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货店》 我们是怎样灭绝的 我们是怎样灭绝的 约瑟夫,去看看你爸爸在干什么,他的晚饭要凉了。 我心不在焉答应一声,继续观察今天下午采集的植物。 它实在太迷人了,叶片的轮廓是流线型的,像一条鱼,边缘布满了锯齿。 我把它叫特巴蔻,一个美丽的名字。 约瑟夫——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找他! 我猜想爸爸大概在他的地里忙碌,品尝各种植物的茎杆和叶子,妈妈经常提醒他,这么做是很冒险的——事实正是如此,他经常因为肚子痛满地打滚,上吐下泻,弄得家里一团糟。 我不喜欢他,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我从房间的窗口跳出去,沿着河谷走到山脊下,我看见爸爸的头颈弯成漂亮的弧形,低头咬住一蓬树叶,忘情地咀嚼着。 爸爸,妈妈叫你回去吃晚饭。 晚饭?呃,我已经吃饱了…… 他打了个饱嗝,酸腐的气味四处弥漫。 ※※※※※※※※ 这是什么东西?爸爸好奇地盯着我的宝贝,不时用他粗大的鼻孔嗅来嗅去。好像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别碰它,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就一片叶子,我亲爱的儿子。 不,不行! 凯瑟琳的爸爸病了,明天我打算去探望他,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凯瑟琳,我的女神!她那修长的脖子,温柔的眼神…… 好吧,就一片叶子,如果它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爸爸用他那棒状的牙齿小心翼翼叼下一片,细心地咀嚼着。 嗯,上口很难吃…… 难吃就吐掉。我感到很高兴,至少爸爸不会尝试第二片。 爸爸舍不得浪费,强迫自己吞下去。 ※※※※※※※※ 半夜里爸爸又开始满地打滚,上吐下泻。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凯瑟琳,我的女神,明天我会见到你…… 我被一阵响亮的咀嚼声吵醒,是爸爸,他把我的宝贝整个拔了出来,叶子塞进嘴里,嚼得唾沫乱飞,在我的脚下和墙上,到处都沾上恶心的残渣。 爸爸,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尖叫起来。 爸爸把嚼烂的叶子吐在地上,精神十足。儿子,告诉我,在哪里找到这种植物的? 你想把它们全毁了?不,不行! 它们的味道很特别,只要嚼烂了吐掉,不咽下去就没事。你要不要试试,味道真的很特别! 不!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 爸爸把最后一片叶子塞进嘴里,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 我们沿着河谷向凯瑟琳家走去。 白垩纪的天空蓝得耀眼,蜷曲的云彩悄悄改变着形状。我痛恨自己的软弱,竟然原谅了爸爸。 凯瑟琳的爸爸活不长了,他不小心吃了一种剧毒的树皮。跟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狂热的素食爱好者。爸爸的声音有些沉痛。 你迟早也会那样的! 你和你的妈妈都无法了解,尝试各种不同的植物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就像在沙砾里寻找珍珠。 在你找到珍珠之前,沙砾会堵住你的肠胃,要了你的命。爸爸,我不想变成孤儿。 爸爸惊奇地望着我,隔了半天,他才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珍珠。 你的意思是,以后不会再做那些冒险的尝试了?我兴奋起来。 是的,我会把地里所有的植物都拔掉,只种昨天你带回家的那种。 你是说特巴蔻? 我感到错愕,如果爸爸能改掉他的坏毛病,我可以带他去找那种稀罕的植物。至少嚼叶子要不了他的命。 ※※※※※※※※ 我们见了凯瑟琳爸爸最后一面,他脸色发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凯瑟琳哭成一个泪人,楚楚可怜,让我看了心碎。 他指指女儿,又指指爸爸。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爸爸把凯瑟琳带回家跟我们一起住。 回去的路上,我们绕到河谷尽头,在干涸的淤泥里,长着一簇野生的特巴蔻。 爸爸郑重其事地掘起几棵,打算种进他的地里。 是什么让他改了性子?我感到非常好奇,那些叶子真有神奇的魔力吗? 我摘下一小片塞进嘴里,用唾液浸软了,然后咀嚼几下,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我急忙吐掉。 爸爸一定是疯了!不过我和妈妈都会喜欢他的这一次疯狂。 ※※※※※※※※ 我感到烦躁不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不是因为凯瑟琳在我的隔壁,不是因为想念她,我也不知道内心在渴望什么,总之跟荷尔蒙无关。 嘴里没有滋味。我突然想起特巴蔻苦涩的叶子,也许它们能够让我平静下来。 我从房间的窗口跳出去,沿着河谷来到山脊下,月光照亮了空旷的土地,爸爸还在那里,面对着特巴蔻,竭力控制自己的欲望。 爸爸,我想要一片叶子。 不行。 只一小片。 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彼此交换了立场? 我没有再恳求他,而是踩着银色的月光,不知疲倦地赶到河谷尽头,那里还剩下几棵野生特巴蔻。 我摘下几片叶子,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当苦涩的味道充满口腔,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我仿佛看到了天堂! ※※※※※※※※ 我控制不住自己,特巴蔻很快就吃完了。 爸爸日以继夜守在他的土地上,眼里布满了血丝,如果有谁试图接近那些特巴蔻,他会毫不犹豫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哪怕那个人是他儿子。 凯瑟琳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忧伤地说,约瑟夫,你变了,自从你尝了特巴蔻的叶子后就完全变了。 不,我还是约瑟夫,跟以前一样爱你! 我不是指这个。你中毒了,中了那些特巴蔻的毒! 没这回事,特巴蔻没有毒! 你很早就出去,在河谷里寻找野生的特巴蔻,经常几天几夜不回来。我很担心。约瑟夫,忘记特巴蔻吧,你还有我! 我……我…… 我感到很痛心,从什么时候起,我竟忽略了我的女神,温柔美丽的凯瑟琳! 我用头颈缠住她的头颈,尾巴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 凯瑟琳,我们结婚吧! 再等一年吧,我还没有成熟。凯瑟琳羞涩地低下头。 有凯瑟琳陪在身边,我渐渐淡忘了特巴蔻的味道。 ※※※※※※※※ 特巴蔻丰收了,爸爸却瘦得不成样子。 妈妈经不起他反复劝说,尝试着嚼一片苦涩的叶子。从拒绝到接受只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站在了爸爸一边。 特巴蔻使他们的感情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一个偶然的机会,妈妈在做饭时,不小心点着了特巴蔻的叶子,冒出浓香的烟气,她深深吸了口气,把烟气全部吸进肺里,这比嚼食的感觉要强烈一百倍。 就这样,妈妈发现了特巴蔻的新用途。 她把叶子晒干揉碎了保存起来,用的时候平摊在铁板上,一边点燃,一边用芦苇杆吸食烟气。 爸爸给特巴蔻起了一个新名字,烟草。 爸爸妈妈在吸烟的时候,我和凯瑟琳从旁边经过,烟气钻进鼻孔,很快,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 吸烟成为一种时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爸爸负责种植,妈妈负责加工,他们不知疲倦地改良品种,大力推广烟草,一开始仅限于我们蜥脚龙家族,然后辐射到所有植食性恐龙,最后连暴龙和霸王龙也开始邀请他们去传授经验。 他们很少回来,家里只剩下我和凯瑟琳。 我们经常吸饱了烟草,躺在河谷里惬意地晒着太阳。 不过最近的天空有些古怪,蓝天和白云都染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阳光也缺少以往该有的热度。 约瑟夫,我想有个孩子。凯瑟琳羞涩地说,她的嘴里喷出腐臭的味道,我一点都不觉得难闻。 我也想,可你总怀不上。 住在河谷上游的莉莲姐妹也怀不上,她们很着急,就是找不到原因。 我听说史东夫妻也是这样的。 你是说那对年轻的暴龙,谢天谢地,最好他们永远都不要生育! …… 凯瑟琳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 妈妈的尸体是莉莲姐妹发现的。 我们接到口讯,赶往河谷上游见她最后一面。 从伤口辨认,妈妈是被一头暴龙杀死的。除了长长的脖子和尾巴,身体的其余部分残缺不全,血淋淋的骨骼下,她的肺一片漆黑,就像家里的锅底。 没能找到你爸爸,希望他平安……约瑟夫,我们都很难过。 这就是我们蜥脚龙的命运。我沉痛地说。 我和凯瑟琳一起动手,把妈妈的尸体就地掩埋。莉莲姐妹在坟前撒上一把烟草,那是她最喜爱的。 妈妈漆黑的肺在我眼前晃动,它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情不自禁看看自己的胸口,感觉有些异样。 ※※※※※※※※ 三天以后,爸爸回到了家里。 妈妈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不吃饭,也不睡觉,一味吸烟,我和凯瑟琳怎么劝都没用。 他瘦得皮包骨头,不停咳嗽,吐出黄绿色的浓痰和血丝,地上墙上开出一朵朵痰花。 我意识到他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爸爸的神志突然变清醒,他抓着我的手说,约瑟夫,是那些烟草害了我们,你和凯瑟琳不能再吸烟了! 已经太迟了,只要一天不吸烟,我们就坐立不安,血管里像有千万只蚂蚁爬,流着眼泪和鼻涕在地上翻滚,把脊椎扭成各种不可能的形状。 我们是烟草的奴隶! 爸爸死后,我用颤抖的双手切开他的胸口,找到肺部。他的肺跟妈妈一样,漆黑一片。 我相信,我和凯瑟琳也是这样。 ※※※※※※※※ 我们没有生育,莉莲姐妹和史东夫妻也没有生育,所有的恐龙都没有生育。 特巴蔻,这个美丽的名字是魔鬼的代名词,但我们已经戒不掉了。 白垩纪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我们喷吐的烟气弥漫四野。 我们是最后一代活着的恐龙。 我们就是这样灭绝的!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一节 1 “西莫夫·李!” “到——”阿尔瓦捏着鼻子发出古怪的声音,他不敢抬头,生怕给利奥波特看出破绽。 利奥波特提起鹅毛笔,在西莫夫的名字后打了个勾,接着,他听到了刺耳而放肆的笑声,嘎嘎嘎,就像用生锈的锯子锯树。 “那些缺乏教养的贵族子弟……”利奥波特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抬起眼来。笑的是莫宁·豪厄尔特,佛伦兹堡侯爵的小儿子,他用力拍打着阿尔瓦的肩膀,前仰后合。利奥波特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他发笑的原因。 “阿尔瓦,你什么时候变成西莫夫了?” “该死的……”阿尔瓦苦着脸无声地嘀咕了一句。 利奥波特无精打采地警告道:“这已经是10月份的第三次了。阿尔瓦,回去告诉西莫夫,如果下一次点名我还听不到他本人的声音,那他就等着去尖塔上吹冷风吧。” 阿尔瓦讪笑着挠了挠头。这不是威胁,只要利奥波特提交书面报告,那么刻板的院长大人就会把西莫夫叫到尖塔的顶层,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反省自己的过错。 院长一向以不惧权贵、不留情面自居。据说现任国王还是王储时,曾在布罗敏学院求学,因违规被请上尖塔顶,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寒夜。 当然,正式登上弗林国王位后,他反而对布罗敏学院大加赞赏,经常在公开场合强调王室和贵族子弟应该去那里学习,以显示自己的宽宏和英明。 “还有你,莫宁·豪厄尔特,如果再发出刺耳难听的笑声,就跟西莫夫享受同样的待遇。”利奥波特失去了点名的兴致,他合上名册,夹在腋下离开了教室。 莫宁立刻活跃起来,大声说笑,做出种种夸张的举动,希冀引起某人的注意。他的目的很快达到了,坐在门口的莉莉丝站起身,瞪了他一眼,抱着书本消失在门外。 莫宁望着她动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突然跳了起来,叉住阿尔瓦的头颈用力摇晃,焦躁地问:“你说她会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的,告诉我,她又去找西莫夫了!” “是的,是的,她去找西莫夫了!”阿尔瓦头昏脑胀,不敢反抗,“莫宁,快住手,我可不是西莫夫,你要出气,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莫宁把他的脑袋按到课桌上,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在说些什么?” 阿尔瓦终于忍不住了,大叫道:“该死的!总是欺负阿尔瓦,只能欺负阿尔瓦,西莫夫太强壮了,他应该去接受骑士的训练,而不是来布罗敏学院!” 莫宁突然操起书本,坚硬的书脊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混蛋!佛伦兹堡永远都不会落到你手里!”阿尔瓦在心中默默呐喊着,屈辱和疼痛让他泪流满面。 2 潮湿的海风从远方吹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汐的气味,木须树和龙舌树在雾气的滋润下枝繁叶茂,剑草覆盖了布罗敏岛大部分的山地。 西莫夫·李坐在树荫下,全神贯注于制作射禽弩,黝黑的皮肤下,肌肉像一头头小老鼠窜上窜下。 布罗敏岛曲折的海岸线上生活着各种捕食鱼类的海鸟,早在弗林国的骑士和传教士到来之前,当地土著就发明了射禽弩,一种木质的延时弓,用来射杀翱翔在天空的海鸟。 文明的入侵是一场灾难,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布罗敏岛的土著越来越少,终至灭绝,弗林国的移民成为了新的主人。 布罗敏学院的图书馆保存着这段几乎被遗忘的历史。在早期传教士手书的资料里,详细描绘着射禽弩的图样,西莫夫第一眼就迷上了这种小巧的猎具,他花费很多时间精力,试图复现古老而神秘的射禽弩。 匆忙的脚步声扰乱了他的心境,西莫夫放下半成品,困惑地抬起头。 莉莉丝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神情显得很激动,她的胸口有节奏地起伏,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又缺席?” “……古弗林语是已经死亡的语言,我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那你到布罗敏学院来干什么?成为一名伟大的魔法师?” “为什么不呢!”西莫夫讪讪地嘀咕了一句。 莉莉丝感到筋疲力尽,她长长叹了口气,抿起嘴角注视着西莫夫,努力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醒醒吧,西莫夫,求你了!魔法师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个时代,那是传说,是美好的愿望。我们来布罗敏学院,是为了学习古弗林语,历史,算学,外交,礼仪,魔法已经彻底沦为宠臣的伎俩。难道你打算当一名宠臣,靠取悦国王和皇后谋生?” “莉莉丝,你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了解你。”莉莉丝坐到他身边,挽住他粗壮的手臂,诚恳地说,“你有志气,你对魔法感兴趣,这很好。但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能不能把精力放在正经的学科上?” “可我不想成为财政官或者外交官,站在那些贵族大臣中间,谄媚地点头哈腰,这让我感到厌烦。”莉莉丝的软语劝说让西莫夫犹豫。 “所以你打算靠魔法养活自己?” 西莫夫有些不悦。“莉莉丝,有很多条道路通往荣誉和尊严,圣骑士,财政大臣,外交官……” “但不包括魔法师。”莉莉丝站起身,难过地说,“西莫夫,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为我考虑。如果尼古拉斯公爵知道他最疼爱的女儿竟爱上一个无所事事的平民,未来的魔法师,他那脆弱的心脏会立刻破成碎片!” 西莫夫受到了伤害。“……为什么这么迫切地要我上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眼泪夺眶而出,莉莉丝嚷道:“西莫夫,你是个笨蛋!”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二节 3 莫宁·豪厄尔特大喊大叫,拼命推搡,但石门纹丝不动,仿佛与尖塔融为一体。 “省省吧,你这是白费力气。除非院长大发慈悲,否则即使圣骑士,也没法从外面推开石门。” “闭嘴!”莫宁猛地回过头,双手握紧拳头,作势要扑上去。他的左眼乌黑发青,眼睛肿成一条缝,嘴角破开一道伤口,胸襟前血迹斑斑。 西莫夫耸耸肩,抬头望着天边血红色的晚霞,那是起风的征兆。他不禁喃喃自语:“这个晚上会很难熬……” “都是你的错!”莫宁歇斯底里叫道。 他瘦如竹竿的身体在颤抖,似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西莫夫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他道歉说:“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动手的。” 莫宁哭了起来。他无助地站在尖塔的顶层,暮色四合,风声嘹亮,恐惧和懊悔在心中滋长,他突然软弱得像个小孩。 布罗敏岛的夜撕下了白昼的温情,露出狰狞的面目,气温迅速下降,海风呼啸着扑向尖塔,刮得脸面有如刀割。 莫宁裹紧了衣服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西莫夫走到他身旁,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警告道:“千万别睡着,你会得病的。” “别管我,走开!”他已经不像开始那样激动了。 西莫夫坐在他身旁,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只油纸包,里面是一大块硬邦邦的黑面包,还有一些薰肠和干酪。 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莫宁猛地睁开眼睛。“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厨房。院长最不能容忍斗殴了,所以我预先做了准备。要吗?” 莫宁犹豫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西莫夫慷慨地撕下一半面包,塞进他手里。 又冷又硬的黑面包,放在平时,莫宁是不屑多看一眼的,但现在,在冰凉的尖塔上,黑面包配上薰肠和干酪,简直就是一顿豪华的盛宴。 空荡荡的胃接受食物的抚慰,像一张揉皱的纸,被妥贴地抚平。暖意一点点扩散,莫宁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在心中慢慢原谅了西莫夫。 “我记得豪厄尔特家族的封地在佛伦兹堡,那是骑士接受训练的地方,为什么你会到布罗敏学院来?” 莫宁被勾起了伤心事,他怨愤地说:“因为我是伊格纳茨侯爵的小儿子,我还有一个哥哥,杰夫·豪厄尔特,他非常强势,为了避免对他的继承权造成威胁,他说服父亲把我送到布罗敏学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佛伦兹堡从来都只能由骑士继承,这是豪厄尔特家族的铁律!” “我不甘心,所以我拼命追求莉莉丝,如果能博取她的欢心,娶她为妻,那么我就能继承尼古拉斯公爵的爵位和封地,给杰夫一记响亮的耳光……”莫宁看了西莫夫一眼,摇摇头继续说下去,“见鬼,可她看中的人竟然是你!我真是失败呀!” 西莫夫安慰他:“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说不定佛伦兹堡还是会回到你手里,以一种谁都意想不到的方式。” 莫宁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反问道:“那么你呢?你这么强壮,为什么来布罗敏学院?” “只有贵族和有钱人才有资格成为骑士。” “为什么?”出身于显赫的贵族家庭,莫宁对金钱没有任何概念。 “接受骑士的训练,必须购置昂贵的装备,三到四匹轮换的马,每匹马会吃掉大量的粮食,盔甲要去铁匠铺量身定做,此外还要负担扈从的装备,粗略计算,大概要耗费20头公牛,也就是至少10个农民家庭犁地的牛,这样的开支,平民是无法承担的。只有学费低廉的布罗敏学院才适合我。” “那你可以去当扈从,阿尔瓦就曾经是杰夫的扈从,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穷得买不起一匹马。” “但他毕竟有贵族的身份。要知道在战场上,扈从很大程度决定了骑士的命运,他们必须有值得信赖的血统。” “可你并不适合布罗敏学院。” “也许吧。”西莫夫叹了口气,把最后一片薰肠送进嘴里。 薰肠的滋味在嘴里慢慢扩散,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松弛下来。西莫夫突然停止了咀嚼,他眯起眼睛望着遥远的地面,隐约看到一个晃动的黑点。 莫宁扶着石墙探出头去,说:“是利奥波特,他大概来找院长喝茶聊天,顺便看看我们有没被冻僵。” “你能看清他的脸?”西莫夫很吃惊。 “我的视力非常好,而且暗淡的光线对我来说不是障碍。上帝赐予的天赋,杰夫说我应该去边境当守夜人。”莫宁的语气里透着酸涩。 西莫夫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4 莉莉丝坐在窗台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 那是她的父亲从内陆寄来的信。两个月前,他应伊格纳茨侯爵邀请,前往佛伦兹堡探望表姐伊妮德。她是伊格纳茨的弟媳,艾萨克·豪厄尔特的遗孀,自从丈夫在一次打猎中遭受意外,她一直缠绵病榻,饱受疾病和坏脾气的折磨。 尼古拉斯首先提到了伊妮德的病情,他遗憾地告诉女儿,她已经病入膏肓,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好心肠的侯爵不遗余力挽回她的生命,但即使是国王的御医也无能为力。 在佛伦兹堡,他受到了热情的招待。伊格纳茨侯爵把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杰夫介绍给远道而来的公爵,这位佛伦兹堡的继承人是个高大俊朗的骑士,长着一头浓密的金黄色卷发,谈吐得体,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莉莉丝突然想起了莫宁·豪厄尔特,他跟父亲信中描述的杰夫完全不同,虽然是兄弟,但无论外貌还是脾气,都像截然不同陌生人。就在不久前,他还跟西莫夫打了一架,双双被院长叫到尖塔的顶层,吹了一整夜的冷风。 她收回遐想,继续读下去。 ……他们在佛伦兹堡附近的蓼草湖畔打猎,侯爵特地举行了盛大的比武,杰夫表现出色,击败所有的对手,毫无争议地夺得桂冠。据说连国王都看重他的才干,有意让他接替老迈的威廉亲王,成为银风骑士团下一任团长。 在信的最后,尼古拉斯表达了对女儿的思念,并且暗示,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杰夫·豪厄尔特是很好的选择。 莉莉丝心中一片茫然,她下意识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 佛伦兹堡伊格纳茨侯爵的儿子,布罗敏岛尼古拉斯伯爵的女儿,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与前途远大的杰夫相比,西莫夫又算得上什么? 莉莉丝把手按在小腹上,感受着生命的律动。她苦恼地问自己,如果父亲不能接受西莫夫,她该怎么办?难不成跟西莫夫私奔? 天平的一端是父亲,另一端是情人,哪个分量更重,她难以取舍。 “西莫夫,你是个笨蛋,为什么不争气一些呢!”莉莉丝望着窗外茂密的木须树和龙舌树,自言自语,“总是吊儿郎当,害我始终没有勇气向父亲提起……” 枝叶婆娑,鸟声呢喃,布罗敏学院漫长的午后对莉莉丝来说,无异于痛苦的煎熬。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三节 5 西莫夫瞄准翱翔在高空的海鸟,果断地扣下扳机,弓弦回弹,弩箭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无力地跌入海水。 “嘎嘎嘎咕……嘎嘎嘎咕……”他的猎物似乎在嘲笑他。 没有准头,速度也不够,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把简陋的射禽弩大卸八块,逐一检查每个部件。 射禽弩的构造并不复杂,主体由弩臂和弩机两部分组成,弩机内的零件有瞄准器、扳机、钩心和两个将各部件组合成整体的插销。 西莫夫能够确定,在制作的工艺上,他没有犯任何错误,那些远离内陆,生活在海岛上的土著,不可能发明出复杂而精巧的机械装置。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他苦苦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 在早期传教士留下的绘本上,射禽弩的箭槽里无一例外刻绘着某种奇特的图案,西莫夫原以为是木头的纹理或修饰的花纹,看来它们才是射禽弩最关键的部分。 “魔法,一定是古老的魔法!”他兴奋起来。 正如莉莉丝所说,魔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地沸术,暴风雪,雷击,高温,那些威力强大,足以改变战争结局的法术,凝固成历史书里没有意义的名词。魔法沦为魔术,宠臣们用微弱的火苗点燃蜡烛,或者在炎热的盛夏招来丝丝凉风,博取主人的欢心和认可……但是西莫夫坚信,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偏远地区,仍然能够找到纯粹的古老魔法,就像内陆早已灭绝的树种,依然繁殖在布罗敏岛一样。 他像发疯一样冲进图书馆,一头扎进旧纸堆,废寝忘食地翻阅那些积满灰尘和螨虫的手稿。 阴暗的书库里,蜡烛的微光彻夜摇曳,西莫夫把蕴藏着神奇魔力的图案一片片拼凑起来,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利奥波特在身后默立良久都没有察觉。 “那是古老的魔法阵,已经失传了很多年。” 西莫夫心中一惊,他本能地克制住慌乱,慢慢挪开椅子,回头坦然地望着利奥波特。 “风系加速魔法。”他补充道,“发明这个魔法阵的人是个天才。” “……我画对了吗?” “不完全正确。”利奥波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蜡黄的指甲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你画的魔法阵缺少某些关键的细节,这会影响到加速的效果。” “导师,你是一名魔法师吗?”西莫夫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向恪守本分的利奥波特竟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利奥波特答非所问地说:“魔法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魔法充其量只是不受重视的小伎俩,是取悦贵族,消磨时光的魔术。”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那是因为世人无法理解魔法的神奇和伟大。”西莫夫遵照利奥波特的提示,小心翼翼把缺失的部分补充完整。 狭长的魔法阵呈螺旋形舒展,周而复始,熠熠生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它拥有了生命! “魔法阵在弗林人登上布罗敏岛之前就存在了几百年,当地的土著把它们铭刻在箭槽里,能大幅度提高弩箭的射程和稳定性。” “原来你知道!” “这并不复杂,也不稀罕。不过除了猎杀天空的飞鸟,它没有任何其他的用处。西莫夫,我知道你想成为一名魔法师,像圣骑士一样赢得整个弗林国的瞩目——尽管你很有天赋,但我还是要劝你,放弃吧,把精力放在算学上,这才是你最好的出路。” “谢谢你的忠告。”西莫夫把魔法阵郑重其事地收起来,心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很近,其实却隔了遥远的距离。利奥波特也好,莉莉丝也好,他们并不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6 莉莉丝站在海边,风姿绰约,海风撩动她的秀发和衣裙,从侧面看,她就像传说中保佑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 尼古拉斯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珍珠,这样义无反顾地爱着西莫夫,阿尔瓦突然觉得很羡慕。 “你是西莫夫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你对他了解多吗?”莉莉丝没有回头,焦虑和不安充斥了她的心胸,使她无法冷静下来。 阿尔瓦耸耸肩,说:“他就像我的兄弟。莉莉丝,你想知道什么?你们怎么了?” “……我觉得,他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至少没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就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你知道,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 “西莫夫……是有些漫不经心,他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不过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在意?”莉莉丝苦笑着说,“这远远不够,我需要成为他世界的中心。我有这个资格的,是不是?” “莉莉丝,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女神,布罗敏岛,不,整个弗林国,没有人比你更美丽了。西莫夫是幸运的,可能因为得到你的青睐太容易,所以反而不懂得珍惜。” “我并不这么认为,西莫夫他……似乎背负着一些沉重的包袱,哪怕和我独处,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尔瓦试探着说:“莉莉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让西莫夫紧张起来。” “我该怎么做?” “写封情书,对象最好是某个让他自卑的骑士,我偷偷交给他,就说是从侍女辛迪手里截下来的,他看了一定会紧张起来,坐立不安。” 莉莉丝怦然心动,“这会有效吗?” “相信我,我是西莫夫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的世界就是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的硬壳,只要敲碎它,西莫夫就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他不会起疑心?” “莉莉丝,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阿尔瓦搔骚脑袋,显得有些尴尬,“辛迪跟我……是一对,我们……” “你们私定终生了?”莉莉丝很吃惊。 阿尔瓦忸怩地说:“可以这么说吧。西莫夫也知道的这件事,我求他别跟你提起的。” 对于侍女辛迪的出轨,莉莉丝并没有太在意,她唯一关心的是西莫夫和他们的将来。如果父亲拒绝接受西莫夫,而她不得不选择私奔的话,正好可以把辛迪托付给阿尔瓦。 “写封情书……写给谁呢?”莉莉丝皱起秀气的眉毛,她委实不知道多少显赫的青年俊才。布罗敏岛还有谁比西莫夫更出色吗? 阿尔瓦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杰夫·豪厄尔特,佛伦兹堡伊格纳茨侯爵的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四节 7 几乎在弦响的同一时间,可怜的波波鸟惨叫一声,像石头一样从树梢跌落。 西莫夫在草丛里找到它的尸体,箭深深地扎进胸腔,急速旋转,把心脏绞得粉碎。这就是魔法的力量吗?西莫夫百思不得其解。 他把射禽弩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铭刻在箭槽里的魔法阵,正是它赋予了箭支神奇的力量。 “西莫夫……西莫夫……”莉莉丝拎着裙边,气喘吁吁地奔上山坡。 西莫夫急忙把射禽弩藏在灌木丛里,装模做样地翻开语法书,直到莉莉丝像风一样跑到跟前,才无辜地抬起头。 莉莉丝的眼中闪过嘲讽和伤怀,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到西莫夫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而是居高临下望着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刚刚接到伊格纳茨侯爵的口信,我的父亲在打猎时摔下马,断了三根肋骨,卧床不起。我必须立刻赶往佛伦兹堡,马车已经等在布罗敏学院的门口了。” “莉莉丝,我很遗憾。需要我陪你去吗?” “你陪我去佛伦兹堡,这很好,但我该怎样介绍你?我的父亲并不认识你,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名字——西莫夫,你知道为什么。” “我可以陪你到佛伦兹堡,然后你去见伊格纳茨侯爵和你父亲尼古拉斯公爵。” “那么你呢?” “我在城堡外等你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 “莉莉丝,我就是我,我不可能变成你要求的那样。”西莫夫把语法书丢在一边,“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有点信心?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 莉莉丝打断他:“西莫夫,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背叛。” “背叛什么?” 西莫夫沉默了良久,苦涩地说:“不能背叛我的心。” “说到底,你就是不愿为我牺牲!你不敢投入,你不敢像我一样……为爱痴狂!”