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青衫子》 第一章:东京城乱象 “永顺门到——” 随着船家敞亮的吆喝,一座巍峨雄伟的阴影压过船身。水门坐镇西南方,城墙上雕着两尊栩栩如生的水兽,怒目圆睁,威严十足,鼻环内安置绞盘,垂下臂粗的铁索和一副巨兽钢牙般的水栅。 船家看着乘客们赞赏的神情,眉开眼笑:“过了这道门,就正式进了咱大宋国都——东京汴梁了!” 夜幕投落到河面上,把亨通盛世的灯火也点了进去,星星熠熠,分外壮观。船家热情地介绍城内著名的铺席和市场、人物和风情,随口就唱起柳永作词的曲子,引得乘客为他欢呼喝彩。 喧嚣的舱内,有位身着紫衣的少女最是活泼,像只小雀儿,往船头船尾蹦来蹦去,两眼不够用,嘴巴更是叽喳个不停。 “姐姐,咱们这一番来,真是来对了,”她兴奋地指着舱外河岸上的盛景,“你瞧这数不清的人影子,和重叠望不到尽头的商家店铺,在延州,小左梦都梦不到这样的场景呢。” 李元惜正拿细布擦着长刀刀身,听她这么说,很不高兴:“你就是山药蛋子吃多了,没骨气。这么快就被收买了人心。” 小左顿时收了喜色,噘着嘴,委屈巴巴。 “德性!”李元惜白了她一眼,背过身,不去看她。小左又追到她面前,哼哼唧唧地拉扯她的袖子,“姐姐,难道东京城不好吗?” 她主仆两个来自北方,高挑大气,皮肤略微粗糙些,穿衣打扮也有几分土气,但不难看出,两人都是好相貌。身为丫鬟的小左,玲珑小舌俏皮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稍稍活动,机灵青春的劲儿就满溢出来,乘客们都愿意围着她,听她讲点逗乐的趣事。 李元惜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她剑眉星目,兼顾女儿的秀气与男儿的英气,扬眉顺眼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和倔强,船上本来很拥挤,偏偏她坐的地儿分外宽松,小伙儿们都躲得远远的。 小左的提问,立马让船里鸦雀无声,连摇橹击水都尽量放轻,人们把耳朵一双双地竖起,单等李元惜回应。 李元惜却狠瞪着小左,悄声叱责: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是干什么的?” 关于来东京之前的历史,她并不想被人知道,只能暗暗提醒。 “记得记得,”小左故意卖关子,吊足乘客们的胃口,忽然她抢过李元惜的刀,舞了两下,扔进刀鞘里:“不就是街边杂耍的艺人,来东京讨生活了呗。大家以后要是在街头巷尾看见我们姐妹,欢迎来盆场啊。” “必须的,只要左姑娘在,一定要去捧个场!” 刀鞘雕刻的沟壑间,沾染着擦不净的血污。人们专注地与小左逗乐,小左却有意注意李元惜的心情变化。 她从小就被请到李家做丫鬟,专门伺候李元惜,两人朝夕相处,情同姐妹。主子的习性脾气,她比她亲爹亲娘都摸得清楚,也能理解李元惜不悦心情的原因,可眼下,她偏要故意唱反调,不为别的,单为转移李元惜的注意力,不让她过分沉湎于昨日。 广备桥,是广济河上搭着的一座宽阔石拱桥,拱桥两面排着满满当当的铺子,小左拿着长刀正舞得起劲,忽然“嗳”地一声。 李元惜见她不是欣喜的模样,好奇地扭头顺着小左的视线看去,只见桥上两个店小伙,正费力抬着一桶垃圾,倒进河道,接着又倒一桶,连倒七八桶后才作罢,推着小车回店铺去了。 只凭岸上通明的灯光,就能照见河道边堆得小山般高的垃圾。 “才闻着臭了?”李元惜收回长刀,没好气地问,小左噘嘴: “过了桥,上了岸就好了。这是东京,肯定和咱们那小地方不一样。” 客船靠岸,小左告别船家,小跑着追上快步流星的李元惜。 岸口停泊着十余艘商船,十分繁忙。一个个光膀子的精壮脚夫抵头弓腰,背负商品,在河上商船与陆上牛马骡车间匆忙往来。 临岸的八通街正热闹,乐棚影戏、说书讲史,一溜的瓦舍尽情铺陈开去,前有喷火吞剑的杂技,后有撼天动地的相扑,上有成串成片的灯笼,下有摩肩又接踵,凡是能落个脚的地方,都有小贩摆摊吆喝。 李元惜和小左原本想找家赁马店,尽快去住处歇息,没想到这八通街一旦扎进去就出不来,刚躲过了一个怀抱瓷器的大食人,又差点被卖香辣素粉羹的泼了泔水。刚避过一个卖卦的张大仙,又被卖药的张七圣布幡遮了眼,总不能好好地走几步。 “这交通怎么比咱们延州还差呢?” 小左被独轮车刮了腰,被几人轮番踩脚,最后又被某个桌角撕了衣衫一角后,抱怨起来。在过于拥挤的人流中穿行,她一心一意,只想跟紧李元惜,不要走丢,其他的,一点消遣游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只看到东京繁华,可这繁华背后引出的问题才是真正的乌烟瘴气。” 李元惜语气中暗含着几分讽刺,见小左是真不高兴了,便给她简略分析:“延州是军事重地,加上集中管理的二十万兵卒,人口才只有五十万,街道治理已是个天大的难题,连知州府的后院墙下都经常被倒垃圾。东京是国都,又是经济中心,我听船家讲,人口少说也超过一百五十万,几乎是延州的三倍,数历朝历代之最。这百万人的吃喝拉撒,你倒想想谁来解决?怎么解决?” 小左一听,哭丧着脸,缠住李元惜的手臂:“姐姐,范大人给你指的生路,是不是故意要捉弄你啊?要不,你给都水监上书一封,请辞吧?” “好啊,反正京城纸醉金迷,我压根不想来,更不想伺候安逸之徒!”李元惜握刀在手,故意吓唬小左:“辞官后,我先把你卖给怡春苑,拿钱盘个场子。这样,我就可以用这把杀人无数的刀,安心做个街头杂耍。等你哪天生下个不知爹爹的小崽子,我就领他做我的收钱童子,再把胸口碎大石的武艺传授给他。” “姐姐,过河拆桥,好没人性啊!你可别忘了,来东京的这一路,你的一杯水一口食,可都是小左伺候的!” “伺候有什么了不起?你把我的三年任期一下子弄没了,我就真舒坦了!” “这我可做不到,你只能熬,兴许熬到头了,你就又能回延州,去做你最喜欢的老本行了。” 小左越是可怜地想掉泪,李元惜就越想逗她,主仆两个,嬉戏打闹,出了八通街,已是一身汗水,于是去街头最大的赁马铺子租赁了马匹,往外城去。 大宋都城不比长安方正,分个一百零八坊和东西二市的,街道也不如长安城规整,笔直如削,直角交错。东京城内,没有坊市界限,不但城墙不端正,街道也不平直,斜街、斜巷随处可见,好像故意给外乡人设置的迷宫般,若不是有向导引路,主仆两个转到年底,也不一定能摸到街道司的台阶。更何况李元惜对方向总不是很敏锐,走错道是常有的事。 外城西面,分布着街道司、堤岸司、都水监等几个执掌环境治理的办事衙门,街道司所在的富柳巷巷道并不平直,七拐八绕,总算在巷末尽头见到了一破旧寒酸的建筑,檐上杂草横生,檐下鸟雀筑窝,掩着蒙尘的招牌——街道司。 街道司门脸虽然寒酸,里面却张灯结彩,热闹得很,衙门内摆酒设宴,舞女歌姬乐伎一应俱全,李元惜和小左面面相觑,又记不起今个儿是什么节。 她脚往门槛里踏时,小左忽然警惕地拦住她。 “等等!这地方不对。咱们要去的,可是街道司。” “你抬头看那几个字,总不是庙道司吧。” “可是,街道司明明是个扫大街的……” “你才扫大街。”李元惜瞥了小左一眼,抬脚向里走去。哪想,她脚是往里走的,身子却是往外飞的,眨眼间就落到台阶下,要不是她是练武之人,着地的恐怕不是她的脚,而是脸了。 小左气不过,上前去论理,也被丢了下来。 街道司的大门,被两个油腻的敦实汉子把守着。 这两人见李元惜和小左粗布粗衣,面上也没什么精巧的打扮,又全然没有京城女子温文舒雅的性格,再看李元惜腰间佩刀,便以为是杂耍,任小左好说歹说,都不给管事的通报。 “今夜我们掌柜做东,专门请了春莺社,来给街道司侯爷解闷儿,唱的是《二娘子夜会癞和尚》。怎么?你们两个难不成要亲自饰演那娘子么?” 侯爷? 李元惜视线越过两人肩头,往衙门里瞧去,只见台下坐头排中央的听曲儿的,正斜倚着高椅,眯着眼,沉醉地跟着节奏轻轻击掌,很有几分安逸派头。 “你们掌柜是哪个?”她问。 “掌柜忙着团行的事,来不了,就着我们两个看着。啧,你们又是哪家店子请来的?” “请来的?” 李元惜眉头微蹙,难不成这街道司夜夜都有此奢侈生活?还真是应了那句民间俗语:老虎不在,猴子称霸。 她若坚持要进去,没人能拦得住。两汉子手刚捋到她衣服,就被拧花了胳膊,痛得蹲地上哀叫去了。李元惜昂首阔步地走进门庭,朗声笑问:“这街道司好个雅兴,没有我耍刀的来祝酒,岂不遗憾?” 这边动静吸引了那边注意,看戏的青衫子少说也有二百多号,密密麻麻的人头齐齐地转过脸来,一水儿的闲看热闹。别说,怪瘆人。 侯爷捻着唇上的鼠须,细细地打量李元惜,语气暧昧。 “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娘子倒有几分好骨相。”说着,他露出几分猥琐,带着戏弄的腔调问:“小娘子的刀,不知在房里能不能耍得开?” 随着侯爷的嗤笑,青衫们一齐放声浪笑,说出些不堪入耳的话,小左气得要命:“你们!街道司怎么会是你们这么群腌臜!” 李元惜给小左使了个眼色,小左点了头,气哼哼地打开随身包袱,取出檀木方盒,将里面装着的帛制上官凭书和丝绸鱼袋一同抖擞出来,面朝围观众人,大声宣告: “大宋东京汴梁城,街道司管勾李元惜,自上任之日起,执掌东京城内交通要事,凡修治街道、疏导积水;清理、巡视街道;管制交通;查处侵街店铺、管理市场秩序、协查河道等,都是管勾职务所在!” 一言既出,四下愕然! “原、原来是新任命的管勾大人到了。”那两个拦门急忙跑来,躬身作揖:“小的们冒犯。” 李元惜一脚踏在摆放果盘的放桌上,身子前倾,鼻尖几乎戳到侯爷煞白的面颊上,眼睁睁地瞅着他神情由得意,渐变苦涩。 “你说,我要不要随你去房里耍刀?” 第二章:不知青衫是何人 “这……什么时候任命管勾的?” “怎么可能让一介女流来做管勾?” “是啊,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还是个外乡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变化最大的就是那侯爷,脸就跟蒜皮似的,剥掉猥琐,登时换上副阿谀奉承的嘴脸。 他抱着李元惜的腿轻轻放到地上,躬身作揖:“属下有眼无珠,怠慢了大人,大人息怒……” 说着,连忙挥手,叫来身边人:“去,马上到芳林苑定酒席唱班,为李大人接风洗尘。” 那人“哎”了声,转身乐颠颠地要跑,被李元惜叫住了:“我见巷口就有家陕西的羊肉泡馍,吃那个就行。” “这怎么好?”侯爷尴尬地讪笑,又朝那人暗暗挥了挥手,那人便不再管李元惜的脸色,低头又要跑,小左气不过:“大胆!我姐姐可是新任命的管勾,朝廷九品官,怎么连要吃什么,都还得听你的?” 侯爷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过失,连忙嘱咐兄弟们按照管勾大人的意愿去办事,该羊肉泡馍就羊肉泡馍,该收拾庭院卧房就去收拾卧房,叮嘱完了,见小左还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恍然失神了片刻,突然脸上的褶子凑到一块,懊悔地叫了声,一巴掌打在自己嘴上。 “大人,街道司半年多没任管勾了,兄弟们抬举,这前前后后、司里司外的事儿都得我侯明远照应着,一时间,管教人竟成习惯了……” 小左和他斗气这会儿,李元惜脚下不停,把街道司大院大致浏览了番。 这院型呈十字,她现下所在地,便是十字中央,傍着三厅一阁的大堂,经大院往前延伸是街道司大门,往后便是管勾住处。向左侧去,分布着双排共二十四间房,供值班青衫夜宿,角落隐约可见烟囱,应是庖厨。十字向右侧去,石门上刻“库房”,进去后又是一排四间大房,最左是帐房。后一排是闲置的牲口棚,墙体坍塌,朽烂的车架随意丢到棚内,隐隐散发着霉变的恶臭。 看到这里,李元惜心下已十分不爽,视线从倚在门廊边的青衫子身上移走——灯影绰绰,那人嘴里叼的牙签子,也似乎要比他本身的体型壮实些。 侯明远的心思已全在李元惜这边,恨不得找把生石灰把她的眼睛揉瞎了。但李元惜一旦与他对视,他便马上低头,一副谦卑谄媚的模样,跟着介绍:“咱的帐房先生年事已高,十天半月就得告次病假,昨个儿又受风寒了,大人,您再挪步,请抬脚……这里平时放着都是清扫街道的工具和杂物,脏臭得很,后头是牲口棚,鼎盛时候养着二十匹骡子,现在仅剩三匹,还给都水监强征去用了……” 小左还要辨些什么,被李元惜喝住:“侯明远,我们主仆两个舟车劳顿,很是疲累,你把这些唱班撤了,房间打扫出来,我们早去歇息。饭到了,送来就成。” 侯明远结结实实地松口气,脸上又泛起红光:“得嘞,全听您吩咐。” 少顷,房间便打扫出来,特地洒水扑了灰尘。 此时尚不到清明,久不住人的屋子很是冷冽,地上的水渍踩上去竟滑溜溜的,应是冻起冰渣。 李元惜找了个结实的木架,把自己的长刀恭恭敬敬地摆上去,小左冻得实在不想进屋,便去和侯爷要火盆,回来时憋着一肚子气。 “怎么了?”李元惜好奇地问。 “嘿,那侯明远居然不信你是管勾,又冲我要了上官凭证,掌着灯仔仔细细地看了遍,生怕白伺候了我们这一遭。” 羊肉泡馍送到了,两大碗热气腾腾,冒着油花,飘着肉香,口味虽不及延州地道,但对外出的游子来说,绝对是对思乡之情诚意满满的犒劳。 吃饭时小左也没停了嘴,叽叽咕咕地絮叨着这街道司如何寒酸,青衫子如何不堪,如何又委屈了主子杀人如麻的大刀。 “那侯明远,虽然嘴上败下阵来,骨子里却一股好逸恶劳的戾气,这群青衫子长得歪瓜裂枣,别说动苦力,戳那儿站着也极是煞风景,依我看,不过是些在其位不谋其职的闲徒懒汉,好好的一个街道司,硬是给败成这副模样。”她哀哀地叹口气:“姐姐,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了。你什么想法,倒是说两句啊!” “我说你说得对。”李元惜冲小左使了个鬼脸,起身去给火盆里添了两块火炭,再去铺床,见小左仍不依不饶地等着,便只好回应她:“我的任期只有三年,日子拖拖就过去了,何必较真呢?” 她的说法和她的人格相差太远,小左惊愕地无法下咽,李元惜往窗外瞭了眼,她便明白了,那里黑戳戳地立着个影子,正趴门缝偷听呢。 小左明了,等他走开,李元惜低声解释:“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难不成要把所有青衫都赶走不成?且看看他们如何做事,咱们熟悉熟悉环境,再做决策。” 这夜,李元惜睡得不安稳,夜半时被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噩梦惊地坐起,浑身粘了层湿乎乎的汗液,再难入睡。她定了定神,披了件褂子,路过外间酣睡的小左,给火盆里添了些碳,替她掖了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汉子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令大院不至于太冷清。春风轻吹嫩绿的树芽,院墙外的夜市将近落幕,隐约传来小贩收摊后车轱辘转动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去了。 就着这月色下的风和声,李元惜将一枝落地的柳条舞地如银蛇白蟒。所谓刀随心入手如风,斩如惊龙泛狂涛,劈似猛虎破囚笼,撩法起手不留痕,推无定形随敌变,刀割咽喉并动脉,须臾血尽命亦消。 刀法十三式仿佛和她的人融为一体,随手拈来,招招毙命,十分狂蛮凶狠。断折的柳条甩出,竟能在冷硬的树干上刮出一道雪白印子。 五更不到,巷子里隐隐传来“天气晴明,无风无雨”的报晓声,伴着打更的木槌声响,别人家的院子里也有了晨起的响动。 接着,赶车挑担的小贩也吆喝起来了。卖的是刚采摘下的瓜果蔬菜,刚卤好的豆腐豆脑之类的,也有卖花花草草、炊饼香饮之类的,凡是趁早卖个新鲜的东西,都能被高亢的嗓子叫出名来。还有个卖胭脂香水的老妇人也不时地起一嗓子,然后又像走远了似的不作声了,一会儿再起一嗓子,就会接着前面喊,哪个脂哪个膏又卖掉了一盒。爱美的姑娘禁不住诱惑,纷纷拉开大门跑出去试着挑选了。 李元惜凝神倾听之际,小左打着哈欠走出门来,手里拿着昨晚在赁马店顺手买下的《东京地图全版》,趁着侯明远等青衫还在睡梦中,无人干扰,便要去见识东京城的早市。 这一见,可算识出不少问题,倒不是说早市不热闹,而是麻烦太多。 靠近街道司的几条马路斜巷,均是坑坑洼洼,商贩们有的会赶骡车驴车,车轮卡进小坑里还好说,要是陷进大坑,就得好一番忙乎。 她们恰巧就遇到这样一辆骡车,是从任店来,要往别的饭店送酒去的,车上两缸酒,每缸都裹了棉被防撞,无奈闪进去的坑大,两缸碰一块,碎了一缸,不知要赔多少钱。 车夫坐地嚎啕大哭,骂着自己不长眼,这边骡车动不了,前前后后许多车辆马匹便都堵住了。 而附近,并没有值班青衫来指挥交通。李元惜试问为何没人去喊青衫,大家反倒拿嘲弄的眼神看她。 “青衫?呵,等青衫到了,这车也该朽坏了。”人们讥讽。还有的干脆赌气地回她:“东京人,不知青衫是什么人!” 最后,堵路上的车夫们一起帮忙,才叫骡车走出困境,李元惜就近问店铺里要了块木板垫到坑面上,不多会功夫,木板又给压折了。 街面也极不宽敞,多是因为店铺自主延伸出的凉棚、彩楼、欢门等,有豪华酒楼更是目无大众,欢门甚至伸到一半街面,再加上游铺胡乱停靠,整条街濒临瘫痪,来来往往的车流都叫苦不迭。 沟渠的排水口也堵塞地相当严重,她亲眼所见,人们把扫出的垃圾一股脑地全倒进排水闸口。问到有没有固定的垃圾置处,居民纷纷摇头,指给看一处修车铺子:“那儿原先就是垃圾置点。” 私占公物如此严重,街道司依然不闻不问。 宋人爱簪花,有专门的花圃种植合乎时节的花束,也只有路过那些店铺时,鼻腔里能些微清新。其余时候,满街满巷都是股垃圾馊臭气味。 “干娘贼的!”李元惜忍不住怒骂,掉头要回街道司去,不想,小左又拽住了她,一脸狡黠的坏笑:“姐姐,来都来了,顺道办点正事儿?” “这不算正事儿?” “当然不算!”小左牵着她,往另一条街走:“咱们呐,顺便去都水监走一遭。” 李元惜顿时烦心,她不是不知道规矩,但也要像个孩子般拗着性子,耍耍脾气:“去那儿做什么?不去!” “都水监是街道司的直辖部门,你新官上任,理应拜谒。”小左劝说。 她心里想着,全是临走时主君主母的叮嘱和托付。李元惜从小耿直倔强,不喜官场繁文缛节,可京城不比延州,进了京,就得按京城的规矩来,一定要提醒着李元惜,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想什么就做什么。 “主母盼着你,三年任期平安无恙。” 小左有所指,李元惜也自知理亏,一股酸涩不由上了心头,仿佛又看到母亲哭泣求情,和父亲背对着她时透出的冷冷失望。 小左得势,欢喜得很,一张嘴再没停过,一路叽叽喳喳,嘱咐着官场中的规矩:见面如何行礼,坐哪儿,如何讲话、如何客套、如何提起诉求、对方推脱又该如何有礼有度、不卑不亢诸如此类,尤其嘱咐李元惜,纵使双方意见大相径庭,也一定要压制住脾气,能屈能伸。 “你怎么懂这些?” “整个李府,恐怕只有你对这些事不上心。” 小左走着走着,突然停了脚,使劲一拍脑门:“瞧我!” “怎么了?” “初次见面,怎么着也得带件见面礼。我听主母说,京城繁荣,官场更是奢侈成风,见面送礼,咱们当宝贝的那些山货是拿不出手的。” “够了!”李元惜忍无可忍:“你知道我对贿赂的态度,若是再瞎讲究,我马上做回老本行,回延州杀人去了。” “好好好,不讲究,那你的嘴儿一定要倍儿甜,哄人家开心。” 李元惜不由加快脚步,她宁愿去都水监受折磨。 都水监衙署比街道司自然庞大雄伟了些。衙前专立拴马桩,设三面影壁,朝着大门外的各个方向。共有五间大门和两间厅房,以中轴线为中心布局,四周再围以院墙。 都水监大门开开合合,门庭若市。常有马匹风一样地赶来送信,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信使便带着新的信件出发了。而往往信件刚呈上,衙役就会扯长嗓子报信件的来源地。 过去李元惜只知晓陕西路的地名儿,小左因祖母是襄邑人,因此听到衙役报汴河襄邑段来信时,很是兴奋,转瞬又失落下去。 “一定又是河床高了。祖母说,汴河里都是泥沙,流到襄邑,河床会被垫高一丈高呢,从汴堤向下看,他们的房子村子,都好像是在深谷中,大水一来,人就得逃命。也不知道今年情况如何。” 主仆两个去敲了大门,马上就有衙役来应门。 来人面无半分表情,眼珠子却上上下下,好奇打量李元惜,之后放过她,又去打量小左,待看过上官凭证后,便侧过身子,请两人入衙: “大人依据李大人出发时辰,算准了应是这两天到京城,特地嘱咐我们,李大人若前来拜谒,定不得怠慢。大人请——” 第三章:迫立三年约 问及都水监是否每日都如此繁忙,衙役解释,每逢汛期,都水监都是这般忙碌。 “二三月份河水融冰,本来防汛挑战就大,再加上东京城四大河要清淤,汴河通航,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不忙?”衙役说着,回头看了李元惜一眼:“大人几时到的?” “昨夜。” “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水路。” “可是五丈河?” “正是。” “汴河两岸有四万役夫,汴河疏浚一旦竣工,五丈河便要立即开工。大人身为街道司管勾,这段日子可要劳神费心了。” 李元惜由刚才那衙役带着,穿过第一进院落,到第二进院落,这里来往走动,甚是繁忙,多的是头戴交脚幞头、穿着或灰或黑官衣的官吏,有的接待信使、有的就着日头研究书本图纸、有的摆弄器械工具。 两人在厅外留步,衙役嘱咐道:“在此等候”,随后便匆匆去了正厅。 新到一处环境,李元惜总耐不住好奇的性子,要到处走走探探,小左稳妥些,跟钉在地板上似的,她压着嗓门喊了李元惜好几声,想让主子管住自己的腿脚,但这人早已溜进偏厅里去了。 偏厅没有阳光照射,有些阴冷,但许多官吏都在此处全神贯注地办公,好似没一人贪恋院子里的温暖。 厅内摆放着各种器械,潜火队用到的能于高楼处救火的云梯、能汲水的唧筒等也都在这里设计改进。 最大型的,是一套尤为复杂的机械,稍微转动手柄,就可模拟大水淹城,或是大河决堤。有木匠拿着木锤叮叮当当地一顿修理操作。 厅内满面墙壁几乎挂满了各样的地图,有一面古树对半剖开的长桌上,两名官吏和好泥沙,对照地图,制作大宋疆域的沙盘,那些高山低谷、丘陵盆地、平川大泽都清晰可见,而各种颜料像小蛇般游弋其中,直入大海——那便是为大宋冲刷出一片肥田沃土的长江大河。 这沙盘给李元惜莫大冲击,她从未见如此清晰明了的大宋地理沙盘,见得最多的,便是陕西路与西夏接壤边境的地势沙盘,因为见地太多,那模型早就刻到她脑海中去了,如今远离故土,山山水水,更是闭眼就浮现。 而这大宋沙盘,似乎也刻进另一人的脑海中了,他只瞭了一眼,便发现问题所在。 “这两边山的开口应是西南向而不是正南向,假如河道决堤,地图错误,我们救灾的策略和行动也会失误,西南向的八个村庄顷刻间就会被大水淹没。” 那两官吏对照地图,确定他所言无误,便赶紧修正过来。 这人是刚从后院赶过来的,进偏厅门时曾与李元惜擦肩。他身材颀长,骨骼精瘦,人如青竹,面白如脂,长得分外好看,身上溢着似有似无的淡雅清香,又经体温暖润,味道竟很好闻。 李元惜来的延州,处在高原山坳间,雨水少,黄尘多,环境恶劣,物资匮乏,众多原因铸就了人们骨壮面糙的面貌,就算是富贵人家精细养起来的闺女,也远不如京城的细腻。男人更不必说,高、壮、猛、爽朗,便是陕北汉子的特征。又因延州地处军事要塞,民众普遍尚武,若有个精瘦文静的男人上街,大家准保在背地里嘲笑他没气力。 所以,李元惜乍见到这白月光一样的京城男子时,不由惊艳了一番,忍不住还多看了两眼。他虽精瘦文静,却没办法叫人嘲笑,发自内核的冷静和沉着,带着怪异的引力,激起李元惜的好奇。 这人轻盈地从她身边走过,顺手揭开竹筒的木楔子,取出里面的图纸,边抖擞着研究,边似是而非地问她:“见过街道司的青衫了?” 李元惜一怔,心想这人是谁,竟马上知晓了她街道司管勾的身份。 对方瞭了她一眼,便推开她,往文案前走去:“看来不痛快。不痛快就是了,我差你来,不是让你享福的。” “你是孟良平?”说到“良”字时,她竟不小心咬到舌头。疼。 她向厅外看去,不明就里的小左正捧着通红的脸颊,撅嘴向她暗示。这恬不知耻的动作,是自打李元惜到了婚嫁年龄后,小左自创的闺中暗语,寓意两相好,直白说,就是:嫁他! 每逢遇到外形俊美的青年,这小丫鬟就如同媒婆附身,撮合起来很是精神,即便以她的距离,连孟良平讲了什么都听不到。 李元惜最烦小左这点。 孟良平原打算提笔的,无奈小左动作太夸张突兀,分散了了他注意。 “她做什么?” 李元惜果断转移视线:“抽风。” 她见孟良平掉头走出偏厅,往后院去,便急忙追上去。 “孟大人,元惜本是粗人,又是代罪之身,进京任职,理应尽职尽责,鞠躬尽瘁。可我有事不解。”她见孟良平并没有厌恶神情,便趁热打铁,把昨夜初到街道司和今早逛早市的见闻简略讲了遍。 “目前街道司帐房无人,我提议都水监亲派人去查账验帐,我李元惜,要清清白白地开始。我也不知道以前的管勾是怎么做的,但我来做,侯明远等辈,似非能与我共事之人……” 这时,一声“大人”打断了她的思路,那衙役总算找到孟良平,匆匆来报,滑州修河都监张君平有信到。 然而孟良平抬手,叫他暂退旁边。他的注意力,在眼前这个土气的野女子身上。 “近年来,朝野内外对街道司不作为很是失望,又逢西夏元昊称帝叛乱,朝廷所耗军费不菲。为节省财务支出,度支司多次要求我整合官署职能,撤街道司,职务并归都水监管辖。我深以为然,何况街道司管勾空置半年余无人担任。” 这被平静说出的几句话,却包含着李元惜料想不到的信息,她惊愕诧异,快速解析着句中关键词语。 撤街道司! 撤街道司,意味着没有调拨的经费,没有俸禄,没有容身之处,没有改头换面,东京城对她不过是条死胡同。 所幸,撤与不撤,还存留着一条狭窄的界限。这条界线,便是她的逆袭机会。 她攥紧拳头,猛抬头,正巧撞到孟良平的胸膛。 原来他已驻足。 “你如此毛躁,能成何事?”孟良平轻蔑地俯视着她:“若非老师范雍加急来信,全力举荐你,这时的东京,已不存在你的立足之地。” 李元惜最讨厌的,就是他最后的这番话:若非范雍全力举荐,东京不存在你的立足之地! 他无非就想说,来者是李元惜、王元惜、张元惜都没关系,街道司管勾不过是他的顺水人情罢了,与你本人的能力无半点关系! 