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第一章] 花落花开年复年 暮春初夏,正是春天即将过去、盛夏还未到来的时候,所有的花都不顾一切开到最绚烂,仿佛要用自己所有力气,来拼将这一场繁华。 盛颜就出生在此时,四月初六。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圣上喜获龙子,召你进宫面圣。” 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彝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宫题写贺诗。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千金,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对于那位刚刚生下皇儿的妃子是极其宠爱的,所以虽是第二个孩子了,却像初为人父一样喜不自禁。而盛彝无奈地坐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彝忙跪下请罪:“微臣惶恐,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她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疏忽了,你赶紧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赐贺仪过去。” “臣不敢。”盛彝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 “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圣上。”他赶紧谢恩。 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只要有一副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九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贬至偏远地方做了一个司仓。 司仓不过是个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根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捞到油水。盛彝无能而懦弱,账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钱粮数目往往惊人。 未过多久,他家因为赔付钱粮,已经家徒四壁。盛颜早慧懂事,家中每每断炊,她饿得无力说话,也只默默揪着母亲的衣袖,用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而深的眼睛望着她,一声不吭中暗暗流露一点哀求。然而母亲一介女子,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内,也只是抚着她的肩,转而哀叹痛哭。 到了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长子尚在蒙狄做人质,没有赶回来,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是个在深宫中长大,养于妇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彝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没有人记起他,更没有召他回京。在长久的等待中,他意志消沉,染上重病。 请来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用药也是马马虎虎。盛彝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在那个白茫茫的天地间,只留下她们母女,坐在他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过新年,她们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盛颜永远都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声,呼啸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痛恸。 母亲倾尽所有,扶着丈夫的棺木,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后,家产被族人瓜分,仅给她们剩了一间近郊空置的一间小屋,勉强栖身。 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整日整夜刺绣养家,眼睛很快就坏了下去。而盛颜也早早学会了所有家务事,即使水葱般的十指变得骨骼粗大,她与母亲也丝毫顾不上了。 当时盛颜已经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标,无论人生如何艰难,她和母亲,都要好好活下去。 十数年的人生,由盛到衰,江南江北,人事全非,唯有她每年的生辰,永远是繁花似锦,天地生辉——即使,她生活在低小茅檐之下,山野荒郊之中,也依然改变不了,她锦绣繁华的生辰。 一年一年,尽是如此,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春天桃花开得特别好,犹如妖异一般。整个京城只见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天底下也是一层烟蒙蒙的粉红颜色,几近邪魅。 别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盛颜清晨起来,母亲还在睡梦中。昨夜她们赶一件绣活,直到凌晨才睡下。她洗漱完,洒扫了屋内,将桌上的绣活拿起来,轻手轻脚带上门,送到城里绣庄去。 天空一片阴霾沉沉,满城的桃花却如云霞一般,花团锦簇,大片大片盛开在这样阴暗的天空下,凋谢也无人怜惜,无数粉红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任人践踏成泥。 耳边轻轻地有东西擦过,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桃花,随风掉落在她的肩上。她怜惜地伸手拈起,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鬓边。 去绣庄交了东西回来,她一路慢慢走着回家,忽然感觉到鼻尖上微微一凉。她抬头看天空,大雨已经扑簌簌地下起来了,打得身旁的树叶草尖啪啪直响。 她将自己的头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花神庙,忙跑到那边去。 花神庙很小,只有三间,陈旧的梁柱已经发黑。盛颜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已倾盆。河对岸大片的桃花开满了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洒了霞光。 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有个男子在避雨,她看见那个人的刹那,那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 只有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么平常的一场雨,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整个天下。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盛颜十七岁时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这春天的柔风细雨里静静绽放。 而他是极俊朗的男子,眉眼深刻,轮廓优美分明得如同精致雕塑,有一种英俊迫人的气势。 他们一左一右,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各自默看雨丝缭乱地横斜。 庙檐旁有一株芭蕉树,宽厚的叶子被雨打得噼啪作响。盛颜尴尬地站在那里,默然伸手去接叶子上漏下来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万细碎的珠子。 那人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他似乎并不顾忌这样看人。而她明明知道这人无礼,却只是心跳飞快,并不感到恼怒。 只是奇怪,他这一身尊贵,气度不凡,却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郊外出现? 只听到他突然说:“这场大雨来得真是突然,姑娘怎么也忘记了带伞?” 她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说:“天有不测风雨,一时料不到。” “本来听说这里卜卦灵验,想来问一下,不料道人已经云游,真是白白来了一趟。”他说道。 盛颜便转头看他,随口说道:“庙中当然不是道人灵验,而应该是供奉的仙人灵验,道人不过是解签而已。” 他看这雨下得无休无止,便说:“这么说,这里有留下的签纸,我自己也可以一试?” 她也只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自然是有好玩的心理,便和他一起取了签筒过来,站在花神面前,摇了一会儿,跳出一支签来,第一百一十签。 她翻着旁边的签文,问:“公子是问什么?” 他略一沉吟,说:“我此生一切都已顺理成章,一时居然不知该问什么……不如就问姻缘吧。” 她脸上微微一红,心想,原来他还没有妻室。 第一百一十签,签文簿上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她看了这签文,心里暗暗一惊,想,这人说自己一生都已安稳,却原来姻缘如此可怜。 他在旁问:“签文怎么说?” 她便轻轻掩了签文本,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上签。问姻缘,主夫妻白首,吉。” 他随意笑笑,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以为意。 盛颜自己抽身去虔诚祷告,摇出签来,看了是第十六。捧了去问他。 他翻到十六签,盛颜怕他也像自己一样骗人,便稍稍凑近他去看。他指着签文说:“这支签照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若是求姻缘,主夫妻恩爱,吉。” 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抬头向他一笑,才发觉自己与他靠得如此之近,忙往后退了一步。 但照着签文仔细一想,这支《临江仙》虽说是吉,可这词的后一阕,似乎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隐隐就觉得心里有点惊悸。 但吉也罢,凶也罢,人生就是这样了。 一场大雨让两个陌生人邂逅在一座小庙中,他们替彼此推算未来的缘分,却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来临。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都开始不分明了。 外面忽然有马嘶的声音,有数人在庙门口下了马,急匆匆地进来避雨,在檐下,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领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伟岸,看见他们之后,微微皱眉,便站住了,对盛颜身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真是幸会……没想到在天下覆雨翻云的人,也会被这一场雨孤身困在这边——哦,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颜的身边,神情如常,甚至也没有澄清两人的关系,只说:“云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离开京城,你本就该好好在家待着,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项云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湿的衣服,微微恼怒:“一切尽拜你所赐。” “不敢当,都是各人选择。”他淡淡地说,转头看向盛颜,说:“姑娘,看来你不能在这里避雨了,我看你还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较好。” 盛颜知道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却不料项云寰伸手拦住了她,抬头对那人笑道:“反正大雨无事,一时又走不了,不如让这位姑娘陪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盛颜脸色煞白,料定自己难以逃脱,只好仓皇地转头向那人,哀求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素不相识,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皱眉,说:“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无关联的姑娘牵扯进来。”说着,他走到门口,示意盛颜离开。 盛颜赶紧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着外面的大雨冲了出去。 项云寰冷笑着看她跑出几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下!” 盛颜站在雨中,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名叫项云寰的人,拉弓满弦,搭箭指着她,一边转头向那男人笑道:“我还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的身手,听说王爷在塞外被喻为百步穿杨,不如今日风雅一下……你我以她鬓边的那朵桃花为注怎么样?” 天色昏暗,盛颜站在大雨中,离他们三十来步,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哗哗作响,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只看项云寰的动作,也已经知道了危险。 虽然恐惧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但看着那支正对着自己的箭头,她知道自己一动便随时可能丢掉性命,只能竭力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惊惧而倔强地咬着下唇盯着他们,一动不动。 大雨淋湿的头发乌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发间,显得尤为鲜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恍然间似乎有些异样的光波动着,但脸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漠然,只说:“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赢了,也逃脱不了前往占城的命运。” “我只是仰慕王爷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离开京城了,想见识一下而已。”项云寰笑道。 他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项云寰手下的人递给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对准她,缓缓拉开了弓。 这两个人,看着她发上的桃花,隔着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糊,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却竭力维持自己站直。她深吸一口气紧贴在后方树干上,免得因为自己的动弹而让他们准头失却,平白误杀了自己。 唯有她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那人的目光,从她淡白的唇缓缓上移,目光落在她鬓边的桃花上,手指在弓弦上微微用劲之时,那目光却又转到了她的眼睛上。 盛颜睁大惶惑的眼,颤动的睫毛之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波动不已,即使她再怎么压抑,都无法控制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 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唇角微微扯起一个弧度,盛颜甚至可以看见他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并没有一个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让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决定。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她再度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嚓”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发,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发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发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 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明明是陌生人,可他那隔着细密雨丝的笑容,却像是久别重逢。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沾染半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发,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瓣,粘在她的发间,怎么都掸不下去。她沮丧无比,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浆。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 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可一个女子,终究不能与男子同车,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坚决摇头,不肯上车,只加快了脚步,踩着一地的泥泞低头往前疾步行走,不肯停下。 被她的脚步溅起的泥点,打在她狼藉的裙裾与鞋子上,斑斑点点,污了洗得颜色淡淡的缃色旧裙。 他端详着她匆匆的姿态,又冷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终于停下脚步,警觉地退离到道旁草丛中,既惊且怒地抬头看着他。 他却微扬唇角,隔着车窗凝视着她,语带愉悦地问:“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那促狭而略带捉弄的声音,令他话语的尾音略微上扬,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中天生便带着擢人的力度:“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盛颜。” 她的名字从他的唇中轻轻吐出,却如五月天里的一个霹雳,猛击在她的耳边。 她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他微抬下巴,端详着她惊惧的神情,淡淡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敢在宫里带着我翻墙去偷花,如今怎么却长成了这样。” 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一点火星猛然迸出,盛颜难以自抑地低叫出来:“你……那是你?” 他唇角微扬,那始终如冰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愉悦来:“对,就是我。” 盛颜惶惑无比,不自觉地收紧十指,紧抓住自己的裙子,脸颊不自觉地浮起晕红,却讷讷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定在她身上,看着雨丝打在她飞着红晕的面容上,如经了宿雨的桃花,即使狼狈的发丝半遮半掩地给她带上些许狼狈,却无法掩去那容光的灼眼动人。 他不自觉便放缓了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你的父亲死在任上,还以为你也流落在那边,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声音温柔低缓,隔着细密潺潺的春雨,衬着无边无际的鲜艳桃花,带着恍如隔世的经年思量,比午夜梦回的呓语还要动人。 如同受了蛊惑,胸口一点暗暗的热气让盛颜一时神志不清,不知怎么就真的怯怯地走了过来。 随行的人立即殷勤给她陈设好梯凳,她踩着阶梯走到车上。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顿时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 她赶紧缩了缩脚,蜷缩着在车尾角落坐下,将湿重肮脏的裙角扯过来,盖住那双前头已经磨出了小小破洞的鞋子,羞愧不已。 抬头见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她忐忑不已,只能窘迫地说:“抱歉……弄脏了你的车。”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温柔沉静:“不碍事的。” 盛颜也不敢再说什么,只默默抱着膝盖,茫然地靠在车壁上。 雕镂贴金的车壁,流云远山的装饰,凹凸不平的触感隔着她湿透的衣服硌着肌肤,并不太舒服,但比她一个人在雨中跋涉已经好上千倍万倍。 马车很大,不仅有椅有榻,还有小几,上面陈设着茶壶。能工巧匠设计得出色,虽然道路崎岖,车身起伏,但那茶壶和茶杯却半点未曾移动。 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抬手递给她:“喝杯茶暖暖身子。” 盛颜离他足有三四尺距离,他又断然不可能送过来,于是她只能往里挪了一点,伸长手臂小心地接过他的茶。 茶水青碧,薄瓷剔透,香气袅袅袭人。她捧在手中又不敢碰唇,只用它暖着掌心,不安地靠着车壁坐着。 而他支起下巴,打量着她的侧面,缓缓说:“你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真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了。” 她垂着眼,纤长眼睫盖住眼中水汽,声音极轻极缓:“十年了,人事俱非,哪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下。” 他微微笑了笑,将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开,凝视着车帘外似乎无休无止的细雨,唇角那一缕笑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盛颜掌中那杯子的一点温热,也仿佛在她的掌心中艳艳燃烧起来。仿佛十年前那一夜,她拉着他的手,在黑暗的宫中翻墙时,紧握住的,那只灼热的手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 当年那枯瘦无力的手掌,如今却已经是一双极有力度的大手,十指修长,骨节微现,带着常年掌握武器的薄茧。 当年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在暗夜中压抑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了这样高大的身躯,带着令人无法抵御的强悍气息。 她收回目光,深埋下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只能干巴巴找点话题问他:“刚刚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 他随口说:“不必在意。他在朝中失势,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迁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负你发泄一下。” 盛颜低声说:“我听邻人说,是项原非将军明日要出征占城。” “项云寰就是项原非的儿子。”他说。 这么看来,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和她是永远隔了几重天地的吧。 盛颜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是捧着茶,转头看敞开的车门外面,桃花一树树在倒退,似乎这条路比往常要漫长很多。 两个人静默地在车内,各自看着外面的景色,车子微微颠簸起伏,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着自己家越来越近,盛颜也渐渐放下心来,她谨慎地起身,将茶盏放回到小几上固定茶盏的地方,又退回门口。 却听他忽然开口问:“盛家难道族人都没了,留得你如今住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低声说:“我爹在任上去世后,只剩我娘带着我回来。我是女子,母亲娘家又无人帮忙,所以族人夺去了我们家产,只剩郊外这间没人要的荒僻院落,我们母女勉强落脚。” “这也未免欺人太甚。”他微微皱眉,眉宇间就有一丝冷厉之气,但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似乎带着叹息,“没想到如今你的人生会成这样。” 盛颜的心突地一跳,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是,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的。 因为和太子同一天出生,所以宫中有不少人记住了她。虽然盛彝只是个清贵的文官,但逢年过节,有时大家也偶尔会提起他这个女儿。在先皇太后去世之时,需童男女一对候夜,当时男童选取的是京兆尹的孙儿,而女童就择定了盛颜。 那是盛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宫。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阁殿宇,她睁大眼睛看着华美壮丽的宫闱,眼中满是天真雀跃。而她爹凝重的外表下,带着忧虑与骄傲,牵着自己女儿的手交到后局女官的手中,蹲下来叮嘱她说:“要乖乖地执绋守灵,坐着不能乱动,知道吗?” 盛颜懵懂地眨眼看着爹,点了点头。 她与男童一起坐在灵堂左右,身披白色麻衣。 对面的男孩坐不住,站起几次之后被公公训斥了几句,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不过在满堂的哭声中也不太显目。反而是一直安静跪坐的盛颜,过来祭拜的人都多看一眼,她小小的脸蛋粉嫩雪白,是这个枯槁灵堂中唯一清致的东西。 后宫所有人都先后前来,皇帝皇后各宫妃子,还有一对身高差不多的孩子。盛颜隔着袅袅的炉灰看了看本朝的两位皇子,可惜实在有点看不清。听说他们年纪相差三岁,但看起来身高却差不多,长得好像也有点像,又都披着素麻衣,影影绰绰中也不知到底哪个年纪大些。 盛颜不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所以只是睁大眼睛随便看了看,就专心地挥动手中灵绋去了,手酸酸的,她有点难过地想,肚子也好饿。 等入了夜,更加难熬起来。初春的夜寒凉如水,微微渗进所有守灵人的身体,刺骨冰冷。跪在灵柩前的妃子,此时已经都哭不动了,被人拉了下去。那个京兆尹家的男孩困得趴在椅子上睡觉也没人理会,就连跪在一起的宦官宫女们,起先还哭一两声,后来哭累了,眼泪就干了,流不出来了,个个都神情呆滞。 盛颜饿了一个下午,也没人顾得上理会她,到午夜时她实在忍不住了,悄悄缩啊缩,把自己的身体缩到了灵幡之后。等观察确实没有人注意自己,才小心地跑到后面,抬手去取备在那里的小点心。 等她吃了两口,才发现有人正盯着她看。 她抬头仔细打量,原来是一个瘦小枯干的男孩,脸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目光在她手中的点心上一动不动,露出一种见到仇人似的凶光。 盛颜现在正饿得不行,当然理解他的心情,觉得他应该也是守灵饿了,所以扬手悄悄招呼他:“喂,喂……” 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她是在叫自己之后,才慢慢地挪了过去。走到她面前了,还死死盯着那个点心,却是不声不响。 盛颜抬手又拿了一个点心,递到他面前:“里面是豆沙,很好吃。” 他张了张嘴,目光从点心上移到她的脸上,看着她没有动弹。 “吃吧吃吧,我看他们都在吃哦。”盛颜说着,见他身量比自己还矮一点,不由得有了大姐姐的自觉,把点心直接塞到他的唇边,“甜甜的,软软的!” 他不声不响地盯着她许久,终于张开没什么血色的双唇,一口就把她手中的点心咬住了。 盛颜“哎呀”低叫了一声,赶紧把手抽回来一看,生生被咬出两个齿痕。 她瘪瘪嘴,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小狗啊……” 那个男孩已经两口吃掉了小点心,怯怯地朝着盘子又伸过手去,可手到中途,却又停下了。 盛颜虽然有点生气,但她小孩子天性,不由得笑起来,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递过去一个点心。 茶水尚温热的,男孩一口就喝了下去,狼吞虎咽又塞下这个点心。 盛颜笑得眼弯弯的,她吃着手中另一个点心不错,就又给他拿了一个塞在手中,问:“你也是给太后守灵的吗?我从下午到现在都没吃,饿死了,你呢?” 他看了看她,正想说话,谁知嘴巴里东西没嚼烂,差点被噎住。盛颜赶紧又给他倒杯茶,让他灌下去。 缓了一口气之后,他才含糊地说:“昨晚开始……宫里都很忙,没有人管我了……” 盛颜没想到太后出灵时宫里会忙成这样,不过想想自己守在灵堂都没得吃,何况这个灵堂外的小孩子了。 哎……好可怜哦,在这么大的宫里,他们都被人遗忘了。 小小的盛颜同情地摸摸他的头,感觉自己真的像他的姐姐一样。就给他又递了两个点心,陪他默默吃了起来。 等两个人都吃得肚子鼓鼓差点撑到了,盛颜挪到帐幔边一看,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她松了一口气,揉揉跪得疼痛的膝盖,低低地说:“要不,我们去墙角坐一会儿吧。” “我带你去个地方,肯定没有人。”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盛颜以为是外面守灵的孩子待的地方,跟着他一起走出去时,还说:“那可别跑太远了哦,不然被看见了,我爹要说我不乖的。” 他没吭声,也不知为什么对宫里那么熟,拉着她从一个小偏门出了守灵的地方。 七拐八弯之后,明明不太远的一个寂静宫室,却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了。虽然确实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了,可盛颜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 春月银白色的光遍照在他们周身,冷冷清清的,寂静无声。盛颜跟着他在宫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就赶紧站起来,说:“我还是回去了,这里好冷。” 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坐在台阶上抬头看她,轻轻地说:“不怕的,我娘以前住在这里,她会保佑我们。” 盛颜不太明白地眨眨眼睛,趴着花窗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是平凡的宫室,荒寂已久,去年的枯草无人打理,今年的新芽未曾长大,一片凄凉。墙角一株桃花,寥寥数朵伶仃的花,更增添了几丝寒凉。 她想了半天才问:“你娘是宫里的呀,那你是皇子了。” “我不是,从来没有人理我。”他低低地说,“我娘死后,没有一个人看过我一眼,好像……好像没有人能看得见我。” 他声音低哑,低垂的长长睫毛在春庭月下陡然颤动,就像是拂在盛颜的心上一样。 盛颜觉得自己也跟着他伤心起来,她慢慢地伸手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谁说的,我都看见你了。” 他眼中蒙着一层薄薄水汽,转头看着她。在此时的月光下,她漂亮可爱的面容上镀着一层淡淡的光彩,让这样的春夜寒风都消失了。 胸口有微温的血流经过,散向全身四肢百骸。被她牵住的手,感觉到那种如同母亲牵着他手时的温暖。 所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中,含着没有落下来的眼泪,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一根树枝,再也无法放手。 他拉着她的手来到花窗前,指着那株桃花说:“你看到了吗,那是我娘亲手种的,大家都说桃核是种不出树来的,可现在都开花了。” 盛颜点点头,数了数说:“开了六朵呢。” “后来,我娘死了,大家都说不吉利,要把院子封了。但现在太后去世了,这边明天就要拆掉建佛堂,我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地方了。”他靠在花窗上,喃喃地说着,眼泪就漫了出来,“我连我娘种的桃花都没办法摸一摸了……” 看着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一颗颗滴落在下面的青砖上,就像是忽然之间被一些莫名的情绪打动,盛颜抬起手拉住他的手,说,“有办法呀!” 他没说话,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盛颜指着旁边的高高松柏,又指指并不高的围墙,对着他,很肯定地点头。 盛颜选定的这棵松树长得高大,枝叶茂盛,虽然离院墙有点距离,但是可以借助树枝攀爬到围墙上。而围墙的里面,有另一株枫树探出枝头来,看来要出来的时候也比较方便。 “就从这里进去吧。”盛颜指指松树,说。 他抬头看着这棵高大笔直的松树,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毕竟,一看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爬过树。 被父母纵容着长了多年的盛颜见他这样子,无奈地抱住树干,说:“那我进去吧,我摘一朵桃花给你。” 男孩听她这样说,却一咬牙,把自己的麻衣下摆撩起来往腰间一塞,默不作声就抱住树干准备往上爬。 盛颜赶紧先爬了上去,她身手灵活,比男孩厉害多了,不几下就爬到了第一个枝节分叉处,坐在上面伸手给他,说:“来。” 他抱着树干,仰头看着她。 月光从松树稀疏的枝叶间筛下来,在她的身上流动,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风吹起她的头发与衣襟,因为逆光,所以让他眼睛都有点发痛。 她可真厉害啊,比他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他仰望着她,慢慢伸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 在盛颜的帮助下,他艰难地爬上了松树的枝头,也有惊无险地站在了墙头上,盛颜抱住枫树的枝条,缓缓地压下去,很快就落到了院子里,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想要慢慢压下枝条,没想到他控制不好,一下子就把树枝压了下去,整个人陡然落在院子里,顿时一个趔趄向前摔去。 站在旁边的盛颜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拉住他,没想到他落地的势道太猛,连带着她也被重重地压在了地上,顿时痛得她按着肩膀低声地叫了出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问。 盛颜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扶着旁边那棵瘦小的桃花一骨碌站了起来。 这里并不像一个妃嫔的住所,低矮窄小的房间,倒像是宫女居处,落满灰尘的门上,连把锁都没有。 把门拉开,一股常年锁闭的朽烂气息扑面而来。盛颜掩鼻转过脸去,男孩却似乎呆住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许久,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盛颜见他不动,就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慢慢走了进去。 门窗狭小,屋檐低矮,照不到月亮的房间在这样的暗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他机械地进门,右转,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床板都已经没有的窄床,一张积满灰尘的桌子放在小窗下,一个充当妆台的小几贴着门对面的墙壁放着。 盛颜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有点后悔地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呀,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却一声不吭,走到妆台前,拉开了抽屉。 被风激起的灰尘弥散在暗夜之中,抽屉之中散乱地放着些东西,都是连收拾的价值都没有的破烂,所以被丢弃在这里。 盛颜拿起一张薄薄的纸,看见上面灰黄的花,应该是绣花的纸样。她正拿起来,薄脆的纸却一下子就破掉了,让她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她拉着他又走出来,说:“我们还是走吧,估计你娘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呢。” 他茫然地点点头,似乎沮丧至极,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到枫树下,在她之前爬墙出去,又顺着松树爬了下来。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渐亮,东方渐渐显露出一种鲜艳的墨蓝色,晨风清冷,吹起他们的衣角头发,整个世界正在最寂静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男孩带着她走了两三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懊恼至极地说:“我好像……忘了摸一摸我娘种的桃花了。” 盛颜却在黎明的微光之中笑出来。她得意地从怀中摸出一枝桃花,递给他说:“你看,我刚刚给你折的。” 他不敢置信,等真的握住花枝,才抬头看着她的笑容。 夜色与黎明交界,所有的一切,轮廓已经显露出来,却还没有清晰的面容。她的笑容朦朦胧胧,却真真切切。他手中的桃花,和她面容上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可爱动人。哪怕她只是,一个纤细柔弱,不懂世事的七岁少女。 人生这样奇怪。 当年比她还瘦小的男孩,如今长成了这样挺拔尊贵的男人。 当年为他偷折花枝的女孩,如今窘困至此,无人怜惜。 只有桃花和她的颜色,依然那样动人。 她很想问一问,当时那枝桃花,开了多久后凋谢。 她也在心里想了想,宫中两位生子后早逝的妃嫔,哪一个是他的母亲。 但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女孩,如今的她打听这些是唐突且不符合身份的,所以她也没有对他说出口,一路只能沉默不说话。 见她低垂着脸不说话,拘谨如此,他便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开了话题,说:“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诉阿福怎么走。” 盛颜恍惚抬头看他,说:“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听她这样说,又看她神情如此不安,也不坚持,拿了马车上的一把伞给她,说:“这个给你。” 鸦青色的罗伞,上面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她犹豫一下,才接了过来,低声向他道了谢,一个人下车离去。 在桃花林中,她撑伞向着南边而去,大雨骤过,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瞬间闪过一点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雨,让她与他重逢。可她如今微不足道,他却已经是高高在上。 这刹那相遇,大约就尽付与了波光山色罢。 她在前面走着,小心地握着雨伞,而那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看着她,也没有跟过来。 她一路走到转弯口,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已经看不见他,才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雨伞藏到柴房去,然后推门进去,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说:“娘,我没带伞,可被淋得够呛。” 她母亲低头正在绣花,抬头看见她这样,赶紧起来给她烧姜茶,问:“怎么连头发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声说。 “傻丫头,满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亲摇头道。 盛颜烧热水给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几口姜茶,抬头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黄泥院墙内的桃花,已经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觉,她捧着姜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时,雨才渐渐停了。她和母亲在灯下做着绣活,母亲摸着她手中正在绣的衣服问她:“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谁家的?” “刘家小姐要出嫁了。”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她女工不行,就托付绣庄交给别人做。”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良久,声音发颤说:“年年为他人做嫁衣,阿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颜心里不觉一阵难过,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不想嫁人,我要永远在娘身边。” “别胡说八道了,你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下婆家……” 来提亲的人不是没有,可母亲回绝了一个又一个。好的人家只想要买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与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母亲在灯下泪流满面,她说:“阿颜,你不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盛颜一时没有言语。 开放在阴暗角落的卑贱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过了春夏秋冬。 [第二章] 人与桃花隔不远 大雨过后,第二天是好天气,天空的蓝色娇嫩无比,白云如丝线般一绺一绺卷在空中。 母亲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说:“今年桃花开得太好,恐怕不能结果,你把这几株桃花疏一疏。” 她点头答应,等母亲走后,就在院子里的桃花下铺上大块青布,自己持着一根青竹枝爬到树上去打桃花,要将这过分浓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红,整个人如同堆在锦绣中一般。 这屋子围墙低矮,她打到这一树的花开始稀落时,将手举在额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却发现有人站在墙外看她,不知已经多久。 见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来是他。 不知是为了七岁那年的暗夜桃花,还是为了昨日的签文。 不知他是有意来寻她,还是凑巧来踏青。 她坐在桃花树上,一时脸颊绯红,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 而他站在院子外仰头看她羞怯失措的神情,满身落花,在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至极。 十年前,他也曾经这样仰望过树上的她,那时明月在天,幼小的他看着她时,觉得她如那轮天上明月般照临他黑暗的人生。 真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可以这样仰望她。 他一时喉口哽住,竟说不出话来,便索性不开口,只看着她。 她看他这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便窘迫地转过身去,定了定神。听到他问:“这些桃花打下来,是做什么用的?” “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可入药,药房也会收的。”她慢慢说道。 他“哦”了一声,说:“我倒知道,有一次我府中有人误被虫子钻到耳朵里,大夫就是让人采了一斤新鲜桃花做枕头,睡了个把时辰后,虫子自己就出来了。” “还有桃花与冬瓜仁研磨成末,能让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瓜仁。”她此时觉得安心了点,朝他笑道。 他也微微笑了出来,心想,你这样的颜色,又何须再增减呢。 但这样的话显然是不适合出口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在墙内墙外,树上树下,相视微笑。 “日高人困,我有点口渴,能喝一杯茶吗?”他终于问。 她瞥了隔墙的邻家一眼,见他家两个儿子都在,又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所以稍微顿了下便说:“等一下。” 她抖落了满身的花朵,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开了院门,请他坐在花树下,给他沏了茶,双手奉上。 他伸手将茶碗接过,看她皓腕如霜雪,在淡淡阳光下,竟能生辉。可惜因为长年劳累,手指稍微粗了一点,虽然修长,却并不细致。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年月下将那一枝桃花递给自己的小小的手,心里颇为难过。 门口突然有人笑起来:“啊哟,阿颜,你家有客人啊?” 盛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常来家里的蒋媒婆。她忙站起来说:“蒋妈妈,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请进来。” “我到你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笑着走进来,也不等盛颜说什么,毫不客气就在正中大门口的椅子坐下,说:“我也是老客了,其他都不多说,今天是有个好人家要你啦。” 盛颜脸上一红,说:“蒋妈妈,这话你等我娘回来了再说吧。”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哟,这是哪位?”她盯着坐在那里喝茶的人问。 她迟疑片刻,见他并不理会,忙解释说:“是个过路客人,要喝口茶而已。” 蒋妈妈打量他良久,说:“过路客人?这可不像,看公子的模样,倒像是个富贵家世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山乡游荡?” 他正眼也不瞧她,压根儿不搭腔。 被他这样漠视,蒋妈妈颇觉无趣,转头对盛颜说:“今日可是工部刘尚书家的姑舅表亲马公子,他前几日在街上与你照过一面,今日就托我说媒来啦,阿颜,你大福气来了!” 盛颜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个,狼狈羞愧地瞥他一眼,见他依然神情淡漠,只能假装他不在,皱眉说:“那日他在街上纠缠我的时候,旁边人不是说他早已娶亲生子了吗?”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他不委屈你做丫头,这可是说要给你做侧室姨娘,第四房……” 盛颜低声说:“我知道了,蒋妈妈,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和娘商量过再说。” “马家可真算是有权有势,你可别失了这大好机会!”蒋媒婆抓过她的手拍了几下,说,“这人家是顶级的啦,你要真嫁到他家,那可是比宫里娘娘还要享福了!” 她越发狼狈,而他在旁边不动声色,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只看了她一眼,含笑啜了一口茶。 那眼中含着的,似乎不止同情与嘲讥,还有一些她不太懂的东西。 盛颜送媒婆出了门口,回头看他,他还在悠闲地喝茶。 茶叶并不好,当然他也知道外面的茶是肯定比不上自己家的,不说什么,慢慢喝了半盏,便放下去帮她收拾地上垫着的青布。 他们将桃花在青布上铺平,一片柔软的粉红中,他们抚平桃花的手相差不远。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比她的手好看许多。 她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想要藏起来,他却翻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仔细看着。 这可不是七岁的时候,可以一起牵手的年纪了。 盛颜只觉得心口一跳,又羞又恼的热气让她的脸热热地烧起来。可他握得极紧,她怎么也抽不回来。他的掌心里有马缰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仔细看着,低声说,“盛颜,我昨晚梦见你了。” 盛颜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几乎要融化了,她再也无力收回自己的手,只虚弱地任由他握着自己。 “我梦见七岁的你,牵着我的手去看桃花,不是开了六朵花的那株桃花,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梦里我还是那么小,很开心地去看花——”他抬头朝她笑一笑,说,“真奇怪,其实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开心过。” 盛颜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遇见你,是我年幼时唯一开心的事情吧。” 长久的,荒芜的岁月之中,一树怒放的鲜明花朵。 见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明亮得有如星子,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口的悸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默然紧握成拳,低声说:“我的手……不好看。” “是不好看。”他仿佛漫不经心,却又仿佛过分迟缓了,“但和我娘的手很像。” 盛颜抱住自己的膝盖,默不作声。 “你知道的,她并不是高贵出身。她一开始是最普通的宫女,所以进宫之后,一直在做粗活。就算父皇宠幸了她一次,就算她生下了我,就算她因此而封了个名分,可因为她的出身反而更加遭人嫉恨,而我父皇,又一直刻意忽视我。她的出身被人嘲笑,她的手被人嘲笑,甚至连她的儿子,都被人嘲笑。所以她死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娘对不起你。” 她看见他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怨毒的恨意,心里不觉一惊,心想,他估计一辈子都无法打开这个心结吧。 “所以现在,众人都一心盼望我娶个家世高贵的女人,但我就偏不要。我就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像你这样的。” 像你这样的。 这低若不闻的五个字在她耳边如同晴天霹雳。 她一时愣住,手中提着的布角一松,所有的桃花都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无力散落。 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离的东西让她心口开始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颤声说:“我……我父亲是戴罪之身,死在外乡的,我如今与母亲,又不为族人所容,你……应该找更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踏着掉落满地的桃花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轻声叹息着将她拉起,说,“你和我,不是刚好吗?你不用受什么四姨太的屈辱,可以吐气扬眉嫁给我,我也能让朝廷里那些老混蛋气恨交加,吐血身亡。” “而且,”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而且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她送他出去,一路在桃花下走走停停,直到花神庙旁边,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恍惚出神。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盛颜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是欢喜吗?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这样动人的情话。 是惊诧吗?低到尘埃中的她,忽然被命运之手扯到高天之上。 是担忧吗?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如何能凭借十年前的一枝桃花,十年后幸福在一起。 花神庙的旁边是个小池,池水清凌凌的。他看到池子边的石刻,问:“这池子是叫三生池?” 她点头道:“据说池子中同时映出的人影,能缘定三生。” 他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到池边,笑道:“那我们照照看?” 他之前笑起来一直很克制,此时却好看极了,左颊隐隐有一个酒窝。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盛颜把眼睛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下,不敢正视。 池水清澈,映出蓝天下两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微动的涟漪,动荡不安地将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慢慢地扭曲,再舒展,扭曲,再舒展。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明明是不相配的两句签文。 盛颜默然无语,看倒影中自己的身边人,花神庙旁三生池,映照出缘定三生。 “我明日要去山陵祭拜先皇,若有人过来找你,或者提议亲事,你不用顾忌,也不必惊讶,答应就好了,知道吗?”他问。 盛颜张张口,那忐忑至极的心,让她终于还是艰难开口了:“可……我们之间,相差太多。” 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那个男孩子,如今掌握天下的那个人。十年前,他比她还矮一点点,女孩子比男孩子早发育,即使他现在长得这么高大,可小时候,一样大的男孩总是长不过女孩子的。 当年宫中就这么两个皇子,另一个皇子比他们大三岁,是当今皇帝的哥哥,瑞王尚诫。 所以,那时瘦瘦小小的他,必定是弟弟。 而如今长成这么高大挺拔男人的他,微笑着俯下身,注视着她的双眼,说:“怎么会有相差?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天底下谁反对都没用。” 是,他是天下第一人,没有人能反对。 她默然咬住下唇,低头无言。 而他却似乎非要逼她说清自己的心意,再次问:“明天有人来的话,你点头就是,知道吗?” 盛颜一抬眼,他的目光无可避让地便撞进了她的眼中,就像整个人间只剩下他,若她不点头,他眼中这个美好幻境便会湮灭。 所以她点点头,声音极轻,却毫无犹疑地说:“你放心,我等你。” 他听到这话,心里一热,不由将她的手执起,紧握在自己掌心中。俩人站得极近,盛颜听到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低徊缠绕,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过了良久良久,他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一个玉佩,说:“我娘没有留下遗物,这是先皇赐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你收下吧。” 她接在手中,握紧了掌心。 至少这一场重逢,总不至于比老死在这乡野中更差,也不至于,比去做人家第四房更差。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角,轻柔温暖。 风吹过来,三生池周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摇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像是唯一的存在。 他触到盛颜的唇瓣,柔软如同花朵,在他的嘴角边轻轻绽放,那触感从他的舌尖蜿蜒而下,渐渐蔓延到他的心脏里。 所有风都停住了,所有的时间都停住了,只有他们十指交缠,缠绵亲吻。 世界上常常都是这样的,一场大雨成全一段邂逅,一树桃花成全一段爱情。 旁边似乎有人声传来,她陡然受惊,轻轻将他推开了。 他与她道别,转身离开。而她紧紧地握着他给自己的玉佩,目送他离去。跟他过来的那些人在林外等待他。看见他走过来,牵了马出来。 眼看呼啦啦几十骑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彼端,盛颜觉得自己恍如在睡梦中。 她茫然拖着脚步回到家中,把院门关上,靠在门后,良久才记得把那玉佩拿起来看看。 玉佩是九条龙缠绕在一起的造型,虽然形体不大,但九条龙的鳞爪须目无一不是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它们夭矫盘曲在一起,仿佛有骇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里的东西,又是先皇赏赐的,自然是最好的。那通透的玉石颜色,仿佛在她的掌心流动,那些龙随着华光,仿佛也飞舞起来。 她将它对着窗口阳光怔怔看了许久,无法放下。 母亲回来的时候,她本想和母亲说说他的事情,但,想来也就算了,她觉得羞怯。况且他明日便会让人来提亲的,自己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今日听人说,皇帝与太后明日要到皇陵去了,明天一定是一番热闹景象。”母亲随口跟她说起外面的事情。 是啊,他早说过,明日要去山陵祭拜自己的父皇。 盛颜默默无语,只低头替他人把嫁衣上面的牡丹花蕊一根一根挑好。花朵颜色鲜活,几乎风一吹就要飘出香味。 她把花捧在自己眼前看了好久,问:“据说圣上的母亲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偶尔被先皇看上的?” “什么看上,女孩子讲这些话多难听。”母亲笑道,“但是命里没有终是无,她生下了皇帝,又封了名位,可还不是早早去世?年幼的皇帝送到了皇后名下抚养,就是当今的太后。而圣上的生母呢,纵然登基后被追封为太后,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盛颜轻轻“嗯”了一声。她想到他说到自己亲生母亲时,那隐忍的怨恨,突然觉得怜惜。 那时太后对这样一个孩子,大约并不会很喜欢吧。 母亲心中若有所触,低声叹息道:“你看,命是上天给你的,多要一厘都是奢求。” 一夜难以入睡,外面的月色照得她整个简陋的房间一片通彻。 她坐起来看着月亮,天空幽蓝,月亮苍白。 她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一把伞在自己这里,她上次忘记了还给他。 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去,盛颜开了门到柴房里,看到放在那里的那把伞。 她将那把伞拿起来,撑开,看细密的金黄绸布伞面上楼台亭苑,直入云霄。漂亮,清冷。高处不胜寒。 不知道等待她的,到底会是什么? 她仔细地寻找,终于在伞柄最上面的竹丝聚拢的中间,找到自己意料中的图案——皇家上局的印记。 她父亲当年曾经受赐一段御用墨锭,逢年过节都要拿出来供香礼拜,那上面的印记,她记得清清楚楚,与这个印记一模一样。 她端详着伞上那些楼台,想着自己七岁时看见的那间破败房子。壮丽的与卑微的,繁华的与枯败的,都在那个皇宫中。 可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站在油灯昏黄的光下,一时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女孩子,要到一个满是聪明灵透的美丽女子的地方,和很多人一起讨好一个男人,甚至……仅仅只是一言之差、一步踏错,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悲戚苍凉中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侥幸得了一时喜爱,生下了皇子之后,也可能如他的母亲一般葬送在那不见天日的尘封之处。只留下可怜的孩子,在其他妃嫔的嫉恨虐待中,在宫人们的刻意忽视中,如背阴的荒草般长大。 这么久来,她终于寻找到的,心动的,觉得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绝望又悲哀的情绪控制了她,她一个人抱着那把伞,坐在凌乱破败的柴房中,压抑地哭泣着。夜半风来,听到风摇动桃花树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一夜,会凋残多少宠柳娇花。 第二天一早,母亲与她起来,刚将院门打开,看见几个身穿宫服的人走过来。她母亲吓了一跳,正在惶惑中,却发现那几个人里有盛家的老族长在,族长一看见她们,急奔过来,径自越过母亲,扑过去握住了正在洒扫庭院的盛颜的手,涕泪横流:“阿颜,你这孩子可算是光宗耀祖啊……” 盛颜昨晚一夜辗转失眠,今天又早早起来和母亲一起洒扫庭院,还有点不太清醒。她停下手中扫帚,茫然问:“大爷爷,这是怎么了?” “皇天庇佑,圣上恩德,我们盛家大喜啊……”他抓着盛颜的手,胡子不住地颤抖,老泪纵横。 后面那些宫人手捧卷帙说:“昨夜太后做了一个梦,梦见先帝叮嘱她,圣上出生之时,他曾赐学士盛彝的女儿名字,并说了此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算是有缘。太后想现在宫中正挑选名门闺秀,入宫学习礼仪,以备圣上之选。姑娘的父亲曾是天章阁学士,先皇又托梦以示,所以太后出发祭陵前匆匆嘱咐了宫使要召你入宫,其他闺秀都已经在宫中好几天了,请姑娘接了懿旨马上进宫吧。” 盛颜的母亲一时愣在那里,结结巴巴问:“太后怎么……怎么突然会……想起、想起我家来……” 宫使又说:“太后还说了,姑娘年岁与圣上一样,假若已经许配他人,就看自己的意思罢了。” 母女跪拜后接了懿旨看过,确实是如此。村中的地保已经仓促备下酒水,接宫中大驾。一院子都是闹哄哄的,只有母女两人在屋内坐下,相对无言。 “不如回掉吧。就说你已经许配了他人算了。宫门深似海,未必是什么好去处。”母亲低声说。 她默然无语,想着那一双深深深深看入自己心中的眼睛。 他说,我就偏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纵然把那定情的一块玉佩还回去,可那一个三生池上的吻,又该怎么还回去? 她低声开口:“娘,我……” 她想要说说自己与他曾经见过两面,可那雨中刹那的相遇,那花树上下的相视,一个羞怯的女孩子要如何出口? “阿颜,”母亲并非小门小户出身,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可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那里个个都是有来头的闺秀,你无依无靠,如何在那夹缝中生活下去?” 盛颜咬住下唇,轻声说:“娘,我自己知道的。” 她想到他那凄冷的童年,想到他拥她入怀时的力度。想到他笑起来还像个孩子,左颊隐隐一个酒窝。 “我……反正在家里,也嫁不到好人家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吧。”盛颜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已经是泪流满面。 母亲见她这般固执,只好把她的手握一握,转身出去给宫使敬酒:“几位差官辛苦,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我家女儿叩谢太后恩典,明日便奉旨起行。” “如此,大伙就恭贺姑娘在宫中前程大好,有莫大际遇。”宫使个个笑道。 盛颜与母亲在门口拜谢,村中的几个老人送宫使到村口,等人影不见,大家都议论那女子幸运,居然被太后的一个梦成全。 在议论间,忽又看见一队衣锦佩紫的使者,捧着锦褥花红,各色箱盒,向村口走来。 正在诧异间,领头那人颇有礼貌,跳下马来向他们询问:“在下是瑞王府的仪官,替盛家姑娘送礼来的,不知盛家在哪里?” 那些老人惊愕之极,面面相觑,说:“我们村只有一户盛家,母亲带着女儿过生活的。” 那个仪官说道:“正是,敢问她家在何处?” 老人们顿时钦羡不已:“瑞王爷可真是有心,宫里刚刚传来太后的懿旨,盛家女奉诏入宫,王府这就有礼物送来了?” 瑞王府的众人面露诧异之色,等到得她家的茅屋蓬门,那些人看看这简陋的屋舍,低矮泥墙,惊愕中只能面面相觑。 此时她家内外都挤满了人,左近邻居知道她要进宫,无不前来恭贺,左一个“第一眼看见就有贵人之相”,右一个“我早看见你家屋上有瑞气红光”。那蒋媒婆更是唾沫飞溅:“平时我给她说媒,老是不成,我也看那些鸡零狗碎哪里配得上盛娘娘?这不,上天就是让她等到今日,这才是福气到了不是?” 盛颜与母亲听着他们的话,相视一眼,眼泪却哗一声倒了下来,都心知离别在即,此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聚,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瑞王府差官见满院子的人都是如此说,相互商议了一下。觉得已经应诏入宫的女子,他们再讲明来意是极为不妥,况且瑞王也到皇陵去了,一时半会儿,快马加鞭也来不及追上。他们斟酌后便先行离去,料来此事可以慢慢再说,即使是已经入宫,也未必不能请皇帝赐了瑞王。 “反正今日只是送钱帛过来以供他们日用,便先不提求婚之事了。此外,得赶紧通知前往内局的人,先将王爷请婚的奏折拦返。” 于是一帮人转头离去,竟没有踏进盛颜家中。而村里老人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挤不进里面去,也只好各自散了回家。 明日就要进宫,起行非常仓促,盛家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做衣服也已经来不及,好在族中给了银子,母亲带她匆匆忙忙去店中找了几件好料子的成衣。 衣服穿上身全是簇新,而且也并不是很合身。母亲未免皱了下眉,觉得一看就是临时买来的,但也只好无奈将就。 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同榻而卧,都是一夜不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回家探亲,可进了宫里的女儿,却不一定有熬出头的一天,何况就算熬出头了,也未必有一次省亲的机会。 盛颜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愧疚已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觉得母亲整夜握着她的头发,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梳着。 第二天宫里来接她的车子到了门口。盛颜与母亲反倒平静下来了,盛颜拜别离去后,母亲站在门口,看自己的女儿向宫中行去。她一时怔忡,觉得自己依稀二十来岁,在门口目送丈夫到朝廷里去,那一次,她只等到丈夫下狱的消息。 朝廷翻云覆雨,宫廷莫测高深,她的丈夫已经葬送在里面,如今却连女儿也投身于其中。 她看着女儿离去,一时泪流满面。 马车从青龙门附近的偏门进去,盛颜被安置在宫城偏后的重福宫。 重福宫是并不大的一个院落。她进去时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的女子在里面,或是看书,或是画画,也有刺绣的,有弹琴的。都看见她被引进来,但是没有谁正眼看她,各自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心无旁骛。 这样的冷漠让盛颜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被带到朝西的一间小房间,带她来的宫人说:“请姑娘先坐着,等下吴昭慎会过来看姑娘。”昭慎是宫中女官名。 她谢了那宫人,在房中坐了不久,就有个四五十岁的女官过来了。她知道必定是吴昭慎了,忙站起来见过。 吴昭慎却很客气,她进宫后已经经历了三朝,于先皇朝受封昭慎,在宫中阅人无数,知道宫里的女人谁都可能会有运气突然来临的一天,所以对谁都是客气相帮。 她先谢了罪,然后请盛颜更衣。 帮她换下衣服后,吴昭慎注意地看她全身,胸部、腋下、肩膀、腰身、手足,连肚脐的形状深浅都一一仔细看过。并询问她以前的身体情况。 等她穿好衣服,她笑意盈盈斟了茶,与她坐下讲话,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耳朵、牙齿、鼻梁、眼睛、眉毛,专注听她的声音。 盛颜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吴昭慎惯会察言观色,对她笑道:“都是这样的,圣上是万金之躯,身边就是金枝玉叶,可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盛颜赶紧含笑点头,说:“我知道,劳烦昭慎了。” 刚刚进宫的女孩子们,并没有分派给她们的侍女,一个院子也就五六个宫女在洒扫。 盛颜比其他人都迟了一些时间进来,当天下午才有个女孩子过来,给她送了被褥和日常用的东西。盛颜在家中是做惯了活的,便帮着她一起扯着被子铺好,整理平顺。 那小宫女急得赶紧扯着被子说:“哎呀,不敢让小主子来,让我来就行了。” 盛颜笑道:“没事,我在家中事事都是自己来的。”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看盛颜,又不敢问,只讪笑道:“小主子可真体贴。” 盛颜知道她也不会相信,这一次选秀是皇帝登基后初选,虽然人数不多,但全都是内廷从各家闺秀中择取的佼佼者,所以她也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出身名门了。 她也只能默然笑一笑,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宫女在退出的时候说:“奴婢名叫雕菰,小主子有事可以随时吩咐我。” 雕菰就是菰米,吃起来滑滑的别有风味。盛颜听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抿嘴而笑,心想,这个名字可有趣。 毕竟二三十个姑娘聚集在院落之中,虽然颇有自矜身份的,但也有一两个性情开朗的,第二天更有个女孩子好奇不已地在门口张望,看向里面。有意引起她的注意之后,又施施然朝她笑道:“昨日听说新来了个女孩子,是与圣上同日出生的,模样美若天仙——可请原谅我好奇,真的好想见一见传说中的仙子呢。” 盛颜也不知她这些话的意思,只能笑着颔首,走出来与她相见。 “我叫常颖儿,我爹在户部供职,我知道你爹以前是天章阁供奉,太后这次亲许你进宫,昨日大家都在议论呢。”她歪着头打量她,笑得格外明媚,“我呢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各位姐姐让我自惭形秽,眼看着像我这样的只能落选啦。” 盛颜只微笑着与她见礼,看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等着落选的女孩子,把别人的底子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盛颜不知道她父亲究竟是谁,更不知户部的情况,对于朝中所有事情她根本两眼一抹黑,接触不到也无法接触。常颖儿见她一脸迷惘的模样,心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不由得掩嘴而笑,说:“姐姐这么美貌,中选以后必定前程无限呢。” 盛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尴尬不已,只讷讷笑着说了句:“都是看缘分与命运,听天由命罢了。” 背后传来嗤笑,等盛颜回头看时,又见众人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背后嘲讥。 常颖儿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就那个看《列子》的,柳松音,吏部柳右丞的女儿。” 来说是非者,当然是个是非人。盛颜真是懊恼自己为何要出来接她话茬。幸好此时雕菰捧着巾子从旁边经过,她赶紧向常颖儿道了歉追上雕菰,找了个由头与她搭话:“昨晚房中似有虫子,请问可有驱虫的香么?” 雕菰忙说:“库房中有的,我待会儿给小主子送去。” 盛颜谢了她,赶紧回房去,假装自己在忙碌整理衣物。将东西一一规整之后,她坐在床上左右打量,小小一间厢房,小门小窗,一张窄窄的床,窗下一张桌子,贴着门对面的墙壁是一个妆台。 她忽然觉得眼睛一热,心口涌起难言的悲哀与恐慌。 这格局,这大小,分明与他带自己去看过的,他母亲当年居住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 不知道究竟是宫中都是这样的布局,还是巧合。 她依靠在床帐上,无意识地抓紧布帐,将心里那些喑涩的东西勉强压下去。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见到他就好了,只要见到他…… 是他让她放心过来的,是他说要找一个她这样的人,是他对她许过承诺的。 他一定会对她好好的,呵护她,怜惜她。 因为,她已经抛弃了自己人生中其他所有可能的道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条独木桥。 [第三章] 雾里烟封一万株 盛颜在重福宫里住了几天,皇帝祭拜皇陵来回所需时间不少,据说正在归途之中。 越是等待,她越觉得自己慌张。明明自己是与他认识的,可她老是在心里猜测,不知道那个对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么温柔的男人,会怎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时候,又该说什么,怎么说,做什么,怎么做呢? 不过无论怎么思量,见面的日子总会到的。某天她起来的时候,院落中一片安静,只有吴昭慎在院中,见她出房门来,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边来人告知,允许大家出院子去,四处走走。” 这院子在内宫城,出了院子就是后宫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后生活的地方。更何况今日皇帝应该是回来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都会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吴昭慎一笑,仔细换了身衣服出去。这件衣服是淡绿的颜色,在这样的春天里,一片明媚,也不会太娇艳。走了几步,她觉得腰身大了点,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她被宫人引着到御花园去,看见满园的花朵开得锦堆一般热闹。 “前面就是凌波水榭,太后正在里面听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见一下。”宫人说。 她跟着宫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蔷薇披离,颜色鲜亮,水面上荷钱出水,小小清圆。春天,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 那宫人平时没有多大活动,不久就崴了脚走不动了,只好指了道路给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蔷薇牡丹海棠,锦簇花团。 经过一座高大假山时,她看见上面垂下一丛花,高高悬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丽极了,在蓝天里恣意绽放,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颜色鲜亮,红艳可爱,不觉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等低头时,才发现有个穿着朱红色衣服的男子走过来了,身后一群人不远不近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见他身后人个个恭谨,那阵仗着实不小,赶紧退避到道旁,暗想,这人必定是什么显贵身份,所以在这宫里能自如来去。 也许就是瑞王,皇帝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个人? 她尽量避在假山凹处,要让他先过去。 他却在这假山的小径上站住了,看着她,低声微笑问:“你就是盛颜?” 他声音轻缓,明明直呼其名,却一点都不显唐突冒失,听在耳中如私语一般。 盛颜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可不像传说中权倾朝野飞扬跋扈的瑞王,更何况从年纪来看,他反倒显得比圣上更年轻一些呢。 她不知道他与自己搭话是什么用意,所以只是微一点头,低头行礼。 “昨日听吴昭慎提起过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随口说,擦她的肩走了过去,她将头抬起来时,他目光从她纤瘦的肩背上滑过,却又似有所动,微微侧头回望她。 那目光不偏不倚对上,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一个温润如玉。 一个娇美如花。 她站在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着这么浓艳的朱红色衣服,容颜也不会显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气。这是长久在书本中浸润沉淀出的气质,周身有如蒙着烟气般。 盛颜不觉将皇帝和他一比,在心里暗自思忖,也是一时瑜亮。 一个沉敛慑人,一个风华出尘。 她忙将脸转过去,盯着崖上那朵花,心里略有慌乱。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笑,见身后那些人还在假山下,看不见自己的行动,便回身走过来,抓住崖边一株粗大的紫藤,试了试假山上的落脚处,爬了上去。 盛颜站在下面看他采到花,慢慢爬下来,却不料脚下踩空,几乎摔下来,她一时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没事。” 她才醒悟过来,迅速收了手退开,一张脸红得无处可藏。 他将采下的那朵花递给她,盛颜看那红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着淡淡的微光,那光彩让她一时紧张,凝视着他的手,却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笼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着羞怯的她,只觉身边仿佛骤然微凉生起,拂面清风。 于是他微笑着,将她的手拉过,轻轻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脸一红,只觉被他握过的地方热热发烫,便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握着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来到凌波亭,她赫然发现,本次应诏进宫的一群女子都已经在了,只有她并无人通知,落在最后。 她心知自己这样的情况,自然是会被排挤的,也只能赶紧对候在外面的宫女说了自己身份,告罪求见。 “哦,是那个盛彝的女儿吗?”太后想起自己走的时候确实曾吩咐过这茬事,便让带她进来。 盛颜进去后,听水榭内两个十来岁的女童正在唱着清平调,声音清脆稚嫩,讨人喜欢。太后兴致正浓,盛颜自然不敢上前打扰,只能低头站在下面。 等听完了最后一句,太后才看了看站在一侧的盛颜,那目光先在她面容上端详,见她虽然装饰简淡,容貌却是异常美丽,不由着意多看了几眼,转头对身边女官说道:“这女娃儿相貌可是顶好的。” 女官笑着俯身应道:“正是呢,我昨日随太后回宫之后,便听人说了盛姑娘的名字,见过的都说容貌无匹。她又是太后额外开恩才能进宫的,更是引人注意了。” 这无意的一句话,太后却垂眼一笑置之。哪朝哪代,宫里都不差艳冠后宫的一个女人,比如说,二十年前那一个。只是往往到最后走到繁华鼎盛之处的,不是她们。 只是她今天的好心情却因此而消失了,脸上挂着笑,转向另一个宫女问:“宫中嘴碎的人多,圣上身边也是不少,这么说圣上也听到她的名字了?” 那宫女点头道:“太后昨晚担忧圣上劳累,奴婢奉命去打听时,也听景泰景桓他们说起,圣上一回宫就听说此事了,对这位同日出生的盛姑娘本来就有好奇,便过问了两句。”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知道,即使还未见面,她天然便已经有了优势,在皇帝心上留下印象了。满堂的女孩子虽都依然含着笑,但心下都堵了郁积进来。 盛颜只觉紧张不已,又想到他一回宫便打听自己的事情,显然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三生池上的那句誓言,并不是随意敷衍。 她的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来,脸也羞涩得通红起来,只能低头缄默,什么也不敢说。 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为了皇帝曾问过自己这么一两句话而喜悦无措成这样,不知多少人在心里嗤笑,连女官和太后也轻视起她来。 等太后目光下移,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时,便微微有点不悦,示意她起来后,又随口道:“你与皇上同日出生,又承先帝赐名,与我皇家或许有缘,因此宫中才特地诏你进宫。只是天下事都讲缘法,皇上究竟最后喜欢谁,也不是定数,你自己谨慎。” 盛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失态了,顿时懊悔不已。但她也无法辩解,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后让人在门边放了把椅子,让盛颜也与其他人一样坐下。她对众人笑说:“皇上今日本说要陪本宫逛逛御花园的,但他昨日才从山陵回来,朝中留积政务不少,所以刚刚遣人来说,让你们陪本宫就好。我们先去看看这春日的花,皇上不来也好,大家反倒自在,不要拘束。” 众人都应了,随她站起。身怀才艺跃跃欲试的几个人有点落寞,但讨好了太后也是一样的。何况不少人也听说过皇帝性情平和恬淡,自然是不喜欢与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太后起身走到门边,偶瞥见盛颜的手攥得紧紧的,随口问:“你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盛颜低头一看,那朵花还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节都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了。 她无措地把手摊开,发现那朵娇艳无匹的花已经挤成了一团,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红色染在淡绿色上,分外显目。 她慌忙丢了花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想起她父亲已经去世,家境沦落破败,现在看她这副惊慌样子,心里略有嫌恶,想,总不是大家闺秀的气派,也有点后悔怎么就心血来潮将她召进来了,于是便不耐烦地说:“你就不必跟来了,赶快去换了衣服吧。” 盛颜匆忙告别,离了凌波亭,走上来时小径,周围依旧是啼鸟声声,花开无数。 但她心绪紊乱,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出丑失态,又想到那个握了她手的男子,心乱如麻。 在这样陌生的地方,遇见了全然陌生的人,她不知以后如何自处,越想越闷,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离了御花园,那个说要等她的宫女却不知去向。 盛颜茫然站在入口处看了半天,见根本无人来往。而同样进宫应选的那些女子,却都跟在太后身边笑语盈盈,被远远的春风送来的声响,入耳后却徒增难受。 盛颜只能一个人走回去,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慢慢寻回去。 停停走走间才发现,原来宫里极其空旷,高大的屋宇间,即使只是一丝微风流过,也是凌厉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恢弘的,威严得没有容身之处。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地回响着。 一股森森的冷气,围绕在她周身。 她闷声不响擦了眼泪,仰头看高天寂寥,压在自己头上。她徘徊着,竭力把自己的事情丢在脑后,只专注地想着那个人。 这么大的皇宫,他早早就没有了母亲,在里面该有多冷清。 不知道他母亲亲手栽下的那株桃花,是被拔掉了,还是留下来了。 想到他,不觉就镇定下来。她安慰着自己,第一次见面,太后也应该知道自己会慌乱,以后日久见人心,自然会知道自己本性。 