莉莉丝近乎绝望地叫道,“西莫夫,你在犹豫些什么?” “对不起,莉莉丝,我做不到。”西莫夫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呜……”莉莉丝伤心地抽泣着,“我恨你,恨死你了!”她掉转头,不顾一切地奔下山坡,衣裙被灌木丛撕破,泪水飘散在风里。 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里,鲜血沿着手腕滴落,但西莫夫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 “我们的相识是个错误。”他用颤抖的手拾起射禽弩,悲伤地想,“你毫无保留地投入全部身心,我却做不到……莉莉丝,恐怕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8 “西莫夫,这几天怎么没见到阿尔瓦?”莫宁坐在石阶上,极目眺望远处波涛和灯塔,心情有些沉重。 “他回老家探亲,在遥远的内陆,走了差不多有三个月。” “还有莉莉丝,她也离开了布罗敏学院,连口信都没有一个。西莫夫,你想念她吗?” “莫宁·豪厄尔特,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西莫夫警惕地问道。 莫宁苦笑一声,怜悯地望着他,“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现在是同病相怜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 “就在不久前,斐波契国王驾临佛伦兹堡,为杰夫主持了婚礼,新娘就是布罗敏岛尼古拉斯伯爵的女儿莉莉丝。西莫夫,你的莉莉丝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新娘,她离开布罗敏学院,其实是为了把你抛弃。” “莫宁,你在开玩笑?”西莫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这次不是。”莫宁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信纸,“你自己看吧,这是我婶母伊妮德的亲笔信,在佛伦兹堡,只有她才是真心对我好的。”在提到伊妮德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西莫夫无暇深究,他用颤抖的双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大致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尼古拉斯伯爵的伤势远比折断肋骨要严重得多,事实上,他心脏病发作,随时都可能回到上帝的怀抱。唯一让伯爵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的归宿,他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莉莉丝披上圣洁的婚纱,挽着杰夫的手走向教堂,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愿以垂危父亲的身份勉强女儿,令她背负上一门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 促使尼古拉斯伯爵下决心的是一封情书,莉莉丝写给杰夫的情书。 然后,悲伤的莉莉丝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强颜欢笑,把终身托付给杰夫·豪厄尔特,佛伦兹堡的继承人,银风骑士团未来的团长,以此来安慰他父亲脆弱的心脏。 脑海里一片空白,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凝滞,莫宁的嘴唇不停蠕动着,他应该在说些什么,也许是安慰的话,但每一个字都毫无意义。伤心潮水般淹没了身心,西莫夫艰于视听,无法呼吸。 “……西莫夫,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西莫夫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苦涩。 “那封情书,莉莉丝写给杰夫的情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不重要了。莫宁,莉莉丝抛弃了我,成为别人的妻子。现在,她已经是你的嫂子。”西莫夫渐渐恢复了冷静,他把灵魂从躯壳里抽离出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莉莉丝的背弃。他发现悲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可是……” “对她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布罗敏岛的继承人必须嫁给门当户对的夫婿,而我只是一个……平民的儿子。” “西莫夫!”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一切都结束了。莫宁,我会祝福莉莉丝的。” “你真伟大!”莫宁终于放弃了劝说,他发现,需要安慰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五节 9 夜幕笼罩了布罗敏岛,往复的潮汐浸没沙滩,月色如水,照亮了莫宁孤单的身影。 杰夫将继承佛伦兹堡和布罗敏岛,成为豪厄尔特家族第十三代侯爵。在萨罗大陆上,总有人得到太多,而另一些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些,莫宁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 “该死的西莫夫,怎么还没出现!”他焦躁地跺着脚,“说好到村子里去喝酒狂欢,不会忘记了吧!” 木须树的阴影下,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莫宁吓了一跳,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匕首,叫道:“是谁?” “莫宁,不认识我了吗?” 月光照在他精悍的脸上,满头狮鬃一样的金发,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轻便的皮甲,莫宁松了口气,这是他父亲的亲信“狂狮”加文。 “加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加文向四下里打量着,反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 “莫宁,是坏消息,你要挺住,你的父亲……”加文大步走上前,趁莫宁不防备,一掌切在他的后颈上。 莫宁闷哼一声,立刻像麻袋一样瘫倒在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加文单膝跪地,从后腰抽出匕首,剑刃抵住他的喉咙,逼问道:“西莫夫呢?西莫夫在哪里?” 莫宁发出微弱的呻吟,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加文为什么要这么做。 加文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回答我,西莫夫·李到底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 “该死的,回答我!”加文急躁起来,匕首划破了莫宁的皮肤,鲜血从喉结下渗出。 一声低沉的弓弦响挽救了他。加文像被雷击中一样跳了起来,却立足不稳,重重摔倒在乱石堆里。 “是谁?”他愤怒地叫道,狠命从大腿后拔出半支血淋淋的弩箭,疼得满头大汗。 “你不是要找我吗?”西莫夫走到月光下,手里举着射禽弩,谨慎地向他靠近。 “该死的!”加文把断箭丢在地上,强忍着剧痛,合身扑了上去。 留在大腿里的箭头摩擦着肌肉,血如泉涌,他的行动变得僵硬而缓慢,西莫夫有足够的时间瞄准,镇定地扣下扳机。 这一次,弩箭钉入了肩胛骨,造成永久的伤害。加文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匕首脱手飞出,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莫宁扑了上去,挥拳打在他脸上。加文闷哼一声,鼻梁应手歪在一边,血流如注,四颗牙齿掉落在嘴里。 “我父亲怎么样了?”莫宁歇斯底里地叫道。 加文一开始还想硬扛,但莫宁疯狂的厮打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减轻皮肉之苦,他含含糊糊吐露了真相。 伊格纳茨侯爵已经死了,凶手是杰夫·豪厄尔特,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指使杰夫犯下弑夫罪行的幕后黑手是斐波契国王。 佛伦兹堡是弗林国最大的骑士城堡,地处战略要地,易守难攻,几乎就相当与一个国中之国。斐波契胸怀大志,他试图说服伊格纳茨侯爵放弃封地,为补偿他的损失,国王甚至愿意把谢敏河流域的肥沃土地赐予他。 但伊格纳茨拒绝了。 于是斐波契找上了杰夫,他们达成一笔肮脏的交易,一旦杰夫继承了爵位,就宣布放弃封地,把佛伦兹堡还给国王,作为交换条件,国王将任命杰夫为银风骑士团的团长。 伊格纳茨有所察觉,他对杰夫彻底失望了,决定剥夺他的继承权,召回远在布罗敏岛求学的莫宁·豪厄尔特。 在斐波契国王的授意下,杰夫亲手用一条白绸勒死了伊格纳茨,并派“狂狮”加文漂洋过海来到布罗敏岛,杀死自己的弟弟莫宁。 加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失血过多,头脑昏昏沉沉,身体有些发冷。 西莫夫有些局促不安,他提醒道:“莫宁,他需要包扎伤口,我们得送他去医师那儿,不然他会死的。” 莫宁没有理会,他继续逼问:“你是我父亲的亲信,为什么背叛他?” 加文看了西莫夫一眼,苦笑着说:“我是斐波契国王安插在伊格纳茨身旁的内应……”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莫宁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么伊妮德呢?她怎么样了?” “在我离开佛伦兹堡时,她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吃掉了。” “什么?” “是杰夫干的,不关我的事……” 莫宁拾起半支断箭,狠狠插进了加文的眼眶里,箭杆贯穿眼珠,深深刺入颅腔,把大脑搅成一团糨糊。 “莫宁,快住手!” 事发意外,西莫夫想要阻拦,但已经太迟了。加文的身体猛地崩直,然后颓然松弛下来,喉咙口咯咯作响,吐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你太冲动了,有很多事还没有问清楚!” 沉默了片刻,莫宁流着眼泪自言自语:“伊妮德,她才是我的生母……我是父亲……与他弟媳的私生子……西莫夫,杰夫杀死了我的父母……” 西莫夫能理解他的伤痛。望着加文的尸体,他无奈地问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我?” “那是因为莉莉丝,杰夫不择手段占有了她的身体,还想占有她的心。”莫宁抬起头,把视线投向佛伦兹堡的方向。 10 萨罗大陆太阳历117年,卡本国的大军越过弗林国边境,接连击溃三个阻击的兵团,势如破竹,先头部队直逼佛伦兹堡。 佛伦兹堡是弗林国最后的防线,一旦失守,敌军就能长驱直入,沿跃马平原攻入王城,进而占领弗林国全境。 在斐波契国王的号召下,弗林国动员了全部兵力,与卡本国展开最后的决战。 双方的兵力对比是:弗林国4万人,包括三支皇家禁卫骑士、六支长枪骑兵、十支轻步兵、八支轻弓兵、四支重弩箭兵、四支重装大盾弩兵,以及由长矛手、护城民兵和农民组成的预备队,分为三个军团,指挥官是银风骑士团团长杰夫·豪厄尔特;卡本国8万人,由重装骑兵、草原骑兵、草原弓骑兵组成,大约有十个军团,指挥官是国王德里克·利安德尔陛下。 卡本国虽然在兵力的数量和质量上占有绝对优势,但弗林国也握有相当的筹码。佛伦兹堡坚不可摧,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退回要塞,据险抵抗,并派出机动部队骚扰卡本的补给线,时间一长,入侵者将被迫撤回本土。 另外,斐波契国王还跟邻国奥克斯金达成了协议,以割让北方的雷萨曼城为代价,换来奥克斯金的维京骑士团,这支萨罗大陆上最精锐军团由王储兰斯亲自率领,驻扎在佛伦兹堡以东的高地上,像一把利刃,随时准备插入敌军的心脏。 但让杰夫·豪厄尔特意外的是,卡本并没有速战速决的打算,虽然远离本土,他们还是不断聚集着兵力,在佛伦兹堡前列下坚固的阵势,准备打一场硬碰硬的攻坚战。 事先在沙盘上拟定的种种战术全部泡汤,杰夫被迫调整军团的布局,以银风骑士团和维京骑士团为犄角,筑起防御阵线,对抗卡本国骑兵的疯狂冲击。 他感到不安。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佛伦兹堡将成为骑士的绞肉机。 惨烈的会战终于在一个寒冷的黎明拉开了序幕。 当两军对峙之际,西莫夫和莫宁背着沉重的皮箱,从崎岖陡峭的北麓攀上了云雾山镜湖岩。 莫宁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俯瞰一触即发的战局,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敬畏。佛伦兹堡前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埋葬了无数战死的冤魂,早在豪厄尔特家族着手建造佛伦兹堡之前,它就被称为骑士的地狱,随手抓一把土都能挤出鲜血。 西莫夫从背上卸下皮箱,取出大大小小的木制部件,娴熟地拼凑成一张巨型射禽弩。弩臂和弩机打磨得异常光滑,隐约映出人影,箭槽内铭刻着七重加速魔法阵,彼此重叠,浑然一体。 “我们可以开始了。”西莫夫半卧在镜湖岩的悬崖上,架起射禽弩,瞄准下方蚁群一般的军团。 莫宁趴在他身旁,眯起眼睛寻找着奥克斯金的王储兰斯,低声说道:“目标于纵深区域,缓缓移动中……3/4风速,往左推2档……接近射击点,校准瞄准器……准备射击……发射!” 西莫夫屏住呼吸,轻轻扣下扳机,弩箭穿过魔法阵,急速旋转,几乎沿着一条直线飞过遥远的距离,射入兰斯的后脑,穿透颅骨,从嘴里飞出。 年轻的王储摇晃了一下,仰天摔下马背。 骑士们立刻围了上去,王储的死令他们悲痛万分,他们赫然发现,偷袭的利箭竟然是从后方射出,箭尾还烙有代表弗林国王室的剑盾图案。 卡本的国王德里克·利安德尔抽出利剑,高声呼喊道:“弗林的斐波契国王,前后夹击,摧毁维京骑士团!” 寒意从脚底腾起,沿着脊梁骨直冲后脑,斐波契叫道:“不,不是这么回事!” 但在这样一种局势下,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奥克斯金的维京骑士团愤怒地发起了冲击,他们的目标不是卡本,而是杀害他们王储的弗林人。 紧随维京骑士团之后,卡本国的骑兵像黑色的洪流,刹那间吞没了天地。斐波契·法雷德玛塞,杰夫·豪厄尔特,阿尔瓦·康斯特布尔,还有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骑士,他们把鲜血撒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佛伦兹堡会战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弗林国的败局。 布罗敏岛的西莫夫 第六节 11 商船停泊在海湾内,随着海浪摇晃,黝黑的水手挥汗如雨,洗刷甲板,整理缆绳,快活地忙碌着。东方透出一丝光亮,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等到朝霞布满天际,满载着食物和日用品的商船将启程远航,它的目的地是遥远的布罗敏岛。 西莫夫羡慕地望着他们,心情异常沉重。 “在布罗敏学院,我是多么单纯幼稚,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以为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鲜花和光彩……因为单纯幼稚,所以付出了代价。”莉莉丝牵着儿子的手,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前走,潮水往来,没过他们的脚背,泛起无数泡沫,然后又退了回去 “还记得阿尔瓦·康斯特布尔吗,你最好的朋友?” 西莫夫点点头。 “他建议我写一封情书,说那让你紧张起来,珍惜我,爱我,而不是躲在自己的硬壳里,缺少激情。” “那封情书是写给佛伦兹堡的杰夫·豪厄尔特?”西莫夫苦涩地问。 “是的。一个能让你感到自卑的骑士。”莉莉丝停住脚步,望着起伏的海浪,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把情书交给阿尔瓦,但他违背了诺言,把它带到佛伦兹堡,作为邀功进身的资本。” “父亲以为我选择了杰夫,希望在生命消失之前,看到我披上婚纱走进教堂,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当时他就像一座摇摇欲坠老房子,而我是唯一的支柱。” “你希望婚礼能使他振奋起来,度过难关?” “每一个女儿都会这么想的。不是吗?” “然后呢?” “……我日夜陪在他身边,向上帝祈祷,但父亲没能挺过去,他在三天后含笑而终。我悲痛欲绝,生了一场大病,拖了很长时间才有所好转。” 西莫夫冷静地说:“在这段时间里,杰夫悉心地照顾你,无怨无悔,你被感动了,深深爱上了他,所以留在佛伦兹堡,成为尊贵的侯爵夫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 “西莫夫,这不是故事,这是生活。”莉莉丝痛苦地说,“我并不幸福。从一开始,杰夫就知道我们俩的事,他很理解,也很坦率,他说,他娶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布罗敏岛,这是伊格纳茨侯爵的念念不忘的梦想,他希望能在布罗敏岛安度晚年,而不是呆在阴暗潮湿的佛伦兹堡里。所以,只要放弃布罗敏岛的继承权,我就可以离开佛伦兹堡,投入任何人的怀抱。”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是的,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因为肖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妈咪,你叫我吗?”肖恩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莉莉丝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不,没事。” 肖恩重新蹲下来,专心致志寻找着被潮水冲上沙滩的寄居蟹。 西莫夫别过头沉默不语,他不敢看肖恩的双眼。 “肖恩出生不久,伊格纳茨侯爵就死了,大家都传说是杰夫干的,可我不这么认为。杰夫是个骄傲的人,我了解他,他没有杀死自己的父亲,他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伊格纳茨侯爵是被一个神秘的刺客所杀,杰夫私下里跟我说,斐波契国王不会出此下策的,刺客可能来自卡本国,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也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不管怎样,斐波契国王收回了佛伦兹堡,他兑现了承诺,杰夫取代威廉亲王,成为银风骑士团的团长,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职务。我不愿久居帝都,所以带着肖恩回到布罗敏岛,住在父亲的城堡里。” “我去找过你,利奥波特说你突然不告而别,像风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我所熟悉的朋友也已经离开,他们分散在萨罗大陆的各个角落,音信全无,现在的布罗敏学院对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战争爆发了,卡本国的军队逼近佛伦兹堡,银风骑士团被推上最后的防线,杰夫让人带来口信,他想见我和肖恩,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不过他的愿望没有实现,当我们赶到时,弗林国已经投降了,我只看到了他的尸体,覆盖在长方形的旗帜下。” “我知道你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和莫宁双双投向卡本,成为敌人手里的利剑,对付自己的祖国。莫宁是为了给伊格纳茨侯爵报仇,他固执地认为是杰夫杀害了他,而你,则是为了我!” “……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背叛弗林,落到今天的地步。西莫夫,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莉莉丝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只想靠在一个坚实的肩头,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要责备自己。莉莉丝,带着你的儿子回布罗敏岛去吧,这里并不不适合你。” “你会来看我们吗?” 西莫夫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别过头,平淡地说:“在布罗敏岛度过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缅怀过去的。” 东方发白,旭日抛射出万道金线,朝霞璀璨似锦。船长站在船头,大声招呼莉莉丝上船,他们即将启航,驶向远离战火和纷争的布罗敏岛。 “西莫夫,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肖恩,难道你不想仔细看看他吗?” “我害怕从他脸上看到杰夫·豪厄尔特的影子。” 莉莉丝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她牵起肖恩的手,缓步向码头走去。 西莫夫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始终没有追上去。 “妈咪,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他是你的父亲。在你还没有出生前,我们就分开了。” “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莉莉丝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哽咽着说:“肖恩,布罗敏岛是不会随海潮移动的,如果他还爱我们的话,总归找得到。” 12 晨曦照亮了佛伦兹堡,给阴暗潮湿的古堡镀上了一层金边。 “啊——啊——”莫宁大叫着,拼命挣扎,“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公平!” 面无表情的卡本武士把他按倒在断头石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石头,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莫宁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他喃喃自语:“我是豪厄尔特家族的继承人,佛伦兹堡的侯爵,我帮助你们赢得了这场战争,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西莫夫走到他面前,沉痛地说:“莫宁,对不起,我很抱歉。” “为什么?为——”莫宁突然注意到西莫夫披着黑貂披风,左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你骗了我,该死的西莫夫!”莫宁猛地抬起头,却再次被狠狠按了下去。 西莫夫让在一边,年轻的骑士挥起大剑,把莫宁的脑袋砍了下来。血如泉涌,尸体滚落在尘埃里,无力地抽搐了几下。 “亲爱的父亲,您终于可以安息了!”骑士跪倒在地,悲伤地祈祷着。 西莫夫注视着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安慰说:“加文是卡本国的骄傲,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对他的死,我很遗憾。” “不,他放弃骑士的荣誉,投入弗林国,早已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为了卡本,父亲他愿意付出一切!” 西莫夫叹了口气,俯身捧起莫宁的头颅,放回到他的尸体旁。“好好葬了他。尽管杀死了你的父亲,但他终究为卡本赢得了战争。” “是,殿下。”年轻的骑士恭恭敬敬答应道。 “亲爱的儿子,欢迎回到我的身边。”德里克·利安德尔把手放在西莫夫的肩膀上,欣慰地说,“你已经长大了,足以为我承担部分重任。看吧,弗林国已经成为卡本的一个行省,不久的将来,奥克斯金也将拜倒在我们的铁蹄下。萨罗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有一个国家,而你,将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唯一继承人!” 骑士们纷纷单膝跪地,振臂高呼,为卡本的未来,也为尊敬的国王和勇敢的王储。 西莫夫没有被沸腾的气氛感染,他的目光穿过重重阻碍,投向遥远的布罗敏岛。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回到过去,青春已逝,年华不再,他没有勇气踏上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坦然面对莉莉丝和他的儿子肖恩。 在骑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他低下头,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呼唤他们的名字。“莉莉丝,肖恩……莉莉丝……肖恩……” (完) 红瞳 第一节 铁匠 萨罗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只有一个帝国,那就是卡本,卡本的国王是西莫夫·利安德尔陛下。我知道西莫夫陛下年轻时曾隐姓埋名,在布罗敏学院学习古老的魔法,遇到莉莉丝·卡切莱,那是传奇的开始,吟游诗人弹唱的序章。然而魔法并没有因此复兴,魔法师的时代早已过去,魔法充其量只是取悦贵族,消磨时光的把戏。 很久以前,布罗敏学院曾教授魔法,我很清楚这一点。 我是布罗敏岛黑松镇一个铁匠的儿子,从小就在父亲的铁匠铺里帮忙,所有人都认为,我会继承父业,成为一名手艺娴熟的铁匠。如果不是在13岁那年遇到了莫菲,我的命运将重复父亲的老路波澜不惊地走下去,娶妻生子,老死于布罗敏岛。 嘿,不要想歪了,莫菲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骑士或魔法师,我也没有因此踏上传奇的旅程,那是吟颂诗篇里才有的情节,不会发生在铁匠的儿子身上。莫菲只是个牧师,他教会我读书写字,从此我迷上了阅读。 每天下午,忙完了铁匠铺的活计,我带着一身臭汗到冷水滩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像个斯文人一样敲响莫菲的房门,在他的书房里努力学习历史和文学。等到夜幕降临,回铁匠铺吃过晚餐,就着通红的炉火一直读书到深夜,沉浸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父亲是个沉默宽厚的人,他从来没有指责过我的小小爱好,哪怕我因为读书耽搁了活计。 有一天,我在莫菲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一本破旧的黑皮书,似乎是古老珍稀的手抄本,纸张焦黄,字迹暗淡,扉页上只有一个潦草的签名,普里西拉·卡切莱。这个名字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数百年来,卡切莱家族一直都统治着布罗敏岛,直到卡本崛起,布罗敏岛才以和平的方式并入帝国版图,成为海域行省的一部分。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普里西拉·卡切莱曾在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她的一生跌宕起伏,亲身经历了萨罗大陆最为混乱的三十年,战乱,饥荒,杀戮,黑魔法像流星照亮夜空——不,黑魔法像乌云遮蔽日头,等到一切恢复平静,魔法师的时代就此终结,普里西拉也已经老了,她带着满身伤痛回到布罗敏岛,闭门不出,度过凄凉的余生。 粗粗翻了一遍,这本黑皮书似乎出自普里西拉之手,记录了她年轻时在布罗敏学院求学的经历,没头没尾,字里行间透露出哀伤和懊悔。我完全能够想象,普利西拉·卡切莱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坐在潮湿阴冷的城堡里,望着窗外澎湃的海潮,情不自禁缅怀过去。 回忆是如此苦涩,却又令人沉迷。 莫菲的书架上没有第二本黑皮书,我把它夹在腋下,礼貌地向莫菲告别。他根本没在意我借走哪一本。 那天夜里,我一口气把书看完,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兴奋和迷惘中。布罗敏学院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跟随普利西拉的脚步,我仿佛亲身经历所有的场景,目睹黑魔法崛起的秘密。 普利西拉的记述如下。 红瞳 第二节 学院 如果你热衷于戏剧或小说,试图在这个不完美的尘世寻找安慰和愉悦,那么请就此打住。我将讲述的是萨罗大陆的一段历史。历史总是充斥着枯燥的细节,每每以残酷收场,必须有一双慧眼,加上足够的耐心和勇气,才能揭开那些蒙蔽的真相。 我是普里西拉·卡切莱,弗林国艾萨克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继承人。 我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是那个凶手。他像一个幽灵,躲藏在雾月的布罗敏学院,若隐若现,始终没有露出全貌。我曾离他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能揭下他伪装的面具——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失败让人成熟,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故事要从布罗敏岛讲起。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硕果累累的秋天临近尾声,隆冬还没有到来,海风吹来潮汐的咸味,龙舌树和木须树枝繁叶茂,葱郁的剑草覆盖了大地,花香四溢,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甜熟的气息。 在雾月明媚的阳光下,导师采尼引领着第三十一期新生走进布罗敏魔法学院。而我,卡切莱家族的普里西拉,也是新生中的一员。 弗林国有三所魔法学院,科林,艾乌丁和布罗敏,它们以落址的岛屿命名,是弗林国乃至整个萨罗大陆的骄傲。作为贵族的后裔,我本可以选择名气更响的科林学院或艾乌丁学院,但父亲坚持要我留在布罗敏。 年幼的时候,我曾跟随父亲来这里度假,说实话,布罗敏学院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那污秽的建筑,糟糕的伙食,肆无忌惮的目光,让我加倍怀念凯希拉港舒适的城堡。 但我并不是好逸恶劳的娇小姐,既然选择了布罗敏,就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弗林国从来都不缺少低阶魔法师,我的目标绝不限于此,布罗敏学院是我通往成功和荣耀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新生们跟随采尼来到山坡下,抬头瞻仰那棵遮天蔽日的巨型龙舌树,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它是布罗敏学院标志性的三大景观之一,与高耸入云的石尖塔和古老的神庙图书馆齐名,据说在弗林国的鼎盛期,伟大的凯斯皇帝曾多次驾临布罗敏,遣开侍卫,独自徘徊在龙舌树下,怅然若失。 没有人知道这位历史上最有权势的皇帝在想些什么。 “……现存最古老的龙舌树,树龄超过千年,它是布罗敏岛的象征,弗林国的骄傲,经历了血与火,风暴与冰雪的考验,成为见证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一个传奇。”采尼终于结束了冗长的介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这是他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了。 新生们陆续走向巨石修筑的尖塔,准备接受入学测试。等到绚烂的晚霞染红天际,我们中的半数将黯然离开布罗敏学院,登上返乡的海船。 按照布罗敏学院的惯例,新生将逐个通过一座古老的魔法阵,由三名中阶魔法师裁定是否录取他们。决定他们命运的是自身魔力的属性,以及对魔法的悟性。这很重要,只有龙舌树的种子才能长成参天巨木,至于剑草,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匍匐在地面。 作为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拥有一些特权。我被破例允许站在他们身后,观看入学测试的整个过程,暗中挑选自己的羽翼。 很遗憾,第三十一期新生中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 在我看来,今年的入学测试已经放宽了要求,如果按照以往的标准,能留在学院的新生不会超过二十个。 这是布罗敏的悲哀,也是所有魔法学院的悲哀。 没能通过测试的新生沮丧地离开了尖塔,有些人还悄悄抹着眼泪。被布罗敏学院淘汰不仅是一种耻辱,同时也意味着弗林国最后一所魔法学院对他们关闭了大门,他们的魔法师之梦彻底破灭了。 目送他们离去,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也许是诸神的点拨,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下意识地转过身,留意到不远处站着两个诡秘的男子,窃窃私语,形迹颇为可疑。 其中一个是布罗敏学院的魔法见习生,他穿着简洁朴素的灰布袍,领口和袖口洗得发白,唯一代表他身份的标志是绣在胸前的族徽,两柄交叉的利剑,一柄象征权力,一柄象征荣耀。 那是奥克斯金皇族的标志,他应该是第三顺位继承人阿尔弗雷德王子。 另一个彪悍强壮,个子虽然不高,但肩膀宽阔,四肢和胸腹的肌肉鼓鼓囊囊,静止不动的时候,像一具古代英雄的石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魔法师高瘦睿智的形象无缘。 他也是三十一期新生中的一员,名字似乎叫迪诺,但在刚刚结束的入学测试中,我并没有看到他。 夕阳西下,瑰丽的云霞布满天空,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斜斜投向灰白的石尖塔。