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 序 贞观八年秋七月,辛丑,段志玄击吐谷浑,破之,追奔八百馀里,去青海三十馀里,吐谷浑驱牧马而遁。——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四 —— 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秋 天下初定,人心渐安,市井也日见繁华。位于蜀岗之上的扬州城那原本还算宽阔的街道,便在这样的好年景下,变得日益狭窄且拥堵起来。渐渐地,城中容不下的人们开始向城外扩展。随着人流越来越多,店铺也跟着多了起来。不知不觉,这蜀岗之下竟又形成了一座新城。当地人便管这上城叫“衙城”,下城为“罗城”。 * * * 这日正逢集市,罗城内人头攒动。 四方乡民照例都乘着这个机会,将自家生产的一些小物件拿到集市上来叫卖,以便换几个钱来贴补家用。 一个看上去愣头愣脑的小青年,便担着一担堆得几乎看不见前方道路的篓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被那担篓筐撞到的人纷纷抱怨着避到一边,也有急性的冲着小青年的背影叫骂几句。在一片叫骂声中,声调最高昂的是一位妇人。 “你个棺材瓤子,乡巴佬!”那四十多岁的妇人叉着腰,冲已经消失在人群中的小伙子叫骂着,“出门没带眼睛呀!不晓得怎么死的……” 妇人正骂得起劲,却听头顶一个声音笑道:“哎哟喂,这不是花大娘嘛,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花大娘听见呼唤,连忙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她正站在馥春记胭脂铺的楼下。掌柜新娶的娘子正趴在二楼窗口,撑着竹帘冲她笑盈盈地招手。 “大娘上来坐坐?~.” 花大娘不待掌柜娘子第二声招呼,便笑嘻嘻地走上楼去。 二楼,掌柜娘子半倚在一张矮榻之上。在她面前还放着一只茶盘,盘中盛着一碟瓜子和一壶茶。 “奶奶好兴致叻。” 花大娘不待主人相让,便一屁股坐在矮榻边,伸手到瓜子盘中熟稔地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这个掌柜娘子尚待字闺中时,就已经是她的主顾了。 掌柜娘子佯装生气地瞪起眼睛。 “你个老货!早上请你来给我梳头,回我说今儿个有事不能来,结果倒在我楼下闲逛……” 梳头娘子花大娘忙抛开手中的瓜子哀叹道:“哎哟喂,我的奶奶哟,你可要屈死我了,我诓哪个也不能诓奶奶你呀!早上家里真是有事?~.这不,才刚完事。我一路走一路想着心思,也没注意就到了奶奶楼下。若得空,我哪里敢不来侍候奶奶?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叻。” 掌柜娘子被她奉承得眉开眼笑,问道:“大娘到底有什么急事?~,竟然连生意都不做啦?” 花大娘叹道:“还不是我家丫头小翠的事情。” “翠儿怎么啦?她不是辞了李家的差事出来了吗?要我说,辞就辞了,李家那碗饭也不好吃。哪个都晓得李家老二色迷迷的,他家大娘又特严厉,动辄喜欢打骂下人。要叫我说,你家翠儿这是逃出了虎口。” “就是?~,我也这么跟我家老头子说的。不过,不怕奶奶笑话,我们这穷家僻户的,没得那个闲钱白养一个人。我托隔壁的张三给小翠谋份差,今儿大早荫,他来带她去应差,到了中午才有回话,说人家要了,我心里这才踏实些。” 掌柜娘子问道:“不晓得是在哪家?” “说了奶奶别不信,是安国公的府上。”花大娘嘻笑道。 闲来无事时,掌柜娘子最喜欢研究朝中各品级的贵族。 她眨眨眼,“大娘说的可是那个前些日子被晋为安国县公爷的原安国侯?” “是咧。朝廷把北城外的旧宫——有温泉的那座——赐给了他。我家小翠就是进了那里。” 花大娘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掌柜娘子却冷笑了起来。 “若是别家倒还罢了,若是他家,只怕你家翠儿是才逃出虎口又入了狼窝啦。” 花大娘一愣。 “这话是怎么说的?” “大娘可晓得这国公爷有个名号叫‘石头将军’?” “这哪个不晓得呢,听说这名号还是皇上叫起来的叻。” 掌柜娘子冷笑道:“你道他为何叫‘石头将军’?人都说他是世上少有的铁石心肠。我听说,就因为马夫没照顾好他的马,他抬手就跺了人家一手一足,还挖了一只眼睛叻!看看,在他眼里人命都没马命值钱,你家翠儿竟敢在他家干活?” “真的?~?”