转过几条宫墙,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的是一曲《临江仙》,隔得远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尤其动人。 她站住脚听了一会儿。那笛声悠远绵长,如春日和煦,让她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这宫里路径她并不熟悉,只能倚在墙上静静听着。 突然笛声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地哑了下来, 她黯然轻叹,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前面陡然出现一个人影,立时吓了一大跳,仓促后退一步,几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问:“怎么,吓着你了?” 她抬头看见朱红衣,祥云纹。原来是给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觉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兴,当下把自己手一甩,丢开他的手掌,想,这个人好无礼,随随便便对人动手动脚的,难道不知道她是进宫候选的。 他脾气极好,被她甩开手也不以为意,只挥挥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听。” “只听说偷听旁人弹琴会断琴弦,还没听说偷听人家吹笛会破了笛膜的。”她心情低落,便说道,“明明是你变调转换时气息岔了,冲破了笛膜。” “这么说,你也会吹笛?”他笑问,声音温厚,神态平和,与他的笛声仿佛。 笛子,出身也算书香的母亲曾经教过她。在这样辛苦的生活里,让她们寻出一些开心的事情来。 她点了一点头,旁边的内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给她。 那笛子是绝好的,清空匀称。她伸手取过,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也是《临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隐隐,合着花园中黄鹂的滴沥溜圆,直如珠玉泻地。 被她的笛声一引,他也取过一支笛子和上。她气息较弱,声音缠绵婉转,而他声音浑厚悠长,两股笛声在乱云间应和,直吹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叶间花上,一时连风声都立足驻步,万籁失了声音。那两缕清音,直如纠缠的云气,相互拔高缠绕,响遏青霄。 她本想只试几个音就罢了,此时不能自已,继续吹了下去。 《临江仙》有四格二调,原本入高平调,后人也有演入仙吕调的。在笛子演奏时,高平调与仙吕调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后她音一折,仙吕调以低缓结尾,而他的高平调却是《临江仙》第三格,因为要增二字,音尤其长。可是她女子气力稍显微弱,今天又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接不上这样险的气脉,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吕结尾。 两人的合奏突兀分开,各自怅然把笛子放下了。 这一场妙奏,到最后却落得蛇尾。 她将笛子交还他手中,低头看见他一双手,碧绿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莹然生润。这人能在宫中自由行动,又不是皇帝,想必就是瑞王了。 传言真不可信,那传说中煊赫跋扈的瑞王原来是这样一个可亲人物,还雅善乐律。 想到他虽是皇帝的哥哥,但后宫这样见面,不合礼节,盛颜不觉心生防备,暗自退了一步。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走近,脚步起落,显然是一群人正向这边过来,又听到说话声音传来,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吹得这么好听。” 她知道有人来了,一时心里慌张,转身就走,也忘记了礼节。 听到他在后面叫她:“怎么了?”可她不想与他多言,加快脚步,便要匆匆离去。 他给身旁内侍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远远跟着,自己迅速追了上来,问她:“你怎么在这里乱跑?可知道宫律严格,私下在宫中走动可是要问罪的。像你这样还连个名位都没有的,说不准就被遣出去了。” 盛颜这才明白过来,抬眼看着面前分不清南北的道路,不禁觉得心下发凉,睫毛微颤。 难怪那个带路的宫女会说自己脚不舒服,难怪她出来时对方已经不见了,原来她早有预谋。 见她脸色微变,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倒笑了,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旁边宫间小巷中,说:“来这边吧,我知道一条回重福宫的捷径。” 她一时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着他匆匆在陌生的宫里慌乱行走。等发觉自己这样不妥时,已经全不知身在何处,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对宫中的路径极熟,左转右拐,重福宫侧旁小门已经遥遥在望。 她看见了熟悉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谢了他,也是让他止步的意思。 他则依然陪着她往前走,问:“你初来乍到,在宫中走动时不是应该有个人带着你吗?” 因怕人听见,他这一句问话嗓音低低的,温柔至极,仿佛耳语。盛颜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耳边萦绕,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半步,垂着头轻声回答说:“那位宫人走到假山下时,崴了脚。” 他了然地打量她,自然知道她是不知不觉间就被人下绊子了,又问:“新入宫的一群人不是都在陪太后赏花吗?怎么你一个人先回来了?” 盛颜垂下眼睫,说:“在假山上,有个人忽然莫名其妙给我塞了一朵花,结果我一时紧张,将花朵给揉碎了,染污了衣裙,太后命我回去换衣服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裙上,不由得笑了出来,说:“这真是我的错,请盛颜姑娘千万莫怪罪。” 她见他笑得如此坦荡,只能窘迫地抚了抚裙子上的污渍,说:“那朵花好好开着,如此美丽,为什么偏要将它摘下来?结果片刻之间就糟践了。” “真对不住,我会错了意,还以为你喜欢它。”他笑着凝望她,又说,“何况,宫里的花开得这么多,无人欣赏的话又有什么意义?能得你多看一眼,它也不算白白开放了这一场。” 这话语似是赞美,却又如此隐晦,温和亲切又恰到分寸地便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让人如沐春风。 遇上这样温柔的人,盛颜郁积的心口也终于略微松了一点。她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就算太后不喜欢自己,可她这样的身份,总不屑于给自己眼色。 这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只要他喜欢自己,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他见她神情安定下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平静了些许,但那种楚楚可怜的姿态似乎也减淡了。于是他心里又升起逗猫儿似的心态,微笑打击她道:“不过看样子,你以后在宫中,处境堪忧啊。” 盛颜轻咬下唇,沉默靠在门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我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的,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 因为,她答应了他,她告诉过他,你放心,我等你。 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庄严的宫廷,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只有她知道,小小的他曾经在母亲居住过的小屋前,沉默恸哭。 见她沉默而倔强,却如发誓般一定要留在这边,身旁的人含笑凝望着她,问:“若皇上不喜欢你呢?” 盛颜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避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用低若不闻的声音回答说:“不劳你操心。” 对方不由得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俯头看着她,笑问:“还没见过面,就觉得胜券在握了,嗯?” 这最后一个音拖得长长的,颇有戏谑意味,语含调笑。 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怎么能如此对话。盛颜立即向他敛衽为礼匆匆道谢,便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赶紧进入了小门。 走进院子,她稍稍转头一看,他还在那里微笑着看自己,忙低头转个弯,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她在心里想,若皇上不喜欢自己,那也是命。 至少,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毁约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一个人先回来,众人都在御花园中,孤零零的院落内只有吴昭慎一个人坐在荼蘼架下,在本上记录院中巨细事情。 吴昭慎看见她,便招呼她坐下喝盏茶。盛颜捧着茶碗啜了几口,想着刚刚那个似乎比皇帝年纪还要小的瑞王。 这般温柔笑语的男人,与她听到的传言根本不符。不知为何,心口隐隐不安,她开口问:“吴昭慎……听说圣上的母亲,多年前早逝了?” 吴昭慎点头道:“正是呢,孝康太后是在圣上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先皇正在行宫,闻讯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盛颜略一迟疑:“孝康太后?” 吴昭慎说:“孝康太后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当初薨逝时是贵妃,先皇对她极为宠爱,但终究福薄早逝。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追封生母为孝康太后。” 盛颜只觉错愕,心想,他母亲处境,自己是亲眼见过的。而他也曾经对她说过自己母亲的遗言,他在对她倾诉时,眼中那明明确确的怨恨,至今还在她的眼前。所以,他年少时的艰难,他母亲的凄凉,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当年她七岁的时候,确确实实跟着他去看了她母亲所住的房子,确确实实与他一起爬过院墙回到了他居住过的地方,她还曾亲手在那株桃树上折下一枝桃花送给他—— 既然先皇会为他母亲临终而特意从行宫赶回来,又曾封她为贵妃,那必定是深蒙恩宠的妃嫔,他母亲又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冷落的荒僻小屋中过世? 自己当时看到的,难道是幼年的幻觉? 可是,那个当年和自己一样大的男孩,如今长成这样堪以肩负天下的模样,还与她重逢了;他也依然还记得当年那一夜的细节,与她一起重新回忆起这一切。 不是自己童年时荒诞的一个梦。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盛颜只觉得胸口一股凉气升起,让她莫名恐惧。 可他绝不会那样来骗她的,他的身份也该是确凿无疑的。毕竟十年前在这宫里,与她同龄的孩子,只有一个祥王尚训,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她勉强按下自己的恐慌,暗自安慰自己,又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他带自己去看的那个小屋子,是当初母亲刚进宫时候做侍女所居,后来封妃就弃之不住了,所以才这么破败吧。而他是还在怀念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舍不得变成佛堂而已。 她犹豫良久,才又问:“我听说孝康太后当年是宫女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孝康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刚进宫时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一阵子,不过她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诞下皇子,备受先皇荣宠,如今这宫里,记得她做过宫女的人都不多了。相比之下……” 她想说,相比之下,圣上的兄长瑞王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但宫中事有些自然不宜说出口,何况瑞王如今是什么身份,谁敢背后议论?所以她也就只抿嘴一笑,给盛颜添了半盏茶,不再说下去了。 盛颜听她这样说,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还想再追问一下根底,偏巧雕菰跑过来,一张脸红红的,显然是渴极了,抓过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水,咕咚咕咚喝了足有三四杯才停下手,舒爽地出了一大口气,说:“膳房那边都备好了,让吴昭慎去看看,让吩咐送几个人的午膳呢。” 雕菰在宫中一向由吴昭慎调教,两人关系如母女,见她这样无状,吴昭慎也只无奈地笑笑,对盛颜道歉:“这孩子就是这样莽撞,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改天撞一回就好了。” 盛颜笑笑说:“没事,我在家中也是这样的。” “哎哟,盛姑娘比这小丫头可稳重千百倍了,哪像她呀。”吴昭慎说着,看看日头,赶紧起身,“得,你们聊吧,我先去膳房看看,张罗一下今日各位姑娘的午膳。” “有劳昭慎了。”盛颜起身目送她离开。 雕菰从怀中摸出个手帕包来,里面是两个小点心。她看看吴昭慎的背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盛颜别出声。 “膳房的小公公送给我的,听说这可是陛下最喜欢吃的呢。”她小小声说着,分了一个给盛颜,“我可还没见过皇上呢,你呢?” 盛颜自然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听说圣上脾气很好,待宫人也特别好,特别特别仁和宽厚。宫里上下都说,打从有天子开始,咱这一批宫人是最有福气的!”雕菰很认真地说。 盛颜也不由得微笑出来,她托着腮想了想桃花下帮自己晒桃花的那温和侧面,再想一想春雨中叫自己上车的那把嗓音,再想一想花神庙中抽签时他仔细看签文的低垂眼睫,觉得心口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轻微涌上喉口来,让她的话语也变得轻柔起来:“是啊,特别好。” “不过,我在宫里久了,总能看到圣上一两眼的。”雕菰笑眯眯地咬着点心,很认真地说,“毕竟,大家都有机会的嘛——只要不像瑞王爷母亲那么惨就好了。” 盛颜没有在意她的话,小小咬了那糕点一口,仔细品尝他喜欢的味道。甜而不腻,微带着清爽茶香,果然很好吃。 雕菰说起宫中秘辛,简直是两眼放光。她凑近盛颜,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那个瑞王的母亲啊,原本是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醉酒的先帝撞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还一举生下了皇子!” 盛颜“嗯”了一声,她对瑞王并无兴趣,只说:“那是她的福气呀。” “什么福气呀,简直是大祸临头呢。当时太后倒是怀了龙种,可惜未足月就滑胎了,还落下了病根再难怀孕,皇后之位岌岌可危,你说她怎么看这生了皇子的宫人?再者,易贵妃蒙先皇深宠,就差一个皇子傍身,谁知她还没响动呢,反倒是区区一个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就生了,你说她生气不?甚至,先帝自己都忘了酒后这回事了,一开始还不予承认呢,但因为在起居注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极低的品级。” 盛颜听了,心中也极不是滋味,说道:“那太皇太后自然会关切自己的皇孙儿吧?” “才不呢,先帝与易贵妃感情深得如同民间夫妻般同住同宿,太皇太后自然乐见自己族女深受皇恩。而且当时先皇春秋正盛,易贵妃过了一两年也就怀上了,这皇长子的位没被自己的族女抢到,太皇太后也是郁积在心呢。因此,瑞王爷母亲的境况,真正叫如履薄冰,能落得不闻不问已经是好事。所以,当时整个宫里对他们母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有人刻意欺辱而让主子舒心的,听说都落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了,真叫凄惨!”雕菰说得跟自己亲眼看到似的,绘声绘色,“你说,这样的命运是不是太惨了?” 盛颜同情地点头,心里不知哪个地方闷闷的,只觉得有些事情极为不妥,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雕菰看看左右,更加眉飞色舞了:“最惨的是啊,贵妃诞下当今圣上之后,先皇马上就赐名,满月后就封为太子了,可比圣上大了三岁的瑞王呢,却是在先皇给圣上起名时,天章阁的盛大人上书圣上,提醒他还有一个皇长子未曾起名,才被连带赐了名呢。” 天章阁盛大人,那自然是盛颜的父亲。 想到父亲至少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讨了个名字来,盛颜也稍觉宽慰,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现在瑞王爷权倾朝野,年少时的艰辛也算是都过去了。” “是啊,不过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所以听说瑞王爷特别凶残!特别可怕!当初他在军中命人活剐奸细时,听说一定要刽子手割足三百刀,还召集所有人围观,以儆效尤……” 盛颜听了,正觉得心口不适,幸好吴昭慎已经走过来了,直接一掌拍在雕菰的头上,说:“乱嚼什么舌根!去把那兰花移一下,日头都晒到了!” 雕菰顿时跳了起来,想到瑞王势力非凡,一边悔恨失言,一边搬兰花去了。 “这孩子年少无知,今日又多嘴了。”吴昭慎笑着,对盛颜说道,“倒是要恭喜盛姑娘,我听宫里人说啦,圣上回宫后还特地问起你来呢,他对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圣上温厚仁静,性情是极好的,你见到就知道。” 盛颜点头。她自然知道他的性情,在春雨中,桃花下,他凝视着她时,比拂过她耳畔的微风还要温柔三分。 幸好,同是幼年丧母,他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人,与那个暴戾狠厉的瑞王迥异。 盛颜谢了吴昭慎,起身回屋去了。 换下衣服,盛颜靠在窗下歇息了片刻。 心口依旧在燥跳,她有点隐隐烦闷。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但一时却又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暗暗心悸。 无可名状,莫名懊恼,不可言说。 盛颜离开后,吴昭慎任由雕菰笨手笨脚搬兰花,思量着众人是不是都会陪太后用膳去了。正想去打听一下,忽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走出院落去,一看站在外面那人,却吓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间散散系一条明黄佩玉腰带,身后十数个带刀的锦衣侍卫侍立着。在宫中这样架势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见。 瑞王也不叫她起来,往院内看了一眼,嗓音因克制而变得低沉:“那个叫盛颜的女子,还未见过皇上吧?” 她听说过瑞王种种事迹,心中害怕已极,心想,必定是刚刚盛颜与雕菰讲他是非时被人听去了。一个毫无背景瓜葛的姑娘家,刚进宫就妄议是非,惹得瑞王亲自过问,恐怕如今在劫难逃。 当下她便连连摇头:“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不是朝廷幸事。”他压抑住怒气,微微皱眉,“真没想到,一个流落荒野多年的女子,凑巧就在那天被寻回,送进宫里了。” 吴昭慎忙磕头应道:“但是圣上与太后以为……” “我自然会去与他们说明白,你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就好。”他不容她说完,打断她的话。 在宫中见多了命运变幻的吴昭慎心想,这女子留在宫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为她而扯上什么麻烦? 于是她立即应道:“奴婢在看她长相时,觉得此女长得太过美丽,恐怕是薄命之相。何况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似是没有富贵之命,难以在宫闱中生活。” “原来如此。”瑞王颜色稍霁,点头道,“太后或许会重新商议此事,你准备好她出宫事宜吧。”走了几步,回头看犹自伏在地上的吴昭慎,又说,“你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会好好谢你。” 命运即将在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盛颜却恍然不知。她勉强镇定心神,将那身过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后取了针线来,将腰身缝小。 还未改到一半,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异动声音,然后便是有人小心翼翼踩着草叶走动的声音。 她本不想理会,可这声音一直在窗外断断续续的,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一把推开。 是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个人,他居然正在院子后面徘徊。见她推窗看见了自己,他有些许尴尬,朝她笑了笑。 她看看四周,问:“你怎么进来了?” 他指指外面,笑着说:“差点被人堵住了,所以赶紧躲起来,不然会被发现我一个人在宫里乱跑的。” 盛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过窗户看向侧门。角度不太好,只见吴昭慎跪在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穿着天青色的锦袍,背对着她。明明她在宫里应该没有认识的人,但这个背影不知为何,却让她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犹豫着要不要偷偷过去看一看,却听见身边的他自言自语:“他带人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盛颜听到这句话,一时悚然停住,想到今日做错说错,心里不由一沉,想,宫里的事情,还是不要理会才好,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所以她也不再站在窗户边,更不再理会窗外人,转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专心用细密的针脚把腰身收小。 而他一直等候在外,直看到瑞王离开,才松了一口气,走过来趴在窗边叫她:“喂,你……” 话未出口,等看见坐在那里的盛颜时,却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盛颜安静地坐在屋内亮处,专注地缝着自己手中的衣服。纤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尔一转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涟涟,犹如泪光,动人如此。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今天,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半旧垫子的竹椅,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他长久地凝视她低垂的脸,连呼吸都缓慢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能遇见很多人,在这么大的宫廷里,有各种各样的迥异美丽。可偏偏有这一刹那,她安静的神情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目光带着询问。而他站在窗外,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又低下头,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随口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所穿过的裙子。一开始,是母亲将自己的裙子改小了给女儿穿,后来母亲也没有旧裙了,只能扯了最便宜的粗布,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给她缝一件新裙。她穿裙子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因为若裙子磨损的话,若不想打补丁,就只能耗费很长时间绣上花朵来遮掩。 可那时候自己抱着粗布新裙的喜悦,这宫里没有人会懂得。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反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惹人笑话。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他靠在窗边看着她,她坐在屋内缝改自己的衣裙,天地间一片安静。 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瑞王尚诫到寿安宫向太后请安,让满宫的人都错愕不已。 瑞王母妃当年处境凄凉,最后无声无息死于深夜,之后宫中所有人更是刻意忽视这个皇长子,连他身边的宫女内侍都只马马虎虎应付他的衣食。等到他十岁出头,先帝察觉到他个性孤僻狠厉,担忧这狼子野心会影响到太子尚训,便封他一个北疆客使,打发到蒙国去了,就连驾崩时也不曾召他回京。 谁知瑞王审时度势,在得知父皇驾崩之后,立即星夜回程。身边数百人死得只剩十八骑,他却依然支撑到沐血进宫,拜祭白虎殿,硬生生插入当时皇叔摄政的朝廷之中。他隐忍五年之后,与皇帝一起斩除皇叔綦王,归政于当今皇帝。 小皇帝尚训多年来受摄政王挟制,早已养成散漫淡漠的性子,加上身体不好,摄政王被杀之后,敬畏兄长瑞王,这一两年连上朝都缺乏兴致。朝中大权由瑞王独揽之后,他也因此更为骄矜,原本对于太后便十分疏离,除了逢年过节,根本不曾踏入寿安宫一步。 所以今日他忽然过来请安,寿安宫中的人自是严阵以待,表面上虽还是如皇帝过来时般奉迎,实则殿上侍立的众人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瑞王与太后寒暄几句便接了茶,坐在她右侧喝了半盏,等听女官们说起今日御花园之行,才似为不经意地问:“太后昨日自山陵回来,本该好好歇息,怎么今日又到花园劳累?” 太后笑道:“圣上登基多年,如今河清海晏,也该到立后立妃的时候了。这回送进宫来的都是名门之后,在宫中熟悉多日了,再让等待下去也不好。趁着圣上过目之前,本宫先瞧一瞧。” 瑞王点头,又说:“父皇当年曾属意君中书家的女儿,想必这回的后位,太后是已有人选了。” 太后也不知他的来意,便顺着他的话说:“正是,那位君家姑娘稳重守礼,言行举止无一不规矩,本宫也很中意。” “君中书是我朝中流砥柱,文人领袖,家风自然非凡俗人家可比。”瑞王淡淡转了话锋,转而又问,“可我又听说,在各位名门大家之女进宫之后,隔了几日太后又召了盛彝的女儿进来,不知又是什么安排?” 太后见他神情平淡,难以揣测,也只能叹道:“这真是本宫考虑不周,前往山陵前晚,本宫偶尔梦见先皇赐名之事,便心血来潮让寻到盛彝女儿进来应选。谁知今日一见,毕竟家道中落,困苦人家长大的姑娘,那言行举止全无大家气派,显然不合适待在宫里。” “这样。”瑞王略一点头,说道,“她出身原是可以的,只是多年来沦落在外,太后担忧也有道理。若不喜欢的话,反正未曾觐见过圣上,如今无名无分的,遣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让本宫又有些不忍心。”太后叹道,“毕竟已经将人家召进宫来了,又在未曾见到圣驾之前便将她重新送回,让人家姑娘空欢喜一场,怕是会让这姑娘被众人耻笑,或许还会因此耽误终身。” 瑞王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只随便笑一笑,也懒得吹捧她的慈心,只说:“太后若觉与她仓促一面,还看不出她的本心,可以召吴昭慎来问一问。吴昭慎伺候这群女子多日,必定对众人的秉性是清楚的。” 太后也说道:“这倒可以问问看。若她不过今日在我面前小小逾矩,那也就不必理会了。若一贯胆大妄为,将来岂不更惹圣上不悦、后宫不宁?与其将来送出去,还不如现在就先处置了。” 瑞王便将此事丢开,陪她又随便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告辞。 出了寿安宫,天色已微暗。 瑞王在太后面前还露个笑容,等出来后便脸色不悦,连带着周身的气氛也肃杀起来。身后一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不知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出宫的路线却不是走直线,而是往重福宫那边拐了一个小弯。正被太后召去问话的吴昭慎快步从宫墙下走过,与他碰到时赶紧避在路边向他躬身行礼。 瑞王瞧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径自去了。 第二日用过早膳,重福宫内便来了一批内侍宫女。 宫中尚衣局送来明日朝觐皇帝的宫妆服饰,院中每个人都一一送到,却只有盛颜,独坐在屋内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送达。 她终于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门,却看内侍都已经走出去了,忙追上去问:“几位公公,是否分发的衣服太多,一时遗漏了?” 那些内侍相视一笑,摇头道:“并没有遗漏,是太后怜悯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颜茫然不知所以,回房去坐了不久,门口已经有太后口谕传下来了,让盛颜立即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宫。 盛颜还未明白过来,外面已经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大家虽勉强做出些同情的神情来敷衍,却掩盖不住内里的嘲弄神色。 太后身边的女官承福和颜悦色对她说道:“太后原本是要让你候选的,但在山陵祭拜时又忽然伤怀你的身世,怜惜你母女孤苦相依。你若中选的话,母亲一个人在荒野之中又有何人照顾?本朝以孝治天下,因此太后特恩准你出宫回家,好好侍奉母亲,望你不要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回去后谨奉汝母,莫再分离。” 盛颜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只茫然拜谢了太后恩德,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胡乱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不明白这事情是怎么回事。她整理东西的手机械而木然,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想着自己五天前刚刚离开了家门,告别了母亲到这里,现在突然又被放回家,匆忙让人来,又匆忙让人走,她竟毫无自主。 难道说这几天来的事情,只是一场梦境,或者只是,一个笑话? 所有女孩子都刻意视而不见,大家都和常颖儿一样,在门口探究了她几眼,连过来敷衍几句送别的话都懒得。估计大家也都知道,她这样的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与她们有重逢的机会了。 连一贯打理这个院子的吴昭慎都没有露面,只有雕菰偷偷地给她塞了一把红豆糕,压低声音说:“盛姑娘,这些给你吧,出去以后就吃不到宫里的东西了。” 盛颜点头,默然将它收到自己小小的箱笼中,向她致谢。 她来得仓促,走得也匆忙。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个宫闱,她便如一场大梦初醒,睁开眼时已经提着自己的箱笼,跟随宫人沿着高高的宫墙而行。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压缩成小小一团。她心绪紊乱,导致脚步也是凌乱,木然走向宫门口。 红墙,黄瓦,高而蓝的天空。 这么大又这么空旷的皇宫里,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头上高天直欲压人头顶,仿佛命运压抑在人全身。 盛颜一声不吭地走着,悄悄伸手到怀中,握住那个九龙佩。 玉石的质地温润,入手微有冰凉。她死死地攥紧了它。 他为了什么,不劝说太后,阻止自己回去? 难道当时他向她要的那个承诺,只是一句随口笑谈,现在他后悔了,就弃之不顾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过往和以后的所有人生,进入了这个可怕的陌生之处。 龙颜峥嵘,凹凸的雕刻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泪不觉就蓄满了眼眶。 但是,不要哭,盛颜,不要哭。 她长长地吸气,强迫自己从容告别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所在。 就当作,是一场荒诞的梦。那些桃花春雨,古庙与三生池,回去以后,全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过去了,了无痕迹。 而她回到自己的宿命之中,继续卑微的人生。 引领她的内侍加快了脚步,鞋底在青砖上擦出轻微的脚步声。 眼看出宫的那道偏门就在眼前。 只要一跨出去,她将从此回到外面的世界,与这宏伟壮阔的宫廷将就此永诀。 就在她这一步要迈出去的一刹那,身后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喂,你去哪里?” 这声音清朗而和缓,明明是这样无礼又突兀的问话,却并不引发听者的反感。 等盛颜与几个内侍回头,更是个个愕然。 在他们身后的,是正经过这里的步辇,还有步辇上的皇帝,端坐在上面,面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温和地看着她。 盛颜震惊无措地看着这个穿着帝王之衣的人。是在御花园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温和,光华内敛,诗书气质。他面容白皙,略带午后倦容,在一身的团龙纹饰映衬下,雅致之中掩藏着一份不应出现在他身上的软弱气息。 盛颜听到他轻唤她:“盛颜?” 可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喉口堵塞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她这样,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他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她前面,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见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 他脸上涌出淡淡一丝迟疑,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了顿,转身看宫门,说:“幸好,只差这么一步。” 盛颜只觉得自己身在浮云之中,全身都没了力气。 他是皇帝,原来他才是皇帝。 那么,当年那个与她爬过宫墙看桃花的孤苦无依孩子,是谁? 带她坐着马车行经一路花开的人,是谁? 给了她九龙佩的那个人,是谁? 三生池里一双人影,那一个是谁? 在巨大的震惊与悲恸之中,完全忘记了反应的盛颜,手中那个小小的箱笼嘭的一声坠落于地。 没有人去理会那些散落的衣物零碎。 皇帝握着她的手,牵住身不由己的她,笑着问她:“明日就要应选了,你拿着东西要去哪儿?” 盛颜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几乎看不清面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她只徒劳而固执地企图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紧握着她的手,温柔地俯头看着她,低声问:“你不是说,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吗?你不是说自己一定要在宫里好好过下去吗?” “是,我不想离开……”盛颜颤抖着回答。 带着那么多人的艳羡,带着母亲的殷切嘱托进入这个宫廷,可如今才仅仅数日,她怎么能就此回去? 可,她曾那么信誓旦旦要待下去的这个宫闱,却没有他的存在。是她把一切都想错了,她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心里预设好千遍万遍的未来,陡然之间全部粉碎,她除了恐惧无措之外,没有任何应对办法。 她只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好了,我们找一个地方,你好好地跟我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我会帮你解决一切麻烦的。” 他牵着她的手,向着宫内殿阁最高大的地方行去。 而就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宫门外,瑞王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看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 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来了吧? 他用了十年时间去记挂的那个女子,无数次在梦里仰望过的少女。那时松柏的阴影,在月下如水墨般印染在年幼的她的裙裾之上,也印染在他后来无数的梦里。 他母亲所居住过的小屋,被彻底夷为平地,上面修建了一座佛堂,那树桃花自然也被连根拔起,连花期都还未过去,便已永远不复存在。 然而他已经不再怀恨遗憾,因为曾有一个人,将那枝开放的桃花折下来,递到自己手中。 那是他灰败黯淡的童年中,唯一鲜明夺目的记忆。 他珍藏着那枝桃花,直到花朵彻底萎败凋落,只剩下一根枯枝。他珍惜地保存着这根银灰色的桃枝,甚至在被遣送到蒙国当客使时也带着它,从此后无论颠沛流离还是浴血归国,不曾离身。就算没有看见,也能让他知道自己凄凉冰冷的人生中,还有一抹温暖的颜色。 盛颜,他后来偷偷打听到的名字。经过十年时光的磨洗,未曾模糊半分。在知道她父亲无声无息死在任上之后,他以为她也已经流落外地,嫁为人妇,永生永世与自己再不相逢。然而没想到的是,打探下落的人很快便回禀他,盛颜就在京郊,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他丢下了所有事务,像当年无所顾忌的孩子一样,任性地孤身跑去寻找她。 春雨花神庙之中,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稚嫩面容,已经长成如此清丽绝俗的容颜。即使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站在她的身旁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移不开目光,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差点遗忘。 她伸手去接芭蕉树上滴落的水珠,那些水珠似乎也滴落到了他的心口上,细细密密地敲击,不可遏制。 她鬓边的桃花被他一箭射下时,万千青丝在瞬间散落,如同万缕情丝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恐怕再难逃脱。 不过,他心里想,就算逃不脱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实现自己十年的梦。 就算在梦里困到死,也是心甘情愿。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在三生池边,接受了他的亲吻。 虽横生波折,她进宫走了这一趟,但如今万事落定,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来。 他自然是不能进去接她出宫的,但他也按捺不住,无法安坐在王府中等待她。所以他亲自等在这里,要在她踏出宫门的第一刻,就握住她的手,从此再也不放开。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这样想着,只觉人生圆满美丽,无不尽如人意。 唯有太阳渐渐转移,正午的刺目光线,仿佛未来倾泻而下,狰狞地压在宫门内外三个人的身上。 静待盛颜的瑞王尚诫,背离而去的盛颜,握住盛颜手的皇帝尚训。 无人知晓这一刻,更改了多少顺理成章的未来。 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格局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 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是自然,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心口抽搐似的慢慢流过温热的血,恐慌无比。 幸好他只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端详着她低垂的面容,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解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所以她一直误会了,她以为,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会是这个素有仁善之名的皇帝,却谁知,一切种种迹象如此相似,最后却落得一场错误。 她竭力缩起身子,依靠着栏杆,用面前的桐花遮掩自己悲切慌乱的面容,在混乱的脑中寻找着痕迹,艰难地拼凑着。 七年前的宫里,两个皇子。比她大三岁的瑞王,在长久的忽视与刻薄对待中,面黄肌瘦,身量瘦小,而她女孩子本来就发育得早,再加上在家中备受呵护,以至于与这个瘦弱又发育迟缓的男孩一样身高,让她误以为他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尚训。 十年后,她拿着上局的伞与先皇赐的九龙佩,可她只看到他温柔呵护自己的态度,却没看到他背后隐藏的力量,从未曾想过他的另一面,会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 是她不该轻信自己的判断,到如今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混乱一片。她感觉到他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指尖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他问:“跟我说一说吧,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会在选妃的前一天被遣出?” 她默然低头,缄默不语。虽然她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如此微不足道,又如何能妄议太后。 而他也早已了然,轻描淡写道:“能让人送你出去的,只有太后了。可她刚刚召你进宫,怎么如今见了一面后,又忽然要人送你出去?” 盛颜默然咬住下唇,依旧不说话。 而他却像逗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猫咪一样,戏谑道:“我知道了,母后一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你容貌异常美丽,觉得你会狐媚祸主,所以为防万一赶紧将你送出去。” “不……不是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脸也忍不住晕红一片。 尚训笑着端详她:“哦?那么母后的意思是?” 被他那专注的目光凝视着,盛颜不由得一阵紧张,双手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裳,将那上面抓出凌乱的折痕来:“我出身低微,不懂宫中规矩,太后担心我太过散漫。” “这有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熟知礼仪的,你这么聪明,只要有人教导的话,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学会了。”他说着,又微微皱眉点点额头,说,“我想想该怎么去对母后说才好。” 盛颜见他如此认真模样,心下不安,唯有跪坐起身,低头向他哀求道:“盛颜何德何能,不敢劳烦圣上劝解太后,只求出宫,重新回到家中照料母亲。” “你这样被送回去,可要遭人嘲笑的,真的愿意吗?”他说着,抬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低垂的桐花,沉吟片刻,说,“你知道吗,你爹当年……对朕十分关怀,朕也该好好关照你。” 盛彝当年是天章阁供奉,但并未进宫讲读,与皇子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但看他面容上沉郁的感怀,又似乎确实对自己的父亲颇有印象,不似敷衍。 她还在想着,尚训却忽然转头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一切既成事实就好了。” 盛颜不太明白既成事实是什么意思,还无意识地望着他时,忽然间尚训便凑了过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笑着眨眨眼,然后她的脸颊微微一热,他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面容上。 她愕然睁大双眼,来不及惊呼,尚训已经抓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抵在栏杆上,顺着脸颊渐渐吻下她的脖颈。 麻痒的气息与吸吮的触感,扰得她身体颤抖起来,惊骇不已。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腕被制,根本无从抗拒。 周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伺候在旁的宫人们,全都赶紧退避出去。皇帝最贴身的内侍景泰迟了一步,被尚训一个眼神瞪到,立即俯身后退,还贴心地将宫门带上了。 桐花盛开,只剩得他们两人留在白色与紫色之中。 盛颜在他的压制下,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她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激灵,让她全身毛骨悚然。 她的眼神在挣扎中变得绝望,仓皇的声音也显得喑哑起来:“请圣上……放我出去吧,我……我想念我娘……” “以后,等你晋阶之后,会有机会的。”他抱着她,含糊地说。 盛颜眼中涌起的泪,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却被迅速吸走,不留任何痕迹。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吻过她。 她答应过会等他,那承诺,说出口了,就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声,断续哽咽:“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这轻微而虚弱的声音,却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静默让他的身体渐渐变冷,他放开她的手,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自己。 她看到他幽深的眸子,眉头微皱,神情稍有波动。但在盯着她许久之后,脸上的一切却渐渐平息了,甚至还唇角微扬,说:“就算害怕,也不必说谎骗朕。” 盛颜默然拉住自己的领口,身体依然在轻微颤抖。 “母后召你进宫的懿旨,朕亲眼见过,当时旨意明确地告诉过你,并不是强迫你进宫,你完全可以自愿选择。若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背弃他,来到这里?”他望着她,用手轻轻敲击着栏杆,神态无比肯定,“而且,就在昨天,你还告诉我,你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怎么今天,就成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盛颜嗫嚅着,无从辩解。 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是将瑞王误当成了他,所以不管不顾地进宫,奔着瑞王而来。 ——这样的话若出口,不但她身败名裂,恐怕连瑞王都会被牵连,卷入是非之中。 尚训见她低头不敢说话,只睫毛和肩膀瑟瑟颤抖,就如一枝初开的花在风中轻颤的模样,如此可怜可爱。他不禁又微微笑了出来,轻缓地在她耳边说道:“好啦,朕也知道如此仓促,你肯定无法坦然接受。别担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让宫中人以为我们木已成舟,这样,母后也无法再提送你出宫的事情了。” 盛颜听他这样说,僵硬的身体终于略微动了动,气息虽依然寒凉,但眼中的绝望已转成哀切。 他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伸手按住她的肩,轻声说:“明日我会选你的,你放心吧。” 她恐惧已极,却只能拼命摇头,叫了一声:“不,圣上……” “留下来吧,朕身边,总得有个我自己选择的人。”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朕也会有实在忍耐不住,需要向人倾吐的秘密。而朕相信,你会是最佳人选。” 她一时不太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不明白他自己选择的人是什么意思。等再深入想一想,才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选中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被太后遣出去的人。 所以他自己想要选择的,是与太后心意相悖的、不可能相互勾连的人。 “对,你是太后不满意,要瞒着我送出宫的人。”他声音极低极低,如呓语般在她耳边说,“所以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盛颜恍然想起,当初生下了皇帝的易贵妃,令时为皇后的太后如坐针毡。后来易贵妃华年早逝,尚训才移送到皇后膝下抚养。 只是,缺乏血缘关系的养育之恩,似乎并不能消却所有鸿沟。 朝廷内外所赞颂的,太后与皇帝的天伦和乐,原来只是众人美好的愿望。皇帝含糊不清的寥寥数语,但盛颜便足以窥见其中天机。 而尚训却并不介意她的错愕恐惧,只按住她的肩,声音轻缓却无比清晰地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最大的秘密,盛颜。所以若你不站在我的身后,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口摇曳过一缕细长尖锐的冰冷,颤声问:“为什么选择我?” 他没说话,只抬手顺着她的鬓发轻轻抚过,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说:“因为只有你,背弃了我之后,就无法在这个宫里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盛颜只觉得心中升起难言的绝望苍凉。十指收得太紧,指甲掐进掌心,隐隐刺痛。她垂着面容,目光所及之处,是与她一起坐在廊下的他的衣裳,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 可—— 她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答应会等他。即使面前这个人是九五至尊、温和柔善,而她要等的人是众口一词的暴戾跋扈、可恨可怕。 可她想要的命运,不是在深宫之中消磨年华,与一个对自己温柔以待的人相候此生。 她所要的,是十年前那个在空宫角落之中倔强长大的孤苦孩子,是十年后春雨桃花下一眼就认出她的冷峻男人。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去向吴昭慎询问:“今日说要送出宫去的盛颜,怎么还没有见出来?” 瑞王府的侍卫打听之后,赶紧回来禀报说:“吴昭慎说,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瑞王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宫门口。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圣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 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去往桐荫宫。 宫廷这么大,等他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殿外的内侍心慌不已,实在没辙,只能赶紧拦住他,轻声说:“圣上在里面呢,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冷冷问:“圣上不见我?” “这……这自然不是。只是圣上如今,估计不方便见王爷。”内侍讷讷地将身子缩了缩,硬着头皮说道,“圣上今日午时……在宫门口遇见了个进来候选的女子,一见之下就喜欢得不得了,带着她回到这边了。” 他默不作声听着,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 不自觉抹了一把冷汗,见他没说话,内侍也只能指指里面,继续战战兢兢说:“王爷您是没看见圣上与那位姑娘的亲密情状,那真是喜欢极了。这宫里这么多人,可这些年来就这么一个圣上入眼的,还亲自带回寝宫来……老奴等自然不敢在旁目睹,所以一众人都避在外面了,如今都入夜了,两人还在里面,未曾叫奴婢们进内伺候呢。” 侍立于殿前的众人赶紧附和。其中捧着梳篦与换洗衣物的宫女年纪最小,咬着唇先吃吃地笑了出来。而身旁捧着鎏金盆的宫女则无奈道:“等了这么久,水都冷掉换三四番了,到底何时才能让奴婢们进内去服侍呢?” 老内侍责怪地示意她闭嘴,转向瑞王道:“依老奴看来,恐怕有再大的事情,王爷也得明日再来面见圣上了。” 瑞王依旧一言不发,身上的阴寒之气更甚。他径自往台阶上而去,内侍们心惊胆寒,唯有默不作声地往旁边避让,不敢拦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面是一扇雕镂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隔开内外。 隐隐约约的烛火,在屏风后透过来,在他的面前摇曳不定。 屏风透漏之处,隐约模糊地透出两个人影,依偎重叠在一起,亲密无比的姿态。 一下子,全身都冰凉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转过去,走出这深深殿宇。 殿前只有天上一轮圆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风里流转,仿佛他一回首就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场大雨中,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 当时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 [第四章] 东风有意揭帘栊 盛颜模模糊糊醒转时,窗外圆月正在桐花枝头。 靠着椅背睡得腰背酸痛,她扶着脖颈正想揉一揉,手肘却打到了身旁一个人的脸上,让她“哎呀”了一声,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回头看向被自己打到的人。 站在椅子前,俯身看着她的尚训,正捂着自己的额头苦笑。 她赶紧起身躬身谢罪:“请圣上恕罪……” “没事,是朕不该惊动你。”他说着,又指指窗下的床榻,“这样睡着不舒服吧,你去那边躺下休息一下。” 她小心地看了看床与榻之间的距离,然后走到榻上坐下,下意识地伸手抱过枕头,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尚训倒笑了,说:“要不你回去也可以,想必现在宫里早已传遍了,我们在一起共宿的事情。” 盛颜抓紧手中枕头,脸色都青了:“那……那我不能出宫了?” “应该不会了,放心吧。”尚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还要被赶出去,便把椅子拉到她面前坐下,安抚她说,“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但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不信太后会厌恶你到这样的地步。” 盛颜默然沉着头,在心里思虑着,太后是不喜欢她的,她不够落落大方,也不够高贵端庄,明日使使小性子,让太后更觉碍眼,或许就会获罪于她。到时她可以对太后禀报,坦承自己与皇帝阴差阳错,其实并无瓜葛,那么太后必定不会继续容她在宫中,照旧被送出宫去,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受到什么惩处,只要能出宫,她都可以忍受。 而且,她相信瑞王必定会帮她的,到时候,只要能留一条命出宫,就好了。 她盘算着,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计划是否有漏洞。心里焦急又恐慌,脸色就更难看,连晕红的烛火也不能掩盖她气息奄奄的模样。 尚训叹了一口气,抬手捏捏她的脸颊,说:“朕要怎么说,你才不怕呢?别担心,朕保证过的,就万无一失。” 她咬了咬下唇,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 尚训便站起身,到屏风外对外面人吩咐了几句,然后握住她微凉的手腕,将她拉到外间桌前坐下。 桌上早已摆下点心,他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别担忧了,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之后,朕给你看一些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温柔清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只能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 热热的茶水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尚训又给她拿了一个点心,递到面前。 她接过来,眼前恍惚闪过十年前,她躲在灵堂后偷吃点心的时候,看见了瘦弱饥饿的瑞王尚诫。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帮他递过点心,斟上一杯茶水——这么平凡的举动,如一点炉膛中溅出的微不足道的星火,却预料不到,在十年后,会演变成那么温暖的火焰。 她吃了两三个点心之后,抬头看尚训,想知道他要给自己看的东西是什么。 尚训见外面人已经送了东西进来,便将那个木盒子接过,放在桌上,打开给她看。 里面是一叠陈年故纸,上面写满了字。 盛颜不知这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拿。而尚训却将里面的纸取出,递给她说:“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吧?” 盛颜看了一眼,便愕然睁大双眼,说:“这是我爹的字迹。” “对,这是你父亲盛彝生前所著诗文。在他去世之后,你和母亲带着你父亲的遗物回京,后来便留在了家族中。宫里曾派人去搜集他的文稿,这就是当时带回来的。” 盛颜心想,父亲去世时,先皇已经驾崩,而尚训帝当时刚刚登基,年纪尚幼,说不定连父亲的名号都记不清楚,又怎么会让人去搜集他的文稿呢? 她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思索,那么……是瑞王顾念她那一夜的情意,命人寻找她父亲的遗物吗? 转念一想,她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瑞王自北疆回归之后,一直住在王府,怎么可能派遣宫中人去寻找东西,又将它取回放在宫中?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人,就只有一个人了。 “是太后喜欢我爹爹的诗文吗?”盛颜轻声问。 尚训笑了笑,摇摇头说:“那倒也不见得,太后草草看过一遍之后,便没再理会了,内局便将它暂收在了沧澜楼藏书阁中。朕几年前偶尔看到,觉得盛学士诗文真是雍容中正,十分投契朕的心怀,所以便留意了一下。现在便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吧。” 盛颜感激不已,将木盒抱在怀中,含泪向他致谢。她爹虽然不通时务,仕途潦倒,可他诗文名满天下,她自幼时便对父亲深怀崇拜之情,多年来未曾稍减。 天色已晚,尚训休息去了。盛颜将红纱宫灯移过来,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翻看着父亲留下的诗文。诗词内容杂乱,多是他在任上的一些感怀,仕途艰辛,妻女劳苦,人生无望之类的。 她慢慢看着,仿佛旧日那些艰难岁月重现,泪水顺着脸颊垂落,难以抑制。 一片压抑苦涩中,只有一首,是父亲关于女儿穿素纱裙的描写,难得的出现一些鲜明的色彩。上面那一句“海棠折枝月华裙”,让她想起母亲将她旧日的裙子改成女儿所穿裙裳的模样,那是一条藕荷色的裙子,织出胭脂红的海棠,质地华贵。母亲将裙子腰间做了褶皱,随着她身量长大而渐渐拆出。从十岁一直穿到她十四五岁,逢年过节时才珍惜地换上,只是颜色已经褪淡,难掩窘困。 那时母亲带着她与几位亲戚姑姨见面,大家都打量她,也颇有几位家中有适婚儿孙的亲眷私下询问她的身份。但她家的情况在京中人尽皆知,最终她在城郊孤零零长到十七岁,无人问津。 她叹了口气,将那一页诗翻过去,但随即,又翻了回来。 那里面还有一句:“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 姮娥,大约是指代母亲年轻时穿着这件衣裙的模样吗? 然而,写自己的妻子却带上宫阙,盛颜觉得这绝不像父亲这样的性情会写的句子。再者,这诗中满怀的,似乎是对一个已经逝去女子的感怀,分明不像是感叹她母亲的当年风华。 她将这首诗取出,放在一边,又将其他的诗文都看过一遍,才靠在枕上,困倦地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陷入恍惚,梦里她看见父亲从白雾蒙蒙之中出现。他和临死前一样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握着母亲的手,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他说—— 阿颜,爹爹那篇文,你可背熟了? 盛颜泪如雨下,拼命点头,说:“是,爹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也不知是她的声音,还是父亲的声音,虚空回荡在黑暗之中,洇开大片似血似泪的水迹,晕眩无比,隐隐波动。 盛颜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颤抖着从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切。 天色已经大亮,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微风被她起身的动作带起,引得轻纱帐幔轻微晃动。 尚训居然还没有睡着,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她惊坐起来,便将手中笔轻轻放下,问:“做噩梦了?是在陌生地方睡得不安稳?” 盛颜摇头,虚弱地说:“我……梦见我爹爹了。” 他微微笑出来,走到榻前坐下,轻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承诺这一辈子也不忘记呢?” 盛颜没想到自己的梦呓已经被他全部听到了,伤痛之中又加上一份尴尬,然后默然缩了缩身体,说:“是……我爹去世前写的一篇文章,他嘱咐我要彻底背熟,永生永世不要忘记。”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起来:“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盛颜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景泰的声音传来,不缓不急:“圣上,今日正是原定择妃之日,请陛下起身,用膳后移驾永颐宫,以免太后与各位候选闺秀久候。”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含笑望着盛颜,那本就轻柔的声音中更带上几许微温:“走吧,待会儿朕带你去永颐宫。” 盛颜略有迟疑,目光落在那摞父亲的遗稿上,移不开脚步。 尚训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她随自己出去:“朕会亲自吩咐下去的,让人送到你的住处,行吗?” 她心中感激,但还是艰难地开口,问:“若是我……没能中选,圣上也能给我吗?” 尚训凝望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她面容上掠过,然后回过头去,径自走了出去:“会的。” 永颐宫中,太后上座,品着茶与身边的女官随意笑语,三十位闺秀正在殿内等候,个个都静默肃立。 常颖儿站在最后,正听得耳边脚步声密集,想必是皇帝一行到来,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却不料先有个人被引到她身边,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那里。 常颖儿大奇,转头一看,顿时眼睛和嘴巴一起瞪得圆圆的—— 这可不就是昨日被遣出去的盛颜吗?她怎么又回来了! 站在后面一排的几个人都发现了,互相使着眼色,用眼睛表示着纳闷。 常颖儿小声地叫盛颜:“喂,喂,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盛颜不安地看看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听得前面内侍已经中气十足地喊道:“圣上驾到——” 一众人赶紧下跪,觐见皇帝。 等叩拜过后,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一看皇帝的样子,想不到皇帝如此年轻俊美,和未进宫时听说的传言一样,个个都先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悬起了另一口气,生怕自己选不中。 皇帝对太后极为敬重,事事都由她做主。今日的择妃,他坐在那里似无事人一般,倒是太后热心,宦官点了闺名,叫人上来与皇帝见礼时,她一直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有时也朝皇帝点一点头,以作示意。 三十个人都过了大半,皇帝神情始终淡淡的,竟没人揣摩得出他究竟有没有看上哪位姑娘。太后神情倒是还好,下边几十个女孩子可个个都紧张得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眼看着名单念到最后,一直低头站着的盛颜,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她是临时被皇帝带过来的,所以穿的并不是后局统一送来的衣服,而是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衣裳,虽经修改后如今已经合身,但质料与做工,毕竟无法与内局工艺相比。她一从众人身边走过,就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诧异又蔑视,若此时不是皇帝与太后在场,恐怕已经听到嗤笑声。 盛颜走到殿前下拜,向着上面见礼,声音略带喑涩:“原天章阁供奉盛彝之女盛颜,叩见陛下、太后。”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阴晴不定,脸上的笑意还在,但眼中却满是阴霾,沉沉地压着。 而一直以平淡神情安坐的皇帝,此时终于露出笑容,说:“阿颜赶紧起来吧,母后自然早已知道你名字的,不需要多礼了。” 这一声“阿颜”,叫得如此突兀又自然,让盛颜都几乎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亲密是为什么,勉强镇定地起身,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看一眼太后,她的神情果然有些许僵硬,连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都不见了。 而下面那群闺秀,则更是个个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太后将手中茶盏递到女官手中,转头问皇帝:“昨日皇上带回身边的,可就是这位姑娘么?” 尚训点一点头,说:“阿颜温柔婉约,与朕的关系又非比寻常,朕希望给阿颜择一个离朕寝宫最近的殿住着,往后也好时时看见她。” “皇上是真喜欢这女娃儿了。”太后不动声色笑着,那口中对盛颜的称呼却已经亲热了几分,她回头打量着低垂面容的盛颜,问,“朝晴宫可好?就在清宁宫东侧,母后看你之前在那边住得多。” 这口气,已经不是在商量她是否留在宫里,而是确定无疑地给她安排住处了。下面候选的闺秀们个个暗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仿佛要在绢纱中挤出水来。 盛颜在阶下叩了个头,抬头望着太后,看着她隐藏在笑意之后的冷淡目光,低声说道:“盛颜承蒙圣上、太后厚爱,感激不尽,只是……” “阿颜。”尚训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貌似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身后人将一个盒子送到她面前,问,“这东西怎么样?” 盛颜话被打断,只能将后面的话艰难咽回口中,看向那个被打开的盒子。 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 她只能说:“这支簪子……十分精致美丽。” “朕也觉得,和你十分相配,所以就命人找出来了。”他却不假手身边他人,直接起身,将盒中的牡丹簪子取出,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拉起来,端详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帮她插在鬓边。 殿中所有人显然都很意外,太后更是脸色不悦。殿上所有人只知道这支簪子华美异常,可唯有她知道,这支牡丹簪是当年尚训的母亲易贵妃心爱之物。 就在牡丹簪插入盛颜发间时,尚训俯下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日朕与你一夕缠绵,宫中上下人尽皆知,你若就这样出宫而去,试问天底下谁还敢接纳你?” 他的温热气息在耳边萦绕,却让她的脸色与唇色一起变得煞白,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且,你父亲的被贬与去世,你以为,真的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吗?你不打算知晓其中内情吗?” 盛颜顿时骤然睁大眼睛,猛抬头看他。 他却已经直起身子,又端坐回铺了厚重锦袱的椅上,微微笑着看她:“母后选的地方正好,阿颜就先安心住在朝晴宫吧,朕待会儿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你看好不好?” 盛颜只觉心中升起一阵冰凉,她身体僵直,交握的一双手几乎连松开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终究还是闭上眼睛,俯头低声说:“是。” 这样的情况下,她如何能从尚训的手中逃脱。又或许,她连自己最终是否能走出去,也已经绝望了。 而父亲忽然被牵连在内的那场政治风波,那让她觉得怪异的诗文,太后在他死后的举动,她又如何能毫不介意地抛开,一径去寻找自己的所求? 她得留在这里,找到父亲当年的真相,再找到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即使三生池上的那一个吻,那一句“我等你”的承诺,或许会永远落空。 可她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她无法抛下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就这样决绝离去。 朝晴宫原名昭晴宫,因在皇宫东面,是每一天最早照到日光的地方,后因避昭圣太后名号,改名朝晴宫。 宫中遍植朱砂梅,只是现在并非梅花季节,油绿鲜艳的叶片之下,藏着一枚枚豆大的梅子,看起来也颇为可爱。 刚入宫的女子,封号自然不会太高,盛颜的名号倒是很合适,“美人”。在几位才人、婕妤中并不出挑,但总感觉一种以色侍人的品性。 朝晴宫一正两偏三个殿,总有上百间房,自然不止她在住,可巧才人常颖儿就住在她不远处。这小姑娘比盛颜还要小上一两岁,心窍却比人多一倍,当天就拿了一对绢花找她聊天,愁眉苦脸地说:“我娘让京城最有名的金玉阁给我定制的堆纱绢花,可问题是,我这模样哪儿配得上这种鲜艳夺目的花朵呀,刚巧听说姐姐进宫仓促了,没多带妆奁,我这对绢花呀,天生就是带进宫来为姐姐添妆的呢。” 盛颜赶紧推辞,可惜小姑娘比她会说话,最后好像她要是不收就是对不住她似的,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又没有东西回赠,一时坐在屋内有点闷闷的。 天色还未曾暗下来,御驾已经到了朝晴宫。 接到先行宦官的禀报之后,住在里面的几个低阶妃嫔赶紧都出来,在宫门口迎驾。 尚训倒是挺和气,与大家都说了几句话,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意,但谁都可以看得出里面敷衍的意味。他的目光只单单落在盛颜的身上,目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明亮了些许。 见她一直站在人后不说话,他亲自走过来携住她的手,说:“走吧,朕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 盛颜尴尬无比,想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他却握得那么紧,简直每一根手指都掌握在他的掌中,无法挪移半分。 她只能讷讷地随他进内,说:“宫中的地方,应该都差不多的。” “就算差不多,可有了你住着,和别人的地方差别就大了。”他说着,想想又含笑回望着落后自己半步的她,说,“而且,这边朕要常来常往的,自然希望能一切妥帖。” 听到他这话,被分派给盛颜的两个小宫女都是兴奋不已,连皇帝身后的景泰等人也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下盛颜,看着她那亦步亦趋的木讷模样,暗地里咋舌。 尚训进内后,让人将一个木盒呈上,然后便将所有人屏退了。 木盒内装的自然是盛彝的遗稿,他示意盛颜收好,说:“这就给你吧,也算是物归原主。” 盛颜再谢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珍惜地用手指轻抚着。 他又问:“你父亲当年叫你背下的那篇诗文,你背给我听听看?” 盛颜微微皱眉,说:“是篇七颠八倒的文章,父亲取名为《无解词》,这几年我时常背诵,但总不解其中意思。” “没事,你背吧,朕听着呢,或许我们两个人一起商讨商讨,能有结果。”尚训坐在她对面,因景泰等人都候在殿外没进来,便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随便倚靠着,显然正准备静听那篇《无解词》。 盛颜略一沉吟,便从头开始背诵。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果然是不解其意的一篇文,不合格律,不管韵法。但她声音柔软,口齿清朗,这篇文又很短,就如数十颗珠玉坠地,不一会儿背完了,余音袅袅,似乎犹在耳边。 尚训不觉呆了呆,只觉得自己十分留恋她口中轻轻吐出轻语的模样,不觉轻拉住她的袖子,让她再背一遍。 盛颜又给他背了一遍,他记性十分不错,听了两遍后就命景泰送了纸笔进来,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给盛颜看。 他的字飘逸清朗,盛颜看了一遍,点头说:“正是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尚训看着这篇文,沉默不语,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却毫无头绪。他终于叹了口气,将纸张捏在手中,抬头看盛颜。 盛颜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沉默,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绢花。 尚训看一看那支绢花,笑问:“怎么啦,这绢花看来也很平常,朕难道没有它好看?” 盛颜听他笑语,脸上不由得一红,将那对绢花拿出来给他看,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圣上觉得我怎么办才好呢?” 尚训见她烦恼这些事,将手中纸往桌上一丢,笑道:“一对绢花,有什么值得想的。喜欢就戴一戴,不喜欢就丢了。” 盛颜踌躇道:“常颖儿明显是结交之意,而我以后也不知如何,确是无意多生亲近。只是无论如何,人情总该有来有往,于情于理,我是不是都该还一份礼?” “那你怎么想?”尚训看着她说,“朕认为,你该找几个机灵又可靠的盟友,或拉拢,或投靠,这样,说不定就能在宫中如鱼得水,最终为嫔为妃都不是难事——可你却先找朕来寻主意,问朕如何是好,这又是什么道理?” 盛颜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尚训看着她偏转的面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缓缓地将头靠在椅背上,轻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有名号了,还不肯安心,只想着要出宫?” 盛颜立即惶惑地辩解道:“不,我……我只是觉得自己无才无德,恐怕圣上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身边伺候……” 尚训看着她的模样,心头无名火起,恼怒地打断她的话:“一口一个‘我’,女官们没教过你怎么在御前说话吗?” 盛颜确实不知道。她仓促进来,吴昭慎教导宫礼的课程早已过了,也不可能再为她这样一个临时塞进来又身份卑下的候选女子再讲解一遍。 她只能揣摩着,低声道:“臣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你确实失仪,区区一个美人,也敢自称臣妾?”他素日看来脾气最好,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气性大起来,颇为骇人,那扫过盛颜的目光,就如利刃一般,寒意中不带半分容忍,“等你封了妃嫔之后,才有资格称臣称妾,在此之前,你不过是个奴婢。” 被骤然斥责这一顿,盛颜就算再无知,也立即下跪请罪:“奴婢冒犯圣上,罪该万死!” 他冷冷瞥她一眼,抓起桌上的纸张拂袖而去:“你委实有罪,只是得想想究竟是什么罪!” 朝晴宫的盛美人,中选之时受到万千瞩目。未曾候选便已得到皇帝欢心,选妃时皇帝对她的喜爱也是溢于言表,更是这一次纳入后宫的众人当中第一个迎接圣驾的。那一刻人人都以为,即使没有家世背景,盛美人也将是这一批人中,最为得宠的一个。 然而,皇帝这异乎寻常的兴趣,也以异常迅速的速度,消退了。 尚训帝自小身体羸弱,那日从朝晴宫出来后情绪欠佳,回去就受了风寒,在桐荫宫中将养了一个来月,直到殿试当日,才再度与朝臣见面。 本次殿试是尚训帝登基后第一次亲力主持,地点定在雍华殿。礼部的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本朝几位闻名大儒也都已经在殿上正襟危坐,连瑞王也已经坐在下首等待。 其实一切井井有条,并没有皇帝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与题目,主试是瑞王,闻讯的是各位大儒,皇帝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尚训坐在丹陛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令几位大儒都是暗自叹息。当年尚训帝聪明颖悟,七八岁便过目成诵,可称神童,如今被摄政王管束多年,竟养成了这样懒惰散漫的个性,眼看不久后要亲政,怎么叫人放心。 等过了十来个人之后,瑞王尚诫注意到坐在上面的皇帝似有些疲惫,便示意停下休息,尚训求之不得,走到偏殿靠了一会儿。眼见瑞王拿着刚刚几个考生的名单过来与他商议,他毫无兴趣地将名册拨到一边,只说:“皇兄,别提这些没趣的东西,朕有件事要请教你。” 瑞王瞧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收回册子,问:“什么?” 他颇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再三才说:“朕得罪了……宫中一位美人。” 瑞王失笑道:“宫中人尽为陛下所有,何来得罪之说?” “是真的,朕现在十分后悔。”他满脸懊丧,五根手指在面前几案上轮番按着,许久才说,“她在朕面前自称臣妾,朕训斥她论身份只是个奴婢,这样实属僭越……可其实以往宫中美人、才人自称臣妾的也不在少数,宫中早已成习俗,朕当时也不知为何与她怄气,一下子便脱口而出,驳斥了她的面子。到现在十分懊恼,但也不太好意思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就过去重修旧好……” 对这种后宫争名位的些许小事,瑞王不以为意,略一沉吟便说:“若陛下确实喜欢她的话,可擢升她一级。美人之上为婕妤,不再属于低阶嫔御,自然可以自称臣妾了。” “还是皇兄想得周到!如此甚好,我想她必定不会再生气了。”尚训顿时来了精神,想想又问,“可……她刚刚进宫一个月,就马上擢升,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瑞王无所谓地一哂,说:“既然她早已口称臣妾,或许正喜欢备受瞩目的感觉。” 尚训这才知道他误会了盛颜,以为是个刚入宫就急着求进阶的贪婪宫人,便赶紧解释道:“朕觉得她只是失言而已,并非有意。” 瑞王也不在意,只说:“或许。” 尚训也不介意他的看法,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又说:“婕妤,那也还远得很呢……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晋封妃嫔的前例?” 这急切的样子,让瑞王尚诫都不由得笑了出来,明白这个弟弟是真的非常喜欢对方了,便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当日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并非王侯,又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 瑞王在刹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那个女子是谁。 原天章阁供奉盛彝的女儿,盛颜。如今的朝晴宫盛美人。 十年前的初春,年幼的他第一次仰望过的,让他知晓美好这个词意的那个女孩子。 心口涌上难耐的窒息感,让他许久默然无语。他握紧手中那些士子的名册,嗓音沉沉压抑:“不知。” 尚训觉得他口气陡然变化,微微有点诧异。 “我只代皇上处置朝廷的事情,这些后宫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冷冷地说。 尚训只能点头,略带沮丧地说:“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反正她在宫里时间还有很长,慢慢来罢了。” 瑞王什么也不再说,等到一盏茶喝完,他们重新到大殿上将剩下所有人试完。礼部的人商议着这一群士子的排位,而尚训早已不耐,将一切托付给瑞王之后,准备起驾。 瑞王站在阶下目送他上御辇,心口涌上的烦闷让他难以抑制,不知为何就叫了一声:“陛下。” 尚训回身看他:“皇兄?” 刚刚在殿内看不出来,此时阳光淡淡照在皇帝身上,瑞王尚诫才看出来,这个本就白皙的弟弟,月来一直躲在殿中养病,如今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总是缺乏生机蓬勃的模样。 瑞王心中忽然微微一凉。算了,事到如今,又能再想什么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 他想要给她的,她想要得到的,何不成全他们。 一个是弟弟,一个是盛颜,全都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无可取代的人。 所以他走近了尚训,郑重地说:“陛下想要封嫔的话,规矩也不是不能改,可与太后商议一下看是否可行,改日我会催促内局玉成此事。” 尚训惊喜不已,抓住他的手问:“皇兄说真的?” “嗯。”他应了,又微微皱眉说道,“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陛下真的疼惜她,不要单单让众人只关注她一个。” “好,朕知道了,那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辇离去,瑞王尚诫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堆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在桃花树上的微笑,自己在树下看她,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还是花朵。 她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 言犹在耳,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讲信用,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进宫,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见。