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奇缘:此生只为你》 第一章 清水出芙蓉(上) “大小姐,您醒醒呀……求求您,不要吓灵儿,睁睁眼喘口气吧。” 昕澜刚恢复意识,便觉自己正被人抓住领口用力晃着。她努力想看清周围,可眼皮好沉,加上头痛得厉害,胃里阵阵恶心,一时让她难以开口。 “你大呼小叫什么?就算她死了又怎样!我爹难道还会追究不成?”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似正站在她身边,“灵儿,你莫怕……若她果真死了,我只对爹说,是姐自己失足落水,不就行了? “再说,今日是她先撞见咱俩的事。若她清醒过来,跑去爹那儿告状,你会怎样――就算不被赶出府,也铁定要挨打。而且我娘,最是死脑筋。倘若知道你与我有染,只怕她要剐下你一层皮!” 这是在哪儿?灵儿又是谁?昕澜听两人说着奇怪的话,眉头不觉轻皱。 “动了……大小姐她动了。”灵儿倒善良,忙扶起昕澜肩膀,又在她背后重重拍几下,哭道,“大小姐,您千万不能有事呀!如果您死了,灵儿……灵儿也没有面目继续活下去。” 终于,似穿越重重迷雾,昕澜睁眼看清面前这世界。 曾有一瞬,她无法接受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可一切告诉她,这就是事实――她已来到另个时空,成了另一个人! “大小姐,您感觉好点了吗?您还……记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 昕澜眨眨眼,循声将目光转到说话人身上。看来她就是灵儿,那个和府中少爷关系暧昧的丫鬟。 小丫头模样倒俊俏,只是此时衣衫半解发髻散乱。想必刚才,她正与“自家弟弟”亲热,却不巧被撞了个正着。 但看她现在,竟和自己一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难道,“自己”落水果真是意外?倒是灵儿有情有意,宁愿大冷天的跳下池子救人? “姐,你醒了……没事吧?” 见昕澜彻底清醒过来,站着的年轻人皱皱眉,语气不冷不热,“刚才全靠灵儿反应快,不然……” “你是谁?”昕澜心里有些明白,却只能装糊涂,望着灵儿故意皱紧眉头,“而我,又是谁?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大小姐,您,您真的不认识我了吗?”灵儿露出丝慌乱,但明显安心不少,“您也不记得刚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吗?” “你们是……”将对陌生人的抗拒表现得更夸张些,昕澜从灵儿身边挪开,再用异常戒备的眼神瞥一眼“弟弟”,“我这是在哪儿?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姐,你果真把一切都忘了吗?” 年轻人这才将嘴角微微扬起,表情显得轻松些,“姐,我是你弟弟辛屏,真没印象吗?那对爹和大娘呢……还有我娘,府里的二夫人。你――都记不起来了?” “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其实昕澜最在意这个,问得也更急切,“现在到底是什么年月?而我,又是谁的女儿?” “灵儿,你在哪儿?灵儿――” 昕澜话音未落,却听有人由远及近走来,声声唤着丫鬟的名字。 “二夫人,奴婢在这儿,在这儿。” 边答应着,灵儿脸上已没了血色。她仓促扣紧自己前襟纽扣,从湖边假山后绕出,沿着花园石径路,小跑着迎向走来的贵妇,盈盈下拜:“二夫人,灵儿在这儿,奴婢刚才……” “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浑身湿透,跟个落汤鸡似的!” 二夫人打断她,摆摆袖子后退半步,仿佛生怕灵儿身上挂着的绿藻水草之类弄脏自己。 “娘,您终于来了――” 知道躲不过,辛屏也闪身来到小径上。他先望一眼灵儿,将关切的眼神一点点掩饰起来,才扭脸面向二夫人:“娘,刚才姐失足落水。幸好灵儿碰巧路过,跳下湖去救她,不然……” “什么,澜儿落水?现在她怎么样了?” 仔细瞧瞧儿子脸色,二夫人心中已明白几分。于是她忙拨开眼前两人,往假山后面赶,同时嚎啕哭道:“老天爷,请一定保佑我的宝贝闺女呀!我的好澜儿,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澜儿,澜儿――” 等见昕澜果然正好端端站在湖边,二夫人的泪这才收住,挂着泪珠的脸霎时绽放笑容。只见她先将手上的锦帕轻飘飘抛掉,接着冲上去一把搂住昕澜,继续哭:“哎呀,吓死二娘了!好澜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娘,姐现在浑身湿透,恐怕冷得很。不如就由灵儿伺候她,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如何?” 辛屏来到二夫人身后,冷眼看她表现亲热劲儿,语气里依旧没有半分温度,“而我,去吩咐厨房,给姐弄碗姜汤什么的暖暖身子,好么?” “哎呀,看我,光顾着庆幸,怎么这般粗心!”见昕澜冻得微微打颤,二夫人心里一笑,扭脸招呼灵儿,声色俱厉,“死丫头,还不快照少爷吩咐的去做!先去把自己衣服换了,再到厨房端姜汤过来,伺候大小姐沐浴更衣。” “奴婢遵命。”灵儿也早开始瑟瑟发抖,闻言忙行礼告退,搀扶昕澜回到小姐闺房。 灵儿自去准备姜汤和洗澡水。而昕澜,脱掉湿透的衣服,蜷缩在被窝里,这才有时间细想自己目前的处境。 真的很好奇呢,自己现在“扮演”的究竟是谁?如今又是哪朝哪代? 看刚才二夫人的打扮,满身珠光宝气。还有这庭院的布局,前前后后好几进院子,一路见到的奴仆丫鬟也不少。 难道,这家主人是大官?却不知在历史上有没有名气…… 对了,灵儿似是二夫人身边的丫头。若待会儿细细问她,还怕没有答案? 主意打定,昕澜这才舒口气,静待灵儿回房。 第一章 清水出芙蓉(下) 昕澜果然没猜错――灵儿确是二夫人身边的使唤丫头,对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也都心中有数。 原来,昕澜穿越来到的是昱朝,比今时今日少说也早好几百年。不过,因为这个朝代存续时间不长,故昕澜对此段历史也没什么印象。 据灵儿讲,她现在身处京城辛府。府间主人辛祖德,祖籍淮北,去年擢升补了缺,时任当朝吏部侍郎。而她,这家的大小姐,名曰辛澜,年方十八,尤其擅长女红刺绣,甚至在京城也小有名气。别看辛小姐目前尚待字闺中,却早与城西杨家订了亲,兴许明年初就得过门。 辛澜是大太太所生,只有个弟弟,正是方才湖边见过的辛屏。尽管俩人年纪相仿只相差一岁,但因辛屏是庶出,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故他们姐弟平日并不十分亲近。甚至连坐在一起吃个饭,都难有机会。 辛大人忙于公务,时时听命朝廷召唤,在家的时间不多。而大太太单碧华,十余年来诚心吃斋念佛,也渐渐不管府里的事。只有二夫人沈青燕,因早年穷孩子出身,最善理财算计,便成了辛府名副其实的当家人。 “灵儿,你是说……我明年就要嫁人了?” 昕澜将肩膀也没入水里,望向自己那张倒映水中美艳却陌生的脸孔,无奈地叹口气,“那你知道杨家要娶我的是谁吗?他有什么来历?” “那人叫杨墨梁,听说是秀才。去年曾考过科举,不过好像并未高中。” 灵儿还以为昕澜果真失忆,介绍得甚为仔细,“记得上月,他还来府中,请求拜望小姐。可听闻您当时抱恙,只好无功而返。奴婢曾听二夫人讲,她早请算卦的占卜过,说咱们未来的姑爷,生就大福大贵的命,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奴婢想,即便杨家暂时没什么名望,但若小姐嫁过去,他日也必能大富大贵。” “那对于这桩婚事,我爹怎么看呢?”昕澜皱皱眉,试探着问,“杨家既没钱又没势,我爹难道一点也不嫌弃?” “老爷是大忙人,家里凡事都靠二夫人作主,他自然没有意见。” 似忌惮二夫人在府中的地位,灵儿即便背地里,也不敢讲女主人半句坏话,只闪烁其词,“虽然灵儿听说,这桩婚事全凭二夫人拿主意。可那杨公子,看起来斯文有礼。大小姐嫁给他,也……算不得委屈。” “对了,灵儿,你今年多大了?” 昕澜忽想起湖边的事,还有灵儿和辛屏间的微妙关系,于是佯装无心道,“照府里规矩,你过两年也要出府嫁人的,对不对?” “灵儿其实不愿出府,还请大小姐成全!” 心中生出警觉,灵儿原地跪倒,不断向昕澜叩首,“大小姐,灵儿自小没了父母,这里就是奴婢的家啊!灵儿……甘愿在这里做一辈子!” “看得出,你是个伶俐丫头。那这件事,我就帮你去跟二娘说说,好么?” 见灵儿善良乖巧,昕澜早有心将她留在身边,于是故意沉吟一阵,接着道:“这样吧,我就先把你讨到身边伺候,咱们再从长计议……至于将来嘛,即便将你配给我弟作个偏房,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你说呢?” “大小姐――”灵儿心里再一惊,不禁抬头望向昕澜,然后又忙垂下眉眼,喃喃道,“灵儿不敢,灵儿……从没那份奢望。” 可等半晌,却再听不见半点动静。于是灵儿抬眼偷望昕澜,却见对方闭着眼睛,脑袋靠在木桶边,似早已睡熟。 大小姐到底有没有失忆呢?灵儿皱眉思量半天,却越想越糊涂。 一方面,她的确担心对方记起落水前的事,戳穿自己和少爷的关系;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大小姐,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刻薄,仿佛真的改了性子。 可,刚才不过是场意外罢了,难道真能让她获得重生,变成另一个人? 想到这儿,灵儿轻轻一叹,看着氤氲的水气,不觉出神…… 待沐浴完毕,又在灵儿的伺候下穿好衣服装扮起来,昕澜这才独自在梳妆台前坐下,认真打量镜中这张属于自己的美丽面孔。 还来不及细看眉眼,昕澜已为镜中人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呆住――正是青春年华呀,瞧那白里透红的肤色,蜜桃般粉嫩,仿佛在脸上轻弹一下,便渗得出水来。 再看镜中人的五官,端是明艳可人:一对柳叶蛾眉,含烟横翠;双眸漆黑似点,顾盼神飞;加上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唇若樱颗,倒像自画中走出的仙子。 只是,美人眼中却有淡淡愁云……哎,须遵从古礼嫁给原本不认识的人,换了谁恐怕都烦。即便有如此倾城之姿,终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木偶罢了。 再无心欣赏镜中绝色,昕澜叹口气站起身,来到窗边眺望。 闺房设在二楼,所以目光所及,竟是绚丽之极的晚霞。这让昕澜思绪一下飞远,忆起八年前那个同样美丽的傍晚…… 当时她刚满二十,还是大三的学生。因为此前忙于学业,她总自认,不会得到男生的太多关注。可,就在那年的情人节傍晚,她却收到相邻学院江磊送来的一大捧玫瑰。当藏在被窝里,默默读那份字字滚烫的情书,她的确意外,却更甜蜜。 很快,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跟着还没等毕业,两人已各自见过对方家长,打算尽早结婚。 但,初入职场的这对男女很快发现,现实生活要比象牙塔里想象的,更复杂莫测――与上司、同事的关系需要磨合,工作上出一点点纰漏,都有随时被炒的危险。加上选房装修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婚期被一拖再拖。两人热恋时的甜蜜温馨,也渐渐变了味道。 终于,在相恋三年后,他们第一次吵架,冷战足足半个多月。虽然此后不久,两人互相道歉原谅对方,可裂痕已经显现。这就好比破碎的镜子,虽然拼贴回来,却始终留道伤口。 于是,不知两人是否有意心照不宣,领结婚证的事竟也耽搁下来。跟着,江磊公派出国留学的事敲定,要在美国待上四年。是的,倘若昕澜再不做些什么,两人可能最终就这样分道扬镳。 毋庸置疑,对于初恋情人,昕澜有着深厚感情,更不舍得让这段真爱如此惨淡收场。于是,在那个明媚的早晨,昕澜主动叩响了江磊卧室的房门…… 但可惜,就在昕澜拿到验孕报告的同时,江磊踏上飞机,去往地球的另一边。 后来,通过电子邮件,昕澜将怀孕的事告诉男友。江磊起初不信,接着便沉默,直到最后避而不见。 昕澜终于明白,自己输了。这场赌博里,感情是筹码,自己却赔得一塌糊涂。 愿赌服输,这就是游戏规则。于是,昕澜开始将全部心力放到工作上。短短几年,她成为律师界的风云人物,她的字典里从没有“败诉”这个词。 可,无限风光背后,她情感上的孤独脆弱又有谁会知道…… “大小姐,您在里面吗?灵儿有事禀告。” 正沉思时,却听门外传来呼唤。于是昕澜一应,让灵儿进屋。 原来,二夫人传话,说今晚家里有客人,老爷会早些回府,让大家凑一起吃个饭。 第二章 玉露沐金风(上) 灵儿传完话,竟再次把昕澜请到梳妆台前,重又是一番打扮。(.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发髻换了最流行的样式,唇上再添一抹桃红;涂脂擦粉自不必少,让原本白皙剔透的皮肤,显得更加光彩明艳;描眉画眼更不可缺,使她本就玲珑细致的五官,愈发楚楚动人。 的确,辛家对这位客人很是看重。据说,连前厅后院花园凉亭,此刻都在派人重新收拾。走廊及台阶两侧,也换上了新盆栽。 于是,昕澜也只好听从摆布,任灵儿为自己化妆,再换上更鲜亮的衣服。 可思忖半晌,昕澜却压不下好奇,不禁开始旁敲侧击:“灵儿,你知道今晚来的客人是谁吗?这人我认识吗?府里以前……可曾也有过此等阵仗?” “今晚谁会来,二夫人没明示,所以奴婢也不知道。” 在昕澜腰间系好最后一根丝带,灵儿满意地躬身而退,垂首答道,“不过,听喜儿说,杨公子中午曾送来拜帖,说晚上会来。也许是他……” “可你不是说,杨家没财没势……我爹又怎会为了他,如此精心准备?” 昕澜听灵儿提过,喜儿是二夫人最贴心的丫鬟。若她得了什么消息,八成错不了。可辛家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官宦府第,哪犯得着为准女婿上门,就弄得人仰马翻? “奴婢听说,杨公子已今时不同往日……想必正因如此,老爷夫人才会这般郑重相迎吧?” 灵儿原本不愿多嘴,可主子的话又不得不回,所以只好知无不言,“听喜儿说,中午二夫人接到杨公子的帖子,便喜得眉开眼笑。一问才知,是杨公子月初认了个有钱的干亲。 “那人姓林,好像是江苏有名的富商。又听说那林家,虽祖祖辈辈经商家业兴旺,却从没出过半个读书人、当官的……听闻杨公子是秀才,林老爷高兴得很,于是忙掏大价钱,给他捐了个官作。虽然地方偏僻些,但品级还行。可能明天他就要去上任吧,故今晚特来府上辞行。” 原来,那个杨墨梁,不仅自己没本事考取功名,更爱趋炎附势。让别人掏钱买个官,临走前却还不忘再来炫耀一番,当真虚荣之极、可笑透顶! 这下,昕澜真泄了气,自忖如此盛装,竟为了见如此讨人嫌的家伙。于是,前脚把灵儿打发出屋,后脚她就开始卸妆换衣服。 先把那些粉粉白白的全洗掉,再着上舒服素雅的棉布裙,然后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 呵,她已打定主意:若等会儿来人召唤,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坚绝不跟杨墨梁那种“假斯文”同桌同食。 也许是真累了,又或心里太放松,昕澜竟不知不觉睡着。等再睁眼,天已灰蒙蒙的,怕是快到掌灯时分,家宴恐也即将开始。 昕澜想了想,躲在屋里不见客,终究有风险。于是她将鞋一套,再披个披风,噔噔蹬直接下了绣楼,径直去花园避难。 在她想来,能在假山花丛随便找个栖身之地,难道府里众人还能寻得着她?等宴席散了,她再回房,随便找个失约的借口,不就行了? 可没想到,就在花园小湖边,她竟碰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那位下帖来府拜望的杨公子,她的未婚夫婿。 昕澜先看到的,自然是杨墨梁的侧影……说真的,侧面看来,他和昕澜想象中的不太相符。 不,确切的说,他着实让昕澜想起了那个大家再熟悉不过的成语――玉树临风。 只见他,头戴束发嵌玉紫金冠,身着百蝶穿花锦黄袍,白貂毛作里的披风长及脚踝,足蹬轧花缠丝黄缎靴――呵,单这身打扮,便艳煞几多世俗子弟! 再看此人气度风采:不怒自威,嘴角带笑;似正神游九天外,又若怆然独立于世。露出莫名的凄清孤独之态,又有道不尽的出尘之姿。 只见他手轻轻一扬,将鱼食尽数散进湖中,闲看湖面几十尾锦鲤争抢腾跃。那举手投足间的雍容淡然,竟又透出别样的风流儒雅。 未料身边已多了人,他抛尽饵料后错步转身,正与昕澜打个照面。 但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中两枚寒星。双眸深邃似漆潭,唇上朱砂一点红。当真是位玉质金相的翩翩佳公子。 “你是……”见昕澜还在呆呆打量自己,他不禁头一低退后半步,跟着斜睨下湖上凉亭,这才慢慢绽放笑容,“原来,你就是辛大小姐。” “杨公子,澜儿这厢有礼了。”虽然对方的神采气度让自己暂时失神,可昕澜很快便记起他的“昭昭恶行”,于是她刻意把头抬高,将灵儿行礼的姿势草草搬过来敷衍一下,接着浅笑道:“听闻杨公子,最近攀上位了不得的亲戚,一下鱼跃龙门,当真可喜可贺啊!“ “什么?”那人先一愣,眉头暗压,似想辩驳。可他沉吟下却没开口,只是忍不住笑。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错,杨公子如今的确气派多了……但澜儿却好奇:你置办这身行头,又花了那位有钱亲戚多少银子?” 说完,昕澜绕着杨墨梁走一圈,口中啧啧却不住摇头:“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当真不假。可,请问杨公子,你这全身上下,可曾有一针一线是自己劳动所得? “是,林家有钱有势。可你姓杨啊,为何要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套交情拉关系!你好歹也是秀才,功名利禄自己争取难道不好吗?却偏学趋炎附势之辈,去看别人的脸色……依我看,你干脆和我退了亲事,去当林家的上门女婿,岂不更加春风得意?” “我……”似第一次被如此数落,只见对方眉头一紧,仿佛心里颇不是滋味。可昕澜讲得没错,所以他轻叹口气,却再说不出话。 “对了,听说公子即日上任。那澜儿就在此,恭祝‘杨大人’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向来对卖官鬻爵这种事嗤之以鼻,故昕澜语气也越来越重,大有奚落之意,“谁都明白,既然是拿银子捐了官作,自然是要捞够本儿才行……却不知,杨公子准备把自己管的那方土地,刮掉几层皮才肯作罢呢? “只是,澜儿奉劝公子,凡事莫要太贪心。不然,等明年我的花轿抬到府衙,早被百姓戳上几十个大窟窿,教你这‘父母官’情何以堪!” 第二章 玉露沐金风(下) “辛小姐,你似乎对本朝实行捐官制,很有意见。” 杨墨梁倒不急着替自己辩白,微微一笑继续道,“我本还觉得,这种任职方式不错。却不知辛小姐,为何对其有如此偏见?” “偏见?”昕澜眯起眼睛,再次与他目光相对,眸子里开始有火苗往外蹿。 她深吸口气,不怒反笑:“好,那你倒说说看,像这种买官卖官的事,对老百姓有什么好处?” “首先,科举并不能保证,把所有具备治世之才的人遴选出来……我这样说,辛小姐同意吗?” 杨墨梁依然不温不火眉间含笑,说的话却也入情入理,“科举每三年才一届,而且侧重理论分析。瞧,连李白、蒲松龄这样的纵世奇才,都无法通过科举脱颖而出,那么试问,又有多少胸怀政治理想更有才干的人,同样榜上无名?这些人有决心有抱负,却苦无施展机会,岂不可惜更可悲!” “那……你怎知道那些买官者不只为贪图个人利益?” 昕澜倒真不熟悉昱朝的法制,只能硬着脖子争理,“付出总会要求有回报。一下使出了那么多银子,难道谁还会老老实实当官、清清白白做人?” “其实,捐官花的钱并不多。”杨墨梁似对捐官制非常清楚,言辞颇为笃定,“而且据我所知,捐官任职所辖之地,多非富庶之乡。若决心去那里做官,首先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即便有人想捞些油水,但囿于环境因素,也十分有限。 “而另一方面,朝廷对这些官员的考核会更加频繁严苛,政绩衡量标准也与他处不同……总之,这项制度只是想让那些屡试不中或不屑参加科举的人,同样有机会展现治世之才,从而平步青云,成为国之栋梁。” “难道……是那些科举高中的,都不愿去积贫之地,朝廷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昕澜皱眉,想到另个原因,“进的是同一场考试,上的是同一张红榜,各人去向却判若云泥,换了谁恐怕都不服气……心里一旦有了不平委屈,恐怕贪污谋私之心更甚!” “辛小姐果然是通情理的人,竟还能想到这层缘故。”也许挺介意刚刚被那般数落,杨墨梁嘴角轻扬,跟着反将一军,“只是方才听小姐所言,似对‘杨某认亲’这件事也颇有微词。不过坦白说,我觉得小姐只是‘对人不对事’……依我看,你只是不愿出嫁,才会这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真的是自己对杨墨梁成见太深么?或她只是不甘心,嫁给从未蒙面的陌生人? 昕澜低眉,重新评价未婚夫在心里的地位。 的确,人家从没惹过自己,婚事更是父母做主媒妁之言。他只是个落第秀才罢了,想认有钱人作亲戚,生活富足些,确也无可厚非。 想当年,连李世民这样的治世明主,都曾想方设法和先古圣贤“攀亲戚、拉关系”。她又凭什么指责杨墨梁急功近利? “是……我就是不想嫁给你。怎么,你还要管我的心思?” 见对方把话挑明,昕澜也不再遮遮掩掩,头一扬,眼神望向别处,“虽然你外形不错,气质也不错,可我们没交往没感情。而且,二娘早替我算过命――我要嫁的人,天生富贵。所以你,根本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天生富贵?”杨墨梁眉峰一挑,来了兴趣,“小姐指的是……” “我想至少,也该是王孙贵胄之类,听明白了吗?”昕澜存心要把婚事搅黄,所以不吝露出贪权贪利相,“本小姐早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自然也想有机会攀攀高枝儿,当回人上人……我爹官阶不低,所以只有皇子王爷之类,才配娶我。 “杨公子,我劝你趁早面对现实,去找个贤良淑德的小家碧玉成亲,我保你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可如果,你执意娶我进门,哼,那对不住了,我必定要你悔不当初!” “想不到,辛小姐竟然还是‘厉害角色’。”杨墨梁似看出昕澜在虚张声势,笑容更加灿烂,“只不过我很好奇:像你这样个柔弱女子,又怎么翻江倒海……吵架?摔盘子?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敢小瞧我!”昕澜明白,在这个只有状师没有律师的年代,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自己从前的经验能力都没用。于是情急之下,她干脆冲上去,使出女子防身术中的一招,径直踢向杨墨梁的小腿骨,“凶相毕露”道:“我会打人的,懂不懂?” 但不料,昕澜一脚踢出,眼前却突然没了人影。这下没打着对方,倒是自己重心一摇,眼看就要跌到地上。 不过万幸,杨墨梁方才只是闪身避过袭击,却还在她身旁。如今见昕澜即将摔倒,他伸手一揽,终没让这花一般的女子出糗,当面来个四脚朝天。 只是,昕澜对他的“以德报怨”却不感冒,待站稳之后,便将那伸过来的手臂一把推开,倒退几步眯起眼睛:“你想趁机吃我豆腐,是不是?哼,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哎,反正她现在,一心要把“刁蛮泼妇”的角色演到底,软硬不吃生冷不忌,看这杨墨梁,还敢不敢要如此无良难缠的女人? “辛小姐,辛小姐――” 就在这时,远处有个身影越走越近。天已暗下来,所以昕澜看不清他的面目,还以为是府里下人,招呼她去吃家宴。于是下意识,她忙闪到杨墨梁身边,躲在他的披风后,凝神屏气想蒙混过关。 那人走近,但不见昕澜,心下正奇怪,却听面前这位衣着华美的公子主动开口:“看你打扮,并非辛家公子,也不像下人。难道,你就是那个刚捐了官、即将去贵城赴任的杨墨梁杨大人?” 什么?刚来的这个才是自己未婚夫?昕澜双手绞紧披风,暗叫声糟糕:老天,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不过,她的噩梦还未就此结束……仅一愣神的功夫,自远处又赶来位四十来岁打扮气派的男人。 只见他跑到华衣男子跟前,一拉杨墨梁的手,两人即双双跪下。跟着中年人拜倒在地,口中高呼:“微臣给四殿下请安……微臣身边这位,是辛家的准姑爷,没见过什么世面。若他方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四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什么,四殿下?昕澜咬住嘴唇,心里一凉:自己耍泼搞错对象也便罢了,怎么还这般不长眼,偏惹上如此难缠的人物? 第三章 落花空有意(上) 饭桌上,气压很低,气氛也十分诡异。(.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本来,皇室成员摆出亲民的姿态,偶尔和朝中重臣共席话话家常,作臣子的当觉三生有幸才对。可,有过刚才花园里闹的那一出,我们这位辛祖德辛大人,此刻只能是战战兢兢。 瞧一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他再叹口气,肠子都悔青了。 哎,当初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竟鬼使神差邀请四皇子“光临寒舍”。看看如今,险些闯下大祸,要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此刻,倒不见“贵宾”脸上露出不悦。而辛澜,睁着那双看似无辜的大眼睛,只顾东瞄西瞧,全没半点心悸惭愧之意。 哦,差点忘了说,从此刻起,昕澜打算彻底更名为“辛澜”。而现在,是她第一次和“全家人”聚餐,所以当然要趁这机会,把辛家老老小小认个清楚。 先看辛老爷,也就是她的亲爹,吏部侍郎辛大人――个头不高,却精神矍铄,须发间偶见几丝灰白,拿筷子的姿势异常规范。呵,俨然一副学究做派,是当之无愧的“仕”途老马。 再看大太太单碧华:虽与大家同桌,却不发一语,只埋头吃自己面前的斋菜。管你四殿下,或准姑爷,似都与她无关。辛澜仔细端详,只觉她也是位美人,唯神色清冷淡然,想是常伴青灯古佛的缘故吧。 目光转向二夫人,辛澜的注意力倒先被那双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吸引过去。再往脸庞打量,只见她眉似新月眼如杏,好一张妩媚动人的面孔!可惜,在她眼角处,有颗小小红痣,仿佛擦不掉的污点,又似凝固的一滴血。 最后再看辛屏,辛澜唯一的同辈――颧骨很高、下巴尖削,眉宇间更有淡淡戾气。他似揣着心事,始终板着脸,和谁也不多说什么。辛澜再偷瞄辛老爷一眼,心中轻叹,忽然想起那句话――明明一家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当然,今天也是辛澜第一次和杨墨梁见面。所以她有意将目光,同样在未婚夫身上停留片刻。但遗憾的是,那张脸实在太普通,甚至让辛澜不禁怀疑:下次若在街上无意碰到,她还会不会认出对方? 眼神转过一圈,辛澜最终又看到那个“四殿下”。的确,他无论出现在那里,都注定成为最夺目光彩的人物。可……这与她有什么相干! 于是,辛澜再次狠狠瞪他一眼,埋下头扒饭,全然不顾对方还微笑着打量自己。 “四殿下,小女素来缺乏管教,还请四殿下恕罪。” 辛祖德眼见四皇子,望着辛澜但笑不语,心里的忐忑这才放下,“刚才小女对四殿下多有不敬,的确该打该罚,只祈望……” “辛大人,刚才听说,二夫人曾请人给令爱算过卦,说她未来的夫婿,是大富大贵的命,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四皇子和琪见辛澜扭过头不搭理自己,心中忽生出戏谑之意,故意找辛澜的软肋下手。他看一眼杨墨梁,然后望向辛祖德,神情半真半假道:“我一向对卜算这种事心存敬畏,所以,不妨顺水推舟作个人情…… “这样吧,只要杨大人上任后不出什么错,我会尽快给朝廷上书,擢升他进京,官至从六品。如此一来,辛大人以后就能经常见到女儿女婿,子孙绕膝得享天伦,岂不美哉?” 什么,他还要管杨墨梁的闲事! 若非桌子太大隔得远,辛澜真想朝和琪脚上狠狠踩一脚,让他尝尝苦头。 哼,本小姐还没打算嫁呢,你跟着操哪门子心? “四殿下,您说的是真的吗?那……微臣在此先行拜谢。” 辛祖德深怕和琪是在开玩笑,即刻召唤杨墨梁离席双双跪倒,忙一番感恩戴德,“四殿下体恤微臣年迈无依,微臣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起来吧。”见辛澜气得鼓鼓的,和琪忍不住又笑。看一眼脸色开始发暗的辛屏,他对重新坐下的辛祖德继续道:“我看令公子,也是器宇不凡一表人才。难道辛大人从没打算,让他也在朝里谋上一官半职?” “犬子实在是不争气,微臣……惭愧。”素来清楚辛屏的心性能耐,辛祖德低头脸一红,“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打架滋事倒蛮在行……都是微臣管教不严家门不幸,让四殿下笑话了。” “爹,你何必当着外人也要给我难堪!”还没等二夫人开口打圆场,辛屏已起身,冷冷瞥一眼辛祖德,勉强压下忿忿,然后冲和琪拱手,“‘草民’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怕打扰了诸位雅兴,故就此别过,请四殿下恕罪。” 说完,不容和琪表态,他转身走出饭厅,快步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 “这……这个不争气的逆子!”眼见在人前失了体面,辛祖德早气得吹胡子直瞪眼。若在平时,这满桌子的碗碟恐怕全要粉身碎骨。 可,当下有贵宾。所以他只好压着怒火,向和琪继续陪笑脸:“都是平常被他娘宠溺惯了,如今才会这般不识礼数……只恳求四殿下,莫与犬子计较。微臣保证,回头定好好教训他一番,替您出气。” “辛大人,不必了。”和琪冷眼看辛屏没了踪影,这才转向辛祖德那张堆满笑的脸,轻扬嘴角,“毕竟年轻人嘛,有些血性是好事。” 其实,他早听过京城里关于辛府的传闻,对这位辛公子的恃宠而骄,心里自然有数。 呵,什么被娘亲宠惯了!明明是辛祖德自己,太宝贝家里这棵三代单传的独苗,才让辛屏自小被溺爱,从而越来越骄纵无法无天。 哎,只怕将来成人,惹出天大的祸事,看到时哪个还能救他? 设计让辛屏离席,和琪只觉心里顺畅多了,于是他目光转半圈,开始找杨墨梁说话:“对了,杨大人,此去贵城路途遥远,不知一切可都准备妥当?” “回四殿下的话,微臣是明日启程,早已收拾完毕。今日特来拜别辛老爷,还有就是……” 说到此处,杨墨梁扭头看一眼辛澜,脸竟然红了,喃喃道,“还有就是,希望能再见辛小姐一面。” 什么,再见一面?和琪跟辛澜闻言心里都是一咯噔――难不成,杨墨梁与辛小姐曾经会过面?那刚才辛澜认错人,又该作何解释? 其实,方才在花园,辛祖德并未听到实情…… 当时辛澜从和琪身后站出来,只说自己出来散步,因为不知道四皇子的身份,没有按礼数跪拜云云。而和琪,也压根儿没提被误认的事,还说辛澜天性活泼烂漫,就算言语有所唐突,也可爱得很。 不过现在看来,这番误认怕是有另一层缘故。于是和琪眸子微转,向辛澜忍不住又一笑,眼神莫测,表情更难以捉摸。 而辛澜,暗暗咬牙,知道这回真的麻烦大了。 第三章 落花空有意(下) “刚才听下人们说,二夫人祖籍江南。[.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不知是真是假?” 和琪心知必有蹊跷,却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二夫人,笑道,“早知那里山美水美,特别养人。历朝历代不知出过多少绝色佳丽。二夫人既来自江南,想必也沾了那里的灵气。不然,又怎会如此明艳大方、端庄得体。” 原本,辛屏愤而离席,就让二夫人面子上很难堪。加上方才辛祖德为了自个儿,又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所以此时,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和琪却无看轻她的意思,反而当面夸奖。这让她一下有了底气,于是忙正正颜色,摆出万种风情,笑吟吟回道:“奴家多谢四殿下夸赞,却实在愧不敢当!若是十八年前,奴家在故乡确有些名气。可如今,人老珠黄,哪还配得起‘美人’这两个字?” “二夫人如此说,真的太谦虚啦。” 沈青燕曾是杭州名伶,不仅色艺双绝,而且结交的多是官宦富商。关于这点,和琪早就清楚,自然不便再将话题深入下去。 于是,他虚应一句,转而向辛祖德道:“前阵子,凌尚书府里添了位公子。可惜当时我不在京城,竟连孩子的满月酒都没喝上,真是遗憾!” “请四殿下放心,您当时写信托微臣送去的贺礼,微臣已亲自交到凌大人手上。” 想到这段时间,凌蓝巡查南方未返,恰与和琪错过见面机会,辛祖德忙代替自己的顶头上司致礼答谢:“凌大人说,十分感念四殿下的体恤关爱之意,以后定会继续尽忠职守殚精竭虑,为皇上和朝廷分忧。” “我听说,那天皇兄也去了?”和琪仿佛随心而至,提起当今太子,“却不知他送了什么礼物?凌大人又作何表示呢?” “太子殿下送的是一对耳坠……这是微臣亲眼所见,绝没有错。” 明明凌家添的是儿子,却送女孩子用的东西,辛祖德对太子的做法暗暗发笑,脸上却依然毕恭毕敬,“那耳坠,是金玉材质,原属太子府里的东西,特别漂亮…… “记得事后有人戏言,说太子殿下这是盼着凌家不久后再生个女儿。可凌大人却说,还是将这玉饰留给儿子。以后等他遇见心上人,这东西就当是两个年轻人的定情物,也算得上一段佳话。” 这个凌尚书,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辛澜在旁边坐着,不由暗想:他似乎是太子和四皇子都想笼络的对象。不然,人家添丁,他们两个干嘛上杆子凑热闹! “辛大人,我看今晚,尊夫人一直沉默不语,她是不是累了?” 和琪眼神掠过大太太单碧华,显出诚恳之色,“尊夫人一心礼佛,这我也是知道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今晚打扰她清修,本就有愧,若再影响她休息,我……” “四殿下言重了。奴家只是不善言辞而已,绝无疏懒怠慢之意。” 单碧华早听说,和琪为人谦和,如今看来确是没错。于是她忙站起作个福,道:“奴家在佛堂呆久了,只能以布衣荆钗素颜见驾,冒犯之处还请四殿下恕罪。” “辛夫人太客气了。”和琪连连摆手让单碧华重新坐下,一笑,“我只是来府上坐坐,本就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和琪对单碧华的异常尊敬,众人看得分明,也让辛澜好奇起来。 莫非,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特别关系? “不知如今,令尊是否还康健?” 很快,和琪便将谜底揭开。只见他望向单碧华,露出殷殷关切遥遥遐思,“想当年,令尊被接进宫中,作我们几兄弟的授业恩师。虽然一眨眼,十余年过去,但他的音容笑貌诲人之姿,却还时时萦绕我脑海…… “哦,对了,还有令堂亲手做的小点心。老师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和八弟捎带些。至今想来,那般既好看又美味的东西,还是会让人垂涎不已齿颊留香。” 原来,单碧华的父亲曾作过皇子们的老师。这让昕澜有些意外,同时不禁浮想联翩。 看得出,四皇子至今仍十分感念恩师的情谊……莫非当初,辛祖德擢升进京,便是因为这层关系? 或许,辛大人之所以能稳稳当当在京城做官,有才有德固然是一方面,可大太太娘家的面子,也不容忽视。 就像今天,这般重要的场合,辛家依旧要请大太太一并出席。而能让和琪露出恭敬的,也只有单碧华一人。 可转念再想,作为昔日的名门闺秀,她却要与曾混迹烟花柳巷的女子共侍一夫……想必,当初辛老爷纳妾时,她心中也曾有过千般不甘万般委屈。 难道,这就是她潜心礼佛的原因么?自觉受了侮辱,所以干脆抛却人间的诸多纷扰杂念? “天不早啦,我这就回去了。辛大人,明天早朝时我们再见吧。” 又说阵子话,和琪起身告辞。辛祖德自然率众人一直送到府门外。而那里早有马车等候多时。于是和琪点头作别,留一地跪拜着的老老小小,目送客人渐渐远去。 跟着,杨墨梁也离开。当然,在转身前,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辛澜一眼,目光里很有些眷恋。 可惜辛澜,对他却没半点心动,不过礼貌性地扯扯嘴角,实在露不出该有的惜别模样。 哎,叹只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管你凤仙花还是喇叭花,辛澜都只当是空气。 不过,若真要用一种花来比喻和琪,该选哪个呢? 辛澜往自己闺房走,一边自问自答:嗯,不如就算牡丹吧――雍容华贵,艳压群芳,似乎最合适。 对了,牡丹虽开时绚烂,每年的花期却很短,正好像这些为夺江山步步算计的皇子们――此时费尽心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等新皇登基尘埃落定,有赐死的,有被贬的,只落得一场空。 恰如那落红一般,飘零凄苦,已完全看不出当初娇艳欲滴的模样。 辛澜不清楚昱朝历史,所以下一任皇帝是谁,她没有任何概念。不过凭感觉,四皇子至少是有气度有风度的人。 只不过,他们提到的太子,又怎样呢?如果他的德才不及四皇子,那朝中各方势力的博弈,是不是就更复杂? 辛澜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不觉深深一叹:天下间,最是无情帝王家! 第四章 临渊履薄冰(上) 这是一处皇家猎苑。 此时恰逢八月,秋高气爽,正是诸皇子王孙扬鞭驰骋骑射狩猎的好日子。 瞧,就在不远处,一只野猪慌不择路。在它身后,两骑紧紧相随,马背上各坐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他俩年纪都不过十六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骑术也不相上下。只见他们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互有追赶。呵,最后究竟鹿死谁手,一时还当真难以判断! 但,野猪天性凶蛮机敏,又岂会甘心受擒?疯跑一阵后,它突然转个弯,消失在片幽深的灌木丛中。 这里想必是它的老巢,地形熟悉内有乾坤。两人凝神听去,初是短暂的“沙沙”声,接着便静悄悄,再无半点异响。 “算它命大……皇兄,不如我们干脆走吧。” 说话的这位,驭马早一步来到灌木旁。但他却不急于求成,倒有心放对方一条生路,“反正苑子里猎物这么多,又天色尚早,咱们再去抓别的也无妨。” “四弟,你太容易放弃了!”年长些的却不死心,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在灌木丛边来回踱了几步,又探身往里瞧瞧,“依我看,它刚才一路狂奔,恐怕早已累得够呛!说不定钻进去刚走几步,就趴在地上不能动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往里探探,也许很快就能发现它。哼,难道煮熟的鸭子也能飞?我就不信,一头猪也会有这么大能耐!” 说完,他再不迟疑,抬脚便往灌木丛中走。而马背上那个,虽有意提醒,但想了想,终没有开口。[.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因为他太清楚兄长的脾气――别人越说危险,他就越有兴趣去尝试;别人若只冷眼旁观,他反倒懂得适可而止。 可,就在心思一转间,灌木丛中传来呼喊。接着便见“探险者”狼狈跑出,直向自己的坐骑冲去。 而在他身后,只见有条一米多长的毒蛇,身子像弹簧般射出,昂首吐信,直扑过来。 “皇兄!”眼见情势危急,做兄弟的没有下意识逃走,反而策马上前,横在毒蛇前面。接着,凭借高超的马术技巧和临危不乱的气魄,他果敢地一抖缰绳,座下良驹遂扬起前踢,狠狠踏向毒蛇的七寸处。 眼见马蹄带着风,就要招呼到身上,毒蛇不甘就此丧命,陡然将头一缩,尾巴在地上奋力一抽,生生将半截身子转个方向,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脚。 似也知马上人不好惹,这毒物侥幸逃生后,再不敢多作逗留。蛇头即刻后转,一溜烟似的重新钻回灌木丛。 但没想到,即便如此,后面那匹马同样惊着了。和主人的反应一样,它长嘶两声,四条腿便开始哆嗦。 正巧这时,它的主人正准备踩镫上身,这马儿便突然如着了魔般,先是用力把头一甩将背拱起,接着拔腿就跑,根本不管自己主人的左脚,此刻还套在身侧的马镫上。 “四弟,救我……” 的确,一切来得太快。所以,当四皇子和琪听到呼救转身,却只能见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还有地上的斑斑血迹,一路向前延伸…… “太子殿下,养心苑到了,奴才恭请您下轿。” 随着太监的一声招唤,和仪终于从梦中惊醒。他张开眼,长出一口气,接着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后那道旧伤。 是的,刚才那并非噩梦,而是三年前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当天,若非自己命大,恐怕早就下了黄泉。 但,虽侥幸捡回条命,可自此,周围的一切却都变了――素来不问世事最亲最近的四弟,开始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渐渐成了他政治上的敌手;而一直疼爱自己的父皇,也三天两头找麻烦作训诫,巴不得自己不堪其负,能主动让出太子之位。 就像今天,父皇一大早急昭自己和四弟,说是商议大事,却不知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待他跨过门槛,仰头见皇帝端坐上位,和琪及吏部尚书凌波早站在大殿中。 三人脸上都没有好颜色,这让和仪心里一紧:莫非,他们又联合在一起,准备和自己过不去? “儿臣拜见父皇。”和仪低首叩拜,未敢露出半点不悦,“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你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皇帝蹙眉,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长子越来越失望,“此次凌大人奉命去江浙巡查,却在回京途中遭到歹人偷袭,差点丧命。你,难道不该向朕解释什么?” “凌大人遇袭了?”和仪装出吃惊的表情,抬头望向凌波,“凌尚书一向朴素清廉,巡查也总轻车简从,怎会让拦路劫财的盗匪惦记上?” “你还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皇帝本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只有意试探,可如今见和仪说漏嘴,气得一下站起,“朕刚才哪里说过,他是被盗匪追杀……哼,看来这件事,你当真比朕清楚得多!” “父皇……”和仪这才警觉,知道泄了底,连忙狠狠磕几个头求饶,“父皇,这件事不能怪儿臣呀!儿臣也是事后才知道,黄尽忠会这样胆大包天……” “也就是说,你这几天只是在府里等,等凌大人遇害身亡的消息传回京城,是不是?” 皇帝重新回位,眼神渐冷,“凌波是朕爱卿,一向被视为左膀右臂。而你,竟为了黄尽忠送上的那区区三千两银子,便眼见他被置于死地。你,你这个太子当得真是……” 他已无法压下愤怒,于是拿起手边茶杯,重重向地上一摔。热水濡湿了他的下摆,茶叶溅开,像点点墨迹印染。 “请皇上息怒。微臣幸而没受什么伤,所以还请您……饶过太子殿下吧。” 凌波也跪下,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此次巡查,除了黄尽忠贪污一案,还发现了其他一些官员的腐败行为,亟待朝廷拟出更详尽的处理办法……微臣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所以太子殿下的事,以后再提也不迟。” “和琪,吏部的事一向由你负责,这件事你怎么看?” 皇帝低眉叹息,瞟一眼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太子,转向四皇子,“你觉得太子该不该受罚?” “儿臣也认为,整顿吏治才是当务之急。皇兄只是一时糊涂,不如大事化小吧。” 和琪低首一拜,言辞恳切,“那黄尽忠,不过五品知州,却贪污赈灾款达十万之巨,更和当地乡绅富商勾结,倒卖私盐牟取暴利,实在罪大恶极! “他贿赂凌大人未果,眼见东窗事发,便狗急跳墙做出杀人灭口之事……我想,他也自知法网难逃,不过请皇兄帮忙,留他个全尸。所以,父皇实在不用太过责怪皇兄。” “你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好吧,那就暂且饶过太子这一遭。” 皇帝也知和琪在扮和事佬,给自己不惩太子找台阶,于是他挥挥手,让三人退下,“早朝时间快到了,你们去吧。朕在这里再坐会儿。” “儿(微)臣告退。”三人又一礼,退出养心苑。 和仪自以为够幸运,出殿门便急急离开。而和琪跟凌波,慢慢踱着继续商量。 “昨天,我去辛大人府中做客。”和琪的步子依旧稳健,声音也沉稳,“他说,前阵子你家儿子摆满月酒,皇兄竟送了对耳坠当贺礼。” “回禀殿下,的确如此。”凌波的步子也不紧不慢,眼中已然露出笑意,“他在我府中安插眼线,微臣早有察觉,却空无证据。那天,他送耳坠当贺礼,而我,便将他的耳目送回太子府,作为回赠。” “也就是说,这次黄尽忠只是前台小丑,皇兄才是那个真正想要你命的人?”和琪停下脚步,不觉皱眉,“他……的确做得过分了!” 第四章 临渊履薄冰(下) “不仅如此……微臣还有预感:黄尽忠一案,恐怕和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因为对黄的审讯才刚开始,凌波并非言之凿凿,可照目前情形,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次微臣出京,本有意暗访。可黄尽忠似早有准备,在我到达前毁灭诸多证据。更有涉案的两名证人,莫名惨死家中。微臣以为,必是朝中有人通风报信,甚至早就和他沦为一丘之貉,坐地分赃沆瀣一气。” “这个我也想过。的确,凭他个小小五品官,就算手段通天,也办不了这么大的事。” 和琪微微点头,眼中凌厉一闪,“能够欺上瞒下这么久,若非宫中有人保着,暗地上下其手,恐怕他早就没命了。” “想必,太子殿下派人监视微臣,也是担心哪天有异动,想早做谋划吧。” 凌波想起那天太子送礼失当后露出的窘态,眉头轻蹙,“孩子满月前,只有微臣认为可疑的几个人,才被告知家里生的是女儿……而太子殿下那般笃定,送一副耳坠作贺礼,无异于亲自拆穿那些人的身份。微臣这般‘以下犯上’不留情面,恐怕也让他对我成见更甚。” “只是,父皇舐犊情深,就算查出皇兄有罪,也不见得会严惩。”和琪摇头一叹露出担忧,“自从三年前那场意外后,父皇对他更多了几分疼爱…… “不过这也难怪:袁妃曾是父皇最钟爱的人,可惜在生下孩子后不久便离世……父皇曾说,皇兄眉目像极了袁妃。所以这些年,父皇一直对他另眼相看,倒也在情理之中。” “请殿下放心,庭审黄尽忠时,微臣自懂得权衡轻重,不会让皇上太为难。” 凌波当然听出和琪的弦外之音,于是只能尽量周全,“若查到与太子殿下相关的线索,微臣会私下面奏,请殿下裁决。” “说到底,父皇也只是位疼爱儿子的父亲,你,能够体谅就好。” 和琪也觉对凌波有亏欠,可毕竟他和太子有手足之情,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置他于死地。 “对了,我昨天在辛家应了件事,你回头替我留意下。” 与凌波继续往大殿方向走,和琪突想起辛家的事,“这次捐官录用名单里,有个叫杨墨梁的,将去贵城上任。我观此人,虽伶俐不足,却谦虚实在。一年后你派人仔细核查,若他踏实上进,就调来京中任职吧。” “杨墨梁?”凌波努力回忆,有些不解,“新进这批官员中,他不算最优秀,为何殿下会独独对他……” “放心,我没有偏袒的意思。若年终考核不行,别说升任,连要不要继续留他,都由你作主。” 和琪宁肯被看作失信之人,也绝不干预凌波公平处事,只幽幽一叹,“我想给他机会,不过碍于辛夫人的面子……他即将迎娶辛家小姐辛澜,这个想必凌大人还不知道吧?” “辛夫人?”凌波低头沉吟,跟着一惊,“莫非,殿下仍对当年单大人的事耿耿于怀?” “这件事父皇一直挂在心上,我又怎能轻易忘却。”和琪转身望向廊亭外,眼神黯淡,“单大人是我们几兄弟的授业恩师,曾得到父皇无上礼遇。可,因为牵连进桩命案,却被贬到万里之外,遭人冷眼讥诮,看尽世态炎凉。” “事后查明,单大人确属无辜。可这十来年的颠沛流离,却已让他身心俱疲。” 凌波曾调阅过当年案宗,也叹,“即便他晚年无虞,更有朝廷加封的爵位可以世袭,但毕竟经历那样一场变故,身未入土心已老。” “据我所知,辛夫人一心向佛,便是从其父被贬出京那年开始。”和琪记起单碧华那张清冷似水的面孔,轻轻摇头,“记得那时,她曾有意告御状,为单大人伸冤。可惜,当时的证据无懈可击。于是一夜之间,单家上下走的走,逃的逃。” “不过严格来说,皇上并没有错。” 见和琪露出惋惜,凌波直言不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单大人只是太傅?皇上当时只是遵从法制不愿徇私,实在不必觉得惭愧……试问历史上,冤假错案何其多?皇上肯十年后再下诏,替他平反,已非常难得。” “可,父皇终归还是放不下。”和琪又开始迈步,脚下却依然沉重,“当初,我提议擢升辛祖德作吏部侍郎,父皇即刻应允。只怕,也是因为这层缘故。” “不过,辛大人自任职以来,做了不少事,也一直与我配合默契,倒没有辜负殿下对他的提拔信任。” 凌波本无意讨论他人隐私,但还是想了想道,“只是我听说,单大人对自己这位姑爷一度心怀介蒂,却不知为了什么?” “当年,辛大人去单家提亲。因为嫌对方官阶太小,单氏夫妇曾经很看不起他。”和琪曾查过辛祖德的过去,一切自是了然于胸,“据说那时,若非单小姐慧眼识人,铁了心要嫁他,这门亲事根本就谈不下来。” “可惜,单家很快就祸事临头。”凌波轻叹,道,“但,就连微臣也知道:单家蒙冤那十年里,他对夫人百般安慰体恤。后来大太太开始诚心礼佛,他亦一如既往尊之惜之。不过又闻,十六年前他娶了妾,也感情颇笃。难道是因为夫人常伴青灯,他觉得寂寞,才……” “其实,当年单大人娶妾,也算是场意外。”对发生在辛家的那场纠葛,和琪早有所耳闻,“想那沈青燕,在杭州时自称‘卖艺不卖身’,又说辛祖德酒后失德,让她怀上辛家骨肉。哎,这其中的是是非非,恐怕至今不足为外人道。” “殿下,微臣依稀记得,杨墨梁的母亲也姓沈。”凌波说到此处,不觉皱眉,“难道,杨家还是辛大人的姻亲不成?” “论辈分讲,辛大人的确算杨墨梁的姨丈。不过那层关系太远,想必辛大人只是拗不过二夫人的面子,又看杨墨梁老实本分,这才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 和琪顿了顿,脑中浮现辛澜那张未施粉黛却异常明艳的脸孔,叹口气继续道,“只可惜,我昨晚见过那位辛小姐。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任人摆布的泥塑木偶。恐怕辛大人的打算,迟早要落空了。” 和琪抬头望天,只见朝霞已悄然变色。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五章 横笛斜吹雨(上) 转眼,辛澜穿越来古代,已过去一周。 仗着辛祖德对女儿的一贯疼爱,辛澜顺利地把灵儿讨到身边来服侍。 二夫人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觉得自己吃了亏,可她还是用一贯笑吟吟的态度答应辛澜,且一遍遍叮嘱灵儿―― “到了小姐那边,手脚更要勤快些。若她再有什么闪失,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而辛屏,本就觉得灵儿待在娘亲身边,过的老是担惊受怕的日子,自然乐见辛澜来当好人。 灵儿其实一直没敢问,辛澜到底有没有失忆?她只知道,小姐问什么,自己答什么。而她换来的,就是每天能有更多时间与辛屏偷偷见面。 辛府上下,除了辛屏和灵儿,没人知道那天在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辛澜的“失忆”。 因为,辛澜有交代,灵儿嘴很严,而辛屏……根本不关心。 是的,他是个被宠坏的少爷,只关心自己喜欢的――比如漂亮可人的灵儿,比如和其他纨绔子弟一起喝酒、赌博、惹是生非。 仅这一周,辛澜就亲眼见辛祖德发了三次脾气。有一晚甚至差点请出家法,要给辛屏些教训……可最后,每场严厉的训斥,都会以二夫人眼泪汪汪的模样而“惨淡收场”。 哎,真不知是辛祖德实在受不了女人在面前哭哭啼啼,还是他总怀着可笑的幻想,以为“儿子长大,自然就懂事了”? 不过辛澜却不必操心这些,只用一门心思盘算,该如何推掉与杨墨梁的亲事。 一想起杨墨梁,辛澜就忍不住打心里开始责怪那个爱管闲事的四殿下。 哼,就因为他一句话,应了杨的远大前程,二夫人便高兴得天天合不拢嘴,直说自己为辛澜找到好夫婿。甚至她还提议将婚事提前半年,让辛澜早点当上“六品夫人”。 对此,辛祖德没表态,只说等等看。因为他了解四皇子的脾气――纵然给了机会又怎样?倘若杨墨梁不争气,和琪也绝不会让凌波为难。到时是升是降,谁也不能保证。 今天,辛屏又早早出府去找乐子。于是辛澜让灵儿去他房间,偷偷拿了两身衣服回来,准备带上灵儿女扮男装去街上逛逛。 灵儿胆小惯了,本不愿意冒险。可她禁不住辛澜连哄带吓,只得从命,扮作辛澜的“好兄弟”,一同出府见世面。 两个俊俏的小姑娘扮作男子,样貌本就太招摇。加上举手投足的轻巧娇媚,自然全部泄了底。 可,这京城里的人,有几个没见过大场面?于是一路上,只偶尔有人回头好奇打量,却也根本不会驻足。 对辛澜来说,此番走在这石板铺成的大道上,倒和以前逛庙会有点像。于是,似想应个景儿,同时找回遥远的记忆,她走进家茶楼,也想做一回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茶楼的高台上,正有个姑娘表演曲艺,曲调婉转悠扬。旁边有二胡和琵琶伴奏,吱吱呀呀、叮叮咚咚响不停。而台下早已坐满了人,喝茶的,嗑瓜子的,闲聊的,凑在一起好不热闹。 辛澜一眼便瞄上舞台前第一排的那张桌子,于是带灵儿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往椅子一坐,再学着影视剧里的架势,冲茶楼跑堂的一招手:“小二,这边伺候着。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请问,您是龙公子吗?”小二跑得倒挺快,马上来到辛澜面前,拱手作揖,“小的恭候多时。不知公子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什么龙公子?我可不认识。”辛澜皱皱眉,站起来,“你是说,这桌子早被人定下了?” “原来,您不是龙公子。”小二自知认错人,谦恭的态度有所收敛。可看辛澜和灵儿衣着光鲜,想必也是有钱人,于是他弯弯腰,指着角落里的一张桌:“两位公子,要不你们先去那边坐?等有更好的位置腾出来,再替你们换,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不用了……这位‘公子’也算与我相识,就让她们坐这儿吧。” 未等辛澜动身做决定,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扭头望去,果然又见到那位曾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四殿下”。 这回,和琪穿了身紫霞色长袍。黑色暖靴和白狐绒披风,更衬出他颀长的身材与不凡气质。 他的眼睛依旧如星星般明亮,嘴角淡淡一抹微笑,似看尽世间百态。 跟那天在花园时不同,他已刻意收敛眉目间的清冷,只透出高贵模样。他手中还握着根小牛皮做的马鞭。随着他的举手投足,鞭尾红缨摇摇,煞是好看。 “龙公子,幸会。” 见小二领了吩咐,径自走开去端吃的喝的,辛澜这才开始后悔――他是皇子,自己该躲得远远才对,如今反倒坐到一起,真是自找麻烦! “辛小姐,多日不见。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和琪看了眼同样公子扮相的灵儿,忍不住笑,“怎么,你还准备和府里的丫头‘称兄道弟’?” “下人怎么了?难道就不该受到尊重吗?”辛澜想必误会了对方话意,略带不满地瞟一眼和琪身后那个高挑斯文的年青人,然后赌气般伸手拉过灵儿,要她一起落座,“今天她是我‘兄弟’,所以不必分什么主仆……既然我可以坐这儿,她也不能站着。” “小姐,万万使不得。”灵儿清楚和琪身份,于是忙抽手退后,脸红了一大片,“奴婢不敢僭越……” “既然‘辛公子’让你坐,你就坐吧。我不会和你计较。” 见周遭有好事者听到动静,眼神直往这边瞟,和琪将马鞭递给身后的付虎,发了话也坐下。 他先向辛澜一笑,便调转目光去看台上的演出。而灵儿,知道辛澜一番好意,又看和琪不像在客气,于是慢慢挪到桌边,沾了一点点椅子边,堪堪落座。 不一会儿,香茗果品端上来,和琪跟辛澜却都没有动。呵,倒不是舞台上表演多么精彩,让人浑然忘我。而是台上……出了麻烦。 那唱曲儿的小姑娘,本就生得眉目秀气,加上嗓音悠扬细腻,早成台下几个纨绔子弟垂涎的对象。 未等一曲完毕,那几个年轻公子便跑到舞台下,嘴里不干不净。更有两三个竟还伸出色爪,去撩小姑娘的裙摆,摸人家的绣花鞋。 姑娘不过十三四岁,也是初登台,见了这几个登徒子,只能一个劲儿往后躲。小曲儿不能断,但嗓子明显开始发抖。 满茶楼的客人都看着,却没人出来阻止,纷纷笑着闹着,仿佛只当是看加演的好戏。 和琪也没挪身子,只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突发状况有些不满。 辛澜本也打算作壁上观。毕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自己又是女人。倘若真惹上麻烦,又有谁替她出头? 她斜睨旁边的和琪,见他抖抖下摆,作势起身离开,于是自己也站起,欲打道回府。 可就在这时,台上传来声惊呼。辛澜扭头去看,只见有个色胆包天的,竟然跨步上台,一把搂住小姑娘,说起混账话:“走,陪哥几个乐呵去……只要你伺候得好,我保你吃香喝辣,比你天天在这儿唱曲儿,不知要舒服多少!” 顿时,茶楼上下哄堂大笑。似乎谁都明白:这“舒服”二字,里面大有文章。 但,蹊跷得很,眼看那登徒子拉着小姑娘下了台,被他们几个拥着往茶楼外走,满座竟没任何人呵斥干预。 两位伴奏的老师傅,都是经过风雨的,自知倒了霉,只能眼睁睁看爱徒掉进火坑。 看来,这几个人是平日骄横惯了。却不知他们背后依仗的,又是什么! “你们放开她。” 见和琪不动声色,果然要离开,辛澜先从心里鄙视他一千遍,然后叫住那帮华服男子,“光天化日,你们强抢民女,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领头的那个转过身,拥着唱曲的姑娘,满脸不屑地打量辛澜,“你说‘王法’?呵,它早就被爷几个吃到肚子里了,明白吗?” 第五章 横笛斜吹雨(下) “大哥您瞧,这俩丫头也长得俊俏。不如,咱们把她俩也一块儿带回去吧。” 辛澜未开口,几人中有个眼神特别色的,伸手扯扯“带头大哥”的袖子,目光开始在辛澜和灵儿身上打转,“一看她们,就知是没出过门的。还学人家女扮男装,真逗!” “严老弟,你说的不错。看来今天,合该咱哥几个有艳福……好,你让人去把那两个也带上,咱们这就去迎春楼,划拳喝酒逍遥快活。” “带头大哥”真不客气,以为看上哪个姑娘,便能手到擒来。而那姓严的色鬼,当真挥挥手。跟着便见从茶楼外,闯进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挽起袖子,眼看就要把辛澜和灵儿扛起来。 “你们给我住手。”和琪站在桌边,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终于开腔。 原本,他真不想管太多。可,自己与辛澜毕竟相识,岂能眼睁睁看她被掳走? 带头大哥听见声音,转身上下打量和琪,只觉他是位极儒雅的公子。虽穿着华丽,但面生得很,还以为他是外地来的。 而且,和琪虽不怒而威,脸上却不见有丝毫戾气。而他身后的随从,长相斯文,想必也是个连块大石都搬不动的主儿。 于是,带头大哥得意地摇摇头,眼神轻蔑:“呦,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接连跑出来这么多不要命的?” “付虎――”和琪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他扫一眼辛澜,然后望向带头大哥:“这人口无遮拦,给我掌嘴。” “是。”付虎得令,向和琪拱手一拜,然后慢慢走到那群人面前。 他没有像一般武林人士那样,眼神倨傲不逊,或特意把手指关节弄得噼啪乱响,摆出副活生生要揍人的架势。可不知怎的,他身上隐隐露出的杀气,却让人不免开始心寒。 付虎原是大内高手,更是和琪的近身护卫。此番单独跟随主子出宫,本就自觉责任重大。如今遇见这几个不长眼的,早准备要好好煞煞他们的威风,也让他们长长记性。 “你……你算哪根葱?”带头大哥望着付虎,虽不觉向后退,嘴上却还不服软,“你到底有没有打听过?我爹就是当朝……” 可惜,他话说一半就停住。因为付虎已在一眨眼的功夫,左左右右扇了他二十几个耳光。 噼啪的连声脆响,大家自然一时分辨不清。但,挨打者脸上的红印,在场人人都看得清楚。 接着,只听“噗”一声,带头大哥竟吐出满口鲜血。还有十几颗沾着血的牙齿,溅到脚下地上,咕噜噜滚向四方。 “你……”他用手捂住仍往外冒血的大嘴,浑身开始发抖,含混不清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想问清楚我的底,然后来报仇吗?” 和琪使个眼神,让付虎退开,然后缓步走到那几个人面前,“明天正午我会在西郊竹林里等着诸位。不管你们到时打算带多少人,我都乐意奉陪。” “你以为,我们会中你的计吗?”姓严的还算聪明,看出和琪来头不小,于是撂下几句场面话,便要找机会抽身,“哼,我们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次就先放过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哥几个眼前,否则……” 见和琪闻言眉头微皱,付虎知道这厮说话猖狂,也不能放过。于是,他先用眼神请示下主子,跟着踱步到姓严的面前,微微一笑:“凭你也敢自称为‘龙’?呵,看来你真的是嫌命太长了!” “大爷,饶命呀……” 还以为姓严的骨头能硬点,想不到他却最窝囊。对方只说了句话,他便突地跪倒在地上,抱住付虎两条腿大哭:“大爷,都是孙子们不开眼……求求您,放过我吧。” 付虎倒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忽然传来阵恶臭。他挣脱对方的禁锢,退后两步再瞧,忍不住笑道:“你也太胆小了吧?这就……” 似觉当众说人“尿裤子”有些不雅,付虎没有继续下去。可,茶楼里百十号人都看得清楚――这姓严的,哪里只是小便失禁,恐怕裤子里早黄黄的热乎乎一片啦! 于是,众人也跟着默笑了。只有那位还在捂嘴的带头大哥,因为离得近臭味太重,恶心得直想吐。 可,偷眼看看和琪主仆,他只能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唱曲的小姑娘知道今天遇见救星,已快快地溜回舞台,由两位伴奏的师傅陪着,悄悄离开这是非之地。而辛澜和灵儿,一步步挪到和琪身后,庆幸自己终于化险为夷。 “今天就饶了你们,记得以后别再这么嚣张。”和琪对他们轻轻说,跟着使个眼色让付虎回来,继续道,“我们走。” “是,公子。”付虎再一礼,拿起桌上马鞭恭恭敬敬递给和琪,然后随在主子身后出了门。 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早退到门外,敬畏地望着两人从眼前过去,走下台阶。也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上硬茬,可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还犯不着为主子的一点面子就拼命。 跟着,有懂事的茶楼伙计,将和琪的马牵到路边,把缰绳躬身递到他手里。而付虎,护着主子翻上马背,这才去牵自己的那一匹。 “等一等――”眼看和琪他们要离开,辛澜这才反应过来追出门去,在和琪的马前伸开手臂拦住,想了想道,“请你老实告诉我:如果今天我没管闲事,没有危险,你会不会为那个小姑娘出手?” “你觉得呢?”和琪眼神平静,俯视辛澜,淡淡一笑,“你以为我很闲吗?” “难道在你看来,普通百姓的尊严和生命,就不值得你去尊重和保护吗?”辛澜不觉得自己被他另眼相看是种荣幸,反而更加气愤,眼里全是谴责,“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认识你,或者你那晚没去过辛府,我和灵儿,还有那个女孩子,就活该被辱被杀,是不是?” 和琪虽然性格谦和,但从小到大接触的尊卑制度,已让他习惯了区别上下。如今,被辛澜这样拦路指责,一时他倒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我明白了。龙公子,再、见。” 见和琪不说话,辛澜咬牙蹦出几个字,然后忿忿转身,拉过灵儿的手,直向大路另一边大步走开。 她已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要见这个草菅人命的四皇子。即位?得江山?哼,他不配! 