方面也是甄彪江湖经验丰富,出手太快。 于是,我们的女版李逵,与甄彪交手刚第一回合,腰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竹竿。 她立马杀猪般嚎叫了一声。 我们说她嚎叫像杀猪,实际上还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假如当时有个测音量的仪器摆在旁边,便会发现,她那一叫之分贝数,可比一头垂死之猪的悲嚎高多了。 全村一百八十户近四百口,每一个人的耳膜,都被她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震了一下。所有人都发呆半分钟,歪头思索良久,也没想明白声音所从何来。 由此可见,甄彪这一击,下手确实有点重。简直一点都不留情面。 更过分的是,在老婆李铁牛的惨嚎声中,甄彪完全不为所动,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便发起了更为猛烈的第二击。 长竹竿以泰山压顶的招式,兜头打了下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都是要人命的节奏。 彪哥此番闯荡江湖,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之一,便是动手开打之前,先得知己知彼,而一旦动手,绝对不能给对手反扑的机会。 恰好自己这位黑婆娘的天赋异禀,他是心中有数的,简直比自己屁股上的那颗痔疮还清楚。 甄彪知道,第一回合,只不过趁对方轻敌之机,自己侥幸得手,虽然中招结实,她嚎得惊天动地,可一旦她回过神来,今晚自己生还的希望,恐怕是相当渺小。 总而言之,我们的彪哥之所以招招杀着,其实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果不其然,女版李逵一嚎之后,立马忍痛噤声。而且迅速调整状态,冷静下来,沉着应战。她双手一翻,将扫把举过头,将彪哥的那招泰山压顶化于无形。 然后,她手腕再一扭动,扫把以同样猛烈和迅速的杀招,攻向天杀的甄彪头顶。彪哥当然也是早有准备,一招攻出,留了一招守着。 所以,这第二回合,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因为两人都拉开了拼命的架势,而且一个实力雄厚,一个经验丰富,居然又战了个旗鼓相当。 再打下去,看似凶险无比,却因两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反而使得战争陷入拉锯状态。 两人继续打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停手的意思。现实情况是,谁先停手,谁就有可能中招。而中招的后果,都是致命的,谁也承担不起。这就叫骑虎难下。 村里的人,渐渐地战场中心地带聚拢。越来越多,最后围了数十重。 起初李铁牛那一嚎,让所有人发了一会怔,不明白什么声音能有这么强的穿透力,但大多数人却感觉到了声源所在。 这就相当于,我们可能不明白强烈地震的发生原理,震过之后,却能轻易地找到震源所在。 刚开始,有几个号称德高望重之辈,试图劝阻乃至平息这场战争,扯开嗓门喊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吗?” 可人家开战的两夫妻根本没空搭理。 想要靠近去扯开两人,却又危险系数太高,要知道对战双方手上的兵器,虽不锋利,却相当之长,一不小心就要伤及无辜。因此,闹了半天,谁也不敢走近。 于是,大家只好伸长了脖子,像一群探食的鸭子,在旁边观战看热闹。 看着看着,大家似乎看出了点门道,忘乎所以,就把这当成体育频道了,居然饶有兴味起来。 有几个年轻坏蛋,不由自主地将手臂举过头顶,声音由小渐大地喊道: “加油,加油。” 起初加油声还是稀稀落落,而且老者们颇为不满,人家夫妻打架,你们这帮年轻坏蛋怎么能火上浇油呢?没想到随着场中战况越渐激烈,外围的加油声也声势壮了起来。 最后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加入了拉拉队。 更过分的是,拉拉队自动自发地分成两派。所有的男人都支持彪哥,所有的女人都支持李铁牛。人们都希望借自己的支持者出一口家庭恶气。 大家在加油之余,还充当教练,提供技术指导: “左边,左边。右边,右边。闪身避开头顶那一击啊。真是太笨了。” 还有人怕自己的偶像吃亏,用比当事人更着急的声音喊道: “小心脚下,小心脚下,地面不平,地面不平。” 第一百零六章 势均力敌 彪哥进门时不到六点,全村人出动,围在一起观看决斗时,已过七点。也就是说,彪哥与李铁牛打了一个多小时,仍未分胜负。 这一个多小时里,两人是在自家院子里打,围观的和指挥的,都趴在院墙上,还有人爬上了房顶。 而后面的几重观众,几乎全都带了凳子垫脚,没带凳子的,就搬板砖垒成看台。那种心态,就像七八十年代看露天电影。 如果当时有航拍技术,从正上方拍下一张照片,看起来,应该更像一个古罗马角斗场。 起初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其实挤进了院内,试图劝阻或平息战火,后因游说无效,又见打得太过激烈,怕被误伤,便全都退出来,跟其他人一起趴在院墙上。 德高望重的人当中,有一个曾经做过三任村长的老头,大家都叫他“老村长”,趴院墙时,因年纪太大,抓得并不牢靠,被旁边一个急于探头的小孩挤了一下,便从院墙上掉下来。 院墙不高,掉下来倒也没受伤,坏就坏在,墙根恰好有一砣猪屎,而老村长掉得太准了,整张脸刚好砸在那砣猪屎上。 可怜的老村长重新站起身,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还带着满头满脸的恶臭。旁人不去扶他,反而暴发一阵哄然大笑。 老村长大怒,一边抹着脸上的猪屎,一边大骂: “操他奶奶的,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把你们全抓去游街。” 没人搭理他。哄笑过后,转头继续欣赏院内的决斗。 晚上七点半,天已全黑。屋顶的坏蛋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捆茅草,点起了火把。 尽管有火把照明,院里决战过的双方,视力还是有点模糊,彪哥一闪身,竹竿后端不小心捅破了一口水缸。院子里顿成汪洋大海。 李铁牛见状,心里又痛又怒,发招之余,嘴上大骂: “杀千刀的,你眼瞎呀?这水缸一百多块钱。” 甄彪手上拆了一招,心里也觉得捅破水缸有点可惜,嘴上骂道: “塞你母,黑厮臭婆娘,水缸以前不是摆在墙角的吗?” 旁人一听都懂了,原来他对家里的摆设,还保存着以前的记忆,这才会失手捅破水缸。 李铁牛倒是被骂得愣了一下,因为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开打之余,还能将话说得那么顺溜。 在李铁牛的记忆里,以前的阿彪,无论人家说什么,得到的回答基本只有一个字: “嗯。” 李铁牛愣过之后,便不再废话,向前猛地一冲,扫把前端捅向彪哥的小腹。彪哥向旁边移了一步,瞅准空档,就要攻击她高耸的前胸。 不料因地面不是水泥塑成,而是黄土夯实的,被水一浸,立马滑不溜丢;再加上光线不好,李铁牛脚下一滑,前冲之势又不减,便跌了个狗吃屎。 跌了个狗吃屎还事小,关键是她手里的扫把凌空砸向一边,没砸中远处的彪哥,却恰好砸中一只无聊看热闹的鸡。 那只鸡也真是倒霉,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头一歪,就死了。 墙上闲人们暴发一阵喝彩: “好,晚上小鸡炖酱萝卜。” 彪哥倒不在乎晚上吃什么。他在外头三年,什么没吃过?他只想快一点结束战争,而要结束战争,必须将李铁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否则今晚会没完没了。 于是彪哥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不顾“不打倒地之人”的江湖规则,趁李铁牛倒地之机,将竹竿举过头顶,像关云长的大刀一样砍了下来,誓要将李铁牛剁成两半。 李铁牛确实不是凡人,大概三年里既照顾女儿,又要承担所有的家务活,早练得武功高绝。她居然在泥水里连续鲤鱼打挺,滚了两周,坐了起来,手上的扫把还反攻彪哥的下盘。 彪哥这一下太大意了,不但没砍中李铁牛,脚上还中了一扫把。两只小腿痛入骨髓,一个趔趄,往前也跌了个狗吃屎,倒在泥水里。 事有凑巧。彪哥倒地之时,手里的竹竿前端,刚好捅在猪栏的门上。栏门本身就不牢靠,立即应声而倒。 而栏里久看热闹的那头瘦猪,一见栏门已倒,简直千载良机,立马窜了出来。四蹄腾空,越过彪哥的身体,也不看热闹了,直接向外面狂奔而去。 李铁牛一看猪跑了,这损失太大,不禁伤心欲绝,猛地弹起身,先是照彪哥的屁股尽力捅了一下,然后嘴里大叫: “拦住我的猪。别让它跑了。” 但此时的猪横冲直撞,气势很盛,外面光线又不好,众人怎么可能拦得住它?反倒是被它撞翻了好几个。 而撞翻的那几个人里面,又有老村长在内。 话说那老哥们,不知道是不是做村长时干过的坏事太多,遭了报应。刚才从墙上掉下来,脸砸在猪屎上,现在还没擦干净呢,被猪一撞,又摔在原地,脸还是砸在那砣猪屎上。 老村长简直比那只鸡还倒霉。人家起码死得还有点尊严,他却摔得太窝囊了。而且还是两次砸在同一砣猪屎上。他重新站起身,便怒气填膺: “操他奶奶的,你家养出来的是什么野猪啊?” 所幸的是,此时天色太黑,场面又混乱,没人注意他。因此,他虽然此刻脸上不成人形,身上恶臭无比,但以前在别人心目中树立的高大形象,倒似乎也没损失多少。 再说李铁牛,用扫把顶端捅完地上彪哥,担心猪跑掉,便拔腿追了出去。 彪哥先是小腿中了一击,痛入骨髓,接着摔了个狗吃屎;最后屁股上又被李铁牛用尽全力捅一下,恰好捅在*上方的尾椎骨上,痛得眼泪横飞。 此时彪哥心中,比当初在泉州被人打到住院时更气闷。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闯荡江湖三年,回来仍被那位又黑又丑的老婆打得溃不成军。 今天要是不把面子彻底扳回来,此后哪还有脸见江东父老? 心念及此,彪哥腰身一扭,从地上直窜了起来,灵活程度比刚才那头逃跑的猪强多了。他重新操起竹竿,也拔腿追了出去。 猪在前头跑,李铁牛追的是猪,彪哥追的是李铁牛。三头家伙这么一追一跑,便将战场中心移到了村巷里。 猪跑得很快,眨眼便消失在黑暗里。李铁牛一见猪没了,而后面那杀千刀的丈夫,依旧缠着她不放,不禁将失猪的悲伤,化为满腔怒气。 李铁牛粗腰一扭,身子尚未完全转过来,手上的扫帚却像三国时代张飞手里的丈八蛇矛,杀出一招完美的回马枪。 彪哥没想到丑老婆的武功精进如斯,猝不及防,腰间又中了一击。 但他此时表现得像个专业运动员,忍住疼痛,只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便举起长竹竿,使出吃奶的力气,发出最为拿手的一招“泰山压顶”。 不料竹竿太长,彪哥双手又举得太高,竿端将人家房檐的好几块瓦片挑了下来,没砸着彪哥自己,也没砸中前头的李铁牛,倒把几个跟得太近的围观者砸得头破血流。 人群顿时暴发一阵鬼哭狼嚎。 顺便提一句,被天上掉瓦片砸中的倒霉鬼中,又有那位老村长在内。这人运气之背,实在是难以用语言形容。事不过三,人家夫妻打架,三次意外都相中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只能说,他没去买彩票,真是有违天理。 老村长此时捂住头顶的伤口,血从指缝间里挤出来,他忍痛再一次运足中气破口大骂: “操你奶奶的,夫妻打架,干嘛用这么长的竿子?耍得又不顺溜,这不是害人吗?” 旁人一阵大笑。 其实分析起来,老村长的三次倒霉,他自己的责任更大一些。你说人家夫妻打架,你六十多岁的人了,也学年轻人去趴院墙,不小心摔在猪屎上,冤吗?不冤。 第二次,你不趴院墙了,却又往人家大门口挤,试图进门去伪装德高望重,平息战争,又被猪撞了,第二次摔在猪屎上,这回你该回家洗洗睡吧? 可你糊着满头满脸的猪屎,仍然站在看热闹的风口浪尖,天上掉瓦片,不砸你砸谁? 老村长骂完,人群大笑过后,依旧没人再搭理他。他终于开窍:这种热闹,不是他能瞎凑的,自己以前的声望,就像滚滚长江东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老村长捂住一头一脸的猪屎,混合着自己的鲜血,还带着一身的恶臭无比,转身回家了。 老村长刚走,人群里跑出一个矮胖子,走到刚才天上掉瓦片的地方,抬头看看,低头又看看,最后一脸愤怒加悲伤,朝彪哥和李铁牛吼道: “你们打架,干嘛揭我家屋瓦呀?有没有天理?” 原来是房子的主人。这也是个脑筋不清楚的二货,人家夫妻打架,你讲什么天理? 旁人不搭理他。交战的双方更不搭理他。彪哥和李铁牛一来一往,又缠斗在一起。 这回两人都扎稳马步,出招也比较小心,于是战争进入另一场拉锯状态。围观者们兴致也不减,搬凳子的搬凳子,垫板砖的垫板砖,全都站在了高处。 巷子里再次成了古罗马角斗场。 而且,他们又一次发挥“旁观者清”的优势,凌空指挥起来: “双手握在竹竿中间一点啊,笨蛋,这样便能左能右、能上能下了。” 这是彪哥的支持者。 李铁牛的粉丝们不甘示弱,立马也给她提供技术支持: “铁牛,将扫帚头去掉,手里不就只剩下棍子了吗?” 场中两人同时得到技术指导,打得更加精彩了,几乎是赏心悦目,同时也将战争拖往更为凶险的境地。一个不小心,非死即伤。 照此打下去,今晚的胜负很难判断,弄不好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两人打了半晌,没出什么意外,而观众后面的阵脚忽然大乱。 只见阵门开处,冲出来一头愤怒的公牛。 第一百零七章 难解难分 牛不是别人家的。它的主人就是彪哥。七年前,阿彪挑了十担稻谷,从邻村换回这么一头牛。 此后有好几年时间,阿彪天天早晚与牛作伴,人前不敢说的话,全对牛说了。包括他在镇上见到的女人屁股和腰身,全都巨细无遗地形容给牛听。 给牛说话的好处是,它永远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无论你说什么,它的反应都是摇摇头继续吃草,话便像草一样,腐烂在它的肚子里,不会有第二头牛或第二个人知道。 彪哥离家出走之后,它的主人就变成了李铁牛。三年里,一人一牛相依为命。李铁牛早晚牵它去吃草,背上捆着襁褓中的女儿甄莹。 李铁牛有什么话,也全对牛说了。包括她对彪哥的咒骂和思念。 这次牛的前后两个主人重逢,没说上三句话便打起来,牛在栏里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苦于不会说话,因而无法劝解。 但在整个战争过程,牛一直蠢蠢欲动;后来猪栏门倒蹋,被牛鄙视了多年的瘦猪逃出生天,牛就更加躁动不安。 再后来,两个主人的战争中心移到村巷里,牛终于按奈不住,用两角顶开栏门,冲了出来。 牛毕竟比猪更有家庭观念,它逃出来之后,不是像猪一样没入黑暗中,而且照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奔跑。 它的心思,跟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差不多,试图平息两个主人的内斗。 话说牛将看热闹的人群冲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最后站到了彪哥和李铁牛之间。 两个决斗者,都没练过隔山打牛的内家功夫,隔牛发招,就更加不可能。于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包括糊得满脸猪屎的老村长在内——都没干成的事情,被一头牛轻易的完成了。 刚才激烈凶险的拉锯战,立马进入暂停状态。 李铁牛收起棍子,指指牛头,带着哭腔问道: “冤家,你怎么也跑出来了?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公牛摇了摇尾巴,摆了摆脑袋,“哞”地大叫一声。没人听得懂它想说什么。 彪哥因为牛阻碍了他报仇,一时怒上心头,朝牛背狠狠地敲了一竹竿,吼道: “笨蛋,走开。这里有你什么事?” 牛负痛,四蹄在地上一借力,腾空而起,朝另一边的人群冲去。人群便像遭遇剪刀的麻布,立马撕开一道又长又宽的口子。 那头本想劝架的牛,负痛悲伤之下,也学猪的作派,向黑暗中逃奔而去。 李铁牛见公牛逃跑,又惊又怒,指着彪哥破口大骂: “王八蛋,连牛都打,你还是人吗?” 紧接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牛帮我干了多少活?” 客观上说,牛虽然是彪哥买回来的,而且他与它相伴的时间更长,但如今彪哥对它的感情,远没有李铁牛对它的感情那么深。 原因是,牛是彪哥无聊时的伙伴;却是李铁牛失意时的闺蜜。两种情意,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像人与人交朋友一样,无聊时的伙伴容易遗忘,失意时的闺密,却能铭记一辈子。 再加上,彪哥离开的三年时间里,家中所有的重活,基本都是靠这头壮实的公牛完成,比如犁田,拉粪,甚至拖着板车去镇上购买生活用品。 所以,如果这头公牛忽然变成一个男人,李铁牛肯定就要以身相许,改嫁给它。 话说李铁牛一边哭诉公牛对家庭的意义重大,一边拔腿就朝牛逃奔的方向追去。 彪哥可不理那么多,一见李铁牛要逃跑,长竹竿一招“横扫千军”攻向对方双腿。试图借人家分心之际,将其彻底毁灭。嘴里还嚣张地骂曰: “塞你母,还想跑?” 观众当中,那些李铁牛的女粉丝,见彪哥如此不顾江湖道义,更不顾夫妻情义,纷纷指责道: “不要脸,趁人之危,背后偷袭。” 然而,粉丝们也是多虑了。 一则因为李铁牛跑得太快,一则是彪哥的发招不够熟练,“横招千军”居然落空了;落空还事小,关键是,因为黑暗中没把握好准头,更没控制好力度,长竹竿最后猛烈撞击到屋角上。 “咔嚓”一声,竹竿从中断为两截。 其实李铁牛有就此息战的意思。因为这一战打下来,死了一只鸡,跑了一头猪,如果再失去那头牛,那么,这场战争的损失未免有点太大。 所以,她想就此丢下彪哥,追回公牛。 万没料到,彪哥如此不讲情面,从后偷袭不说,还完全不留后劲,打中屋角,连竹竿都折断了,这要是打中自己的双腿,那还了得? 弄不好她下半生就要在轮椅上度过。 连旁观者都纷纷叫屈,当事者李铁牛,就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马转身,连牛也不要了,操起扫把棍,兜头就朝彪哥打去。嘴里骂道: “王八蛋,我跟你拼了。” 一直忘了介绍。李铁牛手中的扫把,可不是一般的扫把。 在农村,用来在屋内扫地的扫把,一般比较短小,不会超过一米;李铁牛当兵器的扫把,却是扫院子或巷道的,人们为了不弯腰,这种工具通常设计得比较长。 长到什么程度呢?两米开外。基本是在扫帚头上,套一根两米多的长木棍或长竹竿。 现在你知道了,李铁牛接受旁边教练们的建议,去掉扫帚头,留在手中的,其实是一根超过两米长的木棍。 而此时彪哥的竹竿一折为二,留在手中的,却跟他自己的身高差不多,不到一米七。 兵器上的优劣之势,就此反转。 李铁牛用尽全身之力,将木棍凌空砸下来,彪哥岂能抵敌得住?性命交关之际,彪哥的反应倒也不慢,立马转身奔逃。 其奔跑速度,超过了起初跑掉的猪,也超过了后来逃走的牛。 因而,李铁牛这至刚至猛的一招,同样落了空。所不同的是,她对力道和准头的把握较好,并没有击中屋角或地面,因而兵器完好无损。 彪哥在前面跑,李铁牛在后面追。首先是围观阵形再次大乱,喊声阵天,有人碰着别人的额头,有人踩了别人的脚。 还有人公报私仇,比如老婆被有势力的睡了,一直不敢声张,这回趁黑夜与混乱,照准奸夫的裤裆猛踢一脚。于是,喊声之外,又多了许多骂声与哭声。 尽管如此,大家看热闹的激情依旧不减,调整步伐,一起跟着两位主角,跑出了村子,一直跑到了田埂上。战场的中心,便这样从村巷移到了村外水稻田里。 许多人还表现得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边跑,一边在路边抓一把稻草或茅草,以作点火之用。 话说彪哥因为跑在最前面,后面打火把的支持者没来得及跑上,眼前一片漆黑,一个不小心,右脚踏进水沟里,又跌了个狗吃屎。 这一摔比较重,整张脸狠狠地砸在泥水里,手上原本拿着的半截竹竿,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后面的李铁牛见彪哥摔跤,大喜过望,当头一棒便敲了下去。看那威猛无匹的样子,地下的彪哥立马就要尸横当场。 所幸的是,李铁牛在黑暗中也看不准,棍子打扁了,没砸中头,只砸在彪哥的左肩。 彪哥痛得“嗷嗷”叫了两声。那叫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凄厉无比。 痛过叫过,彪哥迅速转身,一把抓住了棍端。于是两人一站一躺,在黑暗的田埂上角力。 就像传说中的两个武林高手比内功,谁先撒手谁丧命。 内力比了一会,观众陆续跟了上来,并且全部点起路上顺手抓来的稻草和茅草,一时之间,半里之内,照耀如同白昼。 彪哥毕竟闯过江湖,躺在地上对战的经验比较丰富,这时在亮光里,对手李铁牛的每个部位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使了一个以退为进的险招。 他蓦地松手,趁李铁牛一个趔趄之机,又在人家小腹上猛踹一脚。李铁牛饶是天赋异禀,也是站立不稳,仰天倒在水稻田里。 彪哥也不起身,趁势一滚,自动自发地从田埂上滚入田里,试图骑在李铁牛的身上。 可是李铁牛似乎算到了他这一着,立马扔掉木棍,往水稻中央连续翻滚三圈。堪堪躲过了彪哥那一骑。 彪哥当然不愿就此放过敌手,也跟着在水稻田里翻滚。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像双抢季节里、用来碾压稻草根的滚耙,一路滚到了水田中央。 时维5月,早稻秧苗插下不久,突然遭遇两台人肉滚耙的蹂躏,可怜半亩刚成活的水稻嫩芽,就此成了泥土的肥料。 岸上观众们,此刻仍不忘为各自的偶像打气。所有人都双手握拳,举过肩头,异口同声地喊道: “起来,起来。站起来。” 在这喊声的间隙里,水稻田的主人仰天大哭: “我这一地的秧苗跟你们没仇哇,上岸来打行不行?” 两个主角当然不上岸。但在粉丝们的激励之下,真的艰难地站起来了。 彪哥和李铁牛身上糊满於泥,相距一米左右,像两尊石像,岸上的人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因此也无法提供决斗技术指导。 但是很快,岸上的人便能分得清谁是谁了。因为其中一个泥人,向另一个打出了一招“黑虎掏心”,此时黑夜又如白昼,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这一招掏不是心。 这一招明显掏的是蛋。 岸上的观众们再不聪明,也具备基本的推理能力。决斗双方一男一女,女方又没有蛋,彪哥不会笨到用这么无效的招数吧? 所以,事情一目了然,进攻发招者就是李铁牛;另一个只能是彪哥了。因此岸上的女同胞立马暴发一阵喝采: “好。捏碎他个王八蛋。” 所有的男同胞们则全都怒气填膺: “我靠,跟老公打架,你掏什么不好,掏鸟蛋?太阴毒了吧?” 还有一个坏蛋怪腔怪调地责骂: “你自己不用,留给别人呀,何必毁掉呢?” 又不知哪一个饥渴无比的女人,不由自主的接了一句: “对呀,留给别人也是功德一件嘛。” 男男女女们一阵哄然大笑。 可是,李铁牛一招发出,居然掏了个空。按理说,夫妻一场,李铁牛对彪哥那玩意的准确部位,应该是了然于胸的,不太可能一招落空。 根本原因是,彪哥在外三年,身上比以前瘦了很多。人一瘦,裆部就空;空间太大,目标就很难摸得准。于是,李铁牛这一招落空,也就成大概率事件了。 彪哥趁李铁牛一招用老落空之机,跳起来将其扑倒,左手掐住敌手脖子,摁进泥水里,右手挥拳,在对方脸上连击三拳。 李铁牛再也挣扎不起来。彪哥一看李铁牛气息微弱,有点后怕,赶紧撒手后退,边退边骂: “塞你母,现在总算见识了我彪哥的厉害吧?” 战争至此,胜负已分。 第一百零八章 胜者为王 彪哥在江湖上成名之前,与老婆那场惨烈的战争,从晚上六点左右开始,一直打到九点半才结束。整整持续了三个半小时。 观众们意犹未尽,在田埂上徘徊到十点半才回家。回到家也是兴奋得睡不着,掌灯谈论到天亮。 