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喜欢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辞宫中的宣召,不是吗? 他的贴身侍卫白昼,在旁边低声说:“王爷要继续进内商议吗?” 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说:“不,等一等吧。” 这空荡的长天和拥挤的风,应该很快就能让他平静下来,足以不动声色地继续去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一切。 白昼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听着风声自他们身边涤荡而过,汇入漫无边际的远方,再也不见。 他的声音低若不闻:“这空寂景象,真让人心绪抑郁。” 白昼忙躬身说:“王爷是现在朝中第一人,理应开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昼听到他缓缓说:“别胡说,圣上才是第一人。事事称心如意,一切尽为所有的人,并不是我。” 距离皇帝上一次驾临朝晴宫,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 常颖儿等几个人闲着无聊,坐在一起正在打双陆,忽听得皇帝驾临,顿时个个都丢了棋子要跑去换衣服,却听内侍们说,不必见驾了,陛下也只到盛美人那儿坐一坐,你们自便即可。 常颖儿一听,无趣地重回棋盘边坐下,托腮撇撇嘴。 坐她对面的吕才人安慰她说:“咱就不错了,好歹圣上还来走走。听说永秀宫那边,又荒僻,又没个圣上记挂的人,这整一个月了,那边还没人去看过呢。” “那,都是一个宫里的,盛美人应该会提携咱们一下吧?” “她不是这个月才见圣上一面么,也没被召出去过,之前不是还说她失宠了么,哪还有机会分给咱们?”吕才人怏怏地叹了口气,眼睛偷偷往对面花窗后盛颜的住处瞟,可惜里面梅树成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动静都未泄露。 “奴婢盛颜,叩见圣上。” 尚训的目光从盛颜头顶掠过,泰然自若地坐在堂上,小宫女赶紧过来奉茶,他却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端详跪在下面的盛颜,问:“你不是自称臣妾吗?” 盛颜没想到他隔了这么许久过来,居然还要先提起之前那场不快,也只能继续俯头认罪:“奴婢僭越,请圣上责罚。” “奴婢也不好听啊,还是臣妾好听些。”他继续笑着,显然心情十分愉悦,甚至还亲自站起身将她拉起,然后说,“朕想了想,既然你如此自称,那朕也得成全,所以已经让内局拟旨擢升你了,猜一猜你如今是什么名位?” 盛颜顿时错愕,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不知他和自己一场冲突后又给自己进阶是什么意思。 见她如此震惊,尚训倒笑得更愉悦,甚至忍不住跟逗小孩似的抬手揉揉她的鬓发,说:“母后已经应允了,不过也不止你一个。朕当初还未登基的时候,先皇曾让定远侯的孙女与我一起作伴,先皇挺喜欢她的。如今你可以和她一起进阶,她是昭容,你是修仪,觉得如何?” 盛颜张张口,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眼中满是惶惑无措。 见她如此,尚训再开心也略觉无趣,甩开手又重新坐下,说:“旨意已经拟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得受着。如今你身份不同了,朝晴宫中那些同住的,朕会让她们迁出去,也省得以后过来时,又要一大堆人见驾,虚礼半天。” 盛颜有些迟疑道:“但几位才人、美人都在这里住得很好,我们彼此之间也算和睦……” “不就是送过你两支绢花吗?你自己去内局挑一些,捡差不多的还赠她就算完了。”尚训颇为不耐。 盛颜心中踌躇,片刻才说:“但朝晴宫这么大,只剩奴婢一人,也未免太过冷清。” “修仪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你还怕冷清?”尚训瞥她一眼,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自己研究着。 盛颜想着这些女孩子都是被选中进来的,皇帝本该好好疼惜,怎么一自进宫后便从不理会。 见她略带失落的样子,尚训转念又想,让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每天装扮好消磨时间等待自己过来,纵然会让自己觉得满意,但对于她来说,似乎也有点可怜。 所以他又转了口风,说:“上次你提过那个,送你绢花的才人,叫什么来着?” 盛颜赶紧回答:“常颖儿。” “嗯,就让她留下来吧,有空也可以和你一起聊聊。” 盛颜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了,目光落在尚训低垂的面容上,见他清秀俊美,略显苍白,便小心地问:“听宫中人说陛下龙体欠安,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他见她关切地望着自己,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笑意:“嗯,已经好多了,你不必为朕担忧。” 盛颜点头称是,说:“那奴婢就放心了……” 他微微皱眉,打断她的话:“都说你是修仪了,九嫔之一,怎么还是自称奴婢?” 盛颜讷讷地,又改口说:“那臣妾就放心了……” 改口得如此乖巧,可他还是不满意,盯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皱着眉又说:“还是像当初一样,称‘我’就行了。” 盛颜抬头看看他,更加不知他的用意。 “其实朕觉得,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朕就是皇帝,朕也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似乎也不错。”他凝望着她,抬手倾覆住她的手背,目光显得越发温柔。 盛颜想要缩回手,但一想到他的身份,却又胆怯起来,手指不由自主便僵硬了。 尚训眉头微皱,见她这般抗拒的样子,便不悦地放开了她,将面前那张纸丢给她。 盛颜忐忑地将纸张打开,上面是邵雍的一首开蒙诗《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字迹稚嫩,看起来像是出自小孩手笔,纸张也已经发黄陈旧,周围一圈灰迹,像是尘封已久刚刚被翻出来。 盛颜略一思忖,问:“这是圣上小时候练习写的字吗?” “是。上次给你找出了你父亲的文稿之后,朕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在你父亲被贬出京之前,他到宫中谢恩辞行。那时候朕年纪尚小,正在东宫临摹书法,结果他过来求见。其实朕那时候对他并无印象,但他应该是打通了朕身边人的关节,所以进来了。”尚训若有所思地翻着那张纸,说,“被贬下放时,临行求见皇帝的不少,但求见太子的十分罕见,而且,他见了朕之后,也并未向朕表述忠心,希望能回京的意愿,反而在看见朕写字之后,还与朕讲了一下书法,并嘱咐朕,切要熟习邵雍这首诗,不然,我母后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并未这样嘱咐过。”盛颜诧异道。 听她又小心翼翼地用上“我”字,尚训似乎心情甚好,看着她时,唇角也温柔地上扬了。 “但你父亲当时叮嘱我的神情,十分慎重,甚至带着苦苦哀求的意味。朕至今想起他的模样,还记得他眼含热泪的神情……于是朕就将这首诗写了一遍给他看,告诉他朕不会忘记的。”尚训侧着头,支着下巴看看那张纸,又抬头看看盛颜,“其实朕转头就忘了,直到前月才重新又想起此事,所以命人从当年封存的库房中,从朕幼年所有的习作中将它寻了出来。” 盛颜看着那首诗,一时茫然,不知道究竟是盛彝临行托付的有意为之,还是临走时心情激动的无意为之。 “此外,朕还想到一件要紧事,”尚训见她沉吟,又说道,“当初你父亲最后来拜别朕的时候,曾对朕说,他写了一首词,可惜无人欣赏,若朕有兴趣的话,可以教朕。朕当年年幼,所以不耐烦,只说让他退下,自己要休息了,于是你父亲只能说,若朕将来有兴趣,可以前往寻他,就算寻不着,他也必定会将那篇词交于亲人后辈,让朕记得这世上有这首词。” 盛颜立即说道:“我想,我父亲提到的这首词,应该就是那首《无解词》。” “对,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词的意思。”尚训垂目,揉着那张纸低声道,“但他既然那样叮嘱,话语中的意思又似乎在暗示,这首词与我母妃有关。” 可一个并不受重用的外臣,与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又有什么关联呢? 易贵妃年幼进宫,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养在她的身边,未多久就得专宠,甚至一度差点使后位易主。而盛彝则是天章阁供奉,只在朝堂之上起草文书之类,从未进过后宫,与易贵妃是否有一面之缘都是疑问。 “你会和我一起,探寻当年你爹想告诉我的事情吗?”他没有用代表皇帝身份的“朕”字,声音压得低低的,望着她的目光更是一瞬不瞬,“我想知道我母妃为什么会暴毙,而你想知道是谁盯上了你的父亲,对不对?” 他的声音这么恳切,那里面,不仅有深切的信任,还有深藏着的求恳意味。这几乎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在盛颜面前露出这样期待携手的神情。 盛颜只觉得心口一软,又想起父亲被下放之后,自己与母亲颠沛流离的往昔,不由说道:“是,就算为了父亲,我也一定要找出幕后真相。” 一直紧盯着她反应的尚训,惊喜之下探身过去,紧握住她的手,说:“以后在宫里,我们相依相靠,永不背离,好吗?” 盛颜猝不及防,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不由下意识地要抽回。然而他情绪激动,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让她根本无法缩回,最终只能在他的笑容面前,窘迫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夕阳隔着窗纱照进来,薄薄一层晕红染在她的周身。她低垂的面容那么好看,令他一直凝望着她,笑容无法退却。 他在心里想,虽然她过分安静,不像别人一样对自己热情奉迎,可他知道她是安全的,不但不需要提防,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与自己一起探究当年秘密的人。 他望着她羞怯的面容,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他心想,上天既然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那么,一定已经安排好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所以,他不必心急。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花朵,也逐渐开始稀落。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虽然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在看到自己置身之处时,又暗自叹息,也不知是喜是忧。 雕梁画栋,玉宇琼楼。而她正是这个华美宫室的主人。 她已经不是那个日日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 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连皇帝的元昭容,尚训十一岁时配的太子良娣,看见她都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借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但从未像现在一样,宫里人要寻皇帝,除了他的寝宫就是朝晴宫。 在新进宫的一众妃嫔中,皇帝最为眷恋的就是朝晴宫盛修仪,在入宫伊始就迅速将她进阶为九嫔之一,到后来连近在咫尺的朝晴宫都嫌太远,直接让她每日来寝宫旁边的书房伺候笔墨。 “来,今天跟朕去个好地方。” 两人在书房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尚训朝她勾勾手指,带着她从偏门溜了出去。 景泰苦着一张脸,遥遥跟着他们。皇帝与盛修仪浓情蜜意,并肩在前面走着,向来不许他太贴近了,更不许他偷听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 然而景泰若是听见他们的谈话,恐怕会啼笑皆非。因为在他面前亲密交头接耳的一对人,讲的话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昨日在渊海阁,你看什么看得那么着迷?” “我在封存的档案中找到了十年前的一些奏折摘要,就是垂咨殿的大学士为了方便先皇理政,在先皇批阅之前先行梳理的一些要务摘选。” “咦,这些可是好东西啊,有没有重要发现?” “没有,那地方尘封多年,没有圣上带着,我也进不去,所以只匆匆看了几本,我爹日常并不参与政事,在里面只出现过一次。” 尚训顿时来了精神,问:“不知是什么事?” 盛颜低声说:“是我父亲应先皇之命,编制供后宫传阅的文选已毕,特进献复命。” “批复呢?” “先皇朱批在奏折上,我见到的只是摘要,并无批复。” 尚训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说这样的小事,我们需要顺着查下去么?” 盛颜默默摇头,说:“编纂文选,似乎并无必要……” “嗯,毫无头绪,根本累死了。跟你说吧,昨日朕找到了母妃当年的起居注,连看了一百七十多页,眼睛都生疼了。”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整日就是早晚进膳名单,食量多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朕连看了四五年的起居注,连同年节饮宴在内,你父亲一次都没出现过,根本与我母妃不可能有任何交往。” 见他神情烦躁,盛颜便安慰他说:“此事隐藏内幕如此深重,一时半会儿哪会有收获呢?圣上少安毋躁,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尚训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温柔慰藉的声音,不由朝她微微而笑,说:“是啊,反正朕有的是时间。” 盛颜也不由笑了,说:“圣上日理万机,朝廷诸事还在等着您呢。” 尚训却笑道:“等着皇兄就好,朕一直偏劳他,再过几年也无所谓。” 皇兄——瑞王尚诫。 盛颜胸口有浓稠的血液缓缓流过去,让她整个人在瞬间恍惚。 那一场大雨,那一片桃花,竟似乎已经恍如隔世。 面对着皇帝在透帘来的阳光下笑得舒缓的平静容颜,盛颜却想起瑞王提到自己童年时那不自觉流露的寒意。她默然将双手紧握,低声道:“那可要辛苦瑞王爷了。” “他是朕的哥哥嘛,朕只相信他。”他漫不经心地说,“现在这样多好,朕落得清闲,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起来实在烦人。” 她心里默然低头,只觉自己心乱如麻,不想再听到那个人。 而他看她神情低落,还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心下一暖,伸手去轻轻搂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会相信皇兄。” 盛颜身体一僵,但也不敢甩开他。 幸好他随即也就把手放下了,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缓缓走着,他的声音低微,几若不闻:“朕十岁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几位大臣提出让朕亲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给那十几个朝臣定下谋逆罪名,朕没有办法,不得不应允,回宫后……” 他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与瑞王有关的事情,便轻声问:“回宫后瑞王怎么说?” “皇兄对朕说,现在摄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讲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到现在还在后怕。 良久,他才转头看盛颜,喃喃说:“后来皇叔在宫中暴毙,他的血就溅在朕的脸上……朕心里,心里真是……皇叔对朕,其实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时候,他到宫里,总是带一些宫外的精巧玩意过来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后,朕因为心里难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是没有养过来。” 她原本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到这里,才突然插上一句:“圣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圣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抬手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 顿了顿,他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待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僵硬的手也不懂收回,只想着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 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查明了母后薨逝真相,就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 听他的声音温柔地说到这里,盛颜这才猛然回神,又窘迫又害羞,赶紧硬是缩回了自己的手,说:“到时候,圣上自然有自己的皇后与元妃等一群妃嫔,而我……” 尚训收拢了空空的手指,皱眉盯着她,声音也冷淡下来:“然后?” 她声音微颤:“然后……我愿在父亲墓前结庐,一世为他守墓。” 他笑了笑,眼见渊海阁已经在前面,便只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时候,或许你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渊海阁内庭院深阔,几株女贞子树长势极好,投下深深绿荫。 尚训在阁内查阅当年起居注,日复一日的冗长记载让他感觉索然无味,只能烦躁地丢下手中书望向庭外绿色。 隔窗不远,他看见盛颜倚靠在女贞树下的青条石,午时近了,她在一片沉静中陷入困乏,一身都是绿意荫荫。 尚训拿了一本起居注,走到庭中坐在她旁边。初夏时节,天气渐热,他望着身旁安静的盛颜,微微困倦让他也倚在盛颜旁边睡着了。 正睡得恍惚,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搔着痒,他一时惊了起来,挥手道:“盛颜,好痒……别闹……” “圣上?”盛颜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 他睁开眼,却看见盛颜已经被他惊醒,站起来在旁边看着他。他诧异地抬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盛颜这才想起来,笑道:“圣上一定是坐在这里,被女贞子的花掉进领口了。” 尚训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着细细的白花,他笑了笑,抬高手去扯自己的衣领,却始终没有将那些恼人的落花掸完。他抬起下巴朝她示意,说:“帮朕一下。” 盛颜垂着头,脸也不由得泛红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她先拍了拍自己满身的落花,再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身边,尽量小幅度地将他的领口拉开一点,帮他把里面的花拿掉。 她十分紧张,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无数酥麻的触感顺着肌肤渗入他的肌体,令他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他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谁知他的指尖刚刚触到她的衣裳,门口的景泰进来了,低头毕恭毕敬地说:“陛下,瑞王有要事求见。” 盛颜立即站直了身体,退后了两步。 尚训无奈起身,说:“皇兄可很少特地来宫里找朕的,让他稍候,朕马上去垂咨殿。” 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盛颜。 盛颜手中捧着他看了一半的那本起居注,安静地站在女贞树下目送他离开。清风吹起她的衣袂,罗衫薄薄,如花朵绽放。 不明所以的,他抬手朝她招了招,说:“阿颜,你随朕去垂咨殿,在后面等一等,待会儿一起回去。” 他已经这样说了,盛颜也只能应了,跟在他身后去往垂咨殿。而且,她也真的很希望能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如自己猜测的,是瑞王尚诫。 想到在垂咨殿中等着自己的人,一路上她的心口跳得厉害。等进入垂咨殿后殿,尚训示意她静坐等待,便到前殿去了。 她听到前殿传来的声音,从隔开前后的巨大沉香雕花木门之外传来,清晰无比。那声音,当初曾与她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她的耳边,而如今再次听到,居然恍如隔世。 她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她只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站起,默不作声走到屏风后,隔着各种透雕的纠缠花枝,悄悄地看了那人一眼。 殿上或站或坐七八个人,站着的,是翰林学士,坐着的,是几位正在执笔疾书的殿内大学士,而唯一一个坐在皇帝近旁喝茶的,态度悠闲从容,神情平静到几乎淡漠的,正是瑞王尚诫。 盛颜望着他的侧面,日光穿过殿上窗棂,明亮地照在他的身上,那灿烂的光华让她的眼睛剧痛起来,眼泪顿时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曾经握过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曾经被他亲吻过的双唇,仿佛再度感觉到那种温度,那种轻柔的触感。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只能抬起手,用力按住自己即将发出呜咽的嘴巴,竭尽全力地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安静下来。 瑞王尚诫。 在殿上学士的说话声中,她站在沉香门后,静默无声。 然而,明明应该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她的瑞王,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睫毛微微一动,目光转向了她站立的方向。 镂雕着无数花枝的沉香门,影影绰绰地透出站立在后面的人影。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见她身上松香色的衣裳,纤细易折的腰肢,白皙如雪的肌肤,浓黑如墨的秀发。 瑞王尚诫的手,轻微地一颤,杯中热茶溅了一两滴在他手背上,他却恍如不觉。 十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幼童。那时他站在树下仰望上面的盛颜,月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筛下,斑斑驳驳照亮她的身躯,他怎么都看不清挡在她身上的暗影—— 就像现在,他明知道站在后面的人就是她,可是他依然还是无法推开她面前的遮挡,将她据为己有。 十年一梦,其实现在和当初,根本没什么区别。 殿内的人还在争论着,瑞王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盛颜。 而盛颜也回过神,转身走到最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默然看着手中的起居注,悄无声息。 那沉香门内外的一眼,仿佛只是一瞬间恍惚。 然而她的心口冰冷,他的胸口灼热,却再难压抑。 回程的路上,尚训与她说了几句起居注上的事情,见她神情恍惚,便问:“怎么了,你神情不太好。” 盛颜轻抚自己的额头,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的,整个人十分晕眩。她眼前来来去去尽是瑞王尚诫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眼,竟无力再对皇帝说什么,只能低声含糊应付道:“嗯……有点累。” “朕送你回去休息吧。”他有些担心,一直看着她的脸。 盛颜只能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声不响加快了脚步。 尚训真的送她到了朝晴宫。 其他人都已经被送到别的宫室去,唯有常颖儿正在院中嗑着瓜子看小宫女斗草。一见皇帝与盛颜进来,常颖儿赶紧跑到门口迎接,笑得天真烂漫:“圣上,修仪姐姐。” 尚训朝她点一下头,不动声色将盛颜手中的起居注拿走,轻轻抚了抚她瘦削的肩,叮嘱说:“去吧,早点用了晚膳安歇下。你今日累了,朕就不进去和你说话了,明日再过来看你。” 盛颜也觉得疲乏无比,只朝他行礼,恭送他离去。 常颖儿挽着盛颜的手,亲热地跟她说:“今日御膳房刚刚送来了几样点心,我吃了几个,味道可真不错,现在用晚膳还早,要不姐姐和我先用一点?” 盛颜点头,到屋内随便拿了个松子卷吃了,也不想应付常颖儿,只勉强对她笑一笑,说:“你也去休息吧,我先歇一歇。” 常颖儿笑嘻嘻地向她辞别了,到自己住的偏殿内,想着皇帝亲自送盛颜回来时,轻抚上她肩头的那只手,烦躁郁闷。 其他人从朝晴宫搬出去时,都羡慕她留了下来,以后伴着盛修仪,近水楼台自然先得月,可又有谁知道她每日看着别人蒙受恩宠的郁闷。 一个与自己同时进宫的女人,毫无家世,性情寡淡,唯一的强处,不过就是比别人都长得好看。 常颖儿摸摸自己的脸,又觉得沮丧。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鲜艳的少女,可像盛颜那样的美人,只有一个。 就这一点,她永远没有希望。 常颖儿把手中的帕子扯了许久,用力摔在床上。看看父亲前日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东西,她咬咬牙,又拣出两个银香囊,堆下一张笑脸,重往盛颜住的屋子走去。 她慢慢走过窗外,窗户并未关紧,没有上闩的窗透着一条虚缝。常颖儿隔着窗缝正看见盛颜坐在妆台前,看着手中一个东西。 常颖儿一看见那张低垂面容,觉得自己心头那种烦闷又涌上来了。怎么会有这么适合低头沉吟的女人,脸颊的弧度,双唇的线条和眼睫毛的阴影,形成一种难以描画的姿态,令人可以一直看着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落在盛颜的手上。 那是一个质地无比莹润的玉佩,被她握在掌中。玉佩的造型是九条龙,那光华在她手中动荡不定,颜色似乎隐隐在流动一般,让那九条龙看来似乎正在游动一样鲜活夭矫。 常颖儿这样见过无数好东西的大家闺秀,也从未见过足以与这块玉佩匹敌的珠玉。她在心里想,盛修仪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东西呢,想必是皇帝给她的。 心里的郁闷又积了一层,她闷不作声,走到殿内时又浮起一层笑容,叫她:“盛姐姐。” 盛颜手中的玉佩早已不见了,她坐在妆台前,转身看常颖儿,笑容淡淡:“有事吗?” “有呀,我给姐姐看个好东西。”常颖儿将袖中的一对银香囊递到她面前,说,“这是我父亲托人从宫外带过来的,银丝摞的香囊,中间有机括,香块置于其中绝不会倾覆的。我觉得好玩,又想起姐姐上次送我的攒珠花,这也是还礼来了。” 盛颜赶紧说道:“那也是谢你的那对绢花,你何必还要与我再客气呢?” “是呀,情意就是这样,我给你一分,你还我两分,我再还你三分,年深日久,姐姐和我不就是十分情意了吗?”常颖儿笑吟吟地将银香囊塞到她手中,示意她收好。 盛颜心下颇觉麻烦,无奈也无法拒绝,只能谢了她,拉开妆台将那对银香囊收好。 常颖儿一眼就看到了抽屉内层夹着一绺流苏。那正是刚刚那个九龙佩上结的流苏,原来她藏在夹层之中,可惜仓促间却没留意流苏,泄露了痕迹。 常颖儿暗自撇撇嘴角,又笑着与盛颜聊了几句家里父母托人带东西给自己的事情。盛颜想着自己孤身居住在城郊的母亲,又艳羡又伤感,便悄悄问她:“宫外可以送东西进来,那宫里可以送东西出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你找到可靠的人帮你传递就可以。”常颖儿笑道,“如果姐姐信得过我的话,我下次帮你交给我家人,让他们替你转交,你看可以吗?” “这可真是多谢了!”盛颜喜悦不已,立即便取出墨盒准备写信。常颖儿捂嘴笑道:“我家人还有几天才会来呢,姐姐不需着急,信可以慢慢写。” 。 [第五章] 孤荣春软驻年华 虽然常颖儿说不急,但盛颜还是连夜写好了信,厚厚一叠堆在枕边,几乎塞不进信封去。 写到天快破晓才终于停笔,第二天早上,她也难得没有早起。等到睁眼起床时,伺候她穿衣的小宫女悄悄告诉她,皇帝已经来了,正在外间呢。 盛颜赶紧起身,匆匆绾好头发出去一看,尚训果然在外面,正在看着她写给母亲的信。 她羞惭不已,赶紧跑去将自己的信一把按住,说:“这是我家信,就算圣上也不能偷看的。” “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絮絮叨叨说宫里什么都好,一切如意吗?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信札,朕又不是没看过。”他笑着把那叠信笺又放回案头,然后抬头看着她,轻声说,“不过也是朕疏忽了,不应该让你与母亲分离这么久不通音信。” “圣上有那么多大事,哪能顾着我这点小事呢?”她含笑收好自己的信,又收拾自己身边的钱物。 尚训坐在她旁边看她查点银锭,便问:“准备带什么给你娘?” “她如今最需要的自然是钱了,我信上嘱咐她搬到城内住,或租或买一间小宅,请一个能操持家事的仆妇,这些钱暂时安身该够了。”她将小包裹仔细打好,对他微微而笑,“上月发的还是美人俸禄,下个月该能多一些补贴给母亲了。还得感谢圣上给我进阶,如今我不差钱。” 尚训含笑托着下巴看她:“全部都带给你娘,你在宫里不需要用吗?” “咦?”盛颜倒有些迷惘,“我现在挺好的,什么都有,并不需要用到钱财。” “你不准备笼络下人吗?不打点太后身边人或内局女官吗?” 盛颜这才想起这种事。然而她心中,却总没有一入宫廷深似海的感觉,只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会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她心里还存着虚妄的想法,觉得在父亲与易贵妃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自己能从这个宫中走出,最终的归宿并不是这里,所以也一直并没有为自己做长期的打算。 所以她愣了愣,才说:“我母亲那边比较急,我这边,等往后吧。” “真没想到,朕的后宫,居然有人这么穷,把钱交给了母亲就没有了自己的份。”尚训笑道,又凑近她问,“需要朕接济你么?” “不……不需要。”她连忙摇头。 尚训见她脸都红了,不觉像逗小猫一样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猝不及防地一愣之后,立马缩得飞快,终于哈哈大笑出来。 “行啦,朕就帮帮你,这两天就让你娘进宫来探望你,好不好?” 缩到一边的盛颜,立马又充满希冀地直起了腰,眼睛中也闪出亮光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朕难道还骗你?”他说着,见她欢喜不已,一层泪光已经眼看着蒙上来,便叫了景泰进来,说:“盛修仪要见她的母亲,你让后局明日派个车去接一下。” 景泰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说:“这……” 尚训望了他一眼,示意他快点说。 “按宫律,非命妇的后妃亲族若要进宫,需后局审批酌定,待允可之后,再提前三月教习礼仪,等礼仪娴熟,宫中再批复之后,提前一天到外宫处沐浴更衣,等候召见。第二日四更起,搜检全身后再入宫,候至辰时方可引入内宫。” 盛颜不由得有些迟疑,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总得半载左右,而且还要这么折腾母亲,才能见上一面。 “而且,平民在宫中见妃嫔,至多不超过一刻钟,因此……”景泰看看尚训,迟疑道,“本朝后宫,甚少有召亲戚入宫见面的。” 尚训回头看盛颜,她则难过地别过头去,低声说:“那就算了吧,何苦为了我想见母亲,而让她如此奔波呢。” 尚训默然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朕帮你再想想办法。” 盛颜红了眼圈,向他垂首道谢,但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 尚训便挽起她的手,说:“今日来找你,是因母后要见你,朕陪你一起去吧。”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问:“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他也清楚,所以笑着安慰她说:“放心吧,是好事,别担心。” 他带着她来到寿安宫前,又停下来,仔细上下打量她全身,确定她今日礼仪周全之后,伸手将她鬓边一绺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这么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尴尬又羞涩,低头无言,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进去。两人走到后殿,盛颜一抬头看见后方佛堂,这才恍惚想起这是哪里。 十年前,瑞王的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落。如今房屋已经被拆掉,那株她手植的桃花也已被夷平,被纳入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建起了佛堂。 一切旧日痕迹全都不见,唯有当年他与她爬过的高大松柏还在,森绿苍青,一如往昔。 尚训见她一直看着那株最高大的松柏,诧异地贴在她耳边问:“那棵树怎么了?” “没什么……”盛颜赶紧收敛心神,跟着他进内去。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和颜悦色赐了她座位,旁边还有元昭容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太后拉着皇帝与元昭容的手,声音平缓道:“陛下春秋已盛,之前三十二位闺秀入宫,一是为后宫不至空虚,同时也是为立后事做铺垫。本朝惯例,天子立后时也要册封二妃,一后二妃于礼方合。如今宫中高阶位的妃嫔只有你们二人,到时候同时册封的,自然是你们了,今后当自行勉勖,为后宫表率,你们二人可知晓吗?” 盛颜顿时愕然,她茫然看看元昭容,她应该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所以镇定地起身拜谢。盛颜手足无措,也只能跟着元昭容一起向太后与皇帝下拜,一时心乱如麻。 太后看看元昭容从容的举止,再看看盛修仪这份慌乱,心中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示意她们起身就座。 尚训看看太后牵住元昭容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挽住盛颜的手将她拉起,笑道:“昭容与修仪都是温柔聪慧的人,朕想你们必定堪当四妃,至于名位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 他不动声色说着,暗地里却伸手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含笑朝她眨眨眼。 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敢理会他。 这般动静,太后却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昭容就不用说了,是陛下原配良娣,在东宫多年,妃位她自然当得起。盛彝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孤女进宫,朝廷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也是一桩好事……”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借口。 又想,自己一念之差,迷迷糊糊进宫,又天降恩宠,从美人到修仪,已经为人侧目,如今又因为皇帝立后而忽然要封妃,人世际遇,可算是幸运到极致—— 然而,这些堆叠而来的幸运,也使她走出这宫廷的希望,越发变得渺茫。 可她又要如何推拒这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命运呢? 她并不想站在这个宫廷的高处,并不想得到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 她想要的,是十年前那个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是十年后暴雨桃花中重逢的那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默然向着太后与皇帝叩谢。她想无论如何,目前自己终究还是得在这个宫廷中待下去的,因为,她还想要探究父亲当年在宫里留下的谜团,更想知道,父亲这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人而起。 太后留了皇帝和元昭容说话,示意她先退出。尚训轻碰她的手背,嘱咐她在殿外等自己。 盛颜拜别太后,走出佛堂,轻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松柏之下,想着自己面前的矛盾烦忧,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底银色流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头,顺着靴子看向站在她不远处的那个人。 十年之后,在当年那棵松柏之下,多年前的两个人再度看到对方。当年稚气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无情最是花草树木,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没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 她当年带着他踩踏过的枝丫,至今依然是那个形状,堪堪落脚。只是那些树枝已经再也无法承托起他们如今的身躯。 他们隔着两三丈距离看着彼此,竟都说不出任何话。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过往年华匆匆遗落,不见踪迹。 许久,她终于听到瑞王尚诫的声音,低沉而略带喑哑,隐隐失却了他原本嗓音的冷漠冰冷:“盛修仪……不,应该是盛德妃,恭喜你了。” 原来她此次进阶受封,已经是德妃了。 盛颜心中没有欢喜,只觉悲哀失落。她踟蹰良久,见身边宫女都退在身后,不敢抬头,便向他微一低头行礼,轻声说:“多谢王爷。” 两人站在一起,竟似陌生人一般,不知该说什么。 盛颜站着等待皇帝,瑞王本应可以直接进内去见太后,此时却站在她不远处,许久也未曾迈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颜在一片茫然之间,听到瑞王的声音传来:“德妃所站的地方,当年长着一株桃花。” 盛颜这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就站在他母亲当年种植那株桃花之处。她抬头看向他,却望见了他面容上幽渺的伤感。她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疼痛得几乎窒息,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她捏紧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说:“往者已矣,王爷也不必太过记挂了。” 瑞王并不看她,只问:“魂牵梦萦记挂了十年的东西,一夕之间失去,可是说忘就能忘的吗?” 盛颜心口大恸,只能竭力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到她低微的声音,恍惚如呓语:“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既然宫室要变成佛堂,哪里又能让小小一株花树自行决定?” 话未说完,她的尾音已经微颤,终于气竭,再也无法说下去。 那袅袅的余音让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目光定在她面容上,说:“盛德妃所言甚是,我不该强求。生长深宫之中,沐浴天恩,这般造化,足以让天下人人羡慕,本王也……甚觉开心。” 话已至此,已经不适宜再说下去。 盛颜见他转身向着殿门而去,明知道自己应该缄默承受一切,可心口热气熏腾,让她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然而王爷又何尝知道,或许那株桃花,宁可在山野之中花开花落,也不想困在这锦绣繁华高处不胜寒之中。” 他怔了怔,转身再看她一眼。 她站在猩红宫墙之前,碧绿松柏之侧,异样鲜明的颜色却只映衬得她面容更加苍白。 但见他回头看自己,她又垂下头去,掩饰自己眼中那些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让王爷见笑了,花草哪能移来移去呢,再来一次腾挪,或许就是它死的时候了。” 寿安宫中,太后拍拍给自己捶背的元昭容,叮嘱她说:“乖孩儿,你也累了,先去旁边休息吧。” 等元昭容走了,她才正色看着尚训,说:“立后的事情,皇上该及早准备了。” “是。”尚训应着,脸上神情却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太后微皱眉头,问:“莫非皇上自己有属意的人选?” “朝廷替朕择定的,必然是最好的,朕没意见。” “母后知道你喜欢的是谁。然而她的身份,就算给个妃位都是顶天的恩宠了,皇后这个位置,她配不上。”太后声音温软,语调却无可辩驳。 尚训转头看外面碧蓝高远的天空,淡淡说道:“母后说的是。” “原本,柳右丞的那个女儿,聪慧决断,进退有度,母后是挺喜欢的,想必她要是帮着皇后管理这后宫,一定十分妥当。”太后说着,看看皇帝的侧面,只能无奈笑道,“不过,皇上可知最终是谁劝说母后下了决定吗?” 皇帝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终于转过脸来,笑问:“这个朕怎么猜得出来?” “母后也是没想到,瑞王会特地为此事来求见。”太后端详着皇帝脸上诧异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瑞王说,此次立后必然要同时册封二妃,元昭容是先皇指给皇上的,自然应该册封,另一个位置,就该顺了皇上的心意,毕竟三个人中,总要有个皇上自己喜欢的。” 尚训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开心笑道:“原来如此,难得皇兄这么细心。” 太后也笑道:“瞧皇上说的,难道除了瑞王,我们这些人都只顾着自己,不曾考虑过皇上吗?” “母后对朕也是最好的。”尚训陪着她说笑了一会儿,想着盛颜还在外面等着自己,便实在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出去。 就在寿安宫侧门处,他与正走进来的瑞王尚诫刚好相遇。 “皇兄!”尚训此时开心,也不顾周围一群行礼的人,握住瑞王的手就笑道,“多谢你啦,朕就知道皇兄最为朕考虑!” 瑞王却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沉默深邃的目光转到皇帝的面容上,略微停了一停,才问:“皇上指的是?” 尚训见他神志恍惚,心下奇怪,不知道这个素来最是杀伐决断的兄长今日为何失了常态。他转头朝瑞王身后默立的盛颜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笑道:“阿颜,你可要多谢朕的皇兄。若不是皇兄为你说情,你又怎么可能受封德妃呢?是皇兄劝解母后和朝臣,说朕的身边得有个自己喜欢的妃子……” 盛颜心里纠结成一团,皇帝后面的话也听得不分明了,她定定地望着地面,等尚训的声音停了,才机械地向着瑞王低头行礼,说:“多谢王爷了……”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直起身站在皇帝身后。 瑞王看着面前喜悦的皇帝,还有垂首的盛颜,心中那层阴影渐渐蒙上来,使他只能暗自压抑自己胸口的剧烈气息。 在今日之前,他还以为,这将会是他为盛颜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她已经成为皇帝的身边人,那么他就帮她站在繁华最顶端,也算是不辜负这十年来的恋慕。 然而就在刚刚,他听到了她对自己吐露的那句话。 他终于明白,其实他所谓的成全,只是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远而已。 他们之间,横隔天堑,再难弥补。 所以瑞王尚诫望着面前欢喜的尚训,慢慢抬手止住了他们,只平淡地说:“不必谢我,只望皇上能一直珍惜自己所喜欢的,不要浪费了这一份情意。” 尚训笑着答应,目送他进内后,才开心地碰碰盛颜的手臂,说:“盛德妃,这封号真好。” 盛颜已知道自己将被封为德妃,此时也只能向尚训屈膝谢恩:“多谢圣上隆恩,只是盛颜恐怕担不起……” “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撑腰,有谁敢说一个不行?”他笑问,扶起她低声说,“德妃娘娘,朕还要送你一份大礼,今日晚点朕去找你,你等我吧。” 盛颜望着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尚训,轻轻点了一点头。而他却没有放过她,依然凝视着她,似乎还在期盼什么。 盛颜心乱如麻,勉强对他笑了笑,说:“我去整理我爹的文录,希望……早日把头绪理出来,帮圣上一点忙。” 尚训却又不悦了,皱眉说:“今天大好日子,谁要你去理什么文录?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整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盛颜更加不解,但也只能默默无语。 尚训见她这样,只能长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发,说:“你看起来这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呢?连皇兄都知道你是我在宫里最喜欢的人……” 这缠绵悱恻的轻语,让盛颜只觉双眼灼热,她低下头,紧闭上双眼,阻止那里面的灼热滑落下来。 尚训默然拍拍她,示意她先行离开。 他伫立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轻声叹息,似乎在问身边的景泰,又似乎是在自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盛颜回宫之后,宫里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进宫短短数月内一步登天,宫中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巴结者更有之。 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贺礼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宫人捧着盒子过来,说是瑞王的贺礼时,盛颜犹豫了一下,说:“就放到库房去吧,不必打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深深锁进了朝晴宫的库房中。她想这样也许比较好,过往已不可追,何必再让心中难受。 送走柳才人等一行,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盛颜刚回到室内坐下,尚训就来了。 盛颜忙又起身去迎接他,问:“圣上不先去看贵妃吗?” “朕让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端详着她说。 她看看外间天色,心口摇曳出一丝淡淡恐慌,低声道:“她多年前就是圣上良娣,如今封号也比我高,圣上要多去她那里……” “没关系,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很好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抬手挽住她的手臂,手掌在她的衣上轻轻滑下,停留在腰间的同心结上。 盛颜不敢看他,身体微微颤抖,想要避开他的手又不敢,只觉得肌肤上一层毛栗凉凉地竖起来。 他俯下头,气息缠绕在她耳边,呢喃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阿颜,你是朕的德妃了……开心吗?” 盛颜身体僵硬,还想勉强支撑着自己,然后身体一轻,皇帝已经将她抱起,两个人倒在榻上,被窗外斜照的晕黄日光笼罩,蒙上一层模糊而温柔的光华。那些光华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滑动,一丝丝凌乱,竟似泪光般令人迷惘。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那眼中明亮的光芒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微凉的肌肤,触手就如初绽的桃花瓣一样娇艳柔软,却也一样毫无温暖气息。 他垂下眼睫,问:“你都入宫这么久了,还没有准备好吗?” 她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只下意识地抓紧自己领口的纹绣,艰涩而慌乱地说:“天色……还这么早,圣上……用晚膳了吗?” 他没有应答,缓缓放开她坐起身,面色虽竭力和缓,但语调毕竟还是僵硬的:“换衣服,我们出去。” 盛颜怔了片刻,迟疑问:“出去?” “来穿上这个。”他示意景泰把自己带来的衣裳给她。 盛颜拿到手一看,是一件银朱色衣裳,颜色艳丽,但剪裁花样十分素雅,是宫外正流行的样式。她去年末接绣活的时候,曾看见京城不少闺秀都裁制了这样的衣服。 她抬头看尚训,不解其意。 他对她笑一笑,说:“今天心情好,朕带你悄悄出去走一走。” 说着,他自己也脱了外衣,换了平民的衣服。 宫中侍卫等早已安排好,其他人都遥遥跟着,只有景泰近身跟着他们。两人从侧门出了宫,外面天色已经是一片暗紫,京城里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黄昏颜色中留了剪影。 她正望着帝京景象,尚训已经将她的手牵住,说:“我们去你家。” 她惊讶不已,愕然抬头看他。 “之前,我说要让你娘进宫与你相见,但宫礼太过烦琐,所以只能先搁下了。”他握紧了她的手,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总要去见见泰水了。” 盛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带自己回家看母亲,心中欢喜感动,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声音也模糊起来:“圣上……可我,我家在郊外,现在入夜了,不宜圣上出行……” 他却只微微一笑,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问:“你难道不想念你母亲吗?” 旁边是御街夜市,周围熙攘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人,携手而行。 盛颜捂着眼遮掩自己的泪眼,任由他牵着自己手往前走。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恍恍惚惚,她过了许久才发现,前方似乎是京城东华门方向。 盛颜停下脚步,轻声说:“圣上,我家……住在城南郊,这个方向好像不太对……而且,现在城门可能已经关闭,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城……” “不用出城了。”尚训笑道,停在城东的一座宅院前。 盛颜抬头看大门上写的“盛宅”二字,呆了半晌才想到,尚训一定是帮母亲换了家宅了。她只觉眼睛又热起来,不由流着泪向他行礼,说:“多谢圣上……” “出了宫,就别叫我圣上了,你看,我都不自称‘朕’了。”他微笑道,伸手温柔将她额前一绺乱发理好,“何况,今日我是带你回门,如今心里还忐忑呢,希望岳母能看得上我这个女婿才好。” 盛颜拭去脸上泪痕,竭力朝他绽开笑容,然后几步上了台阶,抬手去叩门环。 应门的仆妇出来,听说是女儿女婿来了,也不知晓情况,赶紧叫了盛母出来。 母亲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陪着女儿来这里,一时间乱了手脚,慌忙跪下叩见。 尚训倒是很客气,扶起她说:“在家里何必还要拘礼?希望岳母不要责怪我来得突然才好。” 下人奉上了茶,母亲坐在旁边战战兢兢,又不知与皇帝该说些什么,更不敢在旁边待久,就说自己要替盛颜做喜欢的茶点去,马上就退下了。 盛颜在宅子内看了一圈,见地方不大,母亲一个人住也不显冷清,屋子又干净又齐整,知道皇帝也是命人准备妥帖的,心中感激,但又不知如何表达。两人对坐在小堂中喝茶,沉默中听外面有小雨细细下了起来,打在庭中花木上沙沙作响。 在一片沉静中,盛颜终于还是起身,对尚训说:“我娘做的绿豆糕,味道特别好,但做起来麻烦。圣……你先坐一下,我去给我娘帮点忙。” 他独自被抛下,委屈地捧着茶问她:“那我怎么办?” 她在门口回头一笑:“就一会儿,我去看看我娘,马上回来。” 尚训看她满心欢喜的样子,只能点了点头,心里想,她与母亲分开了这么久,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毕竟她不过一个十七岁少女,离家这么久,自己怎么能剥夺她们独处的机会? 但一个人坐在这样的正厅上喝茶,夜已经迟了,只觉得一片冷清。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就出了门。 左右一张,侧旁那间小屋自然就是厨房了,他在檐下信步走去。 刚走近厨房,他就听到母亲在教盛颜:“豆沙不要放太多,不然就腻了;这个团子太大了,摘掉一点,否则放不进模子去的……阿颜,宫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的,宫里什么都有。”她低声说着,将揉好的豆沙嵌到绿豆面中,再放到模子中压成型。 他本想进去的,但这厨房内一灯如豆,颜色昏黄,她低垂的侧面,在黯淡的光线下,使得一切都静谧无声,他想自己进去之后,就会打乱了这平静,不如就在这里看着盛颜好。 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妻子为自己准备消夜,心里温温暖暖一片。 他默然露出笑容,靠在廊柱上想一想,自己的母亲早已去世,但即使她如今还在,恐怕也只会和太后一样,成为一个晨昏定省年节问候的长辈,而不是这样平常人家的母亲吧。 他听到她母亲轻轻地说:“娘也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进宫去,可现在看来,圣上对你是极好的,娘就放心了。” 盛颜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尚训才听到她说:“是啊,圣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即使……” 她声音轻细,低低的那最后半句,却终究湮没在了口中。 尚训心里突然有点忧惧,怕自己再听下去,盛颜会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来。那还不如,就不要知道。 就好像,他从来不想知道她到底在宫外有没有喜欢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他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还是不紧不慢地,在无风凝固的黑暗中银丝一样条条垂直。 绿豆糕热腾腾出炉,盛颜端了过来时,才发现尚训正坐在廊下,灯笼的光在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暗暗的。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盘子递到他面前,笑问:“要尝尝看吗?” 他伸手取了一个,微笑问:“是你做的吗?” “嗯,我和我娘一起做的。”她专注看着他。 尚训吃了一口,味道很甜,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绿豆磨得不够细,入口有点粗粝。 盛颜在旁边坐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样?” 于是他就把整个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个,说:“很好。” 两个人坐在廊下,偶尔一阵风,把雨丝斜斜飘进来。 尚训看她在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便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说:“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盛颜不自然地看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又与母亲再说了几句,夜已三更。 尚训携了她的手要离开,母亲看看雨,说:“拿把伞回去吧。” 她转身回房去,拿着一把伞出来,说:“其他伞都旧了,只有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哪里来的。” 盛颜抬头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伞。 她心头猛地一撞,心知这伞不能给皇帝看见,正要让母亲换一把,谁知尚训已经顺手接过来,说:“就这把吧。” 尚训帮她打着伞,走出家门。两个人,一把伞,尚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护着她不让雨丝沾到。 盛颜用眼角余光瞥着那柄伞的伞骨聚拢处,那里藏着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暗记。她偷偷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朝她微微一笑。 她不敢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来,而且,只要那个小小的后局印制不被发现的话,怎么可能会和瑞王联系到一起?只是一把伞而已。 走到小巷尽头,宫里接他们的马车已经到来,正等在街口。 车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过,嗒嗒马蹄声隐隐回响在街道之上。雨极细极细,落在车篷上悄无声息。 马车行去,路并不远,有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尾随着,也没有人敢来盘问。回宫后两人相伴回到朝晴宫,已是四更时分。 宫里人撑了大罗伞过来接驾,尚训先下了车,却又想起什么,回身对景泰说:“那把伞挺精致的,想必是阿颜母亲珍惜的,你先收好放着,明日让人送回去吧。” 景泰应了,将伞取下打开,晾在殿外。 尚训又回头看盛颜,这一来一回已至凌晨时分,两人都有点疲倦。他见盛颜站在殿内灯下,脸色略显苍白,便轻揉她的头发,轻声说:“赶紧歇息吧,明日就要册封你为德妃,恐怕要好一场折腾。到时候若是气力不接,可支撑不下烦琐的仪式。” 盛颜默然点头,一双眼睛望着他,心中万千复杂情绪,也不知如何出口。 他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脸颊上,温柔而和暖,就如初见那日温煦的阳光一般。 他的气息略微紊乱,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阿颜,明日朕可不会放过你了。” 盛颜慌乱无措,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那苍白脸颊上,顿时浮起两朵红晕,说不出的羞怯惶惑。 见她这般模样,他越发笑得开心,放开她的双肩,转身离开。 只剩得盛颜站在他的身后,呆站许久,无法动弹。 那一夜盛颜睡下好久,依然背后冷汗直冒。 听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她在梦中无法安眠。 有时候,是高悬在头上的千斤重石终于要落下。她穿着属于德妃的盛装,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覆灭,转头看见母亲含泪微笑,于是又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既然进了这个宫廷,又如何能保全自身。 有时候,是门口放的雨伞忽然化为斑斓猛兽,那上面内局的印记化为血盆大口,向着她扑来,狰狞万分,连皮带肉一口生啖。她骇然闭目的最后一眼,却看见那猛兽扑向的下一个人,赫然就是瑞王尚诫。 在即将登上德妃之位的前夜,她噩梦缠身,无可抑制。 一直熬到天色渐亮,她终究起身,披了外衣去看那把伞。 伞依然还晾在殿外,面上的水珠已经干掉。她松了一口气,赶紧亲自收好,低声吩咐内侍送回家去。 耳边听得有诧异的声音,是斜对面偏殿出来的常颖儿。她一早已经装扮完毕,站在殿门口问她:“盛姐姐,怎么一大早在收伞?” 盛颜定定神,勉强露出个笑容:“颖儿今日起得可真早。” “是呀,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妹妹得姐姐关照,托庇于朝晴宫中,自然也为姐姐高兴,所以早早起来收拾好自己,想着能为姐姐做点事情。”她带着小宫女走到盛颜身边,盛颜不愿多生事端,低声吩咐内侍赶紧把伞送走。 常颖儿笑吟吟地向盛颜走去,在与那名捧着雨伞的内侍擦身而过时,她朝他看了一眼,使了一个眼色。 那内侍会意,立即带着伞离去。 身后宫女已经都起来了,捧水过来伺候盛颜梳洗,然后开始梳妆。 常颖儿笑着靠在柱子上看宫女们忙忙碌碌地替她梳发。今日是册封妃位之日,妆容自然异常隆重,九鬟蟠龙,翡翠匀压,金钗步摇。在无数饰物的光华中,她的面容却并未被夺去光彩,反而越发熠熠生辉,娇艳动人。 常颖儿走过来与宫女们商量几只大钗如何分布最为好看,笑得越发灿烂。 盛颜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昨日尚训携着自己的手去见母亲的样子,不知不觉,心中也像叹息般,将一切沉重的惶恐都化为平静。 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呢? 皇帝今天起得也十分早,虽然昨夜很晚才回宫休息,但人逢喜事,精神奕奕。景泰十分贴心,在用早膳时先呈上册子,说:“陛下,今日册封贵妃与德妃,流程烦琐,怕是会有遗漏,内局已经将简短步骤写在册子上,陛下可先过目。” 尚训接过来,才看了两行,外边内侍进来通传,寿安宫中有请皇上。 尚训微微皱眉,问景泰:“有这一项流程吗?” 景泰将那本册子左右看了一遍,然后苦着一张脸说:“或许,是太后有要事?陛下可自行斟酌是否有时间过去……” “还是去一趟吧,毕竟今日同时立二妃,母后既然早早要见我,必定是有事了,朕过去看一眼就走。”尚训随口说着,起身换好衣服,前往寿安宫。 寿安宫中,一如既往的檀香萦绕。 太后刚做完早课,将佛珠脱下轻放在佛经之上。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诚祈祷,面容庄严,心里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太后带着尚训来到偏殿,屏退了所有人,在几案前坐下。 几案上,只放了一把伞。 鸦青色罗伞,以金线银粉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二十四根紫竹伞骨,打磨得光滑莹润,利落地收拢在伞柄之上,线条漂亮无比。 尚训微觉诧异,拿起伞细细打量,说:“这是昨日朕从阿颜家中拿来的伞吧,怎么在母后这里?” 太后并不说从何而来,只淡淡说道:“母后是觉得奇怪,一对无亲无靠、荒居山野、衣食不周的母女,为何家中会有一把这样精致漂亮的雨伞。” 尚训顿觉迟疑,拿着伞的手也不觉握紧了。 “皇上还可以打开看一看,伞柄之上,似乎还有个印记。” 二十四条伞骨,轻快地划开,撑起花树缥缈的伞面。在伞骨密匝相接处,指甲盖般大的一个印记,清清楚楚显示出,内局所制。 昨夜盛颜母亲所说的话,清清楚楚还在耳边。 她说,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哪里来的。 昨晚他替盛颜撑伞时,她的面容神情也依然历历在目。 她惶恐茫然,那目光控制不住想要望向伞骨聚集的地方,却又拼命忍耐,不敢细看。 她怕自己发现,这伞上的印记。 盛母不知道这伞从何而来,但盛颜,她一定是知道的。 从何而来。 这样的伞,在内局也是为数不多,普通的内侍宫女,绝不可能用到。若赐给臣子,每一个必然都是恭恭敬敬供奉在家以示天恩,谁又会轻易送给他人。 母后一心向佛寸步不出宫门;他出宫次数寥寥,记忆中更从未有将伞赠予他人的举动;摄政皇叔已死,他的幼子被禁足府中…… 唯有一个人,会在民间走动,并且能随手将这样一把伞,送予他人。 他的皇兄,瑞王尚诫。 尚训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搅着一片混沌,眼前的世界也不分明了。 太后看着他,也不说任何话。 许久,尚训才像是如梦初醒,他慢慢将手中伞合拢,又轻轻放回面前几案上,说:“这事,朕会好好问一问她。” 太后微微皱眉,问:“若此事另有内情,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朕还得看一看,是什么内情。”他觉得身体微有虚软,但还是按着几案站了起来,“不过朕觉得是母后多虑了。朕命后局的人替阿颜的母亲搬家迁屋,说不定就有人将伞遗忘在那边了。又或者,宫中有人急着巴结盛母,送了好东西过去,也是有的,母后觉得呢?” 太后不料皇帝竟准备将此事置之不理,神情微滞:“所以,皇上的意思呢?” 他平静地说:“多谢母后替朕体察,劳烦母后了。” 太后再度出声,嗓音已显急切:“皇上!难道皇上不明白,这伞即使在宫中、在后局,也不是普通人可用的?” 尚训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向外走去:“区区一柄伞不足以说明什么。德妃今日册封早已宣告,天下皆知,若突然延误,她定会不安,宫中人恐怕也会有谣言散布,朕觉得……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 他声音虚弱,却固执无比。太后见他一意孤行,也只能在他身后说道:“如此甚好,望皇上心志坚定,也望今日德妃,终能称心如意。” 后局这段时间忙碌非常,尚训帝同日立贵妃、德妃,随后很快又要立后,件件都是大事。 礼部拟定好妃后的封号,朝廷议定仪注,择吉日行礼,遣官告祭太庙,颁旨诏告天下……一桩桩一件件忙碌到今天,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所有人都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工部制好金册、金宝,分送两宫。送往朝晴宫盛德妃的册宝,走到半路时刚好与前往朝晴宫的皇帝御驾遇上。 他坐在步辇上神情沉静,见他们过来,便命他们将东西给自己看看。 等看到“盛氏出身书香,赞理得人,群情悦豫”时,他将金册放下,目光涣散地望着外面缓缓行经的宫苑,心口冰冷。 其实盛颜在宫里几乎不与什么人来往,哪来的“得人”、“群情”?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需要和别人交好,她只要懂得抛弃过往一切,全心全意依靠他,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了。 他想,她既然选择来到这里,那么最终,她一定能认清面前的路,陪着他在这孤冷宫廷中,一步步走下去。 尚训进入朝晴宫,看见盛颜已经差不多梳妆完毕,容光艳丽,不可直视。 常颖儿正在旁边拾掇着最后两支珠钗,一转头看见皇帝进来,忙带着一众宫女跪下见过。 盛颜这才从铜镜中看见他的身影,站起身要行礼。 尚训心情不好,但见她满头珠翠起身困难,还是过来扶了一把,让她重又坐回妆台前,回头看着宫女们皱眉道:“今日册妃得隆重点,朕容忍了,不过下次若再这般打扮,朕先把你们这些梳头的宫女撵出去。你们难道不知道德妃绝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没了她的光彩?” 盛颜虽然情绪低落,但还是无奈捂口笑了出来。 一群宫女忙跪下请罪,尚训也没注意到其中还有常颖儿,只示意她们带盛颜去换上翟衣。等一群人簇拥着盛颜去了,他才看见常颖儿还站在面前。 她穿的不是寻常宫女的金葵紫衣,一身丁香色衣裙,虽然同为紫色,但颜色比其他人都要轻浅娇俏一些,衬上娇嫩圆脸,一笑两个浅浅梨窝,十分可爱。 尚训瞥了一眼,也不以为意,把目光转而去看内室屏风,想要在盛颜出来的第一刻就看见她。 常颖儿却跪在他的脚边,抬手去整理他腰间金丝编织的绦条,低声说:“圣上的丝绦乱了,奴婢为圣上整理一下。”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的手顺着九转如意绦而下,等抚摸到那上面结的玉佩时,微微诧异地咦了一声,抬手轻握那块玉佩,仔细多看了一看。 尚训便问:“怎么了?” 她有点疑惑地说:“这玉佩,刚刚还在德妃姐姐的妆台中,什么时候已经结在圣上这边了……” 尚训垂眼看那九龙纠缠的玉佩,盯着一瞬,眼神都冷了。 见他不说话,常颖儿的目光看向抽屉上摆的几个妆盒,又赶紧收回目光,说:“想来是奴婢认错了,不过确实挺像的……” 尚训打开她还搁在自己膝上的手,冷冷地问:“那个玉佩,在哪里?” 皇帝到朝晴宫来,一贯温柔和煦,所以常颖儿从未听过他如此冷硬的语调。她慌得一抬头,对上他那锋锐的目光,如直刺进她心脏般,她的膝盖不由自主一弯,又伏了下去,结结巴巴说:“在……在中间那个妆盒夹层中……” 尚训抬头去看内殿,翟衣烦琐,饰物众多,一群人还在给盛颜一层层整理衣物。他便慢慢起身,常颖儿正跪着仰头看他,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了妆台前,示意她将那个玉佩取出来。 常颖儿被他丢在妆台前,只觉得下腹撞得剧痛,还想呻吟一声,却见皇帝一言不发,那铁青的脸色与冰寒的眼神,让她不由瑟瑟发抖起来。她身体与双手都颤抖得厉害,却只能不管不顾地拉开中间那个妆盒,将最下面的抽屉格子打开,抓住小环掀起夹层,拿出一个玉佩来,捧到皇帝面前。 他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定定看着那块一模一样的九龙佩。 夭矫如生的九条龙,用金线丝绦结了流苏,捧在常颖儿颤抖的手中,玉色如水,流转不定。 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多年前,在瑞王尚诫被派遣到蒙国担任客使的时候,父皇将这一对一模一样的九龙佩分给了自己和瑞王,握着他们的手说,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尚训盯着玉佩许久,身体竟无法动弹。 他听到自己沉重的急促呼吸,带着迷梦般的恍惚,声音飘散在殿内,而他就像站在另一个世界听见一般。 内殿的赞叹声逐渐传来,眼前灰蒙蒙的世界终于又缓慢呈现在他眼前。盛颜已经穿好了翟衣,就要出来了。 尚训终于把脸别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虚脱。他说:“放回去吧。” 常颖儿手忙脚乱,忙将那个九龙佩塞回夹层,将格子推回妆盒中,恢复了之前的整齐模样。 尚训转过身,正看见从内殿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走出来的盛颜。 这满殿的锦绣繁花,金玉装饰,在她抬头朝他一笑的那一刻,全都黯然失色。 她向他走来,就如绚丽霞光,让这座千万工匠精心雕琢的宫廷褪尽光彩,在一切花团锦簇里,只有她是特出的,光华四射,摄人心魄。 宫女们含笑将盛颜牵到他面前,在她们的催促下,她晕红了脸颊,抬起自己的右手,向他伸出。 今天是她受册德妃的日子。 他本该紧紧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聆听金册旨意。 这本该是他们一世相伴的开始。 然而他的目光从她的手而逐渐向上,看向她那脂粉都无法掩盖的羞红双颊,看向她那被低垂眼睫遮掩的双眸。 那是认命的,屈从的姿态,却绝不是欢喜的模样。 他总觉得她不一样,宠辱不惊的态度,清白无瑕的人际,她对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的神情,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不喜欢这繁华鼎盛,她不喜欢这宫廷,她不喜欢他。 她在宫外喜欢的那个人,是他的皇兄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伞、九龙佩,她在自己身边失落茫然,她抗拒自己的亲密体贴,原来全是为着他。 心口绞痛,那种仿佛胸口被人捅穿的剧烈抽搐让他几乎窒息,神志不清,眼前的世界全是一片昏黄模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过身旁女官手中捧着的金册与金宝,狠狠砸在地上。 尖锐的落地声,让殿内所有人都吓得呆滞了片刻。一片死寂中,也不知谁先回过神,殿内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没有人敢抬头。 皇帝转身出了朝晴宫,不理会任何人。 身后的内侍们一直追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宫门中,他一个人疾步远离盛颜住的地方,到后来,简直是在拔足狂奔。 内侍们惊惶已极,景泰紧跟着他,最后终于开口叫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一句声响,尚训才恍如突然醒悟过来,脚步缓下来,站定在某一处白玉阶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 头顶是雨后高天,白云飞卷如絮,风在高大空旷的殿宇间流动,轰鸣在他的耳畔。 他无声伫立良久良久,最终,只说了低低一句:“朕现在……心里,真难受。” 除此,再没有任何言语。 。 [第六章] 桃花一簇开无主 同日册封的贵妃与德妃,最终只册立了一位元贵妃。 朝晴宫盛修仪,在最后关头被皇帝抛下,中断了册封仪式。 在后局的人捡拾起散落于地的东西退下之后,盛颜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镜子前等待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等着皇帝再度归来,让自己终究登上这个万人艳羡的位置,还是在等着最终绝望的消息,等待自己成为宫中所有人的笑柄。 日光转移倾斜,眼看已经要到日暮。 停了一天的雨又细细下起来,打在庭中窸窸窣窣,动荡不安。 她知道皇帝不会来了。 顶了好几个时辰的金玉首饰让她脖子酸痛,她抬手慢慢将十二行金钗与九支花树拆下来,整整齐齐排列在妆台上。这些是属于德妃的饰物,一个修仪做这样的打扮是逾矩的。 或许是一天的时间足够她去镇定,她的双手很稳,花朵金钗步摇纹丝不乱地被她拆下,从她梳成九鬟高髻的发间脱离。 不需要想,她也知道,必定是那把伞,终于出事了。 真没想到,就在她终于认命地决定接受皇帝给予的恩宠,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过往会这样陡然被掀开,所有温情脉脉彻底被击溃。 其实这说不定,也是好事。 以后老死在宫中也好,送入冷宫也好,至少她能存着心里那个角落,永远放着十年前她折下的那枝黯淡桃花,也永远放着十年后擦过她鬓边的那一朵鲜润桃花。 她拆完了最后一绺头发,满头的青丝倾泻而下,将将及地。她拉开妆盒,取了一柄象牙梳,慢慢地在夕阳中梳着。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色夕阳照在金花玉钗上,光芒炫目。 她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妆盒之上,那稍微歪掉的角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梳子,抬手去打开了最下面的格子。 拉起隔层,九龙佩依然妥善地放置在里面。然而,原本整齐梳理好的金线,已经凌乱不堪。 她将它取出,在夕阳下看了看,想起自己去换翟衣的时候,留在外面的皇帝与常颖儿。 是她自己不小心,常颖儿时时在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东西。当年先帝拆开一对九龙佩,分给两个人。皇帝身上的那一个,她常常看见,而他赠送给她的这一个,她知道自己应该及早处理,然而终究,还是舍不得。 纵使知道它极度危险,知道它是高悬于头顶的利刃,是即将沾唇的鹤顶红,她也依然不舍。 因为,她接过它时,曾对他说,我等你。 她没有守住诺言,所以她妄想守住信物。 是她自己执妄愚蠢,一念之差,倾覆了以后的人生。但她握着这块九龙佩,心想,就这样结局对自己也不错,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母亲,会不会连累到瑞王。 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了,她俯下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玉石之上,迷惘地想,万死难辞其咎,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潇潇暮雨,洒在朝晴宫,也洒在寿安宫。 在佛堂之中做晚课的太后,抬头看见被女官迎进来的皇帝尚训。但她不动声色,将手边这一篇经文缓缓念完,然后合上经卷,拨过一颗佛珠,起身在皇帝对面坐下,问:“皇上来了?”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今日册立德妃的这一场变故,她必定也已经知晓。 他面容苍白,神情犹自略带恍惚,闷坐喝茶半晌,才问:“母后当日召盛颜进宫时,事先可有人知晓?” 太后摇头道:“绝对没有。母后在前往山陵祭祀前夜偶然做梦,才想起当年盛彝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是母后在临行前才命后局拟旨寻找,当时出行仓促,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母后当晚会做那个梦,至于瑞王……他当日同去山陵,更不可能事先发觉母后有这样的一道懿旨。”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这事,倒是处处透着怪异难解之处。”太后摇头说,“皇上可还记得,盛颜刚刚进宫之时,母后认为盛颜出身乡野,不懂进退,想要送她出去。当时瑞王还曾来见母后,建议找吴昭慎询问。果然吴昭慎说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母后当时便想将她遣送出去……若说瑞王有意送她进来,潜伏在皇上身边为己所用,又似乎不像。” 尚训点头,声音低沉道:“再者,若是一颗棋子,皇兄又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赠送于她?” 说到这里,太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而且,恐怕瑞王是要将她带出去,而不是要将她送进来。” 尚训只觉那仿佛被捣过的心口,又隐隐绞痛起来。他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要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母后知道的,朕对这些朝廷中事并无兴趣。”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岁了还没读完《论语》,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唇角一丝冷笑:“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盛颜。” 尚训顿时愕然,猛抬头看她。 她微微一笑, “她究竟是瑞王安插在你身边的人,还是瑞王千方百计要弄到手的人,只要在朝堂上稍加试探,她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皇上自然可以尽早收拾。”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心机不深,甚至有些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摇头,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事,于理不合。” 太后盯着他许久,问:“瑞王势大,朝野尽知飞扬跋扈,陛下如今大好机会在手,却要就此白白放过?” 尚训将手中茶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低沉缓慢,但他毕竟身为帝王多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一字一顿说道:“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缓缓问:“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望着他,沉吟良久,轻声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一味纵然,可知瑞王日后还会容留什么在你身边?” 他会容留什么在自己身边? 离开寿安宫后,天色已晚。尚训回到自己现在居住的毓升宫,一个人坐在空殿内,任由黑暗笼罩自己,也不让宫人进来点起宫灯。 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亲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皇儿,听母妃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亲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回荡着这一句话。 宫灯最终还是没有点起。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哗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妃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 等到母妃去世,先皇驾崩,他身边就全都是别人替他安排的人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 盛颜的出现,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那时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如今想想,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清晨是确确实实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朝晴宫中说一声,让盛修仪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复昨日的光华绝艳。可就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刹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这么温暖柔软,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她在阶下抬头望他,她的面容与他一样,苍白憔悴。 他知道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一夜难眠。 只是他是在考虑如何处置她,而她是在等待他如何处置自己。 最终,他却是缓缓走下台阶,伸手向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平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 他携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却顺从地躺在他的掌心,不曾动弹半分。 他们一起到殿后去看榴花。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艳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艳欲滴。 尚训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只觉得气息哽咽,绝望的情绪让她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纵然你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可是朕永远都会记得,朕给你摘的第一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圣上万岁……” “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哪有人能长活于世呢。”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这风过花枝的气息,让尚训也放柔了嗓音,轻声说道:“阿颜,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 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中,还能像她这样幸运,得到皇帝的顾念? 他们看了一会儿榴花,都觉得困倦。 尚训让身边内侍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刚出了毓升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圣上吩咐,昨日在盛修仪这边看到龙形玉佩,恐怕与修仪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修仪。” 尚训命人送来的那枚鸾凤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把盒子捧在手中,手指收得太紧,骨节都微微泛白。 那内侍悄悄说道:“盛修仪,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圣上这般眷念,修仪以后也定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昆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向往的。 那内侍又说:“小人得跟盛修仪到朝晴宫一趟,请盛修仪将那个龙形玉佩交给小人拿去复命。” 盛颜微微点头,心口仿佛已经麻木,竟什么也不想,只机械地带他往朝晴宫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行经宫道的人,看见盛颜都是一脸诡异,想必昨日册妃之前一刻,皇帝砸了她的金册金宝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宫中了。