花大娘不禁半信半疑。 “可不是真的!我出嫁前,我爹爹带我去京城大姐家转了一圈。路过洛阳时,我亲眼看到过那个马夫叻!我还听说,他的一个亲兵因为值勤时打瞌睡,被他给打残了!还有哦,听说他订过三次亲,结果那些女儿家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他第一个未婚妻还是当今皇上的堂妹呢,结果不知为什么,差点儿被他掐死。第二个被他推到河里,差点淹死。第三个是被他活活给吓死的。我听说他又订了第四门亲,不晓得这回那家女儿又会个什么样的下场叻!” “这……”花大娘吓得两手直打颤,“这可怎么是好,我家小翠已经跟那府里签了三年期啦。” 见吓着了花大娘,掌柜娘子微微一笑。 “大娘也不必愁烦,现今这位国公爷受了重伤,我听说,太医院的大人们都下了铁口神断,说他这辈子也别想下床的。且不说他好不了,就算好了,这扬州距洛阳那么远,他原就是个世袭的侯爷,家中又有产业,哪里会为了这点赏赐就千里迢迢跑来了呢。你家翠儿或有好命,这三年里都见不到他呢。” 花大娘踌躇半晌,无奈地道:“阿弥陀佛,也只好借奶奶的吉言了。” 第一章 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春 扬州·北郊·甘泉旧宫 人称“石头将军”的安国县公,前云麾大将军凌雄健人如其名,陵厉雄健。他身高六尺有余,黝黑削瘦的脸庞上,五官如同岩石雕刻而成一般,轮廓深刻而鲜明。 然而,最让众人畏惧的还不是他那比一般人都要高大的身躯,也不是那张看上去过于严厉的脸,而是他的眼睛。 当他刻意半眯起眼睛瞥向他人时,似乎总有一道幽幽的蓝光从那双眼眸底部射出,让人不由联想到上好宝剑出鞘时的模样——锐利,而且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站在马厩旁的凌府临时大总管林功致就有这样的感觉。 照理说,与国公爷一起长大的他早就该习惯了这样一张严厉的脸,但每每面对时——特别是事情进展不如人意时,他的心头仍然会忍不住掠过一阵寒意。 “你说什么?”凌雄健皱起眉头,正在整理马具的手停了下来。 “新娘子‘失踪’了。”小林重复道,并且递上那位浑名叫“老鬼”的副将姚志承寄来的信。 “这是老鬼的信。” 来见将军之前,他曾仔细推敲过各种说法,最后才决定使用“失踪”一词。他希望这样能降低这个坏消息所带来的冲击。 将军摇摇头,并没有接过信函的意思。 “信里说些什么?”他问道。 “说那位孙小姐是在迎亲队伍到达的前一天晚上从家里‘失踪’的。”犹豫了一下,小林补充道,“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她们家的花匠。” “私奔?”凌雄健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林功致提心吊胆地点点头。 “据说,有人见到他们往嘉峪关方向去了。孙大人已经带人去追了。老鬼问,他们要不要也去追踪?” 姚志承带去迎亲的都是将军亲手训练出来的侍卫亲兵,要追捕一对逃跑的鸳鸯鸟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将军却摇了摇头。 “不用,叫老鬼他们快点回来。”凌雄健一边束紧马鞍束带,一边打量着杂乱无章的宅院。“这里乱七八糟的,我正需要人手。” 事后,这句话便又成了对“石头将军”的最新注解。人们都说,这再一次证明了凌雄健的石头心肠。 不过,在凌雄健看来,他的新宅院要远比那位逃跑的新娘更值得他关注,也更令他头疼。 去年七月,在对吐谷浑的战斗中,凌雄健不幸身负重伤。不用太医说,他自己也知道,以他的伤势,他的军旅生涯算是走到了终点——比起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友,凌雄健很清楚自己的幸运。因此,在他觉得可以远行的第二天,便领着卫队来到这座前朝旧宫。 听多了关于隋宫的种种传闻,凌雄健一直期待着会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然而,他却失望地发现,在岁月和战火的双重摧残下,这里早已破落成了一座野狐出没的荒宅——虽然作为先遣队的小林已经对宫殿进行了一番整修,但那杂草丛生的庭院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对于凌雄健来说,这杂乱的庭院还不至于让他头疼。只要加以整修,一切都能恢复原样。问题是,就连他都知道,要维持这样一座宅院必定需要无数的仆役。