顿时,李元惜觉得胸腔里一阵火热,灼地她面颊都有些疼痛,她不信自己只是闯祸的麻烦精;不信如果没有范大人和父亲庇护,她将一事无成;更不信她千里迢迢赶到东京,竟然会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你要我支持你,就必须让我看到你的价值,而不是你的抱怨。”孟良平没有闲工夫和李元惜寒暄客套,他目光咄咄逼人,急需答案:“你能给我什么承诺?” “半年!” 李元惜言出如掷铁,铿锵有力。 “半年,倘若我李元惜治下的街道司无作为,让你看不到东京城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劳你动手,我自己卸任回延州!” 李元惜清楚,这半年之约,无疑是将她逼到必须动手的境地,对她这种崇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血性之人,狼狈回故乡,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咬着牙,头脑中充斥的,是父亲的失望:“你将一事无成!” “这半年,你,必须支持我!” “没有属下威胁上级的道理。酌情再办。”,孟良平漠然回复,向衙役伸出手去:“信。” 随后又嘱咐那衙役,“通知帐房:先支五百两供街道司用度。李元惜,这五百两,便是我对你的考核。” “李大人,请。”衙役侧身。李元惜抬头一看,原来两人驻足之地正是都水监账房。 难道孟良平早就预料到他们谈话的方向和结果? 李元惜头一次感到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的恐怖。她看去,那人已专心埋首于读信,随后加紧步伐,向偏厅步去,边走边喊候命的衙役:“给滑州信使换匹快马——来人,研墨!” 小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见李元惜从后院出来,也没惹出衙役们喊打喊杀的闹剧,便赶忙迎上去,欣喜难耐:“天赐良缘!天赐良缘!” 李元惜翻了她个白眼,小左权当没看见。 “你猜猜,刚才与你讲话的人是谁?” “不用猜,孟良平。” “孟相公。”小左捏着粉拳锤了锤她,红扑扑的脸颊透出单纯的窃喜,“主母说过,你以后嫁得远,果不其然,姐姐的如意郎君竟在京城。你看咱家孟相公玉树临风,温润尔雅,又是我大宋水监,年轻有为,前程似锦……” “你这么欣赏他,你去嫁!”李元惜假意掉头:“我去帮你说合。” 这一举,吓得小左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能和我过日子的,只能是比我没脑子的大傻子。” 李元惜真想掴她一掌:“只兴你能喜欢大傻子,我却要嫁那个阴郁着脸的白无常?” “怎么是白无常呢?” “你是不是特想把我嫁出去?” “何止特想,主母说过,我要是能协助你,在京城找到个郎君,特地多给我五十两银做犒赏,不仅如此,我的嫁妆她也要帮我搞定。” “我是被赶出门的,临走时我连要点水喝的时间都没有,我娘能嘱咐你那么多废话?” “怎么是废话?” 李元惜抖抖手里的官交子,叫她看仔细。 “五百两!”小左瞪圆了眼,“孟相公真是出手阔绰哈!” “再叫地那么亲昵,就挖了你的烂舌头。”李元惜无心再提孟良平,催促小左走快些,肚子空了一上午,饿得脚底都发飘了,所幸东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吃,上到数百两银一碟的顶级鱼脍,下到几文一碗的米粥,东南西北各方饮食,中原内外各种烹饪都汇聚于此,比起堪称盛世的前朝,宋人的锅里能烹、烧、烤、炒、爆、溜、煮、炖、腌、卤、蒸、腊、蜜、葱拔等,不知丰富多少。 李元惜和小左走了没几步,要了份小甑糕,又没走两步,要了盐煎面,又没两步,要了蟹肉馒头。 水盆里扔着的大螃蟹是她两从未见过的,蹲着拿筷子逗了好一会儿。嘴里还没吃完,感觉口渴,要了热汤喝。小贩们盛热汤的壶是双层的,据说放两个时辰都不会冷下去。 “延州怎么就没这玩意儿?”小左边纳闷,边往嘴里塞食物,一条街还没逛完,主仆两个都抱上大圆肚子了。 酒足饭饱,烦恼似乎都不见了,但李元惜的心结一直都在,忍不住又愁上眉头。 说了半年就能见到东京城变化,可要如何变化,她还没底,要是有贤能在旁辅助,那是莫大幸事。 可贤能焉能说遇就遇到? 她叹声气,不敢再耽搁,叫小左看过地图,便匆匆回街道司去。 不料刚进富柳巷,便听身后马蹄声响,随后便是凶巴巴的一声呵斥:“让开!” 踏马疾驰而来的人儿,上披甲身,下垂膝裙,显然是个下等兵卒。到了街道司大门前,既不下马拴缰绳,也不通报求见,只粗鲁地喊一嗓子:“有人吗?街道司新任管勾可在?” 听他那阵势,天王驾到似的。他座下的那马,也急躁地很不正常,扭头想咬鞍鞯,咬不到便绕起了圈,不时地高扬前蹄,要把背上的人摔下来似的。 出来应门的,正是侯明远:“嘿,你说你,喊什么喊?南熏门的事,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街道司人力不足,快回去吧!” 李元惜决定不打草惊蛇,便急忙拉着小左到树干后躲着,偷听他们对话。 “人力不足?侯明远,南熏门的秽物都有你脚踝子那么高,快抵得上你脸皮那般厚了!要不是我们守兵抽空打扫,那秽物早就把你埋了!问话你就答话:你们管勾到底在不在?” “在是在,但人家昨晚才到任,舟车劳顿……” “我可管他舟车劳顿,我们南熏门的守兵,都快被熏地去见阎王了!养猪大户朱掌柜可是给你请了唱班,打点了财物……” “喂喂喂!”侯明远连忙跳起,要捂他的嘴,同时警惕地往院里瞅去。也就是这个空档,这兵座下的马受惊,一个不留神,居然撞翻侯明远,扬起蹄子跃上台阶,窜进衙司里去了! 第四章:传谁的令,复谁的命 院里不少青衫子都在,一群人乌泱泱地被马冲散,只能前堵后追,但马儿若真扑过去,人墙又哗啦啦地散开,一时真没制服的办法。 “走,去看看。”李元惜练就一身好武艺,三两步上墙,隐没到树影子里,小左捧着从早市买回来的花束,刚踏进大门,那马儿便风一般从她面前刮过。 侯明远见小左是从外面回来的,急忙爬起身,赶过去悄声问,管勾还在不在衙中。 “在啊。”小左翻了他个白眼。 “我去敲门,没人应。” “你进门去看了,对不对?” “哎哟,”侯明远马上退下两步,好像受到多大的辱没:“左姑娘,借属下十个胆,属下也不敢。” 不敢?谁昨晚要请姐姐去房间里耍刀的?还有,谁趴门缝听两个姑娘说话的?小左冷冷睥睨他:“我姐姐睡觉,雷打不动,普通的敲门,她怎么可能听到?” 接着又指着马背上同样惊慌不定的兵教训: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马?它若是伤了人怎么办?那马蹄子是能踏碎人内脏的!” 小左的抱怨,让侯明远有了撑腰的,扶着被撞伤的腰,又去赶人。 “瞧见了吗?这位左姑娘便是管勾大人身边的丫鬟,你大可先回去,我会把事情好好通报大人……” “鬼才信你!”和侯明远打了多年交道,兵也不是吃素的,自己在马背上都坐不住了,还扯着缰绳不忘讥讽:“左姑娘,昨夜的戏也听够了,银子也拿了,听朱掌柜派去的两个伙计说,你家主子佩着刀,有几分行侠仗义的武行气概。她要真有两分魄力,请出来讲话——南熏门有托!” 昨夜那两个敦实汉子回去后,铁定把街道司里突降管勾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出去了,听他的语气,好似这街道司管勾从来都是窝窝囊囊、尸位素餐之辈,乍出现个佩刀的,倒成稀罕事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东京人可不像延州人那般尚武,走大街上,真遇不到几个佩刀的。比方说,这一趟早市,主仆两个果真只见了几个佩刀的,都是街头赶趁的杂耍戏班,另外还有个衙门捕头。禁军营里的官兵出行,也不喜欢带刀,吓人,还遭人嫌弃。 主君说过,大宋重文轻武,在边境重镇感受不到,但在京城,再明显不过。 “托人办事就得好言好语地去请,哪有你这般阴阳怪气的请法?”小左说着,有些中气不足,“我家小姐现在不在衙中……” 守兵已经勒不住缰绳了,只能快快了事要走:“不在衙中?呵!城门领还以为,武行侠客多少有点担当,街道司说不定能换番气象。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街道司都靠不住!让开!我要回去复命去了!” 这一切,都被李元惜看在眼里,街道司信誉糟糕,超乎她预想。 然而,眼下比信誉更要紧的,是这匹疯马,绝不能让它上街! 李元惜见那马更是癫狂地跳跃,守兵满头大汗,快扯不住缰绳了,便赶紧跳进院子,将衣袍卷起勒进腰带,束好衣袖。 “看,这就是李管勾!”小左眼放亮光,李元惜却顾不得答应,喊青衫子们:“愣着干什么!关门!别让马跑出去!” 然而,直到侯爷发话,大家才醒悟过来,合力关了大门。 李元惜瞄准那马儿奔去的方向,也冲它斜向奔了去,一把将守兵从马背拽下,两手拽住缰绳,继而抱住马颈,顺着力道将它撞翻在地,全力向下压制。 这一番操作,叫院子里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喘息。管勾从天而降就算了,还有驯马本事,这是街道司从没出现过的事。 别说一介女子,就是去把东京城最好的相扑手请来,也不见得他敢去撞发狂的军马,而且一举到位,那马再如何嘶叫,想跳跃起来,只要李元惜在上面压着,仅仅是靠对马匹某些重要位置施压,它便绝无反抗成功的可能。 更神奇的是,李元惜比那驯马的还灵,只见她抓住辔头,稳稳地引导着马儿注意力回到她身上。她的情绪始终柔和又坚定,马儿起先还倔强地昂头喷响鼻,后来受她感染,一双布满惊恐和不安的大眼竟然渐渐平和下来。 她轻抚马鬃,头抵着它的额头,附在马耳上说着悄悄话,身下的施压也渐渐放松。 青衫子间又在窃窃私语:“这管勾脑子是不是有问题?那畜生能懂人话?” 但马儿好似真听懂了人话,很安静地由李元惜扶起它的左前腿。 守城兵也好奇地凑到旁边看着,嘀咕着说什么这马平时挺安静的,今个儿牵出马厩时还很安稳,跑着跑着,突然打了个摆子,然后就像中邪了般难被控制。 “它敢跑,你倒真敢骑,满大街的行人商贩,你也不怕撞着人家。”李元惜斥责,守兵也知道此举危险,只是身不由己,不敢随意下马。 “你鞋破了,石头扎脚心,还要让你跑,你疼不疼?”李元惜自怀里掏出一把月牙形小刀,拔掉古旧的刀鞘,对着马蹄一阵切割剜弄,先是用旧了的破蹄铁掉了地,又是马蹄的硬甲一圈圈一块块地被剔出来。 李元惜也真是个用刀好手,一把小刀在她手里灵活地像绣娘手里的绣花针,不一会儿功夫,马儿的四只蹄子全部处理干净。 “这马掌要经常修剪养护,马儿才高兴驮你走。”李元惜收了小刀,马儿起身一瞬,围拢的人群又咋咋呼呼地散开,但马儿只是蹬了几下蹄子,便低头嚼着地砖缝隙的杂草,再不闹事。 “街道司靠得靠不住,不能用过去的眼睛看。过去东京人对街道司印象都糟透了,但不表示它不会遇到懂它的人。就像这匹马,修修剪剪,养护得当,还能重新上路,对吧?” 守城兵接过缰绳,一张脸囧成朱红色。 李元惜说的在理,可他也不能轻易就被拂了自己脸面,左右看了看青衫们,没一个正形,李元惜刚给他的窘意马上又消散殆尽。 “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凭这些手下,倒不见得你真能做出叫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来。” “嘿,你这守兵给脸不要脸了呗!”侯爷叫嚣,守兵背过身不再理他。 “我只负责把城门领的委托传递给新到任的李管勾:每夜三更至五更,南熏门都会放行生猪一万余头进杀猪巷,无论街面卫生也好,交通也好,都极其糟糕。过去半年都是我们城门兵和沿路商铺迫不得已,帮街道司干事。既然新任管勾已经上任,今日起,街道司再不尽本分,说不过去了!” 李元惜回头扫望青衫子们,那一颗颗头颅立刻低下,恨不得埋到胸膛里去。 侯明远自是知道自己带出的这一批人什么德行,便想着先给新管勾修个台阶下,将来好谋事。不想,李元惜的嘴动得比他快。 不仅快,而且更有力量! “你传谁的令,回去复他:街道司会尽本分!” 不知何时,她亲自打开大门门闩,侧立一旁,守城兵见了,不轻不重地抱拳。 “好走不送!” “告辞!” 守兵走了,小左气鼓鼓的不满意。 “这人,太没教养,一点都不尊重人。” “这街道司,做出让人尊重的事了吗?”李元惜反问,着小左去取青衫子花名册。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她让所有青衫都聚在正院中,侯明远自觉地站在最前,扶着腰一个劲地哎呦,说是给马撞坏了。 李元惜走进青衫子中,步调沉着,似有十二分把握,语气冷漠,也不留半分情面。 “一,”她问:“守兵提到的朱掌柜,也即是昨晚做东让你们听戏的,是什么人?” 众人都咬着牙闭着嘴,低着头看着脚,横竖不说一句话,侯明远早就备好了说辞:“就是城外一养猪大户,猪肉团行行长,有名的大善人。” 说着,他又挥挥手,一个青衫走到近前,从怀里摸出个灰布包交给他,侯明远嬉笑着,又给李元惜呈上去,掀开包袱皮,里面亮闪闪地放着五锭大银子:“念及兄弟们辛苦,朱善人隔段日子就来贴补一下。” “侯明远,你这是干什么?贿赂管勾吗?”小左气哼哼地拿起银子,准备给侯明远摔下去,李元惜叫住她:“收起!” 侯明远这人,圆滑世故到如此地步,恐怕就是伺候前几任管勾时学来的。 “可是姐姐……” “掂着银子你手痒吗?”李元惜反问,小左不敢反对,只能默默地收起灰布包,脸上却带出不痛快的滋味,心里对侯明远更是鄙夷。 李元惜走出人群,从小左那里接过花名册,简单地翻看,头也没抬:“第二个问题:南熏门守兵和街道司青衫子,人力各有多少?” “呃,”这个问题倒是侯明远提前没想过的,不过在京城多年,他也能估摸出个大概:“南熏门只是诸多城门中的一门,守兵大约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左右。街道司青衫子,满员是五百名,眼下人力不足,只有二百三十四人。” “那你人力要比守兵充足啊!”小左插嘴,侯明远一怔,还要狡辩:“街道司的青衫是要日夜倒班的,每一班最多只能用一百人。东京城这般大,每条街道分一个人都分不过来,都派去南熏门,其他地方怎么办?” “第三个问题。”李元惜抬头看向密密麻麻的青衫,饱经历练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根本不属于她这般年轻的姑娘。 “谁愿意随我去清扫南熏门?”她问。话落,全场鸦雀无声。 双方对峙了足足一炷香,始终没人站出来,或是吭个声。偌大的街道司,恍若乱葬岗般寂静。 小左就是耐不住性子,“你们,你们可是青衫子啊,打扫街道,不应该是你们的本职吗?如果连这个都做不了,你们怎么好意思在街道司站着?” 李元惜点头,转头进大堂,差小左准备笔墨,将青衫子花名册放置桌上,翻开第一页:“叫到名字的,报一声‘到’,然后拿上行李,自行走出街道司大门。小左,劳烦去偏院,凡不属于街道司的物件,全数扔出去。” “是!”小左就等她这句话,顿时像打了鸡血,奔去偏院,头一个扔的,就是侯明远的被褥。 不仅侯明远,在场最像傻子的大脑袋,也猜出了话中的意思,顿时乱了阵脚,只能把希望寄托侯爷。 侯明远也急,昨个儿明明听得好好的,这人到任就是拖日子的,所以他才肯割肉,把朱掌柜给的几锭大银子孝敬了这野丫头,如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大人,大人这是为何?” 李元惜不答,翻开花名册,叫第一个姓名。 “侯明远。” “大人!”他心慌地看着小左把他的包袱皮都丢出去了,连忙摆手:“左姑娘,不可,万万不可。” 倒也不是他害怕,只是管勾新到,就闹得如此不愉快局面,外面传出去,恐怕他要遭责难。再者,他们这头确实没理。种种缘由下,他决定先服软。 “报。”李元惜的笔尖就在花名册上悬着,随时准备划掉他的名字,侯明远头上滚出几滴汗,他明白,这不仅是打扫南熏门的问题,更事关街道司日后的行事,他们好逸恶劳的好日子要被这个黄毛野女子推翻了,青衫子和管勾之间的较量正式开启。 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输了,明日让她输得更惨,卷铺盖走人的,总不会是他侯明远! 想到此,侯明远紧紧抱拳,好像承受了天大的委屈,肩负起了多大的、不属于他的职责,咬牙切齿地答应下来:“属下知错,属下愿去清扫南熏门!” 他这边开了口,所有青衫的嘴巴马上撬开了:“大人息怒,属下愿意清扫南熏门!” 第五章:布局南熏门 李元惜看不透侯明远所想,但看他那脸色,就知道这无赖绝不会如此听话。遗憾的是,南熏门任务迫在眉睫,也由不得她挑挑拣拣了。 既要干活,就要吃饱喝足。李元惜遣人去酒楼叫酒和帮工,再去粮油米店、菜店、肉店去叫食材,一起到街道司来安大锅,起大灶。一时间,切菜的,剁骨头的,大瓢舀油,大块切肉,各种香料调味,米饭再往锅内一蒸,衙司内飘逸着浓浓的饭菜香,恍若又活了一般。 正堂里也在忙碌。 李元惜拿鸡毛掸子拂去东京城地图的灰尘后,仔细研究,无奈地图过分简略,仅能标识南熏门的位置和几条重要街道,还不如在赁马店买的小册子详细,便催小左拿来小册子,将讲南熏门的几页撕下来拼凑成大图。 果不其然,这册子虽小,五脏俱全,不仅详略标识着大小街道,连街道上主要建筑也做出注解,街面长宽、路况等也均有解说,她这个外乡的路痴看了,脑海中也能自然地浮现出街面的大致形象。 想来这作图者,对东京城定了如指掌。李元惜忍不住翻到前页,看了作者姓名,默记于心。 地图有了,具体该如何清扫,也需要有经验的人帮衬。毫无疑问,在场的,侯明远最有资格。 南城墙共有四座城门,南熏门位于城墙中心,是正大门,有直门两重。进城门,有座高出地面三丈余的看街亭,看的,是宽二百步,长十里的南熏门大街。 侯明远的手指向左掠过一大片地域,经过曲院街和崇明门大街,过了蔡河和马军衙街,在妓院和洞源观之间、新门瓦子后的一条巷道停下来:“这就是杀猪巷。清扫南熏门,可不是清扫一座城门,一条街道那么简单,而是从南熏门,到杀猪巷,这么长一段路,足足十三里!” “这么远?”小左皱着眉头:“西边的顺天门离杀猪巷距离最近,生猪为什么不从顺天门进?” “公家定的,鸡鸭鹅畜生,都得走南熏门进京。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侯明远盯着那十三里路,好像十三路鬼神,愁眉不展:“大人,眼下咱们街道司,总共二百三十四人,一万头生猪走过,不同于别的,二十人清理一里路,都得累瘫。” “既然你不愿意清扫,何故又接朱掌柜的贿银?”小左故意呛他,气得侯明远脸都发青了。 然而李元惜没料到,侯明远拒接南熏门委托,还有个重要原因——库房! 李元惜去库房清点工具时,眼见的,都是破烂。洒水用的铁罐子锈迹斑斑,稍微磕碰就烂了大洞;扫帚一把把地都开了花、蛀了虫…… 最后清点出来能用的,扫帚仅有五十六把,不漏水的桶八只,铁锹十二把,独轮车三架…… 这怎么够用? 不够用也得用! “小左,把街道司过往的账本全部收集封箱,找车夫立刻给都水监送去,另外重新起账目,头一笔开支便是购买扫街用具,用具直接送往南熏门。” 小左领了命,不敢耽搁,马上去做,李元惜又叫住她:“顺道赁十架骡车,一匹快马,就在巷外等候。” 侯明远欲言又止,但李元惜问起,他又不肯明说,李元惜也懒得追问,后又询问了过往青衫子扫街的方法,其实并无技巧可言,埋头扫就是了。这样做的弊端也很明显,扫帚和行人的鞋底子抢街面,秽物从这边倒腾到那边,扫来扫去,倒像是抹均匀了。 这事在李元惜看来,完全可以避免,并非纸上谈兵、空口说大话,而是她确有类似经验,且运用地相当娴熟。 当下,她便让侯明远去聚集青衫子,听候布置。 为了讲述更直白,她特地准备了石板石笔,简单勾画自己的设想。 “我们要做的,有三步,其一,以三比一比例纵向分隔道路,”她在道路间画出一条虚线,左宽右窄,十分形象:“三比例者为人行通道,约一百五十步,一比例者为猪行通道,约五十步,以此来保证在同一时间,人畜行动皆不会受限;” “大人说得轻巧,可拿什么分隔?” “竹立牌。” 侯明远怔了片刻,不确定地复问了一回:“是守兵们的竹立牌?哎哟,大人,你尽开玩笑,那玩意儿可是军用的,花钱都买不来,怎么可能给咱们扫猪粪用?” 嘴上这么说,大概心里也觉得李元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出糗,竟险些兜不住笑出声来。 他打算看李元惜出丑,李元惜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只想尽可能交代清楚自己的扫街计划,完成自己作为管勾,对守兵的允诺。 “其二,保证交通无阻,注意配合猪倌赶猪,在此过程中尤其不要惊扰刺激生猪,以防猪群乱闯乱撞,同时也因为行人道变窄,来往车流容易对向堵塞,我们要及时发现,及时疏通,我会沿街巡视,有情况你们也能去看街亭通报侯明远。”说着,她回头看向侯明远:“侯爷被疯马撞伤了腰,动不了力气,指挥交通应是在行的。对吧?” “是是,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侯明远面上带出喜色,他是个好吃懒做之徒,这也是他故意夸张腰伤的原因。 “那大人布置的最后一项,是清扫街道?”他问。 这不废话嘛,猪都走过去了,留下满街的屎尿,不清扫,二百多青衫子难道是去赏风景的? 这时,偏院来人告知准备好了饭菜,李元惜便叫众人移步去偏院,带上蒲团席地而坐,边吃边聊。 她的想法是,十三里路分十三段,二百三十四名青衫也分为十三组,每组十八人,立责任制,各组负责各段路,不做一盘散沙。 “哎呀!”侯明远两手一拍,激动地像是见了大圣人般。李元惜看到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又要拍马屁了,连忙给他递了杯酒。 “侯爷,你和这帮弟兄混得熟,也清楚他们各自的能耐,下面具体如何分配,全仗你来安排。” 她顿了顿,扫过那群吃得欢、却并不待见她的青衫子们,决心告诉他们实情:“街道司,或者我留下来,或者你们和我都能留下来。我时间有限,我能给你们的机会也有限,结果如何,全看你们的态度。” 她不知道这群麻木的酒肉徒能不能听进去,她举杯,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的形象。 “我不会失败!我希望你们也能好好干,将来,让我能记得住你们的姓名!” 其实,青衫们并不在意她讲了什么,大家像是约定好了要给她难堪,有一桌的说西厢坊的杜小娘子是个风骚小贱人,火红的小肚兜如何勾人心魄;有一桌的又说蹴鞠队的输赢,明明胜券在握的鬼眼子队,一不留神就输给了飞羽队,害他输了赌钱;又有一桌说,斗鸡场里的冠军昨个儿被只乡下鸡啄掉了冠子,血流了那么多,怕是命也保不住。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李元惜别说插话,就是听,也听不下去了,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想去房里拿了砍刀铡脑袋。可旦有一分冷静,她就得压住自己的性子,走一步看一步,且看他们如何表现。 庖厨只有个米商在卸米,李元惜便放下酒碗去帮忙。米的成色并不好,像是陈米,一问,果然是半价销售的陈米。 “可是账目上给的,是新米的价格。”李元惜心里明白,她差去购置粮食的那青衫子从中取利了。 米商也精明,看透不说透:“大人,寻常百姓买米,和街道司买米,价格是不同的,您给的价高,自然能吃到好米,给的价少,陈米也是可以将就的。” 李元惜抓了满满一把米紧紧握着,米粒咯得她手掌疼,她才松手。 耳畔听着男人们粗鄙又低俗的玩笑,她不禁自问: 这陈米,真的可以将就自己的胃口吗? 当夜,街道司倾巢出动,坐骡车赶往南熏门,只留小左侯司值守,以防紧急要务。 夜色初上,万家灯火,东京城歌舞升平,又沉浸在日复一日的喧嚣热闹中。吃饱喝足歇息够的青衫们,便开始干活了。 李元惜骑了快马先走一步,去南熏门大街布置障碍。 成年生猪体型很是巨大,走累了脾气也坏,每夜生猪进城,场面都混乱不堪,尽管养猪户们差来赶猪的都是有经验的长工,但行人游客的故意吓唬、街头巷尾可能响起的隆隆炮竹、突然跑来狂吠的野狗、闪现的火把、赶趁艺人的铜锣鼙鼓声响等,都可能使猪群受惊,一指厚的木板一撞就破,人力更不可能抵挡得住。就算没有这些影响,猪也会四处乱行。 李元惜记得,就在出延州的路上见过一个养猪的农户,要把自己养好的十几头生猪往城里赶,他的猪都很规矩。协助老农户的,只有他的糟糠妻和黄毛小儿,这其中的关键,便是糟糠妻和小儿手里举着的木篱笆。木篱笆上裹着一层薄的黑布,挡在头猪左右眼两侧,头猪误以为是墙,便只能走在“墙”中间,后面的猪都会顺从地跟着它走。 当然,东京城外的养猪们定也会这样的伎俩,但李元惜认为不够,养猪户设障碍,是为了生猪规矩地走路,而她设置障碍,则是为了保障在生猪进城和街道司清理秽物的时辰里,不至于阻碍正常交通。 这障碍说好寻,倒好寻,说不好寻,还真难寻——眼下论啥啥缺的街道司,根本无力布置这样长的障碍,只能借。而李元惜要借的,是守城兵将们必备兵器——竹立牌。 竹立牌以宽五分、长五尺的厚竹条制成,竹条之间以生牛皮条捆扎,分外结实,战时立在城头,以为巡视的士兵提供防护,且一般为防突变,城墙的军械暗室里常备着数百顶竹立牌。 白日所见的那守兵此时睡地正酣,守在城门口的另外几个也是哈欠连连。一座人口逾百万的繁华大城,特别是边境四周被虎狼觊觎的一国之京城,守卫竟如此松懈,真叫李元惜震惊和担忧。 她走过去后,也不客套,直接朝守城兵踹了脚,惊地那兵跳起来,揉揉睡眼,擦擦口水,定睛一看,眉头便舒展开来:“李大人,你真来了!” “你知道,如果你在延州城门下睡觉,会发生什么事?”李元惜问。 那兵略是一怔:“大、大人,你发现西夏奸细了?” “会被斩!” 与平日说话不同,这三个字里,压着一股萧杀的气息。