海风乍起,布罗敏岛的雾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 红瞳 第三节 晨练 在布罗敏学院的第一夜,我睡得并不好,无关心事,只是换了一个陌生环境,不大适应。伙食太差,寝室太冷,床太硬,甚至比不上路边的旅店。天还没亮,我就被远处的涛声吵醒,心潮起伏,再也没有睡意。 侍女温妮鼻息沉沉,她劳累了一天,睡得正香。为了不吵醒她,我起身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出寝室,推开走廊的窗户,呼吸着潮湿的海风,让身心苏醒过来。那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冰冷的空气刺进肺里,从头到脚不自禁地颤抖,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出生机和活力! 放眼望去,布罗敏学院古老的建筑沉浸在迷雾里,东方发白,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宁静,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 静止的画面突然被打破,一个敏捷的身影从树丛中窜了出来,腿上绑着沉重的沙袋,脚步轻盈有力,他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绕过石尖塔和图书馆,快速登上山坡,然后消失在龙舌树后。 晨练的学徒——是昨天与阿尔弗雷德密谈的新生迪诺!我可以肯定,他没有通过入学测试,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参加。 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科兹莫院长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使是布罗敏岛领主艾萨克公爵的女儿,也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一遍过场,才能正式成为魔法学徒的一员。那个迪诺究竟有什么背景? 我努力回想着。 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从不主动与人搭讪。呆在满怀憧憬的新生中间,就像沙粒中粗糙的砾石。除了与传统意义上魔法师截然不同的强壮体格外,我发现自己对迪诺一无所知。 种种疑问缠绕在心头,我决定尽快找个时间,跟科兹莫院长好好谈一下。 片刻后,迪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他摆动双臂不紧不慢奔跑着,速度渐渐加快,却仍留有余力。我数了一下,不到半个小时,他绕着高低起伏的山地跑了整整七圈,没有表现出任何疲态,这种体力实在惊人。 在弗林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魔法师以这样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魔法师固然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但学习魔法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冥想和熬夜,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长此以往,体力每况愈下,苍白,瞌睡,瘦弱,胃口差,逐渐成为学徒共同的特征。 只有当学徒晋升为见习生,才能按月申领几瓶调理身体的炼金药剂,当然,作为奥克斯金的第三顺位继承人,阿尔弗雷德王子无须担心这些小问题。 魔法极度依赖天赋和技巧,迪诺是个外行,他在魔法学院按照骑士的方式进行晨练,早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应该全神贯注学习魔法书,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能沦为魔法的靶子。不过新生的授课还没有正式开始,犯这样的错误可以原谅。 晨钟在空旷的学院里回响,催促贪睡的学徒们起身漱洗。温妮揉着惺忪的睡眼,慢吞吞爬下床来。 “普里西拉小姐,您已经醒了!”她的声音透露出吃惊,似乎为自己的失职感到内疚。 我“嗯”了一声,望向窗外没有回头。迪诺没有再出现。新了一天开始了。 红瞳 第四节 迪诺 午休的时候,我抽空去见布罗敏学院的科兹莫院长。 晨雾已经散去,阳光灿烂,海面像深蓝色的宝石,波澜不惊。从尖塔的顶层向远处眺望,满载着食物和日用品的商船缓缓驶入繁忙的凯希拉港,父亲的城堡隐约可见,巍然耸立在山崖之上。 红茶的芬芳扑鼻而来,热气腾在脸上,我托起茶杯,浅浅尝一口,熟悉的苦涩味在舌尖扩散,所有的疲乏都烟消云散。 “这是你父亲带给我的,据说是皇室的贡品。”院长科兹莫把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频频掀动花白眉毛,吁出满口热气,“怎么样,对布罗敏学院的印象还好吧?” “说实话,条件比我想象的要艰苦。” “当然不能跟你父亲的城堡相比,不过布罗敏学院的传统一向如此,吃得太饱容易犯困,生活太过舒适安逸,魔法上就很难精进。” “很快我就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奥克斯金帝国的王子能做到,我想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说阿尔弗雷德王子?他可是你的竞争对手,在布罗敏学院,他操纵着学徒会,就连一部分导师都暗中支持他。” 对此我已有耳闻。在离开凯希拉港前,父亲曾告诫我,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到了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身负秘密的使命,他远赴布罗敏学院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学习魔法。 “那么你呢,亲爱的科兹莫院长?”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不过我已经老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这次入学的新生里有没有发现出挑的人物?”科兹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老狐狸,他总是避免谈及自身立场,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摇摇头,叹息说:“从他们测试的表现看,资质平平,最多不过中等水准,缺少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能入普里西拉小姐的法眼,一定很不寻常。他叫什么名字?” “迪诺·隆巴特,他没有参加入学测试,就留在了布罗敏学院,这不同寻常。” 科兹莫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封推荐信,说:“他有这个,是阿尔弗雷德亲手交给我的,你最好看看。” 信封已经拆开了,我注意到蜡印上奥克斯金皇室的徽章,两柄交叉的利剑。我抽出信纸,粗略浏览了一遍,然后还给院长。 “有什么想法?”科兹莫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用银质小匙轻轻搅拌着红茶,沉思了片刻,反问道:“……那个迪诺,他是奥克斯金的贵族子弟?” “不是。我也问过阿尔弗雷德同样的问题,他说迪诺出身平民,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士扈从,并没有显赫的身份。” “骑士扈从?”我被彻底弄糊涂了,“来这里学习魔法?” 奥克斯金素来有骑士国度的美誉,在那里,扈从的地位几乎等同于见习骑士,只要在战场中有出色表现,得到大领主的认同,就能受封成为骑士,进一步获得头衔和封邑。一名经过严格训练,一只脚踏上这条成功之途的扈从,竟放弃骑士生涯,转而成为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学徒,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科兹莫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是的,阿尔弗雷德亲笔写的推荐信,根据弗林与奥克斯金的约定,可以免除测试直接入学,我无法拒绝,即使他粗壮得像头牛,还是个魔法的门外汉。” “他选择了哪一种魔法?” “不是元素魔法,他将学习鹰眼术,我猜想,阿尔弗雷德是想培养一个特殊的斥候,为若干年后的战争作准备。” 战争,那是魔鬼和地狱的代名词!我厌恶地皱起眉头,对阿尔弗雷德的反感又增加了几分。“鹰眼术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科兹莫犹豫了一下,十指交叉在一起,慢条斯理地说:“鹰眼术一直保存在奥克斯金皇族手里,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阿尔弗雷德费尽心思找到了它,但他读不懂艰深晦涩的古弗林语,魔法书对他来说是一堆废纸,所以他跟我达成了协议,把魔法书的副本慷慨地赠于布罗敏学院,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把鹰眼术传授给他们指定的人选,并且发誓不得外泄。” “这个人就是迪诺?” “是的,来自佛伦兹堡的骑士扈从,迪诺·隆巴特。” “原来是这样,我可从没听你说起过!”我有些不满。身为弗林国的公民,他竟然隐瞒了这样惊人的秘密。 “亲爱的普里西拉,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鹰眼术,我并不介意违背誓言,把魔法书的副本借给你。”科兹莫院长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有些口干舌燥,他重新倒了一杯红茶,喝几口润润喉。 责备长辈有失礼貌,我很快调整了情绪,问道:“阿尔弗雷德把一个骑士扈从弄进学院,千方百计教会他鹰眼术,他到底想干什么?” “普里西拉,你不必担心,即使学会了鹰眼术,充其量也只是个斥候,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想想吧,鹰眼术能有什么用,强化视力,发现远处的动静,军队的集结,兵力的调动,仅此而已,他总不可能看到未来吧!” “阿尔弗雷德只是在培养一个斥候?我想不会这么简单!” 石尖塔中光影悄悄地变换,午休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我得赶去上下午的魔法课。临走之前,我突然记起了什么,随口问:“阿尔弗雷德学习的是风系魔法?” “风系和水系,他野心很大,想成为罕见的双系魔法师。” “他的水平如何?” “加速初级,冰箭初级,另外还研究魔法阵,贪多嚼不烂,像这种学生,根本不可能从布罗敏学院毕业。”显然科兹莫不认可阿尔弗雷德的选择,认为他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加速,冰箭,魔法阵,再加上鹰眼术,我心里有了底,向院长礼貌地告辞。 红瞳 第五节 追求 “……魔法分类并没有严格的界定,从性质看,可分成基础魔法和特殊魔法,基础魔法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学习的元素魔法,地系,水系,风系,火系……嗯,从效果看,可以分成攻击和辅助两种类型,从等级看,有初级、中级、高级……” 流传在学徒中关于采尼的风评果然一点没错,他可能是整个弗林国最蹩脚的导师,简单的魔法原理,在他嘴里就像一篇打着官腔的讲稿,笨拙,罗嗦,令人生厌,还念得结结巴巴。 我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耐着性子记录笔记。但这还不是最难熬的,比采尼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坐在后排的卡斯帕,整个下午他都注视着我,灼灼目光从来没有挪开。 卡斯帕·威廉姆斯,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之子,阿尔弗雷德的铁杆支持者。在布罗敏学院,他是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据说只要是他看上的美女,没有一个能逃脱始乱终弃的厄运。 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要打足精神应付这号人物,我就觉得前途暗淡。 在教室最前排的角落里,坐着另一个值得留意的人物,迪诺·隆巴特。他是个蹩脚的学生,缺少最基本的魔法常识,对古弗林语一无所知,除了过人的体力外,没有任何长处。 不过,他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阿尔弗雷德向来深沉而精明,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大意。 “……常见的基础魔法,水系有恢复术、祝福术、冰箭、冻结、暴风雪,风系有风刃、加速、漂浮、龙卷风、雷击——卡斯帕,你怎么在这里?”采尼愕然望着他,一时半刻没有转过弯来,“你已经取得了魔法原理的学分,为什么还要混在新生中听课?”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回转头,有些幸灾乐祸。 被采尼认出来,卡斯帕颇为狼狈,很明显,在他的印象里,采尼一向是只管自己上课,根本不在意学生的状况,他甚至连人脸都认不全。采尼在等他解释,无数目光落在脸上,卡斯帕急中生智,说:“啊,我正好没课,想温习一下魔法原理,所以就进来了。” 稍有头脑的人都听得出他在胡说八道,他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 我有些恼怒,但尽量保持矜持,不流露任何表情。 “你是为了追求某个女学徒才来这里的吧!”采尼一口叫破了他用心,他有些生气,“在我的课堂上动这些乌七八糟的脑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卡斯帕的脸色由白转青,比生吞了一只苍蝇还难看,他没有说什么,重重推开课桌,愤然离开了教室。 祸从口出,卡斯帕毕竟是声名显赫的贵族子弟,得罪他毫无必要。采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就此失去了上课的兴致,让我们自行阅读《魔法原理》,有不懂的地方再提问。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如果给科兹莫院长知道,一定会约谈他的,但不安的情绪让他无法继续上课,讲授那些枯燥乏味的内容。 我很好奇,猜测卡斯帕会怎样报复他。不能指望奥克斯金贵族有宽宏的度量,他们中大多数都缺乏教养,睚眦必报,这是弗林国妇孺皆知的事实。 学徒们都很知趣,装模作样看着书本,暗地里打起了瞌睡。谁知就在采尼心事重重来回踱步时,真有个笨蛋向他发问。 那是个极其幼稚的问题,《魔法原理》上提到咒语必须是古弗林语,那个家伙竟然问为什么不能用萨罗大陆的通用语。 教室里充满了窃笑。 “因为魔法是古弗林人的先知发明的,古弗林语是一切魔法的基础……”采尼不耐烦地解释了几句,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热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迪诺·隆巴特。”那家伙傻乎乎地回答。 “迪诺,嗯,你的魔法基础很差,等吃过晚餐后,到图书馆的羊皮书库来,我会单独辅导你。” “好的。” 采尼竟然主动提出课后辅导?这简直——难道是我听错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视学徒为无物的采尼导师到底怎么了。 红瞳 第六节 传说 学徒的晚餐是面包、咸肉、卷心菜和鹰嘴豆,定时定量供应,错过时间就只能饿肚子。 每个月的月中和月末,厨房会精心熬制一锅杂烩汤,给缺少荤腥的学徒们补补身体。方法是把猪牛的碎骨和碎肉洗净后投入沸汤,小火熬上一天一夜,再添加大量时蔬,大火煮沸半小时后出锅。 那是布罗敏学院的传统美味,据说是科兹莫院长发明的,但今天才雾月的第二天,我们只能喝清淡无味的刷锅水。 温妮建议我与导师一起用餐,他们的伙食标准比较高,我否决了她的提议。特权会造成无形的隔阂,这违背了父亲把我送到布罗敏学院的初衷。我必须与普通学徒们打成一片,才能找到真正的人才,并且赢得他们信任。 由于惦记着迪诺和采尼的约定,我没有心思细嚼慢咽,匆匆忙忙吃完自己的那份,我向温妮使了个眼色,快步离开喧闹的食堂。 谢天谢地,卡斯帕·威廉姆斯没有跟上来,他跟阿尔弗雷德窃窃私语,无暇旁顾。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我沿着碎石小路来到图书馆前,仰头望去,它矗立在天地间,像一个静默的巨人。 温妮拉住我的衣角,抖抖簌簌不敢上前,她颤抖着声音说:“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靠近了……” 我能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图书馆是整个布罗敏学院最宏伟的建筑,凝重,深邃,充斥着某种压抑的气氛。在学徒中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图书馆是沉睡的恶魔,它每年都要吞噬一些鲜活的生命,以维持自身的魔力。 吃人当然是荒诞不经的传闻,但他们的感觉并没有错。早在布罗敏学院落成之前,图书馆已经屹立了近百年,当时它是古弗林人祭祀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建造所用的石料都经过魔法加持,整个建筑形成一座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 当古弗林人退出萨罗大陆的历史,神庙也失去了当初的辉煌,最终沦为布罗敏学院的图书馆。时至今日,除了少数资深导师外,没有人了解传说的真相。 几株茂密的木须树与图书馆斜角相望,我藏身在树影中,耐心地等待。草叶间的虫鸣、学徒们隐约的喧哗、澎湃的海潮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没过多久,迪诺迈着轻捷的步履来到图书馆前,推开边门,橙黄色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远远望去,像一幅别致的人物剪影。 等候迪诺的是见习生弗雷森,他已经有了初阶魔法师的水准,科兹莫院长安排他在图书馆担当管理员,这样既锻炼他的能力,又为学院节省一些开支。 弗雷森也是个少有的怪人,为了不浪费时间,他甚至把铺盖搬到图书馆,一日三餐托学徒捎带,日以继夜阅读钟爱的魔法书。 二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距离隔得比较远,我什么都没听见。迪诺递给弗雷森一包东西,后者侧身让他进去,然后掩上边门。 夜色渐浓,月光和星光照亮大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迪诺的到来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小插曲。 我深深吸了口气,举步向图书馆走去,温妮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脚步声有些慌张。 烛光从木门缝隙漏出来,照亮了斑驳的石阶,屋内没有任何动静。我叩响铁环,片刻后,弗雷森瓮声瓮气问道:“是谁?” “我是普里西拉·卡切莱,有事要找采尼导师。请开一下门。” “图书馆已经闭馆了,没有导师的许可,学徒不准入内。采尼导师并没有提起要见你,请明天再来吧。” “我是和迪诺一起的……” 他立刻打断了我。“普里西拉小姐,采尼只允许迪诺进去,只有他一个人。” 碰了一鼻子灰,我脸上发烧,尴尬地说不出话来。竟然被这样无情地拒绝了,连门都没有叫开!我感到气恼。除了父亲,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这个弗雷森脑子一定不正常! “小姐,我们回去吧。”温妮低声说道。 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去找科兹莫院长哭诉,要他惩罚这个死脑筋的弗雷森?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学院不是父亲的城堡,即便是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也没有太多特权。 我只能悻悻回到宿舍,趴在窗口眺望图书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就寝的钟声响起,宿舍反锁上大门,迪诺依然没有出现。采尼在捣什么鬼,单独辅导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眼皮开始打架,倦意一阵阵袭来,就在我失去耐心,准备洗漱就寝的时候,迪诺的身影出现在树丛中,一路小跑着回来,翻过宿舍的围墙,从窗户爬进二楼的寝室。 不会有第二个魔法学徒像他一样敏捷,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脱去铠甲的战士才能做到。 红瞳 第七节 疑点 雾月的最初两天让我充满期待,接下来的日子极其无聊,每个人都循规蹈矩,什么意外都没发生。每天奔波于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除了枯燥乏味的课程外,还得应付卡斯帕的间歇性/骚扰,我心中的失落和苦闷无法用语言形容。 卡斯帕总是不断寻找机会出现在我面前,试图给我“留下一个深刻而优雅的印象,谱写下美妙恋情的第一个音符”——这是痴心妄想,我永远都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美妙恋情云云,是温妮告诉我的。为了接近我,卡斯帕甚至怂恿他的跟班艾德里安追求温妮,借机打听我的喜好,但艾德里安并不精明,他从来没有很好地完成过任务,相反,温妮从他嘴里套出了很多东西,内容大都是关于卡斯帕的品性和轶事。他笨拙地美化主人,这些话没有任何价值,但涉及到迪诺的一些传闻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据温妮转述,艾德里安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听说迪诺是在雾月的第一天,当时阿尔弗雷德殿下在山坡上等候新生的到来,开玩笑说起三十一期有位强壮的青年,名叫迪诺,如果是近身搏斗的话,能在一分钟内把卡斯帕放倒三十次。 “卡斯帕反驳说,魔法师一向不参与野蛮的肉搏,那是战士的任务。阿尔弗雷德殿下向他解释,迪诺曾在佛伦兹堡接受严格的骑士训练,并且已经取得了扈从资格,只是由于一个小小的意外,才转投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 “卡斯帕认为科兹莫院长对学徒的要求很高,几乎近于苛刻,近几年来,新生的入学淘汰率超过一半,迪诺缺少魔法的基础,很难通过测试。阿尔弗雷德殿下觉得这不成问题,他强调迪诺有皇室的推荐信,将受到特别的关照。” 事实果然如此,迪诺堂而皇之进入布罗敏学院,整天和阿尔弗雷德混在一起,俨然是他忠实部属。阿尔弗雷德到底看中他什么呢? 我越琢磨越觉得可疑,为了理清思路,我把迪诺的疑点逐条罗列出来。 来自佛伦兹堡的骑士扈从,转投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持有奥克斯金皇室的推荐信,没有参加入学测试。强壮,体力过人,坚持以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放弃基础魔法,应阿尔弗雷德王子的要求学习鹰眼术。导师采尼主动提出单独辅导,二人在图书馆逗留到很晚。 迪诺从头到脚都隐藏在迷雾里,我绞尽脑汁思索着,看不出这些疑点意味着什么,缺少明确的线索,把它们连为一体。如果父亲在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向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身负秘密的使命,他远赴布罗敏学院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学习魔法。”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我灵机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在计划些什么,迪诺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阿尔弗雷德是奥克斯金帝国的第三顺位继承人,他有两个哥哥,大王子勒蒙和二王子希波穆,但卡修陛下中意的继承人是三王子阿尔弗雷德,据说正是为了避免与两位兄长发生冲突,阿尔弗雷德才远赴布罗敏学院求学。 帝国的文武大臣大致分成两派,不是站在勒蒙王子一边,就是站在希波穆王子一边,当然,也有极少数把宝押在阿尔弗雷德王子身上,比如说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与他两位野心勃勃的哥哥相比,阿尔弗雷德王子最大的弱势在于缺少人脉和军功,财政大臣的支持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这种情况下,远离大陆本土的弗林国就变得重要起来…… 布罗敏学院暗流涌动,平静背后正酝酿着惊涛骇浪。我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跃跃欲试,急于揭开阿尔弗雷德和迪诺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天真和幼稚! 红瞳 第八节 失踪 雾月的第六天,意外终于发生了。 事件的起因是采尼无故缺席魔法原理课,学徒们本来就对他不满,借机闹事,惊动了科兹莫院长。学徒投诉导师并非第一次,按惯例院长没有直接插手,而是责成学徒会调查并给出书面建议。 学徒会的主/席是阿尔弗雷德,他把安抚新生情绪的工作交给卡斯帕,同时委托资深导师杜伊找采尼谈一谈。 但采尼没有再出现,他像空气一样消失在学院里。 就在学徒会闹哄哄寻找采尼的时候,失踪的人口又多了一个,杜伊细心地发现见习生弗雷森擅自离开了岗位,不在图书馆,也不在宿舍。 消息一传开,布罗敏学院沸腾起来。科兹莫立即采取紧急措施,召集起所有的导师和学徒,逐个点名确定人数,发动导师搜索学院的每一个角落。 到黄昏时分,终于可以确定,采尼和弗雷森神秘失踪了。 紧接着,更惊人的消息在学徒中流传,在失踪的前一天深夜,有人亲眼目睹采尼和弗雷森先后进入图书馆,当时就寝的钟声已经响过,他们的行踪显得格外诡异。 流言迅速扩散,到了第二天清晨,图书馆噬人的传说已经变成有根有据的事实。学院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正常的教学受到干扰,学徒们议论纷纷,不敢踏进图书馆,就连导师也表现出相当的忌讳。 暂时还没有迹象表明二人有性命之虞,出于某些顾虑,科兹莫院长也不想惊动驻扎在黑松镇的卫兵,斟酌再三,他决定全权委托杜伊调查此事。 杜伊·法库诺,中阶魔法师,魔法协会常务理事,艾乌丁学院的高材生,在布罗敏学院担任导师已经有二十三年,负责教授火系魔法,是科兹莫院长的得力助手。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挑选了几名导师和学徒组成调查团,暗中调查失踪者的下落。之所以要暗中进行,是为了避免恐慌继续蔓延,引发雪崩效应,最终导致教学秩序的全面崩溃。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很小,但杜伊还是决定谨慎行事。 此外,他还要求恢复夜间巡逻,从导师和学徒会中抽调人手轮班,预防可能发生的意外。在我看来,这一举措属于亡羊补牢,充其量只能表明姿态,很难收到实际的效果。 失踪事件发生后,卡斯帕不再频繁出现在眼前,我觉得轻松了很多。据温妮说,他和阿尔弗雷德都是调查团的核心成员,从早忙到晚,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 我是一年级的新生,而且跟杜伊他们不熟,理所当然被排除在调查的人选外。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竟然不能掌握第一手情报,这让我很不满,为此我郑重地向科兹莫院长提出,既然杜伊不信任我,那么我会独立调查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之谜。 科兹莫试图打消我的念头,苦口婆心劝解了一番,结果发现这是徒劳。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只好默许,并以院长的身份,给予我一定的便利。 就这样,我开始介入后来被称为“雾月凶杀”的神秘事件。 红瞳 第九节 助手 每一个精明干练的侦探身边,都得有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助手,干粗活,凑趣,必要时推出去顶缸。我立刻想到了迪诺,为什么不邀请他成为我的助手,借机摸摸他的底?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加快脚步,在学院里找了个大圈子,结果发现他正百无聊赖躺在山坡上打瞌睡,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茎。阳光穿过龙舌树婆娑的枝叶,投下无数晃动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和身上,远远望去,他就像宴会中披着斑斓花衣的小丑。 我忍住笑,走上前招呼道:“嗨,迪诺!” 他睁开眼睛,懒洋洋朝我笑笑,含糊地说:“你好!” “还认识我吗?”我心里有些不悦。难道他对我的身份竟一无所知?就算面对一名普通的淑女,也不应当缺少最起码的礼貌! 他粗鲁地吐掉草茎,挠挠头,说:“你是……普里西拉,一年级的新生,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经常听卡斯帕说起你。” 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连我的名字都是从卡斯帕那里听说的!我几乎要晕过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落在我左手,我下意识捂住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矜持地说:“嗯,是这样的,你当然已经听说采尼和弗雷森神秘失踪了,我打算着手调查此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助手,揭开他们的失踪之谜?” 迪诺似乎有些困惑,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犹豫不定地反问道:“这应到是院长和导师操心的事,跟你我有什么相干?” 真是个迟钝的家伙!我只好耐着性子向他解释:“科兹莫院长已经把这件事交给杜伊·法库诺,他组成了调查团,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都是调查团的成员,我的资历太浅,被排除在外。不过我并不打算置身事外,我已经说服院长,他同意我独立调查此事,条件是必须找到一名得力的助手。” “秘密调查团?阿尔弗雷德王子和卡斯帕阁下?” “是的,他们是学徒会的精英,杜伊非常器重他们。你经常跟阿尔弗雷德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吧?” 迪诺摇摇头。“不,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起。我只是刚入学的新生,能力有限,这种事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太谦虚了,在这一期的新生里,我很看好你。怎么样,愿不愿意加入我?我非常期待你的表现。”为了说服他,我不得不说些违心话,违心的话从唇齿间淌出,充满了诚意和鼓励,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我被父亲教育得很好。 迪诺仰头望着我,眼神有些游离,嘴里嘀咕说:“呃,采尼和弗雷森失踪……” 真是的,哪来那么多废话!如果换成是卡斯帕或者别的什么人,早就迫不及待答应下来了。这个迪诺,他晨练太激烈,脑子进水了吧! 面对美女的邀请,到头来他还是敏捷地爬了起来,笑笑说:“好吧,愿意效劳!” 红瞳 第十节 寝室 调查首先从采尼的寝室开始。 采尼是个懒惰而邋遢的家伙,整个人就住在垃圾堆里,旧书,纸屑,脏衣服,臭袜子,敞口的酒瓶,吃了一半的面包,丢得到处都是。空气中灰尘飞舞,充满了霉变的气味,我急忙掩住鼻子,生怕霉菌在我的肺里落户,长出一朵花来。 迪诺耸耸肩,安慰我说:“别在意,学院不是军营,单身汉住的地方大都如此。” “胡说八道!”我在心中暗暗反驳,“如果真是这样,我绝不要嫁人!” “已经有人来过这里了。采尼再怎么马虎,也不会直接睡在床板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凌乱的床铺上,被褥被掀在一边,露出毛糙的松木床板,枕头丢在窗台上,用利器划开一个大口子,填充的荞麦皮洒了一地。 是杜伊干的,要不就是阿尔弗雷德或卡斯帕。不管怎样,他们已经像犁地一样仔细翻找过,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同时破坏了现场,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有些失望,踮着脚尖走到窗台前,用力推开窗户,长长舒了口气。 一阵风吹来,“哗哗哗”掀动脚边的羊皮书。我弯腰拾起来,随手翻过几页,低声念道:“女神张开圣洁之双翼,落日余晖映亮天际。异族拜伏于神庙阶下,血红之瞳奉作献祭。” 很明显,采尼并不是一个爱书人,这册珍贵的羊皮手抄本卷角起皱,布满了污秽的指印,“血红之瞳”下还用指甲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什么书?”迪诺随口问道。 “《女神的传说》,布罗敏岛著名的长篇叙事诗集,据说是凯希拉女神的信徒们撰写的。”我用手指抚摸着封皮上熟悉的烫金花体字,有些黯然神伤,“这本书是我父亲捐给图书馆的,他总是批评我不爱惜书籍,没想到竟弄成这副模样……” “你看过吗?” “小时候被父亲逼着背过一遍,诗句非常优美,我到现在还记得。” “里面都讲些什么?”迪诺似乎很感兴趣。 “古弗林人的传说。布罗敏最大的一次危机来自海洋彼岸,黑头发黄皮肤的异教徒驾驶无数巨大的航船,从南端的尖峰角登上布罗敏岛,一路烧杀掳掠,迅速攻占了东南重镇博科尼,并以此为据点,大肆屠杀敢于反抗的古弗林人,扶持那些放弃信仰的叛徒,不断扩张势力。” “双方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后来古弗林人顶不住了,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入侵者赶尽杀绝,守护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忽然降临布罗敏岛,化身为大魔法师,带领勇敢的战士奋起反击,在短短三个月里收复失地,把异教徒赶回了大海。