而对于仆役们日常该做些什么,凌雄健并不比林功致知道得更多——如果连他们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很难想像要如何指挥他们。也因此,当他发现有人趁机偷懒耍耍滑时,才没有感到过于惊讶。 马僮乌术里吹着口哨从马厩里走了出来,一套式样奇特的皮衣就像是挂在竹竿上酒帘一样,在他的身上飘来荡去。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可以在身高上与凌雄健一争高下的人,只是,比起将军,他瘦得出奇。 没有人知道乌术里是哪里人。从他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可以看出,他不是汉人。凌雄健在戈壁滩上捡到他时,他被人挖去一只眼、跺去一手一足,扔在沙漠里等死。至今他也不肯告诉任何人他是谁,以及谁、为什么对他下毒手。不过,就算是遭遇如此酷刑,也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他那喜欢恶作剧的乐观天性——凌雄健甚至偷偷认为,他之所以被人施以酷刑,与他那奇特的幽默感有很大的关系。 乌术里踩着木制右脚,仅剩的左手像鸡爪一样勾着凌雄健的座骑“月光”的马嚼,向凌雄健走去。`他把马嚼交给凌雄健,看着他给“月光”戴上,一边咧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用吐蕃话得意洋洋地道:“你看到墙上的画了?” 今天早晨,有人发现马厩昏暗的屋顶上蹲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当人们壮起胆子靠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副绘制得栩栩如生的画像。 凌雄健无奈地摇摇头,也用吐蕃话回道:“别太过份了,我可不想把我的仆人们都吓跑。” 乌术里耸耸肩,冲正在马厩附近干活的仆役们掀掀嘴唇。 “他们还要我来吓?我看你就把他们吓得够呛啦。毕竟,挖我眼睛、砍我手脚的人是你呀。” 这一回他用的是突厥语——他至少能说八种不同的语言。 凌雄健扣好“月光”的马嚼,也转过头来。 不远处,几个仆役正在干活。他们一边工作着,一边在偷眼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看着众人战战兢兢的笨拙模样,凌雄健不由又皱起眉。 看得出来,这些仆人就跟他们没有经验的主人一样,对眼前的混乱感到茫然无措。而且,他们对他至少抱着七分畏惧,往往他一个无意的皱眉就能吓得他们摔掉手中的东西——就像现在。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捧着稻草走过马厩前的空地。显然,他被凌雄健那紧锁的眉头弄得六神无主,手中的稻草撒了一路还不自知。 不过,乌术里那尖锐的笑声立刻让他清醒过来。他慌张地放下草捆,回过头去收拾那一地的稻草。 乌术里大笑着拍拍凌雄健的肩,转身走回马房。 “月光”闻到新鲜稻草的清香,打着响鼻想要踱过去。 凌雄健忙拉紧缰绳,一边轻抚着它那像洒了一层油似的黑亮皮毛,一边冷眼看着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地面。 “月光”有着修长匀称的健硕四肢,以及比一般马匹都要高大的身躯。除了额头有一块月牙形的白色印记外,全身乌黑。它是两年前凌雄健驻守阴山时,从阴山下的野马群中擒获的一匹神驹。 在凌雄健的安抚下,“月光”渐渐平静下来。他轻抚着它那修长的鼻梁,思绪又转回被乌术里打断的地方。 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是需要一名管家,而非一个妻子。 凌雄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月光”来到门口,一扳马鞍,飞身上马。 “月光”虽然已经被驯服,却仍然保留了一丝野性。它刚感受到背上的压力,便立刻不满地摇头喷鼻。 小林谨慎地望着那匹怪兽一样的巨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匹马也知道他害怕它,只要他在它附近,它总会伸头来撞他一下,或者咬他一口,或者像现在这样,冲他的脸打响唇,喷他一脸口水。 由于已经饱受“月光”欺凌,小林经验老道地往旁边跳去。