而和琪,目送她背影远去,愣了好一会儿。 “公子,我们回吧。”付虎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和琪这才一抖缰绳,打马而归。 第六章 无晴却有情(上) 等回到府里,辛澜就开始后悔。(.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毕竟,和琪愿救自己,也出于好意。而她把话说那么重,着实有点惭愧。 说到底,他不是路见不平的江湖侠士,本人既没武功,又是微服出宫,当然不好大模大样锄强扶弱。 作为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他对君君臣臣的那套早习惯了,就算看重尊卑,也无可厚非。 可问题是,辛澜即便有意再向他表示感谢歉意,也没办法呀! 作为皇子,在大街上“溜达”的机会本就不多;而她又能有几分运气,走在诺大个京城里,便会赶了巧在哪条小街小巷上碰见他? 只不过在茶楼,和琪不是说明天正午会到西郊竹林?不知这话算不算数?而那几个泼皮,又会不会当真去呢? 于是,抱着试试的想法,辛澜第二天再次偷偷溜出府,直奔那片竹林。 她的初衷其实挺单纯――如果和琪出现,说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自己既能表达未尽的谢意,也顺便替国民安了心,对他将来继承大统坐拥江山,保持积极观望的态度。 但如果没碰到,辛澜便打算,自此把这人从记忆里抹掉。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永不相干。 这回,她没有带灵儿……因为辛屏今天在府里,灵儿的心出不了院子。 看来,老天并不想让辛澜失望――在林子里走一阵,辛澜果然见到个凉亭。而亭子中央,和琪飒飒而立,似真的在等人。 辛澜听听周围动静,好像没别人。她又抬头看看太阳,似离中午还有段时间。 那群痞子不会真的来报仇吧?辛澜不由暗暗担心:如果发现和琪只是一个人,他们会不会…… “走了这么久,不如进来喝杯茶吧。” 没容辛澜细想,和琪已看到她,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紫砂杯,“瞧,刚沏好的铁观音,一起尝尝吧。” 这里怎么会有茶呢?辛澜环顾四周,再看看凉亭附近:奇怪呀,这里连个茶壶的都没有,哪里来的热水? 不过,既然见了面,她也只能大大方方往前走。上了凉亭,辛澜端起杯子抿一小口,才知这果然是上好的香茗。 而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有个琉璃棋盘,布的是个残局。想必,刚才等人时,和琪便在此与自己对弈,打发时间。 辛澜倒不懂下围棋,只觉那些黑白子,个个都晶莹剔透华润如玉,实在让人爱不释手。mianhuatang.info 于是她忍不住抬头,再去打量和琪。这才发觉,今天他打扮与往日又有不同。 今天,和琪没有裹披风,只着一袭银色锻袍,腰间扎条象牙白的玉带。带子上系着根五色丝绦,坠了块剔透玲珑的宝玉。 一瞧之下,辛澜只觉那玉佩有些眼熟,不由多留恋一会儿。而和琪,循着她目光往自己身上看,不觉笑了:“你也看出这是个好东西?呵,我们兄弟每人一块,上面都刻着名字。要不,我取下来让你仔细瞧瞧?” “不,不用了。” 和琪开了口,辛澜这才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站起一礼,“我今天来,是专程向你道谢――多谢你昨天救了我,还有那两个丫头。” “怎么,一晚上没见,改变心思了?”和琪一点也不意外,开始慢慢收拾棋子,“难道,你不觉得我冷血无情?” “虽然,我无意收回昨天的指责。不过我也明白,你有权保持中立……” 辛澜偷看和琪反应,继续道,“即便一国之君,也会有许多无奈和力不从心。更何况……你还只是他的儿子。” “昨天挨了耳光的,你知道是谁吗?”和琪停住动作,幽幽长叹,“他爹叫薛逸山,是我朝一品丞相。” “什么?”辛澜一惊,倒真没想到那帮人竟如此有来头,“那么,姓严的那个……” “他叫严玉庆,是工部尚书严启铭的独子。此人在京城欺男霸女,是早出了名的。” 和琪终于将棋子全部收回玉盒,端起杯子抿口茶,“所以,请你相信:我昨天之所以不想和他们正面起冲突,有不得已的理由。” “那他们等会儿会来吗?”辛澜看看四周,依旧静悄悄,心里一动,“对了,他们昨天吃了苦头,必定回去找亲爹告状。若他们记得清,必将你的样貌形容得差不离。那么,薛丞相他们……” 说到这儿,辛澜才觉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对呀,不管他们是否猜到和琪的身份,都不可能来这里赴约。那他刚才在等谁?并且还备了上好的香茗…… 辛澜眉头一动,忽觉自己被“算计”了――他……他等的明明就是自己嘛!为她那声迟来的谢谢,也为替昨天的事做解释。 这么一想,辛澜脸红了,忙垂首起身,施过一礼便往凉亭外走:“四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您……您保重。” 可惜,辛澜一只脚才下台阶,天上就传来轰隆雷鸣。还没走上两步,豆大的雨点便如石子般,狠狠砸下。 辛澜的头发立刻湿了,手背被雨点敲得生疼。于是她没多想,不顾一身的狼狈,再次跑进凉亭。 “你就在这里躲会儿雨吧。”和琪似不在意辛澜的去留,只是笑了笑就事论事,“而且我建议,你最好把湿了的外套脱掉,不然怕会染风寒。” “没关系,我扛得住。”辛澜可没勇气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只能假装洒脱再次坐回到石凳上。 她不看别处,只艳羡地盯着那个琉璃棋盘,忍不住向那些玉石棋子偷瞄一眼,再一眼。 “辛小姐也会下棋?”和琪也觉无聊,将一盒棋推给辛澜,“不如我们下两盘,权作解闷。” “我不会下围棋。”辛澜再次红了脸,却拿起枚棋子舍不得放,“可我会下五子棋,还玩得不错。大不了你先走,怎样?” “你想让着我?”和琪眉毛一挑,笑得有些莫测高深。 下棋让让他有什么呢?辛澜偷偷蹙眉,心里好生奇怪。 第六章 无晴却有情(下) 当然,直到许久后,辛澜才知道:她有心赢过和琪,这本身就是谁听了都会觉得意外的事。 不过幸好,现在她还不知道。所以,她无畏,甚至表现得信心满满。 而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公平,她的确很慷慨地把黑子推给对方,自己执白,后手。 是的,辛澜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她的五子棋水平很高,在全国还拿过奖。 当然,她不会像以往参加正式比赛那样,设立黑方的诸多禁手……在她看来,和琪会下围棋,固然在某些方面占优势。可五子棋讲究的是短平快,自己凌厉多变的棋风,他不一定能招架。 不过,和琪明显也棋艺不错。所以两人你来我往,眼看棋子已覆盖了棋盘的五分之四,这场缠斗还难分胜负。 “辛小姐,我能问一下么?”经过长久“战争”的沉默后,和琪落下一子,仿佛在拉家常,“你穿的这身男装,领口边那朵兰花,特别生动逼真…… “我看得出它是苏绣,却实在猜不出用的是哪类针法。我知道,辛小姐精于刺绣,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你……你说这个呀?”辛澜哪里懂什么刺绣,拉了拉领子有意敷衍,“这种针法在苏绣里很常见,算不上稀奇,四殿下何必太在意?” “哦,是这样。”和琪忍不住低头笑,拿出三颗棋子准备结束这场鏖战。 是的,若非他故意让着白子,这盘棋早就见了胜负。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可,他宁愿处处给辛澜留退路,好认真揣摩眼前这个不一样的女子。 看她的棋风,的确不太像女人――很直接,绝不拖泥带水,有股勇往直前的狠劲儿。可每每以为将把白子逼到绝境,她又会手下留情,不贪图结果,倒更看重攻守带来的乐趣。 但,这并不是和琪对她感到好奇的全部理由。是的,从被她误认为杨墨梁开始,这个有些奇怪的辛小姐,便引起了他的兴趣。 首先,她竟不知道,曾和杨墨梁见过一面。 其次,十分精于刺绣的她,竟不知道自己领口那朵兰花,其实不是苏绣,而是蜀绣。 最后,她甚至不知道全京城人都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和琪的棋艺,天下无敌。 他听父皇说,自己三岁时,便已展现出这方面惊人的天赋。而且有次皇兄曾开玩笑,说“和琪”这名字实在取得贴切,代表了他此生棋艺上的终极目标。 和琪,和棋……若谁能与之打成平手,便可偿他夙愿。 只可惜,从十五岁之后,再没有人可以在棋盘上胜他,可谓高处不胜寒。 所以每次,他都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或摆出古时残局,自娱自乐。 不想今天,辛澜却斗志昂扬地主动来找自己“单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若被别人知道,定要把这当笑话来讲。 可和琪知道,辛澜这些奇怪的言行,绝不是个笑话,反而很值得琢磨。 难道,她失忆了吗?和琪抬眼看辛澜落子时谨慎思量的表情,心有所动:莫非,她只是怕家人为她难过担心,才故意撒谎,对所有人隐瞒实情? 但立刻,他推翻了自己这想法:不错,这里面一定有玄机! 只是,他有去追究的必要吗?她就算身后藏着天大的秘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对了,三天后城东十里街里有个酥油花展,你要不要也去凑热闹?” 和琪终落下最后一子,结束这场“不公平”的较量。他只让辛澜看清了胜败,再故意将话题扯到别处。 “我怎么会错过呢!”见对方胜而不骄,辛澜当然亦败而不馁,大大方方收拾棋子,“可,你说的酥油花是什么东西?吃的?还是种植物?” “藏族也有个花灯节,叫‘坚阿曲巴’,你有没有听过?”和琪见辛澜不明白,继续解释,“在每年藏历的正月十五,拉萨总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酥油花是种特殊形式的雕塑作品,是庆典里不可少的主角。” “可现在不是已近二月了?”辛澜眨眨眼,有点疑惑,“他们的灯节不是早过去了?” “所以才只是酥油花的展出……却没机会欣赏跳神表演,听藏式喇叭、唢呐吹奏。” 说到此处,和琪虽露出些遗憾,却还是很高兴,“这是本朝第一次邀请藏族的僧艺们,来汉族地区展示他们的民俗瑰宝。朝廷为这次活动下了不少功夫,只希望万民同乐,不同民族也能亲如一家。” “既然这样,到时我一定会去的。”辛澜此前,曾随旅游团去过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在那里见过万里牧草和牛羊。但她却从没去过西藏,也只在画报和纸钞上,见过拉萨的布达拉宫。 只是那天,和琪会不会去呢?他们又有没有机会碰到? 辛澜忽然发现,自己挺愿意再见到眼前这个男人。可她相信,这不是因为自己对他开始有留恋,而是展览这件事太新奇,她需要一个向导和解说员,仅此而已。 说着话,天已放晴。辛澜觉得再没逗留的理由,于是忙起身,一礼告辞:“我出来时间不短,必须赶快回去。四殿下,我……民女告退。” 直到这会儿,辛澜才发觉自己刚才说话,一直在用“我”自称。哎,怪只怪,她在辛家是大小姐,没机会“练习用谦称”。 不过看来,和琪也不看重这些虚礼,倒便宜了自己,不必在他面前步步小心。 忍不住,辛澜偷眼去看和琪脸色,只见他露出肚里能撑船的豁达态度,笑着扬扬手,“你快回吧。别让家人找不到你,拿灵儿那丫头问罪。还有就是……” 辛澜已起身,和琪却话说半截。这让辛澜不敢扭头,试探着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你去吧。”和琪重新坐下,不去看她表情,“希望你三天后有机会去凑个热闹。” 似真的有急事般,辛澜匆匆作别。在树林里她也走得特别快,不一会儿便到城门前。 她想了想,终还是决定找个背地方躲起来,端看和琪如何回城。 果然,没过一会儿,有辆极简朴的马车从眼前经过。 辛澜起初没料到这是和琪的车驾。可,赶车的明明就是昨天在茶楼见过的付虎,车厢里坐的还能是别人么? 看得出,付虎淋了雨,头发还在不住往下滴水……难道,刚才和琪跟她在亭子里悠悠哉下棋时,付虎便守在竹林某个露天角落,冒雨默默等待保护? 突然一阵风,吹起车帘。辛澜刚巧来得及往车厢里一瞥,却见里面坐着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她全身宫女打扮,眉目带笑嘴角含情,此时正捧着紫砂壶,在奉茶伺候。 原来,在和琪“从容潇洒”的背后,藏的却是这些“奴才和奴婢”们默默的忍受和等待。他们难道就不怕感冒、不会寂寞无聊? 望着马车绝尘而去,辛澜忽然觉得,自己与和琪的距离又一次被拉远…… 第七章 怨梅低香近(上) 三天后戌时,和琪带了付虎去十里街。名义上是看酥油花,却有意与辛澜再相逢。 依他想来,辛澜是爱热闹的人,若在最华丽的灯花前驻足,定能等到她。 可,左看右看,又命付虎附近巡视个遍,却终不见辛澜影子。 难道,她被家事绊住今晚出不了门? 和琪叹口气,压下心中失望,举步朝大路另一边走。 是,他希望见到那个有些特别的女子。可谁知道呢,对方会否是同样心情? 这样想着,和琪立刻心中释然,于是唤付虎送上马鞭,打算走出街口骑马回宫。 但此刻,正是展出最绚烂华美时,路上人流如织。大家只顾仰着头左右瞧,欣赏别致的景观,脚下踩着谁,或被谁撞了,似都无人在意。 可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总有喜欢煞风景的……这不,眼前就有一位,仗着自己狗腿子多,当众欺负人。 被围住的是位老人家,衣衫褴褛一脸憨厚相。让几人推搡来推搡去,早站不住脚摔倒在地。 可那几个家丁打扮的,依旧骂骂咧咧。mianhuatang.info这个踢一腿,那个踹一脚,俨然把打人当成乐事。 而他们的主子,轻摇折扇站在一边,看手下恃强凌弱,竟露出得意模样,好一副无耻嘴脸! 恶主见路人纷纷侧目避让,愈加不知羞,满脸横肉抖动着,迈出外八字步,晃悠悠走到老汉面前,冷冷一笑,“今天爷是出来找乐子的,却因为你这老不死的染了晦气。哼,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的棉袍下摆有一小团黄渍。而在路边不远处,丢着副扁担,还有对散发恶臭的木桶。桶盖已被撞开,往外流的东西粘稠恶心。 想必,老汉只是收集夜香的老实人。他不知今晚有展览,更不知街上一下会出现这么多人。而最倒霉的,他左避右闪,却终难免碰到人,并且将秽物溅到对方身上。 和琪并不认得那恶主。但看他打扮,穿戴都气派非常,便知这人家道殷实。瞧,单他手里那把翠玉骨的折扇,怕就抵上百两银子,够贫苦人家三五年吃穿不愁。 “牛二,去,把那老家伙的两条胳膊给我卸下来,以泄我心头之恨!” 恶主倒真心狠,招手叫了个贴身的家丁,便欲露刃行凶。 就在这时,忽听人群外有男人呵斥他“住手”。接着,便有脆生生的女声响起:“依我看,就算那袍子在粪水里泡上三天,也比你这个穿它的人干净百倍!” 说话的女子还未露面,和琪却已闻到一缕淡淡的梅香…… 几个护卫模样的拨开人群,拥着位年轻的华服女子,走到众人面前。 只见女子使个眼色,便有位丫鬟模样的,上前搀扶挨打的老汉起来,连连轻声安慰,还替他平整破旧单薄的衣衫。 但,老汉此刻满身都是污物。衣服和着雪水泥土,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嘴角的血迹沾染前襟,手背也蹭破淌着血,让人看了好不可怜。 于是,华服女子向旁边护卫摆摆手,便有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上前为老汉裹住身体。跟着,丫鬟和护卫退到主子身后,再不说一句话。 梅香此时更加浓郁。而和琪站在人群中,静静打量眼前这个与梅一般清雅脱俗的美貌女子。 显然,她出身名门――头上的翡翠珠钗,具是上品。特别是那纯金的步摇,顶端镶有三颗极品珍珠,可谓价值连城。 再看她衣着,也是名副其实的夺目绚烂――金丝银线交织的布料,在晴空皓月的照耀下,泛出熠熠光辉。 照理说,若一般人穿成这样,即便相貌出落得明艳动人,也免不了要被装扮比下去……顶多让大家叹一声,人靠衣裳马靠鞍。满眼只能见这些金银买得到的俗物,倒显不出美人之美。 更有甚者,吟上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身奢华气派的装扮,反成了罪过,引人生出恶感。 但,眼前这女子却大大不同――不笑自有柔情,不言自有威仪。名贵的服饰,不过堪堪配得起她的风度,却丝毫不敢喧宾夺主。 她的眼神不娇不媚,却会让人沉醉其中。她的嘴角似扬非扬,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而更值得赞叹的是,她身上有股幽幽的芬芳,似梅如兰,为这冬夜又平添几分馨香。 “你是哪家的小姐?为何要管我们老爷的事?” 那个牛二,见自家主子因看到美女早眼睛发直愣在当场,竟自告奋勇跳出来,维护自己府里的脸面,“是这个挑粪的老头儿,走路不长眼,弄脏了我家老爷新买的袍子。你……你怎么反倒出言侮辱我家主人?” “大胆刁民,敢这么跟小姐说话,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站在小姐身后的丫鬟梅子,一向看不惯倚势凌人的奴才,闻言更睁圆了那双大眼睛,对牛二好一顿教训,“我家小姐的来历,哪是一般人可以问的?若说出来,只怕要吓破你们的胆!快点快点,把你家那个老色鬼拉一边去,别一直杵在这里,挡了我家小姐的道儿。” “你竟然骂我家主人?”牛二虽刁横,却忠心得很,眼看就要上前和梅子理论,“你……”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恶主便狠狠拽过他衣领,对他反手就是个大嘴巴:“兔崽子,这位漂亮姐姐骂我也就骂了,你跟着掺和什么!就算人家小姐要打我几下、踢我两脚,我也甘之如饴。你,你个不知怜香惜玉的蠢东西,给我闭嘴,听见没有!” 第七章 怨梅低香近(下) “这位小姐,在下牛得财,这厢有礼了。” 仗着自己穿得人模狗样,恶主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斯文识礼的人。 只见他先面向高贵女子躬身一拜,然后故作潇洒抖开折扇,轻轻摇上几下,便开始咬文嚼字:“刚刚不才与那老者,只是发生了些许误会。幸得小姐喝止家中恶奴伤人,这才免去老人家一番皮肉之苦。小姐菩萨心肠,区区在下实在慕之惜之。只愿今夜能乞得小姐芳名,待他日登门……” “老色鬼,你给我住口。” 见牛得财突然开始掉书袋,梅子酸得牙都快倒了,赶紧出言叫停。 她像是要洗掉什么脏东西似的掏掏耳朵,再跺跺脚道:“呸,你这个不说人话的丑东西,竟敢当着这么多人轻薄我家小姐……若你识相些,快夹着尾巴从这里逃了。不然,惹怒我家小姐,这后果只怕你担不起!”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才能有缘与小姐在此相会,夫复何求?” 牛得财倒是个要色不要命的,明知对方大有来头,却猪油蒙了心,不仅愈发贫嘴滑舌,还一步步往美人面前蹭,腆着脸套近乎,“敢问小姐,府上在何处啊?如蒙不弃,今夜就由在下为小姐引路,共同欣赏这如画美……” “你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待他刚走到美人面前十步开外,已有忠心护主的下人挡在面前。此人叫于素,正是刚刚为了老汉脱掉披风的那位,也是府中的侍卫总管。 只见他先用目光请示下主子,跟着横起佩刀,用刀柄抵在牛得财胸口,语气冰冷:“我警告你――若你再敢往近前走一步,我定要你血溅当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你以为我会怕吗?”也不知是否真的“色壮怂人胆”,一向欺软怕硬的牛德才,竟突然鼠躯一震逞起英雄,脸上毫无惧意,“为了能一亲芳泽,我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哪怕眼前有天王老子拦着,我也不会后退半……” 不过,还没等说完下半句,他便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而于素,冷眼看他趴在雪地里,渐渐露出微笑。 “你……你们杀了我家主人,是不是?” 牛二虽才挨了主人的打,却不记仇,眼见牛得财倒在地上,悲呼一声扑过来,扶住主子的身子使劲儿晃:“老爷,老爷,您千万不能死呀……若您出了事,牛二也不活了,情愿随您一块儿走!” 众人一时也不明白,牛得财是不是被于素杀了。可看牛二不管怎么摇,他都没反应,便也觉得他死了。 只有付虎看出门道,清楚于素只是点了对方穴道。姓牛的不过假死昏睡几日,根本没什么大碍。 “老爷,您等着,小人这就下去陪你……” 还以为主子果然毙命,牛二遂有了求死之死。只见他将刚才准备伤人的短刀拔出,却又突然站起恶狠狠望向于素:“可,即便我牛二要下黄泉去陪您,也要先替您报仇!” 说着,牛二奋力向前一扑,将匕首直刺向于素胸口。 可于素,武功了得,轻轻一挡便让匕首转了方向。于是牛二借力将刀尖一扬,改扎向于素身边的高贵女子。 只听他喃喃道:“既然老爷这么喜欢你,那我,就请你去阴间陪她吧!” 牛二话音未落,和琪的马鞭已出手。 和琪本就比众人身量高些,加上离得近,故早瞧出牛二神情有异。 刚才看他持刀扑向于素,和琪便担心发生意外。此刻又见有人遇险,于是他再无犹豫,忙施以援手。 和琪本精通马术,而这条马鞭又是特别定做。所以这一鞭挥出,挟风而至,凌厉非常。 鞭梢又狠又准地抽在牛二手腕上,顿时便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牛二猝不及防,手一松利刃落地,跟着便有反应过来的侍卫一拥而上,三把雪亮的钢刀,全架在牛二的脖子旁。 此时,刚才牛家那些打人的家丁都跑光了。而倒在地上的牛得财,不知是否昏迷中还做着春秋美梦,竟迷迷糊糊中偷笑两声,嘴里口水直往外流。 “你们三个,立刻把这牛二押走。”于素已动了气,看一眼主子脸色,沉声命令,“柳喜、铁英,你们两个现在就将牛得财抬回去,并告诉他家人――三日后待他醒了,让他自行去京城府衙领罪。至于到时要不要救这个忠仆牛二,端看他自己的打算。” “属下领命。”柳喜和铁英得令,自抬了牛得财下去。而眼看闹剧收场,路过围观的行人渐渐散了。和琪收回马鞭,也打算转身离开。 “这位公子,请稍等。” 高贵女子第二次开口,声音依旧那般清灵悦耳,“刚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见对方有意道谢,和琪只好停步,微微一笑还礼道:“小姐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会因此身陷险境。我只是不愿纵恶罢了……小姐无需为此感怀,更不必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既然公子觉得,对这种小事不必介怀,那小女子自然不会再多言。” 高贵女子似另有所指,竟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隐隐露出冷笑,“只是有些‘小事’……纵然自己想忘,却很难。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和琪自然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却没有反驳,只淡淡一笑,径自转身离开。 可,跟在他身后的付虎却心有不甘,回头再看那女子几眼,小声嘟囔:“这位小姐当真太不讲理!刚才多亏殿下及时出手,她才幸免于难。怎么转眼就翻脸,倒像是别人欠了她的。” “付虎,你错怪她了……”不料,和琪一边走,却开始替对方开脱,“这位小姐,的确对我心中有气。而我,也早就明白。” “殿下,您说什么?”付虎见周围没了人,紧赶几步到和琪身边,满心好奇,“这位小姐眼生得很,您怎会与她有什么过节?” “你不明白吗?”和琪起初有些意外,但跟着摇摇头,忍不住笑了,“是,你进宫时间太晚,所以不认得那支步摇,自然猜不出她是谁。” “步摇?”付虎皱眉回忆女子的装扮,终于记起那支镶了珍珠的步摇,却依旧不明白,“那件首饰的确名贵精致。可,这和她的身份有何关系?” “那支步摇,曾是父皇送给母后的结婚礼物。母后生前极珍爱它,每逢重要场合,总会戴上。” 想起已过世的皇后,和琪眼神一暗,但即刻恢复常态,“直到后来有一次,大约在我四五岁时吧,母后的闺中好友带着女儿进宫来探望她。母后见那小姑娘伶俐聪明,又极喜欢那支步摇,这才忍心割爱,还亲手将那支步摇插在了小姑娘的头上。” “先皇后的闺中好友?”付虎这才恍然大悟,想起宫中旧事,“原来,这位小姐竟是……薛丞相的女儿。” 和琪继续走着,不觉露出丝浅笑:“你想,上次咱们将他哥哥的满嘴牙都打掉了,她怎可能不心怀怨恨?” “可那天,明明是薛公子欺压良善,薛小姐怎么能怪殿下不辨是非呢!”付虎还是想不通,觉得很窝火,“而且出手的人是我,她凭什么对殿下阴阳怪气?” “你以为那薛宝,会将当天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爹吗?”和琪倒不计较,笑着拍了拍付虎的肩膀,“而你,是我的人,当然一切都听命于我。所以,她若有心怪罪,找我算账发脾气,反而才算‘通情达理’。” “可……”付虎原本还想争辩,但见主子突然望向前面,微微发怔,便收了下面的话,随着和琪的目光看向身后。 第八章 东篱菊蕊黄(上) 只见远远的,那个早先被欺凌的老汉,正一瘸一拐走着。[.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而在他旁边,有个后生打扮的,正悉心搀扶着他回家。 后生个子不高,身子也单薄,所以扶着老人家,自己也是摇摇晃晃。虽然老汉再三推拒,表示自己能够独行。可他依旧不愿松手,抿紧了嘴唇,用身体支撑伤者的重量,似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 而在他们身后,是另一位公子打扮的。和助人者一样,他也锦衣华服,却只是沿途默默跟在后面,不肯上前去帮帮忙。 付虎乍看去,只觉这两位公子有些眼熟。直到瞧见跟随者那张越来越红的脸庞,他这才想起――这俩年轻人,分明就是酒楼里曾遇见的辛家那对主仆。 脸红跟在后面的,是丫鬟灵儿;而扶着人的,正是辛家小姐。 其实今晚,辛澜早出门了。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也从头到尾瞧得清楚。 方才,眼见看热闹的渐渐散去,也认定和琪已走远了,她才来到老汉面前。见他腿脚受伤,离家又远,便起意扶他同行。 昕澜以前练过舞蹈,体力一直不错。可,也许是辛小姐娇生惯养,身子太过羸弱吧。如今扶着老人家往前走,辛澜只觉得越来越吃力。 可,想想前路漫漫,她实在担心老汉会一个不留神摔到在地,然后冻死在荒郊野外。于是,辛澜只好咬着牙硬撑,希望能尽自己绵薄之力。 不过从始至终,灵儿却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她比自己还要单薄孱弱,加上脑子里转的,又都是“男女授受不亲”那套千古遗训。这让辛澜即便有心找她帮忙,也不好意思开口。 直到这时,辛澜才着实后悔,想着出门不该不带点银两。否则现在,花钱请人抬老人家回去,岂不更好? 而等大路走尽,转入羊肠小道,脚下开始变得越来越滑。初雪消融,入夜化作寒冰,辛澜扶着摔伤的老者,愈加显得踉踉跄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突然,她踩着块石头,身子不禁一歪,眼看就要拉着老者一起摔进泥里。 幸好,有人及时扶住她胳膊,辛澜这才勉强站稳。而老者的另边,早有健壮的臂膀伸手一揽,将伤者整个搂住。 身边突然多出两个人,这让辛澜一惊,不由生出后怕。可对方只是出手相助,所以她跟着心里一暖,抬头去看扶自己的人:“我没事,谢……” 但话说半截儿,辛澜却不再继续,只下意识将对方一推,低下头喃喃道:“多谢四殿下帮忙。只是民女……有事,告辞了。” 说完,辛澜再不去看和琪,准备伸手继续去搀老汉。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和琪见辛澜突然开始抗拒自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仍就事论事,“你和灵儿,都是姑娘家……这雪天深夜的走在野地里,难道不怕发生意外吗?” “四殿下教训的是。关于这个,的确是民女考虑不周,让四殿下笑话了。” 忽然想起和琪让付虎在林中淋雨的事,辛澜咬了下嘴唇,显出异常谦卑的态度,躬身下拜,“您是皇子龙孙,所以不仅身子较‘奴才们’金贵,凡事思量也比我们这些‘平民’更周全。” “你并不想见到我……” 和琪识趣地后退半步,收敛眼神中的关切,笑得云淡风轻,“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刚才也是一直远远躲着,不愿和我碰面,对么?” “这个重要吗?”辛澜将头垂得更低,姿态也更谦卑,“民女姿貌平庸,本就没资格‘玷污’四殿下的耳目……想起数日前的种种,民女只怪自己少教养不懂事,出言行事对您多有冒犯,还请四殿下恕罪。” “你――起来吧。”见辛澜态度冷硬,和琪虽心里别扭,但依旧面容谦和,维持着皇家的礼仪风范。 他看辛澜礼毕起身,再往后退一步,尽量微笑:“依我看,辛小姐一路搀扶这老人家,颇是费力。不如,就让付虎替你送他回去,辛小姐觉得可以吗?” “这是民女自己讨来的‘闲事’。我想,还是不要劳烦四殿下比较好吧?” 虽然辛澜肩膀早已痛起来,半边身子也酸麻不已,可她却不愿再承和琪半点人情,下定决心要拒对方于千里之外,“而且天色已晚,也是四殿下该回宫歇息的时候,民女又怎敢耽搁您的宝贵时间!” “辛小姐这话,的确有道理。”见辛澜始终冷冰冰的,和琪本没理由继续留下,受人讽刺看对方脸色。 可,低头瞧一眼地上的坚冰,他深吸口气,最终打消了即刻离开的想法:“只是,我与辛小姐毕竟相识,今晚又‘恰巧’碰到。若你果真在这夜半荒野出了什么事,只怕令尊会伤心难过的。” “四殿下能够体恤家父感受,民女真是感激不尽!” 听和琪提起辛祖德,辛澜突然忆起穿越前后的事来,于是低头微微一笑,神情里有道不尽的落寞,“民女何其有幸,‘投生’作了辛家的千金小姐,才衣食无忧得享富贵…… “若当日没这福气,生而‘变作’这位挑粪老者的女儿,只怕民女早饿死冻死了。所以四殿下,恕我直言――若今夜果然遭遇不测,那也只是民女的命数,您,又何必逆天而行呢?” 其实刚才陪老者沿路走来,辛澜心里就一直有个念头在转:也许这次穿越,本就是她命定的劫数吧……不然,为何刘芸偏偏要选那家金店避暑?而那个姓金的,又偏巧逛进去与自己重逢? 这一切,原本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是上天安排她,注定要来这异世走上一遭。 只是,她来这里能做什么呢?既定的婚姻和命运摆在眼前,她有什么能力扭转改变! 也许,死才是唯一出路……灵魂出窍回归故里,或者才是自己恢复以前生活的最佳选择? 忽然,求死之心打定。辛澜忍不住吐口气,一下觉得轻松多了。 于是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也不再装模做样,遂起身平视和琪,一笑道:“刚才转念再想,觉得还是四殿下的法子好些。那就麻烦您差付大哥,将老者送回去吧。民女就陪殿下在这里说说话稍作等待,您以为如何?” “你……”和琪没料到,辛澜一低头的功夫,竟又变了心思。但他只皱眉却不多问,先使个眼神,示意付虎搀老者径自离去,然后便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辛澜的下文。 辛澜看出和琪有心,于是摆摆手也让灵儿走远些,终打算将自己的“奇遇”说给他听。 是的,也许明天,她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而在“此生”的最后时刻,能找到个愿意听故事的人,也算得上是可遇不可求。 只是,他会怎样看待这场离奇的重生呢?她的“遗言”,他又能相信几分? “如果我说,我本非辛家小姐,而是另一个人,你会怎么想呢?” 见灵儿站得远远,绝对再听不到两人说话,辛澜这才笑着开口。 她眼神十分真诚,也打算实话实说,脸上却完全是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当然,殿下可以认为,我现在只是发了疯在说胡话。那么,这场谈话最好立即停止,否则……” “你说吧,我想听。” 和琪微微一笑,重新裹了下自己的披风,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反正时间很多。就算听故事,也该听个有趣离奇的才好。” “我其实本名叫刘昕澜,是十天前才‘变成’辛家千金的。” 见和琪闻言,神情并没有明显变化,辛澜心中一动继续道,“我不妨大胆猜测下――也许殿下早就对我的身份来历起了疑心,对吗?那么今日,就是答案揭晓的时候……只希望我接下来的说辞,能够让殿下释怀。” 和琪没有说话,只轻轻转头,看树杈上的积雪。的确,他曾为辛澜的异常表现设想过好几种解释。但,她说自己“是另一个人”,这答案还是让他感到震惊。 “我其实来自几百年后,或者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未来的世界。你明白吗?” 辛澜下意识双手绞紧,寻找最合适的形容,“我承认,这种说法很难让人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前一分钟,我还和自己的亲人呆在一起;但下一刻,我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成为另一个人。” “你说你姓刘?那你的家人叫什么?”和琪眯起眼睛,依旧凝视树枝,“比如,在你‘来到这里’前,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她叫刘芸,是我名义上的侄女。”辛澜长出口气,不觉笑了,“不妨对你直言吧――其实芸芸是我的女儿,只是托我哥哥养大……当初怀孕时,未婚夫出国跑了。是我实在没勇气,独立抚养孩子,也想给她一个更温暖完整的家。” “你――生过女儿?”和琪这才轻轻皱眉,但音调依然平稳,“那个男人抛弃了你,你却还愿生下这孩子。可见,你对他感情很深。” “我自二十岁那年认识他,彼此交往了八年,自然有很多留恋。” 辛澜觉得和琪已完全不怀疑自己,于是也幽幽望向高处,坦然吐露心声,“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既然他选择转身离开,我又何必傻傻站在原地。痛哭吗?咒怨吗?未免都太矫情!” “看来,你的确和‘当世’的女子不太一样。”和琪终于调转目光,打量辛澜表情,“别人也许有理由怀疑,你说的这故事是否真实;但我一直相信,你和绝大多数名门闺秀的确不同。” “说真的,我很想念自己的家人。”辛澜选择与和琪对视,让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眸子里的坦诚和决心,“所以今晚回府后,我会试试用自己的法子,回到他们身边去。” 第八章 东篱菊蕊黄(下) “你自己的法子?”和琪眉头皱紧,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你说只是‘试试‘,那就代表有风险会出错,对吗?如果不成功,那么……” “放心,我对这件事还有些把握,不会出事的。” 辛澜忽然找回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勇气,仰起头望向夜空,笑得异常自信,“知道吗?我以前的工作,就是专门和那些要钻法律空子的男女打交道。这次,换自己钻时间的‘空子’,在异世界中穿行。相信我不会那么笨那么倒霉吧,你说呢?” 言毕,辛澜转头再去看和琪,笑容还挂在嘴角,眼中更充满神采。 是谁说过呢?自信的人,才最有魅力……那么,一个面对命运突变、却依旧乐观富有斗志的女人,是否会更让人心动? 和琪默默望着辛澜,只觉得此刻,在雪光的映衬下,她突然显得那样耀眼…… “殿下,老者已被送到家安顿好了。” 有功夫底子的人毕竟脚程快。不消多时,付虎便返还,向两人一礼道:“属下即刻赶回来复命,也请辛小姐安心。” “时间的确晚了,我们这就回吧。” 和琪收回驻留在辛澜身上的目光,迈开大步便往大路走。 直行了一段,他才发现,刚刚并未向辛澜道别。回头瞧瞧,那对主仆早没了影子,于是他不觉摇头一笑,好奇自己方才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竟会如此大意糊涂! 而大路另一端,辛澜心里却七上八下――担心今夜自己求死,若运气不佳,是否真会就此香消玉殒? 夜更深了。大风卷起雪花,打湿了她的鞋。辛澜这才停步,却听身后传来人声,似在唤她。 辛澜扭头望去,只见付虎怀里抱着团东西,正疾步赶来。 待他奔到辛澜面前,将胸前之物交到辛澜手上,这才解释:“这是殿下的披风,特送来为小姐遮风御寒……殿下还嘱咐,要我沿途护送两位姑娘回府,谨防深夜发生意外。” “那他呢?”辛澜不想为难付虎,便任灵儿展开披风为自己裹上,好奇道,“他一个人回宫行吗?难道,有别的侍卫赶去护送?” “殿下坚持自己一个人骑马先回去,我只是下人,自然不好多问。” 付虎素来是守本分的人,面对辛澜亦不信口开河,“但,不管殿下如何打算,想必都有他的理由。他让我怎么说怎么做,一切听命就是。” “你……很忠诚。”辛澜向他一笑,继续前行,但沉吟片刻,终究起了疑心,“我其实很想知道:四殿下对你,还有那些宫女们,是不是一直都很苛刻无情……面对这样严厉的主子,你们心里难道没有半点怨气?” “辛小姐,您这话什么意思?”付虎停下脚步,露出些许不满,“四殿下向来谦和仁慈,您怎会觉得他‘苛刻无情’呢?” “难道不是这样?”辛澜也止步,回头向他叹气,“我知道,你是担心漏了口风,怕我背着人向你那主子告黑状,对不对?放心,我保证不会再和四殿下见面,更不会多嘴生事,所以……” “我原以为,辛小姐是识道理辨是非的人。想不到,你也人云亦云,爱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嚼舌头胡说八道!” 想必付虎是护主心切,脸上此时已略有愠色。他站在原地望着辛澜,眸子里隐隐有火苗:“这些年宫里宫外,太子曾找了不少人造谣诋毁四殿下。没想到,小姐偏也信了这些流言……殿下总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正所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如今看来,倒真要教那帮宵小得逞得意了!” “付大哥,请不要生气,我想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辛澜本想替对方抱不平,却不料被他如此抢白,脸上不禁现出红晕。可她又实在忍不住,便继续喃喃:“三天前,他和我在林中亭子里下棋,却让你露天守护,淋得一身雨水。难道,他这也算是‘仁慈’吗?你不觉得这是对你的不尊重和伤害吗?” “辛小姐,其实有些话,我老早就想一吐为快。不如趁着今天,就逾越一次,还望小姐原谅!” 付虎一向不是多嘴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主见。他很清楚,主子对这位辛小姐一直另眼相看,可有些事,他却忍不住要替主子抱屈。 他先看了眼一直落在后面的灵儿,然后走近辛澜,压低声音道,“上次在酒楼前大街上,小姐就曾数落殿下,说什么平等、尊严之类的话。固然,这些高尚的字眼听上去很美,可您为何不站在殿下的角度想想呢?” “你说的……我不太明白。”辛澜陡然觉得,付虎也非简单人物,不由躬身细听,“你的意思是――” “辛小姐,四殿下将来很可能是一国之君……这不仅是圣上的意思,也得到很多大臣的赞成。这个您知道吗?” 付虎抬眼看看四周,继续对辛澜耳语,“所以,太子一直恼恨四殿下。而朝廷宫里的局势,更是波涛暗涌处处凶险。明里,两人是兄弟是手足;可暗中,却是事事针锋相对。特别是太子,嫉恨四殿下的才能名声……甚至连暗杀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的。” “什么,暗杀?”辛澜一惊,这才意识到宫廷争斗的残酷,不禁皱眉,“难道,这就叫‘先下手为强’?” “辛小姐,您现在总该明白吧,殿下身处怎样的环境中。所以,您怎能一味苛求他像个江湖侠士或救世主,时时把平等仁爱挂在嘴边?” 付虎本出身武将世家,所以有些观念倒颇“顾全大局”。他顿了顿,整理下思路,接着道:“他是将来的一国之主,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需要做……所以他根本没精力更没必要,去顾及维护个别人的感受和需要。 “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来讲――为了将来能让他即位,能让百姓再过上几十年好日子,即便现在牺牲一些人,也是值得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辛澜有些意外,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因为连她也明白:在封建君主制度下,一个英明的皇帝,对千千万万百姓来说,意义何等重要! “其实上次,殿下在凉亭等您,早知道等会儿要下雨,故提前嘱咐了我和阿碧在车里等待。”付虎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仍不忘辛澜提起的旧事,跟着解释,“可,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责任,我又怎敢只图自己逍遥、却忘了分内事?而阿碧,本该在凉亭随身侍奉。可殿下说,她那天穿的单薄不好吹风,所以宁愿自己从头到尾只能喝上一杯热茶,也不肯叫她下车淋雨受冻。 “辛小姐,难道这就是您所谓的‘苛刻无情’吗?倘若,其他主子也能如四殿下这般‘无情’,那么宫里,哪还会有被打死打伤的宫女太监,天天被抬出来弃于荒野!” “付虎,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眼见身边保护他的人,尚如此明理善辩,辛澜不由也对和琪增添几分好感。但,待她想问得更仔细时,却见付虎重新低头退后,作出恭顺模样,刻意回避继续刚才的话题。 辛澜不好强人所难,于是只得重新举步前行。但因为心中突然多了感悟,她的脚步不觉加快,转眼便到府门前。 辛澜踏上台阶,这才解下披风交还给付虎,一笑道:“请你替我谢谢四殿下。这一路,我说了些冒犯他的话,同样也请你原谅。” “四殿下说,他有一句话,让我在离开前,务必转告小姐。” 付虎刚才一路沉默,这时才重新开口,“他说,小姐完全可以不听他的话。但他,却必须说出来。” “他想说什么?”辛澜心一沉,隐隐有预感,“你……但说无妨。” “生命宝贵莫轻抛,活在当下又何妨?”付虎再次斟酌词句,确信自己没有记错,“殿下说的就是这两句,原话。” “谢谢你,付大哥。请你转告四殿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会认真考虑的。” 不知怎的,望着付虎渐行渐远的背影,辛澜突然觉得,自己能被和琪这样的人挽留,也算在“这个世界”获得了一种荣耀。 毕竟,像他那样“日理万机”,竟也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死活,还出言规劝,当真难得! 可,真要打消自杀的念头么?难道自己真的甘心在这莫名的时空,呆上一辈子? 此时,辛澜并未直接进大门,而是和出府时一样,从小门进入,绕过后院回房。 她依稀记得,当行过花园那道篱墙时,自己的衣服似被荆棘挂了下。待进屋点灯查看,却见衣襟下摆扎了朵雏菊,灿黄如金。 这隆冬时节,怎会有雏菊出现呢?辛澜不由好奇,拿起它细细打量。 原来,那只是朵干花。八成是几个月前花朵盛放时,被谁摘下抛弃,偏巧又遭什么压住夹住,挤干了水分,这才阴差阳错成了标本。 从绚丽绽放到制成标本,这朵雏菊经历了绝大多数同类没有的际遇。那么,它到底算是死得太快、该惹人同情呢,还是应自觉庆幸,终以另种方式得到重生? 当与她同枝同季那些花儿,全都杳无踪迹被人遗忘时,她却仍拥有如此鲜艳的色彩,甚至连每一根嫩蕊都保存完好。 这,就是命运赐予的奇迹!让她获得不一样的体验,让她重新去寻找幸福,对吗? 辛澜将那支雏菊拿在手里,在灯下打量半晌,终于微笑了…… 第一章 霜冷宫漏寒(上) 三天后,辛澜第一次随着家人进了宫,去吃喜宴。 据说,是因为久蒙圣恩的贤妃,新近诞下了位公主,让圣上欢欣不已。经皇后提议,这才开席宴请群臣,分享快乐。 当今皇上子嗣不多,虽此前也得过一位公主,却已早早出嫁,不在身边。 如今,最钟爱的妃子为皇家为天下再添龙裔。莫说皇上喜不自禁,就连太后,也一改平日对贤妃的冷漠态度,甚至还主动替她向皇上争名分,说是要升为贵妃,择日便正式下诏册封。 看圣上乐滋滋的,文武百官自然也高兴……虽然他们人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有盘算猜测,却没有一个敢乱说什么,在这兴头上泼冷水自找麻烦。 所以,喜宴照样还得去,笑脸要摆足,更得穿得体面光鲜。 大多数京官并没有收到邀请。可仅仅是得到通知进宫的官员家眷,便已占满了两处宫殿的空地。 辛澜和哥哥都被安排在不显眼的角落。虽然辛屏对此有所不满,可这,却正合了辛澜的心意。 她悠闲地吃着各种美食,顺便观赏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端菜的宫女太监,还有那些端枪仗剑的侍卫,以及时不时说句狠话的内务监管,呵,好一幅宫内众生像! 因为自始至终隔着两重门,所以辛澜并没机会见到皇帝长什么样子。[.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那些皇妃皇子,还有新诞生的小公主,她也一个没看着。 听说,坐到皇帝眼前那屋的,她爹辛祖德才只落了个末座,便已是皇恩浩荡。所以辛澜哪还妄想一瞻龙颜? 其实来之前,她倒有心希望能见到和琪。所以听任灵儿为自己细细装扮,还特意穿上新买的裙子,使得较平日看来,更加明艳照人。 可如今,知道见不着,辛澜便再也不介意碧水般的袖子打了摺。即便这一袭绿绸裙,颇得同桌苏小姐的赞许,她也毫不在乎。 哦,说起这位苏小姐,辛澜倒对她颇多好感……方才聊过几句才知道,苏小姐也是刚回京,她的父亲是位战功显赫的将军,这些年在边关卓有建树。 而当今朝廷,为表示对苏家的嘉许,不仅近日调苏将军回来,执掌京畿重地的兵权,还有意将某位郡主下嫁给苏家作儿媳,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只不过,在言谈之间,辛澜却觉这位苏小姐,仿佛有什么心事,不好跟别人提起,只能憋在心里难受。 但毕竟,她们初次见面交情很浅。所以辛澜心里存疑,却只能装糊涂,挑彼此感兴趣的话题来说。mianhuatang.info 两个年轻姑娘在一起,最擅长的便是夸奖对方妆容打扮。辛澜自然也不好免俗,直夸苏小姐鞋子怎样怎样漂亮,这个发髻如何如何配她的脸型。 其实,辛澜最想夸的却是苏小姐的长相。因为,她的确是万中无一的美人。 可试问,像这样的美人,十多年来已听过多少赞扬呢?自己又何必再说一次,成为那锦上添花的多余之人! 于是,两人闲聊一阵后,辛澜自埋头夹菜吃饭,留苏小姐独自想着心事,任缕缕愁思在眉宇间蔓延。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辛澜有意到附近转转开开眼,于是她静静起身离席,循着院外的大路一直往前走。 可,还没等转过几个弯,她便听背后有人呵斥:“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走在娘娘鸾轿前……你活腻了是不是?” 那声音很尖很怪。就算辛澜不回头,也知道说话的定是个公公。 毕竟自己身处宫中,于是辛澜勉强压下不快,侧身站立路旁,向鸾轿盈盈一拜:“民女僭越,不小心挡了您的道,还请娘娘恕罪。” “起来吧。”轿内传出个娇滴滴的声音,却还算客气,“看样子,你也是今天来捧场凑热闹的,对不对?那你爹,叫个什么名字啊?” “回娘娘的话,家父姓辛,时任吏部侍郎。”辛澜本着不惹事的原则,再次低头躬身温顺作答,“今日皇家大喜,民女得幸进宫,本不该乱跑乱撞,更不应惊扰娘娘……若娘娘没有别的吩咐,民女不敢继续叨扰,这就告退。” 说完,辛澜低腰后退两步,准备一直撤到角落里去。她以为这样,鸾轿就可顺利过去,自己也能尽早脱身。 可,还没等她迈出第三步,轿子里的人却又发话:“我想,依辛祖德的官位身份,怕还没资格带家眷赴宴吧?你――是不是在撒谎啊?” “什么?”辛澜抬头,心里警铃大作: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我听说前阵子,辛祖德曾在家摆下酒席,宴请过四殿下。这件事你可知道?” 轿中人显然在明知故问,却又仿佛句句试探,“那你不妨告诉我,当时在席间,他对你爹都说了什么?若你答得出来,我自会相信你是辛家小姐。不然,我只能当你是说浑话的丫头,现在就可以把你拖出去斩了。” “请娘娘饶命呀!”辛澜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一下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连声音也伪装得发颤,“娘娘,民女确是辛澜,也在宴席上见过四殿下。可,民女目不识丁,怎听得懂那些男人们讲的大道理。 “再说,四殿下威仪不凡,民女早被吓得头昏眼花。那晚只是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匆匆告退。娘娘,民女真的是辛澜,但确生性胆小愚钝,实在记不得那晚四殿下都说了什么……请娘娘信我,求娘娘饶命!“ 接着,为取得最理想的效果,辛澜毫不吝啬地往地上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一心要把个遇事慌乱、毫无主见的柔弱千金,扮演得更加逼真传神令人信服。 “好了好了,别磕啦,我不再追问就是了。”轿中人果然上当,向随行太监摆摆手,不耐烦道,“走吧,别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路上竟遇到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丫头,真晦气!” “民女恭送娘娘。”辛澜忙让开路,斜睨那轿子渐行渐远。 然后她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冲大路尽头一笑:“难得呀,您竟然还对政治有兴趣!但历史上干政摄政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好下场……您何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再来走这条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路呢?” 说完,辛澜转身,打算循来路回去。可目光所及,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人,正笑着打量自己。 第一章 霜冷宫漏寒(下) 辛澜心里只觉蹊跷。可一走神后,扭脸再看,刚刚站在墙边的人已没了踪迹。 她忍不住揉揉眼睛,断定方才一定是自己脑子产生幻觉……否则一个平常人,又怎会那么快消失无影? 只是,这皇宫大得像迷宫,不仅道路百转千回,岔口也极多。瞧,刚才一个没留神,她竟忘了来时的路。 于是她急急奔一阵,又拐过好几个弯,想尽快返回来处。可一番兜兜转转后,辛澜沮丧地发现,自己似离酒宴喧哗之声更远了。 突然又洋洋洒洒飘起雪来,这让她心里更寒更凉――老天,难道你真的想我活生生被困在这红墙黄瓦间? 辛澜对空幽叹,却也无计可施。于是她干脆找临小路的门槛坐下,往厚重的门板上一靠,打算谋定而后动。 但,不等辛澜结结实实倒向身后,原本挂在门栓上的链子却滑掉了。 辛澜听见动静,初一惊,跟着转身隔着门缝去瞧――这儿明显是个旧庭院,仿佛好久都没人来过。 你看,门口的积雪上,除了留下几只脚印,根本没有清扫过的痕迹。(.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不过也正因如此,铁链砸向地面,实际却跌进厚厚的雪堆,这才没有发出巨响惊动旁人。 难道这是某位妃子居住的冷宫么?辛澜透过虚掩的门,打量地上那根粗重却并不新亮的锁链。 人人都道,这深宫中最多的,便是幽怨冷清。那么住在这里的弃妃,岂不也是位可怜女子? 辛澜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于是轻轻推开院门走进,打算见一见那位素不相识的寂寞红颜。 可,待她循着院中唯一的光亮走到屋子前,却听到里面传来异响。 很明显,房间内有一男一女。男的喘息如牛,女的娇声连连…… 原来,屋内春光旖旎无限,正有两位卖力的主角,在上演酣畅淋漓的“岛国动作片”! 辛澜想到这儿,脸忍不住一红,跟着悄悄后退,无意打扰房中人的“雅兴”。(.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但就在这时,却听屋内的女人突然发声,嗲嗲道:“殿下,奴家今夜赖定了你。你要陪人家到天亮哦――” 呔,这说话的,赫然是刚才与辛澜偶遇的那个娘娘! 那么,她口口声声叫着的“殿下”,又会是谁呢? 辛澜很清楚,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即走出院子,当什么也没发生,从此忘掉今天的所看所想。 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知道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或准确来说,她只想弄清楚――里面那个和后宫嫔妃“乱来”的,究竟是不是和琪? 也许吧,她见过的“殿下”太少,所以里面的女人话一出口,她脑子里便止不住蹦出那张印象深刻的面孔…… 她早听说,当今皇上已过五十,所以那方面力不从心,也情有可原。 只是,众多后宫佳丽又能否真正耐得住寂寞呢?自古以来,宫闱之内的糊涂荒唐,难道还少吗? 就像贤妃此次受孕生子,连辛澜都听到些传得似是而非的流言…… 而皇后和太后相继对贤妃示好,露出欢欣大肆庆祝。这往明里说,是表现后宫女人的“一团和气、同心同德”;可暗里,难道不是在替小公主正名、给大家吃“定心丸”,一心想平息流言? 只是,所谓过犹不及。宫里越是这样大动静,反而猜忌更多。 而那位给皇上戴绿帽的“勇士”,早被众人描述得有鼻子有眼。他姓甚名谁,祖籍何地,又是如何瞒天过海……这种种细节,一时成了许多达官显贵的娱乐话题。 不过看来,除了贤妃,后宫里早有别人同样不安于室……瞧,屋里这位娘娘,便好大胆子,竟趁着今夜皇上宴请百官群臣,背地里偷食禁果。 但,与她相好的又是谁呢? “小心肝儿……看来今晚,父皇定抽不出空顾及其他。就算我留在这儿,跟你厮守到天亮,又有何妨?” 男人终于开口,果然不是和琪。辛澜偷偷松口气,心里某个角落竟突然踏实了。 自己只是担心和琪犯下欺君的死罪,对吗?说到底,只是怕他为了一时情欲,年轻轻便葬送性命,并没其他想法,难道不是吗! 屋里的灯被吹灭了,院子里突地暗下来。辛澜这才惊觉举步,匆匆出去。 她把门轻轻掩上,然后沿来路继续前行。起初她走得很快,仿佛怕什么可怕的东西追上来。但拐过几个弯,她不禁放慢速度,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条明晃晃的铁链。 是的,链子还在雪地上。不知明天,他们会不会因此疑心有人曾走进院子,窥见两人的秘密?又或者,他们将从辛澜留下的脚印着手,彻查追究,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事? 只不过,他们杀得了别人,又如何杀掉自己心里的寂寞呢?宫闱内的孤苦心酸,皇子兄弟间的冷漠无情,便如那冷冰冰的锁链,要困他们一生一世,至死方可解脱!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辛澜抱住肩膀,只觉这深宫更冷了…… 第二章 碎红染秋千(上) 酒宴的喧嚣声,此时已彻底听不见了。 辛澜静静走在雪地里,独自想着心事…… 三转两转后,一片梅林映入眼帘,让她终于停下脚步。 这儿种的都是红梅,正开得灿烂。辛澜在梅园外踟蹰片刻,这才大着胆子进去。 入夜这场大雪,早将地面的泥泞和脚印掩盖。辛澜缓缓前行,仿佛走在天鹅绒的毯子上。 皎洁明亮的雪光,映照那张年轻的脸庞;她那身水绿色的长袍,下摆微微拖地,为这片望不到边的白细松软,温柔地抹一笔浅浅的痕迹。 梅园里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飞下片落花,在视野里翩然闪过。倘若有风吹来,梅枝微颤几下,抖掉些碎雪,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辛澜尽量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规矩,脚印距离仿佛都丈量过,在雪地上留下两行纤巧的足迹。 梅园正中,有一架秋千,似是平日妃嫔们玩乐之物。辛澜走过去,摸了摸链条上缠绕的长青藤和系着的绸缎,然后掏出手帕扫掉座位上的积雪,在秋千上坐下来。 她蹬了下地,座椅微微晃动起来,眼前的梅树便也开始晃。于是辛澜使劲儿再蹬一下,这回终于飞得更高,同时震落了秋千架顶端的白雪和红花。(.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雪簌簌而下,洒在辛澜的四周;而早先停在秋千上的落英也徐徐飞――有的回归地面,有的飘进座位的缝隙。 只有一朵最鲜艳绚丽的,偏偏插在辛澜的鬓上,像跳动的火焰,又似赤色的蝶。 辛澜闭起眼,嗅周围淡淡梅香,感受着雪花落在脸颊又匆匆融化的清凉。 今夜本没有月亮。可此时在辛澜脑海里,今晚的月亮却又大又干净。嫦娥仙子正眼神温柔地俯瞰人间,圣洁的光芒照耀万里山河。 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安静,仿佛辛澜已经来到人间天国。这里没有烦恼和怨恨,只赋予人无尽的对于美的想象。 但,就在辛澜沉浸在这片静谧中、快要沉沉睡去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人似是初入梅林,又或正在找什么东西,所以围着梅树兜兜转转,脚步很紧。 辛澜本想躲开不见生人。可梅树稀疏,一时哪能找到什么地方躲避?跟着,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起身离开,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已到眼前。 他是个中年男子,看样子三十出头,相貌说不上英俊,但一身打扮却考究得很。 瞧他穿的那身袍子,绸缎料子就极好。在雪光的映衬下,他浑身熠熠生辉,仿若披着灿烂的流霞。 辛澜再往他脸上瞧去,当下便觉眼熟。仔细一想,这才记起――刚才彼此碰过面,就在宫道旁。 原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象,想不到世上真有此人。辛澜忽然忍不住,露齿笑了。 “这位小姐,可是觉得在下唐突大有不妥么?” 来人倒也斯文,见状躬身一礼道,“在下徐紫毫……今日迷路误闯梅林,让小姐见笑了。” “敢问这位公子,刚才我们是否见过面呢?” 辛澜从秋千架起身,躬身回礼,“只觉公子面善得很,却不知奴家有否记错?” “小姐刚才和熙妃狭路相遇时,在下恰巧经过。” 徐紫毫淡淡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石凳,“若蒙不弃,在下能否坐下来和小姐聊聊?” “公子请坐。”辛澜只觉这人落落大方,于是自扫了另个凳子款款坐下,“记得当时,公子曾笑望奴家,是不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倘若是奴家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遗为笑柄,还望公子明示才好。” “小姐从始至终‘举止得体’,哪有什么失仪之处!小姐实在多心了。” 想起辛澜那场声色俱佳的表演,徐紫毫嘴角再次扬起,“在下当时不觉莞尔,只是觉得那熙妃好笑,对小姐却绝无半点讥讽之意!只不过――” “怎么?”辛澜见徐紫毫露出犹豫,不由追问,“公子直言无妨,奴家洗耳恭听。” “你难道不觉得,咱们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不太合适吗?” 徐紫毫存心调侃,望向辛澜目光流转,似笑非笑,“‘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小姐可曾听过?何况你我只是陌生人,却在这梅园‘深夜幽会’。难道小姐不怕坏了自己名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起初,辛澜是看来人斯文懂礼颇有君子风,刚刚又碰巧见过,才会这么放心与他独处谈话。 但,此时观他神情,却似另有打算。这让辛澜不由皱眉:“若公子觉得此时此处讲话不方便,自可就此打住离开。奴家绝不阻拦,更不敢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有损公子的清白。” “瞧瞧,这就生气了……和她还真像呢!” 徐紫毫闻言,竟笑得更开心了,忍不住连连抚掌,“我原本以为,再找不到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想不到,你和她碰巧同名,却也有同样的脾气。” “和我同名的人?”辛澜心里一沉,悲从中来,忍不住怀念起以前时光,却只能低头,沮丧地小声喃喃,“公子还认得另一位辛小姐么?却不知是亲戚还是旧友?” “我认识的那个昕澜,其实不姓辛,而姓刘……”徐紫毫望向辛澜,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一字一句试探,“并且她可不是我的亲戚朋友,而是――大学同学。” 什么?辛澜手指一抖,锦帕飘然而落。 她凝视地面,调整了好几次呼吸,这才抬头望向对方:“你确定自己认识的人叫刘昕澜吗?她……是不是在法学部?” “你好,刘昕澜同学。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 徐紫毫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大方地伸出手,和辛澜握了握,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医学部的龙君翔,和你同届……老实说,你的大名我始终没忘;可你,是否还记得我呢?” “你是龙君翔?”辛澜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于是更加惊诧,“可,你怎么也跑到这儿了?我还以为自己误打误撞,成了最倒霉的人,想不到……”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呢?”徐紫毫低头一叹,笑得有几分无奈,“也许只能说,一切早是冥冥中注定吧……” 第二章 碎红染秋千(下) 其实,对辛澜来说,“龙君翔”这名字并不陌生。 因为这名字,实在比“刘昕澜”更响亮。甚至在整个学院,人人都知道…… 龙君翔,外号“龙财神”,是同学们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也是老师们个个头痛的“挂科专业户”。 据说,龙家世代行医――从龙君翔往上数四辈人里,成为医生或医学院教授的,共有二十多位,且个个颇有建树。 但龙君翔却对医学丝毫不感兴趣,早有心攻读商科、学习企业管理。 可,终架不住家人的轮番轰炸,他这才勉强考取医科,走上救死扶伤的道路。 只是,人的天性无法泯灭。一旦住校逃离家人的管制,龙君翔便如脱缰的野马,自由驰骋“商海”,完全把专业课程的学习丢到一边。 不过,他也似乎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凭借有限的起步资金,还有独到准确的商业眼光,他很快便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只是,还没等他在金钱帝国呼风唤雨的潜质充分发挥出来,龙家人便闻讯赶到学校。 看着大一期末考试单上那连串“红灯”,龙家人再不顾当事者的苦苦哀求,立即为他办理了休学手续。 听说,他们这回是要把龙君翔带回家重新教育,大有让他痛改前非、再世为人的意思。 而那之后……竟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不曾在学校内再出现,仿佛这个人从此消失。 记得当时有传言,说他转学了,回到家乡重新攻读医科。 可也有人说,他没有继续上大学深造,而是一个人偷偷去了南方,离家创业。 甚至还有人说,他回家后大病一场,昏迷了将近半年……醒来之后,他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一时把龙家上上下下吓得够呛。 不过,这些传言想来都是以讹传讹,没几分可信。所以辛澜当时听过一遍,也渐渐不在意。 但如今,却在异世和他相逢。这让辛澜不得不感叹世事之无常,对命中注定这说法重新考量。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呢?”辛澜上下打量徐紫毫的穿着,想到自己在金店看到的那块发光的玉佩,“你这次穿越重生,也是依托了什么媒介,对吗?” “当时,我在古董市场闲逛。卖主向我展示一枚古铜钱,想说服我买下它。” 徐紫毫至今也不明白,那天怎会鬼使神差地跑去古玩一条街?而且更邪门儿的是,他对那枚古钱币当真有了兴趣,几乎就要高价购得。 可,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当口,他只觉后脑麻了下,便失去意识。 