那守城兵不知李元惜是什么底细,又怎么知道延州的事情,只是听了她说的这三个字,果真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好像刀锋已置在他皮肉上了。 “太……太夸张了吧?” 李元惜打断他:“带我去找城门领。” 不到半时辰,李元惜便回到街面,青衫子们正好坐着骡车赶来。 向守城兵借竹立牌,侯明远以为是万不可能成功的,谁想,李元惜不仅借到了,还是城门领亲自带人搬运。 以侯明远的交识,这城门领是个自负又固执之人,平日里看人都得高傲地斜着眼,但在李元惜面前却像个忠诚的小跟班似的,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相当勤快,这让他颇为费解。 竹立牌是军用兵器,城门领特地抽派了些城门兵,在街面每三百步布一人,负责监管竹立牌使用事宜,并最后收归回库。 青衫们从他们那里领了竹立牌,车队便在南熏门大街按计划分流,沿着生猪进城路线,向大街西侧曲院街行进,沿途每段路口都分布一队青衫,下发一定配额的清扫工具和竹立牌,直至杀猪巷。 青衫子在街道司懒散多年了,从没像今天这般,整齐划一地做过事,因此,李元惜的计划做得再周密,也最终没抵得过混乱的局面。 青衫子们甲喊乙,乙找丙,丙遇到了小相好,乙又去沽了二斤酒。 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守着竹立牌、纪律良好的守兵们。 李元惜的脸,不自觉地又臊地通红。 第六章:须寻新出路 青衫子们都是群无赖地痞,侯明远又存心看她出糗,李元惜驱着快马沿街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总算是认清个事实:这群人,压根不把管勾放在眼里。 对他们来说,昨天那通花名册划人虽然新鲜刺激,但很快就被消化,具体是什么让他们回过劲儿来,李元惜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们此时能站在大街上,拿着新送来的扫帚、铁锹,装模做样地预备干活,已经是给她足够大的面子。 她不由得担心,再好的将帅也会死在一群孬兵手里。 三更时刻,夜市已到落幕,商贩和游人们陆陆续续地出城,生猪开始浩浩荡荡进城。一万余头生猪,由五十余人拿着长棍驱赶,长棍顶头都嵌着铁球,敲在青砖面上能发出清脆声响,猪要是靠左了,就在左边敲打,它为躲避危险,自然靠右,同理,要是靠右了,就敲右边地砖,以此来规范行进路线。 这些养猪户们从没见过竹立牌隔出的路,以往猪人混行,现在猪行猪路,人行人路,互不搅扰,手里那根长棍也自然闲下来了。 敢情昨儿朱掌柜送去街道司的清扫金终于管用了?这群猪倌们不禁乱想:昨晚街道司回去的两人又散布出新消息,街道司来了个新管勾,还是女的。万没想到,今个儿就能被他们见到。 新管勾虽是个女子,皮肤却有股山里人的糙黑,衣衫也是粗布制成,如果不是立在马上奔走于街,一直照应着猪群、行人和青衫子,几乎与他们这些贫苦老百姓的女儿无异。 但她双目有神坚毅,举手投足果断强势,一路都绷着张脸,似乎老大不痛快。于是,猪倌们又记起她佩刀的说法,也不敢轻易去搭讪。 从南熏门到杀猪巷,一路交通虽偶有阻滞,但较之前间直天壤之别。那群平日做惯了爷的青衫子,这会儿勉强站出了人形,不过哈欠连连,还不如个田里的稻草人精神。有时他们还会突然做鬼脸,或者尖叫几声,故意吓唬猪群取乐。李元惜路过时,又翻起了白眼,管面前经过的是什么人,都要训几句: “眼瞎啊,往里走!” “耳聋了,不是叫你?” “腿残了,走不动道是吧?” 一来一往,两圈巡视,南熏门至杀猪巷秩序还算看得下去。 可她刚回到城门下高处的看街亭,一个青衫就跑来报告:“侯爷,堵了!堵了!一队往北边去的牛车,和一队要往南去的骡车堵住了!” 侯爷坐着高椅,轻快地把问题甩给了李元惜:“我腰疼地厉害,喘气儿都吃力,和我说什么用?咱管勾大人不是在吗?” “走。” 李元惜再次翻身上马。 这牛车共五辆,车上拉的全是雕花石,要在四更前送抵正在改建的高丽使馆,耽误不得。骡车倒是空的,不过必须要在四更前去城外拉回新鲜食材,分与各饭馆酒楼。两边人马都着急上火,都想让对方原路返回到岔口,好给自己让路。 问题是,堵车已不是他们两家的问题,人流和车辆越积越多,后面催促前面的,前面的又相互指责对骂,互不相让。李元惜的马匹不到近前也堵了,她把马丢给青衫子,步行着,一家家地去说服游铺,希望他们暂时从街面撤下,避到十几步开外的店铺那边,让出空间以加宽主路。 生猪进城时臭气熏天,人们都避之不及,很少有人停下来买卖,按理说,退让再自然不过,但说服商贩暂时让路却不轻松。这游铺就是他们的阵地,一旦退出,难免就再回不去了。 李元惜被他们吵得好不心烦,叫来青衫子强搬,商贩们着急,撒泼打滚,当街叫骂起来,还把一人手臂上抓出两道血印子。 隔壁猪群受惊,猪倌尽力安抚着。 李元惜见强搬不成,心下窝火。 “干娘贼的!” 游铺不让路,只好猪让。 她找来猪倌,问他们如果从中间拦断猪群,猪群会不会惹出乱子。 “短时间内不会。”猪倌回答,“只是,周围吵闹,可能让猪群受惊,引发混乱,搞不好还会有伤亡,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糟心事,大人要尽快。” “去,”她抓住个青衫子,叫他去通知南熏门停止放猪,见那人懒懒散散,不由更是心急:“没吃饭还是怎得?跑起来!” 她又差几个青衫一起将拥堵处的竹立牌从中间拦断隔离,空出一段路面,暂时形成丁字形的小岔路。 鉴于牛车负重,便让骡车先去岔口内等候,牛车先行。李元惜前前后后地指挥交通,人流、车流渐渐得以疏散,待两路车马都走尽了,秩序恢复,再将竹立牌归于原位。 南熏门得到讯息,再次开闸放猪。 五更时分,生猪好不容易全部赶入杀猪巷,李元惜觉得,自己爬出死人堆时也没这么累。依照计划,竹立牌依然不能撤。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请你们振作!把各自负责的路段清理干净,叫东京人看看,你们也可以是勤快的人,南熏门大街,也有干净的时候!”李元惜骑马而过,仍不忘动员。 东京的早市已拉开序幕,车水马龙,渐入繁忙。 时间有限,青衫子们务必立即行动。 此时猪道上已是各种牲畜秽物,再加上原先淤积的,更是难清除。要先拿铁锹铲尽,再用水冲刷清扫,看似简单的劳作,做起来却分外烦人。有的青衫挥扫几下,干脆罢工。到天亮时,整整十三里路,不过扫出了一车秽物而已。 二百多名青衫,有的已经提前回了;有的去了附近的温柔乡;有的横七竖八倒在人家屋檐下、鼾声大作;有的勉强撑着身子,眼神空洞地等着打道回府的命令;精神再大一点的,就是在抱怨。 而地面,并没有洁净几分。 天亮后,守兵们撤了竹立牌,回去复命,他们眼里的青衫子们,不过是群装样子的烂泥巴而已,都懒得去嘲笑。 “动静挺大,也不知道在糊弄谁!” “哼,新官上任,不过如此。” 城门领找到李元惜,他对扫街成果也不满意:“大人,这这……我们好不容易请到街道司,你要的东西我也给你备齐了,全心全力地配合你,你不能就这样交代啊!” 回街道司的路上,十车青衫子就像十车死尸,侯明远不知廉耻地来为这群饭桶开脱:“大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饭你娘! 李元惜脸都没转过来,两脚蹬着马镫子,抖了缰绳,人就远远地出去了。 骡车里,侯明远捻着鼠须,一阵盘算。 “一个山野女子,还妄想着爬到百十号爷们脖子上撒尿!” 论起这种话题,青衫们便精神奕奕:“侯爷,你说,咱们真能制服她吗?” “制得了,皆大欢喜,制不了就赶她走人,咱们欢喜。” “可是她,脾气好像还真不小,万一死心眼地跟咱们杠上了……” “杠?”侯明远哂笑:“她是来做官,又不是来打仗。街道司管勾,芝麻大的点官,人微言轻,干得多,担责多,俸禄又少,有人愿意做,还用得着空置半年嘛。她跟咱们杠什么?稍微打点,去个有油水的公家作坊不好么?” 侯明远认定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青衫子是营盘,管勾是兵,不听话的管勾又不是没交道过,街道司还不是一年年的,是他的天下! 李元惜回到街道司时,小左正守在大门前苦苦等她,等到了,看到一张臭脸,就明白南熏门扫街并不愉快。 “你打算怎么办?”小左问,又捂住鼻子:“咦,你臭死了!” “想不想去洗澡?” 李元惜收拾了两件干净的换洗衣物,和小左一起去香水行沐浴。 地图册子中举出一条以公共浴室多而闻名的“浴堂巷”,只是距离街道司有些远,两人自然地取消了这念头,改去附近的浴堂。 浴堂门前挂壶作为标记,一般分前后两间。前面设有茶室供人饮茶休息,后面才是沐浴浴堂。 小左就跟没见过浴堂似的,一会儿摸摸脸盆大的铜镜,一会儿摸摸光滑的石台,浴堂的储物柜上绘着大幅的彩色风景画,长条座椅上镶着包了棉的牛皮,屏风镂空雕刻,灯烛笼在云母石后,光彩熠熠,份外漂亮。 这样的浴堂,每人仅需十文钱,小左喜不自禁,“这下好了,咱们以后一天来洗一次,京城女子用什么香料,咱也用什么,不信咱白净不起来。” 又听说还有搓背的妈子,搓一次也是十文钱,还能免费用浴堂自制的肥皂团,她又眼巴巴地求着李元惜。 李元惜心烦意乱,舀起瓢水,从头浇下,好像洗走了一身疲惫。 “这算什么事?能用钱解决的事,别来叨扰我。” 于是小左赶紧叫了两个妈子,乖乖地往李元惜的长椅前趴下,边享受搓背,边问:“怎么,侯明远的事,用钱解决不了吗?” “解决得了,只是蛋贼们胃口太大,卖了咱两也不够他们塞牙缝。”李元惜想到那群青衫子东倒西歪的模样,就气得胸口难受:“小左,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成,三年够咱们干番事业,败,半年后咱卷铺盖走人,” 赌注这么大,小左不禁发愁:“类似的话我听你讲过不少,最近一次,你的脑袋就在铡刀下搁着,脖子上的碎头发都给你捋起去了。” 说着,小左扭过头去,面色红润的妈子此刻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丝瓜瓤愣是不敢搓上去。 这不摆明了躺着的这位女爷,是死刑犯吗?大宋律例以宽仁为主,凡死刑者,罪大恶极,绝难宽恕。 “我两说笑呢。”小左赶忙解释:“你看我姐姐,像坏人吗?” 怎的不像?别的女子,背部都一水的光溜,李元惜的背,居然还有条砍到肩头的刀疤和捅进腰的箭疤。 “得嘞,再加十文,你搓不搓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妈子虽然心里疑惧,但搓起背来还是很带劲,李元惜眯着眼,身体的舒适让心里也跟着愉悦起来,那想法在她身体里膨胀着,几难控制。 “你要干什么?”小左问她。 “改头换面。” “是浪子回头。”妈子小声嘀咕。小左不理她,问李元惜: “什么意思?” “除旧迎新。” “是金盆洗手。”妈子再次纠正,小左叹声气:“您要是再多讲一个字,我就从你兜里取回一文钱,如何?” 妈子很识趣地缄口沉默,李元惜也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地面,脑袋里不知盘算什么。 “什么改头换面,除旧迎新,你就不能多讲几个字……”小左斟酌着,突然跳起来,指着李元惜大叫:“你可想好了,二百多个痞子的饭碗砸了,比二百多头疯狗还吓人呢,他们能不把你生吞了?” “吞呗,有本事他们连骨头都不吐。”李元惜愁的,倒不是除旧,而是迎新。什么样的“新”适合当下的街道司?又要去哪里迎“新”,怎么迎,都是未知。只是,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妈子搓完身,两人便去冲洗。 几个波斯女人把自己泡地红红的,然后再拿剃刀剃腿毛。 小左还是第一次见外国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那些女人又向她推销什么胭脂,她凑上去看了看,觉得颜色太重便作罢了,但是她们的香料倒有很多,说起的很多听都没听过的花卉,做出的香水闻一闻,沁透心脾。 “真好啊,比咱们延州好玩多了。”小左感叹,突然将手搭到李元惜肩上,用力搂了搂:“好,我支持你,我们这就迎难而上,舍生忘死!” 第七章:吃茶看大戏 主仆两个换了洁净衣物,整理利落后,离开香水行,改道去赁马店。 东京马贵,一般人家并不养马,但马匹需求极大,赁马店便应运而生,遍布京城各处。其中数周通达赁马行最鼎盛,十家中七家用的便是他家的招牌。 李元惜赁的马,便是出自他家。 起初小左以为李元惜是要还马,不然,她去了别人家的店里,也不问马,只翻赁马店配售的地图,翻完了,找不到想要的,心情却愉悦了些。 这不合道理的行为,叫小左很是费解。 “姐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人!” “在地图里找人?”小左纳闷,地图,不是拿来找路的吗! 李元惜最中意的地图,是从八通街外周通达赁马店随手买的《东京地图全版》,这一套地图共有十几个版本,有的是专为游客而设,有的是为书生准备,有的为香客而绘,有的为商贾标识。 就比如为游客准备的地图中,便详细记载着东京城内外各处游玩景点,譬如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对外开放的皇家林苑金明池和琼林苑;部分皇城宫殿等;北婆台寺、地踊佛寺等遍布城内各处的寺庙宫观;达官显贵的私家园林;好客侠士的亭台楼榭、塔楼桥梁等。册子中详细记载着住宿的客邸驿站、吃喝的酒楼饭馆、出行的赁马驴骡店、典当借兑银钱的典铺解质行等位置、名号、价位、风评等,最后还给出了不同需求的游玩路线。可谓一册在手,了然于胸。 李元惜购买的那版,价格也不过二十文,刚抵得过印刷费用,可知作图人并非为谋利。 “你想找他?”小左手指戳着作图者的姓名:“这还不好说?我们直接去找印刷的书坊,询问这个人物就行,何必专门再去赁马店?大同记印刷坊,好像不远。” 李元惜这么做,自有道理。作画人姓周名颉,且只有周通达赁马行出售这种地图,不难猜测,周颉和周通达赁马行必有渊源,必定熟悉,说不准就是它本族之人,问到的,一定比书坊多。 果然,去了一问,店家便喜笑颜开:“这位姑娘,想寻周颉的人不少,多是来找他做私家向导的。你猜想也的确不错,周颉确实和周通达赁马行有莫大关系。” “那还等什么?”小左最急店家慢吞吞的说话性子,赶紧插嘴道明来意:“你们既然认识,劳烦照应着,我家姐姐想交识这位朋友。” 店家却摇头:“周颉并不缺朋友,也拒做向导,人各有志,姑娘们还是求缘吧。” 小左撅嘴,虽然能理解,但碰一鼻子灰,总归不爽。李元惜心里自然也是着急,店家不透露,难不成她要大海捞针? 这时一个精精爽爽的男子进店来了,他衣着简洁大方,人也热情敞亮,背着的书箱里除了几本书,还有些木雕的小玩意儿。店家对他的称谓是少东家,小左听了,又生好奇,围着人家转来转去,把少东家都转糊涂了。 “呵,你就是周通达的少东家?” “怎么?有问题?” “不像个锦衣玉食的少东家,倒像个风餐露宿的行者。” 少东家听了,仰头大笑,不做解释,向店家讨水喝。他本对李元惜二人没大兴趣,李元惜与店家的对话也权当作耳旁风,却赖多听了一句“他定然不满如今街道乱象。我想与之探讨一二,受点教导”。 店家好说歹说,劝退不了,只好无奈地向少东家求助,讲明李元惜的意愿。 “奇怪了,”少东家放下水碗,接过李元惜的地图,随意翻了两页:“周颉的地图里,讲的都是东京好,你又怎么胡说,他不满街道乱象呢。” “不尽然都是好,有的街道,他特意注明容易拥堵的几个时段,提醒游客错峰出行;有的街道,他提醒雨天勿行,因过于泥泞。有的巷子,他明确唯独轮车可进,骡车难行。是因为巷子本不狭窄,民众皆沿墙堆积杂物所致。他观察如此细致,心思又如此细腻,想必心里也装着一套不能搬到纸面的东京地图。” 少东家轻笑着摇头:“姑娘心思也甚是细腻,敢问在何处谋职?” “街道司。” “是昨夜驱青衫子们清扫南熏门的街道司新任管勾?” 李元惜暗暗惊叹,京城消息传播速度之快。 “正是。” 少东家略略点头:“小生周天和,与周颉自幼便是好友,心知他不是高傲,只是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无用事上。”之后略一沉吟,向李元惜作揖:“大人若是不嫌弃,与我茶楼小叙,我代将大人想法转告周颉兄弟,如何?” 李元惜便向少东家抱拳:“有劳。” 小左也向他施礼,少东家回礼:“客气。” 夜幕初上,东京城一如昨日,喧嚣、拥挤、繁华、脏臭。 真如李元惜所想,这少东家周天和绝不是随意敷衍,他带李元惜吃茶的地方是有意选之,名叫万怡街。和一路走来所见的其余街道不同,这条街极是萧条冷清。街头街尾各立着四方朱红石柱子做路障。 小左凑近了,读出上面的字:“为民生计,修街补路,车马禁行,行人避让,法规严明,违者罚银。姐姐,落款是街道司。” 周天和去拴马桩拴马,李元惜则紧蹙眉头,领着小左步行到街面上探查。 街面上只有稀疏几个人而已,而且两边店铺大部分已经歇业关门,没有灯火照耀,走路必须特别小心。 又因街面常年未修缮,大坑有成年人腰粗,小坑也有脚掌大,星罗棋布十几个之多,淋了几场春雨后,没有青砖覆盖,雨水肆意冲刷砖下夯实的土石层,导致土质流失严重,每个坑周边几乎都呈漏斗式塌陷,有的青砖下一半是空的。 “这样的路走人,实在太危险了。”小左愤愤不平:“街道司真是活该被骂!” “是那些不作为的管勾和青衫活该被骂!”李元惜纠正她,将手里的一把湿泥扔回坑里去。 “说起来,是个小工程,要放咱延州,十几个兄弟闷声干,一个下午就能补齐备。” “又来了,”小左无奈地摊手:“这是东京,不是延州,你没有主君和范大人护着,人生地不熟;你没有补路的本领,只有把吃肉嗜血的大刀;没有身强力壮的兄弟,只有一个聪明可爱的丫鬟。要我看,这样的小工程,得……”她转着眼珠算计,掰开三根手指头:“得再多加三个时辰。” “贫嘴!” 小左看街头,周天和正向她们走来,便赶紧抵头和李元惜嘀咕:“哎,姐姐,你看那人,相貌平平,衣着泛泛,就是个普通后生,就算不贫苦,也绝不是富人。” “你居然还有嫌贫爱富的一面。” “谁嫌……啧!我是觉得蹊跷,他究竟是谁啊?” “店家不是告诉你了?周通达赁马行少东家。” “你真信啊?” “人家叫你信,你就信,急什么。” 二人正说笑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前头商人模样的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围在一家典铺门口,手里还提了些垃圾泔水之类的秽物,边泼边大声叫骂着。 小左连忙掩了鼻子,正要和李元惜八卦,这家典铺是不是有损诚信,坑了别人银子引发众怒,就听那边周天和突然道声“坏了”,边喊着“快住手”,边从她们身边路过,朝那几名商人快步跑去。 没想到,那些商户们一见周天和赶到,活像热油里进了水,一下炸开了锅。 “周天和!周公子!老顽固许万年脑子不好使,你跟着他瞎起什么混?你家大业大,上面有老东家作主散财,青衫爷们自然供着你,可我们都是小本生意,半点都不敢得罪!” 听见“青衫”二字,李元惜和小左也赶忙跟了过去。 走近一看,那里有个人正被商户们团团围堵着,正是他们口中的老顽固许万年。 许万年方正脸,扫帚眉,大约三四十岁年纪,生的和气模样,这会儿却因竭力护着典铺的双扇木门而面目狰狞。铺内传出孩童啼哭,从里捶打着木门:“你们不要欺负我爹,他没做错……” 孩子稚嫩的哭泣提醒了周天和,他连忙从商户们手中抢过泔水桶,使劲扔出去:“怎么着?你们还打算把泔水给孩子泼上去?” “状告青衫子的讼状是我替许大哥写的,主意也是我出的,可我们为的,是整条万怡街!”他把许万年护在身后:“我理解大家什么心情,我也明白大家的损失,可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 商户们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冷静?半个月,一个铜板的进账也没有,赔进去的,比给青衫们打点的,多得去了。你们要的王法天理,我们跟不起!” “快把诉状交出来,大家谁也别难为谁!” 从这高高低低的争辩中,主仆二人将缘由听了个大概。 半个月前,青衫们借口要在万怡街补路,设下路障,可实际上打得却是勒索商户们的主意,这在东京城内的商圈里,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的应对措施约定成俗,即:凑份子打点青衫子,称为“孝敬”,破财免灾。 典铺掌柜许万年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不仅不同意交钱,还在周天和的帮助下草拟了一纸诉状,企图将青衫子们告到开封府尹那儿去! 乖乖,那群穿青衫的,说白了就是些兵痞,你不让他好过,人家转个弯就能让你做不成生意。 商户们害怕引祸上身,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出闹剧。他们堵住许万年,无非是想逼他交出诉状,承诺不再惹是生非。 “街道司本来就有修街补路的职责,各项经费都有公家调拨!凭什么再向我们商户索要钱财?”许万年当真固执,即便被人泼了一身泔水也不肯改口:“八十年前,太祖皇帝降旨建东京城,百万民夫挥汗如雨,数万能工巧匠披肝沥胆,才有了东京城的雄伟壮丽。你们脚下这条街,就是我太爷爷修的!它是太爷爷一辈子的骄傲!” “小左,走,吃茶。”李元惜说着,拽着小左往临街的茶楼去。小左看得正热闹,很不情愿:“姐姐,这会儿吃什么茶啊?周天和还在那里围着呢……” 这家茶楼掌柜正在街上闹事,楼中只有他家内眷,凑合着招待了,按照李元惜的意思,在二楼临窗位置泡了壶茶。 这内眷边抱怨着日子没法过,边收拾细软,准备回娘家呢。 “姐姐,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小左问。 “等着,”李元惜斟了茶,给她推过去:“周天和请咱们吃茶,咱们就静静地吃。” 不得不说,李元惜真会挑位置,在这茶楼上看楼下的大戏,可谓是一清二楚,听得也一字不漏。 只见许万年情绪高亢,起身指着商户们大声斥骂:“太宗皇帝置街道司,就是为了让京城越来越好,让百姓们走平坦的路、住干净的房、喝清洁的水……可你们这些匹夫,为自己多赚几个臭钱,居然拿钱养那群怠工渎职的狼,妄图息事宁人,殊不知,你们是纵容他们索贿怠工,助纣为虐。他们今天轻轻松松拿了钱,明天只会变本加厉!” “哪个说我们变本加厉啊?” 街道外,已聚集起了看热闹的百姓,人群后传出一声尖锐的叱骂,“滚开!” 见到来人,李元惜嘴角一丝浅笑,垂下竹帘,掩住面容。 第八章:灯火万怡街 人流乖乖左右分开,万怡街上闹闹哄哄来了伙青衫子,酒气一片,鸡屎味一片,胭脂香味又一片,重重叠叠,各种来路,好不精彩,全然没有清扫南熏门的颓样。 其中领头的是个面黑身矮却一副尖嘴猴腮样的人,不是侯明远是谁? 那些商户见到他,就跟死了爹妈似的,紧赶着跑去诉苦:“侯爷,这不干我们的事,都是许万年的主意,是他要挑事!” “街道司要修街补路,我挑什么事!”许万年脖子一梗,硬气地不肯低头:“侯明远,你来都来了,大伙也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半个月了,你补路的麻石和灰浆在哪里?补路工期怎么算?几月几日开工?几月几日竣工?谁做监工?万怡街百姓还要等你们多久?” 他的问题咄咄逼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跟着起哄,连鬓发花白的老翁也忍不住拄着杖,抻长脖子往里看。 双方吵来吵去,飞沫四溅,都想把理站在自己这头。 侯爷什么阵势没见过?嘴犟回怼:“不是我们不修,是没钱修!” 李元惜手里紧攥茶杯,忍无可忍,她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清扫南熏门,说人力不够,修补万怡街,又说没钱,可向商户伸出的手,从来没有知足过。 “没钱?早半月之前,你不是已经向他们索了一次修路费了吗?那索来的钱,不够修路吗?”许万年双目如炬,逼紧了侯爷,“听说街道司新管勾上任了,我倒想让新管勾和府尹大人评个理,一条万怡街,到底需要金砖还是银砖铺?你这样的腌臜,能不能继续待在街道司!” “痛快!”李元惜暗暗握拳,提到新管勾,侯明远拐头,悄声旁边刚赶回来的青衫。 李元惜学过唇语,辨识那些悄悄话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原来,侯爷正差人四下寻找新管勾呢,见不到人,他终归放不下心来,而青衫则告诉他,有人见过主仆两个,就在万怡街附近,跟着周通达赁马行的少东家周天和进来的。 侯爷这时面色微变,肩膀陡然抬高,拨开人群寻找,只见周天和正微笑着看他。 他皮笑肉不笑:“周公子?” 周天和引导他看向另一个方向,朗声问道: “据我所知,为应对都水监临时查验,青衫子们在封万怡街时存有十几块未凿开的大型麻石和一系土灰浆,都寄放在糖铺后院。大人吃的茶香不香?可愿续杯?” 在场所有人听了,都莫名其妙,难不成……“大人”真在茶楼? 茶楼掌柜面如死灰,磕磕绊绊地往回跑,脑袋里却一团浆糊,不晓得该怎样应对。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竹帘拉起,楼上却无人,正当大家困惑时,却发现侯爷正龇牙瞪眼,盯着一个年轻姑娘——他可真没想到,京城这么大,怎么走哪儿都能遇到李元惜! 再看看对面的周天和,两人双向夹攻,侯爷嗤嗤便笑,摆出一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的高傲神态。 “侯明远,你腰伤愈合地挺快啊。”李元惜讥讽。 百姓们的疑虑需要解决,小左再掏出鱼袋和上官凭证,告与大家,眼前这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外乡女子,确实是街道司新上任的管勾。 “茶香,当然要续杯。”