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才有几个女同胞猛然想起,她们的偶像女版李逵,还躺在水稻田中央的泥水里呢。 话说这些拉拉队员们,可比中国足球队的球迷有义气多了,也更负责任,无需组织,便集体自动自发地回到战场,将李铁牛小姐从泥水里拽了出来。 幸好田里水不深,而且彪哥将李铁牛小姐摁下去时,无意间让其脸朝上,于是鼻孔暴露在空气中,这才使得她最终保住了一条小命。 否则,拉拉队们拽起来的,可能就是一具一百八十斤重的尸体。 李铁牛被人抬回家里,连泥带水扔在床上。她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才彻底还阳,算是从鬼门关重回人间。 但至此之后,全身豪气顿失,终其一生,别说打架了,连大声说话都没再出现过。女版李逵的外号,从她身上完全褪去,就像卸下了一道沉重的躯壳。 彪哥于九点四十分准时回到家。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捡起被李铁牛一棍子敲死的鸡,就地拔毛。 因为鸡死了一个多小时,又没用滚水烫过,毛很难拔。但彪哥刚打赢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场战争,锐气很盛,再难拔的毛,他也能不依不饶地坚持拔下去。 他拔了一个多小时。 村里的女同胞们,将李铁牛连泥带水抬回来时,彪哥刚好将鸡毛彻底拔光。众人进门时,没看到别的,只有院子里的一地鸡毛。 此后彪哥便在厨房里炖鸡肉。一个小时后,鸡肉炖得烂熟,他也不将肉铲出锅,直接拿了瓶米酒,坐到灶台上,从锅里夹一块鸡肉,灌一大口酒。 独自吃到中途,忽然有感而发,便开始唱歌: “几稀希落嗯免院弹。……” 刚开始还是低声哼哼,多灌了几口酒之后,便越唱越大声,唱到后来,基本上是引吭高歌了。那嗓门,堪比意大利的高音歌唱家。 这天凌晨,全村人都听到了彪哥的歌声。但没人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在众人耳中,彪哥简直就是鬼哭狼嚎。外加阴气森森。 小孩们听到这古怪的歌声,全都吓得躲在被窝里哭。一直哭到天亮。 成年男女们,则都在枕边议论: “这阿彪,不会是打架打神经了吧?” 彪哥当然没疯。他唱的是在泉州学会的惟一一首闽南歌,歌名叫《爱*拼*才*会*赢》,被他翻来覆去唱的那句歌词,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一时失落不必怨叹。” 后来这首曲子,成了彪哥人生里最重要的励志歌。遇到任何挫折或不快,他张嘴就来,一开唱便忘乎所以。 当然了,这歌他从来就没唱完整过。 而且,他的发音乱七八糟,连真正的闽南人都听不懂。其他人更加听不懂了。不过他并不在乎人家能不能听懂,只要自己能懂就行。 天快亮时,彪哥吃饱喝足,嗓子也唱累了,倒在灶边的茅草堆里睡了过去。这一睡,也是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以后,彪哥和李铁牛同时起来,一起走到院子里,互相不说话,都当对方不存在。两人不约而同去开院子大门,一人一边。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人同时怔住。 门外站着的,是三天前逃跑的公牛。 公牛以尾巴扫掉背上一只巨大的苍蝇,张嘴朝两位主人“哞”地叫了一声。两人同时吓得倒退三步。 公牛大摇大摆地跨进大门,走进牛栏里,躺下休息。 顺便说一句,那天晚上跑掉的瘦猪,却再也没回来过。不知道是去山上当了野猪,还是被邻村人偷宰吃掉了。 另外还得提一下,彪哥和李铁牛的女儿甄莹,在他们大战的那一天,被爷爷奶奶抱过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直到成人后进城闯荡江湖。 彪哥这一战之后,不仅重夺了家庭的主导权,而且其生命之火,也从这一天开始激烈燃烧起来,还越烧越旺,至今也没有熄灭的迹象。 战后,他在家里舒心地享乐了三个月,每天早上从村巷里走过,以极大的虚荣心,享受着村民们的点头哈腰。 最初,十里八乡的人们,上到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到三岁孩童,无论是谁见到他迎面而来,必定满脸堆笑,热情而真诚地招呼道: “彪哥,吃了没?” 我们的彪哥,如果肚子不饿,总是鼻孔里很嚣张地冷哼一声,不屑回答这种废话,像刚革命成功的阿q一样,嘴里唱着曲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如果他恰好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同样是很嚣张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反问: “你看我像是吃过饭的样子吗?” 人家便客气地提出邀请: “没吃就在咱家吃?” 彪哥一听,正中下怀,很不客气地走到人家的餐桌边,坐下,端起碗,稀里哗啦吃饱,扔下碗,擦擦嘴,掉头就走。边走边说: “你家的酸辣土豆丝挺不错,怎么做的?” 人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吃完,没心情教他怎么做菜,哭笑不得地恭送他: “彪哥,您走好。小心脚下的石阶。” 吃过第一回,第二次再遇见,人家问完“吃了没”之后,不管他答不答,都不敢再提出邀请。 可是彪哥却不管你提不提出邀请,只要自己饿到肚子提出了抗议,他便二话不说,坐到人家桌子边,坐下端碗,又是一顿稀里哗啦,吃饱扔下碗,擦擦嘴掉头走人。 边走边指责人家: “炖了狗肉悄悄的不作声,太小器了吧?” 人家脸上哭笑不得,嘴里不说话,心中咬牙切齿骂了千万句草泥马。 第三次再见到,人家老远就掉头窜回家,一叠声地吩咐老婆: “关门,关门,阿彪来了。” 一个月后,整个村子四百口,无论男女老少,一见彪哥的身影出现,立即抱头鼠窜而去。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彪哥忽然从牛栏里将牛牵出门,老婆李铁牛见到,以为他终于要回归日常生活。 农村人回归日常生活的第一步,通常都是去放牛。三个月以来,李铁牛第一次热泪盈眶,那一战积下来的委屈和郁闷,瞬间一扫而光。 但李铁牛想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彪哥并没牵着牛去田埂上吃草,而是把牛直接赶进了老村长家。这位老村长,就是三个月前,彪哥与老婆大战过程中,两次摔在同一砣猪屎上、又被瓦片砸中脑袋的倒霉蛋。 一直忘了说,老村长也姓甄,论起来还是彪哥的本家。老村长单名一个“强”字,早年人送外号“强哥”,现在年纪大了,村头巷尾见到,人们都赶着叫“强叔”。 早年的强哥做过三任村长,最后混成了村里的“首富”。可惜的是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前两个出嫁了,最后一个在家等着招个上门女婿。 话说强叔猛然见彪哥赶着牛进门,倒是吃了一惊,一面将其拦在院子里,一面示意老婆赶紧去餐厅收拾饭菜。 但今天彪哥不是来吃饭的,直接往人家石阶上一坐,开门见山: “强叔,我把牛卖给你。” 强叔愣了老半天,才答道: “我家不缺牛。” 彪哥嘴里叼根狗尾巴草,若无其事地说: “不缺牛我也得卖给你。” 强叔又懵了一会,最后哭笑不得地摊开双手,问道: “为什么呀?” 彪哥吐出狗尾巴草,郑重其事地答: “因为村里你家最有钱,而我最缺钱。” 强叔活了六十多岁,干过三任村长,这买卖理由还是头一回听说。心下就有点愤怒,依他年轻时的脾气,恐怕立即就要命令民兵连长抓彪哥去游街。 但强叔到底是人中龙凤,一阵愤怒过后,立马又冷静下来,知道如今的自己,在村里只剩下虚名,没有实权。看似德高望重,实则谁都惹不起。 强叔干三任村长干出的心得是:既然惹不起,不如从了吧。何况只不过一头牛,自己又不是买不起。再说家里多一头牛,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干笑着问道: “这牛,你打算卖多少钱?” 彪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伸出两根手指,中气十足地说: “两千。谢绝还价。” 强叔第三次发愣,而且愣得比前两次更久,最后才干笑着讨价还价: “你这头老牛,顶多值八百。两千我买不起。” 彪哥抬眼看看他,阴阴地笑了笑道: “你不是买不起,你是不想买。” 强叔不答话,等着他的下文。彪哥又在墙角扯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嚼,嚼过半晌,才接着悠悠地说: “你不买,我也不强求。但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俗话还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强叔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想说什么,张大了嘴巴不知怎么回应,又摇摇头闭上了。 彪哥说完了名言警句,才道出了中心思想: “从今天开始,一人一牛,就吃住在你家。” 强叔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怔在原地足有三十秒,才理顺彪哥话里的意思。不禁脖然大怒,稀疏的头发像钢针般,根根竖起;老脸涨得通红。 但强叔怒过红过,再一次冷静下来,丰富的人生经验告诉他,面对这种情况,惟一的办法,就是花钱消灾。 于是强叔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两分钟后出来,一手攥着一把钞票,另一手拍拍彪哥的肩膀,一字一顿,语重心长地说: “钱,拿去,牛,留下。咱们叔侄各不相欠。你可得答应,以后再不许来烦我。” 彪哥接过钱,一叠声发誓: “一定,一定,一定不再来烦你。” 说完,转身走了。 彪哥背着老婆,高价卖掉家中惟一的资产——老公牛。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枫林镇。 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次江湖生涯。再也没回过家。 第一百零九章 败者疯狂 话说李铁牛见彪哥主动出门放牛,便也打算缓和矛盾,主动下厨做好了中饭,不料左等右,人没回来,牛也没见回来。 直等到下午三点,一人一牛还是没见踪影。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再热,热到最后,李铁牛终于按奈不住,放下心中的尊严与疙瘩,出门寻找彪哥。 一开始她还是一个人悄悄地找,但找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什么都没找到。下午四点,她终于鼓起勇气,见人就问: “看见我家阿彪了吗?他牵了一头牛出门。” 男人一般摇摇头便不再搭理她。女人们摇头之外,还会继续八卦: “咦,你们这么快就和好了?” 有几个嘴碎的女人,惟恐天下不乱,还语重心长地教育李铁牛: “这男人呐,不能惯。一惯什么毛病都能惯出来。不用去找了,他肚子一饿自然会回家的。” 李铁牛不受教,继续寻找属于她的一人一牛。 一直找到下午五点,李铁牛才在山脚下找到了自家那头熟悉的公牛,可前面牵着的那个人,却不是彪哥,而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强叔。 李铁牛大喜过望,连奔带跑,来到牛头边,气都没喘一口,便问道: “强叔,我家——我家阿彪呢?” 强叔语气很是不满: “腿长在他身下,你来问我?” 李铁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牛头,理直气壮: “阿彪早上跟这牛一起出门,现在,牛在你手里,人却不见了,我不问你问谁?” 强叔至此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彪哥卖牛是自作主张,并没跟老婆商量过。 但男人自作主张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乡下人看来,这也算是正常交易。强叔既然付出了两千块的高价,便底气十足,回答得也就更加理直气壮: “早晨他把牛卖给我,拿上钱就跑了。” 李铁牛这才如梦初醒,这个天杀的阿彪,不是忽然定性,要回归正常生活,而是玩得更为疯狂,居然把家中惟一的依靠都给卖掉了。 李铁牛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抑郁寡欢,怎么都无法恢复战前精神状态,主要原因,并非挨了彪哥一顿打,而是在战斗的过程中,打破了一口水缸,死了一只鸡,最后还跑了一头猪。 她每天念念不忘的,便是那头养了大半年的猪。万没料到的,她还没从猪中回过神呢,天杀的阿彪又把家中最大的依靠——牛给卖掉了。 这不是要她命的节奏么? 李铁牛又粗又黑的两片嘴唇扁了扁,差点哭出声,关键时刻,又将哭声硬生生地忍住了,忽然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道出一个惊天结论: “不对,肯定是你谋财害命。” 强叔和那头牛一起怔在原地,人不说话,牛也不吃草,一起看着李铁牛。半天,强叔还是没回过神,讪讪地问道: “你说什么?” 李铁牛又扁了扁厚嘴唇,怒道: “你杀了阿彪,毁尸灭迹,然后抢了我家的牛。” 强叔啼笑皆非: “胡说八道。我能杀阿彪?他不杀我就阿弥陀佛了。” 李铁牛却不理那么多,两片又粗又黑的嘴唇,忽然尽力张到最大,仰天干嚎起来。饶是强叔叱咤风云半辈子,仍是被对方此举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三步。 强叔退了三步,紧接着前进三步,伸手想要捂住李铁牛的大嘴巴,手伸到中途,猛又觉得不妥,赶紧缩回来,搓着自己腰间,一连声埋怨: “你嚎什么,你嚎什么?” 李铁牛嚎过一轮,身子又往田埂上一躺,撒泼打滚起来,一边滚一边喊: “谋财害命,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啊。” 强叔哭笑不得,语无伦次地骂道: “荒唐。荒唐。” 李铁牛继续装哭。一边打滚还一边满口胡柴: “难怪你家最富有了,原来钱都是这么来的。为了一头牛,杀一个人,狼心狗肺啊。” 强叔气得浑发抖,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语音失真地重复两个字: “荒唐,荒唐。” 说完觉得底气不足,加了一句: “简直是无赖。” 说到这里嘴巴开始顺溜,又加了第三句: “你们夫妻就是一个德性。” 李铁牛却不跟他争辩,更不与他沟通,只是自顾自地仰天干嚎,嚎叫几声,吸一口气,胡柴一会。 说到后面全不成句,满嘴飙出来的,全是“谋财,害命,杀人,狼心,狗肺”之类的音节。 李铁牛除了与彪哥打架时武功高绝,嚎叫起来,嗓门也无与伦比。声音分贝之高,可以说全村绝无仅有。 于是,这么吵着吵着,远近田里干农活的村人们,全都因好奇围拢过来了。 村人们比较单纯,也可以说是傻,脑子不太会转弯,基本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 他们一到场,对事情不明所以,但都认识彪哥家的牛,而这牛,又莫名其妙地牵在老村长强叔手里,这帮人心里的情感天枰,就偏向了李铁牛。 有些时候,“眼见为实”也是句害人的话。 再加上见到李铁牛叫得如此肝肠寸断,天地惨然,风云为之变色,村人们基本都认定,老村长真的图谋不轨了,于是嘴里开始议论纷纷: “不会吧?把人家牛给占了?老村长不像是这种人啊?” 用的是怀疑语句,而且没提“杀人”之事,其实比法庭定罪还让人受不了。可怜老村长强叔,欲哭无泪,又不知从何说起。 万幸的是,围观的人当中,有现任村长在内。关键时刻,现任村长站出来了。 现任村长姓贾。话说这个村一百多户人家,只有两个姓:甄和贾。最早是由两户人家繁衍而来的,村子的名称就叫“甄贾村”。 两个家族发展到今天,同属一个甄贾村,虽不能说不共戴天,但大大小小的矛盾一直存在。 关于这两个家族之间的冲突,就不多说了。那是另一个故事。 单表这个现任村长,姓贾名明。几年前刚上任时,村人们跟在屁股后面叫: “贾村长。” 听起来就像是“假村长”,于是贾明很不爽,转头向人吼道: “操你奶奶的,我是真村长。家里有乡政府的任命书。” 吼过之后转念一想,倒也反应过来,这误会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姓不好。便又变了脸色,换了句语气道: “还是直接叫村长吧,显得亲切。” 由此可见,贾明脾气坏是坏了点,但多少还算是个脑筋比较清楚的人。 这一次,贾明站出来,表现得确实比其他村民更冷静、更清醒一些。至少他不像别人那样,看见牛绳子牵在谁的手里,便认定谁图谋不轨。 贾村长先走到李铁牛身边,照她的大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命令道: “起来,嚎什么嚎?叫丧啊?叫丧等彪哥死了再叫。” 既然是现任村长出面,李铁牛立马噤声,并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鼻涕就涂在贾明的袖子上,带着哭腔哀求: “假村长,不不,真村长,你可要给我作主哇。” 贾明看了一眼自己袖子,被抹了一大片鼻涕,浓稠油腻,不禁一阵恶心,但因围观者众,他强忍住没发作,弯腰在田埂上抓了一把草,一边擦袖子一边问老村长甄强: “强哥,到底咋回事?你怎么牵了人家的牛?”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管老村长叫“强叔”,只有现任村长贾明仍管他叫“强哥”,虽然贾明比人家小了二十多岁,对方做他的老子或叔叔绰绰有余。 强叔带着满腔委屈,将彪哥一大早把牛赶到他家、并以两千块的价格卖给他,来拢去脉讲了一遍。 讲完,围观的村民们半信半疑,觉得此事太不可思议,关键是,彪哥又不见人影,没有人证,而牛又不会说话。大家岂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但现村长贾明,却完全相信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毕竟他能干村长,脑子非一般人可比,村里的彪哥是什么货色,他很清楚;面前的强哥是什么人物,他更清楚。 要说强哥背着人贪点小便宜,以前在职时假公济私、以权整人,然后还要摆道德面孔,那是肯定有的。但光天化日之下,强占人家的牛,绝对不可能。 至于说杀人之事,基本是胡说八道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然后还牵着死者的牛在田埂上大摇大摆? 他贾明脑子又没烧糊,怎么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事已至此,本该贾明出面,随便解释几句,命令大家散了。 事情坏就坏在,贾明在当村长以前,曾吃过强哥的亏。这次稍一琢磨,就知道公报私仇的机会来了。 贾村长走上一步,拍了拍牛背,自言自语地说: “这牛,顶多值八百块吧?” 强叔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旁边也有几个人随声附和。 贾村长又问强叔: “强哥,你在村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人精了,怎么可能出两千块,买一头只值八百块的牛?” 旁边有几个傻瓜立即自动自发地当了应声虫: “对呀,怎么可能?” 这几个人,估计以前也被强叔整过。 强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咧嘴欲哭,想要强辩几句,话没出口,自己又反应过来,知道面前这个人头,在故意刁难他。再解释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强叔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心思稍一转,立马满脸堆笑,说: “刚才是开玩笑。其实是这样的,阿彪早上在这放牛,恰好我路过,他说他有点事,让我帮着看一会,没想到看了一整天也没回来。” 贾村长阴阴笑了一下,顺着往下说: “你看了一整天,心里有气,所以编个故事来吓唬一下他的婆娘,对不对?” 强叔点头如捣蒜: “对,对,对。就是这样。” 贾村长会意一笑,走过去在李铁牛肥厚的屁股上打了一拳,顺手张开五指抓了一把,命令道: “把牛牵回去。老村长给你看了一天的牛,要知道感恩,晚上给他送两个红薯。” 又转身向村人们吼道: “都散了吧。” 强叔满心郁闷地回到家里,摔了三个碗,仍然无法平息怒气,又关起门来大骂三声: “我操你奶奶的。” 接着向老天倾述自己的冤屈: “两千块钱,就买两个红薯,还有没有天理?” 几年之后,老村长强叔的小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又生了个胖小子,强叔天天抱着孙子在巷子里转悠,闲得蛋疼了,便对着牙牙学语的孙子,品评村里的人物: “贾明是个聪明的坏蛋。” “李铁牛看似粗蠢,实则精明。可惜颜值太低,否则倒能混个妇女主任。” “这个阿彪啊,以前还真看走眼了。他要生在乱世,铁定是个土匪无疑。” 强叔不知道的是,这时的彪哥,正在枫林镇上,给认识和不认识的小弟们讲故事,开头都是这样的: “兄弟我在泉州时。……” 第一百一十章 创业初期 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女版李逵的结局。因为这个结局,超出了当地人的生活常识。 耍了一个套路,将牛从老村长手里要回来之后,李铁牛基本上每天与牛为伍了。早晚人还没吃饭,先牵牛出去吃草。直到牛吃得肚子滚圆,才考虑人的肚子问题。 后来村里每个人都见过,李铁牛操纵着牛在田里干活的场面,一人一牛,键步如飞。其所干农活的质量之佳,效率之高,不输村里任何一个壮年男子。 当然了,李铁牛干农活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女人。除了生活的压迫,还跟长相和气质有很大的关系。几年之后,全村几百口,便没人把她当女人看待了。 十年之后,公牛自然死亡。整整十年没哭过的李铁牛,大哭了一场,将牛埋在了后山坡上,筑了一座坟。 后来每一年清明,她都要去坟前祭拜牛的亡灵。 牛死后,李铁牛仍在孤独而坚强地活着。现在仍然健在。四十多岁的人,面相看起来足有七十。不明底细的,见到的就是一个慈祥老太太。 现在的李铁牛,不爱跟人吵架,连说话都不大声,更不会撒泼打滚。见到任何一个男女老少,都会羞羞地一笑,点头打招呼。 她喜欢帮村里的孤寡老人挑水劈柴,还喜欢帮村里的留守儿童把屎把尿。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李铁牛特别看不惯小孩子在泥水里打滚,更看不惯小孩子在村头巷尾随地大小便。 一见孩子玩尿泥,她立马从路旁扯过一根细长柳条,照人屁股抽三下,喝斥: “尿泥是随便玩的吗?懂不懂什么叫讲卫生?” 留守儿童们,通常父母都不在家,被她抽了屁股,也无处可申冤。也正因为如此,李铁牛的管教没什么效果,小孩子哪懂什么讲卫生? 被抽过的屁股不疼了,孩子们照样想拉屎便拉屎,见到尿泥便玩尿泥。而我们的李铁牛也奇怪,偏偏在这个事情上,犯了牛脾气,非要将人家纠正过来不可。 当然,她改变了策略。 再见到玩尿泥的,不打了,而是逼着人家去洗手;再见到龇牙咧嘴、匆匆忙忙剥裤子的,她立即上前一步,喝问: “臭小子,拉屎还是撒尿?过来,我帮你。” 小孩子们一则是怕她,一则确实是裤子不好脱,便老老实实将自己交给她操作。 李铁牛平常干农活很麻利,有点风风火火气势,帮小孩子把屎把尿,却表现出无穷的耐心,甚至可以说相当的小心翼翼。 她先帮人家找一块偏僻空地,脱掉裤子命令孩子蹲下,她在旁边看着,不让野狗靠近,完事还找几片叶子帮人擦干净屁股,这才整整齐齐地重新穿上裤子。 遇到男孩子,不管是拉屎还是撒尿,事后她都会在人家小鸡鸡上弹一下,以确认没有尿液残留。 久而久之,小孩子们并未感觉到她的凶恶,反而开始习惯她的全方位服务。