为了感谢女神的恩典,古弗林人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凯希拉神庙,并挖出异教徒的眼睛作为献祭,在石阶下堆成一座小山。” “那很残忍。”我补充说,“不过当时在布罗敏岛,凡是不信仰凯希拉女神的人都被视作异教徒,绑在石柱上活活烧死,更何况他们是外来的入侵者。” 迪诺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最不重视生命的,正是我们自己。” 这话很有道理。我点点头,把书收起来,准备送回羊皮书库保存。 红瞳 第十一节 布袍 离开采尼的寝室后,我们匆匆忙忙赶到弗雷森的宿舍,发现杜伊再一次捷足先登了。他站在窗前,神情冷峻地注视着我们,“普里西拉小姐,也许你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男生宿舍里。” 那嗓音听起来就像一把刀,从喉咙的缝隙里挤出来,冰冷,尖锐,我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后脑有些发麻。 迪诺掻搔后脑,“那个,导师,我们是……”我用力拉了他一把,迪诺急忙闭上嘴,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杜伊导师,我想科兹莫院长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我小心翼翼斟酌言辞,既不示弱,又保持必要的礼貌。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片刻,目光挪向迪诺。“那么你呢?迪诺·隆巴特,你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迪诺尴尬地说:“我是普里西拉小姐的助手。” “侦探和她的助手,试图揭开神秘的失踪之谜……你们觉得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不是游戏,是挑战。杜伊导师,你到采尼的寝室调查过了?”我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决定小小地反击一下。 “我交给阿尔弗雷德去办了。” “他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就像强盗洗劫过一样,连枕芯都没有放过。” “是嘛——希望他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杜伊不以为然地说。 沉默了片刻,我问道:“那么,杜伊导师,你是否介意我在这里简单地查看一下?” “院长赋予你这样的权力,请便。不过,你不会像阿尔弗雷德那样鲁莽吧?我希望弗雷森的宿舍一切保持原样。” 我不置可否,在杜伊的监视下开始检查宿舍,迪诺尴尬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弗雷森和采尼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他的宿舍整洁干净,每件东西都井然有序。书籍按照首字母顺序排成一条直线,精准地平行于桌沿,纸笔墨水等文具摆放得像皇室宴会上的餐具。从这一点看,他似乎带有某种强迫症。 我信步走到衣橱前,拉开橱门,心不在焉地想,杜伊是不是认为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是孤立的事件,二者没有必然的关联,并且,在失踪的两人中,他明显更在意后者。杜伊和弗雷森都来自艾乌丁岛,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系? 弗雷森的衣橱一尘不染,学徒的灰布袍和日常穿着按序挂起,连间隔的距离都刻意保持一致——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我随手掩上了橱门。 杜伊咳嗽了一声,问道:“普里西拉小姐,发现什么了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收获。” 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说道:“我最初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不过……” 杜伊说话的时机提醒了我。“你是指衣橱里学徒穿的灰布袍吗?的确少了一件,但我想可能晾在屋顶的晒台上了。我正打算去看一下。” 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学徒有三件替换的灰布袍,弗雷森的衣橱里只挂着一件,这么明显的破绽,我竟然忽视了! 讶异和赞赏的表情一闪而过,杜伊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去屋顶找过了,没有他的布袍,也不会是其他学徒错拿了。普里西拉小姐,你大概没见过弗雷森,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弗雷森个子很高,非常高,他的每件衣服都需要特别定制,普通人根本没法穿。” “这么说有人故意拿走了他的布袍?” “我想是这样的,当然也有其他可能。” “……杜伊导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们并不是竞争对手,正如你说的,我们抱着相同的目的。弗雷森是我的同乡,也是我最器重的学生,他的失踪让我非常担心。普里西拉小姐,你很机敏,我想,也许你能发现什么。” “谢谢!”我由衷地说,“事实上,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当你陷入困境时,不妨向睿智的艾萨克公爵请教,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建议。” 杜伊终于说出了他的真正意图,他并不看好我,但是如果父亲介入此事,再大的难题也能顺利解决。 我点点头,有礼貌地向他道别。他依然站在窗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凝神思考,像一座花岗石的雕像。 走出男生宿舍的时候,我突然问迪诺:“那天晚上你去图书馆接受采尼的特别辅导,弗雷森为你留的门,你交给他一包东西,里面是什么?” 迪诺愣了一下,“面包和熏肉,他的晚饭。是阿尔弗雷德提醒我带给他的。他说弗雷森的脾气很怪,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看书,一包吃的东西能改变他的态度。” “吃的东西?阿尔弗雷德提醒你?”我认为迪诺在欺骗我,咄咄逼人地追问着,就像审讯犯人。 迪诺的脸色难看起来,“是的,普里西拉小姐,等你找到弗雷森后,可以亲口向他确认。” 这个毫无绅士风度的粗人,他难道不知道回答本小姐的质问是一种荣幸吗! 红瞳 第十二节 采尼 雾月的第八天,我再次拜访科兹莫院长,向他询问采尼和弗雷森的身世。 院长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详详细细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 采尼·乔伊顿,出生于弗林国艾乌丁岛,马鲁夫男爵之子,七岁时父母染病双双过世,由祖父带回布罗敏岛抚养长大。 乔伊顿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弗林时期,他们从来都不缺乏出类拔萃的人物,就像耀眼的星辰,活跃在朝政、财赋、魔法、神学等不同领域,左右着王朝的运数。但到了采尼父亲这一辈,乔伊顿家族已经沦为破落的贵族,非但丧失了世代相传的领土,连衣食供养都成了问题。 采尼的祖父早就意识到家族衰落无可避免,为了保存仅剩的血脉,他给尚在襁褓之中的采尼定下一门亲事,女方是艾乌丁岛波契夫男爵的独生女儿,莉莎·罗伊塔。 但是当采尼带着祖父的遗书来到艾乌丁岛,向波契夫男爵请求完婚时,他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冷遇。波契夫男爵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在他看来,穷困潦倒的采尼是不可能让女儿幸福的。 悔婚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为了让采尼主动放弃婚约,男爵承诺补偿采尼一笔相当数目的巨款,这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 采尼感到很吃惊,在他的印象里,罗伊塔家族的情况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正因为同病相怜,两个落魄的家族才缔结了婚约。 不过吃惊归吃惊,采尼还是答应男爵的要求,亲笔写了一封退婚信。 在离开之前,他请求见莉莎小姐一面,了却长久以来的心愿。男爵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就这样,采尼如愿见到了莉莎·罗伊塔。 当时莉莎年方十八,正当青春韶华,艳光照人,像一朵点缀着晨露的玫瑰。采尼被她深深吸引住,他立刻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痴迷焚烧着心房,采尼舍不得离开莉莎。他很快打听到罗伊塔家族重新崛起的秘密,波契夫男爵即将与艾乌丁岛的领主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联姻,莉莎·罗伊塔会嫁给萨曼奇公爵的弟弟史东,成为一名显赫的贵妇人。 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采尼自知即使不解除婚约,他也争不过史东·布卡莱姆。 他借酒浇愁,沉迷于赌场,很快把那笔巨款输得一干二净。 波契夫男爵动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他为采尼还清赌债,把他送上一艘商船,让乔伊顿家族最后的子嗣回到布罗敏岛。 在祖父的破屋里躺了三天三夜后,采尼彻底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金钱和美女完全依附于权势,像他这样落魄贵族的后代,是注定要穷困一辈子的。 清醒后的采尼毅然决定改变命运,他进入了布罗敏学院学习魔法。 莫欺少年穷是心中的一团火焰,但令人遗憾的是,采尼在元素魔法方面欠缺才能,他几乎是那一届新生中最差劲的一个,凡是教过他的导师都认为他不可能毕业。 然而科兹莫院长发现了他的才华。 采尼精通古弗林语,对历史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和天赋,他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短短三年时间里,他通读了所有古弗林史的文献,写出几篇见解独到的文章,为学院赢得了相当的声誉。 在科兹莫院长的关照下,采尼顺利取得了初阶魔法师的资格,接着,他被布罗敏学院聘为导师,教授《魔法原理》和《古弗林史》。 尽管课上得很一般,但他在古弗林史方面的贡献无人可及,采尼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为此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消磨在羊皮书库里,只有面对那些枯燥晦涩的手抄本,他才能找到自我。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采尼是研究古弗林的专家,萨罗大陆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动荡,混乱,同时充满活力的时代。 古代史毕竟是冷僻的学问,专注于魔法的学徒们对此毫无兴趣。根据不完全统计,从采尼正式成为导师起,历年来选修《古弗林史》的学生加起来不超过30个,这是个令人尴尬的数字,采尼一向讳莫如深。 “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他不甘心埋首故纸堆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在布罗敏学院教书只是谋生的权宜之计,他就像休眠的火山,不断集聚力量,渴望爆发的一天。”科兹莫院长用这样一段话作为结束。 他喝了一口变冷的红茶,长长叹了口气。显然,院长对采尼怀有不同寻常的感情。 我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心中充满了感慨。有谁能想到,在采尼平庸的外表下,竟然埋藏着这样炽热的灵魂。 红瞳 第十三节 黑手 “那么弗雷森呢,他是什么来历?” 科兹莫院长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摇着头说:“你不会想到,弗雷森的全名叫弗雷森·布卡莱姆,他的父亲是艾乌丁学院的院长史东·布卡莱姆,母亲是波契夫男爵的爱女莉莎·罗伊塔。” “我不知道采尼是否清楚这些,弗雷森的身份一直是个秘密。他是艾乌丁学院和布罗敏学院联手栽培的精英,目的是为了遏制科林学院的上升势头,避免三者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我完全能理解院长的言外之意。 科林、艾乌丁和布罗敏是弗林国最大的三个岛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落址于岛屿上的魔法学院是魔法师的摇篮,它们代表着现存元素魔法的最高水平。 弗林国是个松散的联盟岛国。西曼国王和皇室成员定居在科林岛的夏阳宫。科林岛是弗林国的核心,科林学院是皇家魔法学院的代名词,绝对效忠于西曼陛下,但在远离夏阳宫的艾乌丁和布罗敏,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西曼国王在位的三十年里,一直致力于收复王权,但是他生不逢时,与弗林国隔海相望的奥克斯金恰好处在国力鼎盛期,它绝不允许帝国的海疆出现一个强大的魔法国度,为此,奥克斯金暗中扶持艾乌丁和布罗敏,不惜代价破坏西曼的大计,最终成功地让弗林国加入奥-弗同盟,实现了一场不流血的合并。 西曼意识到奥-弗同盟其实是把弗林变成了奥克斯金的属国,假以时日,他这个国王必将名存实亡,沦为没有实权的丧国之主。 他年近半百,膝下的四个儿子又不争气,无奈之下,西曼决定孤注一掷,做出最后的努力,他倾全力扶持科林学院,打压艾乌丁学院和布罗敏学院,通过控制魔法协会,进而把元素魔法的秘密掌握在皇室手里,为弗林的统一赢得宝贵的时间。 但艾乌丁和布罗敏不会坐视不理,弗雷森·布卡莱姆就是针对科林的秘密棋子。他将是下一任魔法协会会长的有力争夺者。 我深切体会到科兹莫院长的烦恼,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弗雷森的神秘失踪对布罗敏学院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不仅要给史东院长一个交代,更要应对来自科林和夏阳宫的潜在威胁。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科兹莫院长是这样描述他的得意门生的。 弗雷森·布卡莱姆,艾乌丁学院史东院长的儿子,来自弗林国最北端的艾乌丁岛。 他出生在艾乌丁学院,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从小耳濡目染,打下了非常扎实的魔法基础。新生入学测试时,他是引人注目的明星,负责考核的三名中阶魔法师一致认为,他是近二十年来无人能及的天才学徒。 受史东之托,科兹莫和杜伊全力以赴栽培弗雷森,短短三年时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初阶魔法师的资格。 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师资格认定极其严格,通常情况下,校方以魔法点数来评判学徒的成绩,每掌握一门初级魔法计1点,中级魔法计2点,高级魔法计4点,不同等级的同种魔法不重复计算。一名合格的初阶魔法师需拿到5点魔法点数,且掌握至少一门中级魔法。 弗雷森学习的是火系魔法,他能娴熟地施展高级火球术、中级强化术、中级眩光术和初级火墙术,魔法点数达到9点,已经接近于中阶魔法师的水平,科兹莫为他感到骄傲。他甚至打算在雾月结束后举行的格莱莫祭上,让弗雷森代表布罗敏学院出赛,摘得凯希拉女神的桂冠。 但弗雷森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成就,他把大量时间都花费在图书馆,与采尼为伍,孜孜不倦地研究历史和传说,并且乐此不疲。在取得初阶魔法师资格后,他更是放弃了魔法练习,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连科兹莫院长的告诫都置之不理。 …… 日头偏西,夕阳照进石尖塔,科兹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不再说话,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眼皮似乎被针线缝在一起,涩得无法睁开。 他靠在长椅上,老态龙钟。继续打搅他,于情于理都不太适合,我站起身,礼貌地告辞离去。 科兹莫点点头,闭着眼睛嘀咕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亲爱的普里西拉,我已经老了,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回到寝室,我让温妮煮上一壶浓浓的咖啡。我需要提一提精神,重新整理思路。 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并非偶然,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如科兹莫所说,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他渴望拥有权势,赢得金钱和美女,在这样一种畸形心理的驱使下,他很可能铤而走险。 当他得知弗雷森是史东的儿子,嫉妒和愤慨冲昏了头脑,他要向这不公平的世界报复,最解恨的办法就是毁了弗雷森,让波契夫和莉莎悔恨终身。 但这只是显而易见的表象,采尼和弗雷森都是棋子,或许西曼国王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假手采尼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脆弱的同盟,布罗敏学院有他安插的奸细,把弗雷森的身世透露给采尼。 嫌疑最大的,是三十一期新生迪诺·隆巴特,他来到布罗敏岛,他接受采尼的单独辅导,然后,采尼和弗雷森就双双失踪了。 我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剩下要做的,就是寻找合理的解释,揭开隐藏在迷雾中的细节。 红瞳 第十四节 陷害 雾月第十天是布罗敏学院的旬假,我打算回凯希拉港一趟。 在学院的门口,我遇到了自命不凡的卡斯帕。他愣了一下,优雅地侧转身,摘下手套主动让路,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 “早安,卡斯帕先生,劳驾能陪我到镇上去吗?”我停下脚步,主动向他打招呼。 卡斯帕彬彬有礼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普里西拉小姐!”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呼吸困难,紧张地咽着口水。这难道就是传闻中“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我觉得有些失望,精心准备的对白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一举一动跟初坠情网的少年没什么分别。 “卡斯帕先生……” “叫我卡斯帕就可以了,在布罗敏学院,我们都是魔法学徒。” “好吧,卡斯帕——”我微笑着说,“谢谢你抽空陪我,有你在,我安心很多。最近学院的气氛有些异样,采尼导师和弗雷森突然失踪了,我很担心下一个会轮到我。” “不会的,这件事不会把你牵涉在内。”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 卡斯帕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他有些尴尬,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趣地岔开话题,“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学院发生了意外,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院长已经把这件事委托杜伊导师处理,我呢,也打算尽点微薄之力,所以邀请了一名能干的助手,利用课余时间作些调查,希望能早日揭开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之谜。” 卡斯帕松了口气,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能干的助手,你邀请了谁?” “迪诺·隆巴特,你对他应该不陌生吧。”我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迪诺身上。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卡斯帕会透露调查的结果。 “迪诺,是的,他是阿尔弗雷德弄进来的,连入学测试都没有参加。真搞不懂阿尔弗雷德在想什么!”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卡斯帕下意识抛出了迪诺的背景。 “他是个有意思的学徒,每天一大早绕着校园晨跑,腿上还绑了沉重的沙袋,魔法学徒很少用这种激烈的方式锻炼身体,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吧。” “从小养成倒也未必,他来自佛伦兹堡,接受过严格的骑士训练,在进入布罗敏学院之前,已经获得了扈从资格,只要在战争中赢得军功,就能顺利转为骑士。应当承认,作为一个平民,他干得非常出色。” 卡斯帕的话语里流露出贵族的优越感,对此我深以为然,并不感到刺耳。 “那他为什么离开佛伦兹堡?” “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我听说,他在一次比武中中不小心击败了勒蒙,奥克斯金的勒蒙王子,当然,当时他并不知道对手的身份。勒蒙王子心血来潮,换上骑士的盔甲,谁都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也没有人提醒迪诺要放水。” 很明显,卡斯帕是下了一番工夫调查迪诺的底细,消息应该来自他父亲昆特侯爵,可信度极高。我放慢脚步,决定跟他多聊一会。 “为什么?” 卡斯帕耸耸肩,“也许他人缘不好,也许有人打算陷害他,真正的原因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他武艺很好吗?” “你是说迪诺?嗯,勒蒙王子虽然不是正规的骑士,但他在比武中的表现一向可圈可点,击败他需要有相当的实力。” “我猜想阿尔弗雷德王子需要一个忠诚的侍卫,就像你的艾德里安一样。” “呵呵,说不定他是这样打算的,把迪诺培养成为魔武双修的圣骑士,兼具二者的长处!”卡斯帕恢复了正常,拿迪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 我们沿着山路边走边谈,卡斯帕终于得偿心愿,套用他的话,给我“留下一个深刻而优雅的印象,谱写下美妙恋情的第一个音符”。 这个机会是我主动给他的,我刻意安排了这段旅程。令人遗憾的是,不论怎样旁敲侧击,卡斯帕始终没有泄露秘密调查团的进展。 他在关键问题上不糊涂。看来我得找机会给他下点猛药。 黑松镇近在眼前,一辆轻便精巧的马车停在路旁,车厢上镶嵌着卡切莱家族的徽章,传说中的独角兽。 卡斯帕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卡斯帕,等我从凯希拉港回来,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我笑着拉起裙角,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转身走向马车。 坐在柔软舒适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我不禁想起了迪诺。糊里糊涂击败奥克斯金帝国的大王子勒蒙,被剥夺了骑士生涯,不得不改行当一个魔法学徒,他真是迟钝得可以!难怪每次提起佛伦兹堡,他总是一脸苦笑,什么都不肯说。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苦笑是那么有趣! 红瞳 第十五节 聆听 回到凯希拉港的城堡里,我把这十天来发生在布罗敏学院的一切,连同我的想法和推测,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 天色渐渐暗下来,父亲破天荒推迟了晚餐,耐心听我说完。 “就是这样,布罗敏学院正面临巨大的危机,夏阳宫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扳回先机。”我心里有些发虚,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父亲是否认可我的判断。 父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沉思片刻,微笑着安慰我说:“亲爱的普里西拉,以你的年龄和经历,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很显然,在父亲看来,他的宝贝女儿犯了一些在她这个年纪无法避免的错误,这让我感到失望,有点泄气。 “你能想到夏阳宫可能在幕后操纵了失踪事件,目的是为了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的同盟,这不简单。普里西拉,看来你真的长大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是吗?” 父亲笑了起来。“普里西拉,如果艾乌丁和布罗敏反目为仇,受益者会是谁呢?” “夏阳宫?” “当然,夏阳宫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他们并不是最大的收益者。” “那又会是谁?”我被弄糊涂了,困惑地看着父亲。 “奥克斯金的两位王子,勒蒙和希波穆,为争夺王位的继承权不择手段。据说勒蒙在访问夏阳宫时私下里暗示,只要西曼国王帮助他登上王位,那么弗林就能体面地退出奥-弗共同体,奥克斯金将支持西曼重新控制艾乌丁岛和布罗敏岛。” “出于同样的目的,希波穆亲自拜会了艾乌丁岛的领主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他们达成秘密的协议,艾乌丁支持希波穆登上王位,事成之后,萨曼奇将取代西曼成为弗林的国王。” 听到这里,我手指冰冷发麻,有些惶恐不安。 父亲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夏阳宫和科林支持勒蒙,艾乌丁支持希波穆,而我们布罗敏一向跟艾乌丁走得很近,理所当然被视为希波穆的支持者。” “所以受益者是勒蒙王子?” “普里西拉,勒蒙不是直接的受益者,直接的受益者是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怎么会是他?”我被弄糊涂了。 “布罗敏一旦主动抛弃艾乌丁,我们就处在孤立无援的尴尬地位,希波穆不会接受我们,而倒向勒蒙就意味着受制于夏阳宫。布罗敏实力弱小,必须依附于强大的奥克斯金才能生存下去,剩下的选择就只有阿尔弗雷德了。阿尔弗雷德是卡修国王中意的继承人,我们的支持是雪中送炭,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 阿尔弗雷德,竟然是阿尔弗雷德!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不是怀疑迪诺吗——或许他才是阿尔弗雷德真正的心腹。邀请他成为你名义上的助手是个不错的主意,多跟他接触,多了解他。这个人不简单,有机会的话,我想亲自见见他。” 父亲对迪诺的评价很高,这证明我的眼光并不差。 “另外,如果夏阳宫或者阿尔弗雷德都不是幕后主使,你不认为采尼和弗雷森本身也有重大的嫌疑吗?” 我摇摇头。在父亲面前,我一向只有聆听教诲的份。 “采尼热衷于研究古弗林史,弗雷森热衷于研究历史和传说,他们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图书馆里,这种巧合并不正常。我想,也许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 “古老的魔法书?或者是神器?”我灵机一动。 “有这种可能。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的失踪与寻找的东西有密切关系。普里西拉,说实话,我并不认为采尼会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唆使下对弗雷森下手。” 这起失踪事件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头脑里一片迷糊,像纠缠在一起的乱线团,理不出任何头绪。 “普里西拉,别去多想了。”父亲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我们吃晚餐去。你一定饿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烤金枪鱼,淋上野蘑菇汁,你最喜欢不过了。” 红瞳 第十六节 信件 我在父亲的城堡度过了一个久违的夜晚,睡得很熟,连梦都没有做,像个无忧无虑的婴儿,直到温妮把我轻声唤醒。 疲劳一扫而空,我容光焕发,从布罗敏学院的苦难中恢复过来。 简单地梳洗过,与父亲共进早餐。餐桌上摆着鲱鱼、鳕鱼、羊排、甜菜、洋葱、土豆、面包、奶酪和葡萄酒,丰盛得有点过头。 “多吃点,等回到布罗敏学院,又得忍受他们糟糕的伙食了!” 仿佛为了说服我,父亲不紧不慢吃了很多。这有违他平时教诲的养生之道,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出征之前,他才会这么做。 “真想再住一天!”鳕鱼鲜美的滋味在舌尖扩散,我忍不住向父亲撒娇。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父亲喝了一口嫣红的葡萄酒,用餐巾擦擦嘴,把手伸向焦香扑鼻的羊排。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心中暗暗猜度着,有些食不知味。 餐后休息了半个小时,父亲起身送我到城堡外,侍卫队长巴特已经备好马车,随时都可以出发。 我拎起裙角,恋恋不舍地登上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温妮不在里面,更令我诧异的是,父亲随后钻进车厢,弯腰坐在我对面,拇指托着下颌,食指放在嘴唇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温妮呢?” “她会跟上来的,我让巴特备了一辆单人马车。” “您打算送我离开凯希拉港?” “亲爱的普里西拉,我会陪你去布罗敏学院的。” “您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笑而不答。 车轮辗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马匹渐渐发力,沿着驿道的的向北奔驰而去。 我拉开窗帘,凯希拉港繁荣的景象扑面而来,即将远行的商船停泊在海湾内,随着海浪摇晃,风帆猎猎作响,黝黑的水手挥汗如雨,洗刷甲板,整理缆绳,快活地忙碌着。 巴特带领一队便装的骑士紧紧跟在马车前后,这很不寻常。 “普里西拉,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有做。” “信使没有吵到你?” 我立刻反应过来,“信使?没有。是什么重要的信件,半夜三更急匆匆送来?” “有两封。”父亲终于揭开了谜底,“一封是科兹莫的亲笔信,他说艾乌丁的史东院长已经得知儿子神秘失踪,不顾风高浪大,乘坐海船赶往罗敏岛,同行还有他的夫人莉莎·罗伊塔和高阶魔法师杰罗姆·布卡莱姆。” “杰罗姆·布卡莱姆?萨曼奇公爵和史东院长的叔父,夏阳宫皇家魔法顾问?”我倒抽一口冷气。 “对,就是他,弗林国唯一的高阶魔法师。如果他们兴师问罪,那会是非常棘手的事,处理不当的话,艾乌丁/真的会跟我们翻脸。我必须亲自赶到布罗敏学院,科兹莫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他毕竟只是个魔法师。” 原来父亲并不是专程送我,我心里有些失望。 “那么另一封呢?” “另一封与你有关,是奥克斯金财政大臣昆特侯爵的来信,大兜圈子,写了很多客套话,到最后才隐晦地透露目的……” 我心中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脱口说:“关于他的儿子卡斯帕?” 父亲笑了起来,“是的,简单地讲,卡斯帕仰慕你,他本人也有意成全儿子。”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情不自禁嚷了起来。 “普里西拉,我更愿意把这封信看作是阿尔弗雷德王子伸出的橄榄枝,他在邀请我们成为他的盟友和后盾。” “我可不想跟那个浪荡子扯上关系……” “亲爱的女儿,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的幸福,选择跟谁度过短暂的一生,这是你的权力。”父亲微笑着说道。他很喜欢看我丢掉淑女的伪装,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时候,他简直是有意为之。 “不过,说正经的,你对卡斯帕怎么看?” 我想了想,尽量客观地说:“在布罗敏学院,他的名声一向很坏。我觉得他是个伪装者,在我面前装作拘谨礼貌,希望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显然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摇着头说:“普里西拉,根据我的经验,他之所以患得患失,是因为对你动了感情。” “算了吧!”我扁扁嘴,“亲爱的父亲大人,旅途还很漫长,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不要再谈那个讨人厌的卡斯帕了?” “当然——那么我们聊聊迪诺吧,也许你对他的印象比较好!”父亲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剧,难道说,父亲发现了一些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东西! 红瞳 第十七节 本心 雾月的第十一天,我回到了布罗敏学院。 