脸部虽然逃开了口水的袭击,举起来的半边衣袖却遭了殃。 他一边嫌恶地拍着袖子,一边喃喃地嘀咕着说了无数遍的“我要宰了这头畜生”。 凌雄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笑时那张脸就已经够吓人了,一旦笑起来,那口森森白牙更为他凭添了几份凶相。 林功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它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我早宰了它了。” “月光”得意地打着响唇,那咧开的马嘴竟与凌雄健的笑容有着几分相似。 见“月光”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凌雄健连忙双腿施力夹紧马腹。他害怕它终有一天会引出小林那不为人所知的火爆脾气。如果它的运气够好,只是被他痛揍一顿。如果不好,很可能真的会被他给“宰”了。 凌雄健不由自主地摸摸鼻梁,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疤痕。这便是七岁那年,他惹怒小林所造成的后果。 “月光”倔强地甩甩头,不情愿的服从了凌雄健的命令。 凌雄健却暗暗咬紧牙关。刚才的动作不小心扯动了旧伤处,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胀痛正从左大腿处传来。 小林看看已经无法拯救的衣袖,喃喃地咒骂着。他注意到凌雄健眼下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便明白他的旧伤处又疼了起来。他张嘴刚想要劝谏些什么,又及时忍住。 凌雄健从来就不会听从他不想听从的劝谏。从刚受伤那会儿,他让老鬼拿着宝剑守着他,不让那些庸医锯他的腿,直到五个月前违背医嘱下床活动,再到三个月前尝试重新骑上马背,这期间,小林不知劝谏过多少回,却没有一回是起作用的。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就更不可能听他的劝了。 小林叹了一口气,拉回话题。 “呃,那个……让老鬼他们回来……不太好吧?至少也要让他们去追一追,哪怕做个样子也好。” “为什么?”凌雄健不解地望着小林。 不知是不是被老林总管给洗了脑的原因,凌雄健发现,小林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 “怎么着,这也关系到我们将军府的面子和将军您的名声呀。” 小林一脸的烦恼。 “是吗?”将军挑挑眉,“依你的意思,追回来就能挽回将军府的面子和我的名声了?” “不是……” “就算是追回来了,我要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子干什么?算了,随她去吧。” 凌雄健轻轻一抖缰绳,“月光”便沿着新栽下的灌木篱笆向操场方向慢慢地踱了过去。 林功致愣了一下,连忙又追上去。 “可是,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天知道这回人们又会怎么说。那些话可是好说不好听的。” 想起此事的始作俑者,小林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都是老太太糊涂,看人总是只看家世背景,一点儿也不考虑对方的个性人品!” 凌雄健诧异地收住缰绳,“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老太太的不是。”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功致,“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你替我给老太太回一封信,让她以后少管我的事。” 他们所说的老太太是指将军的外婆,高老太君。 老太君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与太上皇李渊的原配夫人太穆皇太后窦氏是远房表亲。她的夫君曾经与太上皇同在前朝文帝驾前为官,并且曾官拜一方太守,只是很早便因健康原因退隐山林。然而,老太太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出身,她一心想要恢复那份昔日的荣耀与辉煌。