甚至几乎把她当成了幼儿园的生活老师,一旦觉得屎尿来临,便自动自发地找到李铁牛,撒娇道: “铁牛铁牛,我想拉屎。” 或者喊曰:“快帮我脱裤子,我被尿憋死了。” 李铁牛见自己的工作有了成效,不但不烦,还很开心。每次屎尿拉完,如果是女孩子,她便在人家屁股上使劲一拧,叹道: “白白嫩嫩的,以后不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如果是男孩子,完事再弹人家小*鸡*鸡,便会弹得用力一点,感叹: “哟呵,像条晚上吃桑叶的蚕一样,每天都见长呀。” 村里没有幼儿园,李铁牛就这样充当了全村留守儿童的生活老师。这几年里成长的孩子,几乎每一个都由李铁牛把过屎把过尿。 再后来,一波一波孩子逐渐长大了,进入小学。 女孩子们对生活技能的掌握比较强一点,稍稍长大,拉屎撒尿便慢慢的不再找李铁牛;男孩子们不一样,习惯于享受服务,放学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铁牛,嚷嚷: “铁牛,铁牛,快点,我一整天没拉屎。” 李铁牛即便正在吃饭,也会立马放下碗,帮其找地方,脱裤子,然后拿一卷纸巾在其旁边候着,完事后,照例弹弹人家小鸡鸡,叹曰: “又长大了,像夏秋之交的毛毛虫。”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出现了一个奇景,几乎所有的小男孩,从五六岁、七八岁,乃至十岁左右,都排着队找李铁牛拉屎撒尿,完事每一个人都挨其手指一弹。 有时李铁牛会笑骂: “臭小子长出息啦,居然一碰就直挺了。” 然后,大人小孩跟着一阵哄笑。 这种场面,城里人看起来有点怪,但在农村则是见怪不怪。 在农民眼中,村长几乎天天当着众人之面,胡抓成年女性的胸部;妇女主任呢,话说不上三句,便动手掏成年男人的裤裆。 而李铁牛只不过帮小孩把屎把尿,再弹一下小鸡鸡,有什么大不了的?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里所有人,包括小男孩们的父母在内,没谁觉得李铁牛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甚至他们还觉得,她帮了自己不少忙。 哪个非亲非故的人有这种耐心,天天给你的孩子把屎把尿呢? 这一年甄贾村修了一条乡道,直通城里。如果没修这条路,很可能我们的李铁牛至今不会出事。 乡道修成之后,村里进城的人并没增多,因为只有路没有公交车,进城还得靠双腿;但出城的人多了,城里人有小车,最不济也有辆摩托。 这几年城里人有点吃饱了撑得难受的迹象,动不动就说要回归大自然。 没事就在网上发视频装逼,说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领了两千块工资,就号称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从甄贾村到枫林镇的那条路,以前人迹罕至,随便往哪里摆个造型,就能开展强盗业务;现在路一修,却无端热闹起来。一到春夏之交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一路上多出来的闲人,据说是一些颇有情怀的旅行者。背着奇怪状的长相机,拿着各种高端手机。戴着墨镜,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漏洞百出的衣裤。 有男有女,没事就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光天化日之下互相亲嘴。而且亲吻对象还不分性别,公的母的都能下嘴。 当然了,要不仔细看,农民们也分不出这些人的性别,男人戴耳环,走路扭腰肢;女人剃板寸头,没胸没屁股,买奶罩的钱肯定省了。 惟一不知道的是,她们撒尿需不需要蹲下身子。 如此混淆性别地胡搞一通,怎么看都有点毛骨悚然。 总之,对农村人而言,这无异于一群外星来客。 闲话休提。 事情发生在这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天气晴好,草长莺飞。 中午,临近放学时间,李铁牛往村口的大石板一坐,等着那群放学归来的孩子。不是等着给他们吃饭喝水,而是等着帮他们拉屎撒尿。 多年以来干习惯了的工作,不干不行,一天没见那帮坏小子拉屎撒尿,她自己浑身难受。就像有跑步习惯的人,一天不洗澡,肯定睡不着。 男孩子们回来了。并不直接回家,自动自发地站到李铁牛身边,嚷嚷: “铁牛铁牛,撒尿撒尿。” 语气自然到连主语都省略了。李铁牛像往常一样,命令他们在大树底下站好,一起脱裤子,向大树底下的野草丛施肥。 这时,大路上来了几个旅行观光者。骑摩托,看不出年纪有多大,反正五彩缤纷,奇形怪状。一人一部手机,见什么都拍。 他们恰好见到李铁牛在命令孩子们撒尿,觉得此景实属人间罕有,于是打开视频拍了起来。 李铁牛见有人参观自己主持的卫生工作,而且还拍照拍视频,便有些飘飘然起来,先是命令孩子们: “撒完不许穿裤子,我得仔细检查,看看谁还有残汁。” 于是十几个孩子站在一排,裤子褪到膝弯,等着李铁牛一个个弹过去。李铁牛一边为孩子们轻轻弹去残尿,一边妙语连珠: “臭小子,为什么青筋毕露?” “你翘什么翘?知不知道做人应该低调一点?” 旁边围观的城里人,见此一幕,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录完,回城。 那几个人回到城里,晚上闲得无聊,吃饱喝足躺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发微博,发微信。一来二去,就把李铁牛帮小孩子们把尿的那一幕,发到了网上。 各地网友见此奇景,无不惊叹。于是照片和视频,转发量就特别巨大。 一开始大家还是当作幽默笑话在传播,然后就是无聊的人凑一起无聊地讨论。讨论久了,味道就悄悄地在改变。 这一年,地球上有一项运动。该运动的称号,外国话叫“metoo”,翻译成中国话叫“米兔”。 运动的内容,就是号召所有的女性同胞,大胆地站出来,控诉何时何地被男人性*侵过。 这项运动从美国好莱坞发端,迅速波及美洲、欧洲,然后传入亚洲,不可避免地传入中国。 中国当然也有很多女性同胞站出来,告诉全世界,何时何地遭遇过色*狼。 于是,有很多男人一夜之间便人设崩塌。恨不得从来没长过那玩艺。要是早点割掉它去练《葵花宝典》,你说该有多好? 话题的讨论也很热烈。讨论到最后,大多数道貌岸然者一致认为,在大街上,特别是夏天,男性看到身上布条很少的女性同胞,必须先闭着眼睛请示: “小姐,夫人,你介不介意,我一不小心看到你那裸*露的大腿?” 得到肯定之后,才能睁眼。否则你就是犯罪。 话说,刚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李铁牛帮孩子们把尿的视频在网络流传。有一个聪明而圣洁的网友见之,大惊失色,一针见血地向世人指出: “没想到啊,没想到,在偏远的农村,女色魔对孩童的性*侵,居然是如此的公开猖獗。” 此语一出,全网沸腾。于是开始口诛笔伐,于是开始人肉搜索。 李铁牛对此一无所知。几个月后,村里来了一辆警车,将她带走了。 村人了解到,李铁牛的罪名是侵犯儿童。一个月后,她又被放出来,因为警察问来问去,她的回答一律是反问句: “啥叫性*侵?” 接着一脸无辜: “我帮人把尿还把错了?” 不知怎么回事,李铁牛这次回来之后,身体状况直线下降,最后竟至生活不能自理。于是她进了乡镇办敬老院。 但在敬老院她没住多久,便被遣送回村。据说她总喜欢命令那些老头子,站在一排在大树底下撒尿。人家稍不服从,轻则骂重则打。 作者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疯人院。除了比实际年龄显老,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据管理人员介绍: “她没别的毛病,就爱朝别人裤裆弹手指。老说人家尿不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温水煮青蛙 三个月后,阿彪成了一群二货小流氓口中的彪哥。与此同时,彪哥从家里带来的两千块卖牛钱,已经花得一分不剩了。 彪哥依旧去菜市场的干货摊和零食摊试吃,当然,经过三个月的艰苦奋斗,他已不再形单影只,通常后面会跟着一个或两个饿着肚子的小弟。 一个人只能当着老板的面试吃,两个人以上,就可以背着老板顺手牵羊了。 通常是彪哥用身子挡住老板的视线,以废话吸引老板的注意力。他一边往嘴里扔萝卜干,一边语重心长的告诉老板: “萝卜干还得晒晒,否则天阴了容易发霉。” 老板大点其头,满嘴埋怨天公不作美,总是下雨不天晴。而彪哥后面的小弟,则双手敏捷地往口袋里装花生米,或者红枣,冰糖,还有咸鱼。 如此逛上一段路,小弟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满了。回到彪哥的出租屋里,几个人坐下来,以白开水冲冰糖,就着花生米和红枣干杯。逼急了就咬口咸鱼,皱着眉头往吐里咽。 然后扯上半天的蛋,倒也其乐融融。 由此可见,彪哥的创业之初,艰难到什么程度。这绝对不是作者有意夸张。要知道,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 那年代的创业环境并不太好。 与彪哥同时代的创业者,马化腾正在四处托人收购qq,没人愿接盘;马云到处演讲融资,却总被人当骗子。而刘强东,还在北京中关村摆摊卖电子器件。 彪哥带着小弟,先是偷吃的。过了一段时间,彪哥将业务范围扩大了,开始偷钱和贵重物品。 一般来说是彪哥先去踩点,看准哪家宽裕些,进出又不难,便回家召集小弟们策划: “沙皮,你身子骨小,从狗洞里钻进去。” “小钢炮,你在门外接应望风。有什么风吹草动,打个响指。你那两根指头,不是在跳舞的时候,打起来很响吗?” 最后,彪哥不忘交待: “万一被人撞上或抓住,必须把东西扔掉。因为捉贼捉赃,没有赃物就是没有证据。顶多被打一顿,进不了牢房,懂了没?” 这个经验,大概是彪哥当年从泉州带回来的。 于是开始行动。由于彪哥眼光准,策划也比较完美,几乎每一次行动,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相机,手表,首饰,还有现金。 有了点钱之后,彪哥首先是换了套出租屋。两房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终于摆脱了与大妈只隔一门撒尿的烦恼。 而且,因为有了厨房,从菜市场顺手牵回来的东西,便不需要再生吃了。菜市场可顺的东西范围也更广,不仅仅限于干货和零食,几乎所有的东西,只要有机会,便能往家里搬。 有一次,一个草包摸了个鸡蛋,放在裤兜里,不料出场时人挤人,蛋被挤破了。蛋清和蛋黄便在裤裆四周蔓延。旁人见之,无不啧啧称奇: “这小子也算古今第一人吧?大白天的,居然当街遗*精?” 然后就是哄然大笑。偷蛋不成,逗得路人一乐,也算功德无量。 此时,顺手牵羊的地理范围,也不再限于菜市场,延伸到了郊外。鸡,鸭,鹅,还有狗。有一次,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抱回来一头正在母猪身下拱奶吃的小猪。彪哥见之,大加赞赏: “好,好,好,今晚烤乳猪。” 此后,彪哥的出租屋内,经常深更半夜肉香四溢。生活质量之高,由此也可见一斑。 再后来,小弟渐渐增多,光靠小偷小摸便不能满足需求。所幸的是,在街头混,只需人多势众,就可拓展别的业务。 于是开始明抢。 彪哥继续为新业务的开展踩点。全城的大街小巷都分析了一遍,哪里是暗巷子,何处是死胡同,哪里适合拦截,何处适合逃跑。彪哥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全部了然于胸。 暗巷子没人走,迫不得已进去了,也是小心翼翼;死胡同呢,适合拦截地形不熟的外地人,但最大的缺点是,不利于自己一方撤退。 抢劫,要选择两端通畅,而又人流不大的地方,最好不能进机动车。 这是彪哥总结出来的业务要点。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总有一两个倒霉鬼,为了抄近路,一头栽进某条两端通畅的小巷子,被前后各两个、一共四人夹住,贴在墙边,提出非分要求: “兄弟,江湖救急,借我们八百一千块。过了这道坎,兄弟们永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一开始被抢者有点懵,继而啼笑皆非,应道: “钱有这么借的吗?我不认识你们。” 四人谨记彪哥的教导,要先讲清楚道理: “兄弟,你要与时俱进。现在这个世界,钱不一定非要认识才能借。你看银行里的借贷双方,谁认识谁?” 被抢者仍旧啼笑皆非: “什么乱七八糟的,再不放开,我叫人了。” 四人当中,其中一人掏出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刀片,那是彪哥平常用来剃须的,两指捏着,放在倒霉鬼手腕,阴森森地说: “刀片这么摁下去,你的动脉就断了。估计一下,你身上的血,足够流出这条巷子吗?” 被抢者这回彻底清醒过来,遇到明抢的团伙了,赶紧掏出钱包,连毛票一起塞在对方手里,结结巴巴地说: “我就,我就这么多。拿,拿去吧。不用,不用还了。” 四个人又在他身上搜索了一遍,才将空钱包及里面的身份证银行卡还给他,扬长而去。 有人报过警,但因涉及的金额不大,几百到上千块,又来来去去说不清犯案者的特点,所以立过案之后,警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侦办。 于是彪哥及其手下,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但彪哥算是个精明人,过早地看到了这种风险,半年之后,他们自动自发地终止了这项业务。 有一天彪哥召集兄弟们开会,主题是讨论下一步的业务方向。彪哥首先发言: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不但被人看不起,弄不好还会进局子里去。以前是因为穷,为生活所迫,走走偏门,无可厚非。但从此以后,咱们要干点正经事。” 大伙听得目瞪口呆。有一个草包鼓足勇气提问: “彪哥,咱们就是一帮流氓,能有什么正经事可干?” 彪哥正端起杯子喝酒,见这人问得十分没水平,便放下杯子,怒道: “塞你母,你有这种想法,就是没出息的表现。” 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彪哥才向大伙布置下一步工作: “明天,看我的眼色,听我的命令。不许莽撞行事,更不许擅作主张。” 第二天,彪哥带着两个兄弟,一左一右,走进街边一个餐馆吃饭。每人点了一碗肉丝粉,外加一个荷包蛋,但这回没有喝劣质酒。 吃完,两个草包兄弟想拔腿就跑,彪哥一把将他们拿住,瞪眼命令: “想吃霸王餐呀?咱们可是良民。付钱。” 两人看着彪哥装逼的脸,心里骂着千万句草泥马,手却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掏钱。两人还抢着连彪哥的那一份也付了。 付完钱后,彪哥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笑眯眯地跟老板聊家常: “老板,你这生意不错吧?” 老板心不在焉地答道: “就这样吧。勉强混口饭吃。” 彪哥不再绕弯子,直入正题: “老板,我带兄弟们帮你拉客,你每月给我们点提成呗。” 老板先是一愣,接着没好气地答曰: “我这店小,不招业务员。” 彪哥再次笑眯眯: “老板,你别这么不通人情嘛。所谓江湖一家,我手下这么多兄弟,如果大家都没饭吃,我这个大哥很难做的。” 这回老板听出了点门道,心里明白遇上流氓无赖了,但还是底气十足: “兄弟,我这是合法生意。你要是来吃饭,我双手欢迎。你要想捣乱,我立马报警。” 彪哥便长叹一声,不再答话,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还是这个餐馆,陆续来了一帮顾客,足有十二个之多,全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青一色的板寸头,衣服穿得花里胡哨,光怪陆离。 进来全都装深沉不说话,也不聚在一起,而是两人一桌,将六张桌子全占满了。 老板一开始很高兴,以为今天上天眷顾,忽然给他带来这么多吃饭的客人。满脸堆笑地招呼: “各位客官,吃点什么?本店的红烧狗肉是镇上一绝,要不要来一盘?” 结果所有人都只要一杯白开水,然后齐刷刷一人掏出一张报纸,逐字逐字地读着,一直读到黄昏还没完。中途有人饿了,直接掏出几个番薯,就着白开水在桌边啃。 而镇上真正的吃货,在餐馆门口一晃,见桌子全满员,便掉头而去,寻找下一家。于是,这家餐馆一整天里,什么生意都没做。 第三天,还是这帮人,还是这么一杯白开水,干坐一整天,不点餐,不说话。 第四天,一切照旧。老板迫不得已报了警,可警察来了一看,人家没闹事呀,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埋怨了几句老板不懂法,报假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下不为例,然后掉头走了。 第五天,老板哭了,点头哈腰向这帮年轻人央求: “让你们老大来吧,我给他业务提成。你们去别处坐着行不行?” 第五天,彪哥笑眯眯地再次出现在餐馆里,吃了一碗米粉,付过钱,很客气地收下了老板准备好的本月业务提成。临走还握着老板的手使劲摇晃,差不多就要感激涕零: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统一江湖不是梦 彪哥卖掉家里的牛,只身前往枫林镇闯江湖,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而彪哥彻底放弃在菜市场顺手牵羊,放弃到处偷鸡摸狗,乃至放弃街头明抢,已是几年以后的事。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叶。 此时的彪哥,事业上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手下兄弟有三十几人,后来名噪一时的沙皮、小钢炮一流人物,也陆续拜入他门下。 彪哥首创的、向街头小老板们文明收钱的方法,后来被人称为“水煮青蛙”。此法迅速推广开来,彪哥和兄弟们的业务突飞猛进,短短几个月内,便征服了好几条街。 这些业务都具备持续性的特点,还没什么风险。彪哥以其聪明才智,从根本上解决了兄弟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问题。 此时的枫林镇江湖,还是一盘散沙,除了南街一带,其它地方并未形成统一的局面。山头林立,几乎每一条街都有人自称老大。 经常有人叼着烟,身后跟着两个奇形怪状的小弟,在街上横冲直撞。稍有不顺,便张牙舞爪,喊声震天。良民见之,有如猛虎。 彪哥仅仅是众多街头老大之一。只不过规模和声势略大一些而已。 话说彪哥发明的“水煮青蛙”之法,一开始其实受到其他老大的耻笑,觉得江湖之人,要么伤筋动骨,要么鲜血直流,哪能像一群女人一样,到处打滚撒泼? 但是,渐渐地,别的老大们便看出了此法的厉害之处。 首先是,效果非常显著,街头小商小贩们无不臣服。虽有怨言,却是无处发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其次是,自己一方不需付出太多劳动,也不需装狠耍酷,收钱却又稳妥安全,甚至连警察来了都没辙。 于是大家终于醒悟过来,干事业,即便是街头流氓事业,也得多用脑子。亡羊补牢未为晚,全都照葫芦画瓢,如法泡制起来。 自此之后,街面上小商贩们怨声载道,小流氓们收入大增,然而,城市文明程度却出现了大幅度提高。 打架之事少了,骂娘之事也少了,小流氓们互相见面,不是装深沉,就是笑嘻嘻。 熟悉的便探问对方本月收到多少钱,顺不顺利,有没有碰到负隅顽抗的商贩。 不熟的,就各自吹嘘自己跟的老大简直人中龙凤,豪勇无双外加智谋超群,连二奶都包了三个。 话说彪哥见自己费了很多脑筋想出来的办法,被别人照单全抄,而且抢的还是自己的业务,便有点恼怒。 有一天晚上兄弟们聚餐,彪哥端着酒杯,双眼斜视四十五度,对着墙面发牢骚: “塞你母,这帮没文化的孙子,一点都不尊重别人的知识产权。” 小弟们平常听惯了彪哥讲故事,虽则遥远而虚幻,但多少还听得懂,喝了几杯酒,甚至也能品得津津有味。 可“知识产权”这四个字,对他们而言却是火星文,完全不知所云,只好学着彪哥的姿势端酒杯,一脸目瞪口呆。 彪哥实际也不懂“知识产权”是个什么玩意。 他只不过在泉州之时,有一次偶然在公园上侧所,听见隔壁坑的一个家伙打电话,口音是本地人,嗓门像破锣,开口闭口除了各种骂人之法,只剩下“知识产权”四个字尚能听清。 彪哥耳尖,一听便知道这是个新鲜名堂,立马记住了,藏在心里好几年,苦于没有找到使用的地方。 这回恼怒之下,彪哥终于将心底这个新鲜词翻了出来。 算他语言上有点天份,用得倒也不能说是牛头不对马嘴。只不过找错了听众而已。有文化的小流氓,毕竟还是少数;能听得懂“知识产权”四字含义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彪哥见没人懂自己的心声,便无端生出一股落寞之感。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彪哥不知哪一根神经搭错了,思维从这一根弦无端跳到那一根弦,蓦地转变话题,对坐在左右的沙皮和小钢炮说: “喝酒越喝越糊涂;喝茶越喝越清醒。” 沙皮和小钢炮跟随彪哥久了,差不多已习惯他的故作高深,更习惯了他说话老是急转弯的毛病。此刻两人都不理他,招呼小弟们继续喝酒,自己却一个劲地吃菜。 两盘狗肉被他们两人三下五除二,夹个精光。彪哥不吃菜,也不喝酒,放下筷子放下酒杯,继续发表他的高论: “酒桌上只适合吹牛逼;茶桌上却适合谈生意。” 他用手指捅了捅沙皮: “我说,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沙皮有点懵,也有点烦,他当然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他在喝酒吃菜时,很不喜欢被别人打断。此时粗着嗓门说: “我还没吃饱呢,讲什么道理?” 彪哥又感到一阵落寞。从而也知道,手下这帮人除了吃喝,没什么道理可讲,要成就大事业,还是得靠自己。 第二天,彪哥戒酒了。他从二手家具市场,买回一个看起来高逼格的茶几,又不知从哪里淘来一套茶具。超市里买了几包劣质红茶。在家摆开阵势,自顾自地泡了起来。 小弟们第一次看到彪哥泡茶,以为他发神经。但过两天又习惯了彪哥的神经病。 彪哥还不满足于在家里喝茶。他随时随时都想喝。因为他觉得喝茶能让人更清醒,而他经常思考江湖大事,需要一个超级清醒的头脑。 于是,彪哥买了个塑料瓶子,将泡好的红茶灌进去,出门时将瓶子挂在腰间。从此之后,腰间挂个灌满红茶水的瓶子,便成了彪哥的标配。 当然了,因为红茶水灌在塑料瓶里,看上去跟尿液一般无二,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彪哥有尿不禁的毛病,随时随时都得解决问题。此是后话。 又过了几天,兄弟们再次聚餐。江湖流氓嘛,除了吃吃喝喝,几乎没什么事可干,有了点钱,不吃不喝简直没天理。 这次彪哥再次向小弟们训话,就不再是端酒杯,而是端着茶水瓶子。 他先喝一口茶,手掌往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待到大家一致对他举头仰视,他才缓缓地说出酝酿了好几天的雄心壮志。开头是这样的: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众人一愣,半天没懂。最后只好哄然一声,低头继续吃喝,倒把彪哥晾在首席不知所措。 彪哥愣了一会,才搞明白是自己的表达方式出了问题。他把话说得太文雅了。 其实这话并非他的原创,当然也不是从《三国演义》里看来的,而是当初在泉州时,于某个公园里,听一个老头唱戏,唱词有这么一句,被他记住了。 彪哥又喝一口茶,提高了嗓门朝兄弟们喊道: “我们要统一这个江湖。” 这回大伙听懂了。在酒精作用下,人人热血高涨。全都右手握拳,向上高举,整齐划一地喊口号: “一统江湖。一统江湖。” 一帮二货喝酒喝糊了,喊口号也喊得如此没有创意,直接照搬电视剧《*》里的台词,外人一听,还以为这里是日月神教的大本营。 