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娇》 一、我的母亲是他的恶毒继母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冬日大雪,林间被深埋三寸,周遭草木皆死,独留残枝枯木在这死寂一片的地带无声咆哮。 突然,这寂若死灰的雪地被一声含糊不清的惨叫撕开。 林楚腰被身后的男人死命拽住头发,栽倒在一片几近凝冻的利枝上。 耳边是冰枝崩裂的尖锐声,她的脸被刀似的残枝刺过,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堆碎石上开出了血花。 止不住的鲜血糊在林楚腰的脸上,整个后脑勺已经血肉模糊,没一会儿,她身下躺着的那块被血染成的殷红地,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白色。 不等她去叫,那男人粗鲁地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在她下摆游离,毫不留情撕裂了她的蝉衣。 林楚腰大脑轰鸣,强烈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她开始发了疯般地反抗。 她死死咬住唇上的那只手,双臂挥舞着不断往男人头上锤击,想着今日怎么也得带上他一起死。 “你这疯婆娘!”男人吐了一口唾沫,重重的一巴掌打在林楚腰脸上,瞬间现出鞭一般的红痕。 林楚腰再次向后倾倒,浑身的气力抽丝剥茧般拔去。 她知道自己没力气了。 和上辈子一样...... 被眼前的男人凌辱,失去清白之身后被所有人厌恶嫌弃。 而这一切,全拜她那表面柔弱但心如蛇蝎的堂妹林柳所赐! 记得前世,她一时鬼迷心窍迷上尚书之子萧成,但苦于对方对她爱答不理,常常烦闷。一日,林柳告诉她,萧成回心转意,就在郊外后山等她相见,林楚腰大喜,冬夜里踏雪赶来。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萧成,而是生死阁派来的土匪。 他在后山将她折磨得半死不活,完事后把她扔在雪地里。巧合的是,那天夜里,正好有一群上京勋贵在此地聚集狩猎,将她这副狼狈至极的模样看了个光。 一个尚在闺阁的世族小姐,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郊外,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上京贵族心里比谁都清楚。 出事之后,虽然父亲林为良费心周旋,誓要将此事瞒下去,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林楚腰的名声就一塌糊涂,她也成了林家的耻辱。 林家人都以为,林府大小姐失去清白之身后,因为“嫉妒”二小姐林柳冰清玉洁,而像个疯狗一样乱咬,竟然诬陷林柳害她被凌辱。 林为良的耐心也被耗尽,嫌她过于丢人,就把她关在了林府。 于是,这一年,她眼看着自小爱慕的男子成了林柳的裙下之臣,看着林柳讨了自己父亲林为良的欢心,踩着她残缺不堪的身子,一跃成了这林府的嫡女。 她不甘心。 齑粉般的雪落在她鲜血淋漓的脸上,林楚腰的呜咽声已微如蚊蚋,绝望的眸子要流出血泪来。 难道这一世,仍旧摆脱不了这个结局吗...... “嘣!” 倏地,那男人闷哼一声,身子往后一抖,瞳仁猛缩,紧接着就像一块巨石,重重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下一秒,意识到自己胸口一片粘腻的温热。 血! 林楚腰一惊,眼前瞬间清明过来。 原来男人背上直挺挺地插着一支箭,箭身射入极深,且正中心脏位置,是被一箭毙命! 耳边是车辇踏雪急速驰来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她时,驾车人扯紧马缰,马蹄从她头上跃过。 她不敢出声。 那车夫似是沉默着打量着她,见她没有动静,惋惜道:“这小娘子.....怕是难得活.....” “死的人多了。” “也是,时逢乱世,到处都是死人。” 她没死! 眼见这人不是派来杀她的,林楚腰拼命挣扎。 但死人的尸首堪比千钧,重压之下,她几乎不能动弹,林楚腰顾不上钻心般的疼痛,将一只手艰难地举到半空。 “我....我....” 林楚腰满口都是血,每说一个字,她便被血呛得连咳几声,鼻腔里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林中瞬间安静了,然后她听见有人翻身下了车辇,下一秒,一把冰凉的未出鞘的长剑挨到了她的脸。 脸上被血迹粘腻住的头发被剑拨开。 “......谢宵,好像是熟人,怎的这般惨了。” “谁。” “林府大小姐!要救不?” 程哲见林楚腰手瘫了下去,眼神混沌不清,知道她情势危急,于是不等车内的人回答,便纵身将那尸体往外一拖,单手将林楚腰拉了起来。 胸上巨物忽离,胸腔积聚的淤血猛然被她吐出一口来,林楚腰头撇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杀了。” 车内男声低沉,这话说的没有一丝感情。 林楚腰刚刚缓了口气,本来还不甚清醒,听到这冰冷的两个字,浑身顿时一阵寒颤。 为什么? 不是说车里的人跟林府沾亲带故的吗?怎么还是要杀了她? 今日难不成遇上林府的哪个死对头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踉跄着向前爬行,求生的意识驱使她跪倒在马车前,哀求道:“求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 许是看她实在可怜,站在她身旁的黑衣男子有些犹豫,“谢宵,好歹算是你妹妹,况且还是林家的人,杀了不太好吧.....” 清瘦的腕骨掀开厚重的车帘,狐裘紫衣立于车上。 那人眉深如墨,看向她时眼光如寒星。 林楚腰呆住了,凛冽的寒风像刀一样划过她的身子,但她的心比身子更寒。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车上的人居然是谢宵? 那这当真是完了。 谢宵,字元夜,前丞相谢植的嫡子,少年时期性格暴戾不堪,一言不合就斩杀下人,声色犬马,尤其贪恋美色,是上京有名的纨绔。但是在两年前,谢家倒台,这谢宵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才十七岁,便敢独自带兵深入敌军,以一己之力斩首几千将士首级,赢得大捷。 之后,他一路高歌猛进,几近将烦扰蜀国数百年的夷族尽数歼灭,功名熏灼,足以青史留名。 他军功太甚,在蜀国威望极高,举国上下,都找不出一个敢跟他叫板的人,甚至连当今皇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可能在他眼里,世代勋贵的林府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但无关林家,林楚腰与这谢宵还有另一层关系:自己的生母曾苠,是谢宵的继母。 偏偏还是上京有名的恶毒继母。 听林府的下人说,曾苠当初和她父亲林为良和离之后,就嫁到了谢府,成了谢宵的继母。 不知道为什么,曾苠极其厌恶自己的这个继子,谢宵幼时犯点小错,曾苠就将他关进猪棚,一天几顿鞭打,长大后就对他进行捧杀,导致谢宵养成了前期那般暴戾至极的模样。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曾苠与蜀帝是青梅竹马,谢府一倒台,她立马就傍上了皇帝,一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这件事让谢府成了全上京城的笑话,要说谢宵有多恨她呢?怕是要剔其骨,食其肉都不为过。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谢宵估计不会放过她这个仇人的女儿的。 “妹妹?哪门子妹妹?” 听到这句话,林楚腰并不意外地抬起头,撞上谢宵那极为森冷的眸子,他站在月光下,居高临下睨着她,竟像天上谪仙。 “既是曾苠的女儿,还是死了的好。”他淡淡地说。 蓦然间,林楚腰有些恍惚。 她记起前世,被凌辱的第二年,林柳成了上京数一数二的贵女,后来借着林府嫡女的身份嫁给了林楚腰痴恋多年的萧成。 而她被当成疯子一样锁在林府,就连府中最低贱的丫头都敢轻视她,林为良觉得她活着也是丢脸,甚至私下里为她准备好了后事。 就在这时,五皇子刘执不顾众人反对,居然执意要娶她这个没了清白的疯子。 彼时林柳已经凭借着尊贵的林府嫡女身份嫁给了林楚腰的未婚夫的萧成,府中的其他姐妹也各自嫁入好人家。 独独林楚腰,一直无人敢娶。 林为良嫌她丢人,巴不得将这个辱没门楣的女儿送走,现下有了机会,甚至不等刘执八抬大轿接她过门,当夜就将林楚腰塞入了王府,行的是妾室入门的礼。 但刘执并没有亏待她,她记得那晚红烛灯光摇曳,刘执满目深情地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这一句话,她爱上了刘执,从此便活了过来。 刘执生母只是个贱仆,根本没有夺嫡的希望,于是林楚腰将林氏一族卷入朝堂夺嫡风波,事事为刘执托底谋划,甚至不惜亲自动手铲除异己,最终成功帮他登上皇位,不料两年之后,刘执皇位坐稳,林氏上下五十口人被冠上谋逆的罪行,全部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独独林柳和她的生母王若伊,被刘执保下。 直到萧成被杀,林柳进宫封妃之时,她才惊觉原来这一路都是林柳与刘执共同为她设下的圈套。 被禁锢在长秋宫的第七年,林柳将她剜目割舌,丢弃在上京最繁华的街市前供万人“观赏”,她匍匐在地上,身上几块腐肉散发出强烈的异味,彼时谢家的马车被她挡住了路。 车夫捂嘴鼻子,满脸嫌恶道:“主上,这个疯子挡了路。” 谢宵掀开镶金嵌玉的窗牖,露出一张清隽无双的脸,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 “还是死了的好。”他说。 于是,因他这一句话,林楚腰在二十七岁那年,被丢入了乱葬岗,最后被野狗分食,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重来一世,难不成还是得死? “别...别杀我....” 林楚腰害怕地蜷缩身子,撕裂了的蝉衣几乎起不了任何的遮挡作用,她一只手攀上车辇,下身衣裳滑落,修长白皙的双腿裸露在雪地中,她腰肢微扭,无意的动作却酥得旁人骨头发麻。 程哲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立马移回视线,心里一片哗然。 林府大小姐这般媚骨天成,着实是个尤物。 林楚腰双手抓住绣着暗色云纹的袍角,颇有些献媚般地看谢宵,这一刻,她已经将林府嫡女的尊严抛在了脑后。 尊严有什么用?活下去才有希望! 二、是她? “求你.....救救我.....” 这声音真是令人催情发欲啊。 谢宵不动声色地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捏住林楚腰的下巴,稍一用力,少女白皙的肌肤上现出红色来。 那手指节修长,掌骨连着腕骨线条流畅,手背上的筋条微微凸起,好似下一秒就能将人颈骨捏碎。 他极轻蔑地说:“真和你母亲一样,卖弄风骚的贱人。” “......” “是不是你母亲要你守在这,拦我去路?” 林楚腰慌乱摇头,道:“不....不是的....我是遭人哄骗来到后山,不是故意来拦你车架的!“ “说谎!”谢宵手往下移,一把捏住她的脖颈,“这后山人迹罕至,偏生你一个娇娇小姐衣衫不整的守在这大雪中,你说我会信你?还不说实话!” 林楚腰嘴唇微微颤抖,声嘶力竭道:“你要我说什么啊....我真没有骗你啊....”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怒了他,谢宵眸子突然阴沉,不耐烦道:“别装了,你是曾苠的女儿,是不是她派你来这里勾引我的?” 勾引? 林楚腰欲哭无泪,谁家勾引别人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伤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 这该死的谢宵,是不是平时得罪太多人了?总是担心仇人来报复? “我真没有骗你!林家有人想害我,她买通了生死阁的人,把我骗到后山,就是想要毁我清白....” 谢宵还没说话,程哲立马把地上那男子的尸体一扒,撸起他的袖子,果然在他手臂处找到一处刺青。 “元夜,确实是生死阁的人!” 生死阁,是上京的地下组织,专门进行买凶杀人、赌博借款等一系列违法活动。 “哦?”谢宵手指在她脖前摩挲几下,饶有兴致地说,“林家大小姐,清白被毁,像个蛀虫烂在林府,看来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本以为林家都是一群傻子,真没想到还有聪明人啊。 林楚腰脑子一片空白,脸色惨白如纸,“谢公子......” 谢宵幽幽说道:“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万人戳着脊梁骨骂,想必你母亲在那皇宫也会待得不安稳吧。” 听到这句话,林楚腰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安稳吗? 可是上辈子,曾苠仍旧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妃子啊。 林楚腰失去清白万念俱灰时,也期盼着她那个母亲能够为她讨回公道,她想着那人好歹是她的亲生母亲,肯定会帮她好好教训始作俑者林柳的吧,于是她费尽心思托人给曾苠捎去了一封信。 结果呢?曾苠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她派小厮带话给她,说:“林小姐不知检点,后山私会外男,做出有辱门楣的荒唐事却还冤枉自己的妹妹,实在是心思恶毒,本宫虽为你的生母,但却不会罔顾事实助纣为虐,望林小姐好自为之。” 她仍旧在宫中做她那万人敬仰的贵妃,最后在蜀帝的庇佑下安享晚年,怎么可能会不安稳呢? 林楚腰咽下这些苦楚,死死拽住谢宵的袍角,她苦苦哀求道:“谢公子,曾贵妃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您就算是杀了我,她也不会伤心的!” “不会伤心?”谢宵嘴角微扬,居然笑着睨了她一眼。 “那就直接杀了你吧,我倒想知道,等我将你大卸八块丢在曾苠面前喂狗时,她会不会是像你说的....不会伤心?” “程哲,拿刀!” “是!” 看着旁边那黑衣男子将锃亮的长刀刺向她的脖颈时,林楚腰才有了濒死的恐惧感,谢宵根本就没在跟她说笑。 他是真想要她死! 可林楚腰真不想死啊! 林柳、刘执、王氏、宋老太太..... 这些人上辈子把她害得那么惨,她还没来得及让这些人付出代价,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她不甘心。 “谢宵,我求求你,我知道曾苠曾经虐待过你,她待你不好,所以你连带着也想报复我,但是你知道吗?我在林家过的日子也不好,我母亲抛弃了我,我父亲只嫌我愚笨,我祖母表面待我好,实际却是在捧杀我......” 林楚腰跪在地上,寒风像刀割一样刮在她身上,她无暇顾及手背上被冻开裂的皮肤,只一个劲地磕头。 “你呢,曾苠虽对你恶毒,但你父亲却是真心爱你,我比你更惨啊,我所有的至亲都恨不得我早点死,明明我才是林府嫡女,可是林柳却抢了我所有的荣华,她抢走了我的未婚夫,抢走我父亲的宠爱,抢了我所有所有的一切!” 说着说着,她也有些情绪崩溃,“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何其凄惨,如你所说,我被毁了清白后像个蛀虫般烂在了林府,后来又被人所骗,他把我骗得好苦,将我林家上下五十口人全部送上断头台,将我剜眼割舌,丢在大街上......你以为我不恨吗?” 什么林府上下五十口人送上断头台?什么剜眼割舌? 程哲听得云里雾里,估摸着这女人肯定是疯了。 “这女人说些什么胡话?难不成是疯了?” 谢宵淡淡听着,眼睛里的杀意没有削弱分毫。 就在这时,林楚腰突然伸手,一把握住架在她脖颈处的刀,在另两人诧异的目光下,她硬生生把刀往外挪了三寸。 那刀刃何其锋利!她的手心顿时惨不忍睹。 “.......” 她有些绝望:“谢宵,你当真要我死吗....” 说完这句,林楚腰踩到了什么东西,身子瞬间向后倾倒,眼看着就要栽下马去。 乌黑的发丝杂乱地散在空中,撕裂的蝉衣被风掀起,盖住了女人的下半张脸,只能看到那双凄惨决然的眸中涌出一滴泪来。 既然活不成,那就再死一次吧...... 谢宵本是冷眼看着,但当他瞥到女人那双眸子时,忽地一怔。 为什么这眼睛....这么相似..... 是她? 剧烈的欣喜险些使他失去了神智,他立刻纵身下马,不管不顾地在空中托住女人的腰,打旋跌落在女人身下,当了她的肉垫。 就在程哲呆愣着弄不清楚状况时,谢宵已经使了极高的轻功将林楚腰拉进马车中了。 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件离谱的事情,认识谢宵这么多年了,没见过这人发过善心啊? 林楚腰只觉天旋地转,还没回过神来,后背就猛地撞上马车里的陈设器具。 她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冻得直发抖,意识到是谢宵大发慈悲救她上来的时候,她忙抓上谢宵的狐裘,假模假样哭道:”谢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但谢宵却表情复杂地盯着她。 刚刚一瞬间的恍惚,居然把她当成了临安城外的那个女子。 怎么可能是她呢? 年纪、身份、特征全都对不上,可是唯独那双眼睛,怎么这么相似? “如果你有同胞姐姐,我倒可以考虑不把你扔下去。” 林楚腰一怔。 刚刚还以为自己虎口脱险了,没想到谢宵是故意耍她玩的啊? 满胸口的委屈全在此刻爆发,“你什么意思啊?你明知道我是林府嫡女,哪里来的同胞姐姐?你这么问不就是想把我丢下马车吗?” 你以为你在上京能够一手遮天就很厉害吗?折磨别人对你来说是一种乐趣吗?凭什么对我想杀就杀,想救就救?这么耍别人很有意思吗?” 刚刚自己低声下气忍了他这么久了,不过是想留条命回林府,现在看来,谢宵一心一意想要她死。 想着反正也是一死,还不如在死前把这个惨绝人寰毫无人情不讲道理的谢宵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场。 一股脑叫嚣完,林楚腰瘫坐在马车一角,闭着眼等着谢宵将她丢下马车。 耳边传来一声轻嗤,笨重的狐裘被一把扔在她的脑袋上。 林楚腰顿时浑身战栗。 难不成,谢宵怕丢下马车她死的不够彻底?直接闷死来得实在? “闭上嘴,我喜静。” * 宝通三年,簪缨世胄的谢家因外通夷族,内负皇恩而被满门抄斩,唯有谢府嫡子谢宵凭借着祖上的免死金牌苟活了下来。 作为卖国贼谢家唯一留存下来的血脉,谢宵被上京贵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唾弃厌恶,处处使绊,甚至还费尽心思将他流放到夷族与蜀国的交界处浠水。 天高皇帝远,为的便是将这谢宵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 随行的小吏在这途中对他滥用私刑,甚至将他绑在马车后拖行一路,谢宵浑身是伤,更是留下了终生难以治愈的伤疾。 在这几近一年的脚程中,他好不容易勉强留住一条性命,没想到等他们到达临安城时,遇上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那些小吏巴不得他就在这场大雪中冻死,丢下他自顾逃命去了。 谢宵病得不能行走,只能躺在雪地里绝望地看着雪茫茫的天边,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走到头了。 前半生的声色犬马像是一场绚烂瑰丽的大梦,继母的恶毒,父亲的懦弱,祖父的疼爱,近的就在眼前,远的却是在前世。 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位女子救了他。 那女子戴着半边面纱,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她将冻僵了的他拖到帐篷中,悉心照顾了他五日,谢宵这才勉强还生。 她医术高超,后来又将他的旧疾治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谢宵只记得那女子说的是蜀国官话,其他一概不知。 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时,那女子早已没了踪迹。 后来,等他立下军功再次被封爵位时,他甚至动用了军队,将临安翻了个底朝天,没想到却没找到那女子一丝一毫的消息。 直到.....刚刚。 林楚腰摔下马时,他又看到了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 那双眼睛很美,像是装着他这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星辰,美得令人无法自拔。 不管是不是她,就凭这双眼睛,他也一定得将她留在身边! 就在两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躺在雪地中时,某一处突然传来少男少女谈笑的声音。 三 “赵梁,你吃饱了撑的,大半夜把我们叫到这里打猎?这月黑风高的,别说人了!连鬼都没有!” “呵!打猎?”赵梁瞪了他一眼,挂满肥肉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这里能有什么好猎物?本公子今日是请你们来看好戏的!” “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好戏?” “就是,这大雪天的,真是冻死我了!赵大公子!好戏到底在哪里?没有的话我得回去睡觉了!” “你只管走!错过好戏了别后悔!”,撂下这话,赵梁冷哼一声,“今日我在我赵家赌坊,听到林家的一个小厮说漏了嘴,说是林楚腰今夜要跟野男人在这后山私会呢!” “林楚腰?” “就那个傻不拉几的林府大小姐?每次评级都得倒数的那个蠢材?” “真是奇了怪了,都是林家的人,她那两个妹妹跟她可是云泥之别,真是苦了林柳,摊上个这么不知廉耻的姐姐,真给她丢人!” 这人爱慕林柳多年,早就不爽林楚腰给林柳抹黑。 “可不只是不知廉耻!她还恶毒如蛇蝎,上次林府有个小丫鬟,就犯了点小错,她倒好,活生生给人打死了!” “啧,今日她要是真的在这私会野男人,那就有好戏看了!” “.......” 这些人是林楚腰在上京宗学的同窗。 凡属宗室年未弱冠的世子、长子、众子及将军中尉等官的子女,皆可以在上京学堂读书。而宗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出身勋贵,学成后大多数也就成了上京的栋梁。 胸无点墨的林楚腰在宗学里是个异类。 她的父亲林为良是个武将,常年守在边疆。几个婶婶祖母从不管她,只给她派了几个大字不识的老嬷嬷。于是,林楚腰没有经过学前启蒙就被送进了宗学。当她刚识字时,宗学教师已经开始教授深奥冗长的策论了。她根本嚼不懂这些长篇大论,每次测验又次次最低,学习有了畏难情绪,结果可想而知,她学的一塌糊涂,将学习这件事恨得咬牙切齿。 与她天差地别的是二房的堂妹林柳。林柳的生母王氏是商贾出身,早些年吃了出身的苦头,经常被上京贵夫人背后嘲讽。王氏要强,希望女儿帮她挣回颜面,对她是从小费心栽培,于是乎,林柳进入宗学时,学习的进度已经把同龄的学生甩出一大截了。 林府三房的林薇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父亲是上京赫赫有名的才子,母亲是蜀国闻名遐迩的崔氏女,她嫡亲的哥哥更是在去年考上了进士,光耀了林府门楣。就算林薇在宗学学的一塌糊涂,也没人敢轻视她。 前世今生,已是再来。 林楚腰蜷缩在车中,突然马车疾停,她向前倾倒,失力扯到了谢宵袍角。 她额上冒出冷汗,立马撒手。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那人正眼色冰冷地看着她,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 他语气平淡:“再敢碰我,剁了你的手喂猪。” 林楚腰吓得一哆嗦,下意识脱口而出:“绝对不会!” 她冲着谢宵那张能将人冻死的脸僵硬一笑,往角落又挪了点,继而伸手死死拽住车帘,以防再次撞到谢宵。 这时,车外忽然有人拍手大叫:“看吧!我就说这车上有女人!都给老子死下车!” 林楚腰心跳漏了一拍,瞬间反应过来车外是谁。 在这个关键节点,出现在骊山的除了赵梁那一群人还会有谁? 前世,她的那些宗学同窗正好撞见她的丑态,起初她也以为是巧合,但是后来她登上后位,派人再去彻查这件事时才得知,原来这些人是早就得到消息,特意来“捉奸”的。 正苦恼如何躲过这一劫时,林楚腰突然听见那车夫轻笑一声,像是饶有兴致地说:“佩服佩服,这辆马车你也敢拦?” 居然敢瞧不起他? 赵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转头冲他呵呵笑道:“他说这马车我不敢拦!你说呢!” 他身旁那人瞬间夸张大笑,“这位可是太后宗亲,这世上除了皇室的车辇,还没有他不敢拦的!赵公子现在怀疑你车上有奸夫淫妇,命你速速下车,让我们赵公子上去捉奸!” 说着,这人走上前去,一只手挥过去,想抓车夫的领口。程景之往后一倾,反手把这人摔在了地上。 这狗腿子惨兮兮地嚎叫几声,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转到赵梁身前。 赵梁朝他啐了一口唾沫,“没用的东西!” 一脚蹬在他头上,将人踢得昏死过去。 他转头看向程景之,脖子摇得吱吱作响,骂道:“天杀的东西,连我赵梁的面子都不给,你想死吗?骊山前面就是我赵家的地盘,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离开骊山?” “来!给我把帘子撕开!我今日倒要看看林楚腰那个小淫妇到底跟谁通奸!” “我来!”孙家公子孙年成笑嘻嘻道,他一个飞身跃到车板上,正要伸手撕开车帘,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把刀,将他拇指斩落,瞬间鲜血飞洒。 这一刀如此干脆利落,以至于他表情错愕,后知后觉才感受到手上的剧痛。 这群世族子弟养在繁华的上京城里,何其金尊玉贵,哪里跟人真刀真枪的动过手,孙年成现下被这大刀砍了指头去,吓得连呼痛的勇气都没有。 他滚下马车,摔得鼻青脸肿。 众人惊惧道:“你好大的胆子,这位可是中郎将孙永的嫡子!你竟然敢伤他?信不信灭你满门!” “皇城之下,天理昭昭,你居然敢乱伤人?真是胆大包天!” 程景之冷笑一声,终于不再是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端坐身子,正色道:“不经允许,居然敢掀蜀帝御赐的车辇,这可是死罪!砍他一根手指已经是车中人仁厚了。” 顿了一秒,赵梁破口大骂,“你放屁!除非是于蜀国有大功之臣,不然绝不可能由蜀帝御赐车辇!” ”绝不可能?“程景之笑了笑,“数日之前,蜀帝曾将一辆车辇下赐到边关,难道诸位没有耳闻?” 数日之前? “赐给谁?” “将军谢宵,昔日丞相谢植长子谢宵。” 赵梁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绝不可能!“ 余下几个面面相觑,脸上瞬间现出死灰一般的神情。 “别听他瞎说!” 赵梁神色鄙夷,“谢府一门全是逆贼,谢宵更是败类中的败类,虽说他这几年立了战功,但绝不至于抵消谢府的罪孽!怎么可能让蜀帝赐下车辇?况且他作为边关将领若是私自回京,就是擅离职守!如今夷族和蜀国之间战事猛烈,谢宵要是敢在这个关头回来,肯定得砍头!” 赵梁越说气势越足,“谢宵擅自回京本就是戴罪之身,现在居然还敢滥用私刑?待我禀.....” 还没说完,程景之得到指示,长剑脱手,直冲他去,赵梁瞳孔猛缩,惨叫出声。 血淋淋的左臂滚在了他同窗周酌光的脚边, 赵氏一家是当今太后的外戚,赵家凭着这层关系在蜀国各地开设赌场,平日里财大气粗,嚣张跋扈,就连那些个王爷世子见了赵遥都得恭恭敬敬,可现在居然被人随随便便砍了一条胳膊走? 赵梁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车内,气氛紧张。 林楚腰用恳求的眼神望着谢宵。 谢宵轻蔑瞧她一眼,眼中晦暗不明。 “赵公子可能还不曾知晓,这月十八,我蜀国与夷族一战大捷,俘斩略尽,后又乘胜逐北,缴器械牛马,将夷族击杀至五十里外贫瘠之地,边关已无虞,蜀帝怜我伶仃,特召我回京。” 这声音如玉柱轻击,掷地有声,是从车内传出来的。 确实是谢宵的声音。 众人听到这,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将...将夷族击杀至五十里外的贫瘠之地? 开玩笑的吧? 要知道,夷族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他们是天生的战士,精通骑射作战凶猛,蜀国与夷族对峙几十年也未能将其彻底攻退,谢宵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 要是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的谢宵...... 便是蜀国最大的功臣..... 一个因叛敌而覆灭的家族,又因子嗣杀敌而重新繁荣,这无论放在那个朝代,都是无法成立的。没有那个帝王能够有这种肚量,让汉奸的儿子领兵作战啊! 除非..... 这七八个宗学学子再不敢出声,只听见谢宵继续道:“然,此乃蜀帝密令,上京无人知晓,而你们却敢蛰伏在这后山阻我车驾,难不成是受人之托想害我?” 这些宗学子弟也不是傻的,立马听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当初谢家之所以会那么快倒台,是因为十几个上京大臣联合上书检举谢宵之父谢植与夷族暗中勾结,蜀帝暴怒草草结案,并未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谢府覆灭后,蜀帝却将谢宵下放军队,还任凭着他领兵作战,可见蜀帝定是后来又查出了什么。 如今谢宵大败夷族,谢家当初是否勾结了夷族也就有待商榷。 皇帝要谢宵暗中回京,实则是想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诱鱼上钩。 谁今日挡了谢宵进京的路,谁就是心中有鬼。 周酌光扶起赵梁,紧张道:“谢将军!我们根本不知道您要回京,也不是特意来挡您的路的,我们有个同窗,听说她不知检点,今夜在此处与外男私会!我们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以为她在您的马车里.....” “哦?那你要不要上来搜查一番?” 谢宵是在笑,但是这戏谑声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让人莫名其妙心中剧寒。 “不....不用了....现在想来,许是我们得到了假消息,误会了同窗,还因此挡了谢将军您的路,希望将军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 周酌光犹豫半响,垂下眸子继续道:“特别是....不必因我们的过失烦扰蜀帝了....” 蜀帝多疑,要是得知他们几人今夜拦住了谢宵,必定连带怀疑他们的家族势力。 当年谢植一案,他们家族都算有所牵扯..... 谢宵轻笑一声,“哦?那这两位公子的伤......” 周酌光满头大汗,拱手立刻答道:“是赵孙两位公子互殴所致,与谢将军无关,我们今日也从未见过谢将军。” 余下几位少年虽然不及周酌光脑子灵光,但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明白了意思,纷纷点头连声称是。 四、 寅时三刻,天色蒙蒙,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车在昏暗的长街上疾驰,惊得飞鸟疯一般四处逃窜。 不知道在这冗长沉寂的街上行驶多久,骏马渐收马蹄,在一府邸偏门处缓缓停下。 林楚腰一个人靠在角落里,揉了揉额头,强忍下因眩晕而产生的呕吐感。 一刻钟之前,刚下骊山,她不过裹着狐裘眯了一小会,清醒过来时车中已经没了谢宵的影子。 