李元惜说。 那糖铺掌柜连忙差伙计去自家后院,热热闹闹地搬出十八方麻石、七桶灰浆、各种工具等。 李元惜也不急,从怀里取出一方素净的手帕包裹着小巧的物件。 “我离家时走得急,娘临时得知,跑丢了只鞋才追到我。她浑身上下,这一件最值钱,送我做盘缠。我本打算保存着,日后还乡,送还给她。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拿它出来做事,想必娘不会怪我。” 百姓们不解其意,各说各的猜测,下不了定论。 李元惜打开手帕,取出物件,单把上面缠的青丝小心取下,包回到手帕中。将那物件向许万年双手递了上去:“许掌柜,此物是我娘嫁给我爹时带的妆奁,一支金凤钗。你是店铺的掌柜,帮我掌掌眼,看值多少钱?” 许掌柜看看她,再看看金钗,好像还不能从她街道司管勾的身份中回过神,反复几次后,才伸手接起,细致地观察起来。 “这金钗采用了微粒缀珠工艺,钗头微雕卷云纹、兽纹和飞鸟纹,技艺精湛,足金约五两。”一番分析后,他举手:“值银八十两。” 风调雨顺时,除去赋税,低等乡村主户把作物挑到市场上来卖,一年能赚足二十两银,就算烧高香了。八十两银,相当于四年的收入。 一个县令,半年的俸禄不过五十两银子。 他们这些青衫子,一月的月钱才是三两,一年总计三十六两银。 因此许掌柜这么一说,侯爷的眼立即睁圆了,围观的百姓纷纷赞叹:“哎呦,八十两银,是个好东西。” 然而,待还金钗时,李元惜却没有接,又推回给他,请他再帮个忙。 许掌柜拿不准她的意思:“你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万怡街这个理儿,你必须说清楚!” “好!就说个清楚!”李元惜朗声道:“你取一块麻石,踏踏实实地填补好我身后这坑,这支值银八十两的金钗,我送与你。” 话出,不止许掌柜、周天和、店家商户,就连围观的老百姓都大吃一惊,质疑真假,他们纷纷踮脚,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侯爷等众更是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失态地大叫: “什么?送、送八十两银子!就填块砖?”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总不会是街道司和典铺事先就勾搭好了?”百姓里有人质疑真假。 人们纷纷踮脚,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最后一起认定,许老板和街道司勾结好了做样子,哄骗百姓而已。许万年当真也是懵了,拿着金钗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元惜向许万年推心置腹:“许掌柜,我是个粗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李元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你来铺这第一块砖,一是敬重你刚直不阿的人品,二是有意借你的手给街道司重新立个威信、开个好头。但你不是本司的青衫子,我用你干活,自然要给酬劳。只要你愿意替我铺下这第一块砖,一支八十两银的金钗,我双手奉上!” “大人!我就知道,街道司,总会迎来真正有担当的管勾!” 许万年眼里泪雨翻滚,激动地拿起铁钎锤子:“实不相瞒,小的曾祖父正是修建这东京城的石工,父亲承他衣钵,也做了一辈子石工,我打小跟在他身边,也曾敲敲打打过几块麻石,虽然手艺生疏了,但这活难不倒我!这第一块砖,我替你铺了!” 要修路,就必须把原先碎掉的地砖撬走,将砖下的泥土夯实、铺平,铺垫上新的地砖。地砖必须用坚实的麻石材料,让有经验的匠人凿地平平整整、分毫不差,铺入原先位置,再往缝隙里嵌上调制好的灰浆沙土,再次向下捶打夯实,才算修好。 “姐姐,这是天意,”小左柔声感慨:“第一个为你铺砖的,是个合格的石工!” 不出两炷香时间,许掌柜便补好万怡街第一坑,在百姓们的喝彩声中正大光明地取走李元惜手里的金钗,他高举过头,让挤在立柱外越聚越多的百姓都过目,随后特意在侯爷面前炫耀一番:“侯爷,承让!” 侯爷真是气疯了,两手攥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钗。李元惜虽不是故意给他难堪,但却恼极了他,侯明远心里暗骂: “臭娘们,故意跟我作对是吧,街上坑这么多,看你能散多少钱!” 李元惜能拿得出手的财物,只有从亲人那里接手的物件,大大小小,值钱不值钱的,每一件都有打动她的念想,比如爹赠她的玉坠儿,是她出生时就佩戴身上的。爹是个粗人,性格尤其暴躁,却希望她做个温润无暇的人。许多年过去了,她并不温润,也不无暇,这玉,受之有愧。 “许掌柜,看价。”她果断地摸出腰间的玉坠儿递了过去,许万年特意取来灯火,凑近了仔仔细细辨个清楚,随后展开一只大手,高举过头,大声公布:“二十两银。” “我来!” 这次出来的是周天和,李元惜见了,很是高兴:“少东家,这茶楼小叙,叙得你可满意?” “不敢说满意,只是觉得,值得一交。”他朝许万年抱了抱拳:“我没有石工瓦匠的经历,还得麻烦许大哥在旁指导。” 许万年欣然应允。眼看赁马店的少东家拿走第二件宝贝,看热闹的百姓情绪高昂,纷纷向前涌动,举手报名。 “大人,我补第三块!” “我补第四块!” 不用李元惜去圈定,大家举着火把,自行寻找坑洞,一个个猫腰低头,有的甚至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摸,恨不得把黄豆大的窟窿眼也找出来。大家奔走呼号,一时间万怡街人山人海,许老板每次喊价,都能掀起一波高潮。 侯爷那一帮弟兄只能在边上晾着,都快馋哭了,使劲撺掇侯爷上去求个情。 “妈了个蛋子,这山女子哪来这么多宝贝?”侯爷狠狠吞咽口唾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泛起嘀咕:这些个金银玉石背后,究竟代表着权还是势,富还是贵,短短时间内,他便用半生的阅历,想象出数十个李元惜身世的故事。 人群拥挤,不知觉间,街头街尾立的石柱也被推翻砸碎了。 万怡街如此热闹,小左也高兴,“姐姐,咱们才刚到京城,就把街道司的名声翻了个面儿,我听好多人都讲,新来的女管勾讲诚信,有担当,有魄力。” “那是。”李元惜双臂抱胸,脸颊潮红:“小左,你瞧,这大大小小三十几个坑,不到一个时辰就补得差不多了,比我预想中快多了。” “是,你全身上下穿了戴了十几年的宝贝,也要搜罗尽了。”小左说着,故意朝她挤挤眼:“要不,咱把朱掌柜的慈善金用了吧?” “不行,那个留着还有妙用。” “那还有都水监的五百两交子呢。” “还剩多少?” “不足四百两。” “剩下的这四百两,要撑着街道司度过第一关考核。” “什么考核?”小左莫名其妙。 见李元惜手冲自己摸来,吓得她连忙护怀里的钱袋子:“姐姐,不会吧?你真要花个一文不剩?” “花钱越多,动静越大,百姓拥护、商户刮目,对咱们两个外乡人日后在京城的行事,有利无弊。赶走那二百多个痞子不难,还得能想法子招来新人才是。”李元惜说得有理有据,高兴地看着街头的方向:“你就盼着,回到街道司时,我还没把你当出去。” “没良心的东西。”小左噘嘴嘀咕,李元惜听了,笑得更开。 街上人声鼎沸,除了侯爷一伙,人人亢奋。 一个身着粗布褐衣的汉子挤在最前,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欣喜无限地问李元惜什么时候再去修别的街。 “想挣银子?”李元惜笑着问,那朴实的汉子连忙点头:“自然的,李大人是个爽快人,我觉得跟着你干,也准是爽快的!” 第九章:除旧大变革 “嗳,要挣银子,不能靠单一时的幸运,得靠你的手脚、头脑、气力、骨气来挣。”小左插了一嘴,生怕李元惜又要说出什么豪爽话,把她最后的几两银也散出去。 那汉子一听,连忙扯开衣襟,露出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肩膀:“姑娘,我常年干着体力活,这肩上去不掉的茧子挑起来的,可是我一家老小的生计。我牛春来干活,从来一是一,二是二,踏踏实实,不会偷懒。” 接着,他又急急地向李元惜解释:“大人,我想跟着你干活,不光是念着你出钱多,今晚的好事就算是首富,也不会常做。其实,我们脚夫,常年在东京城的数百条大街小巷穿梭,我们比谁都盼着,街道能平整宽阔,就冲您今晚散尽家财来为街道司树威信,我就认定您是干实事的,我们干苦力的,喜欢你这种敞亮人!” 牛春来所言非假,方才铺路时,他便是人群中的逆行者,别人都抢着去补坑赚银子,唯有他,自发地回到街头搬送麻石。 一块麻石,重百余斤,一般得两个成年汉子拿绳子打十字形捆了,顶头套个圈,穿过臂粗的木棍,在肩膀上挑着才能搬动。牛春来也曾试图找个搭伴儿的,但大家都眼热银子,干活不给银子的傻事谁会干?整块麻石有他半身高,几乎能压折人腰,到坑洞后,放下麻石,再帮忙凿石、调浆、夯土。补街事成后,又把废料都打扫干净,从前到后,没人要求他这样做,狂热的市民也从未注意到他,或向他道谢,他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这样的憨厚赤诚,又怎么可能不引起李元惜注意?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家乡淳朴的乡亲,越看牛春来越欣喜,这一路的繁华盛世,都不及眼下这个说话会喷唾沫星子的汉子来得顺眼。 “想不想来街道司?”李元惜开门见山,问道。 牛春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百姓替他说话:“大人,街道司从来招募的都是兵卒,轮不着我们寻常百姓。” “衙门是死的,人是活的,”说着,李元惜又向小左伸出手去。 小左一看,下意识捏紧了钱袋子,悄声耳语:“姐姐,我的千金姐姐,咱还要为日后的花销做打算。” 李元惜知道她们钱不多了,再散出去,恐怕在发俸禄前就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但她目前最想取悦的,不是裤带,不是钱,而是牛春来,是万怡街百姓口口相传、最后能踏进她街道司的更多的牛春来!她要做出成绩,给孟良平看,给父亲看,她李元惜,不容小觑! “旧时,青衫子一月月钱领三两银,我要你出大力气,务实肯干,还要行为有规有矩,我给你……” “姐姐,姐姐,使不得。”小左忙着把她的手指往回收,但那手指倔地像根棍似的,犟地很。 李元惜扫望眼巴巴的众人一圈,拽下小左护着的钱袋子,把里面的碎银子全数倒出来,掂了掂,大声宣布: “一月十两银!” 小左脚下不稳,差点后晕了过去。 万怡街轰动了,侯爷一伙也由不得深吸口气。 贼娘老子的,十两银,比原先月钱的三倍还多呢。算个账,一月十两银,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银,比县令还赚得多。 牛春来像是跑了魂似的呆呆杵在原地,任百姓在耳边叽喳个不停,他两片厚实的唇翕动:“大人,小人就是背着这十八块麻石,从八通街跑到万怡街,好心的雇主也最多给一千钱,分给行老三百钱,落我口袋里的,只有七百钱。十两银,那该是多少个七百啊……” 一两银是一千钱,十两银是一万钱,约是十四个七百钱。他要背着十八块麻石从八通街至万怡街跑十四趟,才能赚下十两银子。 可八通街到万怡街,脚程不少,一个月背着十八块百余斤的麻石跑十四趟,别说牛春来,就是体力惊人的相扑手,也得累瘫。 李元惜明白,十两银虽然不及豪富之人的一杯茶水钱,但对于社会底层劳力讲,不仅能给他家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也昭示着,他一个苦力汉子,为东京出的每一份也是有分量的。 李元惜也不由得鼻头酸涩,把牛春来拉扯起来,“痛快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做!大人,我做!”牛春来深深弓腰,接过李元惜递来的十两碎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大人,您这样看得起我,从今往后,别说吃苦受累,您就是把我牛春来当牛当马、当骡子使,我牛春来也心甘情愿!” 其他人见了,问李元惜十两银的月钱,是只对牛春来管用,还是对所有应募成为青衫子的百姓管用。 “众位,众位,静一静,静一静。”一直沉默的侯明远这时终于站出来,李元惜兴奋着,她预感到,除旧迎新的大动作马上就要发生。 “我们大人刚上任,很多衙司内的规矩还没来得及了解,”他看着是给李元惜台阶下,实则寸步不让:“大人不能想什么就是什么,京城行事,最重要的就是规矩。大人可知,街道司用的青衫子,都是些什么人?” 侯爷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自问自答:“街道司用的,都是兵。” “这兵,分两种,一小部分是从禁军营淘汰下来的,战力稍强些,可惜,元昊犊子挑起战事,屡次三番犯我大宋边境,那部分兵被抽调前线卖人头去了,街道司剩下的,就剩我们了。来,兄弟们,站齐整了,让管勾大人看个明白。” 那些青衫子,一个个地站起来,与李元惜冷冷对峙。 “你也看到了,痞的痞,残的残,老的老,实在是些不入流的兵,实话说,我们以前都是战乱饥荒的难民,充军入伍,是朝廷赏口饱饭吃。街道司,乃至京城中其他公家衙司和作坊的劳力来源,都是我们这种人。这就是现实。” 他恬不知耻的样子引得百姓憎恶,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拿太宗皇帝来压事,说什么置街道司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分配他们这些冗兵,安定社会的。 “青衫子满员五百名,五百名无一例外都是兵营中抽调。如今,街道司日渐颓废,管勾首要任务应该是回笼离开的青衫,再向禁军营和周边营地发出招募需求。而不是向社会招募些闲散脚夫。” 他大言不惭,引得百姓纷纷怒怼:“闲散脚夫怎样?人家勤快热心,赚的没一分犯法所得,比你不知磊落多少倍!” 众怒难平,侯明远也说不过他们去,索性耍赖:“反正,不论你们愿不愿意,街道司的门槛,务必是兵册中人!” “听你这口气,你没办法和牛春来共事?” “根本不可能。” 李元惜冷笑,要的正是你这话。她朗声宣布:“那就如侯明远所愿,从即可起,街道司原有二百三十四名青衫全数除名!” 侯明远一听,疯狂大笑:“大人,你好个天真。你说除名,就能除名?你得上报兵部……” 他再多说无益,百姓们似乎有意要淹没他的声音似的,一起朝着李元惜欢呼鼓掌,而李元惜也铁了心地不回头。 看热闹也罢,泄怨气也罢,侯明远等人失民心已久,看他也有被唾弃赶走的一天,人们自然是欢欣雀跃的。 而李元惜下一个宣布,无疑将百姓的情绪掀上更高高潮。 “如侯明远所说,街道司青衫子,满员是五百人,我李元惜初来乍到,先向社会招募壮士一百人,用于维护街道司最基本的运作,日后再图壮大。吃苦受累是一定的,我打心眼也没想让你们养一身不中用的肥膘,但十两银子的月钱也是实实在在的。有意的,欢迎明天到外城西面的富柳巷街道司应募!” 百姓们一呼百应,摩拳擦掌,纷纷准备试上一试。 辞旧迎新,青衫们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百姓们一拥而上,抢着扒衣,挡都挡不住。侯爷奋力挣扎,才把人从自己身上扒开。 “李元惜,你不过是个九品小官,算什么东西,别有人给你点脸,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你们大伙还不知道吧?街道司已经半年没发俸禄了,我们一个月三两银的俸禄都给拖着,她一个外乡野女子,凭什么给你们许诺十两银?你们真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他讥讽冷语:“我话撂这儿,你要是还想继续做管勾,还得回头来求我们!”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听了侯爷的话,满腔的热血倏然冷却下来。街道司是朝廷的衙门,但谁能想到居然会发不出月钱来?这位新任管勾看起来是个雷厉风行的,可侯明远说得好像更现实! 一些本就意志不坚定的人动摇起来,犹犹豫豫中,气氛降低了不少。 “姐姐……” 小左有些急了,李元惜心里也暗暗忧郁着,一,是为钱发愁,二,也是为人发愁。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就看这东京,有没有我的同道中人了。” 等人散尽了,李元惜回头,周天和正牵来马匹,微笑着看着她。 “这下可满意了?” “大人和前任管勾们都不同,您想干番事业来证明自己,改革东京街道就是您实现目的的最佳途径。”他一语中的,语气中却尽显敬重,“得人心者当事成,大人的挑战不少,但如若一直抱有此初心,东京改颜换貌,不难。” 第十章:迎新街道司 三人翻身上马,出了万怡街,一起偕行着,往街道司方向返去。 一路上,周天和讲了从小到大他经历的那些管勾轶事,青衫弊疾,又讲百姓苦恼,城建之难,可谓绘声绘色,诙谐幽默,逗得小左一会儿笑一会儿恼,不知觉间,便回到街道司。 只见街道司院门大敞,院内无人,灯柱子上的火苗快要熄灭,正堂和偏院一片狼藉,好似刚遭了土匪强盗似的。 庭院空空,凉风飒飒,夜半三更,三人驻足其间,好像是从哪儿飘来的鬼影,很是凄凉。 小左又累又困,忍不住抱怨:“这哪里是街道司,分明就是乱葬岗嘛。” “你还真说对了,这里以前的确是死过很多人。”周天和说着,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段从爷爷辈里听来的惨剧。淳化三年,京师大旱,瘟疫爆发,死了成千上万人,街道司脚下,就是当时的埋尸之地。 他原本是吓小左,但小左跟个没事人似的,自己一人穿过黑黢黢的庭院,去灶房烧火煮水了。 “要想和小左套近乎,拿死人吓唬是最没效果的。”李元惜叫来周天和,却在他好奇的目光中绕过了小左的事。 她觉得解释太多无异,便向周天和拱手:“烦劳你将我立志革新街道司的决心和诚意转告周颉,以求能与他促膝长谈,讨得些治理街道的好策略。” 周天和回礼:“大人放心,今夜这茶楼小叙,叙得我分外上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时辰不早了,周天和牵了自家的马,便退离街道司,小左边把一些简单的粗茶淡饭摆上桌,边抱怨李元惜的败家。 “什么钗呀玉呀,有的是你从小戴到大的宝贝,有的是家人留给你做念想的,眨眼功夫,都给你咋呼出去了。你将来肯定是要回去的,拿什么还主母?” 鬼灵精怪的丫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舍不得歇会儿嘴:“再说了,百姓以为你豪爽大方,人手不足的问题明个儿就能解决,可是这多出的七百两银子,度支司肯拨给我们吗?” 李元惜舀了碗米粥,喝了两口润润肠胃,缓缓开口: “多出的银子,是我自己夸出的海口,不用度支司头疼,我只要它能把三两银的月钱正常下拨到位,这事我会再去和孟良平说的。我担心的,是募不到有才干的人。” 自己牛春来再牛,凭的也是一身吃苦的力气,将来这街道司如何运作,整治如何进行,他们都拿不出主意,只能干瞪眼,这银子也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悬在她嗓子眼里,叫她辗转反侧,几乎难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惊心动魄的噩梦,梦中依然是血色长空和砍都砍不尽的追杀她的人,惊扰地她头疼欲裂,只能到院里耍“刀”,直耍得汗流浃背,才扔了柳枝,披了衣裳,跃上墙头,专心去听大门外的动静。 “这就是街道司了,我们耐心排队等候吧。” “噫,这门脸也太破旧了,恐怕侯爷真讲对了,十两银的月钱是个大忽悠。” “我就来看个热闹,你们要真打算在这里赚钱,我奉劝还是走人吧,侯爷能是好惹的?真肯乖乖走人?” “闲着也是闲着,我是为我儿子占位的,万一能选上呢。” 富柳巷里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的也越来越杂,之后侯明远带了几人来探了探,讲了几句辱没李元惜的话,故意打搅百姓的积极性,于是,犹犹豫豫间,又走散了不少人。 清晨,李元惜和小左扫净大院后,便开门迎客。 古旧的木门“呼”地一声被拉开,风化久了的木轴险些折了,门缝各处落下一层土灰,正好沾染了李元惜半个肩头。她刚露面,排队的人群就立刻沸腾。 “看,那个就是咱街道司新到任的女管勾!” 大家就像围着某个名伶艺伎似的,有说长得好看的,有说骨架太宽的,有说戾气重不好惹的,也有说光明磊落的,各有评说。其中一个书生打扮,兴奋地对伙伴讲,这管勾模样这么俊俏,投在她门下即使不赚钱,也心甘情愿。 李元惜耳尖,几步跨过去,揪着衣领就把他扯出来了。 “当真不要钱?” 那人一看李元惜两眼冒绿光,连连摆手否认:“不不,大人,开玩笑呢。” “君子口中无戏言,你这样乱讲话,指不定哪天就能给街道司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人,错了,我错了。” 李元惜向队伍拱了拱手:“久等了。我李元惜谢大家抬举,只是我初到街道司,能力有限,一时无法招募更多青衫,暂时只能收一百人。你们中必有淘汰掉的,我先在这里跟大家道个不是。” 说罢,她便由队首第一人开始,顺着队列一个个地筛选人头,小左随后登记。 队里鱼龙混杂,有像牛春来这样老实巴交的苦力人,也有侥幸来试试运气的好吃懒做之人,相由心生,相也由生存环境磨砺,因此,看面相、身板、举止,就能筛掉一大批人。 比如眼下这位,年纪虽轻,背已佝偻,衣物头发都懒得打理清爽,李元惜还没到身边,自个儿就急不可耐地扯长脖子发问: “大人,您招募的青衫子,月钱比侯爷他们的还多三倍,是不是真的?” “难道我昨晚万怡街散出去的数百两银子,是假的不成?” “那还等什么?赶紧给我登记名册吧。” 李元惜挑高眉尖看他,皮包骨的身子,谅也没多少气力。 “我是讲过,月钱十两,我也讲过,要吃苦受累。所以,能不能赚得了这份血汗钱,你们要量力而行。”她的视线在几个体型瘦削的人身上多做停留:“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这样娇弱的身子,能吃得下苦?” “吃得了,吃得了。”皮包骨连声应下。 “那好,”她回身去院子里随便捡了一块石锁,丢到他脚下:“你只需要把它举过胸前,我立刻给你登记。” 皮包骨上前,“呸呸”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抱着石锁,喊着“一二三”的号子,还没见他用力,就听“哎哟”一声,这人上身斜着,手扶腰部,龇牙咧嘴地喊痛,原来闪腰了,滑稽搞怪的样子,逗得大伙一阵。 那人也面红脖子粗,还不甘心服输:“你这是刻意为难我们,石锁起码有个百八十斤!” “愿赌服输,你瞎嚷嚷什么!” 牛春来走到石锁边,故意举给他们看似的,一手握住石锁,气沉丹田,猛地向上提起——石锁,是真的举过胸前了,但牛春来的脸都憋紫红了。他诧异地看向李元惜,片刻后缓缓地把石锁放地上,额头已沁出一层热汗。 后面跟来了不服气的,也尝试去举,最高的也不过是到了膝盖处。 这时,登记新任青衫花名的桌边,忽然又多了个清秀的男子,自觉地擦净石桌石椅,研墨帮忙。 小左抬眼瞧到他,顿时欣喜:“你怎么来了?” 又不忘在他身后扫望:“周颉呢?他来了没?” 周天和手指放在唇前,“你多留一个名额,只记到九十九位,剩下的,一会儿便知。” 那边的李元惜,只见到周天和到了,却完全不了解这边的动静,她专心致志地选人,已经接连筛掉了十几颗人头,挑出个铁塔似的汉子,问了话,点了头,着他去和小左登记户籍和姓名,随后又去相看下一个。 “大人,俺……俺从前坐过牢。” “汉阳的?”李元惜听出方言,“犯了什么事?” “打坏了人,”雷照见她青着脸,以为她也要像刚才那样大发雷霆,便纠结地头上发汗,慌忙解释:“是个恶霸,欺负寡妇,俺这才打他。” 打人不要紧,打坏人更不要紧,要紧的是,结果谁赢,李元惜关心的是这个。 雷照得意地攥起拳头挥了挥:“当然是俺赢!三拳两脚,打得他掉了门牙,残了条腿,还害了个不举的毛病。嗐,因为这不举,他家从大到小八个娘娘差点把俺家拆了。不过,俺不跟女人动手,她们拆一次俺家,俺就去揍一次那恶霸,那恶霸见了俺就吓尿,就训斥他家娘子莫动我……大人,俺讲太多了,俺有个毛病,舌头太长话太多。” 李元惜抬眼,重新打量了番他:“听你这语气,现在也不后悔?” “嗐,有啥子可后悔的。他现在杵俺面前,只要再敢调戏别人,俺照样给他一顿招呼,打爆他的脑浆!”说着,雷照挥出铁锤般的拳头,高抬下巴,一副轻蔑的模样。 这等事,在他看来是仗义,自豪得很,可他忽然又想起临走前老母的嘱咐,神情一变,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挠着后脑勺:“俺娘说,既然是要进公家,就得把这事坦白了,狼聚一群,王八凑一窝。你是个坦荡人,兴许你不会厌恶俺,还会喜欢俺呢。” 说完,他脸红到脖子根,讪讪地笑了,模样憨得可爱,李元惜心情豁然开朗,先前被都水监和旧青衫们惹得满肚子气一扫而光:“你娘倒把俺的脾性摸得透透的,俺喜欢。小左,划掉他,记录他娘的名字。” “哎。”雷照喜滋滋地答应,见小左的毛笔要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个叉,这才醒悟,大惊失色:“大人,不可啊,俺娘年岁已高,不能做苦差。来应募青衫子的,是俺雷照啊,你看俺雷照,七尺汉子,一身力气,长得精神,又没病痛……” “年岁高,砌个砖,修个墙,应该是行的。” “不行不行!”雷照连连摆手,急得要跺脚了:“大人,俺比俺娘更能摸透你的脾性!” “是吗?”