等再睁眼,他已非那个刚满二十的小伙子,而变成三十岁,是绸缎庄的老板,并且早已娶妻生子。 “什么,你已经有儿子了?”辛澜听他讲到这里,忍不住发笑,“却不知你那位夫人品貌如何呢?想必不差对不对?” “我那位夫人姓乔,闺名锦秋,倒是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对我也很好。” 徐紫毫并不掩饰对婚姻生活的满意,却仍有淡淡遗憾,“只是那两个儿子――大的七八岁,另个刚会走路,却怎么瞧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话说回来,我来这儿还不到一年,很多方面需要慢慢适应,也急不得。” “什么,你才到这里一年?”辛澜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不禁皱紧眉头,“可,我到这里前明明已经二十八岁……难道,你在清醒前,竟然在‘时空隧道’里漂了整整八年?”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或者说,我的遭遇本可以用另一种原因来解释。” 当得知辛澜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后,徐紫毫并未太惊讶,而是微微沉吟,说出自己的想法,“既然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入口,那么可能,我和你进的,原非同一条时空轨道…… “这就好比,我们进的是两架平行竖立的观光电梯――虽然透过玻璃,彼此能看到对方,可我们在一开始便选择了不同的入口,所以注定有不同的出口和结局。” “那你……情愿留在这里吗?”辛澜看出徐紫毫眼神中的坦然,微微皱眉,“如果有机会重新回去,你会放弃吗?” “老实说,我觉得现在的身份,很适合自己。” 徐紫毫展眉一笑,站起在辛澜面前自转一圈,“瞧,我现在如愿作了生意人,而且还略有家底。这对我来说,简真可遇不可求…… “当然,也许你会觉得我太自私。可,回去真的那么容易吗?而且就算,现在有个时空入口出现,你敢往里走吗?难道你不怕,自己被带进个更荒诞复杂的时空?” “可,你的家人怎么办?”辛澜同样想到自己的父母哥哥,眼里开始发热,“也许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成为植物人,或者已经死了。难道我们……忍心看他们继续难过?” “刚才你不是曾提及有传闻,说我回家后得过场大病,清醒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愧是理科出身,徐紫毫脑子转得飞快,说得却也有些道理,“也许,在我灵魂飘到这里后,有另个人进入我的身体,成了龙家的好儿子。 “更或许,他天生就是学医的料,反而因此机缘巧合,继承了我爷爷的衣钵,成为名噪一时的脑外科的医生。瞧,这一切不是不可能。所以,你又何必那么悲观!” 说到这儿,徐紫毫忽然想到什么,于是重新整理下思路,面向辛澜正色道:“而且,你不记得那句话吗――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也许我们来这里走一遭、活过一辈子,可等闭眼蹬腿那天,魂魄依然还能回到最初的身体……到那时,我依然是不到二十的年轻人;而你,仍旧二十八岁。” “这……可能吗?”辛澜此时真的很遗憾,后悔当年没有去探望休学后的龙君翔。 是的,如果当初她真这么做,就能提前向那个或真或假的“穿越者”了解些内幕,总好过现在一头雾水心里没底。 “对了,刚才提到的那枚铜钱,你现在还有印象吗?”辛澜再次回忆金店里的遭遇,脸上只剩苦笑,“不知怎的,这几天无论怎么想,我始终记不起,当时见到的那枚玉佩到底什么模样……仿佛记忆被挖空了一块,越想找到线索,对它的印象就越模糊。” “我当时手里拿的那枚铜钱,倒是字迹清楚,我也记得很牢。”徐紫毫笑得有些无奈,终于露出半点感伤,“那枚铜钱上写着‘嘉德通宝’四字。据卖主说,它是大昱朝嘉德二十年铸造的钱币…… “可惜,我曾翻遍本朝的各类史籍,却根本没有找到嘉德这个年号。也就是说,那枚铜钱出现在未来。而且将年号名为嘉德那个皇帝,至少在位二十年。” “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拿到那枚古币,自己才有希望回去呢?”辛澜忽然明白徐紫毫为何如此泰然,既来之则安之,原来这根本是种无奈―― 那枚铜钱,最少也要等二十多年后才会出现。那时他的人生已过大半,甚至提前病死或意外身故。 所以,与其猜测那些遥远的未知、盼着某天在交错的时空中冒险,倒不如好好活在当下,做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男人。岂不更好? 只不过,带辛澜穿越到这异世的玉佩,会否也是未来才出现的东西?若真如此,那她只能安安分分地在这儿呆上一辈子? 想到这儿,辛澜不由叹口气站起来,这才低头望见刚才自己掉落的锦帕。 于是,她只好蹲下身子去捡。俯首间,本落在她鬓间的红梅翩然坠下,像轻盈的蝴蝶般在她眼前打个旋儿,静悄悄着地。 那抹殷红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倒比隐在发间更显明艳可爱……辛澜心中一动,遂掉转目光,去看那些飘到他处的落英。 有风吹过,秋千开始微微摆动,也让洒在上面的梅花随之摇晃。 但,那些红色的精灵,只掀了掀翅膀,终没有哪个飞起落地。 它们仿佛一个个赖在秋千上、贪玩不肯作罢的孩子,不爱回归泥土,却独独留恋那一份无根的飘摇。 命运仿佛那阵风,总想把你送到你该出现的地方;可有时,它又像那秋千,总会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将你留在最适合你停留的地方。 这就是命中注定,对吗? 第三章 暗香盈碧袖(上) 直到徐紫毫告辞走远,辛澜这才想起――原来,他俩当年的确打过交道,而且闹得很不愉快。所以,他才会如此印象深刻,认出自己。 那时,他们才刚入学不久,都还是新生,在集体军训。 有天,教官们组织各班结对儿搞对抗赛。她和龙君翔正巧分到一组,是面对面的对手。 当时竞技的具体项目,辛澜现在已回忆不起了。只依稀记得:龙君翔钻了规则的空子,赢了自己;辛澜当然不服气,便说他耍赖,要重新再比。 可,这本就是训练间隙用来放松心情的余兴节目。于是连教官们也觉得,不用太较真儿,玩过就算了。 那会儿,辛澜只有十七岁,自然没有如今这般随和,更多的是年轻人的认真和执着。加上她读的是法律,自然受不了有人公开践踏规则。 但,经过场面红耳赤的争辩,辛澜仍没得到“公平竞争”的机会。于是,她向龙君翔投去忿忿的一瞥,愤然转身离开训练场。 当然后来,在图书馆和体育场,她和龙君翔也偶尔碰到过几次。但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两人都没搭理过对方。 其实,他们倒真说不上有什么仇怨。也许只是面子问题吧,谁都不想先低头示好。 但没料到,两人竟会在如此特殊的环境下重逢。回想年少时的天真直率,辛澜只觉当时自己真的很单纯。 试问,社会上究竟有多少人,正在钻着各种各样规则的空子呢?而有些规则,或天生存在缺陷,或被某些人恶意扭曲利用。 相较于那场众目睽睽下犯规的竞技,这些看不见的黑手和漏洞,岂不更可耻、可怕! 不过,刚才两人说话时,她倒不知道,龙君翔就是那个刚入学时惹怒自己的人。 因为,军训时用的全是代号。辛澜只记得,他当时给自己取的代号,叫“大富翁”。 瞧,如今他真的成为大商贾,家财万贯。当真是“一语成谶”! 对了,刚才听他说,徐家的绸缎庄早遍布全国各大城市。而他们做的绫罗锦服,也越来越受到京城达官显贵们的喜爱和推崇。 他还说,自己此次进京,就是想打通各个关节,将徐记丝绸推荐给朝廷,成为御用贡品。 这样,他便不再是浑身散发铜臭味的生意人,而成为真正迈向事业巅峰的企业管理者。 看来,他已找到最适合的位置……可自己呢?“辛小姐”这个身份,又会给她带来什么? 不过,还没容她细想,不远处竟又传来人声。辛澜辨了辨方位走近些,借着昏暗的宫灯烛光,向站在梅林外的两人望去。 正在侃侃而谈的是徐紫毫,辛澜并不觉意外;但站他对面的,可巧,正是四皇子和琪。 刚才,徐紫毫半途自酒宴离席,又匆匆赶到这梅林外,甚至和辛澜也没时间长谈…… 据说,他是约了重要人物。原来,就为了见他! 只是,和琪能帮到什么呢?莫非,这次徐记绸缎能否成为贡品,他就是那个“重要关节”? 不过想想,天子脚下商贾富户何其多!今天宫中设宴,徐紫毫竟也能受邀出席,可见他的前期工作做得已经很充分。 而今晚,他们两人相约于此,会不会另有文章呢? 过了会儿,徐紫毫说完话,径自离开梅林。 而和琪站在原地,轻叹口气,却没有立即走掉的意思。 辛澜此时很犹豫,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招呼、现身和他见面。 虽然这里僻静异常,恐怕也撞不上谁,绝不会惹来什么闲言是非。但,一想到要与他独处,辛澜只觉心里有莫名的暖流,脸颊也悄悄发热。 于是她终拿定主意,继续借着梅干遮挡身子,只等和琪离去,再找路回酒宴。 可惜,落花不是无情物,关键时刻却偏偏要给她添乱――有朵腊梅裹着雪从枝上坠落,正砸在辛澜的鼻子上。 突然眼前飞下来个东西,这让辛澜不觉轻唤出声,同时在脸前用力一打后退两步。 “谁在那边?” 静谧的氛围里,这点响动显得异常清晰,和琪不觉循声而望,“出来吧……本王恕你无罪。” 这是第一次,辛澜听到和琪如此自称。而“本王”那两个字,余音袅袅,仿佛魔咒,让辛澜突然失去了再次与他见面的热情。 “你到底是谁?” 和琪只依稀看到辛澜衣角的一抹亮色,于是顿了顿,径直向她走来,“你是看守梅园的宫女吗?那又何必躲着本王?” 见和琪越走越近,辛澜心更慌了,扭身便走。可这样,反让她的身形暴露更彻底。加上天黑路滑,对地形又不如和琪熟悉,所以,还没等她跑出多远,就被和琪从身后抓住右手腕。 和琪当然已看出,对方是女子。并非宫女,八成是今晚来赴宴的宾客。 可,这会儿她不好好在席上吃酒,却独自躲进梅园,而且生怕和自己碰面。这,的确大大可疑! 于是,和琪手下力道不由加重,沉声道:“干嘛那么着急离开!莫非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此时,辛澜实在没心情和他相对。因为和琪今晚的每一句话,音调态度都让她感到太陌生。 她不由回想两人此前的数次见面……是的,记忆中那位“四殿下”,虽贵为皇族,却总谦逊有礼,会露出真心的笑容;可这个人,语气好冷,声声质问和高高在上的态度,根本让她无法平静面对。 “怎么,到这时候,还怕我认出你吗?” 见辛澜低着头,只手腕用劲儿想挣脱自己的钳制,和琪不觉微微眯起眼睛,将她抓得更牢,“这里是后宫内院。未经允许,任何擅闯者都是死罪!你躲在此处窥探,到底有什么目的?” 什么,死罪?窥探?辛澜刻意压低的脸庞上,表情有了微微变化。于是,她不再顾及后果,左手紧握成拳,直直捣向和琪胸腹间。 她记得,人体那里有道软肋,只要被打中,就会因为疼痛暂时失去力气。 是的,她现在只想尽快逃走,不愿被和琪认出身份,更不愿仗着两人相识的缘故,求他“大发慈悲”“开恩恕罪”。 “你好大的胆子!”见眼前人有心反抗逃走,还要伤害自己,和琪自然也动了气。 只见他先伸手抓住辛澜的拳头,用肘部往她颈间一压,跟着向前几步,将对方的身体牢牢抵在一棵梅树上。 这下,两人终于面对面。待看清辛澜眉眼,和琪不觉大惊,手下一松身子猛撤,皱眉道:“原来……是你!” 第三章 暗香盈碧袖(下) “民女给四殿下叩头了。” 辛澜当然看到和琪眼中一闪而过的吃惊后悔,可她并不打算心软,反而往地上重重一跪,有意给他难堪,“民女今夜私自溜进后宫‘窥探’,又企图出手加害四殿下,实在法理难容…… “民女自知死罪难逃,不敢请饶。只恳请四殿下开恩,放过民女的家人。这样,即便民女下了黄泉,也会对您感恩戴德,来世定衔草结环,报答您的……” “你真的很想死吗?”见辛澜又开始赌气胡说,成心让自己下不来台,和琪果断将她话头打住。 他不再如上次见面时那般软语劝慰,反而向辛澜摆出份威仪,脸上冷得很:“原来,我上回托付虎转告你的话,完全没用。你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是不是?好,既然你一心‘回家’执意求死,那本王就成全你。” 什么?他果真要赐死自己?辛澜心里一惊,这才后悔,觉得实在不该随便耍小孩子脾气。 不错,和琪是正得势的皇子,平日里都是别人看他脸色行事,自己又凭什么可以如此三番五次对他使性子。 前几回相遇,可能正赶上他心情好,或觉有几分新鲜,才会放任她言行上的种种无状! 可,瞧现在,皇子的架势终于摆出来,生杀予夺大权在握,要她的小命简直像捏死只蚂蚁那样简单。 瞬间,辛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无端端地只觉得心中委屈,埋怨自己看错了人。 可,她决不愿此时服软低头。于是她再磕头一拜,声音依旧平静:“多谢四殿下成全!却不知,您打算赐民女何种死法呢……悬梁?服毒?还是拉到法场身首异处?” “你觉得……投井怎么样?”见辛澜继续逞强,和琪不怒反笑,“本王记得,梅园旁边离这儿不远恰有口深井――井壁滑不留手,井水更冰冷刺骨。如果你有心留全尸,不如就在那里了结好了。 “放心,等你死后,本王只会说你是失足落水毙命……至于你潜入后宫及冒犯本王的大罪,只要本王不说,相信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也根本不会殃及辛家老小。怎样,这回你该安心了吧?” “民女多谢四殿下!”辛澜再叩首,终于落了泪。但她不想让和琪看到自己的后悔,只埋首起身,一步步去寻那口埋葬自己的深井。 其实到此刻,她仍不相信,和琪会对自己突然萌动杀机。可,对方已经将话说得那么明白,毫无犹豫,哪里还有半点情分! 子夜时分,气温更低了。加上心凉得厉害,又走在雪地里,所以没过一会儿,辛澜就忍不住发起抖来。 但她并未因此放缓脚步,反倒四下不住张望,找最近的井栏辘轳,倒像真的急着去寻死。 可惜,在附近转了又转,辛澜却始终没看到对方提到的那口井。而和琪站在梅园边,默默看她四下乱逛,嘴角终于露出笑意…… “如果你还是找不到那口井,就跟我走吧。” 不知第几次,辛澜又从自己身边低头走过,和琪终于开口,装得有点不耐烦,“我没时间整晚留在这儿,看你去寻死,所以……跟紧了,好吗?” 不等辛澜说话,他转身向自己的偏殿走去。只是却将脚步刻意放缓,还时不时斜睨下身后那个走得跌跌撞撞的人儿。 终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和琪读书的暖阁。守门的太监眼尖,早早为主子推开门,再躬身退后。 而辛澜,见和琪径直进屋,却只站在门外,迟疑不决。 “不打算进来喝杯茶?”和琪示意伺候的宫女,在桌上沏好两杯香茗,然后抬眼去看辛澜,似笑非笑,“如果到了这会儿,你还执意去寻短见,那请自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本王绝不阻拦。” “你们都下去吧。”和琪端起杯子抿一小口,屏退侍候在侧的宫女,又亲自来到门边,扶住门框向辛澜一笑,“刚才还见你冻得直哆嗦……怎么,现在夜深了,你反倒不怕冷了?” 辛澜本想立时反驳给他难堪,或干脆转身潇洒地离开。可,轻轻搓下早冻得发麻的脸颊,她决定还是先暖和暖和再说。 不过,偷偷瞧一眼门边两名太监的表情,他们都在忍着笑――想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看见,却又憋不住。 切,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进去喝杯茶也不行? 想到这儿,辛澜反而突然觉得坦然,于是迈步进屋,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喝上一大口热茶,暖心暖胃。 和琪关上房门,也回桌边,却半晌没跟她说话,只浅浅品茶,仿佛眼前根本没有别人。 很快,一壶茶被两人喝光,辛澜脸庞终于恢复红润。于是她轻轻将杯子一放,拍拍下摆起身,便欲离开。 “等一下。”和琪伸手阻止,却只扯住她衣袖,抬脸望向窗外,“现在已近三更,酒席怕也早散了。若一个人在这宫里转来转去,只怕最后不仅要迷路,连小命也要搭上。” “我……我不怕冷。”辛澜使劲儿拽着自己的袖子,却没从他的手中挣脱,只好故作勇敢地争辩,“酒席散了,宫里来往的太监自然也多起来。我可以随便找哪个带带路,难道还能遇到麻烦?” “看来这宫中的规矩,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和琪扭脸看她,却让人猜不出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只要过了子夜,所有没拿宫中令牌的陌生人,都会被侍卫抓起来送到牢里去。若遇反抗,斩立决……你不妨盘算下,自己究竟有几分运气,能活着走出宫门?” “那你找人送送我好么?”辛澜一时也犹豫了,眼中露出恳切,“今晚我只是受邀赴宴,总不能留在宫里过夜啊!” 第四章 相逢一醉还(上) “你想让我派人送你?” 和琪终于松手,起身踱到一边,拿起刚才宫女温上的那壶“桃花醉”,回眸向辛澜浅浅一笑,“那好,你就陪我喝上三杯。(.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然后我自会命人送你回府。” 喝就喝,谁怕谁?辛澜不是没酒量的人,不觉受到威胁,反倒有心尝尝这里的佳酿。 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被轻轻放到桌上。芳香四溢的桃花醉,从壶嘴汩汩而出,仿佛连成串的玉珠,跳转腾挪跃进杯盏。 酒水竟然微微发红,像极了少女害羞时微绯的脸孔,引人几多遐思。 辛澜自然已看出,这“桃花醉”绝非凡品。于是她举杯,却不忙着喝,而是先将酒盅凑在鼻子前闻了闻。 果然,这酒醇而不冽,隐隐透着桃花的甘甜。再看它那泛红透明的色泽,倒真让人不禁有“冬日忆桃花”的绵绵情思。 待将之一饮而尽,上下颚、唇齿间立时有清香四下散开,仿佛舌尖正含着花粉。 接着,佳酿沿喉管一路向下,但你却始终感受不到辛辣。倒似喝深涧甘泉,只感到清凉舒服。 等酒到了胃里,一股暖流开始缓缓升腾,香气游走于奇经八脉,四肢百骸轻松顺畅……仿佛所有烦恼都可自此抛诸脑后,世间只剩这一个人、一壶酒。 闭上眼睛回味许久,辛澜才从一片空明中清醒。她张开眼,温柔地将空杯放下,忍不住面向和琪笑了:“四殿下这里的,果然是好东西……莫说三杯,就是三十杯、三百杯,我也愿意喝!” “我劝你,莫贪杯……不然,很容易就会醉的。” 和琪见辛澜迫不及待地又给自己斟了两盅喝下,倒没去抢酒壶,只微微摇头,“如果你还清醒,现在就该放下杯子。我自会安排将你平平安安送回去。但如果你喝醉了,我可没有轿子供你使唤。”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喝这一点不会醉的。” 辛澜的酒量,的确不错。可今夜连饮几盅后,她却真的有点眩晕。 可这酒实在太香太醇。所以她竟丝毫不介意全身上下涌动的暖意和酥软,再为自己倒一杯,同样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幽幽笑道:“四殿下真是小气!难道连这一壶酒,都舍不得么?” “你……果然醉了。”和琪动下眉头,忽然有些后悔请她饮酒。本来,他只想让她暖和些好上路,没想到现在…… “好了,我要走了。”终于把整壶酒都灌进肚子,辛澜这才满意起身。 虽然身子有些晃,可她竟然还不忘向和琪行礼道别,目光迷离地低头一福:“今晚多谢四殿下盛情款待,民女告退。” 说完,她当真起身转头,一步步走向门边。而和琪,静静陪在她身后,倒真有心送客。 可,就在辛澜手搭上门栓的那一刻,她却突然直直向后倒,全身酥软地躺进和琪的怀抱里…… 此时,辛澜还有些意识,只是两眼无法聚焦,四肢也没半分力气。 她窝在和琪怀里,歪头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她能闻到和琪身上淡淡的香气,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瞧,真的醉了。”和琪也低头看她,忍不住嘴角轻扬,“没想到,你也是馋猫、酒鬼……呵,今天若换作别人,我定将她直接扫地出门,免得在我面前发酒疯!” “谁……谁发酒疯了?”虽然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脑筋也糊涂,可好胜的她仍旧嘴上不服输,“我只是……有一点点头晕,压根儿没醉!” “好,那我放手。你自己开门出去吧。” 说着,和琪身子往旁边一闪,似真要撒手。辛澜只觉脊背一空,不禁惊呼出声,向后仰面躺下。 但还没等她真的害怕,和琪已打横将她抱起。 终于正视怀里那张如桃花般粉艳俏丽的脸蛋,他愣了下,这才轻笑:“你真是个喜欢逞强的小女人……怎样,这下没话说了吧?” “我……我才不是小女人呢!”辛澜不满地皱眉,借着酒劲用残余的力气,抬手锤下和琪肩膀,含嗔带怨望他一眼,“你忘了吗?我今年二十八岁,比你大,比你大……” 辛澜原本就是美人胚子,加上今夜喝了酒,面若桃花,容貌自比平常娇艳。 而刚才,她这轻轻一瞥,媚眼如丝,眸子里波光流转,更显出非一般的娇艳可人。 立时,和琪只觉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轻轻撞了下,有点别扭,却又甜蜜。 “我抱你去那边躺会儿吧。”和琪不敢再看她绯红的脸颊和莹水粉嫩的红唇,扭开脸调转目光,大踏步走向暖阁里间的床榻。 平日读书累了,他会在这里小憩。所以里间一向也被布置得温馨雅致。瞧,香炉里青烟袅袅,屋内弥漫淡淡幽香。 将辛澜置于高床软枕,和琪拉过条锦被替她盖上,这才低头,再次打量眼前的可人儿…… 看来她是彻底醉了――不再乱动出声抗议,眼睛微睁望着和琪,目光却更加迷离飘忽。 “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再送你回去。” 和琪忽然有些害怕和她四目相对,故作镇定轻咳一声,便要扭身离开。 “喂――”不料辛澜却突地伸出胳膊,拉住他的手指,轻轻一摇仿若撒娇,眼里露出些渴望,“你……还没告诉我呢――我穿这身衣服,到底好不好看?” 什么?衣服?是那件水绿色的长袍? 和琪心里一动,但想了想,却没接话。 “你觉得不好看对吗?”辛澜见和琪陷入沉默,小脸一下耷拉下来,像孩子般嘟起嘴,“都怪灵儿,偏不让我穿那件紫色的,说这件男人才喜欢……哼,以后再也不听她胡说了。我,我才不要刻意讨你欢心!” 第四章 相逢一醉还(下) 难道,她已开始悄悄在意自己的看法? 和琪只觉心里一暖,忍不住端详她表情。 可,或是真的醉了,没劲儿了,辛澜不知又小声嘟囔句什么,跟着把头往被里一埋,再无动静。 和琪不禁莞尔,却也无语,只帮她压压被角,然后就着书案坐下。 宫里报更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已是子夜时分,外面又起了风,显得清冷寂寥。 可,暖阁里却灯火通明,熏香怡人。酒醉后的辛澜,沉沉睡去,呼吸浅而均匀。 她的脸依旧红润,一对睫毛像扇子般,画出完美弧度。她时不时还会发出些音节,仿佛梦里和谁说着话。 案上有本早上读到一半的书。于是,和琪重新掀开捧起它,一页页慢慢翻过,打发午夜寂寞。 其实,白天处理了很多事,他此刻也有些犯困,想躺下眯一会儿。 可他,既不忍心留辛澜一个人在这儿,又不敢上塌与她同眠。 倒不是怕辛澜醒了,会给他脸色瞧……因为他早看出,辛澜酒量尚浅,这一觉睡过去,怕到中午也醒不了。 当然,他也并非担心自己,美色当前一时不能自持,做出“祸害人的事”。 其实想想,若非打心里相信他的为人,她怎可能如此畅饮?尽管她嘴上不说,心里不承认,可试问:哪个女人会傻到面对个男人,仍放心地用酒一杯杯灌自己,除非―― 除非什么呢?和琪眉头一动,却不愿想。只叹口气,将书再翻过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辛澜终于睁眼。 她微微皱眉,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先是呆呆望向屋顶雕龙画凤的房梁,然后揪下手边滑软的被褥,最后侧头,看向屋里最明亮处。 书案上,和琪用手托着下巴,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在读书,又似已酣然入梦。 “四殿下……”辛澜小声唤着,心里却盼他真睡着。还好,对方没反应,这让辛澜松口气。 刚才是喝醉了吗?辛澜拼命想记起此前的事,却只记得,自己曾行礼告辞,然后就……再没印象 辛澜忍不住心里开始打鼓,后悔不迭。[.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可,这也不能都怨她呀!谁能想到,“桃花醉”后劲儿这么大,竟让她当场醉倒酒后失态。 看看窗外,仍是半夜。难道,她必须这样躺着,一直等到天亮么? 而且,她要不要“好心”给和琪盖点什么呢,免得他着凉? 不过,没等辛澜心里“理智”和“情感”开始博弈,虚掩的窗棂突一打,发出清脆声响。 这可把辛澜吓一跳,同时也惊醒了本就睡得很浅的和琪。 见他身子一震换了姿势,辛澜立刻心虚闭上眼,来不及把头侧向里面,只调整好呼吸假寐。 她还在睡吧?和琪已然清醒,扭脸皱眉望去。 瞧,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她的呼吸依旧均匀,虽然频率好像比刚才快了些。却不知她是在做梦,抑或睡得不踏实? 他想了想,终决定到塌边看看,再弯腰瞧瞧她被子盖得是否严实。 辛澜睡相很好。所以这么久过去,根本没露出半点缝隙。 只是,有一缕头发调皮,从她额角斜斜滑下,正巧搭在鼻梁上。发梢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很是“鲜活灵动”。 来不及考虑,和琪便伸手,想捏起那缕青丝,把它移开。 可,闭着眼的辛澜哪知道他想干嘛!开始只觉他呼吸越来越近,然后就感到他伸手往自己脸上探。 她的心早就扑通扑通跳不停,生怕自己装睡漏了馅儿。没想到这会儿,和琪竟到跟前“上下其手”。 于是,她两眼猛一睁,目光尽量清冽,同时右手牢牢抓住和琪的腕子,冷冷道:“四殿下,你想干什么?” 突然又和她眼眸相对,和琪下意识向后撤。可自己手腕还让抓着,仿佛果真动了什么歪心,却被逮个正着。 他从没如此难堪过,竟头一次脸红了,喃喃道:“我,我原本不想对你怎么样……” 因为职业关系,辛澜一向最擅长的,就是斟酌对方言辞中的漏洞,然后引申出别的含义。 这下,和琪真是撞到枪口上,只能任由她“诬陷”。 只见辛澜先轻蔑地看一眼他的“罪恶之手”,然后轻哼一声,忿忿道:“原本不想?那就是……现在很想了?亏我还一直把你当君子看。想不到,你竟也是轻薄之徒!” “你说……我想非礼你?”被人诬赖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和琪开始只是尴尬,渐渐就生了气。而且,辛澜抓着他的手一直不放,让他觉得很被动,非常不习惯。 于是,收敛眼中歉意,他借势将身子压低,甚至还用另只手挑起辛澜耳边的一拨秀发,故意绕在手上,神情显得从容不迫:“好,就算我对你心有不轨。可你呢?明明醒了却还装睡,是不是想赖在我的床上不走?” “你少臭美……谁稀罕在你这儿睡呀!”自己喝醉了留宿是事实,所以辛澜当下便红了脸,只想快点撇清一切,“那酒本就是你请我喝的……对了,肯定是你从一开始就对我起了邪念!” 第五章 枕损钗头凤(上) “我会对你有邪念?” 见辛澜露出鄙夷,急于划清界限、撇掉关系,和琪的耐性终于失控。mianhuatang.info 他很轻易地就从辛澜掌控中脱离,跟着反手握住她胳膊,身子再一压,和她脸对脸:“你指的邪念是什么?是这样吗?或者……我可以更过分些?” “你无耻!”辛澜这下真有些怕了,扬起另只手,准备给他一耳光。 可还没等她出手,和琪早有预料,按下她手腕,脸孔再度压下,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如果我想对你怎样,你以为这些小打小闹能阻止什么!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能反抗吗?或者,你敢反抗吗?” 此时,两人已是眼对眼、鼻子挨鼻子。辛澜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里跳动的火苗。 但那或许不是情欲,只是愤怒,是种尊严和地位遭遇挑战后的愤怒。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辛澜够清醒明智,现在就该乖乖闭嘴叩头请罪,或许还有逃脱的机会。 可,也许是酒劲儿还在,她竟完全不顾后果,继续在老虎嘴上拔毛。 她忽然无畏地笑了,眼里流露更多蔑视,淡淡道:“四殿下说得不错,我是个弱女子,况且现在又在您的地盘。当然只能任由您予取予求。 “而且,您位高权重,就算‘强要’了我,也只能算临幸,是我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好啊,您动手吧,民女自会乖乖听话配合,保证让四殿下您满意!” “你以为我不敢?”听到辛澜的讽刺,和琪只觉心里更疼更窝火,忍不住将嘴移到她耳边,出言威胁,“我劝你,聪明一点,赶快向我认错请罪。不然……我真的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辛澜当然无法忽略,耳边那浅浅的呼吸所带来的酥麻。可她就算红了脸,也依旧可以笑着损人:“你不能保证接下来的事?难道四殿下是对自己那方面能力没有信心?呵,放心,我不会计较的。反正……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你说什么?”辛澜的话的确够毒,让和琪的手忍不住加重力道,目光也冷峻起来。 但跟着,他便飒飒一笑以牙还牙:“原来,是你对‘鱼水之欢’太怀念,所以才想利用我是不是?你故意在我面前喝醉,然后再装媚勾引我,对吗!” “你……”辛澜没想到,和琪当起君子来风度翩翩,但也是位骂人不吐脏字的主儿。她被气得眼睛瞪老大,一时却也说不出话。 “怎么,我说得全对,让你没法反驳了吗?”和琪见辛澜不辩解,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你该知道,我一向‘乐于助人’。不如今天,我就顺你的心意,‘要’了你,怎么样?” 当和琪的眸子颜色开始不自觉变深,辛澜这才后悔,真的怕了。 但,还等她起意动手反抗,和琪的唇便压下,吻上她,带来久违的属于男人的热情。 辛澜一下被震住,瞬间忘记反抗……那种湿湿滑滑的触觉,让她觉得仿佛时光猛地倒转,回到几年前,和江磊最后的那次缠绵。 是的,最后一次……她本以为,那会是个新开始;却没想到,是爱情的最后终结。 无辜的刘芸,成为他们激情后的唯一纪念。而那个当初给她热吻、向她索要温存的人呢? 他如今又在哪儿?他心里是否还会偶尔记起她们母女? 想到这儿,一直用坚强包裹自己的她突然哭了。眼泪汩汩流出,无声,却更像是**裸的控诉。 冰冷的泪水也浇熄了和琪的情欲。他猛地松开辛澜双手,从塌边退开几步,有些难以置信。 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在欺负女人吗?或者说……想占有她? 和琪为心里的念头感到吃惊,忙转身走到里外间隔断处,背向辛澜声音暗哑,“对不起,我不知道刚才怎么回事……我只是一时气急,并非想……” 不过还没等他道歉完,榻上便传来辛澜低低的哭泣声……起初苦苦压着,声音不大。可渐渐的,她想到伤怀处,便越来越心痛,哭声也越来越响亮。 可以想象,外面守门的太监听见辛澜哭,会有怎样瑰丽的联想。可,辛澜的确哭得伤心,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于是和琪想了想,终回到塌边,小心地伸手拍拍她肩膀,谨慎道:“你别哭了……我向你道歉赔罪,保证不会再有下次,行吗?” 辛澜此刻正哭得云里雾里,只后悔当初看错了人,还成为不负责任的母亲。她感觉不到有人在叫她拍她,脑子里全是江磊登上飞机前决绝的表情,还有最后一次视频聊天时他的冷漠态度。 此前,辛澜一直自我安慰,说服自己把这些当作成长必经的伤痛。 可打心里,她怨命运的不公,更觉得真心付流水,自己受了欺负。 这一刻,辛澜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把长久以来压抑的脆弱无助全部释放。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又迷糊起来。跟着,她只觉自己被个温暖的怀抱包围。而她贪恋地窝进那个避风港,安心睡去。 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有人帮她温柔拭去。而她在梦里,牢牢抓住那人的手,嘴角这才露出笑意。 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有个始终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引着她去看桃花。那桃花开得极艳,仿佛天边最美的霞。 桃枝上还有大团大团的雪。她捏一点放进嘴里,觉得它很像冰糖,好凉、好香…… 第五章 枕损钗头凤(下) 当第二次醒来时,辛澜首先听到的是响在耳边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她抬起头动下身子,发现自己正被和琪牢牢拥在怀里。 原来,两人竟和衣同眠,相互依偎。 也许睡得太沉,和琪并未因身边的动静醒来。他只是蹙下眉头,仿若依旧在梦中。 可能是刚才那场梦太真太美,辛澜对上次清醒后发生的事,仅剩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辛澜只记得,最后自己哭了,哭得很痛很大声。 可她为什么哭?是因为……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和琪那个吻……不,或许那本不叫吻吧,更像是种狂怒和嫉妒的释放! 是,她记起来了。当她说他不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和琪的脸色明显变了,死死抓住她手腕,简直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想到这儿,辛澜不由抬起胳膊去看。可,还没等她仔细瞧,和琪一把拉过她乱动的手臂,并趁势在她肩上一搂,让她重新乖乖窝进自己怀里。 这下,两人贴的更近了。辛澜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时有些无措,却也动弹不得。(.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把和琪惊醒,然后痛陈他的不轨和可耻。紧接着,便两眼含泪寻死觅活,表达自己忠贞节烈的立场态度。 可,她偷偷瞄一眼和琪安详的睡容,却着实不愿打扰此刻这份宁静。 晨曦从窗户的缝隙处钻进来,打在花架上,让瓷瓶上的花鸟虫鱼更显生动可爱。 还有那束昨天插上的腊梅,红艳艳的,像灿烂的朝霞。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 和琪的呼吸深沉绵长,让辛澜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于是她不禁闭上眼,在对方怀里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补觉。 因为宿醉的关系,她的头还有点痛。而且这么温暖的所在,对她实在是种诱惑。 直到辛澜彻底安静下来,果真再睡去,和琪这才睁眼…… 原来刚才,他也醒了,却不动声色。 他原以为,辛澜醒后会找她算账,至少一下把他退开,然后委屈地控诉,或满眼蔑视的讥讽。 可没想到,她会那样安静。甚至自己假装做梦把她再次搂进怀,她也如乖乖的猫儿,收起利爪和牙齿,柔得像一朵娇弱的花。 而且,她果真又睡了,仿佛找到安全的港湾,就像……她上次沉沉睡去时一样。 是,和琪很明白,昨晚她哭,不是因为自己的粗鲁轻薄,而是她想到以前的伤心事。 甚至他还听见,她在梦里一遍遍重复:“芸芸,妈妈对不起你……” 在那一刻,和琪只觉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被什么填满了,有点辛酸,又有些甜。 他叹口气,再看一眼辛澜梦中微笑的样子,终也默默闭眼…… 当辛澜第三次醒来,已近中午。 她环顾四周,只见榻上和屋里都空荡荡的。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不能听到其他声音。 辛澜下榻,在屋里走一圈。发现所有的蜡烛都被人熄掉,只剩底部短短的一截儿。 他走了吗?不管我了?那我怎么出宫回家? 辛澜心虚地打开房门,却意外发现眼前站着两个宫女,拿着洗漱用品,正在门外侯着。 “奴婢给小姐请安!”两个小丫头看见辛澜,忙笑着低身行礼。 其中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声音尤其悦耳:“四殿下早吩咐奴婢,等小姐醒了,就伺候您梳洗打扮……奴婢们一直守在门外,不知小姐现在是否方便呢?” “你们快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辛澜忙敞开门让这两个小姑娘进屋。 瞧着她们倒水准备一阵忙活,她心里不由暗暗惭愧:哎,早知有人在外面挨冻,自己哪还会忍心,理直气壮睡这么久? 哦,对了,自己昨夜擅自离席,接着又留宿宫中,府里只怕到这会儿还不知道!也不晓得辛家二老会不会担心一整夜呢? 可,一旦他们知道事情经过……哎,明明是大家闺秀,也算订过亲的人,竟然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相拥而眠过了整夜! 若这件事哪天传出去,莫说杨家不肯敢要她这个媳妇儿,恐怕连辛家,也容不得这样丧德败性的女儿! 这样想着,辛澜只觉一阵心慌,只怕后果不堪想象。 两个宫女很快帮辛澜收拾妥当――梳了名门淑女的头型花样,又为她细细涂脂抹粉,甚至那个粉衣宫女还出门,不知从哪里捧来一套新衣,伺候辛澜换装。 因为昨晚的种种,那件水绿色的长袍早已“慷慨成仁”。上面虽不见半点饭迹酒渍,却遍布皱褶,仿佛她穿着这件衣服,和谁曾大打出手干过一架。 是的,昨晚她的确跟和琪有争执,吵架,甚至还…… 辛澜现在脑筋清楚多了,也渐渐记起细节――和琪那双忽然变得幽深的眸子,他在自己耳边沉重的喘息,还有彼此唇齿相交时自己心头的震动和抹不去的尴尬…… 这,就是和琪现在避而不见的原因吗?他也害怕两人即刻面对面,所以才差了两个宫女全程陪伴? 辛澜深吸口气,把心里突然升腾起的不平生生压下去。 “小姐,马车就侯在院子里。四殿下交代过,让夏公公送您回府。奴婢这就扶您去坐车,您看好吗?” 粉衣宫女想必有些资历,处理起事情井井有条。只见她向同伴使个眼色去先开门,这才搀扶辛澜迈步出屋上车。 车子终于驶出皇宫,辛澜掀开轿帘向后瞧了瞧,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踏进这里半步…… 宫中经历的一切,真希望只是个梦! 第六章 淡荡春光暖(上) 这天是立春。 在府里憋了整整一周后,辛澜终耐不住无聊,打算再次偷溜出去。 很奇怪,上次自己由宫中的马车送回府后,关于那晚的事,辛老爷竟然一个字都没问。 倒是二太太,曾派了丫头来找灵儿,旁敲侧击过一回。 可是,当晚灵儿没入宫,她又能说出什么真相? 而辛澜她娘,也就是大夫人,依旧每日在佛堂诵经,陪伴青灯菩萨。 这期间,辛澜曾去热情探望过一次。可她,仿佛真的已心如止水,看待自己女儿和那些木头人,根本没什么差别。 于是,辛澜很识趣地不再去打扰,只当穿越过来,从没有这个母亲。 辛屏仍是整天不见人。只有哪天客厅传来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声,辛澜才能肯定:这个弟弟今天在家,而且又在接受父亲的“家法伺候”。 哦,话题转回来,依然说辛澜打算今天出门的事。 这次她不想再像以前,打扮成翩翩公子。因为她觉那样有些招摇,容易惹祸。 所以,她特别让灵儿帮忙,去仓库拿了家丁的新粗布衣穿上,然后又用眉笔在自己鼻头脸颊点上若干黑点。(.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最后,她把头发弄乱,故意扮成个身材瘦弱、貌不惊人的粗鄙下人。 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辛澜终于满意,于是兴冲冲独自从后门溜出府,再次来到繁华街上。 “糖葫芦哦,好吃的糖葫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又红又大的糖葫芦哦――” 穿过两条街,辛澜循声看到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他家的山楂好像真的特别红艳硕大,让辛澜有些嘴馋。 于是她三步并两步奔过去,掏出枚铜钱递上:“老板,来一串。” “小哥您真识货……我家世代都是做糖葫芦的,山楂树就种在院子里。结的果子又甜又大,绝没一个虫眼儿。” 卖糖葫芦的见生意上门,笑得自然合不拢嘴,一边挑串最大个儿的拔下来,一边还不忘继续自我宣传:“小哥若喜欢,回头还请多介绍几个兄弟来光顾。下回就跟您算便宜点,一枚铜板两串,怎么样?” “好呀……”辛澜偷眼看看自己打扮,知道对方定是把自己当成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所以才这么热络,想招徕更多主顾。于是她心虚地应承几句,便打算拿了东西快快闪人。 可,还没等她手碰上山楂串,旁边竟忽然伸出支胳膊,一把抢过糖葫芦,同时啧啧有声:“嗯――这糖葫芦是不错。喂,卖糖葫芦的,这串归我了,你给这个丑东西另一支吧。” 什么,丑东西?他在说谁? 辛澜一下怒了,忿忿转头望去。 果然,在她身边有个举止轻佻的男人,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新抢到手的糖葫芦。 见辛澜扭头瞪他,这男人更嚣张,张口就把最顶上那个大山楂咬下,在嘴里使劲嚼,故意吃的嘎嘣脆,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看得出,这男人家境非常富裕。穿的戴的,都是寻常人买不起的。即便在京城这种富贵人多如牛毛的地方,他的阔绰也令人咋舌。 只是,这样好的家世,却更衬出他的粗鄙低俗。先不论他抢东西这点,就瞧他那吃相,完全没有半点家教。 “给,两文钱,够了吧?” 见卖糖葫芦的露出难色,男人随手拿出两文,却直接抛到地上,懒懒道,“我从来不想跟你们这种下等人打交道。钱你还是自己拣吧,省得脏了我的手!” “谢谢大爷。”卖糖葫芦的小贩虽脸上瞬间闪过不悦,可很快,他就满脸堆笑蹲下去,把两枚铜板捡起来,在身子擦了擦装进兜里,且一直陪笑,“大爷肯光顾我这种小生意,小的……” “你这是狗屁生意呀!少癞蛤蟆打哈欠,给自己脸上贴金吹大话,行不行?” 男人家里想必也是作生意的,所以一向顶看不起路边小贩。还不容卖糖葫芦的把话说完,他便将手中的空竹签远远一扔,连声冷哼:“你个穷光蛋,家里除了破山楂还能有什么?今天是大爷我高兴,才肯施舍你几个钱。你好好收着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是,小的明白,小的不敢多嘴。”小贩见惯了这些仗着富贵欺人的“爷”,于是只能低头哈腰继续装孙子,“大爷您慢走,小的恭送,恭送。” “慢着――” 谁知,还没等那位“大爷男”举步,辛澜却开口,跟着绕到他面前,伸出手来一副讨债模样,“对不起,这位公子,您的糖葫芦串吃完,却还没给够钱呢!难道,以您这样的身价,还想赖账吗?” “没给钱?你胡说什么啊!”男人仔细看眼前这个满脸麻子家丁打扮的小个子,然后狠狠瞪一眼小贩,“钱我早给了,不是吗?” “你说的是那两个铜板吗?”辛澜一伸手,阻止小贩表态,冷冷笑道,“不好意思,您刚才吃的那串糖葫芦,不止那个价儿。难道您不知道吗?” “两文钱还不够?”男人见辛澜气势不凡,断定她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于是耐着性子辩驳,“你刚才不是只给了他一文钱吗?我花的比你多,难道还买不……” “公子您错了,我刚才掏那一文只是‘看’的钱,这位小哥也只准我把糖葫芦拿来瞧瞧而已。” 眼见有人路过好奇地围上来,辛澜挺挺胸膛,显得更加义正言辞,“我来的早,所以最开始和这位小哥杀价的情况,您没瞧见。那串被您吃掉的糖葫芦,真挺贵的。” “挺贵?那能有多少?难道我还付不起?”男人仗着自己荷包鼓鼓,自认找到炫耀身价的最佳机会。 只见他毫无忌讳的将钱袋拿出,从里面拿出块碎银,往小贩身上狠狠一砸,转而向辛澜得意道,“这下够了吧?哼,你个下等奴才,别在这儿丑人多作怪,快给我把路让开。“ 第六章 淡荡春光暖(下) “不好意思,您付的钱还是不够。”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辛澜反而越来越轻松自在,拦在那男人面前,伸出右手轻轻一摇,“您吃掉的那串糖葫芦,售价五百两……这回,您听明白了吗?” “什么?五百两!你……” 辛澜话一出口,围观者的议论自不必说,那男人竟也一下失控,大声喊,“你想坑人是不是?一串糖葫芦而已,凭什么那么贵!” “公子想知道它为什么那么贵,是吗?” 辛澜开始在脑子里快速检索关于制作冰糖葫芦的所有知识,同时轻轻一笑继续道,“好吧,那我就为公子详细讲讲原因,也让各位路过的大哥大姐老爷小姐们都听听,看这串糖葫芦究竟值不值这个价!” “好啊,你说……我才不相信,你能把这个谎扯圆了!” 男人家里也作生意,深知五百两银子的价值,所以他笃定――就算辛澜再怎么编,也绝不可能让一串糖葫芦卖出这样的天价。 “大家都知道,制作冰糖葫芦,需要的原料主要包括山楂、冰糖、白砂糖还有水,对不对?” 辛澜很明白,今天自己这场表演,最重要是得获得围观者的声援支持。于是她昂首在被大家围起来的小圈子走一遍,目光逐一扫过站在前两排的路人,显得异常理直气壮:“那么,首先我就告诉你:单单这山楂,一颗就值五十两银子。你连着吃了六个,就是三百两。” “一颗山楂五十两,你骗谁呀!”男人被众人大眼小眼瞅着,早就别扭得很,于是闻言忍不住打断,“就算它是金子做的,也不值这么多!” “那你咬一口金子试试,看能不能吃出山楂的味儿来!” 辛澜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当下便把他的话噎了回去,“哼,告诉你吧:铸这么大一锭金子,容易,只要有钱就行;可,要收获你吃掉的那些山楂,就难了。” 见男人和围观的群众都不相信,辛澜迅速整理思路,开始口若悬河:“就说那棵山楂树吧……你知道那棵树多少年头吗?呵,据村里的老人讲,那树至少活了两百年。 “你要明白,一般的山楂树,活个七八十年,也就差不多了。可这棵树,怎会活这么久呢?所以,村里人早就奉它为神树。而它结的山楂,自然也是圣果、仙果。哼,我说一颗值五十两,还是刚才杀价杀了半天才谈妥的,你凭什么有意见?” “哎呀,原来那是棵神树呀,怪不得长出的果子这么金贵!” 围观者里有人开始附和,却不知是真被辛澜的话蒙住了,还是出于正义在帮腔,“这世上,能活过两百年的山楂树有几棵呀!就冲这个,它结的山楂那就是无价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可能也觉得那男人有几分讨厌,竟然基本全都就坡下驴,一块儿起哄:“对呀,仙果是上天的恩赐,五十两银子实在太便宜啦!” 看出众人有意帮忙,辛澜胆子更大了,笑着望一眼大家,开始继续“明着欺负人”。 “好,下面咱们说说糖和水。那也都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明白吗?” 辛澜步步逼近那个无赖男,依旧笑颜如花,“先说这糖……告诉你,因为这串糖葫芦是我家小姐几个月前特别定做的。所以前几天,她命我给这位做糖葫芦的小哥送去的,乃是皇上御赐的砂糖…… “御赐,你懂吗?就是说,那本是宫里圣上、娘娘们用的东西……而且听说,那原本还是波斯进献的贡品。贡品,你懂吗?就是从国外千挑万选才送到咱们这儿来的,听清楚了吗?” “你胡扯!”无赖男自以为抓到把柄,嘿嘿一笑出言反驳,“什么你们小姐定的?那为什么刚刚还杀价?明明是你在说谎!” “问题当然就出在这水上……怎么,你不相信?” 辛澜此刻也不禁佩服自己,竟真红口白牙地把一个谎话扯得这么圆满。 她故意顿了顿,笑得更灿烂:“听清楚,事情是这样――我家小姐听说他们村有棵神树、能结仙果,于是便命我送去御赐的白砂糖,让这位小哥作串价值连城的糖葫芦,准备拿来献给我家老爷,作为他老人家六十大寿的贺礼。 “可没想到,这位小哥为了表达对神树的敬意,竟然用取自天山神泉的水来制作糖葫芦。我们原本商量好,这串糖葫芦价值四百五十两。可因为现在用水不同,卖的太便宜,小哥根本没得赚。所以我这才苦苦杀价,勉强把价钱谈妥。” “你少蒙人!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呀!” 无赖男依旧不服输,挺直腰杆争辩,“我刚才明明看见,你给了他一个铜板,然后他就准备把糖葫芦交给你。” “哎呦,我不是跟您说了嘛,那是‘看的钱’,懂吗?” 辛澜当然不会被难倒,呵呵一笑,装出同情更无奈的模样,“你想,这么贵的东西,我哪有权利摸呀。就是听小姐的吩咐,先看一眼。可您倒好,不问清楚,就吧唧吧唧吃了…… “您想,我们府里那御赐的砂糖可是无价呀,而且小姐给老爷准备的寿礼也没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呀!不妨老实说吧,就算现在您把这五百两赔出来,这小哥一分钱不拿,都让我带回府里,我们小姐还不一定乐意呢!” “你……”直到这时,无赖男才真正看出辛澜的厉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可,糖葫芦早被他吃下肚,不能复原,所以根本没法证明辛澜说的是假话。 而最重要的,听她字字句句,似乎府里和宫中关系密切。只怕她来历不小,出自惹不起的大户。 于是,男人咬咬牙,从钱袋里果真掏出张五百两的银票,往空中一抛,恶狠狠道:“好,今天算我林文礼阴沟里翻船,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愤然转身,拨开围观的众人径自离去。 第七章 惜节外生枝(上) 待那个吃了闷亏的“富二代”渐行渐远,围观的众人也陆续散去。 “小哥,请稍等――” 辛澜见卖糖葫芦的也准备转身离开,连忙攥了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紧赶几步追上,将银票往他手里一塞,“小哥,这是他给你的补偿,你收好。” “可,我的糖葫芦真的不值五百两呀!”小贩皱皱眉,看一眼手里那张大额银票。 的确,他就算没日没夜卖一辈子糖葫芦,也不可能赚这么多。甚至这将会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竟能一下见到、摸到这么多钱。 但,想了半晌,他还是把银票又交给辛澜,咽咽口水道,“爹临终前交代过:我们家祖祖辈辈做糖葫芦,一是不能昧良心,以次充好;再就是,不能欺客胡乱抬价……一文钱一串,是现在的行情。如今一下收这么多,我不安心。”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钱并非是糖葫芦换来的啊!” 辛澜从地上捡起刚才被拿来砸人的那两块碎银,在他眼前晃了晃,“瞧,那人刚才欺负你、侮辱你,这就是物证。而这五百两,只是他对你的精神赔偿。” “精神赔偿?”小贩自然不太理解,辛澜到底在说什么,可刚刚自己受到嘲讽,他却记忆犹新。 于是,他咬下嘴唇,仿佛在心里作了重要决定:“那,就请把这银票撕下一点点给我吧……说实话,家里的老婆孩子,还在等米下锅。如果有点钱,让我们把米缸盛满,再买两床棉被、几身棉袄,就太好了!” “小哥,这银票撕破就没用了……你把整张拿走,不行吗?” 辛澜只觉胸口涌上股热气,想让对方拿走银票的决心也更加坚定,“瞧,这钱是人家给你的,如果硬放在我这儿,我是不是也会坐立不安呢?你就算帮我的忙,成吗?” “哎呦,瞧瞧,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还有人互相谦让、不肯收银子的呢!” 他俩正说着话,却突然听见有人插嘴。辛澜循声扭头,只见五六个地痞混混似的人物,由远而近慢慢走来。 领头的那个,獐头鼠目,和他的身份极为相配。而他的穿戴,也是几人中最好的,但仍抹不掉满身俗气。 特别是他那袭锦袍,又宽又大极不合身,倒像从别人那里硬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怎么,你们遇上‘麻烦事’了?” 领头的一摇三晃地走到辛澜面前,瞥眼她手里那张银票,嘿嘿一笑,“放心,有什么‘难题’我帮你们解决……不就是张银票么?既然你们都觉得拿了会不安心,那就给我吧。我可以‘受累’替你们‘暂时保管’。” 说着,他径自伸手去抓银票。幸而辛澜反应快,及时倒退两步,这才让他落了空。 “怎么,你不想给我?” 只见领头的使个眼色,后面的跟班立刻涌上。他们将辛澜团团围住,脸上渐渐露出狰狞…… “你们……想干什么?” 此时颤声发问的并非辛澜,而是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他眼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将辛澜团团围住逼到墙角,终于忍不住喃喃:“求你们……别欺负他。” “臭小子,有种你再多嘴一句试试看!” 领头的并未回身,只扭头瞪他一眼,目光凶狠鄙夷道,“趁爷们心情好,你赶快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今天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明白了吗?” “你们……”小贩也是身单力薄,所以望望那几个痞子,只好硬生生把后半段话吞回肚子。 此时,他很想替辛澜向路人求救。可,瞧那些经过的男女老少,似乎都心照不宣,故意把目光调到别处,全斜着身子绕过去。 更有甚者,远远的见这边情势不对,便立刻转身折道,恨不得逃到几条街之外。 小贩不忍心一走了之,可他也不敢上前阻拦,只紧抓那根扎满了糖葫芦串的粗木棍,头越压越低。 “你们很想要这张银票吗?” 终于被逼退到墙边,再没了后路,辛澜索性挺起腰,靠住冰凉的石墙,长长出口气,“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你们人多势众,又恃强凌弱,那我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瞧,银票在这里,你们接好了!” 说完,辛澜伸手一掷,将团成球的银票远远抛出。白球越过几人头顶,直接落到路中央。 刚巧,不知方才哪只猫狗路过,竟在那里留了一堆稀粪……银票落在里面,瞬间便染成黄色,成了恶心腐烂的一团。 “你这小子……想死了是不是?” 领头的搞不清,辛澜刚才这一投,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可,眼看即将到手的五百两巨资,瞬间变成臭不可闻的秽物,他无论如何也压不下这口气。 于是,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他伸手揪住辛澜的衣领,狠狠往身前一带:“今天老子一定要好好揍你一顿,不然……” 可,话说到这儿,他却突然停住。因为他已闻到了辛澜身上淡淡的女儿香,也隐隐感受到她胸前的两处柔软。 立时,他的眼睛亮了,嘴角一撇忍不住笑道:“哎呦,想不到呀,今天老子还走了次桃花运,竟有女人主动送上门!” 第七章 惜节外生枝(下) “兄弟们,走,我这就请大家喝酒去!” 领头的很高兴,于是再不顾其他,一下把辛澜扛到肩上,扭身就往大街尽头走去,哈哈笑道,“我记得,前面不远就是醉红楼…… “黑皮,快去通知老鸨,让她给咱们做好菜摆上酒,再准备间香喷喷的卧房。呵,等会儿你们就叫上几个妞儿,在桌边一起吃喝,而大哥我嘛――” 说到这儿,他故意抬手在辛澜的腰间拧了一把,继续淫笑:“放心,爷从来都是怜香惜玉的人。你只要乖乖听话,绝对吃不了亏!” 出乎所有人预料,遭挟持的辛澜,竟从头到尾没有哭喊挣扎。她像条装满死鱼的麻袋,任由对方扛上肩,一步步走开。 是的,她很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是所有睁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到的。现在,她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论体力,她根本斗不过这几个健壮的男人,只能智取,凭借沉着机警的应变,化险为夷。 她必须好好思考对策,也必须保留起码的体力。所以她只能暂时顺从,等待奋力一搏的机会。 只是,在离街心越来越远时,她终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那依旧呆呆站在原地的卖糖葫芦的小贩。 她望着他,目光里没有埋怨、没有后悔,只是不禁露出丝悲悯。 平凡的小人物,注定有太多胆怯和无奈;也许只有当他意识到,自己原本可以和别人不同,才能真正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我要求你,立刻把她放下!” 不知是不是辛澜的眼神起了作用,那个原本惊惧无措的年轻人,竟忽然有了勇气。 他紧赶几步拦在前面,将插满糖葫芦的木头棍重重往地上一磕,大声道:“光天化日下,你竟敢当众掳人,难道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小子,你想逞英雄是不是?” 还没等领头的发话,便有跟班跳出来。 他轻蔑地看一眼小贩手边木棍上那几十支还在“花枝乱颤”的糖葫芦,忍不住笑了:“小子,我劝你聪明点儿,趁早让道,免得坏了我大哥的好心情! “不然,等会儿我们兄弟一起出手,保管你被揍得满地找牙……对了,还有你这些红彤彤的糖葫芦,恐怕也要和你一样,在泥里土里乱滚,甚至……染上你的血!” 说到这儿,他果真自腰间摸出把短刀,吓唬人般在小贩面前狠狠比划几下,笑得更加猖狂。 只可惜,他的笑声不过持续了几秒钟,便戛然而止。跟着他弯下腰,用力在嗓子眼儿里抠,仿佛刚才有什么苍蝇或蛾子,不小心飞进他嘴里。 但,飞进去的却不是小虫,因为,他最后从喉咙里挖出来的,竟是块碎银。 银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乱飞,而且还那么巧伤到他。显然,这是有人暗中出手,想给他们一些教训。 领头的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缓缓将辛澜放下,嘴唇慢慢抿紧,眼神也渐渐变冷。 那个爱表现的跟班,已连着吐出好几大口血,现在正捏着嗓子,疼得直跳脚。 可直到此时,出手的人却还没露面。这让辛澜也不觉好奇起来,忍不住环顾四周,寻找那个肯仗义出手的恩人。 只是,路人依旧匆匆走过,似乎没有谁刻意驻足。 领头的也没察觉出异样,于是他沉默一会儿,胆子不禁又大了起来。 他嘿嘿一笑,再次把辛澜拉到面前,跟着抬起右手,轻佻地捏紧她下巴,左右摇晃几下:“看来你是白高兴一场呀!想必,那位‘见义勇为的侠士’,也不过是只纸老虎,根本不敢露面。所以小妞儿,注定今天你要跟爷走,别指望有谁再来救……哎呦!” 他的话并没说完,却突然发出声惨叫。而那只本来捏着辛澜的手,霎时变成红色。 仔细一瞧,原来他的右手已被打穿。手心上的肉窟窿,正汩汩向外淌血。 而不远处,一枚沾满血的碎银划出漂亮的弧线,终于落到地上。在太阳的映照下,它仿佛浅埋在尘埃中的宝石,发出红艳艳的光。 “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敢使坏不敢见人!你他妈的快给老子滚出来!” 领头的这下真的怒了,捧住自己的右手,在原地转一圈努力找人。 他仔细回想,自己似乎真的已经很久没受过如此侮辱。可今天,却偏碰到这么个硬茬儿――不仅敢跟他作对管闲事,而且还…… “我就是打你了,怎么样?难道,你还不服气吗!” 终于,仗义出手的人开了口。辛澜循声抬眼去看,却见对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但,别看此人年岁尚轻,一身武功却十分了得。否则,刚才用碎银作暗器,又怎会那样狠那样准? 只见这年轻人,眉目十分俊朗,身姿挺拔器宇轩昂,走起路来也一板一眼,倒像军旅出身。 难道,他会是什么参军、副将之类么?辛澜看他慢慢走近,心里忍不住暗忖:如此英气勃发的年轻人,若只作草莽英雄,未免太浪费啦! “原来……是李大人。” 领头的是地头蛇,当然熟悉这个地面儿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待看清了来人长相,他立刻低头跪下,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李大人,小的刚才实在不知是您出手……否则,就算借小的几十个胆子,也不敢多停留半刻、多说半个字。小的这就走,再不敢碍了您的眼!” 说完,他连那几个跟班也顾不上招呼,仿佛逃命般,立刻夹着尾巴跑掉。 直到这几个痞子接连逃走,彻底不见踪影,辛澜这才长出口气,再次端详搭救自己的人。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对方身后的一个人影吸引…… 第八章 柔肠千百转(上) 如果说,出手救辛澜的年轻人是块耀眼的宝石,那么,这个陪在他身后的男人,无疑就是块美玉――纯净、内敛,却光芒璀璨。(.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辛澜似乎没见过。而他的穿着也朴素,甚至找不到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痕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微笑。可辛澜明白,他一定不是那位“李大人”的随从。 果然,在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后,李大人便扭头向身后人抱拳一笑:“凌大人,依您看,该怎么安置这个小丫头呢?让她自己回府,您觉得可以吗?” “不如就由你送她回去吧……我独自去苏府拜望,你觉得怎样?” 跟在李杰身后的,正是吏部尚书凌波。只见他缓步走到辛澜面前,一番打量后吩咐李杰:“这位姑娘住在乌衣巷……就请你把她送回巷尾的辛府吧。我相信,辛大人到时自然会领你这份情的。” 什么,难道他已看穿了自己的容貌身份?辛澜不禁暗叹,对方竟有这样的好眼力――不仅没有被她脸上的斑斑点点欺骗,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是,辛澜此时才记起,那晚宫中夜宴,他们的确有过一面之缘。(.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只是,她仅模糊记得见过这张脸,却早忘了对方的姓名身份;可人家,却一眼认出了她! “乌衣巷的辛府?您的意思是……” 李杰见凌波默默含笑,也终于明白了辛澜的来历,但他想了想,却提出不同意见,“不错,送辛小姐回府的确重要。可今天,属下是奉了苏将军的‘军令’,来接凌大人过府一聚。如果属下临时改道送别人,没有尽到保护您的责任,只怕事后很难向将军交代啊!” “你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凌波也知道,最近常有人躲在暗处,伺机加害自己。 于是他再不争辩,转而向辛澜一笑:“那么辛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就请暂时隐瞒身份,随本官去苏府走一趟,好吗?待拜访结束,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家,可以吗?” “苏府?难道大人说的是……城西的苏将军府么?” 辛澜心里一震,突然想起那晚曾和她同席的苏家小姐,“他家有位千金,叫苏莫语,对不对?” “怎么,你认识莫语?” 听辛澜突然提起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李杰没容凌波开口,径自发问,“你们见过面吗?在什么时候?你难道是她的朋友?” “不,我们只是同桌吃过饭,聊过两句而已。” 不知怎的,辛澜脑中竟又浮现苏小姐那张绝美却充满忧愁的脸孔。她为什么看起来心事重重呢?难道…… “那我们这就走吧。” 凌波似对苏莫语没印象,故并未多说什么,只扭身径自前行。 倒是李杰,因为苏小姐的关系,突然变得和辛澜异常亲近,沿途说着苏小姐幼年时的趣事,显得快乐之极。 不久,三人来到将军府前。守门的兵士见是府中家将李杰带路,立即便为他们打开大门。更有早早等在那里的下人,引他们一路来到大厅。 终于,辛澜见到了苏将军――这位被奉为传奇的沙场上的英雄。 不过,和很多真正有大谋略、真本事的人一样,苏将军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他先招呼凌波落座,命下人奉上香茗,跟着让家将李杰退下,这才看眼辛澜,转向凌波笑道:“凌大人,这小丫头是谁?为何如此打扮……如果方便,我家莫语倒有几件合适的衣服,不妨让她先换上。” 辛澜没想到,苏将军竟会注意自己这样个“小人物”。于是她忙原地俯首一礼:“多谢苏将军关心!只是,您和凌大人谈的都是大事,实在不必为旁人劳神。但,倘若您觉得我在这里有所妨碍,民女这就告退。” “这小丫头心眼儿倒不少呢!”苏将军当然没有赶人的意思,闻言忍不住望一眼凌波,又笑,“可,我和凌大人谈的本就不是什么国务正事,你就算留下来听听,又有何妨?” “苏将军,这是下官给您带来的《秋风纨扇图》,也确是唐寅的真迹。还请您笑纳。” 只见凌波起身,奉上随身带的卷轴,“这本是下官的藏品,平常也爱惜得很。但听闻将军喜欢唐寅的字画,而下官府中也实在没有别的稀奇东西……这次登门拜访,只有将此图敬上,聊表心意。” “凌大人太客气了……这样贵重的礼物,苏某实在受之有愧!” 