正在发愣,车夫重重咳了几声,“林小姐,林府已经到了,您看看是要下车,还是我把你送到谢府?” 说这话时,车外那人明显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听出他话中的戏谑,林楚腰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恼:“我要下车!” 她本想扯下身上的狐裘,却又瞥见自己撕裂的里衣,若是被人看见才真的是难堪。她只好裹紧衣服,踉跄着掀开帘子。 面前是朱红色大门,黑色的牌匾上是镶着金边的两个大字——林府。 重生后的喜悦在见到自家府邸的这一刻达到极致,她正要扶着车轼下去,忽然面前伸出一只手背。 粗糙,食指中指处结着厚厚的老茧。 她有些疑虑地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车夫。 一张极为英挺周正的脸,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不同于谢宵的阴柔,而是一种经历风沙沉淀而有的气势磅礴的俊美。 不像是蜀国人。 他说:“听说林小姐身子娇贵,可别摔着了。” 她并不去扶,细长柔情的柳叶眼中带了几分自己的思量。 “你是谁?” “我?”车夫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林楚腰会问他这个问题,笑了笑:“我不过是谢将军手下的一个闲人,林小姐不必知道我是谁。” 闲人? 林楚腰忽地笑出声来,像谢宵这种人,手下能有闲人? “不愿说就算了,何必妄自菲薄?” 她冷眼望着身前这只手,扶着车轼走下去,自有一番不符合年纪的雍容华贵。 身子娇贵?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应该说,已经很久没有人认为她还配得上“娇贵”两字了。 * 红墙黄瓦的大宅院里,几个丫鬟提着羊灯,匆忙跨过听雨轩的穿堂,上了院中游廊。 “连个贱蹄子都看不住,你这几个是死的吗?”领头的嬷嬷低声骂道。 “汪嬷嬷,这可怪不到我头上啊,她前几天一直很安分....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从后窗跳下去了!我求求您了汪嬷嬷,您千万别要二夫人将我打发了,一大家子都靠着我呢!”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三等丫鬟抽抽搭搭道。 “住嘴吧你!林大爷今日已经回来了,要是这贱蹄子不长眼睛冲撞了那位爷,看二夫人到时候不宰了你们几个不长心的!” “大房还有两个院子没搜,你们叫上几个府中的小厮,给我往那边去,一定给我把那贱人逮住了!记住了,把她嘴给我塞上!别让她给我乱嚷嚷!” 几个丫鬟得了命令,揣着布条向大房后院方向走,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好边压着头边瞟着眼睛到处张望。 汪嬷嬷暗骂几声,急昏了头也不知道是走是守。出了这种事吧,既想去给王夫人通风报信,又担心大老爷出了大厅,与那些个找人的丫鬟撞个正着。 哎!大户人家的嬷嬷也是不好当! 林府大堂—— 入目便是一间宽敞奢华的屋子,黄金琉璃制成的陈设满堂都是,梨木桌上摆放着龙凤戏珠垒丝香盒,时时缠绕出一两缕龙涎香气,独特的甘甜土质香味顿时让人安神定志。 但堂中四人各怀心思,并不安心。 坐在上首的老妇穿着红绿比配的锦袍,金钗盘发,一张富态的脸上堆满假笑,下首檀木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抿了一口茶,脸色并不好看。 他沉默着往堂中扫了一眼,“今日恒哥儿怎么没来?” 堂下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尴尬一笑,道:“科考迫在眉睫,这会儿恒哥儿许是在房里读书呢!” 林为良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我这侄子总算比他那不争气的爹要强,若有机会,我会把他引荐给陛下,将来和谆哥一样,光耀我林家门楣。” 听到要给她儿子引荐,这妇人大喜,眉毛都快斜扬上天去:“多谢大哥!这林府的脸面,全是大哥您一人挣回来的,弟妹高兴得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林为良点了点头,唤丫鬟给他斟了杯茶。 就在这时,几个小厮忙不迭地奔进屋内,哆哆嗦嗦地说:“禀告老爷,我....我等未在城中找到小姐。” “什么?!” 这屋内表面祥和的气氛被打破,林为良忍了半晚的怒气终于爆发。 “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找了一晚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上首的张老太太表情瞬变,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为良啊,这是母亲的错。” “你这十多年都在外头浴血疆场,不知道我们这些个做祖母婶婶的难处。在你女儿心里,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亲的,她看不惯我们不听我们的教导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我又怕外人说我刻薄了她去,凡事不敢过分苛责她。我哪里.....” 似是痛心疾首状。 “我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她竟敢彻夜不归了?为良啊!这只怪母亲平日对她过于放纵,没把她教成个知书达理的!” 林为良本对他这个女儿有些亏欠,但听了张老太太一番话,这股子亏欠心理瞬间荡然无存了,他连忙摆手,满脸厌恶道:“母亲说哪里的话,为良在边关时,曾跟府中的通过书信,说是楚腰天资愚钝又性格骄纵,母亲您和弟媳对她悉心教导,没想到她不仅不听劝还更加任性。母亲您是仁至义尽了,这件事哪里能怪您?“ 张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林为良的手,劝道:“唉,楚腰也没犯什么大错,不过是情窦初开,与心仪的男子私会罢了,为良,待下人把她找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对楚腰动刑,孩子嘛,骂一骂也就得了!” 似是善解人意。 听了这话,底下那妇人也劝道:“是啊!大哥,楚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小小年纪就有主见,你要是态度强硬她更不会听你的,依我看,这事也甭管对方家世了,把楚腰嫁过去或者让对方入赘都是极好的!” 她满头插着极不衬人的珠花,身着绣着几簇雍容牡丹的华贵曳地裙,嘴上虽说是在劝人宽心,偏偏嘲笑的嘴角快要扬上天去。 她本名王若伊,十七岁时嫁给林家第二子林贵,育有一儿一女。 这一番话简直是句句诛心,林为良脸一黑,气得将手中杯盏砸了出去。 “好什么好!她都已经跟萧家二公子定亲了,居然还敢大半夜出去与外面的狗男人私会!她眼里究竟有没有礼义廉耻,究竟有没有林家的脸面!” 他转头看向侍立在王若伊身旁的绿衣少女,道:“柳儿!伯父问你,你果真看到那个孽障跟外面的野男人私会?” “大伯,我也是听下人议论说的.....” 眼见林为良脸色阴沉,林柳满脸愧色,垂下头道:“大伯,是林柳不好,是我没拦住姐姐.....” 与她那肤浅庸俗的母亲不同,林柳身体修长,只穿着一件普通样式的衣裳,头上斜簪着一株银钗,清亮含情的凌波目,眉似墨描,浑然天成的书卷气息。 她弱柳扶风,恁是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林为良皱了皱眉,神色缓和下来,“你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性子又软,怎么可能拦住那个嚣张跋扈的孽障呢!你快起来,大伯不怪你。” 就在这边伯侄情深的时候,门口的丫鬟突然惊喜地叫出声来。 “大小姐回来了!” “父亲.....” 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从堂外传来,堂中四人都是一惊,抬头望去,便见一个裹着狐裘,满脸是血的女子被几个丫鬟搀扶进来。 她身材瘦弱如纸,脸上没一点血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触目惊心的划痕,头发被血凝在一堆,走路一瘸一拐的。 她四肢瘫软,几乎是挂在丫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栽下地去。 “楚腰?”林为良看着眼前没了人样的女子,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这还是自己养在上京的娇娇女儿吗?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天大的不满在此刻也烟消云散了,林为良怒气冲天,立刻从堂中拔出一把剑,“楚腰....你跟父亲说!到底是谁将你欺负成这样子的!爹一定杀了他!” 林柳脸上溢出一抹难察的得意,但她很快收敛情绪,后又换上一张花容失色的脸。 林楚腰还没说话呢,她便哭道:“姐姐,是妹妹不好,妹妹应该劝阻你的,不然....怎么会让你受此奇耻大辱?” 她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林为良,林为良吓得一哆嗦。 奇耻大辱? 是啊,一个青葱年纪的少女在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像这样满身是伤回到府中呢? 想到这一层,林为良羞愧地丢下剑,脸涨得通红,指着林楚腰恨恨地说:“你不知廉耻在外与人私会,如今落得了这般下场,只能说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未出嫁的贵女被人强暴失了清白,这在上京勋贵圈子里是前所未闻,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要他林将军的老脸往哪搁?林为良立刻打消了为女报仇的想法。 林柳满脸怜悯地搂住林楚腰,竟然抽泣起来:“姐姐,妹妹真是恨不得替你遭受这一劫!” 林楚腰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一时竟无语凝噎。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林楚腰会因失了清白伤心欲绝一时怪不到她头上来。可林柳偏偏这时候装出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就是想让林楚腰对她发火。 上一世也是这样,林楚腰被她激怒,不知哪里来了狠力一把扯了林柳的头发,哭喊着说林柳是罪魁祸首,是她害了自己。 林为良自然不相信她的话,在他心中,林柳一直是林府小辈中最懂事最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存心害自己姐姐呢?王若伊和张氏老太太也向着林柳那一边,指责林楚腰是不是经此一劫脑子糊涂了? 林为良权衡一番,生怕林楚腰说些疯话传出府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了个由头将她囚禁在了林府。 林柳多会洞察人心啊!她知道林为良是个好面子的人,只要让他丢了面,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也会舍弃。 于是她便设了这个局,一来可以让林楚腰丢了清白名声稀烂,二来可以让林楚腰与其父亲离心。 林柳心中极为得意,她望向林楚腰,却见她虽然脸上狼狈,但眼神平静,没有一点失去清白后要歇斯底里的趋势。 她心中一惊。 五、出府 这番话既一针见血地指出老太君与林家大房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又理清了给王氏戴孝的利害关系。 三叔的一儿一女听到这,心里是大大的不快,不管林楚腰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番话的矛头不也扯到她们身上了吗?说她们不分黑白,胡乱穿丧服? 老太君眼前一黑,险些被林楚腰气得半死。 林为良的生母过世极早,她不过是林家老大爷娶回来的续弦,最开始一直在林府抬不起头,好在她肚子争气,没过几年接连生下两子,风光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没想到自己两个亲生儿子这么不争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治国安邦狗屁不通,反倒是那个从别人肚子生下来的林为良光耀了门楣。 老天爷!怎的偏心至斯。 幸而林为良是个良善孝顺的,一直没提分府的事情,也给她老太太一个薄面,待她十分尊敬,这林府上下都看她脸色,没人敢对她有所置喙。 但她没想到是,才半年没回上京,林楚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妮子翅膀就硬了,居然敢对她这个态度? “你这话,是觉得自己没一点错?”老太君皮笑肉不笑,脸上那张老皮显然挂不住了。 “孙女有错。” 老太君冷笑一声,心想这死丫头还是个软弱的,神色缓和了些,“那你说说,错在哪儿?” “孙女错在做事情很是不稳妥,凡事都要靠祖母为我惩治贴身丫鬟。” 分明是在责怪老太君越权惩处了她的丫鬟,但林楚腰表情极为认真,愣是谁都不能确定她这句话是不是有这样的指向性。 “堂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可没见到你这么有主见,还敢跟祖母顶嘴了?” 林薇阴阳怪气道。 虽说母亲已经多次告诫她,让她尽量不要惹大房家的人,可她实在是看不惯林楚腰平日里的那股刁蛮劲,心想着再不挫挫她的锐气,她尾巴估计都要翘上天了! “责怪祖母?”林楚腰摇了摇头,“堂妹误会我了,我怎么会怪祖母呢?丫鬟有错,祖母责骂就是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孙女只怪自己每次请安都有差错,要么就是簪子戴的不对,要么就是衣服穿得不对,再或者就是妆容不对,连累祖母次次为我费心帮我惩治丫头。” 此话一出,屋中的婆子丫头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碍于老太君在场,都默默低着头偷笑。 林从文是个稳重的,从始至终一直缄默,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打量着自己这个姐姐,心下暗暗有些吃惊。 林楚腰神色自若,“孙女当然知道祖母是好意,但是府中这些杂碎人口,都是些没个正形的,若是乱嚼舌根把这话传到府外,怕那些个上京长舌妇人错以为祖母偏心,说您凭血缘关系把孙女们分得太过清楚。” 老太君故意挑林楚腰毛病这事,堂中众人心知肚明,但没人会把这放在台面上来说,于是此时气氛一度尴尬得不可收拾,老太君的老脸更是僵硬极了。 这不就是在暗讽她偏心亲生孙女吗? 她好容易忍住没垮下脸来,破天荒地挤出一脸慈爱的笑容:“楚腰,你说的有理,你的丫鬟以后祖母就不代为惩处了,是赏是罚,全凭你一人作主。” 林为良毕竟不是她亲生的,若是真有人在他那里乱嚼什么舌根,自己确实难以辩驳。 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等以后找个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孙女就多谢祖母了。”林楚腰笑得十分天真,傻得跟之前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离露,青水,你们两个办事不力。还不赶快回屋中跪着!等会我自会惩治你们!” 两个丫鬟自然知道小姐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应了声“是”后走了出去。 老太君看林楚腰装得这般无辜,自己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有点气急,连着咳嗽好几声,贴身的几个嬷嬷早已盛了药酒来,喂着她喝下去。 “祖母,怎么去了一趟临安,您这病愈发严重了?”林薇问道。 陈嬷嬷是个人精,殷勤答道:“二小姐不知道,现在的药商像是掉进了钱眼似的,药材专门以次充好,汤药药效不好,太太这病也就反反复复难得根治了。” 林楚腰这时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上京城内妙手回春的郎中这么多,为什么不另寻别家呢?” “哼!你说的倒轻松!有本事你去上京寻这么一个妙手回春的郎中啊!” 林薇冷笑一声,平日里最爱装的要数她那个堂姐林柳,没想到这林楚腰虚情假意起来还更胜一筹啊! 本以为林楚腰会被呛得没话说,没想到她没有犹豫,好像是专门等这句话似的,当即答道:“好!为了让祖母早日恢复,孙女自愿出府在上京城寻找名医,如若孙女没能做到,甘愿受罚。” 看到林楚腰一套话术下来行云流水,林薇愣住了,她分明没说出什么对林楚腰有利的话啊,怎么感觉自己被她利用了? 老太君心里也是一惊,却又想不明白这妮子要干什么,但碍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不敢说出拒绝的话,生怕上京城里传出她苛责继孙女的流言。 于是她有气无力地答道:“以后你想怎样便怎样。” 算是默许了。 林楚腰对此心满意足。 这场久别重逢最终以老太君突发头疼而告终,谁也没看到林楚腰嘴角狡黠的笑。 她现下被父亲罚禁闭,正烦怎么出府呢,这不,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林薇走出老太君的阁楼,想起刚刚的事情心里就很是不舒服,本来心情郁闷,但当她看到林柳更差的脸色时,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她故意走到林柳跟前,没话找话:“哟!姐姐,怎么这几日愈发憔悴了?这样可不行啊!再过几日便是采选会,可别到时候被大姐抢了风头。” 说着她拿着手帕捂嘴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两个姐姐她都是看不惯的,特别是这个林柳,自恃貌美有才情,又加上她自小与尚书大人的嫡子有婚约,竟然拿下巴看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不得趁机羞辱她一番! “我再怎么出丑,也比妹妹强啊,谁不知道林府三个女儿,就数妹妹你最貌鄙无才了。”林柳冷着脸说。 “呵!纵使我无才无德,但我还有父亲母亲,还有个刚刚中第的哥哥,可你呢?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虫,现在大姐也看不惯你,看你怎么在大伯父家过日子!” 这话说中了林柳的心思,但她像是想到什么,宛然笑道:“没关系,我听说祖母这次回上京,就是为了将我指给尚书大人的嫡子,我现在已经及笄,对这门婚事也颇为满意,将来等到守孝期一过,我便会嫁入尚书府,可不像妹妹,还要挑花眼呢!” 林薇笑不出来了。 居然又拿这说事,尚书之子陈秀是尚书府的独子,身份家世都好,是个极丰神俊秀的人物,她母亲前几年就盘算着将她许给陈秀,没想到在几月前的一场诗会上,陈秀居然看上了林柳,对自己爱搭不理,反倒时时倒贴追着林柳。 “你说什么?祖母已经准备将你许给陈秀了?” 同样都是亲孙女,祖母为什么这么偏心?平日里好的东西都给林柳留着,现在连自己先看上的陈秀都要让给她? 林柳略作惊讶地说:“祖母没告诉妹妹吗?” “林柳!你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前日我可是看到你的贴身丫鬟出了府,把什么物什给了外府的男人,鬼知道是不是你和外面的野男人有什么勾结!” 林柳脸色霎变,但她还是强咬着唇,装出一副泰然的模样,“你没证据,就不要给我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祖母,割了你的舌头!” 林薇也只是猜测,但她也不甘示弱:“好啊!那姐姐最好把狐狸尾巴藏好,可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小姐,您这么做不好吧.....” 离露挠了挠头,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刚刚在马车内换上了小姐的服饰,青水此刻也正在帮她重新梳发髻。 “有什么不好的,你和我身形最像,保准别人都认不出来!等会你戴顶帏帽直接上岁梦居二楼,店内老板与我相熟,你与她说明情况,和青水二人在那待到晚上即可。” 林楚腰穿着一身浅绿色青衫,梳着单螺发髻,脸上蒙了一层薄纱,作普通妇人的打扮。 “那小姐呢?你去哪?万一丢了怎么办?”青水还是有点不放心,哭丧着脸说。 今日小姐带她们两个出门,说是得到了老太君的允许,要外出寻找上京名医,没想到三人一上马车,小姐便要离露与她换衣服,说是自己有点事情,得趁机溜走。 她突然想起上次小姐险些被夷族害死,有点后怕。 林楚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着说:“今日我都是普通村妇的打扮了,既不露富又没暴露自己的身份,谁这么无聊绑架我。” 两个丫鬟一听也是,也不再愁眉苦脸。 “那小姐,我们真的要给老太君找什么神医吗?” 自家小姐和老太君素来不对付,离露总觉得小姐答应这事答应得很是蹊跷。 林楚腰好笑道:“老太君的人都找不到,我哪里去给她请来神医。” “那您还......”青水顿了一顿,恍然大悟:“您故意这么说.....是想出去吧?” 离露后知后觉,这下也全都想明白了:“小姐,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不然老爷夫人肯定会打死我的!” “放心,我这次是去找小侯爷,在他那里能出什么事。” 听到是去侯爷府,两个丫鬟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马车停在岁梦居门口,林楚腰便趁人不注意,从店的小门溜走了。 六 “弟妹,不是我说你,出了这种事你还想瞒着我?” “大哥,你放心,这姑娘一直被我关在院子里,到时候偷偷发卖出去便是...” 王氏正在说话,突然被屋外的通报声打断了。 “苏大人到!” 话音刚落,自堂外走进一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穿一身暗红色的圆领袍,气质非凡,模样清秀。他看过来,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瞳仁却是暗红色,深得像是要将人吞进去。 “林将军得胜回朝,宁王特意命苏某前来祝贺。” 他手持一把镶金薄扇,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往堂中一瞥,拱手笑道:“林将军恕罪,苏某来的不巧了。” 他笑声清润,如玉石轻击,落在林楚腰耳中时,却似是恶鬼索命勾魂。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地身体发颤。 对这张脸,对这个人,前世她恨,今生她惧。 苏晨彦,出身于商贾世家,生母是一夷族奴隶,他身份低微,不为苏家所容,十岁除名族谱流浪街头。 林楚腰初见他那一年,还被养在扬州老家,和曾婆相依为命。 那时她才八岁,在寅时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跟着曾婆推车去摆摊卖菜,路过一座桥,碰巧撞见了苏晨彦母子二人。 看似是母亲病重,儿子拖背着母亲,十分艰难地慢慢走着。 但事实上,他背着的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 苏晨彦的母亲已经死了,可能是冻死的,毕竟那个冬天很冷,但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破烂似的衣服。 苏晨彦也好不到哪里去,趿拉着一双草鞋,裸露的脚踝生了冻疮,看上去简直是触目惊心。 曾婆指着他毫不避讳地说:“你瞧这孩子,怕是要冻死了。” 苏晨彦猛地瞪过来,活像是一只蛰伏的幼兽。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暗红色的。 和现在一样,像是血迹半干未干之际的颜色。 苏晨彦是宁王手底下的人,这时候不请自来难免让人多想,林为良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在犯嘀咕。 他忙迎上去,“劳烦宁王挂心,等林某这几日忙完家中事宜,改日定会去宁王府拜见。” 苏晨彦含笑打量堂中一眼,道:“今日怎么没见到二公子?” “这不是春闱快到了,这孩子正在温书呢。” 王氏答道,这次被张氏瞪了一眼。 “哦?温书?”苏晨彦笑得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二公子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是没有时间温书了。” 王氏脸色一变,语气骤然冰了三分,“苏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晨彦拂手收了扇子,讶异道:“夫人当真不知道这事?” “恒二公子可是在酒肆大放厥词,说他能在宁王手底下抢人呢。” 说到后一句,他不生气,反而微微有些笑意。 “抢人?什么抢人?” 听到这话,林为良惊得打了个激灵。 抢的还是个姑娘? 不想不要紧,一联想起来真要命,他坐不住了,瞥见堂中有几个眼熟的小厮。 “我认得你,你是二公子身边的春荣?”林为良指着其中一个,吼道:“过来!二公子屋里的姑娘哪里来的?” 这春荣瘦弱得很,被这一声吼险些吓破了胆,他磕磕巴巴说:“我..她是公子从贩子手上买回来的...但是..” 他有点不敢往下说了。 “但是什么!” 春荣胆子都快吓没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但是那贩子是个骗子,宁王也付了钱买了这姑娘....人却被二公子带走了,现在外面都在传,二公子抢了宁王的人...” “什么!” 居然连宁王都敢招惹? 任凭林为良再能忍,这时也气得发抖。 “苏大人,这确实是我侄儿的错,宁王若是要责罚恒儿,我这个做大伯的绝对不会出手阻拦!” 苏晨彦道:“林将军这话真是严重了,林家几代忠骨,宁王赞赏都来不及,哪里会苛责?” 他泛红的眼角微微上扬。 “苏某这次来,实则是奉宁王之意,来给将军送一份大礼。” 他稍一侧身,不再是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脸,声音陡寒:“把东西拿上来!” 他的随行小厮立马抱着一方形剑匣走上前来,这剑匣用红木所制,略有些陈旧,不难看出年代久远。 这样式..... 林为良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是何物?” “定光剑!” 苏晨彦掀开盒盖,紧接着众人面前现出一柄剑身由玄铁制成的青色长剑,这剑身长两尺,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森冷寒意。 林为良愕然。 定光剑?要知道,三十年前,天下大乱,先帝为夺天下请林氏族长林光出山时,送的就是一柄定光剑。 宁王此举,分明是在效仿魏献帝。 而这条路.... 血迹斑斑。 一旦林家入局,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为良略一沉吟,并不去接剑,“宁王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但这剑我受不起。” 苏晨彦挑了挑眉,眸光阴寒,“这么多年来,宁王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往回收的,林将军还是斟酌一番,别这么着急拒绝。若将军想和宁王当面详谈,宁王府随时欢迎。” 他吩咐小厮把剑留下,正要转身离开之时,余光无意落在林楚腰身上。 许是她这满脸血迹浑身狼狈的模样与这满殿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也或是她看向他的目光太过直白。 直白的.....怨恨。 从商以来,他行事狠戾从不留情,因此仇家很多,想杀他的人也是不计其数。 只不过,他从不招惹女人。 他顿住步子,只觉得有趣,接着便问:“这位是...林家大姑娘?”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林姑娘额间的一颗美人痣。 乡里养大的姑娘,为了祈求将来嫁个好夫婿,都会学着观音模样在额间点个美人痣。 这是扬州一带的习俗,上京女子自诩身份高贵,总是端着架子,从不屑于做这些。偏偏这位林姑娘不在乎这些,自她五年前出现在世人眼中时,额间便有了这颗痣。 苏晨彦早就听说过林家大小姐的事迹。 就说几月前的花灯节,这大小姐故意跳进水中,别人救她她还不上来,嚷着要萧家公子来救她这事,就一度让她成为上京的笑柄。 因为萧家公子转头就跑了,这林家姑娘一着急,居然自己游上了岸。 上京贵女不少,蠢笨成她这样的还真没有。 苏晨彦收回思绪,注意到这女子身上的狐裘。 他愣了一秒,紧接着重新打量起她的模样。 鹅蛋脸,白色绸带般的肤色,配着一对黑得发亮的瞳仁,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很有几分灵气。 他眯了眯眼睛,眼眸深得几乎看不清杂色。 目光与林楚腰相撞那一刻,后者愣了一秒,紧接着慌乱地垂下头。 “父亲,女儿身体实在不适,就先回去了。” 到了这时候,没有人再去深究到底是哪个丫鬟婆子骗了她,也没有人管她回不回去,于是林为良应了声好,叫来几个婆子把她扶回了院子。 院门口,一个小丫鬟提着灯,坐在门槛上打着瞌睡。 一听到脚步声看清来人,这小丫鬟立马就清醒了。 她反弹似地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开口:“小...小姐...” 这丫头穿着绿色薄衫,个子很小,模样也很稚嫩,说话声总是很小,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林楚腰记得她。 这丫头叫甘棠,如今才十一二岁,刚刚被卖进林府就指过来跟了她。听话还算听话,但是因为年纪小,做事笨手笨脚的,之前没少挨过她骂。 她用自认为最和善的语气问:“怎么了?” “我...我没有告诉老爷您去后山找萧公子....”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我知道。” 林楚腰裹紧身上的狐裘,快步走进院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把宫里赏赐的金疮药拿来。” “啊!”甘棠错愕地抬起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小姐私会萧公子的事被发现了,听说老爷大发雷霆。她本以为小姐会把气出在她身上的,可是.... 小姐居然没打她也没骂她? “啊什么啊!快去拿!”林楚腰显然没这么多耐心。 甘棠缓过神来,立马去拿药。 腊月二十八,年关临近,各家各户冒着鹅毛大雪挂灯系绸,上京城中一片喜庆之色。唯独林府朱门紧闭,门前人影零落,单两个守门小厮眼皮打架,恹恹模样。 粉衣丫鬟刚刚迈进院门,就被绿衣丫鬟拉住了。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海棠,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估摸着小姐是疯了!” “别瞎说!”海棠打断她,压低声音说:“在路上我都听三夫人说府里的事了,你怎么能让小姐一个人跑去后山呢?好在没出什么事!小姐打你一顿也是活该....” “不是!”甘棠摇了摇头,“小姐没打我也没吼我....” “什么?” “而且小姐受了伤,也不让我去叫大夫,一个人一声不吭地上了药,连疼都没喊!” 