彪哥手掌又往下一按。众人喊了一会,嗓门才慢慢平息下去。这时小钢炮在彪哥耳边满怀忧虑地轻声说: “彪哥,这帮家伙很久没打过架了,手生,胆也小了,只会大嗓门喊口号。是不是明天先找几个老实的商贩练练手?” 彪哥斜了他一眼,骂道: “塞你母,别什么事都想得那么暴力好不好?办事用点脑子行不行?” 小钢炮本是一番忠言,没想到被骂,心里便有点不爽,想道,咱们就是一帮流氓,不暴力一点,统一个屁江湖? 小钢炮虽然算是彪哥的心腹,其实不太理解彪哥的为人。 对付小商贩,彪哥用的是“温水煮青蛙”之法,对付一盘散沙的大小流氓,同样用的是这个方法。 彪哥并不像别的江湖老大一样,为了抢地盘而打打杀杀,在这一点上,他完全背离了港台黑帮片里的套路。 喊完口号的第二天,彪哥派沙皮和小钢炮分头行动,把那些不服他的大小流氓们,一个个请过来同桌吃饭。 他坐着很有耐心地等待,人家来了他便笑脸相迎,一团和气地开桌,酒过三巡,他一边喝茶,一边给人家讲故事。开头还是这样的: “兄弟我在福建泉州时……” 然后就用他那张堪比说书艺人的嘴巴,将他在外面的江湖生涯说得天花乱坠。左冲右突,前后砍杀,全世界就他一个人英勇无比;最终他杀出了一个组织,或者说帮会。 若不是家中老母患病而亡,他回家奔丧,假以时日,杀出一个太祖或太宗,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些细节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经意间说出的这一句: “当年泉州晋江,有个家伙不听我劝告,两条腿都折了,至今还在床上。” 说完他还摇头叹息,似乎颇悔自己当初的凶狠行为。而对面那位被请来吃饭的兄弟,脑子再怎么笨,也听懂了这话里的深层含义:再跟彪哥过不去,小心你的腿。 彪哥的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而此时酒已喝干,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临散场,彪哥又拍着那位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兄弟,人多力量大嘛,和气生财嘛。咱们合作吧,有钱一起赚。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这老大的位置让给你,ok?” 谁都听得出来,最后一句只不过是客套话。听过他的故事之后,谁还敢真的坐他老大的位置? 就这样,彪哥用讲故事的方式,居然拔掉了街面上很多林立的小山头。大多数流氓们,地盘还是原来的地盘,地位也还是原来的地位,却有组织有纪律地统一在彪哥的旗帜之下。 彪哥此举,用梁山时代的话说,叫招安;用如今经济时代的话说,就叫收购。 无庸讳言,彪哥在这一方面做得相当成功。 当然了,彪哥的恐吓性故事,也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总有那么几个顽固不化的家伙,成为他统一江湖路上的最大障碍。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最成功的招安 彪哥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英勇故事,用来吓唬大多数流氓,都能取得一定的效果。 毕竟我们这个真实的江湖上,其实没那么多英雄,大多数人表面上嗓门叫得震天响,内里其实就是个瘪三。别说真打了,随便一吓,马上乖乖就范。 凡事都有例外。还是有少数几个流氓,自以为凶猛无匹,对彪哥的故事不屑一顾。 还有人甚至很聪明地对故事的真实性提出了怀疑,暗里嘲笑彪哥真正动手不行,全靠一张嘴胡说八道唬人。 这些不服的人当中,有个绰号“菜花蛇”的,最为嚣张,此人曾经在一次酒后公开宣称: “跟老婆打架算什么好汉?根本就不是爷们。” 虽然没点名,但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取笑的是彪哥。这就不仅仅是识时务了。简直有点恶毒的味道。 此时的彪哥已经凭着小弟的数量和气势,外加自己一张天花乱坠的嘴巴,统一了枫林镇东城和西门几十条街。事业算是如日中天。 可这位菜花蛇,为何敢于公开与彪哥对抗?因为他不是一般人。 菜花蛇的本名不详。街头江湖就是这样,几乎所有的流氓都以外号行世,这跟乡下总是阿猫阿狗地互相呼唤是同一道理,本名基本没人提起,逐渐便被人遗忘了。 你要是在江湖上没个外号,也没人尊称你什么哥,就说明你混得很差,注定是个低级小弟。 菜花蛇也不知来自乡下哪个角落。他早年成名江湖,是因为行事凶顽,什么变态的坏事都能干得出来。比如,他十四岁时,便用烟蒂烧过男同学的光*屁*股,还向女同学展示: “看看,像不像和尚头上的戒疤?我靠,让你看屁*股,不是看下面的玩意。” 手段恶毒,嘴巴又贱,江湖上给了他一个外号“菜花蛇”。 菜花蛇十六岁因殴打同学进了少管所,出来后继续在街头无恶不作,偷盗,抢劫,打架,赌博,甚至据说还贩过毒。总之就是,除了用脑子思考,其它什么坏事都干过。 十八岁那年,菜花蛇进了监狱。此后三进三出,零零碎碎加起来,在监狱里呆了八年有余。现年二十八岁,也就是说,自从成人开始,他在外头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年。 人在江湖混,能砍能杀是实力,而坐过牢却是资本。既勇猛又坐过牢,想不成名都难。 所以菜花蛇的名声,一度在枫林镇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遥远偏僻的乡下,时不时都有农夫说起他的外号。 可见其火爆的程度,堪比当年香港娱乐界的四大天王。 但此人行事不怎么过脑子,用文雅一点的说法,叫做有勇无谋;而且不怎么讲义气,性情又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跟身边人翻脸。如在酒精作用下,就更是神经失常。 连最亲近的兄弟,他喝多了撒泼时,都能揪着人家的耳朵往马桶里摁,嚷嚷: “叫你喝酒不喝,是不是想喝尿?那就喝个够。” 因此,菜花蛇曾经具备了一统江湖的外部条件,却没有一统江湖的内部能力。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虽有几个小弟亦步亦趋地跟随左右,却并非真心臣服他。 近几年来,菜花蛇一直在街头消费他的名声,于是名声也慢慢降温。加上酒色过度,身体状态一落千丈,喝过酒想打架,连个凳子都提不起。渐渐的就有人开始轻视他。 街头江湖其实也像娱乐圈一样,新人一茬接一茬地涌上来,你实力不够,光靠旧名声,是注定要翻篇的。 恰好就在菜花蛇日渐黯淡之际,彪哥开始蚕食江湖。于是菜花蛇的一腔闷气,便全都撒在彪哥头上了。时不时对身边的小弟发牢骚: “你们怎么能相信这个肾*亏的家伙?” 彪哥腰间总挂着装满茶水的瓶子,又因为装的是红茶,看上去跟尿液一般无二,街面上许多人都以为,彪哥尿不禁,随时随地得往瓶子里撒尿。所以菜花蛇才骂他“肾*亏”。 菜花蛇又告诉小弟们: “他那些故事,都是胡编来骗你们的。” 有个小弟怯怯地反驳: “可彪哥跟他老婆那一战,据说从下午打到半夜,从村巷打到田里,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菜花蛇大怒,立马跳起来,将该小弟摁在地上,鼻尖对着一团鸡屎。菜花蛇训道: “跟老婆打架算什么好汉?根本就不是爷们。” 就是这话,后来就传到了彪哥的耳朵里。彪哥心里也大怒,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彪哥手下有几个死忠粉丝,都是从吃米粉时代便跟着彪哥混的。 如果彪哥事业也能注册公司,那么,这几个死忠粉丝,就算是最为资深的创业者,每个人手里都抓着大量的原始股;如果公司最后弄到上市,这几个家伙就成为资深懂事,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只需剔着牙数钱。 就是这几个人,对街面上尚未归化的山头流氓最为不满。而其中小钢炮虽然入门较晚,没赶上吃米粉的时代,却最为忠诚,他十分看不惯菜花蛇的作派。 那句诋毁彪哥的话传到小钢炮耳朵里,他义愤填膺,在彪哥面前鼓着眼珠子嚷嚷: “塞你母,不放点血,那个鸟人不会老实的。” 他嘴里的“那个鸟人”,指的便是菜花蛇。 小钢炮没去过福建,对闽南话一窍不通,“塞你母”三个字,明显是模仿领袖人物彪哥的口吻。虽然说得不伦不类,但彪哥并不在意,还对小钢炮的忠心之语大点其头。 不过,彪哥并不同意小钢炮的粗鲁做法,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掌心向下压,不紧不慢地说: “沉住气,沉住气。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能动不动就给人放血,都是爹妈生的,何必呢?想想你若被人放血,你妈会不会伤心欲绝?” 小钢炮气倒是沉住了,但这番话却听得云山雾罩,半天回不过神来。 彪哥要的,就是人家回不过神来。他现在也算一方大人物了,而大人物说话,基本都是云山雾罩,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他自己,当然是成竹在胸。 当天晚上,彪哥将手下那几个死忠粉丝召集起来,巨细无遗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计划,然后分派任务,各自出门行动去了。 至于彪哥自己,则关在家里,打开不久前买的那套ktv设备,反反复复地唱他最爱的闽南歌曲。 《爱*拼*才*会*赢》被彪哥不厌其烦地唱了七遍之后,外出执行任务的兄弟们给他挂了个电话。汇报说没有意外,计划圆满成功。 然后彪哥才心满意足地悄然出门,来到城郊一个废弃已久的洗车厂。那里除了他派出去的兄弟,还多一个头上蒙着布的人。手脚没有捆绑,只让他随意地站在屋子正中央。 彪哥进来坐定后,有人拿掉了那位陌生客人的头罩。赫然就是菜花蛇。 菜花蛇今晚喝多了,全身上下躁动不安,正在小巷子里物色站街女时,忽然头上被人罩了块黑布,连拖带抬的带到了这里。 黑布拿掉之后,他一开始有点懵,过了一会看清对面的人是彪哥,首先是酒醒了大半,嘴里不甘示弱,依旧保留着往日的嚣张气焰: “操*你*妈,有本事跟我单挑。” 彪哥不说话。他知道,光凭嘴巴是收服不了此人的,否则他早就讲过故事了,不需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彪哥连看都不看菜花蛇,只是慢吞吞地卷起自己的两只裤管,往左小腿肚上的一个伤疤看了一眼。 这一眼是个暗号。后面不远处跑过来三个兄弟,其中包括小钢炮。 两个一左一右架住菜花蛇,小钢炮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菜花蛇的左小腿肚上刺了一匕首。瞬间血流如注。 菜花蛇仰天干嚎两声,噤声了。彪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右大腿,小钢炮便在菜花蛇的右大腿又刺了一刀。菜花蛇还是干嚎两声,又喘着粗气忍住了。 彪哥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一招手,三个兄弟全都退到一边。他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果然是条好汉。明人不做暗事,为了成全你的名声,我接下来要割掉你双脚后跟的脚筋。 “你当然可以像我在泉州时的那位死对头一样,甘心下半辈子躺在床上。 “但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那位姐姐有个女儿,今年十二岁吧?在城南小学读六年级吧?每天中午和下午都要步行穿过大半个枫林镇,对不对? “你说她会不会不小心,哪一天脸上被划了一下?” 话说得有点啰嗦冗长,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菜花蛇总算是见识到了彪哥的阴毒,原先的那股豪勇硬气,终于一泄如注,先是按住两个伤口在地上打滚狂哭,哭完站起身,对彪哥纳头便拜。 为了向菜花蛇表示接纳的诚意,彪哥接过小钢炮的匕首,在自己的小腿肚和大腿上各划了一刀。当然,伤口比菜花蛇浅得多。只不过血流如注的情状一模一样。 此事被在场之人以各自的语言习惯宣扬了出去,再经街头的口耳相传,版本经多次变幻,成为彪哥江湖史上最成功的招安案例,没有之一。 一年后,菜花蛇成了彪哥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没有之一。 又三年后,彪哥一软一硬两手齐出,摆平了所有不服他的大小流氓们。至此,枫林镇天下三分,彪哥居有其二。 还有一份地盘属于另外一个老大。此人彪哥无论如何摆不平。 他就是南街疤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江湖三足鼎立 总体上,枫林镇的地图近似一个倒三角形。 最上面的那条边,是一带绵延不绝的群山;最下面那个顶点,则蜿蜒着一条百米宽的河流。 河流名叫禾水,原是枫林镇的护城河,现在沿着城市最南端的河边走,还能依稀找到当年的城墙痕迹。 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省道,贯穿枫林镇的中心地带,将镇子大致分成南北两大部分。 上面那个不规则的四边形,东边是人们口头上的东城,西边则是人们习惯所称的西门洲。省道的下面,也就是南边,便是南街。 你现在知道了,南街并非一条街,而是一个区域通称。可它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政区划,只不过是人们传统习惯上的叫法。 从面积上来看,南街只占枫林镇的五分之一略强,而它的江湖地位,却一直屹立不倒。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产生了两类颇具民族特色的人物:官二代和富二代。 枫林镇不能免俗,它也有自己的出产官二代和富二代。 走在街上,如果你见到一个年轻人双眼朝天,横冲直撞,无论跟谁说话,气焰都是嚣张无比,那么,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官二代。 如果你见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脚步虚浮却满嘴粗话,一身名牌又脏乱不堪,上下黄链子挂得叮当响,那么,此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富二代。 除此之外,枫林镇还出产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物的人物:江湖老大二代。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南街疤头。 疤头,真实姓名不详。年近五十。目前是枫林镇上南街的老大。南街上无论什么人,有了大小纠纷,基本不找居委会,也不找警察,找的是疤头。 通常只要疤头一句话,有理的无理的,都立即噤了声。 疤头生在枫林镇南街,长在枫林镇南街,几十年没离开过。据说,他的父辈们已在枫林镇南街生活了上百年。 他目前的江湖地位,一半是因为他自己的名望,另一半则是得自继承。在他之前,其父老疤独霸南街十几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疤头的父亲老疤,凭着一把竹刀奋力拼杀,终于成为南街一带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老大。 九十年代初,老疤因为斗殴和伤人至死,判了十五年,入狱不久便因病身亡。一时之间,枫林镇南街群龙无首。 此期间,二十岁刚出头的疤头,带着从他父亲身上遗传而来的豪勇,在街上暂露头角,不久之后,南街的人们为了结束天天打打杀杀的混乱局面,几个主要人物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开了个会,一致推举疤头为他们的老大。 于是,南街重归平静。 彪哥在短短几年时间里,称雄枫林镇三分之二的地盘,却始终无法向南街渗透半步,究其原因,是南街的江湖形势,与东城和西门有本质上的不同。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南街极少外来人口,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早期的枫林镇市中心,其实是在南街,后来城市向东北和西北蚕食,市中心数次北移,使得南街成了杂乱无章、又老又旧的城区。 外来人口和进城农民工,很少往这个地区聚集,全都落脚于东城或西门。 在东城和西门洲,流氓痞子和普通居民,是泾渭分明的两类人,各有各的活跃和栖息场所。所以,在这两个地方混江湖,你只需将那几个出头的流氓痞子打服,便成功了一大半。 普通居民,比如说农民工和小商贩,学生,上班族,都是些受欺负的角色,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 而南街不一样。此地的居民既然土生土长,百年下来,所有人都有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于是,街头流氓和普通居民,很难截然分开。 流氓是居民,居民也是流氓。 他们自己内部闹矛盾,有疤头出面平息。一旦与外部发生冲突,南街几乎是全民皆兵。 假设东城或西门的某个流氓,提刀追砍南街某个小人物。后者只要逃入南街,一声口哨,所有人不管之前在干什么事,一律放下,手提各种兵器站在街边严阵以待。 前者不管有理没理,都得立即掉头而退,如果不识趣,硬要装酷耍横,最后能全身而从南街走出来的,基本上没有。不死也得脱层皮。 其二,南街自古以来经营着一项合法的生意:棺材及其衍生物。 几乎所有枫林镇包括周边农村,所需要的棺材或花圈一类的死人之物,全都产自南街。南街上每家每户的生存,差不多都与该项产业息息相关。 南街上自己人的争端,差不多都是起因于死人生意上的摩擦。 走在南街上,相隔百步便可见一家棺材店。两个棺材店之间夹着的店面或作坊,便是做花圈的,卖纸钱的,卖冥币的。 进入二十一世纪,这里也与时俱进,催生了很多做死人别墅的,做死人手机的——不做别的品牌,单做苹果。甚至还有纸扎的二奶三奶,供活人烧给死人享受。 只要活人用过的东西,这里都找得到相应的死人之物。 所以,南街另有一个很吓人的名称:死亡地带。 可想而知,外来人口为何都对这里退避三舍。 在死亡地带出生和长大的人,似乎对死亡没那么畏惧,起码在口头上,那些年轻人谈论起死亡来,总是那么轻描淡写,甚至有一股徐志摩式的潇洒。 所谓我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而在与外人打架之际,这帮子土生土长的小流氓,一手操刀,嘴里高叫: “棺材都是现成的,怕他个鸟。” 不管他们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反正此话一出,通常都能把对手吓得抱头鼠窜。毕竟人家混江湖,也是为了一口吃的,没必要为此拼掉一条命。 疤头做南街的老大,并不像别的流氓大哥一样,靠向小商贩收保护费过活。他根本不需要,因为他自己经营着南街最大的棺材铺,还有一间最大的花圈店。 最近,他甚至还组建了一支乐队,专门给死人搞祭奠活动。 疤头做老大是义务性质的,专门替南街上的自家人解决争端。面对外敌,他是个发号施令的角色,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 也正因为是义务性质,所以才声望颇高,基本上不可动摇。这里的人各有各的生意,也没人想要去动摇他的江湖地位。 而外来的过江龙,谁也无法对抗这片死亡地带的全民皆兵。 喜欢讲故事、行事不乏阴毒的彪哥,起初并不甘心放弃这块地盘,还曾亲自去南街考察过,回来后对手下小弟们摇摇头说: “那是个离阎王爷最近的地方,除了齐天大圣,谁也惹不起。” 于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枫林镇江湖,彪哥统一了西门和东城,而南街依然归疤头管辖。 但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准确地说,只有三年。 三年后,并非南北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最终出现了关键性的胜负,而是,又有另外一个人崛起于北边的江湖。这个人,就是前面详细介绍过的周伟良。 街头的普通小混混打架,技术上都是业余的。所谓的江湖武功有多强,那都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流毒;所谓的高手在民间,也是无知之人才有的认识。 实际上,真正的街头打架,只要你敢耍无赖,差不多就赢了一大半。 假如你手持菜刀、脸上涂满鸡血,往街头一站,只要警察不来干涉,便能吓坏大半条街的流氓们。多玩几次,不出意外,你基本就能爬上一条街面上流氓头目的位置。 在枫林镇上,周伟良崛起之前,流氓间的相互冲突,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通常都是以吓唬为主,耍无赖为辅,再不行就玩阴的。 正因为如此,彪哥自我编织的故事,加上点冷酷阴毒的气氛,才能取得那么好的效果。最终成为枫林镇上一霸。 直到周伟良闯入江湖,才把街头打架带入了专业时代。众所周知,周伟良当过兵,据说还是个特种兵,对于打架之事,受过专业而全面的训练。 无独有偶,像彪哥一样,周伟良的江湖事业,也是从东城开始起步的。 与彪哥不同的是,周伟良尽管做过老师,却从来不讲虚头八脑的故事,也没那么多故作深沉的废话。 他的办法很简单,谁不服就打谁。而且用的是专业手段,别人根本无力抗衡。只剩下哭爹叫娘、抱头鼠窜的份。 所以,周伟良从下定决心混江湖开始,只用了短短几个月时间,便抢去了彪哥大半个东城的地盘。 这几个月里,彪哥的手下干将甚多,却从未组织过一次像样的防守之战。 那些被彪哥的虚实故事折服的家伙,除了逃跑,便是向周伟良投诚。 彪哥心中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他明显是不服气的。总不能让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地盘,就这么轻易地拱手相让。 他决心组织一场像样的狙击战。只要一场就够了,他从一些电视剧里看过,历史上大多数的地盘之争,通常只需要一场决定性的战斗。 彪哥有一天召集了他的所有心腹,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洒过三巡,慷慨激昂的打气过后,彪哥总结道: “就他一人厉害一点,我方兵强马壮,打不死也得累死他。” 这里的“他”,指的就是周伟良了。下面一帮喽罗们,受了彪哥的蛊惑,决心当晚要把抢他们饭碗的周伟良彻底铲除。 然而,彪哥实在是对周伟良看走了眼。对方不但早就料到迟早有这一战,而且在他身边埋伏了间谍,获知了他动员手下的具体细节,清楚他发动攻坚战的具体时间。 于是,这一晚,周伟良召来了十几个战友。 当晚这一战,前面也叙述过了。那是枫林镇江湖史上最为轰动的一战。战斗发生在下半夜,良民和警察都睡着了。 街头的哭爹叫娘,也无法把人家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 彪哥一方人多势众,据说当晚投入的兵力达五十人之多。周伟良一方只有那十几个战友加上自己,却对彪哥产生了碾压性的优势。 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 这一战的结果是,死了三个,伤了三十个。死伤的人都是彪哥一方的,他自己因为跑得快,毫发无损。天亮之前,周伟良的战友们全部悄然退出枫林镇。 天亮之后,警察介入,根本没找到周伟良头上。彪哥在派出所关了十五天,回答了无数个问题,才被放出来。 这一战基本就奠定了枫林镇的江湖格局。彪哥后来主动请周伟良在秀水大酒店吃了一顿饭,席间,彪哥以手指蘸酒,在桌子中央划了一条线,半闭双眼叹了口气说: “东城归你,我守西门。