看得出,苏将军是爱画之人――虽然嘴里这么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画轴,似恨不得现在就打开它,细细揣摩欣赏。 不过,他终还是将画轴放下,向凌波讲起此次邀请他的目的:“凌大人,其实苏某今日请你到府,是有件不情之请,还望凌大人不要拘泥于身份,能多多帮忙。” “到底是何事?”凌波并不知道苏将军的目的,只能洗耳恭听,“将军若有用的着下官的地方,尽管直言,下官必定义不容辞。” “事情是这样的……想必你也知道,苏某有个女儿,闺名莫语,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 提起自己的烦心事,苏将军不由垂眼一叹,似有道不尽的忧愁,“而你也清楚,太子殿下至今还未成亲……所以日前,陛下命苏某,还有几个‘家中有女初长成’的高官,各自奉上家中千金的画像,以供太子殿下甄选。” “竟有这样的事?”想必此事皇上做得甚为机密,所以连凌波都不知情,闻言只不禁皱眉,“圣上宠爱太子,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如此行事来挑选太子妃,未免……” “听说,圣上突然有了这想法,还是源于几天前的那场夜宴。” 苏将军轻轻一叹,有些话在心里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已打听过――原来那晚,太子殿下曾对某位身着水红色长袍的女子一见钟情。但他只知道,这是某位受邀官员的家眷,却不晓得对方身份姓名。所以,这才请圣上出面,想找到那名女子。” 第八章 柔肠千百转(下) 水红色长袍? 辛澜忍不住心里一咯噔,默默回想当晚情景:不错,那天苏莫语穿的就是件水红色的袍子。 记得当时,她们两个恰坐在一起,一红一绿,煞是明艳动人。 辛澜当时还打趣,说这是“红花配绿叶”。而苏小姐也不甘示弱,立刻反驳,说“这世上哪有单片的叶子作陪衬?明明就是一红一绿、花开并蒂的双色牡丹”。 可如今,红牡丹却被太子相中,眼看就要嫁入皇族侯门。甚至某天,等太子登基,她还会进宫,成为嫔妃中的一个。 对某些家庭或某些女人来说,被皇家选中,也许是件天大的喜事。可,看眼前苏将军一脸愁容,恐怕他也另有想法,不忍心、更不舍得自家女儿,就这样跳进火坑。 “那么,苏将军的意思是……”凌波是何等聪明的人,见将军把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明白,于是试探道,“将军是想请下官为苏小姐画像吗?而且要尽量丑化她,最好让太子殿下认不出来,对吗?” “苏某也知道,这样做犯的是欺君大罪。所以,本来想请画师胡乱画上一幅敷衍过去。可再三考虑,终怕牵累无辜。(.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这才起意请凌大人至此,想借你的生花妙笔――将小女画得既不失真、又全无神采,以此躲过这一劫。” “苏将军对下官寄予如此厚望,下官实在惶恐。”凌波并非初入仕途,自然清楚此事关系重大,故略沉吟下,“不如这样……下官尽力一试,三日后把画送来。若将军满意,自可将拙作呈给圣上。但若将军觉得不好,再另觅高人,好吗?” “凌大人莫要谦虚……既然你愿意帮忙,苏某自然不会再冀望他人。” 说着,苏将军已从椅子上站起,拉过凌波的手直往门外走,“京城里谁不知道,凌大人曾被誉为‘神笔’。虽然近几年你踏入官场,少有画作流传。可苏某相信,只要你肯出手,功力定然不减当年! “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小女。她此时应该在后花园散步。你可仔细瞧瞧,然后想个周全的法子,将她的花容月貌画得不显山、不露水。” 苏将军看来真的很高兴,所以也不管辛澜是否有意跟随,径自带凌波去往后院。 见主人毫不见外,辛澜倒也乐意去凑热闹。见凌波被拉着朝前走,自己便也亦步亦趋,来到栽满梅树的苏家花园。 此时,满园的白梅开得正艳,像雾,像雪。而在梅枝的交错掩映下,苏莫语站在院子中央,仿若翩然降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的确太美。甚至让阅人无数的凌波,都不禁一下呆住…… 想来,苏小姐是偏爱红色的。 今天她穿的,是袭玫红的长袍,愈发显得五官精致、明眸善睐。 她的发髻低垂,温婉之余,隐隐透出丝慵懒。几缕青丝如墨,散散落在肩上,更衬出她肌肤的白皙细腻。 听到响动,她循声而望,正与凌波目光相遇。立刻,她的脸上飞起红霞,匆忙低下头去。 “小语快来……拜见吏部尚书凌大人。他可是爹专门为你请来的活菩萨啊。” 说着,苏将军拉住凌波,继续往梅园里走,边向他道:“小女自幼羞赧,怕见生人。等会儿画像时,若她有什么不愿配合,还请凌大人莫要见怪!” 羞赧?怕见生人?辛澜尾随在后听着,心里已忍不住发笑。 因为在她看来,苏小姐完全不像她爹形容的这样。她很健谈,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根本不可能是只会整天呆在闺阁绣花的女子。 而且那晚,辛澜听得出,苏莫语饱读诗书,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见解。相较时下那些不明事理、眼光浅薄的富家女或官宦千金,她实在出色得多! 所以,如果没猜错,苏小姐只是在她爹面前,装出温顺恬静的样子,好让父亲放心。而她真正的心性和脾气,恐怕周围人都猜不出吧? 于是,辛澜又想起那个叫李杰的年轻人……沿路走来,李杰对苏小姐的好感爱慕,连她都感受得到,何况莫语这样聪慧的女子! 只可惜,那样张扬冲动的年轻人,未必是苏小姐钟情的对象。她该会喜欢更成熟稳重的男人,比如…… 想到这儿,辛澜忍不住抬头,打量近在咫尺的凌波:不错,恐怕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足够吸引她的目光,让如此美艳更七窍玲珑的女子,倾心相许。 思及此,辛澜心中一动,忙去打量苏小姐的神情……果然,面对凌波,苏小姐露出不一样的娇羞,眼中脉脉含情,仿佛看到了心仪已久的恋人。 可,凌大人不是已娶妻生子了么?目前更不可能休妻,娶她作正室。 难道,苏小姐甘心作偏房? 但,就算她肯不计较名分,只怕苏家人也会阻止她嫁过去作侧室吧――凭她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才貌,这,的确太过委屈! “苏将军,令爱我已看仔细了,三天后会派人把画像送来。” 凌波的眼神依旧平静,语调也没有变化,只将目光匆忙从苏小姐脸上移开,向苏将军拱手作别,“我会尽力帮忙。但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看天意。” 说完,他竟像想躲开什么似的,转身大步离开。待辛澜反应过来,在后面追着呼唤,他竟也不停,径自走出苏家大门。 可,就在跨过高高的门槛时,一向沉稳谨慎的他,还是被绊了下,差点摔倒。幸好辛澜眼疾手快,才及时将他扶住。 就在凌波低声说“谢谢”时,辛澜终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和慌乱。 难道…… 辛澜眉头轻蹙,若有所悟。 第一章 江浸一天星(上) 今日早朝时,左丞相薛逸山和工部尚书严启铭,竟出奇地意见相左,针对前静海总督丁康如何问罪一事,提出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这是大家印象里,两人第一次闹翻,而且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瞧,就在大殿上,面对着圣上和文武百官,他俩不仅言辞上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甚至差点红了脸动起手来。 若论关系,丁康和严启铭属同榜进士,算是有些交情。所以,若严尚书因不忍见“同窗”一夕间家破人亡,慷慨陈词为之求情,倒也情有可原。 可偏偏,他主张的却是对丁严惩――不仅提议在丁康问斩后,将其名下所有财产充公,妻女家人全部发配边疆,而且还要让他的子子孙孙永不得参加科举,再无法入仕为官踏上政坛。 其实,大昱朝自开国以来,所谓的严刑峻法,一直没有得到真正贯彻。 当然,其中的重要原因在于,历任皇帝都不怎么嗜杀嗜血。加上国库一向充足,内无叛乱外无战事,倒让天下百姓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生活这许多年。 可,好日子过久了,总会有人喜欢出来生事――仅最近这七八年,前后便有数十名二品以上的官员,因为贪污受贿而问罪。 他们中有的,大肆敛财搜刮地皮,置下辖的百姓于水火中,空戴了“父母官”的帽子,却是吃起人来,连骨头渣都不剩。 而他们中的另一些,偏爱和当地富商大户勾结,就为得到那些光灿灿的金银元宝,便任由对方在自己地盘上胡作非为――哄抬物价、欺男霸女甚至草菅人命,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所幸,朝廷设的监察御史并非吃干饭的闲职。而他手下,也当真有些不要钱、更不要命的主儿……经过几番明察暗访,经历几重威逼利诱,这些生活在古代、大陆版的“icac”,总能将那些有罪之臣,刑拘的刑拘,抄家的抄家,真是大快人心! 而在四年前,前右丞相陆青问罪伏法,皇上竟临时决定,当日午时亲赴刑场监斩,更是给这些朝堂内外的官员们,重重敲响了警钟。 所以这两年,每年报到朝廷等待问斩的官员明显少了,官阶越来越低,涉罪金额也越来越小。 而偶尔出现的几个政界巨贪,也多等不及看刑部的判罪书,便都升了天。[.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就像曾任职于江浙的知州黄忠……半个月前,在得知凌波已顺利返京后,当夜便悄悄在自己府内投井自尽。 还有前阵子,那位只被提审过一次的前国务卿宋求雨,不久便死在牢里,同时留下封遗书,忏悔万分且对罪名供认不讳。 而今天,引得薛、严两位大人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的丁康,则是本年第一位被正式收押、并最有可能当众处以极刑的三品大员。 当然,他最后会否被处斩,还要看薛丞相能否力排众议,以“证据不足”为由让刑期再次推迟。 是,按照最初发布的诏令,早在去年九月,丁康就该认罪伏法以正视听。 可因为,去年宋求雨一案牵扯甚广,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即便吏部和刑部联手彻查清理,也耗费了不少时日,用去太多人力物力。 而在去年年中,“丁大人系被诬陷”的新证据突然浮出水面。更有静海当地千余百姓,向朝廷献上万民伞。上面有不可计数的署名和手指印,力证丁康的清白廉洁,并恳请皇上彻查冤案,还静海百姓一个公道。 为不制造冤假错案,无奈之下,皇上这才批准了薛丞相的奏请,收回成命,将丁康的死刑宣判无限期延后。 可不久前,黄忠案被揭发,竟有矛头同时指向曾任职江浙的丁康。而这次,刑部取得的罪证,似乎比在静海暗访调查后拿到的,更加确凿无可辩驳。 于是,刑部尚书柯勇在通宵整理完卷宗后,当夜便写好奏折,恳请皇上下令,立即将丁康正法,严惩不怠。 其实本来,面对柯大人手上那厚厚一迭的“铁证”,薛丞相完全可以和其他百官一样,像对待落水狗一般,也对丁康喊打喊杀。 可不知为什么,此次薛丞相却一改平日的温和,坚持认为:丁康一案,需要时日进行彻查;若现在就让所谓罪犯伏诛,尔后却找到他被诬的反证,势必会伤民心、失民意。 谁也猜不出,薛丞相此前到底查到什么,才会对丁康的清正蒙冤如此笃定。不过,还没等柯勇开口,严尚书便忍不住站出来,要为天下人请命,甚至不惜在皇上面前和薛丞相争辩起了口角。 这天的早朝,自然是不欢而散。因为面对这场争论,皇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没有附和或安抚任何一方,只冷眼看殿下这些朝臣们,为争论“一个已死掉的人是否该死”而弄得面红耳赤。 不错,就在去年薛丞相奏请将丁康的死刑押后前,丁康就已经死在狱中。 当然,除了皇上、和琪、凌波和那名行刺的凶手,关于丁康的死,并没有第五个人知道。 其实当夜,那个刺客任务本已完成,只可惜未能全身而退,竟被死牢里密布的机关算计,乱箭穿胸射死。 而跟着,凌波便赶赴狱中宣旨,“将重罪之臣丁康自狱中提出,单独秘密关押,直到此案水落石出为止”。 而这也是为什么,一向处事立场鲜明的四皇子,今天会在朝堂上始终缄默。 因为,他要集中精神,观察诸位大臣的言行动作,探究到底哪个还会对丁康活着的事,分外警醒或抱有怀疑。 他当然知道,其实去年宋求雨的死,并非表面看来那样简单。还有黄忠……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害?只怕背后也藏着秘密。 宋、丁、黄三人,官阶不同、所辖范围更不同。但和琪有直觉――他们的死彼此相关,似都被一条暗线牵引。 那么,在线索尽头,藏的究竟会是谁? 第一章 江浸一天星(下) 这日早朝结束后,和琪如约赶往东暖阁。 据太监总管刘公公讲,今早皇上洗漱时便吩咐过,想尽快跟和琪见一面,说有私事要谈。 其实,像他们这般贵为皇帝、皇子,哪有什么所谓私事?对百姓而言,皇家一言一行,都足以惊动天下。 而今天,皇上找和琪谈的“私事”,更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天下事”。 原来,他是有意给和琪赐婚。而令皇上十分属意的女子,正是薛丞相的千金薛珍。 “四儿,你该记得――当年你母后病中,也曾将那支御赐的步摇赠给薛珍。” 与爱子在塌边相对而坐,皇上已全无朝堂上睥睨天下的威严,只有淡淡无奈和这番语重心长:“你当然清楚,拥护太子即位的诸大臣中,薛逸山的态度一向最为坚决…… “而他在朝中颇有威望,门生也最多。所以如果你能娶薛珍为妻,那么他日奉诏即位,必可减去不少阻力,也会让朝廷上下,在那段特殊的时期更少动荡。” “父皇,难道您真认为,仅凭这桩婚事,就能改变薛大人对儿臣的态度吗?” 和琪忆起上次和薛珍偶遇后的种种,不由皱紧眉头,“老实说,儿臣总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充满敌意。想来定是当年寇妃娘娘遭幽禁的事,让他们时至今日都无法释怀吧?” “你觉得,薛逸山还在记恨当年那件事?” 想起十三年前那场宫闱秘闻,皇上作为最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却仍不愿说出实情,只巧言敷衍道,“可依朕看,当时你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无意间,撞破寇妃和那名侍卫的丑事,也是他们命中注定。冥冥中自有定数,要让这对奸夫**再不能继续祸乱后宫、败坏纲纪伦常。” 正所谓,爱之恨,才会恨之切。和琪暗想幼时记忆里那些影像,知道寇妃一度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 特别在八皇子出生前那两年,寇妃简直是一人专宠独占龙床。甚至连得势多年、据说快要升作皇后的袁妃,都渐渐失宠,在人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袁妃便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十三年前,太子不过七八岁,而和琪年龄更小。 那时,和琪的生母王皇后已离世整整两年。所以大家纷纷猜测,最终坐上皇后宝座的,定是寇妃。 可惜,世事无常。就在十六皇子和睿诞生仅两个月后,有天,年幼的和琪一时贪玩,竟摆脱宫女太监的跟随,误入一处人迹罕至的花园。(.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在那里,他看到寇妃正和名侍卫搂在一起。虽然当时他年纪小,不清楚这代表什么。可,他终归受了惊,当即失足跌倒。 而这响声惊动了侍卫,更让他顿时萌动杀机……但,就在他即将掐死和琪的关键时刻,循声找人的太监宫女及时赶到,这才救下年幼的四皇子。 不久后,寇妃被幽禁。而她的远房表哥薛逸山,却在同年连升三级,调入京畿…… 不错,上月薛珍偶遇和琪,之所以冷漠非常、对他极尽讽刺,并非像和琪敷衍付虎时说的,因薛少爷刚刚挨了揍。 想当初,寇妃未入宫前,曾寄居薛府长达八年。故对薛家人而言,寇妃并非什么远方亲戚,早已是府中的一份子。 但,十三年前那场旧事,却让这个花一般绽放的女子瞬间枯萎、消失――在被幽禁的次月,寇妃便绝食而死。后来,有专门负责替她处理后事的太监偷偷说,当时她骨瘦如柴面容憔悴,早没了人形。 古往今来,受宠的妃子结局好的不多。而她们在最风光时,也不一定都开心幸福。譬如当年的褒姒,又譬如……最初风华绝代的寇妃。 据传,未嫁前,寇妃早已有了心上人。可惜皇命大如天,她只好奉旨出阁,从此随侍君王侧。 在充斥寂寥冷漠的后宫,真爱是朵只敢开在墙根的小野花。所以经年累月后,她心里最初的那份情,便像清晨渐散的雾,终化作一声叹息。 其实,寇妃到死也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在她进宫次日便莫名其妙消失了。除了皇上,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的确,那些年皇上很宠她。这种独蒙圣恩的尊贵荣耀,令太多后宫嫔妃嫉妒眼红。 可有谁知道,在多少个孤寂的暗夜,受宠的寇妃依然会哭着惊醒,然后立即悄悄地抹去满脸的泪。 是,她不能哭,尤其不能让皇上看见她哭。她也曾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呀,这个夜夜睡在身边的人,竟终走不进自己心里! 直到后来,她遇见那个侍卫,那个和心上人容貌相仿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只是利用对方,试图寻回那份注定失去的爱情。可她,忍不住…… 终于,在和琪的误打误撞下,两人私情曝光……那名侍卫,凌迟处死,整整被折磨了三天三夜。而寇妃,皇上虽顾念情分不愿杀她,但,这出戏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美人终究薄命。 而和琪也依稀记得,自己的生母从来都是不受宠的。虽然她贵为皇后,可婚后皇上出现在永华宫的次数却少得可怜。直到后来和琪诞生,才略微改善。 这些可怜的女人们,穷尽一生呆在冷冰冰的后宫,莫非只为给世间添几出伤心催泪的悲情戏?而作为丞相之女,难道薛珍注定要重蹈覆辙,成为皇墙包围里又一位苦命女子? “父皇,您真的觉得那支步摇很重要吗?” 和琪望向皇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虽然当年,母后曾将它赐给薛珍,可她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才……” “你说这话,恐怕连自己都不信吧?” 皇上一笑,干脆开门见山,“你顶聪明,所以定然老早就猜出了你母后的心意。虽然当年你还小,太子也不像现在这般不争气。可,你母后是有眼光更有智慧的女人……她早有意为你安排铺路,你又怎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第二章 疏影自风流(上) 也许有人会奇怪――十五年前,薛逸山并非丞相,甚至连寇妃都还未进宫,为何王皇后却能未卜先知,算出将来这场婚姻,定会对和琪即位带来帮助? 呵,不要忘了,薛逸山的夫人于品芝,当年是王皇后的闺蜜兼好姐妹。所以王皇后早就知道,薛逸山在治世方面有过人之处,是德才兼备的国家栋梁。 而且她也早听说过寇妃,那个闺名唤作怜儿的年轻女孩。她很清楚,薛府里有这么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且其美艳程度,足以胜过受宠多年的袁妃。 当然,时至今日没人敢断定,十五年前王皇后盛邀于品芝母女进宫、并要求寇怜儿作陪,是否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大家所能看到的是――那天寇怜儿进宫拜见,正巧皇上也来探望久未相见的皇后…… 于是,皇上下旨封妃,寇怜儿被迎进宫,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而没过多久,袁妃失宠。本来能和皇上日日相见的太子,终于渐渐忘记了父皇的五官样貌。 跟着,寇妃有喜,更把皇上整个人整副心思,全栓在了丽人宫。 丽人,丽人,也许当时在皇上眼里,天下便只有寇怜儿这一个美人,他心里也只容得下她。 只不过,寇妃进宫后的情形,王皇后却是一眼也没看上。因为,就在寇妃进宫的当天,她便死在了自己的寝宫。(.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后来,据两三个爱管闲事更爱嚼舌头的宫女讲,病榻上王皇后的死状极其恐怖――双眼圆睁、舌头外露,仿佛受惊过度,更像被厉鬼索了命。 不过,对于多年缠绵病榻的王皇后,即便如此突然离世,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能引来更多猜忌。于是,在皇上的授意下,负责筹办丧事的礼官对所有质疑均保持沉默,对外界三缄其口,直至今天。 其实说起王皇后的病,倒也蹊跷――自打生下和琪,她便再也没有舒坦过一天。 无论宫里曾有多少太医奉旨诊治过,这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只能是拖一日算一日。每天那些杂七杂八的汤药,不知前后喝下多少,人却越来越羸弱,最终更是没逃过阎王爷那一道夺命勾魂令。 只是,她生前的布局算计却一点点变成现实……如今,薛逸山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而皇上也将和琪与薛珍的婚事正式提上日程。 当然,也许你还会问:为什么在寇妃受宠时,薛逸山并未受到重用;反而在寇妃死了之后,他才入京为官,从此平步青云? 想必大家都知道唐太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倚势弄权,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这,便是前朝历史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 皇上自知,无法控制对寇妃的宠爱,但他却能控制薛逸山的官位和身份。所以,专宠寇妃的那几年,薛逸山的职位没有半点升迁的迹象。即便,他是寇妃在这世上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 直到寇妃离世,薛逸山这才有机会一展抱负,真正踏上自己的政治生涯。 若寇妃泉下有知,她会不会也暗自高兴呢?瞧,自己的一缕芳魂提早销散,竟让大昱朝得到如此一位贤相能臣,更为百姓社稷换来一团祥瑞。 哎,实在可叹、可笑! 只是现在,和琪却没心思和精力,再去为往事慨叹。 因为他明白,皇上此刻说出的字字句句,不是“建议”,而是“君子一言”,是不容违抗的皇命。 其实今天提起这桩婚事,皇上也并非想征求和琪的意见。因为不管当事人赞成或反对,他都会努力促成此事。 是,因为一些原因,他比以前更疼惜太子。可,江山社稷是大事。他必须把皇位交给更合适的人,并尽量为和琪扫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有时候,“爱”太多,反而会带来“伤害”,不是吗! 从暖阁走出来,和琪只觉心里闷得慌,于是回宫换了衣衫,遂带着付虎去到闹市。 京城的大街小巷依然繁华。和琪走在路上,第一次觉得,有种无力感和沮丧,从心底悄悄蔓延。 “喂,听说了吗?黑白居今早来了高人――不仅棋艺高超,而且还是位年轻英俊的翩翩公子哩!” 背后有人说着话慢慢走近。和琪依旧不动声色。倒是付虎,撇撇嘴小声嘟哝:“这帮人,真是少见多怪。在‘天下第一’面前,还有谁配得起‘高人’这两个字?” “我也听说了……瞧,现在不就是想去凑个热闹、长长见识么!只是,黑白居算得上咱们京城数一数二的棋馆。难道里面那么多高手,都比不过个年轻后生?” 原来这两人是同路,都赶去棋馆。只见他俩旁若无人讨论着,从和琪身边走过,眼里全是兴奋期待。 “原来你是真不知道呀……听说,那位公子可厉害呢!不仅战败了棋馆里所有人,而且只用一炷香的功夫,就让馆主俯首言败。跟着他还悬赏重金,宣称:若谁能赢过自己,只管开出价钱,绝对立刻兑付,保证童叟无欺。” “真的吗?他真这么说?”本来赶去凑热闹、长见识的,忽然觉得心里一热,陡的生出几分豪气,于是拍拍胸脯道,“那老弟,你觉得我能去试试么?其实我的棋艺还算……” “你在开玩笑吧?”被称作‘老弟’的那个,闻言停下脚步,吃惊地望向对方。 然后他便忍不住笑了,轻锤对方肩膀一下:“你该知道,黑白居的主人,是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人!而和他切磋过棋艺的高手又有多少?但,也不过喝口茶的功夫,他就得乖乖认输…… “哎,要我说,咱们京城里最有可能胜他的,恐怕只有四殿下了。而且我猜,即便他俩真坐到一起杀几盘,胜负也都在一念间。到底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不会吧?他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只可惜,四殿下身在皇宫,又怎会知道民间出了这样的高手,足以撼动他‘天下第一’的盛名呢?” 两人渐行渐远,说的话也已慢慢听不清。而和琪似乎真的有了什么打算,缓缓踱着步子,似笑非笑。 身后的付虎沉默半晌,终于起了急,忍不住开口:“公子,您已经好久没跟人对弈了。不如……不如您也去看看吧。” “你想去凑热闹?”若换平时,和琪肯定不会动心去和谁争名较量。但今天,他实在有点烦,所以冲付虎释然一笑,点头道:“好,那咱们就去瞧瞧,到底那人有多大的本事。” 第二章 疏影自风流(下) 走进黑白居,大厅里面早坐满了人。 还有许多站着的,也都伸长了脖子,一起往二楼的雅间看。 偶尔有谁议论几句,却都不敢大声,似怕惊动雅间里对弈的两人。 大厅正中有面墙,上面画着个大棋盘,正与雅间里的对战同步。 看得出,现在黑子有绝对优势。所以白子迟迟未落,仿佛在找突破口,却根本毫无办法。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执白子的一方输定了。 终于,没过一会儿,雅间的门帘一挑,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屋内姗姗走出。 他应该六十出头,脸色红润,身子硬朗。可此刻,他眼里却流露几分疲惫和沧桑,仿佛刚刚历经生死,又像突然看透世间的浮华功利,再无心留恋。 他被下人搀扶着下了楼,再看一眼大厅正中的棋局,却猛地笑起来,然后将手中那根镶着绿宝石的碧玉仗随手一掷,走出棋馆。 下人不敢怠慢,拾了手杖忙去追赶。但老人已大踏步走远,在阳光下昂首朗笑,仿佛奔向新起点。 看得出,老者是位棋痴。经此一役,也许他这辈子,再也不会下棋了。 可谁又能说,这对他并非好事? 执着一念,倒不如放开胸怀接纳新事物……含饴弄孙、钓钓鱼、养养花,同样能怡情养性。 “请问,还有哪位愿意来挑战我家公子?” 只见雅间的帘子再一挑,走出个俊俏的家丁,倚着二楼的围廊,低头看大厅里的众人,眉眼里都是骄傲,“我家公子虽生在京城,但这许多年,却一直在外求学游历……本以为京城人才济济群英荟萃,这才有意回来借此以棋会友。可没想到……” 俊俏家丁目光扫视全场,悄悄撇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继续道:“哼,全是些没用的男人!我家小姐当真高看了你们。” 这句话大厅里的人基本都没听到。但付虎是练家子,耳朵灵得很。于是他心中一动凝神望去,只觉这“家丁”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付虎,去跟这里管事的说一声,就说我想上去,会会这位‘薛公子’。” 和琪早已认出:这家丁打扮的,正是那夜与薛珍偶遇时,随侍在她身边的丫鬟梅子。所以雅间里的,若非薛珍,还能是谁? “什么,薛公子?”付虎起初不解,但对梅子细细打量,心下也豁然开朗。于是,他诺一声,径自去找棋馆管事的通报。 而和琪,见付虎走开,便缓缓踱到那面大棋盘前,跟着拿起桌上的一枚白子,杀入黑子的重重包围里。 原本,和琪主动去破局,就引来众人低声议论。待此枚棋子落下,大家的反应就更明显。 道行不高的,以为白子这是自寻死路;而能看出些门道的,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起死回生。(.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二楼的梅子自然也看到大厅里的变化。虽然因为角度问题,她瞧不清和琪的长相,可他那手妙着,却被她暗暗记下。于是忙进屋,在棋盘上找同一个位置,落子给主人看。 不多会儿,门帘再一挑。还不等棋馆管事的请示通报,梅子便出门,高声道:“我家公子说,诚心邀刚才破局的那位公子上楼一叙,还请公子莫要推辞。” 既然有心碰面,和琪当真不推辞。见付虎迟迟不回来,他默然一笑,自己走上楼去。 直至和琪来到面前,梅子这才认出,他就是那夜甩出马鞭救人的公子。 只见她一双眼睛越睁越大,跟着这才记起什么,挑了门帘向主人低声禀报:“公……小姐,原来这人你认识的,就是那位……” 梅子并不知道和琪的身份,更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于是愣了下,才眨眨眼望向和琪,有些没大没小:“喂,我家小姐总得知道,你到底姓什么呀?” “‘龙公子’,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此时一身男装打扮的薛珍,早看到和琪站在门口,于是站起一拱手,跟着指一下对面的椅子,笑道,“既然说好是‘切磋棋艺’,那就先请公子坐下,赐教一二吧。” “小姐客气了。”薛珍依然介怀哥哥被打的事,和琪心里自然明白,可观她眉间神情,似乎又不十分怨怼。 故他也飒飒一笑,大方进屋落座,捻起面前的一枚白字把玩着,边道:“其实我上来,是有心和你谈谈……既然小姐执意下完棋再说,那么可否答应,提前和我作个约定?” “什么约定?”薛珍当然明白,即便和琪赢了自己,也不会在乎银子,所以对他的提议也颇感兴趣,“你说,我听听看。” “如果接下来这局我赢了,能否请小姐帮个忙呢?”和琪再笑,语调却很诚恳,“当然,这件事小姐只要尽力去试就行了。至于最后能不能成,我绝不勉强。” “哦,这么轻松?”薛珍忍不住猜测和琪的目的,却一时没有头绪,只抖抖衣袖,露出半点不以为然,“可你怎知我有没有尽力呢?这样,你岂不吃了亏!” “天下事从来没有绝对。你我只能尽力,结局却自有定数……不知小姐以为如何?” 和琪终于将白子放下,对薛珍作出请的手势,“重开一局毕竟麻烦,不如我们就趁着这残局,继续落子。若白子能反败为胜,小姐就答应我帮这个忙,好吗?” “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就不客气了。”薛珍见和琪如此狂傲,不由暗暗心惊,但面上却更镇定自若,跟着落下枚黑子,嫣然一笑,“民女也很期待看到,堂堂的‘天下第一’,会如何让这残局情势逆转。” 不错,虽然刚才和琪落下一子,救下了一大片白子,可败局却未因此有所改变。现在,若想令白方起死回生,的确需要太多筹划算计。 下棋过招,恰似武人之间对决。一着既出,便连绵不绝。况且两人先前分析局势,早不知算了多少步的后招。 于是转眼间,两人你来我往,似下快棋一般,整个棋盘眼看就要被布满。 本来,棋馆里有两个伙计,专门负责在旁边观察,及时将对弈双方落子的情况向楼下通报,好将进度在大厅的棋盘上展示出来。 可,和琪跟薛珍实在落子太快。他们只出门两个来回,便再来不及传递消息。 他们只看到眼前黑白影交错,“呯呯”的落子声不绝于耳,却根本没办法记住每个子的位置。 到最后,他俩干脆面面相觑,守在门边不动了。任凭棋盘上战斗正酣,任凭棋馆管事的捣着脑门骂他们无能,两人也再不愿挪动半步。 很快,棋盘上再无落子处。两人这才住手,只等梅子数清双方各自所占的地盘。 “小姐,您输了,只差一目。” 梅子咬紧嘴唇,怯怯望向薛珍,顿了顿才又道,“不过也许……是我刚才数错了。那我再数一……” “不用了,你退下吧。” 薛珍当然能想到,和琪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于是屏退旁人,干脆和他单独面对面。 等见梅子关了门,她这才深吸口气,沉声问:“不知四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第三章 山明竹隐墙(上) 说这句话时,薛珍微微仰头,一双翦水美瞳看向和琪,带点怨气,带点惴惴,却也有不一样的风情。 而直到此刻,和琪才有心思认真打量她今日装扮。 毋庸置疑,她是标准的美人。所以扮作男子,更显眉目俊俏唇红齿白,仿佛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她的衣裳鞋袜,用的依旧是上品。而她头上,虽没戴那支价值连城的步摇,却别了根造型古朴精致的碧玉簪,更衬托出她高雅的气质和不俗的容貌。 但,很遗憾,和琪望着眼前这个如画一般美丽的人,却只仿佛看一张画――可远远欣赏,却从没盼着她“从画里走出”,变成活生生的……他的妻。 想到此,和琪眉头一动,终于接话:“哦,我是想烦请小姐,奉劝令尊莫要答应……” 话到一半,他这才开始犹豫,觉得当面说这话太伤心。 可想了想,他决定把事情挑明,于是望向薛珍,语气肯定:“我是想你说服薛大人――他日若父皇找令尊商议你我的婚事,请他尽量拒绝。这样,我也好有时间去……” “什么,你要家父拒绝这桩婚事?”薛珍闻言微微眯眼,不觉露出丝冷笑。 看得出,她对将来要嫁给和琪的事并不意外,反而对他突然提出的要求,很是耿耿于怀:“既然这是皇上的‘圣裁’,自然不会轻易改变……你是皇子,尚且无力阻止什么;而家父不过是‘臣子’,你却让他拂圣意逆龙鳞。哼,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厚道!” “我也知道,此事有些为难薛大人,可……” 和琪自嘲般默默叹气,然后抬眼看薛珍的反应,“可婚姻大事,关系到小姐一辈子的幸福。令尊难道真愿意小姐嫁进宫?推掉这门婚事,我自然责无旁贷。但说到底,事后得利更大的却是薛家,难道不对吗?” “我能不嫁给你,家父自然是高兴的。”薛珍的神情极冷淡,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心意,“而我对四殿下的观感,也不过‘差强人意’。所以嫁与不嫁,于我而言实在没有太大分别。” “也就是说,小姐同意帮这个忙?” 和琪一笑,再无心留恋,潇洒起身向薛珍点头告辞,“那一切就麻烦薛小姐了……和琪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身便欲离开。而薛珍,依旧坐在原地,目光清冷,也猜不出她究竟什么心思。 可,还没等和琪走到门口,外面却有人匆匆闯进来。薛珍这才扭头,却见梅子神色慌乱,冲到面前急急道:“不好了,老爷来了,此刻已到大门口……” 说着,梅子伸手搀起主子,眼泪差点掉下来:“小姐,怎么办?老爷素来最忌讳您抛头露面……这下,怕是要闯大祸了!” “如果薛小姐愿意,我倒可以帮个忙,替你们解围。” 闻薛逸山来到,薛珍脸上也变了脸色。和琪见此,向门外使个眼神,付虎遂禀告一声进屋,听候主子差遣。 “你带她们从这里跳下去吧。” 和琪走到窗边,低眉看楼下较偏僻的小道,“幸亏这棋馆并非设在闹市。否则,脱身恐怕没这么容易。” “两位,请恕在下唐突了。” 既然和琪有命,两位姑娘家看来也别无选择,于是付虎忙大开窗户,然后先揽过梅子的腰,向窗外纵身一跃。 梅子自然受了一惊,在风里刚想叫,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直到双脚轻飘飘落地,她这才敢吐口气,心却早已咚咚跳得更快。 抬眼去看,付虎已重飞上二楼。他并没有踩窗棂,身子只在空中一卷,仿佛张素白的纸,直飘进屋里。 相较于梅子,薛珍的表现要镇定从容得多。虽然她也是第一次“飞”,可她竟然还来得及,在下落前再次回头瞟了和琪一眼。 那目光里,有淡淡的谢意,还有些和琪看不懂的东西。而他只能一点头,甚至连笑意,都来不及沾上眉梢、染上眼角。 当付虎再次飞身进屋,楼下小巷即传来两个女人细碎的脚步声……虽然这里离薛府不算太近,可和琪相信:她们会有充足的时间跑回家,然后换回平时的衣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边刚关上窗户,门外便传来繁杂的人声。想必是黑白居管事的得到消息,亲自领着薛大人上了楼。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然又背着爹找人下棋!这次看我怎么教训……” 薛逸山人还没进屋,却已开始厉声质问。但挑高门帘进屋,却见和琪稳稳坐着,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他实在没想到,两人会在这里碰到。所以这后半句,他只好生生咽回去,跟着目光一转低身下拜:“微臣不知四殿下在此……刚才言行鲁莽,还请殿下恕罪。” 此时跟在薛逸山后面,正是这里的馆主。 本来他并不认得当今丞相,只是见薛逸山气度不凡,认定他是大官,这才急忙为其带路找人。 可如今,从他嘴里得知,雅间里这个年轻人竟是四皇子,馆主自然又惊又喜。于是暗地里招招手,冲管事的耳语几句,这才敢悄悄退出屋去。 “薛大人,你是来找我的吗?” 和琪向付虎使个眼色,让他随馆主出屋去安排,跟着坐回刚才薛珍落座处,收拾着满盘棋子,吟吟笑道,“可今天,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在此消遣半日,你又如何得到消息?” “臣惶恐。” 薛逸山倒退半步,再次低头,“微臣并不知道殿下在此。只是听闻闹市传言,说在黑白居有人设擂台,许下重金与人切磋棋艺。而微臣之女珍儿,素来痴迷此道,所以……” “你以为在这儿摆擂台的是薛小姐?” 和琪心里清楚,此时付虎怕已对馆主有了交代,堵得住悠悠众口。于是他淡然一笑,继续明知故问:“原来令媛还有此爱好!只是不知她棋艺如何?若非常了得,不如哪天……” “刚才微臣鲁莽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薛逸山只听说,今日摆擂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自称姓薛。所以才觉得是薛珍耐不住闺房寂寞,又偷偷离府抛头露面。 可如今,见和琪气定神闲,雅间内也再无旁人,一时倒找不出什么破绽。 第三章 山明竹隐墙(下) 只是,和琪设擂为何假称姓薛呢? 难道,他也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薛家的女婿,在向自己示好? 薛逸山心思骤转,这才回想起前几天,皇上曾命各位朝堂大臣,奉上自家女儿的画像。 虽然事后他打听到,此举完全是为太子。可,难道皇上不能另有心思?也许他还想看看,如今薛珍出落成何种模样?是不是真的艳压群芳、气质出众? 其实当年,王皇后御赐步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等到后来自己平步青云,他对王皇后一早的心意更加了然。 只是,他终无法原谅王皇后当年犯下的错――若非她暗藏心机,想找人打压袁妃,寇怜儿又怎会嫁给皇上,然后惨死在深宫? 所以这些年,对于和琪,他始终怀着淡淡的恨。 虽然他明知道,上一辈人的恩怨和孩子们无关;虽然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太子无论德才都比不过和琪。 可他依然咽不下那口气,不愿见和琪愈来愈受器重、那样春风得意。而且,皇长子即位,天经地义,更是大昱朝的祖制。 “我知道,薛大人素来对我有成见。” 既然有心推掉与薛珍的婚事,那就必须通过别的方式,得到政治上薛逸山对自己的支持。于是和琪打算,今天索性把一切挑明。 他指了指对面椅子,继续笑:“择日不如撞日……我听说薛大人棋艺也不错,不如今天我们来一盘,权当打发寂寞,怎么样?” “微臣领命。”知道和琪有话要说,薛逸山自然不敢怠慢。 他挪到椅子边,先将黑白棋盒调换位置,再主动拿起黑子落下,这才继续:“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微臣自当洗耳恭听。” “那我就先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和琪也下枚白子,神情平静,但话出口却十分惊人:“薛大人,其实当年最爱寇怜儿的人,是你……对吗?” “四殿下――” 薛逸山心里一惊,手上抖了下,棋子差点落地。 他知道,和琪绝不会没有根据瞎猜。所以他想了想,嘴唇动几动,却没有反驳。 “所以当年,即便知道寇怜儿有了心上人,而且他们一对壁人早两情相悦,你,也不肯答应这门婚事。甚至数次将那执意求亲的年轻人赶出府去,对么?” 毕竟事情已过去许多年,有些证据和琪查得出,有些却再无痕迹。于是和琪只能凭借有限线索,推断猜测:“我想,你的确对寇怜儿珍爱之极。所以那些年,除去为你生儿育女的吴氏,你不肯再娶别人。因为你的眼里只有寇怜儿,你看不上别的女人,对不对?” 薛逸山已放下棋子,低着头不发一言,仿佛在回忆那些年痴恋寇怜儿、甜蜜却又痛苦的日子。 “其实父皇也是当局者迷。所以才从没想过,你对寇怜儿也可以有情、有爱。” 和琪眯起眼睛,忆起自己惨死的母后,不禁嘴角微微抽搐,但语气依旧平和,“你总以为,当年寇怜儿被设计进了宫,是我母后的主意,觉得她是最大赢家…… “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在时隔十多年后,连我都能猜出你对寇怜儿的爱慕,那么当年,尊夫人吴氏,又怎会看不出大人的心意呢?” “什么?你是说……”薛逸山心里再一惊,猛地抬头望向和琪,“你是说品芝她……” “尊夫人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表现过任何怀疑,对不对?” 和琪亦放下棋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所以甚至连你也看不出,她早就知道你对寇怜儿的那份情。 “我猜,她对寇怜儿的怨怼甚至敌视,起初只在心里只在梦里。可一旦有机会,她就会毫无犹豫地替自己赶走情敌。” 薛逸山依旧沉默。但他知道,和琪说的很有道理,也许才更逼近真相。 “天下貌美的女子何其多……如果母后只是想找个绝色来打压袁妃,为何偏偏找自己从没见过,且早已心有所属的寇怜儿?” 和琪扭头,将目光牢牢定在薛逸山身上,眼神越来越冷,“你想:若非尊夫人一再在母后面前提起寇怜儿,并将她形容得美艳无比倾国倾城,母后又怎会知道薛家藏着这样一位美人?而倘若,尊夫人并未刻意隐瞒寇怜儿已有所爱的事实,那么,凭母后一向的仁慈善良,又怎会忍心活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白白来作这样的孽!” 薛逸山当然了解吴品芝的秉性,所以和琪这番话,无疑像重锤,一下下敲到他心上。 吴品芝的确是有心计的女人。关于这点,他也是这些年才一点点看出来。遥想当年,如果真是她暗里从中算计,逼走寇怜儿,倒也极有可能。 “现在,我不妨再告诉你些别的事,好么?” 和琪不再看薛逸山,把目光落到窗外,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明白,这些年在朝堂上,你带领自己那帮拥护者,一力支持太子,处处与我为难。因为你觉得,在寇怜儿之死这件事上,母后要负责,而和袁妃毫无干系,对么?” “难道不是这样?”薛逸山终于开口,跟着眉头一紧,“莫非四殿下的意思……” “寇怜儿进宫当天,母后便被害,你觉得会是谁下的手呢?” 和琪声音依旧平静,但心里早波澜起伏,“而母后生前患病多年,甚至连御医们都无计可施不能令其好转,你觉得这正常吗?” “这……”对于王皇后的事,薛逸山此前听到的多是传闻,从不敢妄加猜测。即便听和琪讲出内幕,却也只能再低头,欲言又止。 “当然,母后的事你完全可以不介意。可寇怜儿是因何而死,你想不想知道?” 和琪走向薛逸山,在他面前站定,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当年,寇怜儿绝食而死,父皇向天下人说,是她被幽禁,自己想不开。而你也早查明,寇妃被幽禁,是因为我竟无意撞见她和宫中的一名侍卫暗中有染。 “是,你可以怨我‘多管闲事’,甚至差点为此丢了命。可你难道从没想过,宫里怎会偏偏有个和寇怜儿心上人相貌相似的人?” 和琪面向薛逸山,将语速忽然放得很慢,像一字一句凿出来:“而且,若非有人刻意安排,寇妃怎可能那么容易和一名侍卫频繁来往渐生情愫……这,原本就是个阴谋,是设计除掉寇妃的阴谋。所以就算,那天我没有迷路看到‘不该看的’,他们的事也瞒不了多久!” “你是说……你是说……” 毕竟身在宫外,薛逸山并不能完全了解宫闱之内争斗是何其惨烈,于是他不禁皱眉,试探道,“除了袁妃,再没有谁可以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不对?” 第四章 偷把青梅嗅(上) 谁都能理解,袁妃对寇妃该是怎样的恨之入骨! 和吴品芝一样,袁妃也是那种心里装得下事的女人。(.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所以那么多年,她独宠后宫,并“最先”诞下皇子。 是,为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大皇子,顺理成章坐上太子的位置,她不知暗地里害了多少怀有“龙种”的女人,很多时候甚至是一尸两命。 这也是为什么――除了太子,和琪没有哥哥。而如今长大成年的几位兄弟,除了八皇子,也都是袁妃去世后才出生。 当然,八皇子当初能活下来也有原因…… 想当年,八皇子和祢的生母于贵人难产死了。皇上当即做主,将和祢托给袁妃照顾。 倘若养在自己身边的皇子出了问题,怕是对谁都不好交代。所以袁妃生前,倒没有过分为难和祢,至少……他终究没有死。 不过,和祢从小便是恬淡寡欲的人。成人后更痴迷于游览各地的锦山秀水,长年不在京城。所以这几年,皇宫里仿佛根本没这个人。就连和琪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逍遥? 哎,如此想来,王皇后当真是不简单的女人……若非她一味退让不争,甘愿多年缠绵病榻,专心把自己拌成袁妃眼中的纸老虎,只怕如今根本留不下和琪这条命! “殿下今天突然对微臣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逸山的脸上终于恢复平静,如往常般恭顺地望向和琪,“您让微臣知道,太子的生母才是害死寇妃的凶手。(.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大人,仅此而已。” 和琪转身走开,再次稳稳坐下,叹口气,“在我看来,上一辈人的爱恨纠葛,总不该记在子孙后辈身上。所以,即便我知道,袁妃是杀害母后的真凶,我也同样把太子看作至亲手足。因为我和他,当时都只是‘孩子’,都很无辜。” 说完,和琪抬头望向薛逸山,目光诚恳:“薛大人,我知道,自我朝开国以来,长子被立为太子,然后即位,是祖宗定下的法制规矩,也一直被严格奉行。 “但时移世易,先人们的古训传统,真的必须全盘接受?江山社稷,关系的不是某个人的荣辱成败,而是千千万老百姓的幸福安康。如果有机会,找到更合适的人,却硬拉太子上位。这,会不会太过迂腐残忍?” “四殿下――”薛逸山忍不住低眉,回想刚才自己听到的字字句句,“微臣……” “其实你猜的没错:刚才在这里设擂台的,的确是令嫒。” 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和琪已有绝对的自信说服对方,于是他拿起棋盘上一枚白子,“哐当”一声,将它投进装黑子的盒中。 然后他抬头,望向薛逸山,淡淡一笑:“坦白说,令嫒不仅貌美倾城气质出众,而且棋艺也很不俗,当真是难得一见的才女佳人!是,她私自出府抛头露面,的确让人生气。可,你就算打她一顿又怎样?还不是伤在她身、痛在你心!” 说到这儿,和琪有意将目光投向那颗被他扔进黑子中的白子:“瞧,薛小姐恰如这枚白棋,多么晶莹闪耀与众不同!大人是何其有幸啊,生了这样一位出色的女儿……难道为了点小错,你就要责罚她么?偏要让这花一般的女子伤心落泪?” 仿佛这才想起什么,和琪深深一叹,突然站起走到门边,顺势岔开话题:“只是,纵然你现在可以对她百般宠爱。可,一旦薛小姐与我成亲嫁进宫去,你认为她将面临什么?” 他不看背后的薛逸山,却也并非自言自语:“薛大人,你知道后宫是怎样的地方吗……那是个专门吃人的地方,是女人的青春和尊严被一点点挥霍糟蹋的地方!难道你真忍心将自己的爱女送进宫么?难道你真愿意让薛小姐与当年的寇怜儿一样,成为后宫争斗的又一个牺牲品?” 自黑白居出来,和琪走在街上,又恢复最初的沉默。 他清楚地记得,在最后临分别时,薛逸山眼中闪过浅浅的悔、淡淡的恨。 是,假若当初,薛逸山能换个方式来爱寇怜儿,主动玉成好事,让她与别人双宿双飞。那么,寇怜儿便不会成为吴品芝的眼中钉,最终嫁进宫,成为袁妃嫉妒迫害的对象。 事到如今,他会后悔吧?或者他会暗暗自责,为自己当年的私心贪恋深深忏悔? 想到这儿,和琪忍不住再叹……一切往事如风,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殿下,您打算去哪儿?” 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付虎亦步亦趋,却见和琪走得漫不经心。于是他环顾四周,小声问:“属下猜测,您是不是要到辛府?” “什么?”和琪倒一直没在意方向,所以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进乌衣巷。 辛大人的府邸就在巷尾,而这时,想必辛小姐也…… 脑子里突然蹦出辛澜那张俏丽的面孔,和琪脚下不禁一顿,随即转身往回走:“付虎,你太多心了。我根本无意去找辛大……” “殿下,您瞧,那边的人是不是辛家二太太呀?” 和琪刚才的声音实在太小,所以付虎竟似没听到,反被不远处两个互相扭扯的身影吸引。 他又仔细瞧了瞧,这才伸手指给和琪看:“殿下,那个男人看来并非善类,似乎正在为难辛夫人。您觉得……属下要不要去帮忙呢?” 和琪抬头望去,果然,街边有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 男的使劲儿揪住对方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而沈青燕神情慌乱,急于脱身却根本挣扎不开。 终于,沈青燕不胜其扰,似对那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这才松手,随她拐进较偏僻的弄堂。 原本,和琪对辛二太太就没什么好感,今天大可当个“路人”,对她的事继续不管不问不好奇。 可,突然想到辛大人,他终举步跟过去,同时嘱咐付虎:“等会儿见机行事吧。如果真要闹出人命,我准你先斩后奏。” 他们亦拐进那条弄堂,却没见刚才那两人。直往里走百余步,到了绝对僻静之地,他们这才听到两人说话。 “求求你,千万不要这件事告诉老爷,我求求你!” 沈青燕应该是在跪着哭,模样好不可怜,“倘若……倘若老爷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打死我和屏儿的!我死了,无所谓。可屏儿还小……难道,你真忍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这样白白送命?” 第四章 偷把青梅嗅(下) “沈青燕,想不到你也会害怕!” 男人低头看她,心中恨意越来越强烈,只剩嘴角一丝冷笑,“想当初,你认识了辛祖德,便一门心思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看你满头珠翠,想必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呀!” “子斌,当年都是我的错,被猪油蒙了心……如今不管你再怎么恨我怪我,都不过分!” 沈青燕自知理亏,在对方的目光里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泪水涟涟,“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可那时,你被官府押走,生死不明;而咱们的孩子,也来得那样不是时候……”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跟年轻时一样,伶牙俐齿,喜欢替自己狡辩!” 这个叫罗子斌的男人,脸上多处旧伤,面相不美,甚至显得有点凶。但他说起话来却不粗俗,只是忿意难平:“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早打算趁机和姓辛的攀关系,当上官太太,享受荣华富贵。” “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保证!” 沈青燕只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冤枉,这才敢抬头正视对方,连连发誓,“子斌,请你相信,我当年真的只是走投无路,又不忍心拿掉孩子……” “走投无路?哼,我看你是把自己的前程看得‘太清楚’,才会对我下那样的狠手!” 沈青燕越是辩白,罗子斌心里便越气。只见他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眼里快要喷出火:“今天当着我的面,你敢说,当年我蒙冤坐牢,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什么?难道你以为,那时害你锒铛入狱的人……是我?” 沈青燕此时已顾不得抽泣,只下意识揪紧他衣袖,却声声带泪,“我知道,当年你蒙冤受刑,是我昧了良心远走他乡,完全不顾你的死活。可,我怎会是害你的人呢?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呀,我……” “到了这时候,你竟还敢说对我有情!你这个狡诈的女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罗子斌愤愤地甩下胳膊,将沈青燕的手抖开,后退两步继续冷冷瞧她,“你看清楚,我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随你哄、随你骗的傻小子。所以,少在我面前说什么‘真情真意’!你做过什么,自己心知肚明,又何必让我当面重提!” “这么说,你压根儿不相信我的话?” 沈青燕也急了,几步奔过去,抓起对方的右手放在自己脖颈处,一双含泪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好,既然你咬定了,是我害你白白坐这十几年的牢,那你现在就把我杀死吧,我绝没有半句埋怨!” “你以为我不敢?” 罗子斌的眼里满是血丝,横在额头处陈年的伤疤被憋得通红,像条刚从土里翻出来的蚯蚓。他的右手开始发力,指节渐渐泛白,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沈青燕,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今天绝不会放过你,绝对不……” “咳咳……” 沈青燕毕竟身子弱,一下喘不上气,禁不住咳起来。可她仿佛真的有心求死,所以只咳了两声便强忍住,只用那双幽怨的眼睛,直直盯着罗子斌,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你……你这个狡猾的女人!” 罗子斌明明心里动了杀机,却突然停手,跟着虎口一松,径直把她向对面墙上一推,狠狠道,“你给我走,马上滚!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子斌,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对不对?” 沈青燕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却不觉得疼。待好不容易站稳了,她竟又奔到对方跟前,继续落泪:“是,当初都怪我,背弃了咱们的约定,嫁给别人。可……” 忆起往事,沈青燕也有一肚子委屈,再也止不住大哭起来:“你被衙差抓走的第二天,我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你也知道,辛祖德那时作钦差,正是我们那儿的贵宾。于是我就想,如果能通过他,说动县老爷救你一命,我也算是功德圆满……” “这么说,你当年和他上床,竟完全是为了我?” 罗子斌根本不信她,声音冷冷的,依旧没有半点温度,“呵,我早知道,你最擅长的就是花言巧语强词夺理……可没想到,你如今找的借口,却如此可笑滑稽!” “真的,我没骗你,我那晚真的不是想和辛祖德……发生什么。只不过――” 沈青燕事后当然明白:那晚辛祖德和自己对饮,最初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只怪妓院的老鸨贪利图财,竟偷偷在两人的酒里下了催情药…… 于是,该发生的没发生,而不该发生的事,偏偏有了最意外的结局。 当第二天醒来时,沈青燕第一个念头就是死。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心爱的人,更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 可,还没等她的额头撞上墙,辛祖德便牢牢抱住她,给了她最重要的承诺。 连沈青燕也没想到,自己一向卖艺不卖身的名头,会让辛祖德下定决心娶她。甚至当花轿临门、鞭炮声响起,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 那时她已知道,罗子斌早屈打成招,被流放到千里之外,自此生死未卜。于是她擦干泪,替自己盖好盖头,“风风光光”嫁进辛府,作了受宠的二夫人…… “只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 罗子斌突然笑了,一步步往后退,眼里竟也开始有些湿润,“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初是我瞎了眼,才会相信你那套海誓山盟的鬼话!如今,你再也骗不了我了。我……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说完,仿佛躲开可怕的瘟疫般,罗子斌扭头就跑,再也不回头望一眼。 而沈青燕,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竟也笑了,眼底却尽是落寞悲凉。 “殿下――” 见和琪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发话,付虎望一眼不远处依旧呆呆立着的沈青燕,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属下……” “我们走。” 和琪说完便转身,沿来路返回。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第五章 数点摧花雨(上) 今天从一大清早,辛澜的右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 可,派人打听过府里动静,似乎到现在,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辛澜并非迷信的人。所以对于这“小小异象”,她没有继续放在心上,只嘱咐去“给二夫人请安”的灵儿,一切小心早去早回。 不错,对灵儿和辛屏私会的事,辛澜一直含糊着假装不知道。因为在她看来,辛屏固然是扶不起的阿斗,没多大前途。可待灵儿,他至少还有几分真心。 这不,前天还见灵儿戴了新镯子,用的胭脂也并非丫鬟们买得起的。想来这辛大少爷,勉强还算怜香惜玉的人。 平日里,辛屏并不怎么来辛澜住的院子,都是灵儿找各种理由去会心上人。要不就是辛屏假传二夫人的意思,找灵儿过去,借口更是不一而足。 而每次,辛澜都睁只眼闭只眼,“嗯”一声算是答应,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也许某天,灵儿果真能嫁给辛屏作妾,到时辛澜定会从心里替她高兴。 可惜,这天灵儿离开许久,却迟迟没有回来。眼看吃晚饭的时候就要到了。若她再不现身,只怕连辛澜这做主子的,都没办法替她遮掩。 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辛澜看看天色,终决定去二夫人那儿看看。不过,还没等她走出院子,便见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喜儿跌跌撞撞迎面跑来。 “大小姐……您快去救救灵儿吧。她……她快要被二夫人打死了呀!” 喜儿和灵儿一直要好。如今姐妹有难生死一线,喜儿脸早吓白了,紧紧抓住辛澜的袖子,一个劲儿叩头:“大小姐,求求您,别让灵儿死!她,她……” 喜儿已是泣不成声,却顾不得抹眼泪,脸上的胭脂尘土黏在一起,好不狼狈。 “她们现在在哪儿?快带我去。” 辛澜早料到八成会有这么一天。她一把拉住喜儿,急急往前赶:“放心,我绝不会让灵儿被活活打死。即便因此得罪二夫人,我也不怕。” “大小姐……”喜儿原本被拽着往前走,闻言这才小跑起来在前面带路,边大着胆子禀告,“二夫人今天傍晚回来,脸色原本就不好,在屋里摔摔打打,早砸了不少东西。后来她知道少爷在府里,便非要去书房看他,谁知……” “灵儿当时……也在书房?”辛澜脚步愈来愈快,眉头也越皱越紧,“二夫人什么都看到了,是不是?” “原来大小姐……”喜儿心里一惊,没想到辛澜也对灵儿的事如此清楚。但她只来得及一愣,跟着便喃喃:“大小姐猜的没错,灵儿当时的确正和少爷在内间的床上。” “府里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吗?”辛澜脚下匆匆,脑子也没停下,继续追问,“我是说,如果少爷和我一起为灵儿求情,你觉得二夫人会不会饶她一命?” “少爷……怕是指望不上了。”喜儿跑得有些喘,可有些话不得不说,“当时灵儿被光着身子从床上拉下来,少爷一下便慌了,只顾着自己穿衣着靴……后来灵儿被草草裹了被单抓走,少爷就再不知去向。想必,他是怕二夫人生气发火,故意躲起来了吧?” “什么?辛屏失踪了?”辛澜脚下一顿,不禁柳眉倒竖,“灵儿全是因为他才挨打,怎么到头来,他却作了缩头乌龟!不过这样也好,让灵儿早认清他的为人,总强过为这样的负心人继续浪费时间。” 说话间,两人已赶到二夫人居住的院子。远远的便听见东屋传来阵阵惨叫哭泣,正是灵儿。 灵儿还有力气叫出来哭出来,这让辛澜总算放心了些。她脚步不敢停,径直来到屋前,然后大力推开房门。 只见房间里,几个家丁正对灵儿拳打脚踢。见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们动作一顿。可跟着,二夫人咳嗽一声,他们便再不迟疑,七手八脚地继续往灵儿身上招呼过去。 灵儿裹着的被单上,早已血泪斑斑。这让辛澜心里一疼,气得四肢忍不住发抖。 但她没有冲那几个家丁大喝“住手”,只皱着眉抿紧嘴唇,绕过被打得满地乱滚的灵儿,径直来到沈青燕的面前。 “啪――” 只听一声脆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沈青燕还没开口,便挨了辛澜一记重重的耳光。 下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都没想到辛澜会“以下犯上”,直接和二夫人闹翻。 那几个打人的家丁也忍不住停手,看一眼左脸已红肿的二夫人,然后怀着从未有过的敬畏望向辛澜。 “你……你这个不要命的死丫头!” 今天出门无意碰到罗子斌,沈青燕本就悲从中来心里凄苦。如今见辛澜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的满腔愤懑正好得着机会发泄。 只见她在一愣后,“砰”的将手中茶杯狠狠摔下,然后站起逼近辛澜,目光凶狠,“你敢打我?哼,今天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你就算把我骨头拆了,又如何?” 辛澜不是不知道,沈青燕绝对有本事让她为今天这一巴掌付出代价。可她眯起眼睛,半步也没有退,只淡淡一笑:“明明是自己生的儿子不争气……即便你把我杀了,然后再打死十几个灵儿,也没用!” “你……” 这句话正戳到对方痛处,沈青燕霎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神一下暗淡下去。 是呀,辛屏平日不学无术,别的方面不争气也便罢了。怎么连灵儿挨打这种事,他都选择懦弱地逃避?他不止是纨绔子弟,甚至……不像个男人! 只是,白白挨辛澜一巴掌,这口气她却怎么也咽不下。于是眼珠一转,她先在心里杜撰好向辛祖德告状的说辞,跟着冷冷一笑,故意提高声调奚落:“哎呦瞧瞧,我怎么一时给忘了――灵儿这套狐媚不要脸的‘本事’,原本就是从你那儿学来的呀……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五章 数点摧花雨(下) “你这话什么意思?” 辛澜只觉脸上一热,知道沈青燕绝对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她挺挺脊背没有示弱:“我哪里做过什么丢脸的事?你凭什么信口胡说!” “呦,难不成你真忘了――前阵子你随老爷进宫去赴宴,一宿都没回来,这算不算丑事?”沈青燕索性和辛澜彻底撕破脸,要说难听话,却偏不让下人们回避。 她施施然绕辛澜走上一圈,然后目光扫过全场,笑道:“那天早上,府里上上下下都瞧得清楚――送你回来的是宫里的马车,随行的太监宫女也对你毕恭毕敬。