那些人或好奇打量的,或窃窃私语的,或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重福宫附近时,盛颜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便略停了一停。她陡逢大变,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最近又好几夜睡得不好,此时只觉得后背虚汗渗出,整个人眼前一黑,软软靠在了旁边的宫墙上。 她身边带着的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盒子眼观鼻鼻观心,一个悄悄打量了一眼那个内侍,准备看他的脸色再行事。 就在她撑着墙等待自己眼前昏黑过去时,一双手从旁边伸出,一把扶住了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盛修仪,你可是身体不舒服吗?” 盛颜只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能等这一阵昏沉过去之后,张开眼看着面前人。 原来是之前在重福宫的那个小宫女雕菰,这个面容和名字一样可爱的少女,正扶着她,焦急地看着她。 盛颜轻出了一口气,说:“是你呀。” “是呀,盛修仪,你脸色很不好。”她急切地看看左右,然后说,“先到重福宫歇一歇好吗?我给你倒杯茶。” 盛颜先看向身后的内侍,声音虚浮:“这位公公……急着去我那边取回东西呢。” 那名内侍见她脸色苍白,便说:“这倒不急,盛修仪最近劳心劳力,要是累的话,就稍微歇息一下。” 盛颜谢了他,雕菰扶着她走到重福宫院子内,让她在堂上坐下,又跑到里面给她冲了一盏红枣酥酪来,不一会儿捧着出来,把一柄刚洗过的调羹放在盛颜手中,说道:“冲得太急了,枣肉怕还干着,盛修仪先用酥酪,枣子到最后吃。” 盛颜点点头,举着调羹一口一口把里面洁白的酥酪先吃掉。 在这茫茫宫廷之中,她一个人孤寂跋涉,因始终置身局外,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到如今雕菰给她一碗酥酪,她反倒觉出了人情冷暖,眼眶热热地似乎要掉下泪来。 她捧着瓷盏,轻声问雕菰:“我如今已经成为宫中笑柄,人人都知道圣上厌嫌我……你怎么还多事来帮我?” 雕菰在旁边掐了一支艾草,在手中轻轻地转着,说:“我昨日听吴昭慎说了一些,不过我想盛修仪一定没事的。因为我想啊,之前在重福宫中这么多人,可现在唯有你是九嫔之一呢,她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盛修仪呢?” 盛颜垂下眼,轻声说:“我只是担心,徒然替你惹来麻烦。” 雕菰满不在乎说:“我才不怕麻烦呢,我又没做坏事。再说我宫外一个亲人都没有,想干啥就干啥,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盛颜也不由笑了出来,说:“你看来比我年纪还小,倒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潇洒模样。” “哎呀,盛修仪,你要是进了宫,被套上个名字叫小米小麦什么的,也会知道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啥事都不去想了。” 盛颜再也忍不住,捧着碗和她相视而笑。 “盛修仪,虽然你愁眉苦脸也挺好看的,但笑起来还是更漂亮呢,我就喜欢看你笑。”雕菰碰碰她的碗,“我估计枣子可以吃了,来,赶紧尝尝看。” 盛颜舀了一个吃着,点头说:“嗯,很甜。” “不瞒你说,我只会做这个,吴昭慎没少骂我笨!”雕菰眉飞色舞,“你喜欢吃的话,以后过来这边,我再给你做。” 盛颜将手中碗递还给她,轻轻点头:“好。” 或许是那碗酥酪让她精神振作了起来,她出了重福宫之后,一路上走得非常平稳。等到了朝晴宫中,她平静地吩咐内侍等在外面,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身旁侍立在殿内的宫女们,看她被皇帝身边的内侍带回来,不知她这次又是在那边受了什么责难,个个都战战兢兢,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祸事。 她见她们都是这样,也浑若无事,只让她们给自己取了晚膳过来。殿内宫人们都是不安,在殿外窃窃私语着,担忧自己的明天。 盛颜听着那些听不清又避不开的声音,了无胃口。她放下筷子走到窗边,倚坐着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庭院。绿叶底下,梅子已经长大,一个个青碧可爱,藏在枝叶之中。 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艳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刹那间风花雪月。 三生池中倒映的一对人,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再也没有关系。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她起身在廊下徘徊,夏日已至,清晨并无凉意。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像被孤飞在广袤原野之上的雏鸟,地方越大,越显得冷清。 日出不久,偏殿也传来声响,是常颖儿身边的宫女起来打水,给她备下梳洗用具。盛颜依靠在廊下,看着那几个人忙忙碌碌。脸色沉静。 常颖儿用了早膳后出来,一抬头看见盛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赶紧露出一个笑容朝她屈了屈膝行礼。 盛颜朝她点点头,也没兴趣跟她聊天,只让身边的宫女替自己拿本书过来。宫女也不识字,随便拿了本薄的递给她,是一本粗浅的蒙学诗。 盛颜想着必定是皇帝过来时忘了带走的,心下也奇怪他怎么在看这种书。正随意翻着,常颖儿已经走过来了,凑在旁边觑了一眼,笑道:“咦,这不是‘鹅鹅鹅’、‘一去二三里’、‘春眠不觉晓’之类的吗?盛姐姐现在还在看这种书啊?” 盛颜淡淡说道:“我自幼在山野长大,未承庭训,当然没有妹妹念得深。” 常颖儿捂着嘴笑道:“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姐姐的父亲当年文名不小,姐姐自然是高门才女了。” 盛颜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随意翻着书。 书页停在尚训常翻的那一页,正是邵康节的“一去二三里”。 常颖儿撇撇嘴,说:“看这诗,就这么二十个字,数字倒有十个。一、二、三、四、八、九全都是数,也就糊弄小孩子。” 盛颜摩挲着被尚训弄得微卷的书页边,头也不抬地说:“这正是这首诗的精巧之处,除去数字之外,邵康节用寥寥十个字就能描绘出眼中所见,一般人谁可做到呢……” 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一些东西,顿时怔住了。 常颖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问:“盛姐姐,你想什么呀?” “你刚刚说……什么?” 常颖儿眨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是说,二十个字里,数字倒有十个呀。” “不……”她喃喃地说着,想了想,抚头站了起来,说,“我有点头晕,可能昨夜没休息好。” 常颖儿当然有这个眼力见儿,赶紧说:“姐姐赶紧去休息吧,我就不在你面前讨烦了。” 盛颜也不再和她虚应,拿着书转身就进内去了。 尚训过来时,看见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按着一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到来让朝晴宫所有人都惊喜不已,每个人迎接他的笑脸都格外紧张。盛颜看见他进来,也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书。 尚训脸上的笑意却十分自然,见她纤细的身子站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他便慢慢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说:“天气虽热,可坐在这当风口也不好,以后可要小心。” 他微笑温柔,与她交出的那块玉一样温润。 她默然无语,只能低头向他屈了屈膝,表示应答。 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黯淡,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在思量,发丝微微一动,却是他轻抚着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她头发纤细柔滑,他用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凝神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盛颜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自己耳畔微微激荡,心下紧张不已,正暗自握紧了手中的书,他却已经放开她的头发,说:“朕也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下午朕要去垂咨殿处理政事,你待会儿过来陪朕。” 她错愕地看他一眼,轻声问:“圣上处理政事,我……一个后宫的女子,怎么好过去?” “朝中事情烦琐,朕怕自己会疲累,偶尔回头看看你,或许能轻松点。”他轻声说。 他声音温柔,盛颜只觉心中一软,便点头答应了。 他便又转了话题,笑问:“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是你身边的宫女偷懒呢,还是你偷懒?” 她还没说话,身边的宫女已经赶紧说道:“是上次圣上说,修仪清素些更好看,因此修仪也没有吩咐奴婢们精心装饰……”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宫人,此时见他看向自己,正从眼睫下抬眼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皇帝也不搭理她,只指着她吩咐景泰道:“跟后局说一声,让她今日就到浣衣处去,直至满二十五岁放出去。” 那宫人顿时吓傻了,跪下来连声音都扭曲了:“圣上饶命啊……奴婢,奴婢知错了!” 皇帝笑了笑,问:“错在何处?” 她张大嘴,却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说。 “一殿的人站在这儿,任凭她头也不梳,坐在风口,是盛修仪固执呢,还是你们都是死人?”他目光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宫女身上一扫,声音不大,却让人跪了一地,瑟缩不已,“你们是不是认为,盛修仪没有成为盛德妃,日后朕对她就不再上心了?” 盛颜见他神情不悦,想着这周围的人前些日子的趋炎附势,昨日的恐慌失望,也不想出头做好人,便只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景泰把人带下去,然后他才转头看盛颜,那唇角又挂了一丝笑,说:“你把这些人挑一挑,有合心意的留下,不合心意的都遣出去吧。” 盛颜低头致谢,在他身旁轻轻地说:“其实臣妾只要一个人在这朝晴宫中,留几个洒扫的人就可以了。闲杂的人多了,说不定哪日徒徒横生枝节。” 皇帝略一点头,站起来说:“也是,若你喜欢一个人清净的话,闲杂人是多了。” 他向外走去,一边随口吩咐:“景泰。” 景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皇帝的目光转向偏殿,看向早已闻声出来在廊下行礼的常颖儿,慢悠悠说:“常才人颇得太后青眼,今日就收拾东西迁往长乐宫吧,那边离寿安宫近,得空你多去陪太后叙叙话。” 常颖儿的脸顿时惨白,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几乎出不来。 皇帝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就出宫门去了。 朝晴宫今日可算翻天覆地。 常颖儿迁去了宫城偏隅长乐宫,朝晴宫中所用的所有人,盛颜也一个不留,把后局带过来的内侍宫女过了过眼,挑了几个年纪小的,换了一茬人。 然后她便再也不管那些哭的笑的闹的整理东西的,一个人坐在殿上给母亲写信,心平气和,下笔稳定,一个个字清晰明朗。 等周围安静下来了,她又叫人请吴昭慎过来。吴昭慎果然带着雕菰过来了,对朝晴宫内的变动,虽有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盛颜与吴昭慎寒暄几句,雕菰早已不耐烦了,跑到廊下去看看昨夜被撕破的芭蕉叶,一脸惋惜。 盛颜走到她身边,说:“旧叶破了,新的还会长出来,有什么可惜的呢?” “这几日疾风暴雨,我们院中的芭蕉我都用布条拢好束上了,又用了结实的木棍支好,等风雨过后再解开,基本上没有问题。” 盛颜笑着对身旁的吴昭慎说:“我倒想求昭慎一件事了。” 吴昭慎赶紧说道:“盛修仪有什么需要,但凭吩咐。” “我这院中芭蕉,如此损毁真是可惜,想问昭慎讨要雕菰帮我打理,昭慎舍得吗?” 吴昭慎一愣,抬头看盛颜。 盛颜便又笑道:“她做的酥酪挺好吃的,我很喜欢。” 吴昭慎明白,她这是讨要雕菰到身边来。思绪一时踌躇,雕菰在她身边多年,与她感情非常好。盛颜现在宫中地位虽然不低,但她的恩宠处处透着古怪,人人都说皇帝对她极为上心,可昨日定好的德妃之位,却在须臾之间就失去了。如今她正在动荡不安的时刻,让雕菰到她身边,也不知前途如何。 见她迟疑,盛颜便侧头去看雕菰,微笑道:“这是雕菰的大事,昭慎可以考虑一下。但我会对您承诺,只要在这宫里有一寸容身之处,就一定会护着雕菰周全。” 吴昭慎还在犹豫,雕菰已经跳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对盛颜说:“那我今天就去拿东西过来啦,我可喜欢朝晴宫,这两棵芭蕉树都比咱院子那棵长势好。” 吴昭慎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干脆,心里诧异,脸上忙堆笑道:“那最好,我就担心雕菰这散漫的性子会伺候不好盛修仪,既然盛修仪有心,她自己又喜欢这儿,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雕菰没什么东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中午就跑来了。 用午膳时候,盛颜就隔窗看见她一手叉腰在训一个小宫女,完了夺过她手中的掸子,跑外面去把灰狠狠拍个干净再进来扫尘。 她支着下巴望着雕菰远远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雕菰也吃过后,她就把其他人都留下,单带着雕菰去了垂咨殿。两个人在宫墙中走走停停,说着一些闲话,倒像是饭后消食一样。 垂咨殿十二位大学士,二十四位知事,其实事情倒不是特别多。因为所有的政事还是按照摄政王在世时一样,先由瑞王过目,有重大事情,瑞王那边会抄备一份,原件送来让知事和大学士商议,拟好几种批复后,送呈尚训过目,他在合意的批复上写准行,再发还瑞王府。所以,大学士和知事们,也乐得悠闲。 但如今皇帝勤快起来了,他们也只好装出个忙碌的样子,谁也没去注意出现在后殿的盛修仪。 盛颜便安安静静在御书房的后殿坐着,耳边听到那些学士与知事在低声商议,间或与尚训禀报一两句,却大多都是陌生的地名与人名,什么都听不懂。 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便从旁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了几页,又抬头看外面。鸟语关啾,雀儿在树梢上来回跳跃。 远处开了一树灿烂的白色花朵,隔得太远,看不出是什么花,但还是让她觉得愉悦。她想,如果没有进宫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坐在院子的花树下绣花吧。 一刹那恍惚起来。 她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呼气,像是要将自己的烦恼从心里压榨出来一样,长长地吐出心中的思绪。等到心中有些平静下来,她才伸手到桌上取了个糕点,站起来走到殿外,将糕点掰碎了,给阶下大鱼缸里的鱼喂食。 尚训抬头不见了盛颜,忙站起来到处找,出了殿才见她坐在鱼缸旁边喂鱼。糕点喂完了,小鱼还不肯散去,她便把自己的手伸到鱼缸中,那些金鱼以为是食物,争着上来啄吸她的手指,她觉得痒痒的,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清澈的眼睛,倒映着水光潋滟,明亮无比。 命运真是无法预料。如果自己父皇没有心血来潮替她赐下名字,如果母后没有做那个梦,如果自己没有在她离开的那一刹那拦下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 如果自己永远也没有遇见她,那么现在看着她的人会是谁?令他心口暖暖发热的人,会是谁? 盛颜抬头看见他,仓促地对他一笑,尚训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拉出来,低声说:“你看,连袖子都掉进去了。” 盛颜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只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垂咨殿里面,向他们看过来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四月末的狂风,落花满庭。风卷起坠珠纱帘,吹乱鬓角。 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她一时神情恍惚,眼前模糊看见三生池上两个人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于是他们的身影在水面上,动荡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再扭曲。 即使一身尽是璎珞光华,可她的身边,不是她曾经在三生池上相拥亲吻的人,这繁华极盛,于她,却好像只是徒增凄凉。 尚训感觉到她全身的僵硬,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将自己刚刚那个笑容继续下去:“没什么,我担心自己的手濡湿了你的衣服。” 尚训向她所看的地方望去,那边空空如也,瑞王早已离去,所以他只笑了一笑,说:“没事,天气热,凉一下正好。” 他的温柔包容,让她更觉难受,不明白他为何要以帝王之尊,对自己如此小心翼翼。 殿内学士们的争论突然激烈起来,尚训无可奈何地放开她,低声说:“真没办法,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回来。” 她目送尚训离开,转身从廊下走过,向着那棵开满繁花的树走去。就在经过廊窗的时候,有人在窗内,低声问:“为什么?” 她转头,看见窗内的瑞王尚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案卷,没有转头看她,侧面的容颜在流云蝙蝠的花窗之后,看不出神情,但,他确实是在问她。 跟在她身后的雕菰,在目光与瑞王相接的第一刻,立即转身到廊下替鱼缸拨水面的浮污去了。 盛颜略微松了一口气,却没看到雕菰临走前朝瑞王略一低头的动作。她站在窗外,一时喉口堵住,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种无比暗淡的酸涩感,翻涌上来。 “为什么你选择了进宫,却还留着我给你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会成为你进宫以后的致命伤吗?”他依然淡淡地,低声问。 他手眼通天,宫中的动静,自然逃不开他的耳目,那九龙佩的事情,又怎么能瞒过他? 盛颜慢慢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她才能勉强呼吸。她站在廊下,抬头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天空笼罩下,金黄的屋顶,朱红的柱子,玉白的殿基,就好像富贵、鲜血、悲凉融合在一起的天地,他们身处其中,不可自拔。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缓慢地说:“瑞王爷,我一直以为,我进宫时会遇见的人,是你。” 仿佛此时的晴空中,突然有电光闪过。 他骤然转头,看向她。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被命运捉弄的人,有什么话能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说:“你看,你遇上了一个笨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在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她竟然会错了意。” 她觉得再说下去,悲哀与绝望要让自己的眼泪决堤了,所以她再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直到脚步踉跄,再也无法站稳,她才茫然靠在了花树上。 她的面前,花开无限,华美灿烂,可未来究竟会遇见什么,她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听得雕菰在身后轻声叫她:“盛修仪,圣上来了,我们回去吧。” 她靠在树上,抬头看到尚训的脸。 他看着她的脸,诧异地问:“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朕刚去看了本折子,你就不开心了?” 盛颜看着他,良久,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只能抬头望着笼罩着他们的花树,低声说:“这花开得真好,就好像……一下子就要耗尽生命,全部凋谢一样。” “你真是多虑,它们凋谢了,明年还是会再开放的。”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笑道。 “嗯……” 她跟着他回去,低低应着。 她心里,有极大的渴望,想要抬头看一看瑞王,看一看,他是否在看着自己,他在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在高轩华殿之中,她在满庭繁花之下。 她如今被别人温柔牵着手,人生这样美好,让她无法回头,不能逃避,只能闭上双眼。 而皇帝将她带到后殿,将雕菰遣出去之后,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神情十分严肃,但又透露着犹豫迟疑,似乎有极难开口的事情,要和她说。 盛颜绞着双手,轻声问他:“圣上要和我说什么吗?” 他“嗯”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想了许久,才徐徐开口问:“你看得懂奏折吗?” 盛颜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呆了呆之后,才回答:“圣上尽可放心,我不会偷看朝廷大事的,我……我也不太懂那些骈四俪六、佶屈聱牙的东西……” “朕不是这个意思。”尚训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一些,然后有些艰涩地说,“你知道朕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可如今朕又不想事事偏劳皇兄了。朕看你平时与朕一起查阅起居注时,再枯燥的东西也能看得细致专注,所以朕想……” 他说到这里,语调更为艰难,竟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而盛颜听他说起这个,立时想起一件要紧事,赶紧说:“圣上,说到这个,我……我发现了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应不应当告诉您……” 尚训轻出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说:“你说。” 盛颜看看前殿,确定政务处理完毕,众人都已经散去,才取过案头笔墨,将父亲命自己一定要牢记的那首《无解词》默写了出来。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然后她又将父亲当日教授尚训的那首邵康节《山村咏怀》写了下来,指着上面的数字说:“这首诗之中,第一句的一三四为数字,第二句的三四为数字,第三句也是三四为数字,第四句则一二三为数字。而我父亲的这首词,也刚好是十句,刚好一句可以对应一个数字……” 她的手在那首《无解词》上一一数过,将那几个字指了出来:“第一句的第一字,第二句的第三字,第三句的第四字……” 尚训睁大眼睛,紧张得屏息静气,看着她将那十个字指出来。 不偏不倚,连成了一句话。 佛堂东墙第三座灵幢下。 两人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都无法出声。 许久,尚训才开口,终于窥见了自己长久以来找寻的线索,他的声音略有颤抖:“这是……你爹要告诉朕的事情。” “是……我想,应该是这个。”盛颜垂眼看着这十个字,轻轻地说,“我爹他,知道圣上一定不会忘记他的。所以他命我一定要记得这首无解词,这样,若圣上还能对他说过的话存有念想,说不定就会寻访后人,拿到他的遗诗。” “幸好朕没有忘记他,也幸好……你进宫了。”尚训轻声说着,因为长久的寻找终于有了收获而略有激动。 盛颜听着他的话,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进宫来,究竟是好是坏。父亲当年突遭贬谪,死于任上,如今虽已经时过境迁,但她若真的查到了幕后黑手,自然竭尽全力也要为他申讨一个公道。 可如果自己没有进宫,这背后的一切就此沉没,皇帝与自己也从未相遇过,对于她来说,是不是也算是幸运呢? 尚训没有注意她的神态,只皱眉说道:“宫里的佛堂有两个,一个是西角门附近的妙华阁,待会儿我们去看看吧。” 而另一个,则是十年前才刚刚修建的,瑞王母亲当年所居,如今被并入太后的寿安宫,辟为一个小佛堂。 盛颜默默点头,看尚训将他们刚刚写的那十个字投入香炉中焚烧,并拿起鎏金拨子将香灰击碎。她想起一件事,便问:“圣上刚刚要和我说的,是什么?” 尚训抬头看她,眼神幽深,脸上神情波动了几许,欲言又止。 盛颜看着他,等待他后面的话。 但他看着她沉静幽渺的那双眼睛,又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转开眼去,说:“不,不需要了。” 盛颜心存疑惑,但也不好再问什么,便不再说话。 而他走过来,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说:“是朕不该多心。” 若她真是瑞王尚诫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又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毫不保留地交给自己。 就算她曾经与他哥哥有什么过往,但现如今,她正在他的身边,她一心一意认真帮着自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所以,无须再试探了,这样已经很好。 他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垂咨殿。 她似乎也习惯了他的碰触,被他握住的手掌安安静静的,再没有以前的僵硬,只是依然有些不自然的羞怯。 他们携手去妙华阁,一路上尽是宫人们强抑惊愕的神情,不明白前日刚刚惹得皇帝暴怒的盛修仪,怎么如今又与他如此亲密。 盛颜尴尬地加快脚步,而皇帝却毫不加理会,并未放开她的手,甚至不曾放松一丝一毫。 妙华阁内,供奉佛祖与诸天菩萨,阁分三层,只第一层有摆放灵幢,两人将所有人遣出去,在阁内寻找第七个灵幢,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可灵幢的下面只是厚实的青砖,并无其他任何东西。 在确定青砖上没有任何痕迹,而且敲击之后也没有发现有夹层与空洞之后,两人无奈在阁内坐下。 尚训喃喃道:“看来,应该是在母后那个佛堂内。” “太后的佛堂,就在寿安宫内,圣上过去查看或许还能找到机会,而我……恐怕不方便。” “嗯,朕会单独去看看的。” 盛颜点头,期盼地看着他,说:“圣上若有与我爹有关的发现,如果可以让我知道的话,还望能告诉我一声。” 他点头,轻声说:“你放心,无论发现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盛颜敛衽为礼,向他下拜,然后起身要退出去。 他抬手,将她拉住。 她回头看见坐在椅上的他,妙华阁内青烟缭绕,连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都被冲淡,他的神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他说:“阿颜,我就要立后了,在此之前,我需要两个妃子。” 盛颜没猜出他的用意,默不作声。 他见她毫无反应,于是便又深吸一口气,说:“之前册立德妃的仪式,因为变故而中断了,而母后的意思,是让我立柳尚书的女儿为淑妃。” 他的话,让盛颜也不知自己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而他一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盛颜在他的目光下,强自镇定心神,说:“柳淑妃出身名门,明慧决断,想必一定能与贵妃一起,管理好后宫事务的。” 他见她声音沉静,面容平和,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失望,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臂,说:“是,她还不错。” 盛颜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别的吩咐。 然而他却望着头顶佛祖讲经天花乱坠的绘画,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盛德妃这个名字。” 盛颜愕然抬头,望向他。 他沉默地回望她,只觉得心里乱得很,也不知怎么开口。许久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同心结上的那块鸾凤佩,说:“阿颜,忘记过往一切,我们在宫里彼此好好相待,一辈子。”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没有底气的微颤,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况,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遥远。 盛颜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慢慢地跪下来,伏在他的面前,闭上眼竭力遮掩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多谢圣上错爱,只是盛颜人微福薄,根基全无,在这个宫里,能到修仪已用尽今生福缘,不敢再妄想更高位。还望圣上再深加考虑,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朕意已决,你无须多说了。”皇帝望着跪伏于地的她,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朕不会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在这个宫里,好歹我会护你周全。” 盛颜默然摇头,想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自保,也不是怕他人嫉恨,但,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她又如何敢出口。 “元贵妃身体孱弱,整日卧病在床,将来宫中,必然是你助皇后掌管。”皇帝声音温柔,在她面前展开无比美好的一幅画卷,“至于皇后那边你也无须担心,她名叫君容绯,比你还小一岁,听说性情柔顺沉静,每日里只是熏香静坐。朕立她为后,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中书令君兰桎。” 盛颜默默听着,毕竟她又该如何说呢?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自己也是后宫一员,皇帝要立后,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立场说话。左右为难,也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反倒不会错。 见她这样冷淡,仿佛不为所动,尚训心里隐隐失望,又说:“如今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摄政王去年暴毙,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代圣上打理朝廷事务,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圣上不需再担忧了。” “表面无须担忧,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皱眉道,“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摄政王去世后,朝廷似已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所有的遗留势力,大多依附了君中书。” “圣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君中书能带领这一派的旧势力,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问:“那么阿颜,你希望在这场制衡之中,哪一方得利?” 她悚然一惊,明白自己根本不应该妄议这些。她脸色苍白,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拉住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说:“算了,天色不早,你走吧。” 盛颜默默向他叩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六月,皇帝大赦天下。十二日,宫中下诏册立盛德妃。 二十四日,君太傅女儿被迎入宫中,立为皇后,居永徵宫。 元贵妃与盛德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沉默稳重,举止温柔,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闺中弱质。她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每个人都克制。 盛颜觉得这样的疏离感很好。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她不知道宫里其他人的心情怎么样,不过,她觉得自己大约是最没有资格去难过的一个人。 她这样想,由雕菰陪着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闲极无聊,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皇帝有一段时间老往她这儿跑,搬了不少东西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皇帝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盒子。 她当初拟定要受封德妃时,宫里宫外不少人都送了东西过来,最后事虽波折,但礼物却堆积如山,人人的表面礼节都做到了十成十。 而当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捧过盒子,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盒盖掀起。 是一支细细的桃木钗,桃枝太细,因硬度不够而密密匝匝缠绕着金丝,金丝如水波般顺着桃木的纹路流动,在木钗的尽头绽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开,两朵蓓蕾,由打磨得极薄的粉色宝石簇成,栩栩如生。 她举在眼前,静静看着这枝桃花。这是记忆中,十年前,她从那个小院子中折下来给他的那枝桃花。那时她放在他手中的,也是这样一枝花,两个花蕾与一朵桃花。 雕菰站在她的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被月光清辉笼罩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她紧握着手中的这枝桃花,无声而激烈地哭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溅在粉色桃花之上。 这花朵仿佛带着隔夜的露水,越发娇艳。那枯槁的桃枝被隐藏在绚烂之中,迷失了它自己的所有形状与颜色。唯有金色映着粉红,那颜色浓烈得仿佛是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在月光下美丽得近乎冷冽。 盛颜一直记得,皇帝立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她不在乎有人嘲笑她痴心妄想,更不在乎别人同情她心高命薄。 没有人知道她为的是什么,这样也好。 十年前的那一枝桃花,十年后的那一根枯枝,她至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所有的地久天长,苦苦追寻,终于尽成梦幻泡影,徒留她深锁空宫。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回响着。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 [第七章] 风透香帘花满庭 八月已至,暑热却越发盛烈,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 盛颜靠在榻上看着手中书卷,雕菰听到外间传来的杂沓脚步声,忙走到窗口一张,正是宫人们引着皇帝进来了。 她忙叫醒盛颜,两人到殿门口向皇帝下拜。 皇帝将她拉起,随手将她看的书拿过来翻了翻,见是本《春秋繁露》,便无味地丢下了。 盛颜无奈地将书拿回来,归置到柜子上。 皇帝把雕菰和景泰都打发出去,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福寿笺,放在她的面前。 福寿笺上以金粉绘菩提叶为底,是内局专为太后所制的纸笺,盛颜拿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多是日常要诵经几次、净瓶加水、海灯添油之类的琐事,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 尚训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笑道:“既然你在宫里无聊,朕给你揽了些事情做做。” 盛颜问:“是寿安宫里的事情?” 尚训点头:“今日中秋,母后最近身体不适,太医建议去行宫避暑静养一两月,她准备过了中秋,明日就起身。朕听说她的佛堂中供的是长明灯,念的是不绝经,所以便跟她说,德妃左右无事,可以日常去监督一下,以免守佛堂的几个宫女惫懒。母后见朕热心,便把日常事务抄写在这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看。” 盛颜顿时睡意全无,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我们不是可以进到寿安宫佛堂去,好好地搜寻我爹所说的东西了?” “嗯,本来朕一个人也不要紧,但想着毕竟是你爹留下的,或许和你一起去看看,能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赶紧向他道谢,一边拿着纸研究每日事宜。 尚训无聊之中,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他正感炎热,便走到冰盆边接近凉气。一抬眼看见冰块被雕成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寿星南极仙翁,一个是女寿星麻姑。 他看了看两个小人,童心大发,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拿过去放在盛颜面前,笑道:“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朕。” 盛颜“噗”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圣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介事地说:“对啊,等朕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我这张纸。”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转头看她笑靥如花,只觉心口热热地烧上来,提着自己湿漉冰凉的双手,故意往她的脸颊上一捂。 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 尚训动作飞快,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殿内顿时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满地狼藉。 一个皇帝一个德妃,其实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年男女,此时闹起来就跟孩童一样。正闹成一团,盛颜只觉得脖子上一冰,竟是尚训冰冰的手刚好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她一声惊叫,正抬手要打开他的手,谁知手腕被他另一只手握住,那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却并未移开。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却,一种异常的紧张从她的胸口摇曳生出。她惶惑地抬头看尚训,而他也停下了所有动作,仿佛忘却了一切般,深深地凝视着她。 盛颜胸口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他已经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急促无比,热热地回响着,他的唇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脸颊上,落在她的唇上。 盛颜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该来的总会来,从入宫到现在,从修仪到德妃,她早该闭了眼,认了命,将往后所有的人生都交托给身边这个人。 他辗转吻着她的唇,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感觉她温热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孱弱而柔软,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的手难以自禁地放开了她,缓缓垂到自己的腰间。 手指触到了那块九龙佩,冰冷而莹润的玉石,凉意透过他的指尖蔓延到他的胸口,让灼热的身体渐渐就冷了下来。 “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 她曾说过的话,当时他漫不经心,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忽略。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难跨越的鸿沟。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德妃,即使他对她说出了“一辈子”三个字。 可终究,那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们无法化解。 被他放开的盛颜,默默地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后面窗上。窗纱透过庭外绿荫,一层浅淡的绿色蒙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神情格外黯淡。 尚训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了。 一片寂静之中,景泰跑进庭来,正在轻声叫着“圣上”,却不料一脚踩在地上一块未化开的冰上,顿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滑倒在青砖地上。 看他龇牙咧嘴趴在地上良久起不来,尚训胸口的恼怒郁闷也似乎散了一些,问:“忙手忙脚的干什么?” 后面跟进来的雕菰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圣上降临。” 盛颜看看他身上的水渍,转头又发现皇帝的衣服也被冰濡湿了一块,想是刚刚与她拿着冰互相玩闹时弄的。她想提醒皇帝一声,但又觉得留他在这边换衣服十分尴尬,迟疑片刻,也只能低头不语。 她不说话,皇帝也只能将袖子往她面前一伸,说:“阿颜,你刚刚把我袖子弄湿了,你看怎么办呢?” 盛颜低头认罪:“圣上先脱了外衣吧,景泰,你赶紧遣人去拿套衣服来。” 皇帝却制止了景泰,在榻上坐下,说:“不用了吧,反正天气这么热,朕再待一会儿,水渍也就干了。” 景泰也只能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这天气干起来应该也快的。” 皇帝“嗯”了一声,靠在榻上。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天气炎热,皇帝心中更是郁积,皱眉说:“都已到中秋节了,还这么热,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 盛颜听他这不讲理的迁怒,也只能说:“也只热这几天了。可等凉快起来的时候,又该由秋入冬,转过一年了。” 他听她声音温柔,宛如叹息,心里也沉了一沉,低声说:“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也不敢介意他的孩子脾气。 他靠在榻上看着她微带红晕的脸颊,那不是脂粉敷上去的颜色,而是在雪白皮肤下微微透出的血色,就如白纱窗后透过来的桃花颜色,无法描摹的动人。 他一时茫然,望着她好久,才默然闭上双眼。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真的,希望时间永远留在那个春日。 历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外戚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太后身体不适,早已回寿安宫安歇,剩下后妃与众皇室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那些佶屈聱牙的祭文。她偷偷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呼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帘子隔开左右,两边的队列却是一样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 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呼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收拢十指轻轻握住。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皇帝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咬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掌,然而他握得那么紧,除非闹起来,否则她无法逃脱他的禁锢。 她无可奈何,只能沉默地任由他与自己十指交握。 满殿的人跪地在听祭文,他们两个人也安静沉默。垂下的广袖遮住了他们紧握的双手,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 她指尖微凉,他手掌温暖,紧紧扣在一起的那一双手,将彼此的体温交汇在一起,仿佛连体内那些急促的血也就此流在了一处。 盛颜在恍惚间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泻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 尚训说:“呜呼,望飨。” 祭文结束,他们悄无声息地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休沐三天,就连宫里也因为中秋的忙碌而变得懒散,格外安静。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盛颜躺在床上,将自己的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昨夜的月光,似乎到现在还流泻在她的心上。那十指交缠的温度,也似乎还萦绕在肌肤之上。 她正呆呆看着,忽然听得旁边传来皇帝的声音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抓住被子坐了起来。 靠在内外殿隔扇上看着她的,正是皇帝。他见她惊诧的表情,便将手中一卷书丢在旁边书桌上,说:“朕好像来早了,你还在睡着,便叫雕菰不要叫醒你。” 盛颜慌张地“哦”了一声,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幸好雕菰捧着水进来了,对皇帝行了个礼,又把书捧还给他,说:“奴婢在外间煮好了茶,是圣上喜欢的紫芽。奴婢手脚慢,德妃娘娘得梳洗个半刻,还请圣上稍待。”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拿了书便出去了,在外间坐下喝了两杯茶,盛颜绾了简单的一个双环髻,一身碧纱宫装,出来向他见礼。 雕菰又叫人设下早膳,皇帝虽用过早膳了,还是陪盛颜吃了一点。他见雕菰将碧粳米粥中的蜜枣细细挑出来,然后试了温度,才捧给盛颜,便问:“阿颜不吃蜜枣吗?” 盛颜看向雕菰,她忙应道:“因上次有几个蜜枣核未剔干净,留了些碎末在内,奴婢担心德妃娘娘再被硌到。反正蜜枣的味道已进到粥内去了,枣肉绵软无味,不吃也好。” 盛颜这才想起上次吃出枣核的事情,点头说:“我倒忘了,你记性真好。” 雕菰笑着说道:“德妃娘娘的一切,奴婢都得用心记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尚训这才多看了雕菰一眼,对盛颜说:“你身边可算有个贴心的人了,要还是以前那群无用的东西,朕可打算把景泰送过来给你呢。” 盛颜赶紧说:“圣上别折煞我了。” 他只笑笑,又对雕菰说:“你有这份心就很好,朕让后局给你进两级女官阶,日后不要懈怠。” 雕菰开开心心地向他道谢,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离开。 “我看看你的手。”尚训还没忘记那茬事,将盛颜的手拉过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盛颜狼狈不已,将自己的手缩回来,脸色微红。 他见她的样子,却又笑了出来,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低声说:“不过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低头默然,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日中秋,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听着他温柔的嗓音,眼前又恍惚闪过昨日晚间她与瑞王牵着的那双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声音也不由哽咽起来:“多谢圣上……” 尚训轻轻抚一抚她的秀发,说:“你是我的德妃嘛,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盛颜默然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贵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也好。”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笑着摇摇头。 “阿颜,你在宫里待久了,也开始谨慎小心了……朕还记得你刚刚进宫的时候,真是单纯无知,叫人无奈。”他笑道。 盛颜低声道:“没有人能永远不解世事的。” 即使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理会这些事情,却也没办法在后宫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遗憾,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象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已经永远消失在过往中。不过,他转头看看坐在他身边娇艳无匹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微微而笑,说:“也没什么,其实你还是你。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 盛颜看到他凝望自己的双眼,那中间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她一时心虚难过,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也仿佛失去了色彩。 “对了,圣上一大早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尚训闻言,便站起身,说:“母后要去往黎阳行宫了,差不多快要起行,朕和你一起去送她。”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母后一出宫,我们立即去她佛堂。” 黎阳行宫距京城有两三日行程,太后车驾随从浩浩荡荡,皇帝还命柳婕妤和常颖儿随同伺候,加上女官、宫女、内侍,十余辆马车加上数百随从,颇为威势。 皇帝与盛德妃亲来送行,皇后则与元贵妃早一步到来。太后拉着皇帝的手依依惜别,临了目光在盛颜身上一转,想了想还是没有避让她,径自招手让身旁女官取了折子过来,说:“这是昨日章国公递上来的折子,列了不少名门闺秀,皇上可命后局在近日好好斟酌一下人选,待母后回来,再行决定。” 宫中后妃初立,内廷的事务多由太后决定,听她的口气,这次想来应该是皇亲国戚的亲事。皇帝也没在意,接过奏折后随手便交给了身旁的盛颜,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尽快办妥。” 太后目光落在盛颜手中的奏折上,又抬头看向她恭敬的面容,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便上车去了。 皇帝与后妃们将她送到宫门口,依依惜别之后,便拉着盛颜的手对皇后与贵妃说道:“母后临走之时,吩咐阿颜帮她监督着寿安宫佛堂,朕和阿颜这就去看看。皇后与贵妃要一同去吗?” 皇后在这热天气下站了许久,早已额头见汗,湿了脂粉,元贵妃身体不好,更是脸色都变了,两人都推却了,向他和盛颜告辞。 皇帝也不意外,拉着盛颜向寿安宫走去,又看见她手中的奏折,便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之后,微微皱眉,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而盛颜却毫无所觉,依然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神态自然。 皇帝迟疑片刻,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她,说:“你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圣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皇帝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地说道:“皇兄要成婚了,正择取王妃呢。” 盛颜低头再看看,才看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来。她竭力控制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是吗?” “是啊,皇兄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低头捧着奏折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逾矩,也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寿安宫就在眼前,皇帝带她进入宫内,到偏殿书架之前,命人取了朱墨和笔过来。 盛颜难以察觉地深深呼吸,勉强镇定心神,走过去将奏折翻开,放在那张深阔的紫檀木桌案之上,又取过朱墨磨好,摆好毛笔。 皇帝却靠在窗边,并没有过去。 他在逆光之中,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声音略带低哑:“朕有点乏了,德妃替朕代笔吧。” 他之前,从未让她代自己批过奏折,然而这一次,却这么自然就说了出来。 盛颜唯有低低地“是”了一声,将笔拿起,等候他的命令。 “就这么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寿安宫太后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皇帝向她伸过手去。她会意地将奏折捧起轻轻吹干上面的朱墨,拿过来给他过目。 她的呼吸轻轻的,捧着奏折的手端端稳稳。 他的目光落在她写的那几行朱批上,端详着那些娟秀齐整的字迹,说:“德妃的字写得不错,看来以后朕也可以多叫你代劳。” “臣妾不敢。”她低头说。 她自称臣妾。然而皇帝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没有叫她阿颜。 两人沉默避开彼此的目光。他说道:“走吧。” 他们一起到寿安宫的佛堂之上,宫人们正在更换佛前供花。盛颜帮着她们将御苑中刚采下的莲花换上,然后又叮嘱了他们早晚课和长明灯的事情,宫人们都恭谨应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盛颜与皇帝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然后走到东墙之下,殿内一排共有十三个灵幢,无论是从殿门口开始数,还是从殿后开始数起,第七个灵幢正是同一个。它悬挂在一个小小的明王菩萨像之上,而那个菩萨像端坐在一个藏经盒之上。 皇帝将菩萨像搬下,他们打开藏经盒,发现里面是一份《无量寿经》,两万字左右的经文,以金粉掺入墨水之中,抄写在长卷之上,即使是蝇头小楷也洋洋洒洒花费了十卷锦帛。 皇帝将其中一卷取出,打开看了看,然后说:“是你爹抄写的经文。朕记得当初修建寿安宫佛堂的时候,母后广罗朝中书法名家,命他们抄写佛典经文。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盛颜和皇帝一起将十卷经文都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确实只是普通的《无量寿经》,并无任何异常。 两人都十分失望,将经奁重新盖好之后,又将菩萨重新陈设回原位。 皇帝拿着经文,不肯甘休地说:“然而朕想,你父亲既然指引我们到这里,必定留下了什么,而他在自己送入宫中的经文中留下的线索,一定是要朕去发现的——而且一定,会与朕的母亲有关。” 毕竟,他在最后求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尚训时,曾含着热泪,以哀求的神情,请尚训一定要记得自己所教的那首开蒙诗。他说,殿下切莫忘了这首诗,否则,先贵妃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而他的被贬,就在易贵妃薨逝后不久,一场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政治风波,陡然将他卷入其中,有或没有结党似乎都无必要,当君王要清理那一股自己厌恶的势力之时,他便被驱逐出了京城。 可等到先皇驾崩,误卷入那场风波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得到平反时,唯有他被遗忘在僻远之地。他的仕途断绝希望后,连小小一个司仓的事务都棘手无比,最终在诸多刁难中穷困潦倒,身死异乡。 “我母亲的死,与你父亲的死,一定有关系。”尚训固执地说。 盛颜点头,两人默默分了那经奁中取出的经文,皇帝拿了六个,盛颜拿了四个,准备在太后不在的时间里,偷偷带出去研究。 经帛并不太大,皇帝夏日的衣服虽比较薄,但龙纹锦绣,袖口宽大,塞在袖子中并不显目。可盛颜穿的是碧纱宫衣,轻纱薄袖,四个经帛竟无处可放。 最后还是皇帝把她那四个经卷塞到怀中,偷偷到偏殿书房去,扯了两张大生宣,然后将经卷和几个画卷包好,让她从偏殿抱出去,然后对女官说:“母后用的空白卷轴不错,朕拿了几个给德妃了,你们待会儿清点一下东西。” 女官们知道他的脾气,个个都笑着恭送他离开,哪有不答应的。 时近正午,皇帝与盛颜一起用膳之后,因下午还有政事,便让她先回朝晴宫去休息。 “你我都好好研究一下你父亲的经卷,若有什么发现,及时通告对方。”皇帝叮嘱说。 盛颜点头,出了毓升宫,与一直在外等着她的雕菰一起回去。 景泰殷勤地询问是否要叫步辇过来接,但她见一路树荫清凉,便也懒得再等候,直接便带着雕菰走回去了。 天气还那么炎热,可毕竟八月中旬了,早桂已经开了一两树,一路上甜香浓郁。 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衣柔软如水。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在乡间长大,自小见惯了虫蚁,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荫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等候在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仙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 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黏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说:“昨天晚上,奉先殿祭祀的时候……”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跑过来贴近她,低声说:“我当时在瑞王身后,看见他隔着帘子,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盛颜竭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可眼中还是难免流露出了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笑了,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以后你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而宫中没有母妃庇佑的孩子,多会由高阶位妃嫔代为抚养。这孩子估计是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送交给她抚养,所以准备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抬头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暗自悔恨。 愣怔良久,她才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竭力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好歹这孩子愿意来自己身边,以后多笼络教导他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了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尚训移到仁粹宫居住,这边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没有那么浓重,只是离朝晴宫稍微远了一点。但他每日都要见一见盛颜,聊一聊研究盛彝所手抄的那份《无量寿经》的所得。 有时候是他去她那边,但一般来说,还是他召盛颜到自己身边比较多。 明明刚到九月,可水中藕荷莲蓬都已呈现衰败迹象。 尚训与盛颜在水边看见,他便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圣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提议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如今居住在庆安殿呢。”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算了,不讲这个了,朕真懒得理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端详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面,忽然凑到她的耳边,带着促狭的笑容说:“或者,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掉这个太子了。” 盛颜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样的话,顿时脸红得连耳朵都滚烫,转过手用自己的扇子柄轻敲了一下尚训的手臂,说:“既然圣上没有要紧事,那我先告退了……” 见她起身就要离去,尚训忙拉住她,正色说:“朕真有个要紧事和你说,是关于我母妃与你父亲的。” 盛颜这才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等候他后面的话。 “其实朕……也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你看这个。毕竟……”他欲言又止,但看着盛颜望着自己的那双清澈眼睛,终究还是起身,将一本贵妃起居注取出放在她面前,说,“这是朕母妃的最后一本起居注,当时朕受册太子已多年,而皇后六月滑胎,太医判定她今生不可能再怀孕。朝野尽知父皇已有废后的心思,所以当时我的母妃,在宫中已经是一宫之主,备受瞩目。” 盛颜默然听着,将那本起居注翻到尚训做好记号的地方。 “四月十七。贵妃闻知盛彝新诗风行京城,遂令寻访盛彝诗集。妃素喜诗文,曾搜罗故陈尚书诗文千余首,一时传为美谈。昔日亦因盛彝贺太子诗而赠锦缎十匹于盛府,以贺盛家女生辰……” 尚训指着这一行,说道:“你看,我母妃挺喜欢你的。” 盛颜点点头,想起自己当初穿过的,母亲改小的那件裙子。 原来那是用易贵妃赐下来的锦缎裁制的衣裙,难怪颜色织法和花样都与众不同。 只是,那时候距离贵妃赐锦也有十多年了,贵妃去世也有多年,父亲居然将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的诗句,她原本以为是感叹自己母亲年轻时的风华,现如今看来,却是一首悼亡诗了。 这位与父亲毫无交往可能,甚至也不可能见过面的贵妃,为什么能让父亲存着这样深刻的印象呢? 她捧着这卷起居注出了一会儿神,不得其解,便又收敛神思继续看下去。 “五月初七,盛彝亲书诗文百首,由内局进呈贵妃。时值贵妃心腹痛,夜来时常难眠。凤仪宫送木香、丁香、乳香、藿香、沉香等,合为五香拈痛散,甚验。惟贵妃浅眠,是夜倚榻读盛彝诗文至天明,方才合眼。帝晨起见风雨,便索外衣,搂贵妃肩亲为其披上,曰:风雨大作,莫使损花。” 盛颜看到这里,不觉脸微微一红,心想,先帝与易贵妃,可真是恩爱。想来尚训也是像他父皇的性情,温柔体贴。 她指着“五香拈痛散”,对尚训说:“这药虽名贵,但太医院也不至于配不出来,为何会是皇后的凤仪宫送来呢?” “当时人人皆知父皇心意,皇后之位岌岌可危,所以皇后知晓我母妃有心腹痛之后,便亲自命人去搜寻最好的药材。历来皇后失势,下场各异,好的有别居宫苑,次之有退位出家,差的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当时攀附朕的母妃,也是她审时度势。”尚训平淡地说道,“后来我母妃薨逝时,父皇自然第一时间命人查探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寿安太后送给我母后的药,后来朕也详细看过当时的药案,验过了封存的残药,绝无任何问题。” 盛颜点点头,又继续看下面的记录。 “五月廿二,四更,贵妃梦魇惊醒,神智混沌。帝得信,踏月携太子奔赴病榻。贵妃见帝亦不太认识,惟握东宫之手,喉塞难言,泪未尽,气已绝。一时满宫俱恸……” 后面全是如何安排举哀与山陵等,断断续续又记了半年,也便停止了,就此再无记录。 尚训将她手中的书合拢,静静地说:“还有这个,是我偶尔发现的。” 盛颜接过尚训放在自己手中的一卷经文,这是经文的背面,以金丝为纬,银丝为经,织成金银菩提叶花纹。此时已经被他撕开了,露出下面一行晕开的淡墨痕迹—— “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这是她父亲的字迹,确凿无疑。 看着她诧异的神情,尚训说:“经卷是太后建佛堂的时候,送交给各位书法名家的,之后宫中再收回保存在经奁之中。我想,你父亲这行字,应该是在写完之后,又用淡墨写在金银丝经卷之上,金银丝不吸水,淡墨渗入下面后,再仔细擦去上面的墨迹,便无人能知道里面还写了东西。” 盛颜呆了呆,抬头看尚训,佩服地问:“这……圣上是怎么发现的?” 尚训即使在情绪激动之中,也依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朕昨夜研究时,在暗夜中对着烛火看,刚好发现了背后透过来的淡淡字迹,于是便将这份拆开一看,果然后面有字迹。” 盛颜急切地去看其他的几份经卷,尚训这边共有六份经卷,有些已经拆开,有些还没有。她对着亮光处仔细寻找背面的句子所在,然后直接将缝线拆开,露出下面的淡墨字迹。 尚训按住她的手,问:“你不担心被太后发现吗?” “我绣活还可以的,保证能恢复到和原来一样。” 听她这样说,尚训也放了心,直接将背面金银织物拆开,露出下面的字迹,果然每一卷上都有寥寥数字,以淡墨写成,左右分列在经卷下部边沿,却全都是零散的字,不成逻辑。 尚训将所有经卷上的字都按照经文顺序抄写在纸上,两人一个拆一个写,抄写完毕后却依然毫无头绪。 第一张写的是: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第二张写的是:冒求命献未修脑页不而拈香毒必贬臣百可纵。 第三张却是放在了盛颜那边,所以接下来是第四、第五、第八、第九卷,诸如:“谨诗夜妃款发臣蛀”等,也全都是不知所云的乱字,难以捉摸。 盛颜与尚训看着所列的字许久,终究未能猜透谜底,也只能先行搁下。盛颜说:“或许十卷上所写的字都集齐之后,能有发现。” 尚训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说:“希望如此,那朕赶紧叫个人过去拿来。” 盛颜说道:“我将经卷藏在了内室妥善处,别人过去拿恐怕不便,还是我自己回去一趟吧。” 尚训点头:“去吧,朕再研究一下这几份抄录的乱字。” 他随口吩咐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女官。 盛颜与张明懿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两三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向仁粹宫而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下脚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幽微黯淡。 “啊,是瑞王爷。”张明懿忙隔岸向他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 手掌不由自主地攥起来,她莫名想到他从帘后伸过来,将自己紧紧握住的手,心口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德妃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何等会察言观色,见他们有话说,又谈及瑞王纳妃之事,连忙告退。 盛颜看左右只有雕菰陪着自己,不觉慌乱,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宫中下来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复的?”他问。 宫中的折子,无论是圣旨还是懿旨,只要瑞王想看,他都能看到的。盛颜心下了然,心乱如麻间也不知道他要询问自己什么。 而他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她,缓缓地问:“‘淑女于归,宜其室家。’德妃和圣上,是在恭喜我?” 盛颜默然咬牙。尚训对她这样关爱,她又已经身为德妃,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纵然只是中秋节那一触即收的相接,也被行仁那个小孩子尽收眼底,这宫中人多眼杂,她还能如何? 她横下一条心,闭上眼。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她的话如此干脆决绝,瑞王尚诫盯着她,瞳仁似乎更加幽深了半分。 就在数日之前,还曾经安稳躺在他掌中的手,如今正欲迫不及待挣脱。翻覆无情,估计就是说这样的人吧。 他的唇角甚至出现了一丝冷笑,说道:“德妃,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春日中,桃花下,随着那时的风一起落下的,轻飘飘的那一句—— 你放心,我等你。 盛颜只觉悲从中来,她咬住下唇,许久无言。 是,她说过自己等他,甚至,这世上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喜欢着的,始终都是这个男人。 但事到如今,他们两人,还能如何? 所以她也只能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愿流露半点软弱情绪。而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只觉心冷:“德妃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本王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王妃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拭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相视默然,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灼热眼泪滴落在瑞王抱她的手背之上,让他难以自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旁边的雕菰早已不见了踪迹,不知什么时候避开的。 盛颜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 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漫涌上来,让自己没顶窒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下沉,失重的恍惚感,让她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阿颜,只要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侧过头,双唇触到她的耳畔,如此炙热灼人的气息,却难掩他冰冷的语调,“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到仁粹宫时,尚训正在推敲那些经卷上抄下的散乱的字,见她回来得迅速,便收好了随口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德妃呢?” 张明懿禀报道:“望陛下恕罪,奴婢未曾送德妃到朝晴宫。因中途遇上瑞王爷向德妃询问纳妃事宜,奴婢不便旁听,故此早回。” 尚训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迟疑片刻,他终究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朕当时拿过来了。你去取出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浓荫下,盛颜的淡紫色裙裾被风卷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 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 拥着她的瑞王,身着紫色锦衣,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正紫浅紫,分明融化在一起。 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糊,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舍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不了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过了前面两道门,便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呼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圣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朕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到死的那日,否则,断折了,就永不复合。” 景泰心惊胆战,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盯着前面永徵宫的殿阁,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 走到中途,他想起皇帝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个宫女内侍,吩咐他们先去照应皇上。 皇后听说要让德妃一个人去云澄宫养身子,不觉有点奇怪。她立后不久,与皇帝见面机会寥寥,但也知道后宫这么些妃嫔之中,皇帝只与德妃感情最好,最近更是没有一天不相见的。 如今盛颜忽然要离开皇城到京郊行宫去,让她觉得颇为奇怪。犹豫了半晌,她问:“圣上也要前往行宫?” “只德妃一个人。”景泰说。 皇后心里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永徴宫的女史拟了旨,又命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加盖。 。 [第八章] 浅深桃花深浅妆 完全不知道皇后懿旨即将到来的盛颜,此时正带着父亲当年留下的经卷,送到仁粹宫去。 瑞王尚诫那冰凉的咒语似乎还在耳边,她想着瑞王尚诫刚刚那个拥抱,她心口横亘着恐惧与悲哀,所以精神恍惚,脸色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在仁粹宫门口,内侍景桓拦住了她,说:“德妃娘娘,陛下有令,今日没空见您了,您留下东西就可以回去。” 盛颜情绪恍惚,糊里糊涂地交了东西给景桓,然后茫然站在宫门口许久,才渐渐感觉到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惧,从自己的心底如污血一般缓缓流出。 她想着刚刚在禁苑柳树下的情形,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桓公公,那东西非常重要,或许,还是我直接交给陛下比较好?” 景桓摇头道:“陛下亲口吩咐了,不见德妃,您还是先回去吧。” “可……”她又无法说出内情,只能看着景桓将东西送进去,而她被挡在宫门之外,仁粹宫再无任何动静。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起来,寒气从胸口蔓延到指尖,在这个灿烂的初秋午后,金色的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却如坠入深渊。 她站在仁粹宫门口,一直站着,一动不动。直到黄昏斜晖笼罩在她身上,她的脚已经僵直,腰背痛得几乎无法动弹一下,可她依然固执地等在那里。 仁粹宫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终于,景泰走出宫门,向她走来。 他说:“盛德妃,圣上对您已有安置,德妃回宫听命去吧。” 盛颜在这里僵站久了,脑子一片混沌,看着他许久,才喃喃说:“景泰公公,无论陛下如何处置我,可我想求陛下,至少告诉我那最后的结果……” 景泰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所谓最后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盛颜望着他,枯槁的神情中满是哀恳:“请你帮我对陛下说一说好吗?我自知罪责深重,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都无怨无悔,可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下这件事……” 景泰见她眼泪簌簌而下,那脸上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击垮了她整个人。他那强行硬起来的心肠也不由软化了,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德妃稍等。” 他转身又进内去了。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宫门口,毫无生气地等待着。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尚训的回答,始终没有到来。 宫中的灯火已经点亮,仁粹宫临水,灯火在水面上下浮动,一时如天上仙阙,波光渺渺之中光华无限。 景泰在宫内望了望,见盛颜摇摇欲坠的身影却依然固执地守在那里,叹了口气,拉过一个小宫女对她吩咐了皇帝的意思。 小宫女匆匆从侧门跑出,往朝晴宫方向而去。不多久,皇后宫中的内侍就过来了,手中拿着的正是皇后懿旨。在朝晴宫久候德妃不至的内侍,直接就找到这边来了。 盛颜僵硬的身体已经无法跪下听旨,雕菰红了眼圈,扶着她勉强跪在地上,听到那一道懿旨,将她们发往云澄宫,立即起身。 接旨之后,景泰才从里面出来,帮着雕菰将盛颜扶起,说:“德妃娘娘,走吧,陛下说了,再不见您了。” “那么……我爹呢?”她颤声问。 景泰摸不着头脑,只能摇了摇头,说:“陛下没有话和德妃娘娘说。” “恭送德妃娘娘。”后面的宫人们持灯向她行礼。 蜡烛火焰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她前方的路,迷失在黑暗之中,一片诡谲。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宫中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茫然回身四顾。 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 身陷宫廷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出那道宫门。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人,确实能将一切控制在指掌之中。 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扭转了她的命运,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是故意的。 这是他对自己不守承诺的报复吗? 而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其实,论居住环境,这里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盛颜站在瀑布边看着永远不会停息的瀑布,绝望地想,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吧。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盛颜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 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而如今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不需要辛劳,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回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凶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他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瞬间惊恐,但在隐约灯火下看见来人的身影后,便放弃了所有反抗,只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他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 十年前的梦,终于静静呈现在他面前,伸手可及。 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迷惘,低低地叫了一声:“圣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那疼痛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 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待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回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 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颤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慑人,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曾经幻想过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圣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没有头发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发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艳。