因此,联姻便成了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好手段。 只是她的三个子女性格偏偏都像她,竟没有一个人肯听从她的指令的。她唯一的女儿更是违抗母命,竟然跟一个出身不明的打柴汉私奔了。 虽然多年后,随着日月更替,这位昔日的打柴汉在新朝廷中被封为侯爵,但在高老太君的眼中,这个女婿的“不明出身”仍然是一个让她难以忘记的“污点”。 由于当时正值天下大乱,凌雄健的父母常年在外征战,不便带着年幼的他,便将他寄养在老太太膝下。这么一来,老太太那屡次受挫的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任由她实施的对象。武德元年,她为当时年仅十岁的凌雄健与某位李姓亲王的女儿缔结下鸳盟。 武德五年,凌雄健十四岁,前线突然传来他的父母遭遇突厥偷袭遇害的消息。将军在承袭了父亲爵位的同时,要求参军为父母报仇。由于担心他会遭受意外,他的岳丈大人便动用权势阻挠他入伍。谁知这凌雄健竟一意孤行,瞒着家人混入秦王李世民那著名的“玄甲卫队”里出了征。于是,这位岳丈便在一怒之下退了婚。 至于后来怎么会有传闻,说他曾经掐着那位他从未谋过面的未婚妻那纤细脖颈,凌雄健至今也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从来没有费那个神去想过。 次年,凌雄健首次领兵作战告捷。随着朝廷嘉奖令一同到他手中的,还有他外婆寄来的一纸婚约。原来,老太太又找到了另一个符合她标准的准孙媳妇。这一次是某位外姓郡王家的孙女。 然而,当这位未婚妻得知将军无意退出军队,并且以他身先士卒的作风很容易早死时,便吓得又哭又闹,最终还是退了婚。 至于这任未婚妻怎么掉进河里的,凌雄健倒是记得很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罪魁祸首应该是他身边这位貌比潘安的小林总管——那个骄横的女孩为了贪看他那清秀的相貌才失足掉进河里。 贞观二年,凌雄健因战功卓著而被晋升为云麾大将军时,老太太再次出动,为他定下某位国公爷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只是,那位千金却是一个身体单薄的,没等他班师回朝,便一病而终。 自那之后,凌雄健便再也不肯接受老太太的安排。 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后,高老太君终于认识到,她再也不可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操纵他。于是,这一次她干脆先斩后奏,直接与对方订了婚期之后才通知将军前去迎娶——谁知老太太眼中的美满姻缘最后却以新娘的落跑作为收场。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说主家的坏话,刚说完,林功致便觉得良心不安。他立刻为老太太辨白道:“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她只是希望你能结一门体面高尚的亲事。” 凌雄健鼻子里发出一声大不敬地“嗤”,他可比小林更清楚老太太是怎么想的。老太太只是嫌他的血统不够纯正,想要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改良一下他的血统罢了。 小林看看凌雄健不悦的神色,叹道:“这京城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也许老太太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想,以她的个性,只要将军一天没成亲,她就一天也不会放弃。不过话再说回来,将军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 凌雄健皱起眉头。关于这一点,已经有无数人向他指出了。其中包括太上皇。 事实上,凌雄健自己也心知肚明。作为凌家的唯一传人,结婚生子传承香火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只要一想到将有一个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出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身鸡皮疙瘩。