听到这,海棠把手放在甘棠额头上,喃喃道:“甘棠,你怕不是疯了吧。” 七 海棠进府第一日便知,她摊上了个不好伺候的主。 林楚腰满十岁时才从扬州老家接回,也不知道是不是扬州风水养人,反正大小姐初到林府时,便是这么个娇纵跋扈的性子。 她爱攀比,尤其体现在吃穿用度上,妹妹们有的东西她都要争。人又娇气,受点风寒就很不得了,如果磕到碰到,那么全府上下的人都得遭殃。 伺候小姐四年,哪一次是她受了委屈不搞得人尽皆知的? 海棠眨了眨眼睛,狐疑道:“你说小姐一声不吭,还自己上了药?” “我不相信。” “真的!”甘棠把她拉到屋前,将门推开点缝隙,道:“你自己看!” 海棠半信半疑地望过去。 视线中的女子正侧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面容苍白得像个瓷娃娃,一双水灵的眼睛蒙上了点阴郁的雾气。 今日跟着三夫人从城外寺庙回府时,她就从小厮的口中听说了大小姐的遭遇。按小姐的性子来说,她这时候是应该哭天抢地的,怎么可能躺在这里忍气吞声? 海棠伺候她五年,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轻声细语地道:“小姐,您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老爷给您请了郎中,现在在前厅等您。” 海棠? 听到声音,林楚腰身子猛地一抽,抬起头,对上一张比记忆中稚嫩的脸。 真的是海棠! 她鼻头一酸,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掉。 海棠在她嫁入陈国和亲时,替她挡下了陈国皇后送来的那杯毒酒,死在了她的怀中。 如果没有这些变故,再有两年,再有两年她就应该出府嫁人,为人妻为人母,将来儿孙满堂,晚景如春。 无论怎么样,她都不应该落个惨死异国他乡的下场! 见她眼圈发红,甘棠脸都吓白了,“小姐,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林楚腰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抹泪。 没等她开口,这时候,院子里干杂活的丫鬟跑了进来,道:“小姐,杜公子又翻墙进来了!” “什么?” 甘棠有点担忧地看了眼林楚腰,小声嘀咕道:“为了防他,围墙都加高三尺了,怎么还是拦不住...” “这杜公子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做起事来一点分寸都没有,姑娘家的院子也是他能翻的吗?” “开门。” 林楚腰已经披着衣服下了床。 甘棠摸不清自家小姐的性子,愣了一秒后立刻推开门。 “林大妹妹!听说你受了伤!我特地来看看你!”来人身材高大,人影带着冷风卷了进来。 这是个俊秀的男子,剑眉星目,肤色古铜,五官深邃且分明,看上去倒是威风凛凛。 只可惜,徒有虚表。 林楚腰靠桌坐下,将海棠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她连头都没抬一下,就道:“免去寒暄,杜公子有何贵干?” 杜铭也不客气,在她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妹妹真会说笑。”他笑着说:“上次我托你给二妹妹送的信,你送到了没?” “烧了。” 林楚腰这才瞥了杜铭一眼,表情极为平淡。 这话一出,两个丫鬟倒是先吓了一跳。 虽然她们都知道信被烧了,但她们没有想到自家小姐这么实诚,居然跟杜公子说了实话! 杜铭先是错愕地盯着林楚腰,见她不是在开玩笑,他脸上略微浮现出怒意。 “烧了?”他气笑了,“林楚腰,你这是不是过分了?我写给你二妹妹的信,你怎么能说烧就烧?” 林楚腰抬眸看他,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杜公子若是喜欢我二妹,大可直接把信给她,托我转送是否风险更大些?毕竟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将信交给我二叔。” “送客。” 她说话决绝,丝毫不给人周旋的余地,于是杜铭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请出了门外。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杜铭懵了,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林大小姐今日是吃错药了吗?不是说好两个人互惠互利的吗?怎么现在过河拆桥? “小姐。” 海棠不解:“前几天您不是说不能得罪杜公子吗?还说要他帮您打探萧成公子的消息...” 萧成? 林楚腰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那好妹妹根本看不上杜铭,但萧成已经与我定亲,根本不需要我再大费周章。怎么看,我和杜铭的交易都是一笔亏本买卖。” 上辈子,她对萧成的痴迷逐渐狂魔,甚至于央求杜铭替她暗中观察他的动向。 林楚腰喝了口热茶,眸色在氤氲的水雾中慢慢变深。 被接回上京的第一年,她认识了杜铭。 杜铭是光禄寺卿杜殊非的小儿子,性子跳脱风流,又爱结交朋友。杜府与林府时有往来,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相熟。 自年少起,他便爱慕林柳,就算后来她嫁作人妇登上后位,杜铭也心甘情愿退居幕后为她筹谋。 林楚腰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向着林柳,为什么这么多人爱她相信她。上辈子出事后,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活该。 这个问题她想了好多好多年,直到杜铭最后一次来长秋宫探望她时,终于给了她答案。 他神色坦然。 “林柳本性善良单纯,她心思纯粹,对所有人都有一颗怜悯之心。可你却不同,你性子过分娇纵,凡事稍不如意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人这一生三分运七分命,而你之所以走到今日,全在你命定的性格使然。” 林楚腰终于明白了。 是性格。 是命定的性格。 她出生不满一月,母亲另嫁高门,父亲远赴从军。 她被张老太太认定天生不祥,送到扬州乡下抚养。 在这十年里,她没读过书,没出过镇子,没吃过山珍海味,劈过柴,捉过鱼。 若是她一辈子和曾婆待在这儿,一辈子都以为自己是曾婆捡来的孤儿,可能她便永远是这种大大咧咧,泼辣随性的性子。 可是呢?人一旦见到光明,黑暗便是原罪。 回到林家那一年,她来到富贵迷人眼的上京,看见了清新秀美的林柳和娇憨可爱的林薇。 她们柔弱,美貌,亭亭玉立,她们是被人捧在手心,经过千万日的滋润才得以养成的珍稀。 而她呢,明明也是林家的小姐,却一直饥寒交迫,每天担心的只是怎么填饱肚子。 凭什么? 回来之后,她性格大变,开始作天作地作空气。 女子娇弱,她便装作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日日关在房间里捣鼓一些胭脂水粉。遇见萧成后,她又开始拘泥情情爱爱,嗔怒嬉笑全系萧成一人身上。 自她十岁被接入林府,这五年以来,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去做这林家大小姐,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将旁人的讽刺视若无睹。 海棠和甘棠对视一眼,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甘棠想了会,道:“小姐,您说得没错!现如今您已经和萧公子定亲了,只用耐心等待,等及笄礼一过就可以完婚了!“ 完婚。 是了,这可是林为良舍了他那张老脸才为她求来的婚事,想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欣喜若狂,高兴得几个夜晚没睡着。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甘棠,我问你,你可还记得花灯节那日,萧成离开时甩下一句什么话?” “啊?” 愣了一秒,甘棠想起了什么,她看向林楚腰,嘴角抽动,有些说不出口。 “...” 见林楚腰点了头,她才小心翼翼道:“萧公子说...要退婚。” 林楚腰了然一笑,她记得前世花灯节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为了引起萧成的注意,故意在他面前摔进水里,本来她做着英雄救美的美梦,没成想萧成愤然离场。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在水里扑腾一会儿,林楚腰便也不装了,自己游上岸追上了萧成。 见状,围观的人哄笑一片,那时萧成被她扯住,被迫转过身来,看她的神情既鄙夷又无奈,他甩开她的手,道:“你水性果然不错。” 下一句便是:“林楚腰,你就是个疯子!你就等着我上门退婚吧!” 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至于为什么现在萧家的退婚书还未送到,大约是萧成还没有说服萧夫人。 想到这,林楚腰放下手中的杯子,道:“海棠,陪我去拜见父亲吧。” 八 甘棠正服侍林楚腰梳妆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便听见有人嚷了一声:“大小姐身体还好吧!曾妈妈今日特意来探望小姐的!” “我家小姐刚刚病愈,还未大好,张嬷嬷,您跟曾妈妈还是改日再来吧!” 来人毕竟是府中的老人,海棠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一个小丫头要翻了天了!曾妈妈可是小姐的奶娘,你也敢拦?是不把小姐放在眼里吗!”这妇人尖嘴猴腮,说话时倒是唾沫飞溅。 她使了个眼色,后面跟着的两三个嬷嬷抢先撞开了门。 海棠拦也拦不及,脸都气红了,“你们干什么呢!” “我们能干什么?过来看看小姐啊!” 赵嬷嬷一边笑一边探头进去。 这一眼瞧过去,她立刻吓了个激灵。 屋中人披头散发,端坐在梳妆台前。 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这眼神像是针似的,尖得像是要将人看透。 赵嬷嬷被她看得发怵,莫名其妙有些心虚,手上的动作也规矩起来。 甘棠没好气地看了这几人一眼,小声嘟囔道:“想进来就进来,把小姐当什么了?“ 其实她这话也是说给小姐听的。 这么多年来,曾妈妈仗着自己是小姐的奶妈,做的没规矩的事多了去了,可惜小姐从来都不管。 林楚腰挑了挑眉。 她哪里会不知道身边这几个丫鬟的心思。 只是她十岁时才从扬州接来,一日之间从偏乡僻壤到富贵荣华,这变故于她而言自是翻天覆地。所以她见到几个妹妹时,才会生起自惭形秽之意。 这时,比起劝诫,她更愿听那些吹捧她的话,就算知道这是曲意逢迎,她也觉得这些话相当动听。 林楚腰仔细打量着这“来势汹汹”的一行人。 为首那个穿着淡蓝色长裙、盘着凌云髻的是她的奶娘曾妈妈,嗓门大得难听的那个是三婶屋里的赵嬷嬷。 “妈妈和嬷嬷来了。”林楚腰声音平淡。 赵嬷嬷被这一声唤过神来,她扯着嗓门说:“大小姐,您看您院子里这些丫鬟都该教训!不给我赵嬷嬷面子就算了,居然连曾妈妈的路都敢拦呢!谁不知道曾妈妈是姑娘你的奶娘啊!” “别胡说!”曾妈妈这时候说话了,“我不过就是小姐手底下的一个兵,听小姐的话办小姐的事,把小姐伺候好了我才安心!” 话虽是这么说,她脸上却是挡也挡不住的得意。 林楚腰抬了抬眼皮。 怎么上辈子她就没看出这两人的一唱一和呢? 赵嬷嬷动作夸张,笑容都快堆不下了,“是是是!我说错了我说错啦...” “你没说错,你是该教训。”林楚腰打断她。 瞬间,屋内安静了一秒。 “啊?”赵嬷嬷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小姐...小姐你说什么?” 林楚腰不理她,反而望向她身后的曾妈妈,“曾妈妈,你说陈嬷嬷是不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连主子奴才都分不清楚了?居然敢在我的屋子里教训我的贴身丫鬟? “曾妈妈,你说,赵嬷嬷该不该被教训?” 她说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意淡淡。 甘棠和海棠愣了。 曾妈妈也愣了。 大姑娘心思不多,平日里又最看重她们这几个嬷嬷妈妈,对她们是一向纵容的,怎么今日态度大变?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曾妈妈讨好般地上前给林楚腰拢了拢衣服,轻声细语地说:“小姐,怎生穿得这般单薄?”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赵嬷嬷不过是个下人,今日又是奉了三夫人的命令,来寻前些日子三小姐弄丢的一件衣裳的,您可是林府的大小姐,何必跟一个奴婢置气呢?” “哦?”林楚腰抬眼看她,笑意淡了些:“那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手脚不干净拿了三妹妹的东西,所以连个刁仆都能搜我的屋子了?”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曾妈妈笑容僵在了脸上,原本红光满面的脸看起来有些失真。 “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您就算给老奴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想啊!” “曾妈妈没这个意思,那就是陈嬷嬷领头了。”林楚腰幽幽地说:“那好,既然都是陈嬷嬷的错,那我就罚她一个人了。” 不等她再开口,林楚腰便吩咐道:“甘棠,去前厅给我把赵晏小哥叫来,问问他奴才对主子不敬是个什么罪名?” “甘棠这就去!” 甘棠难掩欣喜,临走前还冲陈嬷嬷做了个鬼脸。 “呵!”陈嬷嬷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着说:“我算是看出来了,小姐这是拿我出气呢!” “小姐您是主子,我是奴才,主子教训奴才天经地义,不过小姐您是不是没搞清楚,我是三夫人屋里的人,可归不得您这个主子管!” 陈嬷嬷撇了撇嘴,眼里的不屑算是毫不掩饰。 府里人谁不知道,大房连个当家主母都没有,大小姐脾性又怪,说白了就这么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还能上天? “陈嬷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跟姑娘说话!” 海棠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除了她,这屋内的其他人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是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林楚腰很清楚她们的想法。 林家那位老太君厌恶她,二夫人三夫人视她为眼中钉,府中的下人自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她没有说话,抿了口茶,然后将茶杯狠狠地朝陈嬷嬷摔去。 下一秒,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掐住了陈嬷嬷的脖子。 林楚腰动作太快,以至于众人都没反应过来,陈嬷嬷已被掐得满脸通红,两眼瞪得有些突出。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她突然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掐住了陈嬷嬷的脖子。 她像是下了狠劲,死死掐住她不松手,以至于陈嬷嬷脸涨得通红,两眼瞪得有些突出。 屋里的人都傻了眼,好不容易将林楚腰拉开,但她像是发了疯似的把桌上的珠钗首饰往陈嬷嬷脸上砸,“一堆狗奴才也敢欺负到我头上了?滚!都给我滚!” 曾妈妈等人哪里见过深闺里的小姐动手打人,都觉得大小姐疯了,架着陈嬷嬷就往外面拖。 人一走,林楚腰立马安静了。 “海棠,给我继续砸。” 砸? 海棠性子温顺,断然没做过这种事。 她弱弱地问:“小姐...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是有事的吗?要你砸就砸!” 海棠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这下也不再问,随手拿了几个瓷瓶颤颤巍巍地往地上砸。 砸了几个像是找到了感觉,居然越砸越起劲。 眼看房间里的东西都碎得差不多了,林楚腰满意地坐下,正想喝杯茶,发现茶杯早就被砸了。 “啊!” 随着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林楚腰抬头便看见一张黑脸。 海棠吓了一跳,“小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林修平看了一眼脚下的碎片,又看了眼屋里的惨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有病的是她!” 他十分鄙夷地看着林楚腰,“也不知道每天抽的是哪门子疯,真是一天一个疯法!” 林楚腰盯着自己这个“弟弟”。 比起那些对她表面奉承背后捅刀的人,林修平要坦荡得多,他每次看到她,都是满脸的不耐烦。 “你来这干什么?” 林楚腰并不觉得两人关系好到他会来探望她。 林修平冷笑一声,把手中的提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要不是我娘亲要我来,你以为我乐意来?” 他口中的娘亲,就是林为良的姬妾周娘,而他与她,算是姐弟。 不过... 不太和。 前世的林楚腰一直挂念着曾苠,希望母亲有一天能回心转意,自然不会喜欢周娘,更是讨厌她这个庶出的弟弟。 凡是周娘送来的东西,她一概冷眼相看,转手丢出去喂猪都算是好的。 见她这般对待自己的母亲,林修平对她算是厌恶至极,也不像母亲一般惯着她。 “不要?”林修平眼神冷得像冰,“不要算了。” 不等林楚腰说话,他提着东西转身就走。 谁都看得出来他这就是走个过场。 “我要!” 林修平顿住步子,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她。 “怎么?这次又要把我娘做的菜拿去喂猪?” 九 “这次喂我。” 她一把抢过提食盒,毫不在意形象,几口便将那碗莲子羹喝了个精光。 她舔了舔嘴唇,把空碗递给他。 林修平眼睛闪了闪,看了她半响,分明有些动容。 可这张嘴还是硬的像鸭子:“装模做样。” 说完便夺过碗,离开了院子。 其实这次重生,林楚腰看清了很多事。 与人相处,得饶人处且饶人。周娘虽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姬妾,但她从未想过害人,为人处世也并无不妥,不必与其闹得太僵。 况且,她的儿子林修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正想着,甘棠神色慌张地跑进门来:“小姐,老夫人要您去请安呢!” 海棠一张小脸都吓白了,“惨了惨了,屋里的事这么快就传到老太太院里去了?” 甘棠这才注意到屋里的狼藉,她张目结舌,“海棠,这屋子怎么被砸了?” “......” “海棠!你手里拿着的这个瓷瓶是四王爷送给大房的一套孤品,不会就剩这一个了吧?” 孤品? 海棠被吓到了,随着“砰”的一声,她手上仅剩的瓷瓶也碎在了地上。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这下要被打死了。 张氏老太太素来不喜欢自家小姐,平常请安都是想方设法地苛责她,但每次都是她们两个丫鬟挨顿鞭子,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更别说这次小姐把屋子给砸了。 林楚腰看着地上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首饰盒,里面的首饰纯金材质样式浮夸,看上去眼花缭乱。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物什只适合中年妇人,戴在豆蔻少女身上那就老气横秋,庸俗到了极点。 林楚腰想着,这些东西全是名义上的祖母张氏为她置办的,好像自她有记忆起,便一直有专人把她往庸俗方面教导。 她定了定神。 林家有三房,大房的林为良,也就是林楚腰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威武大将军,掌管着蜀国一半的兵马,早些年西北藩王猖狂,他便奉旨镇守西北,今年朝廷削藩后他才得以返回上京。二房的林贵和三房的林政是继母张氏所生,前一个自小轻浮跳脱,科考十几年都未中榜,后一个性格懦弱无用,在外空有一个才子的名头,却整日在家无所事事。 林老将军是蜀国开国第一将,但一朝天子一朝臣,魏献帝上位初期,林家颇有落魄之势,如若不是林为良能力出众被魏献帝重用,林家早已被挤出上京勋贵圈。 张氏自然是知道这一层的,她不敢得罪自己这个继子,对待林为良算是客客气气,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但常言道隔层肚皮隔垛墙,让这个继子高了她亲生的一头去她就已经很不高兴了,总不能让孙子孙女也低一头吧? 于是在养她的这几年里,张氏可是费尽心思,潜移默化间把她调教成了个粗鄙不堪、刁蛮跋扈的性子。 想到这,林楚腰忍不住笑了,“两个丫头别哭,先陪我去拜见祖母吧!” 林家府邸由先帝所赐,原身是前朝的丞相府,占地约一百多亩,外形雍容大气。 林为良前往边关那年,将原丞相的院子让给了张氏,二房三房也借着方便孝敬母亲的名头,紧邻着张氏住下。于是乎,大房搬去了林府东南方的一处别院,那地采光不好,又最偏僻,竟是丫鬟仆人都不愿去,林为良走后更是直接荒废了。 刚回府时,林楚腰本养在张氏身边。直至一年冬月,她和林字谆玩耍时双双失足落水。谆哥儿体质较差,这次受冻高烧几日不退,险些烧坏了脑子,而她被救及时并无大碍。 张氏大怒,认定她是个命硬的丧门星,不仅告诫屋中兄弟姐妹不与她来往,还将她赶到了最西边的香林院,只派了几个年轻不经事的丫鬟伺候。 据说,前朝还在时,香林院的主人原是丞相买来的花妓,年老色衰失宠后成了深闺怨妇,吊死在屋中,至此之后,这屋子再没住人。不知过了多久,前朝覆灭,林家搬进宅院,这事又经人发酵传得沸沸扬扬,十年前更有丫鬟指证,说是每当月夜降临,这屋中就会传出女人的哭声。 后来等林楚腰住了进去,才发觉不过是几只鹦鹉学舌罢了。 看到林楚腰一行人走至门前,意轩堂守门的丫鬟向里通报道:“大姑娘到了!” 林楚腰停在门前,屋子里原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顿了许久,才听见里屋有个尖细的女声喊道:“请大姑娘进来!” 丫鬟推开门,林楚腰抬眼望去,只见满堂都是熟人。 张氏躺坐在高高的梨木椅上,一张臃肿的脸上没有情绪。孙女林柳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裙,握着美人拳,正跪坐着不紧不慢地为张氏捶着背,听到开门的声响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前些日子从临安探亲返回的崔氏也在屋内,她皮肤细腻白皙,明明已经三十多岁,看上去却像是二十出头。旁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脸蛋圆圆,正托着腮,看到林楚腰进了门,她像是来了劲,端坐起来,笑嘻嘻地望着自家大姐。 崔氏抬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楚腰。似乎微微笑着,眼睛弯成月牙,一副温和的模样,她本就长得年轻,让人见了心生亲切。 不等林楚腰说话,崔氏就迎了上来,伸手将她拉入席中,亲切道:“楚腰,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惊,现在身体可大好了?” “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不过受了冻,这几日还是有些头疼。多谢婶婶挂念。” 崔氏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那圆脸女孩狡黠一笑,语气戏谑道:“大姐,我也受了冻,可我怎么没你这么大的面,让祖母婶婶等我?” 她裹着粉色小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笑看着林楚腰,一脸无辜的模样。 这阴阳怪气明显,崔氏轻轻训道:“薇儿!” 但她表情并无苛责,反而是促使女儿继续往下说。 林楚腰轻轻扫了一眼三妹林薇,脸上甚至没有笑意,“三妹妹,若是我也住在祖母隔间,我肯定日日伺候祖母,无奈我住的太偏僻了些,不像三妹妹住得近。想必三妹妹肯定日日不辞辛劳地在祖母这伺候着吧?” 林薇是个贪玩的性子,平时在家里根本闲不住,更别说伺候祖母了,这下被林楚腰噎了个哑口无言,她的表情瞬间垮下,甚不耐烦地瞪了大姐一眼。 林薇之母崔氏出身书香门第崔家,嫡姐是蜀国的先皇后,因着这层关系,她幼时被养在宫中,见多了钩心斗角,因此也心机颇深,喜怒掩藏极好。就算是在背地坑害了别人,仍还可以装作无事发生维持表面关系。 但她女儿林薇却不同。 从小被家人骄纵,她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和林楚腰一样,牙尖嘴利了些,实际上并没有坏心思。 性格使然,她们的命运也出奇地相似。 林薇十六岁那年,与一书生相遇,她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又感动于他身处微末仍旧奋发,居然撇下崔氏为她谋划的大好亲事不要,执意要嫁给这个家境贫寒的书生。往后不过三年,她丈夫得势,终于露出淫欲本性,弃她如糟糠,纳了好几个小妾进门,甚至于宠妾灭妻。林薇最初也在反抗,却被蛮横的婆家逼疯。到了二十岁那年,她发疯在夜里放了一把大火,连同自己和夫家所有人,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对这个妹妹,林楚腰是说不上恨的。 当年将林楚腰一个孩子赶到香林院去住,确实是她理亏,现今见林楚腰言语中流露出对住所的不满,张氏生怕这话落入那些多嘴的丫鬟耳中,赶忙打断:“好了!都别说了!” 张氏穿了件绯红半旧大袄,头发上别着四颗大珠,她睨眼看了看林楚腰,头一次没能忍住情绪,露出鄙夷的表情,“你住的远,本是不应该劳你走这一趟的,但今天这件事事关林府声誉,还得你解释解释!” “把人带上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布杉的小厮慌张小跑进来,哆哆嗦嗦地看了林楚腰一眼。 林楚腰微微有些意外,她以为来人应该是告状的陈嬷嬷。 “阿念,小姐那日晚归,你在府外守夜,看到了什么?" 阿念声音有些发抖,“我....我看到大小姐是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 听到这,林楚腰心里了然张氏的目的。 张氏瞪了他一眼,“车上是什么人?” “那天夜已深了,我看不清那人模样,但我能确定那马车上定是个男人。” 王氏突然“啊”了一声,捂嘴惊讶道:“那日大姑娘回府,身上披的那件紫色狐裘,难不成也是那个野男人的?” 林薇前几日不在家,正遗憾没能亲眼见证林楚腰的狼狈,现在恨不得拍手叫好,她幸灾乐祸道:“大姐,你上了别的野男人的马车,可真是不给尚书府一点脸面啊!” 张氏冷哼一声,满脸厌恶地嚷道:“好你个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换作从前,林楚腰八成要被她这一句话吓哭。 因为这么多年里,张氏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平日里林楚腰犯了错,全都是两个贴身丫鬟受罚。 在府中下人眼中,张氏这个祖母待她算是慈爱。 最初林楚腰也这么以为,等到她铸下不少错事,付出极惨烈代价,痛定思痛去思及根源时,她才猛然醒悟。犯了错却不惩罚,看似是溺爱大度,实则却是捧杀。 如若不是甘棠和白露两个丫鬟忠心,换了其他丫头,她们之间早就没了主仆情分。 张氏此举,不仅是要毁了她,还想让她孤立寡与。 十 堂上众人都以为林楚腰会怕,但今时不同往日。 林楚腰披了件双层夹袄,稚嫩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她不仅没跪下,脸上也没半分的恐惧,她转头看向林薇,眼光有些发寒:“野男人?三妹妹说的话还真是龌龊,也不晓得是妹妹年纪尚小不知轻重呢,还是说妹妹内心龌龊致使言语也恶毒呢?” “你...你什么意思!” 林薇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被人这么说过,稍微一激,就气得直跺脚。 林楚腰极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张氏道:“祖母,孙女从未做出什么错事,也不会跪。” 坐在张氏下首的林柳不等张氏开口,她道:“大姐姐,你怎么敢和祖母顶嘴?犯了错服软就好了,有必要和祖母犟嘴吗?” “没犯错为什么要服软?二妹妹莫不是还想给我上刑具,屈打成招?” 崔氏面色不善:“大姑娘,这也不是你二妹三妹乱说,阿念可是亲眼看见你从男的马车上下来的,你作何解释?” 林楚腰早知道今日不是一场善战,她想起那天雪夜,车夫与赵梁一行人的谈话,心里有了主意。 “阿念,你可还记得那马车上绣着什么?” 听到这话,阿念摸了摸头,呆了半晌才道:“好像...好像是团龙!” “团龙?” 崔氏脸色瞬间煞白。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规自然是了如指掌。 像这样的团龙图案,自古以来只能绣到皇族的衣饰上,普通人若是使用,便是犯了讳,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难不成,林楚腰已经跟哪位皇子勾搭在一起了? 崔氏有些狐疑。这也是说不准的,毕竟如今夺嫡之争愈烈,林为良手中又握着蜀国大半军权,搞不好大房已经跟哪位皇子结了盟,暗中将林楚腰许配给了谁? 现今五王夺嫡,谁的势力都不容小觑,林政不谙官场,三房本就岌岌可危,若是因此事得罪了哪位皇子,这可真是得不偿失。 崔氏立马改口,笑道:“二嫂嫂,你今日来跟我说楚腰这事,我就心存疑虑,现在想来,肯定是你误会了,楚腰是个好孩子,哪里会与外男私通?” 这一番话,一下子就把矛头全推到了王氏身上。 王氏心里的弯弯绕绕没那么多,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她心里暗骂崔氏是个墙头草,继续道:“你若心里真的没鬼,为什么遮遮掩掩,死活不说出那野男人是谁?” 就在这时,门外有男声道:“是我!” * 初见谢宵那一年,林楚腰十岁。 那次,她央求杜铭带她爬上谢府的墙头,撑着那青砖黑瓦,她刚冒出个头,就被一阵霹雳巴拉的声音惊得往后回缩,幸而杜铭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才没出师未捷身先死。 杜铭将她扶正,她往里望去,看见一个膀粗腰圆的嬷嬷掏着拳头粗的鞭子,甩在一个男孩背上,噼啪作响的便是这鞭子声。 那嬷嬷凶得很,拽着男孩衣服扯着嗓子在吼。 “小兔崽子!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尽管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人仍旧不松口,“我没偷!” 嬷嬷又甩了他几鞭子,“偷了夫人东西还不承认?老爷已经发话了,今天要让你长个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正当林楚腰估摸着这男孩要被打死时,有个十七八岁的丫鬟从远处跑来,伏在嬷嬷耳边说了什么。这嬷嬷脸色一变,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作出苦口婆心姿态,“谢公子,不是你偷的你怎么不说呢?