父亲的介入使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巴特和他的手下日以继夜地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询问了每一位导师和学徒,连科兹莫院长和阿尔弗雷德王子也没有例外。 那是乏味而得罪人的工作,由巴特来完成再好不过了,本小姐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父亲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检查羊皮书库,找出所有采尼看过的手抄本,发现他在寻找什么。 他建议我不必瞒着卡斯帕或迪诺,对此我心领神会。既然阿尔弗雷德伸出了橄榄枝,我们也得做出适当的回应。毕竟,在不久的将来,双方可能会成为互利互惠的盟友。 我像一艘找到方向的海船,再次充满了干劲。 怀着兴奋的心情度过夜晚,天蒙蒙亮,我一路小跑着找到晨练的迪诺,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图书馆去。 “你想干什么?”迪诺似乎有些不乐意。晨练对他就那么重要吗?连美女都要拒于千里之外! 我被浇了一头冷水,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去羊皮书库,采尼留下了关键的线索,杜伊和他的秘密调查团根本没发现!” “什么线索?”他总算有点兴趣了。 我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你是靠阿尔弗雷德的推荐才免试进入布罗敏学院的,如果你答应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他笑笑说:“好吧,我不告诉阿尔弗雷德。我们的目的都是找到采尼和弗雷森的下落,谁先谁后都无所谓。” 他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 “采尼绝不甘心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导师,他狂热地追求权势,不惜赌上生命。之所以留在布罗敏学院,是因为他发现了一条通往权势的捷径。想想看,整天躲在羊皮书库里,翻阅古老破旧的手抄本,这么做有违采尼的本心——他一定从书中发现了什么,足以让他摆脱平庸,登上飞黄腾达的顶峰!” 在迪诺面前,我情不自禁想表现一番。事实上,我绝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敏锐,是父亲发现了蛛丝马迹,他经验老到,对人和人性有深刻的认识,这是我无法比拟的。 “所以你打算到羊皮书库实地踏看一下?” “你觉得没必要吗?” “……据我所知,阿尔弗雷德他们一直在羊皮书库,始终没能查出什么眉目。” 好啊,他终于露了一点口风! “阿尔弗雷德查不出,不等于本小姐也查不出!”我笑了起来。 迪诺的眼神有些迷离,他下意识地把头别在一旁。 我有些得意,如果说美貌也是一种魔法,那么我完全可以跟威力强大的终极召唤相媲美,无论是卡斯帕还是迪诺,他们都不敢正视我的容颜。“等着吧,我迟早会知道阿尔弗雷德把你弄进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要你拜倒在我裙下,乖乖地说出一切!” 我们穿过门廊和过厅,脚步声在空旷宏伟的图书馆里回荡,这里曾是神庙,我听见他悠长的呼吸,感觉他就在身后不远处。 他在偷偷地打量我,他的心中充满了遐想。 事隔多年,那时的心情,我始终没忘。 红瞳 第十八节 书库 羊皮书库并不大,七只硬木书架背靠墙一字排开,古老而珍贵的手抄本整整齐齐码放在搁板上。书架的对面摆放着一张大书桌,积了薄薄一层灰,似乎好几天没人打扫了。 根据科兹莫院长的叙述,这间羊皮书库几乎就是采尼的个人书房,他在这里孜孜不倦地研究古弗林史,忘却伤心过往,消磨掉漫长的时间。 “这么一点点地方,能有什么线索?”迪诺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 欲盖弥彰!他在担心我发现什么,这坚定了我的信念。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采尼失踪的关键就在羊皮书库里。 正如古弗林的先知所说,只要拥有慧眼,就算是一朵花里,也藏着整个宇宙! 我走到书架前,半蹲下身,仔细挑选出所需的羊皮书,一本本堆放在地上。从标题看,它们大都关于古弗林国的历史、传说和建筑。 迪诺讪讪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吗?” “谢谢,请帮我把这些书搬到书桌上。”这才是我拖他来的主要目的。 迪诺任劳任怨,把我挑出的羊皮书摆放在书桌上。半个小时后,书桌被狼犺笨重的羊皮书所占据,像小山一样摇摇欲坠。 “好了,就这些了!”我把所有的书架都搜索一遍,挑出近百本书,虽然有迪诺帮忙,我还是感到手臂酸软,颇为劳累。 凯希拉港的城堡里有的是仆人,我要做的仅仅是发号施令。但是这一次,我没法假借他人之手。 “书架上有上千本羊皮书,只有这些是采尼看过的,知道我的依据是什么吗?”我从书堆的最上层取下一本《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羊皮书大而厚重,翻起来很不顺手。 “看过的书灰尘积得比较少,更重要的是,采尼的习惯不好,经他手的羊皮书多少有些损坏,对吗?” “真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 迪诺的反应出乎意料,我不禁想起一句俗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弗林国崇尚魔法和魔法师,一向轻视身体强壮的男子,认为他们缺少才智,只能胜任体力活,但迪诺明显是个反例。 “你打算把这么多书都翻一遍?” 迪诺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虽说为了便于装订成册,一本羊皮书最多不超过100页,但要把近百本书全部浏览一遍,绝对是个费时费力的苦差事。 “当然,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既然找到了通往目的地的道路,那么不管多漫长,都得一步步走下去。”我骄傲地说道。 迪诺耸耸肩,“你一个人做,会累垮的。” “我心里有数。对了,能帮我把温妮叫来吗?顺便带上毛毯和蜡烛,我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顿了一下,我又加上一句,“如果有空的话,麻烦你常来看看我,顺便带上面包和熏肉,谢谢!” “愿意效劳。” 我朝他笑笑不再说话,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阅读起《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 迪诺悄悄地离开了羊皮书库。在他的心里,一定觉得我很疯狂。 红瞳 第十九节 试探 我在羊皮书库通宵达旦地工作,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就裹起毯子,窝在墙角睡一会。为了安全起见,我把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转向掌心,紧紧握在手中。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到一个人影晃来晃去,我猛地惊醒,急忙睁开眼睛。 晨曦从狭小的天窗口照进来,我用手挡在额头,看清了他的脸。是迪诺,他腋下夹着一只油纸包,微笑着站在书桌后,久久凝视着我。 我本能地拉起毛毯挡在胸口,有些心慌意乱。那家伙来了多久?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吗?他在想些什么? 迪诺咳嗽了一声,“你醒啦。温妮呢?她不在这里陪你吗?” “她一宿没睡,又累又怕,总是担心图书馆把她吃掉,我让她先回去睡了。”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我略微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双手抱住膝盖,仰头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艾乌丁学院的史东院长已经得知弗雷森意外失踪,正向布罗敏岛赶来,我必须在他抵达前揭开谜底,否则的话,布罗敏学院会出大乱子。” “史东?艾乌丁学院的院长……权势很大吗?” “你不了解弗林国的格局。史东的哥哥萨曼奇·布卡莱姆公爵是艾乌丁岛的领主,同时也是魔法协会的首席理事,虽然兄弟间有些矛盾,但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 史东与萨曼奇的矛盾牵涉到艾乌丁岛最著名的丑闻,作为淑女我不便多说,随口岔开了话题,“你来这里很久了?” “刚来,你正好在休息,没敢惊醒你。”迪诺绕过书桌,伸长手臂把油纸包放在我脚边,“喏,我带了吃的给你,有面包和熏肉。今天厨房还熬了杂烩汤,味道很好,等会我去讨个锅子,舀些盛给你。” “谢谢,不用了,温妮会准备的。”我看着油纸包,怜悯地想,对迪诺来说,面包、熏肉再加上杂烩汤,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他根本不了解贵族的餐桌上有些什么。 迪诺试探着又问:“普里西拉,是不是有大人物来到布罗敏学院了?” 有话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在试探什么,这家伙!我没由来感到恼火,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这么想?” “尖塔的第六层彻底打扫过了,清理出很多垃圾,房间里换上了新的被褥和床单。学院里多出十几名侍卫,一个接一个盘问导师和学徒。厨房还提前熬了杂烩汤,听说是科兹莫院长特地关照的。所以我猜想……” 迪诺在绕弯子,我直接打断他,“如果真有大人物来这里,你觉得会是谁?” “会不会是你的父亲,艾萨克公爵,布罗敏岛的领主?” “你心里早有了答案,是故意问我的,对吗?迪诺,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们是搭档,应当坦诚相待!”我忍不住戳穿了他的虚伪。 “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到公爵大人。”迪诺有些尴尬,他停顿了片刻,见我板着个脸,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普里西拉小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才来了就要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知不觉,我开始耍起了性子。 “不……没有这回事。”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迪诺慢吞吞坐在了地上,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稍作停留,又急忙挪开。 “我听说科兹莫院长亲自教你魔法,有这回事吗?” 这一次,他老老实实地交代说:“是的,我在学习鹰眼术。刚才我去尖塔接受指导,结果被院长赶了出来。他似乎在接待什么重要的客人,可能是你的父亲。” 又是父亲——他总想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我偏不称他的意。“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很深奥的魔法,冥想,聚集起魔力,储存在身体里。” 我差点笑出来,这是任何一个对魔法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在迪诺嘴里,就成了深奥的魔法! 强忍住笑,我继续问道:“很好,那么你做到了吗?” 迪诺遗憾地叹了口气,“科兹莫院长对我不大满意,我缺少基础,不像那些贵族子弟,从小就接受魔法师的训练……” “魔法一向是贵族的专利,需要天赋和熏陶。不过勤能补拙,只要努力,总会有所收获的。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问我,我在魔法方面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对平民来说,自以为高人一等,居高临下,略带优渥和嘲讽的语气,是贵族最让人讨厌的地方。 果不其然,迪诺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些话听在耳里,一定让他很不舒服。不过在我跟前,还有必要维护脆弱的自尊心吗?他应该清楚,我并不是有意刺伤他! 我们都有些情绪。接下来的对话,逐渐演变成为单方面的质问。我越来越生气,咄咄逼人,迪诺礼貌而冷淡,带着假面具,始终不肯表露真实的想法,这一点最让我气愤不过了! 温妮的到来让我们不约而同冷静下来。迪诺趁机起身告辞,拍拍衣服,头也不回离开了羊皮书库。 “他怎么了?真是的,就像有老虎在追他一样!”就连温妮也感觉到异样。 “随他去!”我心烦意乱,深深吸了口气,“不知好歹的家伙,理他呢!” 温妮吐吐舌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我揉着眉心强迫自己集中起精神。剩下的羊皮书还很多,我顺手拿起一本,手指抚摸着烫金的字母,低声念道:“《凯希拉女神的神庙》……” 当我注意到作者的全名时,愣了一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红瞳 第二十节 诱惑 黄昏时分,卡斯帕出现在羊皮书库外,手里捧了一束红色的野玫瑰。 迪诺留给我的坏心情像天空的乌云,久久没有散去,我憋了一天的气,卡斯帕却送上门来了。 “这是给我的吗?谢谢!它们闻起来很香,应该是悬崖上的野玫瑰吧,只有野生的玫瑰才会这么香,花店里高价出售的雾月玫瑰是温室培育的新品种,太过娇气,缺少野性的活力!”我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 “是的,这是我特地为你采的,只有这样娇艳的花才配得上……”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卡斯帕先生,如果了解我更多一些,你就会发现‘野性’更适合我,娇艳是公主的特权。” 他讪讪地笑着,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不是一个合作的演员,他精心设计的剧本像遭遇骑兵的农民,还没上演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我听说你在这里阅读那些古老的羊皮书,废寝忘食,连宿舍都不回——发生了什么事?” 一定是迪诺告诉他的,这个迟钝的笨蛋! 我突然心中一动,指着那些笨重的羊皮书,骄傲地说:“采尼花了三年时间,我只用一天一夜,就发现了图书馆隐藏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卡斯帕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愿意交换吗?我告诉你我的发现,你用知道的一切跟我交换。为了公平起见,我先说,怎么样?”我凝视对方的双眼,试图营造一种暗示,如果卡斯帕不接受提议,那么没什么可谈的,他只好带着野玫瑰灰溜溜地离开,从此不要再出现。 这收到了效果,卡斯帕没有否认我的猜测,“呃,你就不怕我说谎话糊弄你吗?” 我自信满满地笑了起来,“卡斯帕,你不会骗我的,是吗?对你,那将是一种痛苦。” 卡斯帕低低叹了口气。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虚,他似乎真的对我动了感情,像一只投向蛛网的飞蛾,明知危险,仍不肯回头。 “普里西拉,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把我想象成天真善良的公主?”我决定快刀斩乱麻,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艾萨克公爵唯一的女儿,布罗敏岛未来的领主,我接受的教导和训练并不比你来得逊色。” 沉默了片刻,卡斯帕艰难地说:“如果我答应,那就是背叛了阿尔弗雷德,我将失去他的信任。” 我的试探收到了效果,他没有断然拒绝,口气有所松动。 “失去他的信任,这对你和你的家族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卡斯帕,我知道你父亲昆特侯爵把宝押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如果阿尔弗雷德能击败他的两个哥哥,登上奥克斯金帝国的王位,那么他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不过,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羊皮书库里一片寂静,卡斯帕呆呆地站在原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我。 “这只是一次情报的交换,别看得那么重,我会守口如瓶,你可以继续留在阿尔弗雷德身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卡斯帕,你知道,我迟早会成为布罗敏的领主,你为家族留了一条后路,这没什么不好。况且,我要告诉你的秘密物有所值——你难道不想知道,采尼在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 卡斯帕沙哑着嗓子说:“不,你不要诱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迪诺已经对我说了,但我不信任他,我要听你亲口说!卡斯帕,你对我不会有所隐瞒,对吗?” “迪诺?” “迪诺·隆巴特!” “……阿尔弗雷德说采尼在羊皮书库发现了一间隐秘的暗室,但他无法打开……”卡斯帕吞吞吐吐地说道。 “密室?我想你可以说得更详细点!” 就这样,我从卡斯帕嘴里挤出了想知道的一切。父亲没有看走眼,我成功地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这种行为虽然卑鄙,但极其有效。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只有在面对卡斯帕时,我才那么得心应手,无往不利。 拜倒在我裙下的,为什么不是迪诺呢? 红瞳 第二十一节 红瞳 卡斯帕走后,我在书库又待了两天一夜,把剩下的羊皮书粗略翻看一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首古老的歌谣:“女神张开圣洁之双翼,落日余晖映亮天际。异族拜伏于神庙阶下,血红之瞳奉作献祭。” 采尼苦苦寻找的东西正是湮没在传说中的“红瞳”。 要把这一切说清楚,需要回溯遥远的过去。 古弗林的历史隐藏在重重迷雾里,留下的只有一些古老的羊皮书。这些羊皮书的作者大都是生活在弗林国建国初期的失意遗民,随着强势皇帝的接连涌现,这种缅怀过去的思潮也被歌功颂德的新史学所驱散。 据现存唯一完好的史书《古弗林史》记载,在古弗林晚期,黑头发黄皮肤的异教徒悍然入侵,布罗敏岛遭遇一次几近灭顶的灾难。 异教徒们自称瑞得艾人,驾驶巨大的黑色航船,来自海洋深处。他们无论男女,每个人都是坚忍狂热的战士,擅长搏斗,残忍嗜血,身躯里燃烧着侵略的野性。 战争在瑞得艾人和古弗林人——严格地讲,是布罗敏岛的古弗林人——之间爆发了,侵略者以东南重镇博科尼为据点,大肆扩张势力。为了遏制他们的气焰,布罗敏岛的先知冯林卡率领三百精锐战士,趁着黑夜偷袭博科尼。 他们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瑞得艾人早有防备,他们暗中埋伏,以数倍兵力,将措手不及的战士尽数歼灭,只有先知冯林卡施展隐身术躲过一劫。 屠杀结束后,冯林卡在隐身术的保护下,一步步走向瑞得艾人首领的住所。出乎意料,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每一步都走得那么顺利,就像在自家的后花园散布。 天空被浓云覆盖,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冯林卡的心中在打鼓,但他无法停下脚步。三百条鲜活的生命在厮杀中死去,他将为此承担所有罪责,如果不能挽回败局,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死者的父母和子女! 他努力抑制住心跳,推开虚掩的门户,摸向瑞得艾人的要害。 半个小时后,他再次走了出来,眼神茫然若失,头发灰白如雪,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三十岁。没有人知道那半小时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布罗敏岛的先知冯林卡就这样放弃了根深蒂固的信仰,转投异教徒,成为他们忠实的走狗。 那是古弗林人的耻辱之夜。从那天起,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邪恶的瑞得艾人,先知冯林卡和受蛊惑的信徒成为新的心腹之患,他们不得不垂下高傲的头颅,低三下四向科林岛和艾乌丁岛紧急求援。 科林岛和艾乌丁岛立刻给予了回应。对抗异教徒的主战场在布罗敏岛,所有的古弗林战士都投入了战斗,他们希望在三个月里收复失地,把侵略者赶回大海。 但瑞得艾人的强悍和韧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个月过去了,又三个月过去了,再三个月过去了,战争始终没有结束。无论阵地战还是攻坚战,古弗林人每一次占据上风,总会有关键的将领临战倒戈,投向瑞得艾人一边,从根本上扭转局势。 恐慌和不安在古弗林人中蔓延,他们议论纷纷,认为魔鬼站在了瑞得艾人背后,摇着尖利的尾巴保佑他们获胜。 战火开始由南向北蔓延,古弗林人节节败退,瑞得艾人势不可挡。 在最危急的时刻,传说中守护布罗敏岛的凯希拉女神出现了,她化身为大魔法师,召集残部,顶住了入侵者疯狂的进攻,发起绝地反击,将受到邪恶蛊惑的古弗林人解救出来。不到半年光景,古弗林人势如破竹,非但收复了全部失地,并且顺利攻入博科尼,把瑞得艾人最后的据点围得水泄不通。 瑞得艾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就像镰刀下的麦子,大势已去,他们的首领被迫下令投降。但他并没有放弃最后的抵抗,当他睁着血红的双眸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战士都仿佛中了魔法,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双眼。 那是受到魔鬼祝福的眼眸,摄人魂魄的红瞳! 但凯希拉女神不受红瞳的蛊惑,她用“冰箭”刺瞎了对方的眼眸,赢得最终的胜利。 战争到此结束,为了感谢女神的恩典,为了纪念这场付出惨重代价的胜利,古弗林人建造了凯希拉神庙,并且挖出所有异教徒的眼睛,堆在石阶下作为祭礼。 征服异教徒的一战让古弗林人对凯希拉女神的崇拜达到了顶峰,这种发自肺腑的敬畏和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内乱爆发,风光一时的神庙迅速衰落,最终沦为无人问津的废墟,直到布罗敏学院把它改造为公共图书馆,神庙才再次恢复了青春。 红瞳 第二十二节 密室 我认为,先知冯林卡的叛变不是偶然,他受到某种精法的控制,丧失了信仰和心志。《古弗林史》里反复出现“红瞳”这个词,那就是关键。毫无疑问,采尼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对“红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乎翻遍所有相关的羊皮书,寻找一切蛛丝马迹。 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用指甲在羊皮书上做记号,也幸好他有这个习惯,我能循着他留下的痕迹把杂乱无章的碎片拼凑起来。 采尼的发现主要来自以下著作:《古弗林史》、《布罗敏岛的危机》、《瑞得艾人研究》、《古弗林的历史与神话》、《古弗林神祇崇拜》、《女神与传说》、《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古弗林建筑史》、《神庙建筑学》等等。 从这些资料推测,神秘的精法并没有随着瑞得艾人的消灭而失传,最直接的证据来自《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其中一节提到距离异族入侵三十年后,神庙发生了一次意外,一名祭司在深夜突然发疯,手持利刃杀死三名无辜的侍从,然后一头撞死在神庙的石阶上。当时他的眼珠是血红色的,像燃烧的火焰。 《凯希拉女神的神庙》的作者是拜罗塔·乔伊顿,凯希拉神庙的大祭司,他是采尼·乔伊顿的曾曾曾曾曾祖父,他亲眼目睹了那场悲剧。更为巧合的是,在抵抗异教徒的入侵中叛变的先知冯林卡,他的全名是冯林卡·乔伊顿,拜罗塔·乔伊顿的父亲。 乔伊顿家族代代相传,保守着红瞳的全部秘密。科兹莫院长没有说错,采尼的心头燃烧着一团火,点燃这团火焰的就是传说中的红瞳!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果红瞳真的存在,那么它藏在哪里呢? 卡斯帕关于“密室”的说法给了我启示。 《凯希拉女神的神庙》中保留着神庙的平面示意图,拜罗塔·乔伊顿细心地标注出门廊、过厅、会堂、主殿、左绕甬道回廊、右绕甬道回廊、左右耳房,参照他留下的手稿,我实地测量每一处建筑的长度和宽度,最终确定了密室的位置。 从示意图上看,羊皮书库正对入口的那堵石墙只有窄窄的一条,但根据我的计算,它至少有五米长、四米厚,去掉石墙的真正厚度,里面很可能藏有密室。 采尼早就确定了密室的位置,但他对坚固的石墙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冒险求助于新生迪诺。所谓“单独辅导”,其实就是要迪诺干体力活,想办法在石墙上撬出一个缺口,打开密室。 无论采尼还是阿尔弗雷德一伙,都对石墙束手无策。这是徒劳,是痴心妄想,迪诺力气再大也做不到。神庙本身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依靠撬棒和蛮力,是永远都无法破坏的。 虽然发现了密室的位置,我也打不开。伸手按在冰凉的石块上,试图感受石墙后的魔法波动,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红瞳 第二十三节 会面 雾月的第十三天,傍晚,父亲召集我们在石尖塔会面,到场的有院长科兹莫、侍卫队长巴特和我。 巴特首先向父亲汇报了这几天调查的结果。他和他的手下逐一盘问导师和学徒,发现了一条先前疏忽的线索。 采尼和弗雷森在雾月的第五天深夜进入图书馆,唯一的目睹者是三年级学徒阿普里尔。 听到这个名字,我怅然若失。虽然学徒中有流言传播,某人亲眼看到采尼和弗雷森在失踪前进入图书馆,但我并没有在意。这是显而易见的疏漏,我抿了抿嘴,暗暗责备自己。 阿普里尔是土生土长的布罗敏人,家境贫寒,从进入布罗敏学院起,就一直在厨房帮工。为了节省开支,他没有申请宿舍的床位,而是住在厨房隔壁的仓库里。 出事那天晚上,就寝的钟声已经响过,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半到十一点三刻之间,阿普里尔贪嘴吃坏了肚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仓库里没有厕所,他只好跑到山坡下的草窠里解手,正好看见导师采尼急匆匆向图书馆方向走去。片刻后,一个高瘦的身影从不远处晃过,阿普里尔认出是四年级的学徒弗雷森,他一路小跑着,似乎在追赶采尼。 他们的行踪很诡秘。阿普里尔好奇心起,拉起裤子悄悄跟了上去,目送他们消失在神庙图书馆。 迎面一阵风刮来,掀起弗雷森的灰布袍,露出插在腰间的黑色刀鞘。阿普里尔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撞破别人的秘密是会被灭口的!他收住脚步,沿原路返回,没有再深究下去。 第二天采尼和弗雷森就神秘失踪了,大伙儿把布罗敏学院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阿普里尔毕竟年轻,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他在厨房里随口嘀咕了一句,“他们是在深夜被图书馆吞吃了!”流言就这样传开了。 巴特反复盘问阿普里尔,确定他没有撒谎。 但是弗雷森带刀这个细节却遭到很多人的否认,包括科兹莫在内,凡是认识弗雷森的导师和学徒都说,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他私藏利器。 巴特讲完后,我向父亲报告了这几天在羊皮书库的收获。 为了说明问题,我拿出厚厚一叠羊皮纸,一张张摊在书桌上,每一个关键词上都用红色的划线标注出来。 科兹莫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嘶哑着嗓音叫道:“普里西拉,你……你……”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把它们都撕下来了。” “这简直就是——”一向镇定的科兹莫控制不住情绪,他失态地叫道,“这些羊皮书都是极其珍贵的文献,弗林国仅存的孤本,看看你都干了些——” “对不起,我没想这么多。对不起!” “算了,也只好这样了!”科兹莫像泄了气的皮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说下去。”父亲示意我不必在意。 我清了清嗓子,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关于乔伊顿家族和“红瞳”的关系,我事无巨细,没有任何遗漏,但涉及到“密室”,我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字未提卡斯帕。 利用卡斯帕对我的迷恋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还有意无意陷害了迪诺一把,科兹莫和巴特都在场,我不想节外生枝。如果有必要,我会私下里向父亲坦白的。 最后,我强调了实地勘查后的发现,“我检查过整堵石墙,结果在角落里找到了撬动的痕迹,那里的石缝比较稀疏,边缘坑坑洼洼,残留着少量碎屑——密室就是从那里被打开的!” “亲爱的普里西拉,你干得非常出色,我为你感到骄傲!”沉默片刻后,父亲微笑着说。就连科兹莫院长也频频向我点头,表示认可和赞赏。 但是我从父亲微妙的语气里听出了言外之音,他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发现密室的存在。我早就知道这一切是瞒不过他的! “那么,科兹莫老友,看来我们向真相又迈进了一大步。巴特找到了一条线索,普里西拉找到了另一条。接下来让我们打开密室,看看学院的图书馆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我看了父亲一眼,没敢插嘴。 果然,科兹莫苦笑着说道:“恐怕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红瞳 第二十四节 卡本 布罗敏学院沉浸在迷雾中。滚滚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十步之外不见人影。我们高举火把,循着冥冥中采尼和弗雷森的足迹,快步走向图书馆。 衣服和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草丛之中,每一团黑影都像是躲藏的阿普里尔,用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感到失落,仿佛被迷雾遮住双眼,忽略了什么关键。 十分钟后,我们登上湿滑的台阶,从虚掩的边门走进图书馆,脚步声回荡在门廊和过厅,空无一人,女神仿佛静立于云端,怜悯地望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羊皮书库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珍贵的手抄本散落一地,书页被撕得残缺不全——和采尼一样,我也不是个真正的爱书人。我心虚地望了科兹莫一眼,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似乎为这场劫难痛心不已。 巴特用火把点亮四周的壁灯,脂油吱吱燃烧着,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父亲走到正对入口的石墙前,半蹲下身,耐心地敲击每一块花岗石,没有发现空洞的回响。他皱起了眉头,“石墙非常厚,听不出什么差别。” 科兹莫解释说:“图书馆的前身是凯希拉女神的神庙,在建造之初,每一块石料都经过精密的计算,由魔法师刻下古老的加持魔法,完工后整个建筑构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要破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父亲抚摸着那些饱经岁月沧桑的花岗石,反问道:“几乎不可能?” 科兹莫耸耸肩,“没有什么是不能破坏的。维持这样大型的魔法阵,必须依仗神器提供充沛的魔力,只要切断魔力来源,就从根本上瓦解了魔法阵。不过这座神庙已经矗立了几百年,觊觎神器的人很多,没有谁能发现其中的秘密。大海里捞针,谈何容易!” 巴特插嘴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要撬开一两块花岗石,瘦小的人能钻进去就行……” “能撬开一块,就能破坏整个神庙,这两者间没有太大的分别。” 为了验证院长的话,父亲拔出巴特腰间的大剑,试探着向石墙砍去。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震得他手臂剧颤,石墙却纹丝不动,连碎屑都没有掉落。 他把大剑还给巴特,揉着手腕沉吟道:“普里西拉,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缠绕在脑海里已经很久了,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既不破坏神庙的整体结构,又能打破凯希拉的守护,恐怕只有卡本的魔法师才能做到。” “是啊,卡本的魔法师……” 这是个犯忌的话题。父亲和科兹莫院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中。 要打破凯希拉的守护,就必须借助卡本魔法师的力量,他们是布罗敏岛原住民的后裔,他们掌握着魔法阵的秘密,他们的祖先建造了神庙。 其中的渊源,说来话长。 据《古弗林史》记载,大约在凯希拉女神的神庙落成五十年后,古弗林人就因为信仰不同分裂为三支。 其中势力较大的一支信仰父神太阳神,他们拥有数目众多的魔法师,占据了科林岛和艾乌丁岛。另两支信仰母神凯希拉,他们以横贯布罗敏岛的雷克斯山为界,一南一北传播各自的教义,互有分歧,纷争不断。 父神与母神水火不容,内乱爆发,最终导致了整个种族的衰落。 布罗敏岛南方的古弗林人在战争中最先落败,幸存者漂洋过海来到萨罗大陆,又受到奥克斯金的掳掠和驱逐,被迫长途跋涉迁往西部边疆,与当地的蛮族通婚融合,在荒凉的山区建立起蛮族王国奈却琴。 布罗敏岛北方的古弗林人经过顽强抵抗后,也没能逃脱落败的命运,他们从海路辗转逃往萨罗大陆,为了避免与奥克斯金发生冲突,一路向北穿过肥沃的草原,在冰天雪地中建立起强悍的卡本国。 胜利者以科林岛、艾乌丁岛和布罗敏岛为起点,不断向外扩张,吞并周围的大小海岛,建立起新的弗林国,成为海洋的霸主。