此后井水不犯河水。得给我的兄弟们留口饭吃,对不对?” 周伟良拳头在桌面一砸: “锤子,就这么定了。” 周伟良同意地盘如此划分,也算是对形势有清醒的认识: 首先,他那十几个战友,总不能天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其次,彪哥之前一败涂地,但此人仍然不可小觑,虽则街面上流传的故事真真假假,但彪哥在泉州被人打过是真事,回家打老婆也是真事。 仅凭这两件,也得给对方留一份面子。 于是,东城和西门,就这么靠口头协议达成了和平。此后各玩各的。至于南街,周伟良一直就没有去争取的打算。这一点上,他倒是与彪哥英雄所见略同: “那片死亡之地,除了齐天大圣孙悟空,谁也不敢惹。” 自那之后,枫林镇的江湖形势,算是天下三分。 这形势维持了整整八年。 直到周伟良突然死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迫不得已 暂且按下彪哥的江湖创业史,回到主角汤山身上。我们把他晾在后台太久了。 这一天晚上八点,汤山应杨帅和夏刘忠之约,准时走了彪哥的住处。 汤山进门时,彪哥正端着茶杯,跟手下几个小弟说得手舞足蹈。一面说,一面单手往下劈,时不时夹杂着他的招牌闽南腔粗话: “塞你母。……” 场面很嘈杂,汤山接下来没听清他讲的是什么,只看见那几个小弟听得眉开眼笑,一脸谄媚,大点其头。很是心服口服的样子。 这是汤山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彪哥。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彪哥手中的茶水瓶子。瓶子倒没什么特色,不是玻璃,而是塑料制品,但里面的淡黄色液体,真的跟尿液一般无二。 汤山想起江湖上的传言,说彪哥肾亏尿不禁,需要随时随时往瓶子里撒尿,不禁哑然失笑。 彪哥的整体形象,也与汤山的想像里差距甚大。 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江湖老大,身矮,肥胖,身上有三分之二的肥肉,全长在肚子上,远看就是一头巨大的蛤蟆; 头发已呈稀疏之态,很多地方可见头皮;双眼总是眯缝着,似笑非笑的;鼻子顶端通红,两边起皱,还有麻点,一个标准的酒糟鼻。 最让汤山受不了的,不是彪哥的大肚皮,而是其嘴巴。唇薄,皮干,牙黑,不是在说话,便在流口水,所以养成了嘴角丝丝吸气的习惯。 嘴角永远堆着几个白色泡沫。又毫不自知,从不用纸巾或手帕去擦拭。 这让汤山感觉非常恶心。也不知他的左右小弟们,是怎么忍受他那张嘴的。 汤山听说,彪哥年轻时泡妞无数,但看他现在这副尊容,实在很难想象,当年的小妞们怎么会如此没眼光。 难道,他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美女们忽略其长相? 最后,汤山想到此人居然跟方塘有一腿,心里就像吞了个巨大的活苍蝇。一面直骂方塘太不自重、也太没眼光,一面策划什么时候痛扁此人一顿,才能出心中那口恶气。 赌局设在彪哥装修过的出租屋一楼。 赌赙非法,很少人会将赌局设在自己家里,因为万一惹来警察,就会有无穷的麻烦,所以通常来说,赌局地址越隐蔽越好,要么是偏远之地,要么在杂乱无章的场所。 赌鬼们只要赌兴上来了,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环境的档次问题。 彪哥将赌局弄到自己的家里,算是破天荒第一回。 彪哥自己并不怎么爱赌博,自从在街头混出名堂之后,他又恢复了以前好色的习惯。他那位李铁牛老婆,在乡下早已成废人一个,再也无法干涉他的私生活。 他闲得蛋疼之际,除了给小弟们讲自己的英勇故事,就爱上街泡妞,见到漂亮一点的,能弄到家里来当然最好;不能弄来,在街头看看也能解谗。 看女人的时候,一边嘿嘿傻笑,一边喉结乱动。像一条蛇在艰难地吞食老鼠。跟他十六岁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他现年四十多了,见到美女仍然有流口水的毛病。对此他倒一点都不忌讳,每次口水漫过下巴,并不立即擦干,还向小弟们感慨道: “你看,我这是心老啦,身子却还年轻。” 偶尔还会将吃多了油炸食物而长出来的疹子,当成青春痘,向年轻小弟炫耀: “看看,荷尔蒙分泌得还挺充足。” 总之是,彪哥只爱美女不爱赌博,以前从不将赌局设在家里。这一次,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召了十几号人到家开赌。 当然了,脑筋搭错了弦只是汤山的个人想法,大人物总有大人物的思维模式。据说彪哥曾向劝阻他的小弟分析道: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几天前周伟良挂了,警察正在街头每个角落里找线索,所以,把赌局弄到我这里,反而是最隐蔽的,起码不至于人多嘴杂。” 此刻,彪哥高举手中的茶水瓶子,向大伙宣布: “大家今天就尽兴地玩吧。有什么事,我担着。” 汤山站在人群中,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阴冷之气,他想到,前几天周伟良将赌局设在自己家里,莫名其妙地被捅死。 今天彪哥又将赌局设在家里,不会再出什么恐怖吓人之事吧? 他会不会又一次见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会不会再次见到尸体旁边摆着一盘残局? 想到此处,汤山有一股强烈的撤退冲动。 正想着,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抓住汤山的手肘,蛮横地往暗影里拽去。汤山吃了一惊,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 汤山一回头,看到的是杨帅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目光却是十分的凶狠。他随便一甩,便甩开了杨帅的手,没等对方开口,率先发泄不满: “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你变态呀?” 杨帅更是不满: “他妈的,说好在门外聚头,你怎么一个人先进来了?” 汤山压低声音说: “你他妈的是猪脑子?” 杨帅被骂得一愣,继而勃然大怒,嘴巴一张就要大声回骂,汤山立马将其推到墙边无人处,再次低声教训道: “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聚头,人家一看,就知道咱们会在赌桌上耍花样。你想被人家打断腿呀?” 杨帅又是一愣,粗话没骂出口,倒也想通了汤山言语间的道理。但他仍是不满,压低声音骂骂咧咧: “那你在电话里怎么不说清楚?害我在门外吹了半天冷风。” 汤山一脸不屑,心想你吹冷风关我屁事?嘴里同样不饶人: “就你这智商,电话里解释你听得懂吗?” 这就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了,当面能解释清楚,电话里当然也能解释清楚。其实是,汤山并不喜欢跟这个人多通一秒钟的话,更谈不上向他解释什么了。 杨帅怒气又被点燃起来了,却急得说不出话,龇牙咧嘴,作势就要前扑。汤山不想跟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于是退后两步,打算转身闪入人群里。 忽然背后被人推了一下,汤山又是一惊,尚未转身,夏刘忠却已探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冷笑一声: “卵子,想摆脱我们?” 汤山对杨帅十分的鄙视,出语常常不逊,但面对夏刘忠却有点发怵。此人不但比较粗壮,脑子也比杨帅清楚。 汤山低声辩解: “既然进来了,上赌桌之前,咱们最好装作不认识。” 夏刘忠又是一声冷笑: “废话少说,五万块钱带来了没有?” 汤山只带了一万。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给他们钱。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彻底翻脸的时候。于是他不说没带那么多,只是神神秘秘地问道: “一会是你们上桌,还是让我上桌?” 夏刘忠倒是被问得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 “当然让你上桌。最好给我多拿几副‘双天至尊’,咱们就发了。” 汤山心里骂道,“双天至尊”这个组合,概率跟中彩票特等奖差不多,一晚上拿几副,他妈的真正的赌神都没那么神。嘴上回应: “让我上桌,钱就应该留在我身上。” 夏刘忠不服: “起码应该分我们一半,让我们也有机会玩玩,难道我们只做看客?” 汤山心里又骂道,就你们两个草包,也只配做看客,嘴上却另有一套说辞: “你觉得,现在这个众目睽睽的场合,我给你们掏钱合适吗?旁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况且,分一半给你们玩,输了算谁的?” 夏刘忠歪头想了想,似乎觉得汤山说得有道理。最后他竖起一根食指,在汤山面前晃了晃,阴阴地笑道: “ok,今天就看你的表现。赢了咱们按五五分成,输了你可得自己承担损失。” 汤山大怒: “不是说好合作的吗?怎么输了就成我一个人的损失?” 夏刘忠再次阴笑: “如果你真有自己吹嘘的那么神,就不会输;如果你输了,就证明你在招摇撞骗。谁会傻到跟一个骗子合作?” 听起来逻辑还天衣无缝。汤山有点哭笑不得。心想他妈的,当初可是你们把我当赌神的,我可从没说过自己赌术高明。 夏刘忠见汤山沉吟不语,凑近威胁道: “卵子,你可千万别耍什么花招,我跟杨帅既然不玩,就只好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不想被人打断腿,就给我老实一点。” 说完又以手指捅了捅汤山肩头: “记住,不管输赢,事后你还是得要还我们五万。” 汤山心里奔跑着千万匹草泥马。这时杨帅怒气已息,凑近来嚷嚷: “进里屋去吧,看样子快要开局了。” 汤山已经骑虎难下。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大家涌入彪哥内室。 那房间中央已经摆好了赌桌,桌上码好了一副牌九。屋子周围有一圈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甚至还有水果和零食。 汤山在此处算个陌生人,还有几个也是初来乍到,彪哥一看这么多生面孔,讲故事的瘾又犯了。入场之前,彪哥坐在沙发里,双手一按,示意大家正襟危坐,接着他清了清喉咙,眯起双眼开讲: “兄弟我在泉州时……” 汤山是第一次听江湖大佬彪哥讲故事,新鲜之余,觉得此人装模作样起来,倒真有点政治人物的风范,不进入官场博个封妻荫子,确有点可惜。 只不过,彪哥的故事虽然讲得纯熟,可汤山心事重重,接下来彪哥讲了什么,他大部分没听进去,只知道彪哥嘴里吐出来的,全是江湖刀光剑影,还有彪哥自己的英雄无匹。 故事告一段落,赌局终于开场了。 杨帅在旁边以眼神暗示汤山抢着做庄,但汤山假装没看见,坐在了闲家天门。 汤山心里清楚,既然不会出老千,就只能凭运气赌几把,耗着时间等警察来救场。 一旦做庄,桌面上的注码就不由自己说了算,万一运气太差,今天场面又这么大,一万多块钱,恐怕两三把就没了。 做庄的那位汤山不认识,旁人则都知道,此人就是彪哥手下的得力干将沙皮。沙皮喝了不少酒,满嘴粗话,一脸淫*笑。 汤山一阵恶心,要在平常早推牌走人了。 沙皮虽然醉得连牌都拿不稳,运气却很好,一开场就是两把通吃,汤山虽然尽力忍住了手,还是被吃掉了一千二百块。 第一把五百,第二把七百。这让他相当肉痛,两把输掉一个月伙食。 到了第三把,汤山就有点犹犹豫豫,摸索半天还是没下注。 沙皮不耐烦,瞪着汤山吼道:“你他妈的难产啊?没钱赶紧下桌,别丢人现眼。” 汤山不知沙皮在江湖上的名声,心中大怒,刚要发作对骂,外面大门突然被“轰”地一声踹开。 所有人瞬间目瞪口呆。 只有汤山一人知道,警察终于到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脑子进没进水 警察刚进门,彪哥为了维持在小弟面前的枭勇形象,表现得相当嚣张,手里的茶水瓶子在空中划了个大圈,嚷嚷: “塞你母,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知道么?影响公民的日常生活,知道么?” 说完,缩回那只抓着茶水瓶子的手,另一手伸向一年轻的警察,再次嚷道: “你们有没有搜查证?” 汤山在一边觉得奇怪,按理说,像彪哥这种人,应该最怕得罪警察,为何他却如何嚣张?如此胡说八道下去,对现场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那警察比较年轻,或许是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彪哥,听完彪哥的公民权利之论,先是一愣,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了彪哥老半天。 接着年轻警察被彪哥的话逗笑了,笑完手指将众人点了一圈,最后指着彪哥,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宣布他们进来的目的: “我们得到线报,这里有人聚众赌博。” 完全一副港台黑帮片里的腔调。枫林镇这个小城市,没什么文化积淀,二十年来,被港台影视剧侵蚀得相当透彻。到现在,每一个人从语言到行为,都变得不太真实起来。 彪哥依旧很嚣张,扯着嗓门嚷嚷: “谁说我们赌博了?” 年轻警察终于失去耐心,也不接话,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牌朝彪哥扔过去,彪哥虽然身胖,反应倒也挺机灵,身子一闪便躲过了,总算没在小弟面前丢脸。 年轻警察冷笑一声: “没赌博?这是什么?” 彪哥心里有点虚,但还是不认输。先是举起瓶子仰脖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开始用他讲故事的利嘴,滔滔不绝地狡辩: “这是牌。赌博确实需要牌,但玩牌并不完全等于赌博,否则,把生产麻将和骨牌的厂家都禁了,岂不是万事大吉?” 这翻颠三倒四的言论,把警察气得笑出了声。现场除了警察之外的其他人,则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彪哥葫芦里卖什么药。 一般小流氓遇到这种场合,不是撒腿便跑,就是老老实实地配合警察工作,要证件给证件,问什么答什么。众人心想,彪哥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其实彪哥不是吃错药了。而是他第一次将赌局摆在自己家里,刚开场便被一锅端,心有不甘,再加上事前喝了不少酒,脑袋发热,脑子烧得有点糊涂。 江湖老大都有个特点,一旦脑袋发热,便不愿在众多小弟面前认怂。 于是彪哥的嘴巴一时没刹住车。这时他喝下第二口茶水,继续申诉: “咱们在这里玩牌,跟街上的大妈跳广场舞一样,虽然有点吵闹,但好歹是项娱乐活动。” 末了还理直气壮地提出反问: “再说了,有谁这么笨,将非法赌局搬到家里来?” 这一反问,除了那位扔牌的年轻警察目瞪口呆,其他几个没经验的警察同样有点不知所措。 似乎谁也没想到,彪哥还有一套理论在等着他们。要知道,现场回答赌鬼的反问,并不在他们的日常训练范围之内。 彪哥身后的小弟,则频频点头,只不过谁也不敢胡乱插嘴。彪哥估计事前酒喝了八分以上,一见自己一张利嘴,居然把警察都镇住了,便彻底忘了自己是谁,越发张狂起来: “外面那么多违法乱纪的事情,你们不去处理,跑到我家来瞎搅和啥呀?” 这就特别过分了。几个警察年轻全都满脸怒容,却依旧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以警察的身份来说,他们算是相当老实的人了。 汤山在人群后面先是觉得很惊讶,接着便猜测,几个派到这里来执行任务的倒霉蛋,很可能是新招不久的协警。 协警的意思,就是没有警察编制的临时工。这倒也合情合理,像聚众赌博这种小案子,又发生在晚上,也只能派他们来跑跑腿了。 汤山进而又想到,彪哥虽然喝得有点高,但并不是个失去理智的人。既然没有失去理智,在警察面前如此嚣张,便不是彪哥的日常风格。 也就是说,彪哥很可能一开始,就看出那几个是刚入行的协警,于是借着那股酒劲,试图通过一番虚虚实实的言论,将局面糊弄过去。 这时彪哥举起瓶子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清了清喉咙,趁着别人发愣,又准备开腔。 人群后面突然一阵骚动,大家让出一条道,一个人从最后面的阴影里,沿着人缝,慢慢地挤到彪哥面前。 汤山看清了来人,就是曾经打他一拳的何仁。也是亲自接到他报警电话的人。 来的是一帮协警,带队的却还是何仁。起码表明,何仁对这次任务还是比较重视的,很有可能他真相信汤山的说法: 杀掉周伟良的凶手,就在这群人当中。 何仁似笑非笑地盯着彪哥: “彪哥,很久不见,嘴巴越发利索了。” 说完脑袋又向前探了探,鼻子吸了几下,笑了: “酒喝得不少哇。西门彪哥果然与众不同。别人喝了酒舌头打结,你却越喝嘴巴越利索,还有理有据,直把我们这帮年轻人都说懵了。” 彪哥不但认识何仁,而且以前还颇有交情,也知道他在派出所算个人物。一见是他带队,彪哥便明白,今晚的事情可能比较麻烦,并非聚众赌博这么简单。 彪哥讪笑一声,额头开始冒着虚汗,酒也醒了一大半,说话的语气,立马变样: “原来何所长亲自带队。兄弟我喝了酒说话不知轻重,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不过,我们今天确实只是娱乐一下,真不算聚众赌博。可能兄弟们过于兴奋,有点吵闹,是不是邻居们不堪骚扰报警了?害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何仁冷笑一声: “收起你那套小聪明吧。想套我的话?门都没有。” 说完,又走到桌边,打开四周的抽屉,将刚才大家逃避不及而胡乱塞进去的现金,全都翻出来扔在桌上。 汤山目测了一下,大概有两三万,心想这还只是个零头,因为光他自己身上便还有好几千,其他诸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现场的赌鬼流氓,加起来有十几个。 何仁回头瞪了彪哥一眼: “排场不小啊,都是有钱人呐,随便娱乐一下,桌面就扔了好几万。” 彪哥忽然双手高举,一只手里还抓着那个招牌茶水瓶子,另一只手朝大厅方向挥了挥,高声道: “兄弟们,为了配合警察工作,请大家先退到大厅。但一个也不能离开。” 所有人,包括那几个年轻警察,都面面相觑,不知彪哥搞什么名堂。惟独何仁听懂了彪哥的话外之音,他朝几个警察点头示意。 于是一个警察在前面引路,另外几个在后面压阵,所有人都退到了大厅里。赌博房里,只剩彪哥和何仁两人。 彪哥立马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何所长,桌上的钱呢,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外面那些兄弟们的。您就看着处理了吧。我可以保证他们什么都没看见。放过大伙这一次,行不行?” 意思相当明显。何仁走到桌边,随意抓了两把放在兜里,嘴上却说: “这钱呢,我不敢随便作主。人呢,今晚必须全部带回去问话。” 彪哥向前跨了一步,还想说什么,何仁手一挥,电棍在空中“吱”“吱”闪了两下光,彪哥便彻底泄气,喝下的酒都变成汗从额头冒出来了。 何仁出房门,高声向在场所有人喝道: “聚众赌博,性质恶劣,全部带回派出所。” 于是所有人在警察的监视下,从彪哥的住处鱼贯而出。到了外面,因为人太多,警车装不下,何仁命令大家步行前往派出所。 为防有人趁乱逃跑,何仁又吩咐,用手铐将人一个接一个铐起来,最后所有人联结在一起,就像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以同样的步伐节奏,走在大街上。 这场面非常壮观。 当时不到晚上九点,街头围观者甚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嘻笑打闹者也不乏其人,整个场面看起来,绝不亚于任何庆典活动。 汤山也被铐在人群中。刚出门时,他向何仁使过几次眼色,试图让对方暗中放了他。 汤山自以为是个小人物,没几个人认识,如果何仁让他悄悄走掉,应该不会引起注意。但何仁看到了汤山的眼色,却假装不明白。 汤山一路上十分郁闷地随着人群前行。前面那人他不认识,但后面那人,却是刚才做庄的沙皮,两个一人一手烤在一起;而沙皮的后面,便是彪哥。 队伍走到街心广场,趁着警察忙于驱散靠得太近的围观人群,彪哥忽然对沙皮低语: “不是邻居报的警。” 沙皮没反应过来: “不是邻居,那是谁?” 彪哥解释: “我的住处,门窗关紧了隔音效果很好,不太可能会吵到邻居。” 沙皮还是不懂: “隔音效果再好,人家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啊。” 彪哥有点失去耐心,语速变快了许多: “笨蛋,即便有邻居知道我们在玩牌,只要不太吵闹,也不至于报警。你想啊,大街小巷都是玩牌的,邻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见谁无聊到去报警的?” 沙皮发愣,不知接话。 彪哥换了口气,续说: “关键是,才玩了几把牌,警察便到了,很明显,他们事先就知道有这个赌局。” 沙皮还是发愣: “你到底啥意思?” 彪哥见此人朽木不可雕,只好咽了口唾沫,长叹一声: “今晚我们的人群里,出了内奸。”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巧合还是刻意 汤山走在前面,彪哥与沙皮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打了一冷颤。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彪哥的头脑不一般,人还没到派出所,他便想到是内奸搞的鬼。 到达派出所时已近十点,没有问话或审讯的程序,所有人身上的钱都被没收,然后直接关进一间臭气熏天的屋子里,警察们将门一锁,全部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个被提出去问话。整晚没睡觉,大家都打着哈欠,回答问题时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很多人挨了打,最轻的也被痛骂,几代祖宗都没能幸免。 汤山这次比较幸运,叫过去说了名字,填了个表格,便被通知可以走了。 但汤山没有立即离开,问值班民警: “你们何所长在哪?我想见他。” “所长”这个称呼,是汤山昨晚还在现场时,听彪哥说的,也不知道何仁是真坐上了这个位置,还是彪哥拍马屁所用的尊称。 但汤山怀疑,即便何仁真是个所长,前面也得冠以“副”字,因为那天汤山第一次被关进来时,最后出言放了他的那位警察,官职明显比何仁要大一些。 据说,这个派出所里有三个副所长。汤山猜测,何仁可能是其中之一。 值班民警: “何所长?他没空。你下次再来吧。” 汤山不死心: “我真有急事,帮我找找他行吗?我是他朋友。” 值班民警狐疑地看了汤山一眼,扔下手中的记录笔,说了声“你稍等”,便转身去了。 何仁此时正在一个密闭的审讯室里,亲自审问杨帅和夏刘忠。何仁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杨帅和夏刘忠却一点都不像是被审罪犯,左顾右盼,吊儿郎当。 何仁手上没拿笔,指节敲着桌面,翁声翁气问道: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个赌局上?谁让你们去的?” 杨帅嘴角扯了一下,嘻皮笑脸道: “何所长,咱们两人出现在赌局上,怎么会让你意外?倒是你亲自出马去抓赌博,让我们很意外。” 何仁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转头看向夏刘忠,希望得到合理的解释。夏刘忠见何仁一脸严肃,也知道事情不是赌博这么简单。