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可他却越发用力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隔着薄薄的纱衣,顺着她微凸的脊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 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呼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呼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抚摸下来,那摩挲的感觉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刹那间闪过了父亲留下的那些混乱字码。 她父亲的冤屈,就在即将揭开的时刻,她却身陷此处,无法再为父亲申冤。 这些年她和母亲的委屈,若现在不能揪出幕后真相,讨回她们所承受的不公,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留在这里,或许皇帝还能想起她来,顾念她曾为此事所做的一切,在揭开她母妃死因的同时,也能为她的父亲平反,洗去他的冤屈。 可如果,她现在跟着瑞王潜逃,她的父亲,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不会这么天真,认为皇帝会再召她回去。但她也不愿自私孤绝,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父亲沉冤难雪。 好歹,她得知道,父亲潦倒亡于任上,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她与母亲这些年的苦难,又究竟是谁造成的。 她得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是唯一还能接近皇帝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知道真相的地方。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恨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恨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恨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甘心,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这哗哗的水声,让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那一场暴雨。也不知那些疾风骤雨,折损了多少娇艳桃花。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盛颜,她明知自己正在摧毁刻骨铭心的那一场春日邂逅,可她依然还是不得不绝望地开口,拒绝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喃喃却坚决地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 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亲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与尚训母妃之死有关,因为,我想留待那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 然而她不能说。宫廷嫔妃的死,与外臣有了联系,这是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她得为皇帝守住这个秘密,不然的话,若皇帝有意施压,她父亲的事情,更难沉冤昭雪。 所以她只能垂下头,就如一只折断脖颈的鸿鹄,低哑而艰难地说:“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我并不在乎你所遭遇的一切,你又在迟疑什么?”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阿颜,你在玩弄我吗?”他的声音冷淡,直视着她的眼神带着微微寒意,“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倾诉,说你想要的人生不是宫廷繁华,而宁愿依然是山野中昔日桃花!如今我费尽心机让你脱离,你却又告诉我,你不会跟我走,你要的,依然还是深宫中这个德妃的身份!” 盛颜只觉心口绞痛。 她气息湮塞,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却,她只能竭力抓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能勉强吸入一口空气。 而瑞王的声音,越发冰冷尖锐:“所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是我对不起你,擅自将你弄到这步田地,害你今生今世的富贵荣华毁于一旦!” 盛颜咬住下唇,紧闭上眼睛,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好,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认了。” 言至于此,已成僵局。但在这僵硬的气氛之中,她却听到他又散漫地笑了出来,说:“盛德妃,我想,是你还对皇上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每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皇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着,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虽觉得如此打猎无聊,但是依例皇帝若没有先猎,其他人不能开猎,这是规矩。 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的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 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帝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咻”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 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微微皱眉:“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皇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说完,他便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冈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抄起弓箭,带头骑马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漫山遍野的树叶都已变色,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 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圣上……圣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圣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她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帝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帝胸口。 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满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糊糊,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失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圣上……要见我吗?” “圣上在秋猎遇险,伤重昏迷,如今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秋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 那个人……春日艳阳下微笑温和的那个人,曾经是她名义上丈夫的那个人,不知道是否研究出了他母妃的死与她父亲冤案的那个人……如今,恐怕已危在旦夕了。 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发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圣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圣上万寿无疆……” 他用那双涣散的眼睛盯着她,许久许久,终于艰难地抬手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眼泪扑簌簌落下,却再难开口说任何话。 尚训恍惚望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艳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尚训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当时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会愿意与尚训一起就此沉睡在陵墓中吗? 她还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活下去。 可如今,她只能伫立在乱风之中,以颤抖的手捂住脸,一个人在宫墙之下,默然流泪。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继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下一任天子,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那些念头始终清晰—— 他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 他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 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 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盛颜在朝晴宫待着,除了等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训恢复后,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一声,连尚训的身体情况,都是雕菰在外面打听到,再回来告诉她的。 可盛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尚训对她这般宽容。 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 所以无论他如何处置她,她都会坦然接受。 一个人由秋到冬,日子缓慢流转。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盛颜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 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钩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复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神采;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圣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闻知圣上出事之后立即从黎阳回宫,一回来就对圣上说,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 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圣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圣上怎么说?” “圣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刹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也不知是好是坏。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也会伏在枕上微微而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他如今将自己当成什么,在她身上寄托了什么怨怼与不满,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呼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回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 侧耳倾听,外面风声极大,仿佛世间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 景泰惊觉,赶紧起身战战兢兢过来,在他身后说道:“圣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荫宫,也是这么圆满的月亮。”他缓缓地说,自言自语,如同梦呓。 景泰不敢出声,只能说:“圣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训却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会儿月色,然后终于又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跟他向朝晴宫走去。风声紊乱,月色下依稀可见宫墙参差,碧瓦流华。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时光就这样在风间流走了。 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朝晴宫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 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往事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当初一样,这花和当初一样,这月色和当初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 一庭的树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树叶被风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泪珠一样光芒一闪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寒凉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过往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幽咽。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他胸前的伤口尚未痊愈,伤及心肺的那一箭,总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伤口迸裂,满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骇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他,哽咽道:“这里风大,圣上赶紧回宫吧。” 尚训却抬头一笑,静静说:“你怕什么。” 狂风呼啸中,过了良久,他才又低声地,诅咒一般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两人都后悔,生不如死。” 看着他唇角沾了鲜血的扭曲痛恨的脸,景泰微微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训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并没有那一场笛声,他也没有发过那伴着血的誓言。 在看奏折的时候,景泰进来禀报说:“綦王府的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圣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太子,原摄政王的儿子,行仁。 尚训不愿意理会那个孩子,但停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綦王府的老总管进来,跪伏在地上请罪,涕泪横流。尚训不免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欢玩蚂蚁,常常逃课在王府中找蚂蚁,昨日郑少师斥责了太子一顿,太子怀恨在心,将有圣上名讳的御书手迹放在椅上,少师一时没有觉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请罪,少师年迈,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还未醒。臣不敢隐瞒,只能速来向圣上告知。” 尚训心里不清净,也不愿意理会这个顽劣的小孩子,只说:“以前太子虽顽劣,却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懂事,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殿内大学士聂菊山赶紧说:“以臣之见,管教孩子总是女子比较擅长,或许请太后太妃出面比较好?” 瑞王尚诫在旁边淡淡说道:“说起来郑少师的确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摄政王旧臣颇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不尊年老师长,折磨老臣,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尚训本来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见尚诫反应如此,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瑞王依然冷淡,说:“先看郑少师身体如何,若是他没什么大碍,那即使处罚行仁,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若圣上不喜欢行仁的话,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后,再革除他太子的名号吧。” 聂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爷说的正是。” 尚训冷笑不说话。他明知是应该早点找个借口将这个太子给废掉,但又觉得不愿意附和尚诫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郑少师的病怎么样,不久景泰回来禀告说:“太医去看过郑少师了,扎了针后少师终于清醒了过来,但还是口角歪斜,口齿不清,太医认为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起床走动。” 知道郑少师捡回一条命,殿中几人,倒微微有点遗憾。 “还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尚训问。 “殿下说,太后太妃那里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 “简直岂有此理。”尚训心里陡然恼怒起来,脸上反倒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宫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给她吧。” 景泰应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认了她做母妃,出事后自然会牵连到她,以后肯定不好在宫中处身。虽然目前太子母妃的名头是好听,可行仁这样的处境,长远来看,绝不是好事。 而瑞王也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没听到,只专注着自己的事。 盛颜听说皇帝居然让她管教太子,虽有诧异,但她如今这样的处境,也已经不在乎了,只愿意多点事情,即使是让自己烦恼的,也好过终日凄惶无聊。 她让内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过来。谁知过了很久,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娘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太子一进宫就生气了,不肯过来呢。” 盛颜微微皱眉,站起来跟他出去。 等来到角门的金水河边时,盛颜才看到行仁无聊地坐在河边,看着里面一个女官在水中摸东西。 现在已经是初冬,天气寒冷,树木凋零,池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那河水看着就萧瑟寒冷。盛颜觉得诧异,宫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经历两三朝的,她平时遇见了也要打个招呼,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到这里来摸东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湿透地在水中颤抖,便站在回廊内问:“是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气就别找了吧。” 那女官回头说:“多谢德妃娘娘,奴婢马上就找到了。” 一看见她面容,雕菰立即就惊得叫了起来:“昭慎!” 盛颜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吴昭慎。她刚进宫的时候,不识宫里规矩,吴昭慎指点了她很多,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而雕菰更是她从小养大,两人情同母女,现在看她受冻,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 盛颜忙问:“昭慎怎么在这里找东西?快点上来,要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一下叫几个年轻内侍下去吧。” 旁边行仁说道:“我就要让她下去摸东西,德妃要多什么事?” 他声音还稚嫩,可那股恶劣的嚣张,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讨厌。 盛颜带着怒气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锦绣重纹的衣服,衬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脸神情叫人讨厌。 盛颜便问:“为什么要叫吴昭慎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说:“谁叫她惹我不高兴,现在她下去,我就高兴了。” 此时吴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金子的小玩意儿爬上岸来。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颤抖,把那玩意儿递给行仁,颤声说:“殿下,可算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在她的手上,眼看那小东西又脱手飞出,无声无息落在泥水中。 “怎么回事啊,连东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问。 吴昭慎脸色惨白,却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颜怒极反笑,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示意行仁过来,然后问:“你书念到哪里了?《论语》可念过了?” 行仁惊讶地瞥瞥水中的吴昭慎,但见盛颜视若无睹,也只能说:“念过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才没兴趣回答,一边瞥着水中的吴昭慎,一边问:“你说什么意思?” 盛颜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摔倒在金水河中。 河水虽浅,但他慌乱中怎么也爬不起来,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几次,呛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抱着块太湖石站了起来。 他听到盛颜的声音,清清楚楚自岸上传来:“你自己试一试,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了。” 行仁全身上下都是泥浆,头发狼狈地搭在额头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顿时嘴唇乌紫,眼睛怨毒地从头发后瞪着她:“你……你敢!” 盛颜坐在池边栏杆上看他,皱眉问:“我敢?是你自己跟圣上说只听我的话,难道现在我连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着战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请谨言慎行。”盛颜提醒他,“第一,我现在等于是你母妃,你与我现在关系不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对你这个无人庇护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击。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谣,在宫中引发什么议论,我不信你还能安然无恙。” 行仁想不到她这样说,一半是气的,一半因为被水骤然冻到,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圣上已经将你托付给我了,以后你就要听母妃的话。”盛颜微微偏头看着他,浅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找几个能干侍卫过来,让他们监督着你。你若要处罚别人的话,他们会让你先去做——我保证他们一件也不会漏下。” 她回头对几个禁宫侍卫说:“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把吴昭慎请上来,让殿下在水里多玩一会儿,什么时候摸到东西什么时候起来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话,你们把殿下再请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只有一个官阶稍高的入殿侍卫低头说:“遵德妃娘娘懿旨。” 她对他微一点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虽然皮肤微黑,但眉目过分端正精致,反倒有一点不染脂粉气的漂亮。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一想,这么年轻就能入禁宫,恐怕是皇亲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时见过也不一定。 吩咐他们好好管教太子,她转身便离开了,根本不理会行仁在背后的怒骂。 回去之后,盛颜喝了一盏茶,又绣了一会儿花,留在金水河边的雕菰才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说:“太子……太子殿下冻晕过去了,现在铁霏把他拉上来,找了郑太医。” 盛颜“哦”了一声,手中的针依然稳稳地在绣着仙人飘飞的衣带,等绣了十来针之后,她才问:“铁霏是谁?” “是新来的那个侍卫,他父亲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将军,十年前战死之后,铁霏就进新柳营了,现在刚刚到宫里,已经是入殿侍卫。” 盛颜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来。 雕菰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娘娘……笑什么?” 盛颜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刚刚跟他见面,打听得倒仔细。” 雕菰赶紧辩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云澄宫就是守卫啊,只是娘娘没有留意而已。奴婢刚跟娘娘到云澄宫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贼进来,还是铁霏救了我呢。” 小贼……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说成小贼,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觉心里又一沉。 如果当时一念之差答应了他,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自己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把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吗,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 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殿下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 [第九章] 乱红如雨坠窗纱 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尚训一早起来,看到那朵花,心中升起淡淡惋惜。 还未曾与盛颜并肩看过这一秋的菊花,就已经全部枯萎了。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醒。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艳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冻着了?太子府中这么多人,难道还会让他冻着?”尚训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惩罚太子,让他在金水河中冻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说。 尚训皱起眉头:“行仁不过十二岁,就算再有错也是一个孩子,她居然忍心这样惩罚他?” 果然,她已经不再是初见时假山上慌乱无措的女子,如今的她,是个冷漠的、没有心的女人。 即使他再怎么对她好,她也不可能彻底地爱上自己,依然与瑞王纠缠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么舍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绝了濒临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开始能做出那么多温柔和可爱来迷惑他,那又为什么不继续欺骗下去呢?他宁愿她用假面目欺骗他一辈子,让他至死不知晓她的真面目,也好过到现在想起以前,这么难过。 尚训看着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他刚刚养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作,胸口和头痛得不行。他无奈地转身回到殿内,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奏折,怔怔地抬头看着外面。 景泰站在旁边,小心地伺候着茶水,却突然听到尚训叫他:“景泰。” “是。”他低头应道。 “去……朝晴宫。” 自从受寒无奈留在朝晴宫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几天,每天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要给盛颜好看。 谁知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颜却从来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谁知扛到最后还是自己受不了,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二岁顽皮小孩子待在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扛了几天之后,他悻悻地认输,自己爬起来出外溜达了。 现在已经入冬,小虫子不多了,蚂蚁当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花窗,便凑过去往里面看。 天气寒冷,阴霾一片,站在阴天中的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唯有几棵芭蕉树还绿意森森。在芭蕉树下,有丛生的几株矮矮冬青树,也还是绿色的。 这仅存的绿意中,是盛颜坐在中间。她穿着淡黄的衣衫,俯头专注地在绣花架上,一针一针地描绘着手下的画面。 行仁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恍惚间忽然觉得,在这满园冬天寒意中,只因为她的沉静美丽,才生出了这些绿色。 她双眼微垂,睫毛细长浓黑,头顶芭蕉绿意浓重,她肌肤的颜色居然也染上了浅绿,如同带了一点水色的玉石,给人一种春天的温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应该,也很讨厌这个女人,但此时却如同被定在那里一样,直盯着她安静而平淡的神情、缓慢移动的手指,不能移开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行啊!”雕菰发现他扒在这边偷看,赶紧过去隔着花窗对他说。 盛颜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一看这边,站起来。她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线头,走到花窗前,笑问:“殿下身体好了?” 行仁“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 盛颜让雕菰去拿点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来,自己也转到栖霞阁这边。 行仁看见厅内还有几朵菊花开得美丽,便跑过去折了一枝春水绿波,说:“这朵花真漂亮,孩儿给母妃戴上吧。” 盛颜见这个孩子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厌恶,把自己的脸侧转,避开他的手,说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后见我的时候,还是恪守皇家规矩比较好。” “难道皇家规矩,孩儿不能与母妃亲近吗?”他笑嘻嘻的,也并不在意。 这小孩子长得这么清秀可爱,样子却十足一副无赖相,叫人看了气不顺。 盛颜伸手将菊花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也不说话。 行仁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经跟我说,虽然菊花清热解毒,不过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虫菊。母妃这里的菊花,该不会是那种有毒的吧?” 盛颜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点,规规矩矩的,这里人人都会小心伺候你,你怎么会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过去,问:“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牵牵你的手,可比瑞王顺理成章吧?” 盛颜终于有点怒气了,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经告诫过他,他居然还敢在她面前提瑞王。 她正要甩开行仁的手,外面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盛颜转头看,却是景泰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刚刚的咳嗽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尚训。 她慌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尚训。 他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刚刚行仁的那句话,但是却如同什么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进来,问行仁:“身体好些没有?” 行仁赶紧低头垂手,说:“已经好多了。” “德妃照顾得很好,是个细心的人。”他看了盛颜一眼。 盛颜低头默然,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绿波丢弃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栖霞阁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尚训转过身去看外面的蜡梅,天气寒冷,蜡梅已经开始含苞了,干枯的枝条上点缀着一颗颗灰黑的圆形花苞,也说不上美丽。冬天就是这样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无味。 在一片枯槁的沉默中,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问:“圣上,臣妾能否,问一个事情……” 他“唔”了一声,没有回头。 “臣妾的父亲……当年留下来的那些混乱字码,如今,圣上查清真相了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身毫无花饰的浅黄色衣裳,头发松松绾成螺髻。因为不知道他要来,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素面朝天,连唇上都没有点胭脂,只有耳上戴着颗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缝间照过来,她颊边那颗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脸上闪耀,星星点点,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他被那点灿烂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过去,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仿佛忘却了以往对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紧自己的双臂。 他说:“查清了,但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漂浮在海中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这么叫我失望。” 他的语气,让盛颜打了个寒噤。她不敢在此时再提父亲的事情,只咬住下唇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 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圣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愈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圣上长斋念佛,祈求圣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叹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圣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人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甚至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待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倍看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牵着她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双臂,将她用力拢在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有皇后与妃嫔,甚至在十二三岁就有了良娣。可是现在,他却如同初次得到拥抱的小孩,他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似乎全都倾泻下来,渲染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斑斓模糊。 他不想说话,只抱着她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静静依偎。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圣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圣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圣上的。” “如今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还住在她宫中栖霞阁乖乖听话,那她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圣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都不喜她,她在宫中又成众矢之的,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叹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 身后雕菰给她递上茶水,她接过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来叫道:“圣上传召德妃娘娘!” 她以为只是依例询问太子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应了一声便进去换衣服了。 本想穿庄重一点,但窗外梅花的绯红色透帘而来,一室被映得都是娇嫩颜色,盛颜不觉叹了一口气,换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绸。 这身料子在暗处是绯红色,而在日光下则呈浅淡红,是她刚入宫时内府送过来的。 在穿过梅花的时候,看到这一树树娇艳颜色,一个恍惚,她仿佛看见春日桃花下,瑞王仰头对她微笑的神情。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对自己说,她现在在宫中,在皇帝的身边。等到皇帝这一阵子置气过后,她父亲的冤案也能水落石出。 在云澄宫的那个暗夜,她已经拒绝了瑞王,也拒绝了自己以后所有的幸福可能。她还想着以前有什么意义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显得有点空荡。 尚训正在殿内,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折,忍不住低声问:“不知圣上召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呢?”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声:“不解风情。” 他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 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点头对她还礼,两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唯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已经遣人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梅花倒是开得不错,怎么御花园的反而不好?”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朕准备去看看,皇兄要一起来吗?”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圣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艳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 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圣上用惯的。” 雕菰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支。 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惯用的黄竹笛拿在手中。 尚诫则一口拒绝:“我不会这种东西。”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艳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今天这笛子怎么……”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习惯性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的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震,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泻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 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 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 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乱党!”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 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 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反正留给她的人生,只剩绝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掖庭狱。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心惊胆战地告诉她说,“圣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圣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君防卫早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怎么……”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圣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认不出是谁来。 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 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 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畏惧不已,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她虚弱。 但盛颜也只能默然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支朱笔,手腕颤抖。 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 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朕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糊糊想起那一日的桃花。 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我想要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 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 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圣上……”盛颜颤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圣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说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来抱住她的肩,低声问:“而且你认为他这样的重伤和剧毒,还能活着出掖庭狱吗?” 盛颜任由他冰凉的手抱着自己,咬紧下唇。直到过了半晌,她才低声说:“是……圣上英明。” 她心里冰凉一片。 告退之后,盛颜一个人在朝晴宫中徘徊。 太阳微微西斜,颜色亮黄,京城的亭台阁榭如同镀上一层金色,这金色却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颜驻足在日光下,看着满目苍凉的冬日景象,良久,才问雕菰:“太后与圣上一番争执后,如今是住在西华宫吗?” “是……圣上遇险之后,太后便火速回京了。”只是盛德妃一直被禁足,所以并未见过她。 盛颜点头:“你准备一下,跟我去西华宫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时候,她转头,看见了笔直站立在那里的铁霏,便随口说:“今日宫中不太平静,也许会有瑞王的残部垂死挣扎,我如今刚刚招惹了瑞王,担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铁霏点头称是,跟着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听说盛德妃求见,略有诧异。 如今太后已经今非昔比,后宫的人都知道尚训因为与她不和而将她安置在这里,并且削减了她的用度。宫中人势利,见她已经失利,伺候得也就不大严谨,她每天也仅是吃斋念佛而已。唯有元贵妃身体孱弱,也是一心向佛,宫殿离得较近,便日常过来帮忙照料西华宫中起居事宜。 今天德妃居然会在日常请安之外过来,她很是惊讶,便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迎出来接她进去坐下。 “德妃此次助皇上铲除逆贼,可算立下了大功啊。”太后说。 盛颜向她行礼,低声说道:“太后谬赞,这都是祖宗之福,圣上英明,上天庇佑。” 太后身边人送上茶来,两人一起喝茶,说了一些佛经故事。盛颜不动声色地查看她的神情,见她虽依然雍容华贵,但却掩不去眼中迟缓憔悴,不由在心里暗叹。 她心想,皇帝其实早已认定对自己下手的人是瑞王,可为了掩盖用心,迷惑朝野,居然宁可与太后起这场龃龉,也不肯在当时承认太后对瑞王的指正——现在想来,真的好可怕。 然而,再残忍的事情都要上演,她是目睹了兄弟残杀的那一幕的,所以这个念头也只在她心中闪了一闪,也便压下去了。 “对了,臣妾给太后带了一份礼物。”她仿佛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雕菰说,“那本《维摩诘经》带过来了吧?” 这本古刻版《维摩诘经》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训私藏在她那里的,现在看见,太后真是爱不释手,抱着就不舍得放下。 盛颜便说:“我平时也就是随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欢,就请放在身边看看吧。” 太后笑着点头说:“既如此,本宫就笑纳了。” 她亲自捧着书到旁边柜子边去,那里放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盛颜在旁边看着。太后将其中一个雕镂精致的玉钗拿起来给她看,说:“这是先皇赐给我的,我现今老了,再也用不起这样鲜艳的首饰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给了你吧。” “多谢太后恩赐。”她忙道谢,恭敬接过。 太后毕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说了没几句话,有点疲乏的样子。盛颜起身告辞,带着铁霏和雕菰离开。 走出西华宫,前面是青砖的宫道,浓密的马尾松夹道栽种,覆盖得里面不见天日,昏暗一片。 盛颜在前面走着,而雕菰和铁霏在她的身后,三个人一起走着,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宫道的时候,盛颜突然停了下来,对雕菰说:“太后应该很快就能从这里出来,重新入主寿安宫了。” 雕菰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太后的令信还在刚刚那个柜子中吗?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京城、掖庭狱的凤符。这么重要的东西圣上都没有收回,却将太后迁到这里,只是在现在局势下为了不让太后受惊……或者,也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来如此。”雕菰应和着。铁霏却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盛颜说话。 盛颜继续说道:“但即使有了凤符,要进掖庭狱可以,要提瑞王出来,那是万难……除非有圣上手书,才可以将瑞王带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雕菰赶紧说道:“是呀,掖庭狱禁卫森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呢?” 盛颜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不过,圣上之前朝政都交给瑞王掌管,所以有一个代行谕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阁文华斋的印箱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中尽知圣上伤势严重,这印信要是盖在圣旨上,说不定掖庭狱的人会被骗过去……” “可仓促之间,瑞王的亲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紧张,还以为她是担忧瑞王的人来劫狱,便说。 盛颜点头道:“那倒是……”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铁霏,说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你马上帮我去天章阁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问就不必了,免得被人发觉。” “是。”铁霏点头称是,转身极速离去。 盛颜看他去得这么迅捷,这才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低声叫道:“雕菰……” 雕菰赶紧答应。 “我们,去掖庭狱看看。”她仰头看着堆满将化未化的白雪的马尾树梢,轻声说道,“去……见瑞王最后一面。” 雕菰吓得急忙道:“娘娘,这……这怎么可以?圣上会动怒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本朝掖庭狱设在皇宫西北角,盛颜虽然是宫中嫔妃,但她刚刚助皇帝擒下妄图谋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掖庭狱的几位长官都不敢阻拦。 正在掖庭狱中审问瑞王的刑部尚书赵缅知晓盛颜到来后,赶紧从里面出来叩见。 赵缅是瑞王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时,因为得罪权贵而差点送命,是瑞王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在他整肃下,刑部典狱森严,但他在朝中也是树敌颇多。此次瑞王生死攸关,被调集来掖庭狱审问瑞王的居然是他,也算是命运。 盛颜淡淡说道:“圣上诏书已经下了,赐瑞王狱中自裁。稍后宫中圣旨到来,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赵缅叩首答应,心想,士为知己者死,我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以后下场必定凄惨,不如随瑞王而去。只是这个德妃娘娘外表这样温柔和顺,想不到却能与皇帝定下如此险着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来。 盛颜再说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内走去。 虽然外面还未到黄昏,但越往里走,里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诫被囚在最里面的一间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戴着脚镣铁铐,插翅难飞。 看见她到来,他缓缓坐直,两个人隔着铁栅看着对方,不知能说什么。 他身受重伤,又中毒颇深,在狱中熬了这一会儿,脸颊立即有了阴影,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最后是她开口问:“瑞王爷还好?” “拜你所赐。”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她心口涌起冰凉的悲哀,但也无从争辩,只慢慢在外面踱了几步,低声说:“瑞王爷的兵马来得好快,如今已经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准备?” “尚训也准备得不迟。”他轻描淡写,“今日去宫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报说,宫城异动。而且在你的宫外,也觉察到不对。但我还是进去了,还以为几个防卫司的人不足为乱,还能趁这个时机师出有名……”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盛颜一笑:“不过虽然早有防备,我却还是漏算了一点。不相信德妃会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误。” 密室中不见阳光,两人的容颜都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诫冷笑问:“德妃经此一场功劳,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了,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那么杀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吗?” “下了……而且,是我亲手写的。”她一字一顿,用力地说。 当初她亲笔写下诏书为他择妃时,她没有勇气承认,而这一回,她却毫不迟疑地应了。 尚诫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里。” 盛颜用力咬着下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她听到尚诫冷冷地说:“盛德妃,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盛颜出来的时候,刑部尚书赵缅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声问他:“陛下旨意,你们可收到了?” 赵缅点头道:“午间时收到的。” 盛颜顿了顿,然后说:“今晚迟点,好好送他上路吧。” 她声音此时微微颤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赵缅惊疑不定,看她转身出大狱,墙上跳动的火光将她身体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身子太过纤细,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从掖庭狱离开,已经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已经升起。圆月缺了一块,从枯树梢头看去,分外冷清。 銮驾从宫城中经过,众多宫人退避在旁,羡慕观望。 她看见常颖儿带着嫉恨与乞怜的神情,从旁边的冷寂宫苑中跑出来,大约还妄想着能拦住她说说话,希望她能提携自己回到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 然而盛颜的目光漠然从她脸上移开,仿佛没看到她一样。 她想跟常颖儿说,其实这个宫里,离中心越远越好,如今远离皇帝,反倒是她的幸运。 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懒得开口了,任由内侍将她拖开。在一众宫人艳羡的目光之中,銮驾行远。 谁不羡慕她?她是当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帮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碍,普天之下的女子,谁能比她更尊贵? 可只有盛颜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冰冷绝望。 这人生,毕竟不是以地位来计较幸福的。 回到朝晴宫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一个人在深深的宫墙之内徘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不知世事,间或呼啦啦刮过,惊醒沉思中的盛颜。 她抬头看看四面,神情平静而疲倦。 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已经是她最坏的时候。 雕菰走进来,有点焦急地说:“娘娘,铁霏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颜摇了摇头,沉默一下,却又说:“你叫个内侍去稍微问一下吧。” “是。”她答应了,又说,“夜风这么冷,雪还没化呢,娘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地说,“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么,又不敢问,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月亮渐渐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宫,在外面对雕菰急声说:“快请德妃娘娘,紧急要事,圣上召见她。” 雕菰心里一惊,赶紧进内来,看见盛颜还站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雕菰望着她冷淡而平静的神情,悚然惊出一身汗来。 “娘娘,圣上召见。” 这一句话入耳,盛颜才如临大赦,脸上现出微微的笑意来。 她点头说知道了,却并不着急,慢慢进殿内换了一身松香色衣服,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又换了一身藕荷色裳裙。 雕菰见她鬓边有一点乱发,想要替她拢上,她却制止了。 来到仁粹殿,君容与侍立于皇帝旁边。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说:“这么深夜让德妃赶来朕宫中,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德妃休息了?” “臣妾微贱之躯,但凭圣上吩咐。”她说。 两个人对话平静又客气。君容与在旁边看着他们,沉默不说话。 “瑞王逃出城了。”尚训说。 盛颜那平静的脸上顿时现出愕然神情,吸了一口冷气问:“掖庭狱防卫森严,怎么会……?” “刑部左丞刚刚过来说,宫中有个侍卫拿着凤符和代行朝政的手书来提瑞王,兹事体大,他们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书赵缅却一力承担下来了,并且与那位侍卫一起押送瑞王进宫。但却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踪迹。” 盛颜默默地听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训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顿,便继续说下去:“君防卫去城门看过了,赵缅已经带了几个人用太后的凤符出城了。守卫以为是与外面的兵马有机密事,不敢阻拦。瑞王就这样逃脱了。” 盛颜听着,低声惊惧道:“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宫中灯火通明,照着她惶急的容颜。她在灯光下目光与尚训对视,有惊慌与后怕,就是没有心虚。 尚训见她这样的表情,便又说:“这样重大的机密事,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德妃认为该如何?” “自然是尽快追赶,或许能来得及也未可知。”她说。 尚训微微点头,转身对君容与说:“让沈牧谦带人去捉拿他,赶上了格杀勿论,有功之人均可连升三级,另加重重赏赐。” 盛颜在旁边说道:“沈牧谦以前是瑞王麾下将士,后来累军功被瑞王提拔到这个位置,假若他像赵缅一般,恐怕于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劳烦君防卫走一趟,相信君防卫不会令我们失望。” 尚训看向君容与,他年少气盛,立即领命,转身奔出。 殿内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尚训和盛颜两个人。 远处传来低低的宫漏声,已经是深夜了,尚训看着盛颜,突然柔声道:“这么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朕……伤口有点疼,你在朕身边的话,朕也许能好一点。” 盛颜听到他温柔虚弱的言语,心中觉得微微触动。她答应了,抬头看他,在宫灯的灿烂光华下,他脸色苍白,疲惫之极。 她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来,可在心里,又有点如释重负。 尚训将他伤成那样,他也把尚训弄成这样,如今她借别人的手放走了那个人,也算是,还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从今以后,瑞王尚诫,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各自苟活于人世角落,再也不见了。 她这样想着,内心不觉轻松起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挂心那个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依靠,她应该要一生一世好好侍奉的人。 她上前去,扶住他,说:“天色已晚,圣上早点休息吧。” 尚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声说:“阿颜……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朕身边就好。” 盛颜没有挣扎,只柔顺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模糊。 她却看不到尚训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着她的头发,紧紧地咬住下唇。 而盛颜却以为他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呼吸沉重,等眼泪稍干,便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里脱出来,轻声说:“我会……一直在圣上身边的。” 他闭上眼,笑了一笑,低声说:“半个时辰前,在西华宫,我去向母后询问凤符的下落,母后对我说,今天,只有你去过她那里。” 盛颜惊诧地怔了一下,忙说道:“臣妾只是因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宁,才找母后谈论佛法。太后只赐了我一支玉钗,我走的时候,也没听说母后那里的凤符出事……此事与我,绝无任何关系。” “后局去查了内宫侍卫名录,据说那名去掖庭狱提取瑞王的侍卫,是盛德妃身边的人。” “侍卫?难道是……是铁霏?”她愕然问,“难怪今日黄昏后就不见了他,我还派了个内侍去到处问呢,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是瑞王那边的人?” 尚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说:“瑞王对你始终有觊觎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一个人在你身边。” 盛颜惶急地说道:“内局实在太过马虎了,居然没有查清楚,以后要小心才是。” 她虽这样说,但也知道即使尽力不留下痕迹,但尚训也一定并不会太相信自己,抬头看他的表情,谁知他却只是点头赞成,说:“你说得对……朕相信你。” 盛颜抬头看见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一直对自己温柔呵护的人,早已经有了改变,变得令人畏惧,再也不是她可以依托的人。 她默不作声,只希望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回首从前。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刺痛,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天边的朝霞渐渐染成晕红,光芒万丈的朝阳下,尚训的侧面被照得明亮通透,面容的曲线起伏尽是金色。 一切如此平静。 只这人,是她以后的一生。 雪后初霁,梅花开得极盛,花瓣落得无休无止。 盛颜独自一人坐在花中,看着自己手中的文集,读到“江南四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时,有一片花瓣无风自落,轻轻掉在她手中的书上。 她拂去书页上的梅花,忽然悲从中来。抬头看天空,一只无名的小鸟在碧蓝的天空中横掠而过。 落花,融雪,蓝天,飞鸟,四周静谧无声。这个世界,美丽到这样空荡。 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听着自己平静的呼吸。 雕菰从外面进来,说:“德妃娘娘,君右丞与京城防卫司的轻骑兵马回来了。” 她慢慢说:“是吗?”放下自己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不问他有没有追上呢?”雕菰问。 她淡淡说道:“君容与怎么可能追得上瑞王爷。” 尚训听说瑞王逃脱,知道这一下纵虎归山,将来定是心腹大患,不过木已成舟,也并不责怪君容与,只是说:“终究是追赶太迟了,无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与,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责全在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没有办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训淡淡地说,“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办了。” 君容与忙说:“谨遵圣旨。” 尚训示意他近前来,然后低声说:“城东丁香巷盛宅,四个人,一个活口也不留。” 君容与并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么人,领命正要走,尚训忽然又犹豫,抬手说道:“等一下。” 他坐在那里,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在厨房里的低声对话,在她家吃的粗粝绿豆糕,还有,中秋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初晨阳光中醒来,盛颜偎依在他的身边时,两个人商议着晋封她母亲的名号,那时的盛颜,脸上带着孩子一样依恋的笑容。 这以后,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他未免觉得心里难过,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你记得,这是瑞王在逃离之后,传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残部代他杀的。” 君容与恭敬行礼:“是。” 他在出殿之后,并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人知道这是瑞王残部做的事情。 他换了便装到城东去看了看盛宅,观察了里面的四个人,一个衰弱妇人,一个丫头,一个应门兼做杂活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子,老弱妇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的马威和前几天被人揭发欺行霸市,却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张大为,让他们不必准备,立即跟他到城东去。 因为最近朝廷中事情频发,所以街上已经宵禁。君容与一行三人到城东的时候,还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 君容与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经看好的盛宅门口,抬手敲门。 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口中抱怨着,披衣起床来开门,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经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扑通一声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与冷静地让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边的厢房,将那个厨子割了喉咙,然后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间的丫头惊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张大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头的尸体倒地时,盛颜的母亲在内间听到了,她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响,疑惑地问:“小梅,起夜摔倒了?” 君容与压低声音,对马威和张大为说道:“把那几个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记得去厨房把猪油菜油什么的都拿来。” 那两人点头,到外面去了。君容与冷静地走到内间去,摸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盛颜的母亲正从床上下来,月光斜照在积雪上,外面进来的人,手中匕首闪出雪亮的光芒。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后面却是床的踏脚,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面前人。 君容与赶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训练有素,杀人极其顺手,匕首向着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刹那,他看到了手下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这个年纪的女人,估计,她是盛德妃的母亲吧。 窗外积雪的光芒,将化未化,点点如星。 在这点点明亮中,君容与忽然想起,他在云澄宫,第一次看见盛颜的时候。 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白色水花不断开谢。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觉中,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来圣上怀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毕竟还是落了下去,划破了黑暗,红色的血,由她的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他出去的时候,马威和张大为也已经过来了。 “已经将尸体都搁在柴房了,尸体上全都泼上了油,应该能烧得干净。”他们说。 君容与点头,说:“做得好,把里面的那具也拖出来吧。” 两人把盛颜的母亲也拖出来,一起放到柴房点燃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只觉得背上一凉。马威诧异地看到张大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头看,君容与便顺手给他的胸口添了一个窟窿,他的匕首无比锋利,吹毛可断,拔出来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迹。 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不由得皱起眉。 抬头看天色洁净,夜幕中繁星无数。积雪的寒气中,隐隐透着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样也弥漫在盛颜的宫里。 这是平常的一个冬夜,已经快要到年底了,盛颜和雕菰商议着宫里除尘的时候要躲到哪里比较好。 “还是躲到御花园过一天算了,不然的话,待在殿内又要被染得一身尘土。”雕菰说。 盛颜无奈地问:“但是躲到御花园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风,你这个丫头最怕冷了,难道愿意去?” 雕菰抓抓头发,然后说:“说得也是。” 盛颜看她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依然为了铁霏的事情在耿耿于怀,便伸手去拍拍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菰,我改天求圣上帮你找个朝中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德妃娘娘别开我玩笑了……”雕菰满脸通红,“我现在才不想呢!能一辈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气了。” “傻瓜……”她笑着,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对我娘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知道这是口不对心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好久,又低声说:“若是可以的话,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样帮我娘做糖瓜,那该多好。” 她不过十七岁年纪,即使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可说起母亲时,依然是一脸娇憨的笑容,眼睛中也难得有了光彩。 “阿颜。”忽然有人在殿门口叫她。 盛颜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迎了出去:“拜见圣上。” 雕菰赶紧去倒茶,尚训待她奉茶退下之后,才拉着盛颜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她很久,才轻声说:“阿颜,我有话对你说……” 盛颜抬头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阿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强求,你听我说,不要太难过。” 盛颜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蓦地一阵惊慌。她看着尚训的神情,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训低声说:“你娘去世了。” 她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连绊倒了椅子都不自觉,想问什么却无法出声,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 尚训扶住她,她全身没有一点支持的力气,眼看着就倒了下来。他却清清楚楚地在她耳边说:“刚刚,你家起火了……京城防卫司发现了两个凶手逃窜。在击杀他们之后,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许,瑞王他是记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后,还命人去杀你的母亲。” 他声音转为低暗:“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以至于殃及你的亲人……” 她目光涣散,盯在他的脸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她根本看不清尚训的面容。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有声音这样说。她想要反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渐渐汇聚成旋涡,在她脑中呐喊回荡——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她自作孽,如今报应转眼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如今是擒拿他的主谋之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就在外面,忘记了瑞王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么会有机会杀她的母亲来报复她? 尚训抱着她,觉得她身体冰冷,他微微有点害怕,扶着她到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轻声劝解她:“阿颜……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节哀顺变。” 盛颜肢体冰冷,而尚训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抱着她坐在床上,轻声安慰她。 她心中痛恸,只觉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还有尚训在她身边,温暖宽容。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尚训胸前,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渗进他胸前的伤口,昨日刚刚开裂的箭伤碰到苦涩的液体,周围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咬住她的头发。但,他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 无论如何,如今她已经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训见她哭泣渐渐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进来,劝她吃点东西。 