但好景不长,正处在上升期的奥克斯金帝国感受到弗林的威胁,集结起庞大的舰队远征海域,先后占领了布罗敏岛和艾乌丁岛,大有将弗林一举吞并之势。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挽救了弗林,奥克斯金的舰队无一幸存,但弗林也从此一蹶不振。 时至今日,魔法的秘密依然掌握在古弗林人后裔的手里。弗林的元素魔法,奈却琴的精法,卡本的魔法阵,这是魔法协会公认的三大魔法源头。 如果没有数百年前那场分裂和内乱,萨罗大陆的格局将完全不同,古弗林人也许能延续他们辉煌的历史,奥克斯金永远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陆的主宰。 西曼国王曾派遣亲信秘密前往卡本国,希望能获得北方的强援,共同对抗奥克斯金,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卡本竟然把密信连同信使一起送到了奥克斯金国王卡修的手里。 那是西曼心头永远的痛。作为古弗林的正统继承者,他对卡本国深恶痛绝,他认为卡本已经背叛了祖先,犯下不可赦免的大罪。 红瞳 第二十五节 史东 火光照得众人的脸阴晴不定。他们就像戴上了小丑的面具,隐藏起心中的惊涛骇浪。 图书馆外传来一阵阵喧哗,似乎有人顾不阻拦,强行闯入,导师和杂役阻挡不住,却又不敢动手,连呵斥都畏畏缩缩。 片刻后,书库外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个粗鲁的声音叫嚷道:“科兹莫!科兹莫!该死的,你他/妈躲在哪里?” 院长倒抽一口冷气:“深更半夜,还有谁会硬闯图书馆?难道是……” “是艾乌丁学院史东院长的声音——他来得真不是时候!”父亲苦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抓住科兹莫的胸襟,近乎疯狂地咆哮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弗雷森在哪里?” “很抱歉,他失踪了。”科兹莫沉着地回答道。他把史东发白的指结掰开,故作镇定整理好魔法袍,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沫。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混蛋!”科兹莫的反应激怒了史东,他破口大骂,高高举起了拳头。 父亲及时抓住他的手腕,“史东院长,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都很遗憾。不过冲动于事无补,我们应当坐下来好好合计。” 史东用力挣扎着,但父亲的手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他气极反笑,“艾萨克公爵,你看看科兹莫,我的儿子在布罗敏学院失踪了,他像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什么责任都不用担!” “你误会科兹莫了,弗雷森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比谁都要难过!” 科兹莫拍拍父亲的肩膀,用眼光示意他松手。 史东愣了一下,慢慢收回拳头,看看父亲,又看看科兹莫,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怎样,你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弗雷森,他,他生要见人,死要见……”说着,他的眼眶红了。 “史东院长,在布罗敏岛上出了事,我会承担责任的。”父亲加重了语气。他的目光越过史东,落在书库外一男一女身上,向他们微微颔首打个招呼。 女的是个肤色白皙的贵妇人,看起来怯生生弱不禁风,眉宇间愁云深锁。男的是个垂暮老者,身材瘦长,须发皆白,身披藏青色的斗篷,手里握着一根虬结的魔法杖。 二人分别是史东院长的夫人莉莎·罗伊塔,他的叔父杰罗姆·布卡莱姆 科兹莫温和地说:“史东院长,你心急如焚,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换成是我,恐怕情绪会更加激动。不过正如艾萨克公爵所说,冲动于事无补,我们不如静下心来,分析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 这个建议合情合理。杰罗姆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插嘴说:“艾萨克公爵和科兹莫院长说得没错,史东,冷静一点,听听别人的意见。” 身为夏阳宫的皇家魔法顾问,杰罗姆意识到闯入布罗敏学院,贸然兴师问罪有些鲁莽,科兹莫显然早有准备,有艾萨克公爵在背后为他撑腰,他们一行显得势单力孤。 史东咄咄逼人的气势逐渐软化,在这样一种情势下,他除了接受科兹莫的提议外,别无选择。 我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弗雷森都是在布罗敏学院失踪的,院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父亲的支持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史东暂息雷霆之怒,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我衷心希望,科兹莫院长和布罗敏学院能平安度过这一次危机。 “史东院长,莉莎夫人,杰罗姆阁下,我受科兹莫院长的委托,正式调查弗雷森失踪一事,已经有了一些眉目。”父亲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了正题。 史东为之动容,他频频掀动眉毛,急切地问道:“结果怎样?” “弗雷森并不是唯一失踪的人,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教授《魔法原理》的导师采尼。据目击者称,他们是在就寝的钟声响过后进入图书馆的,采尼在前,弗雷森在后,相隔大约几分钟,在这之后,就没有人见到他们了。” 史东急躁地嘀咕了一句,“采尼关我什么事!” “采尼的全名是采尼·乔伊顿,马鲁夫男爵之子。” 史东的脸色微变,情不自禁看了莉莎一眼,显然,他清楚乔伊顿家族和罗伊塔家族曾经缔结的婚约。倒是莉莎镇定自若,听到采尼的名字,神情和姿势没有任何改变。 她是个有城府的人物,比喜怒形于色的史东更难琢磨。 “你听说过他?”杰罗姆也注意到史东的异常。显然,他并不清楚采尼和莉莎的瓜葛。 史东点了点头,“艾萨克公爵,请你继续说下去。” 父亲扼要地说明了采尼的身世,我感觉他是说给杰罗姆听的。 杰罗姆说:“这么说来,采尼的嫌疑很大?”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两名失踪者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都与艾乌丁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图书馆逗留的时间都很长,经常彻夜读书,很少回寝室休息。他们都是狂热的历史爱好者,当然重点有所不同,采尼研究的是古弗林史,而弗雷森……他研究的是凯斯王朝的历史。” 凯斯王朝!我的心狂跳起来。科兹莫院长向我提起过弗雷森并不在意自己的成就,他孜孜不倦地研究历史和传说——我竟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线索,理所当然认为是古弗林史! 当我在羊皮书库追寻采尼的足迹时,父亲也在不远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追寻弗雷森。 “你的意思是说……”杰罗姆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吧,我是这样想的——采尼和弗雷森就像硬币的两面,镜子的表里,相互映照的双子星座,他们怀着相似的目的研究历史,出于相似的原因双双失踪。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一开始像两条平行线,但后来,他们交汇在了一起。” 史东嗤之以鼻。把弗雷森与采尼相提并论,他觉得是一种侮辱。 红瞳 第二十六节 魔弓 杰罗姆温和地问:“艾萨克公爵,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是基于一些零碎的线索作出的推测。”父亲摊开双手,坦率地说下去。 “我的女儿普里西拉研究了采尼留下的羊皮书,她发现在羊皮书库的石墙后建有密室,但我们无法打开,因为图书馆的前身是古弗林人建造的神庙,整个建筑构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被称为''凯希拉的守护'',古老的加持魔法保护着神庙的每一块石头。” “维持这样庞大的魔法阵,要消耗大量的魔力,根据我们对魔法的认知,只有神器才能充当强大持久的魔力源。史东院长,你应该很清楚,伟大的凯斯皇帝曾多次驾临布罗敏,穷毕生精力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但始终没有结果。也许它正藏在神庙的某个角落里。” 杰罗姆和史东双双为之动容,就连莉莎也转过头,诧异地注视着父亲。 “弗雷森进入布罗敏学院后一直孜孜不倦地研究凯斯王朝,特别是关于凯斯皇帝寻找嗜血魔弓的经历。学习魔法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以他的天资,留在艾乌丁会有更好的发展。所以我不由得推测,他来到布罗敏,其实是为了嗜血魔弓。” 史东叫了起来,“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纯属猜测!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也可以相信吗?” “连伟大的凯斯皇帝都相信这点,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呢?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史东院长,为了尽快找到失踪的弗雷森,我们必须坦诚相对。”父亲的话里有话,他在暗示弗雷森是史东派往布罗敏寻找嗜血魔弓的。 “这……这怎么可能……”史东额头上冷汗涔涔,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破裂。恍惚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他猛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撕心裂肺地叫道:“你们在利用弗雷森寻找嗜血魔弓,他找到神器后,你们就残忍地杀害了他,谎称神秘失踪——是不是这样的!” 他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嗓音沙哑,神情狰狞而可怖。 父亲摇摇头,语气里透露出失望,“史东院长,你只要稍微多想一下就能明白,我们是不会为了嗜血魔弓得罪像艾乌丁岛,艾乌丁过去是,未来也是布罗敏的强大盟友。” 杰罗姆·布卡莱姆把手按在侄子肩膀上,温和地说:“史东,我可以向你保证,艾萨克公爵和科兹莫院长都是正直的贵族,他们决不会这么做的。” 史东没有反驳他,他的神情显得尴尬而心虚。 杰罗姆继续说下去,“不过,弗雷森真的是为了嗜血魔弓才来到布罗敏的吗?” “没有这回事!”史东像被雷劈一样大叫。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消息来自艾乌丁岛。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 杰罗姆急忙岔开话题,“那么你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打开石墙后的密室,寻找线索了?” 父亲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被彻底弄糊涂了。我分不清他说的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从始至终,父亲都没有提到“红瞳”,他似乎把采尼和弗雷森归为别有用心的同伴,他们来到布罗敏学院的真正目的是寻找嗜血魔弓。这跟我的推测不符,不过,谁能证明采尼的目标一定是红瞳呢? 我的信心在动摇——也许我犯了致命的错误,当我侃侃而谈的时候,父亲不以为然,他耐心地等待我发现错误。父亲经常这么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杰罗姆并不完全站在史东一边。 红瞳 第二十七节 阵眼 史东蹲在石墙前仔细抚摩着每一块花岗石,嘴里念念有词,试图找出机关之类的东西。关心则乱,他的所作所为显得滑稽可笑,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冲动平庸的男子与艾乌丁学院的院长联系起来。 天色渐亮,雾气转薄,风从天窗吹进来,我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刹那间,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昏暗混沌的脑海。 “那是……什么声音!”莉莎抬起眼皮,目光迅速扫过书库的每一个角落。 她竟比我先一步察觉!我倒抽一口冷气。多么惊人的一瞥,像夜空闪烁的北极星,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的目光会如此犀利! 我们不约而同静下心来细细分辨,哗啦,哗啦,低微又含糊。 “是风吹动窗户纸的声音。”莉莎低声说道。 史东回过头来,“什么窗户纸?” “你们贵族对平民的生活所知甚少。住在温暖坚固的城堡里,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明亮的玻璃,挡住刺骨的寒风,窗户纸对你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生活用品。” 莉莎的遣词很不礼貌,但她语气平和,似乎在叙述一件众所周知的客观事实,毫无嘲讽的意思。 “平民是用不起玻璃的,他们的窗户通常糊上一层半透明的薄纸,无论采光还是挡风,效果都很差。这种糊窗户的纸容易破损,风吹动时会发出特殊的哗哗声,你听到了吗?” “神庙里怎么可能糊窗户纸,我在布罗敏学院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这种事。”科兹莫怀疑她听错了,“我有切身的体会,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是很容易把耳鸣当成异声,尤其是在心事重重的时候。” 莉莎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恳请众人屏住呼吸。她闭上眼睛,潜心分辨声音传出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 “莉莎,你要撞墙了。”史东忍不住提醒她。 莉莎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慢慢抬起头——在古书库的石墙顶端,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 就像美人的脸上沾着一块污泥,缺口不但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而且降低了石墙的强度。我想,这应当是建造神庙时刻意为之的,因为在书库四周的石墙上,类似的缺口不下四五处。 我情不自禁走到莉莎身边,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注视那个怪异的缺口,倾听着“风吹动窗户纸的声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巴特,能让我踩一下你的肩膀吗?” “乐意效劳。”巴特走到石墙前,单膝跪地,虔诚地低下头来。 我踩着巴特的大腿站在他肩头,距离墙头不到半尺。近距离观察,我清楚地看到缺口边缘粘着一小片半透明的薄纸,轻轻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枯叶。 我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些,一阵突兀的魔力从缺口涌出,猛地打拂在脸上。我受到强烈的冲击,魔力惊涛骇浪般迎面扑来,把我整个淹没,高高抛上半空,又无情地打落海底。 我双脚一软,惊呼着仰天跌倒。 父亲及时接住了我。我精神恍惚,指着墙头的缺口断断续续说:“那是魔力……流动的地方……我能感觉到……神庙在呼吸……” 杰罗姆低头思考了片刻,把食指放入嘴里,沾上一层唾沫,然后踮起脚尖,伸长手臂,靠近缺口感受我所说的魔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呼吸戛然而止,整个人僵立不动,瞳孔急速缩小。 “汹涌的魔力像水流一样贯穿整个书库,消失在另一边石墙的缺口中,源源不断,无法上溯源头,也找不到终结。”杰罗姆急促地吐出浊气,恢复了常态,他沙哑着嗓子说道,“这是我毕生都难以忘怀的体验,神庙突然有了生命!” 科兹莫似乎意识到什么,“那些缺口是……” “是建造神庙之初经过精密计算留下的,它们是魔法阵的‘阵眼’,是魔力贯通的关键。魔法阵正是通过‘阵眼’,才连接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也就是说,只要阻断魔力的贯通,就可能打开密室?” “我想正是这样的。”杰罗姆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记起“阵眼”上那片哗哗作响的薄纸,低声说:“那张纸,他们用纸阻断了魔力……” 杰罗姆愣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向“虚眼”望去,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把薄纸小心翼翼撕了下来。 “咦,它不见了!”科兹莫无法掩饰心中的诧异和遗憾。那是唯一的线索,如果就此中断,密室很可能成为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 杰罗姆见多识广,他用指尖揉了几下,恍然大悟。“它融化在唾沫里了。那是一张糯米纸,入口即化,一般用来包装高级糖果,防止糖果受潮后黏在纸上。” “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他们深悉魔法阵的底细,用糯米纸堵住了阵眼,打开密室,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但那不会是嗜血魔弓。缺少了神器的支持,‘凯希拉的守护’就不复存在了。”莉莎抽丝剥茧地分析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她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 杰罗姆对莉莎的推测表示赞许,他补充说:“我怀疑卡本的间谍也参与了此事,用糯米纸阻断魔力的流动,局部破坏凯希拉的守护,这只有卡本的魔法师才能做到!” 父亲在巴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他随即离开了书库,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我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担忧。秘密即将揭晓,石墙后的密室中,究竟藏了些什么呢? 红瞳 第二十八节 死者 糯米纸粘得牢,仓促间很难撕干净,我们找遍了整个图书馆,发现共有七个缺口沾有糯米纸的碎片,两个在羊皮书库,一个在门廊,一个在过厅,三个在左右绕甬道回廊,从位置看它们的分布没有任何规律。 很明显,对手在撤离的时候走得很匆忙,不经意留下了关键的线索。 约莫一个小时后,巴特踏着沉重的脚步声回到书库,手里提着两根粗大的撬棍,还有厚厚一包糯米纸。 “情况怎么样?” “黑松镇上只有一家杂货铺出售糯米纸,老板说大约在七八天前,有一个穿着灰布袍的学徒来买过糯米纸,他身材非常高,进门的时候,额头几乎撞到门楣。” 史东和莉莎急切地凑上前来,我似乎听见他们心中咯噔一响。 父亲又问道:“那个买糯米纸的学徒长什么样?” “他说不出来。杂货铺里的光线很暗淡,老板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糊涂得很。” 那样特殊的身材,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弗雷森了!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弗雷森在密室里没有发现嗜血魔弓,却意外找到了“红瞳”,他立刻意识到魔法的价值,贪念驱使他杀死采尼,不辞而别,躲进深山老林里潜心修炼——人心的邪恶,不外乎如此,父亲也会这么想吧! 杰罗姆接过糯米纸,把分散在各处的“阵眼”逐个蒙起来。谜底即将揭开,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那样漫长。 当杰罗姆的双手离开最后一个“阵眼”,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魔法阵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凯希拉的守护被无形的手撕开一条小小的裂缝。 那条裂缝被局限在羊皮书库的石墙上。 “仅仅蒙住七个特定的‘阵眼’,就解除了加持魔法的影响,这是何等精密的计算,需要对魔法阵有极其深入的研究……我可以确定,卡本的魔法师已经来过这里!”杰罗姆用掌心触摸着石墙,赞叹不已。 但父亲却皱起了眉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我用手捂住口鼻,觉得一阵阵反胃。我可以肯定,“阵眼”被糯米纸蒙住前,是没有这股气味的。 “那是尸体腐烂的臭味。”父亲的脸色凝重起来。他久经沙场,绝对不会弄错。 巴特撬松石墙基部的花岗石。这一次,他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撬棍的尖端摇晃着插进石缝,把沉重的石块一点点拨出来。那是个费时费力的活,急不得,我没由来记起了迪诺。 史东耐不住性子,操起另一根撬棍,抢上前去帮忙。 “小心,石墙会塌的……” 史东根本就不在乎,他闷哼一声,使出浑身蛮力,石块应手而出,一股浓郁的尸臭迎面扑来,他本能地别转头屏住呼吸,脸色极其难看,像一张揉皱的纸。 “普里西拉,你说对了,墙后是个密室,有人死在里面了。”父亲长长舒了口气。 “咣当”一声,撬棍掉在地上,史东连退几步,腿脚发软,站都站不不稳。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莉莎的脸色苍白如纸,靠在书架上,似乎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死在里面的人,会是弗雷森吗? 杰罗姆驱动风系魔法,把尸臭卷送出窗外,巴特继续扩大缺口,小心翼翼挖出一个半人高的缺口。 “让我们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科兹莫燃起火把,橙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黝黑的密室。 出乎所有人意料,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纯白色的祭台,祭台前倒着两具腐烂的尸体。 不等父亲嘱咐,巴特抢上半步,弯腰钻进密室里,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这才瓮声瓮气招呼了一声。 我掩住口鼻,紧跟父亲钻进密室,科兹莫院长想阻止我,但他慢了半拍。 密室比我预料的要宽敞,除了正中的祭台和两具尸体外,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祭台是用一整块白色的巨石雕凿而成,极尽奢华,四面采用浮雕技法,刻下凯希拉女神征服瑞得艾人的场景,刀法精湛,眉眼传神,人物栩栩如生。祭台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魔法符咒,群星拱月般指向一方突起的掌形熔岩,质地介于玉石和玻璃之间,色泽黑亮,隐隐透出青红色的光芒。 原本放在托在掌心的物品却消失无踪。我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一幕终于成为了现实。 杰罗姆不顾拥挤也钻了进来。他的注意力立刻被祭台上古老的符咒所吸引,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巴特把两具尸体翻了个身,露出浮肿溃烂的脸面。他知道该做些什么,当即撕下衣袖,严严实实蒙住口鼻,蹲在尸体旁有条不紊地检查死因。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他们的面貌实在太过恶心,我转过头去不敢多看。 “那是采尼。”科兹莫勉强认出了其中一个。他似乎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胸前的衣襟被撕成碎片,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淤血凝结为紫黑的血块。 至于另一个人,从身材和穿着判断,应该是弗雷森,但他的左耳耳垂上戴着一只小银环,腰间缚着黑色的刀鞘,这些特征跟弗雷森不符。 无论艾乌丁岛还是布罗敏岛都没有这样的习俗,男子戴耳环是要被人耻笑的,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卡本的土著人才会这么做。杰罗姆说得没错,他就是那个卡本的魔法师! “是弗雷森吗?”史东颤抖的声音从密室外传来。 科兹莫提高声音说道:“史东院长,莉莎夫人,死者不是弗雷森,你们可以放心了!”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说:“普里西拉,你先出去——这种血腥污秽的场面,不是你应当看的!” 我只好讪讪退了出去,隔着石墙,与史东和莉莎一同侧耳倾听。 “巴特,有什么发现吗?” “他们是窒息而死的,身上有一些零碎的抓伤,但都不致命。” 史东按捺不住好奇心,俯身钻进密室。他讶异地叫了一声:“那是古弗林人的魔法符咒,已经失传了几百年!” 莉莎就在我身边,目光茫然投向前,穿过厚实的石墙,望向未知的远方。她年近四旬,却依然艳光照人。当我到她这般年纪时,还能保有同样的美貌吗? 我有些嫉妒,没话找话说:“莉莎夫人,密室里有两名死者,一人是采尼……”我留神观察着她的神情,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仿佛对采尼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另一人身材极高,穿着学徒的灰布袍,但不是弗雷森。” 莉莎突然紧张起来,尖叫道:“你说他的身材跟弗雷森一样高大?” “是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沉默了片刻,泪水从她的眼眶流出来。“弗雷森已经死了……” “莉莎夫人,我已经说了,死者绝不是弗雷森!” “他们杀死了弗雷森,换上他的布袍,冒充他进出图书馆……是卡本的魔法师,他们在寻找神器……弗雷森已经死了,尸体埋在地下,谁都找不到……” 我没有反应过来,“莉莎夫人,你在说什么?” 莉莎呜咽道:“普里西拉小姐,你很聪明,难道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吗?凶手之所以选择弗雷森,是因为他们身材相仿,而弗雷森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图书馆,不引人注意!” “可是……可是凶手的尸体就躺在密室里!”我开始明白莉莎的意思。 “凶手是两人!另一个杀人灭口,独吞了神器!”莉莎双膝发软,贴着书架慢慢滑落,无力地跌坐在地。 我后颈发凉,一颗心砰砰乱跳。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弗雷森……”莉莎绝望地呻吟着。 红瞳 第二十九节 失忆 一对血红的瞳仁在眼前晃动,我被恐惧和邪恶攫取,堕入无尽的深渊……四周一片漆黑,听不见,也看不见,感觉却异常敏锐,刺骨寒冷,身体被粗暴地拆散,酸痛难忍……一动不能动,无法呼吸,不断沉入冰冷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突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已经是清晨了,晨曦穿透窗户迎面扑来,那么温暖,那么明亮,我无法睁开眼睛。片刻后,意识开始恢复,所有的念头惊涛骇浪袭来,脑海中反倒一片空白。 “小姐,普里西拉小姐!你终于醒了!” 那是温妮的声音,一忽儿远一忽儿近,惊喜中夹杂着哀伤。 “我……这是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吃力地撑起身体,努力适应灿烂的阳光。温妮的轮廓一点点变清晰,她憔悴了很多,眼圈发黑,脸颊微微凹陷下去,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 “我这就去叫公爵大人!小姐,你想吃些什么?烤金枪鱼还是鳕鱼?”温妮喜极而泣,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拉住她消瘦的手臂,“慢点,温妮!我这是在哪里?”四周的家具和摆饰是那么熟悉,就像回到父亲的城堡里。可我应该在布罗敏学院才对呀! “我们回到凯希拉港了,你已经昏睡了十几天,我们都以为……” “凯希拉港?昏睡了十几天?” “是啊,我们都很担心。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 “那么今天是……” 温妮屈指计算,“今天是雾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丰收女神的祭日。” 我隐隐觉得不妙。为什么我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布罗敏学院的羊皮书库,莉莎·罗伊塔绝望地认为她的儿子弗雷森已经遇害了。难道说我竟失忆了? 在我的注视下,温妮目光闪烁,下意识别过头去。 “温妮,看着我!”我的声音严厉起来。 “普里西拉!” 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逼问。他站在门口,胡子拉碴,欣慰地望着我。 温妮拉起裙角向父亲行了个屈膝礼,逃一般冲了出去。她的泪水洒落到地上,像一串断线的珍珠。 父亲长长舒了口气,“你终于醒了……这很好……” “父亲!”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十几天水米不进,全靠药剂维系生命……” “爸爸!” 停顿了良久,他苦涩地说:“普里西拉,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也不打算瞒你。但是答应我,你一定要坚强。” 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扩散,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等待命运的刀锋重重落下。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双血红的瞳仁又在眼前晃动,我下意识抬起左手,发觉食指上那枚祖传的戒指黯淡无光,黄晶石碎成几瓣,像一朵枯萎的石花。 这枚戒指是卡切莱家族的守护之戒,我顿时慌了神,伸手去够床边的镜子,却摸了个空。 父亲坐到身边,眼角有些湿润,颤抖的手轻抚我的头发,他说:“我们是在厨房的仓库里找到你的。” …… 我痛不欲生,整个世界在瞬间崩溃。 红瞳 第三十节 凶手 黑皮书翻到了最后一页,普里西拉·卡切莱写到“整个世界在瞬间崩溃”,笔迹戛然而止。 “红瞳”究竟落在谁手里?凶手对普里西拉做了什么?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阿尔弗雷德在酝酿什么阴谋?布罗敏将怎样应对危机?一连串的疑问缠绕在心头,我百思不得其解。 炉火摇曳将熄,天已经蒙蒙亮了,虽然彻夜未眠,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倦。阿尔弗雷德、卡斯帕、迪诺、科兹莫、杜伊、弗雷森……一个个名字在眼前跳动,凶手是他们中的一个。虽然从表面看,失踪的弗雷森嫌疑最大,但在吟游诗人的故事中,凶手往往是那个最不可能的那个! 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父亲醒了。他披上外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让我有些难过。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用冷水擦了把脸,吃过黑面包和苦咖啡,自觉地来到风箱旁帮忙。但父亲阻止住我,温和而坚定地让我回去休息。 我没有坚持。 躺在破烂的床铺上,听着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趴在床上一页页翻看黑皮书,从字里行间寻找隐藏的线索。抚摸着焦黄的纸张,读着许久之前普里西拉亲笔写下的字句,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皮发涩,不知不觉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背上,床头放着面包和咸肉,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午餐,他小心翼翼,没有吵醒我。我从床上爬起来,黑皮书压在脸下,被口水打湿了一大块,空白处透出几行潦草的文字。 那不是普利西拉的笔迹! “埃尔维斯和采尼静静躺在羊皮书库冰凉的地上,像两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如果布罗敏学院发生失踪案,我一定是最大的嫌疑人。洗脱嫌疑的关键在于两点,妥善处理尸体,以及找到替罪羊。” 我震惊不已,就像寒冬跳进冷水河里,就像旷野被雷电劈中,就像……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总之,铁匠铺真实的世界渐渐隐去,我置身于古老的布罗敏学院,触摸到雾月凶杀的真相。 天哪!凶手拿到了普利西拉留下的黑皮书,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并且在空白处留下了隐藏的记述!我迫不及待,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把书翻到第一页,用水打湿了,嘴里念念有词,逐字逐句辨认下去。 红瞳 第三十一节 推荐 我已经老了。年轻时的野心和欲望,像潮水消退,到现在只剩下褪色的回忆。能够远离大陆,在偏僻小镇平静地生活,耐心等候凯希拉女神的召唤,我心存感激。 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很难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能激起兴致。