李元惜憋着笑:“那你摸摸看,俺什么脾性?” “你就是好看又惹不起的脾性!”雷照脱口而出,忽然像是咬了舌头般张大嘴,一脸苦相,连扇了自己两嘴巴子:“不不,俺不是那意思,俺意思是,你豪爽、精干、是非分明,呃,聪明……呃……” 雷照绞着手,尴尬又痛苦:“哎呀,你说这好听的词儿那么多,俺没读过书,笨嘴拙舌的,真绕不过来,总之,俺两以后说不定能成铁哥们……不对,铁姐妹!也不对!嗳,总之,俺雷照砌砖修墙比俺娘在行,力气也比她大。大人,俺比俺娘实惠!” “实惠啥?”李元惜佯装生气:“吃的肯定比她多!” “俺一顿只吃八个馍……”雷照伸出八个手指,为难之下,不舍地屈回一根手指:“俺、俺能少吃点,多喝点水就成。” 这人虽然不承认自己油嘴滑舌,但的确油嘴滑舌,一通又演又闹又吐槽,生动可爱极了,李元惜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继续往前走寻人。 雷照看得一脸懵:“怎么又笑了呢?” “好啦,姐姐是故意逗你的。”小左的笔尖轻蘸点墨:“卖萌耍宝是可以,但姐姐最忌讳别人胡乱糊弄她。” 雷照听了,灿笑开来:“左姑娘,糊弄是个啥玩意儿嘛,俺雷照忠厚得很,从不干那事。” 第十一章:东家做师爷 街道司围墙斜对着黄大嘴茶坊的院门,今个儿赶上街道司招募青衫子,小院里很是红火。 这些客人中,有闲极了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有耳目犀利的说书人,大多是没募上却还想留下来的百姓,他们扎堆等着瞧最后一位青衫定人,对仍在排队等候筛选的应募者一番苛刻的品头论足。 时辰已至晌午,排队的百姓所剩寥寥无几。小左朝周天和使了个眼色,提高声音:“周公子,怎么着,你也想报名青衫子?” 这话刚出,那边茶楼一通爆笑。 “大人,他这般斯文柔弱,怕是连锤子都抡不动,你选他作甚?不如把他那名额让给我!”二楼竹窗前挤满了人头,说话的边朝巷内喊,边把衣服敞开,拍打着结实紧致的胸肌,立刻有人跟着他起哄,另一边窗户有个虎背熊腰的莽汉不服。 “我在这儿,那名额还轮不着你。” 说着,他脱下上衣掼到桌面,只见一身狰狞的刺青虬卧在他高隆的肌肉上,虽然骇人,但尽显粗蛮的阳刚气魄,立刻吸引了一批人为他鼓掌喝彩。 李元惜笑着抱拳:“众位都很出色,只是街道司暂时只能招募一百位青衫,日后再有机会,众位再来应募。” 她回过头来,看周天和身边没人跟着,不免有些失落:“少东家昨夜有没有去探访周颉?” “访了,周颉叫我先给大人送样见面礼,大人看是否合乎心意。”说着,周天和解下腰带,又要去借别人的:“大人,您方才讲,举起石锁,是成为街道司青衫必过的一关,对吗?周颉兄恰好教过我个方法,这样的石锁,我能举起两尊。” 怎么可能? 那边坐着打瞌睡的雷照突然间有了精神,笑得前俯后仰:“周公子,我求求你,别说大话了,你说你袖里掖着石锁那么大的金子,我信,可你要说你能举起它,不怪我嘴巴毒,你真不管用。” 其他青衫也多是这种想法。 周天和言行举止落落大方、风度翩翩而儒雅。不从身世背景,单从这最显眼的人瘦面白的外貌便可看出—— “得罪了,你,真不是做青衫的料!”雷照十分肯定地举了举臂膀,捏着自己粗布衣衫下高隆的肌块,因为头一次意识到富家公子做不来的事,竟是自己最擅长的,而不无自豪地自夸:“得是我们这种人!” 李元惜走近了,捏捏周天和的手臂,摇头:“我不阻止你来试,但有言在先:量力而行。因为逞能而受内伤,落个肺病腰病的,不值。” 却见周天和胸有成竹地接过牛春来递来的腰带,又坚持借了雷照的,同自己的绑成一条长绳,接着便用这条绳围着石头简略地比划了几下,掐着某个节点,结了个奇特的绳结。 小左有些担忧,害怕周天和闹笑话,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不时问问李元惜,是否看得明白。 李元惜哪能看得明白?舞刀弄棒她在行,杀人放火也没问题,这等绕来绕去的细致活,她一概不通窍,看着都眼花。 两边的绳结打好后,乍看之下还是一条绳子,并无特异,待周天和再把绳结分别套进石锁两端,分散着捆绑到各个棱角处,随后,他直起身,稍微一提—— 随着茶楼闲客和青衫们一声齐齐的惊呼,怪事发生! 那沉重的石锁竟然离地,被周天和轻松拎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提着石锁,再去院里炫耀地走了一圈。 “大人,您来一试。”他邀请:“各位质疑在下的,也可来试试。” 李元惜半信半疑,试举了下,方才还很是沉重的石锁现在拎起来果然不吃力,雷照和牛春来等人瞠目结舌,见如此,也纷纷过来尝试,结果不出所料,石锁确实能被轻松拎起,前后对比太明显,让他们不觉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叹。 “不过是用了再普通不过的棉麻绳,凭什么这石锁就跟棉花做的似的?”雷照不服,凑到周天和跟前,仔仔细细地观看他手里的动作。周天和也不藏着掖着,反解说给他们听,说是力被分散了。到底怎么个分散法,雷照挠秃了脑门,也没能听明白。 雷照抓耳挠腮,总觉得周天和不靠谱:“你只是侥幸。” “好,就算它侥幸,”他回到李元惜面前,双手作揖:“大人,你赏识周颉兄,是因为其对东京城街道状况了如指掌,是也不是?” 他容光焕发、双目炯炯,激了李元惜一个措手不及:“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天和兴致冲冲地从怀中掏出一支磨损了一半多的石笔,蹲下身:“大人,请随意讲出东京城内任一街道。” “御街!”雷照叉着腰点名,周天和随即就在青石路面上奋笔疾书,一条街道的大体轮廓便活灵活现,鱼跃而出。 “你们中多数人在御街走了不下十次了,有谁讲得出御街长宽?”他问,全场一面哑然,周天和对自己分外自信,头也不抬,继续往细致了描绘。 “御街北起皇城宣德门,经州桥和朱雀门,直达外城南熏门。长十里,宽二百步。其中有宣德门与州桥之间的二里御街,两边御廊供市人买卖,立黑漆杈子以为界,路心又立朱漆杈子两行区分中心御道,御道禁止人马车行。杈子里有砖石聲砌沟水两道,近岸植桃李梨杏。这段不能行人的御道,只供皇家出入。汴河州桥和龙津桥间的中段御街,不足二里,却店铺林立紧凑,吃天下食。这段御街酒店前尚装饰有彩楼、欢门及酒旗。占街严重的彩楼欢门,甚至可达一半街面。从龙津桥至外城南薰门的南段御街,四里地,路心又设朱漆杈子如北段。东为坊巷住宅,南有太学、国子监,街南熟药惠民南局。东有贡院、什物库、礼部贡院、车营务、草场。街南葆真宫,直至蔡河云骑桥。” “天个老爷!”所有青衫都瞠目结舌,有人到大堂内地图前,根据周天和讲的去对照,几家重要的店铺都答得极是精准。 话讲得淋漓尽致,石笔也磨损殆尽,周天和将笔最后一点残端呈给李元惜,复又取出一支,就着街道司院子里的青砖地面画出万怡街的大致轮廓,“大人口口声声想要改革,可曾想过如何改革?就拿有重立街道司威信第一街的万怡街说事儿——” “据我观察,万怡街街宽八十步,长四百六十步,住户一百七十七家,店铺五十二家,常驻游铺有三十八家,至夜市时添至五十六到六十四家。而万怡街在未封街前,每日过街数千人,早、晚最盛,往往游铺侵街后,街宽不足三十步,再加上店铺——比如铜锣店,故意向街道搭出四尺长的雨棚——大人应该还有印象,即使封街半月,店铺想方设法占街的现象仍存在,可想平日里有多猖狂。您若真力图革新,首先应当严令禁止店铺占街。在店铺前五步外,设游铺摆摊范围,约十步宽,务必统一游铺样式,禁止胡乱改造尺寸大小,你可在街头街尾分别竖起表木,以红砖沿着表木纵向铺列,形成以表木为基点的红线。但凡摆摊,出线者当即驱逐!” “姐姐!”小左殷切地望着李元惜,她见周天和竟如此饱学且用心,早就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将他拉进街道司。 但李元惜,却似乎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小生姓周名颉字天和,前来履约。” 李元惜双目落到他的双手上。石笔对皮肤长期的腐蚀磨损,使他手指粗糙干硬。她这时才想起,在赁马店看到周天和的背篓里装着几本书,《考工记》、《商君书》、《造城录》,这些,应该都与街道修筑和治理有关。 她为自己后知后觉,被人玩弄于股掌而懊恼:“你就是东京地图的绘制者?” 周天和抬起头来,笑着看着她:“正是。” “也是周通达赁马行的少东家?” 周天和淡然一笑:“确是如此。” 不知何时,小左从椅子里站起来了,手里擎着毛笔,笔尖的浓墨滴到桌上也浑无察觉。一个小向导,摇身一变,不仅是东京城最大的赁马行的少东家,又是最畅销地图的绘制者!而他又能放下身段,来做街道司的青衫子! 阳光下微风轻拂,小左只觉得脸颊发烫,她拿眼神催李元惜快做决定,看她仍在犹豫,便斗胆自己动手,要往花名册里添写去了。 但还是被李元惜快手拦下。 “你图什么?” “大人是指?” “做赁马行少东家,你不缺利,做东京地图的绘制者,你不缺名。青衫子却是苦累脏差,和你原先的生活天差地别——难道你是图个新鲜?你拿着扫帚扫大街,不怕被多少熟识之人讥笑?” “那么,大人做街道司管勾,又是为何?若图名,街道司风评最差,若图利,你将自己全身财物送出,你本是外乡人,却为将东京焕然一新,不惜得罪侯明远及其背后势力——难道你是图个新鲜?一个待嫁女子,要带着百名粗莽汉子扫大街,不怕被世人讥笑?”周天和反问。 “那是因为……” “因为如果所有人对我们评价一致,说明我们只是泛泛平庸!”周天和抢着答道,简单话语,对李元惜如当头棒喝,她瞠在原地,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评价一致,泛泛之辈! 没错,尽管父亲认为她闯了弥天大祸,冲动鲁莽的性子注定将一事无成,但她至今不后悔做过那件事! 尽管她没有女孩该有的娇柔清纯,但她至今不后悔身受百伤! 侯明远恨她,百姓疑她,孟良平逼她,父亲怒她,母亲伤她,但她不后悔接下街道司半年之约! 如说,周天和的才能让李元惜赏识,那他的选择则让李元惜敬重。 “你不能做青衫子。” “为什么?大人还有什么顾虑吗?” “有,”李元惜毫不客气地说:“我的顾虑是,如何在半年时间内,尽多地榨取你的智慧。” 过小左手里的笔墨,在花名册最前一页第一位,亲笔写下周天和的名字:“我立誓在任期内革除司内旧弊,还京城全新面貌,半年内便要起效。眼下,街道司虽然一百名青衫收齐,但有头无脑,有力无策,所能做的,也只是些简单的修补活计,并不能彻底又全面地变革东京。” “但是,你既然让我看到你有变革的智慧,我就不会轻松放过你,青衫子不会做的,你要做,我不会做的,你要教我做。我需要的青衫已经够数了,我要你,做我的师爷!”她伸出手去,周天和面色严肃,但绝无退意,反而很是欣慰,他与李元惜两手紧紧交握。 “为不平庸!” “干娘贼的,为不平庸!” 第十二章:百行齐聚首 周天和能出任街道司师爷,小左很为他高兴,不过,大部分青衫还是有情绪,雷照把李元惜拉到一旁:“大人,周公子画地图是有两把刷子,但都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让他给街道司出谋划策,俺觉得,太草率。” 见他憨头傻脑又一本正经的模样,李元惜忍不住逗他:“你不信大人俺的识人眼光,莫不是觉得俺让你入伙街道司的主意,也做得太草率?” “欸?大人,我……” 李元惜佯装幡然醒悟:“对咯,和你一样的汉子,八个馒头能养活两个了,划不来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雷照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可是,对于周天和,他是当真放心不下,总感觉他是个图新鲜的纨绔子弟,和吃苦受累根本沾不上边,李元惜请他做师爷,就好比请了座泥菩萨,不仅没用,还得供着。这时,巷子里又来了位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犹犹豫豫,似乎想应募青衫,又有什么心事未了。 雷照看到他,态度立刻逆转,十分敬重地迎了上去,“长生大哥!” 这人名叫靳长生,原先做着挑水工,每日去水井里打了水,往饮水不方便的人家送去,一趟收五文钱,无妻无子,日子过得极是寒酸辛苦。但他人踏实心善,常助人为乐,且身上常挂着两个竹筒,一个给自己饮水,另一个装着他财力所及能买到的最好的酒,遇到同是卖力气的苦力人,恰好别人干渴,就把酒送给他喝。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行里给他起了个响当当的绰号:酒长生。 在这群青衫子里,也有多人认识靳长生,见他来应募青衫,都很热心地替他说好话,劝李元惜留下他。 “你的意思呢?”李元惜问他。 酒长生始终不敢正眼看她,讲话也吞吞吐吐,显得中气不足:“我……我略有风寒疼痛,阴雨天气时,可能会耽误大家……” 李元惜略低下颏,看着他紧握着竹筒的双手。指关节比寻常人粗肿些。“腿脚比这双手更严重吗?” “是。” “既然知道自己有毛病,为什么还来应募?” 酒长生的脸憋得通红,“我……我想……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我想成家!” 李元惜沉默不语,她选青衫的头一要求,就是身体康健,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空谈。她不能把半年之约寄托在“品行好”这个空架子上,也不可能因为“想成家”便给予怜悯。 作为管勾,切不可意气用事。她抬眼看向茶楼,那里有体格扎实的汉子,虽然性情暴躁,不适合集体,但管教之下,或许将就着可以一用…… 青衫子们或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纷纷求情: “大人,长生哥虽然这么说,但他送水时风雨无阻,从来没耽误过事啊。” “大人,给他个机会吧,他要是关节痛,我们替他分担活计!” 周天和叹声气:“怎么分担?你们不要胡乱说大话。街道司满员时,五百名青衫一起治理东京街道,尚且人力不足,如今你们仅有一百人,本就要一个掰成三个用,阴雨天时,街道司可能会面临更多的委托任务,自顾不暇下,你们如何分担?” 本就对他有点情绪的雷照瞬间发怒,冲过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口:“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你懂什么叫穷人?你七老八十的时候,都不见得会关节痛,长生大哥可是从十二岁就开始挑水,日复一日才落下这病的!” 世人皆苦,小左最清楚李元惜的想法,街道司不是慈善局,而是她改头换面的机会,十两银的月钱是要换回来足以承担起十两、甚至十五两、二十两银劳务量的青衫子的,靳长生明显不值。 “大人!” 雷照和牛春来向她抱拳:“给他个机会吧。” “你怎么说?”李元惜问靳长生,这汉子依然没敢抬眼看她,但眼神坚毅:“大人,若你真肯给个机会,我靳长生会……尽力不拖后腿。” “不是尽力不拖,而是不拖。”李元惜终于松口,“一个月,让我看到你能胜任,街道司从此便有你一碗饭吃。” 见靳长生站着不动,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李元惜便要去做正事,首先便是统一服饰,她先遣人去裁缝铺,请老裁缝来给募中的青衫子们量尺寸做成衣。 说话的功夫,靳长生转身就走,“我去请人!” 望着他的背影,李元惜也陷入一阵焦虑中,不知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能期盼着,靳长生当真能不负期望。 日头正是一日中最炽热的时候,街道司十分热闹,老裁缝拿着尺子一个个地丈量青衫子们的肩宽腰围身高等,旁边的学童攥着笔,认真地记录。小左按照李元惜的要求,特意嘱咐裁缝,务必要用结实耐用的布料来做,衣服上打的皮革也务必要用软而结实的头层牛皮,成衣既要舒适又要实用。 青衫子中,有离家远的,都陆陆续续地回家搬被褥,离家近的,就去收拾偏院住处。偏院共有两排共计二十四间房,每房里置着六张床,总计能容一百余号人。因街道司长久颓废,这些房大多都空着,有的桌椅床凳都坏掉了,有的是侯爷他们临走时故意破坏,所以只能找木匠来修。幸运的是,新招募来的青衫中就有做过木匠的,回家取来工具就能修补,拆东补西的,物尽其用,变废为宝。 牛春来来时便背着铺盖卷,这实诚汉子仿佛从不知道累似的,无论李元惜什么时候见他,在哪儿见到他,他总在忙着帮助别人。 又见水井边围着群人,有人喊“加把劲”,她便也好奇地过去看,井里空空地喊了声“拉”,人们便拉动绳子,先拽出了汲水的轱辘,又拽出了雷照。 原来,侯明远那批人走时发狠破坏,竟然把水轱辘拆了绑上石头,丢井底去了。 “大人,井底还扔有不少东西,那群青衫故意恶心咱,还丢进去一袋死雀儿。”雷照说着,把一个绑着石头的铜盆拆了,只把吊上水面,随后跟猴儿似的,攀着石壁就上来了。 庖厨里也热热闹闹地点火升灶,这边吆喝那边答应,热闹得很。青衫子们也相互认识熟络,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漏泽园殓尸的、岸口运货的、作坊做工的、贩鱼屠肉的、挑水送水的、挖果核打烧饼的、修车木匠、打铁铁匠、落魄商人、落榜书生、刑满犯人…… 最接近街道司日常劳作的,是个凿墓碑建墓室的,大家的好奇心起,问的也多。 “欸?陪葬的那些器物儿,是不是首先得防着你们啊?” “防甚?行有行规,我们就是穷死,也不去干那缺德事。” “有没有不听话的?” “有,前几天就捉了个,把墓主人的金镯子偷了,到当铺换钱,没成想是铜的,刚准备走人,就给捕快踹倒了。” 于是大家伙一起拍大腿:倒霉。 李元惜从他们身边路过,好像也听到自己暗叹了声“倒霉”,而大家先聊着说出的心酸,也令她驻足长听了番。 比如挑水工靳长生,为多赚一文钱,要挑着一担水走二百余步,主家孩童不懂事,把石头丢进桶里,主家非但没同情,还要他多挑一担以做延时补偿; 比如背尸人张乐福,八年没再吃过宴席,独来独往,谁都躲远远的,不小心撞到人,还要被骂晦气。父母给起的乐福,他活成了既不乐,又没福的球样子; 酒店跑堂苟富贵,有一次别人把打赏他的小钱踩在脚底;曾有个歪嘴老婆的吴楠,被骂没本事,老婆带着嫁妆又改嫁县衙的皂隶;要给母亲治病的伊川,为着二十两,把稻草插到身上卖自己…… 还有余三秋,他去别人家里打杂时,看到那狗食盆里的肉,居然比他家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点的肉还要肥美,他小心地把狗吃剩的肉拿水冲干净,包起来拿回家,全家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 “妈的!”余三秋提到这事又由不得掉泪:“那是老子吃得最糟心的一顿饭,老子从那天起发誓,要活出个人样儿,再不叫我的孩子吃狗食!” 这些故事,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李元惜也是恍然惊觉,这一百名青衫是一百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酸甜苦乐与她无异,半年之约同样是改变他们命运的重大节点。 “姐姐,”小左从帐房赶来找她说事,一双眼扑棱棱地透着股狡黠:“裁缝师傅已经量完所有尺寸了,按照规矩,咱要先预缴物料和一半的缝制费用,可咱还没帐房先生呢。” 李元惜怎么会看不出她打着什么主意?无非就是不甘心只做个贴身丫鬟了呗。 “你不是跟我娘学过记账吗?从今之后,你不要再伺候我了,代任帐房先生如何?” 小左听了,眉飞色舞,连连拍手:“好啊好啊,我记账,绝不会坑你一文钱,保你放心。但你也别想甩脱我丫鬟的身份,我就乐意伺候你。” 说完,她便喜滋滋地朝帐房奔去,叫上裁缝师傅和他的学童:“跟我来。” 走到中途,忽然记起周天和还在正堂等李元惜呢,忙给她传了话。 周天和正在翻阅街道司前期所作的委托记录,他认为,青衫既然已经招募齐备,首要问题,便当是如何重组青衫了。这个想法与李元惜不谋而合。 据他从记录中了解到的情况,街道司满员五百名青衫,原先实行的是两班轮值,每班人马都会指派几人骑马,分往外城、内城各处巡视,其余的,便在衙司中接手城中各处送来的委托、举报、通知或命令,继而临时处理交通问题。具体由多少人出动,由管勾直接安排任命。 又因常年账务不景气,自家无力购置骡车马匹,因此便常年租用周通达赁马行的马,秦万斤骡车行的骡车车夫。 这和李元惜从侯明远那里听说的相差无几。 “先皇认为街道司工作甚众,事任非轻。大人,街道司管勾虽为九品小官,要做好却不比七品县令容易。万事开头难,大人的开头,更难。” 李元惜举手打断他:“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讲难与不难的空话。以前青衫子们的分组十分简单,不利于劳务。我想改改。” 按李元惜的想法,这一百名青衫应划分为两营十都二十队,她只任命两位营长。接下来,营长选都长,都长选队长,逐级管控,最终人选交由她审看,同意便可任命。 “你觉得怎么样?” “按军中规制来管理青衫?”周天和起身,边踱步,边捻着下颏思忖,忽然抬起头,咄咄地盯着李元惜:“大人来自军中?” “曾在军中谋事。” “那最好不过!”周天和兴奋地要去取花名册:“大人既然这么说,想来心中已有合适人选,现下就可定夺任命。街道司委托说来就来,大人既然到任,青衫也已招募完毕,时候便耽误不得。” 第十三章:旧貌换新颜 这南熏门每日进猪,每日都熏地臭不可闻,尽管李元惜初次清扫效果没能达到预期,好歹还有个动静,所以城门领很是期盼新管勾的到来,仍旧派出守城兵监用竹立牌。 李元惜把曾经向侯明远之辈讲述的计划,又重新向青衫们讲了,众人也无异议,按照事先安排,一队队地沿南熏门大街、曲院街、小巷口、宜男桥小巷、宜男桥、马军衙街各岔口、杀猪巷等处分散。 听话照做,青衫们内心都感觉一阵阵轻松,不就是扫街么,有何难,怎么着也比他们之前做的活计容易上手。 “这是家里闲着没事做的婆娘们该干的活!”雷照小声嘀咕,踢着青石上的一块陈年污垢,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不过,谁会和信手拈来的银子过不去? 三更时分,猪倌们已将生猪赶到南熏门外,一万余头猪,浩浩荡荡排了七八里,一个个肥胖滚圆,一路哼哼唧唧,走着走着就要随地排泄,仿佛肚子里装的都是这肮脏东西。 接着,青衫们脸色变了,白的,紫的,青的,都是极力闭气所致,雷照更是捂着口鼻,恨不得当下窒息过去。 猪乃杂食生物,不同于食草的牛羊,排泄秽物臭不可闻,普通人根本闻不得,这群精挑细选出来的青衫,在进街道司前做惯了苦累脏臭的活计,理应是能习惯恶臭的,但仍要跑到路边呕一阵子,有支撑不住的,不得已只能去街铺里借把椅子稍事休息。 好在这群青衫都是惯吃苦的实诚人,身体稍稍缓和,便又坚持拿出干劲,挥着扫帚铁锹上阵去了。 遇到某路段人手不足时,李元惜会亲自上手帮忙。 她不动手还好,只要一摸扫帚,立即拥来一群人来劝她,大抵都是些“管勾怎么能做这种事?”“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事?”,诸如此类,仿佛她手里的扫帚才是对他们能力的侮辱。 李元惜怎能服他们? 不过,经这么一闹腾,青衫们又重新积极起来,街巷里热热闹闹的,惹得不少人家开门开窗,探出头来打量询问。 董安本在瓦舍里跑堂,见到的都是烹熟了的猪肉脯做馋嘴零食,今夜算是把他的胃液都吐出去了。尽管如此,他仍不做闲人,硬着头皮扫了小半里街。这会儿双腿软地发颤,李元惜便叫他先去休息,接过他的扫帚继续清扫。 董安坐立不安,但看着李元惜一个芳华女子,干活竟如此卖力,不觉又仿似看到故乡里的小妹那般欣慰。 “大人,咱们把南熏门这么脏臭的地块打扫干净,百姓们一定会记得街道司的好。” “那是自然,只有街道司,才能让东京街道变个样。” “哟,李大人,话可以随便说,京城可不是说变就变。你瞧瞧你的青衫,吐得都快没人形了,莫不是群废物么?”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中传出个煞是刺耳的尖酸讥讽。李元惜循声去看,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孔很是熟悉,不是侯明远是谁? 前任青衫侯明远边嗑瓜子,边叫喊着揶揄李元惜,说尽了风凉话。 原来,自昨夜被李元惜这样一个既山又野的毛丫头裁了职务,他好赖咽不下那口气。卸了青衫衣便没了保护伞,白日上街去酒店,居然被小二嘲弄,想着去赌斗鸡解闷,赌场掌柜的暗示他还赊欠着几十两银子,去小摊挑果子要付钱,还被旁边面馆差点泼了盆脏水。 总而言之,只今一天,便积攒了他过往在街道司二十年都没攒下的怨怒,晚上叫了同样被裁了职务的老伙计,在他宅子里饮酒,发些牢骚舒缓闷气,顺带着商量怎么把李元惜踢走。偏不巧,他宅子恰好在南熏门曲院街侧的巷子里,入夜听得大门外街坊邻居叽叽喳喳,讲什么街道司又要来清扫南熏门了。 “嘿,干嘛偏选这块地啊?这不是故意给兄弟们难堪么!” 在座的旧青衫臭味相投,只消对视一眼便能领悟意思,几人一拍即合,到南熏门来看热闹了。 来的共五人,每人拢一把街巷里买来的炒货,故意挤街边围观的百姓群里,边嗑瓜子,边看青衫子们被恶臭折磨的丑相。他们瓜子嗑地津津有味,也嘲笑地有味津津,旦有青衫去呕吐,他们便是一番冷嘲热讽,指指这个,笑笑那个。 有时青衫们不小心弄折扫帚或是铁锹,或是不小心把清理好的秽物铲到装垃圾的车斗外,或是骡子没听人使唤,不耐烦地到处走,或是有人在光滑的湿砖上摔了跤,侯爷他们便放声大笑,故意拍手叫好。 “废物!十两银的废物!李大人,您还不如把街道司改头换面,做家逗笑的戏社,一百名丑角,足以轰动全京城了!” 侯爷甚至以长辈的语气向百姓们数落李元惜的不是,话里话外都是责备李元惜专横独断,断送了街道司的“美誉”。 