特别是经过玲兰郡主恶梦般的纠缠之后。 他烦恼地摸摸鼻梁上的那道疤痕。 有一件事是小林和老太太一直都不知道的。其实,当初他之所以默认老太太的逼婚,是出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 当时,太上皇正与那位他看着就头痛的刁蛮郡主玲兰合伙,想要逼他娶她为妻。若不是老太太不知情的插了这么一手,他肯定已经难逃他们的合谋——如果老太太知道了实情,恐怕会后悔得吐血。 如今他的挡箭牌已经不存在了,如果那位以固执闻名的玲兰郡主与太上皇联手,说动皇上插手此事,那他可真是在劫难逃了。 凌雄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他不能先为自己找一个妻子,那么,很快便会发现自己正躺在某个恐怖的女人身边——唯一的区别是,这个女人是太上皇塞给他的,还是他外婆。 想到这一大堆的麻烦,他的额头不由掠过一阵抽痛。 “这事儿真是讨厌,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他扶着额头喃喃地抱怨。 “没有其他解决办法,除非你有一个新娘子。”林功致实际地指出。 凌雄健以马鞭轻敲着马靴,思索了一会儿,正要说话,眼角处晃过一个可疑的身影。 “谁在那里?” 他拉住受惊的“月光”,喝问道。 一个妇人的头立刻慌慌张张地缩回篱笆后面。 小林追过去,只一会儿便又着跑了回来。 “什么人?”凌雄健问道。 “咱们不是新招了一批佣人吗?那女人就是其中一个的娘。说是来看女儿的,结果咱们府里太大,她走迷方向了。见着我们本来想问路的,被将军这一喝,胆儿都要吓破了,现在吓得走不动道儿,在篱笆后面歇着呢。我刚才跟马厩里的小子们说了,等她缓过劲儿来就送她出去,别让她再瞎撞。” 凌雄健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管家呢?还是没找到合适的?” 小林摇摇头,学着他的样子摸摸鼻子。 “如果我爹知道你重新找管家而不用他,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凌雄健横了他一眼,“如果你有你爹一半的本事,我们也不需要找什么管家。” 显然,小林并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管家才能——他更擅长于记帐理财。而鉴于老林简直就是老太太派驻在凌雄健身边的斥侯,凌雄健宁愿学着自己管理仆人也不想自找麻烦,把他给召来。 想起老爹的严厉,小林也缩起脑袋。他连忙转移话题。 “昨天长史夫人还说,咱们府里缺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个能干的女主人。没有女主人指挥,有再多的管家也没用。” 凌雄健皱起眉头。他以为远离京城和故乡就能抛开那些过于关心他的亲友,却不想在这里又遇上一位“阿姨”——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袭誉的夫人与他的母亲是手帕至交,自然便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看作是他的长辈。 “将军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去把那位孙小姐追回来?”小林以满怀希望的目光看着凌雄健。 凌雄健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胡扯。依我看,老太太挑的人未必就是会管家的。”他若有所思地又道:“事实上,我认为那些世家小姐里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人。” 他想起在京城和洛阳遇到的那些“天之骄女”们。在他看来,离了仆人的帮助,她们连自己都料理不好,更别说是料理家园了。 “而且我也没有那个好性子去哄这些大小姐。”想到玲兰的刁蛮模样,凌雄健不禁耸起眉。 小林连忙低下头去假装咳嗽。 去年,将军在洛阳养伤时,曾受到众多女人的围攻——虽然他的名声不好,但那显赫的地位还是让众人选择了遗忘这一点——出于军人的率直天性,凌雄健从来也没有弄懂(或是假装没有弄懂)她们的抛眉弄眼。他一直以不解风情的冷脸面对这些故作娇羞的表演。可是,他这与“石头将军”名号相映衬的表现非但没有让她们知难而退,反而更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征服欲望——那位玲兰郡主便是个中代表。