外面虫声已经稀落,春寒料峭沁人。他替盛颜拥着锦衾,一边慢慢用勺子舀着粥给她吃。灯光下只见她灰黄委顿,眼睛红肿得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心里想,哭成这样,可真难看。 可是,即使这样难看,他还是觉得心口温暖。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这次,是真的永远逃不开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颜哭泣倦怠,不久两个人都开始迷迷糊糊,即将睡去。 在恍惚间,盛颜听见尚训在自己的耳边,低声呢喃:“阿颜,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竭力转头看他。 尚训的面容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他五官优美,轮廓精致,本就是一个风华出众的美少年。 睫毛长长罩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显得他神情柔软,气韵温和。他依靠着床头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这是她终身的依靠,是无论如何都会包容自己的人。 她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悲哀。母亲去世了,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此时孤苦无依,这一辈子,只有他,可与自己相守了。 她终于主动伸出手,轻轻将他的手握住。 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又再次簌簌落下来。 。 [第十章] 流水桃花空断续 第二天盛颜开始发高烧,喃喃说胡话,大病了一场。尚训守在旁边,低头仔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她全身烫得厉害,药石无效,看人说话都是迷迷糊糊,一见风就全身惊冷。 尚训虽然想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但很快局势就紧张起来。如朝廷所料,瑞王到北疆稍作休整之后,马上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直朝京城而来。 “凌晨时接甘州刺史报,两日前瑞王已经逼近威灵关,威灵关是甘州第一天险,若是被攻下,恐怕……瑞王军就要南下了。请圣上定夺,京中是否出兵增援。”兵部尚书尹华雄奏报。 “甘州是西北重镇,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只是北方附近的将领或者曾是瑞王麾下,或者与瑞王有所交往,如今人心浮动,不宜派遣,不知如何是好啊。”中书令君兰桎皱眉说,“只有看看南方的将士如何了。” “若从南方调集兵将,又恐不熟悉北方事务,过去之后不适应气候,到时候兵力受挫,怎么作战呢?”尹华雄质问。 君兰桎理直气壮:“能抵挡得一阵,总是好事,何况我看瑞王仓促起事,必不能久,到时朝廷与之和谈,未必不能成功。” 但众人皆知,瑞王在北方一经起事就获得云集响应,恐怕不能持久的是朝廷。尚训也知道君兰桎是三朝老臣,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与瑞王为敌,北方将领与他也是嫌隙颇多,所以无论何时都不会希望北方将领得势,即使是危在旦夕。 兵部尚书尹华雄被君兰桎气得一时无语,尚训问:“既然君中书保举南方将领,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选?” 君兰桎赶紧说:“臣正有一人,绝对没有问题。那就是以前是摄政王左膀右臂,后来瑞王得势之后,被迁往南方平定占城的镇南王项原非。” 说到此人,众人倒是纷纷附和,只有尹华雄犹豫道:“但项原非在占城苦战两年多,也未见什么功绩,此次回朝,是否能有建树?” 君兰桎一口承揽:“项原非本就是一员猛将,又被瑞王贬斥,自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占城气候湿热,暴雨沼泽无数,确实并非他所擅长。他本就成名于北疆,与瑞王自然可以一敌。” 商量来去,也找不出更好的人,于是兵部下调令,将项原非调回北疆,镇守兰州。 兵部在垂咨殿彻夜协商,部署安抚北面的军队,君臣都在那里一夜不眠。直到天色蒙蒙发亮,议定了将项原非调回,方才散去。 尚训来不及休息,先到朝晴宫去看了一回盛颜,雕菰回禀说昨夜一夜出了不少汗,现在已经安睡了,身体的热也退下去了。 尚训这才安心。他让雕菰留在外面,自己进去看盛颜,她已经醒来,安静地靠在床上发呆。 窗户大开着,她全身呈现在阳光中,通体明亮,灿烂到没有一丝血色,在逆光中几乎是个玉人一般晶莹。 尚训心头那些重压一时间似乎都不见了,只涌起浓浓的依恋来,将繁杂苦扰的局势都压过了。 他轻声低唤:“阿颜。” 她抬头看他,微微扯起嘴角,叫他:“圣上。” “还好吗?”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还好。”盛颜勉强笑一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静。 她消瘦很多,皮肤苍白,气息微弱,如同纸上的美人一样单薄。尚训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轻声说:“阿颜……” 盛颜应了一声:“嗯?” 他却只是想叫她一声。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说话。窗外云流风静,盛颜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原来他劳累了一夜,此时熬不住,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整个世界平静极了,连啼鸟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人,依靠在一起。 盛颜轻轻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等她这场病过去,新年也到来了。 虽然局势动荡,国朝不稳,但礼不可废。元日,皇亲国戚和命妇们照例进宫来觐见后宫的太后、太妃和妃子们。 皇后与贵妃、德妃自然一起出席。 盛颜在病后第一次出内殿,看见外面的梅花,无数艳丽的花朵都已经零落成泥。她觉得阳光太强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尚训伸手替她遮住阳光,在旁边问:“你身体还弱,不如这次别去了?” 她缓缓摇头,说:“我已经好了。” 酒宴设在嘉鱼殿,由皇后主持。皇后个性沉稳端庄,于礼节细处一丝不苟,十二龙九凤珠翠冠,红色霞帔大袖衣上绣着织金龙凤纹。 盛颜陪在她的旁边,虽然也是罩着霞帔,但依礼制头上戴的是九枝金花,衣裳是胭脂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二三寸部位缀以刺绣作为压脚。稍一走动,裙角就像水纹波动,颜色在灯下如晕黄月华。她原本就是极美的人,此时虽然病后消瘦憔悴,但是在一室珠玉的辉煌照射下,浑如明珠生润,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即使处处注意不逾礼,但皇后盛妆站在她身边,还是相形见绌。 这一殿的人,心里都想,怪不得圣上对盛德妃钟情如此,的确是天人之姿。 皇后和贵妃给尚训敬酒之后,盛颜奉上酒杯。他接过酒,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微笑着轻声道:“幸好你不戴凤冠,这样真美。” 她低头抿嘴而笑。 朝廷现在风雨飘摇,所以虽然宴席纷沓,尚训还是只喝了几杯酒就提前离开了,留下几位妃子继续主持。 君皇后看着盛颜一脸疲倦的样子,便俯身过去,低声问:“德妃身体还未大好吗?” “多谢皇后关心,我只是大病初愈,还有些疲惫。”盛颜说道。 “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皇后体贴地问。 盛颜正在犹豫,外面忽然景泰进来,对盛颜说:“德妃娘娘,圣上有事召见呢。” 君皇后略有黯然,却还微笑着,说道:“去吧。” 她赶紧向皇后与贵妃告退,站起来随景泰走到外面。 后面有人匆匆追上来,问:“母妃,你身体不好吗?” 盛颜听出是行仁的声音。 这个孩子上次在宫里养好病后,便被赶回自己的府邸。此后她的宫里一直变故频生,所以也很久都没有见他了。现在听到他叫自己母妃,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个孩子了。 她慢慢回头,看见行仁朱紫色的锦衣。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单薄,在夜色中,穿着深色的衣服,看起来显出瘦弱的模样来,只有那张端正漂亮的小脸,叫人疼爱。 她微微点头,低声说:“最近好点了,我近来倒是没听到太傅和讲读官们来说你了,念书是否用心点了?” “有啊,我很用心,一直在努力。”他赶紧说。 盛颜淡淡一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以后也要听话才好。” 两个人说着,盛颜忽然觉得脸颊上一凉,抬头一看,雪又慢慢地下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雪下得无声无息,整个宫里都渐渐变成白色,寒意逼人。 行仁看到盛颜的鬓发上沾染了雪花,凝在发丝上,在宫灯的光照下闪烁着一点点碎水晶一样的光芒,不由得抬起手,握住盛颜的双手,叫她:“母妃……我听说父皇的伤还没好,你每天都要替他换药,现在你要是也病倒了可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盛颜微微点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声说:“雪下得好大,你先回殿里去吧。” “不行啊,母妃。”他忽然笑出来,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耍赖一般地问:“我的压岁钱呢?” 盛颜这才想起,她回头看雕菰,雕菰赶紧从怀里拿出金钱,用红纸包了,递给盛颜。盛颜接过,转交给行仁,说:“虽然已经过了年,这压岁钱迟了点,不过也算个彩头吧。” “我就知道母妃完全忘记我了……”他不满地说,从她的手中抓起红包,又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说,“母妃,你的手好冷。”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当然比不上你们小孩子。”她终于甩开他的手,不悦地说。 “是是是,谢谢母妃,我走了……”他拿着红包,转身就跑。 盛颜和雕菰看着这个小孩子在雪地里跑走,他一身的朱紫色衣服在雪地里分外显目,像陈年鲜血的痕迹,在白雪中触目惊心。 仁粹宫的暖阁里,挂着厚厚的锦帐,密不透风,下面的地龙烧得暖和。盛颜一进去,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融化了般,暖暖的无比舒服。 尚训看见她进来,微微点头,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盛颜赶紧问:“圣上不是说有事吗?是什么事?” 他低声说:“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着那边喧哗,你一定会疲倦,所以早点叫你回来。” 她微微笑起来,坐在他身边。尚训看着她鬓边融化的雪珠子,问:“外面已经下雪了吗?” 她点头,说:“刚刚下的,还挺大。” “是吗?”尚训与她携手,到窗边掀起帘子一看,果然,整个天地都已经是一片碎玉琼瑶。殿外的枯枝上落的积雪被地气熏热了,雪化在树枝上,又被风冻上,让所有的树都包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被彩色的宫灯一照,恍如玉树琼枝遍布,光芒辉煌,艳丽无匹,整个乾坤就像是琉璃世界一样。 两人被这种奇异的景色震慑住,不由得站在窗前看了多时,直到尚训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盛颜才想起他身上有伤在身,赶紧拉着他回去坐下,暖阁内温暖,所以尚训穿的衣服并不厚,他咳嗽时,竟好像又不小心震裂了胸口,她赶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看到里面绷带已经被血浸得斑斑点点,不由得皱眉道:“太医院这些人在干什么……” “去年秋天留下来的旧伤,一直都没有养得痊愈,前月又被瑞王所伤,本来好一点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哪有这么容易养好的。”尚训懊恼道。 原本伤口上敷的药已经被血浸湿,当然是不能用了。尚训与盛颜自感情复合之后,两个人亲密无间,帮他换药的事情几乎都落在她的身上,宫里人都知道,所以景泰赶紧去旁边取出药来,递给盛颜。 盛颜取过旁边的蛇油倒在药上,将药揉得湿润了,黯淡的药香在她面前散开,微微苦涩。她用自己的手指在药上按了按,将它理平整,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帮他包扎好,低声说:“这药再敷下去,可要停几天了,不然的话皮肤哪里受得了,让他们弄点擦的药粉来。” 尚训微微点头,眉目间满是思虑,他拉着她的手,轻叹一口气,轻声说:“阿颜……你父亲的事,朕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如今,我们之间也不该有什么隐瞒。” “朕多日来研究他留下的字,已经有所发现了。”佛经已经原样补好放回寿安宫佛堂去了,所以尚训拿出来的是抄录好的十张错乱字。按照书写习惯,尚训竖着抄写在十张纸上,前五张各十九字,后五张各十八字。 盛颜将十张纸一一看过,错乱的字码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亡”“凶““薨”“贵”“妃”“毒”等触目惊心的字样。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皇帝,问:“难道圣上母妃当年薨逝……是有人下毒?” “是,而下毒的人……”他的手按在第七张上,语调缓慢而带着冰冷的意味,“这里,有一个‘皇’字。然而朕翻遍了十张乱字,没有找到‘帝’字,反而找到了‘后’字。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瑞’字。” “难道说……”盛颜的声音不觉喑哑起来。 “是……所以朕在发现此事之后,便借故寻隙,将太后移到了西华宫。这样,她便不能再回寿安宫,朕是担心她心里有鬼,会查看当年你父亲手抄的经卷,发现我们留下的破绽。”他冷冷地握着拳,脸色铁青,“至于那个‘瑞’字,我想,或许是他……” 他。 不需要出口,两人便已经清楚地知晓,那是谁。 盛颜竭力地呼吸着,却难以抑制自己胸口剧烈的心跳。 瑞王尚诫。 与她父亲的被贬潦倒,甚至死亡,与他母亲突然的辞世,肯定脱不了干系。 不然,她的父亲不会在这么重要的密信上,留下这个字。 尚训与她都是沉默,出了一会儿神后,他将那十张纸看了又看,微微皱眉说:“只是朕始终不知道,这些字是如何连缀的,所以至今还未能通读出最终的秘密来。” 盛颜看着那些因为翻阅太久而卷了毛边的纸,心中更觉感伤。她将宫灯移过来,照亮了案上的纸笔,然后动手慢慢地抄写着,给自己誊一份一模一样的。 而皇帝也坐在她的旁边,将堆积如山的奏折看了一些,越看脸色越是糟糕,最后忍不住将折子都丢下了,抬手按住了太阳穴,一动不动地合眼靠了一会儿。 盛颜知道最近朝廷十分棘手,便问:“不知前几天说要调镇南王回来,这几日可曾到了?” 皇帝依然闭着眼,只皱着眉头道:“人倒是已经到了,不过现在在天牢里呢。” 盛颜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他带了自己的部属和儿子项云寰,驻扎在京城之外三十里。君中书代朕去劳军,谁知这个项原非看朝廷空虚无人,竟然就地还价,说自己镇南王这个名号恐怕不能服众,不肯接收朝廷的十万大军,也不愿开拔队伍,要朝廷封个实号。” 原来镇南王虽然号称为王,却是虚号,并没有封地,他要求朝廷封个实号,是要弄一块自己的封地,分疆列土了。 盛颜就算不懂朝廷政事,也不由得皱眉:“这怎么可以!” “自然不可以,本朝从来就没有诸侯王的制度,连瑞王,也没有自己的封地,他有什么资格要挟朝廷。”尚诫怒道,“今日传来消息,不但威灵关不保,连兰州也已经陷落,得了,他也不必去增援兰州了,朕直接派人送他进了天牢。” 盛颜犹豫道:“如今城外还有他带来的大军,将主帅打入天牢,恐怕不妥?” “管不得了,他也是自恃朝廷不敢动他,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入狱,这还是给我们脸色看呢。”尚训说着,似乎是过于激动了,忽然一下子捂住胸口,嘴角一口血涌出来,颜色乌紫,颇为吓人。 盛颜赶紧抱住他,急问:“怎么了?” “胸口……麻痒痒地痛……”他气息不稳,勉强说。 “你的伤口裂开了,还是不宜动怒,先别想了。”盛颜安抚他。 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却突然一口气噎在喉口,脸色发青,顿时倒了下去。盛颜大惊,扑在他的身边,连声急问:“怎么了?” “胸前……伤口这里……”他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盛颜怔了一下,赶紧将他刚刚敷上去的药一把扯掉,可已经来不及了,尚训的胸口已经变成一片黑紫,伤口血肉翻起,触目惊心。 这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人下了毒。 盛颜立即回头叫景泰:“快去召太医!” 景泰转身疾奔出去,盛颜听到他在殿外因惊慌而显得格外尖锐的声音:“快,召太医,快……” 但即使是这么怪异的声音,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在惊慌失措中,她正回头看尚训,猛然间只觉得脖子一紧,尚训用无力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呼呼喘气,颤声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盛颜大脑一片空白,她艰难地摇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尚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去年秋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曾经彻底地直面死亡。那时候他挣扎着奇迹般复生,可现在,也许他非走不可了。 只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给自己的药中下毒,还一脸无辜惊慌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她放走瑞王时一样,滴水不漏,真叫人害怕。 他手上加劲,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他的脸在剧痛和死亡的催迫下,已经扭曲了。 他将自己的耳朵凑在濒临死亡的她的耳边,低声说:“就算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因为,阿颜,我不能把你留给别人……” 盛颜胸口疼痛,她已经呼吸不到空气,因为视线模糊,眼前只剩了一片昏黄。 去年秋天,他面临死亡的时候,曾经问她:“我死后,你打算活多久?” 那个时候,她没有勇气跟着他去,因为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但现在,她和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她已经在心中发誓用自己全部身心来爱面前这个人——世事不都是如此吗?鸳鸯不独宿,蝴蝶定双飞,爱的人死去了,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他而去。 即使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德妃,可他既然这么爱她,那么她的一辈子,一生,就这样了。 她感觉到自己胸口剧痛的窒息,她的脖子好像要折断了,她神情已经开始恍惚。 但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抚摸上尚训的脸颊。她眼泪从眼眶中不断地跌落,但是她的嘴角,艰难地浮起一丝笑容来,她颤抖着唇,轻声说:“是……圣上,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只这轻轻一句,她已经竭尽全力,嘴角的鲜血涌出来,鲜红的珊瑚色,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尚训的手上,他这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看着面色青紫的盛颜,她脸上满是眼泪,却向自己艰难地微笑。 因为这微笑,让他全身的暴戾,瞬间烟消云散。 “阿颜……”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按在她脖子上的手,用力地抱紧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盛颜骤然呼吸到新鲜空气,顿时大口地喘息起来,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便觉得胸口温热,她伸手一摸,全是乌紫的血迹——是他身上的血,染得她胸前一片湿漉漉。 她拼命地抬手,想要用自己的衣服按住那个伤口,可是没有用,她只弄得自己双手上全都是他的血。她怔怔地看着,忍不住痛哭失声。 尚训却只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问:“阿颜……你……恨我吗?” 她咬紧下唇,良久,颤声说:“我……若我一开始遇到的是你,而不是瑞王,那该有多好。” 尚训不知不觉,也流下眼泪来。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间,觉得胸口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觉,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无比舒适。 她是愿意跟自己生死相许的人,在他死前,终于知道这一点,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唯一恨的是瑞王尚诫。”她仿佛受了梦魇,喃喃地念着,“这个人若是不在世界上,该有多好……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们该有多好……” “阿颜……”尚训慢慢地开口,低声说,“他要让我死,现在成功了。他要让你的母亲死,也成功了。但是他唯一没有做成功的,是你最终还是,爱上了我……”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露出狰狞的微笑来:“他……真可怜,对不对?” 盛颜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下来,他拥抱着自己的双手,没有了力气,垂落在床上。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尚训已经昏迷不醒,他胸前的药,确实被人下了毒,毒药直接刺激到了心脉,奄奄一息。 “这个毒……好像和当初摄政王暴毙在宫里时中的,是一样的……”太医院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龙涎,是历来皇家处置宫人和重臣的毒药,沾唇便必死无疑。幸而圣上如今是伤口碰到,毒药又被其他药物抑制住,所以一时并没有夺去圣上的性命,只是……” 当年摄政王在宫中暴毙,难道不是瑞王尚诫下的手吗? 盛颜手握成拳,她的指甲,紧紧地嵌进掌心的肉中。 半年来一直伤病缠绵的皇帝,如今陷入昏迷,虽然经太医们竭力抢救下,他没有停止呼吸,但连意识都失去了,与死亡,没有什么两样。 太医院所有人殚精竭虑,试尽各种办法,希望让皇帝醒过来,都告无效。最终他们只能绝望告知皇后和德妃,皇帝近日不可能苏醒,唯一可以寄希望的,就是奇迹,或者,一直等待下去。 可等待,谁知道能等到什么,也许等到的,是他生命衰竭,终于再也没有睁开眼的一天。 没有人认为是巧合,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在这个局势动荡、天下不安的时刻,皇帝变成这样,唯一得利的人,只有正向着京城步步进逼的——瑞王尚诫。 京城防卫司的人开始着手调查仁粹宫那些药中间的经手人。但,虽然将太医和殿内的内侍和宫女全都严加查问,却没有查出什么。 而朝廷简直陷入绝境。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君王倒是还有,可是中毒极深,恐怕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西华宫的太后连月煎熬,听到噩耗后直闯朝堂,面斥乱成一团的朝臣。将众人训了一顿之后,太后看着唯唯诺诺的臣子们,这才说道:“如今朝廷乃多事之秋,本宫欲求清净奉佛而不得,恐怕只能于垂咨殿垂帘了。” 她的意思,是要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接管这个朝廷了。 下面的重臣们面面相觑,神情奇异。 太后见无人附和,面色不悦,问:“事到如今,除了本宫之外,你们还有其他人,可堪担此重任么?” 中书令君兰桎出列,向太后行礼道:“太后有此壮心,臣等原该遵从。只是陛下之前早有诏书交予中书省,晓谕臣等若事有万一,非常之时遇太后要垂帘事,朝廷万不可应允,以免俗务纷纭,夺太后礼佛之志,陛下必不心安。” 太后没想到皇帝居然早有诏书防备自己,顿时又羞又恼,在朝堂上暴怒道:“我朝、天下,子如何能左右母所为!” “然则朝堂君臣在家庭父子之前,太后虽愿为皇上分忧,然而君有令,亦须服从,太后认为呢?” 这言外之意,竟是太后若执意掌政,便是自己先乱了君臣纲常,朝廷中再无人服她。 太后气急败坏,发作一顿之后,终究无可奈何,丢下一句“欺负先帝寡妇”而悻悻离去。 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 君皇后与元贵妃陷入崩溃茫然,元贵妃本就身体不好,更是几度昏厥,人事不知,宫中又是一场混乱。 中书令君兰桎向着女儿君皇后拜请,说:“太子年幼,虽可代行监国之权,但还请皇后从旁协助,辅助太子主持政局,掌管朝政,待圣上醒来,再作打算。” 君容绯靠在宫女的身上,茫然摇头,说:“本宫和贵妃,对这些事全都一点也不懂,只有德妃与圣上亲密,有时还会代拟诏书……何况德妃才是圣上钦点的太子母妃,如今自然是德妃辅佐太子,垂帘主持朝政,我只愿在宫中替圣上祈福,愿圣上早日醒来。” 元贵妃也在旁边跪禀皇后说,自己愿意跟随皇后,不问世事,此后天天年年服侍圣上,为圣上祈福。 朝臣们都心知太后热衷权势,绝难善与,对朝廷而言,与其让太后摄政,不如推举妃嫔主事。而对君兰桎来说,自己女儿这样仁善软弱的人作为傀儡,毫无见识,唯唯诺诺,实是上佳人选。君兰桎知道女儿自幼端庄贤淑,太过循规蹈矩以至于作茧自缚,但还想着或许自己私底下慢慢劝解,她能答应垂帘。谁料皇后竟当众宣布自己不肯接任,君兰桎气怒于女儿的无能,但又被迫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关注盛德妃。 她坐在椅上,怔怔出神,盯着屋顶的藻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可是目光却并没有涣散,和普通宫中女人天塌下来的反应不同,她至少,还在想着事情,还比较镇静。 君兰桎在心里想,以前圣上好的时候,对盛德妃是格外眷顾的,谁知他如今不省人事,却是盛德妃的反应最为平静。看来,这个女人也许是薄情寡恩,不好对付。 然而她比太后掌政还是要好多了。毕竟,盛德妃,年轻,毫无政治经验,身份又低皇后一头,以太子母妃的身份介入朝廷,也是个好拿捏的,实在没有其他选择的话,也是不错的人选。 朝廷众人也都是这样的想法,于是中书令君兰桎便率领一帮朝臣,转向盛颜,请她主掌朝政。 其实,虽然号称主掌,也不过是在皇帝不省人事、太子年幼的时刻,做这个皇朝政权的傀儡而已。 盛颜虽然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们。 在昏迷不醒的尚训病榻前,她接过玉玺,终于对着群臣们,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逆贼尚诫,弑君作乱,为祸天下。我朝亿万百姓,誓以举国之力,击破叛军,将其碎尸万段!” 为了这一个理由,在宫中其他人惶恐惊慌的时刻,她咬牙忍住哭泣,和群臣商议太子监国的礼节,传诏令全国寺庙为皇帝祈福,催促内局赶制衣冠,理出太子长住的宫殿,颁发太子代监国诏书、大赦天下…… 无数的事情都要她去做,她在疲于奔命的时候,也曾眼前发黑,绝望崩溃地希望自己快点倒下,再也不要面对这一切。 她本来应该守着昏迷的尚训,静静地等着他醒来。她本来只需要和别人一样,流着眼泪,祈祷着自己的丈夫睁开眼,与她紧紧拥抱,人生圆满。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恨的东西,逼迫着她,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她抱着昏迷的尚训时,浸着鲜血的誓言。 一夜哭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似的。盛颜让人将皇后和贵妃扶回去歇息,又令人将嘉旒殿收拾出来,让行仁暂时居住。 不是不想甩手,可现在满宫就只剩下她,太后染病,皇后和贵妃这样怯弱,唯有她还在撑着宫里的一切。 一个人在殿内,疲惫与悲伤几乎要淹没了她。她支撑坐到尚训的床前,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 他眉眼清秀,平静睡着。 如同未曾见识过世间风雨的婴儿,他不在这个纷繁世界。他现在,在另一个安静的地方做着香甜的梦,开心如意。 盛颜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静静地呼吸着。 “尚训,你一定要,早点醒来……因为,我知道自己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说着,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又喃喃地说:“可是,谁能是他的对手?” 这世上,再没有那么残忍无情的人了吧。 对老弱妇孺,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下这么狠手的人,谁能是他的对手。 怨恨,与必然失败的绝望,让盛颜觉得自己就像是垂死的一条鱼,正在岸上徒劳地挣扎着。 可,虽然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却还是不甘心,就算只能给他增添一条微不足道的血痕,就算只能阻止他一步趔趄,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机会。 盛德妃在后宫听政的事情,进行得也算顺利。 本来她便只是傀儡而已,朝中大事小事都有其他人决定,她并没有多大的权力。 如今最大的责任,似乎就是管教行仁。而行仁这个顽劣的孩子,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居然也乖起来了。 行仁对她还算得上恭敬,每天早晚按时来请安,也会汇报自己读了什么书,讲读官说了什么课。 朝廷上议事的时候,他虽然不耐烦,但是被盛颜训斥过两次之后,以后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当摆设了。 有时候朝廷上吵得死去活来,盛颜在御座后面,会看到行仁正襟危坐在龙椅上,手中悄悄玩着一只虫子。 盛颜很头痛,但也暗暗地,有一种羡慕他的情绪。这个孩子似乎真的感觉不到,朝廷岌岌可危,大厦将倾。他活得没心没肺,高兴快活,像个普通小孩子一样。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盛颜确实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该去往何方。 瑞王在西北方的势力非同小可,甚至朝廷中也有不少人心暗暗向往。如今皇帝中毒昏迷后,对局势更是雪上加霜,北方各州蠢蠢欲动,各地都对朝廷的孤儿寡母没有信心,企图投诚瑞王者不在少数。 今日又传来坏消息,甘州督军因为阻拦瑞王左翼军而被斩杀。 朝廷无可奈何,于是旧事重提,又提到项原非。如今盛颜虽然号称执政,但在朝廷上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所以在大臣们争议出结论之后,她签了诏书,册封项原非为楚王,以后楚地俨然一个国中国,再也不必纳税,但是每年朝贡,朝廷有事,需领兵助战——而现在,就是朝廷需要的时候,他应该帮助朝廷去对抗瑞王。 行仁看看聂菊山拟好的诏书,抬头问她:“母妃觉得呢?” 她低声说:“这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 他“哦”了一声,也没什么大反应,接过印在诏书上盖下。 刑部尚书拿着诏书亲自去提人,朝廷里的人结束议事,各自回转,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下子总有一两个月可以偏安了。 盛颜回到宫中,行仁也跟了进来,问:“母妃,是不是朝廷真的已经很糟糕了?” 盛颜心想,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但是又不能说,在她的心里,暗自还是希望项原非能支撑一段时间的——而且,若是瑞王真的攻陷京城的话…… 到时候,尚训可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若真的是这样的话,她不能杀了他,就自杀吧。 这样想着,她竟觉得心里轻松起来了,于是便笑起来,对行仁说道:“也不算很糟糕,你放心吧,你是正式册封的太子,瑞王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行仁点点头,突然又盯着她问:“母妃,如果瑞王来了,你说不定,也能过得很好的……因为他喜欢你。” 心口一阵剧痛,她猛然斥道:“别胡说八道!” 行仁被吓了一跳,讷讷地看着她,小心地叫她:“母妃……” 她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按着胸口,长长地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然后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我们与瑞王势不两立。以前……以前的一切,都是错的。” 行仁不明就里地点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叫他:“太子殿下……” 还没等她说出话,雕菰从外面奔进来,说:“娘娘,君中书和刑部尚书李大人求见,说是朝廷极要紧的事!” 盛颜心里隐隐觉得肯定是项原非那边的事,不知道朝廷做了这么大让步他还有什么要求,顿时烦躁起来,转身就领着行仁出殿去见他们。 君兰桎还算勉强镇定,刑部尚书却是双脚打战地站在那里。看见盛颜和行仁出来了,刑部尚书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微臣失职,微臣死罪……” 刑部尚书是赵缅叛逃之后刚刚顶替上来的,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盛颜明白他战战兢兢的心情,便问:“是项原非又要提什么要求吗?你们商量一下,能让步的满足他就是了,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刑部尚书却说不出话来,君兰桎也跪下了,低声说:“项原非……死了。” 盛颜大惊,脸色大变,问:“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结结巴巴地说:“微臣也不知道……项原非一直在狱中好好的,等朝廷封王的诏书一下,我们赶紧迎他出来,谁知就在他出狱的时候,狱卒中突然有人冲出,一刀正中他的左肋……我们已经抓拿下那个狱卒了,可是他却、却说……指使他的人是……” 盛颜怒问:“是谁?” “请德妃和太子殿下恕微臣无罪。”君兰桎说。 盛颜点头,问:“是谁?” “那个狱卒说……是盛德妃命他下手的。” “岂有此理!”盛颜呼地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我与项原非并无瓜葛,又一直在宫中,什么时候和刑部天牢的人有接触?” “臣等当然知道,这人定是随口污蔑,可是项原非的儿子项云寰却不知为何,已经早早得到消息,知道他父亲丧生于天牢,如今他已经兵围京城,要……” 盛颜看君兰桎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便冷笑问:“要杀我以泄愤么?” 君兰桎摇头,低声说:“他起兵造反了。” 盛颜心中烦乱无措,这真是内外交困,瑞王还没有收拾掉,居然这边又出这样的事情。 她在烦躁中,又想到一件事,项云寰这人,她曾经见过一面的,在那年春天,大雨中,嚣张跋扈地拉着瑞王尚诫,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人。 而她和瑞王的邂逅,似乎有一半,要归功于他。 记忆未老,昨日犹在,仿佛是那朵桃花还在她的鬓边一般,她慢慢地抬手,想去摸一摸自己头上的花朵,一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点翠凤钗。 她咬住下唇,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要亲自去天牢一趟,定要把那个狱卒好好审问清楚!” 刑部靠近城墙,盛颜在下銮驾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城外的喧哗声。那是军中正在调兵遣将的声音,马蹄声和士兵的吆喝声合成一片,早就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 “兵部已经召集士兵准备守城,虽然朝廷曾经号称招过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只征招到八万多,而且还全都是在城外,目前在京城内的只不过有三千防卫司,五千御林军,恐怕难以和外城的兵马里应外合对抗项云寰。”君兰桎在她身后说。 盛颜看看惊慌失措站在街上仰望外面的百姓,默然地转头,到刑部里面去了。 京城如果就此陷落,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像她和母亲一样,失去亲人,挣扎在寒夜中?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过得更好,也许全天底下都会感谢瑞王平定九州,做一个明君…… 她不知不觉感到绝望。最近她频繁地感到自己绝望。 尚训会怎么样?他能不能醒来?可即使他醒来,局势又会变怎么样? 天下大乱,四方动荡,这一切,竟然全都拜她最恨的那个人所赐。 天牢阴暗。盛颜还未踏进去,一股血腥味便已扑面而来。被严刑拷打的那个人已经不成人样,看来刑部的人是不忌惮用任何手段来拷问出罪魁祸首的。 看见她走进来,那个挂在刑架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人,慢慢地抬起眼来看她,扯开嘴角,用力露出一丝狰狞的笑,说:“盛德妃,你吩咐小的帮你办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盛颜现在沉浸在悲哀绝望的情感中,竟然也不太愤怒了,只是开口问:“我是何时何地吩咐你的?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低下头,呵呵地笑起来,说:“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盛颜犹豫了一下,看到他的手脚都被牢牢锁定,动弹不得,于是慢慢地走过去,问:“你要说什么?” 他伸长脖子,凑到她的近旁,低声说:“瑞王爷……让我代为向你问候。”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急问:“什么?” 他却大笑起来,如同疯狂,片刻之间,喷出一口鲜血,立刻气绝。 刑部的人赶紧冲上来,撬开他的嘴巴一看,无奈地回头禀报盛颜,说:“已经咬舌自尽了。” 盛颜却听若不闻,她木然地转身离开,回到宫里去。 他成功了,举手之劳,让朝廷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这样成为另一股威胁。 已经是正月,元宵刚过,京城却一点气氛都没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深深地压抑在京城上空。 宫女帮尚训擦身按摩之后,她陪着昏迷的尚训,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 抬头看见外面花已落光的梅树,它还没来得及长出叶片,光秃秃的枝头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根根直立,萧索无比。 她走出去,在没有一点生气的庭中徘徊了好久。黄昏暗紫色的夕阳下,她一个人来回走着,恍惚觉得是去年春日,满树桃花纷乱,那个人——那个她现在最恨的人,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时光真残忍,才不到一年,如今,人事已非。 要是当初,没有遇到他,该有多好。 那个时候,她又怎么会想到,如今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与他为敌。 [第十一章] 水光风力俱相怯 京城被围,危在旦夕。 城内储备的粮食虽然不少,但是为了长远打算,已经开始配给。攻城仗隔几天就有一次,战况自然十分惨烈,城内到处人心惶惶。 京城和外面已经彻底断了联系,在围城一个月之后,信鸽带来消息,重镇江夏被瑞王军攻陷。 江夏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么说,大军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 朝廷里的人在绝望之余,也生出一种债多不愁的感觉来,甚至有点盼望,想看看瑞王到来之后,局势会变成怎么样。 反正最坏的局势,也就是现在了。 朝廷的事,每天都在殿上吵得沸沸扬扬,但是盛颜和行仁都是摆设,从来插不上嘴。不过,国家即将颠覆,而可敬的官僚机器还在忠实地运转。盛颜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最重要的是,项云寰没有投诚到瑞王的麾下,不然的话,朝廷将再没有任何希望。”君兰桎这样说,众人都深以为然。 目前只有三条路:一是苦苦守城——可依靠城中疲惫交加的这些许军队,显然是不可能支撑下去的。二是开城门,向项云寰投降——皇帝尚在,太子监国,此时帝都归降,难道要奉他为摄政王?这也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第三条路,就是迎清君侧的瑞王入城,顺从他的心意,将皇帝身边他的异己杀掉,让朝政又回到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以前没有区别。 无论怎么看,第三条路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瑞王以前的政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君中书、盛德妃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在瑞王要清掉的奸佞小人的名单上。 所以,争吵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只能先行散了,回各自衙门去办公务。 盛颜叫住君兰桎,说:“中书大人,有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是关于瑞王和项云寰的事情。”盛颜问,“瑞王与项原非早有过节,以中书大人看来,觉得他们联合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今项云寰军中,都说项原非是死在朝廷手下,所以军中群情激奋……我看项云寰说不定会因此而抹过当年他父亲与瑞王的恩怨而投诚也不一定。”君兰桎皱眉道。 盛颜忽然笑了一笑,说:“君中书,不如我们都为国牺牲了吧,也许能保得天下平定。” 君兰桎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道:“德妃,你我的罪名,只是项云寰叛乱的借口而已,就算你我死了,又如何能让他安心为朝廷剿叛!再者说瑞王那边,圣上如今这样的情况,瑞王是始作俑者,退一万步说,他不是毒害圣上的人,可如今朝廷的局势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不管不问,一意率兵南下,显然已经没有君臣之分,笃定了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哪里是你我二人的死能让他安心的?” 盛颜微微点头,思忖良久,才慢慢说:“君中书,如今朝廷兵尽粮绝,实在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与其等破城之后百姓遭殃,还不如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算了……你觉得如何呢?” 君兰桎大惊,抬头看她,却见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说,选择项云寰比较好,还是选择瑞王比较好?” 君兰桎急道:“这……” “假如我们选择项云寰,那岂不是江山落在了异姓的手中,而且,项云寰这是犯上作乱,万万不可纵容。而瑞王却是当今圣上的兄长,皇家血统,如今虽然朝廷称之为叛乱,却毕竟还有个清君侧的名义……我们当然还是让瑞王进城保护一城百姓免受乱军残害,说起来比较名正言顺,对不对?” “但是,娘娘……”君兰桎在心里想,他差点命丧在你的手中,而我与他在朝廷中相争多年,恐怕他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给处决掉。 “不过话说回来……”盛颜低声说,“项云寰现在手上数十万大军,恐怕也不是好收拾的吧,瑞王要是接手朝廷,首先至少要肃清反叛,到时候坐山观虎斗,也许圣上和我们还能有一点机会。毕竟现在,要是项云寰投诚了瑞王,那就一切都完了,即使圣上醒来,即使他能留得住性命,恐怕皇位也必然落入他人之手。”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君兰桎还是犹豫着,盛颜又问:“或者,君中书觉得还是选择项云寰,跟他联合对抗瑞王比较好?” 以城里目前不到一万人的兵马,要说联合也是个笑话,其实只是抉择投降哪一派而已。选项云寰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君兰桎也知道。 所以他无奈地站在台阶下好久,才低声说:“是,谨遵德妃娘娘的意思。” 君兰桎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最后说了一句:“他恨极了我,恐怕不会留我在世上……到时候,一切就拜托你了,中书大人。” 他愕然地回头看她。 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就算我死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换得他也死得凄惨。” 虽然朝廷最终决定了屈从瑞王,但是如今全城被围,实在没有办法与瑞王的大军联系上。 响箭没有可能射到那么远的地方,探子在半夜偷偷出城的时候,被项云寰的兵马射死在护城河边。要向人屈服也这么难,真叫人想不到。 已经是二月天气,草长莺飞,树树花开,风和阳光都变得温柔。但是在围城中的人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 唯一的好消息是,瑞王已经来到距京城不过三十里的地方,为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云寰停止了攻城,并且退兵十里,驻扎在京城外的百丈原上。 虽然项云寰的大部队撤了,却还有小队埋伏在树林间,他们自然也担心朝廷和瑞王言和,所以朝廷派出去送信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到达瑞王军。而瑞王按兵不动地驻扎在三十里开外,竟然好像一点也不急,反倒让朝廷中的人,开始翘首盼望这支叛军的到来了。 “听说项云寰正在与瑞王谈判,所以瑞王才这么沉得住气。”偶尔,也有探子从项云寰那里传来一点消息,但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太确切。 君兰桎在朝中商量说,看来叫人携带朝廷文书出去是不太可能了,但这几日看来,城郊有些百姓本来已经逃到山里藏起来了,最近战事松了一点,有些人正潜伏回家拿东西,不如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装成百姓,亲自过去与瑞王谈判。 众人觉得也算是个办法,于是推举了礼部侍郎陈青云过去。谁知陈青云刚到城外,就被抓住,原来项云寰身边的人认识朝中众臣,自然是被逮个正着。 这下满朝文武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动身了。 君兰桎无奈询问盛颜,是否让宫中女官过去比较合适,毕竟宫中女官比较有见识,而且女人不会受怀疑。 盛颜思前想后,叫了吴昭慎过来,问她有没有胆量去。吴昭慎一听说居然是代替朝廷与瑞王通风报信,顿时吓得哭天抢地,一转身居然向梁柱用力撞去,立志寻死。 雕菰赶紧去抱住她,急道:“哎呀,昭慎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求一个好死,请娘娘大发慈悲……”吴昭慎痛哭流涕,“这一去要是落在那些士兵手中,我……我可怎么办啊……” 盛颜无奈,低声说:“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昭慎了。” 她挥手让雕菰送吴昭慎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在殿内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天色已晚,便走出殿门问正在当值的君容与:“你今晚可有空闲?” 君容与低头说:“唯有保护德妃一职。” “好,既然这样的话……”盛颜抬起下巴,淡淡地说,“跟我出去走一趟吧。” 君容与还以为她是想要到庭院走走,谁知她转头叫内侍:“我今晚要出宫一趟,若是明日回不来的话,就别找我了。” 内侍不明所以,迟迟疑疑地答应了。君容与顿时觉得不对劲,怔怔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坐在桌前写下了半页纸后,用玉镇纸压好,起身去内堂将自己以前从宫外带进来的衣服中拣了最朴素的一件,然后把头上的钗钿全都取下,脱下了手上的玉镯,跟他说:“走吧。” 君容与这才明白过来,愕然问:“娘娘是……要出宫?” 她低声说:“不,出城。” 他们往城东而去,君容与回家取了下人的衣服穿上。 两人一起走过她家已经被烧得尽成灰烬的院子时,盛颜站了一会儿,合手轻声祝祷。君容与站在她的身后,只听到她模糊不清的“以血还血”四个字,想起皇帝尚训命令他来杀人时平静而清秀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毛骨悚然起来。 验看了令信,偏门开了一条小缝,他们无声无息地挤出去,往南郊而去。护城河的河水无比清澈,沿岸种着柳树,可以遮掩身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河走到城郊,大片的桃林在暗夜中枝影婆娑。因为还没有长叶开花,所以看上去无比肃杀,只有桃树光滑的树皮在月光下倒映出一些银色幽光。 出了桃林,再无遮拦,两个人偷偷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有人跳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君容与赶紧说:“我们是……逃到山里的百姓,现在想回家拿点东西……听说项将军的部队是不杀百姓的,才敢下来的……” 盛颜低声而仓皇地说道:“是啊,昨天阿毛爹就回家拿了个瓦罐……” 那个领队的不耐烦,打断她的话:“你们住在哪里?” “沿田埂过去,前面有两株桃树的就是我家,一共有两间半的房子,还有半间柴房。院墙外还有两棵石榴,一条青石……” 听她说得这么详细,头领也不疑有他,一抬下巴让他们过去。谁知就在她一转头的时候,月光下那个头领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笑嘻嘻地说:“长这么漂亮,躲到山上难道不怕吗?不如跟着军爷回去吧,山上老虎猛兽,可吓人了……” 盛颜没料到黑暗中还会出这样的事,又急又怒,却不敢说话,低头急走。 那领头的却一把拉住她,涎着脸问:“怎么样啊?” 君容与赶紧挡在盛颜的面前,低声说:“这位军爷……我妻子她,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请大人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三个月?还看不出来嘛……”那几个人打量着盛颜的腰身,还有怀疑。 君容与的手暗暗地探入怀中,触到了匕首冰凉的柄。 正在此时,前面有一队人马过来,领头的人坐在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那些人抬头一看,赶紧个个躬身叫道:“见过项将军。” 盛颜抬头看了一下马上的人,顿时吓得把头低了下去——那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人,正是项云寰。 要是没有他的话……尚诫和她,也许就是那样擦肩而过,一场大雨后,各分东西吧。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项云寰,他们的故事,也依然是要那样发展下去的。 或许冥冥中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连结局都已经写好,所有一切人的登场,所有的事件的发生,都只为了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 盛颜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小心地牵住君容与的袖子,就像个普通的民女缩在自己丈夫身后一样,躲在他的背后。 在黑暗中,她又一直低着头,项云寰并没有认出她,只用马鞭指着盛颜和君容与,问:“这两人是谁?” “是一对小夫妻,从山上下来要回家拿东西的,在下见……见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村妇,所以随便问问。”那个拦住他们的人赶紧说。 项云寰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什么时候要是有这种心眼,也不会落个名声叫张马虎了,明明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吧?” 话虽这样说,却未免仔细看了看盛颜,本来此夜满天都是乌云,看东西不太清楚,此时却突然云开月出,下弦月光辉淡淡,照在盛颜的身上,光华流转不定,竟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一时恍惚,在心里想,这山野中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难道真像别人传说的,百丈原上有妖狐出没迷人?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出神而已,他很快就想起来,诧异地问:“是你?” 盛颜料不到他记性这么好,只好勉强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并不认识你。” “去年春天,就在那边的花神庙,你曾经被瑞王射了一箭,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跳下马,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一看,笑出来:“就是你没错,当时在大雨中,你披头散发的样子,都叫人惊艳——我后来看瑞王跟着你去了,还以为你会被他带回去,原来你依然还是在乡野间嫁人生子了?” 她只能勉强避过,低声说:“我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 “真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君子,不夺他人之物。”他笑了出来,又多看了她一眼,说,“可惜了,瑞王在天下男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第一是我们将军。”旁边的张马虎立即恭维道。 项云寰哑然失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巡你的逻去!” 君容与暗暗地移动身子,挡在盛颜的面前,在心里想,要是等一下出什么事的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让她落在敌人的手中。 而盛颜看项云寰回过头来,目光还在她身上打量,于是便在君容与身后指指不远处的房子,怯怯地说道:“将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们家中看看,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项云寰随意点头,示意身后人跟上,自己上了马,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她家去。 盛颜取出自己一直保存着的钥匙,开了院门的锁,锁已经有点生锈,她暗暗用力,才终于打开。 推门进去一看,里面的一切,都还和以往一模一样。还未长出花叶的桃树,墙角早生的茸茸细草,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中间有浅浅的凹痕。 她强忍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很自然地走到柴房内拿出水桶,让君容与去屋角石榴树下的井中打了水,自己从厨房的柜子中取了茶壶和杯子,清洗干净,要给项云寰他们烧水煮茶。 见她如此熟悉这里的一切,一伙人也打消了疑虑,盛颜挽留他们喝茶,项云寰自然不会在陌生人的家中喝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茶,只挥手说:“算了,半夜三更喝什么茶?你们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朝廷和瑞王军,不知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呢。” “是,是。”君容与赶紧应道。 他们转身便出去了,项云寰听到身后一个人啧啧羡慕地说:“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男人真是够有福气的。” “就是啊,这女人相貌这么美,可是手却常年忙家务,手指都磨粗了,真叫人可惜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婆,我每天端茶送水伺候她都愿意!”另一人说。 “你看得真够仔细的,盯着人家小媳妇从头看到脚吧?”旁人一起取笑。 那人不服气:“看人家漂亮小媳妇有什么奇怪的?在这里待着没女人,看母猪都是双眼皮了!” 项云寰终于忍不住了,回头说:“好,什么时候攻下京城,一人给你们分一个!” “一人分一个这么漂亮的?怎么可能?”众人顿时大喜。 “不,是一人给你们分一头母猪!” 在一片哄笑声中,众人嘻嘻哈哈回到营中,项云寰在歇息前,正看到军中主簿走过,便随口问:“瑞王那边有什么回音?” 主簿说道:“瑞王还没有回应,不过我看朝廷最近频繁地想要与瑞王接触,他不会不知道,也许还在犹豫两相取舍。” 项云寰冷笑道:“他选择朝廷有什么好的,皇帝又还没死,他回去要不亲手杀了弟弟,就得做摄政王,徒费一番周折。若是和我们一起的话,他就可以堂堂正正攻下京城做皇帝了,多干脆利落。” 主簿点头,说:“而且,我听说当初正是盛德妃与圣上设计,擒下瑞王,险些使他死于狱中。而将军的父亲,又是被盛德妃害死,盛德妃如今掌控朝廷,将军与瑞王可称是同仇敌忾,我看这盛德妃是必死无疑了。” 项云寰顿时愤恨起来,咬牙说道:“朝廷被这么愚蠢的女人把持,也难怪如今变成这样。” 主簿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这个盛德妃,又是什么来历?当今皇后是君兰桎的女儿,而皇帝登基时就在一起的元妃又受封了贵妃,怎么在皇帝出事之后,朝廷却是由她出面来主持朝政?君兰桎也真的肯点头?”项云寰又问。 “君皇后和贵妃都是软弱的人,跟这位盛德妃不同。”主簿本就是朝廷中的人,是在项云寰起事之后才投靠的,对朝廷这些八卦事,可谓了如指掌,听他这样问,便详详细细地说,“盛德妃是天章阁供奉盛彝的女儿,她父亲只是个小文官,又在获罪之后死于任地,更遑论什么朝廷支持了。而且据说盛德妃年幼时受族人排挤,就住在京郊这百丈原旁。但就这样的女子,在进宫的短短时间内就能晋升为德妃,自然心计过人,不可小觑。” 项云寰皱眉问:“她以前也住在京郊?” “正是,她是去年春天才奉召进宫的,据说微贱时也十分辛苦,虽然容貌惊人,但是年少时操劳,称不上手如柔荑,所以差点因此被太后送出宫。不过她手段非凡,后来还是留在宫中,还一跃受封德妃,倒是令人惊叹。”主簿说着,都有点佩服她了。 项云寰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出帐,飞身上马,对手下人大吼:“走!再去看一看那女人!” 在项云寰离开后,盛颜和君容与坐在屋内,喝了几口茶,等确信他们已经去远,不会再回来了,才轻手轻脚地锁门离开。 君容与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这里……德妃经常来吗?” “这是我的家。”她说。 君容与愕然地睁大眼,看着她回头,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家。 她的家,矮矮的院墙后,桃树的枯枝探出,在夜色中,灰黑色的枝条根根招展。低矮的屋檐上,长出了稀稀落落的檐松,像一个个小小的宝塔,立在屋顶。 去年春天,瑞王尚诫,他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了她。在高高探出院墙的桃花上,他们墙内墙外,两相遥望。 但,她也只是瞬间的迷惘而已,随即便悚然一惊,将自己的目光硬生生转了回去。 如果再有一次人生,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真希望没有那场大雨,没有那片桃花,也,没有遇见那个人——这样,她的母亲,就不会那么悲惨地,早早离开人世。 在这个萧瑟小院中,她和母亲曾一起生活了五年,她们相互依偎着,熬过一年又一年,只想着要好好活下去,却谁知,到她们已经不再担忧衣食的时候,她的母亲,却因为她的错误,而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还有,如今陷入昏迷,也不知会不会再度醒来的尚训…… 是啊,那个人,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连自己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都能轻易下手,何况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妇人。 她咬咬牙,转过头,低声对君容与说:“走吧。” 君容与护着盛颜,两个人好不容易才绕过项云寰的兵马营,向着瑞王那边而去。 “在那边!”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在暗夜中骤然响起,盛颜吓了一跳,朝君容与回头的方向看去。 飞驰而来的三十余骑,如同狼群席卷,向他们扑来。 “败露了。”君容与急促地说道。 盛颜盯着那些人看了一眼,惯于马战的军士,来袭速度极快,身体几乎与马是一体的,剽悍如猛兽。 她轻声说道:“大人若有匕首,请给我一把。” 君容与忙拿出自己防身的匕首递给她,又急忙说:“属下誓死保护德妃。” “是我连累了你。”盛颜说道。 君容与来不及回答,惶急中只听得耳后风声,只能带着盛颜向旁边灌木丛中飞扑而去,期望能借黑暗的草丛掩盖行迹。 然而早已有先行的骑兵直踏枯草残雪而来,几个起落便接近了他们。 君容与见机,在来人堪堪离他三丈之地时,迅即翻手抬腕,臂上手弩已经射出。 这小小的弓弩杀伤力并不强,但来人离他极近,速度又快,竟似自己扑到了箭上,顿时脸颊中箭,血流如注地仰面跌下马背。 君容与扯过马缰,见后面的人还隐在黑暗中,便托着盛颜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 “会骑马吗?” 盛颜摇头,她从未曾骑过马,这一下上马落势又急,胯骨震得疼痛已极,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只能狠狠抱住马脖子。 那匹马仰头长嘶,君容与看她是没有骑马经验的人,可如今情势紧急,他只能将缰绳拢住递给她,然后叮嘱说:“跑!不要掉下来!” 盛颜咬牙点头,死死地抱着马脖子。 君容与回头看后面的人已经冲出暗黑的夜,便抽出马鞍上的鞭子,狠狠一抽。 那匹马吃痛,纵身跃起,向前方狂奔而去。 天地茫茫,暗夜中天空的云朵在疾风劲吹下迅速流散,前方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目标的东西,狂奔的马在百丈荒野上一路向北,渐渐的,身后的马蹄声只剩下一匹,她仓皇地回头看,追上来的人,正是项云寰。 项云寰的马是大宛良驹,极其神骏,是中原的马匹比不上的,人也是惯于在草原上纵马狂奔的军人。 在月光下,他肩膀宽阔,一张脸五官端正深刻,瞳孔却如野生兽类的光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 他已经近在咫尺。 盛颜暗暗将自己怀里的匕首握紧,项云寰伸手过来,在疾驰中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就要将她拉过去,她右手往后狠狠一斩,他迅即缩手,只有她的一片衣角被刀削落,疾驰中狂风将它卷上天空,转眼不见。 他忽然大笑起来,在月光下牙齿雪白。他带着虎狼气息喊道:“盛德妃,我父亲死在你的手上,我做儿子的,是不是该向你问个清楚?” 盛颜将匕首横在身前,大声说:“他的死与我无关!” 他只是冷笑着看她,眼睛中一种饶有趣味的神情。 盛颜心中一凉,知道自己今晚躲不过去了,正举着匕首,惶急地想着脱身之计时,项云寰却忽然向西面看了一眼,说:“看来,有人要抢仇敌回去泄愤——盛德妃,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啊。” 盛颜一愣,拨马要逃离时,他却从自己的马上探身过来,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折,盛颜手上剧痛,匕首掉落在地。他顺手将她的腰揽住,瞬间掳到自己的马上,立刻掉转马头回去。 此时南面已经有数十骑出现。盛颜被项云寰困在怀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没法逃脱,她脸色惨白,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恨不得一头撞下马,就此死掉。 未过多久,那跟随项云寰而来的三十骑与他会合,一起向西北方向奔逃。忽然前面尘烟一片,马蹄声急促,旁边有人诧异说道:“来得好快。” 项云寰按住怀里的盛颜,大声道:“刀出鞘,对方人不多。” 盛颜腰被勒得剧痛,只隐约看见前后左右四面都有人包围上来,当头的首领一身黑衣,黑马,箭袖,狂风中披风高扬,背后的月光中他轮廓深重,就像用刀子刻进所有人的视线中一样。 这般无法描摹骄傲凌人的尊贵气质,在这漫无边际的辽阔荒原暗夜中,才真正让盛颜知道别人形容他飞扬跋扈的意义。 瑞王尚诫。 盛颜只觉得心中冰凉,两人的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不知是惊,还是悲,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瑞王向这边飞驰而来,面前明明有三十多个骑手刀锋出鞘,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手中反握的刀刃光芒如雪,身后将士也立即跟上,速度如箭,刹那间如疾风般卷袭而来,短兵相接,迅速见血。 厮杀中盛颜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热,有一滴血溅在了她的脸颊上。她抬头见尚诫已经近在咫尺。 项云寰也是反应极快,一边侧头躲避,一边已经用刀背挡开这一击,大声说:“瑞王爷,她杀了我父亲,是我的仇人,让我处置吧。” 瑞王瞄了盛颜一眼,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应该是我将她千刀万剐吗?” 盛颜听到他这样的话,刚刚那一瞬间的迷惘,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她猛力一挣,闭起眼睛就朝下面扑去,肩膀着地重重摔在草地上,耳听得头上当当数声,两人已经在马上交手,她顾不上肩膀剧痛,爬起来狂奔出去。 马群扬起浮草下的尘沙,眼前无法视物,耳边只听到兵器的撞击声回荡,她在尘烟中迷了方向,无处可逃,忽觉得脚上一痛,是被一匹马狠狠踏中脚背,她不由得脚一软跪倒在地上。 看身边马蹄错乱,盛颜料想自己此次难以逃脱,干脆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等待死亡,背后却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呼,有一匹马分开众人,直冲过来。 还没等她转头去看是谁,便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马上人俯身将她如云一般拉起,侧坐在自己怀中,低声说:“看来,你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她此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精神恍惚,听到他在耳边轻声低语,不由得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理他,也不管自己究竟会被怎么处置。 瑞王见盛颜已经到手,转头对身边人说:“射箭。” 项云寰那边出来仓促,并未备足弓箭,在平原上没有掩体,唯有尽快退去。 项云寰在十来丈外忽然一勒缰绳,那匹马训练有素,立时停住。他回头看盛颜,大笑说:“瑞王爷,你杀了她之后,是否能将她那颗漂亮的头颅送给我祭父?” 瑞王并不说话,随手接过旁边的一具铁弓,搭箭在手,满弦射出,这一箭去势极快,项云寰无法逃避,居然将马缰一拉,胯下那匹神骏的大宛红马被迫人立起来,那一箭正射入马的脑门,红马悲嘶一声,狂奔出去。 经过盛颜刚刚骑过的那匹马时,项云寰用手在红马的背上一撑,凌空落到那匹马的背上,一扯缰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挥手带着一批人迅速离去。 只留下那匹中箭的红马随他们跑了一阵,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半夜奔波,精神紧张,盛颜此时已经累极。肩胛骨似乎是摔裂了,痛得她全身发抖,又不愿靠在瑞王胸口,只能瑟缩着伏在马上,意识昏迷。 瑞王见她这样死倔,也只冷笑,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扯起,单臂圈在怀中。 剧烈的颠簸得到缓冲,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却又无力挣脱他的禁锢,只能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口,战栗地被他的气息笼罩,如落入罗网的重伤幼兽。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勉强想着等一下究竟该如何与他谈判。 其他人都落到了后面,只有瑞王一骑带她在荒原上奔跑,前面渐渐显出一个燃点着火把的营帐来,营帐后面的天空,还是一片黑暗,而帐前熊熊燃烧的火堆,给千万帐房镀上了金色的光辉。四周除了风声,一无所有。 纵马到大营的前面,瑞王先跳下马,然后转身,微微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让她跳到自己怀里的手势。 她迟疑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自己翻身下马。黑马高大,她支撑着下马的时候,肩膀剧痛,顿时手一软,被马蹄踩伤的脚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了瑞王身上。 瑞王拉住她,嘲讽地说道:“逞强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有时认输的话,还是放低身段比较好。” 盛颜一声不吭,竭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刚刚还不觉得,现在用过力之后,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几乎已经碎掉一般。 瑞王看她痛得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隐隐沁出,在火光下一颗颗晶莹分明。 他微微皱眉,忽然手上用劲,居然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着军帐走去。 盛颜身体一下子腾空,顿时惊慌失措。而瑞王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看你也走不动了,还是我帮你一把吧。” 周围经过的巡逻士兵们,本来就未免要多看她一眼,现在看见瑞王居然将她抱入自己的帐中,更是目瞪口呆。虽然瑞王军纪严厉,率下甚严,但是半夜三更陡然看见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出现在这里,还是难免会成为绯闻。 盛颜又急又气,逃避一般地将自己的脸转过去,宁愿把头埋在瑞王的胸前,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看着自己。 瑞王面色如常,转头对身后的白昼说:“叫军医来,德妃可能伤到肩膀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朝廷里的盛德妃,不由得都大吃一惊,等瑞王将她抱进自己的帐中后,难免私下偷偷议论:“这位就是盛德妃?那不就是诬陷王爷谋反的罪魁祸首吗?” “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应该就是她了,怎么王爷居然深夜将她带回来?” “我听说是刚刚从项云寰手中救下的……” 白昼已经走出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问:“你们都无事可做吗?” “是!”他们赶紧列队离开,继续巡逻。 [第十二章] 万枝丹彩灼春融 盛颜的肩膀看来凶险,所幸没有什么大碍,倒不是摔到了肩膀,而是拉扯到了肩胛骨周围的筋肉。 军医给她开了药膏涂抹,盛颜看着瑞王,微微皱眉,说:“还是劳烦大夫给我开点内服的药吧。” 她肩膀受伤,自己肯定不能帮自己擦药膏了,而且估计他这边也没有随行的女子。 他接过药膏,示意军医先出去,径直向她走来:“对不住盛德妃,军中没有这么讲究。不过如果盛德妃不介意的话,我倒也愿意施以援手。” 盛颜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肩膀,瑟缩起身体,瞪大眼睛看着他。 而他在床边坐下,似笑非笑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难道说盛德妃的记性这么差,忘记我们曾经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了吗?” 盛颜只觉后背一凉,胸口升起的恐惧让她冷汗迅速冒了出来。 怎么会忘记。在云澄宫里,小阁外的瀑布,一直哗啦哗啦地不停地响着,他亲吻在她脖子上、胸口上的唇,灼热如暗夜火光。 瑞王看她犹豫,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伸手抚上她的脖颈,右掌探入她的衣领内,手腕翻转一撕,她的左襟已经滑落了下来,肩胛骨附近果然已经微微地肿胀起来。 她大惊,还没来得及阻止,肿痛的地方突然一阵冰凉。 他确实在帮她涂抹药膏,清凉的一片沁进去,顿时将伤口火辣辣的灼痛感驱散了不少。 盛颜竭力忍住直冲上脑门的屈辱与恐惧,她僵直地背转过身子去,任由他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肩膀,轻轻揉按。 她勉强控制住了自己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 暗夜中只剩下灯花哔哔剥剥的声音,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远处传来刁斗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等药膏涂好,她仓皇地重新拉好自己的衣服,立即转身退开,缩到床上离他最远的地方。 而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去洗手,慢慢擦干,问:“盛德妃是否要开始讲正事了?” 盛颜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大脑略微清醒过来。 如今这样的情势,他早已不动声色控制了局面,她已经是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过她也并不在乎,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来提要求的。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对面前人乞怜,无论用什么手段。 所以最终她只说:“既然瑞王都知道我今晚会来找你,及时来接我了,我想你也一定早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朝廷也够辛苦的,这么久了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居然还要劳烦盛德妃亲自跑一趟。”他颇为嘲讥地说。 可盛颜却清楚地知道,朝廷内、宫城内的事情,他桩桩件件了如指掌。只是他冷眼旁观,静候时机,所以无论派出什么人、放出什么消息,都无法与他联系上。 只到了现在,她不顾尊严与脸面,拼死过来,他才终于出现。 所以盛颜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慢慢地坐好,竭力维持最庄重的姿态,说:“瑞王一走,圣上重病,人心也浮动了。如今朝廷人才凋敝,也是无可奈何。” 他抬眼看她:“本王听说盛德妃一力支撑朝廷,劳苦功高,真叫人佩服。” 她垂眼观心,平静地说:“我只是一个女人,哪里插手得了朝廷的事情,还是要靠瑞王回来主持朝政,才是正途。” 瑞王笑出来,问:“怎么又有我什么事?朝廷不是前几天还要将我这个逆贼格杀勿论吗?我这乱臣贼子要是再回朝搅弄一番,恐怕有一堆人会糟糕吧。” 盛颜依然不敢抬头,只低声道:“过往一切,你我都有对不住彼此的事情,但是现在是朝廷有难,我们只能先放下以往一切……” “你我之间,似乎是你对不起我比较多。”他冷冷道。 盛颜料不到他居然这样说自己,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掌心,几乎刺破肌肤。 他杀害了她的母亲,而如今却说出这样一句。 但,在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背弃诺言嫁给了尚训,又与尚训一起谋害他,才是更严重更十恶不赦的罪行。只因为他是凌驾于人的那一个,视别人如草芥,而别人的一点对他不住,便是天大的罪过。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缓缓地放开了自己攥紧的拳头,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抬头正视着他,说:“圣上如今的情况,想必瑞王也知道了……现在社稷动摇,连项云寰这样的人都敢造反了,这天下毕竟是你们家的天下,哪有落到外姓人手中的道理?你助朝廷诛灭乱臣贼子之后,自然要接管朝政,到时我与一众当初对不起你的人,全听凭你发落。” 他唇角微扬,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的嘲讥意味更浓了:“盛德妃,京城已经乱成这样,相信也兵尽粮绝了,我要是和项云寰联手,只需数天就可以轻松攻下京城,马上就可以将以前对不起我的所有人铲除,何必辛苦帮你们剿灭项云寰,然后等个一年半载再处置你们呢?”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出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低声说:“就如你,已经落在我的手上,却还妄想着与我谈判,不是异想天开吗?” 她咬住下唇,抬头正视他,却是毫不畏惧:“就算现在王爷顺利攻下京城,可在后人说来,始终都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但王爷若与朝廷一起剿灭叛党,天下归心,当今圣上如今又这般情况,无法再掌管朝政,禅位于王爷是名正言顺,我相信对王爷而言,此举大有裨益。” “虽然如此,但是反正都是麻烦,你凭什么觉得我应该选择现在就面对项云寰的麻烦呢?”他反问。 她用自己的手点在桌上的行军地图,指向南方:“项云寰如今是叛军,自然对天下也有企图,你们现在联手,将来要准备如何呢?瓜分天下,你在北方他在南方吗?” 顿了一顿,见瑞王不说话,她苍白憔悴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既然,你将来总有一天要收拾他的,与其将来要落两个骂名——谋逆朝廷和诛杀盟友,不如趁现在朝廷有求于你,过来言和的时候,提前将心腹大患扫荡干净,干干净净登基,岂不是最好?” 瑞王看着她的微笑,抱起双臂,说:“但我是为清君侧而来,一路南下,和朝廷也打了不少仗,如今一夜翻转,代表朝廷出征逆军,又该如何对手下官兵交代?” “清君侧和平逆军,全都是为了天下,有何不同?”她问。 “天下……盛德妃在朝廷中混了几天,居然连这一语双关的本领都学会了,真叫人佩服。”他嗤笑着,忽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她的身边。 盛颜还坐着,不知道他过来有什么事,正在茫然间,却觉得下巴一紧,原来是他伸手抬起了她低垂的脸颊,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 暗夜无声,烛火摇荡,一片万籁俱寂。 “那么,为我们的合作,再添上一个附加礼物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 盛颜愕然,还不明所以,却听到他又说:“这么久以来,我身边不乏女人,而你也早已是尚训的妃子。但我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有时午夜梦回,我认真想一想自己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是有什么缺憾……有时候是皇位,有时候是我的母亲,可是更多的时候,总是想起你来。” 他自嘲地笑一笑:“也不知道是因为,你是第一个我有十足把握却偏偏眼睁睁看着失去的东西,还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叫我心动的人。” 十年前的小女孩,奇迹般长成绝世美人,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还以为,这是上天给他这一路艰难跋涉的补偿,他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从此再不分开。 而,大雨中,桃花下,漫天漫地全都是粉红颜色,娇艳明媚。如何才能叫人不心动。 “还有很多好笑的念头,像个小孩一样。”他放开她,回去坐下,仰身靠在椅背上,恍如自言自语,“比如说,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既然你上了我的车,我就应该不由分说直接将你带走;再比如,那一次向你求亲之后,在三生池边,既然已经亲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开手,反正一匹马不一定只能坐两个人;还有,太后允许你出宫的时候,为什么我偏偏避嫌,要站在宫门口等你,我就算直接进宫将你带走又如何?又或者,在云澄宫的时候,不应该去诱惑你,而应该直接将你弄出去,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你再也没有办法拒绝我……” 现在想来,只要当初偏差分毫,多做了一点点,或者少做一点点,她都应该能属于他。 可偏偏有时候,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于是世事就永难如意。 他的话轻轻慢慢,恍惚在她耳边浮响,在暗夜中如此缠绵缱绻,可听在盛颜的耳中,却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怨毒与悲凉,像是在心口煎熬蒸腾。 他重伤了她的丈夫,又杀了她的母亲。若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谋杀尚训,是为了皇家相争,可是她的母亲何辜?却这样死在他的一念之中。 如今,他却如无事人一样,在她面前说着这些话,叫她怎能不怨恨。 难道这世上,只有她曾在心里发誓,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与他为敌? 她深深吸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瑞王爷,我们已经永无可能。” 他微微冷笑:“是,当然不可能。我的记性还没差到,忘记有人曾经亲自写下杀我的诏书,亲自替我的弟弟准备下杀我的利刃。” 盛颜别开脸,僵硬地说:“如今我过来,是谈朝廷与王爷的合作。” “没有两手空空上门谈合作的道理,德妃未免太不懂人情世故。”他冷酷地打断她的话。 盛颜的手抓紧了自己身上的裙裾,呼吸困难。 而他端详着她低垂的苍白面容,缓缓俯下身。他的双唇贴在她耳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你看,我现在很后悔。我想要的东西,就在我手上时,我不应该放开哪怕一刻——比如说,如今我眼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面前,就算味道不怎么样,我是不是也应该及时尝一下?” 这赤裸露骨的话让她猛然惊起,颤声问:“难道王爷不在乎朝野议论?圣上还没死!” 他冷笑道:“我不信谁敢议论我。” 她无话可说,只恐惧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瑞王尚诫看着她低垂的脸颊,良久,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起,俯脸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有时我真觉得,得到这个天下对我而言很容易,因为我对自己有把握。可是要得到你,真是人间最难的事情。” 因为,他对于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如此,无论多么强大的人,在感情上却总是无能为力。 “那么,德妃,过来做说客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他垂头在她的耳畔,低低地问,“还是说,其实你早就准备好,要牺牲什么了?” 四更已过,刁斗声音传来,外面士兵开始换哨。 盛颜狠命将他推开,低声说:“我还以为瑞王爷一心为你家天下。”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傻到任由你们开条件?”他好笑地看着她,说,“现在的局势,只有我能要求,而你们无权提出任何不同见解,懂吗?” “可……我是你弟弟的妃子……”她用几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里面锋利的光芒冰冷迫人:“我想他不会再醒来了,你做他的妃子,没有意义。” 