他万没想到,李元惜此次见到他,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还很有好感。新兵上阵,怯怯瑟瑟,为将者通常要讲些凶狠的话来激发他们对敌的决死求生之心。最凶狠的,莫过于伤口撒盐,死了父母的,就叫他们回忆父母被残害的惨状,新婚分离的,就叫他们回忆新娘的泪水涟涟,逃离故土的,就叫他们回忆故土朴实平静的风土人情…… 这一群青衫,好比那一群新兵,他们的伤口,便是世人的低看侮辱。 侯明远恰做了那叫所有人磨刀霍霍的敌人,因此,在侯明远远未觉悟前,李元惜故意要激他说更多狠话。 侯明远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好歹在东京城做了几十年青衫,见过面孔千千万,一眼就在新青衫中认出熟人:“哈哈哈哈,这不是背尸张么!漏泽园背尸的,和死人打交道——一辈子都吃不了喜宴的晦气人!居然在清扫我大宋都城中轴长街南熏门大街!成何体统!背尸张!喂!别低头啊,别走啊,喊你呐,背尸的——哈哈,瞧,大家瞧,他回头了!背尸的,你这是冲撞皇威,是大逆不道!——欸?那个瓦舍跑堂的,上次见你,你还给我擦鞋呢,记得不?你瞧你这身子骨,可比唱戏的小娘子柔弱多了,你哪是扫街的料?你把学来的唱段给大家唱两句,唱得好侯爷给你赏钱……瞧!瞧!他瞪我,哈哈哈……” 话没说完,就有个八尺高的大汉冲到侯明远面前,这汉子长得敦实,脸大脖子粗,胸壮背阔,恍如尊铁塔般,怒目圆睁,声如响雷,将手里提着的铁锹往地上直直地戳下去,铁锹登时卷了刃,棍子也从中断折,唬得侯爷顿时掐了话,往李元惜背后躲,舌头打颤,嘴里语无伦次,只会瞎嚷: “李大人,你的人!你的人啊!” 雷照撸起袖子,老鹰捉小鸡似的要把他从李元惜身后拎出来:“妈的,你这鸡儿神烦,看俺不拔了你舌头下饭!” “够了,我们是来扫街的,不是来打架的。”李元惜制止他,看向青衫们一双双疲惫却怨怒的眼,大家都等着她说句公道话。看时候差不多了,李元惜也不由着侯明远瞎闹了。 “怎么?被看热闹了?”她反问青衫,“不想看热闹,只有一个办法!” 她把雷照捏紧的拳头松开,卷了刃的铁锹重新塞回他手里:“把这感觉刻到心里去,叫京城在自己手里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我敢说,你们会赢得全京城的尊重,否则,他们都将是侯明远!” 雷照听了,仍咽不下气,只想揍侯明远一拳头再说话,李元惜硬是将他训了回去,雷照不服,狠瞪了侯明远一眼,转身振臂高呼:“大家动起来!这青砖街面,咱扫他娘的个锃亮!”说完,向董安伸手:“来,跑堂的,俺这个砌墙的罩着你!” 侯明远唱的这一出,非但没把青衫唱衰,反倒把他们的干劲唱到最高,个个挥汗如雨,卯足劲地铲除青砖上积的陈年垢,这便是李元惜最想看到的,成效也是明显的,大街两侧原本只想凑个热闹的百姓们,这时纷纷为他们鼓掌喝彩。 侯明远哪里肯丢面子,见没人理他,连忙伙同他的狐朋狗友一同煽动百姓唾骂李元惜和青衫,可百姓们的眼却不是瞎的,实在听不入耳了,就出来反击他:“你有什么资格笑话人家?南熏门落你侯爷手里,只会一日日地把我们街坊当臭肉干熏着。我看这群青衫头天上任就敢来清扫南熏门,实是有担当,不过是手生不熟练,慢慢就熟练了。” 到后头,不需雷照动手,百姓们便都替他去收拾侯明远了,有个屠夫还去推了停在路边的辆粪车,放在侯明远面前:“人家在清扫,侯爷,您可真自觉,您恨不得把全京城的瓜子皮混着您的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脚底板。既然您这么不忌讳恶臭,请,您尽情享用。” 无论对李元惜、青衫,抑或是百姓,侯明远都恨得牙痒,哪里还能再磕得下瓜子?再这一车满满当当、瓷瓷实实的秽物堆放在自己面前,根本承受不住,胃里一阵反酸,顿时鼓起两腮,扭身逃去。 这时,恰好周天和打杀猪巷那边赶来,见他神采飞扬,李元惜便知道杀猪巷已清扫完毕。鉴于南熏门至杀猪巷路段间,数杀猪巷最难清扫,李元惜便差了最稳重的牛春来,携了三十几名青衫,带了街道司库房内留存的一半器具,同去清扫。 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会收到好的成效。 “诸位,”李元惜向百姓们抱拳:“如大家所见,纵使我李元惜及百名青衫尽力履职,仍有侯明远之徒当众侮辱讽刺,恶意污名街道司。街道司急于得到大家支持以正名。如今,南熏门大街清扫完毕,大家可随我沿青衫们清扫的路线,一道去杀猪巷看看,如满意,可予我青衫褒奖几句,如不满意,我街道司悉听教诲!众位,请——” 百姓兴致勃勃,都随着李元惜一路走向杀猪巷,干净整洁的街面使他们赞不绝口,即使是最脏乱不堪的杀猪巷,也找不出半点垃圾,且因为用水又泼洒着洗过,地面便在清晨青白的光照下耀着亮洁的光,瞧着便叫人心情大好。 饱受杀猪巷陈年恶臭的百姓们机敏地觉察到这一变化,有的探出窗户,有的走出大门,有的为青衫们送来饮水,见有青衫伤到手,他们还拿出自家备着的金疮药,免费赠予,好不热情。 百姓们的称赞也让青衫们展露笑颜,他们擦去宽额上的汗,趁热打铁,把器具收拾上骡车,预备送往城外填埋处。 “赶明儿还来不?”百姓们殷切地问,两匹装着垃圾箱的骡车上装满了垃圾秽物,他们十分恐惧这些秽物又重回街面,李元惜也怕,她向百姓们抱了抱拳:“大家尽可放心,街道司会尽力保证南熏门大街的干净清洁。” 那侯明远又悄悄跟过来,眼见百姓们对青衫们的颂扬有加,便是恨得牙痒,也不敢贸然前去再讨没趣。 “侯爷,这群穷脚夫如今猖狂得很啊,咱们重回街道司怕是不行了。”他身边人说,侯爷一脚踹他臀腚上:“说什么晦气话,街道司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他们既然干得这么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更热闹!” 第十四章:此非长久计 五更后,带着漫天星辰,出南熏门的一百青衫全数还衙,小左在衙司门前迎着,打人还没到她面前,一股难闻的气味便熏到她面前,随着聚集的脑袋越来越多,气味越来越重,好像把可供呼吸的新鲜空气都挤走了似的,叫人心肺着了火般难受。 “左姑娘,有饭不?”雷照冲在最前,揉着肚子问,没等到小左的回应,抬脚跨进门槛往庖厨跑,小左好不容易才拦下他和一众饥肠辘辘的青衫。 “着什么急嘛,你们这个臭烘烘、脏兮兮的样子怎么吃饭?带干净衣服了没?” 牛春来饿地早是前心贴后背,他本想去早点摊花十文买两张饼充饥,为着省钱才忍下来。如今,饭菜香几乎要挠翻了他的肠胃,便劝小左先让大家吃饱了再说。不想小妮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主意倒挺硬,“不成,饭是干净的,可被你们吃了,你们跑肚拉稀怎么办?我给你们备了热水,快,去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 她一个弱小的女子,像赶羊群似的将壮实的汉子们赶去库房,取了那些还能用的瓢和桶,去庖厨打了滚热的沸水,混着井里汲来的凉水,一盆盆、一桶桶地分发开去,时不时地她还要高声嘱咐:“洗干净了的,自己端碗去盛饭——早饭是施厨娘一班子做的,大家品着,合口味,咱街道司的一日三餐就拜托他们啦。” 京城处处都好,尤其是人才汇聚,服务良多。小左正为街道司一百人的吃饭发愁,就有人登门毛遂自荐。带头的人通常是师傅,后面跟三四五个徒弟,称作一个班子。且不止一班人来,短短一个时辰内,小左就接待了四班厨师,其中数这施厨娘最贴心,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自家田地里新摘的早春蔬菜。 “您不满意,我免费为咱街道司做顿饭,就当我一个大宋子民对你们青衫子的感激!”施厨娘很是爽快,没把自己当外人,管其他班子自夸些什么,自行先系了围裙,绾起秀发,把自己收拾利落,精精爽爽地带着菜刀进了庖厨,叮叮当当就开干。这会儿也是和善地张罗着青衫们吃饭,管小左有没有应承她什么,先借机向大家介绍自个儿,留个好印象。 在京城,这样的厨娘不少,但少有这般会来事的。 “八岁就开始学做饭了,十七岁在朝官府上做了厨娘,里面人才齐聚,咱只是个给大葱雕花的,后来不小心伤到了手指,雕不上档次了,咱就做了江湖厨娘,带着一班徒弟,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她回应着青衫们的好奇,将受伤的左手大方展示给大家看,原是手指僵硬,难以弯曲,引得大家都痛惜了一回。倒是施大姐看得开,又去招呼徒弟把刚出锅的瘦肉粥抬到庖厨外。 这一锅香喷喷的饭菜还没落地,青衫们便犹如离弦之箭,一拥而上,捞的捞,抢的抢,就差脑袋直接扎进锅里,腾腾的热气都没来得及散开,锅里已是一粒米不剩。 即便如此,仍有动作慢的青衫没吃上饭。比如董安,雷照都来回四次了,他的碗里连口汤都没。 小左抓住雷照,雷照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急地直瞪眼:“左姑娘,俺搓洗干净了!” “是,面上洗干净了,眼窝里还脏着呢。”小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雷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肚皮都鼓成球了,还能吃得下?我可是听青衫们议论,你因为吃得太饱,一到南熏门就吐了个七荤八素。街道司又不会饿着你,你何必那么作践你自个儿的身子?烦劳你去给火塘里多夹几块碳,再多烧几桶水——后面还有很多兄弟没洗呢。对了,姐姐和师爷人呢?” 李元惜和周天和正在正堂内议事。 昨夜清扫南熏门,街坊百姓全数称赞,街面也确实洁净,街道司的名声和青衫形象开始逆转,成效良好。尤其是半路杀出个侯明远,每想起他跳梁小丑似的叫唤,最后却被百姓骂回去的窘相,她便觉得大快人心! 周天和将凉凉的冷水泼到干燥的脸上,舒爽极了。这一趟任务,可真是累坏了这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公子。 “这么说,大人对清扫南熏门,是很满意咯?”他问,“大人挑选的都是气力上乘的壮士,平日里哪怕是背百八十斤重的石块也不在话下,可为何轮到清扫南熏门便分外疲惫?” 察觉到周天和话里有话,李元惜顿时收住笑容:“你是说?” “明明用心去扫,却总也扫不干净,只得返回去再扫一遍。如果不加禁止,有人会把秽物直接扫进暗渠,暗渠更是堵塞,水流不进,反而漫出,淌到街面,本打扫干净的路段再次被污。如此,一个时辰能做完的,两个时辰去做都是紧紧巴巴。大人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周天和循循善诱,激发李元惜也忆起南熏门路段清扫时的问题,秽物难铲难扫,又会把器具弄得脏不可用,幸亏有围观的百姓提醒他们,可以往上泼灰撒土,这才解决了问题。 “明显,这是因为青衫缺乏扫街经验。” “正是!幸好的是,今晚一百名青衫齐上阵,人数的充足补充了经验的不足。” 今夜,在靠近杀猪巷的老鸦巷口,周天和还遇到一位老熟人——万怡街典铺的许万年许掌柜!许掌柜本是去落魄富商家相看一件蓝田玉枕,听得大门外热闹,便好奇地出门观看。一看,百感交集。李元惜话无空话,昨个儿还在万怡街发布招募公告,今天就领了青衫来扫街,这叫他很欢喜,趁着高兴劲,他出巷口再向马军衙街去瞧,坏了,从马军衙街到杀猪巷不过一里地,居然挤了几十颗脑袋一起挥汗如雨,他便又紧跟着有些失望——这不是浪费劳力吗? 许家太爷曾参与修建东京城的大工程,太宗朝时,便做了街道司的大师傅,专门教授青衫们清街补路的技巧。许掌柜当下拉住周天和,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街道司需大师傅来教导青衫清街修路的本领,如此,南熏门任务至多用二十人足以。” 李元惜细细揣摩着这个数字,许掌柜说得不错,街道司青衫满员时有五百名之多,管治京城仍显人手不足。如今街道司只有青衫一百名,难道这一百名全部要用在南熏门至杀猪巷每日一次的清街中吗?若如此,她在万怡街宣布街道司将使京城改头换面,便果真只是假想和空话了。 思绪至此,方才的兴奋之情已全然不见,她郑重地坐回高椅:“此非长久之计,师爷之见,该当如何?” “人。” “人?” “大人还需点睛一笔,死了多年的街道司才能彻底复活。这人便是,大师傅!” 在听得许万年提醒后,周天和赶忙说出计划:“我自小长在京城,穿街过巷地走动,倒是也认识几位前辈,但诸位年事已高,实在不便行动,许掌柜倒是也能说出几位,我当立即着手去办。” 李元惜自然点头应允,除此之外,她把自己观察到的街道司用人制度的弊端也向周天和探讨:“太宗朝时,南熏门需二十人清扫,二十人在街道司内分组管理中,自由分组,且无监巡官,人员流动不固定,调动起来混乱迟缓,弊端明显。我想在此基础上,实行军营管理规制。” 按李元惜的想法,这一百名青衫应划分为两营十都二十队,她只任命两位营长。接下来,营长选都长,都长选队长,逐级管控,最终人选交由她审看,同意便可任命。 “你觉得怎么样?” “按军中规制来管理青衫?”周天和起身,边踱步,边捻着下颏思忖,忽然抬起头,咄咄地盯着李元惜:“大人来自军中?” “曾在军中谋事。” “那最好不过!”他兴奋地攥拳:“大人既然这么说,想来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无论是谁,我定然全力支持。时候不早了,大人可先行小憩,天亮后即可定夺任命!” 此刻,天际微亮青白,富柳巷外隐隐约约传来早市的热闹。街道司却鼾声阵阵,青衫们睡地天昏地暗,连个值守的人也没有。新来的厨娘施家班子留下两个小徒洗刷锅具,其余人赶赴下一处庖厨。一个小徒揉着酸困的臂膀抱怨学做厨子太累,另一个小徒叫他多想想施大娘。 “施大娘学做厨子时,只有八岁,你同样长着手脚,如何不如个女人?”那个小徒开导他。话粗理不粗,李元惜从窗口褪下,又去帐房,没进门就听着算盘珠子噼噼啪啪作响,小左还轻声念叨着:“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什么都想买,什么都买不起,该是让她再去找孟相公了。” 别的还好说,单这“孟相公”三个字,就激得李元惜头皮一阵发麻,赶忙掉头去后院寝房,卧床休息去了。 可躺着只是肉身不动,思绪却天马行空地乱飞,首要想到的,是与孟良平的半年赌约,五百两银子眨眼就没了,赌约却是扎扎实实存在的。 眼下青衫都还是外行人,还需周天和在京城多走动,寻觅可靠的大师傅,把她的队伍操练起来。 刚琢磨着计划,忽一惊悸,人已经醒了。窗外天色大亮,阳光正好。小左恍若只欢快的鹊儿,扑进门来,眉飞色舞地报喜。起初李元惜还以为必然是度支司愿意下拨银子这等的大喜事,待小左又抿着嘴,似是要说出“孟”这个字眼时,李元惜自知自己猜错了,冰碳置肠,白眼已经翻出去了。 “滚。” 第十五章:军营进衙司 “姐姐,骡子是用来跑的。”小左得意地竖起三个手指头,“孟相公特地为你送来的。” 这话听着就瘆人,什么相公?什么特地?什么为你?从小左嘴巴里蹦出来的,再正常的事都变得暧昧不清,恼得李元惜恨不得扇她两嘴巴子。 可气归气,都水监来了官役,出于礼节,她也应迎客。她任由小左快速给她替换脏衣,再将熨平整的官衣穿上,边边角角都捋顺,出门隆重迎接那三匹上好骡子。 哪里上好?骡子长得一匹比一匹蠢,浑身脏地全是泥污,又瘦骨伶仃的,被车架经常磨损的地方皮毛尽秃,叫得又难听,还特喜欢叫,其中一匹刚见着李元惜,就打了个喷嚏,别说是小左嘴里的“好礼”,就是宰了剁肉,也叫人索然无味。 官役报明情况,说这三头蠢骡是从街道司征调,协助汴河疏浚工程的,如今工程已近结束,便原畜归还。 归还也就算了,在小左追问下,那官役还通报了孟良平的贴心嘱托,“街道司要多饲养些骡子,养肥些,养壮些,过几日蔡河疏浚,再来征调。” “孟大人知不知道养骡子要钱?”李元惜不高兴地问。 “都是自家的畜生,什么钱不钱的,姐姐真见外。”小左忙转了话题,惊得李元惜恍若看到个生人。不是吧?小左,一个管账先生,居然不在乎钱? 小左极尽地主之谊,热情地招待官役,送他离开街道司时更是做了有时间就互相来往的约定。 街道司本就是都水监的下辖衙司,管勾理应与水监走近,互相照应。然,纵使小左有情,李元惜却无意。眼下街道司事事需要她操心,若非必要,她连“孟良平”三个字都不愿意去想。 周天和打早便出去了,这时匆匆回来,风尘仆仆,却全身带着股芳香味,惹得青衫纷纷撑着鼻孔来循味,他将手里鼓囊囊的布包交给小左后,那香味便转移到小左身上去了。两人在帐房那边嘀嘀咕咕一阵子,小左越听越兴奋,手肘顶了顶他:“想不到周公子心思还挺细腻,成,一会儿我正好要去成衣坊,顺带着叫他们把废布料利用起来,做成你要的那东西就是了。” 谈及军营管理制的事,李元惜又与他二人交换了意见,讨论一番后,就去集拢青衫,正式推行新的管理制度。 对于新鲜事物,大家总是抱着十足的好奇,青衫们叽叽喳喳讨论着,军营管理规制是个啥样的?还有,明明这是个街道司,又不是军营,干嘛弄那个听起来就很森严的东西? 李元惜便解释给他们听,所谓军营管理制,顾名思义,必然是在军营中推行的管理制度,大宋军营,分营、都、队三级。 “按照军营管理规制,一百名青衫划分为固定的两营十都二十队,我亲自任命两位营长,接下来,营长选都长,都长选队长,单位小而灵活,更方便管理和行动。每一队中,凡都长、营长所在,不设队长,都长、营长兼行队长。每一营中,轮流选举两人做巡查官,负责发现辖管块区环境卫生问题,配合营长监督完成日常清扫修理维护。” 规制的妙用在于管理灵活,深明这点的李元惜直入正题:选拔为营长的,除了每月十两银的月钱,多发一石白米,选拔为都长的,多发五斗白米,选拔为队长的,多发五升白米。 有管理可做,还有白米可领,气氛便活跃起来了,青衫们纷纷举手,毛遂自荐,争着抢着做营长。 “大人,我百十号鸭子能放得整整齐齐。” “放鸭子算什么本事?鸭子能和人一样嘛?我带人去城外果园做过工。” “要做领事的,在咱们这群里,我是最在行的……” “错了,都错了,做营长,必须识文断字,头脑机灵,试问诸位,有几个识字的?” “牛春来,你站出来。”李元惜把牛春来叫到面前:“你觉得,你可以吗?” 牛春来老实木讷,别说营长,就是一家之长,他都做不了主。乍听李元惜这样问他,竟然有些头脑发懵,李元惜再问,又被周边的青衫推了几把,他才反应过来。 “我?大人,你不是开玩笑的吧?”管勾的器重让他气血上涌,面色潮红。 “大人,我……”他搓着手,不自信地扫望着青衫们。营长能有多难做?何况,人往高处走。经过大家七嘴八舌的一番劝说,牛春来想了想,默默走到小左面前,由周天和蘸了笔墨,在花名册上代签了他的名字,再由他亲自按了手印。 他便是李元惜任命的第一位营长,辖四名都长和五名队长,共五十人。 除去牛春来,营长名额仅剩一名,大家方才醒悟过来,争抢地更起劲了。这群人里,雷照闹腾地最欢,用力扒开人群挤到李元惜面前,情绪亢奋,两眼放光:“大人,你选俺呗,俺雷照啥活都能干,带兄弟也是一把好手,肯定能做你的左膀右臂,大人你试试便知道了——大人,俺实惠得很。” 李元惜并不打算选他,奈何雷照太闹腾,李元惜视线落谁头上,眨眼功夫,他就把那人摁趴了,改自个儿威风凛凛地立在前头:“大人,选俺,选俺呗!俺实惠!” 雷照也着实是这群青衫里体力最好的,有人看不惯他,意欲反抗,这厮居然一掌能将人推好远,后来,他索性往李元惜面前一站,面朝众人,撸起袖子叉着腰,全然把街道司大院当作比武的擂台,叫嚣地甚是狂妄:“大家凭本事吃饭,哪个是俺雷照对手,站出来咱哥两会会,俺保证不会让你缺胳膊少腿地残疾!反正这营长,俺是当定了!” 雷照确实是个干活的好手,但军队里讲得是服从、是团队配合,这两样恰是他欠缺的,如果性子不磨一磨,迟早会给街道司惹来大祸。 “你不适合。”李元惜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大家的视线也跟着她一个个地筛人,不是雷照,不是靳长生,不是以往他们看好的任何人,最后,落到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身上,那人也懵得很,手朝自己戳了戳,看到李元惜点头,仍半信半疑地走前去。 “董安,你可愿多吃那一石米?” 董安,胜在模仿,可见其人观察力惊人。又,他头脑灵活善变,想象富余而不空泛,便是和牛春来风格完全不同,性情开朗幽默,很是能拉拢人。有心之人,自能成才。这便是周天和对董安的评价,李元惜深以为然。 不过,在场除了她和周天和,包括董安自己,也没发现他有这多的长处。 雷照看他得志,气得要岔气:“大人,你这不是故意要整俺嘛,你亲眼看见这货满嘴污言秽语地损俺,不是个好人,再说,他就是给大家能讲几个笑话……” “有本事,你也拿拳头讲几个笑话?”董安顶嘴,几步走到周天和面前,抓起笔,在花名册下漂漂亮亮地记下自己的名字。这一手好字,全是他十年如一日地写招子练出来的。所谓招子,便是勾栏瓦舍为了招揽观众,张挂在外的招牌,上写明今日演员名字与献演节目等。董安自小热爱戏剧,远离家乡,跑到京城来做瓦舍打杂的伙计,边赚日用,边学本事。之所以进街道司,是要攒钱去拜名师。 李元惜决定录他花名,却是因为与他不经意的对话。 “我见你已年近三十,拜师学艺后,出道不是太晚了吗?” “只要我还喘着气,就不晚。” “有家小吗?” “那开戏的一声铜锣响,便是我的家小。” 可董安要签名时,雷照仍不死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笔尖的墨汁一震,抖落在花名册空白处。董安吃不下这痛,哎呦呦地叫起来,直叫他松手。 “雷照,你个莽夫,松手,骨头都要被你捏断了!” 小左也着急着劝雷照,“雷大哥,咱街道司可不兴强取豪夺这套。” 雷照梗着脖子,浓眉大眼的相全然一副镇邪的门神模样,粗嗓子轰隆隆地干吼: “大人,俺不服!俺雷照不服!” “不服也不是靠蛮力就能做营长,”周天和耐心宽慰他:“你见多识广,但不见得遇事能踏实周全地思虑,你脾气太冲,可先从小的做起,慢慢磨练……” 话没说完,雷照就松开董安,窜到他面前,扬起拳头威胁:“周白脸儿,你安的什么心?俺雷照与你无冤无仇,你就是看不惯俺这直爽痛快的糙汉子,故意整俺不是?大人看你欢喜,俺却不欢喜!” “雷照,闹够了!”李元惜呵斥,雷照这近乎挑衅的话半点没藏着掖着,丝毫没顾及她这个管勾大人的脸面。再纵容下去,街道司一百号青衫恐怕都要骑她脖子上了。 必须教训。 见雷照还不撤下,李元惜扬手出击,手风如刀,迅疾地在雷照手腕一点,怒汉登时泄了气,吃痛地叫出声,甩着手掌蹦跳:“哎呀呀,疼!” 牛春来有做老好人的习惯,立马出面解围,邀雷照做自己手下五名都长之一,监两名队长,总算让他心理平衡了些,可周天和在雷照眼里,却从一个人儿变成了肉钉子,时时刻刻都瞧不顺眼。 各营长立时按照李元惜所定规制,选了都长,拟了名册,都长又选了队长,呈给营长,营长确认都是最合适人选后,便把名册报与李元惜。 李元惜看罢,比较满意,合上花名册,痛快吩咐小左:“开工!” 城楼报时的钟声正好传入街道司,又是一日晴明,与朝霞同来的,是浴堂巷奔来的委托。 来人一身脏水,进了大院门,就撒开嘶哑的嗓子喊李元惜:“大人!大人!速速救人吧!水渠堵了,上百条赤条条的身子困在浴堂里,水再漫高,咱们就要掀房顶了!” 院里各小组正在候命,靳长生捏了捏酒筒,站了出来,怯怯地看着李元惜:“我们这组去看看。我是个挑水的,组里还有个通下水的,在行。” 问题是,青衫们在库房里搜来搜去,全然没有可通下水的工具,这样尴尬,气得那人直跺脚:“你们街道司是干什么吃的?” “你敢和侯明远这样讲话?”小左白了他一眼,帐房取了银子外出置办器具,虽是置办器具,她并不明白需要什么,好在那通下水的可以暂且随她去。如此,分兵两路,一路由靳长生领着,先去浴堂巷了解情形,利用商家的工具先紧急疏通下水,另一路小左则在购置器具后,由同去的青衫带去浴堂巷,与之会和。 小左原本也想凑热闹,看“上百条赤条的身子困在巷里”的壮观,但她不仅还要找人来为青衫们制作统一的劳作衣服,还要完成周天和委托的那件“大事”,因此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又奔成衣坊去了。 第十六章:薄荷也哭穷 军营管理制初见成效,李元惜监管街道司的日常委托越来越趁手,白日时牛春来一班值守街道司,董安一班休息,夜幕降临,董安一班出动,牛春来一班休息,每隔七日换班。如此,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很是让人欣慰。 只是周天和经过一天的寻找,仍不免灰头土脸地回来,不巧在院里碰到雷照,又被那浑汉子糙语粗话、骂爹骂娘地指桑骂槐了番,嫌他这个师爷光拿钱,却整日在外玩耍,到李元惜面前后,他便打了盆水,洗净被雷照唾沫星子极尽蹂躏的脸。 他一日辛苦,连着找了八位有资格、有经验的旧青衫,只是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身子出了毛病,或是儿女孝顺,不愿让父亲再与垃圾秽物作伴。经周天和走访,最合适的一位住在城外,提了条件,不仅要十两银的月钱,还要街道司专门辟出间房来,供他和伺候他的家人入住,且要一日三餐,餐餐有肉。 “餐餐有肉不成问题,问题是,他的附加条件中,要街道司接纳他的幼子为青衫,同样享受十两银的月钱。幼子年方十三,是个傻子,做青衫,街道司是会被全城百姓耻笑。”周天和叹道,眼下,他打算再去询问别处,李元惜心知京城中嘴巴最快的人当属说书先生,便支招让周天和联系众先生,共寻大师傅。 当夜,董安一营派出两都,共二十人赴南熏门清扫。有了昨日的经验,大家提前一个时辰吃饭,饭只吃八分饱,这才少了呕吐。但恶臭仍叫人难受,清扫过程中器具的不趁手、不结实,也是害人颇深,三十人忙忙碌碌,一时半会儿也摸索不出诀窍,只能硬着头皮出苦力,拼着股“保住十两银饭碗”的劲,硬是在天亮时将南熏门至杀猪巷清理干净。去城外填埋场处置垃圾后,全部回衙。 