你也别怪老奴冤枉了你,丢的可是老爷送给夫人的南海珍珠,我也是心急冤枉了你!” 说完这句,她便气冲冲地领着一众仆子丫头走了。 林楚腰听明白了,偷东西的人找到了,这嬷嬷错打了人还这么嚣张。她摇了摇头,忍不住问楚炜:“南海珍珠是什么?” 还没得到回答,底下那男孩突然抬头,像是打量什么怪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林楚腰爬墙时弄乱了头发,一张小脸又圆乎乎的,像是个捏扁了的馒头,模样滑稽得很。她与谢宵大眼瞪小眼,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是他惊天动地的美貌使然。 他生得极美,眉宇漂亮得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但年纪应该不过十一二岁,脸上稚气未消。他脸色惨白如雪,正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以一种极为痛恨的眼神打量着她。 林楚腰被唬住了。 她觉得他真像是只蛰伏着的幼狼,因为林为良曾说过,只有狼的眼神,才会是这种要将人撕裂吃掉的恐怖。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预感,若是有那么一天,这幼狼生出了利爪,一定会找准时机将仇人一招击毙。 不止是林楚腰,一向胆大勇猛的杜铭都吓了一个战栗。 她回过神来,觉得好生奇怪,忍不住朝他吼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又不是我拿鞭子打你的。” 底下那人并不想跟她搭话,他颤颤巍巍撑着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旁处走去。 谁不是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林楚腰恨他实在无礼。 于是像个狗皮膏药粘着他,“你站住!你为什么不理我?” 许是觉得她实在太烦,谢宵终于回身,他定在那里,毫不遮掩眼中的厌恶,他一字一顿道:“南海珍珠是你母亲心爱之物,我会毁了它。曾苠这个毒妇,我也一定会杀了她!” 这人认识她母亲? 林楚腰脸上神情骤变为惊愕,她想也没想就反驳道:“你胡说!” 反驳的是那句毒妇。自己心心念念要见的母亲,怎么可能会是个毒妇?定是这小子说了谎话,又或者是他犯了大错,母亲不得已才这样教训他的! 谢宵怒瞪了她一眼,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 很久很久以后,林楚腰才从杜铭口中得知,当年挨打的男孩便是丞相府嫡子谢宵,彼时,她母亲曾苠恶毒的名声已在全上京传的沸沸扬扬了。 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希望自己的母亲冠上恶毒的名头,但当事实摆在她这个连母亲都没见过几面的“外人”面前时,任何的辩解好像都有些苍白无力。 对于谢宵,她也因怀着某种异样的愧疚而刻意远离,准确来说,应该是惧怕。 她并不相信扬言要杀了她母亲的死敌,会大发慈悲为她解围。 可现下,谢宵轻飘飘地说:“林小姐是谢某救下的,不知道各位夫人听到了些什么谣言,不妨由我来辨辨真假?”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紫纹团花锦衣,往堂中一立,顿时流淌出一种英武之气,是那种不经历过数百场厮杀绝不会留存下来的肃杀。他微微拱手,神情倨傲,看不出一点恭敬。 和他一同进屋的还有林为良和林贵,林为良表情如常,林贵脸色微怒,似是对王氏有些不满。 看着堂中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张氏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这位公子看模样面熟,不知是哪家的?” 她腿脚不便,鲜少出府,自是认不得这些小辈。但崔氏王氏对这人印象极深。 这人是谁? 五年前,谢家出了个孽子的消息可是在上京疯传。谢家簪缨世家,唯一的儿子却迷恋风尘,招摇过市,不思进取,谢大将军忍无可忍,终于将他逐出宗祠。 这一度成为上京贵族的饭后谈资,王氏更是将此事作为反面例子,狠狠敲打林字恒过一番。 后来谢府倒台,谢宵发配到了边关,王若伊本以为他算是废了,估摸着他八成会死在这等苦寒之地,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前些日子林贵又提起这人,不曾想两年未见,谢宵竟摇身一变成了得胜回朝的将军! 听说他将夷族一举击溃,立了一身军功,如今已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林为良道:“母亲,这位便是昔日谢家的小公子,如今成了大将军了。” 虽说谢府与林府之间隔着个曾苠,但林为良和谢植两人同在朝廷为官,没有什么太大隔阂。 崔氏眸光一沉,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夺嫡之争一触即发,谢宵手握兵权,不知道已站了哪位王爷的队伍,反正是惹不起的,她脸上挂着笑,讨好似的跟婆婆说:“母亲,你忘记啦?十几年前谢将军还年少,您夸他聪明伶俐,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呢!这不,还真被您说中了!一月之前,谢将军的捷报可是传遍上京的街头巷角了!”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张氏自己都忘了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她丝毫不犹豫地接过话:“我自然是记得,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谢小将军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两人颇会做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丞相谢植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的事情了。 谢宵轻笑了声,意味不明地开口:“老夫人谬赞了,谢某才疏学浅算不上年少有为。我父亲谢植是蜀国罪人,更是不配拿到台面上说。” 张氏笑容一僵,纵她七窍玲珑心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间屋中气氛微妙。 林为良连忙打圆场道:“楚腰你且过来,上次骊山遇险,得亏是谢将军救了你,你怎么也不给谢将军道谢?” 他当是林楚腰女儿家面子薄,不好意思,却不晓得林楚腰是故意不想与谢宵扯上关系的。 她知道谢宵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能够在血淋淋的战场厮杀中存活下来的人,一个能在暗潮汹涌的朝堂中独善其身的人,哪里会是简单的人?上一世,林楚腰已经见识过他的冷漠狠毒,这一世,若是与他牵扯上关系,碰到他的逆鳞,肯定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林为良正盯着她,林楚腰硬着头皮向前挪着步子,站定在离谢宵七八寸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谢将军,多谢您出手相救。”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那人言语带着笑意,“林小姐客气了。” 恍惚间,林楚腰觉得他还有一句话,“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自重生之后,她有时候会梦魇缠身,梦见她置身于乱葬岗,最后又是活活饿死。 她恐惧谢宵,也不晓得为什么他救了自己两次,但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谢宵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谢宵又道:“林小姐,上次骊山一别,你错穿走了我的一件衣裳,那是御赐之物,不知道林小姐打算何时相还?” 林楚腰浑身一抽,顿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错穿? 王若伊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谢将军对我们楚腰真是极好,一面之缘而已,便把御赐之物都借出去了。” 她心中颇有蹊跷,当她不知谢宵与林楚腰之间渊源颇深?曾苠与继子势如水火,现今谢宵怎么可能会救下林楚腰? 还是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十一 “住嘴!”林贵脸色不大好看,“你这妇人!又在嚼些什么舌根?” 平日里连句重话都没说过,今天倒是摆起了谱,王若伊刚想发作,就听见林贵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好歹,你可晓得正是因为谢将军求情,我们恒哥儿才能保下这条小命?” “恒哥儿?你可别吓唬我!恒哥的事哪有这么严重?” 王氏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稍变。 “小错?”林贵怒极反笑,“你这几日都是瞎了吗?林府三日没见客了!你当是在防着谁?” 防的当然是宁王。 得罪了宁王,再想全身而退哪有这么简单?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氏有些急了,“那我恒儿...” 林贵冷声道:“你还想得起他?你的好儿子最多还有三日教程就到河西之地了!” 王氏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措手不及,险些站不稳,“河...河西之地?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失措地上前扯住林贵的袖子,“哎哟喂!当家的!你怎么能让我恒儿去那鬼地方受苦啊!” 张老太太也帮腔,“老二你倒是说啊!恒儿到底怎么回事?” “哼!果真是慈母多败儿!”林贵甩开她,将谢宵请入席中,再拱手回复母亲,“母亲不必担心,河西在夷河西边,前年才被蜀国攻下,如今战事平息正需建序,恒哥儿此次前去,在军中做个清闲小官,不久时自然立功!” 林贵显得很高兴,“要不是谢将军帮忙,恒儿哪里有这个机会!” 他心里早有打算了,林子恒读书不在行,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科举考中,还不如趁此机会前往河西,白捡个清闲官当当。 听到林贵这么说,王氏终于松了口气。 张老太太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将军!那真是多谢您啦!您真是林家的大恩人啊!” 谢宵神色如常,眼里带了疏离的笑意。 看着他那张俊逸如天神的脸,突觉有些讽刺,林楚腰忍不住冷笑出声。 原来是谢宵。 上一世,林字恒前往河西之地,便是林家覆灭的开端。 河西之地近几年才划入蜀国辖区,正是悍匪流窜鱼龙混杂之时,林字恒娇惯多年,往这地去无非是送命。 谢宵不惜得罪宁王也要保下林字恒,看似是帮他,实则是将他从深坑推进了地狱。至于谢宵为何要多此一举,其中因果尚不可知。 林楚腰笑得极轻,正准备找个间隙溜出去,却突然瞥见谢宵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浑身起了寒颤,只尴尬一笑便低头出了院子。 两个丫鬟被管事嬷嬷拉去领月例的炭火,林楚腰走出院子,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如果她猜的没错,今日谢宵大驾光临并不只是为了要回他的狐裘,而是另有目的。 前世,她被父亲禁锢于府中的那段日子,谢宵也曾来林府拜访过一次。自那日起,林家大房二房互生嫌隙,没过多久,林贵就死在了宁王谋逆的那场祸事中。 林贵站错了队。 她停了步子,蹲在地上捧了一把雪,她轻轻一捏,晶莹雪白的物什变成一拳冰块。但天冷了,这东西在手心化不开。 “姐姐。” 身后有人轻轻唤她。 “跟我这一路了,你要说什么?” 林楚腰站起身来,顿觉眼前有些发黑。 她看清眼前的人。 一身深蓝色底白玉兰花合体衣裙,一张笑颜如花的脸,林柳笑道:“姐姐,我和你姐妹情深,平日里是形影不离,却不知姐姐何时勾搭上了谢家公子,果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 虽是极力掩饰,她语气中还是有两分艳羡。 “我本以为姐姐只爱萧家二郎,还想着撮合你们,没想到竟是妹妹多此一举了。妹妹好奇的是,骊山那日,姐姐如何逃脱?” 林柳看着眼前的绝色女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念及此处,她不免有些不屑。 “林柳,你要比我想象的更不知廉耻。” 冰块化在手心,林楚腰轻轻用帕子擦去水迹,笑着说:“林柳,每月月初城隍庙,你做了什么?” 林柳先是一怔,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慌张。 她装得镇定:“我自是去陪祖母上香,还能做什么?” “这可真是巧了,越王每月月初也在城隍庙上香,妹妹可曾碰见?” 话音刚落,林柳眉头一蹙,颇有狗急跳墙之状,她冷笑道:“你什么意思!要是你敢乱说什么,我娘不会放过你!越王更不会放过....” “啪!” 话还没说完,林柳脸上现出五个清晰的巴掌印。 “你还敢提越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将她打得发懵,林柳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稳住身子,心里陡然升起恐惧之意。 林楚腰居然敢打她?果真是攀上了谢宵这棵大树,便什么都不怕了吗? “林柳,这一巴掌是你应受的。” 到底年纪不大,听到这句话,林柳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眼里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打我?你居然敢打我?你凭什么!” “凭什么?”林楚腰冷眼瞥她,“其一,你不知廉耻,尚在闺中竟然敢与越王苟且,若是我将你这事揭发出去,越王可以脱身,你却只能在家里等死。其二,你父亲有意投靠宁王,若你与越王的事传到他的耳中,宁王必定会对二叔起疑心,你说到时候,二叔是会保你,还是会为了向宁王投诚而舍弃你。” 这劈头盖脸的一段话砸在林柳头上,犹如一桶冰水,将她满腔怒火瞬间泼灭。 林楚腰如何得知她与越王之间的关系?若是她与越王的事真被人戳破,父亲又会如何?他会帮自己吗? 林柳不知道。 过了这十多年,她的父亲再不是当年只顾吃喝嫖赌的公子哥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暗地掺和夺嫡之争,步步为营这么多年,投入无数心血,绝不可能因为她和越王之间的关系而前功尽弃。 林楚腰这个草包,竟然看透了这一层! 她呆愣在原地,看着林楚腰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又消失在雪中。 纵然这世上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不少,但林柳还是想不明白,林楚腰如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她说的每句话都字字珠玑,不禁让人心中发寒。 林柳眼神渐渐深沉。 * “小姐,今日真是奇怪,老太太为什么没有提起陈嬷嬷的事?” 甘棠将伞举过头顶,脸上的惊惧还未完全消散。 本以为这次会被老太太打死,没想到老夫人根本没提起这件事。 “我怎么觉着是张老太太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难不成陈嬷嬷没去嚼舌根吗?” 海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说的不大可信。 就算陈嬷嬷不说,曾妈妈还不说吗?那些个嬷嬷会不说吗? 这怎么可能呢? 说实话,林楚腰也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 她今日之所以把事情闹大,不过是想让她那个父亲好好看看,林家大小姐,他的亲生女儿,在这府中究竟处境如何。 她身边的这些人,来自二房三房,奉着各家主子的命令,从未将她这个大房不受宠的女儿放在眼里。如若他再不管,就休怪自己不做这深闺淑女,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举了。 这是提醒。 也是威胁。 若是平常父女,她大可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央求父亲惩处刁奴便是。 可是,相别十多年,她并不觉得两人之间还剩什么父女情份。一贯理性的林大将军,比起自己的亲生女儿,可能会更相信他的眼睛。 主仆三人已走到逸养斋门前。 林楚腰交代道:“父亲若是罚我,我就哭,你们也要哭,哭得越叫人心疼越好。” 两个丫鬟虽然听不大明白,但她们大概知道小姐要做些什么,都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甘棠走在前面,推开门。 这时,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跪了五六个人,正是曾妈妈那一行人! 竟然在父亲院子里! 门吱呀了一下,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见来人是她,陈嬷嬷反应最大。表情像是见了鬼般惊恐,她突然大叫一声: “请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奴婢是三夫人的人,今日受了大小姐的打,这不就是三夫人受辱,三房受辱吗!还望老爷为奴婢做主!不要让三夫人脸上无光啊!” 陈嬷嬷鬼哭狼嚎,声泪俱下地控诉。 林为良站在门前,原是背对着她们,听见声音后转过了身子。 他看了林楚腰半刻,语气平淡,没有半分起伏,“楚腰,陈嬷嬷说的这些,你作何解释。” 十二 面前站着两位姿色姣好的女子,其中一位身若杨柳,面若桃花。见了她,萧成心中欢喜,但骨子里的礼仪教养又像是一把无形戒尺,约束着他将满心欢喜压下去,他拢了拢披风解,笑道:“两位妹妹,近些日子可安好?” “有劳萧公子挂心了,我和妹妹在府中陪伴祖母,平日里自是极好的。”林柳淡淡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哀戚,虽只是一瞬,但这抹情绪很快被萧成捕捉。 “姐姐过得极好?分明这几日就消瘦了,萧成哥哥你难道看不出吗?”林薇愤愤不平,还想说些什么,林柳轻轻将她往后一拉,示意她不必再说。 萧成顿了顿,猜测道:“听说家弟林字恒前些日子得罪宁王,被送去河西寒苦之地,二小姐可是因此而烦心?” 林柳摇了摇头,神态有些扭捏,“弟弟性子顽劣,这次遣去河西未免是件坏事,我自不会因此烦心。” “那妹妹为何愁容不展?” 林薇掀了掀眼皮,语气有些不满:“萧成哥哥难道还猜不出吗?我二姐姐性子柔和,平日里和丫鬟都不曾动过气,除了那个骄纵得无法无天的林楚腰,哪里还会与旁人起龌龊?” “二妹妹别伤心了,姊妹间拌嘴是常有的,想必再过几日就能和好如初。”萧成劝道。 林柳似有难言之隐,神色甚是为难。这时,林府车夫阿福从远处跑过来,擦了一把汗,道:“小姐,我已遣人来看过了,说是那好几辆车辇的车轴都出了问题,这一时半会是修不好的,要不我现在去找一辆马车?” 萧成拦住他,转头对林氏两位小姐说:“现在已是辰时,两位妹妹另寻车辇怕是迟了。正好萧府在醉仙楼里养有一驾车辇,若是二位妹妹不嫌弃,可以乘这辆车去。” 林柳摇了摇头,眼里泛了点泪花,“萧成哥哥,大姐素来不喜欢我们与你往来,要是被大姐知道了,不知道又会怎样生气。” 听到这句话,萧成冷哼一声,“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她小小年纪怎能这般善妒?两位妹妹只管上车,待我去和她说明就行!” 林薇也道:“为何要怕她?我就不怕!二姐,我们上车!” 大寒后五日,积雪消融,正是辞旧迎新的好时机。宗学的学生非富即贵,彼此之间都相熟,一落座便热络交谈起来。 两个丫鬟在书案上一阵摆弄,后退到一旁蹲坐侍奉。林楚腰沾了点墨,小鸡啄米似地临摹着名家字帖。 她的字是出了名的丑。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四五岁的时候,她和两个堂妹都是第一次练字,单她一个人依葫芦画瓢画出鬼画符。老先生瞧着她的字,摸着白花花的胡须唉声叹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那时起,她便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临摹字帖是对名师的玷污了,但这并不要紧。 教室里突然有人尖声笑道:“两位姐姐,你们怎么才来?今日可是要进行升学考试!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夫子绝不会再给机会的!” 这人叫作孙云落,是朝廷二品官员的女儿,平日里与林柳交好。 林楚腰闻声抬头,便见林薇和林柳一前一后进来,面容略带怒气。 宗学有明文规定,学生必须统一着装。既然在服饰上无法下手彰显个性,很多学生便从头饰发型上下功夫。 林薇梳着漂亮的双丫髻,斜簪着一株上好的珍珠吊坠,脸庞微圆,蒲扇般扑闪的大眼睛,很有几分娇嗔可爱。她先是走进堂中,瞥见了林楚腰,冷笑着说:“云落,林家不还有一个大小姐吗?你怎么不问问她!” 不等林楚腰回答,林柳忙上前作势拉住林薇,像是在劝她,“妹妹,你别怪大姐,大姐肯定是不知道我们马车坏了,怎么可能故意自己先来不捎带上我们呢?” 这话反倒更加激怒林薇,她冷笑道:“她就是故意的!平日里她都是拖到最后出门,怎么偏生今天出门这么早?林楚腰!莫不是你弄坏了我的马车,存心害我被夫子责骂?” 这两姐妹一唱一和两句话,就给林楚腰钉上了“嫉妒堂妹,心思恶毒”的罪名。或是因为她之前的行事做派,或是因为嫉妒她的身世,林楚腰在宗学的名声一向堪忧,现在又有了亲堂妹的佐证,一些人开始幸灾乐祸,嘲讽厌恶声渐大。 孙云落挑了挑眉,脸上略浮现些怒气,“林家大小姐,您这做的实在是过分了些吧?你自己愚笨,国二难以毕业,现在居然还想拖你两个妹妹错过升学?” 事实上,她和这位林家大小姐鲜有交集,但这人愚笨骄纵的名声已传遍上京,因着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自然觉得这番话安在她头上很是贴切。 看着孙云落义正言辞的模样,林楚腰定定地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阁中摆放着暖炉,屋里并没有寒气,可是孙云落莫名有些发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好友,脸上神情都是惊愕。 笑谁? 她孙云落? 换做从前,这林家大小姐要是被人责骂落了下风,一定当即撒泼打滚,就算是她的错,八成也会仗着自己林府大小姐的身份颠倒黑白。她父母不在身边,没人给她撑腰,林府大小姐不过是一个虚名,她这么做反而会惹人好笑。但现在,她脸上没有一丝失措,居然还笑得出来? 孙云落强忍下心中的惊惧,惶惶开口:“你笑什么?” 林楚腰将笔放在书案上,缓缓起身,止住笑,一双漂亮的眼睛顿时像刀锋犀利起来,“我笑你蠢笨如猪。” “你说什么?”她简直不敢置信,“就你这种年年评级倒数的蠢材也敢骂我?我说的难道有错么?你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知道为何我林家的车辇那般精巧?因为这些车辇来自我林家大房,是我父亲在边关留守时,专寻名工巧匠锻造的。车辇每年一顶作为我的生辰之礼,可却每年都被我的祖母归了两位妹妹,这两位便权当是自己的东西了。孙小姐,你说,我自己的东西,就算是我故意毁坏又如何?”林楚腰脸上没一丝笑意。 “这些内情你都不知,却仅凭她们一面之词咬定我恶毒,你为别人出头,自己放低身段做别人的狗,居然还敢还发疯发狂咬到我身上了?要是我将此事一五一十转告给我父亲,让他知道你这么平白胡诌冤枉我,你以为你能好过?” 表面上是骂孙云落是狗,实则是连带林柳林薇二人都骂了。 林薇性子急躁,被人一激就不得了,当即道:“祖母也是你敢置喙的吗?你的东西自然也就是林府的东西,林府的东西当然由祖母安排!祖母爱给谁就给谁!你无非是嫉妒祖母不喜欢你,不宠你罢了!” 这话一出,有几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林楚腰自小不受教,在上京的名声相当差劲,粗鲁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不怎么令人吃惊。但是林薇知礼仪,在宗学里的形象一直不错,今日算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个长相娇俏的女孩吐了吐舌头,甚至没抬头,对着课本笑道:“林三小姐这话说的蹊跷,别人的东西你拿在手里不烫得发疼吗?莫不是林府另两房穷得发紧,不然我想不出为什么连你堂姐的生辰礼都要抢?” 林楚腰转头看她,依稀记得这人是太傅之女沈暮烟。她倒是个直性子,前半生的人生之路也算是波澜壮阔。令人唏嘘的是,她十七岁时被指婚给了蜀帝第三子陈王,也就是她的姐夫,最后死在了天元之乱的那场夺嫡之争中。 跟她一样,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别人的东西再好,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沈暮烟放下课本,用手撑着脑袋,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林楚腰想起来了。 沈暮烟还是个怪人,两年前从台阶上摔了一跤,醒来后就性格大变,再不是之前那个沉默寡言性格木讷的女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敢说敢做,无拘无束的性子。 太傅与林家三房的林政一向交好,她不因父亲的关系而嘴上饶过林薇,说话全凭自己想法。她还曾拒绝与陈王的婚事,鄙夷与姐姐共侍一夫,完全不顾祖宗留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规诫。 林楚腰有时候在想,可能那些从小生活在马背上,性格奔放的夷族女子都不及她思想开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楚腰是羡慕她的。 所谓羡慕,不过是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 十三 沈暮烟出生虽一般,但嫡亲的姐姐却是陈王妃。她既然这么说了,有的学生也开始见风使舵,语气带了几分讽刺,“动了别人的东西却不觉得耻辱,这样的人是德行有失,夫子都说过,种德者必养其心!若是根不正,学业好又如何?”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薇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只好愤愤留下一句,“既是姐妹,连这点东西都要计较吗?你的车,我再不会坐了!” 钟已经敲过第二遍,夫子已在门外。众人不敢再多言,十分自觉地回到座位上。 宗学的规矩,是按照年纪分班。林楚腰今年十四岁,本应该和萧成同上国三,却因为去年考试末位,被迫再念了一年国二。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升学考试,若是再考不过,便真成了宗学无前例的第一人了。 夫子年过七旬,是蜀国有名的老学究,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先是介绍了如今黄河中下游水患情况,引出今日策论题目——如何治理黄河水患。 在陪伴刘执一步步上位的十年间,林楚腰费心学过不少东西。小到后宫妇人暗斗,大到国家事务处理,刘执掌握权力的同时,林楚腰也消磨掉了曾经执拗的愚笨。 熙宁七年,蜀国地界数百县爆发洪水水灾,朝中百官的治理水患提议皆不奏效。当时刘执遍寻天下名士,终得一乡间隐士消弭灾祸。也是因此一役,刘执真正获得民心,坐稳了帝位。 实践出真知,纸上的东西,说的再是天花乱坠也是虚的。 她笑了笑,在纸上写下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林柳笼络人心的手段一向高明,刚刚课间,那边就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在讨论上京城中时兴的首饰胭脂。林楚腰对这些并没有兴趣,有人喊她她也只是推脱。 正在发愣时,听见旁边的人嘟囔一声:“这便是禁书么?古人的尺度果然不行!” 她往沈暮烟方向望去,发现她桌上摊开了两本书——一本是贵女圈流行的《女戒》,另一本色调较暗,并不是宗学的课本。 无意瞥一眼过去,见那书上全是男女裸体。 林楚腰看笑了:“金瓶梅?” “怎么?你也看过?” 被人发现,对方竟没一点遮掩的意思,反倒是笑着一张娇嗔的脸,冲她撇过头来。 林楚腰挑了挑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在她的印象里,沈暮烟原先性格孤僻,鲜少与人交流,并不是现在这般举止从容,大大方方的性子。 “没有。”林楚腰摇了摇头,提醒两句:“你还是小心点,这书在蜀国算是十禁之一,被夫子发现对你不太好。” 林楚腰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这两句权当是感谢沈暮烟之前的仗义执言。 “谢谢你啦!不过这没什么可担心的,自从我做到你的旁边,我就清静多了,大家都不往这边走呢!” 沈暮烟吐了吐舌头。 这时,走廊里一阵慌忙,不知见了什么,方才还高声谈笑的学子们纷纷噤声。 从门外走进来四五个人,都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涂山楚!是你毒杀了周大公子的蛐蛐王?” 说话的人扯住学堂中一位少年的衣领,两三下便将他推到在地上。 少年脸色惨白,明显是气色不好,他似乎是习惯了,扶着墙站起身来,像个傀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对面的人。 “呵!还不说话?” 张权嘲讽道:“你以为你还是涂山国的三皇子?现在来了蜀国,居然弄死周公子最心爱的蛐蛐,现在还敢跟我们甩脸色?” 所谓的周公子,就是宗学里与赵梁“齐名”的周酌光。 同样也是出身名门,平日里显得发慌,除了逗蛐蛐之外,再一个爱好就是跟着赵梁一起胡作非为。 不用猜,就知道这次他又是无缘无故找涂山楚的麻烦。 涂山楚只是沉默,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往深处看,才能看出几分不屑。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 缄默的外表下,一直藏着天子的威怒,不知到哪一天,便会让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 涂山楚。涂山国的三皇子,自十三岁涂山国战败,被送入蜀国成为质子,在蜀国这六年期间,受尽官宦子弟的欺侮。 后来,他趁着叛乱回国,竟然手刃了亲生父兄,成为了涂山国的皇帝。 涂山国本是强弩之末,但在他的治理下开始转衰为盛,等到林楚腰身死那一年,两国之战中,蜀国已经连败多此,眼看着涂山国就要成为新的中原霸主。 涂山楚并不说话。 因为他清楚,今日是因一只病死的蛐蛐而打他,明日便会又有新寻的理由。 这些年来,他已经算得上是习惯了。 张权一行人更加猖狂,直接对他拳打脚踢。 林楚腰蹙了眉,喝一声:“住手!” 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过去,冷笑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这里大打出手?” 