盛颜听着他冰凉的口吻,悚然惊惧,正要开口,却感觉他已经吻上自己的唇,她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她身子一僵,想要用力推开他,可肩膀的伤引发剧痛,而他钳制住她的腰背,她的手徒劳抵在他的胸口,却无力相抗,只能顺从地任由他撬开自己的双唇,与她舌尖交缠。仿佛是食髓知味,他狠狠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让她更贴近自己一点,吻得更深入一点。 盛颜头晕气短,无奈地闭上眼,只感觉眼前一片金色红色如旋涡一般,烛火摇曳,天地动荡。 直到她气息急促,快要晕厥过去,瑞王才放开她,低头看着她眼角染着红晕的样子。那因为蒙上一层泪光而在烛光下粼粼的眼波,虚弱的喘息中脸颊娇艳明媚。柔弱如此,真叫人痴迷。 他抱起她,向着床走去。被放置在床上之后,盛颜才像是刚刚醒悟过来一般,她睁大眼看他,僵直地半坐起来,低声说:“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却没有理会,右手顺着她的脖颈滑上去,插入她浓密散乱的发间,将她的脸托起,顺着她的肌肤吻下去,柔软,甜美,让人战栗。他情不自禁将她按倒在床上,双唇在她胸前流连,留下绯红的痕迹。 她用力抓紧自己身下的被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要被他控制住。 可外面依然是凝固一般的黑暗,没有任何人会看到她,来到她的身边拯救她。 她用力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微微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将自己损伤的肩胛,狠狠地向着床沿撞了下去。 剧痛中,她浑身颤抖,冷汗迅速地沁了出来,虽然咬住了舌尖,但她还是痛得闷哼出来。 他正抱紧她的腰,却感觉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浑身冷汗。 他未免有点恼怒,但还是将痛得蜷缩成一团的她抱了起来,让她俯卧在床上,仔细地看她后背的伤,低声说:“真是不小心,居然又撞到伤口。”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迷乱,他声音沙哑低沉,又刻意压低了,贴在她的耳边说话,让她全身都战栗起来。 她咬住下唇,将自己的脸埋在枕中,默不作声。 “哼……”他悻然冷笑,放开她便站起来,站在她面前慢悠悠地理好自己的衣服。 盛颜蜷缩着身子,肩膀痛到让她脱力,竟连意识都有点恍惚。 他走到帐门口,低声对外面的卫兵说了句什么,然后回来在床前坐下,突然问起无关紧要的问题来:“跟着你来的那个,是君兰桎的儿子君容与吗?” “是。”她低声说。 他淡淡地说:“你现在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保护你,以致你之前差点出事,我让铁霏继续跟着你吧。” 她当然拒绝:“不必,铁霏是你的心腹,在你身边比在我身边更有用武之地。” “他武艺出众,但行军打仗稍微欠缺些,让他在你身边我是信得过的,而且……”他顿了一顿,然后才盯着她说,“我对你信不过。你不是个守信的人,至少,从没有对我守过信用。铁霏在你身边的话,我也好随时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守信,所以也只能默认。 不一会儿,铁霏就进来了,见过了瑞王之后,转头去看盛颜,见她倚在床上,鬓发散乱,愣了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瑞王平淡说道:“盛德妃受伤了,原先的侍卫护卫不力,所以我想让你再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一段时间。如今朝廷局势动荡,切记要寸步不离。” 铁霏顿时愕然,问:“王爷,这……” “我很快要与朝廷和谈了,你回到她身边,官复原职应该没有问题……盛颜,你觉得呢?”他不再叫她盛德妃,竟直接叫她名字了。 盛颜默默咬住下唇,对于这个明目张胆安排在她身边的探子,她还能说什么?如今有求于人,一切只能都应下了。 所以她坐起来,抚着自己的肩,低声说:“多谢瑞王爷厚意,想来有铁霏在的话,我以后也不会再受这样的伤了。” 瑞王笑了笑,看铁霏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愿意吗?” 铁霏犹豫了一下,便向盛颜单膝跪地,说:“铁霏自当全力保护盛德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瑞王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那位君防卫,你带回来了吗?” “属下已经将其带回,正在属下的营房中。” “把他带过来,点一队兵马送盛颜和他回城去,你就不用回来了,记得好好保护你的主人。”他说。 “是。”他简短地回答,转身出外。帐内又只留下他们两人。瑞王走过去,低声说:“准备走吧。” 她抬头看着他,默默点头,伸手拿过旁边的一根带子,将自己流泻下来的头发绑起来,紧紧束住。 瑞王望着她举起手时,滑落的袖口露出的皓腕,莹白如玉。虽然他与她结下大仇,理应厌恶她,可这一刻只觉得心口有些不明的东西,荡漾波动,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用指尖轻轻抚过。 外面铁霏的声音已经传过来:“王爷,盛德妃,属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瑞王笑了笑,说:“铁霏这笨蛋,难道不知道动作慢一点吗?”说罢他伸出手来,将她打横抱起,强行按住她的身躯,让她偎依在自己怀里。 盛颜窘迫挣扎:“我伤的是肩膀,脚只是轻伤……” “就当是脚重伤又怎么样,并无人知道。”他笑道,将她抱出帐房。 外面铁霏与一队人马都已牵马在等待,看到他抱着盛德妃出来,所有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而站在铁霏身边的君容与更是立即扑上来:“盛德妃……” 铁霏这次倒是机灵了,镇定地按住了他,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帮他们解释:“盛德妃受伤了。” 盛颜便如一朵云般被瑞王托上马,放置在鞍前,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她绯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怯,还是被周围的火把映红,光芒流转,异常动人。 瑞王倒是毫不在意别人偷看她,翻身上马,示意铁霏让君容与上马。 数十骑冲出营房,踏月向着京城而去。 刚与瑞王交手过的项云寰,现在也没有出来再抢一次仇人的胆量,哨兵们更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过项家军营地去。 来到护城河前时,天色已渐渐亮起来。瑞王没有下马,只将盛颜抱下,递给铁霏,说道:“好好照顾她。” “是。”铁霏赶紧扶住盛颜,君容与瞪了他一眼,但是当着瑞王的面,却也不敢说什么。 瑞王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盛颜,忽然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我一下,我待会儿去宫里见你。” 她这一夜颠沛流离,变故仓皇,意识恍惚中,只能茫然点头。瑞王满意地微扬唇角,一扯缰绳,率众离去。 盛颜看着马后扬起的尘烟,忽然想起去年三月,桃花盛开。她手中握着瑞王的那一块玉佩,眼看着他率领几十骑随从,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中。 “德妃娘娘哪里受伤了?”君容与看着瑞王离去,赶紧上来询问。 她回过神,默然转头将自己的令信交给他,然后说:“我从马上摔下来,伤到了肩膀,脚掌也被马蹄踩伤了。” 君容与看她脸色难看之极,焦急地用令信示意那些人开了小偏门。三人进去后,他又问:“不如德妃娘娘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宫里叫人来接。” 盛颜摇头,说:“不必了,你现在就回家,告诉你父亲,瑞王已经答应和谈,让他立即召集群臣商议一下。我和铁霏回宫去就可以。” “但……这个人曾是朝廷叛逆,德妃为什么还要留他在身边?”君容与指着铁霏,皱眉问。 铁霏给了他一个“你以为我愿意吗”的表情,一言不发。 盛颜摇头,说:“这你不必担心,赶紧回去与你父亲商量吧……就说,朝廷大军与瑞王军合并,他平定天下,入主朝廷之后,保证好好安置旧臣与圣上,一切过往概不追究。” 回到朝晴宫,天色已经微明。 盛颜刚刚踏入宫门,就有一条人影扑上来,哭道:“娘娘,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正是雕菰。 盛颜见她眼睛已经哭肿,便诧异地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昨晚送吴昭慎回去后,便不见娘娘了,只看见你给太后和太子殿下留的书信,让我天亮送去。可我等了一夜,你都不回来,我……”她又哭又笑,涕泪满面,“眼看天要亮了,我都想要去找太后了……” “傻瓜,这两封信现在没用了。”她将雕菰手中的信拿了过去,撕碎了丢在香炉中,顿时一阵火腾起来,化为乌有。 望着火光怔怔出了一会儿神,盛颜才抬手帮雕菰擦去眼泪,说:“别担心了,你看谁来了。” 雕菰这才看清她身后的人,顿时结结巴巴地叫起来:“铁……铁霏?” 铁霏面无表情地朝她一点头,顾自站在了殿门口,笔挺如松。 盛颜看着她目瞪口呆又满脸通红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住她的肩,说:“扶我去沐浴,我现在只想立刻休息。” 雕菰应了,慌乱地看看铁霏,然后扶着盛颜进内去,替她备下洗澡水。 帮她脱衣服的时候,雕菰看见她的后背肿成那样,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问:“娘娘,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遇到一点危险,铁霏救了我。”她随口撒谎。 雕菰小心地帮她在水中梳理着头发,一边低声问:“那么,铁霏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盛颜有点羡慕她的单纯无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铁霏以前是为何潜逃的,她只欢喜自己心上人的回来,而根本没兴趣去追究背后发生什么事。 她疲倦地靠在雕菰的臂上,低声说:“谁知道呢。” 雕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再问:“朝廷会不会追究他以前的事呢?” “不会的。”她说,为了转移话题,她伸手去撩起雕菰刚刚撒进水中的干花看,问:“这些是什么花?” “是太医院调配好的干花,娘娘不是受伤了吗?这中间有红花、月季、三七花、芍药、凌霄花,还有桃花。”她转头去看那个药罐上写着的配料。 盛颜默不作声,掬起面前一朵半沉半浮的桃花看,晒干后的桃花褪尽了红色,变成暗黄,花瓣零落,徒具花型。 她心里忽然想,就在去年春天,她晒桃花的时候,有人曾在桃花前向她求婚。不知道现在这些桃花中,会不会有一朵当时听到过他们的承诺? 那又会不会有一朵知道,两人如今反目成仇,誓要杀对方以后快? 一时心中百转千回,难过得心口剧烈疼痛起来。 洗完澡,雕菰将铁霏带来的药膏帮她涂上,揉按了一会儿,盛颜便沉沉睡去。 雕菰轻手轻脚地将床帐放下,轻轻退出,才刚刚走到铁霏身边,还找不到话题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内侍颤抖而急迫的声音:“太子殿下,殿下请等等!” 雕菰和铁霏还没等看见内侍,就看见一团身影旋风一般奔了进来,行仁从宫门口向着殿后直奔过来:“母妃,母妃!” 雕菰赶紧跑上前去,拦住他:“殿下,德妃娘娘正在睡觉,皇殿下有事等下午再来吧……” 行仁理都不理她,将她一把推开,径自跑进后殿去了。 铁霏皱眉看着行仁,问:“这就是代皇上监国的太子?” 雕菰吐吐舌头,笑道:“太子才十二呢,个性急躁了点,长大就好了。” 行仁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议论什么,直冲进后殿,大叫:“母妃,快起来啊!” 盛颜困倦之极,但是也不得不睁开眼,看着外面已经奔进来的行仁,支撑着半坐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行仁隔着薄薄的纱帐,兴奋地说:“母妃,城外打起来了,我们一起上城墙去看看吧!” 盛颜应了一声,缓缓问:“瑞王军和项云寰那边已经开战了吗?” “是啊,听说瑞王天刚亮的时候突袭项军!母妃,是不是很奇怪啊,朝廷还没和瑞王军谈判呢,他们就已经开战了,这下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了吧?他不会打进城里来了吧?” 盛颜淡淡地说:“是啊,他不会打进来了。” 行仁看她反应冷淡,愕然问:“母妃,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现在朝廷上可能有事要找你,你还是先回自己的宫中吧。”她说着,静静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第十三章] 春深欲落谁怜惜 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全城人都疯了一样,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 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正缓慢地下沉。 凌晨的时候,他与她告别,说:“等我一下,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如今说到做到,确实比她守信用。 好好睡了一觉之后,肩膀的疼痛也缓解不少。雕菰帮她梳整头发,她看着镜子中自己惨白的面容,开口问:“项云寰死了吗?” “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 “幸好……”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雕菰诧异地看着她,她却再不说一个字。 宫中正在准备夜宴,今晚朝廷要在嘉鱼殿替瑞王庆功。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 而她现在,就是待宰的羔羊,正在等待着最后刀子落下的那一刻。 等待是漫长而难熬的,她得竭力才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把所有恩怨都算一算,再想一想到底要怎么面对那个人。 他杀死了她的母亲,在她将出逃的办法告诉铁霏之后。 他对尚训一再下手,导致他昏迷于病榻,朝廷天塌地陷。 他的名字出现在父亲留下的密书之上,与她父亲的遭遇和当年易贵妃的死,必有关联。 他如今掌控了这个天下,已经无人能再触他的赫赫威势。 在一阵急似一阵的怨恨与悲哀之中,盛颜拉开书案抽屉,将尚训当初抄下的那十张纸又再度拿出来。 自尚训出事之后,她为朝廷、为复仇疲于奔命,将这些密书封存在这里。此时再拿出来看,心里难过不已。 父亲当初留下遗言指引她与尚训找到密书,可为什么却在解读时,要设一个这么难的关窍,而她与尚训,又从哪里得到这些错乱字码的正确排列方法呢? 她看到第一张上的一滴血迹,正滴落在那个“瑞”字上。这是当日尚训中毒吐血后溅上的,如今已经转成棕褐色,触目惊心。 她叹了一口气,将第一页翻过,发现那滴血自溅上之后便没有被擦掉,以至于渗到了第二页,正印在一个“脑”字上。 她下意识地翻到第三页,血迹已经透不过来,但那个地方明显留出的,是个“草”字。 瑞脑草。 她心中忽然有了个难以控制的想法。她猛地抬手拉开妆盒,胡乱抓起一支簪子,向着那滴血迹刺去。 尖锐的簪尾无声无息,扎透了十张纸。 她将簪子丢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扎过的洞,一张一张翻着下面的字——“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 勉强可读的一句话。 她呆坐在椅上半晌,然后拿出一张新纸,将尚训抄下的那十张纸上的字全部抄到了这一张之上,一张一横行十九个字,就和她父亲留在经卷后头一模一样的排列。 他们都想错了,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其实,只要拿着她父亲留下的十张经卷,排列在一起,然后竖着读,便是他留下的所有想说的话。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他连如何解读的方法都没留下。 然而父亲不知道,他们当时因为十个经卷不好携带,所以分成了两半,且又匆匆抄在了书页之上,十九个字便被分成了好几行,更没有按照他的原样一行行排列来读,所以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是要隔页读的一封信。第一页的第一字,接着第二页的第一字,再接着第三页的第一字……这样一个接一个读下去才是正确的。 而如今她将一切都按照父亲留下的方式抄好后,十行字合并在一起,她终于读出了父亲当年藏在经卷之后的,所有字句。 彝冒死谨禀,昔日易贵妃欲求臣诗文集,臣接后局之命,昼夜抄录终成诗册,进献贵妃。然进奉之后,臣因未落款识,又于次日索回拆改,发现书页处暗藏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书页防蛀,应为后局所为,便不曾疑心。谁料贵妃半月而薨,臣又闻皇后赐五香拈痛散于贵妃,其中有乳香木香,与瑞脑草相合为毒,十五日必亡。臣知其中必有幕后真凶,然迅疾被贬,可知背后势力之可怖。臣纵舍微躯,亦不舍家族百人,惟留陈情状于此,天可怜见,或能拨云见日,臣纵死无憾。 是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那个所谓的瑞,并不是瑞王。 她和尚训都想错了。其实全文中并未出现“王”字,只是他们都早已对瑞王尚诫有成见,也顺理成章认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幼年不幸而迁怒他人,甚至因为愤恨母亲遭受易贵妃的不公待遇而对易贵妃下手也不奇怪,所以才会将他与太后同列为嫌疑,妄加揣测。 而现在想来,当时正是先皇要改立皇后的要紧时刻,在整个宫中,最想要下手除掉易贵妃的,自然就是皇后。她是唯一一个得利的人,只是因为她做事滴水不漏,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而如今,她父亲的密书终于将太后的阴谋揭露。太后当年送五香拈痛散给易贵妃,那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可关键却藏在了盛彝进献的诗集之中,而且瑞脑草本就有防蛀的功能,所以父亲悄悄取回诗集修订时,虽然发现了也不以为意,却在易贵妃死后才得知,二者叠加会成毒,易贵妃半月而亡,也正是这种毒所致。 盛颜呆坐半晌,心想,尚训追寻了多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可他还能有机会知道吗? 他如果知道了,又会如何处置太后呢?他会放过太后,让她在西华宫中颐养天年,终此一生吗? 然而宫中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吗?无论是尚诫那凄凉死去的母亲,还是尚训恩宠极致的母亲,抑或是尊贵无匹的太后,最终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埋葬在这个宫廷之中。 盛德妃,也是如此。 她抬起手按住眼睛,让还未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消失在眼眶之中。她慢慢将手中的纸折成方胜,塞入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她穿过重重宫门,越过长长宫墙,来到尚训所在的清宁宫。 他还陷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 他多好,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什么都不用管。有时候,他也会动一下手指,有时候全身抽搐,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让他痛苦——但这痛苦,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可是他的神智,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药汤,小心地给尚训喂下去。看着他无意识地吞咽着,一点一点喝下汤水,她疲惫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点苦涩笑意来。 她凝视着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大殿内一片死寂,尚训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呼吸着,沉睡。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春日雪也似的梧桐,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当然,她最艰难的时刻,也是拜他所赐,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冬日雪光映梅花,绯红一片…… 如今大厦将倾,她无能为力,朝廷束手无策,而他,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什么都不管。 该叫人羡慕他,还是责怪他呢? 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不过,也许你不醒来,还是件好事……不然的话,我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对你,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 “德妃娘娘,你误会我了。”背后有人,嘲讥的声音淡淡响起。 盛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依然凝视着尚训,没有理会他。 他笑道:“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年幼,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准备代劳这江山社稷。你说,我这么辛苦,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是不是大公无私?” 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转头看他:“那么……如果有一天,圣上醒过来了呢?” 他看着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不,盛德妃,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走近他们,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我宽宏大量,连你都能原谅了,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 盛颜垂下眼皮,睫毛微颤,却始终不开口。 他笑了出来,说:“当年我弟弟未登基之时,受封祥王。这个名号不错,依然可以继续用下去。” 盛颜低声说:“多谢瑞王爷……不,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但我想,他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吧。” 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所谓的祥王,也不过是他随便说说而已。 她沉默着,良久,才问:“王爷入主朝廷后,后宫的皇后、元妃等人,不知会如何处置?” “历来的惯例,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 “自我离开后,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至少比寺庙清修好。”盛颜说道。 “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你现在是否后悔了?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 盛颜垂首说道:“对,那时曾有人许我一世繁华,终身幸福……可惜我冥顽不灵,偏偏错过了好意。”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他问。 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真令人感动,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凶手,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温情脉脉,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笑着,仰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可以重来,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 尚诫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没发生比发生好。” 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尚诫也唯有冷笑,说道:“这怎么可以,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那一次我去京郊,就是为了与你邂逅,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们也总会有那场相遇的。” 他说着,低下头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盯着她,又说:“而且,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下定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去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拿我做借口!”盛颜尖锐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也终究不可能久居人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弟弟的,不是吗?” 尚诫听着她的话,转脸看了一看尚训,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婴儿沉睡,如此安详美好。 他伸手,按在尚训的胸口,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 “要不就死掉,要不就活着,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你一个女人来承担一切,真是没用。”他慢悠悠地说,“德妃,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让你从此解脱出来,了无牵挂吧。”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你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所以就算他以后醒来了,我也不见得会让他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都是我的主意!”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尚诫不说话,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口,已经痊愈,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 他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良久,才挤出几个字:“确实,全都是你?” 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微微冷笑:“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那你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大吼出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安宁的生活,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害得我一再被贬,所有安稳的人生毁于一旦!你说,我当时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要是我不把你除掉,我和圣上以后的日子,怎么幸福美满?” 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良久,怒极反笑:“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盛德妃。” 盛颜瞪着他,呼吸急剧。这宣泄般的怒吼出了口后,看见他锋刃般的目光,那脑门的狂热退却,身体不由自主地冰冷发抖。 “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你很清楚自己需要舍弃什么,自己的阻碍是什么,然后,即使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你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成功了——几乎成功了。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家道没落的可怜女子,成了天下、朝廷、后宫第一人,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她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说:“多谢王爷谬赞。” “那么,德妃现在,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他冷冷地问。 盛颜低头看着尚训,低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 “说得也是。”他笑道,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折,交给她,“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看看吧,文采飞扬,写得十分不错。” 是一份联名上书,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 当初将她推举上来的那群人,现在将她作为首恶推出去。名正言顺,驾轻就熟,显然早已筹划得圆满无比。 盛颜看完了,慢慢呈还给他,声音僵硬,却还平静:“确实不错,字好,文辞也好。” 他看着她,却微微笑起来,问:“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 盛颜想了一想,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平淡地说:“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知道三尺白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 她仰头望着他,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眼神平静无波。 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微微皱眉,说:“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他转身出去,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 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守着呼吸轻细的尚训,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最后这判决到来了,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只要一夜,这些星星啊,月亮啊,就全都看不到了。那些笛声啊,歌曲啊,也全都听不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因为,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正在坟墓之下,冰冷地躺在泥土中,慢慢腐烂。 “尚训,我们永别了……” 死亡,永别,这样可怕。 母亲曾经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 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那么急促,像个小孩子一样。 外面,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她坐在尚训的身边,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 是一个沉香奁,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花心含着宝石,精致无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她真没有办法波澜不惊。 等到白昼离开,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尚训三个人,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在大殿内,风声格外悠长。 “盛德妃,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尚诫冷淡地问她。 她捧着那个匣子,低声说:“我死后,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他们两人情意相投,应该成全。” “可以。”他说,“除此之外呢?” “云澄宫的人……不要为难。”她说。 他皱起眉,略一点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 她却已经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 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在宫灯下光辉灿烂。 鸩酒。 可这鸩酒,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即使瓶盖紧紧地塞着,盛颜也依然闻到逃逸出来的那一缕香气,仿佛无数桃花在阳光下的呼吸一样。 这种香,分明就是沉淀了千万桃花而制造出来的气息。 她慢慢地将这瓶香水取出来,倾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里,琥珀般微黄的色泽,香气流转,中人欲醉,转眼就从手心滴落了。 他要杀死她,却用的是一瓶桃花香水。 这香气让殿内的气氛顿时迷离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盛颜愣怔地望着自己掌心那一点透明颜色,抬头看尚诫。 他却淡淡说道:“三千朵桃花才能炼出一滴这样的香水,一滴香气弥月不散,盛德妃,你可知你刚刚糟蹋了几万朵桃花。” 盛颜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倾,琥珀色的水全都洒落在青砖地上。 他从容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去闻她手心的香水,随意地问:“怎么你珍惜白绫,却不珍惜这些花?” 她掌心的香气异常浓烈,却并不让人晕眩,刹那间仿佛有形的云雾一般,团团将他们卷裹起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全身微微颤抖,沉在馥郁的香气中,死亡的恐惧与混乱的思绪交织,一片茫然。 尚诫盯着她良久,才伸手去抬起她的脸庞,盯着她说:“你自己这么怕死,却一次又一次地妄想置我于死地。” 盛颜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却再不说话。 “在你面前,我真是吃亏。”他淡淡地说,“你有极大的优势,因为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 夜已深了,风吹得很急,殿内寂静无声。 在沉寂中,尚诫端详着她,那目光中带着强烈的血腥与占有欲,缓缓地问:“可我,还舍不得让你死,怎么办?” 仿佛被刺中要害,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她衣裳颜色素淡,是极浅的粉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一二寸部位缀以白色的刺绣小花作为压脚,越发显得她清瘦柔弱,在宫灯的辉煌照射下,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无比动人。 这种花纹,令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隔着锦帘,他正是由这裙角的花纹,认出了她。 他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曾经握住了她的手。 尚诫慢慢半跪下来,拾起她的裙角,仔细地看着裙脚匀压的花纹,良久,他低声说:“折枝梅,尚训喜欢这样精细转折的花样。” 他神情冷淡,双手抓住她的裙幅下摆,用力一撕,只听得尖厉的“哧”一声,她的外衫生生裂成两半,落到地上。 盛颜还来不及惊呼,他已经站起来,俯头去看她的白色中衣。那白色的衣服上有丝线横竖挑成的暗花,是缠枝的菱花。 “缠枝菱花,尚训喜欢的花纹……真叫人厌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盛颜还来不及抓紧自己,他已经再度将她的衣服撕掉。 她身上一凉,已经不着片缕地站在这殿内。 虽然殿内有地龙,但毕竟是初春天气,风呼呼地刮进来,让她觉得寒冷至极。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尚诫伸手抱住她。 她全身赤裸地站在那里,被他抱在怀里,绝望与悲凉让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顺着她脸颊的曲线滑过,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他摸到她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她身体微微颤抖时,牡丹的花瓣便随之轻轻晃动,灯光下光泽流转,莹光璀璨。 这是当年易贵妃最喜欢的饰物,在尚训择妃的时候,他亲手给她戴在头上,对所有人宣布了自己对她的喜爱。 尚诫将那只牡丹簪拔下丢到地上,琉璃薄脆,当即粉碎成一地细碎晶莹。她一头长发失了约束,如水般流泻而下,披了全身。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鬓边的桃花被瞬间刺中,满头的黑发倾泻而下,站在倾盆大雨中,单薄而娇弱,苍白无力。 尚诫的手顺着她头发往下滑去,低声说:“我说过我要娶你的……即使你一再要杀我,即使你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但,我会给你机会,允许你恢复成当初那个不懂世事的女子……我相信你这么聪明,不会让我失望。” 他声音模糊,仿若呓语。盛颜听在耳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紧闭着眼,眼前便全是黑暗,她只闻到自己身边的香气,三千朵桃花最后只炼得一滴香水,一滴香气终夜不散。 他缓慢地亲吻她耳畔肌肤,喘息暧昧,呓语模糊:“你进宫后,我……在桐荫宫看见你和尚训……屏风后的烛火明亮刺眼……明明已经答应嫁给我的人,却委身于他……那时我才终于开始恨尚训,什么都不是我的……他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我的一切……” 盛颜觉得自己胸口抽搐,无数温热黏稠的血在心脏里堵塞着。 他不爱她,他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他哪里是真正爱她。 这个世界上,常常都是在爱的名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带着满面的泪痕,绝望地企图反抗他,可是她怎么能是尚诫的对手。在呜咽声中,她徒劳的双手被他扼住,压制在旁边的榻上,锦缎的被褥在她的身下被压出万千褶皱,那凌乱锦缎上的,是她纤细白皙的身体,暗夜中,宫灯下,肌肤有如缎子一般,带着暗淡的光泽。 她终于绝望,痛哭失声:“不要……不要在这里,尚训他……” “他不会醒来的,不过……要是他能醒来就好了。”他将脸伏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让他也尝到,我当时的恨。” 他眼中血腥的怨恨,让盛颜胸口痛到几乎痉挛。 “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说过要娶你,你说过会等我……虽然如今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是盛颜,纵然你冷酷无情,千方百计想要干掉我,可我对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幻想……”他吻遍盛颜全身,桃花的香气蒸腾,几乎要将人熏醉。 盛颜徒劳地挣扎着,她如今已经到了绝境,再没有办法逃避,唯有紧紧闭上眼睛,被迫与他肢体交缠。 尚训说,这宫里的花,若是不会开花的,怎么会容忍它活下去。 去年春天,她被尚训留在宫中,当时认命的绝望心情,与现在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她在这样浓郁的香气中,因为身体的剧痛而痛哭失声,颤抖不已。 他不敢置信,动作略停了一停。 她入宫这么久,还被册立为德妃,却没想到,至今依然未经人事。 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眼见压制自己的这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眼中有无数的东西依稀浮现,里面有震惊,有愧疚,但就是没有停息的意思。 她咬紧下唇,把所有声息都湮没在自己的喉口。 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遮住自己面前所有的一切。 只在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外面月色圆满,竟是无比美丽的一天清辉。所以即使死尽了春天的花朵,也并无人可惜。 直到情欲平定,尚诫伸手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她微弱的喘息,恍然间沉迷在这种缠绵缱绻中。 世间万物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想就这样在她身边直到死去,两个人化灰化烟,依然还是纠缠在一起。 外面的风声剧烈,而殿内却是平静温暖。 他看到她安静地伏在自己的身边,宫灯下身体有着黯淡的光彩。他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与她相依在一起。 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让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伸手去,将她抱紧在自己怀中。 风声骤乱,暗夜仿佛没有尽头。 在殿内的一片死寂中,他忽然开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横亘在我们中间,仿佛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我们始终没有办法越过这条界线。 但这样的话,却无法宣之于口。盛颜只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她不开口,他也不以为意。他已经得到她,以后人生漫漫,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他们把所有事情都说开来。 所以他只执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一根一根玩弄着,问:“阿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庙里求的签吗?” 盛颜闭着眼,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声音略带沙哑,低低在她耳畔响着:“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阿颜,只要忘了不需要记得的事,你我此生,注定幸福美满。” 盛颜收紧十指,抓着自己脸颊边的锦被,死死地咬住下唇,唯有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又跌落下来。 她闭着眼,如在梦中,恍惚想起去年的春日圆月,梧桐花下,高轩华堂,烛火摇曳。 那一日她与尚训的相遇,注定了她和此时的身边人,已经无缘。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命运错乱;如果现在,她还能回到去年春日,是不是,她如今就可以顺理成章沉浸在瑞王的怀中,相依相伴,如同鸿鹄,杏花疏影,美满无限? “我会将尚训移到王府中,不会杀他的……等我登基后,宫里必定会有一次换血,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我们一世长伴,共有天下。”他伸手紧拥她在怀,在她的肩上,轻轻吻过,细致辗转,“阿颜,我会既往不咎,原谅你所有错误。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世锦绣繁华,而我承诺你……就算你不爱我也好,至死,我不会爱别人比你更多。”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可以算是卑躬屈膝,近乎哀求。 可盛颜听着他的温柔话语,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凉。 在他强行索要了她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温存,在这样的痛苦之后,让她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怨毒来。 窗外明月初升,草芽刚刚长出茸茸的一片,在月光下银光平铺,有几只春虫早早地已经叫起来了。 尚训在外面,依然是平静无声。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如果上天给她一点机会……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一定要紧紧抓住,让他期待的这一切,全都变成梦幻泡影。 上天,若你真会开眼,请你让瑞王在我手上死去。 她在心里把这句话暗暗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因这种怨毒与悲哀,她再也忍耐不住,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皇帝一直中毒昏迷,太子年幼无法亲自处理政事,瑞王尚诫自然带兵进驻京城。 不到半个月,朝廷里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多人联名上书请瑞王登基。瑞王照例推辞,直到群臣聚集在宫门前请愿,他才接受。 按照瑞王率军进京时的协议,瑞王进驻皇宫接管一切政务,朝廷基本格局保持不变。瑞王军平定南方战乱之后,瑞王登基为帝。 “所以,我刚刚和君中书、兵部、户部已经商议过,不日我将率朝廷大军南下。为了让朝廷安心,我会让君防卫做我的后防,希望朝廷也能让我这次安心一点,尤其是粮草补给,虽然我会派信得过的人驻守京城,接管朝廷,但是我想,还是你帮我看着一点比较好。” 尚诫在即将出发之前,对盛颜说。 她低头应了,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奏折。 瑞王便也不再多说,转头看铁霏,说:“最近京城动荡,你要小心一点,好好照看德妃,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 “是。”铁霏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对于这个寸步不离监视自己的人,盛颜像是已经习惯了,恍若不知,只问瑞王:“王爷什么时候出发?” “京城兵马松散,要把这些大军规整,也是一大难题,慢慢再说吧。”瑞王似乎并不急,在自己的前锋追击项云寰南下之后半个月,他依然滞留京中没有动身,而且也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每日不过去巡视校场、督促军队将领而已,晚上却常宿宫中,盛颜并无任何拒绝的办法。 朝中换将频繁,宫中动荡不安,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众人对瑞王出入宫禁有所疑惑,却也没人敢说什么,一切竟顺理成章了。 行仁依然过着傀儡太子的日子,君兰桎虽然是中书令,但是权力已被架空,各部的长官也全都被瑞王派的人换下,尤其是京城的防卫军和御林军,君容与既然将去南方,接替他的人自然是瑞王的得力手下。 “你不喜欢我多陪在你身边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明知故问,眯起眼探究她。 盛颜不敢回答,只能转头去看外面。已经是三月,整个世界仿佛迅速复苏了,繁花杂乱,草长莺飞。 见她避开自己目光,尚诫微微皱眉,但依然还是说:“前日接到消息,项云寰已经回到宜州,目前刘开成已经在那边驻军,江南局势复杂,战线颇长,我三日后就要开拔部队前去,恐怕一时回不来。” 知道他三日后就要出发,盛颜不由得心中落下一块石头来,点头说:“我知道了,一切保重。” 她言语敷衍,他当然感觉得到,但也只是冷笑着,说:“盛颜,别做无谓的挣扎,你没有更好的出路,还是早点接受比较好。” 盛颜慢慢地说:“不,我只是想,这一次别后,我们应该就能长伴了吧。” “那就好。”他明知她不是真心,却还是笑出来,说,“京城今年桃花也开得不错,明日我们去城郊看看如何?” 盛颜微微一怔,还没想到如何推辞,他已经问:“难道你在宫中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如今确实是无事可做的,尤其是连行仁都已经不必管教,因为瑞王给他找了严厉的新太傅,他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了,收敛了不少。 所以,她也只能点头说:“好。” 尚诫离开后,盛颜默然无语,一个人在殿内徘徊许久。 铁霏跟在她身后,默然看她,然后突然打破他一贯的沉默,说:“德妃娘娘,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听天由命。” 盛颜没有理会他,他也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她才像是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向着桐荫宫走去。 虽然已经有半年多无人住了,但那些高轩广屋依然干净清朗。殿基周围遍植的高大梧桐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怒放在柔软的枝头,压得树枝倒垂,就像白色与紫色的帐幔遮天蔽日地蒙盖下来,遮得回廊一片昏暗。 盛颜在回廊上抬头看着重重低垂的花枝,默然想起去年此时,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与尚训相遇,他在这花朵低垂的廊下,亲吻了她。 那个时候她曾对他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却依然还是将她留在他的身边。到后来他发现她喜欢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哥哥时,不知他是怎么样的心情? 这座宫殿的由来,是因为周成王与他兄弟小时候的棠棣之情。可谁知道,皇家的兄弟,等到有利益之争的时候,到底会演变成如何局面。 她独立廊下,静静地看着一庭花开,仿佛看到繁华落尽,自己瞬间年华老去。 她走到里面去,一殿空荡,她的脚步声回响在殿内,无比清晰。尚训已经被移到这里,在他喜欢的地方,静静地安睡。 她在尚训的身边坐下,照常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静静地发呆。 雕菰和铁霏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她一坐会很久,所以两人走到偏殿说体己话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尚训坐在死寂的殿内。 “圣上……这人生,我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 他的手,比她的脸颊温度稍微低一点,有一些冰凉,慢慢地渗入她的肌肤。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那天晚上我们都死去,以后这一切,就全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两个,至少始终都干净地在一起,多好……” 结果到如今,她失身于人,他昏迷不醒。往后一切渺不可知,谁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仇人?他到底有什么办法活过来? 竟已经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握着他的手,眼泪滴滴落下来。她绝望恸哭,仿佛一切都能发泄在眼泪中,然后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全都清洗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就在此时,贴在她脸颊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只手轻轻地转过来,帮她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去。 她愣了一下,直到那只手滑下她的脸颊,无力地落在被子上,她才像是明白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睁大自己满是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她,低低地叫她:“阿颜……” 她俯头在他的肩上,急促地哭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的枕边一片潮湿,她才听到他艰难地,又挤出几个字:“不要哭,阿颜……”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她怕铁霏听到,使劲地压低声音,哽咽模糊。 他的身体无力,只有双臂能勉强抱住她。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发,嗓音低喑,模糊不清地说:“那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哭声,才醒过来。” 那天晚上…… 盛颜咬紧下唇,身体簌簌颤抖。 她不知道尚训从暗黑中醒来,却面临着她被瑞王强行占有的情形,会是如何痛苦。 “我……那个时候,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发誓……” 发誓……他发的该是什么誓? 他没有说,她也不必问。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他们那时发的誓,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瑞王尚诫,走向死亡。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盛颜才想起来,将袖中那张父亲留下的密书拿给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尚训看见那上面看了多遍的字排列在一起,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他从头看到尾,顿了顿,然后问:“是太后吗?” “是。” 他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在沉默中,盛颜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 外面一片平静。风吹过梧桐树,那些娇嫩的花朵互相簇拥着,挨挨挤挤地盛开,无声无息,连掉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响。 他已经醒来,可整个世界恍如还在沉睡中,无人知晓。 [第十四章] 一声杜宇春归尽 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 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 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花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耀眼,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日,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心口一阵冰凉弥散,话语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拂袖转头,也不愿与她继续争执下去,只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将她狠狠拉起来,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淡,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莫名的怜惜来。 于是他缓缓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好好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站立在他面前,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下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艳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回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 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他的对手。”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阳升高了,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卷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苏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同时,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吩咐御厨,正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 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拔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题名落款,附寄上的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将那信紧紧攥在手中。 秋日,真是好时节。 朝廷问斩犯人,从来都在秋后。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皇后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给大哥捎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表面维持礼节,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 盛颜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已经日中,便起身回去。 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想询问来意,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 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圣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竭力让自己眼前的黑雾过去,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盛颜孤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皇后委托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回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滋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盛夏将尽,正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骑马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燠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只等他凯旋,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身后跟随的人顿时大哗,齐齐抽出随身佩刀:“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圣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圣上……圣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圣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凄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朝廷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力就可达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回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困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地靠在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镓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绝不可能恢复元气。如今他们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不少将领,双方互相残杀,朝廷渔翁得利,真是皇上和中书大人安排的妙计啊!再者,朝廷也将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坚壁清野,粮草也一直都是朝廷运送,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辎重补充,可以说这次他是绝无反扑朝廷的希望了。”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圣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和诸位大人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虽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做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所以我信瑞王,就算在绝境之中,也必能创造奇迹。”铁霏声音平板冷硬,毫无波澜,“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回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系。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各地前往京城的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应该确实没事吧?”尚训回来后,与盛颜在殿内相对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也是浮着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糊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虽然身处华美殿宇之中,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尚训与她静静偎依许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盛颜安抚尚训睡下,然后走到门口去,发现是太后驾临。虽然她身边的宫女们高高替她打着伞,但因为被挡在宫门外没有避雨的地方,她衣服的下摆已经被淋湿了一块。 看见盛颜之后,太后立即高抬下巴,倨傲道:“盛德妃,让这些不长眼的奴才们赶紧退开,本宫找皇上有事商议!” 盛颜在殿内屋檐下,雨风掠起她的裙摆,让她站立的身躯看来更是平静:“圣上已经安歇,臣妾不敢大肆喧哗接驾,待太后简慢了,还请见谅。” 太后气急,又喝道:“这家国岌岌可危的非常时刻,皇上已经醒来主持大局,你区区一个后妃,还敢阻拦本宫见皇上?” “臣妾不敢。”盛颜向她深施一礼,说道,“只是圣上已经安歇,太后也知道圣上如今能有一刻好睡不易,若有要事,太后可告知一二妥善的身边人,留在这边等待圣上醒来再告知。” 太后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仿佛现在才认识她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几步走上台阶,理也不理她,绕过她就径自向内走去。 盛颜正在愕然,太后身边的两个女官已经快步上来挡在她面前,让盛颜连反应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直到太后进内,她们才避让开来,向她行一礼表示歉意。 盛颜也没有责怪她们,心想,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将太后拦在外面,是为她好呢? 她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殿内走去。还未到内殿,便听到太后的声音传来:“皇儿,你可知李尧是母后堂兄,如今你将他就此斩杀,可曾想过母后亲族的感受!” 尚训倚靠在床头,用一双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冷酷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和眼神一样冰冷:“既然是母后亲族,那么就更不应该投靠瑞王,让母后与朕生了嫌隙。” 太后一时语塞,刚好看见盛颜已经走回来了,她立时勃然大怒,对尚训说道:“皇上可知道,刚刚在外边,德妃竟然阻拦在殿门之外,不让母后进内探望。” 尚训望了盛颜一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才缓慢地开口问:“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今日本就是为堂兄之死而来兴师问罪,见他们二人受了斥责还这般举止亲密,简直气恨交加:“德妃猖獗如此,竟至干涉你我母子相见,简直罪无可恕。请皇上予以惩戒,免得其习以为常,再度忤逆!” 尚训缓缓地点头,说:“太后之言,朕有疑问。” 太后怒道:“还有何疑问?皇上是觉得母后会冤枉她,还是觉得宫门口众多人会诬陷她?” “不,朕只想知道,若德妃所为算是猖獗的话,那么当年太后送五香拈痛散给我的母妃,又命人在书中夹带瑞脑草,以至于我母妃华年早逝,香消玉殒,又如何形容?” 太后大惊失色,脸色顿时青紫,一口气哽在喉口,竟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盛颜诧异地看向尚训,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突然对太后发作。直到看见他眼中黯淡却倔强的光芒,她才悚然惊觉——或许尚训是觉得,若再不将此事了结,他可能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覆巢之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无处可逃。 太后强笑着,声音也变了:“皇上,母后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尚训闭上眼,静静地说:“朕叫了你多年母后,如今也不愿太过难堪。我会在你身边留四个忠心的奴婢,你安安静静在西华宫度过残生吧,今生今世,不要再踏出西华宫一步,更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堂堂太后,囚禁于西华宫,而且身边只留四个奴婢,简直等同于颜面丧尽。 太后声音凌乱,说道:“皇儿,你……你如何会听信他人谣言,认为……认为母后当年杀了你母妃?什么瑞脑草……母后一无所知,这从何说起啊?” 尚训毫不留情地说道:“不必遮掩了。当年事情,朕在刚知晓时也不敢相信,但这几个月来朕命人私下调查,如今人证物证俱有,太后不必再作张作致,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太后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攥得死死的,青筋直暴。她霍然转身,瞪向盛颜,大吼:“是你!是你假造你父亲诗集中夹杂瑞脑草一事,挑拨我们母子关系,是不是?你这个迷惑皇上的妖孽,本宫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召你进宫!” 盛颜静静地瞧着她,仿佛她的咆哮只是过耳清风一般:“太后娘娘,皇上刚刚只说是书里夹杂瑞脑草,若您真的一无所知,又如何知道那瑞脑草是暗藏在我爹的诗集中?” 太后顿时语塞,那双唇颜色枯槁,颤抖如风中枯叶,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终于长出一口气,说:“是本宫的错。本宫原以为,当年的那一招神不知鬼不觉,易贵妃死了,盛彝也无声无息死在外放之地,皇上也乖乖叫了本宫多年母后,本宫可以安枕无忧了……谁想先皇居然会给本宫托那一个梦,谁想本宫身边人居然在知道这个梦后撺掇本宫,说可以成就朝廷一桩佳话……” 她的目光在盛颜脸上扫过,声音更显冷硬:“哼,佳话……现在想来,倒像是天理循环,要让这一桩陈年旧案翻出来,所以本宫才做了那个梦!而本宫最终为盛彝女儿所揭发,也怨不得别人!” 尚训默然问:“太后当初借盛彝之手杀害朕母妃,后来召他女儿进宫,难道不怕盛彝将此事告知女儿?” 太后冷然道:“恐怕盛彝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吧。当年本宫在易贵妃身边早有人手眼线,等盛彝的诗集进献到宫里之后,才在书中动了手脚,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诗集为本宫所用?更不可能将其中的秘密说出去了。” “然而,我父亲确实知道了。”盛颜在旁边说道,“我爹在献书之后才发现落款出了问题,这事可大可小,于是他托人将那本书又从易贵妃宫中重新拿到了自己手中,然后拆开书本,换了落款那一页——在拆书的时候,他自然也发现了被钉装在书中的瑞脑草。只是他当时以为是宫中防蛀用的,也没有在意,直到易贵妃十五日后骤然薨逝,他听说太后给易贵妃送去过五香拈痛散的消息,才知道了,原来自己的书成为这个局中的一颗棋子!” 太后面色青灰,冷笑道:“那本宫倒是佩服你,你怀着这么大的秘密进宫,却一脸乡野无知少女的模样,本宫真是看不出来。” 尚训冷冷道:“盛彝并未将这桩秘密告诉阿颜,然而他留下了书信,就藏在寿安宫佛堂之中——就是他替太后抄写的经文。太后多年来一直帮他妥善保管这个秘密,朕还要多谢你了。” 太后被他这几句话顶得全身发抖,气怒交加。 “太后,请回宫吧。你可以在西华宫为朕母妃长斋念佛,以赎昔年罪过。”尚训抬手,示意她不要让自己动用宫中侍卫押送。 太后精力不接,用力地呼吸着,目光也开始涣散了。她怒极反笑,问:“本宫的罪过?本宫若有罪,你母亲当年又该当何罪?本宫滑胎而永远不能生育是谁所为?瑞王的母亲凄凉死去又是因为谁?若本宫当年不对她下手,如今早已与瑞王母亲一样,无声无息死在角落中了!可如今,至少是本宫赢了,本宫好歹成了太后,多活了这些年!” 盛颜默然站在殿中,听着太后崩溃之后疯狂的言语,撕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遮掩。 这华美庄严的宫廷,埋葬了多少美丽的女子。里面,有尚训的母亲,也有尚诫的母亲,如今,或许已经轮到了她。 她只觉悲从中来,站在旁边默立许久,然后走出清宁宫,示意侍卫们准备好,护送太后回宫。以太后身体不适为由,她命后局将太后宫中的人立即遣散,只留四个宫人听用。 内局的人虽然犹豫,但皇帝的旨意一下,他们立即照办了。西华宫中灯火散去,在细雨之中变成一座空宫。被调拨过去的侍卫忠实地护卫太后安全,保证太后安居宫中,不会踏出一步。 等一切安排妥当,盛颜回到清宁宫,帮尚训宽衣睡下。 他大病未愈,现在又劳心劳力,正是疲惫的时候。可他靠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茫然看着外面,无法入睡。 盛颜也是了无睡意,她坐在灯下整理文书,偶尔静静地回头看一看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华的少年,虽然清瘦纤细,眉心含着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没有变,他依然是他。 盛颜茫然握着手中的奏折,心想,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个远离朝政的王爷,或者,他只是一个和她门当户对的普通少年,那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样,过一世普通的人生,那该有多好。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瑞王出现,那该有多好。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尚训缓缓地睁开眼,见她凝视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微笑,轻声叫她:“阿颜。” 看着他脸上平静的微笑,盛颜也似乎安心了下来,她点头微笑,走到床边坐下,低声说:“你累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尚训凝望着她,伸出双臂示意她坐近一点。 盛颜轻叹了一口气,偎依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静静地听着外面密集的风雨声。 良久,他忽然低声说:“如果是瑞王做的多好。” 盛颜不解,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恍惚地说:“如果害死我母妃的人是瑞王,我就能更恨他了。” “他做的还不够吗?”盛颜平缓的语调之中充满怨恨,“他放冷箭让圣上濒临绝境;他在圣上药中下毒致圣上昏迷;他造反谋逆以致天下大乱;他命人杀害了臣妾母亲,他、他还……” 她无法再说下去,只能狠狠将头转向一边,咬紧了牙关。 尚训一声不响,轻抚她的肩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她听到他模糊的声音,却早已转换了话题:“这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就会凉快了……秋天就要来了。” “嗯,秋天……就要来了。”她紧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她忽然想到尚诫写给她的那封信,他说,秋日回来。 又似乎过了很久,在她终于有点睡意蒙眬的时候,听到尚训又低声在她耳边问:“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盛颜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低声说:“我也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谅我,既然我们还有现在,那么,你哪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原谅的呢?” 他沉默着,用力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之前所做的一切……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帐外朦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波动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扬起,欢喜,圆满,如意。 一夜风雨大作,狂风暴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心境,让盛颜怎么都睡不安稳。 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云澄宫,水声哗哗作响,击打着她的梦境。就像昨日重现,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在梦寐般的恍惚之中,她忽然被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然后雕菰扑进来,隔着锦帐低声叫她:“娘娘……” 盛颜还在朦胧之中,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梦幻。而雕菰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撩开帐子冲了进来,低声叫道:“娘娘!” 她坐起来,看看沉睡的尚训,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出来。 外殿的风雨声更大,所有的帐幔都在灯光下不安地晃动,如同水波。就在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她看见景泰也正守在外间,一脸无措地望着盛颜,悲切无望。 雕菰低声说:“瑞王进城了!” 盛颜愣了一愣,声音嘶哑问:“你说什么?” “瑞王与各州府调度过来的兵马会合,如今已经连夜率兵进城,听说……很快要进内宫来了!” “他哪有时间过来?他怎么过来的?”盛颜急促地问。 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会有答案给她的。她仓皇地回头看内殿,那里,尚训还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这一天一地的风雨全都加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伤害到睡梦中的尚训一丝一毫。 “现在,他已经在宫城门口了……是守卫们进来知告的。”雕菰又慌乱地说。 “我……我马上出去。”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拉过旁边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帮她系衣带,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将自己的头发盘起,却因为手一直在发抖,怎么都弄不起来。 雕菰赶紧伸手要帮她拿过簪子,可盛颜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你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让她们受惊……” 话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从殿门口转过来的那个人,她怔忡着,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顿时“叮”的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他却十分随意地走过来,帮她捡起地上的金簪,然后站起身,轻绾起她的头发,帮她用簪子固定住,笑问:“阿颜,怎么这么慌张?” 盛颜面色苍白,殿内的灯火在门口灌进来的大风中,忽明忽暗,让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灭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你真是言而有信……刚刚初秋,就回来了。” “我一心想着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依然笑着,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雕菰在旁边看到瑞王这样亲昵的语气与动作,吓得脸色铁青,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幸好铁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景泰也倒吸一口冷气,倒退着走了几步,逃之夭夭。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盛颜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赞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乱,还是求他放过自己与尚训? 瑞王却从她身边越过去,看了一看内殿的门,面带着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间打招呼的样子,用轻松的口气,叫着殿门口的人:“圣上,吵醒你了吗?”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地回头看。头顶红纱宫灯的光线照在尚训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无力倚靠在内殿门上,橘红色的光芒让他的脸颊带上一点异样的血色,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血潮来。 他死死地盯着瑞王,那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绝望死气。 瑞王凝视着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今晚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刘远志已经死在乱军中,而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的君兰桎,目前被带到宫门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们是被这些奸人胁迫,身不由己,并不是真的想要为难我,所以先来抚慰一下你们,以免你们多心。等过几日,我们再好好地说说离别之后的思念吧。” 盛颜知道他这寥寥数语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样的,短短数天前,朝廷也处决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尚训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凌乱:“朕只是很想知道,瑞王是怎么在粮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军赶到京城的?” 瑞王轻笑道:“我怎么会蠢到与朝廷签订了合约之后,就将自己的一切交托在他们手中?君兰桎不过想利用我与项云寰鹬蚌相争,幻想从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项云寰之后,立即就带着他和几队精兵北上往京城而来,只不过故意把消息迟放出了几天而已。君中书那个没有经验的儿子,每天就待在城内守着探子的密报,却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会与我联系。不过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杀掉李宗伟,这一点倒是叫人佩服。” 盛颜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与尚训这一次败得彻底。尚训从小柔弱,她更只是个后宫中的女人,而君兰桎只惯于在朝廷上钩心斗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扰人美梦,真是不应该,我还是先走了。你们可以继续补眠一会儿,等一会儿,太子会来看你们,我想他会有话对你们说。”他说着,转身要出去的时候,若有意若无意地,抬手抚摸了一下盛颜的发,低声说:“盛德妃,圣上刚刚醒来,身体似乎还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顾他。” 看着他转身走出去,盛颜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扑到尚训的身边。尚训抱住她的肩,盛颜却发现他很镇定,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安慰地抱紧她的肩,低声说:“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顾我们,居然给了我们最坏的结局。” 