想来前一晚,你必定受了天大的隆恩圣宠,才会得到如此礼遇。” “隆恩圣宠?你指的是什么?” 辛澜自认无愧于心,扯扯嘴角跟着笑,“你的想象力实在很丰富……可惜,那晚我根本没见到皇上,更遑论彼此会有什么牵扯!” “皇上你当然是见不到的……哼,你姿色如此寻常,哪配让陛下多看一眼?” 沈青燕对于那晚的来龙去脉一直颇多猜测。如今试探之下,知道辛澜没有“沐圣恩”,她便换了角度继续揣度:“你尚待字闺中,却留宿别处。恐怕换了谁都免不了起疑。让我猜猜……你在宫里遇见了四殿下,对不对?是他派人送你回来的是吗?” 沈青燕倒有些心眼,一下竟蒙对了。这让辛澜不觉皱眉,没承认也不想否认:“你怎么……会觉得是他呢?” “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果然是不要脸的丫头,倒知道攀高枝自己送上门儿去!” 沈青燕更加得意,眼神充满鄙夷,撇撇嘴一个劲儿嘲讽,“早些时候请殿下来府里吃饭,我便见你隔着桌子对人家挤眉弄眼。怎么,嫌作杨家的媳妇儿不够光鲜,便要一心往宫里去?哼,你也不先好好照照镜子――凭你的模样身段,能有那样的好命跟福分!” “辛澜也知道自己资质平平,自然配不上皇室中人。” 面对沈青燕的奚落,辛澜只觉好气更好笑,微微摇头轻叹,“只不过,我也压根儿没觉得嫁进宫是什么好事。倒是‘二娘’,如此俏丽妩媚,可惜当初却没机会进宫,去享受大富大贵。” “你在挖苦我?” 府里谁都知道,沈青燕年轻时流落风尘,只不过是船舫上唱曲的伶人。若非早先遇见辛祖德,更碰巧怀了“辛家的骨肉”,这会儿她过的,还真不知是什么日子! 说实话想当年,别说有机会进宫当备选秀女,就算一般的正经人家想娶她,恐怕都要斟酌再三。 所以辛澜刚才这话,无疑是当众给了她大大的难堪。只见沈青燕眯起眼睛,充满威胁地向她逼近几步,跟着默默握紧拳头,仿佛随时要动手打人。 可转瞬,她又笑了,先是淡淡看一眼辛澜的脸庞,然后便将目光缓缓向下移,最后故意在她腰间停住,语气越来越冷:“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会同意让你作杨家未过门的媳妇儿…… “哼,明天我就写信给堂姐,让她赶快取消这门婚事。不管怎么说,我那个外甥墨梁,好歹如今也是六品的官儿,怎能娶像你这种‘破了身子’的女人!” 沈青燕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满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摆明是要坏人名声。这让辛澜一阵气急,忍不住反驳:“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我根本没有……” “怎么,你是想说四殿下没有……你。” 沈青燕故意降低声音,隐去那个恶俗的字眼,但她眼里却有满满的侮辱,望向辛澜字字如针:“难道事实是:即便你主动倒贴,自己脱光了躺上床,四殿下也不为所动?看来你不仅没廉耻没尊严,甚至连半点女人的魅力也没有。呵,连我都要忍不住可怜你了!” “你……” 沈青燕曾是秦淮河畔红极一时的人物,所以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本就不错。加上今天她心里原本就有气,自然口下再不留情,倒把辛澜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其实这些年,沈青燕也一心收敛脾气,想当端庄典雅的二夫人。可不知怎的,不管她再怎么努力,也学不来大太太身上那种名门闺秀的气质风范。 而辛澜,不知是不是受到母亲遗传,才十来岁时便顺眉颔首浅笑低语,活脱脱是大家千金的好胚子。 于是沈青燕对辛澜,从一开始便很有意见,大概就是所谓的“羡慕嫉妒恨”。可辛澜同样是老爷的心头肉,所以她不敢明着欺负,只能在心里默默咒怨。 直到后来,听从堂姐的劝告,竭力促成辛杨两家的婚事,沈青燕这才对辛澜改换态度,有了几分好脸色。 想想以后,辛澜嫁入杨家,自己的堂姐将成为她的婆婆,就算彼此有再多过节,终归是眼不见为净。 可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候,偏偏四殿下跳出来搅局。晚宴那天,沈青燕看得清楚:和琪的目光数次掠过辛澜,摆明了是对她有意思。而那晚辛澜夜宿宫中,只怕也是猫儿见了腥没舍得松口。 哼,长夜漫漫,孤男寡女背着众人能做出什么好事! “灵儿,我扶你走。” 辛澜已经没心思再和沈青燕说下去,遂转身去搀孱弱的灵儿。她替对方将那件沾着血泪的被单裹紧些,搂着她的腰往屋外一步步挪:“灵儿,你撑着点儿,咱们很快就能回去。我会给你治伤,我保护你……” 沈青燕站在屋子正中,抬高下巴冷冷看辛澜的背影。她没有让下人们阻止,却也不允许谁去帮忙。甚至连喜儿,在门外不自觉伸了伸手,也赶忙停住,眼见辛澜艰难地半抱着灵儿,一点点走远。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下山,只有一点点晚霞留在天边,带着一抹血红…… 第六章 再见隔三秋(上) 这天戌时三刻,辛祖德让人带信回府,说今晚不回来了。(.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听传话的说,是吏部出了大事,需要官员紧急商议连夜拿出方案对策。而且也许这两三天,辛祖德都没时间赶回来。 灵儿的伤势不轻。原本辛澜还指望,能向素来疼爱自己的爹求助。可现在,在沈青燕的授意下,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敢伸出援手。辛澜只好拿出平日攒下的碎银,独自离府去找医馆。 乌衣巷口正好有家药铺,是百年老店,总会经营到很晚。所以辛澜出门倒没费太多周折。只是坐堂的大夫说了,若想让灵儿快些康复,需要几味名贵药材,自然价钱也颇高。 辛澜手里的钱本就不多。于是她只能摇摇头告辞,拎着包好的两天草药原路而返。 可,若到后天辛祖德还没回府,她该如何凑钱替灵儿买药呢?难道真要她拿了自己的首饰去当掉,买那些外敷内服的特效药? 此时辛澜正路过家酒楼,却依然是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于是一个没留意,她和准备下台阶某位客人撞个正着。 那人仿佛很赶时间也有教养,没有多和辛澜计较,反而自己先道歉:“对不起,是我太……” 听到熟悉的声音,辛澜这才抬头,却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龙君翔。 不,准确来说他现在该叫作徐紫毫,是苏州鼎鼎有名的大商人,再非昔日那个喜欢逃课多门挂科的大学生。 “辛澜,你怎么在这儿?”徐紫毫的脸上也满是意外,低头瞥一眼她手里的药包,“家里有人生病了吗?那也不该让你一个女生天黑出来求医呀!” “你愿意帮我吗?”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辛澜一把揪住徐紫毫的衣袖,“我屋里一个丫头刚挨了打,身子弱得很。可我连多买几贴药的钱都没有。” “她惹辛大人生气了?”徐紫毫不明原委胡乱猜,可顿了顿也不继续追究,只摆手叫来身后的一名随从,沉声吩咐,“你这就带两个人跟辛小姐回府,把那丫头治伤的事料理好。不管用人用钱,你先调度着,完事后再回来。” “是,老爷。”随从也是精明人,挑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跟着,立刻随辛澜回府帮忙。 灵儿的伤的确不能再拖。所以回到府里后,辛澜便让他们径直将伤者送往医馆。 当然,在送灵儿出府的路上,还是受到些阻拦。无非是几个胆小怕事的下人,怕有违主命得罪二夫人。 于是辛澜也急了,收起平常的和颜悦色,摆出大小姐的主子架势,把那帮插手管事的直唬得一愣一愣。 哼,反正现在她手里有人又有钱,哪还容沈青燕的爪牙继续狗仗人势!治好灵儿的伤是当务之急,就算对方秋后算账,她也不怕。 很快,在接受完针灸治疗后,灵儿身上抹着药膏,躺在医馆的内堂沉沉睡去。 听大夫说,只要灵儿留在医馆,按时换药吃药,半月后便可初愈。那时再接回府里调养一阵,必然以后没什么大碍。 至于治疗花费的一切银两,徐家那名随从全部预付过了。这让辛澜终于松口气。待出门送走那几个帮忙的,她这才寻思着该去向徐紫毫当面道谢。 也不知他现在还在酒楼么?会不会早就离开了? 辛澜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想想,徐紫毫如今有钱有势,以后保不准还有麻烦他的地方……今天能留下联系方式最好,若哪天自己变的无依无靠,总得找个信任的朋友投靠呀! 主意打定,辛澜再次确认灵儿一切安好,便从医馆出来直奔望月楼。 乌衣巷内住的,非富即贵,所以巷中这唯一家酒楼也是气派非常。听说在这里摆宴请客的,若非雅士名流,便是权倾一时的官宦、富甲一方的大贾。 虽然今天经历了很多事,让辛澜此刻面有倦容。可她一身贵气的打扮还在,加上面相娇美,总算没有被酒楼的迎宾拒之门外。 在向跑堂的打听过后,她径直上到三楼,几步外便听到某个雅间里传来徐紫毫爽朗的笑声。于是辛澜不由加快脚步紧赶过去,隔着门帘站定。 但,她该不该露面呢?如此匆忙跑来道谢顺便拉关系,不嫌太过唐突么? 心里念头转几转,辛澜觉得自己现在出现的确不合适,所以脚下不敢迟疑,立刻扭头打算离开。 可偏偏,有酒楼伙计往雅间里送酒。于是在门帘掀起的一霎那,屋内的徐紫毫正正与她打个照面。 徐紫毫的对面坐着今晚他宴请的贵宾。可毕竟两人熟识许久,所以徐紫毫冲对方点个头便追出房间,从后面一把抓住辛澜:“是你吗,辛澜?你……是来找我的?” 知道避无可避,辛澜只得扭身低头一礼:“府里丫头的事已经处理好了。我是想来谢谢你!” “别这么见外嘛!凭我们的关系,那点小事算什么?” 徐紫毫的脸此时有些红,看来刚才喝了不少。于是他趁着酒劲儿,硬拉辛澜往屋里去:“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人极好。你以后若在京城有困难,找他准没错。” “这恐怕不合适吧。”辛澜有意往后躲,可打心里她也对认识新朋友充满期待。所以任徐紫毫将她向屋里拽,存心看那人到底何方神圣。 “辛澜,给你介绍下,这是龙公子,他父亲是……京城里的大官儿。” 徐紫毫知道对方的身份不便透露,所以对辛澜只好虚虚实实,“他家亲戚多在朝廷任职,而他更是能呼风唤雨的人……哎呀总之,他以后会成为你的贵人,相信我没错。” “龙公子好。”辛澜没想到屋里坐的正是和琪,可她不能辜负徐紫毫的好意,所以假装和对方第一次见面,规规矩矩施礼道,“龙公子如此年轻有为。辛澜今晚能认识您,实在荣幸!” “姑娘客气了。”和琪也会装模作样,向辛澜微微一笑然后看向徐紫毫,“子亭,这位小姐我从未见过,难道是你家的亲戚么?” 第六章 再见隔三秋(下) 子亭正是徐紫毫的字。和琪如此称呼,看来两人早关系匪浅。 “龙公子说笑了――我家世代居住江南,在京城哪有什么亲戚?” 徐紫毫穿越时空而来,早已融入新世界扮演起新角色,故说起自己的家世也一派自在。 他先请辛澜落座,这才向和琪解释:“准确来说,我和辛澜不过是曾有同窗之谊,数年前在同个地方念过书。” “哦,原来小姐当年也学祝英台,曾女扮男装去书院求学。” 见徐紫毫闪烁其词,和琪心里早明白几分,于是开了句玩笑便不再追问。跟着他站起向两人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子亭,放心,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 说完,和琪神色平静扭身出屋,仿佛今夜无意遇到辛澜,不能给他带来半点情绪上的波动。 对此辛澜承认,自己的确有小小失落。可他们算什么关系呢?萍水相逢,然后互为陌路,不也正常得很! 于是辛澜也不暗叹,和徐紫毫对饮几杯闲话几句,心情便渐渐好起来。 原来,徐紫毫新近在乌衣巷买了所大宅子,才刚搬来两天。今日黄昏时,他一个人在巷子里散步熟悉环境,偏巧见和琪正在附近。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其实他和这位四皇子,此前仅仅见过两次…… 想当初为生意上的事,他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得结识朝廷里颇有权势的四皇子。不过双方第一次见面,和琪态度极冷淡,自始至终沉默,仿佛是在观察判断,看徐紫毫到底是不是个值得托付信赖的人。 而两人第二次见面,便在宫中那片梅园旁。和琪经过此前的一些了解,算是相信了徐家的诚信和实力。所以他承诺给徐紫毫机会,让他承办朝廷新近需要的一批衣物。如果质量满意,再作进一步打算。 而今天,是他们第三次碰到。 其实,徐紫毫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和琪从始至终,没有向他要过一分钱?呵,那些他托关系时认识的官员,虽然要的也不多,但至少都要让他“表示表示”。可这位四皇子,仿佛真的公事公办,半点为自己打算的心思都没有。 听说,他是争夺皇位的热门人选。难道他不需要筹措些资金去四处“活动”吗?难道他就那么有信心,一定能胜过太子成为最后赢家? 也正是怀着这样的好奇,徐紫毫盛情邀请和琪进了望月楼。今天和琪似乎也不太开心,于是两人干脆对酌起来,到最后越来越放松,彼此关系也悄然发生变化。 别看龙君翔学医不行,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却是天生的。而和琪听他谈天说地,也颇觉畅快。呵,若非最后辛澜意外出现,他俩八成真要在这儿一醉方休…… 和辛澜又喝了几杯,徐紫毫已渐渐有些不清醒。于是辛澜不再勉强,示意徐家的下人扶主子回府,自己施施然下楼返家。 很遗憾,辛府的大门早就关上。辛澜连着重重拍了好几下铜环,也没人来应。看来沈青燕早嘱咐过,存心让她今晚露宿街头。 医馆这时怕早也歇业关门,而自己身上也没剩什么钱……难道,真的没地方去了? 辛澜一时倒没个主意,只好先贴着门板坐下来。如今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午夜的冷空气盘桓四周,让她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打算就这样坐一夜吗?” 辛澜正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子发呆,却听对面传来人声。她抬头望去,见和琪站在台阶下,正静静看着自己。 付虎依旧尽忠职守地跟在他身后,正向她使眼色,仿佛想对她说些什么,又不好开口。 “付虎,去把辛小姐扶起来,跟我走。” 见辛澜愣在那里,和琪不愿多解释,将身上的罩袍脱下交给付虎,自转身往巷外去。 “属下遵命。”付虎立即心领神会,走到辛府门前为辛澜披上袍子,作出请的姿势,“辛小姐,外面天气冷,您还是跟殿下一道去避避风吧。” 辛澜眼下是真没去处,所以也不为难付虎和自己。她裹了裹身上的锦袍,大大方方走下台阶跟在和琪身后:“我知道前面有家客栈……如果殿下愿意,请帮忙垫付下房费,民女感激不尽!” 早在望月楼,和琪就发现辛澜气色很不好,像是又累又饿。于是他带辛澜走进客栈却没立刻离开,自己做主吩咐店家做好吃的端到房里,然后把筷子交到辛澜手上:“你没用晚饭对吗?把这些吃光……看你吃完,我再走。” “殿下,快到半夜了,您不怕回去太晚吗?” 辛澜虽然很饿,可和琪这样盯着自己,真让人有点不适应。于是她象征性地扒几口饭,然后抬头看他:“瞧,我会吃掉它们……四殿下晚安。” “徐紫毫的酒量,并不怎么样。” 和琪似很明白,为何辛澜刚从望月楼出来却未吃东西。他也没有照对方的意思离开,甚至在桌边连指头都没动一下:“如果我坐视不管,你是不是真要在家门口饿着肚子坐上一夜?” “我身上没带钱……” 脑海里浮现沈青燕那张美丽却冷酷的脸,辛澜皱眉放下筷子,却没说太多,“我和二娘闹别扭,她生气也正常。” “那这几天你就住在这儿,不用回府了。” 和琪早知道这两天吏部有事,辛祖德怕要忙得团团转,所以不顾辛澜的想法,只替她安排,“放心,令尊那边我会通知一声,想必他不会有意见。” “民女多谢四殿下照顾帮忙。”辛澜心里斟酌一番,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不再推辞。 但她想想,依旧起身来到房门口,作出送客的架势:“四殿下,宫中有宵禁,若您这么晚还没回去,只怕多有不便……民女恭送殿下。” “你也知道宫中有宵禁?” 和琪依旧坐着没动,却忍不住笑,“那你知不知道,数日前你从宫中返家,我曾对令尊说过什么?” 第七章 叹残梦情浓(上) 其实辛澜一直有好奇――自己当夜留宿宫中,为何后来辛祖德对其始末缘由竟一句都没问? 她自然也想到,是和琪托粉衣宫女捎了信,才免去辛祖德的猜疑责罚。 可,他当初怎么说的?难道…… “放心,我没乱说什么,让你的清白受损。” 见辛澜那张小脸表情纠结,和琪立时猜到她心里所想,笑道:“我知道,你是杨氏未过门儿的媳妇,而两家人都盼着这桩婚事顺顺利利……” 都盼着顺顺利利?呵,只怕现在沈青燕早不作如是想。而关于白天的事,不知她又会怎样向辛祖德告状颠倒黑白? 辛澜心思一转,竟失神错过了和琪中间的几句话,只听他最后道:“……所以今后在别人面前,你完全不必脸红,更不必担心和我有什么撇不清的关系。” “我哪用得着脸红担心……殿下想太多了。” 辛澜至今还记得和琪吻自己时的感觉,所以忙收敛心神,打死嘴上不承认,“就像我和徐公子,不过偶尔碰到聊几句喝几杯罢了,难道这也不行!” “不错,我们那天的确是‘偶尔碰到聊几句喝几杯’……只要你不介意就好。” 和琪抿嘴一笑,再不纠缠过去,跟着岔开话题,“你和子亭似乎很熟……你们真的是同窗?” 和琪并不了解真正的辛大小姐有怎样的过去,于是他顿了顿,开始小心猜:“我是说,他认识熟悉的究竟是你,还是那位消失的辛小姐?” “这个问题我暂时不回答,行吗?但――” 辛澜这才想起早先的主意。于是她转身,充满期望地看向和琪:“既然徐公子如今也是你的朋友,那你能不能帮个忙,考虑做件事。” “你说说看。”见辛澜忽然郑重起来,和琪来了兴趣,用手指轻敲着桌子笑,“我不妨先听听。” “如果有一天你即位,能不能定国号为‘嘉德’呢?” 辛澜犹豫下,终于鼓起勇气说下去,“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个,等于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这对徐公子很重要,或许对我也很重要。” “真的?”和琪有些意外,认真打量辛澜的表情,“不妨让我猜一下――难道徐紫毫也来自‘未来世界’?而嘉德年间发生的事,和你俩都有莫大的关系?” 原本辛澜不想说太多,可这下全漏了馅。于是她忍不住皱眉望向和琪,心里半怒半嗔:你就不能笨一点吗?就算你明白,别说出来也行呀,弄得好像……我在揭别人的底。(.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那你就当刚才我什么也没说吧。” 和琪观察辛澜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错,于是忍不住笑得更灿烂。 他心里默念嘉德二字,后将目光转向桌上的碗筷,这才继续,“你还不赶快来坐下……若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告诉你,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今天你不吃完这些,就别想送我出……” 和琪的话并没说完,却听走廊上传来“噗”的一声响,接着传来付虎的声音:“殿下,快走。” 辛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和琪脸色一变,立时站起走到门边,拥住辛澜掩门上闩,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他拉着辛澜退到床边,目光戒备地望窗外一眼,同时侧耳听走廊上的动静。 早先定的房间在三楼。所以辛澜一时没明白,能从窗外进来什么?可还没等她念头过去,两个蒙面人竟真从窗外飞进来,一人手上一把剑,皆冲和琪而来。 辛澜没料到,电视上经常见到的刺杀场面,如今会真实发生在眼前。但她还来不及惊声尖叫,便被和琪搂着向后倒,一起摔到床上。 接着,只听“咔嚓”一声触动机关,床板突然翻转。辛澜只觉眼前一黑,便随和琪顺着早先铺好的墙内通道径直滑下去。 这条救生通道并不宽绰,所以和琪只能紧紧拥住怀里的辛澜,一手搂腰,一手小心护住她的后脑。 因为害怕,辛澜一直紧紧闭着眼睛,所以不知道和琪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可她知道――耳边的心跳声始终那样有力平稳,让她渐渐觉得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没有晃动,她再次睁眼,正对上和琪那双依旧微笑的眼睛。 “刚才有没有吓着?” 和琪似乎早见怪不怪,扶辛澜站起后走到密室中央的桌边坐下,玩笑道,“瞧,这里很干净是不是?看来老李他们聪明得很,早防着我来‘突击检查’!” “我们刚才差点死,对不对?”辛澜这才想起后怕,拍拍胸口也坐下,却还是觉得自己像在拍电影,“我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可这一切又似乎来得太快、太不真实。” “如果你喜欢,以后有机会我可以邀请你再来一次‘死亡之旅’,怎么样?” 见辛澜仿佛意犹未尽,和琪忍不住吓她,“不过‘游戏结果’我不能保证,也许……” “呀,你流血了――” 辛澜见到和琪衣袖上的血迹,这才觉得有事,于是来不及多想,扯过他手掌仔细瞧。 果然,他的手背上有条长长的口子,想必是刚才在甬道内划伤的。 “这没什么……”和琪并没有缩回手,也没有在辛澜轻轻触碰伤口时疼得皱眉。他只想了想,继续笑:“评书里不都说,每到这时候,女方都要拿出手帕给男的包扎……你正巧有一条,就别干瞧着,赶快拿来用下。” “哦,你等等。”自从拉住那只温暖的大手,辛澜脑子就有些短路。这会儿听见对方提议,她才慌慌张张从自己身上掏手帕。 可不知怎么,她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竟怎么也找不到随身那方锦帕。也许……它是什么时候掉了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直接拿好吗?” 见辛澜迷迷糊糊的,和琪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用来束发的手帕活结打开,轻轻一抽,“知道吗,你不戴满头朱钗,样子也很美!” 第七章 叹残梦情浓(下)本章 已锁定 随着和琪这一抽,辛澜的黑发如瀑布般散开。发丝徐徐滑下,倒像添了件新披肩,用的更是上好的“绸缎”。 “你头发真漂亮!”这是和琪第一次面对如此素净的女人。可偏偏,眼前这种不加修饰的美,更让他心动。 现在的辛澜,没有盘头化妆,甚至连衣着也朴素得很。但她眼里有种神采,又带着一点点羞赧,足以媲美最昂贵的服饰。 “你……”辛澜惊得一下站起后退两步,摸着自己的秀发不自然地低下头,“你怎么能自己动手?” 直到这时,辛澜才记起:原来刚才自望月楼出来,她见路边墙角有几个行乞者,便摘了头上的簪子和耳坠,齐齐送给那些寒夜里无家可归的人。跟着,她干脆将做好的发式全拆掉,只拿出锦帕给自己挽了个简单漂亮的发结,大方舒适。 当时她也觉得,换这发型走在街上有些另类。但再想想,大半夜的又有谁能看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演变成如今这局面。 于是她悄悄叹口气,再偷眼瞧那方被和琪拿在手里的锦帕,这才磨磨蹭蹭回到桌边,低头红着脸伸手:“不是要我给你包扎么?那你把手帕先给我。” “你好像不怎么乐意呀?那算了,还是用我自己的吧。” 和琪一笑,将她的锦帕纳入袖中,换成自己的塞给辛澜,“你手绢上那只云雀绣得不错,若弄脏了实在可惜……我的帕子朴素,也许更合适。” 辛澜正低着头,忽觉手里多了块滑滑的东西。她仔细一瞧,是方黄帕子――明显乃宫中物,没半分点缀,缎面却是极好,握在手里又轻又软。 那只云雀,是辛澜前阵子学着绣的,本来还怕和琪看到笑话。如今见他找借口不肯戴在手上,辛澜只当对方不愿降了身份出丑,于是坦然展开黄绢,在他手掌上绕几绕,笑道:“我初学女红针脚大,当真怕那只鸟‘翅膀太硬’扎到你呢!还是你的帕子好……若哪天方便不妨送我两条,也让人家用用这皇室贡品。” 和琪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似突然想到什么,但也只是笑笑,没有表态。 “好了。”辛澜学过急救常识,所以很快包扎完。她放手退到一边,在屋子里闲转半圈,这才又开始担心:“今天袭击你的人好像不少,也不知付虎能不能全身而退?” “放心,他的功夫很好,绝不会出事。” 和琪下意识瞥一眼书柜里某个暗角,然后笑望向辛澜,“如果他知道,除了我这个主子你也会担心,或许他一高兴,愿手下留情饶过那些刺客。[.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只是――” “只是什么?”见和琪突然皱眉,辛澜心下一沉,“难道那些刺客都是死士?所以即便你不想多杀人,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虽然我也能猜到,背后指使的是谁。可苦于一直没有证据,我真的没把握对付他。” 和琪暗暗一叹,眼神不禁黯淡下来,露出丝旁人不易察觉的苦笑,“我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至亲手足。可惜为了皇位,他根本不愿顾念彼此这份情。” “对了,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辛澜当然知道太子和他处处较劲的事,便故意岔开话题,免得他继续沉浸于感伤,“以前看书上说,每逢主角落进此种密室,总能轻易触动机关脱身。如今这屋子,既然出自你的提前安排,当然我们也……” “难道你以为,我知道该怎么出去?” 和琪走到柜子边,假装无意挡住暗角那块小小突起,笑起来,“可,真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如何进来,却从没问过老李接下来怎么办。因为我总相信,付虎会守在身边,而他一切都清楚。” “什么?你不知道暗门在哪儿?” 辛澜倒不疑心,小脸却忍不住耷拉下来,偷眼瞧着四周不由心慌,“你是说,如果付虎不出现,我们就要一直留在这儿?” “不过,老李每隔两天都会来这里打扫。所以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你不必太担心。” 和琪原本只想逗逗她,彼此多处上半个时辰就足够,然后再装作无意碰到机关走出去。可现在,他忽然改了主意,打算装蒜到底,端看辛澜肯和自己心甘情愿一起呆多久。 “可你的手怎么办?”辛澜见那黄帕边缘露出些红色,心里阵阵起急,“伤口没有清洗消毒,血也一直流不停。就算你不怕留疤不怕疼,别人看着终归不安心。” “怎么,你介意这个?”和琪低头看了眼伤,忽然单手解开黄帕远远抛开,跟着冲辛澜浅浅笑,“它被包得严严实实,你反而看不见真相。瞧,我的伤根本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你我都大可一笑置之。” “真的没问题吗?”辛澜终没控制住,直奔到他身边小心去看,眉头越拧越紧,“谁让你把帕子解开的?这下见了土,万一再磕着碰着,有你好受的!” “那你说怎么办?”和琪只觉辛澜手心暖暖的,嘴角不禁扬起开玩笑,“我听说,人的唾液倒可以消毒止痛,不如……我也用用这土法子?” 见辛澜是在为自己发愁,和琪已有心按下机关。所以他企图找个借口抽手转身,立刻放自己和她出去。 “还是我来吧。”不料辛澜却把和琪的戏言当了真,握着他的手硬是没松。跟着她咬下唇,把他的伤口往自己嘴边贴。 当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终被对方含在唇齿间,和琪的身子忍不住晃了下。那种湿热的触感仿佛小撮火苗,一下点燃了他身体里的渴望。 但他却不敢乱动,只默默握紧拳头,压住心中升腾起的燥热。 可辛澜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让他疼得更厉害。于是她把吮吸的力道放得再轻些,柔软的舌尖只敢围着伤口慢慢打转。 她这种舔舐方式,实在太过温柔暧昧,像极了那种主动向人示好撒娇的小猫……不,天下哪有这般诱人的猫呢?她根本不是猫,她明明是个女人! 当这个意识清晰起来,和琪发现,自己已渐渐无法控制心里的欲望。于是他迅速将手从辛澜脸边拿开,一下把她推得远远,跟着转身按下暗门的机关,沉声道:“我们……走吧。” 第八章 风起香满楼(上) 早上还是一片明媚,可没想到,午后却突然阴云密布刮起风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于是辛澜只能乖乖倚在二楼走廊边,听树叶沙沙作响,看院里水缸中的锦鲤游弋翻腾。 这是和琪安排给她暂住的地方。庭院不大却僻静,有五六个下人打点一切。 她已在这儿住了三天,辛府的人却还未露面,不知是压根不关心她的下落,还是有意让她在此停留。 和琪也从没来探望过……仿佛早忘了她,又像故意避开免得彼此尴尬。 辛澜记得,那天从密室出来,他便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听说她来这地方,也是客栈的掌柜老李亲自安排人抬着花轿送到。 不知付虎怎么样?他真的没事吗? 辛澜下意识抗拒去回忆那天跟和琪独处时的点点滴滴,只把胳膊伸到屋檐外,感受丝丝清凉,默默叹气:因为灵儿的事她得罪了沈青燕,彼此算是彻底撕破脸,以后自己在府里会不会举步维艰? 正想着,却听不远处传来拍门声,接着便有隐约的杂乱,仿佛院子里闯进不速之客。 随即,辛澜见几个陌生男人踏过二进门槛。而看门的牛叔跟在他们后面,正低声向那领头的说着什么。 院子实在太小。所以辛澜只来得及收手攀住围栏,那领头的便抬头,一眼望见她,然后莫名其妙嘿嘿一笑。 辛澜这下看得清楚,那人腰间也戴着枚金玉佩,跟和琪的极像,想必也是位皇子。而那人身后的随从,个个干练精神,不用猜便是他的贴身侍卫。 辛澜心思一转间,对方已噔噔噔上楼。那些侍卫也跟上来,先赶走房里两个伺候的丫鬟,接着站在楼梯口,恪尽保护之责。 牛叔看来是知道他们身份的,所以只敢在一楼门口,心里发急却不敢表露,默然垂首凝眉――哎,等会儿若出了乱子,自己只怕要吃不完兜着走! “你叫辛澜?”来人大刺刺坐下,望着走廊里的辛澜一扬眉,笑了,“嗯……这张脸也算得上秀色可餐。可你比我想象的,还是差一点。” “民女参见太子殿下。”辛澜终于看清玉佩上那个“仪”字,故大方施礼,却看不出她内心情绪,“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阅尽人间美女无数……如民女这般其貌不扬,自然会让您失望。” “你倒有自知之明。”和仪很放松地打个哈欠,扭头取杯给自己倒上茶,然后故作认真地品一品,“和琪从小就爱喝这种茶,想不到这些年竟从没变过……他真是个死性的人,你说是不是?” “四殿下并不在这里。”辛澜自忖不必计较太子为何能找到这儿,向前走两步抬头正视他,“至少民女在这儿时从没见过……如果太子殿下是来找人的,恐怕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很讨厌我?”和仪从辛澜眼里读出丝憎恶,脸上的笑收了收,表情亦冷起来,“可惜,我来这儿不为找他……我只是昨天听说,他也学人‘金屋藏娇’,所以好奇来看看罢了。” “太子殿下误会了。四殿下跟民女其实没有任何瓜葛。” 想起和琪遇刺的场景,辛澜对和仪的耐性渐渐到极限。她低了眉眼,尽量语气平顺:“如果太子殿下觉得,民女住在这里十分不妥,那么民女现在就可以离开。” “这么说,和琪没有‘金屋藏娇’,都是我猜错了?” 和仪并不相信辛澜的话,嘴角一扯似笑非笑,“或者你只是欲擒故纵,想看看和琪到底有多重视你……我撵你走?哼,他的情情爱爱关我什么事!再说――” 说到这儿和仪突然停住,望向辛澜笑了,眼里颇有几分戏谑:“再说,就算你们相爱又怎样?他早晚得娶薛珍作正室。而你,只怕连个妾也捞不上。” 怎么,他要娶亲了?辛澜指尖一抖,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依旧冷冷站着,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你也知道薛珍对不对?”和仪见辛澜未抬头,自觉抓到对方痛脚,故意摇头叹气,“她是薛丞相的掌上明珠,我当然也见过,实在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哎,就算换了我,这门亲事也是求之不得。” 原来他要娶的是丞相之女……辛澜终于眉头动了,却觉得胸口有口闷气,上不来下不去,实在不舒服。 见她仍不作声,和仪终于有些沉不住,手指敲得桌子砰砰响:“喂,你变哑巴了吗?自己的男人快被抢走了,你怎么还能干看着!你得说服他让他娶你不是吗?” “太子殿下,民女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一切的确都是误会。” 辛澜现在只想快点离开此地,终于抬眼看向和仪,声音依旧不温不火,“请您相信,四殿下并不在意我,他只把我当作普通……” “少糊弄人!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 对方装傻到这地步,和仪实在受不了,腾地站起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磕,“不要告诉我,你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和琪会无缘无故让个女人住在这儿?哼,说他不看重你,鬼才相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也是辛澜藏在心里很想问的,所以干脆仰头刨根究底,“这里很僻静,装潢也不堂皇富丽。所以民女一直以为,这只是普通民居。” “民居?呵,你倒说得轻巧!” 和仪看出辛澜没撒谎,似乎有些气,出屋站在走廊上指着院子里那株开得正艳的双色花,字字句句说得清楚,“瞧,这是年前地方上献恭的牡丹‘花二乔’。因为它对土壤和温度要求极高,也只有宫里的匠人才能养活。” 经和仪这么一说,辛澜才记起,院子里的确种了两三株特别美艳的花儿――不仅花朵硕大清香扑鼻,而且每片花瓣上都呈现两种颜色,一半红得热烈似火,一半白得冰晶玉洁。如今仔细想想,这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东西。 第八章 风起香满楼(下) 现在还不是牡丹开放的季节。mianhuatang.info而此处,却有灿然绽放的花中极品……就算辛澜再无知,也明白这绝非易事。 只是,这所表面看来并不起眼的院落对和琪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他偏偏安排自己住在这儿? 辛澜脑子里起了念头,却不愿细想,用目光扫一遍屋内,跟着向和仪施礼道:“太子殿下,请恕民女无知无礼,早先竟不知自己住进了如此‘特别’的地方。 “为证明民女此前所言不虚,更为免去四殿下的诸多麻烦,民女有意现在离开此处,不知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你真的要走?”和仪还以为她是怕了自己躲避锋芒,于是嘿嘿一笑表情半真半假,“好啊,你走吧。[.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只是改天遇见老四,别说是我将你赶走的才好。” 其实从始至终,和仪都觉得辛澜是欲盖弥彰。哼,即便她不知道这所院子的来历又如何?只要让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和琪“背叛抛弃”,这事就算成了一半。 早听说,皇上下旨给和琪赐婚,只是时间问题。而薛丞相乃朝中重臣,身后更有一帮死党拥趸。所以在和仪看来,如果和琪果真答应娶薛珍,那么这场兄弟间的较量,自己的胜算便又少了几分。 幸好此刻有眼线回报,和琪似乎和一个叫辛澜的女人关系暧昧。于是他生了心眼,立刻跑来怂恿辛澜生事,期望能搅黄这件婚事。 哼,他就不信,一个女人能眼睁睁看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抛弃了去娶别个!就算她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至少也要让和琪暂时不得安生,这样自己才好争取时间,让一切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儿,和仪忍不住露出轻笑,默默看辛澜倔强地挺直脊背,缓缓下楼走出院子,很快从视线中消失。 见辛澜有意离开,看门的牛叔自然拦不得。可他又怕辛澜这一走自己没办法向主子交代,于是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同时期望能有奇迹发生,改变眼前人的决定。 也许他的祈愿真的起了作用。瞧,还没走出巷子,天边突然霹雳一闪,跟着响起几个炸雷,然后便有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辛澜走得急,什么随身的都没带,立时便淋透了。凉冰冰的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脖子里,好不狼狈。 “辛小姐,先回去吧。”牛叔站在雨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喊出声,“现在雨太大了……等天晴了您再走,小的保证不拦您。” “回去吧。”牛叔是个和善的人,辛澜不忍心他跟着受罪,于是应声转身而返。 其实她早已盘算好――现在回去也只是写封短信,向和琪讲明是自己主动离开,让他不要为难这些下人。 呵,几滴雨怕什么?她真的不愿在这里再多停留半刻,只希望以后能和他桥归桥路归路。 只可惜,这雨实在太大,辛澜回屋换了身干衣服,却还是忍不住直打哆嗦。丫鬟们自觉担待不起,于是赶紧想着法儿弥补――有的忙去打水,说要伺候辛澜泡热水浴驱驱寒气;而有的径直去厨房忙活,逼她灌下一大碗姜汤怕是免不了。 所以当辛澜再次有机会安静独处,已是一个时辰后。她假称自己想休息,终于赶走了那些原本准备继续悉心服侍她的人。 待周围渐渐没有声响,她轻轻下床,先取一方素帕在桌上摊开,再拿来梳妆台上的胭脂和水调匀。最后她取下头上一枚发簪,似用鹅毛笔般握着它在胭脂水里蘸几蘸,这才开始给和琪留信。 可,她该写什么呢……感谢他曾经的救命之恩和这几天的好心收留?甚或回忆两人前几次有意或无意的相逢,然后应景地发一顿感慨? 不,这都不是她想说、她该说的。因为他们已没有再见的必要,甚至连告别都不必。她只需要让他知道,两人只是彼此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以后谁也不必记得谁。 想到这儿,辛澜的心才踏实起来,索性叹口气放下簪子,踱到窗边赏雨。 是啊,既然说什么都多余,那不妨就留一片空白吧。没有任何痕迹,才能更快将对方遗忘。 现在雨已经小多了,竟透出一丝温柔。细密的雨丝像被风吹着的雾,空气里能闻到淡淡的甜甜的湿气。 哦,一定是因为那些花。也不知大雨过后,它们是否安好? 辛澜心中一动,遂调转目光去看庭院里那几株牡丹。可低眉望去,却意外见院子里站着人,正是和琪。 想必他也是刚到,脚边还沾着泥,此时正站在雨中。付虎在背后替他打着伞,而牛叔正躬身向他低声说着什么。 他似乎很快意识到有人在望自己,于是还不等辛澜撤回目光,他便扭头,略抬脸打量楼上人,彼此的目光刚好撞到。 几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清亮透彻…… 不过,还没等辛澜露出表情,他便转过眼睛,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牛叔这才作个揖退开,仿佛突然卸下万斤重担。 跟着,他摆摆手让付虎撤了伞,大步穿过院子径直上楼。 听他的脚步声响在台阶上,辛澜的心也开始突突跳不停:他会对自己说什么呢?埋怨她的任性固执么?又或怪她不识好人心自讨苦吃? 但意外地,脚步声竟很快停了。和琪似乎站在楼梯上迟疑了一会儿,跟着便转身下去。辛澜追到窗边去看,见他果然出了屋子穿过庭院,只留给她一闪而过的背影。 跟着,门外响起马嘶,然后是车轱辘开始转动的声音。辛澜这才意识到――和琪竟立时走了,甚至懒得和她打声招呼。 没过一会儿,牛叔再次上楼来,向辛澜躬身道:“殿下吩咐过:如果小姐执意离开,明早会有马车来接您回家;如果小姐不着急走,殿下会采取一些措施,保证今后这里再不会有人打扰。” 自己到底该不该走呢?辛澜不觉咬紧嘴唇望向窗外…… 空气里,有花的微醺,还有淡淡的胭脂香。可辛澜觉得,这香气实在太淡薄,始终压不下自己舌尖上那点苦味。 打发牛叔下了楼,她轻轻叹口气,躺回床上闭起眼睛。 明天的事,就等明天再来决定吧。 第一章 花谢空折枝(上) 已经好几天了――薛氏夫妻见面却都不开口,只匆匆擦肩而过。(.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薛珍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父亲落寞的背影,还有母亲忿忿的表情,不由再次叹息一声。 在她的印象里,爹似乎从来没有对娘亲如此疏远过。虽然在别人面前,他们夫妻俩从未表现得过分亲密。但薛珍知道,爹一直很爱护娘亲,至少这么多年,他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而在大家看来,薛大人心疼夫人最好的证明就是――他拒绝纳妾,也从不在外面拈花惹草,让薛夫人伤心难过。 所以薛珍很迷惑:到底几天前出了什么事?竟会让爹对娘亲如此生气,甚至连对方的一句解释都懒得听。 她记得清楚,那天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人下棋,差点被抓个现行。后来到家便一直担心,怕和琪没办法替自己打圆场,不能在爹面前蒙混过关。 但没料到,很快爹便回府,却没有找自己算账,反而关起门和娘亲聊了许久。 起初,两人说话声都不大,可后来就听见花瓶落地破碎的声音。接着爹气呼呼打开门径直出府,只剩娘亲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呜呜地哭。 当夜,爹终究回府没有留宿外头。(.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可他却自此搬出卧房,每晚都在厢房休息。他也不再和夫人同桌吃饭,仿佛夫妻俩真有了心结,让他无法释怀。 瞧,就在刚才,薛珍假称自己病了,希望借此能让双亲见个面缓和关系。可结果呢,两人碰到依旧不理对方,二十多年的夫妻却形同陌路。 “珍儿,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作为堂堂一品丞相的原配,于品芝的风度向来为外人称道。即便这几天过得很不顺心,她也依旧眉眼含笑,开口似春风拂面,“听下人们说,你病得不轻,却坚持不去医馆。我的大小姐,你这是跟谁怄气呀!” “娘亲――”见她有意向自己隐瞒实情,薛珍也只好继续装无知,软软缩在被子里假扮病人,“今早女儿只觉得头好疼,胃里也火烧火燎的,还以为出了大问题…… “幸好这会儿已经轻多了,相信没什么妨碍,所以想着不去医馆也罢。哎,都是梅子她们,遇事总爱大惊小怪,才让娘亲白白担心一场。” “你真的没事了?”于品芝在床榻边坐下,仔细看了看薛珍的气色,这才松口气,“嗯,看起来像是好多了……珍儿,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要学着多照顾自己,也再别使什么小性子,知道吗?” “娘亲,您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儿啊!” 薛珍自幼被宠惯了,闻言撒娇般嘟起嘴,从被子里起身一下拥住于品芝,眼里有泪却生生忍住,“其实女儿早就成年,很多事也看得明白。所以娘亲,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说出来,女儿会帮您,真的。” 这些年,于品芝从没在别人面前掉过泪,甚至连面对女儿时也不例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所以当听到薛珍的话,她也只是安慰般拍拍她后背,继续和颜悦色:“傻丫头,娘能有什么事要你帮忙!倒是你的终身大事,才真正令我放不下。” “我的终身大事?”薛珍心里一沉,很想回避掉这个话题,“我……我暂时还不想嫁,女儿只愿永远留在您身边。” “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长大了不嫁人的?” 于品芝想必不知道皇上有意赐婚的事,所以暂时只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前阵子,皇上不是曾命你爹呈送过你的画像吗?也许就是在为诸位皇子挑选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是为娘自夸――凭你这般有才有貌,就算被太子殿下看中,成为身份尊贵的太子妃,也没什么稀奇。” “娘亲,您在说什么呀,我才不要嫁给太子呢!” 薛珍竟忽然想起和琪,脸上忍不住一红,“女儿的意思是,那些皇子其实都靠不住……大家不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女儿倒宁愿嫁给平头百姓,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珍儿,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于品芝显然有些意外,一把握住薛珍的手言辞恳切,“乖女儿,你不是一向很聪明吗?怎么反而会在婚姻大事上犯糊涂!你如此优秀,是我们薛家的骄傲,寻常男子哪配娶你?” “娘亲,你太高看女儿了。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好。” 薛珍再次想到和琪,同时想到他在棋馆里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委屈,“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和我成亲才是大灾难。人家不觉得我有多出色,反而避之不及。” “珍儿,你说什么?”于品芝没有听清薛珍的喃喃自语,只轻轻皱眉,跟着便笑了,“我的傻女儿,你怎么会这样不自信……相信娘亲,你是京城乃至全天下少有的好女子,不管将来谁娶到你,都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这几年你爹昏了头,硬是和四殿下越闹越僵,你呀,恐怕早就嫁进宫了,哪还轮得着别的皇子对你有所觊觎!” “娘亲,您这话什么意思?”薛珍心头一动,莫名生出几分欢喜,“难道我和四殿下……” “你该记得,当年王皇后曾送过你一支步摇,对吧?” 想起十多年前那场旧事,于品芝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其实,王皇后早有意让你嫁给四殿下,还说她会竭力说服皇上促成此事。当然如今看来,四殿下的确最成气候。你能嫁给他,才是我最满意的结果。只可惜……” “可惜什么?”薛珍自然也听说过朝中的一些事,原本平摊的双手不觉绞在一起,“可惜,爹在朝堂上总和四殿下过不去……所以这门亲事,爹不同意,四殿下更不愿意,对不对?” “这道理原来你也明白呀!” 于品芝再叹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忍不住埋怨,“说起来,你爹也真是的――江山将来由谁来继承,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管他立长还是立幼,做臣子的哪有资格说话。只要顺着皇上的心意,投靠最有权势的一方不就行了? “可他倒好,坚决维护祖宗法制,一心作太子的拥趸。哼,若将来太子失势四殿下登基,看他到时该找谁喊冤诉苦!” 第一章 花谢空折枝(下) “娘亲,朝堂上的事自有爹去筹划,您何必太费心呢?” 薛珍是心里有主意的人,自然无法苟同母亲的想法,眼下只想尽力促父母早日和好,“这些年您为我和哥哥操碎心,府里上下也全靠您才打点得妥妥当当……依女儿看,爹如今能权倾朝野获得如此声望,您实在功不可没!爹素日敬您爱您,想必也早把您的心血和付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mianhuatang.info” “只可惜,我在他心里的分量终究比不过寇怜儿。”于品芝凭窗眺望西山晚霞,不由悲从心生。 但面对女儿,她只能把委屈深深埋进心里,任凭心海波涛汹涌:怜儿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但至今重提起旧事,他对她依然那样情意深重,无法原谅我当年的所作所为。(.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哎,难道当初是我错了?可,难道真要我拱手将自己深爱的丈夫让给别人?这样对我又何其不公! “对了娘亲,前阵子我曾托城东的‘曹记画馆’为爹搜罗高克恭的真迹。今早有伙计来报,说曹老板刚得了幅名品。女儿想,不如现在就把它取回来,您拿去送给爹,他一准会高兴的。” 薛珍清楚父亲的爱好,所以灵机一动临时想出这样的点子。她嘴里吩咐着梅子帮她梳洗打扮,边下了床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拥住她柔声道:“您放心,爹始终爱我们爱这个家,他也会为女儿挑选最合适的夫婿。您不要再烦恼了好么?” “如果身子不舒服,就别出去了知道吗?” 于品芝是聪明人,当下明白了女儿的含蓄和苦心。她轻轻覆上薛珍的手背,爱怜地拍着:“不知不觉,你真的长大了……娘已经老了,有些事终究还是放开吧。” 说完她叹口气,无限惆怅地离开。(.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独留薛珍望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出神。 “小姐,我们真的要出去吗?”梅子明白,主人刚才提到“曹记画馆”,完全是信口拈来――她们不过是路过那家铺子几次,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好画? “随我出去吧,咱们就当逛逛也好。” 这几天呆在家里替父母干着急,薛珍早觉有些憋闷。看现在天色尚早,她决定带梅子出府,去离家最近的画馆碰碰运气。 其实说起来,薛府所在的这条巷子算不得京城繁华地。行人寥寥,做生意的门面也略显冷清。但,凡事都不能看外表――只有居住在这里的人,还有真正的行家才知道:能在这条巷子买宅子、做生意的,才是京城里最有身价地位的人。 至少薛珍就听说,四皇子和八皇子先后都在这里购了私宅。虽然此两处庭院,不如坐落于皇城边的太子府那般张扬奢华。可两位皇子身份尊贵,无疑让这条本不起眼的巷子跟着添了几分贵族气派。 而巷口这家“吕记画馆”,店面规模还真不小。薛珍施施然进门,即刻便有懂事眼尖的二掌柜上来招呼。 “你这里的保证都是真迹吗?”薛珍款款移步,在店内巡视一遍,“有没有特别好的?不妨拿来瞧瞧。” “这位小姐,您今天算是来着了!小店刚得到几幅珍品,要不您去看看?” 二掌柜见薛珍打扮华丽,忙引她到里屋展厅,指着墙上一幅装裱精美的山水图,露出自豪模样,“您瞧,这是元代高彦敬的名画《云横秀岭图》,深得米氏云山和董巨皴染画法之精髓,堪称绝世佳作。” 薛珍本就希望能投其所好、为父搜罗高氏遗作,故闻言心中暗喜,抬头仔细揣摩起那帖名画。 打眼望去,整幅画用笔凝重苍浑、墨色酣畅淋漓,云山烟树气韵流润,确如传说中那般,是难得的极品。 而在画作右上方,有元代书法家邓文原的题字,笔力苍劲出锋锐利,同样一派大家风范。 “这画多少钱?”薛珍又对它上下打量几遍,相信这确是真品,“只要不是漫天要价,我都可以考虑。” “小姐果然是识货的……您放心,本店从来童叟无欺,价钱自然也实在。” 二掌柜见薛珍再不怀疑真心要买,乐呵呵伸出三个手指头,眉开眼笑,“这幅画连带装裱,三百两银子,少一文都不卖。” “什么,三百两?老板你也太黑了吧!” 梅子自然看不懂名画的妙处,但她知道,小姐每月的零用钱才不过二两银子。三百两?哼,就算把小姐的所有首饰衣服都卖了,再搭上她这个小丫头,也不值那个价! “小姐,这幅画距今少说也有几百年,算是古董啦。而且画家跟画作都这么有名,这个价钱真的不算贵。” 二掌柜见薛珍面露难色,倒也爽快很快改口,“不过,看在小姐实心实意的份儿上,小店就为您破破例――您先付上五十两的定钱,这画我就为您留着。等什么时候您凑够剩下的银子,再来我这儿取,您看行吗?” “可我这里只有二十两。”薛珍越看那画越喜欢,掏出钱袋却又犹豫不定:要我今天再拿出三十两,已经很困难;以后还需二百多两,只怕真的没办法…… “这位小姐,你真的很喜欢这幅画吗?” 就在薛珍沉思时,忽听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女声。她抬头去看,见几步外正站着个漂亮姑娘,似乎和她年纪差不多,却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老板,你真的敢保证,这幅《云横秀岭图》是真迹吗?” 那姑娘走近些,目光瞟向二掌柜,笑里有几分戏谑,“如果我先掏三百两把它买下,然后再证明这只是赝品。请问,贵店是不是真的敢假一赔十呢?”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二掌柜心里一惊,望向眼前这张年轻漂亮的脸,一时摸不清深浅,“我瞧小姐面生得很,难道是新搬来的?” “我姓辛,就住在这附近。” 辛澜迎向对方质疑的目光,笑得更加灿烂明媚,“我的确刚搬来,正暂居在朋友家里。” 第二章 不识愁来处(上) “请问辛小姐,你真的觉得这幅画是假的?” 见二掌柜表情微变不再开口,薛珍移半步端详辛澜神情,“你见过真品……根本不在这儿,对吗?” “虽然这幅画只是赝品,但摹仿得倒有九成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如果你真喜欢,十两银子买回去赏玩一番,也不吃亏。” 辛澜瞄一眼脸色有些发红的二掌柜,变得更加自信起来,轻笑道,“当然,如果你想赚些‘零花钱’,我可以资助你些银子,把这幅所谓真迹买下来,然后再向画馆索赔。而得的钱咱们一人一半,你觉得如何?” “辛小姐,小店高价购得此画,也是受了歹人的蒙骗,还请小姐高抬贵手呀!” 二掌柜心知作假漏了馅儿,忙放低姿态向辛澜连连作揖,“辛小姐,小人经营的只是小生意,从不敢耍什么奸滑手段。这次验货走了眼出纰漏,只当自己吃亏,期望小姐莫再追究!” “那这幅画,十两银子你卖不卖?” 薛珍不想节外生枝,偏又对这幅赝品喜欢得紧,所以面对二掌柜情愿息事宁人,“辛小姐是行家,自然句句在理。照理说我差点上当,也该向你讨个说法。只不过――” “承蒙小姐大度,小人当真感激不尽。” 见薛珍松了口,二掌柜赶紧使个眼色,让旁边的伙计手忙脚乱把挂在墙上的画取下,硬往梅子手里一塞,然后面对辛澜和薛珍脸上堆满笑,“两位大小姐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能光临小店就是小人的荣幸。这幅画就当见面礼,还请两位小姐收下别嫌弃。” “梅子,给他撇下五两,咱们走吧。” 薛珍有心结交辛澜,于是上前挽住她一起往外走,“辛小姐,谢谢你帮我这个忙。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同去喝杯茶可好?” “既是佳人邀约,我哪有理由拒绝呢。” 辛澜起初只觉薛珍美得不可方物颇有好感,如今见她豁达识礼,忍不住开起玩笑,“可惜我并非男儿身。不然定要借机询问小姐底细,改天去府上提亲下聘,才算不辜负今日这番‘美丽的邂逅’。” “辛小姐也生得一副倾国倾城貌,怎么单来取笑我呢?” 薛珍也觉对方亲近可人,很快便不再拘束自报家门,“对了还没说,我姓薛,住在巷子东边。” “我在巷子西头,离这儿很近。”辛澜再看一眼薛珍华丽的穿戴,忍不住拍拍自己的素颜,“自搬到这儿,我还从没出过门。今天只是随意走走,服饰没什么讲究,真怕薛小姐笑话呢。” “那我们就不吃茶,去别的地方如何?” 薛珍还以为辛澜好面子,立刻停住步子扭头看她,“我家后园白梅开得正艳,不如咱们去赏梅吧。我没有姐妹,平素总是一个人,咱们能结伴一起逛逛,多好!” “说到赏花,你倒不如去我那儿。” 辛澜暗揣度,觉得这主意不错,遂拉了薛珍往回走,“我那朋友颇有神通,院子里这时候竟有牡丹,你说稀罕不?” “如果你没有不方便,我当然愿意去瞧瞧。” 薛珍从来只听说宫中有冬天盛放的牡丹,却未见过,闻言不觉加快脚步,“我虽久居京城,却很少出门。如今百花凋残,能见到腊梅之外的花卉便很难得,况且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自然不能错过。” “跟我走吧,前面拐个弯儿就到。” 辛澜连日来也寂寞缠身,心下一阵高兴,“我那里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如果你肯留下再吃个饭,就更加求之不得啦。” “那多叨扰了。”薛珍只觉一直闷在胸中的郁气仿佛全散了,脚步也轻快起来,“对了,刚才那幅《云横秀岭图》你说是假的,难道你见过真品?或者那幅画……本就在你手里?” “其实我也只是胡说的,兵不厌诈嘛!” 辛澜哪知道画馆的画到底是真是假?可碰巧,前阵子她随凌波去苏府拜望,记得曾在大厅墙上见过这幅画。 她想,苏将军是爱画识画的人,断不会将一幅赝品堂而皇之地挂在客厅。加上那二掌柜说话时眼神闪烁,她这才疑心其中有诈。 一想到苏府,倒让辛澜不由记起苏小姐来――哎,也不知凌波那张画像有没有用?更不晓得太子会不会真把她娶进门? 沉思间两人已来到大门口,却见有人等在台阶下左顾右盼,仿佛很心急。 “牛叔,怎么了?”辛澜往院子里瞧一眼,皱皱眉,“难道又有不速之客来惹麻烦?” “小姐,您总算回来啦。”牛叔戒备地望一眼薛珍,俯身低声,“是……公子来了,给您带了些东西,却一直等不着您,有点着急。”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等我干什么?” 前天和琪明明来探望最后却不告而别,辛澜想起至今有些窝火,“这是他的地方,他可不是来当客人的!现在我有朋友要招呼……他若愿意,就‘赏’我们个地方坐坐;若他有什么不满,我可以立刻离开。” “小姐,您千万别说这种怄气话。公子的心意……您该明白呀!” 牛叔一脸难色,瞧瞧她身后的薛珍不觉喃喃,“况且,这是公子私人的地方,您突然领个外人回来,的确不合适。” “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对?” 初听说和琪来了,辛澜的确暗喜,可气话说着说着就真动了肝火,“外人?哼,恐怕我才是标标准准的外人吧!是呀,‘你家公子’身份尊贵,‘我的朋友’怎高攀得起!连我也只有给他牵马提鞋的份儿,你是这意思吧?” “想不到,你对我意见这么大!” 话音未落,和琪从门内缓缓走出。他先看一眼薛珍,忍不住皱下眉,这才望向辛澜,叹口气:“好,既然你想走,我现在派车送你回去。” 说完,他扭头看牛叔,吩咐道:“你亲自送薛小姐回去。如果薛丞相问起情由,如实禀告明白吗?” 第二章 不识愁来处(下) 原来薛小姐是丞相之女,正是那个要嫁给和琪的人。(.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辛澜下意识松开胳膊不再去挽她,移开半步闷闷道:“既然四殿下和薛小姐本就相识,碰上了就好好聊聊吧。直接让牛叔送我回去岂不更合适?” “属下这就送薛小姐回府,请殿下放心。” 牛叔有眼色,见和琪冷着脸不答腔,忙走到薛珍面前作出请的姿势,“天色渐黑,一路上怕不安全。请容小的送您回府。” “臣女拜别四殿下。”自见到和琪那一刻,薛珍便觉脸上阵阵发热,现在忙不迭离开摆脱尴尬。跟着她抬头冲辛澜一笑:“辛小姐,今天多谢你,我们改天见。” 说完她转身往来路走,仿佛有什么在后面追,步子倒比牛叔更急。 直到离去的两人背影渐渐看不见,和琪才动身,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 他眼神一如既往很平静,让辛澜猜不出他此刻的想法。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似乎有些话想说却生生忍住。 眼见他慢慢走到面前,辛澜这才惊醒后退一大步:“是你早先说想送我走,现在我不过遂你的意。(.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你……你该高兴才是。”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单单对我如此苛责,这么喜欢发脾气?” 和琪跟着也往墙边走,低头正视她的脸满眼玩味,“瞧,你能很快和别人成为朋友,愿意帮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连底下丫头挨了打也要替她强出头。可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多抱怨?” “因为你让我看着别扭,不行吗!” 辛澜咬住嘴唇勉强控制好气息,转过头不去看他,“不过还要多谢你‘慈悲’,愿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但如今桥归桥路归路,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家!” “如果你那么想回去,我当然不能拦你,可――”和琪突然嘴角微扬,竟难得露出几分憨直,“可我现在饿了……所以咱们先吃饭,一切到明天再说。” 不等对方拒绝,他一把握住辛澜的手往府里牵:“我早吩咐厨房,做了两人份的饭菜。如果你不吃就要倒掉。糟蹋粮食很罪过的,明白吗?” “这算什么理由呀!”辛澜被他拉着,想甩却甩不开,只能使劲儿往后倒,“凭什么要我和你一起吃饭……还有啊,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我才不要和你这样拉拉扯扯。” “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和琪并不用蛮力,任由辛澜拉着撤到墙边,眼看她无路可退变得更慌张,这才低下眉眼微笑,“可现在是你非拉我到墙边来,难道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你――”辛澜没想到他也会赖皮,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有些反应不过来,“喂,是你耍横强拉我来着……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难道我要任由你欺负却不吭声不反抗?” “我这样就算欺负你了?”和琪不禁失笑,撒手撤身几步外站定,“好,那我就继续当谦谦君子。所以请你至少也该拿出大家闺秀的风度来,好吗?” “什么,大家闺秀的风度?”辛澜皱眉,心里的别扭又冒出来,“哼,人家薛小姐系出名门,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呢。我不过是个冒充的,哪有资格摆什么淑女气质高贵气派!” “你似乎很介意我认识薛小姐这件事,对不对?” 和琪给人的感觉一直很稳重,但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有些没正行,似乎心里装着特高兴的事,“而且看得出,你很怕被她比下去……” “我为什么和她较劲儿?你和她熟不熟,关我什么事!” 直到这时辛澜才觉出不对劲,向他脸上一阵打量,“你今天有些奇怪……不太像平常的样子。” 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和琪眉峰一扬,显露难见的茫然表情,然后笑意才渐渐从眼睛里溢出来。 他想了想,这才上前再拉住辛澜,扭身头前往台阶上走:“好吧我承认:今天我得了个好消息,的确很开心,所以忍不住来这里看看你,想让你也沾沾喜气。” “好消息?”辛澜不由想起薛珍,膝盖不知怎的软了下,“你是说薛小姐和你成亲的事……有结果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和琪有些意外,不过跟着便摇头笑,“我猜皇兄那天过来,只怕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吧。哎,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别人出什么馊主意他都会信?跟小孩子似的。” “你不恨他吗?”辛澜心下奇怪,一时忘了挣脱,乖乖跟他走进大门,“他为了皇位,完全不顾兄弟情义,你……你该多防着他才对!” “你觉得他是我的敌人?”和琪说得认真,那神情让辛澜瞬间有些恍惚,“可不知为什么,我近来总会忍不住,一遍遍回忆小时候和他一起快乐的日子。辛澜,我们是亲兄弟,这个不管谁都改变不了。” “可他……”辛澜噤声皱眉低头,压下心里小小的不平。哎,难道他是烂好人吗?人家都拿刀架到脖子上了,他竟然还在念对方的好! “来,尝尝我从宫里带来的点心……是常嬷嬷亲手做的,又香又甜。” 一走进大厅,和琪便拿起桌上的两块酥糕,一块塞给辛澜,自己跟着咬一大口,笑得甜丝丝,“数来数去,还是常嬷嬷的手艺最好,这味道也和十几年前的一样。” “她是宫里的老嬷嬷吧?”辛澜尝一口,的确觉得爽滑无比留有余香。可若说这是难得的珍馐美味,她实在不敢苟同,于是只好乱猜,“你跟她感情很深对吗?你们十多年没见了,对不对?” “你猜的不错――她其实是我的乳母,出宫嫁人也的确十多年了。” 