夏刘忠想了想,最终没说实话: “我们是凑巧碰上的。本来在街上瞎溜达。” 何仁满脸狐疑地看着夏刘忠: “凑巧?哪有这么巧的事?上回周伟良死前的赌局,有你们两个,现在又有你们两个,全是凑巧?” 杨帅一脸茫然,夏刘忠却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答道: “何所长,真是凑巧。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联想。弄不好会害死人的。” 何仁重重地敲着桌面,咬牙道: “知道会害死人,你们还不收敛一点?非要去凑这种无聊的赌局?” 杨帅还是没怎么听懂,看看何仁,又转头看看夏刘忠,插不上话。夏刘忠身子前探,讪笑了两声,调整语气问道: “何所长,到底怎么回事?只不过是一场牌九娱乐而已,怎么会搞得这么严重?” 何仁沉吟一会,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在反问: “知不知道昨晚我为何亲自到场?” 杨帅和夏刘忠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又转向何仁,同时摇了摇头。何仁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事先有人神神秘秘地给我打电话,声称杀掉周伟良的真凶,可能就在昨晚的赌局上。” 夏刘忠大惊失色,脸都绿了,额头冷汗直流,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杨帅不知轻重,立马反驳: “可是,可是,周伟良被杀一案,真凶不是自首了吗?” 何仁叹道: “所以我才要亲自出马。因为周伟良被杀一案,疑点重重,一直无法结案。昨晚报案人既然如此说,很可能知道点与众不同的内幕。” 杨帅不知天高地厚,依旧嚣张地撇清道: “那也跟咱俩没什么关系呀。昨晚的赌局上有十几个人。” 何仁又重重敲了十几下桌子,才咬牙切齿道: “我详细核对了一下,昨晚十几个人当中,只有三人在上回周伟良死前的赌局上出现过。” 杨帅彻底无语。这时夏刘忠稍稍清醒过来,试探着说: “会不会就是这第三个人,与上回的案子有关?咱们两个,昨晚可真是凑巧碰上的。” 何仁不再敲桌子,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两个,两人被看得浑身发麻。最后何仁像下了个很大的决定似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 “不妨告诉你们,我查了一下,这第三个,就是昨晚打电话报警的人。” 一听这话,杨帅和夏刘忠对视良久,恍然大悟,反而一点都不惊慌了。杨帅藏不住话,搓着手掌朝何仁笑道: “我知道是谁报的警了。肯定是一场误会。那小子欠我们钱,本来答应,昨晚赌桌上赢了钱就还我们的。可能他不想还钱,就报个假警扰乱视线,顺便借此脱身。” 何仁不信这个说法: “报假警查出来后果很严重。肯定是他知道点什么,或者你们两个知道点什么。” 夏刘忠讪笑了两声,道: “何所长,我们两个知道的,上回不都告诉你了吗?这一次肯定是被诬陷了嘛。” 何仁手指依次点着两人,一脸严肃: “你们两个,虽然背后都有老爸撑腰,但行事也不能太过肆无忌惮。若是我发现,你们两个真在凶杀案上有什么隐瞒,那就谁都罩不住你们。” 杨帅和夏刘忠赶紧点头如捣蒜。何仁又警告道: “这一次要不是我在负责周伟良的案子,昨晚接到报案的恰好又是我,若是换了别的同事,你们两人恐怕脱不了身。以后都给我小心点,别到处惹事生非。” 两人又点头连声称是。正说着,外在有人敲门,何仁赶紧示意他们两个噤声,然后朝门口道: “进来。” 民警开门进来,向何仁请示道: “何所长,外面有个小子,说是你朋友,提出一定要见你。” 何仁满脸疑惑,将身前的纸推给值班民警,交待道: “让他们两人签个字走人。” 何仁走出审讯室,绕过办公室,走了出来。汤山迎上去。 何仁斜眼冷笑: “你小子还不走?进来两回,有点恋恋不舍了?” 汤山眼角瞟着旁边没人,才压低嗓音说: “何所长,你看能不能把昨晚搜去的一万块钱还我?这钱我是借来的。” 这句话至少有两处说了慌,一是晚上搜去只有八千多,另外一千多是他自己输掉的;二是这钱并非借来的,确是他自己的。 何仁干笑了两声: “非法聚赌,抓到了赌资一律没收充公。这是规定。你小子是不是还应该去上课普法?” 汤山哭丧着脸: “何所长,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线人,不能连我的钱也没收吧?要不是我报警,这场赌局你们也不知道啊。” 何仁又笑了: “线人?你小子香港烂片看多了吧?” 汤山快哭了: “你帮帮忙行不行?都是朋友,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 何仁两手一摊: “即便是朋友,我也无能为力。那些脏钱已入库充公,不是我个人能拿得出来的。” 汤山张大嘴巴再也说不出话,心里却骂了八万句草泥马。何仁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赶紧回家吧。已经对你特别优待了,别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很讨人嫌你知不知道?另外,你声称周伟良一案的真凶可能在赌局上,此事要查出来是信口开河,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汤山无法,转头离开了派出所。一路上,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而且因为没吃早餐,浑身有气无力。摸了好几回口袋,里面连个硬币都没剩下。 汤山整整了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住处。 一进大门,看见方塘正在整理桌子,洒水扫地,厨房里似乎还在煮着什么东西,直往门外冒白气,把他搞得更饿了,若不是想到方莲这个讨厌的肥婆很可能在厨房碍事,他真想冲进去揭锅大吃。 方塘一见汤山进门,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又笑了: “昨晚一整夜没回来,又去找你心中那位漂亮姑娘了?” 汤山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整夜没回来?除非你深更半夜还到我房间里去查看过。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麻酥酥: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去赌场了,直接在房里等你,趁半夜的胆气把你拽上床,今天还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汤山向方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又扮淑女了啦?这些杂事平常不是你妈干的吗?她强迫你提前接她的班?” 方塘停下手中的活,立起扫把,脸上突然一阵灰暗,长叹一声: “我没妈了。” 汤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你妈真死啦?” 方塘杏眼圆睁,怒道: “你妈才死了呢。” 说完继续扫地,扫了几下,又回头低声叹道: “我妈平常有点颠三倒四,嘴上也刻薄了一些,但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用这么诅咒她吧?” 汤山自悔失言。那天方莲拿出病历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自称患癌症,即便此事是真的,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再说了,这屋里根本没有死亡的气氛。 汤山讪笑一声,底气不足地申辩: “我那是玩笑话,没有诅咒的意思。平常在你妈面前,不都是这么口遮拦地胡说吗?你别太介意。” 方塘忽而又咬牙切齿: “其实她跟死了也没啥区别。” 汤山一愣: “啥意思?你思维跳跃这么大,我跟不上。你妈究竟干什么去了?” 方塘再次长叹一声: “昨晚跟一个男人跑了。” 汤山彻底被搞懵了。她不是患了癌症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变故突起 汤山在派出所呆了一整夜,搞得身心疲惫,本想一回来便关门摊在床上睡大觉,却被方塘一番话激起了好奇心,瞬间睡意全无。 他从来没想到过,四十多岁的肥婆方莲,有一天居然跟一个男人跑了。 汤山在心里暗笑,究竟是哪个男人这么没眼光,看上这么一堆肥肉?买两扇猪肉摆在家里,也比她强啊。 起码猪肉懂得沉默是金,永远不会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来气人,更不会出一些让人添堵乃至害人的馊主意。 不知为什么,汤山得知这个消息,顿觉心里一阵轻松。就像一件困扰很久的烦心事,突然之间烟消云散。 方莲这团惹人讨厌的肥肉,以后总算不会在汤山面前晃来晃去了。对汤山而言,应付一个颠三倒四的肥婆,是这个世上最头痛的事情之一。 当然了,事情还是有选择余地的,汤山完全可以远离方莲,这样就不用忍受她的咒骂和疯癫了。 此前,汤山也确实有过无数次离开的打算,却又无数次放弃了这个打算。惟一的原因,就是这里有个风情万种的方塘。 现在的状况是,那堆讨厌的肥肉没了,而风情万种的方塘还在。想到这里,汤山心里轻松之余,嘴角还不禁露出了微笑。 方塘见汤山满脸雨过天晴的神色,有点不爽: “我没妈了,你也不用这么幸灾乐祸吧?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好妈,但我成了孤家寡人,也不是值得庆幸的事。” 汤山立马两手在脸上搓揉,借此收起笑意,然后假装深沉和悲痛,转移话题: “你妈不是患癌症了吗?怎么还能跟人跑掉?” 方塘一脸惊讶: “谁说她患癌症了?” 汤山两手一摊: “你妈自己跟我说的。那天神神秘秘的跑到我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她活不了几天。” 方塘笑了: “她是不是以此要求你答应跟我结婚?” 汤山讪笑: “准确地说,是要求我留下来看着你一段时间。” 方塘还是笑: “她只会耍那些小伎俩。” 说完,她又凑近汤山的脸,双目含春,嘴角歪向一边,低声说: “你有没有答应她?” 汤山脸上有点发烧: “她没等我回答,就开门走了。” 方塘想必也是刚起床不久,梳洗完毕后,还没来得及束起头发,散在一张小脸两侧,前面直垂到小腹,后面拖到腰际。 此时汤山坐在长凳上,而她身子前倾,不经意间,有几束鬓发末端快要挨到汤山鼻尖了。 汤山鼻尖明显感觉到一股痒痒,还闻到了一股难以方说的暖昧香气。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而是方塘身上特有的体香。 汤山内心一阵慌乱,但上身没有后仰,还有股将嘴巴迎上去的冲动。可惜,方塘突然脸上一红,小脑袋很快地缩了回去。羞涩地笑了笑。 汤山眼角一撇,见到一个租客从楼梯上下来,往他们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步履匆匆地出门去了。汤山心里直怪这家伙出现得真不是时候,太扫兴了。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专门让人扫兴的,比如这栋楼里的大部分租客。 方塘脸上的红云还未退,但明显笑意盈盈,两只手掌叠在一起,握着扫把一端,下巴撑在手背,轻声向汤山说: “其实你默认了,对不对?否则我妈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也对,也不对。汤山当时谈不上默认,只不过方莲没有给他否认的时间和机会。 当然了,即便当时方莲逼着他给答案,他估计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现在面对方塘,汤山有点庆幸当时没有立即出口拒绝。 从内心来说,他还是倾向于希望留在方塘身边。虽然他并不喜欢方莲的逼迫方式。 但汤山没说话,只是傻傻地笑了一下。不说话的意思有很多种,可以是承认,也可以解释为不好出口拒绝。 而此情此景,方塘的理解显然是前一种。她内心也开始慌乱起来。为了掩饰这种慌乱,她刻意转变话题: “吃了早餐没?我锅里下了一大碗米粉。” 说完,不待汤山回答,便将扫把搁在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厨房,不一会,端了一碗米粉放在汤山面前。上面撒着几段葱花,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方塘在汤山对面坐下,眨眨眼笑道: “本来是给我自己煮的,还没动筷子,你饿了先吃,我一会再煮一碗。我吃得比较清淡,你要觉得盐不够就加点酱油。” 汤山本想客气一下,但鼻子一闻到食物的香味,肚子便很没出息地咕咕叫了起来。毕竟从昨天黄昏六点以后,就粒米未进,又在派出所关了一晚上,现在可以吃得下一头牛。 于是,他放弃了客气的打算,二话不说,拿起筷子便大口吃了起来。 租客们开始陆续下楼出门,走过大厅,看到汤山公开坐在房东的桌上吃米粉,对面坐着房东的女儿,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便转头走了。 居然没有一个人开下流玩笑,甚至连挤眉弄眼的人都没有,这反倒让汤山有点不习惯,觉得这帮家伙是不是故意憋着不说话,然后等机会使坏心眼? 其实汤山想多了。 凡是男女之间的八卦,往往是在关系若有若无之际,人们议论的兴致最高,虚构或瞎编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旦既成事实,反而限制了大家的想象,于是对这个话题立马失去了兴趣。 整栋楼里,最理解汤山的就是方塘。她总能在汤山愤怒的面相之下,看透他心中的脆弱;也总能在汤山情绪低落之际,给他一个媚眼或笑脸。 汤山其实是很享受这种被理解的,大多数时候还心存感激。 比如现在,汤山进门后对自己的行踪什么都没透露,方塘并不多问,却能知道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适时给他端来一碗米粉。汤山吃着吃着,就有点热泪盈眶。 年轻男女之间,最初的相互吸引,是靠长相,时间久了,就得靠理解来维持。 这也是汤山虽然不堪忍受房东方莲的粗俗和纠缠不清,却一直没有搬走的最根本原因。因为此处有一个不需要言语解释、便能懂得他内心需求的人。 汤山夹了一大口米粉塞进嘴里,嚼到一半想说话,一张嘴却含糊不清。方塘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掌托腮,眉眼一挑笑说: “慢慢吃,我不跟你抢。而且我妈现在也没了,你不用像以前一样为了躲她而着急离开。” 汤山努力咽下这一大口米粉,顺了顺喉咙才没话找话: “你妈怎么突然就跟人跑了?” 方塘幽幽一叹: “也不是突然,她早就想跟人跑啦。” 汤山一愣: “那她怎么没早跑?” 方塘: “两个原因:一是早几年我还未成年,她不想带着我一起跑,也没法带着我一起跑;二是她情人换了好几茬,现在才找到真正愿带她远走高飞的那一个。” 汤山心想,鬼才相信方莲这个肥婆,情人能换好几茬,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既没眼光又没情趣的男人?有一个能带着她逃跑的,已经够令人惊讶的了。 但这话当着方塘的面,不好说出来。只好又夹了几根米粉往嘴里送。 方塘继续说: “说真的,其实我一点都不恨她,甚至还有点佩服她。年轻的时候想跑,却为了我而压抑自己,这一压就是近二十年;现在四十多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居然有勇气跟男人跑。” 汤山咽下米粉: “你妈也够奇葩的,为了逃跑,编造自己患癌症的谎言。还郑重其事地拿了个病历本在我眼前晃,搞得我信以为真。” 方塘笑道: “她不会对每个人都编这种谎言。我妈这个人,大智慧没有,小聪明很多,加上二十年在这个出租屋里迎来送往,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眼光也变得很毒辣。 “她看透了你的个性,知道怎么对付你。她比谁都清楚,强迫你做任何事,是不会有效果的;而装可怜,反而能让你无法拒绝。所以,这个谎言只针对你一个人。” 汤山啼笑皆非。心想自己在这里住了一年,被这对母女看了个通体透明。 方塘叹了口气: “我妈也是多事。我都二十了,她却仍然把我当孩子看。” 语毕又向汤山挤出个笑脸: “你千万不要有压力。把我妈的伎俩当作个笑话就是了。” 汤山夹了和根米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 “我不是有压力,而是自身难保。” 因为嘴里塞了东西,话说得含混不清,方塘却完全听明白了,笑得脸上开了花: “没什么难保的。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住在这里,至于房租,现在我妈不在了,这地方由我作主:你有钱就象征性地给一点,没钱就算了。” 汤山刚要说几句客气或感谢之语,方塘却突然收起了笑容: “但要完全免你的房租,我有一个条件。” 汤山吃了一惊:你不会也像你妈一样,要我跟你结婚吧?嘴上急问: “什么条件?” 方塘幽幽地答: “以后不能把你那位漂亮女朋友带到这里来。你们约会,可以去别的地方。” 汤山知道她说的是江素萍,顿时又有点哭笑不得,心想你免我房租的条件,比起你妈的小伎俩,奇葩程度不相上下。 现在江素萍尚在派出所,能不能出来还是个未知数。万一以后有幸脱罪,哪天有事到这里来找我,难道我还得把她轰出去? 汤山一时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怔在当场说不出话。 方塘接着长叹一声: “看到她在你身边,我心里会犯堵。我现在没爹没娘,孤家寡人,不希望天天活得那么不开心。” 这话听起来有点道理,细想又似乎没道理。汤山还是发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急刹车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激烈的脚步声,最后,院子大门被人“轰”地一声踹开了。 汤山来不及起身查看,便见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桌边,抡起棍子朝他头顶砸了下来。 汤山大吃一惊,本能地身子一缩一偏。棍子砸在那碗没吃完的米粉上,瓷碗四分五裂,汁水溅了汤山一身一脸。行凶之人一击落空,嘴里大骂: “王八蛋,居然敢报警阴我?” 汤山定睛一看,桌子对面站着杨帅,整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集体撒野 随后冲进来的是夏刘忠,身后还跟着两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三人手上都操着棍子。 夏刘忠表情跟杨帅一样,满脸怒气;后面跟着的两个,则是一脸的吊儿郎当。眼睛斜视,与天空成四十五度角。嘴巴乱动,估计是嚼着口香糖。 那两个家伙看上去比汤山还要年轻一些,大概十八九岁。 其中一个身体比较单薄,一身花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就像挂了一床蚊帐,浑身上下最显眼的,则是头顶染了一绺绿毛。 另一位则是个胖子,体重估计一百八以上,鲜色衣服的每个部位都显得特别紧身,没有崩裂露肉,只能说明衣服的质料和做工很不错。 但他这身材,显然浪费了衣料材质和裁缝的苦心工作。 通常来说,胖子给人的感觉是憨,但汤山面前这个胖子,样子却有点傻,再加上他刻意要装吊儿郎当,那神态看起来更是要多傻有多傻,如果不小心流几滴口水,就跟一个弱智无异。 最后,胖子头顶染了一绺紫色,与瘦子的绿毛相映成趣。 客观地说,一胖一瘦两人的神情打扮,完全不像街头流氓,更像是经过精心包装的娱乐组合,唱歌或演戏估计都有观众缘。沦落到街头打架,实在是浪费了他们的天资。 汤山一见这两个活宝,差点想笑。但此刻他笑不出来。夏刘忠也没给他笑的机会。 夏刘忠二话不说,先是踢翻了挡在面前的桌子,接着抡起棍子朝汤山砸了过去。方塘尖叫一声,扑过来护住汤山,根本不顾及自己能否挨得了这一棍。 汤山不能让方塘为自己挡棍子。按他的估计,夏刘忠这一棍敲下来,如果落到方塘身上,她如此的弱不禁风,不死也得躺上大半年起不了床。 于是他干脆朝方塘的那一边侧身,两手同时将她往外推。 因为方塘的一叫一扑,夏刘忠的棍子稍稍阻了阻,但最终还是敲了下去。本来是瞄着汤山的头顶砸的,但因汤山的一侧一推之势,身子斜移,棍子便砸在了汤山的颈背之间。 一则因为汤山身子向方塘倾斜,站立不稳,一则是夏刘忠下手确实比较重,汤山受此一击,立马就脸朝下倒在地上。 背上痛入骨髓,碍于多人在场,汤山只是张了张嘴,强忍住没有喊出声。 夏刘忠看来不是一般的愤怒。一击得手,抡起棍子又要砸第二下。 方塘怒不可遏,又是一声尖叫,随手操起脚边的一条长凳,朝夏刘忠扔了过去。然后再次奋不顾身地扑倒在了汤山的身上。 方塘像个护仔的母鸡,摊开四肢,将汤山每个部位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还一脸好勇斗狠的模样。 方塘毕竟体弱,凳子扔出去没有多大的力道,速度也不够快。夏刘忠倒转棍子一拔,凳子便掉到了一边的地上。 但他的第二击,受此一阻,也就没再出手。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打下去,棍子都会落到方塘的身上。 夏刘忠用棍子一端指着地下的汤山,怒骂: “你个野卵子,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竟敢报警抓我?” 汤山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忍痛翻了个身,本想站起来,但没成功,最后只是坐到了方塘身后。方塘依然半蹲着身子,双手可笑地尽力张开,护在汤山前面。 汤山背上疼痛无比,内心也有点恐惧,嘴上却不服软: “去你妈的,谁说是我报的警?” 话一出口,汤山就后悔了。他应该继续装傻,这样才能显得无辜。 夏刘忠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帅抢先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愚蠢: “谁说的?警察说的。” 汤山不信: “你当我跟你一样傻?警察怎么可能对你胡说八道?” 还有一句汤山忍住没说出来:即便真是我告的密,警察也不可能轻易对你说啊,你只不过一个街头小流氓,又不是警察的爹。 杨帅继续表达他的愚蠢: “王八蛋,还不承认?我都看到了你报警的通话记录。” 此话听起来是真的。汤山暗暗叫苦,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被何仁卖了。 然后便在心中愤怒无比地大骂何仁祖宗十八代,妈的,把我报警的通话记录都给人家看,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别说你是警察了,即便是普通人,为人保密也是一个基本素质。 即便话说到这个份上,汤山还是不能承认报了警,必须咬紧牙关硬挺到底。否则,今天的事断然无法善了。 汤山深吸一口气,虚张声势地喊道: “那只不过是我恰好跟人打了个私人电话。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报警应该打110的,而且,假如我真要报警,肯定不会用自己的手机,然后让你们轻易查到是我干的。” 这话第一句不好解释,为何要跟警察打私人电话?通话时间还恰好是在约好赌局之后?后面的假设,倒听上去合情合理。 杨帅脑子不好使,不知道对第一句话提出质疑,却被后面那几句理直气壮的假设搞懵了,一时拐不过弯来,怔怔地看着旁边的夏刘忠,希望他及时出来救场。 夏刘忠冷哼一声: “警察说是你报的警,铁定就是你。