不等张权开口,她便指着楹间道:“诸位请看,这块匾额是蜀帝所赐,匾额上的‘不拔之志’是希望宗学学子心怀高远志向,而不是让你们仗势欺人的!” 张权丝毫不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玩笑一般,“可是他毒死了周公子的蛐蛐,这事总该有一个交待吧?既然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要不你替他受打?” “蛐蛐?”林楚腰冷笑一声。 “周公子玩物丧志,涂山公子友爱同门,怕他不舍,于是帮他毒死蛐蛐。这分明是诚心帮助周公子啊,怎么周公子还不知感恩,反倒是要打他?这怕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张权噎住了,因为蜀帝最恨学子玩物丧志,他一时无言来反驳。 就在这时,有人拍手道:“说得好!” 林楚腰忍不住回头,便见一女子正朝这里走来。 她梳着蓬松的凌云髻,鹅蛋脸上一双漂亮的杏眼,额前一簇桃花形的花钿,虽然穿着与旁人相同的蓝色学服,但气质较为出众。 见到来人,张权大吃一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宫城公主,您怎么来了?” “张权,既然同是在宗学求学,为何这般跋扈?你若再做恶棍,就别怪我告诉夫子,将你赶出宗学了!“ 本就是仗势欺人,但怎么也不敢在公主面前充大王。张权打了个哆嗦,赔笑道:“公主,我自己去领罚,再不会如此了。” 说完便带着人悻悻离开。 周围围观的学子逐渐散开,宫城丝毫不在乎公主身份,亲自去扶涂山楚。 “你没事吧?” 林楚腰微微愕然。 宫城公主身份高贵,涂山楚不过是邻国送来的质子,但前者却不在乎男女大防,亲自为人出头。 从这时便可依稀窥出少女情愫,可是为何若干年后,宫城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面对公主的关切,涂山楚往后退一步,刻意与她拉开距离,道:“多谢公主怜悯,涂山楚感激不尽。” 言语除了恭敬之外,还有一种故意为之的疏离。 宫城却像是感受不出来似的,毫不在意地上前一步,扯开涂山楚的袖子,作势要看他的伤势,”涂山哥哥,你不必和我客气,如果他们以后再欺负你的话,你定要告诉我,我会让我父皇为你撑腰的!“ 涂山楚眸中闪过一瞬轻蔑。 他笑着扯下衣袖,扶墙站起身来,“公主此举,可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宫城一怔。 这才终于收回手,眼神中满是不知所措,“涂山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涂山楚眼神逐渐冷漠,略过她走过。 这一瞬,林楚腰突然记起十年之后,蜀国野史上对这段荒诞感情的寥寥一笔。 宫城贤淑,涂山帝心慕之,求尚。然宫城恨之,乃大婚日自杀。 十四 谢宵见她发愣,以为她是没有胆量下手,便直接将匕首塞到她的手中,开玩笑道:“你不刺这一刀,是真想要我的命吗。” 不再犹豫,林楚腰说了句“多谢”,便直接握着匕首刺向他的胸口下方。 她的祖父乃是蜀国开国武将,父亲也是当朝将军,但她自小骄纵,不爱学武,直到嫁与刘执,她为了给他扫清障碍,亲手杀了不少政敌,也变得愈加杀伐果断。 这一刀捅得极有分寸,不至于致命,但却使受刺者较为凶险。 谢宵闷哼一声,脚下一虚,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林楚腰丢下剑,拱手道:“你需尽快止血,否则将有性命之忧,你的恩情我记下了,林家必定会报。” 谢宵脸色却惨白得如同冬月里的雪花,唇角鲜血为他平添几分妖艳,他用袖子轻轻抹了嘴角,并不去止血,表情极淡地开口:“我不需你记得,也无需你的报答,这是我欠你的。” “啊?先生何时欠我什么?” 林楚腰有些莫名其妙,在她记忆之中,除了今日,她与此人从未有过交集。 谢宵顿了一刻才道:“没什么,一些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林小姐无需记得。” “那我先告辞了。”林楚腰不好再问,而且现在就快天亮了,她得趁着天黑赶紧回府。 说完,她一拱手,转身小跑向某条小路奔去。 少女走出好远,几个黑影如同夜里的鬼魅一般,轻功飞至谢宵身前跪下,其中一人低声惊道:“公子,这剑刃有毒!” 谢宵看着胸口殷红的一片,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苦笑一声:“多年未见,她捅人的手法倒是有所长进。” “公子!您知道剑刃有毒,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谢宵眼角含了抹讽刺的笑意,“没事,中了这毒,反而更合蜀帝的心意,大不了回去卧床个十天半月。” “公子.....” 暗卫飞鹰一向知道自家公子固执,实在是无可奈何,也就不再劝说。 “岁暮。” 几个暗卫中走出一位身体瘦长,面戴银质面具的男人。 这毒凶险,谢宵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强撑着说:“我不放心她,你跟在她身后,务必确保她平安回府。” 岁暮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极高的轻功消失在夜色中。 已是寅时,夜色正浓,林楚腰狼狈地钻进将军府后门的狗洞,灰头土脸地爬进自家院子里。 没想到屋内灯火通明,几个小厮以为是小偷进了院子,纷纷叉着木棍上前,对准她就往下砸。 “是我!”林楚腰下意识挡住脑袋,有点儿不高兴。 “大小姐!” “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老爷夫人正在找你呢!” 她赶紧爬起来,想起前世惨死的父亲母亲,心下一阵悲痛,当即拍了拍身上的灰,向正厅飞奔而去。 “你生的好女儿!这下好了,我林家该如何收场!”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父亲林为良声嘶力竭的怒吼。 林氏满门忠烈,功勋卓伟,早些年被皇帝赏赐了这所府邸,正厅修得富丽堂皇,不知道燃了多少蜡烛,再黑的夜里也亮如白昼,朱红色梁柱上雕刻着的各种寓意高贵图案,都象征主人家不一般的身份。 林楚腰穿过游廊,隔着十几步朝屋内望去。 堂中站着好几人,她的母亲曾苠性格懦弱温顺,听说林楚腰绑架了皇子,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正一个劲地抹泪不语,而父亲林为良性格急躁,不知道在屋内来回踱步了多少圈。 是他们! 林楚腰有点想哭。 前世自她嫁入王府,就几乎被刘执禁锢在了府中,纵是血亲也不能相见,于是出嫁那日拜别父母,竟成了她们一家人今生的最后一面。 好在如今,这一切都还未曾发生,她的父母正鲜活地出现在她眼前。 “大哥,我说你也不要生气,你家楚腰小小年纪就懂得为自己筹谋,以后真嫁入皇家可真了不得呢!”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丰腴妇人满头插着极不衬人的珠花,身着绣着几簇雍容牡丹的华贵曳地裙,屋内气氛沉重,偏偏她嘴角快要扬上天去。 这是王若伊,是林为良二弟的妻子。 “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大伯,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之前大姐姐跟我提过此事,是我没能阻止她。” 眼见林为良因王若伊的一席话脸色发青,侍立在一旁的绿衣少女慌忙跪在地上,语气竟然带了点哭腔。 这少女身材修长,与她母亲夸张高调的个性不同,她穿着一件极不起眼的青色衣裳,头上只斜簪了一株银钗,清亮含情的凌波目,眉似墨描,浑然天成的书卷气息。 她跪在地上,整个人弱柳扶风,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了她,也得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林楚腰盯着林柳的背影,几近怒火冲心。 她被废那一日,林柳身穿大红凤袍,踩着林氏五十余口人的尸体登上妃位,她笑颜如花,妖艳得像个妖怪,她手持珠钗在林楚腰脸上划过一刀又一刀,满脸得意地问:“姐姐,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林楚腰确实没想过。 林家兄弟三人,父亲林为良排行老大,他生母过世早,两个弟弟皆是继母周氏所出,虽说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但除了林为良少年时就立军功光耀门楣之外,另外两人都资质平庸,骄奢淫逸,如若不是沾着兄长的光,林家祖宗积攒下来的家产早就被掏空了。 林为良重视血脉亲情,待这两兄弟的家室极好,比起林楚腰,林为良甚至更加偏心于表面温柔贤淑的林柳。 在林楚腰看来,林柳绝没有理由迫害林为良。 但她偏偏这么做了。 回忆到此为止,林楚腰提着淌着黑泥的裙角,头发凌乱地奔进屋子,她抹了把泪,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跪在了地上。 “爹!女儿今天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林为良此时正在气头上,他不由分说地掏出鞭子,“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还敢回来的?真不怕我扒了你的皮!” 第一鞭还没打下去,曾苠就冲了过来,一向温顺的她抱住女儿,哭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大不了我跟女儿一起去死!” “你!夫人!”林为良脸上青筋暴起,猛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丢下鞭子,冲着女儿骂道:“你做出这种令我林家蒙羞之事,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王若伊脸上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用手帕捂着嘴假意劝说道:“大哥,她还小,骂一下也就得了,现在木已成舟,还是给楚腰选个好时候出嫁吧!” 她真巴不得林楚腰嫁给刘执呢! 刘执在众皇子之中最不受宠,生母又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仆,论体面,他还不如上京稍有些地位的官宦子弟,这样的人连帝位的门槛都摸不到。 也就只有林楚腰这个蠢东西,倒贴都要巴着他。 不像她的柳儿,她的柳儿可是一定要嫁去高门大户的。 林楚腰露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一脸震惊地抬起头:“父亲,你们在说些什么?” “咦,你这孩子还问我们,你都将人家五皇子绑到城外了。”王若伊自找了席位坐下,手持一柄镶金扇子扇着风,看热闹看得好不惬意。 林楚腰作出沉思状,抬头问道:“婶婶可是说,你知道我和五皇子在城外?” 王若伊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说:“是啊!难道你不是和五皇子孤男寡女在郊外吗?” 林楚腰顿时一脸愤恨,吼道:“婶婶!你为何要害我?” “你什么意思?我何时害你了?”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王若伊吓得从席位上蹦了起来。 “今日我在街上偶遇五皇子,我出于礼貌与他同行寒暄,不曾想我们居然被一众夷族人氏迷晕绑至郊外。我醒来时,他们扬言说是奉命把我和五皇子留在这里过两天两夜,毁我名声,让我不得不嫁与五皇子。如若不是谢家公子谢宵将我及时救下,待到明日,这件事传出,我必定清白尽毁!” 林楚腰抬着哀怨愤恨的眸子望着王若伊:“我当是何人害我,原来是婶婶,但我林家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林柳最是震惊,这明明是她昨日给林楚腰出的主意,她对此十分满意,高兴地不得了,怎么今天就临时变卦了?难道她突然看出了自己的阴谋?不对,林楚腰是出了名的蠢笨,一直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绝不会自己看清局势,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隐情。 曾苠出身书香人家,一向简朴,素来看不惯高调张扬的王若伊,加之她又疼爱女儿,这时气急拍桌子,怒声道:“王若伊!这事果真与你有关?” “姐姐,怎么可能是我?林楚腰你个小兔崽子.....怎的还学会了血口喷人!”王若伊气急败坏疾步到到庭中,头上珠钗撞出哐哐当当的响声。 眼见母亲百口莫辩,一向沉得住气的林柳也有些慌了:“堂姐,你爱慕五皇子多年,况且绑架他这事你是亲口跟我说了的,妹妹劝你别去,可你就是不听劝啊。” 林楚腰冷笑一声:“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若是我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现在我和五皇子清清白白,事情还没结束,为何我自己半道逃回?再者,就算我真的说了这话,你为何不第一时间禀报父亲,反而等到现在才说?” 林柳被呛得无话可说。 十五 这正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林楚腰昨日还对五皇子爱的死去活来,怎么短短一日,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 “楚腰,你说的可都是实话?”林为良脸色沉了下来,确实觉得事有蹊跷。 “女儿从不说谎,今日之事,谢家公子谢宵可以作证!他现在已经将五皇子送进宫中,并且会将此事禀明皇上,婶婶到底有没有暗中勾结夷族,想必到时一查便知。” 一言既毕,林柳脸庞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王若伊更是吓得快晕过去。 该死!怎么扯上了夷族! 她确实一直和夷族人士有着私下的来往,不过是倒卖一些上京城内的器具,放在之前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夷族屡次进犯蜀国边境,两国势如水火,现在这事若是被揭发,估计难以收场。 “王若伊!我问你,你真和夷族暗中勾结?”事涉夷族和皇家,林为良满头黑线。 “大哥!我....我错了....我确实跟夷族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但楚腰这事跟我真没关系,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婶婶,绑架我也就算了,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勾结夷族。”林楚腰一脸痛心。 上一世,王若伊最开始与夷族确实只有生意上的往来,但随着时日渐增,她愈发放纵,最后居然胆敢贩卖国家兵器和私盐。在刘执登基以后,这件事被人发现,王若伊和林柳便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林为良身上,林家上下五十口人,除了林柳母女,全被赐死。 这样的深仇大恨,林楚腰岂能不报? 这一次,绝不能再让这母女得逞。 “来人!给我把王氏关起来,等待明日宫中提审!” 林为良是出了名的忠心,事关国家大事,就算王若伊是他的弟媳,他也绝不包庇。 随着他一声令下,七八个大汉架起王若伊,将她拖了出去,堂内响起她声嘶力竭的咆哮:“林楚腰!是你下的套!是你对不对!” 林氏夫妇都当她是疯癫说些怪话,并没有太过在意。 堂中还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林柳。 林楚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堂妹,不知道这件事,你是否知晓呢?” 她是故意把话题引到林柳身上的,王若伊心比天高,一心要让女儿高攀到侯门,为了培养她,可是花了大价钱来请教习嬷嬷。 做女儿的,平白多用了那么多钱,难道不知道自己母亲做了些什么吗? 说林柳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林楚腰是不相信的。 果然,林为良警觉起来,皱着眉问:“柳儿,我早就察觉二房开支颇有蹊跷,你若是知晓你母亲做出这种糊涂事,为何不告诉我?” 林柳模样本就娇弱,现在脸上血色全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极聪明,并不把矛头指向一向疼爱她的林为良上,而是转头对林楚腰道:“姐姐,我知道你自小看不惯我,对我百般羞辱也就罢了,如今这么大一顶帽子你也引导伯父往我头上扣,妹妹我真受不起,我父亲去年过世,今日母亲也获罪,柳儿自知不讨人喜欢,就不留在这里惹你烦了。” 说完这句,她决绝地向林为良夫妇二人行了跪拜大礼,竟是一副求死的模样,“伯父伯母,既然林家容不下我,那柳儿自会另寻去处。” 她猛地立起身,不等林氏夫妇反应过来,便直接朝朱红的梁柱撞去。 曾苠愣了一秒,一个飞身扑过去,一把抓住林柳的手,但后者速度太快,随着“砰“的一声响,她还是狠狠撞到柱子上,额头一片青紫。 “林柳!你干什么!”曾苠气急,林大将军的侄女做出寻死这种不体面的事,若是被上京勋贵知晓,肯定会认为林氏一族兄弟不和,血脉不亲,不免背后嚼舌根子。 林为良吓得直冒虚汗,半是生气道:“林柳,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你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你这么做,陷我于何地?” 虽说是责怪,但是林为良眼里却满是心疼。 二弟林至去年因病而死,临死前将林柳托付给他,央求他好好照顾。林为良一向看中血脉亲情,于是十分怜惜这个失去父亲的侄女。 “伯父,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柳儿!” 林柳瘫倒在地上,双手覆面哭泣。 林为良有些动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是伯父错了,你年纪尚小,这件事哪里与你有干系。” 林楚腰忍不住辩驳:“父亲,这虽是王氏的错误,但我不相信林柳完全不知道,知情不报应与王氏同罪。“ “住嘴!”林为良这次是真动了气,“她是我的侄女,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这么揣测她?从今日起,林柳便过继到我的府中,看你还敢欺负她!” 侄女?妹妹? 现下居然还将她过继到了大房? 林楚腰有些痛心。 前世父亲临死前,得知自己一向疼爱的侄女费尽心思要将他置于死地时,该是多么的伤心绝望? “多谢伯父.....”林柳明显也吃了一惊,脸上的哀痛稍敛,居然还有点喜色! 母亲虽然没了,但是却多了大房做靠山,这买卖着实是不亏的。 “林楚腰!你近些日子确实也过于放纵了,竟敢日日外出闲逛!我罚你去面壁十日,不许踏出家门半步!” “老爷!”曾苠颇为不悦地瞪了一眼林为良,这人怎么事事偏袒侄女,真是过于拎不清了,气得她当下拉着女儿就走。 林柳回到房中,想起今日没能如偿所愿让林楚腰身败名裂,还是有点气急败坏。 丫鬟阿桃劝慰道:“姑娘,您如今可是大房家的嫡女了,有什么可伤心的,接下来可得让大小姐好看!” 阿桃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接着说:“再过半月便是宫内举办的采选会,大小姐不是爱慕五皇子吗?以您跟五皇子的关系,到时候再让大小姐出丑也有的是办法,况且上京的贵女与您交好,她们都是看不上大小姐的.....” 林柳瘫坐在床上,眼里闪过一丝狠毒的光,“母亲曾告诉过我,我处处都比林楚腰那个歪瓜要强,如果不是我父亲不够争气,我必定是上京最为尊贵的女子,林楚腰有的,我必须得有,就算现在没有,我也一定得抢过来!” 她想起了什么,魔怔似地从箱子里翻出一串镶着珍珠的裸色项链,双目猩红地将几近将指甲掐进肉里。 这是数月前,五皇子刘执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她当时将信物收下,却又装傻似的没有表明态度。 区区一个没有势力的五皇子,于她而言,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但多一个可以利用感情的人总是好的。 而且每当她看见林楚腰痴恋五皇子痴恋的死去活来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她不要的东西,却是林楚腰苦苦追求视若珍宝的。 “林楚腰,总有一天,你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另一边,曾苠刚刚将女儿领入房中,还没开口,就见楚腰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 “娘!女儿好想你!!” 曾苠鲜少看到女儿这么黏人,吓了一大跳:“楚腰!五皇子不会真是你绑架的吧?” 林楚腰破涕为笑,“娘!你说的哪里的话。” 曾苠也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后又叹了口气:“若是你真心欢喜五皇子,母亲其实也可以说服你父亲的.....你知道,母亲只希望你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林楚腰心口一酸,她的母亲何尝不知道林府功高盖主,一旦牵扯进夺嫡之争,将会万劫不复,但她为了女儿的幸福,竟将这些全部抛诸脑后。 她像儿时一样,扑到曾苠怀里:“母亲,也许女儿之前还对五皇子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是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有这种糊涂的想法,我不求高门显贵,我只求这一辈子平平安安。” 上一世的今日,她因为父亲罚她面壁而心有埋怨,直到出嫁都没有再和父亲说一句话,现在想来,她真是蠢笨如猪,渣男难道还能比得上血缘亲情吗? 曾苠只觉得女儿大了,懂事了,心中有些欣慰。 后又想起什么,心情复杂地开口:“你婶婶这次定是在劫难逃,你也别怪父亲偏心,柳儿确实是孤苦,将她过继也不过是为了保她嫁个好夫君去傍身。 “母亲,妹妹眼光高了,怕是难以找到顺心的高门。”林楚腰道。 上一世,林柳可是死活不嫁,自己作为姐姐,也给她介绍过不少贵族子弟,但全被她否决,当时她说:“林柳此生无婚嫁之心,只望留在林氏照料老人。” 她还真当林柳有如此孝心,后来便也不再提及此事,没想到她是个心里大有主意的人,刘执的龙榻才是她的心之所向。 现下王若伊这个心头大患已经除掉,但林柳却毫发无损,无论如何,她都得死,只不过如此还需费一番心思。 曾苠一走,林楚腰的两个贴身丫鬟立马从屋外进来,一粉一青,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其中一个脸蛋微圆,娇憨可爱,此时正泪眼婆娑:“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 这是离露,她自小的贴身丫鬟,两人感情较深,林楚腰入宫也带了她去,等到她被废那年,这丫头为她顶撞了林柳,最后被割了舌头,不到一月便惨死。看着离露可爱的脸蛋,楚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这丫头如此忠心,到死都不向林柳屈服,这一世,她不会重蹈覆辙,也绝不会让离露惨死。 “小姐,事情没办成?您没见到五皇子吗?”离露小心翼翼地问。 小姐临出门时,明明交代过最早明日才回来,不知道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居然提前回来了。 其实没办成也好,要不然老爷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打死。 “离露,这事以后别再提了,五皇子和我有什么干系?”林楚腰有点头疼。 另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丫鬟叫作青水,是个极聪慧的,当下便明白了林楚腰的意思。 十六、 她本来就觉得二小姐不怀好心,竟然哄骗自家小姐去绑架五皇子! 当时她就想去劝劝小姐,却又苦于自家小姐太过相信二小姐,她也不好违逆主子的意思,只好作罢。这下好了,小姐终于醒悟了,青水颇有些高兴地说:”离露,你确实记岔了,我们小姐尚在闺中,哪里与五皇子有什么瓜葛?” 说完这句,她像是又想起什么,踌躇着掏出什么物什出来,“小姐,那这东西.....你还要么?” 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匣子外圈刻着诡异的黑色符文。 “这是什么?” “小姐....这是你要的......蛊虫啊!” 说到后面两个字,青水压低声音。 在蜀国,这种用蛊虫给人下蛊的术法是禁术,若是她一个世族小姐被人发现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抓住男人的心,名声可就大大受损。 林楚腰突然想起来了。 前世,她苦于刘执对自己无意,在这个时候,林柳便在她的耳边有意无意地提及了“蛊虫”一物,说是女人下在男人身上,便能一辈子栓住男人的心。 有这种能让刘执爱上自己的好东西,林楚腰当然要搏一搏,于是她派青水出府打听,终于在某位专习蛊术的神婆那里拿到此物。只是前世还没来得及用上它,她便已经嫁给刘执了。 但在日后,那个神婆被抓住,居然能准确地供认出青水,甚至一口咬定是这蛊虫被林楚腰所用,这件不光彩的事,同样也被刘执写进了那封昭告天下的《废后书》中。 她警觉起来,“青水,那个神婆可有什么亲人?” 青水有点莫名其妙,想了一会才答道:“好像有个孙儿,怎么了小姐?” “那好,明日派家仆给我把他带回林府,扣押在我这儿。” 前世神婆之所以会无缘无故供出青水,是因为这一切都是林柳暗中下的套,神婆早已被她收买。为了避免这件事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只能强押这个孩子来做人质了。 “小姐,这肯定是行不通的,难道你忘记老爷最不喜欢府里的人擅派家仆外出抓人吗?如果我们大张旗鼓,搞不好不止抓不回人,还得被老爷骂一顿!” 林楚腰一想也是。 青水说的没错,父亲一向忌讳对百姓滥用私权。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她了。 林楚腰想到了小侯爷楚炜,她的青梅竹马,两人因祖上有亲,年幼时常在一起玩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炜与她,虽无血缘关系但却胜于亲生。 但他的结局并不好,她记得那日天色昏黑,他坠在马下,被万支利剑刺穿心脏,尸首被恶狗撕扯啃食,周遭一切好像都成了黑白色,只有那艳丽的红色,在风雨中飘零。 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他色令智昏,偏偏爱上了一个想要他命的人。 算算时日,这个女子就快出现。 林楚腰心里暗暗有了打算,她一定得尽快出府会楚炜一面,尽早了结这两桩事。 林楚腰被禁足的第三天,朝廷派下人来,抓走了王若伊,听说蜀帝大怒,还专门令人盘查上京贵族,势必要切断上京与夷族所有的财物往来。 “小姐!前日他们来抓王夫人时,我隔的远远的,偷看了一眼那个谢家公子,长的确实好看极了,难怪您不喜欢五皇子了!” 离露眉开眼笑地给林楚腰梳着时兴发髻,下手都比往常多用些力。 林楚腰有些无奈。 离露这小丫头,不知道这几日从谁那里得知当日是谢霄救了她,一心认为自己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谢霄,这一连几日天天念叨,也不嫌烦。 林楚腰心疼地摸了摸头发,道:“离露啊!你念叨他两日了,他好不好看我不能评价,但你要是再这么给我梳头,我头发就掉完了。” “啊?对不起小姐,刚刚太激动了。”离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两人正在说笑,这时,青衣急匆匆地走进门来,脸上神色有些慌张。 她像是见鬼一般,颤颤巍巍地说:“小姐,老太君催你去请安呢......” 闻言,离露一顿,脸上一点笑意都没了。 她是真的害怕啊。 老太君素来不喜欢自家小姐,每次请安都是想方设法地苛责她,小姐挨骂,她们这些丫鬟就挨一顿鞭子,打人的嬷嬷下手极狠,她们两个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苛政猛于虎。 老太君的大名猛于阎王! “老太君?她老人家不是在临安老家吗?怎么回来了。” “想必是知晓了王夫人的事情,现下正在发火,要你过去呢!”青水忧心忡忡,她自小聪明,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看得很是清楚。 老太君是王若伊的亲姑母,两人又是婆媳关系,平日里从来都是连着一颗心的,虽然王夫人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老太君八成会将罪责全部归结到自家小姐身上。 林楚腰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却只是笑了笑。前世的她骄纵,在旁人眼里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唯独害怕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在她面前从来是个畏畏缩缩的模样。 也好,这一世,也是时候会会她了。 青衣和离露忙前忙后地为她装饰打点,竟然比平时要认真许多。 离露给她挑了两件淡色衣裳,道:“王夫人丧期未过,二小姐她们还在守孝,大小姐你还是穿得素雅些,免得老太君责骂你。” 林楚腰淡笑一声:“不用了,我穿戴得体与否,老太君都会挑我毛病的,就给我拿那件玫红色的纱裙。” 离露脸色比哭了还难看,顿觉今日自己一定会被老太君打死,但她从不违背小姐的命令,当下去拿纱裙。 林楚腰扫了一眼梳妆台,上面全是清一色的厚重脂粉,首饰材质也是非金即银,样式十分浮夸,主人模样再是倾国倾城,戴上这些也是庸脂得不能再庸俗。 这些全是老太君,也就是她的祖母为她置办的,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她自有记忆起,从屋内陈设至穿戴打扮,都是金的银的,于是她审美极差,每逢上京贵女的集会,她极浮夸的打扮总让她成为被暗地笑话的对象。 直到当皇后的那几年,她遇到了一个女子,那人愿意手把手教她,才让她终于不再庸俗,有了一点点的审美观念。 “小姐今日要戴什么首饰?” 林楚腰点了几顶镶着大红宝石的金饰,“这些这些,都给我锁进箱子里,别再拿出来了,今日我什么都不戴。” 青衣有些吃惊,“啊,小姐,这些不都是老太君赏赐给您的吗?您特别宝贝这些头饰的呀?” “好青衣,你自己看看,这好看吗?” 青衣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才下定决心摇了摇头。 这些首饰样式老土,配色浮夸,像是用一堆金银珠宝砌出来的垃圾,她从来不觉得这些首饰有什么美感,偏偏小姐当作宝贝一样,她也不敢直接言说。 现在终于好了,小姐长大了,能够辨出美丑了。 还没进屋,远远闻到一股檀香味,老太君尚佛,才回来一日,满屋子都燃着香烟。 林楚腰主仆三人先后进屋,只看到屋中上首坐着一个素衣老妇,身材枯瘦,眼神却像刀锋一般锐利,看上去并不和善。下首坐着两女一男,分别是三叔家的长子林从文,次女林薇、以及满脸怨恨的林柳。 三人都穿着丧服。 应该说,堂中除了林楚腰一人,全部穿着丧服。 现下她跟林柳算是撕破了脸,后者一改往日姐妹情深的作风,眼神猩红地瞪着她。 老太君扫了她一眼,眼睛里闪过极阴骛的烈火,但一瞬后便消失了,“楚腰,你好大的胆子,家里有长辈过世,你何故不穿丧服。”她声音极其平淡,却让人心生一股子寒意。 