和琪一声长叹,似在感喟时光之荏苒,跟着他目光明显黯淡下去,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很多时候我常想:如果我不是皇子而生在平常百姓家,是常嬷嬷的亲儿子,那该有多好!” 第三章 莫道广寒冷(上) 常嬷嬷儿子不到半岁时,她的丈夫便死了。于是为了养家养儿子,她进宫,成为四皇子的乳娘。 “母后身体不好。所以幼时的记忆里,常嬷嬷才是那个最常陪伴我的长辈。” 这会儿已是张灯时分,和琪与辛澜吃过饭,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聊天,“今天是常嬷嬷的寿辰。我照例差了人去她家道喜,没想到她竟也早备好回礼捎来给我。” 和琪微微一笑,仰头看天上明月:“记得小时候,我最爱吃她做的点心,总觉得它比御膳房端出的任何东西都更香更甜。所以多年前,当常嬷嬷即将离宫,我最难受的竟不是与她别离,而只担心自己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食物。” 分离的滋味谁没有尝过呢?辛澜不禁想自己的境遇,叹口气,忍住没答话。 “直到后来长大些,我才明白自己当初的傻气。”和琪望天似乎出了神,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仿佛忆起曾经的美好,“真的很难想象――如果将常嬷嬷换成旁人,我会不会还有那样开心快乐的童年……她是如此耐心和蔼,就像天底下所有慈爱的母亲。” “你见过她儿子吗?”辛澜把声音放柔,跟着去看皓月,“你很羡慕他,是吗?” “我只见过那个小孩儿一次,跟我年纪差不多。(.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和琪已从对往事的缅怀里抽身,重新显出优雅从容,“那时我们都十来岁:他穿一身单薄的棉袄,额头上有道旧疤,据说是被地主家的儿子拿刀划的;而我,华服玉冠,对我俯首跪拜的人满眼皆是。” “所以当时,你根本不羡慕他,甚至对他还有所怜悯?” 见和琪说这话时脸上竟露出几分自嘲,辛澜只觉心里被撞了下,“可现在,当你真正长大,终日行走于深宫朝堂间,拥有更多生杀予夺的权利,你反而觉得不如他了,对么?” “至少,他的母亲还活着,继父也不错,他还有几个感情很好的弟妹。” 和琪眼中已渐渐收了悲靡之气,突然转头向辛澜一笑,故意调节气氛,“而且听说,他早就娶妻生子,一对儿女健康漂亮,岂不比我幸福得多?” “这样的‘好事’不就近在眼前么?你何必羡慕旁人呢!”辛澜小声嘟囔,低头遮掩情绪,“薛小姐那样貌美如花知书达理,你们的孩子哪还差得了?” “你说什么?”和琪却没听清,辛澜脸上一闪而过的幽怨在他看来还当是错觉,“你也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在故意矫情,对吗?” “对了,你刚才说有好消息,是跟薛家……定了日子吗?” 辛澜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和琪娶亲时的景象,觉得心里像被针扎了下,使劲儿疼一阵,跟着就不觉得难受了。mianhuatang.info 于是她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离开,并且还要在走前以朋友的身份潇洒送上祝福:“瞧,薛小姐如今也算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们不嫌弃,到时记得也请我喝杯喜酒吧。”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见她一直埋头盯紧自己脚尖,和琪显得莫名其妙,“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我和薛小姐吗?” “你们的事大家都心里有数,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呢?”辛澜忽觉眼里一热,却生生将泪忍住,抬头故意笑出声音,“放心,你帮我这么多次,就算是回报,我也该封个大大的红包给你们。” “你真的很想喝这杯喜酒?”和琪眼色明显深沉下去,盯住辛澜看了一阵,突然起身离开,“好,既然你有心有意,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让你一次喝个痛快。” 说完,他当真回房拿来一壶酒两只杯子放到桌上,扬手把酒斟满:“来,今夜桂华流瓦,的确是喝酒的好时候。只要你能陪我把这壶酒全喝了,红包免给,而且到时我请你当上宾坐高位。” “此话当真?”演戏太认真,连当事人自己也会被骗。就像此时的辛澜,心里再找不到涩涩苦苦的感觉,一口酒下去只觉得喉咙里辣辣的呛人。 可她却没停下,抓起另杯酒吃吃一笑,“既然是喜酒,你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杯也归我……一整壶都是我的。” 这杯同样又快又急。辛澜咳一声,却把眼泪都带出来。可她不想管,用袖子抹一下脸继续笑:“今天的酒不如那天的香甜……但这才更像酒,适合在喜宴上喝。” 说完,她重重把杯子撂倒,突然伸手攥住桌上的酒瓶,跟着起身在原地转半圈,遥遥敬向天上玉盘,故作潇洒吟起诗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 大约是太不小心,地上个浅浅的坑竟让辛澜趔趄下差点摔倒。幸亏和琪在旁边,把人往怀里一带,才没让她和影子“亲密合体”。 “我要娶别人,你很不高兴对吗?” 辛澜在怀里挣扎一下,和琪却不为所动,甚至更牢地抱紧她,“那你是否希望嫁给杨墨梁呢?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你愿不愿意拒绝辛家安排好的亲事,你会不会……” “就算我不嫁到杨家又怎样?你能承诺我什么!” 辛澜并非懵懂少女。早在得知这里是和琪私人住处时,她就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定有不一样的意义。 可那又怎样呢?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相遇硬要缠在一起,结局终归惨淡,逃不过命运的算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承诺。” 辛澜的眼睛早已湿了,月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迷离,这让和琪不禁心一软,“我没什么喜酒让你喝,薛小姐也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你明白吗?” “什么?”辛澜愣了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想骗谁呢……你们的婚事不早定了吗!” “可现在,它取消了。”和琪对牢她的眼,一字一句,“今天父皇告诉我,这桩婚事以后再也不会提。你听清楚了吗?” 第三章 莫道广寒冷(下) 和琪说得这样明白,辛澜又怎会听不清?可她除了傻愣在那里,一时倒真不知该怎么回应。 仔细想想,他们从未向对方表白过什么,甚至彼此连一点暧昧的暗示都没有。可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呢?他和她已经把对方放进了心里! 辛澜来不及想太多,却在下一秒坚定地推开那个温柔的怀抱。她背过身低下头,过了许久才道:“我有点醉了……也请四殿下早点歇息吧。” 说完,她不敢停留,摸索着将酒瓶弃于桌上,借月光直冲进偏房,使劲儿把门一关。哐当的响声在夜里听来分外孤寂清亮。 但和衣躺在床上,她又怎能轻易睡着?雪白的月光仿佛薄纱,透过敞开的窗户轻轻荡进来,铺得满床满地,照得人眼睛发亮。 微风习习,于是月纱也仿佛一起飘,让她的心也跟着浮浮沉沉,片刻欢喜,片刻惆怅。 他回屋睡了么?辛澜斜支起头,透过窗户往院子里瞧。 石桌边空空如也,连酒杯酒壶也不见。难道刚才只是自己作了场梦? 她皱眉,下意识使劲儿吸口气――嗯,唇齿间的酒香还在,证明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可―― 心里仿佛被什么扎了下,她立刻跳下床奔到门边,先隔着木头缝看看外面动静,这才撤栓“吱呀”一声开了门。(.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树叶的沙沙声根本没有别的。她向和琪休息的主屋望一眼,里面黑漆漆的,仿佛还能隐约听到他浅浅的呼吸。 他刚才只是在开玩笑么?辛澜默默一叹,忽然有点大彻大悟。她徐徐走到石凳前,摸一把桌上亮闪闪的酒渍。 想必,这是刚才她掷酒壶无意间洒出来的吧?点点清凉带着淡淡余香,让周围的空气都甜起来。 可辛澜心里却有些苦。抬头望着空中玉盘,她不觉念起那首诗的后段:“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 吟至此处,辛澜忽然觉得胸中有口气,实在憋得难受,竟再也读不下去。 正巧再阵风吹过,弄乱了她额前的发丝。于是她忙抬手整理,借此遮住眼里的一点点水光。 只是,这夜里的风还真凉,加上自己又穿的单薄。所以瞧,不过点微风,就让她忍不住瑟缩下。 但仅在顷刻后,一件厚实温暖的棉袍轻轻敷在她身上。同时还有双温柔的臂膀拥住她,仿佛想替她抵挡所有严寒风雨。 “你醉了么?”辛澜只觉头顶有人在轻呼吸,说话也柔柔的,似乎怕惊着她,“可为什么――我倒觉得你只有醉的时候,才最真实最可爱?” 自己果真醉了吗?辛澜低眉看箍在腰间的那双胳膊,一时有些恍惚。她再把头往后靠,正贴上身后那人的肩膀。 原来,他比她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呢!原来以前,他都是低了腰跟她说话,对不对? 又一阵风吹来。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软软的使不上劲儿。哎,若非后面有人搂着可以依靠,她恐怕早就滑到地上去。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想不到,迷迷糊糊时她竟还记得那首诗最后几句。可,为什么偏偏“醒时聚、醉后散”呢?瞧,自己现在也醉了,月光不照样陪伴左右! 这样一想,辛澜心里猛地畅快起来。于是她用力挣脱身后人的怀抱,将自己投进明亮的月色中,同时伸手向天大声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醉时同交欢,醒后不分散。” 是的,是的,既然都还没来得及开始,为什么要时时惦记着别离?就算他们原本注定是两条平行线,可造化弄人,如今不还是撞到一起缠在一处? “小心点,别冻着。”棉袍滑到地上,又露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形,这让和琪忍不住心疼又埋怨。 他走到她身后,低身去捡袍子,同时摇头叹:“以前从没听你念过诗……今天好不容易听到一首,却又被你改得面目全非。” “你不喜欢吗?”辛澜转个身,定定望那个肯在她面前屈身的男人,歪过头吃吃地笑:“难道你愿意和我‘醉后各分散’吗?不,是‘最后各分散’,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 “可他们死后不是化蝶了么?重生后能在一起,也算不得‘永别’。” 和琪替她重新把袍子裹好,再往怀里一带,柔柔道:“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再生来世’这说法。所以总觉得自己和你,若非上辈子就认识,必然下一世……” “可我不相信轮回,也不寄希望于来生。” 辛澜本想抬起头和他争辩,就像以前两人面对面时那样。可也许是酒精的关系,她觉得身子懒懒,声音也软软的,“知道么,在我们那个世界,你这叫‘有神论’,属于封建迷信的残余。” “真的么?”和琪不禁笑,想起自己小时候随父皇去大相国寺听禅的情景,心里不甚在意,“原来你们那儿的人已经不信教……可人如果心中无敬畏无信仰,岂不个个胆大包天?” “告诉你个小秘密好不好?”辛澜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越来越软,只能更深地靠进他怀里,嗓音里透出一点点妩媚,“其实我一直有梦想,希望有人能像抱新娘那样抱着我,踏过长长的台阶,然后把我放在铺满玫瑰花的床上。你看,我从没当过新娘,即便将来很有可能嫁给杨……” “你以后绝不会嫁给别人的,我保证。” 和琪匆匆打断她的话,跟着果真一下将她打横抱起来,行走在白白的月亮地里,一步步迈向她的房间,“虽然现在你的床上什么都没有。可等成亲那天,咱们的婚床一定铺满四季鲜花。我会让你每天笑着睡,然后笑着醒。” “我相信你。”辛澜抬头望一眼圆月,依偎在他怀里,满足地闭上眼,“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月,依然在天上…… 第四章 药香暖玉树(上) 当第二天一早辛澜醒来时,和琪已经离开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桌上多出半截残烛,还有本书压着张短箴――上面写几个工整小楷,应该是他临走前留下的。 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将纸条扬了扬。辛澜努力抬头眯起眼,想看清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可惜距离太远,她终叹口气摇摇头,重新蜷进被子里。 床榻上还依稀留有他的味道。这让辛澜忍不住笑了……她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仿佛春天午后窝在阳光下打盹儿的猫。 昨晚她真的醉了么?这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所以后来的事,她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倒和别人都没什么相关了。 只是,和琪为何半夜起身呢?他对着蜡烛坐了那么久,究竟当时在想什么? 必是因昨晚喝酒的缘故,辛澜这会儿只觉身子困乏,脑子里也难再想别的。于是她翻个身,满足地长出口气,跟着嘴角微微扬起,打算再眯一会儿。 此前倒没留意……原来,自己平素盖的被子里料也是极好的。暖而滑的绸缎划过比绸缎更滑嫩的肌肤,竟然也舒服得很。 说起来也怪,日常一向尽职尽忠的丫鬟们,今天竟然没有谁准时来敲门请辛澜去餐厅用饭。所以直等到日上三竿,辛澜才睡醒睁眼,懒洋洋起床。 而待她移步来到餐桌旁,平日恭敬的下人对她似乎更恭敬了。仿佛只有牛叔神色如常。但他仍会趁人不注意时低头笑一下,眼里藏着过来人的几分了然。 至于那纸留言,辛澜早已把它放到最稳妥安全的地方,打算在另个重要时刻再拿出来看。只是,光想着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她便觉心里甜甜的,连嘴里淡而无味的白粥都变成绝世美味…… 她原以为,最迟当天晚上便又能跟和琪见面。可没想到,连着五六天,他竟再没出现。仿佛曾经的一切只是场梦,仿佛他给她的承诺,也不过是幻影。 于是到这天清早,甚至连牛叔都有些急了,一遍遍到巷子口张望,期望主子能早点出现。 但最后,他领进门的却不是和琪,而是行色匆匆的付虎。 “告诉我,宫里出了什么事?” 辛澜迎出屋门,见付虎表情凝重,知道必有大事发生,忙摆摆手免去那些俗礼,“你不必学人也向我下跪……赶快说,他到底怎么了?” “殿下他……中毒了,差点就没命。” 付虎倒没想到辛澜如此机警,但见对方一愣忙接着道,“不过您放心。宫里有御医伺候着,殿下躺了这几天,毒已祛得差不多。只是殿下目前身子还弱,暂时不方便下地走动。” “你能带我去看看他么?” 辛澜紧皱眉头,目光扫过付虎手里提的包袱,顿了顿,“你是想让我扮成宫女混进宫去?这是他交代的法子?” “还请您勉为其难。” 付虎恭敬地将包袱呈上,惭愧地低下头,“自从出事后,殿下寝宫里里外外盘查得厉害。莫说宫外的人,就连属下进出都必须随身携带腰牌,否则――” “好了,我明白,等会儿一切听你安排就是。” 辛澜只觉心里有团火在烧,抓过包袱就往里屋走,同时招呼两个丫鬟道,“看得出,你们也是宫里的人。快,宫女怎么个梳妆扮相,你们照着样儿做,绝不能让旁人看出半分破绽。” “奴婢遵命。”两个丫鬟不敢怠慢,忙急急随辛澜进屋,为她悉心装扮一番。直到任谁再挑不出一点毛病,她们这才有机会舒口气躬身退后。 巷子口早有顶暗色的轿子等着。抬轿的似乎还是送辛澜来的那几个壮汉。而坐在轿里的人也没变。只是如今,辛澜的心境却和当初来时多么不同! 等到宫门口下了轿,已近正午。辛澜埋着头,紧随付虎往和琪居住的瑞明阁走。一路上的确遇到好几处盘查。但付虎沉稳惯了,辛澜也极有眼色,倒真庆幸途中没出什么岔子。 所以,直至辛澜来到和琪寝宫的里间门口,瑞明阁内外依旧安静如常。她站住贴着门板听一听,里面传来和琪几声咳嗽,跟着便是翻书的声音。 莫非到这时,他还不懂得好好休息吗? 辛澜本来略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同时心里有些恼有些气。她本想大力去推门,却在手碰到门板时将全部劲道生生卸下,只用指头柔柔抵住门边,轻轻一压。 这门轴想必做的相当好,屋内的和琪竟然没听到什么动静,依然斜在床边看书。而辛澜站在门槛外,不近不远望着他,一时竟也忘了出声。 是谁说的呢?情人眼里出潘安……辛澜歪头端详眼前这个如玉一般儒雅的男子,不觉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她感到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已彻底融化。望着床榻上的和琪,她忍不住连呼吸也更轻柔。 是的,那时的他便一副玉树临风模样,让人一见难忘。而如今呢? 因为还病着,他的脸色比平常略显白一些,却发出奇异的瓷器的光。加之他本就五官俊朗神情大度,倒正应了“面如冠玉”四个字。 瞧,他虽斜斜躺着,穿着却和平时一样用心,头发光洁如黑锻,眼里也没有属于病人的焦躁烦闷。 他仍会不时掩口咳嗽,泄露他曾中毒的秘密。可看呀,他的手指多么修长白皙,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那方素绸帕子,还要精致亮眼。 对了,那不是他从辛澜那儿“夺过来”的方帕?想不到他一直留着,甚至就带在身边。 辛澜这回终于看清了,脚下不觉一动,却正踢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是药煎好了么?” 和琪这才发觉门口有人,抬头望过来,但一时没认出辛澜的扮相,“你端进来吧。等会儿……” 终于看清眼前是谁,和琪话说半截便停住。然后他努力撑起身子下床,一步步挪到辛澜面前,说出四个字:“我……很想你。” 第四章 药香暖玉树(下) 和琪刚说完这句话,身子便开始忍不住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多亏付虎适时进门动作又快,到屋内放下银盘,赶紧上前帮扶,小心搀他重坐回床头。 辛澜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跟着进门赶到和琪身边:“你体内的毒真的祛干净了?可怎么看起来仍如此虚弱?” “我没什么。”和琪见她一劲儿往枕边的书上瞟,自知“理亏”落下埋怨,忙解释,“这样干躺着实在无聊,我只是……消磨时间。” “属下已经把四周的人都打发走,药也端来了。” 看辛澜坐到床边,做出预备伺候的样子,付虎回身端起桌上的药碗捧到近前,“曹御医嘱咐过,这药得趁热喝才见效。倘若您又跟昨天那样,看公文忘记时间把药放凉了,绮雪她们……只怕还要挨罚。” 付虎说完这番话,有意望一眼辛澜,嘴角露出丝浅笑,似乎在为自己当面打了主子的小报告洋洋得意。 “好啊,原来你在骗我。” 这会儿辛澜也看出,和琪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需要充分调养。于是她假装在对方手上重重一拍,然后眯起眼睛“威胁”:“以后付虎就是我的眼线。如果养病期间你还如此不听话,下次绝不止‘打手心’这样简单。” “属下告退。”付虎忙知趣地躬身往屋外撤,再用眼角余光扫一眼辛澜,终于放了心开起玩笑,“殿下这病,就指靠着‘小主’多操心了……我们这帮做下人的,终究比不得您,能让殿下乖乖就范。” “付虎,你是不是最近太闲了?怎么学别人当起八婆来!” 和琪跟付虎同生共死过几回,感情自然不一般,所以闻言虽嘴上吓唬,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我知道,绮雪昨天挨了罚,你就跟着心里不痛快是不是?好,那我今天就故意不喝药。等会儿内务总管刘公公来了,我再给她安个‘大不敬’的罪名。看你还能不能依旧如此悠闲自在?” “属下错了。属下这就离开,以后再也不敢乱说。” 付虎并不担心绮雪会受罚,却故意做出惶恐模样,低头不觉扬起嘴角,跟着轻轻将门合上,“属下会一直守在走廊,替您赶走那些无聊的人。好让殿下……安心休息。” 说完,他故意重重踩几步渐行渐远,留屋里的一对人放心说体己的话。 “你这病真的没妨碍?”再听不到周围有什么动静,辛澜这才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和琪嘴边,“那个刘公公每天都来吗?我只怕……自己呆不了太久。” “放心,我刚才只是胡说。”和琪咽下药,飒飒一笑,“想那刘道,明明是熙妃的人,又怎会关心我几时康复?他昨天来打探消息,看我没死,便罚了几个宫女太监‘表忠心’。哼,不过是怕我生猜忌,以为这次中毒的事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熙妃?想不到她和刘公公竟是一伙儿的! 辛澜记得清楚,那次宫中夜宴,她和熙妃狭路相逢――对方不依不饶总想套她话;而她,也曾在窗外偷听到她与人私会苟合。 听说,熙妃的确是皇上这两年极宠爱的妃子。所以仔细想想,作为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内务总管,刘道与她渐渐连成一线,倒没什么稀奇。 只是,辛澜曾见过太子,知道与熙妃有私情的皇子绝不是他。那么,这个“胆大包天的不孝子”到底是哪个?难道…… “对了,你怎会被人暗算?现在有可疑的嫌犯么?” 辛澜念头一转,心再次提起来,愈发觉得手里药碗烫得厉害,“而且宫内人心叵测。如今给你诊治的这些大夫,可别也存什么坏心。” “放心,曹御医是父皇信任的人,肯定不会害我。”不忍辛澜捧着碗侍候,和琪接过药一饮而尽,笑道,“而近几天,我这里如铁桶一般,应该再无半分危险。” “对该当心的人,多留些心眼儿总没错,你千万不能大意。” 辛澜扫视全屋,似要揪出躲在暗处那些见不得光的鬼祟,然后不禁叹气,“你总把别人看成兄弟,可你怎知人家心里到底怎么想?就算有谁是一时受了身边人蛊惑,可……” “澜儿,别净说这些扫兴的事。你难得来看我,何不谈些别的?” 和琪似厌倦了阴谋这话题,往床里挪些,拍拍身边的空处向辛澜一笑,“你赶路也累了,歪在这里歇歇吧,省得我心疼。” “你还能笑得出?刚才听到消息,只把我吓丢了半条命。” 见和琪喝过药脸色果然红润多了,辛澜泄下一身的劲儿,温顺窝在床头,贪恋地嗅他衣襟间淡淡的香,“想起几天前,谁会料到你要去鬼门关走一遭?好歹那天没有和你闹得不欢而散,不然……” “不然,我恐怕真没运气逃过这一劫。”和琪拥住枕边人,心里不免也有丝后怕,“那天早上,正因为我临时起意再去找你,才没喝完手里那杯茶。否则,几大口毒水下去,只怕华佗再世都救不了我!” 和琪其实早猜到,一直躲在背后使手段的究竟是谁。可,他真的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么?难道手足相残的悲剧,原本就无可避免? “哦,对了,不是说好不讲这些。咱们就别再深究了,行么?” 他心念一转,脸上再次浮现笑意,面向辛澜眼里不觉露出些孩子气,“瞧,那药真苦真难喝,我需要些好吃的东西来甜嘴巴。你能不能帮我?” “你想吃糖?”辛澜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抬头直往桌上银盘里瞧,“她们可真粗心,早应该备些果脯来给你……” 可惜,她的话并没说完,因为和琪想要的“甜东西”正在她唇齿间……情人间相濡以沫,这滋味抵得过天下最甜的蜜糖。 而那淡淡药味,也借机渐入辛澜口中。她这才想到,总围绕在和琪周围的香,绝不会是什么甘草味! 他身上那种香,分明更暖更淡。若非近身相贴,根本闻不出来。 难道…… 想到这里,辛澜心中一安,终于微笑着闭上眼睛。 第五章 白马逐芳菲(上) 过了半个多月,和琪终于恢复精神。于是他约上辛澜,去个“神秘处”。 那地方在郊外,实在算不得偏僻。不过山道却难走,加上一路上大树参天有些阴冷,所以向来少有人涉足。 但等过了森寒狭隘处,眼前豁然开阔――原来这是个风景优美的山谷,与世隔绝景色秀丽,难免让人心生“误入桃花源”的惊喜畅快。 尤其在谷底平地上,盛开着一片望不到头的紫色小花。每一株都在微风里摇曳,使空气里弥漫种散不开的清香。 辛澜当然知道这种花的名字,而且知道它的花语是――等待真爱。 也许和琪并不知道,她一向最喜欢紫色,更偏爱这种馥郁优雅的小花。但,他真的给了她一辈子难忘的美好,一场用色彩和熏香织成的梦! 代步的白马静静在山脚下吃草。而他们手牵手,徜徉这片紫色花海。 现在太阳正好,斜斜照在头顶。于是两人找个地方坐下,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澜儿,你路上给我讲《简.爱》这故事,到底想说什么?” 和琪打量眼前这张娇媚的脸,心里却沉甸甸的,“我知道,你读过很多我没见过的书。路上我不过想你说个故事来消遣。可你,单单挑了这本小说讲给我听。” 说完,他忽然握住辛澜的手,贴在胸口:“放心,我没有藏个妻子在阁楼,而且绝不会放手任你独自去漂泊吃苦。” “知道吗,我从不相信誓言这东西,你的也一样。” 辛澜知道他是细心的人,瞒不过索性坦露心机,“当然,我并非不相信你的话,而是世事无常。有些东西我们注定捉不住也放不开……不过话说回来,简.爱最后的结局不错,我也很希望这种圆满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么你是在暗示,在你眼里我有时也像罗切斯特,同样高傲专断固执?” 和琪越琢磨,越觉得这个小说故事不简单,“或者你总觉得我们地位不平等?所以一开始,你才会对我时时戒备步步退避?” “也许只是我受过感情的伤,起初不太自信吧。” 辛澜不觉叹气,抽手站起面向花海,“而且你是皇子,承担济世救民的职责,婚姻大事恐怕迟早也要与政治挂钩。所以最初我并不敢奢望太多,只怕一个‘情’字,会让你我付出太多代价。” “可你毕竟是勇敢的,就像小说的女主角一样。” 和琪也站起,与她联袂而立,仿佛海洋里漂泊却顽强的白色船,“我相信,只要永不放弃,我们终能得偿所愿相守一生。” 这时,一阵微风又起,让空气里的香更加醇厚。不过,辛澜依旧能分辨出和琪身上那异于常人的“玉香”,终究和花粉味不同。 于是她忍不住低头,去端详和琪腰间那块玉配。不错,那上面的确刻着一个“琪”字。而暖香正源源不绝地从那块玉里透出来。 辛澜早听说,世上有种珍贵且极具灵性的玉――若君子佩戴,则绵绵生香,玉体日渐通透晶莹;但若被宵小拿了去,则终日散发恶臭,玉色浑浊不堪,甚至自行开裂断毁。 也许,和琪继位果真是黎民之福大势所趋。可她,难道真当得起母仪天下的皇后? “对了,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心里莫名生出丝烦乱,于是辛澜转了话题,望一眼远处和琪的坐骑,“以前总见你骑,它果然耐力速度都极好。这一来一回驮咱们两个,它不会暗自叫苦吧?” “你是说阿飞?它的确是好马,也是我的好朋友。” 谈起自己的良驹,和琪神采飞扬,“其实它早到了‘出阁’的时候。可没办法呀,我实在找不到哪匹公马,足够优秀配得上它。哎,这种心情倒有点像嫁妹妹,生怕它跟了‘歹人’吃亏。” “如果以后它生了马驹,能送一匹给我么?”辛澜对马术还算精通,也总丢不掉骑马这爱好,“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养它,就像对待……外甥女似的。” 辛澜最后这句,摆明是在取笑。可听在和琪耳朵里,却心里甜丝丝的――瞧,真的要成一家子了,是不是? “听凌波说,你和他曾见过两次。在你看来……这个人如何?” 忽然想起凌波现在面临的麻烦事,和琪起初有些遮遮掩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有些阅历,不似一般闺房女子,也许能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有什么问题吗?”辛澜颇感意外,倒也坦诚,“论才德,他是万中无一的贤臣,想来你比我要清楚得多。难道你指……别的方面?” “前阵子父皇曾命诸大臣奉上自家女儿的画像,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和琪垂下眼睛在心里斟酌一番,这才接着道,“别的画作我当然没兴趣。但听说,苏大人偏偏请了凌波给自家千金画像。我也是一时好奇,便单挑了那幅画来看。” “你看出什么蹊跷了?”辛澜心里咯噔一下,不禁开始替苏莫语担心,“你觉得他画得不像不好吗?” “如果我没见过苏家小姐的另一张画像,那幅画在我眼里自然是不错的。” 和琪虽非丹青妙手,对书法字画却也有自己的心得,“可你知道吗,我曾无意间在凌家书房看到另张苏小姐的画像。两幅画出自一人之手,画的也是同一位美人。但是一副毫无生气,另一幅却灵动逼人。你觉得原因何在?” “凌大人是如何解释的呢?”辛澜暗叫声糟糕,有意试探虚实,“难道你觉得他有欺君之嫌?或者……” “是否欺君这倒在其次,关键是――”和琪不由叹口气,调开目光望向远处,“从一幅画里,总能看出很多东西。特别对于凌波这种大画家,情感通过笔墨透出来,抵得过千言万语。” “你到底想说什么?”辛澜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怕自己一直担心的事终究成真,“难道你的意思是,凌大人与苏小姐……早已两情相悦?” 第五章 白马逐芳菲(下) 此前辛澜并不知道,凌波之所以会娶现在这位夫人,完全是由他的恩师――前工部尚书雷鸣光一手包办。 想当年,凌波的岳父田守成,和雷大人本是拜把子兄弟。因雷家没有女儿,而凌波是孤儿,又称得上他最得意的门生。所以在雷氏夫妇的极力撮合下,终于促成了凌田两家这桩婚事。 “也就是说,凌大人或许从没真心爱过自己的妻子?” 辛澜听和琪道出事情原委,也难免有了揣测,“可能当年,他只是感师恩不愿忤逆长辈,对吗?” “所以我很想问问你:如果换个角度设身处地考虑,你觉得凌波是否值得同情呢?他背叛家庭背叛妻子,是不是该得到原谅?” 和琪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真心为凌波的前途命运担心,“我也不瞒你……其实这几天,父皇一直在为太子大婚的事操心…… “据说苏大人那边已经同意了,只等着赐婚的诏书颁下公布婚期。苏小姐想来是不愿嫁的。可皇命难违,又有皇兄一再表示‘非卿不娶’。这事恐怕早成了板上的钉,谁也改变不了。” “什么,太子即将大婚?” 辛澜悄悄皱起眉头,一时慌了神,“可我看那苏小姐,表面柔弱,性子却倔强得很。(.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只怕到时婚事临头,她……她可别做出什么傻事!” “你觉得他们会私奔么?”和琪揣度不出凌波的打算,只好问些女儿家的心思,“如果你是苏小姐,你会怎么做?跟着心上人一同归隐,享受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还是……” “可,他们有机会逃出京城么?”辛澜倒现实得多,摇摇头很不乐观,“他们得罪的是皇上、是太子,哪还有什么活路?天下虽大,却无立身之处! “况且凌苏两家都是大户,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难道要大家为这对痴心人作陪葬?他俩又如何忍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知怎的,和琪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遂仔细去看辛澜那表情异常认真的脸,“难道你认为,有些时候,真爱注定要被牺牲?有情人只能相隔千里默默思念,对吗?” 而在下一秒,他突然伸手拥住辛澜,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澜儿,答应我,此生绝不要弃我而去。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相信我们会有未来,好吗?” “其实连自己发的誓言,有时我也不信的。” 辛澜确是出奇理智,回抱住心上人,嘴里说的话却一点也不浪漫天真,“我只能保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会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但是如果……” “我不要什么‘但是’,也不想听那些‘如果’。” 和琪将她抱得更紧,好似她是只蝴蝶,一松手就会飞出去,“不知怎么,今天来这里,和你说这些话,我只觉心里越来越没底。我知道你很理智冷静,可在爱情里,男女不是应该更盲目冲动?” “也许,是我们爱得还不够深吧。” 辛澜在他的怀抱里挺直腰,抬脸与他四目相对,“现在我们只是互相吸引,可毕竟没有经历过太多风浪。我和你的爱……远不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所以接下来,我该有意制造些波折,来考验咱们对彼此的真情?” 和琪倒也赞成“平淡才是真”,心里这才踏实,不由开起玩笑,“天,若真如此,那我就是‘自作自受’了!我只希望能和你安安稳稳呆在一起,绝不愿去当什么‘情史永垂’的苦情男主角。” 恰就在这时,远处的阿飞嘶鸣几声。据说马的听力,要比人类好得多……难道它是听见他俩谈话,在对主子的说法表示赞同? “对了,这几天你在辛府过得好吗?二夫人应该再没为难你吧?” 见时间已不早,和琪牵辛澜的手慢慢出谷往回路走,“上月接你离家后,我已对辛大人有过暗示……所以,若那沈青燕不识好歹,依旧对你有所刁难,只怕你爹第一个不饶她。” “这些天二娘一直对我很客气,与以前的确不同。” 沈青燕其实并没有多露面,仿佛有意在躲着,这让辛澜也轻松不少,“不过听说,她现在是在张罗另一桩婚事,也算是大忙人。” “另桩婚事?”和琪顿了下,默默而笑,“原来沈青燕要娶儿媳妇了……莫非对方还是杨家人?” 早在三天前,辛祖德正式宣布,辛澜与杨墨梁解除婚约。可两家却没有因此交恶,想必这原因嘛―― “你猜得不错。辛屏要娶的,正是杨墨梁的嫡亲妹妹。”辛澜早已熟稔沈青燕的行事做派,摇摇头叹口气,“听说那姑娘名唤墨莲,长得很是标致,开春才刚到成亲的年纪。” “记得上次,你救了个挨打的丫鬟,她现在怎样了?” 对辛澜那夜离开辛府的前前后后,和琪早已查清楚,也知道辛屏和灵儿之间的所谓丑事。但他却不多嘴议论,只淡淡笑:“如果你真喜欢那丫鬟,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哪怕将来你嫁过来,也无妨。” “我想还是算了,就让她继续留在医馆吧。” 被和琪扶着上了马,辛澜望天幽幽一叹,“这样,她好歹是自由身,再不用作任由打骂被人看不起的奴婢。” 其实在灵儿居住医馆养病期间,徐紫毫便用手段,拿回了灵儿的卖身契,只图能让辛澜安心。 哪知后来,灵儿暂居医馆,勤劳懂事聪明伶俐,深得医馆主人夫妇喜欢。于是两位老人家一合计,干脆认灵儿作干女儿,诚心收留。 而灵儿,经历过那场肉体的折磨和爱人的背叛,终对辛屏彻底死心。往事似云如烟,她根本不想再回辛府那个伤心地。 哎,爱情到底是什么? 在一些人心里,它轻若鸿毛,潇潇洒洒一挥手,便可抛到九霄云外。 而在另些人心里,爱情却比山还高比海更深,是背负一生一世的诺言信仰。 究竟,谁才是“懂爱”的聪明人呢? 第六章 一叶难蔽目(上) 辛澜说的没错,沈青燕这阵子的确很忙――忙着张罗辛屏的婚事,更忙着跟苏州首富林家攀上关系。[.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诸位可还记得?正因是林老爷的一门远亲,杨墨梁这才受资助捐了个官做。以此类推,若他日杨墨莲嫁到辛家,沈青燕能捞到的好处又何止一星半点? 哎,怪只怪当朝政治清明,故这些做官的――哪怕像辛祖德爬到侍郎这位置――每年也揩不到太多油水。 因为官俸有限,朝廷又对收受贿赂严查严惩,所以若这些官太太、官小姐们,想学那些大贾富商吃好的穿好的,事先还真得仔细掂量。 犹记年初,一地方大员携全家来京,给顶头上司拜年贺喜。就因他夫人戴了枚戒指,价值千金引人生疑,终招来刑部一番彻查。 最后,地方大员受贿证据确凿,被罢官发配。他的妻子儿女也连带遭殃,从此居无定所成为流民。 因为有过这样的前车之鉴,各级官员及亲属们自然再不敢明目张胆的“炫富”。而家里那些奢华的物件,不管当初是什么来路,统统压箱底,谁也没胆量再拿出来用。 可,沈青燕却不甘心。 明明自己生就的美人胚子,却不让戴那些金灿灿的名贵首饰;明明自己体态婀娜身材绰约,却不能穿那些华丽夺目的锦绣绸缎。长此以往,岂不真要气死人! 但,若能与林家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钱财来路今后有了借口,事情不就好办多了? 想那林家,因为生意兴隆,据说早有吃穿不完的金山银山……既然他家认了杨家兄妹做亲戚,那么她沈青燕,就算以后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又有谁敢胡乱怀疑! 而对这桩婚事,林老爷也是乐见其成,对待杨墨莲愈加和蔼,亲热得跟自家闺女似的。 这不,此次杨姑娘进京,他特别安排自己的独子林文礼相伴护送。而且还专门在京城买了房子,供杨姑娘暂住,直到她风风光光地嫁进辛家。 不过,作为准新郎的辛屏,显然心情一直不太好……他整个人日渐消瘦,也再没心情和以前那帮酒肉朋友一起继续闲逛玩乐。甚至连赌馆青楼这些常去的“老地方”,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这阵子,他开始习惯于发呆,嘴里常念念有词。(.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但可惜,没人知道或真正去关心,他念的究竟是什么。 瞧,就像今天,辛屏又独自在花园里坐了一下午。而沈青燕却忙着使唤人置办酒席,迎接今天来的贵宾――林家少爷林文礼。 据传,此人虽不学无术,却深得其父宠爱。以后整个林家偌大的产业,想必全都是他的。所以有人说,他至少有几千万的身价,还真没半分夸张。 只是,今天傍晚时,辛祖德派人回来传话,说要到家迟些,根本没机会作宴席的主人。而辛屏,依然一副木呆呆的样子,哪能让他作陪丢人现眼? 难道,真要沈青燕一个妇道人家做东招待来客?这……这传出去岂不笑死人! “如果二娘觉得可行,我倒有个主意。” 辛澜本也是今晚的陪坐,见沈青燕这会儿急得在大厅团团转,犹豫半晌才开口,“我和弟弟胖瘦差不多,身高也相仿。要不就让我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赴宴,怎样?” “你替他?这――恐怕不妥吧。” 沈青燕现在对辛澜,的确有所忌惮,巴不得永世不见面不来往。可如今,事关辛家的体面,她不得不认真考虑对方的建议:“其实说起来,你以前老穿屏儿的衣服往外跑,这事我也不是不知道…… “不过倒一直没见出什么岔子,想来你女扮男装还有几分模样。所以,若将晚宴上的灯光故意调暗些,林少爷怕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你的嗓音――” “这个你放心……到时你可以假称我生了病,不方便说话。我一定会努力配合的。” 辛澜一咳,刻意压低音调模仿辛屏,“他从没见过弟弟,而且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这次,不过权宜之计,就当为辛家撑场面吧。” “事到如今,恐怕只能如此了。” 沈青燕权衡下轻重,终于勉强点头,“好吧,既然老爷赶不回来,就怪不得我们女人家自己做主啦……你抓紧时间去准备吧,尽量把今晚的场面应付过去。” 说完,她这才放心,出大厅忙别的去了。而辛澜,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今天随和琪出山谷后,辛澜特意又去医馆看望灵儿,只觉她现在面色红润,气色也好多了,似乎真已经自那场苦恋中解脱出来。 反倒是辛屏……刚刚在后院远远望一眼他,辛澜心里的确难受,这才发现以前果真低看了他。 哎,说到底,他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担当不起一个男人应该肩负的责任――他懦弱、胆小,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他后悔、自责,但失去的终究再也追不回。 脑子里就这样七想八想着,辛澜终于换装完毕。站在镜子前转一圈,连她自己都看不出什么毛病,不由暗暗揣度:只要那林文礼不过分聪明,今天这场戏肯定演得下去。 但可惜,就在初见到林文礼那一瞬,辛澜便没了“演戏”的兴致。管他什么待客的礼数、辛家的颜面,她统统再没心情顾及。 你道这个林文礼是谁?原来,他就是那个曾在街上抢吃辛澜糖葫芦的富家子。 想当初,他是多么骄纵无礼眼高于顶,恨不得把所有没钱没势的都踩在脚下……谁知如今,他竟成了辛家的座上客。 呔,真是冤家路窄! 第六章 一叶难蔽目(下) 而让辛澜更意外的是,林文礼此次来府上拜访,竟携了辛家未来的儿媳妇杨墨莲作陪客。mianhuatang.info 当然,说杨小姐是“陪客”也许并不恰当。因为在众人眼里――至少从辛澜的角度看――林文礼俨然成了杨墨莲的保护者。 论起来,林氏确算得上杨小姐的“娘家人”。说他们是异姓兄妹,也不为过。可……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总显得过于暧昧,隐隐透出丝别扭。 席间,辛澜也曾仔细打量杨墨莲的长相,留心她的举手投足。看得出,她不仅生得漂亮,家教也好,想必是其父在世时家业还算兴盛的缘故。 只不过,未及这对兄妹成年,杨氏夫妇接连因病去世。不出两年,偌大的杨府便被几个美其名曰“照料遗孤”的亲戚瓜分干净。 所以听说直到一年前,这对兄妹还住在破瓦房里……杨墨梁夜夜潜心读书,只巴望着尽早考取个功名。而日常生计,全靠墨莲有一手好针线、给镇上绣庄做些零活儿来维持。 幸亏如今时来运转,杨家攀上了门好亲戚――杨墨梁终于如愿做了官,而墨莲即将嫁入官宦家,想必后半辈子再不用受苦遭罪。 “早听说辛少爷长得眉目俊秀一表人才。今天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落座不久,林文礼便向主家寒暄起来,与当日那个在大街上耍无赖的判若两人,“不瞒辛少爷,墨莲妹妹其实一直深得家父喜爱…… “所以这次她来京城,家父一方面为她高兴,庆幸她找了个有门有第的好人家;可另一方面,他也的确不舍心疼。哎,连带我这个作表兄的,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说完,他故意低头重重叹口气,然后拿眼瞟一下坐在身边的杨墨莲。 见后者目光盈盈,仿佛真的动了情为他担心,林文礼这才嘴角露出些笑意,抬脸继续道:“哦,辛少爷,冒昧问一句:令尊何时才能回来?是这样……此回上京,家父特地准备了些礼物,让我面呈辛大人。你看――” “我爹今晚有事,只怕无法亲自收礼了。” 辛澜坐了这大半晌,原本不想跟姓林的说话。可对方完全视沈青燕如透明人,只找“辛少爷”拉东扯西。呵,既然他主动送上门找不痛快,就不能怪辛澜“牙尖嘴利”。 只见辛澜顿了顿,接着说:“不过依我看,就算家父人在府中,林公子送的东西也不能收。” “这是为何?”林文礼一早也看出“辛少爷”对他不够热情,却一时想不到那么深,只伸直脖子傻傻问,“今后辛林两家便是姻亲。家父这点心意,辛大人也不愿笑纳吗?” “难道你没听说,朝廷最近正在整治贪腐……风口浪尖时,你林家偏偏往我府里送东西,到底有什么居心?” 辛澜倒没露出厉色,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可语调冷冷的,让林文礼不免一阵心慌,“或者,林家是觉得这些年过得实在太安逸,想找个‘行贿’的罪名,往自己脑袋上扣着玩儿?” “屏儿,你这话……过分严重了吧?” 见林文礼开始忍不住擦冷汗,沈青燕心里也一咯噔,“亲戚往来,送些小物件只是礼数,哪能上纲上线说成违法的事!” “那么,娘不妨问问,林家送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那些不值钱的玩意,拉来一大车放在府门口,我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说完,她眼神轻飘飘落到林文礼脸上,微微笑道,“喏,这是我娘,府里的二夫人。你不妨跟她讲讲,要送给我爹的都是什么‘小物件’。” “有颗拳头大小的深海夜明珠,据说百年难得一见。” 林文礼被辛澜瞅得心里发毛,却真真不敢隐瞒,“嗯……还有对玉镯,我爹说是送给夫人的,成色极佳价值连城。还有……” “好啦,不必再说下去了。” 沈青燕听他说起那些奇珍,早就心动不已。可无奈辛澜坐在旁边,像判官般冷冷看着自己。于是她只能压下心痒,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林公子带的这些礼物,的确过分珍贵。莫说我这个妇道人家一时做不了主,就算老爷在家,只怕也会担心惹火烧身呀!” “难不成这些礼物,真要我原封不动带回去么?” 林文礼很清楚,这些稀世珍宝单单托镖局从苏州押运过来,便花费不少银子。若今天送不出手,不但回家后会落下父亲埋怨,就连这批财宝以后的保管托运,都会平添一大笔开支。 “不然,林公子有什么打算呢?” 辛澜看他脸色愈来愈差,开始偷偷在心里笑,表情却更一本正经,“哦,对了,也许林公子是有‘兼济天下’的大胸怀………听说最近有几个省份在闹瘟疫,不如林公子就把这批财宝卖掉当掉,兑银子救济灾民,换个‘大善人’的美名,如何?” “屏儿,不要这样对林公子说话。” 眼见林文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沈青燕这才发觉,辛澜对他着实恶感太重。可她怎知这背后的玄机?只好一劲儿当和事佬:“林公子,我家屏儿自从被宠惯了,所以才会如此没轻重。你别介意啊。” “林哥哥,我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不如咱们先告辞吧。” 许久没有开口的杨墨莲终于说话,捧着心口露出几分娇弱。她先楚楚可怜地望眼辛澜,然后直视沈青燕有些微喘,“我这是老毛病……还请辛夫人大量海涵。” “身子不打紧么?”沈青燕总想早点替辛家延续香烟,如今却见杨墨莲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你们年轻人,有病要早治。万一落下病根可有的后悔!” “那我们这就告辞。文礼改日再来登门拜望。” 身处辛澜的灼灼目光下,林文礼早就如坐针毡。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借口,他立刻起身搀住墨莲,在下人的带领下离开辛府大院。 第七章 笑痴人说梦(上) 直到离开辛府很远,坐在马车里的林文礼这才长出口气。 此时车厢里只有杨墨莲和自己。于是他毫无顾忌地一把握住墨莲的玉手,顺势将美人带入怀中,在她脸上狠狠一啄:“刚才那辛少爷,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明着暗着挤兑我。好在有你替我解围……不枉我白疼你一场!” “别这样……赶车的旺叔会听见。” 杨墨莲脸孔一下红了,轻推开他,颔首将声音压低转移话题,“其实我也不明白,‘辛少爷’为何偏要为难你?还以为……” “你觉得他在吃我们的醋?”林文礼脸上露出得意,不觉开始摇头晃脑,“哼,就算他现在顶着‘辛少爷’的头衔,可还能风光多久!一旦我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到时他就得被辛家扫地出门,再没半点尊严地位。” “林哥哥,那件事真的可信么?那个罗子斌说的话……不会有假吧?” 杨墨莲倒没见过罗子斌本人,只听林文礼数次提到他。据说这人早年还中过举人,不过后来犯事入了狱,就此前程尽毁。 “依我看,那个姓罗的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一想到自己手中竟握着辛屏最致命的把柄,林文礼只觉胸中愤懑之气尽消,笑的十分畅快,“人不是说,酒后吐真言?我当时不过多灌了他几杯,便打听清楚这样一件‘大事’,真乃天助我也!” 原来,就在半月前,林文礼在酒馆偶遇罗子斌,正逢他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念叨着沈青燕的名字。(.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他还不时哈哈大笑,说什么“自己的儿子却不能管自己叫爹”这类糊涂话。 酒馆里的旁人,自然不愿理会这个酒疯子,而且也真没几个人知道沈青燕就是辛二夫人。 可那时,林文礼受了父命来京攀关系,早把京官及他们亲眷的名讳烂熟于心。他当下起了疑,趁势将罗子斌“请到”雅间,旁敲侧击打听当年那桩旧事。 而罗子斌,刚刚探出自己入狱的内幕,心中憋屈烦闷,大醉之时正想找人诉诉苦。 所以很快,林文礼从他断断续续却符合逻辑的叙述中,了解到十几年前那场爱怨纠葛许多幕后故事。 正如大家知道的,沈青燕当年虽艳名在外,却当真卖艺不卖身,而且与罗子斌早已两情相悦。她只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能早日高中取得功名,再为自己赎身。(.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但可惜,垂涎她美色的人中,总有些无耻的家伙。在屡屡碰壁后,那人便想出狠招儿,假意请罗子斌到家中喝酒,并在菜里下了蒙汗药。 不出所料,罗子斌很快不省人事。那人便将他背到后堂的床上,与自己的小妾躺在一起。然后剥光他俩的衣服,制造罗子斌辱人的假象。 跟着,他回餐厅将混有蒙汗药的菜倒掉,再猛灌自己几杯,趴在桌边沉沉睡去。 他给小妾施的药量刚刚好,而且手段高明。所以当那个年轻的女人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并不认识的男人躺在身边,自然不疑有他,认定罗子斌是趁自己熟睡时,胆大包天做下歹事。 小妾哭声震天,这才把“昨晚同样大醉”的丈夫惊醒,跑来看究竟……然后便有人报官,衙差勘察现场搜集证据。最终,罗子斌犯案证据确凿,被判十八年。 据说,就在罗子斌收监的第二天,省里传来消息,说他科举高中。哎,倘若他没有“酒后乱性”干出这样违法的事,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而更可惜的,那时沈青燕已怀上他的骨肉。原本她以为可以很快风风光光嫁人,再让罗家添丁双喜临门。可没想到,等待罗子斌的是场牢狱之灾,而她,万般无奈下终于答应嫁给辛祖德。 “可,如果我们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辛大人不会忌恨我们吗?” 杨墨莲早听林文礼细述过此事的前因后果,也觉得罗子斌没有理由编排诬赖沈青燕,但心里仍旧有不安,“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嫁进辛家,才打定主意把辛屏赶出家。可……” “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今天见次面,你开始对那辛少爷有好感了?” 林文礼并不觉得揭开这秘密有什么错,将墨莲拥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半分宠溺半分威胁,“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我不准你对别的男人动心,明白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喜欢上别人呢?” 杨墨莲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早被林文礼这种“见多识广”的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她听对方又提起所谓辛少爷,终憋不住一笑:“席间那个‘辛屏’,明明是个女人,难道你没看出来?” “什么,女人?”林文礼当真看得不清楚,有些惊讶,“那她会是谁?还有,沈青燕干嘛找人来冒充自己儿子?” “也许辛少爷只是病了,不方便见人吧。” 杨墨莲对辛家的事是真的不在意,往林文礼怀里一靠,透出娇羞,“而且我也不关心那个冒充的是谁……反正以后,我跟辛家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对,你将来要嫁的是我,又何必为别人的事烦心?” 曾有一阵子,林文礼也考虑过要不要真纳墨莲做妾。可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打算得过且过。 如今,又听墨莲在自己面前憧憬未来,他只得继续敷衍:“放心,等辛屏被赶出辛府,这门婚事黄了,我定会跟家父提起这件事,让你早日嫁给我,好吗?” 面对美艳如花的墨莲,林文礼早就把持不住。这会儿趁着空口许诺的机会,他再次搂紧怀中人,使劲儿嗅她身上的女儿香:“莲儿,我的好莲儿,反正早晚你都是我的人,就让我再亲亲吧。” 说完,他钳制住墨莲的微微反抗,将她压倒在身下…… “林哥哥,莲儿以后的幸福就托付给你了……你可莫要负我!”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墨莲在说话。可对方说什么,他又何必真的在意? 第七章 笑痴人说梦(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那头林公子携杨小姐驾车归去,自不必提。而这边辛家正厅,沈青燕对辛澜刚才的“鲁莽无礼”依旧耿耿于怀满心怪罪。 “你是想成心拆散这门婚事吗?” 本以为辛澜好意来“救火”,没料到对方却来拆台,这让沈青燕对她试图压抑的不满再次升温,“人家不过来献个殷勤罢了,你却又唬又吓。哼,这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咱们在摆官架子,是……” “今天我有失态,但的确情非得已,还请二娘原谅。” 辛澜没兴趣听她的抱怨教训,所以低了低姿态,径直离席,“当然,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下次林家人登门,我可以去解释。只不过――” 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住,直身抬眼瞧沈青燕那张郁闷的脸,淡淡笑:“我知道,二娘是心疼那些本该到手的‘好东西’。期望落了空不甘心。 “可,如今的形势你该清楚……听我句劝,不该拿的千万别惦记。否则到时害了自己害了辛家,你可没地方去哭。” 见沈青燕微微一呆,辛澜这才点头告辞,转身走出房间踏着满地月光离开。 但她没有立即回房,反而让丫鬟翠草带着,去辛屏居住的园子瞧瞧。(.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倒巧,辛屏的贴身丫头正急着来向二夫人报信,路上和她们迎面碰到。打听之下才明白,辛屏不知何时出了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是一直在花园坐着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想到辛屏如今痴痴傻傻的模样,辛澜心里也急,“府里就那几个门,难道没一个人留意见到?” “奴婢刚才都跑过问过了,他们都说没瞧见……奴婢真是该死!” 小丫头已急得泪汪汪,跪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大小姐,这事只怕瞒不过去了。等会儿若被二夫人知道,奴婢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请大小姐救命呀!” “你别慌,让我好好想想。” 辛澜示意翠草扶起她,先到旁边安慰着,自己心里开始暗琢磨:辛屏会这么着急去哪儿呢,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 “翠草,你陪她一会儿。我出去下,很快回来。” 辛澜抬头看朗朗满月,觉得独自出府没什么危险,于是交代一声,出正门走到街上,然后徐步至巷口那家医馆 果然,远远地就见台阶上坐着个人。等走近仔细瞧――这个替人“看门守夜”的,不是辛屏是谁! “她为什么不愿再见我?难道我真成了她的仇人?” 此时夜风阵阵,辛屏穿得很但薄,但他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只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在问人,却更像自言自语,“我不是不爱她,真的。可娘那天突然闯进来,我当时真的怕,所以才跑……” “辛屏,你敲过门,灵儿不应是吗?” 虽然辛澜一直对他没太多好感,可此情此景,让人心酸,也让辛澜对他有了出奇的耐心和柔软,“瞧,你就要成亲了,而灵儿也会有新生活。你们就此忘掉对方,或许是件好事。” “如果你真正爱过,你会忘掉那个人吗?” 也许痛苦真能让人学会思考。辛澜没想到,在她眼中几乎一无是处的“弟弟”竟会说这样的话:“不管你是否相信,反正我清楚――灵儿才是我这辈子要娶的人,谁也替代不了!” “也许吧,我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心情。” 辛澜干脆挨着他也在台阶上坐下,长长出口气,“但女人的心就是这样,玻璃做的――狠狠伤过一次,就再没勇气相信对方了。” “你是说,真的无法挽回了?” 辛屏不知道什么是玻璃,可他听得出辛澜语气里的无奈,“我可以向她道歉、赔罪,任她怎么罚我都行。这,这也不行吗?” “灵儿心里怎么想,你一向比我清楚。所以……你觉得呢?” 辛澜不愿泼人凉水,但辛杨两家婚事在即,难道她忍心劝灵儿回来作辛家的小妾? 哎,就算辛屏疼她又怎样?若杨小姐不能容人,二夫人又看她处处不顺眼,以后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如果那天能重来,多好。” 辛澜说得没错,灵儿的秉性辛屏自是最清楚,所以他顿了顿,用力搓下脸孔,有点想哭,却像在笑,“我知道,自己那天当了回孬种。所以活该失去这辈子最重要的……我真傻,我当时他妈的真傻!” 愤愤说完这些,他腾地站起来,回头再看一眼医院紧闭的大门,跟着大踏步往回走。 白花花的月光洒了一地,照得一切都亮堂堂的。辛澜从后面远远望着,见他头一直仰得高高,倒比平常显得更挺拔。 却不知,他这是在为自己找回从前的自信呢?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退眼里不愿流出的泪? 直到过了许久,辛澜才听见医馆门内传出嘤嘤哭声。 她本想走上台阶,隔着门缝朝里面人说些什么安慰几句。甚或她干脆拍门,让灵儿放自己进去,让对方趴在自己肩头,好好诉诉心里的不舍跟委屈。 可停顿半晌,她终究什么也没做,只从台阶上起身,然后离开,甚至连头也没回。 是,有些苦是自己的,别人无法分担。学着自己站起来,才算真正的成长! 不过当然,如果辛澜此刻就知道辛屏最后的结局,她也许会认为自己这样完全错了。也许,她该鼓励辛屏固执地抗婚,然后带着灵儿远走他乡。 这样,辛屏的未来或许清苦,但总好过成为孤魂野鬼…… 只是,未来的事谁都无法预知。就像她此前同样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竟会因金店的一场意外被匆匆改写。 哦,差点忘了,自个儿是来自未来的人呢!也就是说,穿越时空后她的所作所为,许会影响历史。所以她不敢妄言,更不能妄行。 虽然大昱朝的这段正史,辛澜并不熟悉,可和琪即位,却似众望所归。如此想来,倘若他日自己果真嫁进宫,再刚好生下男孩,那么历史的走向…… 想到这,辛澜竟忍不住有心怯。加上风起寒意逼人,她眉头一皱,脚步更加急促。 远远的,更鼓声传来。夜,更深了。 第八章 红飞留不住(上) 今天是三月二十七。黄历上说,本日宜嫁娶,大利北方。 薛珍已连着好几天没出门了。今儿是薛夫人极力撺掇,她才肯带着贴身丫鬟梅子上街走走。 犹记半月前,她终听说皇上无意赐婚,和琪与自己竟是无缘。唉,不知怎的她心里便忽然酸起来,身子也开始变懒,总不想跟人说话。 算起来,她跟和琪不过匆匆见过三次,对这桩婚事该没什么期待,更遑论留恋对方。可一想到,自己竟比不过辛侍郎家的女儿,却令她有些不服委屈。 辛澜长的比自己好看吗?薛珍暗对比,觉得不好说。那她凭什么呢?难道―― 薛珍走在路上,忽然记起早先从宫中传出的一些议论,说辛澜曾夜宿皇宫,就在和琪的书房……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脸一红轻咬唇,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般下作的事。 如此心思一转,她立刻觉得自信又回来了,遂转身朝梅子招呼声,径直再去黑白居。 这里的老板是伶俐人,一早就认出如今进门的,正是月前在这里摆擂台的主儿。于是,他不管薛珍装扮与此前有何不同,照样恭恭敬敬笑脸相迎,引她进雅间好茶伺候。 他可记得上回:薛丞相突然闯进黑白居来找人,那个叫付虎的亮出宫中行走的腰牌,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后来不知怎的,雅间里就没了薛家这对年轻俊俏的主仆。 哎,高堂深宫中,都是他惹不起的人哪! 棋馆今天倒清静。稀稀拉拉的落子声自楼下传来,微风从窗外飘过,让薛珍顿觉灵台一片清明。 只是,这次不能“棋逢对手”,一个人坐久了难免无趣。于是她很快起身下楼。 可不凑巧,又或上天怜见,她竟在大门口碰到此时最不想见的,那个摆明“不想要她”的男人――和琪。 在薛珍看来,他依旧是从前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站在人堆里,总能让你一眼望见。于是,目光相对的瞬间,她也露出一贯优雅的笑容,仿佛彼此初相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一起笑,倒有不一般的默契。 “听薛大人说,最近你生病,如今好些了吗?” 和琪没看出薛珍的异样,只觉她比以前瘦了些,脸孔更白皙,“现在天气暖和,多出来走走是对的,对你痊愈有好处。” “敢问‘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呢?” 薛珍瞥一眼不远处的付虎,再望向一身朴素打扮的和琪,心中不免升起丝希望,“难道是您又技痒,想来黑白居找人‘切磋’?原本我就要走了,但如果您有雅兴……” “误会误会,我今天可没什么心思下棋。” 和琪见薛珍“乐意奉陪”,愈发觉得对方落落大方有气度,不觉露出几分歉意,“我今天来这里,实在是有别的事……嗯,薛小姐,请问你知不知道所谓‘胭脂一条街’?听说就在这附近。” “胭脂一条街?”薛珍皱眉轻摇头,脑子里根本没印象,于是转头去问梅子,“你平日常在城里走动,知道这地方吗?” “回小姐的话,这地儿的确在附近。据说那里的水分胭脂种类奇多,价钱也最实在。” 梅子抬脸瞧一眼薛珍的脸色,这才转向和琪作个揖,继续禀告,“只是,去那里逛的人少有大富大贵的。‘公子’身份特殊,只怕不太合适。” 其实梅子说的,何尝不是薛珍所想…… 和琪是皇子,在宫里想要什么没有?却偏偏对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感兴趣,并且还要亲自去转转。哎,这传出去,岂不有失国体贻笑大方? 可,她能提意见么?所以只好教训不相干的人:“梅子,莫多嘴!‘公子’是什么身份,还用你来提醒吗?去不去那种地方,也轮不上你说话。” “你别这样……人家小姑娘要被吓哭的。” 见梅子果然噤声一副委屈模样,和琪只觉好笑,跟着冲付虎摆摆手,“来,把我刚才买的小玩意送个给她。刚挨了主子的训,得安慰下呢。” 付虎动作倒利索,果然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小方盒塞给梅子,仿佛哄个赌气撒娇的孩子。 “敢问公子刚才都去了哪里?” 薛珍当然不能反对梅子收下赠品。可她瞧一眼纸盒那粗鄙的花色图案,真的打心眼里难受,“这看起来像路边货。难道公子会和街边的小贩……” “对呀,我不仅跟他们讨价还价,还和他们闲聊一阵。可真有意思!” 和琪完全不顾薛珍越来越黯淡的眼神,笑得颇有几分得意,“澜儿劝我,要和最平凡甚至卑微的人多接触,这样才能更深了解体味作个普通百姓的艰辛。的确,那些人活得都很真实,跟我一直交往的王公贵族大大不同。” 说到这儿,和琪突然想起什么,示意付虎解开另个纸袋,从里面抓一把爆米花递给薛珍:“我猜,你从没吃过这个吧?尝尝,挺香的。” 见薛珍不忙着伸手,他也不介意,自顾自说下去,“宫里名贵稀奇的东西多,可民间好玩的也不少。如果你方便,不妨偶尔也放下些身段,体味下‘平头老百姓’的生活。” “不知殿下想去‘胭脂一条街’做什么呢?如蒙不弃,我一起去凑个热闹,如何?” 见和琪兴致颇高,薛珍有心“舍命陪君子”,却真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劝说对方,“不过,以臣女之见,殿下还是应该顾忌自己的身份地位。俗话说,君臣有别,贵贱不同。很多事老百姓做得,殿下却……” “那就请这小丫头带路。咱们现在去,好吗?” 不知是薛珍声音太弱,还是和琪意兴正浓听不进别的。