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老太太正在太原忙于第四个孙儿的婚事。 沉默了一会儿,凌雄健突然道:“我发现,其实找老婆就跟找管家一样。” 林功致惊讶地抬起头。 “一个好的管家要求出身清白、教养良好,性格要沉稳冷静、温顺忠诚,最重要的是要会当家,会管理下人。这正好也是我对妻子的要求。” 林功致听了连连点头。 “将军所言极是,是要找一个像管家一样能干的人来做将军夫人……” 凌雄健挥手打断他的话。 “何必如此费事?找一个管家婆来做将军夫人岂不一举两得?” 小林大吃一惊,“管家婆?这怎么能行?!” “为什么不行?”凌雄健挑起眉。 “就我所知,给人管家的都是些出身贫寒的人。这样的人,别说什么地位,就连像样点的嫁妆都不会有。” “哼,”凌雄健冷哼一声,“拜你所赐,这些年我的收入颇丰,并不缺钱。而且,以我目前的身份,也不缺地位。我只缺一位能管家的夫人。” 见他似乎是认真的,小林不禁有些慌乱。如果被老太太和他爹知道了,还有他的小命在? “那……还是有一个问题,”他急中生智,想出另一条理由。“这管家婆多是一些半老徐娘,正因为她们结过婚才有管家的经验,您打算到哪里去找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管家婆去?” 将军低头沉思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一边安抚不耐烦地踏着步的“月光”,一边思考着。 “这么着,你去把扬州城里的媒婆都找来,让她们给我找一个会理家的寡妇。条件嘛,同管家婆的一样。” 说完,凌雄健一夹马腹,放马飞奔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林功致站在滚滚沙尘中,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第二章 扬州。罗城。 馥春记胭脂铺这日里,花大娘依约来到馥春记胭脂铺。当她夹着包袱上了二楼,正瞧见年轻的掌柜娘子在对着窗户照镜子。 见她来了,掌柜娘子转身笑道:“花大娘在哪里耽搁了,怎么这么久才来?” 花大娘连忙上前陪笑道:“一早萌,得胜桥的张奶奶就请我去给她梳头。才到家,王衙丞家又派人来叫。还没等我闲下来,在街上就又被邢判官家老太太给拦住了。好容易回了趟家,门还没进,又被奶奶的丫头给叫住。这不,连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就来了。奶奶今儿个是要出门还是要会客?~?想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头?” 掌柜娘子笑道:“这头且等一等,我倒是要问大娘几件事叻。” 花大娘抿着嘴偷偷一乐,其实她早猜着掌柜娘子想要问什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生意特别的火爆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想是奶奶听说我进了一趟国公府,想要打听那个府里的事吧。” 这花大娘原本就是扬州城中有名的“喇叭花儿”,对于她来说,梳头谋生倒在其次,走街穿巷,传说各家新闻才是她的最爱。如今,能比向来以“万事通”自居的掌柜娘子多知道一些消息,更是让她开心不已。 掌柜娘子笑道:“大娘真是七窍玲珑心。现如今除了那府里,这城里还有哪桩事能称得上是新闻?上回白寡妇跟夫家人闹翻,跑出来开店也没这回人们传话的劲头大叻!” “就是?~.自从那国公爷来了后,大家就更好奇了。只是现如今那里壕沟也挖成了,吊桥也做好了,又驻着好多当兵的,闲杂人等再没法子靠近。我也是托我家丫头的福才进去逛了逛,奶奶还记得我家小翠被选中进府当丫头的事吧?” 掌柜娘子点点头。 “怎么不记得。我正为你们翠儿担心叻。快说说那府里怎么样?” 花大娘笑眯起双眼。 “那天奶奶可吓得我不轻,以为我家小翠真的是入了虎口呢。哪晓得这国公爷竟是个不会理家的,现今那府里乱得跟一团麻似的,都没得一个管事的。” 掌柜娘子冷笑道:“他一个大男人家懂得什么管家的事,不过是被那些个刁奴欺负着还不晓得罢了。不过,我听说国公爷派人去接他未婚妻了,等新娘子到了,你家翠儿就没得这么快活喽。” 花大娘两眼一亮,“这么说,奶奶还没听说那桩事?” “什么事?” “这个新娘子跟人跑脱啦!” “跑啦?” “是叻!