为了消磨时间,我每天都去镇上的旧书铺,翻检那些积满灰尘的旧书,拣上一两本夹在腋下带回家。漫漫长夜,就着昏暗的烛火,分辨那些褪色的字迹,它们像一幅幅模糊的铜版画,与我记忆中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正是在旧书铺里,我找到了这本出自普里西拉之手的回忆录。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一个崛起的年代,沉寂数百年后,黑魔法死灰复燃,横空出世,改写了萨罗大陆的历史,拉开了卡本崛起的序幕。 黑魔法的传播是一场灾难,这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布罗敏岛,追溯到雾月凶杀……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之一,我既骄傲,又伤感。 青春已逝,年华不再,我完全能够体会,垂暮之年的普里西拉·卡切莱,枯守在布罗敏岛的城堡里,独自一人缅怀过去,心情是怎样的悲凉。在她记述里,历史以一个特殊的视角凝固下来,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然而发生在布罗敏学院的一切,远比普里西拉记录的要复杂得多。 那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团,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如果你想了解真相,请跟随我一起回到过去。 我是在雾月第一天的中午抵达布罗敏学院。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像太阳神射出的金箭,落在我们身上。 据说沐浴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即使是鬼蜮之徒,也不会心生邪念。 采尼把我们领到龙舌树下,喋喋不休地介绍它的光荣和伟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在校园里逡巡。 木须树浓密的阴影下,我看到了奥克斯金帝国阿尔弗雷德王子的身影,只是匆匆一瞥,我挪开视线,转而投向草坪上那些盛装的少女。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话题不外乎俊朗的殿下和帝都的奢华。对她们来说,那并不是无法企及的梦想。 众所周知,弗林国三大魔法学院是王室权贵子弟的求学之所,萨罗大陆的没落贵族和商人们争相把女儿送到他们身边,寄希望有朝一日麻雀变凤凰,跻身上层行列。她们中有的抓住了机会,攀上显赫的高枝,更多的沦为浪荡子的玩物,虚度光阴,身心摧残,黯然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投机者,他们像飞蛾一样,扑向每一团明亮的火焰。 新生的入学测试开始了,他们一个个紧张地走向石尖塔,接受导师的挑选。在缓缓挪动的人群中,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低下头有些苦恼。 没有人留意我的异样,他们忐忑不安,注意力完全放在即将面临的测试上。 阿尔弗雷德王子从视角的盲区向我走来,刻意放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咳嗽了一声,温和地说:“为什么不去参加测试?报考布罗敏学院的新生要通过一个特殊的魔法阵,由三名中阶魔法师决定是否录取他们。” 我敏捷地回过头,望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自惭形秽的挫败感。毫无疑问,阿尔弗雷德是个出众的美男子,集优雅俊朗于一身,唯一的缺点是体态稍嫌阴柔,这大概继承自他的母亲。 “根据他们通过魔法阵时的表现?”我反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自身魔力的属性和对魔法的悟性更为重要,这是一个人的魔法天赋,决定了他未来的成就。” 我自嘲道:“据我所知,他们大都是贵族子弟,从小就接受魔法师的训练,对魔法的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留在布罗敏了。” “如果持有皇室的推荐信,那么所谓的新生测试只不过是走形式——事实上,即使不走这个形式也无所谓。”阿尔弗雷德耐心地开导我。 对方迟迟不表明身份,既然他愿意演下去,我奉陪。“推荐信?倒是有一封。”我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这个细节让阿尔弗雷德皱了下眉头。 “能给我看看吗?” 我故作犹豫,抱歉说:“对不起,给我这封信的人强调,必须亲手把它交给奥克斯金帝国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请问您是不是——” “我就是阿尔弗雷德。” “尊贵的殿下,见到您很荣幸,我叫迪诺,迪诺·隆巴特,来自佛伦兹堡。”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似乎才注意到代表奥克斯金皇族身份的徽章。 阿尔弗雷德一定有些失望,粗疏,大意,还有一点点恰如其分的迟钝,这是留给王子殿下的第一印象,我不想让人觉得,迪诺·隆巴特是个有心计的精明人。 “佛伦兹堡的安东尼骑士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还像以前那样不爱洗澡吗?” “是的,他说频繁洗澡会损伤元气。”我把信递给阿尔弗雷德王子。 阿尔弗雷德用指甲划开完好的蜡印,抽出信纸浏览一遍,微笑着念道:“尊贵的殿下,您要的人已经到了,他的全名是迪诺·隆巴特,我相信他符合您的要求。” 安东尼秉承了一贯的军人作风,推荐信写得简洁明了,没有半句套话。 “殿下,我需要去接受新生测试吗?” 阿尔弗雷德晃了晃信封,“有了这个就不用,你可以免试直接进入布罗敏学院。” “这么说……安东尼骑士是皇室成员?” “不,当然不。”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你尽管放心,既然他向我郑重推荐了你,我会代表奥克斯金皇室写那封关键的推荐信。” “那真是太好了!”我由衷松了口气。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能留在布罗敏,先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不过……你跟那些通过测试的新生不同,他们可以根据自身意愿,选择学习适合的元素魔法,你必须放弃这种权力。安东尼骑士推荐你来到布罗敏,是为了学习古老的鹰眼术。” 我右手握拳,拳心贴近胸口,慷慨地说:“我很愿意接受这份挑战!尊敬的殿下,佛伦兹堡已经关上了大门,留在布罗敏学院,是我唯一的机会,最大的荣幸,我不会辜负您和安东尼骑士的美意!” “叫我阿尔弗雷德就可以了,在布罗敏学院,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魔法见习生。”阿尔弗雷德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是!”我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像触碰珍贵的瓷器。我内心隐约觉得,按照骑士的礼仪,似乎应当单膝跪地,把感激的嘴唇印在对方的手背上。不过……吻一个男人……还是算了,我下意识选择了握手。 阿尔弗雷德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我,我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就像直接聆听他的心声。 安东尼推荐的人选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精明能干,他会不会成为不断犯错,拖累整个计划?但时间所剩无多,他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最后的人选…… 晚霞染红天际,未能通过测试的新生垂头丧气离开布罗敏学院,登上返乡的海船,雾月的第一天,就这样临近尾声。 红瞳 第三十二节 谋划 隔了很多年,有些细节记不清楚,阿尔弗雷德王子和我初次见面,大抵就这样。 在普里西拉眼中,我们是“两个诡秘的男子,窃窃私语,形迹颇为可疑”,其实我们的交谈也没什么秘密,只是事关阿尔弗雷德王子的暗中谋划,不能摆到台面上。 正如王子殿下许诺的那样,我顺利成为了布罗敏学院的魔法学徒,与那些通过入学测试的新生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为了便于联络,我被安排在艾德里安的宿舍里。他是卡斯帕·威廉姆斯的跟班,一个红头发、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单纯质朴,对卡斯帕忠心耿耿,这一点就连阿尔弗雷德都羡慕不已。 或许在他的心目中,希望我的到来能填补这个空缺。 与此同时,普里西拉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布罗敏学院的格局,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在她的回忆录里提到,勒蒙和希波穆为争夺奥克斯金王位的继承权不择手段,为了避免与两位兄长发生冲突,阿尔弗雷德才远赴布罗敏学院求学,事实上,比起他的两位兄长,阿尔弗雷德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帝国的文武大臣外,勒蒙有科林为后盾,希波穆有艾乌丁为后盾,阿尔弗雷德如果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争取到布罗敏。这是卡斯帕的父亲,财政大臣昆特侯爵给他出的主意。 普里西拉并不知道,艾萨克公爵事后也没有提起,阿尔弗雷德王子曾秘密拜访过他,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当时公爵既没有回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委婉地指出他最大的弱势,在于缺少人脉和军功。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切都在不言中。如果阿尔弗雷德能改变现状,那么布罗敏抛弃艾乌丁转而支持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艾萨克公爵不愿看到布罗敏长久笼罩在艾乌丁的阴影下,以至于成为它的附庸。 勒蒙和希波穆的羽翼遍布帝都内外,某种程度上卡修陛下也拿他们没办法,在奥克斯金,唯一可能争取的力量就是驻守边疆的将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尔弗雷德王子一旦跨出那一步,就意味着向两位野心勃勃的兄长正面宣战,自取灭亡。 阿尔弗雷德的谋划是从远离大陆的布罗敏入手,逐步培养并吸纳效忠自己的力量,耐心等待勒蒙和希波穆发生冲突,然后坐收渔利。 在过去的几年里,阿尔弗雷德成功地控制了布罗敏学院的学徒会,并且有一批导师暗中支持他,就连科兹莫院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十有八九是因为艾萨克公爵跟这位老友通过气。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基本在阿尔弗雷德的掌控,那么现在的布罗敏学院就多出一个未知的变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集美貌和聪颖于一身的普里西拉·卡切莱。 我一直没有想通,艾萨克公爵为什么要把女儿送入布罗敏学院,并且告诫她“奥克斯金已经把手伸到了布罗敏,他们的野心是没有止尽的。” 为了给阿尔弗雷德制造一些障碍?为了培养女儿独当一面的才能?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事后来看,这个举措没有任何意义,之后发生的一切,也让艾萨克公爵懊悔不已。 罗哩罗嗦说了一大通,还没有切入正题。请不要在意重复跳脱,我不是在写小说,我只是给普里西拉的回忆录作注解,借此机会缅怀过去。 那些过去埋葬在记忆深处,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红瞳 第三十三节 冰山 接下来,让我们谈谈阿尔弗雷德的铁杆支持者卡斯帕。 从见到普里西拉的第一眼起,卡斯帕就深深爱上了她。这么老套的情节,我以为只出现在粗制滥造的骑士小说里,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卡斯帕·威廉姆斯,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昆特侯爵之子。他自以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游走于花丛片叶不沾身,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布罗敏学院,卡斯帕有个外号叫“浪荡子”,据说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毫无例外都落入他的魔爪,身心沦陷,玩腻了再一脚踢开,就像丢弃一只破鞋子。 不过在我看来,卡斯帕这么做一半是出于虚荣心,一半是刻意为之。奥克斯金帝都的贵族圈里早有传闻,昆特侯爵为了拉拢阿尔弗雷德王子,不惜牺牲儿子的色相,虽然这种事没有任何根据,但卡斯帕宁愿背上浪荡子的恶名,也要扑灭那些不怀好意的诽谤。 游戏花丛的秘诀是不动心,可是对普里西拉,他动了真感情。 卡斯帕曾不无骄傲地宣称:“我知道,她是个冰山美女,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我有信心融化冰山,赢得她的芳心。” 在追求普里西拉这件事上,用“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来形容卡斯帕,再贴切不过了。他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潇洒,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畏畏缩缩,患得患失。我无法想像,卡斯帕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甚至让人怀疑,他之前的“名声”和“战绩”完全是吹嘘出来的。 阿尔弗雷德对他的评价是,像卡斯帕这种人一旦认真起来,就像老房子着火,不烧个精光是不会罢休的。 客观上,卡斯帕追求普里西拉也有很大的障碍。 普里西拉是艾萨克公爵的掌上明珠,布罗敏岛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她的婚姻关系到弗林国第三大岛屿的统治权。作为奥克斯金帝国财政大臣的儿子,卡斯帕是不可能获得弗林国西曼国王和其他大贵族的支持,除非普里西拉愿意屈尊当他的情妇,放弃继承权,不顾一切跟他私奔。 尽管萨罗大陆历史上有类似的先例,卡斯帕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其渺茫。这是他心中的暗伤。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里,想都不愿想起,更谈不上勇敢面对了。 对待普里西拉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主,越不把她当回事,她越是在意你。卡斯帕完全不理解这点,他对普里西拉的热烈追求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那是一出乏善可陈的闹剧。序幕发生在雾月第二天下午,卡斯帕被采尼赶出课堂,接着他让跟班艾德里安去追求侍女温妮,普里西拉还以颜色,别有用心地邀请他前往黑松镇,最终卡斯帕在普里西拉的诱惑下泄露内情,从此失去了阿尔弗雷德的信任。 普利西拉并不简单,她从小接受艾萨克公爵的教导,有心计,有手腕,虽然稍显稚嫩。与她相比,卡斯帕简直可以用“单纯”来形容。 在普利西拉的回忆录里,卡斯帕连配角都算不上。他真是个可悲的角色。 红瞳 第三十四节 撬棍 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上。 雾月的第二天晚上,我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晚餐,觉得还没饱。食堂的定额对我来说总是太少,为此阿尔弗雷德特地关照艾德里安,想办法额外准备一些耐饥的食物,确保我有充沛的体力保持晨练。 山下就是人烟辐辏的黑松镇,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厨房那些负责采购的佣工很乐意为贵族捎带东西,顺便赚取小费和回扣。 我跟阿尔弗雷德交谈了片刻,独自一人向图书馆走去。说实话,当时我心事重重,并没有发觉躲在树丛中的普里西拉和温妮。这是我的疏忽。 天才学徒弗雷森·布卡莱姆为我留了边门。他是个罕见的高个子,一头金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五官线条硬朗,身穿学院提供的灰布袍,略有些驼背。 “你来得太晚了,采尼导师在里面等你,另外,我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情绪。 我及时递上一只油纸包,抱歉说:“给,里面是面包和熏肉。让你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一幕落在了普里西拉眼里,事后她怀疑我递给弗雷森的那包东西暗藏玄机,其实我没有撒谎,里面真的只有面包和熏肉。 那天本来应该是学徒阿普里尔给他送晚餐,阿尔弗雷德跟弗雷森打了个招呼,由我代劳,顺便请他留下门。 弗雷森满意地扯了扯嘴角,态度稍稍和善些,说:“采尼导师在羊皮书库里,沿着门廊直走,穿过过厅右拐就到了。他经常在书库过夜,你走时把门带上,不用再找我。” 从弗雷森身旁经过时,我瞥见桌上摊开一本厚书,内页的插图画着一张形状怪异的大弓。虽然只是眼角余光匆匆一扫,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 嗜血魔弓的标志性特点在于两节弓臂一长一短,并不完全对称,普天之下的组合弓,从来没有这种制式。 “他在寻找神器!”我心中转着念头,大步向前走去。 看来我并不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 门廊里回荡着孤单的脚步声,烛光照亮了前行的路线,我注意到一些怪异的现象,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在门廊和过厅的墙壁上,零散分布着一个个缺口,形状位置各不相同,就像油画上的霉点,曲谱中不协调的音符。乍一看,它们的存在毫无意义,但神庙图书馆是古弗林人智慧的结晶,它应当是完美无瑕的,决不会粗制滥造,这些缺口一定别有用意。 我一路琢磨着,来到羊皮书库门口。 “你来了,快进来!”采尼已经等了好一阵,有些急不可耐。 笨重的书架靠墙排开,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翻阅那些珍贵的手抄本,书脊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我觉得鼻子发痒,连忙用手捏了几下,以免一个喷嚏吹起更多的灰尘。 在对面书桌上,随意丢着几本破旧的羊皮书,书下压着一张手绘草图,似乎是某个建筑的局部平面图,上面有很多修改和标志的痕迹,看上去凌乱不堪。 “采尼导师,就在这里……进行单独辅导吗?” “单独辅导,呵呵,我从来不做那种事……我需要你帮一个小忙,如果你能保守秘密,那么到学期结束的时候,你的魔法原理就能得a。”采尼微胖的脸上泛起狡黠的笑容,他很自信,像我这种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外行,学分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诚恳地说:“即使没有a,我也应该帮导师的忙。” 采尼对我的答复很满意,他反复叮嘱了几遍,一定要守口如瓶,就连科兹莫院长都不能提,我当然满口应允。 于是采尼把我引到墙角,急切地问:“能帮我把这块石头撬开吗?” 我的眼睛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竖着一根黑黝黝的撬棍,尖端靠在一块花岗石上,从大小体积判断,即使是普通膂力的男子也能把它撬开。 除非它像海中的冰山,十分之九淹没在水下。 我很知趣,没有多问原因,卷起袖子准备动手。 “小心,不要把墙撬塌了!”看到我双臂结实的肌肉,采尼担心地加了一句。 我上前拿起撬棍,掂了掂分量,用尖端抵在墙面上寻找缝隙,但花岗石彼此间吻合得极其紧密,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不行,这些石头贴得太紧,撬棍插不进去。” “嗯,再想想办法!” 我看准两块花岗石的接缝,举起撬棍用力戳去,“当”一声巨响,撬棍弹了回来,虎口阵阵发麻。 采尼吓了一跳,摇着双手说:“轻一点,会惊动别人的!” 我凑近去仔细观察,发现花岗石没有任何损伤,就连细微的划痕都找不到。这怎么可能,以我的力量,就算是生铁也要砸出一个缺口呀! 缺口——我眼前一亮,伸长了手臂,把撬棍的尖端伸进石墙顶端的缺口里,闷哼一声,手臂和小腹的肌肉绷紧,猛一发力,撬棍被硬生生扳直,但墙体却依然纹丝不动。 “怎么样?还是不行吗?”采尼焦急地问。 我把撬棍退了出来,摇摇头说:“这根撬棍太细,软得像面团,根本使不出力,明天我去铁匠铺重新打一根,不会有问题!” 采尼显得很失望,嘴里嘀咕说:“撬棍不顶事?这已经是最粗的一根了……” 我望着扳直的撬棍,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 红瞳 第三十五节 咖啡 就寝的钟声响过后我才离开图书馆。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翻过围墙,从窗户爬上二楼的走廊——这一切不但落入了普里西拉眼里,而且被寝室内的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撞个正着。 我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尴尬。 阿尔弗雷德喝着热腾腾的咖啡,面带微笑,他似乎很欣赏我敏捷的动作。 “采尼在搞什么鬼?他从来不单独辅导学生的!”卡斯帕有些焦躁,白天受到的打击令他耿耿于怀,他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我搔搔头,老老实实说:“采尼导师要我帮他一个忙,并且要求我绝不能泄漏秘密。” “我完全能够想象,他在利诱你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阿尔弗雷德放下咖啡杯,十指相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么,他开出了什么条件?” “他说我的魔法原理能够得a。” “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魔法原理虽然是基础课,但涉及大量的古弗林语,没有扎实的语言功底是很难拿到学分的。” 卡斯帕催促道:“见鬼!迪诺,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我耸耸肩,说:“采尼大概认为我胳膊粗,力气很大,想要我帮忙,撬开羊皮书库角落里的石墙……” 我啰里啰嗦讲述了整个过程,最后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那根软弱的撬棍。 阿尔弗雷德看了卡斯帕一眼,“这跟撬棍无关,图书馆受到魔法的保护,用撬棍破坏石墙跟挠痒差不多,光靠蛮力是不成的。” 他说得很含糊,隐瞒了不少关键的东西,我从卡斯帕的眼神里能够发觉这一点。 卡斯帕裂开嘴,笑着嘀咕了一句,“采尼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明天我们去书库踏看一下,如果不出所料,他应该是在寻找什么。” “明天……要我一起去吗?”我插了一句。 “不用了,布罗敏学院的基础课程很繁重,我不想你拉下太多。”阿尔弗雷德敷衍了事拍着我的肩膀,和善地说,“吃点夜宵吧,艾德里安特地为你准备的,早点休息,别耽搁了明天的晨练。” 在卡斯帕和我之间,他选择前者,很明显,无论在能力或信任程度上,卡斯帕都是首选。不过我会很快改变他的看法。 他们离开寝室后,艾德里安从门口溜了进来,讨好地朝我笑笑,说:“我煮了一壶咖啡,要尝尝吗?是奥克斯金皇室专用的贡品,非常难得。” “好的,皇室的贡品一定不会差。” 他麻利地倒了两杯咖啡,香气跟阿尔弗雷德刚才喝的一模一样,沁人心脾,还没有喝到嘴,精神就为之一振。 我们坐在桌边,呷着香浓醇厚的咖啡,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艾德里安有些诚惶诚恐,他一定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肩负秘密使命,阿尔弗雷德之所以安排我跟他住在一起是为了掩人耳目。 让他保持这种想法对我很有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艾德里安的瞳孔渐渐变得迷离失神,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咖啡杯晃动了几下,“咣当”摔在地板上。 我挪动椅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把耳朵凑近他嘴边。 艾德里安双眼发直,表情有些呆滞,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又快又含糊,嘴里像含了个橄榄。 这个可怜的人中了邪,自言自语直到深夜,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支撑不住,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等到第二天醒来,他根本不会记得说过些什么。 艾德里安泄露了很多情报,特别是关于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我知道的比任何一个卡本间谍都详细。未来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上床睡觉前,我想:“药剂的效果很好,热咖啡也不会破坏有效成分,可惜剩下不多了,明天碰到那个人,得向他多要一些。” 红瞳 第三十六节 上线 例行的晨练结束后,我翻墙离开布罗敏学院,沿着猎人行走的崎岖小路,来到山脚下的黑松镇。 黑松镇不是什么政治或商业中心,它的崛起完全得益于布罗敏学院,对奥克斯金的贵族子弟来说,黑松镇的名气超过了许多大城镇,几乎能与凯希拉港相提并论。原因很简单,这里是通往布罗敏学院的必经之路,诸如食材、衣物、书籍、木料、日用品等物资,都在黑松镇转运送上山。 随着魔法学徒及其随从的大量涌入,黑松镇日渐繁荣,教堂、旅店、酒馆、商铺乃至赌场妓院,这里一应俱全。虽然布罗敏学院的校规禁止私自下山,但还是有胆大妄为的学徒偷偷溜到镇上寻欢作乐,只要他们不是闹得太出格,院方多数时候都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贵族子弟就这德性,也不能太过约束。 那天是雾月的第三天。我去镇上铁匠铺定制一根特大号的撬棍,然后来到野猪酒馆,花了四十芬尼,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餐。 芬尼是新兴的货币,正式投入使用还不到十年。原本奥克斯金和弗林使用各自的铸币,但在奥-弗共同体成立后,两国经过几轮磋商,最终废除了原有的币种,芬尼成为市场上唯一的流通币,这为共同体内部商业和贸易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也把两个国家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与布罗敏学院的食堂相比,野猪酒馆供应海鲜和肉类,蔬菜也更新鲜。唯一让我不大适应的是布罗敏岛自产的山羊奶酪,气味很重,与佛伦兹堡硬干酪的清淡风味迥然不同。 土生土长的弗林人都习惯在早上喝葡萄酒,认为这有益身心健康,但我只点了一杯水。由于水土的缘故,布罗敏岛不产葡萄,野猪酒馆出售葡萄酒是从艾乌丁岛辗转运来的,海船一路颠簸,味道酸涩,价格极其昂贵,而当地酿造的烧酒“莫拉蒂”又酗得难以下咽。 在我邻座也有一个早起的客人,裹在半新不旧的黑袍里,下颌留了一撮别致的短胡须,身材高瘦,跟弗雷森有得一拼。他大口大口嚼着山羊奶酪,不时喝上一口“莫拉蒂”,额头上汗津津的,似乎很享受二者搭配的滋味。 那是埃尔维斯,我的上线。我们约好在野猪酒馆碰面。 为了避免苦心经营的间谍网遭受致命打击,卡本的间谍一向单线联络,逐级传递情报。上线熟知下线的情况,反之下线对上线几乎一无所知。 关于埃尔维斯,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魔法师。 天色大亮,雾气渐渐散去,酒馆里客人多了起来,埃尔维斯喝干杯里剩下的酒,丢下几十芬尼,打着饱嗝晃出了酒馆。 我等了片刻,远远尾随在他身后,来到镇西一片茂密的黑松林里。 “嗜血魔弓的下落,有没有眉目了?”埃尔维斯刻意压低声音,他的嘴里喷出一股冲鼻的气味,像发酵的肥堆。 我别过头去,下意识地离他远一些,说:“哪有这么快!我刚到布罗敏学院没几天,还在摸情况。” “布罗敏学院隐藏了很多秘密,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形势比佛伦兹堡复杂得多,你要今早获取阿尔弗雷德的信任,这样能增加很多便利。”埃尔维斯老练地发号施令。 我不亢不卑地回答道:“我会考虑的。” 显然,他忘记了马尔斯亲王的警告,跟普通的间谍不同,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有一定的独立行动权,而非绝对服从命令的下线。 “当然,这只是建议。”他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帕姬怎么样了?”提到这个名字,我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异样。 “你不会想知道的……”埃尔维斯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她在不久前嫁给了埃文伯爵,婚礼在坎瑟堡举行,连国王和王后都亲自到场为他们祝福。” 我心中咯噔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摔得粉碎。但是,这个消息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只不过长久以来,我不愿去多想罢了。帕姬……她怎么会是耐得住寂寞的人!马尔斯亲王……又怎会真的允许她等我! 所有的承诺都只是随口说说,从嘴唇间吐出的东西虚伪而脆弱。支撑我的信念轰然倒塌,我突然觉得很疲倦,过去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现在,梦终于醒了。 埃尔维斯从我的表情看出了端倪,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希望的那样。为了弥补过失,他急忙岔开话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暴戾的情绪在胸中涌动,他的嘴脸是那么让人生厌。我深深吸了口气,把杀意压抑在心底,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正好要向你请教,有没有魔法能保护建筑物不被破坏——比方说一堵石墙,用撬棍都撬不开?” 埃尔维斯随口说:“办法很多,主要取决于建筑的结构和规模。” “那不是普通的建筑,规模极其宏伟,几乎相当于……一个神庙。” “嗯,流行的砖木混成结构?”埃尔维斯开始感兴趣了。 “不是,据我观察,完全由花岗石建成,没有用到任何木料。” 埃尔维斯沉思片刻,慢吞吞回答说:“有可能是施加了加固魔法——那是个浩大的工程,需要上百名魔法师通力合作。据我的经验,即使是同系魔法师,彼此魔力也存在细微的冲突,像这样大型的魔法要做到精准无误,比登天还难!” 确实是这样。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魔法师是出了名的怪脾气,难合作,动用上百人加固大型建筑物,等不到开工,就吵得不欢而散了。 没有什么比未知的领域更吸引人了,埃尔维斯心痒难忍,一个劲地追问:“不要说半句藏半句,你所说的建筑到底是什么?在哪里?” “布罗敏学院著名的神庙图书馆。” 埃尔维斯顿时激动起来,“神庙图书馆,我听说过,那是古弗林人建造的奇迹。你确定它受魔法保护,不能被破坏?” 我耸耸肩,随口说:“动用了最粗的撬棍,连石屑都撬不下来。” “连石屑都撬不动,这怎么可能……” 我心中一动,随口说:“那地方很古怪,石墙上分布着很多不规则的缺口,在我看来完全不必要,既不能改善通风,又破坏了整体的美观。” “缺口?不,不不,那不是缺口!”埃尔维斯一下子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眉飞色舞,得意地搓着双手,“准确地讲,那叫做‘阵眼’,是魔力贯通的关键!亲爱的迪诺,你的说法误导了我,图书馆并不是用魔法加固的,建造它每一块石料都刻下了古老的加持魔法,整个建筑通过‘阵眼’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阿尔弗雷德在误导我。”我心中转着念头,“他对我还不够信任,或者说,他认为没必要让我了解真相。” “你打算用撬棍去破坏古老的魔法阵?迪诺,尽管你很强壮,但我还是认为,这种举动跟蚂蚁绊大象一样可笑。” “我只想撬开一块石头,并不打算彻底破坏它。” 埃尔维斯狡黠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不说出实情,他是不会透露更多信息的。我思考了一下,把采尼导师要我帮忙的经过和盘托出。 “石墙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密室,也许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藏在里面!”埃尔维斯兴奋起来,他似乎看到了曙光。 “有这种可能。”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事实上,我并不清楚采尼在寻找什么,直觉告诉我,他的目标并不是嗜血魔弓。 “我需要实地踏看,只有亲眼看到魔法阵,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嗯,图书馆有没有守夜的仆役,身材跟我相近些?”埃尔维斯自己也觉得为难,他的个头实在太突兀了。 我猜到他想干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弗雷森·布卡莱姆,图书馆的临时管理员。 “埃尔维斯,如果你愿意牺牲那撮胡须,就没什么问题!” 红瞳 第三十七节 下线 混进布罗敏学院比预想的要简单。 埃尔维斯穿上学徒的灰布袍,从背面看,几乎跟弗雷森一模一样。