总之这边薛珍“循循善诱”未完,和琪已大步走开。 付虎有眼色,见状忙推梅子一把,让她紧跑几步去做向导。 而薛珍,胸中莫名闷了口气,却吐不出,只好悻悻跟在最后,暗自后悔。 原来,那个活在她心中高贵脱俗的男子,根本只是幻影…… 第八章 红飞留不住(下) “胭脂一条街”果然名不虚传。 瞧,这边有小家碧玉站在路边和小贩砍价的,那边是翠香斋正作促销招揽着一波又一波的顾客。只见街边摊位上店铺里,摆满花花绿绿的水粉盒。或刺鼻或淡雅的水粉香凝集于此,久久盘旋不去。 和琪与薛珍走在略显狭窄的街市,付虎与梅子相伴紧随。他们仿佛只是随性走走,并不特意在某家店面前停留,直到快行至街尾处。 最先停步的当然是和琪。他的目光越过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向小店内一个打理柜台的伙计。 此时那人只露出半个侧脸。虽然眉目看不清楚,但横在额头上那道刀疤却着实吓人。 “这位公子,您想给家人买胭脂吗?”店主眼尖,见和琪顿住忙上前招呼。 跟着他看一眼薛珍,见她穿戴与和琪明显“贵贱有别”,又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所以同样不敢乱猜:“还有这位小姐,您想要点什么?小店这儿应有尽有。” “老板,跟你打听个人好吗?” 和琪先使个眼色,让付虎挑摊上几样标价最贵的胭脂递给老板结账,这才开口,“不瞒你说,贵店里那个伙计有点像我一位远方表亲。(.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可惜彼此太久没蒙面,我怕认错人,所以――” 说着,和琪再瞟一眼店内,微含笑:“我记得他叫子斌,不知对不对呢?” “原来小罗在京城还有亲戚呀?” 老板见和琪出手阔绰,意外之余自然眉开眼笑殷勤招待,“没料到,公子不仅相貌堂堂,还有副重情重义的热心肠……想他罗子斌,被人冤枉一下坐牢那么多年,如今竟还有亲戚惦记着愿意相认,当真是‘好人有好报’。” “你也知道他蒙冤坐牢的事?” 上次在辛府附近的小巷,和琪只听到罗子斌和沈青燕有过只言片语,所以了解不详,“他入狱时,我年纪还小,只不过听些大概,却不知有何内幕呢?” 因为这场变故,罗子斌性格趋于内向,当然不会向老板透露太多。不过事有凑巧,前几日林文礼来找罗子斌商量揭穿辛屏的身世,老板曾留心偷偷听见几句,现在倒恰可以拿出来卖弄。 “哎,说到底,还是红颜祸水呀!” 老板听得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沈青燕的姓,“听说当年,他和一个姓沈的风尘女子渐渐有了情愫。(.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哪料却被个情场买欢、处处风流的富家子嫉妒陷害…… “于是头一天,科举高中的喜报传来;而第二天,他却屈打成招画押认罪,成了一辈子再也抬不起头的刑犯。” “什么,你是说他还曾中过举人?” 和琪有些意外,遂从记忆里搜索曾看过的案卷,倒真依稀记得吏部档案里记过这件事,说在当朝从开国至今,“未做官先坐牢”的,这姓罗的是第一个。 和琪曾碰巧撞见罗子斌与沈青燕有过争论。照当时情形看,他被冤枉应该是真的。难道,果真是当年县令太糊涂,判下这样的错案,同时也让朝廷失去了位德才兼备的贤臣? “我能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吗?” 和琪忽然有了想法,丢眼神让其余三人在门外等候,自己则踱进屋,静静站到罗子斌面前,认真看他擦拭柜台。 “这位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罗子斌早见和琪似跟店老板打听什么,却没想到和自己有关,“我看公子眼生的很,应该是第一次到这儿吧?怎么,是在找人吗?” 和琪并不直接回答他,只淡淡一笑伸手拂过柜台,将上面一盒红胭脂打翻在地。 霎时,香粉如轻雾般飘起散开,在地上铺成一层嫣红。罗子斌讶异地看向和琪,一时竟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的确想找到某个人。却不知他是否愿意‘再活一次’。” 和琪往他眸子里望,想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这个人曾被县衙冤枉过,坐了十八年的大牢。可我知道,他曾经满腔热血有心报效朝廷……你说,如果现在还有机会,他能不能放下对官府的怨恨,跟当年一样再次投身官海为民效力?” “你……你在说什么?” 罗子斌心中一震,望向和琪隐隐露出敬畏,“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你,究竟是谁?” “都说,人生如一场梦。有人只是太倒霉,做了场十八年的噩梦而已。” 和琪依旧不答他,却低头用脚在胭脂里踩,“固然,逝去的韶华不可追。但若一味缅怀过去,为无法挽回的自怨自艾,情愿一直浑浑噩噩到死。那么,这样的人同样可悲!” “难道你是……朝廷的人?”罗子斌心念骤转,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可你为什么要帮我?我……” “在牢里那几年,你的手没受伤吧?” 和琪终于抬眼看他,笑得云淡风轻,“放心,只要你的手还能握笔写字,只要你脑子里那些治世之策还在,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恢复你的考籍,就像……你从没坐过牢一样。”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 罗子斌虽吃过亏受过骗,但见和琪自信满满,对他的身份早猜出个大概,所以倒不怀疑和琪的话,只是解不开心里的疑团,“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却受如此大的恩惠,总要问出个缘由才安心。” “辛大人是好官。这个你也认同对吗?” 既然打算把话挑明,和琪也不再遮掩,“我不管你和沈青燕以前有什么纠葛牵扯。但既然她不是你生命里那个女人,你就该替辛家多考虑……期待三年后,能在京城科考高中的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 言毕,和琪移步向外走,留罗子斌默默注目…… 第一章 柳暗欺花明(上) “我这就送薛小姐回府,可好?” 薛珍低头随和琪拐上大路,脑子里正转着念头,闻言不由一愣,却听他继续道,“刚才我只是去向‘故人’打个招呼。薛小姐若有心追问内情,我自会直言相告。不过……” 和琪这才停步扭头,望向她一笑:“不过,若小姐无意把它放在心上,不妨将这‘小事’彻底忘掉吧。总之一切与薛家无干,又何必拿它横在心里来回思量?” “殿下,我没有……想这么多。” 薛珍脸一红,露出少见的尴尬,心里自暗暗埋怨:那个带刀疤的,即便身份成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人家哪有兴趣追根究底?不过是殿下刚才气度从容,让人有点,有点…… 想到这,薛珍脸更热了,只好把头埋更低。那个曾破碎的幻象仿佛又被一点点修补好,放在心里亮而暖。 “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是好巧。” 薛珍兀自思量,忽听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等她抬脸去看,那个骑白马的少年已到眼前。 他身形利索地落地,面对和琪欲低身下拜,幸而被对方扶住,这才笑嘻嘻抬头,旁若无人道:“四哥,八弟今早才回京,正想尽快去探望你。你猜,这次去江南我带了什么回来?呵,保管你想不到。” 薛珍对来人身份不禁揣度起来,心中有答案却未露声色。倒是身后梅子,早被脂粉味呛得难受,恰此时打个喷嚏,才把那少年的目光吸引过来。 “四哥,这位小姐是――” 和祢近年游遍山水,极少在京城露面,如今竟连薛丞相的千金都不认识,只转头向薛珍道,“小姐想必出身名门吧?瞧这一身的好气度!难道你是四哥的朋友?” “和祢,莫打趣……这是薛小姐,也住在莲花巷。” 和琪似怕弟弟口无遮拦,赶紧招薛珍过来见礼,遂笑着介绍,“这是我八弟,也在莲花巷买了个院子,离我的很近。他呀,常年不在宫里呆,连我见他的机会都很少。” “臣女拜见八殿下。”薛珍是第一次见八皇子,意外却不张皇,“臣女只是有幸曾与四殿下对弈两局,今日又偶然碰到。还请八殿下不要误会。” “你竟能和四哥对弈?想必能耐不小。呵,薛大人可真有福气!” 听说薛珍住莲花巷,和祢自然猜出薛珍身份,拊掌而笑,“观小姐眉目如画国色天香,又与四哥有相同爱好,果然是天缘良配!难怪刚才听下朝的大臣们悄悄议论,说宫中近日有大喜,原来……” “八弟别乱猜。即将成亲的是皇兄,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见薛珍渐渐露出些不自然,和琪忙打断他换了话题,“怎么,你刚才进过宫?见到父皇了吗?” “当时他正跟凌大人他们商量大事。我自然不敢造次,只等了会儿,给刘公公留过口信就回来了。” 因为生母于贵人死得早,和祢从小就不太受宫里长辈待见,跟皇上更没机会多见。何况这几年他纵情山水,父子间愈发显得生分。 “这次回京多住阵子吧。至少参加完皇兄的婚礼,如何?” 和琪目光诚恳,似对这个一向没权没势的弟弟分外关心,“瞧你,总天南地北地跑,想临时托人给你捎个信儿都是麻烦。” “难道四哥近日想我了?” 和祢本就长得俊俏,虽然身量比两个哥哥都矮,但那对眸子却异常黑亮。 他歪头上下打量和琪,狭长的丹凤眼里流光一闪:“记得曾跟四哥约定:倘若‘四嫂’人选有了着落,八弟不论身在何处,一定回来先见上一面。莫非――” 和祢这回倒识趣,完全不去看薛珍,真把她当局外人,“依稀记得少时,大哥曾对我说,你是和谁定过亲的。乃皇后亲自作主,好像还有支朱钗为证。四哥,我说的没错吧?” 大概因为过去太久,和祢已将其中细节忘了,于是挠挠头开始笑:“哎呀,那该是多久以前的事!我怎么偏偏想起那种戏言?何况当时我年纪小,大哥有意逗我也不一定。” 此时薛珍的脸色已有些发白。虽然她知道八皇子说这些是无心,但曾被和琪那样明明白白拒婚,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曾以为,自己能悄悄咽下这根刺,面对和琪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可终究…… “八弟,再过一年你也该成亲了,到时就成大人啦,知道吗?” 和琪假装没看见薛珍的不自在,只在和祢肩头拍几下,“不管你刚才打算去哪儿,既然跟四哥在这儿碰上了,就得陪我去喝一杯。来,我们边走边聊。” 说完,他回头望眼付虎,再往薛珍身上一瞟,揽住和祢便离开,似与弟弟许久未见真有一肚子的话。 付虎自低头应下差遣,直到主子走远,才向薛珍拱手一请:“薛小姐,如果您没别的事,属下这就送您回府,好吗?” 望着渐渐远去的两人一马,薛珍叹口气怎好再说什么?她回身招呼梅子伴在身侧,被付虎一路恭敬地往家里送。 只不过,在拐进莲花巷后不久,她竟发现在和琪住的院门口,赫然停着一顶小轿。 她有意加快脚步走过去,却只看到掀过门槛的半片青色衣角。跟着,门“哐当”一声合上。连刚才走进去的到底是男是女,她都搞不清。 可她却坚持认为,那个人定是辛澜,而且是和琪派人将她私自接来的。 她打算在这里住多久呢?薛珍边走边想,再次忆起和辛澜在画馆初见时的情景,不觉摇摇头:好端端个大家女子,怎能这般伤风败俗!婚前行苟且之事,到底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人。 想到这儿,薛珍不觉又挺了挺脊背,心里那点酸气总算散了个干净。 “薛小姐,属下不便进府,这就告退了。” 终于走到丞相府,付虎躬身立于台阶下。等薛珍点头扭身走进大门,他这才撤步快速离开。 第一章 柳暗欺花明(下) 此时坐在和祢对面的,已非四皇子和琪,而是太子和仪。 两人面前的桌上也摆满好酒菜。但这儿却不是熙熙攘攘供客人笑谈寻欢的春风楼。 这里是太子府――前后好几进院子,禁卫森严,一般人连从府门前经过的权利都没有。 已到掌灯时分。连倦飞的鸟儿也归巢。和祢拿起手帕在嘴角沾几下,仿佛酒足饭饱。 “今天老四拉着你去喝酒,难道只说了这些?”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和仪斜着眼挑起眉稍,“老八,说到底咱俩才是‘一个娘养大’的亲兄弟,你可别这会儿动了心思,转而去跟老四……” “大哥,八弟从不是那种见风转舵的人。这您应该最清楚呀!” 和祢可不想被冤枉,不禁去抓对方的手腕继续表忠心,“就像今天――四哥请我去春风楼喝酒。他说的字字句句我可都记在心里,回来原原本本地说给您听。难道大哥还不信我?” “都说人心隔肚皮。为兄也是见多了那些‘墙头草’,这才――” 和仪存心试探,也唯恐话说重了,于是赶忙示好安慰,在和祢手背拍了拍,“如今,支持老四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从前一向和他作对的薛丞相都……都要‘变节’。哎,怎不让人心寒!” “难道四哥和薛家的婚事又起了变化?” 和祢一早进宫,自然打听到很多消息,“可听父皇身边的刘公公说,这婚事怕是彻底黄了。想他薛逸山,根本做不成皇亲国戚,干嘛偏要跟这个风!” “哼,何止那姓薛的?这阵子渐渐同我疏远划清界限的,可不止三五个呢!” 这阵子,朝廷彻查丁康受贿案已到最紧要处。于是早先跟和仪有牵扯的官员,除了对吏部问询三缄其口,都尽量保持安全距离,不敢向和仪表现出特别的亲近。 这是他们明哲保身之法,本无可厚非。可落在和仪眼里,却让他心生百般鄙视:想当初坐地分钱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如此谨慎小心?如今事情闹大了,就想把自己撇干净……天底下还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和祢见和仪突然不说话,眼中隐隐露出不平,自然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可他却假装不知丁康案的内幕,有心岔开话题:“对了大哥,今天四哥遇见我时,刚巧跟薛珍同路。你说这代表什么?” “什么?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和仪不觉皱眉,心中不安起来,“老四不是对辛家那丫头死心塌地么?难道……” “依我看,四哥始终面色无异,应该对薛珍没起什么心思。mianhuatang.info倒是薛珍怕早对四哥动了情,只是碍于面子不敢表露罢了。” 想当初,辛澜借住莲花巷,还是和祢命人给和仪传的消息,故谈起此事,他倒不必遮遮掩掩,“说到底,辛祖德不过是个侍郎,而且进京又晚,终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四哥能娶辛澜,对我们必有大大的好处。” “是呀八弟,你说的没错。只要老四不娶薛珍,我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和仪突然想起那次自己前去莲花巷找辛澜的事,啧啧叹道,“不过八弟,你事先算得可真准……知道不,我那天去找辛澜说了薛珍的事,她脸色当即就变了。跟着没几天就听说,父皇禁不住老四的恳求,彻底打消掉给他赐婚的念头。 “嘿,那女人可真有一套,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招数全用上了吧。要不就是狠劲儿吹枕头风,才让老四这么快就乖乖就范,把眼看临头的婚事也推得干干净净。” “可,只要薛逸山还掌权,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 和祢微微一笑,眼里流露丝超出他年龄的沉稳,“让四哥和辛澜立刻成亲,怕是很难办……为保险起见,我们还得用点手段,必须彻底断了薛珍的念头。最好能让她爱上别人,而且此人我们足够信任。这才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不如就让她爱上你,怎么样?” 和仪有点不当真,望向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弟弟,笑得却奇怪,“虽然你有张娃娃脸,可实际年龄却只比我小一岁。你不是说,今天老四还曾允诺要给你找个好姑娘,不如我也一并成全你吧。” “如果我真能虏获薛珍的心,自然会继续站在大哥这边。这点请大哥绝对放心。” 和祢倒像突然认真起来,顿了顿接着道,“可我担心,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女人。只怕到时无功而返,大哥要来笑话我的。” “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我想薛家那位千金,也没什么特别。” 和仪微嗤一声,心里竟生出丝嫉妒,酸溜溜道,“她只不过此前见了人几面,这就惦记上了……难道老四真的魅力那么大!哼,我看只是那薛珍‘不挑食儿’吧!” 和仪日前终于知道,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竟是苏将军的独生女。起初他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愿意娶苏莫语,对方必定感恩戴德逢迎顺从。可没想到,他屈尊降贵去苏府两趟,苏莫语皆称病避而不见,似乎对他没半点好感。 本来若换别人,只怕和仪早就没了耐心去碰别人的软钉子。可苏将军在朝廷威望甚重,门生也多,是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而且那苏莫语的确长得倾国倾城,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所以,和仪第一次有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并发誓定要把苏莫语娶进门,同时把苏家背后的一切力量握在手里。 “八弟,放心地去做。这样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搞定。大哥会全力支持你的。” 看天色不早,和仪终于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拍拍和祢肩膀,“今天你刚回京,晚上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找你来叙旧。” “皇兄多保重。八弟告辞。” 见房门已被打开,和祢遂改了称呼,按照皇室的规矩给和仪行过叩拜大礼,这才躬身退到屋外,快步离开太子府。 第二章 相煎何太急(上) 夜深沉。(.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但有人却还不愿睡,独坐灯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少顷,穿越层层迷雾,伴着远远的更声,果然有个黑影跳窗而进,跟着下拜:“小人今夜来迟了,请八殿下恕罪!” “平身吧。”和祢这才将目光从烛台上挪开,淡淡瞧脚边那个跪着的人,“放心,本王今天是临时召唤,不过想介绍你认识个人,没什么大事。” “小人叩谢殿下。”黑影长出口气,起身,退至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敢问殿下,是要小人见谁呢?” “你难道还没看见他?”和祢故意露出意外,眼神里有藏不住的一丝冷酷,“他一直就在这屋子里,甚至就在你背后……” 他的话落地,黑影还来不及反应,便觉颈上袭来一丝凉气――冰冷的剑刃正抵在他颌下,而那双握剑的手,干燥稳定。 可握剑人的脸却还藏在暗处。只有那对晶亮的眸子,映照摇曳的灯,露出两点火星。 “殿下饶命。”黑影早知主子是个阴晴不定的,这才真被吓住,腿软想下拜,却又躲不过脖子上的寒光,只好连连作揖,“请殿下容禀:前几次行动失手,小人的确难辞其咎,可……” “放了他吧。mianhuatang.info”和祢似乎真没打算杀他,向那暗处的人下令,跟着一挑眉,笑了,“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下不少蠢事……好啊,裴石,你倒说说看,我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不杀你。” “殿下,想必您也知道,和琪身边有个随行护卫,叫付虎,身手果真了得。” 那个叫裴石的黑衣人,对和祢也算一直忠心耿耿。可惜此番技不如人遇到不敌的对手,他也只好甘拜下风:“就像上次,我们几个夜袭客栈……当时以为和琪身边只有那付虎,定能成事。可没想到,最后除了我,受点伤全身而退,其他八名兄弟全部罹难。” “也就是说,跟那个付虎相比,你们各个不堪一击,简直都是饭桶,对吗?” 和祢笑得更甜,眉眼弯弯,再配上那张和实际年龄不太相符的娃娃脸,显得他既快乐又无邪。 可这种种落在裴石眼中,却让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忙不迭磕头求饶:“殿下,小人的确无能,但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请求殿下……” “好了,起来吧。我暂时还没打算要你的命,否则你哪有机会说话?” 和祢故意顿住,轻蔑的眼神扫过裴石,便再不理他。跟着,他往裴石身后的暗处望,淡淡笑,轻叹道:“哎,瞧我身边养的这些人,真不争气!” “殿下运筹帷幄,早晚可成大事。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还请您稍安勿躁。” 知是自己该露面的时候,隐身暗处那人这才缓步走到屋中央,向和祢郑重拜倒,“殿下是人中龙凤,他日定可遨游九天。属下能有机会追随殿下,为您效力,当真三生有幸。” “你,你是……” 跪在一旁的裴石甚是意外,睁大双目盯着眼前人,两手不自觉紧握成拳,身子也向后躲,“你,你怎么在这儿?” 明亮的烛光将那人影子拉得极长,也把那张脸照得分外清晰――这人不是付虎,又是谁! “以后你跟他就是兄弟,从前种种既往不咎……裴石,听明白了吗?” 对裴石的反应,和祢很满意,向他提点一句,又把眼光落回付虎身上,“我知道,在和琪身边,你可不是这么懂奉承的人。怎么,到我面前,嘴就突然甜起来了?” “属下受令护卫四殿下,实在是皇命难违身不由己,恳请八殿下宽容,莫再取笑属下了。” 付虎露出难得一见的惶恐,向和祢再拜,“当年殿下对属下有恩,属下没齿难忘。只是这些年,属下和朝廷里的很多人一样,都以为您只属意山水,对江山无心,这才……” “这么说,我的确‘演技高超’,把你们都骗过了?” 和祢使个眼色,示意裴石退到角落,这才起身走到付虎近前,亲手将他扶起,笑道,“其实,我起初也只是想帮太子夺天下,顺便剪除四哥的一些党羽,好遵循祖宗长子即位的规矩。可惜,大哥太不争气,四哥也越来越‘得势不饶人’,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着急呀!” “殿下,您的初衷的确是为国为民,这点属下当然明白。” 付虎抬头望一眼和祢,露出丝敬畏,跟着拱手道,“您这些年逗留京城的时间不多,所以恐怕还不清楚――如今朝堂势力分为两派,针锋相对多有内讧。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受苦蒙难的只会是百姓。” “我觉得,四哥有时太过心软,你以为呢?” 和祢觉得付虎很理解自己,颇感宽慰,于是叹口气,“太子根本不成器,远非治世之才。却偏有一帮老顽固拥立他,想把江山未来托付到他手里。哼,如果我是四哥,有他那样的实力,只怕早就了结了这班守旧碍眼的大臣。找个由头,把这些老家伙全部调离京城或发配,看他们还如何作怪!” “如您所说,四殿下心存妇人之仁,的确不太明智。” 付虎把头压低,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陈述事实,“就像上次,他在寝宫中毒。种种迹象都表明,设计害人的是太子。可他竟然当什么都不知道,依旧与太子称兄道弟,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 “怎么,他查到太子投毒的证据了?” 和祢假装很意外,脸上皱眉心里却笑,“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就是太心软,偏要容那些容不得的人。他把别人当亲哥哥,人家却想要他的命……哎,像四哥这样的人,他日怎能当赏罚得当的明主圣君?如今作恶者依旧逍遥自在,白白让关心他的人顿足叹惋。” “属下知道,殿下也是因为‘关心’四殿下,才急于让他从皇储之争的漩涡里摆脱出来,对吗?” 付虎忽然很想笑,脸上却不露痕迹,“让分庭抗礼的两位皇子偃旗息鼓,方法有很多。而您采用的,无疑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难道不是吗?” 第二章 相煎何太急(下) “付虎,你说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和祢顿了顿,摆手让裴石退下撤身到屋外,这才踱回桌边重新坐下,打量拱手而立低眉顺眼的付虎,继续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讲个明白。” “属下认为,此次四殿下中毒,表面上看是太子的毒计,但实际上,背后暗算的另有其人。” 付虎倒也坦白,抬头迎向和祢目光,落落大方,“以属下看,这次投毒事件,实在是有惊无险。所以只怕这暗中操纵的人,根本不想真杀死四殿下,无非是给太子罗织罪名,让兄弟阋墙手足反目,更让满朝文武都卷入这场是非争斗里。” “哦,你竟然这样想?” 和祢没料到,付虎也能想得这样深,于是不由眯上眼,显出些不自在,“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太子派人投毒,证据确凿?怎么一转眼就换了说法?” “表面的证据当然能蒙住很多人的眼睛。可如果人人眼睛看到的即是真相,那这个世界就太美好了。” 付虎把下巴抬高些,嘴角隐隐一丝笑,“请恕属下直言:自从属下担任四殿下的贴身护卫,他遇刺遭谋害的事便接二连三。可细细想来,真正能置他于死地的情况,却少得可怜。 “当然,属下武功原本不弱,是个原因。但若对方真想杀人,可用的阴谋不止千百种,属下又怎全防得住?” “所以,你认为对方另有目的?”和祢闭眼靠在椅背上,似乎萌生睡意,问的有些不经心,“对方做这一切,只是想把罪名嫁祸给太子,然后坐看他们兄弟斗得你死我活,对吗?” “事情当然远没有这么简单。” 付虎将和祢的反应看在眼里,语气里更多几分笃定,“正如殿下所说,那些拥立太子即位的大臣,都是老顽固,实力却也不容小觑。只要太子还活着,他们就会联手对抗那些企图破坏‘祖制’的人。也就是说,不管四殿下,或是您,谁想跟太子争,谁就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太子除掉呢?这样,追随他的人自然作鸟兽散。” 和祢微睁眼,抿下嘴唇似笑非笑,“太子是个糊涂人,身边更没有像你这样的得力人才。若人有心刺杀,他只怕早死过几十次。” “可问题是――如果太子突然死了,得利最大的却是四殿下,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付虎终于露出半点笑,垂下眼轻轻叹气,“朝廷百官,支持您的少之又少:而拥护四殿下的,却着实有几个位高权重。纵然太子暴毙,支持他的大臣被调离发配,您终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又有什么意义?” “看来你早就认定,幕后实施这一切的是我,对吗?” 和祢坐正身子,轻轻用手指叩着桌沿,沉吟片刻继续道,“不错,刺杀四哥的事,的确是我做的,我也真没想让他死。只是,他一直对太子没什么动作。难道他也跟你一样,早看出了背后隐情。” “这个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但他对待太子,自始至终顾念手足情深,属下倒看得明白。” 付虎也顿住想了想,这才接着说,“不过近期,因丁康牵出的一系列腐败大案渐渐浮出水面,太子似乎跟整件事脱不了干系…… “您也知道,四殿下平素性情温和,却对贪腐的大员从来不留情面。如果此次有证据表明,太子就是背后主谋,那么――” 付虎故意隐去后半句不说,只抬脸瞥一眼和祢,再轻咳一声,“您也知道,朝堂上两股势力的比拼,原本就是一触即发。只不过少了个重要的藉口,双方才能暂时维持表面的平静。 “如今,贪腐案遭到彻查。我想,不仅与此事有染的官员要心惊胆颤,恐怕那些所谓清白的重臣,也会个个心有余悸。倘若这时候,太子和四殿下再明争暗斗,那么整个朝堂的局势将会朝着最有利于您的方向发展。” 付虎说完这番话,见和祢久未表态,心中大石这才落了地,痛快作结,“简言之,您根本是想趁着四殿下中毒,还有丁康这案子,把朝中整个关系搅浑。 “只要四殿下肯把事情闹大,您就能趁势将那些‘刺儿头’除掉……而那些‘识时务的’,管他有没有行贿受贿,管他拥戴太子还是别人,只要殿下用点手段、抓住些什么把柄,定可网络一批人,从此为您效力。” “想不到,你不仅武艺高强,朝中形势也看得相当透彻。” 和祢心底没来由一阵心慌,但面上却愈发和颜悦色,点点头半真半假道,“四哥身边的人,果然比我跟前的要高明。不过幸亏,你‘另择明主’投奔了我,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吧。” 沉吟片刻,他向付虎摆摆手,似乎累了:“好,今天时候不早,你回他那里吧。记住,以后时时处处小心,千万别露出马脚。” “属下告退。”付虎心里也长出口气,慢慢退到门边撤步出屋,再轻轻掩上房门。 不知何时,月亮早已隐去。只留下满天稀稀落落的星光,忽明忽暗,像寂夜中窥视的眼…… 第三章 指冷浴血色(上) 昨日宫里有人来传旨,说御花园内百花竞放。圣上体恤民意皇恩浩荡,特邀请一班重臣携家眷入宫赏春。 面对如此隆恩,各位大员自然不敢怠慢。纵然薛珍前日着了凉身体微恙,可在权衡利弊后,她还是坐着小轿随父进宫。 果然席间美酒佳肴,有满眼的春意。你瞧,那些红的黄的紫的花儿,都含蕊吐香,卯足了劲儿绽放妩媚,生怕被近旁的比下去,失去众人流连的目光。 薛珍杯中的酒也是佳酿――喝过几口,顿觉神清气爽,堪比灵药。于是她也敢渐渐走动,离群安步当车,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她刚才留意过,今日辛澜未露面,怕是进宫后早有了别的去处。而那些她早先熟识的朝臣女眷,私下里聚在一起小声议论,齐齐不与她攀谈,还时不时用眼神扫她的表情态度。 薛珍想,只怕又有了什么小道消息,让自己成为她们一时的谈资。呵,这倒落个清净! 在园子里绕过几个弯,薛珍突觉一阵异香扑来。同时随风而至的,还有几枚白色花瓣。 她将衣襟上的一朵拿来放在手心仔细瞧,认出这是原产喜马拉雅山的一种花。听说近几年它在邻国颇受欢迎,被誉为国花,备受推崇。 想不到,御花园中也可寻到它的踪迹。薛珍心下一喜,加快脚步逆风而行。 果然,在一池畔道边,两行樱树飒飒而立,像身着彩衣的风中舞者,飞扬着只属于春天的那份灿烂绚丽。 面对如此胜景,白居易曾写下“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的名句。而现在,薛珍不止想绕花枝,她更想融进这片落英缤纷的美景,成为画中人、梦中人。 是的,自从多年前偶然在书上见过这种花,她便无数次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在一片徐徐下落的花瓣中起舞,梦见自己成为春天的精灵。 只是,薛珍还来不及挪步,却见几丈开外石凳下坐着个人。他仿佛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上落几枚皎白,指间洒几点嫣红,却依旧安坐如常。 薛珍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可顿了顿,她大着胆子走近,甚至低头仔细打量那人的脸。 他的呼吸绵长均匀,想必睡熟了。但眉头却轻蹙,仿佛有解不开的心事。他长而密的睫毛会微微抖,想必,这是风的缘故。 今天,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配饰极素雅,打扮得不像宫中人,更不像她印象中地位尊崇的皇子。 不知怎的,薛珍忽然觉得自己回到江南老家。而他,只是路边偶遇的年轻人,或者……是个正去赶考中途歇脚的书生。 在睡着的时候,他脸上没有那种一贯的笑,因此便少了些距离。他偶尔扯下嘴角,像不设防的孩子。 但,也许是薛珍的呼吸不够轻柔,他终究醒了――慢慢睁开眼,聚焦注视眼前人。然后,仿佛半梦半醒间,他弯起眉淡淡一笑。 他这一笑,让薛珍顿时愣住,于是忘了撤身,腾出位置让对方起身。 而他再笑,伸手在她额前刘海处轻轻一掸,让她发间那瓣红飘飘落下:“薛小姐,别来无恙。” 薛珍这才警醒,忙退步下拜:“臣女拜见四殿下。方才惊扰殿下,臣女有罪。” “起来吧……你又没‘惊’我‘扰’我,何罪之有!” 和琪看她礼毕退后,这才起身,拂掉满身落英,“只是,宴席本设在东园,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我……不小心迷了路。”薛珍并不敢说实话,索性编得更圆满,“早先遇到个小太监,说顺着那边的路能回去。谁知走着走着,竟越来越远。” “不妨事。等会儿我差人送你回去,也免得再绕弯路。” 和琪似不怀疑什么,顿了顿倒突然来了兴趣,“听说为了这次赏春,御花园的主事忙前忙后好几天。却不知最终效果如何?你们可吃得开心玩得尽兴?” “繁花自然好看,宴席也做得别致。”薛珍没想过提任何意见,夸赞之词说得极诚恳,“特别是席间有道点心,名曰八珍酥,回味无穷,吃起来……” 薛珍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和琪在听见八珍酥这名字时,明显皱了下眉,跟着垂下眼,仿佛想起什么。 “四殿下?”薛珍的笑容忙收敛,变成关切,“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 “没事……只是太多年,没听谁在我面前再提到这种点心,有点意外。” 和琪扯下嘴角,勉强露出丝笑容,“知道吗,十岁前我也喜欢吃那东西,可后来……” 他没有立即往下讲,而是转过身望向湖面喃喃自语:“一晃很多年了……至今想来倒像场梦。可惜,可惜……。” 原来,在和琪十岁时,就因为小小一块八珍酥,竟让他亲眼目睹一出人间惨剧。那血影刀光,那凄厉的哭喊,甚至成为他此后久久无法摆脱的梦魇。 “记得那时,我们兄弟几个刚巧跟着太师傅开始学荀子,学法家的治国思想。” 和琪知道薛珍在专心听,所以声音不大,仿佛怕惊动树上的鸟或水里的鱼,“皇兄年纪最长,却也不过十一岁。小孩子嘛,自然不能深刻理解所谓严刑峻法。就连我,也觉得那道理深奥,心里总是糊里糊涂。” 又有一瓣花落到袖上,偏是红色。和琪拿它在手里揉碎,仿佛手心沾上一滴血:“授课间,御膳房会为皇子送来茶点。当然种类由我们选,都是偏爱的食物。” “那时,我也极爱吃八珍酥,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 和琪皱眉而笑,似嘲弄自己当初的荒唐,“所以当有天发现,厨房好端端送来的点心竟莫名少了一块,我便昏了头,决定彻查这件事――不管御膳房或服侍的小太监,总要有谁出来给个说法做出交代。” “最后原因查清了吗?”薛珍小心问,生怕再说错,“难道是被偷吃了?” 第三章 指冷浴血色(下) 是的,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那块八珍酥是被人偷吃的。 而且,偷食者很快被逮住,被押到和琪脚边——他是御膳房里一个小太监郑几的兄弟,不到九岁。 仗着宫中俸银,郑家这些年在京城过得还算不错,至少吃穿无忧,于是郑家夫妇对家里这个“真正有前途”的小儿子,寄予厚望,也免不了有些骄纵。 瞧,三天前郑几回家探亲。郑氏夫妇实在拗不过小儿子的软磨硬泡和胡闹,于是逼着郑几带兄弟进宫“开开眼界”。 郑几起初坚决不答应,说被发现恐是大罪。可,半大的小子磨死人。而天下最要不得,又正是一味溺爱孩子的父母。所以最终,郑几花了些钱,讨了些人情,这才把弟弟带进宫。 可巧,弟弟进宫不到半日,御膳房就出事了。 那边,和琪一声令下,要彻查点心失踪的事。而这边,御膳房的人立时慌了手脚……郑几听到消息时,正忙着洗菜,见状不妙,只好将在灶台边玩耍的弟弟藏进柴禾堆,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发声免得被发现。 可惜,弄丢点心御膳房失职嫌疑最大。和琪当时还小,想着自己能正经当一次“主审”,也算学以致用。于是,在他的带领下,十几个“随同办案”的太监一起涌进御膳房,摆出副这里从没见过的阵仗。 平日里郑几是老实人,从不与人结怨。可在宫里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不,今早因为想带弟弟看厨上稀罕的食材,他便跟负责剖鱼剔骨的小太监生了些不痛快。 不过那小太监年纪也不大,遇事也爱犯糊涂。突然见御膳房一下挤进这么多人,还个个来势汹汹,他不由慌了,往柴火堆那边一指,连话都说不出。 于是很快,一个百姓打扮貌似调皮的男孩被揪到和琪面前。郑几也一并跪在脚下。 小男孩脖子被勒疼了,双手也遭反剪,只会一劲儿哇哇哭。郑几起初还镇定,想替兄弟和自己求情。可还没等开口,御膳房的管事冲上来,对他来来回回就是几十个耳光,打得他头昏眼花,再也听不清看不见,血顺着嘴角淌。 到这会儿,丢点心反成小事。御膳房私自放外人进来,万一是投毒加害皇上或其他人的,罪名谁承担得起! 和琪倒不想小事化大。他示意捉人的太监松手,好奇看眼前这个与他身份悬殊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一直哭……就算他害怕,哭又有什么用? 御膳房管事带着一帮人,早已哗啦啦跪了一大片。而郑几歪在地上,有些迷糊,只传来断断续续的**。 那孩子自始至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这会儿现场一下安静,他才抹干眼泪,打量对面这个穿着气派长相也好看的男孩。 他甚至还主动伸出手,想去摸摸和琪的袖子。因为他觉得那衣服好漂亮,摸上去一定又滑又软。 可还没等和琪表态,服侍在旁的太监猛地踹岀一脚,将那孩子踢飞出去,同时大声道:“小心刺客,保护四殿下。” 刚有所缓和的气氛顿时再次紧张起来。而那小孩被踹在地上滚几滚,正巧回到哥哥身边。 郑几此刻明白,今天这件事若不能快速做个了结,只会越闹越说不清。于是狠狠心,他原地跪好,向和琪重重叩拜,每一下都带响,每一叩都带血,同时乞求:“四殿下容禀……带弟弟进宫,全是奴才的错,奴才愿现在以死谢罪。只求四殿下能饶过奴才的弟……” “你好大胆!”那个打人的太监此时又跳出来,指着他鼻子怒道,“带生人进宫,预谋行刺皇子,你以为这罪名是一个人能担得起的?告诉你,不仅你,你弟弟,还有你的家人都要接受调查!” “四殿下——”郑几这下彻底慌了,心知自己死掉恐怕事情还不能善了。想到父母操劳半生,最后还要入狱不得善终,他再次咬咬牙,突然立身操起旁边案上一把剔骨刀,大声道:“奴才跟弟弟都该死,只求殿下放过奴才的父母!”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一把抓过被摔晕的弟弟,往他脖子上便是一刀。 可毕竟是亲人,贴到皮肉终究心软。所以这下没把人弄死,倒让孩子疼醒了。 见弟弟睁眼开始哭,郑几更慌了神,索性转过脸胡乱划。那孩子哭着挣扎,面孔手臂被割伤,脖子上的血流得更凶。 和琪不过十来岁,已被吓呆,愣在原地早说不出话。而那些见过“大场面”够镇定的,虽然心悸,却都不愿挑这时候说话求情。 于是,一盏茶的功夫,孩子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郑几仿佛野兽般的喘息。地面染了一大片血,渗进土里,鲜红。 终于,弟弟睁大眼彻底不动了,郑几这才拿着刀重新跪下。他看着自己血红的手,眼里的泪却流不出。他抬眼瞧不远处站着的和琪,再愤愤望一眼那个刚才踢他弟弟的太监,这才反手将整个刀身插进胸膛,留下最后一句话:“只求殿下……放过我爹娘。” 然后,他倒下,就躺在弟弟身边。 汩汩的血流出,和原来的混在一起,颜色竟然一样…… 直到半年后,和琪不再每晚作噩梦。可他还是会时常记起郑几那只沾满血的右手,还会偶尔听见小男孩越来越弱的哭声。 “是的,那点心是被偷吃的。可偷吃的谁,最后也没能查到。” 再次忆起往事,让和琪有些心慌,于是他定定神,吸几口气,“只是从此,我不愿再吃八珍酥,也不想再听谁提起它。” “好了,我现在差人送你回去吧。” 和琪见薛珍沉默不语,也不多解释,只随手一拍,便有小太监从远处跑来,恭恭敬敬到近前。 “带薛小姐回东园。” 和琪吩咐一声,再不看薛珍径直离开,徒留佳人站在树下,怅然若失…… 第四章 红泪洗嫁衣(上) 今日设在宫中的赏春宴,未来的太子妃苏莫语自然也在受邀之列。(.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她遥遥看众女眷聚在一起,对她评头论足――有艳羡的,有不服的,甚或传着坏话,各有姿态。 而她也明白,她们为何频频看向薛珍,那个气质高贵无法泯然众人的女子。 是,昨日听父亲说,八殿下已正式向皇上上书恳求,想娶薛珍为正室。 据她所知,八殿下一直远离朝堂,是位寄情山水的“闲人”。虽然总不怎么讨皇上的宠,却也从没受过谁的排挤。所以如果薛家人不反对,皇上兴许一高兴,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如此论起来,以后她和薛珍许便是“妯娌”,同样名扬天下“光宗耀祖”。 只是,这位未来的新贵似乎也不怎么高兴,满腹心事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疼。 直到后来,看薛珍独自渐行渐远,苏莫语这才转移精神专心赏花。只是,还没等她低头闻香,一声轻唤响在身后:“请问,您是苏小姐吗?” 这女人想必年轻,音色却算不上甜美。苏莫语好奇扭身打量,见她长相不出众,打扮更朴实得很。 “苏小姐果然是天仙般的美人。传言倒一点不虚。” 站在美艳的苏莫语面前,她却不显半点自卑,示意随身的婢女退下,这才礼貌性地一福:“小姐定然不认得我。但我却早听说过小姐……哦,差点忘了说,我相公是吏部尚书,姓凌。” “您是……凌夫人?” 苏莫语从没想过有天会和这女人独处,不由后退半步心生戒备,“您听说过我?莫非是凌大人……” “我相公一向谨言慎行,哪会在人后议论是非呢?” 凌夫人儿子还不到半岁,脸上却早有贤妻良母的和顺,声音绵软笑意盈盈,“只因前阵子听说,太子殿下大婚在即,娶的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心里实在好奇。刚才又听贺夫人讲,坐在这边独自赏花的,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所以――” “其实我也早听说过夫人。”苏莫语并不想和她多聊,面上不觉冷几分显出疏离,“京城里谁不知道,凌夫人在家相夫教子恪尽本分,堪称众多朝臣家眷们的榜样。只是今日宴上人多,来不及一一打招呼,还请夫人莫怪。” “苏小姐太客气了。”不知是假装不明白,或真对苏莫语有好感不计较,凌夫人眼见对方露出不耐,却依然一脸笑模样,“我方才远远瞧着,不知怎的竟觉着您十分亲近,这才大着胆子过来攀谈。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苏小姐莫怪。“ “凌夫人言重了。”苏莫语暗皱眉,扭头端详手边的花枝,“我看凌夫人似乎年轻得很……想不到凌大人这么晚才娶妻。” “相公比我大九岁,原本的确是不配的。”凌夫人腼腆一笑,有些骄傲有些羞,“家父和相公的恩师是至交,都很看好这门亲事。而我早先在家里,也和相公常见面颇有好感,所以……” “什么,你们成亲前便常见面?”苏莫语实在压不住,眉头一动冷眼看她,“没想到,凌大人当初对您竟如此倾心,还未成亲就偷偷私……” “苏小姐误会了。我相公做事从来都循规蹈矩,怎会那般失德?” 凌夫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一红忙解释,“和相公初见时,我不过十来岁。后来他常随雷大人来府里,与我独处,那也是因家父有心促成这桩婚事。他,他根本不知情。” “凌夫人何必着急呢?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苏莫语七窍玲珑,当然看出凌夫人说的全是真话,面容这才缓和,沉吟下笑道,“和你初见时,凌大人已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以他当时,一定只把你当小妹妹看待,对不对?” “苏小姐说得不差,他……甚至还拿了桌上的一个苹果给我,逗我开心。” 凌夫人果然没心机,见苏莫语对从前的事感兴趣,便似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交代细节,“那时,他还没有做官,只是京城里有名的画家…… “记得那日,我听下人们说,家里来了位非常英俊的客人,便好奇偷偷跑到客厅外窥探。但一不小心,被家父发现准备狠狠教训。幸亏有他,笑着替我解围,还夸我长得漂亮聪明伶俐。” “难道,这就是所谓缘分?” 苏莫语笑得有些勉强,心里更不是滋味,“凌大人青年才俊,十年前想必更加玉树临风。难道就因为这次偶遇,你便从此认定,他正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苏小姐说笑了……我当时哪会想这么多!” 凌夫人脸更红了,索性低下头绞着衣角,“不过说实话,那几年京城里确有许多大家闺秀,都曾扬言非他不嫁。哎,家父虽是将军,却出身不好,从小家里穷没读过几年书。而我更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原来,凌大人当初算不得‘高攀’,倒有些受委屈呢!” 苏莫语心里难受起来,却分不清是为曾经的凌波,还是现在的自己。但顿了顿,她终究不想太刻薄,却已实在笑不出:“其实夫人也不必太介意过去。既然当初凌大人选择了您,就证明您确有可爱之处。您犯不着和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比较高低。” “苏小姐果然是善良的人――原本自己不开心,说着说着反来安慰我。” 其实她也是见苏莫语独自惆怅,心中不忍这才来搭讪。如今对方倒主动替自己宽心,凌夫人显得愈发热络:“我就知道,苏小姐是个值得人心疼的好姑娘。等您以后嫁给太子,天天锦衣玉食有人伺候,才当真不辜负如您这般的好相貌好心肠!” “凌夫人太高看我了。”提起出嫁的事,苏莫语心里一沉眼神即刻黯淡下去。她想了想,环顾四周,这才俯身凑到凌夫人耳旁,轻声道:“老实说,其实我最想嫁的人,不是太子。” “什么?”凌夫人到底是小女子,闻言身子一震很意外,“太子身份尊贵,又对您一片痴心。难道您还觉得不够?” “这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好吗?” 出于某种心理,苏莫语打算把心里深藏的东西说出来,声音压得更低,“那个男人,是我在半年前遇到的。当时,他命悬一线,幸亏我朋友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 “难道他是豪绅富商?”凌夫人睁大眼,开始发挥想象,“莫非他半路遇到强盗,劫财掠货,还差点被杀人灭口?” 第四章 红泪洗嫁衣(下) “不,他是个大官,正准备去查桩重要的案子。” 苏莫语看出,凌夫人是个不关心政事的居家小女人,所以干脆不隐瞒细节,“他是奉命办案的钦差。而要杀他的,正是做下这桩大案的主谋。” “那然后呢?”果然,凌夫人并不知道凌波半年前出京办案遇刺的事,只追问后续发展,“他受伤了对吗?你日夜照顾他起居,所以你们……渐生情愫?” “夫人,看来有些事你真的不明白。” 苏莫语暗暗叹气,回想与凌波初见时那一瞬如触电般的感觉,“有时候爱情来得很快,只一个眼神便足够。我不需要照顾他,甚至不需要握他的手。可他却已烙在我心里,永永远远。” “那他对你呢?”这样的浪漫凌夫人不能理解,但她却想刨根问底,“他的感觉一样吗?” “当时我们只是匆匆一瞥便分别,彼此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 苏莫语数月前受邀来宫中吃喜宴,曾远远看见凌波。当时的心境,是那样震惊而无奈……终于,她忍不住长叹:“不过好在没多久,我又见到他,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身份。只可惜――” “可惜,他已娶妻了?”凌夫人渐渐被这个哀伤的故事打动,露出戚戚然的表情,“哎,说来也是,像苏小姐这样的家世相貌,若作了偏房,连我都要替您不值!” “可说实话――若能嫁给他,即便作小,我也不觉得委屈。(.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苏莫语斜眼去瞧凌夫人,心里说不出是苦是甜,“当然,后来他也知道了我的身份。而且他还修书一封,问我愿不愿嫁他。他曾说,如果我执意要名分,他可以休掉发妻。哪怕天下人都骂他负心薄幸,也在所不惜!” “原来,你们是同一种人――只见一面,便可付终身。” 凌夫人跟着叹气,也不知是羡慕还是甚觉可惜,“可他既然是官,定然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传出这样的家丑,恐怕谁都抬不起头呀!” “凌夫人说得一点不错。所以我自然不能让他这么做,况且当时――” 苏莫语心里已凉透,此时反而笑了,“况且当时,太子早已属意于我,还请了圣旨要我出嫁。所以纵然我与他两情相悦,却丝毫不敢有所逾越,因为这关系到苏凌两家人的前途甚至性命。(.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想不到,苏小姐心里还装着这样的伤心事!” 凌夫人当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不免露出同情,“我原以为,如小姐这般的家世气质,嫁给太子便是最好的归宿。可因为那个男人,小姐反倒徒受相思之苦,更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得解脱?” “要我忘了他,只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苏莫语深深吸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吐尽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她最后望一眼凌夫人,一福作别:“凌夫人,刚才我喝了点酒,此刻有些醉了。若您不介意,请容我找地方歇一歇。我们……以后再聊吧。” 说完,她不再去看对方表情,径自扭身离开。 她知道,自己的脚步很快,根本不像喝醉了。可那又怎样呢?在凌夫人面前,她已经忍了太久。她的委屈,她的眼泪,都只能在心里,又有谁来怜惜安慰? 只是,当她转到个偏僻角落,正打算好好哭一场,眼泪还来不及落,便有人从后面一把拥住她,声声深情低唤:“语儿,语儿,你……你让我该怎么办?” 突然陷入心上人的怀中,苏莫语泪反倒流不出,背脊也下意识挺直。她愣了片刻,开始用力去掰箍在腰间的那双手,同时狠踩身后人的脚面:“你……你放开我!这是深宫内苑……你竟敢如此放肆!” “你是担心我被抓吗?”凌波心里的疼比脚上更甚,只能更用力抱住她,“那你叫侍卫来吧。最好把我当场打死,也好过现在每天度日如年!” “我们不是说好了,永不见面吗?”终于,苏莫语不再挣扎,咬住嘴唇忍住泪,顿了顿才又道,“上封信里,我说得明白――嫁给太子,才是大富大贵的好前程,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那你刚才为什么难过?”凌波岂能轻易被骗,将她搂得更紧,替她心疼,“还有,你何必在我夫人面前强颜欢笑?背叛她的人是我。而你,从不想伤害她。” “可我已经伤害了她!”苏莫语闭上眼,泪水挂在睫毛上,“我让她的丈夫从此心无所依,我让她的家差点分崩离析……” “不,这都是我造成的,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凌波低头将脸贴紧她鬓角,用唇拭干她眼角的湿,“是命运作弄,让我十年后遇到你,才知道世间果然有‘爱情’这东西。怨我,怨我,成亲太早,负了旁人负了你。” “何必说这些傻话呢!”苏莫语不想他自责,睁眼望天摇头苦笑,“即便你今日未成亲,又如何?皇命大如天,苏家哪敢抗旨不遵……我一个小女子,不过命运如浮萍。” “也许,我们可以求四殿下帮忙。”凌波想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到心上人面前捧起她的脸,爱怜地打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要想想有什么法子。” “不用,不用了。”再次望进那双深邃的眸子,苏莫语的心彻底软了、碎了。她轻轻靠向凌波胸前,贪婪地最后一次听他的心跳:“现在我们都别说话好吗?听,这里有花开的声音,是春天的脚步,悄悄的,多美!” “好,我不说话,跟你一起‘赏春’。” 凌波只掉一滴泪,挂在颊上很快风干。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有泪痕的地方,像被火灼般越来越疼。似乎那里有道看不见的伤,渐渐蔓延扩大,让他头疼头晕。 可他依然牢牢抱紧心上人,想尽最后力气保护她,给她希望和安慰。 出嫁,多么美好的事!嫁衣鲜艳,却似美人红妆离人泪…… 第五章 雁过偏留痕(上) 此时已日上三竿。 但京城一处大宅院内,主家卧室依然房门紧闭。 服侍盥洗的小丫鬟站在回廊外,腿早就酸了。可没主人发话,她既不敢出声,也不能离开,只好眼巴巴守在太阳下。 想必夜里风急,房间窗户竟不透一丝缝。远远近近的人侧耳去听,倒真听不见半点动静。 屋里的确很闷,还夹杂着淡淡花香些许汗味……瞧,桌角琉璃瓶内的一束红花,今早刚刚凋谢。而在那张雕花床上,罗帐内一对年轻男女相拥而卧,似还睡着。 “昨晚直把你折腾到半夜,莲妹不会怪我吧?” 床上男子幽幽转醒,却仍闭着眼,伸手在对方腰间继续摩挲,“你真是个销魂的人儿。让我总忍不住,每一次都觉得不够……” “林郎,莲儿这辈子全指望你了。只是你爹……到底有没有答应我们的婚事呢?” 林墨莲全身酸痛,累得根本不想睁眼,却得勉强笑,“还有,婚期早定在三天后,可辛家到现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你不是说早有安排吗?他们怎么还不退亲?” “你急什么?我说有办法,自然不会负了你。” 她的话显然坏了对方现在的好心情,林文礼皱皱眉睁眼,望着帐顶叹口气,“辛家是名门大户,有什么变故自然遮得密不透风,外人根本看不出迹象。你连这都不懂?” 其实,他此前何曾有什么安排?甚至他还写了封家书,向父亲禀告说一切顺利,保证跟辛家这桩婚事,中途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当然,他也顺便提了下罗子斌这个人。因为他听那家胭脂店的老板说,罗子斌要回老家苏州继续念书,准备来年的会试。 照理说,入过刑狱的人是没资格再考举子的。况且罗子斌判的是重罪,还坐过十多年牢,更没道理。 可那胭脂店老板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姓罗的有个非常有门路的远亲,这才疏通关系让吏部改了籍册,恢复其秀才身份。 所以,林文礼在信最后,建议父亲不妨趁现在接济下罗子斌,和他攀上交情……想想吧,他姓罗的在京城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亲戚,难道还愁几年后无法金榜题名?到时“罗大人”衣锦还乡,林家自然蒙荫。 只是,眼前这杨墨莲实在认死理儿,倒有些麻烦。(.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林文礼这次来京城,较平素总归收敛些,所以看不出什么孟浪做派。不过,在苏州境内,他却是有名的风流富家子…… 此前像杨墨莲这样,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多了去。而他,也曾为其中不少女人花费重金,买下许多名贵首饰。 不过到最后,他与那些女子无非一拍两散各取所需,皆得一时欢愉罢了。 当然,期间也有几个女人纠缠过闹过。甚至有一位还吵到林家老爷林玉景面前,说自己怀了林家的骨肉。 只是,这些女人的哭声叫喊,始终过不了林家高耸的围墙。顶多事后几个家丁丫鬟背着主子,小声议论几句调笑一番,便都没了下文。 所以,林文礼始终是那个肯为女人一掷千金的富家多情种。而暗暗喜欢他妄想有朝一日飞上枝头的姑娘,依旧每晚作着同样瑰丽多彩的梦…… 但杨墨莲不同――她哥哥是官,而且和林家是亲戚。况且照林老爷先前的意思,她还是林家攀上辛家的一座桥……以后林玉景想在京城谋事图发展,少不了要靠辛家打通些重要关系。 可现在,杨墨莲不想嫁了,铁了心要当林家媳妇,这该怎么办? 想当初,林文礼也是看她长得实在漂亮,这才对父亲阳奉阴违偷偷尝腥。可谁知,墨莲却是个死性子,交了心付了身,便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只能当林家人。 前天林文礼也曾试探过,对她说情况有变,只怕婚事避无可避。没想当夜,这傻丫头便买了砒霜想自尽。幸亏服侍的丫鬟多长个心眼,这才没酿下祸事。 事后,杨墨莲抱着他,哭了又哭,说自己绝不当无耻的女人,一女侍二夫。如果硬逼着让她嫁到辛家,不如先求一死,倒落个清白干净。 所以此后,林文礼再不敢随便乱说,生怕墨莲说到做到,回头自己到苏州在父亲面前交不了差。 其实说到婚礼,不就是拜个天地入洞房吗?林文礼突然想到,或许可以提前给墨莲下点药,让她到时乖乖就范……嘿,只要新婚当夜蒙过辛家那傻小子,整件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至于杨墨莲嘛,第二天是生是死,和他更没半分牵扯。反正人已入了辛家门,怎么个下场都和外人无干。就算墨莲作了屈死的痴情鬼,也是她自作孽想不开,哪能怪到旁人身上? 想到这,林文礼立刻舒展眉头,嘴一咧不禁笑了。他在墨莲腰间再捏下,翻个身直往她脸上凑:“莲妹,放心吧。一切我自有打算,绝不会让那个辛屏娶到你。哼,别说和你亲热,他呀,连你半点衣角也沾不上。” “林郎,我不管生死,都是你的人。你……千万莫负我!” 其实墨莲早浑身酸痛,连举举手都费劲。可现在林文礼又来了“性致”,也只好任他予取予求。 不然能怎样呢?他是她一生的托付和依靠呀!既然当初选择了这个男人,还把身子给了他,就该从一而终不是吗? 窗外,太阳升的更高了。端着水盆的小丫鬟已忍不住靠着墙开始打盹。一阵暖风吹来,像调皮的孩子,轻轻掀起她刘海,再偷偷瞧倒映水中的那张略显稚嫩的脸。 跟着,它打个旋儿,径自飘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第五章 雁过偏留痕(下) 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暖风,将石桌上的书吹开,哗哗作响。 这动静惊醒了睡在树荫下的罗子斌。他从躺椅上起身,走过去把书合上,然后为自己沏上一杯茶。 茶未冷,正好温润心底那一抹凄凉。他轻轻叹口气,也吐出刚才小憩时噩梦里那一点慌张。 他重新躺回去,望着头顶茂密的树叶子开始发呆,思绪不觉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他也算家境殷实,加上人长得斯文,又有秀才的头衔,倒成为苏州城里不少年轻女孩心仪的对象。 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独独钟情于一个女伶…… 他知道,那个艺名叫青儿的女人,比他还要大上两岁。 他也知道,青儿卖艺不卖身的名声,顶多只是老鸨为其提高身价借以敛财的噱头。 他甚至还知道,青儿早年就曾嫁过一次,却在过门第二天便将一直重病的丈夫克死,这才落下恶名,被公婆骂着打着卖进青楼。 可,既便如此又怎样?他的心因为这个女人彻底沦陷,连他自己都无法拯救。 于是,他放任自己,挥霍原本并不那么丰厚的家产,只为能每晚看到她,听到她,甚至和她喝一杯酒,让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哪怕多停留片刻…… 终于,在相识的第两百天,青儿第一次把手放在他手里,给他一个承诺――如果你能高中,我就是你的人。不管将来作妻作妾,永不分离。 美人一句话,似醍醐灌顶。他这才警醒,仿佛做了场荒唐的梦。 是呀,天天流连勾栏有何用?倒不如早日出人头地,然后为她赎身,堂堂正正迎娶心上人。 于是此后,罗子斌再不去见青儿,把所有心思都用在读书上。他暗暗盘算,等他日自己中举,第一件事便是接青儿出勾栏,热热闹闹娶她进门。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赴省城参加会试的头天夜里,青儿竟带了亲手做的酒菜,踏着月色来为他饯行。 那晚,他喝的酒其实很少,但不知怎的却醉得很快。 那晚,青儿喝得很多,可她却一直很清醒,甚至亲手服侍罗子斌躺下安歇。 那晚和今天一样,风很轻很柔,就像情人温软的手,触摸到彼此心底那扇最难开启的门…… 那一夜,罗子斌仿佛只是做了场梦,一场瑰丽无比的春梦。等第二天醒来,佳人已去,只剩满屋淡淡的馨香,还有床单上的一滴血。 当时,罗子斌坐在床上,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跟着,他将那抹殷红小心地剪下,塞在随身的包袱里,离家踏上去省城赴试的官道…… 那次会试,他觉得自己答题异常顺利。这让他在回乡途中,便开始忍不住操心迎娶青儿的种种细节――迎亲的轿子该选那种款式?好日子应选在哪天才好? 不过回乡当日,他却没机会去见心上人,向她一诉相思。因为有朋友请他去家里喝酒,美其名曰接风洗尘提前庆祝。 那朋友,本也是硬扯他进勾栏“逍遥快活”的人。所以论起来,倒像他和青儿定情的媒人。于是趁着高兴,罗子斌欣然前往,喝起酒来也有几分平日未见的潇洒畅快。 只是,当第二天醒来,他衣带全解,身边还躺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不一会儿,那女人也醒了,跟着大哭大闹寻死觅活。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罗子斌惊诧于自己竟再次酒后乱了姓,也任由闻讯赶来的衙役为自己套上冷冰冰沉甸甸的锁链。 呆在牢中接受审讯的那些日子里,那个朋友一次也没来过,只托人捎来封信,对他百般羞辱。 他说,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引狼入室,让最宠爱的小妾被玷污无辜受辱。最后,佳人投井自尽香消玉殒。而自己,也成为街头巷尾遭人非议的笑柄。 终于,罗子斌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再不敢回忆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衙役用恶毒的语言骂他咒他,还用蘸过盐水的皮鞭,一遍遍抽打他的背、他的胸膛。可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也不觉得疼,只感到心里塌了一块,再也补不好。 而在被发配上路那天,他听说青儿要嫁了。那男人是大官,至少要比县令大好几级。 当时,他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抬眼往上看,头顶却是一片阴霾,见不到青天。 但,许是天意弄人吧。在他行将出狱时,却得知当年自己蒙冤的真相。原来,那个朋友早对他心有怨恨,却笑里藏刀,不过伺机报复罢了。 只是,往事悠悠,年轻时那些荒唐糊涂,谁又能判断到底哪个对哪个错?于是罗子斌出狱后,没有去找故人算账,而是万里迢迢赶到京城,只想再见青儿一面。 可,物是人非。当年那花一般的女子,已非他心中完美的女神。世俗的打磨,让她的眸子不再清澈,不再有那足以倾国倾城的笑容。 但万幸,他知道当年青儿竟怀了他的孩子,还生下养大。虽然那孩子现在姓辛,想必一辈子进不了他罗家的祠堂。可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哦,对了,三天后便是辛屏成亲的日子。虽然他这个当爹的那天不方便露面,不能到场送上祝福,可,只要儿子能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便满足。 想到这,罗子斌微微笑了,轻轻合上眼睛。 是呀,他该满足的,更该努力才对――瞧,早先有贵人相助,帮他恢复考籍;跟着回到家乡,迦喏寺的主持又主动找上门,在寺中后院专为他辟块干净清幽之地,免费提供食宿助他备考。 此时,前院僧弥们唱经的声音隔空传来,飘飘忽忽仿佛仙乐,让他更觉惬意。 于是,他在躺椅上翻个身,打算再睡一会。 或许是天气原因吧,他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嗜睡,有时甚至要连着睡十几个时辰,才能自己醒。 可这有什么?他还不到四十岁,以后定会有远大前程,好日子长着呢。 于是,嘴角挂着一丝笑,他再不动了。 前院和尚继续做着法事,念的正是抚慰亡灵的安魂咒…… 第六章 妒心酿杀机(上) 今天,沈青燕忙得不可开交,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累,甚至很骄傲。(.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 因为今儿是辛屏大喜的日子――那个叫杨墨莲的姑娘,就要风风光光嫁进门。 沈青燕已前后找三个卜卦的先生测过,都说那丫头八字跟辛屏合得不得了,不仅将来能生一堆娃娃,还是大富大贵旺夫的命。 