狡辩没有用。” 一句话,就把汤山搅混水的企图全部消解了。事实也是如此,警察说是你干的,肯定就是你干的,再回头去作任何假设都是扯蛋。 汤山泄了气,一时无话可说。 杨帅立马来了精神,再次抡起棍子砸过来,根本不顾汤山前面挡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嘴里还底气十足地吼道: “还钱,十万。” 汤山一听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又欠这草包十万?每次见面,都是欠他的钱,而且金额还逐次叠加,这叫什么破事? 但此刻他无暇质疑或反驳,因为棍子凌空而来,一个不小心,砸到自己还小事,砸在方塘身上,她是万万承受不住的。 汤山猛然窜起身子,双手一前一后迎着棍子抓了过去,前手抓了个空,后手堪堪握住棍端,为方塘挡了肩膀一击。 杨帅见棍子另一端被抓住,用力回抽,棍子却在汤山掌心纹丝不动。 杨帅不甘心棍子就此被汤山抢去,用尽吃奶的力气再次回抽,汤山顺势松手,杨帅身后往后便倒,右手肘刚好捅在右后方胖紫毛的腰间。 胖紫毛怪叫了一声。大概疼痛难忍,往后跳了好几步,嘴里还不清不楚地骂了一句什么。 汤山松开木棍后,顺势将方塘推到一边,以免她被误伤。 杨帅抽回了棍子,站稳脚步,又发起了第二次攻击,但换了招式,抡棍子扫向汤山腰间;同时,因为方塘被汤山推到了一边,恰好为夏刘忠打开了通路,他也抡棍子砸向汤山左肩。 那位被杨帅肘尖顶得后退了好几步的胖紫毛,站稳身形回过神来,想通刚才吃痛是汤山所致,大怒之下吐掉口香糖,跨一大步,手上棍子也朝汤山头顶打了下来。 瞬间,便形成了三人围攻汤山一人的局面。 汤山只不过一个杀过猪的半吊子屠夫,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万万抵敌不住三个人的棍子。 汤山第一个念头是转身而逃。当然了,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因为身后五步便是墙,并没有门可通外面。 方塘的反应倒是比汤山快了半拍,又是一声尖叫,冲过来抱住了夏刘忠的手肘。夏刘忠一甩,她便跌到了墙角,痛得眼泪直流。 但也因她这一叫一抱,为汤山化解了夏刘忠的一击。 因为方塘冲过来了,汤山立马打消了转身而逃的念头,决定作困兽之斗。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方塘一人对敌。 然而方塘随即又被甩了出去,便让汤山分了神。他原本右手又要故伎重施,去抓杨帅的棍端,这一分神,出手便慢了一拍,还没完全抬起,杨帅的棍子便重重敲在他的胳膊上。 汤山痛入骨髓。可他连叫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胖紫毛也已近身,棍子照他脑袋敲了下来。 汤山右手负痛,只能用左手护住头顶,闭眼抬起右脚往外猛力一蹬。 因为守护及时,汤山头顶没中招,但棍子重重在敲在他左手肘部,又一次痛入髓。他不禁骂了一句在此时此刻毫无意义的粗话: “我靠。” 不过,汤山右脚的全力一蹬,并未落空,恰好蹬在胖紫毛的下腹。这个死胖子又是一声怪叫,站立不稳,往后蹭蹭蹭地退了很多步,还是没稳住肥胖身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一轮攻击就此结束。 对方还有一个人没动手,就是那位瘦绿毛。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发起第二轮攻击,胖紫毛屁股刚沾地,忽然嗷嗷大叫起来。 众人都觉得奇怪,不就是站立不稳坐在地上吗?犯得着叫得这么大声么?于是包括汤山在内,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胖紫毛伸手在屁股后面一摸,拿到前面一看,指间挂着一根长粉条。扔掉,再伸手一摸,便摸了一手的鲜血。 原来这家伙很不走运,一屁股坐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瓷片上,深深地扎进了肥肉里。胖紫毛看到自己一手的血,很没出息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还边向人倾诉: “流血了流血了,我屁股流血了。” 一直没动手的瘦绿毛赶紧走过去查看。 杨帅愤怒加剧,双手抡棍照汤山头顶砸过去。汤山大惊,心想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招招要我命? 这回汤山学聪明了,不是逃也不是躲,而是向前一步,双手同时去抓杨帅的手腕。因为一旦控制住对方的手腕,棍子自然发挥不了作用。 这一下,汤山右手刚好紧紧抓住了杨帅的左手腕部,化解了头顶一击之余,左手也没闲着,忍住胳膊疼痛,将对方的棍子抢了过来。 旁边的夏刘忠一看杨帅落了下风,顾不上那边流血的胖紫毛,冲过来要攻击汤山。 这回夏刘忠放弃棍子,改用腿,现学现用,一脚猛蹬在汤山的腹部。 汤山左*到了棍子,右手便猛力将杨帅向外甩了出去。 他本来两手经过了长期的抓猪腿强化训练,力道很强,再加上夏刘忠在他腹部一踹的反作用力,杨帅这副脆弱的小身板哪能承受得起? 杨帅被甩得凌空飞了起来,然后远远地摔在地上。不过他运气稍好一点,没坐到碎瓷片,但左手肘关节被甩脱臼了。 他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左手耷拉在腰间,突然也号啕大哭,环顾一圈向众人倾诉道: “断了断了,他弄断了我的手。” 汤山也不好过。腹部中了夏刘忠的全力一蹬,人向后摔在墙角,后脑磕在坚硬无比的墙砖上,痛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胃里又因外面受到剧烈的打击,猛然一阵翻腾。 汤山忍不住哇地一声,刚才吃下去的米粉,全部吐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得罪大人物 现在是上午十点,该出门忙碌的租客们,差不多都走了,留在出租屋里睡懒觉的,没剩下几个,多是无业游民或生性懒散之辈。 这房子楼上楼下的隔音效果不错,租客们紧闭门窗,楼下的震天响声基本影响不了睡觉。因此,下面打得昏天黑地,楼上的人却一点都不知道。 方塘的三声尖叫,有人听到了,有人没听到。听到了的也没怎么在意。 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而已,并不值得挪动被窝;以前方脸婆经常大清早扯着嗓门喊丧,大家连耳朵都不需要堵,只管蒙被子继续睡大觉。 方塘身子瘦弱,嗓门也不大,比之其母差得很远,喊出那三声,虽然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无法让睡懒觉的租客们移动分毫。更谈不上将他们从床上拽起来了。 总而言之是,楼下的战斗进行了大半天,却没有引来哪怕一个围观者。 战斗双方一直是二对四的局面:一方是汤山加方塘;另一方是杨帅,夏刘忠,胖紫毛,瘦绿毛。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汤山一方都处于绝对劣势。 可战争进行到现在,夏刘忠一方有两个挂了彩:一个是胖紫毛,屁股坐在碎瓷片上,鲜血直流;一个是杨帅,被汤山抓住手腕甩出去,肘关节脱臼了。 看起来不可思议,似乎汤山和方塘倒是以弱胜强,起码占了上风。 其实不然,汤山吃的亏更大,颈背一开场就中了一棍,右手肘部被敲了一下,左手胳膊也被敲了一下,上腹还被夏刘忠猛踹了个窝心脚,早餐吃过的米粉吐了个一干二净。 方塘被甩在墙角,站不起来了,只剩下流泪的份。 还有两个人毫发无损,一个是夏刘忠,一个是瘦绿毛。只需其中任意一个出手,便能将汤山轻松收拾了。 现在两个人同时向汤山靠近,高举木棍,一脸凶狠。假如不出意外,战斗会在十秒之内结束,汤山即便不死,也会断手断脚。 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当然并非什么逆转性的意外,仅仅是楼梯上忽然多了几个看客。其中一个没忍住嘴,很没出息地叫了出来: “哇,打架啦?这几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混哪儿的?” 声音不高,似乎是在询问身边的另一个看客,很可能问话者是刚加入到看客群中。 但在场的人都听清了每一个字,夏刘忠和瘦绿毛同时转过知去,很惊讶地看着楼梯上幽灵一样的看客。 明明那里刚才空无一人的,怎么突然就多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追根究底,还是得怪夏刘忠自己一方的同伴。 首先是那位胖紫毛,一屁股坐到地上的碎瓷片,只不过流了点血,却痛哭失声起来,这二货身子胖,人傻,嗓门也大,直嚎得风云变色。 楼上的每一个租客都被他吵醒了。 一个女人的尖叫,没啥值得大惊小怪,女人嘛,踩到一只蟑螂,也能叫得声闻十里。 可是,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可就不寻常了。至少能引起每一个人侧耳倾听,进而互相打问,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杨帅被甩得肘关节脱了臼,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同样嚎得惊天动地。 这家伙看起来一副肾虚的样子,嗓门倒是一点都不低,大概平常嚣张惯了,说话总是扯着嗓门大喊,声带功能练得比常人更强劲。 如此一来,楼上的租客们先听到一个男人哭着说“流血了”,又听到另一个男人哭着叫“手断了”,便再也无法安然继续睡下去,全都从床上跳了起来,开门下楼,站到楼梯上看热闹。 有两个还因为楼梯上太挤站不下,走到了大厅里,算是站在战场边缘。 夏刘忠与瘦绿毛面面相觑,弄不清楚后面这几个人,到底是纯粹的看客呢,还是惯于趁火打劫之辈。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万一他们跟汤山相熟,突然一涌而上,自己一方剩下的两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他们不出手,走上来拉偏架,汤山也能趁混乱打几回黑拳,踢几下撩阴腿,然后全身而退。 其实夏刘忠想多了。楼梯上站着三个人,大厅边缘还有两个,这五人跟汤山并不熟,相互之间连名字都不知道,平常见面也不打招呼。 而且,因为汤山跟房东的女儿暧昧不清,还一度引起这些家伙的羡慕嫉妒恨,要说帮汤山打架,一万个不愿意。 夏刘忠不知道,汤山和方塘却心里清楚,这五个人就是纯粹的看客。不趁乱踹上汤山两脚,已经算是厚道了。 夏刘忠和瘦绿毛一时之间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进怕后面受攻击,后退则脸上无光彩。 关键时候,反而杨帅解救了他们。 这倒并不是说,杨帅突然表现出十足的勇气,带领他们向前冲,而是,他给了夏刘忠和瘦绿毛后退的足够理由。 这个理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哭出来的。杨帅仰天嚎道: “我要赶紧去医院。否则可能就残废了。” 哭得很大声,话也说得很夸张。 首先,他的手只不过肘关节脱臼,根本不至于痛到号啕大哭; 其次,即便真的骨折,去医院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待夏刘忠和瘦绿毛收拾了汤山,再去医院救治也不迟,远远谈不上残废这么严重。 要是在平常,夏刘忠很可能一脸鄙夷地骂出声: “这么点破事,嚎得全世界都听得见。你有没有卵子?是不是个男人?” 然而目前的情景,夏刘忠自己都搞不清楚周遭形势,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恰好杨帅这么一嚎叫,就成了他走下尴尬境地的台阶。 而他身边的瘦绿毛又是个机灵人,立马看出了他撤退的意图,开腔加了句话: “哥,胖子流血过多,恐怕撑不了多久。” 这话也说得太夸张。胖紫毛只不过屁股受伤,除了见点血之外,根本没大碍。从没听说过屁股受伤会流血而亡的。 “撑不了多久”云云,其实是为了给夏刘忠找另一个台阶。 夏刘忠回身扫了一眼楼梯和大厅边缘的几个人,更加觉得他们身份可疑,而且目光不善,于是用木棍指了指汤山,恶狠狠地说: “今天算你走运。咱们的事没完。有种你别跑,十天之后,你还能保持手脚完好,我就跟你姓。” 这话听上去是威胁,其实毫无意义。 如果汤山想跑,十天之后已到了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损他手脚? 只不过,他们四人进来,结果两人挂彩,还没完全搞定主角汤山,不说句狠话扳回点面子,实在是不想走下台阶。 夏刘忠回头撑住杨帅,瘦绿毛扶起胖紫毛,向门外退去。胖紫毛一手捂住屁股,抽噎不定;杨帅右手托着左手,仍然低声干嚎,死了老爸都没这么伤心。 不一会,四名行凶者钻进了那辆奥迪车,绝尘而去。 汤山艰难地从墙角爬起身子,又走过去扶起方塘,问了句影视剧里常见的废话: “你没事吧?” 方塘当然有事,只不过没大事。她被夏刘忠一甩,额头撞在墙上,起了个大包。除此之外,倒是别无损伤。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朝汤山咧嘴一笑,又摸摸额头,牙缝里丝丝有声,斜着眼睛对汤山抱怨: “头撞墙了,你说有没有事?” 汤山凑上去仔细查看了一会,又用大拇指在肿块边缘抚摸了一下,分析道: “肿了,有点红。不知里面骨头有没什么大碍。” 方塘此时鼻尖刚好顶在汤山的下巴,呼出的气体全都钻进了他的脖颈里,一瞬间,便将他胸口积聚起来的郁闷之气全都吹散了。 方塘是个敏感的女孩,见汤山脸色突然由阴转晴,立刻抓住机会,低声撒娇: “你在肿块上亲一下,就肯定没什么大碍。” 说完眼皮耷拉,脸色比肿起来的包更红。 汤山虽然心里舒畅了许多,但刚打完一架,严格来说是被痛揍了一顿,立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吻她,这个大弯,一下子无论如何都转不过来。 汤山吻不下去,但又不想让自己显得神经紧张或情绪低落,于是张开手掌,贴在方塘额头,然后故作惊讶地说: “哎呀,弄不好脑震荡。你看你都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方塘在他腰间捅了一拳,笑骂: “你才神经不正常。” 后面的围观者,本来是想看打架的,却见情节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个看着要挨揍的男女,不但化险为夷,还有心思打情骂俏,顿觉兴味索然,懒懒的打着哈欠全散了。 有一个家伙转身之际,不怀好意地斜了汤山一眼: “你完蛋了。你得罪了一个大人物。” 汤山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说话之人。此人见自己一句话,便将汤山与方塘的调情场景搅糊了,有点得意,继续卖弄道: “那个脸上完全没血色的黄毛,也就是胳膊被你弄断的家伙。他爹是个大官。整治你们两个,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说完掉头回屋睡觉了。汤山有点懵,良久才恢复思维,心想怪不得杨帅这家伙平常如此嚣张,而且赌博抓进去,本来至少要关三天,他却一晚不到便出来找自己寻仇了。 汤山早猜到杨帅可能是个官二代,却远没想到他爹的官如此之大。 方塘原本满面春风,又被这个恶狠狠的消息弄得一脸沮丧。围观者散尽之后,方塘再没心情跟汤山调笑,而且担忧地向汤山说: “他们还会再来的。” 汤山应道: “再来的可能不是他们,而是警察。” 方塘快哭了: “那你赶紧跑吧。跑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躲过这阵子再说。再来的不管是他们,还是警察,你都对付不了。” 汤山叹气: “跑不了。那天你也听到警察说了,在周伟良的案子真相大白之前,我一旦把身份证拿去买火车票或汽车票,就会被当作畏罪潜逃抓起来。” 方塘稍稍冷静了一些: “此话真假难辨,很可能是吓唬你的。即便是真的,你还是有办法可以离开这个小镇。反正你又不是真的畏罪潜逃,周扒皮的案子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汤山好奇地问道: “什么办法?” 方塘: “很简单,街上拦辆的士,或者干脆找辆黑车,给个一千块,谁都愿意载你到省城。然后,你想去哪儿都成。” 汤山心想我应该用这办法早点跑掉,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破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名字读音害死人 汤山确实得罪了大人物。 不过,杨帅他爹虽算有身份有地位,但与租客所说的,却大有出入。杨帅他爹大名叫杨纬,是枫林镇的首富,而不是大官。 然而,众所周知,富豪都不是普通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一大群屁民。 所以,无论如何,汤山算是惹上了*烦。 杨纬本是农村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枫林镇乡下,九十年代初期凭努力和智力考上大学,从而改变了命运。 那时的大学生还被称为天之骄子,不像现在,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一问,就是大学生,不但背过《三字经》,还能张嘴闭嘴分析欧元和美元的此消彼长。除了没钱没异性,啥都不缺。 杨纬大学毕业后回到枫林镇,分配在一个小机关单位工作,这是他人生的起点。 杨纬最早发现自己的名字有问题,是在大学时代。准确地说,是在大二的时候,起因是他交了个女朋友。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与女朋友几乎形影不离,上课在一起,吃饭也在一起。一到上课时间或吃饭时间,他女朋友便在宿舍外面的窗口大声叫他。 “杨纬”这两个字,形状上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就出在读音上。尤其由一个女生大声念出来,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男人的某项隐秘功能。 应该说,七十年代初杨纬刚出生时,他爹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不存在读音上的困扰的。 除了偏远乡下的读音差异,大概还在于,那时人们对男女之间的隐秘话题并不怎么热衷,起码口头上没现在那么肆无忌惮,联想当然也就没那么丰富。 不幸的是,杨纬大学二年级时,已是九十年代初,全国人民开始跑步迈向小康生活,商品经济逐渐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 而商品经济的特色之一,就是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类大小广告。 有一类广告并不怎么显眼,但肯定所有人都见过,贴在电线杆子上,街头的阴暗拐角处,或者公共厕所的墙上。内容千篇一律,大至包含了以下几个词汇: 痿,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客观上讲,这并非什么色*情,而是一类医学广告。有些是合法张贴,有些是非法乱贴。 大多数广告,贴得不合规范,顶多就是个影响市容的罪名,惟独这一类广告,张贴得再隐秘,读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怵目惊心。 这些广告给你的暗示是,世界上有一半的成年人出了问题! 后来在枫林镇上独霸一方的彪哥,经常在巡视一遍他的地盘后,端着酒杯或茶杯,意味深长地对他手下的小弟发感慨: “大街上走一遍,让人觉得,身为男人,活得越来越不自信。” 这话说得相当隐晦,可他手下再笨的小弟,也都听懂了,不但能引起一阵轰然大笑,还能触发一轮激烈的讨论。这就说明,只要涉及下半身,人们的智商和想象都比平常高出许多。 杨纬名字上的困扰,根源就在于,大街小巷的男人广告,触发了人们无尽的想象力。 杨纬在大学二年级时交女朋友,没有多大问题,除了几个舍友或同班同学羡慕嫉妒恨之外,没有引发更多的恶意。 他女朋友常在宿舍窗外叫他,其实也没有多大问题。况且,那女生长相上等,身材浮凸,男生们都爱多看她几眼。一旦她展开银铃般的嗓子,喊道: “杨纬,杨纬,杨纬听到了吗?” 几乎整栋楼的男生将头探出窗口,从上到下打量她。 杨纬有时候是真没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假装没听见,故意让女朋友多叫几句。一个漂亮女生在窗外焦急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虚荣心能得到多大的满足啊。 那女生呢,其实也愿意在窗外多站一会。因为只要她一开腔,整栋楼的男生目光全在她身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展现自己美貌的机会么? 让每一个男生对自己流口水,大概是每一个女人生平最大的乐事。 嗯,这一切起初都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幅很温情很感人的画面:一个漂亮女生和一个帅气男生谈恋爱,整栋楼都在围观。 问题出在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那天,女生照常来到杨纬的窗下,拉开银铃般的嗓门,又一次叫了起来: “杨纬,杨纬。” 如果没有意外,整栋楼的男生又会探出头来,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女生大概也在等待这熟悉的一刻,因为她那天穿了件鲜亮的衣服。 一个女生的漂亮衣服,有时候比实际长相更重要,她要是精心穿上却没被人看到、品评,乃至羡慕,肯定会郁闷三天以上。 锦衣夜行的遗憾,其实用来形容女人的心态更合适。 很不幸的是,这天出了点意外。整栋楼没有一个男生探出头来看她。 原因倒不是她那件衣服不漂亮,而是她来得太早了,所有人都还在被窝里。 其时正值隆冬,又是周末,你早晨七点钟,便试图表演你的花枝招展,观众怎么可能买账呢? 冬天周末早晨七点钟的被窝,是所有大学男生最为留恋的地方。甚至超过了对女生的向往。 如果仅仅是没人从窗口探头,对那位女生来说,还只是个小意外。 那样,充其量也就是当场有点扫兴,过不了多久便能自我调整过来,衣服嘛,最少也要穿在身上一整天的,现在太早没人看到,再过几个小时,在主干道上多走几个来回,还怕不能吸引更多男生的目光? 坏就坏在,周围的环境太过安静,女生扯开嗓门这么喊,显得特别刺耳,这把绝大多数人的美梦惊醒了。 偏偏有一个坏蛋,可能患了人们常说的“醒来怒”毛病,睁开眼睛立马勃然大怒,衣服都不穿,光着上半身冲到窗口,朝外面吼道: “一大清早就杨痿,那应该去看医生啊,在这猫叫春似的,就能治好他?” 此话一出,整栋楼轰然大笑。所有人都醒了,只不过没出被窝而已。 这次事件之后,那位女生并没有完全气馁,还是会到该栋楼的窗口,呼唤她的男朋友杨纬。只不过楼里男生的反应变了,不再是欣赏或羡慕,改为娱乐逗闷子。 每一回她扯开嗓门叫道:“杨纬,杨纬。” 便有一个坏蛋立马接口:“早*泻,早*泻。” 然后又是一片轰然大笑。笑完还有另一个更坏的坏蛋指点迷津: “出校门口右拐,第三根电线杆子上贴着治这毛病的广告,电话号码联系人什么的都很齐全。别在这儿叫春了,整栋楼里没一个学医的,白费劲。” 每一次插嘴的坏蛋,都不是同一人,而是心有灵犀地轮着来,很有点接力赛的意思。 据杨纬自己观察,整栋楼里每一个男生,差不多都参与到了这个无聊的游戏当中。 杨纬为此愤怒了大半年,最后才悲伤地发现,自己被蹂躏了这么久,却连个具体责任人都找不到。 他只能在无人处独自哀叹,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取得太切合时代了。 