本是吐到体虚,累到动弹不得,却又被小左驱赶着洗澡,又被施大娘的厨艺吸引,挣扎着吃饱喝足,也无多的玩笑,上床倒头就睡。 到第四日时,成衣坊送来第一批衣服,这些衣服按李元惜要求的设计缝制,衣料结实舒适,皮护耐磨耐损,且每身都具体定制,青衫们都说,比他们逢年过节的衣服都要好。 “姐姐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干活时可不许偷懒哦。”小左鬼灵精怪,原意想逗逗大家,让气氛更活跃,哪知,这话出口,却引来董安的一声叹息。 “左姑娘,大人抬举我们,给我们十两银的月钱,别说偷懒,就是让我们当牛做马,我们也没二话。只是……” 董安是从南熏门明丽殿外的横大街回来的,仅仅是清扫街面尘土垃圾,便用掉整整一上午。牛春来讲起南熏门大街中段,也很是无奈,大街旁设有太学国子监,来往的都是些嘴刁性子急的学生,满腹治国平天下经纶,全用在逼牛春来去修路上了。 “许是路基未夯实,某些地方已有所下沉,我说,我已告知管勾大人,但目前街道司没经验,修不了,他们便……”他面露难色,在大家的追问下,和他一道去的青衫只好说出那辱人的抱怨:“他们给牛大哥做了首诗,说我们只会扫猪粪。” 提起猪粪,大家也是一肚子怨气,原本要彻夜劳动,吃饱喝足才有气力,但不然,鉴于南熏门太臭,引人呕吐,他们只能饭吃八分饱、六分饱,可饿了,更容易头晕恶心。因此,连着做三天,有人的身子便吃不消了。 “如果你们闻不到臭呢?”小左问。董安摇头:“怎么可能?大家都长着鼻子,长着鼻子就要呼吸,不呼吸是会死人的。” “不但闻不到臭,还要闻着香。”小左故意卖关子,叫大家去看成衣坊同时送来的那一车奇怪的小物件。 大家早就好奇,这车子香喷喷的,好似一车波斯香料。雷照先拿了一个把玩,这东西不过是两层薄薄的布料,中间的包着层干草,雷照把它在全身上下比划了遍,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置它。 “左姑娘,这玩意儿不像香囊,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口罩。”小左说着,拿起一个给大家介绍:“这中间包着的,可不是普通的干草,是薄荷。” 薄荷原本是味中药,但其气味清爽,闻之沁人心脾,各大茶铺和药材商均有卖。但街道司用料大,这些薄荷干草,是特地从城外种植薄荷的暖棚里取来的品相不好的一些,摘掉粗茎,只用细叶。 而做成衣原本剩下的碎布料,就可以利用起来,做成口罩,无论是通淤堵的下水渠口,或是打扫南熏门,都可以用到。 小左给大家示范佩戴,两条布带系在耳后,清心提神的薄荷草正好挨着口鼻。大家试用后,都大为称奇。 “左姑娘,你真绝了,居然想得出这么精妙的点子,俺雷照以后,可得你好好照应。”雷照边夸,边兴奋地拾了一沓口罩,往怀里揣去。他的怀里什么东西都装过,饭团、馒头、饼,无所不能装。小左也无需制止他,只将口罩一一分发给青衫们,轻松愉快地告诉他们:“多亏了师爷,他看你们受不了臭,就把这事记心上了。找大师傅的途中路过暖棚,闻到薄荷香味,马上想起来可以做这样一个口罩戴在口鼻处,你们今晚便可去试试。” “想不到周公子真是个细致人啊。”董安高兴地说,看到雷照已然变脸,不觉失笑,又模仿起他来:“周白脸儿,你真绝了,居然想得出这么精妙的点子,俺雷照以后可得你好好照应。” 雷照抡起铁拳追着他就打:“浑人儿!亏俺在侯明远面前护着你,你倒好个恩将仇报!今天俺就你娘教教你怎么做人!” “欸,你倒是把多拿的口罩还回来啊。”小左喊他,雷照一闪身,装作没听到,追着董安去偏院了。 肉包子打狗,东西一旦揣进雷照怀里,有去无回。 翌日天明,董安带队从南熏门回衙,乍看精神就与昨日不同,问到,果然是小口罩起了大作用,为此,他还特地亲自向周天和道谢。 “那群猪倌们都问我们如何做的,回去也叫自家内人缝个呢。” 说完这档事,他又问周天和有关大师傅的进展,可寻得合适的人?这可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大事。周天和依然摇头,“没本事的倒有一窝,有真本事的都已年老体弱,别说做我们的大师傅,就是在院里坐一会儿,都得伺候两三回汤药。” “难道就没个健壮些的?” 周天和看了眼身后研究地图的李元惜,转身嘱咐董安,“眼下看来,不止是要在青衫中寻找了。且不止我要找,还要他来寻方可。咱们街道司清扫南熏门,已在京城传出些动静,你们尽管做好你们的,多为街道司赚些好声誉,我再去散播消息,希望那位可为我们所用的大师傅能尽快与我们见面。” 董安又问及都水监,难道水监大人不能下派个合适的师傅?这话不得问,一问李元惜就忍不住要恼怒,凡是提及都水监孟良平的,她都要恼怒,这是因为小左也在催她,账面没多少银子了,应是及早去见孟良平,多讨些回来。 她说时那轻巧的语气,倒真好像孟良平已是自家姐夫了般。 如今董安说到都水监,又得到周天和目光的支持,一双双眼睛齐盯着她,恍若一支支毒箭,朝着她这靶心精准无误地射过来,她想躲,奈何自己靶心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接着。 “嗯,知道了。”她回应,挥挥手,叫董安退下去。 到了董安和牛春来昼夜换班这天,不消她亲自上门,都水监亲派人来了。还是上次那官役,一来二去地打交道,李元惜也记下他的名字钱飞虎。 钱飞虎来,表面上是为了一件事:骡子。 “蔡河要开始疏浚了,都水监想再次征调街道司的骡子。大人有没有再多养两匹?”钱飞虎绕着街道司大院转了圈,又把能见着面的青衫都打量了遍。 嘴上既然说着骡子的事,脚下就要往牲口棚去,却瞧见牲口棚空空荡荡,只堆着些草料,不见骡子。 他来之前,李元惜刚巧在补衣服上被树枝扯开的破洞,七扭八歪,总不如小左补地好看,他来之后,李元惜见他贼眉鼠眼,不是诚意要来征调骡子,倒好像是敌军的探子,索性不补那补丁,干脆去哭穷! “你回孟大人,元惜不是有意不借,实在是街道司财力有限,三匹骡子只够本司自用。”穷管勾回他,带着钱飞虎离开牲口棚去正堂饮茶,掏出一个自己用过的口罩,当面拆开,将碎薄荷叶倒进茶壶里,冲入沸水,滚烫烫地给客人斟好一杯,还津津有味地讲了薄荷茶的养生功效,把钱飞虎唬得眼都不敢眨,水汽散了,茶凉了,也绝不敢喝一口。 甭说他,就是乞丐,也嫌弃这糟心玩意儿。 “钱兄不要介意,街道司实在山穷水尽,招待不起好茶了。”李元惜将剩下的薄荷重新包回口罩,叫钱飞虎带回去给孟大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元惜现在是明白这个道理了。上次都水监拨下来的五百两银已经见底,我很快就会去拜会孟大人,还望孟大人体恤下级,早做准备。” 钱飞虎哪里还能坐得住,赶忙起身客套了两句,以公务繁忙,作别回都水监。 汴河昨日方顺利通航,清明节临近,春暖水融,京城内五丈河与蔡河务必要同时开工疏浚,大事小事都得孟良平一一定夺,京城外,大宋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水务,同得孟良平监管。因此,都水监前的拴马桩仍是挤着各色马匹,不见减少,来来往往人流依旧繁忙着急,不见放松。昨夜三更时正堂仍然灯火通明,截至今日午后,除喝了两壶茶水,孟良平是真正粒米未进。 钱飞虎到了正堂前,见手下又把新未动的饭食端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回应他: “大人说,忙。”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钱飞虎很是担心,走到门廊下去细听,听到的是监丞正汇报黄河河务,于是他又退回来,这般重要的大事,还是不要被一碗米饭打搅好,当然,更不必被……被街道司卖骡哭穷的腔调打搅。 待监丞出来,许是从门缝开合间看到翘首的钱飞虎,孟良平又把他唤了进去,遣散旁人,坐回高椅,双肘撑着桌面,轻揉太阳穴。钱飞虎想替他捶背,到近前,又见到孟良平警惕地缩后身子,便马上收手。 大人不喜欢别人触碰他,这是每一个进入都水监的人都熟知的“规定”。 “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孟良平沉沉地问,面容疲惫。他视线落在桌面一枚小巧的铜钱上,钱飞虎看不出那枚铜钱有何不一般,竟能让大人眼中带出厌烦甚至憎恨的情绪。但那情绪仅仅一闪而逝,钱飞虎使劲挤挤眼,怀疑自己看错,再细看桌面,那铜钱已消失干净。 难道真是眼花?他心想,都是街道司管勾,一直在他耳边提钱,钱钱钱,弄得他满脑子都是钱。 “百姓们对街道司近几天的动静都挺感兴趣的,说新管勾闹腾地挺来劲的,我也按照您吩咐的,去街道司亲自看过了,青衫们精神面貌的确与侯明远等人不同,衙司内干干净净,非常整洁。” 见孟良平没回应,他怀疑自己说得太少,不够尽职,连忙神秘地拖长语调。 “只是……” “讲。” “只是太干净了。” “嗯?”孟良平抬头,等着他多做解释。 第十七章:中有邪佞人 “干净地恨不得砸锅卖铁、家徒四壁。” 钱飞虎暗暗为自己的话术得意了一把,把李元惜卖牲口哭穷的那出戏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顺带把口罩放到孟良平的案前,只见孟大人拎起口罩翻看了番,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她倒是有主意。” 这话像是在夸自个儿似的,喜地钱飞虎又把李元惜穿破衣服的细节也讲了。 “她是我大宋官员,那官衣是按照男人的体型做的,穿上身上必然不合身!”孟良平起身,伸了伸懒腰,不再说李元惜,也不谈银子,只说饿了,要去吃点小食,着钱飞虎去牵了自己缀着宝缨的白马,拾掇了下自己,把剩下的公务先且交予其他几位监丞去做,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说是吃点小食,孟良平却全然和不长肠胃似的,纵使人在都水监外,也一门心思仍在公务上。 五丈河尚有别的监丞在管,蔡河却自去年大雨泛滥,冲垮河堤后,他便格外上心,非要亲自前去看看。 此时蔡河因即将开始的疏浚工程十分热闹,征调的役夫全数在蔡河两岸驻扎,住有营帐,吃有大锅饭,闲暇时这多出来的五千人也可四处走动,蔡河附近,西起马军衙街,东至陈州门大街,北至内城墙,南至外城墙,道路清洁与交通自然需承受更大压力。 尤其巧的是,街道司最初清扫的南熏门至杀猪巷路段,也在其范围内,而自打役夫进入蔡河两岸,李元惜和周天和也敏锐地觉察到将来要面临的挑战,原先布置一都十人,此时增派了两都,共计三都三十人负责城南街面。 行动永远不会骗人,青衫们热火朝天地干活,街面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孟良平原先的印象是,每到蔡河疏浚时期,蔡河两岸脏得不能下脚,如今干干净净,常有一名青衫拿着扫帚和小车四处巡视,如遇到垃圾秽物,及时清除。 “大人,李管勾是真的做了实事的。”钱飞虎高兴地说,“我白日来时,街面也是这般整洁,若是整座京城都能这样,那该多好。” “只怕是新官上任,做做样子罢了。” 身在官场,孟良平见识过做样子的官员不在少数,李元惜之前的某任管勾,也曾在他面前赌咒若不让京城变样,自己从此不再踏入京城半步。然而,仅仅十多天,他向商户索贿的消息便飞进孟良平耳朵,之后,这位仁兄一边敛财,一边散财,银子进进出出,终于助他官运亨通。 至于李元惜,如今他仅仅是略抱希望而已。 龙津桥是蔡河搭建在南熏门大街上的一座拱桥,津门包子铺在桥下开业,环境典雅,餐具讲究,却让孟良平和钱飞虎更喜欢的,是包子铺隔壁设着一说书铺,在他的包厢内,只需打开窗户,那边的嘈杂鱼贯而入,倚在窗口向下喊话,说书先生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说书先生两鬓斑白,说书多年,嘴皮子练得分外凌厉,也胆敢说真话,黑白分得清清楚楚。在这边打扮新潮的女跑堂送上注碗、盘盏时,那边已把《项羽本纪》结了尾,围观听众们评判项羽功过品性,钱飞虎也听得津津有味,若是谁讲项羽的半句好话,他就气得瞪眼,若是大家都骂项羽,他便高兴地眯眼,兴奋情绪实在忍不住,便想回头和孟良平讲两句,回头,却见孟良平和那女跑堂说着话,他神色自然,眼神却犀利得很,仿佛两人谈的正是外人不能听得的秘事,钱飞虎竖起耳朵去听,又听不到半个字句。 见钱飞虎看向自己,孟良平才把目光放缓,似是开玩笑地让跑堂多上两笼包子。 “某位从三品大员爱吃包子,穷奢极侈,包子馅中的葱有专门的厨娘去雕花,你可知,那厨娘一年月钱多少?”他问钱飞虎,随后说出三百两的惊人数字,“适才那跑堂告诉我,厨娘的技艺不止雕花这一项,如今你吃的,便是她亲传大徒弟亲自调的馅料。” 原来两人是在聊这个啊。钱飞虎心想。 说书铺子里评判项羽的声音减弱,孟良平走到窗前,脸避到阴影里,特意加粗了语气,喊问那先生:“先生,京城街道司来了个新管勾,还是个女的,这事你听说了吧?” “怎可能没听说?今晚,就在这龙津桥下,我便见过她本人!”先生没认出孟良平来,高调地谈论李元惜,讲的都是些让围听百姓拍手称快的事。 后来讲到生猪团行行长陈掌柜向李元惜孝顺五十两银,被李元惜驳回,连同进京当夜从侯明远那里索来的五十两贿银凑齐了一百两,购了些铺路的青石、沙石灰浆,请雕墓碑的石匠刻上生猪行陈掌柜捐赠的大名,运抵国子监和太学所在的横街。 横街太破旧了,大部分街面石块都已开裂下沉,甚至还留有一条被雨水冲开的“鸿沟”。 “青石我们也看到了,就在横街放着,街道司却迟迟不修,这是为何?”有人扯着嗓子问,孟良平也看向那先生,先生面色陡变,艰难地叹息声:“哎,将心比心,咱们这群青衫之前做的工,和修路差着十万八千里,想修,哪个会修?” 又有人问:“我听闻周天和不仅号称活地图,亦读了许多造城的书,难不成还补不了路吗?” 老先生又答:“书上的东西是造城,落到实处的是修街,还是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啊,这也正是街道司托付老夫做的事,恳请大家广而寻之,若有适合街道司大师傅,最好有做过青衫经历的人选,不妨推荐过去,街道司一定重重有赏。” 说到这里,他复又叹声气:“街道司,艰难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有大师傅指导,上面不拨经费给他们,他们又能怎样!” “度支司不拨?” “不拨,边境正打仗,国家在烧钱,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街道司被侯明远他们整得都要撤司了,度支司哪肯拨银子给个黄毛丫头?” “那都水监可曾庇护她?” “听说都水监的经费也十分紧张,原先准备在渭河下游布置的五万根卷埽,不得已消减了两万根,那都水监孟良平孟大人,温文儒雅一君子,去度支司摔了茶杯才把这两万根卷埽补回来。” 听到这里,孟良平便知后面谈话无多营养,叫钱飞虎去请听书的那几个役夫上来说话,新叫了十笼包子,请他们吃,也顺便多问了他们些河务疏浚的事,这些役夫,大部分都是从汴河过来的,很有经验,侃侃谈论间,又为孟良平治河提供了诸多设想。 吃饱喝足,已是夜半三更,出包子铺,不消问,钱飞虎便识趣地牵马往南薰门去。大人没嘱咐,但他也能猜出几分,大人想亲眼看看李元惜是如何清扫南薰门的。 南熏门正在进猪,近十天清扫的经验让这群青衫已对流程分外熟练,人行道行人,猪行道行猪,秩序井然,况每位青衫都是肯吃苦受累的实在人,一块小小的口罩裹住口鼻,埋头便是苦干。这些青衫体格壮实,新式的青衫服并无花哨多余,一切皆为劳作而设计,给人的感觉便是十分踏实。 若是道路上出现小的堵塞,李元惜也能及时到场,疏通交通。孟良平藏身百姓间,兴致勃勃地去看李元惜大汗淋漓,换来南熏门的焕然一新。 至五更,清街已接近尾声。南熏门大街也干净清爽,只是骡子不肯干活,任谁驱赶也不动,李元惜过去后,凭着比骡子还倔的性子,硬是强拽缰绳,叫骡子动弹起来。 孟良平不觉又是一笑。这粗犷女子,在千娇百媚的京城甚是少见。 “大人,这李管勾真是做实事的呢。”钱飞虎第二次讲这话。孟良平无奈地摇头:“你是想让我给街道司下拨了银子。” “街道司确实需要啊,大人,京城换新颜,不也是您的期待吗!” 孟良平若有所思,正待做出决定,一股北风吹来的恶臭便钻进鼻腔,与此同时,从别处来的百姓也在给李元惜通风报信,李元惜登时变了神色,扔下骡子,急急地朝百姓指的方向去。 孟良平连忙跟上去:“去看看怎么回事。” 倘若李元惜知道孟良平正在自己身后尾随,一定会动用自小练习的杀人本事,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击晕再说。今夜的南熏门大街,在博得百姓几日的赞赏后,终于迎来一波大的不平静。牛春来派青衫急急地赶到南熏门通报情况,马军衙街出事了! 同时,曲苑街也来通报情况,遇到人专事破坏,曲苑街被泼了垃圾。 南熏门大街横街一段亦如此。 李元惜一路疾奔,先到最近的横街,果然见清扫干净的路面又被人泼了泔水脏物,泼脏水的人已撤走了。她往曲苑街去时,牛春来又来通报,雷照抓住人了。 到了马军衙街,马军衙街一片狼藉,街上扔满垃圾,推车到处乱摆,这推车也并非街道司所有,显然是别人故意搞破坏。 大街中央,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路过的百姓,有劝架的,有煽动的,李元惜暗叫声不好,扒开人群,果然见雷照等几个青衫正和另一群人打架,雷照身手不错,一肘子撞过去,那人就被撞翻在地,痛得直打滚,他又去抓另一个,揪住那人胳膊顺势往后一推,那人也摔倒了。 至于说躺地上的人,额角肿胀的血包往外淌血,鼻青脸肿好不吓人,但李元惜还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侯明远?” 干娘贼,这烂人阴魂不散,又来找事! 第十八章:身陷生死局 雷照下手也着实没轻重,几拳头下去,侯明远便没力气挣扎,只凭人宰割了。 “你他娘的,你脏了俺扫的街,骂了俺兄弟又骂俺,还敢骂俺娘!骂俺祖先!老子破你脑壳!”雷照骂着,抡起拳头:“俺这就送你去见俺祖先!” 李元惜忙扯住他后领口,一把将他扯翻在地,雷照看到她,以为援兵到了,很是惊喜,却不料李元惜一脚狠狠地踹在他肩上,雷照反应不及,也摔倒在地。 街道司这边,大抵是有雷照这样经常打架的猛汉关照,伤者不多,多是皮外小伤,侯明远那边则很是狼狈,人人身上或大或小都带着血。 “大人,是这厮带着人,专门往俺们清扫过的街面倒垃圾。”雷照是领教过李元惜本事的,不敢强硬,但他心里憋屈,挣扎着要站起身,李元惜再次将他踹翻在地。 “你还有理?”李元惜着实怒不可遏,“你可看得清你身上这身青衫?既入街道司的门,一言一行都是街道司,都是我李元惜的脸!过去街道司因为有着侯明远这类渣滓,全城百姓提起青衫都是唾骂,好不容易我下定决心要做改观,你倒一拳一拳都给我砸毁了!” 道理谁不懂?只是,侯明远行径实在恶劣,雷照性格耿直,脾气火爆,怎能忍受? “难道俺们得忍着?” “忍个屁,要打架,你脱了这身青衫再去打!” “还能穿上不?” “你说呢?” 那边,侯明远见李元惜训斥雷照,当下便又得意起来,半侧着身子指责雷照,骂得上及十八代祖宗,下至子子孙孙,都是些市井粗语糙话,蛮得很。雷照哪里肯受气?当下怒火攻心,说什么也要把雷照捶成肉酱。 雷照力气不小,李元惜拦他不住,只能先去堵侯明远的嘴,她拎起侯明远,往泔水坑前一扔。 “你特娘再叫,我拿你擦地!” 不料,侯明远在街道泼皮耍赖的时间比李元惜年纪还大,顺势自行把泔水糊了一身一脸,随后四角乱蹬,死命哭嚎:“打人了!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打人了!” 李元惜又是何许人?烦不胜烦,恨不得立即砍了他的脑袋。她想把侯明远甩脱,刚拎着他的衣服,这时,一个惊慌的声音自围观百姓群里传来。 “大人快住手!” 她眼角掠入一丝冷冽的目光,循声去看,噩梦成真般,孟良平就站在她面前,钱飞虎则向她疯狂摇头暗示,并几步走上来,一把按住李元惜的双手,“大人,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打架滋事。” 李元惜好想抠出他的眼睛拿生石灰仔细地擦洗。 “你眼瞎了还是脑浆糊了?我打架滋事?” 自己本是想堵寻衅者侯明远的烂嘴,平息这场斗殴,从始至终,她对侯明远都极致隐忍,并未伤他,缘何就把打架滋事的帽子扣她头上? 侯明远的演技要比董安更高超,眼见此,一瞬,他死里逃生地哀哭,跪爬到孟良平身前,响亮地磕了个头,“小的冤枉,求大人替小的做主!” 干娘贼! “呸!俺没把你揍成大包子你可就庆幸吧,你还有脸求人做主!莫不是要贼喊抓贼,恶人告状,先倒打俺们一耙?” 雷照朝侯明远唾骂,不是李元惜在,他又要朝侯明远虎扑过去了。 “大人,也不知小的是哪儿得罪李管勾,自她到任,几番几次地针对小的,这次更是动了手,”侯明远故意干咳几次,吐出口沾了血的口水,泪水连连:“大人若是再晚来一步,小的怕是要被揍死了,小的死得冤枉,家中那七十岁的老母可怎么办?” 他嚎地起劲,雷照骂地起劲,吵吵闹闹间,终于,孟良平开口了。 “李大人作何决断?” 李元惜愤愤然,她不是傻子,孟良平的神情已给出她最精准的答案,那就是,她才是罪魁祸首:“我如何决断不重要,决断能遂你的意才更重要吧?” “大胆!”孟良平怒斥:“你身为管理青衫的管勾,不仅纵容青衫当街斗殴,连自己都涉及其中,如今还要埋怨本官罔顾事实,按自己私愿行事不成?” “李大人,这里是京城,你粗暴顽劣的性子得好好收敛了!”他声如尖刀,丝毫不见与钱飞虎听书时的笑意。尽管百姓七嘴八舌间叙述着事实真相,孟良平充耳不闻,雷照扑上来又要揍侯明远,孟良平一句冰冷的斥责立刻喝住了他。 “这就是你拿来向我约赌的筹码?” 约赌?什么约赌?雷照发懵地收住动作。 天色青白,雾气蒙蒙,细小的雨丝轻飘飘地落人脸上,带的不是春意的暖,而是透人心的寒。 各街的青衫纷纷赶到,眼见这情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尤其是孟良平谈到赌约,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谁都没从李元惜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词,由此,一双双求证的目光都落在李元惜身上,期待她有所解释。 众人浑似没听明白似的,仍然等李元惜给出答案。 钱飞虎看不过去,插话道:“你们的管勾……” “不用你多言!”李元惜利落地打断他,“我招募的人,我清楚他们的性子,我信雷照一定会接二连三地给我惹事,今日马军衙街的斗殴,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她这后半句是讲给侯明远听的,侯明远也听得明白,只是有孟良平撑腰,自然对李元惜的警告嗤之以鼻。不仅不屑,因孟良平对他的“偏袒”,又让他坚信,李元惜很快就会滚出街道司,只需他一点点精妙独到的操作。 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他已稳操胜券,同时脑子里又动着别的坏主意。 “但我只认为,雷照不过是性情冲动,侯明远缘何让他动怒,各位百姓自有明断,马军衙街自有见证!”这话,是她故意讽给孟良平听的,这满世界,活的死的,都是明眼人,唯独你白白净净的孟良平孟大人,是个睁眼瞎。 “我李元惜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可侯明远,你且去回答孟大人,大清早的,你带了人,在我初扫净的几条街上倾洒垃圾,是要做什么?学那些个待宰杀的猪吗?” 周天和就在城外,听了风声,驱马急匆匆地赶到,从青衫那里大致听了个经过,便叫青衫去街道司调拨人马,再遣青衫去安排受伤的人去看大夫。青衫们与侯明远一伙已是水火不容,周天和却不管那些,因着那群人受伤更重,反倒叫青衫们先送他们治伤。 他一路奔忙,到了李元惜身前,向孟良平拱手作揖:“在下街道司师爷周天和,早市已开,街上来往人车众多,恳请大人准许街道司疏导交通,维护秩序。此事后续,街道司定会向都水监做出检讨。” 说着,他摘下钱袋,送到侯明远面前:“侯爷,你也曾在街道司谋事,看在他们是你后辈的份上,今日你且退下,让他们好做事吧。我在药馆找了大夫,你们尽可前去疗伤。” 随即,他向钱飞虎使了个眼色,钱飞虎领会,劝告孟良平周天和所说在理,河务紧急,应先回都水监处理公务。 碰巧,马军衙街已出现堵塞征兆,监丞又驱马来找孟良平,有急事汇报。在周天和一番软磨之下,总算将此事平息。孟良平回都水监,侯明远去看大夫,无伤的青衫速速清理街道,有伤的去看伤。 这天,天气阴郁,雨水绵绵,不痛不痒地扎着人心,青衫们心事重重,到交换班时,雷照总算憋不住,拦住李元惜。 “大人,你讲明白,你和孟大人的赌约是怎么回事?” “赌约?”小左也被吸引来,看着李元惜愁眉不展的模样,她便知,此事绝非小事。 所有人,所有质疑的目光,都聚集在李元惜身上。 “孟大人对俺们满眼看不惯,好像俺们挖了他一块肉似的,”雷照越想越气,“还有,以大人您的性子,理应为俺们做主,不是任由侯明远那小人反咬一嘴,把脏水都给咱们泼上,你定是有隐情,不得已才这样做吧!” 受伤的青衫们回应说,那群得志小人被送去大夫那里后,若不是周天和赶去及时,两帮人又要动手。 “他们明摆着没把我们当人看,还说什么半年,好像半年是能压死我们的巨石。大人,我们就想知道,这半年是怎么回事。” 青衫们群情激愤,牛春来和董安虽为营长,却缺少历练,没法安抚,又自己心里也琢磨不通,也便由他们逼宫李元惜。 “姐姐,急死人了,你到底和孟良平赌了什么,你说啊。”小左催她,不是李元惜不愿说,是说了,她怕引起青衫哗变。