所以,即便和她仅有的那次见面,沈青燕每回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辛屏自此成家立室定下心,不再东游西逛闯祸,她这当娘的便功德圆满。 而且,今天还是她和林老爷林夫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呵,也不知传说中那个拥有万贯家财的林景天,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快到晌午,前来贺喜的宾客已来得差不多。她满脸含笑地招呼大家,却能听到愈来愈近的鼓乐声,似乎就在耳边。 花轿正在路上,想必早引得路人追随围观议论纷纷――或悄悄赞新郎风采不凡,或寻机会偷瞄轿内新娘,满足好奇。 哎,想想几天前,辛屏形销骨立,对旧爱始终想不开放不下似的,也让她一直寝食难安,唯恐大喜之日出什么乱子。 不过还好,临近婚期他终于振作起来,倒像真要和过去告别。他终于肯试穿新郎装,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气。 等着看吧――一会儿拜堂时,这对璧人的绰绰风姿定能让来宾啧啧称赞。而她沈青燕,将再次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哦,差点忘了,她这一生曾有几个重要时刻,是在所有人艳羡甚至嫉妒的目光中度过…… 第一次,是她风风光光嫁到辛家时……以她当时的身份,能嫁到清白人家已属难得;而她的夫君,却是堂堂六品官。 第二次,是她生下辛屏那天。记得那晚,辛祖德抱着孩子,在她床边守了一整晚。 他说,孩子虽然是早产,却哭声震天健壮得很,让她不要担心。他还说,这孩子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以后辛家光耀门楣全指望他。 而今天,辛屏成人了,她在辛家的地位再无可动摇,当真可喜。 只是,眼看吉时降至,作为当之无愧杨墨莲的娘家人,林氏夫妇却始终未露面。 听说,他们是星月兼程从苏州赶来参加婚礼。难道路上遇到麻烦耽搁了? 正在疑惑时,听下人报,林家人到了。于是沈青燕在大厅冲辛祖德抛个眼色,让丫鬟领着亲自去前院迎。 早先他俩已分工明确――官场上的朋友,都让辛老爷招呼;而和“老百姓”打交道,全交给沈青燕周旋应酬。 只是,到了前门,林府来的下人却说,林老爷这几日赶路受了风寒,又怕传染给别的贵宾,今天实在不方便在喜宴上露面,恳请主家谅解。 “林老爷的病严重么?”沈青燕未显出不悦,露出满脸关切,“这一路舟车劳顿,真辛苦他们夫妻啦!请转告你家老爷:等明天我把事情安顿好,一定亲自上门探望。” “眼下府上事正多。我家老爷说,他的身子养养就好,万不敢麻烦夫人特地跑一趟。” 那下人也有些身份见过大场面,此时面对沈青燕不卑不亢,跟着扭头叫跟着的人递来一个木盒,转手交给她,“我家老爷说,虽然他身体有恙,无法亲自来贵府,可这礼数却不能少……这是他嘱咐必须亲手交给夫人的礼物,小小心意,还请夫人笑纳。” “林老爷实在太客气了。”沈青燕早压不住眉间的笑,忙伸手将木盒攥在手里,甚至舍不得交给身后的丫鬟,继续说着面子上的话,“早听说林老爷在苏州被称作大善人,想必平日布施穷人极多。都说好人有好报。相信老天一定会保佑他,早日康复长寿百年。” “多谢夫人吉言。”下人终于轻抬起嘴角,算是笑了笑回礼,跟着便告辞,“夫人事忙,就不再打扰了。小的这就回去向我家老爷复命。” 说完,他钻回马车,随行的吆喝一声,车夫甩甩鞭子,马儿得得跑远。 瞧,林家果然财大气粗,连来传话的下人都透着气派! 但也许,只是那木盒里装的礼物价值连城,这才引得如此重视,对吗? 沈青燕觉得脚有些飘,仿佛那贵重东西有种魔力,让她即使没看见也能被勾了魂。 会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吗?那可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哎,自从上次林文礼提了提它却没送上门,她便日日念着,想象自己把它捧在手里的感觉,想象自己那张在珠光映衬下的脸,如何迷醉写满幸福。 突然,她觉得应付大厅里那些来宾变得不再重要。她现在急于找个稳妥的地方,打开盒子欣赏宝物。 于是,找个理由打发走丫鬟,她躲进卧室闩好门,端端正正在梳妆台前坐好,这才郑重地掀开盒盖。 可惜,她看到的并非溢彩流光的珍珠,甚至不算什么金银首饰。而是一封信,一张普普通通白纸黑字的笺。 不过那也不是一张足够普通的笺。因为它看来已有些年月,白纸有点泛黄,黑字变得浑浊难辨。 而更重要的,它显然曾被撕碎,然后又被人一片片拼贴完整。 这是林老爷的恶作剧吗? 沈青燕只觉心一跳,咬紧嘴唇,指尖开始有些冷,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尽量从记忆里搜索关于这张信笺可能的信息。但,那些记忆太遥远,已模糊得让她分不清――脑海里的种种,究竟是曾经的真实过去,还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努力保持镇定,拿起躺在盒子里那张纸,然后轻轻展开它,像掀开遮在心上伤口处最后的那块纱布。 仅模糊认出几个字,她便被回忆里那些痛打倒。记忆的阀门打开。往昔那些愁和怨,仿佛裹在洪水里的巨石,毫不留情地从她身上碾过,一遍又一遍。 原来,这林老爷竟是故人,也曾是罗子斌的知交好友。 原来,他早改了名字,又摇身一变成为大商贾,这才让沈青燕以为他是陌生人。 不,原来一切,都不是现在表面看来这样子…… 第六章 妒心酿杀机(下) 接下来的半天,沈青燕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来。 她只觉迎面所有的笑脸,仿佛眼里都带着讥讽嘲弄,透出他们的虚情假意。她听着众人的恭贺声,心里也生不出半点喜气。 她细心看满堂的披红挂彩,却突然发现那些悬着的绸布,个个鲜血颜色,竟让人发怵。 她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终于找个借口提前离席。可院子里依旧人影不断,且每张脸上都是笑模样。仿佛他们也戴了统一的面具,成心让她看不清认不出。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大家喜酒喝得都很尽兴,倒没生半点不愉快。新郎终被送进婚房。而久未醉过的辛大人,竟也高兴过了头,被人扶着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可沈青燕哪睡得着?眼看月亮一点点爬上来,心里没有半分着落,不知以后自己该如何面对林景天。 是的,她终于记起来,记起和林景天初识的情景。 十八年前,自己名噪一时,对那些没钱没势又爱风流的男人,总少不得一番奚落。 因为老鸨说,这是她抬高自己身价的一种方式,顺便也能为那些肯花银子来买乐子的富家少爷,提供一些谈资笑料。 嘲笑比自己穷的人,是那些人戒不掉的瘾。mianhuatang.info在一旁冷眼看笑话,见别人出丑,有时倒比喝佳酿赏歌舞更有意思。 所以每次,遇到那些慕名前来想一亲芳泽的穷酸男人,沈青燕都会卖力演出――把酒泼到那男人脸上,或着端起一盘剩菜从他头上淋下去,再不就是把对方辛辛苦苦攒的两粒碎银当垃圾一样扔到臭水沟里。 当然,也有文质彬彬的所谓才子,吟诗作词想博她好感。可惜,在她眼里,那些字句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任凭你说的天花乱坠,没钱,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当时,林景天的家境不错,却离富贵人家还差上一截。所以每次,他只能喝喝酒听听曲,远远望一眼沈青燕便罢。 听说早年,他也曾狠命读过书,甚至以前和罗子斌做过同窗一起去考试。可惜,他总中不了秀才,所以便再不往仕途上奔,全力经营自家的一个小小当铺。 那次,他将罗子斌带去喝花酒,说来原本一番好意,是想让自己这位刚中秀才“前程似锦”的朋友,见识下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可没想到,罗子斌对沈青燕竟一见钟情,再也无法自拔。 起初,沈青燕对罗子斌很冷落,这是谁都看得出的。林景天虽然有心劝慰朋友,可不知怎的,心里却常常因此感到愉快,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痛快。 后来,罗子斌生活日渐困顿,竟把他当救命稻草,隔三差五来借银子去找沈青燕。看着对方恳求的模样,还有眼神里的沉迷执着,他只觉心里更舒服了,仿佛自己在打发一只可怜的小狗。 而在同时,他的当铺却做得越来越大。因为他娶了当地一个富绅的养女作妾,那嫁妆十分丰厚。 不过,听一些颇懂世故的人说,这位养女和那富绅,本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次她风风光光嫁人,便是那富绅的正室一力促成。 当然,有些话终放不到台面上说,但街头巷尾的议论还是免不了。可林景天眼光放得远,不计较这些,只想早点把生意做大,能当上富户被人高看一眼。 终于,罗子斌不再天天往沈青燕那里跑,反潜下心读书准备乡试。而林景天,仗着富绅的暗中扶持打点,渐渐成了当地的大贾,吃穿用度比从前更显阔绰。 于是某天,趁着酒劲儿,他将老早写的一首情诗大大方方掏出来,硬往沈青燕手心里塞,还趁机在她腰眼上捏一把,把人向自己怀里带。 他以为,沈青燕看在银子的份上,定会半推半就。就算心里不十分愿意,也不敢做得太难看。 可没想到,那女人当着众人面,竟狠狠甩了他一耳光,然后将那诗笺撕碎,洒他一头一脸…… 连着好几天,这件事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而他,也再次沦为某些人暗中耻笑的对象。 不过老天有眼。不久后罗子斌乡试返家,受邀去他家喝酒,竟在席间透漏自己有迎娶沈青燕的打算。他当下便留了心,有意多灌对方几杯,终将那晚两人苟合之事问出个大概。 这下,他的心当真要气炸,只觉自己连带众人,都像被那女人耍了。就凭她那样的出身,还想勾搭举子当上官太太?真是天大的笑话! 而且,他罗子斌算什么东西?一个臭穷酸,只会当书虫,全靠接济过日子,凭什么得到美人青睐! 席到半夜,罗子斌被灌醉,早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林景天正心烦,偏偏新娶的小妾此时才回府,说是今日回家探望养父,聊着聊着便忘了时候。 若换平日,林景天自然不再做声,只能继续受委屈。可今天不一样,他气性正大,哪能对这样伤风败德的事仍装作视而不见? 于是,他立刻压下心火摆出笑脸,招呼小妾一起再喝几杯,然后亲自送“醉酒”的她回房躺下…… 跟着,罗子斌罪行坐实,被远远发配。而那小妾被他囚禁在房间里,活活渴死饿死,然后尸体投了井。 是的,只要是欺负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就像罗子斌,住在迦喏寺,日日喝掺有慢性毒药的香茗,终于日前莫名暴毙,那也不过是他暗中使的手段。 而现在,他要清算的对象就是沈青燕,这个当初让他蒙羞的女人。 也许,从打算和杨墨梁攀亲戚时,他便盼着今天,等着送给沈青燕这份“婚庆大礼”。 也许,林文礼和杨墨莲关系暧昧,直到后来发生关系,他也早看到猜到,甚至有意促成。 他就是要让沈青燕知道,当初敢给他难堪的人,都必须付出百倍千倍代价。 而接下来,沈青燕该如何面对他呢? 辛屏的身世,他必然早心里有数,算是拿了她的把柄……若她乖乖听话,以后诸事配合他,多在辛大人耳边吹吹枕头风,也许这秘密会守得长久些。如不然,她和辛屏下场必定很惨。 被人拿捏要挟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可除了这样,沈青燕眼下还有什么后路? 第七章 似蝼蚁偷生(上) 直到夜半,杨墨莲才终于有了气力,全身慢慢恢复知觉。 不过从清早到现在,她脑筋一直就清楚。所以现在她心里的痛,已开始麻木,变成无法压抑的愤怒。 昨日,林文礼曾许诺,辛家今天断不会抬花轿去迎娶她。可谁知,这竟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于是,在听到鼓乐声后,她用上最后一招――喝下提前准备的毒药,铁了心以死明志。 可惜,那药早被调过包,换成了让人全身酥软的麻药。顿时她口不能言,更没力气动弹分毫。 跟着,仿佛早有预料般,贴身丫鬟面色平静地为她化妆,整装出阁,更特意安排两个有气力的丫头,一路从旁扶着走。 哎,任凭她心里百般不乐意,一旦被蒙上盖头搀进轿中,哪个还能看出她脸上的泪和心里的委屈? 就这样,她被半架着挪到喜堂,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因为她本就偏瘦腰如细柳,宾客们还以为新娘弱不禁风。明明走起路来一摆三摇,竟没一个在意质疑。 诸礼毕,她被扶至新房,放倒在这张雕花大床上。而她,连掀掉盖头的力气都没有,也哭不出声,只能看着眼前的一片红,默默流泪。 终于,她听到房门被打开,接着有人醉醺醺走到床边。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而那个新郎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床身竟半天没有动静。 后来,她便听到他低泣,哑哑的沉沉的,仿佛怕被人听见。 不过他终究喝多了,伤心一阵便迷糊起来,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最后,他头重重向后一扬,恰好砸在她腿上,让她忍不住瑟缩下。而他,反倒睡熟了,再也不哭。 现在,月亮已经看不到了。辛屏的身子早沿着床边滑下去,倒在地上。于是她一个猛子坐起,先将盖头狠狠扯下,再把一身新娘装脱掉,光着脚跑到门边,便要出屋。 可,还没等她去碰门把,外面已有人砰砰叩门,同时小声道:“屏儿,睡着了吗?我是娘亲。” 是辛夫人!杨墨莲一个激灵,站在原地不敢挪步,连大气也不敢出。 夜里风大,喜烛早被吹灭,所以现在屋里什么情况,沈青燕也瞧不清。她刚才在门外踟蹰时,听见里面有动静,似乎有人在走。[.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可那也许是幻听,不好当真。 “屏儿,你若睡着,娘就走了。”沈青燕始终轻声细语,显然并不想吵醒儿子,只是图自己心安。 然后她沉吟下,这才继续:“莲儿,不管从前怎样,以后你都是我们辛家的人。只要你愿守本分,对屏儿好,辛家绝不会亏待你。你……可听清楚了?” 杨墨莲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应声。可听着沈青燕柔柔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对辛家那种莫名的恶感很可笑。难道,就因为辛屏要娶她,让她终不能嫁给林文礼那个混蛋? 而且,她现在逃出婚房又能去哪儿呢?去找林文礼算账,然后质问他打骂他吗?哈,到了这时候,如果还企图在他脸上看到愧疚后悔,她才真真是个傻瓜! 原来,她也不过是他的玩物,就像以前那些女人一样,没有半点特别。 想到这些,杨墨莲心里那股冲劲顿时没了,也觉得自己为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竟三番两次寻死,真是蠢到极点。于是,等沈青燕渐行渐远,她蹑手蹑脚回到床上,蒙在被子里为下一步打算。 又起一阵风,窗棂狠狠敲几下,也让躺在地上的辛屏连着打起喷嚏。地板又冷又硬,他睡得显然极不自在。可他又醉沉沉迷糊着,只忍不住蜷起来,像只受伤的刺猬。 杨墨莲叹口气,终忍不住下床为他盖上被子。接着自己摸索着点亮喜烛,在桌边坐下开始四下打量。 辛家到底是官宦府邸,家具陈设自然有些阔气。新房布置得也很温馨,红红暖暖的透着喜气。 再看辛屏,果然和那天席上出现的非同一个人。虽然他此刻脸色有些发红,身形也过于消瘦,可眉目英挺,又身材颀长。即便算不上美男子,却也强过大多数人。 而且,他刚才哭得实在痛心,让墨莲心里一阵好奇。真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会在新婚之夜伤心成这样? 但不管怎样,她死的心已彻底没了。是呀,蝼蚁尚且偷生,她凭什么为个不珍惜自己的臭男人寻死觅活? 说到底,她的痴情忠心,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个笑话。如果她再因此搭上一条命,只怕连她那九泉下的父母,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骂她傻。 既来之,则安之。她杨墨莲不是没经过风雨的。只是这阵子好日子过惯了,人竟也跟着娇贵起来。 犹记小时曾随哥哥,被一帮亲戚赶到破庙里住,那时心里的痛和委屈,不也咬咬牙就过去了么! 现在,不过是命运又给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难道自己真的挺不过去?权当自己前阵子一时眼瞎,被恶狗咬了占了便宜吧。 这样思量一番,她只觉如今的境遇,至少比早年强多了。而且这个辛屏,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恐怕是个有情义的。现在自己嫁给他,至少比继续跟着林文礼被蒙骗混日子好得多。 只是,辛夫人大晚上不睡觉,特意到新房这边溜达嘱咐,也蛮奇怪。难道她是高兴得睡不着,想在园子里走走顺便赏风景? 一旦脑子里开始操心别人的事,墨莲的心终于不那么疼了。她打个哈欠,又重新踱回床边,先低头看看脚边的辛屏,然后拿个枕头费劲地塞到他脑袋下,这才上床安心闭住眼。 明天,一切都将会是新开始,对吗? 第七章 似蝼蚁偷生(下) 到快天明时,辛屏终于醒了,悄悄上床,和杨墨莲同衾共枕。[.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他对自己的新娘打量半天,在五官身材上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才微喟一声心里生出半点喜。 又想到对方夜半为自己轻轻盖了被,一阵心暖,不禁伸手轻轻握住杨墨莲的指端,这才闭眼。 墨莲其实早就醒了,却只能假寐,任由辛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任由他牵自己的手。 她的心跳得咚咚咚,面上却不敢露半点痕迹,实在熬人。不过幸好,辛屏也只清醒这一会儿,否则她早绷不住泄了底。 直到听到外面有丫鬟拍门,她这才松口气,知道最难熬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辛屏宿醉,被吵得翻个身,自继续睡去。而她却不敢怠慢,赶快起床更衣,被丫鬟伺候着梳洗打扮,然后挪着小碎步去正厅拜见公婆。 原来辛屏还有个姐姐,同样长相出众。不过墨莲也认出,那天冒充辛屏招待的人,正是这位曾女扮男装的辛澜。 但她乖得很,始终低眉顺眼礼数周全,仿佛第一次见到辛澜。那一声“姐姐”,叫得极柔极亲,倒教对方先露出些错愕,然后便轻轻扬起嘴角,笑得颇有深意。 辛屏果然骄纵惯了,或因近些天身子太差,所以一家人见他未出现,竟没一个显出不悦。墨莲见完礼,辛祖德出府去忙公事,辛澜也退回自己的小院,独沈青燕留住她,扯些家长里短,甚至让她陪自己一道,去附近的感华寺去为全家祈福还愿。 “对了,莲儿,听说林老爷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却不知是做什么营生呢?” 从感华寺出来后,这对婆媳自是更熟稔。于是沈青燕任由墨莲亲昵地挽着她胳膊,开始问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还有,林公子是家里的独苗吗?婚礼上也没见他,难道一早回家了?” “娘,其实对林家,媳妇知道的也不多。” 墨莲猛听见她提林文礼,心里猛一抽,但皱皱眉却又笑了,“林老爷生意做得大,经营的店铺也多――当铺、药店、酒楼什么的,城里外地都有。而且林老爷信佛,每年总会拿出大笔银子捐给寺院,倒是个虔诚的人。” “那你跟林老爷熟吗?”沈青燕说得尽量随意,却遮不住眼底的一点恨,“早年我也住在苏州,却从没听说过他。难道他是外乡人?” “那是因为林老爷曾改过名字,娘自然不记得他。”墨莲脑海里猛闪过罗子斌这人,隐隐觉得沈青燕现下问话别有深意,却也不追究,“十八年前,林府着了次大火,林老爷侥幸死里逃生。后来算卦的说,是他原来名字太不吉利,若不改名,只怕以后会有更多霉运。” 林府那场大火,沈青燕听说过。她想,许是那富绅突然失去“爱女”,一时伤心挟私报复吧。又或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眼红嫉妒落井下石?再不就是天干物燥,纯属意外。 哎,许多年的事,谁又能真正说得清?不管哪个做了缺德事见不得人,自有天知地知。 “不过说来也奇。自从林老爷改了名字,生意的确越做越大,一路顺风顺水有如神助。” 墨莲心里有数,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后来林老爷做主,让当时刚满三岁的林少爷跟当地何县令家的千金定了娃娃亲。林何联姻门当户对,一时成为佳话。” “那个何县令,现在在哪儿任职……这你可知道?”想起那个当年收受贿赂让罗子斌屈坐了冤狱的何如水,沈青燕暗暗咬牙,声音却依旧柔和,“记得我离开苏州时,何夫人还大着肚子呢,原来生了个女娃。” “何大人十年前被抄家了……听说是他开罪了上司,自己也有点不干净。” 这些都是墨莲以前听林文礼说的,现在正好拿出来应付沈青燕,“何府的人走的走逃的逃,谁知道最后都什么下场?不过林何两家的婚事自此彻底作罢,再没人提。” “对了,林公子是林老爷正室所生么?”沈青燕故意装糊涂,“依我看,林公子仪表不俗更处事得体。林夫人能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实在值得欣慰。” “娘,这您就误会了。如今的林夫人不到三十,怎会是林少爷的亲娘呢?” 杨墨莲一时猜不出对方心思,也懒得费心,干脆实话实话,“二十年前,林老爷第一次成亲,娶的是城北大户费家的独生女。可惜那位费小姐身子太差,生林少爷时难产死了。后来,林老爷纳妾,可没转过年那女人便生闷气投了井。如今的林夫人,十年前才进门……听说她爹以前也是官,不过年初告老还乡,再不管事了。” “哦,原来如此。”沈青燕不禁眯起眼,心思百转,最后却只叹口气,“看来,林老爷如今也是苦尽甘来,倒不枉费他多年的算计经营。” “娘说的是。林老爷做生意的确有些门道,旁人是学不来的。” 墨莲不笨,纵然心中对林景天有些鄙夷,面上却始终恭敬,“而且,林老爷也算我们兄妹俩的大恩人。不然,哥哥到现在还只能死读书,我也嫁不到辛家来。”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可别再说这些见外的话。”今日相处下来,沈青燕心中一扫从前对墨莲的不良印象,亲近地拍拍她手背,“娘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以后……” 可惜,她话说半截却无法继续。因为突然有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嘴,将她带翻在地。 站在旁边的杨墨莲一时被吓愣了,眼睛睁得大大,在原地不会跑也叫不出。 第八章 福祸两相依(上) 显然,袭击者早尾随了她们一阵,专挑山上这段人烟最少的路下手。 为了刚才说话方便,沈青燕故意打发丫鬟在庙里多买些东西再走,恐怕这会儿还没出寺门。而她和墨莲说话,两人心里始终各自转着念头,这才失去戒备,被歹人钻了空子。 “快走……”那强盗用的是蒙汗药,沈青燕一下就迷糊起来,可她并不指望墨莲来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儿子,“日后替我照顾好屏……” “救命呀――”墨莲这才反应过来,不等那强盗扭身来对付她,拔腿便往山上跑。她边喊边跑,连吃奶的劲都用上。 那强盗只是图财,见沈青燕穿戴华丽,早就上了心。这会儿又顺利得手,懒得再去追墨莲。 哎,幸亏墨莲向来衣着朴素,就算作了新嫁娘,也戴不惯那些冗赘的首饰。不然今天,岂不也要遭殃? 见墨莲跑远,那强盗先手脚利落地把沈青燕身上值钱的首饰全卸下来,然后还不死心,竟又去扒她那身苏绣长袍。 可,当衣服拎在手里,他看看沈青燕保养得宜的面孔,再瞧瞧她依旧姣好的身材,眼珠一转有了新主意。 于是,他四下瞅瞅,见仍没人路过,便弯腰背起沈青燕,拐到密林深处去了…… 三天后,当官府的衙役回报,说找到人时,负责本案的京城府尹岳大人先去看了尸体,然后示意手下对其修饰一番,这才派了亲信到辛府报丧。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说网] 沈青燕失踪这几天,辛祖德仿佛一下老了十岁,鬓角开始有白发。辛屏身体本就不好,这下更虚弱,再也下不了床。而杨墨莲总一直哭,不敢吃不敢睡,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救人,还临阵逃脱,竟像同谋。 沈青燕的身后事,都是辛澜一手包办,风风光光的倒也没失什么礼数。而且在她的安排下,逝者入殓时,妆容极华丽,堪称绝代佳人。 当然,对外宣称辛夫人是暴病不治。岳大人也只将沈青燕被杀的详细情况告诉辛澜一人。而且据他说,那凶徒在葬礼前一天终于逮着了。 原来,那人以前是个街头霸王,仗着有些势力,总领几个小混混在公开场合作恶。前不久他是因为得罪另一帮痞子,被彻底收拾一顿落了单赶出闹市,这才起歹念开始在山上伺机打劫。 听衙役们说,逮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沈青燕死时穿的肚兜,流着口水在做梦。(.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说)等被冰凉的锁链捆结实了,他才迷迷糊糊醒来。岳大人连夜升堂问了话,他对罪行供认不讳,这才把案件了结,只等秋后将其处决。 不过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哀吊的挽联还没有撤下,辛祖德便接到降罪的圣旨,说他被人告发,利用职权收受贿赂,经查罪证确凿,立即收监候审。 原来,一向虚荣的沈青燕,私下里背着辛祖德收了别人银子,说好要替对方买官牵线作保。可谁知,那人耐不住性子,还没等沈青燕筹划动手,便信了旁人的蛊惑煽动,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主动告发投案。 只是,死人已不能说话,更不能作证。辛祖德纵然觉得委屈,可人家送的金元宝就摆在自己床底下,哪还能叫出半句冤枉? 据说,吏部尚书凌波因此受牵连也要接受调查。此刻他已被软禁,和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虽然最终判决迟迟未下,但辛府却已再经不起折腾。辛屏连着吐了几晚上血,眼看就不行了。那些家丁丫鬟们,绝大部分收了辛澜给的银子被遣散。 而大太太单碧华,因多年守在佛堂早不问世事,朝廷特批她返乡归故土,终生不得再回京城, 一时间,诺大的院子冷冷清清。没来得及揭下的喜字,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挽联,红红白白的挤在院子里,让人看了好不感慨。 三天后,辛屏终于离世,留杨墨莲成了“未洞房过”的新寡。紧跟着圣旨下,辛府彻底被封,下人一律赶走。辛澜和杨墨莲作为案犯家属,虽不用坐牢,却要去官宦人家做下人,一年后才得自由。 杨墨莲被送到岳大人那里,做些缝缝补补浆洗的活儿。虽说比起当少奶奶苦了许多,但好歹不会落下病根,以后终还有希望。 而辛澜则被派到薛丞相家。对外说是做杂工,但等她真正进了府门,究竟如何谁又知道? 只半月不到,昔日热热闹闹的辛府便落得这样惨淡下场。每每有百姓路过门口,瞧一瞧那白纸黑字的封条,还有飘在半空碎了一半的灯笼,只有叹息摇头的份儿。 而朝堂上,站在太子一边的工部尚书率领二三十个大臣,趁势提出吏部整顿的奏请,并痛陈凌波在任这几年推行买官制所带来的种种弊端。他们拿出许多证据,说那些买官者多是奸佞之辈,搜刮地皮恶行昭彰,实为朝廷毒瘤人民公敌。 “看来这次,凌波少不得吃些苦头。你说……他会不会暗暗埋怨本王呢?” 此时已下朝,和琪手捧香茗端坐瑞明阁内,斜眼看正低首侍立一旁的付虎,轻笑,“是我太大意,竟没料到皇兄会这么快动手。他知道凌波是我看重的人,当然欲除之而后快。” “属下只是觉得,辛大人未免太冤枉了。”付虎偷偷抬眼看他脸色,顿了顿,“受贿的事,只怕他根本不知情,还因此白白连累了自家女儿和顶头上司。” “沈青燕的确不太聪明。可这回,却真不能怪她。” 和琪放下杯盏,叹口气,“凌波一向洁身自好,府里人也规矩。所以他们只能从辛家下手,硬拖他下水。哼,分明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算沈青燕没死,愿意一力承担罪责,这也会是个铁案,改变不了辛家任何人的命运。” “不过,依属下看――”付虎听周遭确实无声,不由压低嗓音追问,“这一切早在殿下您预料之中,对吗?” 第八章 福祸两相依(下) “付虎,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和琪并未直接回应,慢慢起身走到付虎面前,“当时你只是宫门前的守卫。因为任职不久见的人少,便硬生生把一身便装的刑部梁大人挡在门外。” “属下当然记得那天的事。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付虎不解和琪心意,勉强笑,“梁大人不爱坐轿摆排场,和别的大官的确不同。属下当日见他穿着随意,甚至连个随从都没有,自然不愿轻易相信他的话,也不能放行。” “你这样当然没错。所以后来当我经过那里,看到梁大人气呼呼站在宫门口,也没觉得你在故意刁难。”和琪轻笑,含混提起当年那些事,“其实当时为了商讨如何对付匈奴,朝廷里主战主和两派正闹得势不两立。我和梁大人的立场意见不同,关系也挺僵。所以我想,即使自己出面帮忙让他进去,他心里也不一定痛快。” “那天,也是属下第一次见到殿下的真面目。在那之前都只是听说,仅看到殿下的轿子出来进去。”在和琪的灼灼目光里,付虎似有些心虚,不禁低下头,“属下记得,您当时掀了轿帘下来,走到梁大人面前小声说几句,然后他便急急离去,再无心在宫门前流连。” “让一个人改变行事初衷的方法,可以有很多种。mianhuatang.info只要让他分清孰轻孰重,没有人会硬往南墙上撞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你说对吗?”和琪笑望向付虎,眼里分明有亮光在闪,“就像你,分明是八弟派来监视我的,却渐渐成了他行动的掣肘……” “殿下饶命!”付虎脸上终于露出慌张,伏地跪拜,“最初属下到您身边,的确受了八殿下的授意,监视您的一举一动。可没想到,您对属下日渐信任,最终选作贴身侍卫。属下……属下实在有愧于您的知遇之恩、再造之德!” “起来吧。今天我愿把话挑明,自然不会为难你。”和琪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却没露半分厉色,声音始终沉稳,“八弟暂时应该没想过要杀我,所以你最多不过通风报信。但将来,等哪天时机成熟,他一定会让你对我动手,到那时……” “殿下――”付虎再次忍不住要跪,却被和琪硬生生拉住。他一时不好动弹,却也不敢抬头,终于情急:“请殿下相信,属下绝没有加害您的心思。若将来面临生死抉择,属下情愿自己赴死一了百了,也会尽力保护殿下周全……只因当初,八殿下曾对属下有恩,有些事不想做,却不得不做。” “他曾派人去你家乡,为你老父亲看病,最后还厚葬了他,对吗?”和琪叹口气,竟全都知道,“那年,你家那边瘟疫横行,很多人被迫背井离乡。你向上司告假回乡却遭拒绝。幸亏八弟暗里派人接你父亲来京,你才能和老人家见最后一面,而后让他风光大葬。我说的对吗?” “原来殿下早就查清一切。”付虎幼年丧母,跟父亲的感情自然特别深厚,如今提起旧事,依旧难掩黯然和挣扎,“当细作这种事,一向为人不齿。而在殿下身边呆的越久,属下便越觉得没脸当背叛您的小人。但八殿下的恩情就像锁链,将属下困住进退不得。” “放心,我不会让你以后难做,你大可以继续递些消息给他。”和琪眯起眼,似笑非笑,“所谓用人不疑,他和我都是一样。你向他透漏我的动向想法,我只想知道他的反应就够了。八弟是个谨慎的人,却也有几分狠劲儿。所以若你心思动摇又露出破绽,只怕他日不等我出手,你便凶多吉少了。” “属下斗胆,能问殿下一件事吗?”见和琪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付虎心里大石终于落地,便识趣地不再在“叛主”这个话题上打转。他想了想,继而追问:“论权势能力,您和太子殿下一直不分伯仲,相较八殿下更是占尽先机优势。可为什么,您听凭他们暗杀算计您,却甘愿冒险作俎上之鱼?您看重的……真是这份兄弟情吗?” “你也觉得我在故作仁慈,是吗?”和琪扬眉而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质疑,“这个问题,澜儿以前也问过我。是啊,他们是我的兄弟,不到逼不得已我绝不会置他们于死地。不过――” 说到这儿,和琪突然停住望向空荡荡的屋顶,悄悄吸气:“父皇曾对我说,预做明主,首先要成为君子。权谋不是阴谋,奸诈也算不得聪明。有些东西,你若能堂堂正正得到,又何必做得偷偷摸摸人格尽丧?” “可这对您不公平呀!”付虎皱紧眉头,竟也想到引经据典,“连孔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是他们不顾手足情意在先,您就不怕成为东郭先生被狼吃掉吗?” “其实这样的游戏,本身也挺有意思,不是吗?”和琪露出副潇洒模样,举重若轻一派从容,“如果连骨肉兄弟的心思都猜不透应付不来,那么以后我又如何在朝堂立足,跟那些精通世故的旧臣元老们过招?呵,那帮人都是老油条,若玩不过他们,以后只会处处被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提到辛小姐,属下猛地想起一事,却还未来及向殿下禀告。”付虎一欠身,暗暗抽冷气,“辛大人在狱中不久便染了病,当得知儿子离世的噩耗后,更加支持不住。辛小姐想去探望,只好托牛叔带话,让属下来求您。” “这阵子变故太多,我和她倒真的好久没见。”和琪嘴角挂一丝苦笑,却又想尽力隐去,“你说的事好办。替我给刑部打个招呼,让她明日便去牢里探望吧。” “殿下,辛小姐她真要在薛府呆那么久吗?”起初听到辛澜被罚为仆的事,付虎便觉不可思议,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她是大小姐,怎做得了那些粗活,这样岂不白白受苦?” “既然法例有这么一条,她必须遵守,我也不能改变。”和琪并非不质疑这项规定的严苛野蛮,可很多事至少目前他无法改变,“让她去薛家服役,是我想到的最好办法。因为我相信薛大人的家教为人,她去那里总不至于被欺负。” “可薛小姐她……”付虎也是有眼色的,心里有话一直不敢明说,此时只能含混带过,“女人的嫉妒心,其实很强。” “薛小姐不会让我失望的。”和琪却仿佛丝毫不担心,调开目光望向远处,喃喃低语,“而且,相信澜儿的表现,只会比我想的更好。” 第一章 蝶绕晓残枝(上) 那一年,他二十出头,是白衣翩翩的风流少年。 他的眉目算俊俏,又精通诗文,一把折扇一支萧,惹几多少女为他春心荡漾。 他记得清楚:那天突然下起小雨,他匆忙躲进某户人家门下避雨。未晴,见有小轿由远及近。跟着轿子跑的是个青衣丫鬟,用帕子遮住头脸,雨水早打湿裤脚。 轿子就停在眼前。一头珠翠绫罗裹身的小姐,慌慌张张全无仪态,下了轿捂着脸便往大门里闯。反而那丫鬟,摸出银子打发了抬轿子的,这才从容上台阶。 那是张未施粉黛却异常艳丽的面孔。一对眸子如星似墨,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女孩的脸立刻红了,殷红的嘴唇一咬,却又添万种风情…… 他呆呆目送她进府,好半天才从眩晕窒息中苏醒。仿佛为这一场遇见,他已等了千年。 后来他终于知道,这家主人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儒,家里的独生女有个贴身丫鬟,名唤心晴。 费尽周折,他终于从府中门房那儿打听到消息,说小姐每半月都要到庙里拜佛,祈求父母健康平安。 于是,在那个注定重逢的日子,他终于等到魂牵梦萦的人儿——仍然一身旧衣,仍旧爱时不时拿帕子遮着脸,眼里却有掩不住的灵气。 那是第一次,他唐突地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脑子里那些搭讪的说辞,溜到嘴边却只能全吞下去。他想当面为她吹一曲,一双手却抖得厉害。白玉萧刚拿出来便嘡啷坠地,立时断作数截。 女孩又笑了,嘴角扬最完美的弧度,轻轻一嗔:“原来是你呀……大才子,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竟知道自己?他眼睛眨几下,只觉得风中都带了甜气。他张张嘴,这才想起几天前半夜起身专门为她写的那阙词。可,那第一句是什么来着?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三天后,梅山上那个小亭里,不见不散。” 女孩说完这句话,掩了眉目便跑,仿佛怕被瞧见满脸的羞。可跑不远,她又偏回头,似乎担心他没听清,拿眼睛怯生生瞄他。 直到看见他露出微笑点点头,她这才悄悄舒口气,回头继续低着头走,步子迈得又轻又快,仿佛要随时飞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的,像是一眨眼,却又似过了几百年。他记得,那时已春末,可他心里的情种却如刚熬过严冬顶开坚土的新芽,那样不顾一切地肆意滋长。 看得出,约会前她也精心装扮过,钗裙却仍是旧的。独独那双鞋子华丽耀眼,甚至还镶了珍珠。 那天,他们从日出聊到日落,谈诗词,谈音律,无不投机。清风徐徐,从她身上飘来淡淡的香,和着她的绵绵细语,几度让他沉迷。 黄昏时终于要分离,他大着胆子去拉她的小手。女孩初一愣,接着便下意识甩开,然后红着脸低下头退到远远。 “对……对不起。”他也慌了神忙安慰,“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请你相信!” 女孩还是沉默地跑开。不过跑不远,她又回头,眉目含笑眼睛眨三下,跟着再咬紧嘴唇跑下山。 她是约三天后再见吗?直到女孩走远连背影也看不见,他还在琢磨对方临走前给的暗语——又或者是约他今夜三更在后花园见面,然后两人私奔去? 当然,他绝不会跟她私奔,因为他的家世名望不允许他作出这样丢脸的事。于是,经过一夜深思熟虑,他决定娶她。不管她的身份多么低贱,他有自信说服自己的父母。 他是独子,可以用性命作要挟。这是他的杀手锏! 可惜,当他再次登上那几级台阶,府门洞开,原来主人一家要去郊游。 大儒文雅持重,他的夫人温婉贤淑,大小姐眉目如画顾盼生姿。 慢着,他是不是看错了?跟在小姐身边的人竟如此陌生,那个和他约会的心晴在哪儿? 见门口立着人,大儒却像惯意了,冲他摆摆手不耐烦道:“老夫说过了,今生再不收什么学生。就算你是慕名而来,要在这儿站在三天三夜,也没用。” “父亲——”小姐忙低下头,扯扯他衣角,“女儿……女儿有事禀告。”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这才起心往小姐脸上仔细打量——是了,她今天化了妆,怪不得一时认不出。可那双伶俐的眼,还有欲语还羞的神态,世间哪还有和她一样的? 他一下被震住,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他只看到她嘴唇在动,好像在跟父亲说着什么。接着便见大儒腾地甩开夫人,训斥道:“看看你教的好女儿!不好好在阁楼里呆着,整天往外跑。现在出事了,你高兴了吧!” 跟着,大儒扭身进府,踢倒了摆在门边的一个花盆。瓷片迸开泥土飞溅,吓得树上的雀儿纷纷惊起四下逃。 “辛公子,没想到你竟如此年轻。” 夫人定神,皱眉,然后挽住女儿的手,在他面前站定,“碧儿曾向我提起过你……你今天来,究竟要做什么?” “我……我……”他低头,不敢直视母女俩的眼睛,却见地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再闪。 原来,她穿的还是那双镶了珍珠的鞋——水滑的缎面,精湛的绣功,正合她那双纤纤玉足。 怪不得呀,她总爱遮着脸。怪不得呀,她的鞋子总是新的。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贴身丫鬟,却是活泼贪玩的小姐。 “大才子,找我什么事?”虽然把父亲气得眉毛竖起来,她眼睛却依然清亮,羞涩躲在母亲身后,偏又探出头来问,“你刚才把我吓一跳,你说……该怎么罚?” “夫人,我……我来提亲。”他终于把话说出口,然后恭恭敬敬送上拜帖、媒书和十两银票。 是的,他早打听过,心晴是他们府里的家奴,十两银子足够她赎身。 可如今,“心晴”突然变成了小姐。十两银子,只怕买不起她头上一支簪。 果然,她娘立时就笑了,单抽了拜帖拿在手里,再去牵女儿的皓腕:“今天老爷心情不好,你改天再登门吧。放心,只要碧儿愿意,我会帮你说服那个老顽固。” 跟着,他听见吱呀一响,厚重的木门合上。他的心一震,也隔绝了她偷望向他的脉脉目光。 他抬头望高处门楣,原来这家姓——单。 第一章 蝶绕晓残枝(下) 隔天,在单府正堂,辛祖德站着被碧儿她爹足足训了两个时辰。 从伦理纲常说到礼义廉耻,大儒讲话几度气结,愤愤将杯子摔掉好几个,仿佛恨不得把眼前这小子立时扒皮拆骨,扔到后山喂狼。 可不管怎样,辛祖德始终不松口,媒书八字死死攥在手里,就算被对方指着鼻子,大骂“竖子无德”,他也没改变心意。 “去吧,考个功名再来。否则,你一辈子别想娶我的女儿!” 最后,大儒终于屈服,却提出条件,也作出总结,“听说你家是做生意的……哼,果然一副铜臭气,脸皮也厚得要命!” 以辛家少爷的身份,他本不用去考科举,这辈子注定过得舒舒服服。可单府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一个商人的儿子怎配得上从书堆里长大的单小姐? 好歹,他本就是读书的料,又有美人时不时送来书信鼓励,加上家人肯花银子处处打点疏通关节。所以一年后,他便中举,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官儿,但终究成了读书人、人上人。 婚礼那天,辛府异常热闹。虽然单老爷仍有些气鼓鼓,可一对新人笑得幸福,真是羡煞旁人! 等酒席散了,新郎微醺入洞房,挑起喜帕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他这才相信,美梦终于可成真。 他喜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下躲开:“你忘了么?你说,再不会这样,不能不算数!” “可,我们如今是夫妻了呀。”辛祖德半天没回过神,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承诺,“当时我们刚认识,自然男女授受不亲。可现在……” “现在又怎样?”她依旧用清亮亮的眼睛望他,身子却往后缩,“我不喜欢男人碰我,对爹爹也是一样的。所以即便是你,也不行。” “那……我们早些休息吧。”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也只能暂时轻声安慰,“放心,床很宽,我不会挨着你。等你哪天愿意了,我……我再……” 他支吾半天,终究没往下说,生怕吓着她。 一夜自是无眠。他也只好自我安慰,希望事情总不至于像他想的那样糟。 但问题却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她始终只愿和他“相敬如宾”,却始终无法“相濡以沫”、“同衾共枕”。 她甚至排斥他任何细微的碰触,就算撩起她的发,她也会忍不住打颤。然后跳开退到一边。 辛祖德明白,她这是一种病。可这种病,哪个大夫能治? 于是,他只能暂时拖一天算一天。白天倒还过得去,可到了晚上,枕边熟睡的美人吐气如兰,便渐渐成了他的折磨。 记得那一天,他无端端被顶头上司训斥,本就窝火得很。偏偏父母又托人送来书信,说请来帮家里打理生意的账房先生,竟是个白眼儿狼,携大笔银子连夜跑路,资金一时周转不灵。 他气得晚饭都吃不下,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可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选的,难道还能后悔不成? 他半夜是被雷声惊醒的。或许那只是他的一个梦,却让他忽然睁眼。他扭头看枕边人,忽然觉得也许……也许强来一次,她便好了? 当吻上她那红润的唇,他长久以来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他知道她醒了,她在挣扎叫喊。可他不愿管不愿理,只想让自己这几百个日夜的相思落到实处。 轰隆隆又一阵雷声响,仿佛炸在头顶。他忽然惊觉,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疾风无情扯落树叶,噼啪的雨滴狠狠砸下,压断花茎嫩藤,践踏百草群芳。 他跳着下床,惭愧地掩面而逃。而她叫累了喊哑了,却眼睛睁得大大望向屋顶,眸子里一片死灰。 从那天起,她不再说话,不再理他,望向他的眼神只有恨。她仿佛成了府里的一丝幽魂,始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游荡。 可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她买不来堕胎药,只好拿了白绫使劲儿往肚子上勒,疼得昏厥过去。小丫鬟急匆匆去县衙禀告主人,孩子的父亲这才知道,原来那一夜,她有了自己的骨血。 也许,等生下孩子,她便会原谅自己吧? 自此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事业上。希望来年事情自然而然有转机,他们的爱情婚姻能够继续。 可惜,生下孩子后,她竟连一眼都不看,跟着直接搬进后院佛堂,从此长伴青灯,再不愿见他,也不肯照顾那孩子。 女儿辛澜渐渐长大,真是生得漂亮,和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可单碧华,他的碧儿,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他的官做大了,有次去江南巡查,席中见一舞姬,和爱人竟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双眸子,一样透彻清亮。 于是,他顺水推舟,领了县令的好意,独留那舞姬一人陪酒。 她似乎有事想求他,所以言听计从,是从没有过的温顺。于是他忍不住醉了,醉在温柔乡。 第二天,他风风光光将那舞姬接走,纳为小妾。有一瞬他突然有错觉――他的碧儿终于回来了。 可她终不是碧儿,连生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晚上她不说话,让他搂着亲昵温存,这梦终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 儿子很乖张,也许像他的父亲吧?可他不想管不用理,孩子毕竟不是他的,他有什么资格教训! 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和夫人见面的机会竟屈指可数。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梦里醒来,他总觉得枕边人就是她,依旧眼睛亮亮望着他,然后扬眉一笑轻轻道:“大才子,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有些梦,他注定要做一辈子…… “辛祖德,快起来,有人来探望你啦。” 一阵锁链声响,将睡梦中的他惊醒。他睁眼,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他从牢房冷硬的床上起身,望四周黑漆漆的铁墙,然后把目光调向门口。 来探监的是辛澜,眼睛发红一步一顿,最后扑在他身上,哭出声:“父亲,您受苦了!放心,您是冤枉的,我一定为您昭雪。” “你娘她……还好吗?”辛祖德抱着女儿,温柔地拍她的背,“爹身体不行了,即便出去也没几天好活。你得了机会,还是要多去看看你娘。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爹当年做错一件事,她……也有苦衷。” 哎,所有事都不能重来。否则,他和她不会是今天这结局。 也许,只能怪那场春雨,来得那样不是时候……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一场偶遇,一段孽缘。 第二章 缘是故人来(上) 辛澜从没想过,自己竟真的成为大府里没有地位的小丫鬟,就像……无数穿越小说的开头一样。 是,她要在薛家做下人,整整一年。 此刻,辛澜穿着麻布衣,和府里其他下人一起站在院子中间,听沈总管每天一早例行的训示。 她已来了半月,渐渐习惯每日打杂的生活。擦围栏,扫树叶,间或给后花园浇花……薛家果然没特别刁难她,也没特别照顾。 关于她的身份来历,沈总管对其他下人一个字都没提,所以好些人还以为她也是为生活所迫被卖到这儿,或想替家里改善生计。 当然也有好事者,打听她家情况。辛澜多数情况下只是笑笑,说家里还有老父需要赡养。也有人知道辛祖德被抄家、辛小姐遭牵累的事。可眼前这女孩如此亲切温顺,怎会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掌上明珠? 其实对于和琪的“不帮忙”,辛澜不是没有怨过。可那种不快只在心里,只有一瞬。因为曾经,她也是律师,知道有些事终大不过法律,人人都有苦衷。 所以她一直低眉顺眼平静谦逊,对所有下人都和和气气,对所有“主子”都毕恭毕敬,似乎很适应目前的角色身份。(.mianhuatang.info无弹窗广告) “好了,大家各自忙去。那个新来的……你留下。” 沈总管让下人们都散了,这才冲辛澜一摆手,“跟我来。有人要见你,正在前厅等着。” 会是和琪吗?辛澜嘴角一扬,却很快压下欣喜:不,他怎么方便来这儿呢!以她现在的身份,只有偷偷摸摸溜出府去见他的份儿,哪还能让他如此“招摇”地纡尊降贵? 拐过回廊,前厅遥遥可见。辛澜跟在郑总管身后心思百转,却实在猜不出来找她的究竟是谁? “郑聪,你急急忙忙去哪儿呢?是不是我爹回来了?他现在在哪儿?” 猛听身后传来人声,郑总管刹住步子扭头,作揖陪笑:“是大少爷呀……小的现在要赶去前厅,有客人来。老爷这会儿刚下朝,今日回府怕要到午后。” 原来是那个薛大少爷……辛澜想起那天茶楼里他色胆包天的模样,心中恶感更甚。不过记得后来他被和琪教训得也惨,满口牙几乎被打掉光,倒算解气。 想到这儿,原本低着头的辛澜微微抬眼,瞥一眼薛少爷。只见他此刻撇着嘴,似乎对郑总管的回答颇多不满。他嘴里金光闪闪灿烂一片,想必是那次被打之后镶了一口金牙,修补之外,存心炫富。 “这小丫头是……”薛少爷也看到辛澜,一时眼里便多了神采,故意咳两声摆架子,“郑总管,我说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她见了本少爷怎么这么没礼数呀!” “奴婢参见大少爷。”辛澜不想惹是非,屈身回话,“奴婢是做杂役的,上月底才进府。” “做杂役?”薛少爷眨眨眼,然后看郑总管,显得怜香惜玉,“我说郑聪,你怎么办事的?这么伶俐的丫头你却让她做粗话,浪不浪费呀!回头你安排下,从明儿起她到我房里作大丫环,天天只用端茶送水就行了。” 说完,他便伸手去拉辛澜,笑得像朵花:“来,快让本少爷看看,你这小手伤了没,有没有长茧子?放心,以后跟着我,你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跟作少奶奶一样样儿的。” “大少爷请自重。”辛澜立刻退一步,低着头脸上霎时结冰,“奴婢没签过卖身契,终归算不得薛府的人。所以不管您是想找大丫环还是少奶奶,都和奴婢无关。” “呦,美人儿脾气还挺大。”薛少爷似乎更有兴趣了,拎着郑聪的领子把他搡到一边,竟再伸手去抬辛澜的下巴,“美人儿生气的模样,想必也好看得很。来,快让本少爷仔细瞧瞧,看有没有掉眼泪?可要心疼死人啦!” “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干嘛跟一个丫头计较?” 想到薛逸山的交代嘱咐,郑聪不露声色地替辛澜挡下那只咸猪手,拦在薛少爷身前再一揖笑道,“您看,大厅里客人一定等急了,小的实在不敢多留。您说的事,回头小的准帮您办好,一定找个最漂亮听话的送到您房里使唤。” “我不要别人,就要她,不行吗!” 薛少爷也看出有蹊跷,知道郑聪定隐瞒了什么,把脸一沉,“我知道,爹一向器重你,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你不参合的。可说到底,你只是个奴才,比她又能高到哪儿去?我劝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想在我面前打太极耍什么心眼儿。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丫头,我想要就要,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出头?” 说着,他再次把郑聪推到一边,硬去拉辛澜手腕:“美人儿,不管你有什么倔脾气,今天都必须跟我走,否则……” “否则会怎样?”辛澜终于抬头,手背到身后挺直脊背冷冷看他,“大少爷这口金牙,镶得倒是十分妥帖……看来当初在茶楼里,对方到底出手轻了,还不如那时把您手脚都废了如今换成金的,岂不看起来光灿灿更耀眼吗?” “你是……”薛少爷脸一红,跟着仔细打量辛澜眉目,火气腾地窜上来,“好啊,真是山水轮流转,想不到今天你又落到本少爷手里。那我更不用客气,咱们就新帐老帐一起算!” 他还记得辛澜那天女扮男装的样子,却从不知她究竟是谁,还以为对方如今家道中落再没人护着,于是抓上她的手劲道更强了几分:“这是在薛府,再没人敢阻拦本少爷,你还是乖乖就范吧。” 他毕竟力气大,两三下便把辛澜双手钳住,硬往后院拖,边吩咐郑聪:“回头你去跟我爹说,这丫头得好好管教。我总得让她知道些薛府的规矩,也免得被外人笑话。” “哥,你在干嘛?快放手。”从远处来的是薛珍,还以为他又在光天化日调戏府中下人,忙走过来拉他,“爹已经到大门口……若被他看见你又这样,免不了一顿教训,到时娘也帮不了你。” 跟着,她望向辛澜,这才认出是故人,一时愣住再说不出话。 第二章 缘是故人来(下) 辛澜早料到有这一天,会和薛珍再见面。只是如今,两人身份悬殊,场面也有些尴尬。 而且她们中间还若有若无夹着个和琪,让薛珍对辛澜总有点看不顺眼。 想想,两个女孩初见时的互相欣赏,终成昙花一现。今日彼此相见,眼中再找不到已逝的坦诚和天真。 辛澜被薛少爷抓伤手腕,疼却不愿吭声。薛珍望着辛澜,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而郑总管,挡在薛少爷面前,眼神开始不自觉往前厅那边飘。 因为他看见,来拜访的客人正徐徐往这边走。他也许是听到喧哗出来看热闹,又或等人等得太久终耐不住性子罢。 跟着,薛夫人也走出来,被丫鬟搀着站在门口。不知刚才他们宾主在屋里都说了什么,此时她脸上没了习惯性的笑容,望着客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客人越走越近,薛少爷好奇而轻蔑的望他,并未在意郑总管挤眉弄眼的暗示:“你是谁?来找我爹的吗?对不起,他不在,你可以走了。” 那人并不说话,甚至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独独看辛澜,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遍:“自从上次一别,转眼几个月过去,你怎么落到这地步了?” 说完,他低眉看辛澜被箍红的手腕,然后嫌恶地望一眼薛少爷,微皱眉:“怪不得他让我来瞧瞧你,说是怕你受人欺负。好了,现在都被他说中啦,薛家果然有欺善怕恶的,专挑软柿子捏。” “你在这儿发什么疯?”薛少爷很不乐意,眯起眼抓住他衣领,快要鼻子碰鼻子,“这里是薛家,我的地方,轮不上你含沙射影。而且她是府里的下人,任我差遣打骂,都和你无关。” “是,她以前的确没权利反抗你。主子奴才,这身份可颠倒不得。可从现在起,她不再是‘这里的下人’,你是不是也该收敛点?” 他故意回头看一眼薛夫人,然后望向眼前这个浪荡子,笑得愈发彬彬有礼,“贵府有座别院,因位置偏僻常年闲置。刚才我已经和薛夫人商量过,会高价将那里租下暂住。而她——” 哪怕自己的衣领几乎要被对方扯破,贵客脸上仍一派轻松自在,瞟向辛澜笑得灿烂:“她会成为别院的下人,从此搬离此地,直到一年期满。也就是说,即便她仍要顶着‘薛府奴才’的头衔,和这里却再无相干。[.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说]” “娘,你真的答应这家伙了,把那别院租出去?”薛少爷这才松手后退,重新打量眼前人的穿着。的确,刚才是他太心急看走眼,竟没发现这人衣服用的面料,正是时下上流富人最推崇的云锦。 听说,这种料子一匹能抵二两金子,而且也不是谁有钱就能买到的。于是他心虚地瞄一眼对方衣领上的褶皱,顿时没了刚才的血气,低下头连呼吸都轻几分。 对呀,若眼前这人只是个没背景的暴发户,薛府的门房恐怕连递拜帖通传的工夫都省了,哪还会恭恭敬敬引到后堂?而且若非了不得的人物,又怎会有资格见到当家主母? 想到这儿,薛少爷偷眼去看他娘脸色。可薛夫人脸上平静得很,挂着习惯性的笑,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听之任之。 “走吧,你这就随我去别院瞧瞧。看该添置什么,或新买几个丫鬟仆人,都由你来做主。” 辛澜似乎被当成新任命的管家,被这位意外来客拉着往前走,同时还要接受耳提面命,“薛夫人刚才说了,你终归是薛府派过去帮我打理家事儿的,所以该做的绝不能偷懒,听到没?” 两人并肩拐个弯,已走出别人视线,那男人这才撒手,扭头冲辛澜扬眉笑:“老同学,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偶尔想起我呀?” “你怎么又来京城了?还是谈生意吗?”辛澜努力回忆大学时龙君翔那张年轻的脸庞,想跟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划等号,可她终究放弃,摇头笑,“天,你现在的气度神情完全不像二十岁的小伙子。瞧这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谁还敢怀疑你是冒充?” “你不也是‘借尸还魂’吗?哪有资格挑剔我呀!”和辛澜单独相处时,徐紫毫总感觉莫名的轻松,于是不禁拍拍她肩,较以前更多几分熟稔,“其实这次,我是受命而来,原本只想看你过得怎样。不过刚才,见那薛少爷如此乖张跋扈,似乎还有意找你麻烦,我这才临时起意,提起租住别院的事。” “什么,你刚才说的都是自编自导临场发挥?”辛澜忍不住要佩服他的好演技,却不能理解为何薛夫人会默许他如此信口开河。这,岂不太失礼又荒唐? “你背后站着谁,薛夫人想必明白得很。我只不过帮她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她又怎会那么不识趣?” 徐紫毫继续领着辛澜往前走,眼看就到薛家大门。台阶下一辆马车准备停当正等着。车夫目光扫过来,见自家主子竟领着个丫头打扮的一同出府,眼里惊异闪过,却没出声,仿佛什么也没看着。 马儿嘚嘚扬蹄,徐紫毫把车内桌上的果盘推给辛澜,这才继续:“在薛家人看来,你就是烫手的山芋,不能丢又不能碰,若出了事还免不得了担责任,搁在府里就是个麻烦。如今好了,风险转移,他们巴不得呢!” “对了,你说来看我是受人所托,难道是他?”辛澜仿佛悠闲地剥着橘子,头却没抬,“这么久没他的消息,他也从不惦记我,反倒日子平静得多。” “瞧瞧,又在说气话,你们女人真是个个小心眼儿!”徐紫毫哪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摸摸鼻子笑了,“哎呀,我怎么突然闻到一股酸味呀……还是正宗老陈醋,恐怕酿了一个月啦!” 第三章 新月挂疏柳(上) 薛家的别院在城西。虽说偏了些,但环境真不错。紧邻后园还有一座小山。初春时节满眼绿树红花,倒是踏青散步的好去处。 薛夫人派人传的口信,自然比徐紫毫他们的马车先一步到这里。所以等辛澜掀起门帘下车,见早有懂事的门房迎上来,凑到新来的“主子”跟前,眉目含笑献殷勤。 门房当然不知道,徐紫毫有什么来历,租住在这儿又有什么目的?可他清楚,薛家从不缺那点儿租金。而徐紫毫能转瞬间成为这里的租客,谁知道他是怎样树大根深的人物? 而他对辛澜,看来态度十分亲近,像是旧相识。据薛夫人口信里说,辛澜以后很可能会成为这里“管事的”。想必她是沾了徐家的光,终于摆脱“奴才”身份。 难道……这俩人之间有一腿? 门房在前面低头引路,脑子里却早七拐八拐,忍不住嘴一撇嘿嘿闷笑,仿佛窥探到了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徐紫毫在前院后院巡视一遍,对这里竟相当满意,也大致估算出这所庭院一年的花费。 和其他大商贾不同,徐紫毫从不喜欢装阔气比排场……苏州那所宅子的下人奴婢,早已被他清辞不少,留下的主要负责照顾徐夫人和两个小少爷的生活起居;而早先京城买的那处园子,他前后只住了半个月,本来就没雇几个人,所以更谈不上什么开销。 不过,到了这里嘛——他抬头看近在咫尺的青山绿树,忽觉为自己找到个世外桃源,让他终有时间有机会,做些在外人面前不敢做的事。 “你真打算让我做管家?”辛澜跟着停步,望向后山一笑,“我从来不是持家的好材料,只怕你找错了人。” “放心,你只是在这里做客的贵宾,什么都不用干的。”徐紫毫挥挥手,让门房退下,示意辛澜随他上山走走,“其实这半年,生意越做越顺,我的压力却有增无减。我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偶尔呆一呆,再和老朋友聊聊。” “我挺好奇,难道尊夫人从没怀疑过你吗?” 林道幽静而狭窄,辛澜与他只隔一肩徐徐行,让她忽然想起大学时与初恋江磊散步郊游的情景。只是如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初的甜蜜、痛苦和挣扎,竟成了似是而非的一场荒唐梦。 “她叫乔锦秋,是个很不错的女人。”龙君翔穿越前,一心做生意,根本没时间和精力谈恋爱,所以对徐夫人自有非常情愫,“坦白说,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来到陌生世界,还有个女人躺在身边睡得正熟,我真的吓坏了!可她的睡容是那样安详,而且五官秀丽,所以——” “你觉得原本的徐紫毫是突然暴毙吗?”辛澜不懂医学,只好用仅有的常识来猜,“我来时,辛澜落水过久,可能早被淹死了。那么以此类推,徐紫毫大概也是半夜身亡。” “他原本的生活习惯很不好,身体状况不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后来龙君翔曾拜访过当地一位名医,知道徐紫毫是他那里的常客,故至今谈起这些仍颇多感慨,“我怀疑,他当夜死于脑栓塞。虽然我的魂魄让他‘活’过来了,可接连数月我都在床上度过,前后不知喝了多少药挨了多少针。哎,真真是捡回一条命!” “所以你的大变样儿,便被大家看做是劫后重生的大彻大悟,对吗?”辛澜露出调侃的笑,也替他庆幸不已,“这至少比我装失忆愉快多了,你说是不是?” “对了,这次你来京城,是为什么事吧?”辛澜在别人面前并不爱谈起和琪,所以对徐紫毫所谓“受托”造访薛府的前因后果,虽然好奇却只字不提,“徐家商号现在俨然成了御用裁缝铺,一纸订单值千金,难道还要再来京城拓展市场?” “坦白说,我这次出门,主要不是因为生意,而是避难。”徐紫毫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怎么讲,“此前我没告诉你吧?其实徐家如今偌大的产业,大半来自乔老爷子当年打下的根基。徐紫毫以前叫徐三,最初只是给乔家店面打工的伙计。不过他人机灵,又懂得经营,这才当上乔家的乘龙快婿,可谓麻雀变凤凰。” “所以……你在家有点‘妻管严’?”辛澜不禁失笑,摇摇头,再拍拍他肩表示同情,“徐紫毫不是倒插门,有时说话却也难免失了底气。这种憋屈你受不来,是不是?” “其实锦秋人挺好,就是太爱吃醋小心眼儿,和你一样。” 出门这么久,徐紫毫对那个曾日夜陪伴的枕边人有几分思念,可一想到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判自己“有罪”,心里的气便再也压不住,“我跟倚红楼那个海棠,不过同人应酬时见过几面,不知怎么就被好事者拿去‘告密’,说海棠原本是我故意撇在乡下的未婚妻。而我就是当世陈世美,为攀高枝始乱终弃。” “或许这是真的,也不一定。”辛澜抿嘴乐了,竟开始认真推测这个故事的合理性,“瞧,你怎知徐三原本不是那样的人呢?一个失去双亲的弱女子,住在乡下孤苦无依。未婚夫说要进城赚钱,却三年五载没音信。后来她又不幸落入陷阱,被卖进青楼受尽白眼,怎一个苦字了得?不过幸亏……” “幸亏某次偶然,她与未婚夫巧遇,但那没良心的却装作压根儿不认识她。”徐紫毫也开始发挥想象,继续编故事,“她当然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躲在角落暗自落泪。倚红楼有个干杂活的小厮,早就对她有情有意,所以出于义愤向徐家告密,誓要将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丑陋面目公诸天下。” “呀,你比我还善于杜撰呢!真应该去写小说。”辛澜看出对方气已消了大半,这才收住笑正经道,“瞧,连你自己也清楚,很多事听起来荒诞,却不一定是假的。也许你真该找告密者或海棠姑娘好好聊聊,然后再来判断徐夫人到底是不是小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