她料定一向惧怕她的林楚腰不会作声,于是没等林楚腰回答,就自顾自提高音量道:“两个丫鬟好是不长记性,给我下去各领几板!” 离露两人早就吓得七魂丢了一魂,只等着嬷嬷领她们下去受罚。 “慢着!”林楚腰突然喊了一声。 那几个嬷嬷一时间不知道这人是该抓还是不抓,脸色很是奇怪,询问意见般看了看高座上的老太君,见对方没有给出回应,也就默默立在一旁。 “孙女给祖母请安。” 林楚腰面不改色,先是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老太君手里盘着的佛珠一顿,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在自己的刻意教导下,这林楚腰一直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主,行为举止穿衣打扮和那些不讲礼仪的商贾人家一样庸俗粗鄙,怎么今日大有不同? 这小丫头片子模样其实算得上乘,只不过前几年未张开,脸上肉乎乎的,又酷爱穿金戴银,才显得土气。但这几月明显消瘦了许多,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丝绸般墨色的秀发,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宫装,身材纤细,是个清丽美人。 但这又怎么样?无论是论姿色还是论才情,都比不过她真正的孙女林柳。 想到这,老太君的眼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她大喝道:“林楚腰,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林楚腰不似往日的畏惧,面不改色道:“孙女听清了,只是这王夫人并不是我的血缘亲属,堂妹穿丧服极为合适,我穿就十分别扭了。” 闻言,老太君冷笑一声,脸色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老身与你无血脉关系,你的意思是等我死了,你也不必穿丧服守孝?” 心里却极为高兴,看来这丫头还是蠢笨的,居然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蜀国素来重视孝道,等会一定以此为由头好好教训她一番。 没想到林楚腰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卑不亢道:“祖母,养恩大于生恩,您虽与我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林氏向来孝顺,一定把您当作嫡亲对待,至于王氏,一则与我没有养育恩情,二则她犯下的是通敌之罪,若是我也为她披麻戴孝,岂不是会授人以话柄?” 十七 这番话既一针见血地指出老太君与林家大房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又理清了给王氏戴孝的利害关系。 三叔的一儿一女听到这,心里是大大的不快,不管林楚腰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番话的矛头不也扯到她们身上了吗?说她们不分黑白,胡乱穿丧服? 老太君眼前一黑,险些被林楚腰气得半死。 林为良的生母过世极早,她不过是林家老大爷娶回来的续弦,最开始一直在林府抬不起头,好在她肚子争气,没过几年接连生下两子,风光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没想到自己两个亲生儿子这么不争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治国安邦狗屁不通,反倒是那个从别人肚子生下来的林为良光耀了门楣。 老天爷!怎的偏心至斯。 幸而林为良是个良善孝顺的,一直没提分府的事情,也给她老太太一个薄面,待她十分尊敬,这林府上下都看她脸色,没人敢对她有所置喙。 但她没想到是,才半年没回上京,林楚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妮子翅膀就硬了,居然敢对她这个态度? “你这话,是觉得自己没一点错?”老太君皮笑肉不笑,脸上那张老皮显然挂不住了。 “孙女有错。” 老太君冷笑一声,心想这死丫头还是个软弱的,神色缓和了些,“那你说说,错在哪儿?” “孙女错在做事情很是不稳妥,凡事都要靠祖母为我惩治贴身丫鬟。” 分明是在责怪老太君越权惩处了她的丫鬟,但林楚腰表情极为认真,愣是谁都不能确定她这句话是不是有这样的指向性。 “堂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可没见到你这么有主见,还敢跟祖母顶嘴了?” 林薇阴阳怪气道。 虽说母亲已经多次告诫她,让她尽量不要惹大房家的人,可她实在是看不惯林楚腰平日里的那股刁蛮劲,心想着再不挫挫她的锐气,她尾巴估计都要翘上天了! “责怪祖母?”林楚腰摇了摇头,“堂妹误会我了,我怎么会怪祖母呢?丫鬟有错,祖母责骂就是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孙女只怪自己每次请安都有差错,要么就是簪子戴的不对,要么就是衣服穿得不对,再或者就是妆容不对,连累祖母次次为我费心帮我惩治丫头。” 此话一出,屋中的婆子丫头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碍于老太君在场,都默默低着头偷笑。 林从文是个稳重的,从始至终一直缄默,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打量着自己这个姐姐,心下暗暗有些吃惊。 林楚腰神色自若,“孙女当然知道祖母是好意,但是府中这些杂碎人口,都是些没个正形的,若是乱嚼舌根把这话传到府外,怕那些个上京长舌妇人错以为祖母偏心,说您凭血缘关系把孙女们分得太过清楚。” 老太君故意挑林楚腰毛病这事,堂中众人心知肚明,但没人会把这放在台面上来说,于是此时气氛一度尴尬得不可收拾,老太君的老脸更是僵硬极了。 这不就是在暗讽她偏心亲生孙女吗? 她好容易忍住没垮下脸来,破天荒地挤出一脸慈爱的笑容:“楚腰,你说的有理,你的丫鬟以后祖母就不代为惩处了,是赏是罚,全凭你一人作主。” 林为良毕竟不是她亲生的,若是真有人在他那里乱嚼什么舌根,自己确实难以辩驳。 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等以后找个机会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孙女就多谢祖母了。”林楚腰笑得十分天真,傻得跟之前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离露,青水,你们两个办事不力。还不赶快回屋中跪着!等会我自会惩治你们!” 两个丫鬟自然知道小姐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应了声“是”后走了出去。 老太君看林楚腰装得这般无辜,自己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有点气急,连着咳嗽好几声,贴身的几个嬷嬷早已盛了药酒来,喂着她喝下去。 “祖母,怎么去了一趟临安,您这病愈发严重了?”林薇问道。 陈嬷嬷是个人精,殷勤答道:“二小姐不知道,现在的药商像是掉进了钱眼似的,药材专门以次充好,汤药药效不好,太太这病也就反反复复难得根治了。” 林楚腰这时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上京城内妙手回春的郎中这么多,为什么不另寻别家呢?” “哼!你说的倒轻松!有本事你去上京寻这么一个妙手回春的郎中啊!” 林薇冷笑一声,平日里最爱装的要数她那个堂姐林柳,没想到这林楚腰虚情假意起来还更胜一筹啊! 本以为林楚腰会被呛得没话说,没想到她没有犹豫,好像是专门等这句话似的,当即答道:“好!为了让祖母早日恢复,孙女自愿出府在上京城寻找名医,如若孙女没能做到,甘愿受罚。” 看到林楚腰一套话术下来行云流水,林薇愣住了,她分明没说出什么对林楚腰有利的话啊,怎么感觉自己被她利用了? 老太君心里也是一惊,却又想不明白这妮子要干什么,但碍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不敢说出拒绝的话,生怕上京城里传出她苛责继孙女的流言。 于是她有气无力地答道:“以后你想怎样便怎样。” 算是默许了。 林楚腰对此心满意足。 这场久别重逢最终以老太君突发头疼而告终,谁也没看到林楚腰嘴角狡黠的笑。 她现下被父亲罚禁闭,正烦怎么出府呢,这不,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林薇走出老太君的阁楼,想起刚刚的事情心里就很是不舒服,本来心情郁闷,但当她看到林柳更差的脸色时,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她故意走到林柳跟前,没话找话:“哟!姐姐,怎么这几日愈发憔悴了?这样可不行啊!再过几日便是采选会,可别到时候被大姐抢了风头。” 说着她拿着手帕捂嘴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两个姐姐她都是看不惯的,特别是这个林柳,自恃貌美有才情,又加上她自小与尚书大人的嫡子有婚约,竟然拿下巴看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不得趁机羞辱她一番! “我再怎么出丑,也比妹妹强啊,谁不知道林府三个女儿,就数妹妹你最貌鄙无才了。”林柳冷着脸说。 “呵!纵使我无才无德,但我还有父亲母亲,还有个刚刚中第的哥哥,可你呢?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虫,现在大姐也看不惯你,看你怎么在大伯父家过日子!” 这话说中了林柳的心思,但她像是想到什么,宛然笑道:“没关系,我听说祖母这次回上京,就是为了将我指给尚书大人的嫡子,我现在已经及笄,对这门婚事也颇为满意,将来等到守孝期一过,我便会嫁入尚书府,可不像妹妹,还要挑花眼呢!” 林薇笑不出来了。 居然又拿这说事,尚书之子陈秀是尚书府的独子,身份家世都好,是个极丰神俊秀的人物,她母亲前几年就盘算着将她许给陈秀,没想到在几月前的一场诗会上,陈秀居然看上了林柳,对自己爱搭不理,反倒时时倒贴追着林柳。 “你说什么?祖母已经准备将你许给陈秀了?” 同样都是亲孙女,祖母为什么这么偏心?平日里好的东西都给林柳留着,现在连自己先看上的陈秀都要让给她? 林柳略作惊讶地说:“祖母没告诉妹妹吗?” “林柳!你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前日我可是看到你的贴身丫鬟出了府,把什么物什给了外府的男人,鬼知道是不是你和外面的野男人有什么勾结!” 林柳脸色霎变,但她还是强咬着唇,装出一副泰然的模样,“你没证据,就不要给我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祖母,割了你的舌头!” 林薇也只是猜测,但她也不甘示弱:“好啊!那姐姐最好把狐狸尾巴藏好,可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 “小姐,您这么做不好吧.....” 离露挠了挠头,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刚刚在马车内换上了小姐的服饰,青水此刻也正在帮她重新梳发髻。 “有什么不好的,你和我身形最像,保准别人都认不出来!等会你戴顶帏帽直接上岁梦居二楼,店内老板与我相熟,你与她说明情况,和青水二人在那待到晚上即可。” 林楚腰穿着一身浅绿色青衫,梳着单螺发髻,脸上蒙了一层薄纱,作普通妇人的打扮。 “那小姐呢?你去哪?万一丢了怎么办?”青水还是有点不放心,哭丧着脸说。 今日小姐带她们两个出门,说是得到了老太君的允许,要外出寻找上京名医,没想到三人一上马车,小姐便要离露与她换衣服,说是自己有点事情,得趁机溜走。 她突然想起上次小姐险些被夷族害死,有点后怕。 林楚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着说:“今日我都是普通村妇的打扮了,既不露富又没暴露自己的身份,谁这么无聊绑架我。” 两个丫鬟一听也是,也不再愁眉苦脸。 “那小姐,我们真的要给老太君找什么神医吗?” 自家小姐和老太君素来不对付,离露总觉得小姐答应这事答应得很是蹊跷。 林楚腰好笑道:“老太君的人都找不到,我哪里去给她请来神医。” “那您还......”青水顿了一顿,恍然大悟:“您故意这么说.....是想出去吧?” 离露后知后觉,这下也全都想明白了:“小姐,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不然老爷夫人肯定会打死我的!” “放心,我这次是去找小侯爷,在他那里能出什么事。” 听到是去侯爷府,两个丫鬟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马车停在岁梦居门口,林楚腰便趁人不注意,从店的小门溜走了。 十八 现下是辰时,偌大的上林街上鱼龙混杂,好不热闹。林楚腰快步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不远处有个穿着一身黑色小袄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顶四方轿子前面,模样鬼鬼祟祟。 她心中一动,林府管家陈叔今日怎么会在这里?这人明明昨日便已经告假回老家祭祖,说是半月才能返回? 略一沉吟,便朝着那处走了过去。 那轿帘被掀开,露出一张明媚的脸。 车中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件鹅黄色淡纹上杉,梳着朝云近香髻,丹凤眼,眉目秀美,皮肤白皙,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但她似乎很是不耐烦,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神情倨傲地说:“东西找到了没?” 陈叔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慌慌忙忙地答道:“姑娘,真是多谢您.......我已经暗中搜寻过一番,没想到真找到了那东西......但...那绝对不是我家老爷的啊........照您的意思,那些个东西都被我烧毁了,绝不会让林府的人有所察觉。” 不会察觉? 陈叔究竟烧毁了什么东西?难不成他受命于人,帮谁迫害林府? 林楚腰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人自幼父母双亡,在林府住了将近三十年,与林为良感情又极好,多次救林为良于危难,根本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而且她记得前一世,林家被满门抄斩时,陈叔明明有逃的机会,却还是心甘情愿赴死。 若真是迫害了林府,上一世他哪里会落个这样的下场? “我管是它是不是你家老爷的东西,要不是我家主子好心,你们林府所有人都得见阎王!” 陈叔没一点怒意,反而满脸都是感激之意,“您和您身后的公子简直对林家有再造之恩啊!只是.....为何你家公子迟迟不肯透露姓名?如若肯说,老朽就算拼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要报答你家公子!” 流萤冷哼一声,十分不屑道:“就你?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是好好看护好自己,别跟着林府把自己的命都丢掉了。” 心里却郁闷极了。 她哪里知道自家主上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偏偏要来淌林府这一趟浑水?说来也是奇怪,他一向淡漠,对功名财富都不甚在意,更不屑于与上京那些勋贵人家来往,唯独对林府格外关心,处处为林府规划筹谋。 这次也是这样,主上安插在皇宫的探子来报,说是朝中有人检举林为良私藏蜀国军事防御图,蜀帝大怒,当即封锁了消息,暗中吩咐明日便要去林府搜查。 这不,她又被派来收拾烂摊子了。 真是烦恼极了!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是看上林府哪个狐狸精了,如果被自己知道,非杀了她不可! “车夫!走!” 车夫应了一声,挥鞭打在马臀上,马车淹没于人山人海的上林街,很快没了踪迹。 气势恢宏的南苑侯府矗立在上京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门楣前挂着数顶花纹繁复的宫灯,挑高的门厅尽显气派,此时天气晴好,红墙黄瓦经阳光一照,顿生金碧辉煌之感。 在天子脚下,这是滔天的富贵。 林楚腰转了个弯,从侯府后门走进去,脑子里却忍不住地想起陈叔与那女子的对话。 她只听了些只言片语,但也知道那黄衣少女对林府并无迫害之意,而且她背后的人还一直帮助着林府。 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这么神秘?她前世多活了十年也没发现? 她微微皱了皱眉。 看来这一世重来,还有很多谜底得去揭露。 林楚腰从后门偷偷进了侯府,那守门的小厮名叫阿砖,与她很熟,一见到她就笑嘻嘻地说:“林大小姐,你今日可来得不凑巧呀!” 她顿了一下,“家里可是来了贵客?” “今日府中宴请了不少上京的公子,听说孙臻孙大公子还带来了一群西域舞姬呢!个个都是如花似玉貌美如花,这不!小赵小夏他们都跑去看了,就留我一个人这里守门!” 林楚腰一听见“西域舞姬”四字,心情复杂起来。 真是凑巧啊,应该就是今日。 上一世,小侯爷楚炜就是在今日一眼看中了那个西域舞姬,酿就了他后半生的悲剧。 “他们现在在哪?” “就在后花园啊!” 林楚腰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发现今日侯府着实热闹,里外丫鬟奴仆较平时多了一倍,她离得较远,大致往那席中扫了一眼,那些人都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其间有几个人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无一不是家世显赫。 隔得很远,她影影约约看到一抹红色,顿住了。 那男子的长发随意束起,一身红色锦袍,慵懒地半靠在椅上,神情略带邪魅,他身旁簇拥着两三个姿色绝佳的女子,都在争抢着喂他吃着东西。 如果不是他那长相太过显眼,林楚腰绝不会想到他就是那晚救下她的谢宵。 这人看似纨绔,实则城府深沉。 想想也是,一个将来能够功高盖主到让刘执都害怕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草包呢? 正这么想着,那人忽地抬起眸子,朝林楚腰这边看过来,林楚腰呆了一秒,与他四目相对。 她立刻转头,疾步走向别处。 这里外男实在太多,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免又会多些风言风语,于是她在路边随便拦了个丫鬟,换了件侍女服,端着果盘就往楚炜那边走。 席中—— “谢宵,你身边的姑娘可是一天换几个啊!让你那皇后姨母知晓了,仔细你的皮!”孙臻倒了杯酒,眼睛却色咪咪地盯着谢宵怀中的美人。 谢宵轻蔑一笑,“姨母?她哪里会知道我这闺房乐趣?喏,你喜欢这个?那本公子今日就要她陪你!” 说着,他身边一个绿衣女子娇叱一声:“讨厌!”,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下一刻就转头趴到了孙臻身上。 她身体慢慢往下滑,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半扑在孙臻两腿之间,孙臻往她松软的屁股上重重一捏,那女子急喘一声,脸上起了红潮。 孙臻大笑:“这可真是尤物,不像那些世族小姐,太过拘着。”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说:“不过这林府大小姐林楚腰可不是一般的世族小姐,我听人说,她对五皇子可是投怀送抱十分主动呢!” 谢宵握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此时宴会气氛正在高潮,十多个西域舞女在舞池中央扭动着盈盈一握的腰肢,紫色面纱半遮着脸,露出一双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要将男人的魂魄勾掉不可,相比以温婉贤淑著名的蜀国女子,这西域女子确实是另一番风情。 林楚腰将果盘端到楚炜面前,细声细语地说:“小侯爷,美女怎么样?” 楚炜看都没看她一眼,自拿起一块苹果往口里塞,视线一直盯着舞池中的美女,敷衍说:“还行还行,挺新鲜的。” 林楚腰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您别看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楚炜一愣,刚想说哪个丫鬟这般胆大,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吃了一惊:“楚腰?你怎么又偷偷溜进来了?” “怎么?您一个人在这里潇洒,不许我来?” “不是,你这来就来了,怎么还穿我家丫鬟的衣服?”楚炜上下扫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点欠揍地说:“不过说实话,你平时的那些衣服还不如我家丫鬟的衣服。” 林楚腰忍住想把他暴揍一顿的想法,“今天这宴会你能不能别办了,或者你直接找个理由走了算了。” “这怎么行?”楚炜也白她一眼,“你看下面都是些什么人?我要是把他们都得罪了,难道以后你每日来侯府陪我玩?” 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压低声音道:“我可不敢叫您天天陪我!你这么骄纵,还是留着去折磨五皇子吧!” 林楚腰很是无语,还想再劝,没想到这时台下有人大叫一声:“有人晕过去了!” 那群西域舞女乱作一团,舞台中央倒下一个女子,像是发了急病,连吐两口血出来,另一个舞女扯去她的面纱,用帕子擦着她脸上的鲜血。 面纱被扯下的那一刻,周围所有的一切好像静止了。 这女子通体雪白,脸若凝脂,含丹如花的樱桃唇,相貌有半分西域风情,睫毛又弯又长,鼻梁高挺,却罕见地带着几分蜀国女子的娇弱。 论姿色,她堪称人间尤物,就算是一向自诩美貌的林柳,见了这女子,八成也得自惭形秽。 林楚腰下意识看了眼楚炜,却见他满脸喜色,像是认识这西域女子一般,接着他站起身来,竟然不顾身份,要冲下场去。 慌忙之中,林楚腰扯住他的衣服,警告道:“楚炜,她是个舞女。” 在蜀国城中,舞女是与妓女差不多地位的存在,并且楚炜的父亲一向重视门风,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跟一个舞女有什么牵扯。 楚炜神情严肃,一字一顿道:“楚腰,她便是我跟你提过的,我在西域遇上的那个女子。” 说完这句,他便下场推开人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试了这姑娘的鼻息,把旁边几个小厮踹了几脚,大吼道:“看什么都?还不去请郎中!” 上一世还当他是见色起意,没想到他与这女子是旧相识了。 楚炜十五岁那年,曾随父亲去了西域,她并不知道在这数月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楚炜那时回到上京,闷闷不乐了好几个月。 现在想来,他便是那时与这女子有了纠葛。 见那女子形势危急,楚炜不顾身份,将她抱了起来,向侯府内院走去。 一个还未娶妻的贵族公然抱起一个舞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会留下一个“风流”的名声,轻则不会再有像样的大户人家把女儿嫁给他,重则便会被皇帝弃用,断送自己的仕途。 他明明知道这些后果,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楚炜风流,在民间曾有过不少段风月情事,但他对这些女人都一视同仁,都是浅尝辄止,绝不会为了谁如此失态。林楚腰自小与他相识,现在心里比谁都清楚——楚炜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楚炜啊楚炜,你可知道,这个女人可是一心想要你死啊。 正要跟上楚炜,突然有一个身材臃肿,长相猥琐的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拽住她的手,色眯眯地说:“哟!还真是个小美人!这楚炜不得了啊!小小的侯府居然搜刮了这么多美人?” 十九 他长相这么有标志性,以至于林楚腰一眼就认出了他。 赵梁,上京有名的纨绔子弟,仗着是太后亲族而为所欲为,经常性的强抢民女,是个臭名昭著的色鬼。 看着他那肥头大耳的长相,林楚腰有点犯恶心,但苦于对方力气太大,她挣扎几次,都没有办法甩开那只咸猪手。 “放开!小心剁了你的手!” 她声音冰冷像铁,居然带了几分不容辩驳的意味。 毕竟给大蜀国做了好几年的皇后,有些语气腔调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赵梁一颤,当下松了手,莫名其妙有些发怵。 真是奇了怪了,这丫头小小年纪,眼神怎么这般不同?他刚刚恍惚间,居然想起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当今的太后。 这话说出去估计得被别人笑掉大牙。 “哟!赵梁你行不行啊!小丫头片子你都拿不下?” 这话一出,宴席上几个世族公子哄笑出声。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唬住的时候,赵梁脸上通红,顿时觉得颜面无光。 他上前一把掐住林楚腰的脖子,气急败坏道:“你不过是楚炜家的一只狗,给我赵梁提鞋都不配!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我今天抽死你?” “给老子拿鞭子来!” 他的小厮早就候在一旁,忙不迭地递上一条手臂粗的鞭子,赵梁抓起鞭子,冷笑一声,“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说着,他真将那鞭子朝林楚腰甩过来。 耳边的风声变得像刀一般疾厉起来,林楚腰被他掐住脖子,没办法躲闪,只能下意识用手去遮,突然,不知哪里出来的一只手,将这鞭子稳稳抓住,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赵梁摔出几米开外。 由于惯性,她向前倾倒,险些撞到眼前的人,林楚腰稳住步子,抬起头。 谢宵手腕往上一片渗血红痕,但这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哎哟喂!”那边赵梁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惨叫几声,表情狰狞:“好你个谢宵!你敢这么对我?你到底有没有把太后放在眼里!” “这人我要了。” 谢宵扔下鞭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梁,笑得云淡风轻。 虽说是在笑,但他眼神并不和善,反倒有一种积压的威严。 “嘿!谢宵!这妮子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你凭什么抢?” “赵大公子贵人多忘事,谢某听说数日前你刚刚逼死一位寡妇,太后娘娘因此大发雷霆,差点废了你的爵位,这样的事,难道还没让赵大公子长教训吗?” 周围的人虽然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里稍稍有些跋扈,但是却都自矜身份,不会去招惹良家妇女,更不敢惹出人命官司,现下听了谢宵的话,一时间,这些人相视一眼,眼睛里的嘲讽丝毫不遮掩。 赵梁脸色陡变。 谢宵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明明已经吩咐将这消息封锁了,甚至将那寡妇的夫家全部暗地杀死,根本不可能被人知道,难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谢宵到底还知道多少东西? 赵梁不敢赌。 他咬牙切齿地瞪了谢宵一眼,扭头冲自己的小厮吼道:“你小子没长眼睛吗?还不把小爷我扶起来!” 与赵梁膘肥身材不同,那小厮像是平日里没吃过几顿饱饭,瘦弱极了,就像一具没有肉的骨头架子。 他满脸难色,但迫于赵梁的淫威不敢有所犹豫,连忙上前搀扶。 没想到赵梁的手一搭上来,这小厮腿一抖,身体往后一倾,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压在了赵梁头上。 “哎呦!我的脸!” 这场面能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周围的人都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场面正是混乱的时候,林楚腰趁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稍一转身,从旁边的假山往后跑了过去。 她还是想再试一次。 那舞女明明与楚炜有过旧日瓜葛,却还是来了侯府,且正好在此时发病,说她不是处心积虑早有打算,林楚腰是决不相信的。 既然有所预谋,那便一定有所破绽。 这时,有人轻飘飘地走到她身边,声音很低:“想知道楚炜心上人是什么来头?我可以告诉你。”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离她这么近,炙热的呼吸几近喷洒在她的脖颈处,林楚腰身体一僵,酥麻感漫至全身,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她定了定神,不敢抬头看,“谢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谢宵声音散漫,尾音微微扬着。 说着,他站定在林楚腰身前,手执一柄墨色折扇,红衣黑发,在阳光下居然妖艳得像个妖怪。 林楚腰这才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可不知为什么,林楚腰觉得他的眼神里总有股不甚分明的忧伤。 她从来都看不透谢宵。 这人似乎是她心里的蛊虫,每次都能将她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但越是这般,越是让自己害怕。 林楚腰嫣然一笑,试探性地问:“公子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我,不知道我要如何报答?” 她决不相信谁会没有目的地帮谁。 “以身相许?” 说完这句,谢宵自己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失笑般摇了摇头:“这不好,我身边莺莺燕燕多得很,再多你一个怕是我不好应付啊!” 林楚腰脸一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前世在宫中,那些个太监丫鬟们把他传的像是个情种,今日自己总算知道这些都是谣言。 这人多情倒是真的,情种没看出来。 “谢公子说笑了,不过我确实想知道,那个西域舞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她不想多说,直接转移话题。 “林小姐见多识广,可听说过‘百毒堂’?” 林楚腰一怔,上一次还是在刘执口中听到这三个字的,没想到再次听到,已隔一世。 在蜀国建国之初,当时的蜀帝曾在西域组建过一个地下组织,里面杀手无数,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历任蜀国帝王才有资格调遣。 这个组织就是百毒堂。 