但此刻,也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于是把街道司面临撤司,度支司不肯下拨经费,孟良平狗眼看人低,侯明远又从中作梗,街道司山穷水尽的困窘局面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第十九章:心事了无痕 李元惜继续道:“倘若没有半年赌约,街道司只能由我一人守着,直到撤司。” “我只是个舞刀弄棒的粗人,街道司的事务与我格格不入,且我又无力挽狂澜之才能,我自知,这赌约一旦成立,我李元惜绝大可能是要回延州老家的。事败回家,不符我的脾性,自尊受损,比砍了我脑袋更痛苦,我亦是不打算回延州的。因此,街道司与都水监所立的半年赌约,于我而言是生死局,我把你们拉入这场局里,拿十两月钱引诱你们,实则,小左清楚,街道司账面连二两银的月钱都无法拨出,我唯一能起死回生的办法,就是半年内令京城改观,以一赌约之胜利,赢得街道司半年后的长久生存。这是逆水翻身的唯一机会!” 生平首次,她感受到了未知的恐慌,因这恐慌,她的躯体内竟微微发颤。延州,就算她已跪在铡刀下,亮出脖颈,从来都是大义凛然,未有过这种战栗。她清楚,这是源自心虚。 她望着青衫们,想从他们眼中窥探得他们最真实的想法,沉默的青衫让她备受压力。 “我骗了你们。”她承认,手不自觉地放在腰间。小左知晓,她想摸刀,如今在后院寂静了的斩马刀,曾是李元惜的身家性命,从不离身的伙伴。她想去取刀好安慰李元惜,却知道如今这紧张的气氛,实在不是拿出杀过人的刀的好时机。她也想握紧李元惜的手,给她可靠的力量,但她也明知,此刻,不允许李元惜在青衫们面前展示脆弱,她倔强地绷紧了的肌肉明确地告知了她。 “街道司需要你们,你们若能放下芥蒂,选择留下,我李元惜定然不负你们信任!”她给小左递了个眼神,小左倔强不肯,她便只能痛苦地宣布:“但你们若想离开,尽可离去,我会去都水监再次索要经费,我会将本月月钱全数发给你们。我们好自为之,若有缘,江湖再见。” “如此说来,我舍弃自己稳妥的职业,是被你骗进来的!”张乐福愤愤地嚷:“我虽是个漏泽园背尸的,粗茶淡饭也好歹有吃有喝,走时我便没打算再回去,现在你倒好,三言两语就打发走我们!” “对不住。”李元惜摆摆手,无力再说别的话。半年赌约着实吓人,但实是无路可走,只能如此。 小左心疼李元惜,想去叫张乐福算算帐,以他背尸的薪酬来算,十两银需要多年才能攒得够?而现在他在街道司不过区区几天,便能拿走十两银,不是该偷着乐吗?不过,这话她只敢想想,绝不敢说出来的,毕竟如果不是街道司的招募,张乐福的背尸也算是一份稳定的收入了。 青衫们静待着,默默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失业。 “大人,半年,让京城焕然一新?”董安想重新确认一次,李元惜点头。 “你答应好的月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又有青衫提问,小左看李元惜面色霎时惨白,实在忍不住了,连忙抢着回答:“姐姐说出口的一定会兑现承诺,她就算把我小左卖了,也一定会给大家十两银的月钱,但是,账面上的事归我小左管,我不想被卖了,我自会有给你们十两银的办法。” “说到做到,这十两银,我一定会给大家个交代,”李元惜说道,倔强的她不肯认输:“可是,倘若大家真想月月拿十两银,我还是希望大家能随我奋力一搏!” 一向少言寡语的靳长生抬起眼皮,悄声发问:“大人在延州可是山贼?” 山贼? 山贼这强横猖狂的描述,用在李元惜身上,倒有几分合适。 “杀过人。”李元惜尽量开诚布公:“杀过不少,最后一个,是西夏嗜血王爷野利黑屠,也正是他的死,差点让我也变做阴间鬼。”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谁都没想到,小小的女子的砍刀竟然真饮过血。早前有人曾在凌晨见过李元惜练刀,气势凶煞,真不像寻常比划,便怀疑她的来历。 雷照一声笑了出来,令李元惜颇为不解。 “大人,俺雷照身边从不缺吹牛说大话的,可敢吹半年让东京改观的,俺雷照从没见过。” 众人一齐笑了,的确,从未见过。 “但是既然大人能把砍刀砍到西夏王爷脑袋上去,半年改观东京,又有何不可能?” 死灰般的心中瞬间吹起了一丝烟火,李元惜走下台阶,到雷照近旁,“你说什么?” “俺说,大人你好不地道,如此狂妄的赌约说立便立,拉着街道司一百青衫全部下水,却不予俺们说。你是想瞒着俺们,把压力全部承受在自己身上啊!简言之,俺信你,你却不信俺!” 李元惜别过脸去,雷照说中了她的要害,她确实不信。没有十两银月钱诱惑,这些个适应了京城金银铜臭的陌生人中,哪个会愿意随她踏进街道司的门槛? “俺还说!”雷照补充,拉回了李元惜的注意力,他扯着衣衫:“反正俺这身青衫衣裳做得挺好看,俺不想脱。十两银的月钱你一分都不能少俺的,俺就像最初答应你的,褪八层皮去给街道司干活卖命。大人,你若真能领着俺们,创造这个奇迹,俺敬你是条汉子。” 那烟火,总算是腾起了火苗! “我今日踢你……” “应当的,俺该踢!倘若俺提前知晓,俺的拳头能让这半年赌约面临危险,让大人和兄弟们的前途冒险,俺就当侯明远是坨臭狗屎。” 最初抱怨的张乐福也站了出来:“我既然离开漏泽园,就没打算回去,我好赖都要留在街道司,以前,很多人都瞧不起我,我都习惯了,这次侯明远嘲笑过我,我知道,我还是要脸的!”说到这里,张乐福气得跺脚:“那渣滓居然说我大逆不道,我绝不能放过他!” “当真不走?”雷照问,张乐福摇头:“和你一样,不脱青衫,褪八层皮,十两银的月钱一分都不能少。” 雷照举起拳头,伸向牛春来:“来啊,营长,咱不能叫这么个小妮子小瞧咱,咱去争取咱的十两银!” “在万怡街,大人抖空了钱袋,提前预支了我牛春来十两银,打从那会儿起,我就认定大人有干大事的魄力!” 牛春来紧紧捏紧拳头,举向头顶:“我牛春来,愿意随同大人一起去赚那十两银,去创造东京奇迹。在我一营的,堂堂七尺男儿,何不拼一把?” 五十名青衫陆陆续续地全举起手,董安大笑:“牛哥,你抢了大人的噱头,我抢左姑娘的。董安一营的,左姑娘像不像你们家长大的丫头?你们甘愿为了给一群糙人发月钱,卖了这么可爱的丫头吗?我董安不想,且我董安,也甚想京城变样儿,将来对儿孙说,京城这么好,有我一份功劳。咱不举拳头,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咱去摸扫帚,交班了,咱得去干活了。” 说罢,他便往库房走,雷照又跟他吹胡子瞪眼:“嘿,你这人嘴里是不是长着毒瘤?啥叫花里胡哨?俺雷照举拳怎么了?难不成俺们举枕头被子?你给俺说清楚……” 青衫都各做各的,浑似以往一般,雷照与董安两人又追打起来,小左半路杀出,拦住雷照。 “你先给俺说清楚!不是我说,雷大哥,您能不能收敛点性子,您现在不是除暴安良的江湖好汉,您是街道司青衫啊,抡起拳头前,能不能想想管勾大人还在此?” 开诚布公,大事平息,李元惜此刻的脸色总算是泛上了红晕。雷照见了,心里一阵暖意:“大人,你放心,俺雷照以后听你的,你叫俺打,俺再打,不叫俺打,俺打,俺就吞了俺的拳头。” 冲动暴躁是雷照天性,他嘴里这话,听听就好,实是不能信的。 李元惜笑着摇头,催他:“去休息。” 她知道一人也在静默地看着,此时,那人也从大门后进来,身上沾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并未提赌约之事,只用行动表明,他会一如既往,继续为李元惜效力。 “都安顿好了。”周天和向李元惜汇报,托李元惜吩咐,他亲自去药馆照料了那些鼻青脸肿的旧青衫,所幸人伤得不厉害,静养几天就好,只有侯明远,被雷照打歪了鼻子裂了嘴唇,养伤期间不能喝酒,人急躁得很。 “大人需小心侯明远,他心胸狭隘,恐怕还会再寻事端。” “无碍,”李元惜摆摆手,心里倒觉得轻松不少:“我最害怕的一块心病,经他这么一闹,竟然也去除了。如今街道司上下坦然相对——师爷不是三番两次地提到青衫凝聚力吗?我看,托侯爷的福,青衫们比之前要更团结。” 如此,马军衙街的群殴事件暂先落幕,街道司再次恢复正常运行,翌日蔡河便开始疏浚工程,青衫们拿出十二分干劲,像是故意和孟良平对着干,偏叫他看看这群货色有没有能力让京城改观。布置人力偏少的五丈河也尽力不落后,青衫清扫后,百姓一致好评。 然而,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这夜,又一个噩梦后,李元惜攥紧床褥的手指发僵,起身稍稍定神,便照往常一样披了件衣衫,轻柔地抚过静默的长刀,给火盆里添过炭,为小左掖好被角,开门走向院里。 为此时刻,思乡情甚,只有练会儿拳脚,她才能顺畅地清醒过来。 皎月斜挂,天幕冷青,街市上的声音飘渺但绝不落寞,似乎又是个盛世之夜。然而,一股呛鼻的浓重气味却激醒了李元惜的警觉。 果不其然,左偏院库房浓烟滚滚,尚有些红光映衬! “着火了!”她喊。 身后屋里“嗵”地一声闷响,并着小左“哎呀”的痛叫一起传出。 库房那边已有人,起先李元惜以为是挨得最近的青衫们在救火,昨天招募的一百人已全数尽在右偏院房里休息了,不过听那动静,鬼鬼祟祟得很,却也是想扑灭火来着,被她这一嗓子惊得先逃去了。 休想跑! 第二十章:火烧街道司 李元惜急忙跃过垂花门,穿过正堂大院,往偏院里追去。重重浓烟后,墙头向外蹲着一人,黑衣蒙面,体型矮胖,应该是外墙下有同伙接应,他见到李元惜,身子向外一扭,像只蛤蟆般肚皮朝下跳出去了。 跑?跑得了吗? 李元惜提脚发力,正要穿过院落,顺着贼人逃遁路线去追,突然“轰隆”一声响,左侧库房的房梁居然倒了一根,没了支撑的瓦片纷纷坠落碎裂,屋顶塌陷,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流入,像给灶膛加了风橐,火势瞬时冲出屋顶的缺口,烧红那冰凉又幽深的夜空。 被大火烧热了的气浪更是爆破了本已残损的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章:火烧街道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一章:定罪开封府 侯明远掐着狗脖子,用力甩了几下,每甩一下都要叫狗脑袋砸到地上,狗头有一处是个血窟窿,血把毛都黏在一起,这会儿又沾了泥土,混合一起,再加上后翻的眼白,真是一副要去地狱报到的死样。 人到穷途末路,恶性就会暴露放大。眼见着黄狗要因他丧命,李元惜怒不可遏,飞身跃下,管侯明远承受得住承受不住,一脚使出八分力,结结实实地踹过去,他人还没来及看清楚是谁到了,身子已后飞出去,就地滚了几圈,撞到墙面,前胸后背受的力汇聚,从胸腔窜进嘴里,吐出口咸腥的血水来。 “妈的,下死手啊!”侯爷见了血,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一章:定罪开封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口吐混账话 李元惜与小左、周天和三人一同步出开封府衙,随百姓一起等待差役挂上腰刀,从使臣房里押来其余十几个一同上了脚链手铐的囚犯。 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堪论!京城一别,远赴战场,此生可能不复相见,这些囚犯的家人亲朋来送行,总免不了哭天抢地的哭嚎和嘱托。为让自家人路途少受点磨难,他们都尽力打点差役些银两好处,说尽了好话。此情此景,叫人心酸。侯明远却是个例外,他一个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哪有什么人来给他送行? 大约是受到触动,他不禁涕泪两行,面朝东北方向跪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后被差役强行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二章:口吐混账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忠犬巧报信 呸! 这些往事发生在西夏元昊称帝之前,如今元昊称帝扰乱边境,李元惜心思更不在儿女情长上。她愤愤地抖了缰绳,喝了声“驾”,边思忖着应当怎样不卑不亢地述职和要钱,边心事重重地向都水监行去。 然而,正逢上水监外出公务,去了哪里,又不与言说。 “不是我藏着掖着,是真不知道。眼下,监丞大人和各地水务也在等他,不信你看——”钱飞虎侧身,李元惜顺着他视线看去,果然大厅内挤着好些个水务和信使,都揣着需要孟良平定夺的大事小事要紧事。不甚急的,慢慢品茶,细细闲聊,着急的,背着手踱来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三章:忠犬巧报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揪秃你脑袋 不可思议!一介文官,居然藏有不输于武者的功夫! 李元惜展开他的手掌,凡是习武之人,掌心必有厚茧,然而孟良平的手掌皮肤却和女子的一般细滑。可他方才朝李元惜出招的姿势,虽然力道不足,但有模有样,种种矛盾,让李元惜大惑不解。 孟良平刚才那一攻击动作用尽气力,这会儿眼睑一闭,昏厥过去。他浑身绵软无力。上身衣衫尽退,可以看到背部伤口由左肩劈至右腰际,失血严重,包扎和撒药也潦草地很,无济于事。 探探鼻息! “哎,糟!”李元惜急忙掉头,想冲出门去喊人。孟良平怕是活不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四章:揪秃你脑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男子也崩漏? 掌柜似是无奈地扫了眼屋外,李元惜机敏地捕捉到,他视线触及的,是个举着破碗向店内伙计讨水喝的乞儿。 “你看他作什么?他能拿到水,我却拿不到药,我看你这药铺,干脆改行做水铺得了。” “大人,大人,想必大人是遇到月事,心情烦扰吧?”掌柜赶忙安抚李元惜,小心地从她手下抽身,逃也似的退回到药柜后,整齐平铺开七张方方正正的桑皮纸,拉开药柜配药逐一抓药称重和分药:“小店恰好有祖传的补气养血药方,可先给大人抓一疗程七副,再给您配点,呃,艾叶,能温经,止血散寒,止泻,妇女崩漏用它最合适了。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五章:男子也崩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煲药月子所 李元惜素来不善撒谎隐瞒,本就心情忐忑,雷照奔来时她已察觉,为了赶紧藏药包,慌乱之下掀起一块盖板,胡乱塞进去,却不想,盖板下是空的,那药包就这样轻易地掉进庖厨里去了。 庖厨里正叮叮当当地准备晚饭,施娘子一班人全数都在,在这些专事做饭的人手里,锅碗瓢盆刀板刷、瓜果米肉蛋菜汁,油盐酱醋葱姜蒜,仿佛有了活泼的生命,热闹非凡。 李元惜生怕药包被发现,报告给小左,小左因为她那任军医的娘,自然也识得药方,认出这是治妇女崩漏的药,那时,她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自己揽下这崩漏的毛病吧?纵使自己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六章:煲药月子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刀风不闻飒 京城一隅,深宅内刚刚散了场盛大宴会,大院主人宴请的客人均在朝中为官,且多是重臣要臣,陪客的歌舞伎们个个千娇百媚、国色天香,身怀吹拉弹唱、吟诗作对各项才能,又会说话做事,说是金银雕就的尤物也不为过。 地方富绅求一人而不得,如今被成群地豢养在主人家。 送走诸官后,主人家的公子留下来,与父亲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避开闲人耳目,来到间仅父子知晓的密室。 室内烛光盈盈,映衬着满屋堆叠的金银玉石、珊瑚翡翠和珍奇宝玩,公子见了眼馋,主人却不以为然。 “钱财最会蒙蔽人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七章:刀风不闻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煤饼香京城 “黑金!” 黑金,是延州对煤炭独有的昵称,延州开采的煤炭,供养着京城一半的用数,也供养着延州数以万计的煤炭工。 可李元惜不明白,虽说煤炭赚钱,但碳场又不是她李家的矿洞,凭什么在京城摇钱? 小左解释,眼下冬去春来,京城用碳量骤减,原先用来堆放碳的场地空余出来,要作他用,因此碳商送来委托,要街道司去清理。那里尚有些零碎煤渣,碳商瞧不上眼,街市上也卖不出去的,碳场收工后,有百姓会挑着担推着车来,用水把煤渣调成一坨坨,晒干后再运回去。这样做,不仅耽搁的时日长,而且之后碳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八章:煤饼香京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卑鄙无耻作 最近在都水监、街道司、月子所、药铺、当铺之间来来回回、风风火火地跑,对李元惜体力消耗极大,她身心俱疲,人瘦了好几圈。处理完街道司事务后,时辰已不早,来不及喝口热茶,便牵马准备去月子所熬药,然而,体力匮乏,突然眼前黑了下去,拖了十天的月事终于像轰闸而来的洪水,倾泻而出。 小左伺候她回寝房处理衣裤,又把她往被窝里劝:“我去给你拿个汤婆子暖肚,再熬点姜汁。” “无碍,你帮我取身暗色的衣裤来。” “你还要出去?” “不去不行。” 见李元惜主意已定,小 《大宋青衫子》第二十九章:卑鄙无耻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清明散月钱 “大……大人们……你们没事吧?”钱飞虎小声询问,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 两人立刻惊醒,孟良平睁眼,李元惜抽手,两人的面容都恢复了点血色。李元惜从怀中掏出小左做出的账本,放到他面前:“有分寸,懂规矩,街道司所花费一文都交代得清楚,孟大人,你最好仔细看看末尾计算的总账,那便是我这次要从你这里带走的经费,一文也不能不少。” 钱飞虎可待不下去了,两位大人间不至于有过深芥蒂,然而此刻气氛剑拔弩张,李元惜看似说着“有分寸,懂规矩”的话,但却一改马军衙街的忍气吞声,竟然敢当场与上司撕破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章:清明散月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遇爱大胆追 李元惜亲自将那一口口箱子开锁,交由青衫自己清点过了,就地发放,十口箱子共发了十位青衫,满满当当的黄铜钱儿叮啷啷地响,可真是羡煞了围观的百姓。 “这可真是扎钱堆里了,乐得要睡不着觉了。” “哎哟,这么多铜子儿,能买多少东西啊。” “穷小子翻身做小富绅了,馋人,馋人!” 剩余九百两用散银支付,戥子、夹剪、账目册子摆好,小左坐在桌后,叫个青衫名字,上来一人,等她剪了银子,先称好十两,确认过了,再去账目册子上签名画押,以示月钱领用。 十两银子显然不如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一章:遇爱大胆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灯火阑珊处 “左姑娘,你误会了,这事还真怨不得书坊,售卖计划一直是定在马军衙街的,谁承想,今早接到通知,发售当天,马军衙街要腾出来迎辽国使臣——大人,地图我早已翻阅多遍,没有比横街更合适的去处了。” 掌管全国学务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和太学坐落于横街,不少著名的私塾论堂沿街两侧林立铺排。茶楼里常坐的,有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材,酒肆里有当朝高官政客,画廊古玩堂有名闻天下的学士大儒。这些人谈论的是社稷政法,军事策论,或是诗词书法,散文画作,当属东京城书卷气最浓的地方! 李元惜叫来许掌柜,问他最近有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二章:灯火阑珊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纷涌入横街 老先生果然不愧是投壶行家,李元惜凭着一身过硬的射箭技艺与他过招,也必得小心谨慎。高手对决,招招令人称奇,箭箭令人惊艳,气氛空前紧张,大家屏息凝气,李元惜赢,便稍稍松口气,李元惜输,便又提起心来。 最初李元惜略赢一筹,后来老先生凭借一杆浪壶得了十四筹,得分由此逆转。青衫们急地抓耳挠腮,小左捂眼,从细的指缝里去看。 得分逐渐拉近,老先生也意识到李元惜乃是强悍的对手,越发谨慎。 比赛如火如荼,香燃尽一炷又一炷,胜负仍难分出。李元惜暗暗佩服老先生惊人的体力,也深感天外有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三章:纷涌入横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勿引火烧身 李元惜倒吸口凉气,猛地收手,扫帚是收住了,可别人的腿她却管不住,余光中,见一身着翠衣的小丫头喊着“姐姐”,欢天喜地地奔向她,心里叫声不好,丫头已扑到她身后,“哎呀”一声娇滴滴的轻叫,作崴脚状,托着李元惜的后背,顺势将她向孟良平面前一推—— 毕竟是练武之人,怎么可能被小左这么轻巧地作弄? 但今日的横街却是人挤人,人叠人的拥挤,她的扫帚刚放下,散开的路又被人潮淹没,不知谁又推了她一把,脚下又被小左伸腿一绊,如同早有预谋的围攻,李元惜重心不稳,真按小左的意愿,向孟良平扑了去。<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四章:勿引火烧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西北战报捷 到了适婚年龄却不娶不嫁,孟良平石男,李元惜石女,这都是外人的恶意猜测罢了。其实,一是因为情窦从未初开,二是因为眼下有足够多的乱事需要他们操心,两人哪里顾得上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呢? 回到街道司,人人都像抽筋扒骨了般疲惫,洗漱之后本应早睡,那本摆在案头的《武经总要》却像停在在李元惜心头的小虫子,用数不清的小脚酥酥痒痒地挠她。自小到大,她从不爱读书,四书五经之乎者也足够给她催眠,可孟良平是怎么说的? 赠书时亲口告诉她: “这本书的每页纸,都能顶你成千上万把斩马刀。”<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五章:西北战报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此夜不平静 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垂下头,紧密挨着铺陈到天际,那是陕西特有的麦,用它做出来的馍无论夹着什么都馋人!麦田间的小路只有两个方向,她穿青绿色的大袖衫,披挂着喜庆的凤冠霞帔,一如出嫁的女子。 脚底的草屑尘埃被微风吹卷着向前,她好奇地眺望,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穿着红色婚服,手里上下翻动,正熟练地编织着什么。 而身后的爹娘,温和地挥手鼓励她继续向前走。 她缓步向前,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编的,是一把扫帚! “与我的半年赌约如今已过去一个月,娘子你当真不着急吗?”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六章:此夜不平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除秽拱宸门 拱宸门位于皇城北城墙,李元惜二人从街道司出,过了内城封丘门,直奔禁军营房。哪知,还没到地方,一阵风吹来,原本散溢着桃花杏花清香的内城,顿时臭不可闻,两人不得已,戴了口罩,一路听着早市商贩抱怨,赶到营地后门,果然见一副惨不忍睹的情景。 要说这惨不忍睹里唯一可睹的,要算是粪厂的监工了,只要禁军营的兵士们捏着鼻子一催,他立马卑躬屈膝地跑去道歉:“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养了一窝废物,给军爷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去教训他们!” 他抽了自己的腰带,放进倾脚头刚打来的一桶水里蘸湿了,在干净地 《大宋青衫子》第三十七章:除秽拱宸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相公相你妹 “我前面,过去了个谏官。见过河豚吗?他长得就像鼓起气囊的河豚。” 孟良平看得出来,李元惜想起来这个人物了。 “他叫王举正,是朝中最多事的谏官,靠嘴吃饭,专挑毛病,就住这附近,每回上朝必经拱宸门街,这个时辰,他人已经在侍漏院了,不可能他对这里的事不发牢骚。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朝堂之上放大问题,牵扯到谁谁就不好过。你是街道司管勾,执掌全城街道清洁,职责所在,领罪必是首当其冲,我因为举荐并辖管你,也难逃其咎。” 他把灯笼递了过去:“叫你的人再仔细检查一遍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