但是他拒绝摘下左耳的小银环,那对他似乎有特殊意义,只能随时随地戴上兜帽,稍作遮掩。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想,没有人会留意他的长相,弗雷森标志性的身材代替了他的脸,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他仅仅是一个高瘦的背影,而不是具体长什么样。 那是弗雷森的悲哀。在布罗敏学院,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性情的人。 正式行动前,还有一些必须的准备工作要做。布罗敏学院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弗雷森,他的身材引人注目,我必须干掉其中一个,杜绝后患。 帕姬的消息对我影响很大,我整个换了个人。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心态上的微妙改变——我又回到了过去,像一头嗜血而残忍的野兽,人类的道德没有任何约束力,我遵从利害,生命在我眼中没有任何特殊的价值。 我毫不犹豫杀死了弗雷森。 杀死他一点也不困难。我要做的仅仅是在他的晚餐里下了点药,把他麻倒,然后小心扭断头颈。这么做可以避免流血,清理大片的血迹非常棘手,训练有素的猎犬能嗅出残留的血腥味,循着气味找到尸体。 他的尸体静静躺在图书馆的门房里,那是他彻夜研读历史和传说的地方。我突然感到一丝惆怅。未来的天才魔法师就这样毁在我手里,这么做会不会改变萨罗大陆的历史? 埃尔维斯立刻着手调查石墙上的“阵眼”,他把处理尸体的工作丢给我。 埋在地下绝不是好办法,没有趁手的工具,掘坑难免留下痕迹,尸体的腐臭会引来苍蝇和甲虫,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形迹。我决定联络我的下线来帮忙,他在布罗敏学院潜伏多年,一定知道什么地方藏匿尸体最安全。 他的名字叫阿普里尔,那个在厨房帮工的贫困青年。 常驻布罗敏学院的导师、学徒和帮佣大约在二百人左右,运送物资的驮马隔几天才来一次,要供应这么多人的一日三餐,势必储存足够多的食物。以往遇到恶劣气候,驮马无法上山,学徒就得挨冻饿肚子。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科兹莫院长斥资建造了一个仓库。 仓库位于学院的西南角,紧挨着厨房,上层用来存放面包、奶酪和蔬菜,下层的地窖里堆着很多冰,一块块用稻草裹起来,人为制造一个冷冻的环境,储藏各类肉制品。 经常出入仓库的不仅有厨房的帮佣,还有见习生和魔法学徒,在布罗敏学院,初级冻结术是练习最频繁的一种魔法。 当天深夜,我和阿普里尔把尸体搬到地窖的角落里,周围用冰块和肉制品遮得严严实实,不明底细的人怎么都想不到,冰冻的猪肉和羊肉下隐藏着巨大的罪恶。 在找到毁尸灭迹的办法前,弗雷森就一直躺在那里,神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红瞳 第三十八节 长谈 整整一天一夜没见到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他们消失在图书馆里,连晚餐都没有露面。 第二天中午,阿尔弗雷德突然找到我,进行了一次意义重大的长谈。时隔多年,他的语气和神情,始终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消退。 我们并肩坐在那棵著名的龙舌树下,促膝谈心。谈话的内容严肃而正经,但我们亲昵的姿态却很容易引起误解,这让我觉得不舒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暧昧地盯着我们。我开始理解,卡斯帕为什么会选择当一名“声名狼藉的浪荡子”。 不等我开口,阿尔弗雷德主动提起了他们的发现。 种种迹象表明,在羊皮书库的石墙背后,隐藏着一间没有入口的密室。连科兹莫院长都不清楚这件事,采尼最先找到了它。据卡斯帕推测,密室位于神庙图书馆的隐秘核心,可能是古弗林人的大祭司保存贵重物品的地方。 由于神庙图书馆受到魔法的守护,无论采尼或阿尔弗雷德都不能打开密室。 阿尔弗雷德向我透露密室的存在是一种鼓励,一个信号。我进入了他的核心圈子,开始接触真正的机密。当然,这还取决于我接下来的表现。 “我昨天到黑松镇的铁匠铺定做了一根新的撬棍……”我巧妙地插了一句,抢在好事之徒告密前堵住漏洞。 阿尔弗雷德轻描淡写地说:“那没有用的,我告诉过你,跟撬棍无关。如果采尼坚持要你这么做,那就试试看——你会白费力气的!” “也许吧,不过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上,采尼应该会给我a。” “魔法原理对其他学徒来说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深入学习。很快科兹莫院长就会亲自教你鹰眼术,真正的单独辅导,一对一,对你来说那是一种荣幸,也是艰难的挑战。” “鹰眼术……很难吗?”我有些兴味索然。 “是的,那需要天赋和运气。实话告诉你,之前有三名学徒进行过尝试,结果他们全失败了……鹰眼术似乎并不青睐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学徒。后来我向科兹莫院长提议,让一个完全没有魔法基础的战士来试试,也许反而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根据记载,鹰眼术本就是为斥候量身打造的魔法,魔法师的体质或许有所欠缺。”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也失败了呢?” “安东尼骑士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不会看错人的。”阿尔弗雷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鹰眼术将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我必须尽一切可能,赢得台面上的筹码,让游戏继续下去。 “另外,普里西拉似乎很注意你。”阿尔弗雷德换了一个话题。 “哪个普里西拉?” “弗林国艾萨克公爵的女儿,布罗敏岛的继承人,她跟你是同一期的新生,别说你没有注意过她。” 布罗敏岛的珍珠,让人心动的美女!我笑笑说:“她是天上的月亮,月光偶然照在身上并不代表什么。并且,我认为卡斯帕爱上她了。” 阿尔弗雷德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卡斯帕动了感情,那会是他的致命伤。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像烈焰焚烧心房,像飞蛾扑向灯火——我非常担心。如果有可能,你最好赢得普里西拉的芳心,让卡斯帕死心。” “为什么?”我有些迟疑,分不清阿尔弗雷德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不想卡斯帕和我之间的关系受到任何威胁。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普里西拉会把卡斯帕从我身边夺走,至少,分走他的一部分忠诚。你不一样,女人对你来说只是玩物,就像一件华美的衣服,随时可以更换……迪诺,是这样吗?” 我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否认。“卡斯帕会杀了我的。” “他会找你决斗,不过以你的体格,撂倒他就像撂倒一根稻草。这是个好机会,艾萨克公爵年纪大了,没几年可活,你有可能成为布罗敏岛的新领主。” 最后一句话是在说笑,普里西拉不会委身下嫁一个半吊子学徒的,艾萨克公爵更不可能首肯。我猜想,阿尔弗雷德不仅要挽回卡斯帕,更主要的目的是把水搅浑,吸引普里西拉的注意,掩盖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动作。 他在谋划些什么。他的目标是奥克斯金帝国的王位。他要挑战勒蒙和希波穆的权势。 不过对我来说,这倒是难得的机会。生命是一场游戏,必须不断注入新的挑战和刺激,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好了,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阿尔弗雷德回头望着我,眼神渐渐变温柔,他低声说,“迪诺,你的体格真强壮,我看即使骑士都比不上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些无稽的流言。阿尔弗雷德王子之所以对学院的美女视若无睹,不是因为他在帝都另有心上人,真实的原因是…… 我打了个寒颤,脊背上凉飕飕的,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红瞳 第三十九节 密室 埃尔维斯没花太多时间就发现了神庙的秘密。坦率地说,他在魔法阵上的造诣很深,用“天才”来形同也不为过,卡本耽搁了他。 贯通魔力的“阵眼”共三百六十个,零散分布在神庙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貌似没有规律,其实暗合夜空的星相。埃尔维斯经过计算,指出只要用糯米纸蒙住七个特定的虚眼,就能将羊皮书库分离在魔法阵外,成为一个独立的部分,不受“凯希拉的守护”影响。 千百年前古弗林人的大祭司也是这么做的,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埃尔维斯决定尽快打开密室,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他很急切,魔弓能让他摆脱间谍的生涯,回到卡本继续享受权势的好处,研究自己醉心的魔法。 赶鸭子上架,他其实不适合当个间谍。埃尔维斯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他嘴很紧,从来没说起。 采尼每天都逗留在羊皮书库,常常彻夜不归,我们被迫调整计划,把他的因素考虑在内。 埃尔维斯轻松地说:“留着也好,可以充当试验品,万一密室中有机关毒气什么的,让他先试试。事成之后——”他扬起手做了个下砍的姿势,冷冷地笑着。 他的笑容很阴险,我甚至怀疑,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把我一同干掉,独占所有功劳。 那天深夜,埃尔维斯用糯米纸蒙住七处阵眼,呜咽的风声似乎起了一些微妙变化,他朝我点点头,我提起一根特大号的撬棍,大步走进羊皮书库。 昏黄的烛光下,采尼正聚精会神研究书桌上的草图,听到脚步声,他愕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我。 “是我,迪诺,我带来了一根新的撬棍,再试试看。” “恐怕不会有用。”采尼愁眉苦脸地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操起撬棍朝石缝插去。 这一次,撬棍的尖端深深没入石墙,墙体微微摇晃着,仿佛不堪重负。采尼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双臂用力,把紧密吻合的花岗石一块块撬了出来,密室终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 采尼激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拿起蜡烛,伸长手臂探进密室——烛火向内摇晃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我摸索着点燃了另一支蜡烛,问道:“怎么回事?” 采尼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说:“是了,历史上有记载,古弗林的魔法师会把木炭燃烧的废气充入皮箱,防止虫蚁咬坏贵重物品。这间密室一定经过类似的处理,里面保存的东西极其贵重,容易朽坏!” “容易朽坏?那会是什么?”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藏在密室里的物品并不是传说中的嗜血魔弓。 “兴许是魔法书之类——那要看了才知道!”采尼急不可耐,双手举起厚重的羊皮书拼命扇风,让外界空气不断涌入密室。 大约过了三五分钟,他再次用燃烧的蜡烛试探,这一次,火焰没有熄灭。采尼立刻奋不顾身地钻了进去,根本没考虑会有什么危险。 真是个莽撞的家伙,不用费口舌说服,就自动担当试验品的角色。 “天哪,是古老的魔法符咒!”石墙的另一端传来了采尼低沉的惊呼。 我伏下身望去,密室里空荡荡,光线很暗淡。采尼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似乎站在一个白色石台前,伸出手去够什么东西。 埃尔维斯再也忍不住了,他蹑手蹑脚摸进书库,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我的心一阵悸动,瞳孔收缩,手指微微颤抖。现在就动手吗?还是再晚一点?埃尔维斯的要害完全暴露在我眼前,没有任何防备,只要我愿意,简单一击就能取他性命。问题在于,有没有这个必要?我还在犹豫。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侧身躲在密室的入口处,似乎打算趁机割断采尼的喉咙。我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突然向他摇摇头。埃尔维斯疑惑地望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就在这时,采尼毫无戒备钻出密室,脸上洋溢着如愿以偿的笑容。我不等他明白过来,挥拳重重击打后脑,他立刻像空布袋一样瘫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废物?”埃尔维斯嘟哝着,俯下身去搜他的身。 他从采尼的胸口翻出一本古老的魔法书,随手掀开第一页,凑着烛光看了片刻,突然像被雷劈一样僵立原地,瞳孔扩张,用激动的声音结结巴巴念道:“红瞳……看破……未来的迷雾!那是古弗林传说中无比邪恶的黑魔法!”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强作镇定道:“埃尔维斯,别忘了马尔斯亲王要的是嗜血魔弓,黑魔法书只能算意外收获。” “是的,是的,嗜血魔弓……”埃尔维斯从狂喜中恢复过来,他钻进密室,仔细搜索了一遍,除了放置魔法书的祭台外,什么都没发现。 然后,就在他毫无防备出来时,我轻而易举就把他打昏了。 魔法师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 红瞳 第四十节 扫尾 夜深人静,图书馆悄无声息,书架的阴影投射到石墙上,随着烛火来回摇晃。我捡起黑魔法书,决定让他们永远不再开口。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埃尔维斯和采尼静静躺在羊皮书库冰凉的地上,像两具失去生命的尸体。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如果布罗敏学院发生失踪案,我一定是最大的嫌疑人。洗脱嫌疑的关键在于两点,妥善处理尸体,以及找到替罪羊。 首先要伪造埃尔维斯和采尼的死因,不能让人怀疑我,其次要在适当的时机抛出尸体,把凶手的嫌疑指向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的死人,弗雷森·布卡莱姆。 只有把水搅浑,我才能留在布罗敏学院,暗中研究黑魔法——在我的认知里,黑魔法并不是邪恶的代名词,屠戮敌军即正义,屠戮妇孺即邪恶。 黑魔法书既然被古弗林的大祭司如此严密地藏起来,它的价值一定值得我冒险。 理清了思路,我不再犹豫,从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抽出一本羊皮书,撕下几张柔韧的羊皮纸,用桌上的茶水润湿了,蒙住埃尔维斯和采尼的口鼻。 采尼呻吟了一声,有醒转的迹象,我在他后脑又补了一拳。 十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握住他们的手,用力抓挠着胸口,让指甲缝嵌满衣服和血肉的碎片,伪造出窒息而死的症状,然后小心翼翼把尸体送进密室,摆放成痛苦挣扎的姿势。 离开密室前,我留意看了会祭台上铭刻的魔法符咒,它们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没有任何价值。我猜想,这些符咒并不是用来阻止窃贼,它们的作用很可能如采尼所说,防止虫蚁咬坏魔法书。 扫尾工作远比想象的要艰辛。我耐着性子把花岗石按原样一块块填回石墙,尽量不留下撬动的痕迹,剥落的石屑清扫一空,包在羊皮纸里带走。 足足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石墙才勉强恢复原状。 撕掉蒙住虚眼的糯米纸时,我故意留下了少许碎片,作为后来者打开密室的线索。 魔力再度贯通阵眼,“凯希拉的守护”恢复完整,羊皮书库成为魔法阵的一部分。 怀里揣着黑魔法书离开神庙图书馆,雾气弥漫,打湿了头发和衣服,我在黑暗中凭记忆摸到厨房,捂住阿普里尔的嘴小心摇醒他。 阿普里尔的心跳得很厉害,以为自己暴露了身份。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我压低声音叮嘱他,把采尼和弗雷森被图书馆吞噬的谣言散播出去,如果有人问起,务必要提到弗雷森腰间的黑色刀鞘。 那是我故意留下的线索。 阿普里尔怔怔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作为卡本忠诚的下线间谍,他一定会不折不扣执行命令,把我精心设计的谎言一字不漏记在心里,就像他亲身经历了一样。 阿普里尔是我最大的软肋,他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但在目前的情势下,我必须取得他的协助。 回到寝室后,我点燃蜡烛,翻看到手的黑魔法书,第一页就是传说中的“红瞳术”。 红瞳 第四十一节 鹰眼 晨练后稍事休息,我在阿尔弗雷德陪同下来到石尖塔,仰头望去,白色的塔尖像利剑刺向天空,显得威严而神秘。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耐心等待着,表露出恰如其分的紧张和期待。科兹莫·罗德,布罗敏首席魔法师,执掌学院三十多年,一向以严厉著称,院长的单独授课,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挑战。 虽然脸上洋溢着鼓励的微笑,但阿尔弗雷德一定在想,我这个魔法的门外汉,势必遭受人生中又一次沉重打击。为了缓解我的情绪,他有意说一些不相干的轻松话题,不外乎卡斯帕追求普里西拉时的笨拙举措,丢了整个贵族圈子的脸。 我们怀着不同的心思说笑着,几分钟后,悠长的钟声在学院里回荡,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走右手的楼梯,科兹莫院长住在塔顶,门口刻着他的名字。嗯,你逃避了入学测试,我想他可能不喜欢你。”阿尔弗雷德和善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就送你到这里,现在上去吧,礼貌点,他会教你鹰眼术。” 我慢慢踏上了楼梯,心中涌起一阵熟悉的冲动,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站在佛伦兹堡的护城河边。 石尖塔的每一层都建有回廊和房间,紧闭的门户后隐藏着无数秘密。那是学院的导师冥思和研究魔法的地方,严禁任何学徒进入。 楼梯盘旋着上升,靠近塔顶处变得狭窄而陡峭,墙壁和天花板似乎随时会塌下来,让人感到惶恐不安。 我暗中记数,走过三百二十一级台阶后,来到了石尖塔的第七层。一扇陈旧厚重的石门挡住了去路,墙壁上齐眉高的地方刻着科兹莫院长的名字,每一个字母都入石三分,边缘被岁月消磨得有些模糊。 我有一种被监视的错觉,仿佛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可笑的场景,科兹莫坐在桌前,注视着水晶球里的人影,嘴里念念有词…… 只有传说中吃小孩的巫婆才会这么做吧! 轻轻一推,沉重的石门应手而开,科兹莫院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进来吧,你已经迟到了!” 我举步踏进了院长的房间。 科兹莫院长崇尚简洁,简洁到极致,已经近乎简陋。房间里除了必备的桌椅外,别无长物,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身后那堵石墙,因地制宜,凿开十多条规整的凹槽,魔法书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接受检阅的骑士团。 “迪诺,刚才站在门外,你在想些什么?”科兹莫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上下打量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隐瞒,老老实实招认关于水晶球和吃小孩巫婆的遐想。 科兹莫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的感觉没错,不过水晶球……那是故事书里的道具,如果你观察足够仔细,会发现石门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窟窿。事实上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从那里张望了一下。” 严厉的科兹莫院长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我暗暗松了口气,如果真是个古板的老人,我倒不知道怎样跟他处好关系了。 “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来这里的目的,我会教你鹰眼术,应阿尔弗雷德王子的请求。我想知道,你对魔法究竟了解多少?”科兹莫板起面孔切入了正题。 我犹豫了一下,说:“来布罗敏学院前,我在佛伦兹堡接受骑士训练,对魔法一无所知,后来上了采尼导师的魔法原理课,才稍微有些认识。” 科兹莫扬起眉毛,“采尼的魔法原理……说说看。” “所谓魔法,就是对魔力的运用。” 科兹莫耐心等了片刻,不见我继续说下去,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就这些?” “就这些。” “看来你没有从采尼的课上学到多少东西——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低声嘀咕了几句,清清嗓子教诲我,“就从你的理解出发,魔法是对魔力的运用,不过运用的方式各有不同。以元素魔法为例,魔力聚集越充分,释放越剧烈,威力就越大……” 显然,这种解释与正统的魔法原理有很大偏差,但考虑到我的水平和接受能力,科兹莫院长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说法,教会我一些起码的魔法常识。 “……鹰眼术不同于元素魔法,它对魔力本身要求不高,只须运用少许魔力,通过特定的技巧刺激眼球,使施术者获得超常的视力……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我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好比力气不大的骑士,身手敏捷,剑术造诣很高超……” “一个新奇的比喻,很好!”科兹莫有些诧异,他放慢速度解释说,“这里有两个关键,少许魔力,以及特定的技巧……” 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眼球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魔力充沛反倒是缺点,控制不好等同于自杀,关键在于掌握一定的技巧,循序渐进,细致入微,不能鲁莽行事。” “也许你真的能练成鹰眼术!”科兹莫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之前有学徒进行过尝试,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资质太好,体内魔力纯粹而充沛,结果造成永久性失明。迪诺,你是没接触过魔法的外行人,魔力微弱杂乱,练习鹰眼术刚刚好。” “阿尔弗雷德殿下跟我说起过,鹰眼术本就是为斥候兵量身打造的魔法。” “他很有眼光。”科兹莫低声说道。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番对话让科兹莫院长对我彻底改观。 红瞳 第四十二节 剧本 当我离开石尖塔时,整个布罗敏学院已经乱成一锅粥,先是采尼无故缺席魔法原理课,新生集体闹事,接着发现他神秘失踪,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人,然后见习生弗雷森也不见了踪影……科兹莫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到处救火。 导师和学徒都被发动起来,满世界寻找采尼和弗雷森,我忙里偷闲,躲在地窖里潜心研读黑魔法书。 魔法书都是用古弗林语写成的。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对古弗林语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这个判断只对了一半。虽然长期接受骑士的训练,从来没有接触过魔法,但我对古弗林语并不陌生。早在安东尼·霍普金斯向我透露即将远赴布罗敏时,我就着手进行必要的准备。谁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掌握魔法,但花点工夫学一门语言,死记硬背还是能够做到的。 四肢发达,头脑不一定就笨。所以,在旁人看来,我因为失手击败大王子勒蒙而沮丧不已,整天躺在床上闷头大睡,其实我是在背诵那些该死的古弗林词汇和语法。 谋定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我一贯的行事准则。 黑魔法书的第一篇就是“红瞳术”,红瞳是基础,是重中之重,洋洋洒洒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前半部分主要介绍“红瞳术”的由来,大体如普里西拉在《回忆录》中所说,源自异教徒瑞得艾人,由古弗林的大祭司整理并记录,是精法的一个重要分支。后半部分记录了“红瞳术”的修炼,循序渐进,初级混乱,中级控制,高级操纵,修炼的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难免为幻觉侵扰,甚至导致精神崩溃。 古弗林语晦涩难懂,“红瞳术”尤为艰深,以我半吊子的水准,穷毕生精力都不可能学会,但眼下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可以假借学习鹰眼术之名向科兹莫院长讨教。他是研究古弗林魔法的专家,鹰眼术和红瞳术都属于古代魔法的范畴,有很多共同之处,触类旁通,他不会起疑心的。 第二天,学院已经确认了采尼和弗雷森的失踪,半公开的调查行动全面铺开。有两拨人马最早介入,一拨是杜伊·法库诺牵头的调查团,另一拨是不甘心置身事外的普里西拉·卡切莱和她的助手迪诺·隆巴特——也就是我。 杜伊只关心弗雷森·布卡莱姆,他和弗雷森都来自艾乌丁岛,我猜想史东院长很可能把儿子交托他照顾,现在被监护人失踪了,监护人一定比谁都着急。 弗雷森衣橱里的灰布袍是我故意留下的线索,杜伊发现了,但他没有坚持查下去。这证明他只是个魔法师,不具备侦探的素养和能力。 至于杜伊一向倚重的左膀右臂,阿尔弗雷德和卡斯帕,他们更没有把失踪者放在心上,前者专注于羊皮书库的密室,后者念念不忘普里西拉,妄想谱写一段美妙的恋曲。 调查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跑龙套的配角。 在艾萨克公爵到来之前,普里西拉并不比杜伊高明到哪里去。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学院里跑来跑去,到处打听采尼和弗雷森的过去,在我看来,这么做毫无意义。 读了她的回忆录,我才知道,她异想天开,怀疑我是西曼国王安插在布罗敏学院的奸细,试图破坏艾乌丁和布罗敏之间脆弱的同盟。 但她找不到任何证据。 无论杜伊或普里西拉,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失踪前一天深夜,有人亲眼目睹采尼和弗雷森先后进入图书馆。 我精心设计的剧本遇到一群缺乏专业水准的演员,谁都没有花精力把流言追查到底,弄清楚这个亲眼目睹的人到底是谁! 直到旬假结束后,艾萨克公爵和他的侍卫队来到布罗敏学院,情况才发生了根本的改观。 侍卫队长巴特逐个盘问导师和学徒,找到了散播流言的阿普里尔。阿普里尔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间谍,他很好地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 在这之后,普里西拉让我刮目相看,从凯希拉港回到布罗敏学院,她突然具备了脚踏实地的觉悟。这个女人找出所有采尼看过的羊皮书,不分昼夜,逐行逐字仔细翻看。当时我有些担心,如果采尼是这样找到密室的,那么普里西拉就在重复他的努力,以她的聪明才智,这个秘密恐怕不会保守太久。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普里西拉真的做到了——当然,卡斯帕终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吐露关键的情报,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与此同时,艾萨克公爵也发现弗雷森孜孜不倦地研究凯斯王朝的历史,目的是寻找传说中的神器嗜血魔弓。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嫌疑人,那就是失踪的弗雷森·布卡莱姆,普里西拉毕竟年轻,但老谋深算的艾萨克公爵一定看清了这一点。 当他们打开密室,找到采尼和埃尔维斯的尸体,自然会推测凶手是弗雷森·布卡莱姆,他在寻找嗜血魔弓的过程中发现了黑魔法书,一时起了贪念,杀死两名同伴,远走高飞逃离布罗敏学院。 世界那么大,藏个把人轻而易举,哪怕他是个少有的高个子。 我的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还有两个致命的破绽需要弥补。 一个破绽是弗雷森的尸体。好在艾萨克公爵和侍卫队的到来制造了毁尸灭迹的机会,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厨房连着几天熬煮杂烩汤,用去大量的碎肉和碎骨——谁会在乎熬汤的原料,毕竟用舌头是无法尝出人和猪羊的差别的。 那几天的杂烩汤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 另一个破绽是阿普里尔,他知道的太多。我决定让他成为黑魔法的第一个试验品,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必须永远闭上嘴。 红瞳 第四十三节 试验 应阿尔弗雷德的请求,科兹莫院长每天都抽出宝贵的时间单独授课,耐心地指点我学习鹰眼术,在我心目中,他是位博学而睿智的导师,从来没有表现出传闻中严厉苛刻一面——也许是因为他老了,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 直到杰罗姆和史东夫妇闯入布罗敏学院,这样的单独授课就被迫中断,从那时起,科兹莫全力以赴应付他们的责难,再没有精力顾及其他。我有一种预感,即使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他也不再适合继续担任院长一职了。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但我并不对这位老人感到愧疚。我的心像坚硬的石头,拒绝接受人类软弱的感情。 在练习鹰眼术的同时,我日以继夜修炼邪恶的精法——红瞳术。我不在乎冒险,也不在乎精神崩溃。如果不能成为人上之人,那就让我下地狱吧,反正帕姬已经嫁人了,人世间再没有旁的牵挂。 怀着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情,我进展神速,短短七八天时间,红瞳术就达到了初级水平。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修炼红瞳术如此顺利的原因,但那时我已经泥足深陷,再也不能回头了。 雾月第十五天的深夜,我和阿普里尔来到厨房的仓库,做了第一次试验。 “阿普里尔,仔细听着——”我把埃尔维斯的短刀塞进他手里,“如果我失去了理智,你要及时把这把刀插进我的大腿,让我痛醒过来,动作要快,千万不要犹豫!记住了吗?” 阿普里尔点点头,他敬畏地看着我,一点都没意识到我的企图。 默念着古老晦涩的咒语,魔力像章鱼的触手,冰冷,邪恶,一点点伸向脆弱的瞳仁,我感觉左眼发生了异样的变化,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薄纱。 “你……你的左眼,变成了血红色!”阿普里尔情不自禁叫了起来。 我终于触摸到红瞳术的实质,邪恶的精神力量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红瞳术只是将它释放出来而已,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瑞得艾人真伟大,他们最早遵从内心的召唤。红瞳术告诉我,人类本来就是邪恶的物种! 阿普里尔打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迪诺……我有些害怕……” “是吗?那么,看着我!”我把头慢慢转向他。 阿普里尔情不自禁望向我的左眼,他的眼神很快变得迷离而浑浊,长大嘴巴,万分恐惧,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像灵魂剥离肉体,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第一次施展红瞳术,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我突然感到很疲惫,魔力迅速消退,视觉也恢复了正常。 阿普里尔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握短刀,脸上的表情极其诡异。 难道他已经死了?我用力推了一把,他颓然摔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他清醒过来,木讷地看着我。 初级红瞳术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我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发生了什么?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阿普里尔含含糊糊嘀咕着,双手抱住肩膀,害怕地蜷缩到角落里。 我和善地跟他交谈,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脑海中一片空白,惶恐得像个无助的小孩。 红瞳术抹去了他所有的记忆! 正当我蹲下身打算跟他说些什么,眼前一黑,意识在瞬间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