刘执也是之后成了帝王,才真正有了统筹这个组织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那女子是‘百毒堂’的杀手?” 谢宵点了点头。 “那蜀帝对侯府起了疑心吗?” 如若真是这样,说明侯府这几年树大招风,蜀帝已有疑心,再往大说,说明朝廷中近期又有大的动荡,林府可能也被牵涉其中。 “这个我不能确定,我看楚炜的反应,与那舞女更像是旧相识。” “确实是旧相识,但那女子今日之举绝对是有目的。” 两人正在言语,身后丛林突然惊动,有数只鸟雀受惊般呼啸冲天。 “有人过来了。”谢宵眸光一寒。 林楚腰领会他的意思,旋即转身,藏在假山上方的一块石头后。 那边走来一行七八个人,最前面的便是脸上摔得青紫的赵梁,再往后看,便见一人穿了蓝色官袍,头戴墨玉发冠,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他神色冰冷,却漂亮的像一卷山水画,天生的矜贵气。 是刘执! 林楚腰简直觉得天旋地转,胸中一口闷气险些提不上来,这是她前世苦恋了二十多年的人,也是负她最深最深之人。 她恨啊! 她犹记得大婚那一日,刘执牵着她的手,侧在她的耳边说:“我不会负你,只盼你我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可是最后呢?是他亲手将林府推向深渊,是他下令将她幽禁,是他默许宫人羞辱折磨自己......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负了她,哪个不是毁了她? “五皇子。”谢宵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神情很是淡漠,如若旁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看谢宵这态度,更像是权势滔天者。 “谢宵!你把林府大小姐藏哪里去了?”赵梁赶忙一步上前,歪着脖子四周张望,颇有些狗仗人势的气场。 “林府大小姐?赵公子,你在说笑吧?林府大小姐自然在林府,哪里会在我这里?“ 谢宵有些惊讶。 “谢宵!你别装了!刚刚那个女的就是林楚腰!在场都有人认出她来了!” 刘执脸色奇怪地看了一眼谢宵,居然有些怒气:“谢宵,刚刚那人确实是林府小姐吗?” “回五皇子,那只是个丫鬟,确实不是林府小姐。”谢宵面不改色。 “怎么可能?”赵梁恶狠狠地说,“我不信!那刚刚那个丫鬟呢?你把人藏哪里去了?” 谢宵冷笑一声,讥讽道:“刚刚赵公子强迫人家一个小丫鬟,还动上了手,我于心不忍救下她,自然是放她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又不是采花贼,总跟着别人干嘛?” 刘执脸色一僵,转头看向赵梁,脸色比那三尺寒冰还要冷:“你对她动了手?” 他自小不受宠爱,所以性格低调温顺,但这一次,却是真的动了怒。 赵梁顿时吓得六魂无主。 不对啊!之前明明听到有传言说,林楚腰对五皇子百般纠缠,但五皇子对她厌恶极了,怎么现在看样子,这传闻不实? “啊....没有啊五皇子,我看她长得漂亮,想把她带回府上,可我也没想到她那般不听话啊.....” 眼看着刘执越来越阴沉的脸,赵梁识相地闭上了嘴。 “谢宵,上次你挨了那一刀,中了夷族的毒,险些丧命,还是得好好修养。” 刘执转而看向眼前的谢宵,眼神里有些忌惮。 谢宵笑得风轻云淡,“五皇子言重了,那点毒不算什么,您没受伤便是极好。” 听到这段对话的林楚腰愣住了。 什么意思?难道那把夷族匕首刃上有毒?既然有毒,为何谢宵当时一点异常都没有表现出来? 二十 后来顺风顺水地登上皇位,事事都有人谋划托底,以至于刘执都快忘记自己少年时期有多么不堪了。 直至在那皇位上坐了二十年,发现身边诸人都虚与委蛇,争着抢着卖乖求荣时,他才惊觉诸事乏味,身边竟没一个真心之人。 再往后活十年,夷族使者朝贡,为他献来一群夷族女子。 他抬眼望去,一眼相中了那个与他昔日皇后七八分相似的女人。 自此,他才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早就爱上了林楚腰。 什么时候动了这份心思的呢? 可能是他染上天花,只有林楚腰不怕死,没日没夜照料他的那次;可能是成亲第二年,夺嫡初期,他被皇帝猜忌怨恨,心生懦弱几欲寻死时,只有林楚腰站在他身边,对他说:“林府和我,都在你的身后的那次。 也有可能更早,是她尚在闺中却将他绑架,逼他成婚的那次。 反正,他早就爱上她了,只是他将这爱意藏得太深,瞒过了其他人,也瞒过了自己的心。 他这一生,前半程由于出生低贱,不能肆意而活,一路上遭受不少冷眼。 父亲对他的疑心,爱人,甚至是奴仆对他的抛弃背叛,都曾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年少时,当林府二小姐林柳给予他一点善意时,他便以为那是爱了。 直至暮年他才想清,原来他真正爱的,只有林楚腰,只是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了。 刚刚成亲时,他对她是有过感激的,但是这些感激都消磨在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中。 因为林楚腰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她不够听他的话。 登基第一年,他就想要这蜀国实权,这第一件事,便是罢黜朝中武官,且不愿与夷族大动干戈,只需要对方每年按时朝贡即可,可是那些大臣主张动武,劝阻他的奏疏上了一本又一本。 他们说,夷族凶猛,骨子里贪婪好战,如若不以几场战事将其赶至五十里外的河西之地,难保他们不会在百年之内再次南进,威胁到蜀国江山。 刘执怒极了,一气之下便要将这些朝中重臣全部处死,可是林楚腰偏偏要在这时阻碍他。 她在冬日的雪夜里跪了三天三夜,求他收回成命,她说,天下初定,根基尚且不稳,而这些老臣便是蜀国的根,若是处死他们,就相当于亲手拔了蜀国的根。 可他是皇帝啊,怎么能怕林家,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的话就改变主意?于是他将她幽闭于长秋宫,那些大臣也通通被处死。 再往后几年,他将年少挚爱林柳接入宫中,封她为妃,林府不久后倒台,林楚腰也横死。 可他在那么久以后才醒悟,才想起林楚腰的好。 他人生的最后十年,蜀国便因太过重文轻武而导致军事力量不够,夷族愈发跋扈,屡屡进犯,于是他死在了蜀国大厦将倾之际。 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他是极为高兴的,这一世重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林楚腰听话,他便会把前世欠她的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这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明明前世是林楚腰将他绑架,两人在荒郊野岭外共度一天一夜,他被迫娶她为妻。可这一世怎么变成了两人被夷族绑架? 而且林楚腰为什么会先回了林府?她这时候不应该是很想嫁给他的吗? 本来他怀疑这件事与谢宵有关,偏偏谢宵当时伤的极重,又不像有假。 那这一切,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刘执收回思绪,看着眼前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谢宵,知道他是装的,眼眸又更阴沉了些。 这个谢宵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上一世,要不是谢宵动了情,这蜀国天下在不在刘家手中都说不准。 “既然如此,谢公子就请自便吧。” 说完这句,刘执看都不看赵梁一眼,把他当作空气,从他身边掠过去。 虽然刘执没什么实权,但好歹是个皇子,赵梁不敢得罪,当即也忘记要找什么林府大小姐了,立马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等到这边人都散了,谢宵才朝假山上方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笑道:“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林楚腰站的地势有些高,脚底下一堆崎岖不平的碎石块,谢宵见她稍微有些停顿,笑着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 想要扶她?林楚腰有些犹豫。 ”怎么?林小姐嫌谢某这手脏?“谢宵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扬。 “没有。“林楚腰没有办法,只好向前探出手,但握住谢宵手的那一瞬间,她有些发怔,皱了皱眉。 明明是个贵族子弟,可谢宵手心的茧为什么会又厚又硬,粗糙成这个样子? 她小时候曾经摸过林为良的那双大手,也是这般粗糙,只不过那并不奇怪,因为林为良自小便随着祖父生活在远离上京的边境,那边环境恶劣,常有夷族来犯,林为良也随着军队作息排练,十多年如一日,手上长满厚茧并不奇怪。 但是这个谢宵,常年都生活在上京,过的是贵公子的日子,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厚的茧? 难不成,他私下一直随着舅舅去往边关? 林楚腰在地上稳了稳身子,松开手,想起刚刚刘执与他的对话,忍不住问道:“上次我刺你那一刀,你险些丧命?” “你关心我?” 谢宵饶有兴致地问她。 他正对着阳光,眼睛微微眯着,漂亮得让林楚腰有些心神剧颤。 她稳了稳神,强挤出一个笑容,也抬眼看他:“当然,谢公子为我受伤,我要是不关心岂不是白瞎了你的好意。 谢宵一笑,很快掩去眼眸中的失落,道:“丧命倒不至于,就是疼了好几天。” 林楚腰知道他在说谎。 她后来才想起来,夷族之人天生狡诈,为了一招制敌,常在刀刃上下剧毒,夷族之毒过于凶险,纵使在半日之内服下解药,也会使人身体受到极大损伤。 可是在谢宵这,他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带过。 想到这层,林楚腰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她想了想,不管谢宵是什么意思,今日也得把话跟他说清楚,她思索片刻,沉声道:“谢公子,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不喜欢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绝没有白白占别人便宜的道理,若我有什么可以帮上你的,请你直说。” 谢宵眼神意味不明,像是要将她望穿,稍顿了一会儿,他牵着嘴角,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别有用心?” 不知道为什么,林楚腰总觉得他的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哀怨。 “谢公子,难道不是吗?现下太子式微,你三番两次帮我,不是想将我林府拉入太子一党?但是让你失望了,我林氏一族没有什么大的愿景,并不想被卷入这夺嫡之争。” 谢宵姨母谢愠贵为皇后,生下一子刘印被封为太子,但朝中局势凶险,暂且还留在上京没有前往封地的几个皇子心怀鬼胎,常有异动。 而且蜀帝已至暮年,在某些事的决策上已经开始有些昏庸,前些日子,居然因为太子犯下的一点小错就有了改立太子的意思。 作为太子一党的谢宵拉拢林家也是在情理之中。 ”林楚腰。“谢宵突然唤她名字,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林氏一族不愿牵扯进夺嫡之争,那你呢?” 那你会帮刘执吗? 林楚腰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道:“谢公子说笑了,我是林氏的子孙,自然也不会去帮谁。” 谢宵垂下头,失笑般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说的话。 前年冬月,林楚腰随母亲去城隍庙上香,于庙中偶遇刘执,居然公然送上自己的贴身手帕,这一幕是很多人亲眼所见的。 去年春分当日,刘执在武场上不慎摔断肋骨,林楚腰得知消息,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竟不管不顾地买通刘执府上小厮,探听刘执病情。 还有很多很多...... 这一桩桩一件件,并不是他想记得,而是不能忽略。 心里像是在滴血,但他没有身份和资格,只能默默退守在一旁,尊重她的选择。 他本想在背后帮助她,期盼她得偿所愿嫁给刘执,但是半月前的事情又好像给了他希望。 那日他于星夜从边关回京,不曾想竟然遇到了她,当林楚腰告知刘执被她绑架至郊外时,他就明白了她的目的。 不过是想嫁给刘执。 那时候他心里就已经做好打算了,不论林楚腰要他帮忙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只是林楚腰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不知道她是担忧这件事连累到林府还是..... 真的已经不喜欢刘执了。 谢宵眼睛微微有些亮色,“谢某确实是想拉拢林家,林小姐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末了,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那舞女若是装晕,用这针扎下去,她必定转醒。” 这针来得可真是时候,林楚腰这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迟疑一秒便把针接了。 感激道:“除了让林府加入太子阵营以外,其他的事情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 算算时日,谢宵就要随舅舅远去边关,林楚腰突然想起,前世谢宵好像就是在这途中遇上了心爱的女子,才会有后来的自杀身亡。 抱着一丝怜悯,林楚腰好心提醒道:”谢公子,此番去边关,一定不要贪恋美色,切忌美色害人。” 二十一 林楚腰推开门,踩着一堆破碎器具走进屋内。 她看见楚炜瘫坐在床前,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面容憔悴,很难将他和今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床上躺着的绝色女子唇色发白,脸色并不好看,现在像是被梦魇纠缠一般,头上冒出些虚汗。 “楚炜,你将这女子带回屋中,有没有想过这后果?” 楚炜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抬起酒壶又死命灌下一口酒。 “我当然知道这后果,刚刚父亲已经来过,将我臭骂一顿,再三申明,若是我真将她纳入府中,便和我断绝关系。” 林楚腰有些头疼:“我的表妹,曾府二小姐与你已有婚约,现下还未娶妻就想先纳妾?你若是真将这女人纳入府中,别说是你父亲,我也不会原谅你!” 楚炜放下酒壶,正色道:“曾府小姐我不会娶,我这辈子只会娶她一人。” 他望向床上的人,眼神深情:“为了她,我宁愿去死。”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林楚腰忍不住笑了。 笑前世的自己,也在笑眼前的楚炜。 “郎中刚刚是不是已经来过,说她得的是西域急病?” 楚炜疑惑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林楚腰冷笑一声,继续道:“楚炜,我们自幼相识,轮情分,应当是旁人比不上的,我现在就想问你,你跟这女子如何相识?” 楚炜眼神有些逃避,“她叫剪影,来历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她幼时便已跟父母走失,我在西域遇见她时,跟她私定了终生。” 见到楚炜这般草率,林楚腰忍不住道:“楚炜啊楚炜,你身份特殊,本就应该事事防范,这婚姻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难道你没有认真想过,这女子之前已经失踪,为何今日出现得这般蹊跷?” “楚腰,你不知其中内情,是我当时太不懂事,惹她生气了,她才走的。”楚炜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林楚腰突然觉得楚炜不适合继承他爹的爵位,更适合去挖野菜。 “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装的,我一试便知。” 林楚腰了解楚炜,知道他只认死理,难以劝说,于是不等他反应过来,林楚腰便径直上前,猛地将那根针插入剪影的手臂。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剪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僵直立起来,睁开眼看见一脸笑意的林楚腰,她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为怨恨。 林楚然把针一丢,淡定走到楚炜身边,笑道:“楚炜你看,被骗了吧!” 楚炜见状有些茫然,呆呆地看着那女子。 沉默了好久,才不敢置信道:“剪影,你没必要也没理由要骗我啊!” 剪影泪流满面,忙不迭解释道:“侯爷,我.....我并没有骗你,现在胸口像是被刀割了一般的疼,郎中呢?求你,帮我把郎中叫来......” 林楚腰冷笑一声:“别装了,我在门口碰到那郎中了,给了他几两碎银子,他便将你贿赂他的事情交代了,说你身体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 剪影眼神惶恐,声音软下去半截:“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 林楚腰狡黠一笑,道:“楚炜,她可是百毒堂的杀手,我现在手中正好有一物,可以证明她的身份,你一看便知。” 她正要把手里的物什亮出来,剪影脸色大变,居然从那床上蹦下来,面色潮红,完全没了先前柔弱的模样。 她强握住林楚腰的手,声嘶力竭道:“东西呢?你这泼妇,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怎么害我?” 但林楚腰的手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咦,你这大病好的还挺快的。” 剪影手一顿,表情几乎僵硬了,这才猛地惊醒,原来林楚腰是在耍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把林楚腰杀了的心都有。 “妹妹,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肯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吗?”林楚腰笑道。 “剪影,我推心置腹地对你好,难道你真的想害我?” 楚炜强撑着站起身来,但他并没有怒气,满脸都是被欺骗被背叛后的伤心欲绝。 他以为真心能换真心,现下发现被骗,心碎得一塌糊涂。 “楚炜,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剪影泪眼朦胧,急于辩解却又无理由辩解。 “楚腰,你错啦!”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老叟,穿着一身破旧衣裳,头发花白的已经估摸不出年纪,长相和他腰间别着的酒葫芦一样粗糙。 “师傅!”林楚腰和楚炜齐齐喊道。 这老头名叫周齐,年轻时生了一场大病,竟然荒唐到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至于活了多少年,也就无处考察,只瞧模样,自当是老得看不出年龄了。他生来精通算卦术法,常年在各国游荡,踪迹成谜,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在临安时,这老头被仇家打伤后丢到昆仑山脚下,奄奄一息,彼时还是幼童的林楚腰和楚炜将他拖回家中,救了他一命,后来,他便破例把这两个孩子收做了徒弟。 前世,他得知林楚腰被囚禁在长秋宫,愤然相救,不曾想却遭林柳告发,暴戾的刘执将他尸首剁碎,丢去喂了狗。 再次看到故人,林楚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楚腰,你误会这姑娘啦!”周齐年纪大了,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这时他随意靠在门槛上,抓住葫芦酌了几口酒。 “师傅?她谎话连篇,我怎么可能误会她?” 周齐有些醉意,伸出手懒散地算了一卦:“没错没错,分即是合,合即是分,分分合合,总会相遇,孽缘啊孽缘!” “师傅,您神神叨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炜听到“孽缘”两字,知道这不是好话,心里有些难受。 周齐没理他,空了空葫芦,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了,叹道:“又没了!” 说完这句,他便丢下葫芦,径直走到剪影面前,笑嘻嘻道:”要是老朽没算错,你之前确实是百毒堂的杀手,不过几月前已经被逐出堂中了吧!这次来侯府,怕是想和楚炜这小子再续前缘吧!“ 一句话便戳中了她的心思,剪影十分震惊地盯着他。 她之前不辞而别,不过是因为她办事不力,被百毒堂囚禁了。后来一被百毒堂驱逐,她就立马来了上京寻找楚炜。 但是想进侯府大门哪有这么容易?所以她只好混作西域舞女,假装中毒来见楚炜了。 “姑娘别怕,老朽不过学些算卦术法,凡事都能知晓一二。”周齐笑道。 “凡事都能知晓一二?”剪影眼睛一亮,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消息的父母,她有些欣喜地问:“那您能算出我父母还活着吗?” 听到这,周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道:“这.....姑娘,老朽能力有限,并不能算出生死,但是老朽想提醒你一句,人这一生,生死有命,你千万别太执拗于你的过去。” 剪影闻言点点头,但实际上还是一头雾水,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 林楚腰心里诧异的很,周齐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术士,他极擅长卜卦,每一卦都能应验,他说剪影没有坏心,那便是真的没有坏心了。 可是上一世,剪影却是真真切切害死了楚炜啊。 也许是她看向剪影的目光太过炙热,楚炜忙向前一步,挡在剪影身前,道:“楚腰,你真误会剪影了,我与她相识已久,她绝不会害我。” “楚炜,如果你真这么想的,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林楚腰甘愿败下风。 周齐在侯府斟满了一壶好酒,大摇大摆地走出侯府,林楚腰忙跟上去,“师傅,徒儿有件事情还是弄不明白,您明明知道他们之间是一场孽缘,为什么不让他们分开呢? 周齐睨了她一眼,笑道:”徒儿啊,既然他们之间有这场缘分,师傅我就不能拆散他们,最终结果如何,也是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想起前世结局,林楚腰不依不饶,“那如果,他会因此丧命,这也是值得的吗?” 听到这,周齐像是一怔,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清明,不过是个小儿模样,他打消了某种怀疑,笑着摇了摇头:”楚腰啊,纵使丧命,陷入情网中的人也是自愿的,不信你去问问楚炜那小子,他舍得放手吗?“ 心下有了答案,林楚腰不再纠结,转头笑道:“师傅,这件事我明白了,对了,您要不要跟我回林府,父亲要是看到了您,一定是很高兴的!” “罢了罢了,你爹性子古怪极了,林府规矩又多,我去那里干嘛?” 周齐正要走,林楚腰有些为难地拉住了他。 “那师傅,徒儿有一事相求。” “嘿!你别说,先让为师算上一卦,看看你要干什么!”说着,他又睨着眼睛算了一卦,摸着花白的胡须道:“要抓人?” 林楚腰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好事没想到我,偏偏这种使唤人的事就找我啦!不过这也是奇怪,你到底为什么要抓那孩子?” “师傅,这件事容我以后跟你解释,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啊!” 周齐:“放心,不就是抓个人吗?包在我手上!那个孩子我就寄养在身边啦!反正我也是无聊,正好给我做个伴!” 二十二 林楚腰还没下轿,隔着车帘,就听见柳嬷嬷扯着嗓子,声音尖细道:“大小姐,老太君问你是否请来了名医,如若没有,问您要如何交代!” 听到这番话的林楚腰忍不住发笑。 今日老太君只给她派了一辆马车,分明就没指望她一个小姑娘能带回什么名医,却还是让柳嬷嬷在这里装模作样。 离露低声愤愤道:“柳嬷嬷好大威风,小姐还没下车呢!她就找您要什么交代!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 林楚腰心里明镜似的,这个柳嬷嬷是个狗仗人势的,仗着早些年给林为良做过几年的乳母,一直在府中作威作福。 见林楚腰一言未发,离露大着胆子继续抱怨,“她不就是老太君娘家带过来的家仆吗?卖身契都在林府了,还只听老太君的调遣,不知道还以为老太君是这林府的女主人呢!” 候了半天,见这轿子里还是没一点声响,柳嬷嬷瞥了一眼车夫,骂道:“你这没眼力见的贱仆!小姐在不在车上,你就不能上去看看!” 那车夫哆嗦一下,怕极了:“小姐....小姐在车上啊.....” 柳嬷嬷二话不说,扭着腰直接上前甩了他一巴掌,凶神恶煞,“在不在车上是你说了算吗?还不给我上去看看!” 车夫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在他看来,柳嬷嬷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件事很是稀松平常,在这府中待了半月,脸都快被打废了! 他在车辙前磨蹭半天,但迫于柳嬷嬷的淫威,有点掀开车帘的趋势。 就在这时,车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青水!小姐的车帘也有人敢掀,给我掌嘴!” 青水早就忍不住了,她高兴地应了声是,便掀开车帘,掠过那惊得呆愣住了的车夫,走到满脸得意的柳嬷嬷面前,“啪”的一声甩了她一巴掌。 车夫惊住了,他本以为那巴掌是要甩到他脸上的。 柳嬷嬷也呆住了,快十年了,没人敢扇她巴掌。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正要对青水破口大骂,车中女子又高声道:“柳嬷嬷身为林府家仆,明知主人在车上,却强迫异性仆人上车,这不是想毁掉主人清白吗?依蜀国律法,这种刁仆可以直接诛杀,但本小姐念在你是老太君的人,给你一分薄面,你自己收拾收拾东西,滚出林府吧!” 柳嬷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可是老太君的人,这林府居然有人要赶她走?而且还是这个平时最不受老太君喜欢的大小姐! 她双眼瞪得通红,死命咬住自己的牙齿,露出一脸丑态,“大小姐!你有什么权利赶我走?我可是老太君身边的人!” 林楚腰被离露搀扶着走下车辇,极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嘲讽轻蔑之意一点儿也不遮挡,“权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要什么权利?如果我知道的不错,你当年随老太君进林府的时候,欠了一身赌债,你为了还钱,将余下一生都抵给了林府,卖身契在林家手上,我是林府的独生女儿,我想要赶你走,难道还不行?” “不!我在林府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了,将下人们打理得井井有条,况且我可是林老爷的乳母!他怎么可能会赶我出去!”柳嬷嬷气得直跺脚,唾沫星子乱飞。 离露:“怎么不可能?你对林府下人凶横,手脚又不干净,还敢对老爷夫人小姐这般不尊敬,老爷早就看你不惯了!” 身后那些守门的小厮,包括那个新来的车夫,听到柳嬷嬷说到“井井有条”四个字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这柳嬷嬷是个赌徒,隔不了多久就在外面欠下一堆赌债,债少一些的时候,老太君便帮她还一点,要是欠到兜不住了,这柳嬷嬷便从林府日常开支中“开源节流”,凭借以次充好省下来不少钱,这些钱当然就进了她自己的裤腰带了咯。 大家都知道她是老太君的人,平日里看她脸色行事,更不敢揭发她这种行为。 柳嬷嬷眼珠慌乱地向四周溜了一圈,突然往地上一瘫,咆哮道:“林府大小姐啊!我为林府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您居然丝毫不顾念主仆情分,为了一点小事,居然就要赶走我!这真是天理难容啊!谁来帮我做主啊!” 林府建在上京最繁华的街道上,府外平时来来往往不少人,这柳嬷嬷现在像个泼妇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好歹是在林府门口,今日这场闹剧搞不好就会让林家成为上京的笑柄,青水和离露都是深闺里养大的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都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发愁时,她们猛地听见自家小姐的声音。 “柳家嬷嬷,嗜赌成性,盗用主家钱财,剁了双手,颠倒黑白,爱嚼舌根,割掉舌头。”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有几个小厮听了这话,吓得脸色惨白。 青水和离露对视一眼,谁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自家小姐平时虽然骄纵,但实际上脾气很好,连下人都很少苛责,更别说像今天这样说出剁手、割舌的话了。 柳嬷嬷顿时噤声,见林楚腰神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真有些怕了,却还是嘴硬说:“你......你要是真敢这么做了,小心在这上京名声扫地!” “教训一个不听话的贱仆罢了,就凭我林府如今的地位,难道还在乎这种虚名?” 林楚腰虽说在笑,但语气里没一点的温度。 “来人!照我说的办!” 突然,老太君的贴身女婢春莹匆匆忙忙赶了出来,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颤颤巍巍地说:“老太君请大小姐过去......” “不急,劳烦你回去禀告老太君,要她稍等我一会儿,我得先把这个刁仆处理才行。”林楚腰笑着说。 小丫头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老太君说要把柳嬷嬷也带去呢......” 林楚腰灿然笑道:“既然祖母都这么说了,那好吧,来人啊,把柳嬷嬷给我绑了带进去!” 踩着五蟠献寿的绒毯,林楚腰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纱裙,皮肤如同婴儿般白皙,她眼神平淡,眉目温和地走进屋内。 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厮押着柳嬷嬷,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他们真的是欲哭无泪,谁都知道这柳嬷嬷是老太君的人,绑了这嬷嬷,不就是明摆着要得罪老太君了吗?真不知道大小姐这小姑奶奶要干什么啊! “楚腰,我不是要柳嬷嬷去门口接你吗?怎的还将她给绑了?”老太君声音出奇的温和,稍微带了点疑惑,没半分的责怪。 俨然一副慈爱的模样。 林楚腰抬起头来,如她所料,林为良正坐在老太君下首,满脸阴沉地看着她。 “父亲,您军务繁忙,怎么今日还在府内?” 林为良眉毛拧在了一起,面上带了点愠怒:“哼!我要是再不回来,你不就要在林府闹翻天了?” 柳嬷嬷见了林为良,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使出牛劲挣脱了那两个小厮,声泪俱下地爬到林为良身前磕着头:“老爷!救救老奴吧!刚刚小姐还说要将我双手砍断,割掉我的舌头呢.....老身都这把年纪了,实在是受不了啊!” 林为良吃了一惊,颤抖着手指着自家女儿,骂道:“你这孽畜!我之前只当你年纪小,骄纵些罢了,现在你怎么变得这么恶毒了?借着给祖母寻医的名头偷偷溜出去玩,老太君都没责罚你,你还敢教训她的人!” “父亲,您误会女儿了。女儿为了给祖母寻来名医,在外面足足找了一日,好不容易将人给找来了,只不过.......” 林为良问道:“只不过什么?” 林楚腰笑望着老太君,道:“只不过那车夫却说,柳嬷嬷今日只给我派了一辆马车,我说让他回林府再骑一辆,他却满脸难色,说柳嬷嬷不许。”她看了看老太君发白的脸,继续道:“肯定是祖母忘记知会柳嬷嬷了吧!” 老太君忙道:“为良,这不怪楚腰,确实是我疏忽了。” 林为良脸色稍有些缓和。 “青水,把药方拿给祖母。”林楚腰道:“这是赵政赵大名医开的药方,想必祖母按照此药方服药,一定会药到病除,祖母,您懂医术,看看这些药是不是对症?” 老太君勉强点了点头,拈开那羊皮纸稍微瞥了几眼,发现不过是几味很平常的药,和她平时开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她却笑得嘴都僵了,感慨道:“这药方果真是极好,赵大医师的医术真是名不虚传啊!” 她敢说不好吗? 这赵政可是太后的亲侄子,是太后钦定的上京名医,要是她敢说赵政的医术不好,岂不是当众打太后的脸? 林楚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让她吃下这口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是个小丫头,哪里会有这么多心思的? “母亲真觉得好?”林为良有些惊讶。 楚腰这丫头从小养在府中,被他们夫妇两人捧在手心里,没一点心思,现在居然能够为祖母寻来良医,实在是出乎意料。 老太君咬牙切齿,笑道:“确实是好。” 二十三 林为良有些欣慰,他看着林楚腰,脸上第一次露出慈爱的笑容。 眼见这屋内洋溢着父慈子孝的气氛,自己已经沦落为了背景板,柳嬷嬷有些崩溃,她吸了一口气,哭声骤然放大。 “老爷啊!您发发善心,老奴刚刚不知道做了什么惹了大小姐生气,现今无论大小姐说我什么我都认了,您让大小姐放过我吧!以后我谁的话都不敢听了!我只听大小姐的啊......”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认错,实则是将林楚腰说成了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惩罚下人的泼妇。 在场的丫头婆子甚至是小厮,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唯独林为良从小没经历过这些内宅事务,现下居然听不出来。 他被这尖叫声吓得手颤了一下,看这嬷嬷做的实在可怜,责怪道:“楚腰,柳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又是你祖母娘家带来的人,你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啊!来人!帮柳嬷嬷解绑。” 林楚腰知道自己父亲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声音软了下来,面上露出愧疚的表情:“是女儿错了......” 但下一秒,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亮晶晶道:“女儿错怪柳嬷嬷了,幸好我这次外出买了些珍贵器具,正好可以送给柳嬷嬷作为道歉的礼物呢!” “青水!把我买的夜明珠拿给我。”林楚腰笑的一脸纯真:“我听说柳嬷嬷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到夜里没法视物了,我这正好有个东西可以送给你呢!” 刚刚还说要砍她手,现在居然要送她夜明珠?这小妮子前后态度变得实在是太快了些,居然比她还能装? 听到这里,柳嬷嬷都装不下去了,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一脸狐疑地盯着这个平时没什么头脑的大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青水也有些纳闷,她手里捧着一个金玉镶嵌的匣子,里面装着的可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啊! 林楚腰招手要她过去,然后十分随意地将盖子弹开,众人眼前立刻出现一颗光洁无暇、浑圆天成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成色极好,据说是藏宝阁岳仙居派专人在东海搜寻三年才寻来的极品,价值二百两黄金,为了买下它,小姐甚至还在林府提前预支了另几个月的月钱。 这么珍贵的东西,难不成还真要送给柳嬷嬷? 林楚腰却对那珠子不屑一顾,她极为随意地拈起它,走到柳嬷嬷面前,轻轻地将珠子往她衣袍上一丢,笑道:“这珠子也就值两百两黄金,柳嬷嬷,我送你啦!” 柳嬷嬷昏花的眼睛从来没有这般明亮过,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到了这珠子,忙不迭地将它搂在胸口,眼睛里全是贪婪。 要是把这珠子给抵押了,够她赌一阵子呢! 那边林为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正想开口,老太君就先他一步,痛心疾首道:“我的老天!你说这珠子值多少钱啊?两百两黄金!你.....你怎的.....这般败家!” 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但是老太君忍不住真情流露了。 早些年嫁到林府,她在夫家过着挥霍无度的日子,后来林府式微,她又沾着继子林为良的光,这么多年一直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 但是再怎么挥金如土,也远远做不到像现在的林楚腰这般,随便赏个下人就赏两百两黄金的东西吧? 乖乖!不枉她刻意“栽培”了林楚腰这些年,这丫头的败家程度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的!”林为良脸一沉,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钱?这钱我都是在林府账上支的啊.....”林楚腰抬起头,一脸茫然的样子。 “哎哟喂!你这真是小姐做惯了,哪里学得在账上......”正准备在林为良面前再点一把火,老太君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看了林楚腰一眼,表情有些慌。 林为良发火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都是跟谁学的在账上支钱?如若我再不管管你,你岂不是要将我林府家产败光?” “啊!父亲,难道不能在林府账上随意支钱吗?可是柳嬷嬷每次都在账上随意支钱啊!而且我看府里好些个姊妹都是这么做的......难道这是不对的嘛......” 林楚腰声音越来越小,装出一副心虚的模样偷偷瞥了林为良几眼。 看着他那称得上有些发黑的表情,林楚腰知道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林为良是真的怒火攻心。 他前些年都和曾苠在边关,将唯一的女儿留在上京,本指望着家里的婶婶祖母能够将这孩子教成个知书达理的,没想到前年回来,发现自家女儿比那几个侄女差了不知道多少截,性格骄纵不说,还只讲究穿戴,在其他方面全是歪瓜一个。 走的时候自家孩子还是块璞玉,现在居然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教成了蠢材? 他气得有些发抖,“你说!还有谁在府里这么支钱?” “二妹妹,三妹妹,还有婶婶....哦!祖母的丫鬟春莹好像也在府里拿过钱呢.....而且.....”说到这里,林楚腰面露难色,噤声不说话。 林为良恨铁不成钢,吼道:“而且什么?你继续说!” 他瞳仁微沉,扫视了一眼这屋内的人,他倒要看看,这府上还有哪些人不懂规矩! “柳嬷嬷告诉我,林府多的是钱,只要我缺银子了,就直接在林府账上支,这些帐都是她管的,旁人绝不会多说些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几个本要上前给柳嬷嬷松绑的小厮都惊得挪不动步子,柳嬷嬷也不再大放悲声了,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老太君见这形势不对,也坐不住了,离了椅子,身子把柳嬷嬷一挡:“哎哟哟!大丫头真喜欢说笑,这可不能乱开玩笑的,来来来,快把柳嬷嬷带下去。” 她朝贴身丫鬟臂上重重一捏,那春莹表情吃痛,却忍着不敢叫出声来,紧接着便上前要去扶起柳嬷嬷。 林为良手一摆。 “柳嬷嬷,你就是这么教习小姐的?” 柳嬷嬷讪笑一声,“老爷,这定是小姐记错了,老奴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这么教小姐?” 她可真是冤枉,怎么教习大小姐全都是老太君授意的,只不过自己成了这个挡箭牌! “柳嬷嬷!您怎么还撒谎呢?之前您在外边欠下赌债,不一直都是从府里拿的钱吗?” 林为良知道柳嬷嬷好赌,但这已经是大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本以为她没钱后也就不去赌了,没想到居然胆大包天到直接从账上拿钱?还有那二房、三房的人,平日里受着大房的接济度日也就罢了,却不想野心越来越大,这数额也越来越多。 林为良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来人啊!给我把府内账本拿出来!” 八年前,他带着自己夫人前往边关的时候,将账本交给了二房的王若伊,后来王若伊出事,老太君回了林府,这账本自然而然就给了老太君的人来管。 这么多年来,他履立战功,蜀帝对他极为满意,大批大批的金银珠宝被送进府来,但他对这些身外之物却不是很重视,从来没抽空瞧过林府的开支用度,现在看来,这中间问题可是大得很! 府里的管家递上账本,林为良堪堪看了几页,脸上表情就很不好形容了。 单说这个月,居然就有三千两银子不翼而飞了! “柳嬷嬷,你自己看看!这些钱都哪里去了!” 柳嬷嬷知道大事不好,神情惊慌起来,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这些问题怕是会全部归咎在她身上,若是林家送去见官,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牢狱之灾。 想清楚这些利害关系,她连夸了自己两个耳光,胆战心惊地瞥了老太君一眼,颤颤巍巍道:“老爷....全是老太君要我支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太君气得脸都红了,这个柳嬷嬷居然这般没用,两下就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了,她痛心道:“柳嬷嬷,我待你一直很好,没想到你拿了主家的钱,还在这里诬陷我,当真是不想活了?我看啊,这些钱肯定都被你收入囊中了!” “上回三房的公子打死婢女,上上回老太君买了南海的珍珠,上上上回二房夫人买了西域进贡的胭脂,这些可都是从账上支出去的钱,却不能用到了我的身上。”柳嬷嬷辩驳道。 老太君见这个局势,自知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转头看向林为良:“为良,母亲确实在账上支过几回钱,但那些都是必要支出啊,你应该能理解的吧?” 林为良踌躇一番,想着母亲都发话了,若是他不顺应母亲的心思,传出去总是不好的,于是他叹了口气,道:“母亲之后万万不可再这样行事了。” 这个儿子是个好拿捏的,老太君欢喜得眉开眼笑。 二十四 三年一度的采选会在宫里举行。 这是蜀国的惯例,上京贵族之女,凡是年满十四的,都要参加这次采选会。 尚书夫人谢英坐在金漆雕龙的八角亭下,正笑意盈盈地说些什么。 尚书大人姓萧,是大名鼎鼎的云梦萧氏一族的旁支,萧氏一族在前朝便已经是富甲天下的大户,往上数几代,云梦萧氏出过十二个宰相,与江南姜氏并称为“萧姜”,在天下享有极高的声誉。 谢英的亲姐姐又是宫中极受宠爱的德妃,身份地位更是不必言说。 坐在谢英身边的平阳侯夫人陈氏正抿着茶,眼睛瞥到一处,发笑道:“喏!这不是林家二房吗!怎么几日不见白了这么多?” 谢英抬头,一眼看见林家二房王氏穿着一身绣着牡丹的大红袍,脸上不知道搽了多少层白粉,看上去确实白得发紧。 她一向说话不好听,这时也不掩饰鄙夷:“可真是白,我死三天都没这么白。” 眼看着王若伊母女一进场就往流觞席靠前的席位上走去,陈氏摇了摇头,道:“这林家二房也确实够不要脸的,这女宾席位都是按丈夫官爵划分的,她寡妇一个,怎的好意思往前面坐的。” 谢英顿时面露嫌恶:“想是又抢了林家大房那丫头的席位吧,真是好生不要脸面!” “害,虽说这个王氏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但是我听说她那女儿是上京的才女,长相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谢夫人,你家萧家二郎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是不是也该给你儿子挑个管事的主母了。”陈氏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谢英“呸”了一声,神情夸张道:“你说她?可别恶心我,谁不知道她母亲是什么货色。” 上京城里谁不知道,这王若伊出身低贱的商人世家,本是高攀顶着天都不可能嫁进世代勋贵的林家的。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王若伊刚一及笄,林府就着急忙慌地给她下了聘礼,许她做了林家二房的正妻。 可是成亲不到四月,林府二房就生下了个姑娘。这时候,上京那些看热闹的勋贵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那王氏和林二公子婚前就在郊外城隍庙日日相见,早就珠胎暗结。 这件事被林家知晓之后,最开始死活不肯将王氏纳到府中,眼看着王氏肚子大了瞒不住,才松了口说要把王氏娶回来当妾,没想到这王氏不肯做妾,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试了,还险些闹出人命,最后林府无奈妥协,连忙将人娶了回来。 只是孩子要出来了,实在是藏不住。 一时间,林府成了上京的笑柄,但这王若伊偏生没有脸似的,全然不将这种丑闻放在心上,宫中宴会她是一个不落,每次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谢英面有矜色:“若要选她们林家的姑娘,唯有大房的嫡女才能与我萧成相配。” 陈氏立马接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那林大将军居然把二房的丫头过继到了自己名下,硬生生给侄女抬高了身份,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呵!一个是想当凤凰的山鸡,一个是胳膊肘往外撇的。” 两人正在言语,没察觉到一男一女正朝这边走过来。 萧成头戴镶金冠玉,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林柳看样子稍有些羞涩,但却几乎是靠在萧成身上走。 谢英脸都黑了,心里颇为不悦。 这两个怎么混在一起了?看来这林柳果然和她母亲一样,是个下贱的小蹄子! 她冷着脸道:“萧成,我不是要你去接林府大小姐了吗?楚腰人呢?” 萧成拱了拱手,有点不耐烦地道:“母亲,我在门口等了她半天都没动静,许是她不想去了。” 见谢英只冷脸点了点头,没有一点要他介绍林柳的样子,萧成有些担心冷落了林柳,忙道:“正巧在府外碰到了林二小姐,我就把她们母女顺便带过来了。” 谢英自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憋下一口怒气,没理他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萧成你这小子,旁边那么宽的路,怎么偏生要和林二小姐抢?看把人家姑娘挤得这么紧。” 这话一出,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这林二小姐一直往萧公子身上凑,谢夫人这话什么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 林柳脸上一红,似乎想往外退一步,但她脚底下像是有钉子似的,一步没踏出去就又歪倒在了萧成身上。 萧成眼疾手快扶住她,看见她有些泛红的眸子,颇为怜悯。 “母亲!你在说些什么?林二小姐是在家里扭伤了脚,才扶着我好走路的。” 谢英忍不住冷笑出声:“呵!不应该啊!好歹依附着林家大房,怎么二小姐日子还是不好过,连个丫鬟都请不起吗?” 她出身高贵,从来学不会迎合别人,生平最讨厌那些个无病呻吟装作柔弱来勾引丈夫的姬妾。 林柳像是个受惊的兔子,有些惊慌无措地看着萧成,萧成更是怜悯之心泛滥,觉得自己母亲有些无理取闹了。 “娘!您别这么说她!” 谢英气急,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吃这一套? “我哪点说错了吗?这世上有些做母亲的人,自己做些龌龊事也就罢了,偏生这些本事全让女儿学到了,萧成你最好上点心,别将来给我萧家惹一身腥!” 萧成心里也是火大,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点同理之心都没有,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恶意这么大? 他知道王氏在上京的名声不好,但是罪不及子女,母亲怎么能这么说林柳呢?况且这姑娘前今年没了父亲,身世如此凄苦,让他心疼都来不及! “萧公子,您别跟谢夫人生气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里的,我还是走了的好。”林柳泪眼朦胧,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谢英阴阳怪气道:“二小姐挺有自知之明的,萧成你也真是的!该要你接的没接回来!不该你接的你倒接回来了!” 这话实在是刺耳,萧成忍无可忍,劝道:“母亲,您没搞错吧?您为什么偏偏喜欢林楚腰那样飞扬跋扈的呢?明明二小姐她温柔贤淑,这么有大家风范!不知道比林楚腰好了多少啊!” “大家风范?”谢英简直快被气笑了,“自古以来,没有女子过继的,林柳她一个女孩子,母亲还在世呢!怎么就过继到了大房?她费了什么手段我不知道,但在我眼里,她这样的举动就像是山鸡装凤凰,痴心妄想!” “她以为换了个身份就能嫁进我萧家?我告诉你们,在林家,我谢英只认一个儿媳,那就是林楚腰,换做林家的其他姑娘,连我萧家的门槛都踏不进!” “母亲,你错了,婚事这方面应该讲究双方情愿,虽然我知道林楚腰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可,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啊!我知道您看不上柳儿,但是我偏偏只喜欢她!” 他这话一出,当场几人哑口无言。 如若不是被丫鬟扶着,谢英觉得自己险些要晕倒在地上了。 林柳也没想过萧成哥哥会这么直戳了当地说“只喜欢”她这种话,红着脸斥责道:“萧成哥哥!你说些什么呢!” 事实上,她等这一句话已经很久了。 在林府,林楚腰喜欢萧成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现在她抢走了萧成,林楚腰定会心碎欲死,一想这,林柳惹不住地嘴角上扬。 但她露出担忧的模样,道:“萧成哥哥,大姐姐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我都有些心疼她,你能不能顺着伯母的意思,给姐姐一个机会?” 萧成看着她一脸善意的表情,叹了口气,“林柳,你还是这么喜欢为别人着想,但感情这事哪里是能让给别人的?” 林柳似乎是快哭了,“可是我不愿意大姐姐一直不开心.......” 谢英真是叹为观止。 怎么这么会装?前几年老爷房中也被塞进几个狐媚子,论起装模作样都是数一数二的,但跟这林柳比起来,似乎还是略逊一筹? 她心里暗暗想着,可千万别让这狐媚子进门了,不然萧家得翻天! 不远处有些人听到了动静,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闹剧。 陈氏是个知轻重的,这时连忙稳住谢英:“谢夫人,这边人多,回去再说吧,别让外人看笑话!” 谢英拍了拍袖子,“好啊!你若是真敢把这狐媚子领进门,也就别认我这个母亲了,你以后也就别回萧家了,我和你父亲会再生一个儿子,权当萧家没你这个人!” “母亲,您这说的什么话啊!”萧成有些无奈。 “你听不懂人话吗?当然是字面意思!我说你真是瞎了眼了,这狐媚子能和楚腰比吗?楚腰好歹是林大将军亲生的嫡女,可她呢?是不是林家二房的血脉都不一定呢!我可没听说哪家孩子怀胎不到四月就出生的!” 就在这时,宴席那边一阵纷乱,谢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道:“谢将军来了。” 二十五 林谢宵的祖父谢何,是蜀国的开国功臣,也是蜀国第一任宰相。 在蜀国建立之前的蜀汉战争中,谢何深固根本,镇抚关中,足食足兵,支援前线。他也因此成为蜀国的功臣之首, 蜀帝甚至赐给了他一块免死金牌,一时间,谢家名满上京,风光绰约,好不令人艳羡。 没曾想,谢家的荣耀朝夕倾覆,两年以前,十几个大臣联名上书,检举谢家骄奢淫欲,私通外敌,蜀帝大怒,下旨将谢家所有人全部处死,这时,谢植拿出了那块免死金牌,保的是他小儿子谢宵。 那些上京勋贵都在背后嘲笑,嘲笑谢植老眼昏花,嘲笑谢家这一辈子都难得翻身了。 因为谢府的这个小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就像是一滩烂泥,怎么样都没办法扶上墙。 但令他们跌破眼镜的是,谢宵居然有极强的军事天赋,自请外放不到一年,就摇身一变成为了蜀国赫赫有名的谢大将军,甚至得到了蜀帝的重用! 这些上京勋贵心里都是慌的。 因为当初谢家倒台,他们也上了折子,难保谢宵不会想着报复他们。 户部尚书萧无眠听到小厮说谢宵来了,顿时老眼一翻,这下是真的难以入眠了。 今时不同往日,听说谢宵上次出征,一举将夷族打到了五十里外的河西之地,这在蜀国可是前所未有的功绩啊!要知道,蜀国虽富裕,但是军事实力一直较差,论打仗一直敌不过凶猛好战的夷族。 蜀帝大喜,罔顾蜀国律法给谢宵连升几级,并且又赐给谢家一块免死金牌,现在的谢宵权势滔天,已经成了令上京勋贵都害怕的人物。 想当初扳倒谢家,数他上的折子最多,萧无眠不担心才怪。 他叫来家里的管家钱金,有些忐忑地问:“最近家里没人闯祸吧?妇人没在外面乱嚼舌根吧?大少爷没在外面乱抢田地吧?还有二少爷没跟谢家的丫鬟有什么牵扯吧......” 见钱金一个劲地摇头,萧无眠心中一颤,这下更担心了。 家里人都没犯事,那谢宵不会真是为了当年的事来找他算账的吧,想到这,他头上冒出虚汗,再不敢耽误一刻,连忙出去接人。 谢英顺着人声望去,看见谢宵正从一匹通体黝黑的千里良驹下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她有些诧异。 才两年没见这孩子,谢宵从里到外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像以前那样的吊儿郎当,眉宇间的英气是越来越有他父亲年轻时的风范。 可是...... 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他周身却有一股肃杀气息,虽说是在笑,但却莫名其妙让人有些惧怕。 随从牵着那匹马,谢宵大步流星地朝宴席这处走来。 席上刚刚还是一片欢声笑语,这时都噤了声,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谢宵。 萧无眠拦住正要上前的谢英,给她使了个眼色,要她别上前。 紧接着有些惶恐地赶到谢宵身边,脊背稍弯,满脸讨好地说:“不知谢大将军驾到,萧某有失远迎啊!” 谢宵瞥了他一眼,笑道:“尚书大人,上次一别后,我们竟有两年未见了。” 萧无眠满头虚汗地抬起头来,对上谢宵那双冰冷的眸子。 心下一惊。 他不晓得谢宵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上次一别? 是他在谢府祝贺谢植成为内定丞相那一次呢,还是他和谢府众人在朝堂上对峙的那一次呢? 不论是哪一次,放到今天来回忆都不太好。 萧无眠用袖子擦了擦汗,赶忙换了个话题,“谢大将军,萧某当年就觉得您面相不凡,肯定会有一番大际遇的,嘿!果不其然.....” 还想继续拍马屁,没想到谢宵抬了抬手,“尚书大人,谢某这次来这里,是想完成父亲遗愿,选个谢家主母。” “选谢家主母?”萧无眠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来跟他算账的,其他的都好说。 那些未出阁的贵女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既欣喜又惊惧的表情。 按理说,这谢家公子长相出众,身世也好,如今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平日里连皇亲国戚都得给他三分面子。在这上京,确实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了。 还没高兴太久,萧无眠想起上京的一个荒唐传闻,瞬间又有些忐忑起来。 “谢公子,听说.....”有些不好开口。 “你说。” “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说您从边关带回来十几个小妾?” 见谢宵眉目含笑,没有下话,萧无眠立马补上一句:“这些人净瞎说!像您这样........” “说的倒不是全错,外面带回来的,加上我家里原先有的,进进出出的,勉强有二十个吧!” 萧无眠牙齿有些发颤,“进进出出?这是什么意思......” 谢宵的随从正好箍好马绳回来,笑着替主人答道:“有些不听话的,进府没几天就横着出去了,我们就又在外面找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府,这进进出出的,府中不也就二十来个吗......” 他说得极为寻常,好像这种死人的事在谢府就如家常便饭。 这话一出,有几个耳尖的瞬间变了脸色,打消了对谢宵的非分之想,吓得拉着旁人就要走。 “那这......”萧无眠脸色发白,实在是有些为难。 心里却骂道:这谢宵果真是猖狂至极啊!还未娶妻呢!家里就塞了二十多个小妾,哪里会有什么父母把自己女儿往他谢府这个狼窝里送啊? 虽然这么想,但他真惹不起这谢宵,也只好在心中编排一下。 随从阿成伸出个脑袋,笑嘻嘻地说:“尚书大人,蜀帝让我家大人给你带一句话。” 萧无眠吓了一哆嗦,瞬间清醒过来:“什么话?” “蜀帝说,这采选大会既然交给尚书大人您一手操办,我家主子的终生大事你就得负责,如若做不到......” 不等他说完,萧无眠拍了胸口,忙不迭地说:“这件事包在萧某身上啦!” 扭过头,他黑着脸将谢宵引到宴席主位上坐下,后者轻笑着点了点头,端起茶抿了一口。 宴席席位上零零散散坐着些女眷,大多是参加这次采选的贵女,看到谢宵走进屋来,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谓采选会,明面上是为皇帝选妃,但蜀帝年迈,宫中并不缺妃子,所以实际上,这场采选会成了上京贵族子弟的“相亲会”。 席中贵女刚刚得知谢宵家里二十个小妾,这下都不敢抬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谢宵看上了。 虽说这场采选会秉承着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原则,但是上京的勋贵都惹不起谢宵啊,若是自家女儿真被看上了,那也只好忍痛把女儿嫁过去了。 “二小姐,你的腿现在好些了吗?”萧成搀扶着林柳走到席间坐下,压低声音说。 二十六 两人正在言语,没察觉到一男一女正朝这边走过来。 萧成头戴镶金冠玉,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林柳看样子稍有些羞涩,但却几乎是靠在萧成身上走。 谢英脸都黑了,心里颇为不悦。 这两个怎么混在一起了?看来这林柳果然和她母亲一样,是个下贱的小蹄子! 她冷着脸道:“萧成,我不是要你去接林府大小姐了吗?楚腰人呢?” 萧成拱了拱手,有点不耐烦地道:“母亲,我在门口等了她半天都没动静,许是她不想去了。” 见谢英只冷脸点了点头,没有一点要他介绍林柳的样子,萧成有些担心冷落了林柳,忙道:“正巧在府外碰到了林二小姐,我就把她们母女顺便带过来了。” 谢英自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憋下一口怒气,没理他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萧成你这小子,旁边那么宽的路,怎么偏生要和林二小姐抢?看把人家姑娘挤得这么紧。” 这话一出,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这林二小姐一直往萧公子身上凑,谢夫人这话什么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 林柳脸上一红,似乎想往外退一步,但她脚底下像是有钉子似的,一步没踏出去就又歪倒在了萧成身上。 萧成眼疾手快扶住她,看见她有些泛红的眸子,颇为怜悯。 “母亲!你在说些什么?林二小姐是在家里扭伤了脚,才扶着我好走路的。” 谢英忍不住冷笑出声:“呵!不应该啊!好歹依附着林家大房,怎么二小姐日子还是不好过,连个丫鬟都请不起吗?” 她出身高贵,从来学不会迎合别人,生平最讨厌那些个无病呻吟装作柔弱来勾引丈夫的姬妾。 林柳像是个受惊的兔子,有些惊慌无措地看着萧成,萧成更是怜悯之心泛滥,觉得自己母亲有些无理取闹了。 “娘!您别这么说她!” 谢英气急,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吃这一套? “我哪点说错了吗?这世上有些做母亲的人,自己做些龌龊事也就罢了,偏生这些本事全让女儿学到了,萧成你最好上点心,别将来给我萧家惹一身腥!” 萧成心里也是火大,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点同理之心都没有,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恶意这么大? 他知道王氏在上京的名声不好,但是罪不及子女,母亲怎么能这么说林柳呢?况且这姑娘前今年没了父亲,身世如此凄苦,让他心疼都来不及! “萧公子,您别跟谢夫人生气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来这里的,我还是走了的好。”林柳泪眼朦胧,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谢英阴阳怪气道:“二小姐挺有自知之明的,萧成你也真是的!该要你接的没接回来!不该你接的你倒接回来了!” 这话实在是刺耳,萧成忍无可忍,劝道:“母亲,您没搞错吧?您为什么偏偏喜欢林楚腰那样飞扬跋扈的呢?明明二小姐她温柔贤淑,这么有大家风范!不知道比林楚腰好了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