半年之后,女生不再到窗前来呼唤情郎了。大概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恶毒下流的娱乐活动。 一年之后,杨纬与该女生分手。说不清楚是因为名字的关系,还是有别的因素。 后来,杨纬对自己的名字读音非常敏感,在一些迫不得已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他都是有意无意将两个字拆开来强调: “鄙人姓杨,杨树的杨,单名一个纬字,经天纬地的纬。” 说得太过一本正经,让人感觉有点迂腐。如此一来,别人既不笑他,也不爱搭理他,总以为遇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傻瓜。 杨纬也曾一度想过,要改一个很阳刚很硬气的名字。但程序太麻烦,关键是,改了户口薄和身份证,档案文件却一时根本改不过来。 以后求职升迁,哪怕写个简历,都得费尽口舌解释老半天。要知道那可是九十年代,没有人事档案,寸步难行;不像现在,一张身份证走遍天下。 杨纬刚参加工作那会,因为年轻,被同事叫“小杨”,听起来倒没多大问题。 但单位有几个老大姐,喜欢指使几个新来乍到的年轻人干点跑腿的事,还总是直呼其名。比如: “那个,杨纬啊,帮我把文件拿过来一下。”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别的同事忍不住掩口而笑,尤其女同事,还大作娇羞状,似乎亲自验证过这名字读音所代表的另一层意思。 跑跑腿拿份文件倒杯水,本不是什么大事,但直呼其名,便让杨纬相当的憋屈。 有时他实在恼了,便故意不应声,可那位老大姐见他一个新人还摆谱,比他更恼,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说: “说你呢,你不就是杨纬吗?” 杨纬一边站起身去拿文件,一边心里大骂:你老公才痿呢,你们全家都痿。 几年之后,机关单位响应国家号召,裁员改制。上下一片沸腾。 杨纬因为名字读音的问题,一直干得比较憋屈,裁员名单里没有他,可他却自动自发地领了点遣散费,下海经商去了。 又几年之后,杨纬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豪。此时他经常忆起往事,反而对当初的憋屈充满感恩,对身边人说: “幸好那时干得不开心啊,否则哪有今天?” 追根溯源,名字的困扰,反而成了他迈出第一步的原始动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流言蜚语 杨纬最初在乡下开了个砖厂。虽然每天搞得灰头土脸,两年下来,着实赚了点钱。积下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桶金。 后来因为砖厂里烧火砖的砖窑每天喷黑烟,影响环保,被政府勒令关闭了。杨纬倒也不气馁,转而与人做水泥和磁砖生意。同样搞得风生水起。 再后来,杨纬由水泥和磁砖入门,介入到了整个建材行业,包括倒卖钢铁。 他还搞过装修公司,甚至做过门窗马桶一类的东西。反正生意人嘛,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 几年之后,靠着之前做建材和装修行业积累下来的人脉和资金,杨纬自然而然地进入房地产。那是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的房地产行业,刚开始迈开大步逛奔。 杨纬就这么发了,一度成为枫林镇的首富。据说个人资产上百亿。 当然也有人说,杨纬近几年建的房子,在银行里贷了很多钱,一正一负相抵消,他个人财产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这些是是非非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无论如何杨纬还是枫林镇上的大人物,要搞定汤山,肯定像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我们继续聊一聊有关他名字的困扰。因为名字对他后来的言行,影响甚大。 杨纬最早开砖厂时,招的工人都是农村来的苦力,对他唯唯诺诺,惧怕多于尊敬,人前人后总是媚笑着叫他: “杨老板。杨老板。” 九十年代末,遍地是老板。有些小摊贩的老板,还是下岗后迫不得已干上的,所以,那时的老板并不怎么值钱。 不值钱的老板也是老板,总比直呼其名要好。在杨纬看来,这些农民工,怎么说都比当初机关小单位的大姐们显得善良与纯朴。 起码这些人在他的名字读音上,并没有刻意表现得更邪恶。没人掩嘴而笑,没人挤眉弄眼。更没人在女人面前,故意将他的名字叫得特大声: “咦,你真的是杨纬?” 总之,每天在砖厂里灰头土脸的杨纬,还是很享受“杨老板”这个称号的,第一次感觉到,名字的困扰正在离他远去。 事实上,他想错了。农民工起初人前人后叫他杨老板,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名叫“杨纬”。 后来有人八卦出他真名叫“杨纬”,可多数农民工又没发现,这两字的普通话发音,居然跟“阳*痿”一模一样。 当然了,这些无知与空白,都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便有一个读过初中的工人,神神秘秘地告诉大家,他们老板的名字,取得真是太幽默了: “用普通话叫出来,就是无法*勃*起的意思。” 这么一解释,农民工们听着,就比自己半夜无聊勃*起更来劲了。 砖厂里的工作繁重而清苦,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工人们平常吃饭时或睡觉前,聊聊男女之事,就是人生最大的消遣了。 现在发现老板的名字里,隐藏着如此巨大的搞笑因子,他们岂能放过?农民工看上去面相老实,可一旦嘴贱起来,是任何一个群体无法比拟的。 于是,工人们当面还是唯唯诺诺地称呼杨纬“老板”,背地里,却是说什么的都有。饭后睡前,所有人一边喷烟,一边竭尽所有的才智,编排老板的笑话。全往下三路靠。 阳*痿,早*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所有街头巷尾能看到的男性功能障碍名词,差不多都被工人们套在杨纬头上。 杨纬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一直无知下去,倒对杨纬本人也没多大的伤害。 话说有一天晚上,杨纬下班回家,摩托车骑到中途,猛然发现,自己新买的大哥大,忘记在砖厂办公室了。 如果是别的东西,杨纬可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办公室明早还早去,东西放在办公室一个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但他忘记的偏偏是新买的大哥大。要知道,那可是当时枫林镇人们见过的最贵的通讯工具。全城只有三台。如此拉风的物品,岂能轻易丢岂在办公室里? 于是,杨纬掉头回砖厂。一路无话。到了办公室,大哥大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除了蒙上一层灰,并没出什么意外。 如果杨纬拿了大哥大转身一路回家,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他偏偏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出门后,忽然蹑手蹑脚走向农民工的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用刚烧出来的砖头,胡乱围了几个棚子。上面盖茅草,没门没窗,四处漏风,因此,隔音效果奇差。 杨纬离棚子尚有十步之远,里面的说话和笑声,便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首先是一个坏蛋阴阳怪气地说: “你们觉得,老板是不是真的人如其名,夜里像条蚯蚓一样,怎么都硬不起来?” 传来一阵哄笑。另一个坏蛋接口: “我看是真的。否则他为什么天天不沾家,放在漂亮老婆不碰,宁愿在砖厂里跟我们一起吃灰尘?” 这理由很牵强。立马就有另一个比较忠厚的家伙应道: “瞎说,人家儿子都已经三岁了。” 又一个坏蛋似乎颇有点文化,自作聪明地分析: “生儿子嘛,只要有钱,可以去医院找医生帮忙,根本不需要靠自己*。” 众人一听,这倒新鲜,生儿子都不用自己努力,花钱就能搞定。一开始纷纷表示质疑: “真的假的?不靠自己那玩意,生出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吗?” 这问题知识含量特别丰富,没人能回答得了。但有个家伙比较聪明,将此事与古代的不育现象联系起来: “我听说,古代的女人去庙里求子,实际上是庙里的和尚把她给办了,一次没怀上,多办几回就行了。” 立即便有一个家伙淫笑道: “那咱老板的儿子,不会是医生的吧?” 想象力到此为止。最后大家不再纠缠于老板的儿子究竟是谁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一致慨叹: “他妈的,还是有钱好。阳*痿也能生儿子。” 然后是一阵哄笑。 笑完,又不知哪个坏蛋没过够嘴瘾,继续编排: “看他面相,铁定是真*痿。细皮嫩肉,十天不刮脸,也长不出几根胡须。这哪里像个男人的样子?” 这番说法,体现出农民工没有远见旧卓识。需知十几年之后,娱乐圈全是小鲜肉,男人都不像男人,女人也都不像女人。 所以,光从长相判断性功能,是没什么依据的。 但他们扯这些蛋,并非为了严谨地证明什么,而仅仅是为了逗乐。他们才不管说出的结论有没有依据。 如果抛开名字的困扰,或者在别的场合,农民工的这些无聊议论,实在是很平常。前文说过,农民嘴贱,是天下通病。 在广大农村,凡有闲人聚集的地方,嘴巴的恶毒程度,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说不出来的。所以,如果你是个大人物,完全不必把这些扯蛋之语放在心里。 但是,偏偏此时的杨纬还不算什么大人物,又是带着自己名字的心病来偷听的,哪想到,进入耳中的,恰恰就是自己最怕听到的那些话。 于是,此刻的杨纬站在冷风里,犹如五雷轰顶。 震惊过后,又不禁悲从中来。欲哭无泪。他这才反应过来,名字的困扰并未远去,而是变成一条毒蛇,将自己缠得更紧了。 第二天,杨纬毫无征兆地开除了八个工人。而且,一分工资都不给。 那八个人当然不甘心,半夜议论过老板的短处,但干活还是很卖力的,开除也就算了,凭什么不给工资? 八人先是在砖厂里闹。将除砖头之外的所有可用之物,砸得七零八落。 然后还在半途中截老板杨纬的摩托车。截住了先是大骂: “王八蛋,夜里硬不起来,只敢白天在我们面前耍横?给钱。” 然后就是冲过来要使用暴*力*维*权。杨纬这一次跑得快,但摩托车被人砸了。 杨纬这才知道,自己因为一时之忿,把事情闹大了。这些人夜里嘴巴恶毒,白天手段也凶狠,不是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 而砖厂其他工人,没一个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但杨纬也不想就此认怂。给钱还事小,关键是心中那一口闷气无法平息。 他最先想到的是报警。几个警察来了,维持了一会秩序,问清始末,一致认定: “你有权开除他们,但必须依照劳动法,给人结算工资。” 说完就走了。八个农民工继续闹,不再砸东西,但吵吵嚷嚷搞得砖厂依旧无法开工。 事情至此,虽然闹得远近皆知,要彻底解决其实还是很容易,就是几千块钱的小问题。 但杨纬犯了牛脾气。实际还是那个心病在作祟。被人说成无法生儿子的阳*痿啊,怎么能甘心就此给钱? 杨纬做生意有眼光,看人也有眼光。农民工他是不屑于仔细观察的,但赶来的几个警察,他仔细品评了一番。 那几个嗓门挺大,将警棍挥得噼啪直响的,看起来凶恶,其实都是正直的好人。 其中有一个非常年轻,大概刚从学校毕业,说话有条理,爱讲一二三点,还总是笑嘻嘻。在杨纬看来,这才是个潜在的坏人。 杨纬私下一打听,这个笑嘻嘻的年轻警察,名叫何仁。自我介绍时,听起来像是总在问别人是“何人”。 当天晚上,杨纬带着几倍于那八个工人工资的钱,敲开了何仁家的门。相谈甚欢,后来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仁几乎每天都带着一两个兄弟,拐到杨纬的砖厂来处理闹事纠纷。于是八个工人不敢在砖厂闹了,生产就此恢复。 但事情并未结束。农民工不在砖厂闹了,却开始学人家上*访。还一路举牌子喊口号: “奸商杨纬,还我工钱。” 这就不是警察何仁能解决得了的场面。杨纬头痛不已。晚上两人坐在一起商量解决之道。何仁道建议: “还是给人把工资结了吧。也就几千块钱的事。” 杨纬心想,他妈的,我要是仅仅是为了几千块钱的事,还需要在你身上花几倍于此的代价?他很决绝地摇了摇头,说出了中国几代商人的心声: “不行。我宁可花几十倍几百倍的代价,去上下打点,也不能向这些人屈服。否则,在所有人看来,我一开始就没理。” 何仁也在心中大骂,他妈的,你不给人工资,本来就没理。他骂人的同时,又克守着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原则。于是郑重地问道: “我有一个代价更小的方案,可以永久解决此事。你愿不愿听?” 杨纬大喜: “快说,快说。” 何仁道: “我给你引见一个人。” 第二天,何仁将仍在街头偷鸡摸狗的彪哥,推荐给了杨纬。 而彪哥不负众望,真的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杨纬的烦恼。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病不能医 关于彪哥怎么与何仁认识,就不再赘述了。 同在一个小城里混生活,迟早总有交集的一天,这两个又都是有远见的聪明人,相互认识并成为相互利用的朋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当然了,私下里他们是朋友,而众人面前,一个身份是警察,另一个是街头流氓。该喝骂的喝骂,该尊敬的尊敬。 话说彪哥只花了三天时间,便将八个闹事的农民工彻底摆平了。此举让杨纬一度非常佩服,把彪哥当成难得一见的人才。 其实彪哥搞定农民工,所用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用恐吓之计,各个击破。 彪哥先将第一位推推搡搡,强请到某个小吃摊上,给人点一碗米粉,自己正襟危坐,取下腰间茶水瓶子,开始讲故事。 开头还是那一句: “兄弟我在泉州时。……” 接着就是江湖上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 农民工起初对江湖故事没兴趣,只不过彪哥后面几个小弟面相凶恶,才没有当场发作。小摊老板端上米粉之时,他便将一腔怒气发泄到老板身上: “他妈的,我没点米粉。你想强卖呀?” 彪哥便暂停故事讲述,一手按在农民工肩上,和颜悦色道: “别急别急,这顿我请。放心吃吧。” 农民工狐疑地看了大伙一眼,确认这碗米粉真的免费,才低头扒拉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彪哥则清清喉咙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农民工吃人嘴短,不得不静心听人家的故事,听着听着,便听出了门道,知道对面这个嘴角冒泡的废话瘘子,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彪哥。 农民工心里便有点惴惴不安。彪哥观其脸色,知道时机已到,大手一挥,喝道: “塞你母,兄弟我虽然一贯义薄云天。但必要的时候,也能心狠手辣。” 连用两个成语,农民工便彻底怔住了,米粉刚吃一半,再也不敢继续扒拉。筷子停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彪哥喝下一大口茶,又换了副嘴脸,冷冷地给谈判作结语: “吃了这碗米粉,给兄弟一个面子。你与砖厂杨老板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ok?” 这位农民工放下筷子,丢下吃了一半的米粉,起身鞠了个躬,嘴里连声道: “ok,ok。ok,ok。” 然后迈着碎步掉头而去,再也没去砖厂讨*薪,更不敢去上*访。 彪哥搞定第一个,又让小弟们去请第二个。故伎重施,也不嫌自己嘴巴疲劳过度,演讲一番,又搞定第二个。 就这样,八个人里,彪哥用同一碗米粉,同一个故事,同样的程序,接连搞定了五个。 最后三个年纪比较大,对江湖有很大的隔膜,故事听了老半天,愣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面前的废话瘘子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彪哥。 话说第六个农民工,坐在桌边三下五除二,扒完一整碗免费米粉,站起身,语气相当不耐烦: “他妈的,我还得去要钱呢,谁有心情听你的狗屁不通?” 彪哥刚好在喝水,一听此语便被狠呛了一下,茶水喷了一桌子。后面的沙皮和小钢炮,立马冲上去,将农民工摁住,眼看就要一顿暴打。 彪哥连忙喝住: “停停停,对待农民兄弟要温和一点。人家跟咱是同一阶层的人。你们这么粗暴,有没有一点阶*级情谊?” 众人停手发呆,被摁住的农民兄弟也趴在桌沿发呆。彪哥双手往上一抖,露出两个手臂上的伤疤,看起来怵目惊心。 第六位农民工这回就是真吓呆了。 彪哥又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几个草包依葫芦画瓢,也齐刷刷地露出了手脚乃至上身的伤疤。 这场面不伦不类,而且伤疤一片狼藉。但农民工看明白了。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知面前的废话瘘子是彪哥,也清楚遇到了一群不好惹的街头流氓。 第六位农民工便带着哭腔求饶: “各位兄弟,我身上没钱。要不先欠着行不行?” 彪哥便又知时机已到,但不再说“义薄云天,心狠手辣”的话。因为连疤都一起露了,还不够义薄云天,还不够心狠手辣吗?彪哥直接作结: “吃了这碗米粉,给兄弟一个面子。你与砖厂杨老板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ok?” 第六位农民工到此彻底驯服,点头像鸡啄米: “ok,ok。ok,ok。” 转身逃窜而去。 到了第七个农民兄弟,彪哥学聪明了。故事开头还是一样,但后面的内容能省则省,讲到中途,见对方居然听得昏昏欲睡,彪哥便直接带领兄弟们露伤疤。 于是没有任何悬念,第七个农民兄弟也立下永不找杨老板麻烦的誓言,抱头鼠窜而去。第八个的驯服过程,也是大同小异。 至此,大功告成。 后来,彪哥与杨纬成了朋友。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杨纬有一次按奈不住,问起彪哥当初是怎么轻易搞定那几个农民工的。彪哥一开始故作高深: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杨纬心里骂了一声,死肥彪,居然在我面前装逼?嘴里仍旧谦卑地请教: “随便聊聊,让兄弟我也学学您的处事方法。” 彪哥是个聪明人,当然不能把所有的细节和盘托出,否则铁定会被人轻视的。他呷了一口茶,继续故作高深,反问杨纬: “俗话常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你当初烦恼的根源。那么,你知道,光脚的究竟怕什么吗?” 杨纬倒被问得愣在当场,因为这个问题,他从来就没有仔细琢磨过。于是傻乎乎继续请教: “光脚的怕什么呢?” 彪哥又呷了一口茶,慢慢地答道: “就怕你也脱了鞋子,跟他一起撒泼。” 杨纬一听大失所望,觉得死肥彪装逼有点装过头了。可事后一琢磨,又觉得死肥彪的话大有道理。究竟是什么道理,他又说不太清楚。 话说八个农民工不再讨薪,但之前的上*访,还是惊动了政府。 上面悄悄派了几个人,去查砖厂的底细。底细倒也清白,就是环保不过关。砖厂天天像火葬场一样,总是往天空冒黑烟。周围几里范围之内,都被搞得污烟脏气。 于是,有关部门介入,勒令关闭砖厂。 杨纬无奈地关闭了砖厂。但他并不太沮丧。因为他赚到了第一桶金,而且从这次事件中,吸取到任何书本上都学不到的教训。 半年之后,杨纬在街头开了个门店,*磁砖。又半年之后,杨纬成立了公司,专门批发建筑材料。再半年之后,公司开发了装修业务。 过了三年,杨纬赚到了第二桶金,顺利进入房地产行业。那正是中国房地产行业跑步、乃进飞奔前进的时代。 杨纬抓住了天时地利,终于成了枫林镇的首富。后来首富的位置也像山寨大王,几经变换,但杨纬的资产,据说始终排在前五名。 杨纬的二次创业,同样免不了招工。从门店的两三个,到后来公司的几十人,乃至集团的几千人。 粗略算下来,为杨老板服务过的员工或经理人,恐怕有好几万。这些人后来谈起杨老板的为人处事,觉得他什么都好,花钱也大方,就是有一个很恐怖的毛病。 他喜欢悄无声息地偷听员工们谈话。经常把人吓一大跳。 多数男性同胞,认为杨老板这么偷听别人的隐私,很不道德;而几乎所有的女性同胞,则认为他是个十足的变*态。 其实,员工们都误会了老板杨纬。他不是不道德,更不是变态,而是最初的心病一直没治好。他就怕别人直呼其名。 到了这一步,其实直呼他名字的员工基本没有,公司规模较小,大家叫他“杨总”;公司规模再大一点,大家便尊称他为“杨懂”。基本不存在名字的困扰。 但对杨纬而言,症状一时消失,而病根未除。 曾有一个男性员工,向另一个刚来的女性员工,介绍老板的真姓大名: “我们老板就是杨纬。” 因为这时的杨纬在业界已经大名鼎鼎,这个祈使句,多少有点自豪之意。男员工说完抛过去一个媚眼,女性员工为了表示友好,还回来一个媚眼。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没想到此时的杨纬,正站在单面透镜背后,看到了这一幕,理解为两人像当初的农民工一样,心有灵犀地取笑他的名字。只不过方式比较文明而已。 第二天,这两个员工莫名其妙地被开除了。当然按劳动法结算了工资。 后来杨纬感觉到,要彻底医好自己的心病,光是被动地观察还不行,得主动出击。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见到面生的员工,便主动向人介绍: “我是杨纬。” 说完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除了再说。 有个刚从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部门经理,业务很强,就是说话的时候,为了加重语气,喜欢嘴角一扯一扯的。一个早晨杨纬见到他,也是主动介绍: “我是杨纬。” 部门经理赶紧立正,中气十足的回应: “杨总好。” 很不幸的是,杨纬看到了嘴角一扯,理解成不怀好意的微笑。当天下午便让他走人。 接下来,杨纬给公司内部熟悉的人打电话,劈头第一句便是: “我是杨纬。” 如果对方竟敢在电话那一端嘻嘻而笑,那么很不幸,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铁定走人。 经过好几年严格的过虑,公司留下来的,不是业务最强的,而是对“杨纬”这个名字无动于衷的人。直到此时,杨纬的心病才基本痊愈。他敢于大声向天下人自我介绍: “我是杨纬。” 他已经身家好几十亿,报出这个名字,人家投过来的,都是讨好谄媚的目光与笑容。此后,动不动就自报姓名,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心病医好了,便开始参与慈善,参与社会公共事务,最终,他因为名望和地位,成了市里的什么委*员。 万没想到,在一次市会议上,他遇到了一个敢于大声取笑他名字的人。 而这个人,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 此人,就是前面一再提到过的、寻找棋局残页的神秘省城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