盛颜微微咬住下唇,低声说:“幸好……我们的坟墓都已经赶造好了。” 他们在窗口,看着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转过回廊,消失在暴雨中。 而他们现在待在这里等候处置,简直比立即置他们于死地更叫人难熬。 尚训是他的亲弟弟,是他一手扶持着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权力的帝王,可是他却宣布瑞王为谋逆,并且亲自刺伤他、将他下狱;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时候,在后方断他后路,可说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应嫁他,却入宫成了他弟弟的妃子;刺进他胸口的那一把毒刃,他一直认为是她替尚训备下;她亲手写了要杀他的诏书;她骗他进行和谈;她在合约缔结之后,又在后方谋害算计他。 他该有多恨他们。 他最恨的,估计是他们居然一起联手谋害他。 盛颜心乱如麻,明明觉得自己绝望极了,可是张开口,却胸口堵塞,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们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如今失败了,只能认输。”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尚训却若无其事,只思索着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烦恼是,要是我们死后,他不让我们同穴可怎么办?” 盛颜没想到他如今第一担忧的事情居然是这个,恍惚迟疑中,竟在灯光下惨淡微笑了出来。 她抬眼看着头顶微微晃动的灯光,偎依在他怀中,轻声问:“圣上怕火吗?” 尚训茫然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还不是。 “若这盏灯掉下来,将我们连同这宫室烧成灰……我想,大约就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吧……” 这么绝望的话,却让她说得这么轻巧,尚训只觉胸口痛彻,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双臂,声音也呜咽起来:“可要是在黄泉中,我们看到对方焦黑的样子,一定会认不出来的,还是别做这个打算吧。” 他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且,阿颜,你这么美,如何能化为焦土。” 盛颜咬着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温热,眼泪滑落下来。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会他,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瑞王便让他过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不如我去见一见吧。” 尚训默然,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深吸几口气,勉强将眼前的黑暗晕眩驱散,站起来走了出去。 行仁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奔过去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应该不会的。” “那……母妃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 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出这样狠辣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一把推开行仁,冲上去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舍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拈出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朵开落的声音。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刹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亲眼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他,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迹了。” 这次。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 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中毒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认真地点头,用天真的神情看着她,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计划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到底哪个,才是凶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这个看似无邪的孩子面前,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片刻的工夫,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梁柱滑了下去,委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深爱她的人;还有一具,是她名义上的儿子,送给了她,追随他们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旁边有人冲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灭火之用——他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 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将她的手粗暴地浸入水中,即使他们身上全都被弄得湿漉漉一片,也不曾迟疑片刻。 直到换了好几缸水,那些游动的鱼儿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阿颜,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干净。”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透的衣服,跌坐在台阶之上,任凭微雨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艳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第十五章] 天机烧破鸳鸯锦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声叽啾,一片安然。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横斜着的,还有一枝枝碧绿的合欢树,在窗前摇曳。 清朗的天空,平静的初秋早晨,她一动都不想动。命运倾泻在她的身上,冰凉如水,叫她想要这样麻木地一直躺下去,再也不用面对人生中其他的东西,甚至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想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丝微微地一动,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缓缓地转头去看,看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尚诫。 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凝视着,睫毛颤抖。 他淡淡地说:“你昏迷一天一夜了,我守着你的时候,老是胡思乱想,觉得虽然你没有中龙涎,可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你会像他一样长久昏迷下去。” 她的身子疲倦而酸痛,不想动弹,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睁着眼睛看床帐上绣着的折枝花。海棠花,一枝枝,丰腴美丽。 在风雪之夜,母亲拉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看来,即使人生狼藉至此,她也要活下去。 沉默了良久,她才低声问:“尚训呢?” “他死在行仁的手上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以帝王之礼。”尚诫淡淡地说。 “那么……是你暗示行仁已经败露,所以他才急于下手,替你除掉了你登基的最大障碍?”盛颜慢慢地问。 尚诫伸手轻抚她的额头,说:“你何必把我的动机想得这么难堪?我是因为答应过你,会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才让行仁过去的。现在,你也确实知道,害尚训的人不是我,我不屑这样的手段,也不需要。” 是,他这么厉害,在给她交代的时候,也能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 即使让行仁去解释,需要这么晚,这么仓促吗? 看起来,他竟是迫不及待,不想要自己的弟弟活到第二天。 她躺着,想着,眼角有温热的眼泪滑下来。 他看着她,抬手轻轻将她的眼泪拭去,低声说:“盛颜,尚训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一心一意地爱我,让我称心如意。只要你愿意,我们忘记以往一切,你依然有一生繁华,一世风光。” 她僵直地躺在那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将她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上,她转头四望,才看见周围一切。 小阁所有的门窗都已经推开,一眼可以看到栏杆外盛开得无比灿烂的花朵。粉红色的娇艳,金黄色的夺目,蓝紫色的动人,在梧桐树下延伸到远方的湖边。 这花开得真美,可惜已到全盛,即将开始凋落了。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尚诫笑了笑,伸手轻抚她的鬓发,说:“等这边的花开完了,你就转到浅碧阁去,桂花的时节正要到来,等桂花落了,菊花也开了。” 盛颜转头看着阳光下随着微风摇曳如水波起伏的丛花。桃李开了还有牡丹,栀子过后还有石榴、荷花,秋天到的时候有桂花、菊花,就算冬天,也依然有蜡梅、水仙。 一年过了还有一年,人生转瞬百年,这一辈子,也并不会凄凉的——只要一天一天活下去就好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死过一次之后,依然是锦绣繁华。 依然能好好地活下去。 就像宫苑中的桃花,一年一年,不管主人是谁,不管改朝换代,也不管江山易主,只要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就会有人欣赏迷醉。 活下去,这么艰难,也这么容易。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知道尚训帝死于太子之手后,当天下午朝廷众臣就开始上书,请瑞王登基。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阻碍的尚诫,按照惯例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在奉先殿上书谒告祖先,诏书当然冠冕堂皇,几句“先帝英年龙驭,膝下无人继承大统”云云,名正言顺地黄袍加身。 他一上台便开始着手整肃朝廷事,君中书已死,那一派旧人自然被连根拔除。尚诫登基不过旬月,太皇太后就在西华宫忧病去世。但是如今局势动荡,也没有太多人关注,礼部照例将她送往崇德帝的山陵下葬。 等到朝廷局势基本安稳下来,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盛德妃。不仅是朝廷,连宫中的人都这样偷偷议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君容绯与元妃带着宫中一群人出发去云澄宫的时候,抱着盛颜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生离死别了,无一不是泪如雨下,一时间宫门口哭哭啼啼,甚至惊动了离这里不远的垂咨殿。 当初尚训一直都是在垂咨殿看折子的,但是现在尚诫却一般是在清和殿上朝,所以垂咨殿内寂寞无事的值班大学士聂菊山也出来看了看,听身旁人议论,其他旧人都移往行宫,连平常宫女都遣出了,唯有当初最兴风作浪的盛德妃留下,估计是新帝准备好好处置她。 聂菊山深以为然。第二天,他洋洋千言上书,认为盛氏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今上天命所归,她却螳臂挡车,不但之前挑唆先皇,让今上陷于囹圄,后又与君兰桎狼狈为奸,勾结作乱,实属后宫余孽,应当从重处罚,不可姑息。 尚诫看完聂菊山这份奏折,脸上竟难得露出笑意,说:“聂卿不提,朕还没发现,原来此人这么可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朕作对,实在是罪无可恕。” “盛氏多次对圣上图谋不轨,实属大逆不道,不杀不足以服人心。”聂菊山义愤填膺道,“圣上为天下安定,不但解了京城之围,而且还亲自率军南下平定叛乱,谁知她竟在后方作乱,与君兰桎定下渔翁得利之计,企图谋害圣上。幸好吾皇上承天命,逢凶化吉。但臣以为盛氏其心可诛,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尚诫不动声色,又将奏折看了一遍,然后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聂菊山欢欣鼓舞地怀揣着连升三级的梦想退下后,尚诫看着那份折子,若有所思,良久,才忽然抬头叫白昼:“召中书令赵缅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不多久赵缅到来,尚诫注视着站在下面的他,问:“赵卿家年纪多少?” 赵缅答道:“臣虚度四十有七。” 尚诫点头:“你帮助朕逃离险境的时候,虽然安置好了妻儿,但据说嫁出去的女儿却因为怕连累夫家而自尽了,每每想到,朕真是心里不安。” 赵缅以为尚诫是要加封他的女儿,便说:“死者已矣,多谢圣上挂念。” “朕今日给你一个女儿如何?”尚诫问。 赵缅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讷讷不敢应。 尚诫说道:“朕要立一个女子为皇后,但她出身来历不称,恐怕朝臣议论,所以朕想将她赐给你做女儿,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不但那女子有了依靠,赵缅也就成了太师皇亲,在朝廷上的地位定然难以动摇。 赵缅喜不自禁,立即跪下谢恩:“多谢圣上成全,臣又得一女,实乃天降恩德!” “至于她的身份,你就说是自小托付在远亲家长大,近日刚刚接回京就好。她的户籍,朕会让户部的人补上。” “是……”他赶紧叩头,再次谢恩,心里想,不宜让人知道的,莫非是在南方平乱的时候遇见的蛮夷女子?又或者,是籍没入宫的宫女? 但他也只是暗暗思忖,不敢询问。 当天下午,内宫下诏送先皇的盛德妃到云澄宫与其他妃嫔一起生活。 送盛德妃的车子刚刚从白虎门离开,青龙偏门那边也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马车离开宫城,那辆车一般都是宫中学士公事所坐,也并没人注意。 这辆车直往宫城以南而去,一路行经大理寺,过了六部,出承天门,绕到中书令赵缅府第后门,才停了下来。 赵缅一身家常袍服,早已等在那里。四周无人,他看见内侍将车帘打起,伸手进去扶那人,里面一双女子的手伸了出来,搭在他的腕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但对于女子来说,却稍显粗大,看来她以前生活辛劳,也许还常常操持家务。 赵缅心想,难怪圣上说她出身不好,大约是出身卑贱的女子,偶尔运气好被圣上看上吧。 她下了车,赵缅见她一头青丝只绾了松松一个小鬟,脸上蒙了薄薄黑纱,身上青衣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样子,但一身清气,腰线纤细,肯定是个美丽女子。 赵缅的夫人杨氏在门内迎接,那女子向她行礼,低声说:“有劳赵夫人了……”她声音喑哑无力,竟似长久哭泣过。 可即使她声音沙哑,赵缅依然觉得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他以前必定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次。 他微微疑惑,但也不敢多揣测,赶紧引着她进院子。 她安身的院落早已经收拾好了,就在花园中的一座轩榭,一面临水,三面全是花木,开阔疏朗。此时正是秋日,前面丛菊盛开,金黄一片花海,空气中尽是沁人心脾的菊花药香。 那女子虽然看起来精神恍惚,但还是向他们致谢。赵缅与夫人告退之后,夫人在路上悄悄问:“这位姑娘是谁?” “不知道,不过既然圣上费这么大周折,一心要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想必是万岁心尖上的人……”赵缅说到这里,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已经进了内堂,阳光映着水波从后面照进来,她的身影映在隔开内外的一扇碧纱屏风上,她将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默然站在那里发呆,看起来孤寂清冷。 赵缅心中一震,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身影,他曾经见过。 当时瑞王下狱,他负责审讯,正好遇上盛德妃也来狱中,下令赐死瑞王。那时盛德妃站在掖庭狱门口,她身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身影纤细瘦弱,在阳光中几乎要消失一般。 那条身影他原本已经淡忘,但此时忽然再次见到,心头震惊已极,居然愣在当场。 良久,他吓得拉上夫人,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 过了几日,是九九重阳节。 如今战乱已定,宫中照例请京城中百岁以上和朝中花甲以上的老人入宫饮酒。 其中有一个老人年纪已经一百零三岁,皇帝赐的寿饼只吃一半就小心包好藏在怀里,尚诫问他为何,他请罪说:“老朽家中娘子年已九十九岁,从未吃过宫中食物,草民想要带回去给她尝尝。” 原来他们是年少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成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幸子女都已夭折,靠朝廷救济过活,但两人相濡以沫走到现在,一直不离不弃。 众人感叹良久,尚诫命人送了一桌宴席到他家给他妻子,另外多加赏赐。 散席之时,尚诫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大臣们说了一声:“民间夫妻伉俪情深,真是让朕都羡慕。” 善解人意的众位大臣马上就忙活开了。第二天,推荐自己女儿侄女的、举荐名门闺秀的人踏平了后局主事的门槛。算上尚训帝那一朝,后廷已经空虚了多年,连宫女宦官都大多打发出去了,后局几个宦官自然也不敢做主,跑去与礼部的人商议。在这么多的姑娘中,礼部尚书选中了赵缅新近刚接回身边的小女儿赵嫣,定于这年十一月初六进宫册封。 对于这个选择,众人都认为是考虑周详、名正言顺的。毕竟赵缅当初与铁霏相助皇帝逃脱回北方后,便一直忠心从龙,南下平叛也颇有功勋,皇帝十分倚重,成为国亲也是顺理成章。 一时间到赵缅府上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赵缅表面上笑容满面,实则心中忐忑不安,几乎夜夜噩梦。 幸好转眼已经是十月底,眼看也就要成亲了,离烫手山芋丢出去的时间也没几天了,赵缅才稍微松了口气。 为了赶上女儿进宫的大日子,赵府大事修缮。家里用人忙不过,不得不临时找了数十个帮工进来修葺花园,日夜开工,一时间连盛颜这边都吵到了。她本就睡不好,这下更是夜夜辗转难眠。 雕菰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赵府临时派来服侍盛颜的几个小丫头对她的压抑十分不解,常常羡慕地说:“小姐,你多幸福啊!不但可以进宫,而且可以做皇后,这是天下所有姑娘家的梦想啊!” 盛颜转头去看荷塘中的枯荷,说:“宫里有什么好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残酷最冷清的地方了。” “怎么会呢!”她们立即跳起来反驳,“小姐,你进宫了就知道啦,据说当今圣上是人中龙凤,年纪又轻,长相又好,现下连岭南塞北都已经平定,以后天下升平,各地安稳,你做了皇后,该有多好啊!” 她虽然早已料到,但还是问了一句:“岭南已经平定了?” “是呀,兵马已经归顺,占据城池顽抗的那几个逆贼也都处决了,小姐还不知道吗?”小姑娘们说起这些事叽叽喳喳的,却毫不知道其中血腥,只红着脸传扬其中几个年轻将领的名声。 盛颜意识恍惚地听着,直到她们争辩不休,找她当裁判:“小姐你说,到底是张校尉强,还是李都尉厉害?” 盛颜靠在柱上,垂眼淡淡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朝廷的事。” 那些小丫头还要说什么,站在盛颜身后的铁霏终于忍不住,说:“太阳已经西斜了,你们还是先准备下晚饭,叫人送过来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有本事你也去杀敌建功呀!”小丫头们不满地噘起嘴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散开了。 铁霏郁闷至极,暗自嘟囔:“老子杀人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生出来了没有呢!” 盛颜支着下巴望着塘中枯荷,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铁霏以为她会依然像之前一样呆坐一天,谁知过了片刻,他听见她的声音轻轻传来:“是我耽误了你,本来你也可以建功立业的。” 铁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我只是听命行事。皇上重视什么,我就为他守护什么,皇位啊,天下啊,还有你啊……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盛颜默然闭眼,疲惫地说:“但你也知道,我是绝对不可能与前两者相提并论的。” 铁霏皱起眉,想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盛颜也没有再问什么。 风中枯荷摇曳,晚风渐凉,黄昏笼罩了天地。 晚饭后天还亮着,有个小丫头见盛颜整天闷在室内枯坐,便探头探脑地看看外面,说:“外面花园里桂花开得真好,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铁霏皱眉,问:“桂花有什么好看的?白天都看不到那小小一点,何况现在天色都昏暗了。” “你们男人当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了,什么花啊香啊,全都不解风情!”小丫头牙尖嘴利地抢白。 其实盛颜对于赏桂花并无兴趣,但是看见她这样说,便也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到花园去走了几步。铁霏无奈,只好跟在她们身后,一脸郁闷地出去了。 银月光芒洒在桂花树上,依稀片片深浅痕迹,在暗夜中只见其色,不见其形,香气也变得更加幽缈。 在这么幽静的院中,他们却听到旁边传来敲打椽梁的声音,正是那些赶工的帮佣还在忙碌,让几个小丫头们都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盛颜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突然看到了爬在花园亭榭屋顶上的一个人,她微微怔愣了一下,皱起眉。 而屋顶上的那人目光与她对上,手中的椽梁顿时松落,幸好他眼疾手快,马上就抢手抓住了,没有砸破屋顶。 不过,在这一刹那的目光相接之后,盛颜和他都立即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别处了,两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转身。 看她闷声不响地转身走上回头的路,丫头们还以为她嫌这边太吵,赶紧说:“院子里有些屋子陈旧了,老爷要赶在小姐出嫁之前修好,所以要日夜开工,是有点吵,小姐再忍几天就好了。” 她点头,见铁霏在身边,微微有点警觉地回头看那些人,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按着胸口,说:“看那些人爬这么高,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心悸……难道他们不怕吗?” 丫头咯咯笑出来:“小姐啊,他们是修屋顶的,怎么能惧高呢?” “说的也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身旁的桂花吐露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他们周身,盛颜伸手折了一枝,拈在手中,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天。 细细一痕上弦月已经升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躲在厚厚的碧沉叶片下,全看不清,只是月光下闻着花香,几个人都感觉到心情舒畅。 回去时她略有点疲倦,坐在灯下看了几页书,已经快要三更了。她觉得自己困乏了,便让丫头替她准备洗澡水。 丫头打水让她在内间洗澡,铁霏自然守在外间。 她将丫头打发出去,自己泡在桶中慢慢清洗。铁霏在外面守着,听着里面偶尔传出来的水声,毕竟已经夜深,他也有点倦怠,烦恼地支起下巴望着月亮,想,今天是初三,三日后初六,自己终于可以回去了,到时候,就可以看见雕菰了。 想着雕菰,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也没有留意倾听里面的水声了。 直到那个丫头从外面抱着衣服进去,绕过屏风,然后看到空空如也的澡桶,这才尖叫出来。 铁霏立即跳起来,冲了进去。外面是细细的新月,里面是摇曳的一点小烛光,虽然是在阴暗中,但也可以发现,盛颜已经不见了。 窗外是荷塘,门外铁霏把守着,可是她却不见了。 “小姐……小姐不会跳进荷塘了吧?”小丫头结结巴巴地问。 铁霏立即说道:“不可能,我没听到这么大的水声。”但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未免向荷塘内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差点跳起来,原来水面上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好几块修房子时拆下来的旧木板,延伸向荷塘的另一边,显然她是从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浮桥上逃出去了。 午夜刚过,凌晨未到,深秋的殿内,夜凉似水。 尚诫寝宫中,今晚轮值守夜的是白昼,他看见铁霏一脸郁闷地急冲冲进来,便问:“出什么事了?” “盛德妃不见了。”他无奈地说。 白昼挑挑眉,笑道:“是吗?你可真不小心。”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有了声响,尚诫已经坐起,示意铁霏进入内殿,问:“她怎么不见的?” “必定是有内应,不然,她也逃不出去。”铁霏赶紧说。 尚诫转头去看外面的夜色,皱起眉头。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两人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恼怒。 “把外殿右边第二个架子上的青色琉璃瓶拿上,去御马监带几只狗。” 白昼应了一声,到外面拿上那只瓶子。即使瓶子紧盖着,他也可以闻到里面的香味,清新出尘的桃花香,如烟云一样氤氲袅袅地溢出来。 他带上瓶子到御马监去。这里养着出猎的马匹、鹰、猎犬。 他调了几只正当盛年的大狗,回来时尚诫已经收拾好等在宫门口,三人纵马出宫,马蹄急促,踏碎京城凌晨的宁静。 新月斜挂,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城郊茫茫一片,近处是金黄的稻田,远处是雾气一样朦胧的桃林,云澄宫在紫觳山上,静静铺陈。 眼看已经逃出城外,盛颜与君容与直到此时才敢停下歇一口气。他们靠在“云澄霞蔚”的牌坊下,觉得大汗湿透了衣服。 “你怎么知道我在赵缅的府上?”她问。 君容与苦笑道:“我从江南逃回来之后,听说你也被送往云澄宫了,但是我偷偷潜进去看皇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我们还以为你暗地被处决了……直到雕菰进来后,她才吞吞吐吐说出了瑞王可能对你有所企图,我们又听说他要娶赵缅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所以我就装成帮工,混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你。” “虽然帮工与赵缅相遇的可能性不高,可他以前在朝廷毕竟与你是见过的,你这样贸然行事也未免太冒险了,要是被人认出可怎么办?”盛颜低声道。 “那也顾不得了,幸好顺利地救出你了……”他看着她,说道。 盛颜低头不语,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云澄宫,而现在你不见了,我想那里一定没有人搜寻。”他看着她,说,“而且那里的人变动很大,对宫中来的一大群人还没熟悉,我妹妹会帮着掩饰你的。或许你可以假装是一个普通宫女,先在里面躲一段时间。” 盛颜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她目前确实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天地茫茫,到底能去何方。可要是去云澄宫,又怕连累君容绯和元妃。 犹豫良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说:“我先住几日,马上就走。” 知道君容与要带着盛颜过来,君容绯身边的珊瑚早已候在云澄宫偏门。行宫冷落,巡逻也很松懈,如今天色还未亮,君容与带着她翻墙进来,自然也没人顾得着这边。 他们跟着珊瑚,往君皇后居住的地方走去,那里与她住得较近的正是贵妃和吴昭慎,应该不用担心。 沿着台阶而上,前面水声哗哗作响,扑面而来。盛颜抬头一看,这里正是紫觳山瀑布前的凌虚阁。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水流倒悬,倾泻而下,在这个秋日清晨,水雾弥漫在山间,一片潮湿的寒意向她逼来。 她正在往上走,君容与在她身后,忽然低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 她微微一愣,回头看他,他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逃避地将头转向旁边去了,叫道:“妹妹。” 君容绯正站在瀑布之前的小亭中,看见他们来了,顿时飞奔下来,紧紧握住盛颜的手,又哭又笑:“德妃,你还好没事,你还活着,真的……” 她以前在宫中,对盛颜一直客气,如今陡然之间遭逢大变,居然亲切起来了,似乎对方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盛颜与她拉着手,想要说些什么,可四周水声哗哗,她一张口就被水声淹没了,只好作罢,只是看着她。 君容绯与她这几月都是心惊胆战,颠沛流离,一时间相看彼此的憔悴容颜,一边笑着,一边竟然流下泪来。 天色大亮,太阳初升,照在流泻而下的瀑布上,每一颗水珠都是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看似离她们很远,水雾却不知不觉已经沁湿了她们的裙裾,冰凉地渗进来。 “不要在这里了,等一下会有人看见的。”君容绯低声说,与她携手要进阁的时候,下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喧哗,只是瀑布的声音太响,他们一时听不分明,只能转头向下看去。 就在她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君容与忽然脸色大变,说:“是马蹄声。” 君容绯却微微诧异,不太相信:“行宫中处处都是台阶,怎么会有人骑马?你肯定是听错了吧?” 君容与摇头,急促地说:“你快带德妃去后山避暑的山洞,我来拦住那些人。” 话音未落,忽然下面传来一阵狗吠,有几只猎犬如离弦之箭,从台阶下面直冲而上,猛扑向盛颜。其中一只更张口就咬住她的裙角,不肯放开。 盛颜在大惊失色中,转身想要逃离,只听“哧”的一声,她的裙角已经被扯下一块,而那只狗凶猛无比,不肯罢休地还要再扑上来咬她。 君容与一脚踢飞那只狗,挡在盛颜的面前,此时下面有人一声呼哨,那只狗立即跃到旁边,只是瞪大眼睛,凶狠地看着她,呼呼喘气。 盛颜抬头仰望,一匹马从旁横跃而出,正拦在她面前,马上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高声音说:“盛颜,跟我回去。” 正是尚诫。 他居然直接纵马跃上云澄宫的这无数台阶,穿过重重门户而来。 盛颜抬头看尚诫在阳光背后的脸,逆光中什么都不分明,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仿如跳跃着火焰。 她一咬下唇,抬头说道:“圣上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皆知我与先皇妃嫔在云澄宫,何来跟你回去之说?” 尚诫冷笑,挥鞭指着她吼道:“盛颜,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将你送到赵缅那里,不过是怕你受人议论。你不回去也无所谓,我今日就下诏要立先皇的盛德妃为后,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看到他如此暴怒,身后的白昼和铁霏不由得相视无奈,知道这个主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到时候真要对朝廷当众宣布自己要娶盛德妃,恐怕又是一场混乱。两人想到这里,相视无语,不由得都有点牙痛的神情,不知道真要做出这样的闹剧,他们该怎么收拾。 君容绯吓得脸色惨白,缩在角落之中不敢出声。 唯有盛颜站在瀑布之前,任由水花溅起沾湿自己的衣裙,一动不动。 尚诫声色俱厉,说出那些话语惊世骇俗,她却置若未闻。她不为所动地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尚诫,说道:“可惜,这世上没有人能什么都称心如意的……你也一样。” 她脸色平静,站立在危岩之上,水面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看她立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尚诫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犹豫了良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软了声音,说:“阿颜,你何苦这么倔强?我早说过,尚训的事与我无关,如今你也明白了,不是吗?从始至终,都是你们二人对不起我!” 盛颜却只向着他惨淡地笑了一笑,神情灰槁,她背后水花飘扬,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披散而下的长发凌乱散落在肩头,眼看着那无数水花就在她衣袖发间不断开谢,而她身后的瀑布不断流泻,错觉中看来,她恍如正在随着水风流逝。 “你的记性真差啊,难道你忘了,我的母亲?”她低声问。 “你母亲?”他骤然听到她提起这个,大惑不解。 盛颜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全然是不解的错愕。 她望着自己面前的他,猛然之间,心下有一点暗如萤火的恐惧,从胸口升起,骤然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瑞王是这么骄傲的人,他在出逃后,必定只想着亲自回来向她报复,有什么必要仓促命人将她的母亲置于死地? 而且,他从没见过她的母亲,也从未提起过——在他的意识中,恐怕自始至终都没有她母亲的存在,又怎么会想要用母亲来报复她? 一切都是……尚训带来的消息,他是这个消息唯一的来源。 在心里陡然升起的,不明就里的恐惧中,她忽然想起,在尚训去世的那一夜,黑暗中,他曾经问她,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又说,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但,仅仅只是一刹那恍惚,还没等她醒悟过来,耳边忽然有一线风声划过,有寒光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向尚诫刺去。 尚诫应招极快,在马上一个俯身,极险处堪堪避开锋芒,那剑尖离他几乎已经只有半寸,却再递不进去。他一俯身后立即翻身重新上马鞍,右手却如蛇一般顺着那人的手腕赶上去,一折他的手肘。那人手臂受制,长剑立即倒转,尚诫将剑柄往前一送,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剑从刺客的胸口进,后背出。 在君容绯的哀叫声中,那人连人带剑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深深地坠落在崖下,跌落在瀑布下的深潭中,红色的血在水中隐隐一现,便被卷入了激流。 这一场兔起鹘落迅速结束,直到君容绯尖叫一声扑上去,趴在崖边放声哀哭,盛颜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刺杀尚诫的那人,是君容与。 他胸口中剑,又落入这样的激流中,自然是活不成了。 尚诫却若无其事,转头对盛颜说:“来,跟我回去吧。” 不动声色之间就处决了一个人,一条命就这么在他手上消失,他却压根儿没有半点放在心上。 盛颜定定地看着他,心口弥漫着大片的冰冷与恐惧。 从始至终,从初见的时候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飞扬跋扈,凌驾于人。 在他的人生中,只要不关系到他自己,别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刚刚的疑虑,烟消云散。 于他不过是如蝼蚁的一个妇人,他有什么必要不杀掉呢?何况又是那么简单的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达成。 因为他明知道,她唯一的至亲,只有母亲了。他从来都不忌惮用最简单的手段达到让别人最痛苦的目的吧。 因为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损害到他自己一丝一毫的那种人。 尚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颜变幻的神情,瀑布前水风斜飞,朝阳光华灿烂,盛颜披散着的发丝上沾满了水珠,在阳光下就如通身缀满灿烂露珠,璎珞垂垂。 尚诫表面镇静,心中却突然波动,似乎有一种害怕至极的情绪,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终于翻身下马,慢慢向她走去,低声说:“盛颜,你听我说……” 盛颜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急促,都快挣脱出胸口了。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率领着十八骑侍卫突围回国时,彻夜在沙漠中驰骋的恐慌与执念,叫人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激烈跳动而突然停止。 但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贴近她。直到触到她的衣裳,他才将她狠狠地拉扯过来,因为来势太猛,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中。 他用力抱紧她,心有余悸地说:“盛颜,来,跟我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惨淡的脸上绽放开一朵异常平静的笑容,轻声说:“不。” 她这一生身不由己,随波逐流,颠沛流离中只想着好好活下去。所以无论命运和他人加诸她身上的时候,她都默默地柔顺接受,不曾反抗。 然而这一次,她终于第一次开口,拒绝。 尚诫只觉得肩膀一凉,有一支细长冰凉的尖锐物,刺进了他的肩窝。他习武多年,反应快极,下意识就将她的手扳开,往前推去。 盛颜的身子如同一片云一般,轻飘飘地由他的掌心开始往后退去,与瀑布一起,下坠到深不可测的底下去。 尚诫疯一般冲往前面去,要抓住她的手,但已经迟了,他的手指与她指尖擦过,却来不及握紧在掌心。他拼命地伸手去拉扯她,在危崖上差点止不住脚,白昼狠命扑过去,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大声说:“皇上,别过去了!” 他被白昼拖住,站在高崖上,眼看着她一身白衣,迅速融化在无数的模糊雾气中。到最后周围一切水声都退后到千百里之外,四周景物变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瀑布的水花雪白晶莹,如无数细碎的白花在瞬间开谢,转眼老死。 [第十六章] 桃花帘外开依旧 尚诫一动不动地站在悬崖上,看着瀑布的水花,在风中化成蒙蒙水雾。 白昼看着他面如死灰,赶紧问:“传令让山下的人立即封锁河道寻找她,圣上看怎么样?” 他微微点头,挥手让他下去。 手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木然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那里刺着的,不过是一支金簪,又是在肩窝,并没有伤到要害。 他的手抚上那支钗,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是一支细细的桃木钗,桃枝太细,因硬度不够而密密匝匝缠绕着金丝,金丝如水波般顺着桃木的纹路流动,在木钗的尽头绽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开,两朵蓓蕾,由打磨得极薄的粉色宝石簇成,栩栩如生。 十年前,她为他折下的那一支桃花。花谢了,枝条枯干。他找了能工巧匠,将它改成了一支与当年桃花一样的金钗,送给了她。 真没想到,她仓促出逃的时候,舍弃了所有的东西,最终带在身边的,却是这支桃木钗。 而,他的心腹要害都对着她,她明明可以取了他的性命,却只伤了这里。 她在想什么,他始终都是不明白的。 更不明白的是,上天为何要用一场大雨让他与她重逢,又为何用十步之遥决定了一切命运。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雨,没有他与她的相遇,现在会是怎么样? 他,盛颜,尚训和行仁,这个朝廷,这个天下,会是怎么样? 但谁知道呢?也许一切都还是一样,只是那一场大雨,替他们找到了各自痛下决心的理由。 瀑布的声音击打着他的耳膜,侵袭而来,就如那一场大雨的声音。 他站在瀑布前,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瀑布急湍,潭下水流极快,虽然有大批人马沿着水流去找,但是过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找到盛颜和君容与的踪迹。 这里已经没有找到盛颜的机会了,尚诫在离开云澄宫时,召了雕菰过来,说:“你随驾回宫吧,盛颜曾请求朕将你许配给铁霏,朕会满足她心愿的。” 雕菰与铁霏赶紧跪下,叩谢了他。 等铁霏带着雕菰要出门的时候,她转头看尚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圣上,您让奴婢跟在娘娘身边这么久以来,奴婢看得十分清楚,您对娘娘确实是上心的,只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纵使您再怎么弥补,也是无济于事的,这缺憾……估计怎么都弥补不过来了。” 尚诫微微冷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是谁?” 雕菰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就是以前……圣上被先皇擒下,后来得脱之时,派人杀了娘娘的母亲那一次……” 尚诫皱起眉头,问:“派人杀她母亲?朕何曾知道她母亲在哪里?” 雕菰睁大眼睛,极度惊愕让她说话都开始磕巴:“可……这是先皇亲口告诉娘娘的,这消息也没放出去,他只跟娘娘说了,她因此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铁霏愕然插话:“我与圣上一起逃脱之后,直接就去了北方,哪有时间想到为了报复德妃而杀她母亲?” “何况朕根本不屑。”尚诫冷冷地说道。 雕菰震惊地瞪大双眼,颤声问:“这么说……” 她心头转过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但这念头让她头皮发麻,浑身发抖,不敢再说下去。 尚诫知道她必定会明白的,又问:“可是先皇又为什么要杀她母亲?那时他们不是同仇敌忾,一起联手害我吗?” “不是的,娘娘与我一样,都不知道那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雕菰急切地仰头看着他,说道,“那天先皇吩咐我去取笛子的时候,是先皇身边的景泰突然过来,将另外两支笛子交给我,说那是先皇平时用惯的,所以我才一并拿了出去。” “不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吗?”他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十指紧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白了。 她说,那都是我的主意,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原来,就连她亲口说过的,都是谎话。 雕菰用力摇头:“不是的,先皇那段时间,察觉了圣上与德妃的感情之后,便将娘娘送到云澄宫,又因为性命垂危而召她回来,所以当时他们两人存有心结,见面时都稀少,直到娘娘的母亲去世,娘娘因此病得差点好不起来,先皇在病中极尽全力呵护她,他们才又重归旧好。圣上您想,这么重大的事,他们当时那样的情况,要怎么商量共同谋害您呢?” 她说,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她一力地维护尚训,甚至,什么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了得到她,曾经费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心机。 尚诫默然,良久才说道:“原来她一直以为,她娘死在我的手上……难怪她宁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挥手让雕菰下去,雕菰行礼要退出的时候,抬头看他在空旷的大殿内,黯然无言的样子,又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她牵着铁霏的手,看着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最高处的尚诫,迟疑着,畏畏缩缩地说:“圣上,我……我还想跟您讲一件事,虽然只是我心中猜测的。” 尚诫没有看她,只是说:“说吧。” “也许……娘娘从云澄宫回来后,就知道铁霏是您身边人了,因为……她本来对太后避之唯恐不及,那次却突然带着我们去西华宫,还告诉我们太后的凤符与垂咨殿代行谕旨的印信的事。后来铁霏因此救出您并且前往北方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要是她说得不这么详细的话,铁霏哪里能这么顺利呢?甚至她还亲自带我们去西华宫看太后的凤符收藏在哪里,怎么她难得多说几句,就全帮上铁霏了呢?而且,还特意让铁霏去查看天章阁的印信,可现在想来……”她绞着手指,犹豫地说,“她竟好像,是故意指派铁霏去的……” 尚诫听着,突然淡淡地笑了出来,铁霏与白昼看着他忽然的笑,面面相觑,他却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殿内,一边笑着,一边想,如今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已经是当朝的统治者,九州四海,万民臣服;他正当盛年,四方平定,所有邻国番邦无不畏惧;他可以随意选择世上最美的女子,艳丽素雅妩媚清朗,无论哪一个,都会对他顺从温婉。 就连那个人,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原来也不是那么恨他。甚至,只要上天稍稍再给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在一起。甚至,他们彼此深爱,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真是,万事如意。 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他慢慢转头看去,初冬碧空如洗,远远的,有双双对对的白鸟从天空掠过,渐渐消失在远方。 他看着,想着他们初见时,她给他抽的那一支签,她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到如今,历历在目。 盛颜消失三天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一月初六,原定立后的日子已到。尚诫醒来很早,站在殿外眼看夜色浓重,风吹动窗外树影,声响凄厉。直到月亮渐渐西斜,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 日出后,宫中封诰也已送到,迎接皇后的仪仗如同锦云蔽日,映照得宫门前一片霞光灿烂。礼部尚书持节册到他面前,说:“臣等奉命,即将启程赵府。” 尚诫看看节册,平静地说:“不用去赵府了。仪仗减一半,把以前呈上来的那些闺秀随便找一个封为贵妃,接进宫来。” 礼部尚书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吓得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但是,全天下尽知今日是立后大典,而且,册子上已经写了是赵缅女儿……” 尚诫淡淡地,并无任何表情地说道:“朕今日,不想立后。” 礼部尚书觉得自己差点晕厥过去,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也曾经把孙女的生辰八字送过来的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扑过去,抓住他说:“就是你孙女了!” 因为天降恩德而匆忙嫁进宫中的国子监祭酒的孙女,出身名门,性格柔婉。她运气确实不错,虽然没能受封为皇后,但尚诫忙于国事,个性冷淡,对宫中嫔妃兴趣寥寥,她受封贵妃后,赫然已是宫中之主。 对于这个完全是撞上好运的女孩子,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羡慕。即使在京城之外的城郊,也有人议论着她。 “哎,尹姑娘,你说那个刘贵妃,是不是运气太好了?皇上居然在最后放弃了原来想立的妃子,找了她过来!” 听到邻居女孩子的问话,坐在石榴树下刺绣的尹姑娘抬起头,笑了一笑,说:“是呀,她运气真好。” 即使在竹篱间,山野中,她身穿粗衣旧裙,却依然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就像竹篱茅舍间探出的一枝碧桃花,这种夺目的美丽,居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唯一的缺憾是,她的手指虽然修长,却不太纤细,看来是年幼时操劳所致。 邻家姑娘看了看她正在绣的画,问:“你今天绣的是什么?怎么会这么大呢?” 她在绣架前,拿针挑着已经绣好的丝线,笑着抬头看她:“这个是给花神庙绣的,新来的庙祝托绣庄帮他们绣一幅天女散花的中堂。” 邻家姑娘站在旁边看她细细地调整丝线的反光,一针一针地挑着已经绣好的眼睛。有点不明白,问:“那,她的眼睛不是已经绣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挑?” “丝线绣的时候针脚不一,看上去眼神会涣散,所以需要把反光调整好,这样看上去才会明亮有神。”她说着,然后放下手中针线,站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幅绣品,一寸一寸看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转头对着屋内叫:“大哥!” 邻家姑娘的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她看着从屋内走出来的清俊男子,赶紧叫他:“尹大哥!” 他尚带病容,显然身上曾负过重伤或生过重病。对邻家姑娘笑笑,他低头去看那幅绣品。 “已经完成了,麻烦你帮我送到绣庄。”尹姑娘将它叠好,又用青布包起来,交给他。 他接过来,看看她显得蒙眬的双眼,低声道:“都是我拖累了你……” 她抬头对他笑了一笑,轻声说:“哪有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你不肯丢下我,所以你才寸步难行……都是我对不住你。” “不敢……”他赶紧说。 “别客气了,我现在可是你的妹妹。”她疲惫地笑着,向他挥挥手,“快去快回,大哥。” 他点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又小声嘱咐她:“千万不要出门……还有,进屋去吧,院墙这么矮,小心被人看见。” “好。”她应道。 送他出去后,她将门关紧,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活动了一下肩膀脖子,然后伸手在院子里的小水池中洗手。 已经是二月天气了,她抬头看见蓝得高不可攀的长天中,满城桃花盛开在艳阳下,颜色鲜艳,如同梦幻。 整个人间,全都笼罩着不分明的,如同梦幻一样的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平静的,春天降临的天气中,怔怔地站住了,茫然地看了天空很久很久。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也许是被这些鲜艳的色彩所迷惑,尚诫这个从来不关心花月的敬业皇帝,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御苑中的那几株桃花。 纷乱桃花,盛开在春风中,轻缓招摇,令人有点怀疑,要是没有桃花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春天。 今年桃花大盛,满城的桃花开得妖异,直如灿烂的红云将整个京城笼罩住。 就像去年、前年一样,白昼照例陪着他一起到城郊踏青,不过今年还加上了铁霏和雕菰。 他们沿着清浅河水,一直往上游而去。放眼望去,对岸的桃花林远远延伸到山脚下,阳光洒在桃花上,那艳丽的粉红色如同云霞的颜色,胭脂一般迷人。 那个荒废已久的花神庙,如今居然有了庙祝,而且还修葺一新,竟然也有点香火了。 尚诫下马走到檐下,一抬头看见覆盖在窗户上的芭蕉,荫荫绿绿,一片幽凉。碧绿的芭蕉影倒映在庙旁的三生池上,随着微风水波,舒缓招展。 曾经有个人,在这里,接过芭蕉上滴下来的雨水。那时她清澈的容颜,不染纤尘。 也曾经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三生池上,看着水中聚散无常的影子,相拥亲吻。 他想着陈年旧事,竟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想过太多次,连伤感都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怀念。 他走到庙内看花神,神像上的灰尘被掸去后,木雕像披上新衣,竟隐约可以看出一点衣袂飘飘的风姿。 见他进来,庙祝赶紧迎上来,问:“客人要烧香还是算命?” 他淡淡地说:“我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的。” 庙祝又转头问白昼和铁霏,至今没有着落老婆的白昼赶紧说:“我求个姻缘。” 庙祝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了签盒和签书,递给他。 签条已经有几根被虫子蛀朽了,微一晃动就应声断裂,白昼不敢摇得太厉害,在手中慢慢晃动,那些断裂的签条也在里面跳动。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根掉了出来。 铁霏拿起来看,说:“第一百一十签。” 尚诫听到了,笑了一笑,随口说:“真巧,和我以前求的是一样的。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正在翻签文的庙祝却摇摇头,对白昼说:“不对,第一百一十签,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唉,这位小哥,你情路堪忧啊……” 尚诫微微一怔,伸手将那本破旧的签文书拿过来,翻到第一百一十签的判词,注目看了良久,才慢慢微笑出来。 见他神情奇怪,白昼赶紧问:“主上,这……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人真奇怪,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笑道,怔怔看外面许久,又缓缓说了一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就骗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铁霏和白昼完全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庙,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大幅刺绣,便站在下面看了良久,看着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和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你不觉得,这画上的仙女有点面熟吗?”见他一直盯着这幅画看,铁霏也觉得有点异样,忍不住小声问雕菰。 雕菰想了半天,才说:“和德妃以前绣过的那幅《七十八神仙图》有点像,我没见过别的刺绣上有这样的仙人。而且这眼珠特别鲜活,我记得姑娘在绣好眼珠之后,还会反复地调丝线,说丝线的光泽要是乱了的话,目光就不灵了。” “可见绣得好的人,都一样需要下功夫。”铁霏对于妻子的话,向来奉为谕旨。 尚诫看着上面的仙子,衣带当风,浑欲在花雨中归去,他看着上面鲜艳的花朵,几乎让这乱花迷了眼睛。 三人离开花神庙,正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尚诫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那片桃花林,那几株绿茵茵的芭蕉,觉得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转头,吩咐白昼:“去绣庄打听一下,绣这幅刺绣的人是谁,住在哪里?” 白昼苦着一张脸,觉得这事实在是希望渺茫:“可是圣上,天底下的绣品不都是一样的吗?而且绣的都是神仙,所以有点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尚诫淡淡地说:“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不甘心。” “臣觉得,要是她尚在人间,一定早就远离京城,躲避在山野中了……”白昼低声嘟囔着。 铁霏附和:“而且,她所有远在天南地北的族亲,朝廷全都监视着,可也没有音信啊……圣上,不如你就放下吧。” 尚诫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 雕菰在马上,暗暗地踢了铁霏一脚,示意他别说话。铁霏最怕老婆,赶紧住口了。 见没有了帮手,白昼无可奈何地只好屈服在尚诫无理的命令下——毕竟,拿了人家薪俸,不能不听吩咐啊! 他一个人拨马回去询问庙祝,问清了那个绣庄之后,又怏怏地上马离去。 铁霏和雕菰一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个病急乱投医的主人可真惨啊,居然连这么渺茫的事情,都要试上一试,这跟溺水的人抓稻草有什么两样? “可是,我还真的挺羡慕德妃娘娘的……”雕菰和铁霏共乘一骑,慢慢地回去,她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尚诫的身影,说,“这么久了,圣上一定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真是奇怪,我所知道的圣上,从小到大,可没有这么傻过啊……”不在尚诫面前,铁霏和老婆讲私房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大逆不道了。 雕菰又狠狠踢他一脚:“哼,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傻地找我?” 铁霏想了良久,才讷讷地说:“也对……” “也对是什么意思?”雕菰狠狠白他一眼。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定会固执地找下去,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何况,现在德妃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雕菰得意地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是啊……无论是谁,喜欢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嘛。” 春日的下午,十分闷热,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到宫中之后,尚诫坐在殿中看完了奏折。天气依然闷闷的,雨还是没有下起来。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因为烦闷,他丢开了书,站起来走出去。在恍惚间,他又来到刚刚去过的花神庙,看到了刚刚才看过的那幅天女散花的刺绣。 那上面的一双眼睛,清澈透底,无比熟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盛颜的一双眼睛,在雨中,却比当时的雨珠还要清澈明亮。 他出神地看着,良久,转头又看到庙的后门开着。他和盛颜曾经在那里坐过,后面的山环抱着这座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听到那后面,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轻微缓慢,该是女子的脚步。他本不欲浪费时间,想转身离开,但,看着那后面鲜亮的绿草与桃花,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来——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天地中,有一种无比异样的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从里面爬出来,将他心上的某一条血脉,紧紧地扣住。 他不由自主,走到后门,站在那里,看向后面的天地。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如同盆底的小山谷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颜色是最娇艳的粉红。 天空,桃花,碧草。阳光下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他的眼睛都受不住。 可,最灿烂的,还是花下的一条人影,她站在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艳阳下所有鲜亮的颜色,天蓝粉红嫩绿,全都褪色成灰白。 只有她的容颜,比纷乱桃花还要夺目,绽放在他的视野中,占据了他所有的世界。 就像大雨中初遇时,羞怯的容颜。 就像桃花树上,令人仰望的容光。 一眼,一刹那,一恍惚,一生一世。 尚诫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轻轻敲打在窗棂上,滴滴沥沥,细若不闻。 他靠在榻上,想着自己的梦,想着他和盛颜梦中的重逢。 外面,传来白昼的脚步声,他轻轻敲了敲门,用着一种因为紧张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他:“圣上,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应了一声,看着外面。 春雨,桃花,轻微的风。 整个人间,就像笼罩在梦里,圆满如意。 [番外] 刹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会让人的一生改变。 即使是当今的皇帝尚诫,也是一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他,穿过宫中长长的通道,去看望刚刚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中,母亲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这里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与母亲,长久地在暗红色的阴暗角落中行走着,仿佛是恐惧这里的阴暗,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阳光遍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才觉得,全世界都瞬间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无比高大雄伟的宫殿,而他从那狭窄的地方出来,眼前豁然一亮,使得这座宫殿像是骤然自地下涌现,突如其来填满了他的视野。 在百来丈的广阔平地上,三层白玉殿基层层垒砌。宽可并列数十人的台阶,上面站满了锦衣宫使和彩衣宫女。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时明艳的四月阳光下,里面欢笑隐隐,与他和母亲,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年少的尚诫,牵着母亲的手,望着这座宫殿,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吗? 住在这座宫殿内,会是什么感觉呢? 母亲带着他等候宣召,过了很久,进去通报的宫使才慢悠悠地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层层走廊,经过重重殿门,终于来到大殿之上。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对父皇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尚训,满脸欢喜地看着,对身边的人不停地说:“像我,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亲带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自己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微微迟疑,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母亲赶紧说:“圣上,他还没有起名字。” 他的母亲,本是易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某一次皇帝来找易贵妃时,喝醉了偶然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宠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 谁知他一味独宠易贵妃,易贵妃却一直没有怀孕,偏偏这一次却在别人身上有了个孩子。 易贵妃对这个卑微宫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来也早已遗忘这个孩子,但因为后廷确实有记载,所以才无奈给她封了个低阶,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们母子在宫中自生自灭。 但是今天,是他喜欢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厌恶的这个孩子都不太介意了,听说他还没有名字,便随口说:“这样吧,太子名训,这孩子就赐名为诫好了。” 那是一个尚诫永远记得的日子,因为他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顺便赐给他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难过。那时四岁的他,只是看着父亲怀中的弟弟,看他睁大圆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父亲,用温柔而欢喜的神情,宠溺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爱若珍宝。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到什么时候,父亲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后来,他想到这一天的时候,在心里,也会隐隐地想——也许,他对尚训的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从他第一天懂事开始,就深埋下了对这个夺走自己很多东西的人的怨恨。 不过,有些东西,不是尚训夺走的,而是谁也留不住的,比如说,他母亲的死。 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因为郁积忧病,含着泪,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娘对不起你。 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着没有了呼吸的母亲,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母亲死了。 从此以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惧与悲伤占据了他的心,他大哭出来,向着外面奔去,在周围瑟瑟的枯树中,明月在天,星河灿烂,秋天的风冰冷如刀。 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着里面喊:“父皇,我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声音,在广阔的深宫与沉寂的暗夜中,消渐为无声。 又过了许久,里面才有人出来,说:“圣上口谕,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是的,他母亲的死,就像轻飘飘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为她惊扰帝王的好梦。 只有尚诫,在被宫人们连拉带拽地拖离寝宫时,他挣扎着,恸哭着回头看了一眼在星汉下华美异常的宫殿。 寂静无声的殿内,隐隐的灯火透出来,整座宫殿就如同蓬莱仙岛上的透明玲珑阁,夜色中,如同冰玉,那么美丽,毫无人气。 母亲的死,在宫中无声无息,如同一株野草的消亡。 因为母亲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迁出宫,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说是王府,其实也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他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王傅代替母亲管教他,是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大学士。在他念不出书的时候,王傅最常说的话就是:“殿下,太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可已经通背下了四书,您可叫老臣怎么说?您千字文都要从头学起?” 可他的母亲不识字,他七岁的时候,又有谁能教他学字? 所以他经常逃课,和侍卫们一起玩让他更觉得开心。也没人管他,即使他跟他们舞刀弄剑划伤了自己,也依然无人过问。 春天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去世了。他进宫去拜祭,偷偷地逃离了所有人的眼睛,去看母亲当年住过的小屋子。然而,那里已经上锁尘封,他只能从门缝间看到里面的桃树,当年母亲种下的桃核,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的憔悴花朵。 他偷听宫女们议论,才知道因为这边不吉利,所以过几日就要拆掉建佛堂了。他不想离开,便坐在门口呆坐到半夜,没有人来找他,他本就是个,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存在。 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如同梦境。 他在这个孤寂世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令他站在树下仰望了许久,差点掉出眼泪来。 她将一枝桃花放在他的掌心,笑容比那枝桃花还要动人。 从那一夜开始,瘦弱的枯败的尚诫,心里开始有了难以言说的希冀。他想,虽然希望渺茫,可如果有一天,他能牵住一个女孩子的手的话,他希望,那个人会是她。 那一年的葬礼,不止那一场。 易贵妃突然去世了,在朝野传说皇帝即将立她为后的时刻。他进宫去上香,没有在灵堂看见自己的父皇,听说他是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而坐在旁边守灵的,是不满八岁的,他的弟弟尚训。 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进来,便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的。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客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待了两年多。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身形迅速拔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草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男儿,会在草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使者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边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草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草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天下的传奇,也成为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帝,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那个时候,尚训还只有十二岁,在太傅们的调教下,乖巧又聪明。在上朝的时候,他正襟危坐;在摄政王与尚诫吵架的时候,他也只会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叔叔与哥哥争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里,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所以,在尚诫处下风的时候,他会小心地牵一牵尚诫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朕饿了,要不你们明天再说,朕想先退朝了。” 那个时候,他们羽翼未丰,唯一能对抗政敌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随着尚训长大,这个办法后来也不能用了。 他们熬了五年,终于才找到机会,在他们的叔叔进宫的时候,将他诛杀。 当时摄政王的血就溅在他们面前的案桌上,还有几滴,染上了他们的脸颊。 尚训脸色惨白,摸着自己脸上温热的血,抬头看他。 他淡淡地帮尚训擦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荆棘长到路上了,总得斩去。” 摄政王死后,尚训因为受惊而染了一场重病,根本不管朝廷的事,所以几乎是任由朝廷变动,血染京城。 等尚诫收拾了项原非父子之后,摄政王在朝中的根基已经动摇了,尚训才开始上朝。但他本来就是个事事听从摄政王的人,此时不过是换了个人,事事任由尚诫说了算,日子依然还是逍遥自在,做着自己无能而悠闲的皇帝。 而他,终于有了时间去实现十年前的梦想,寻找到她的踪迹。 春末那一场大雨淅淅沥沥,桃花下,花神庙中,就像是上天注定的劫难一样,他遇见了盛颜。 他和那个嚣张的项云寰打赌,在他一箭射下她鬓边桃花的一刹那,她乌黑的头发,在大雨中凌乱地撒下来,狼狈不堪。 那个时候,他忽然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一点微微的疼惜,让胸口都开始波动起来。 他甚至回忆起了他单薄的、仅有一点的童年美好记忆中,他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点数着树上的花朵,一瓣一瓣。 季节美好,人世繁华无限,而那时的他,只能以此来消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奇怪的是,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觉察到,原来自己这么孤单。 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忽然想,她会改变他的人生吧。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影响他的人生。 不是他一心以为的,一生长相伴,而是,一步之差,无法挽回。 她成了他弟弟的身边人,在他赶去阻拦的时候,却只看到桐荫宫中的梧桐花开得繁盛,如同大片积雪浮在夜空中。星光璀璨,无比圆满的一轮春夜圆月,清辉遍地。沉香屏风后的烛火,隐隐约约,摇曳不定。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探究。他站在门口,听着周围风声缓缓流过自己的耳畔,投向遥远的彼方,永不回头。 他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在星月之空下,他抬头仰望,恍惚想起来,母亲去世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明月在天,清景无限。 还有,在他逃回故国的那一夜,他抬头看见星空,映照得整个天下,广袤无垠。 人生刹那变幻,而每当变化时,他原本应有的,都会被人夺走。 遥远的幸福童年,近在咫尺的千里江山,还有,让他第一次心动的,那么微不足道的女子。 他在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所有一切,全都遗忘。 可,总是意难平。就好像有一种执念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寝食难安。他曾经失去过很多,如今都已经无法挽回,只有这一个,他依然伸手可及——也许不是单纯因为爱。 其实是一种偏执,不甘心,无法释怀的走火入魔的情绪,就像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懂事,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恨。 后来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在与铁霏出逃,在渐渐亮起的天空下,他知道她应该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前方的山野无边无际,永远也走不出去。在夜空下的荒野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那一场大雨,她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他年幼时,唯一美好的记忆——然而,他没有想到,她眼角染着的盈盈水波,她面容上桃花一般娇艳的颜色,全都变成了骗局的一部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 他胸口的伤口在疾奔中撕裂,痛得无法自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马缰,差点就此倒下,在荒野上,星辰下,从此永远消失在人世间。 在那一刻,他按着剧痛的心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重申着自己的誓言——盛颜,今生今世,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然而,人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一样。 在项云寰的手中,再次抢到她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偎依在自己的怀中,颜色惨淡,神情仓皇,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样。这神情突然又击中了他的心,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在这一刹那间,他忘记了她曾经与弟弟一起谋害他,忘记了她来狱中给他送行时他的誓言,忘记了那一夜仓皇出逃时,他在星空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剩下的,唯有对未来的妄想,就像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样。 那时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恐怕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个女人的魔咒了。 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甚至,他领兵南下,去追歼项云寰的时候,也在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为了顺从她的心愿,而是因为她想要利用自己和项云寰两败俱伤,所以,他想要看到她阴谋破产后的样子,那一定,不会输给他以前的痛苦。 只是有时候,在战后他会踏着血迹斑斑的土地,远望夕阳。江南所有的花,都开得鲜艳无比,在残血一般的余晖中,如同鲜血染红的世界。 只要他有一点不小心,只需要一次小意外,他就会成为血红世界的一员,沥尽全身骨血,只剩魂灵回故乡。 然而,他依然还是一路南下,在接到探子密报时,在关注朝廷的计划时,在探究她暗地的动作时,他依然忠实地向朝廷传递着捷报。但他心里,其实十分迫切地想回去,想看到在她以为自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又会露出当初雨中相逢时,那种可怜可爱的仓皇神情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蒙在鼓里的、叫人同情的角色——其实,根本也不用扮演,在想起她时,他所有的一切欢喜,其实都是真的。 他也曾经在血战之后,因为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与莫名其妙的悲哀,提笔给盛颜写信。其实从小就没有人用心教过他辞令,所以,他写得很艰难,不懂得如何写出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写的,都是他想要在她耳边轻轻倾诉的话。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想了好久,他又在最后加上一句——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他搁笔之后,看着最后一句话,心想,她又要开始忙碌秋日的事情了吧…… 于是他无比期待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想着他们的重逢,想得心情愉快,归心似箭,即使在进城的时候正逢暴雨倾盆,也依然没有浇熄他的雀跃。他就像是初次尝到情爱滋味的少年,忍不住伸手留恋地握一握她的发丝,爱不释手。 那个时候,他真是心满意足。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成全了自己所有的梦想。他小时候曾经仰望过的宏伟宫殿,他驻马凝视的千里江山,他第一次爱上的人,全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不过,改变命运,又只是一刹那。 这一个刹那,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但其实,他一步一步,都是在为了让她和自己最后这一刻做铺垫吧。 也许是刹那改变人生,也许,整个人生,就只为了那一个刹那的到来。 很多年之后,他在那座华美的宫殿,握着她不算纤细的手,送她离开。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打开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匣子,那里面,只有一封书信。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 数十年前写的书信,边角灰黄,字迹却依然清晰,连同那片附寄的艾叶,都还在信中,只是已经灰暗破损,是她常常拿出来看的原因吧。 他看着她珍藏的书信,坐在深殿中,抚摸着她鬓边的白发,想着很多年前,他也还年轻时,那个时候,他握一握她的头发,也感觉到满心欢喜。 不过,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改变人生的,都不过是那么一两个刹那,其余,再没有值得记忆的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