真叫奶奶给说中了,这第四个也没得个善终。” 掌柜娘子愣了愣,忙摇头道:“那前几个就已经是这样下场了,这第四个肯定会不得好死吧。” “这下奶奶又想错了。当时我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国公爷竟不让人去追,他说他整房子正需要人手,没得那个闲空去追新娘子呢。” “真的?~?”掌柜娘子诧异地抬起眉,“他竟这么没心没肺?也不怕人笑话他?” “说给奶奶听哦,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只要自己高兴就好!”花大娘撇着嘴,又神秘地凑上前,“告诉奶奶,我看到国公爷了呢。乖乖隆的咚,虽然只那一眼,都没得胆子看第二眼的。国公爷那张脸真是威严,让人看了忍不住腿肚子抽筋。特别是那双眼睛,像妖怪似的透着蓝光,竟能看到你的脑勺后头一样。我记得奶奶说过,他有一任未婚妻是给吓死的,当时我还以为是奶奶夸张,如今一看,还真是的叻。这么看来,也难怪这个新娘子要逃跑了。这倒罢了,奶奶晓得最离谱的是什么?” “什么?” “那位国公爷竟把城里头的媒婆们都找了去,要她们替他找一个会当家理事的寡妇做夫人叻!” “什么?”掌柜娘子诧异地靠近花大娘。 “我亲耳听到国公爷说,再也不要跟那些大家小姐们打交道了,他宁愿要一个会理事当家的寡妇做夫人,还说是管家娘子出身的最好呢!” “竟有这样的事?”掌柜娘子惊叹。 “是?~!那个国公爷还说,只要合他的要求,至于什么家境出身,都可以不计较。您说,这国公爷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他那么好的身价儿,竟要找个穷寡妇当夫人。” 掌柜娘子不想让花大娘占了上风,便故意反驳道:“那可不见得,凭着他的坏名声,谁敢再嫁给他哟。” 花大娘赔笑附应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国公爷到底是有权有势的,哪家不想要这样的乘龙快婿?奶奶是没看到,这些日子上下城的媒婆子们都疯魔了,满大街尽见着她们四处乱窜的影子。听说事成之后,国公府那边还有重赏叻。” “这是自然,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今这事可定下了不曾?” 花大娘摇摇头,笑道:“听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中的叻。”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走进来垂手禀道:“东家那里派人来了,老爷问前儿从苏州带回来的胭脂奶奶收在哪里了?正好让来人一同带给太太去。” 这掌柜娘子立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东西交与小丫头,直等目送那小丫头下了楼,她这才又坐回窗前,冲花大娘笑道:“大娘继续说。” 花大娘却只顾着看着那丫头离去的方向。顿了顿,她道:“我倒是忘记了,贵店的东家是家住描金巷的钱老爷吧?” “是啊,我们东家家业可大着呢,如今也算是扬州城中一等一的富户了。” 花大娘异样的一笑,“若我没有记错,也是东门外大街上吉祥客栈的东家吧?” “是啊。”听花大娘话里有话,掌柜娘子不由来了精神。“怎么?难不曾大娘又知晓什么典故?” 花大娘抿着嘴一乐,“典故倒是没得什么。只是我想起这吉祥客栈原本是钱家那个当家媳妇蓝大奶奶的陪嫁罢了。” “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呢。” 花大娘笑道:“奶奶年轻,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奶奶哪里能知道。” 掌柜娘子立刻两眼放光,催促道:“大娘快讲?~.” “想当年,这蓝家也是扬州城中有名的富户。除了吉祥客栈,那衙城里的涵芳斋茶叶店和锦泰米行原本也都是他家的生意。当时钱家倒还没得现在的兴旺,那时候,他家只城外几亩薄田而已。只因两家老一辈交好,这蓝家也不嫌钱家家业小,早早的就把这个蓝大奶奶跟那个钱家老大订了娃娃亲。哪晓得天意无常,闹兵祸那阵子,一群兵匪闯进蓝家,抢的抢,杀的杀,最后还放了一把火把他家烧了个精光。除了那七十多岁的蓝老爷子和才五岁的可儿姑娘正好在钱家作客幸免于难,蓝家竟没跑出一人来。他们家本就人丁不旺,至此更是败落下来。到了可儿姑娘九岁那年,这蓝家的产业就只剩下吉祥客栈。哪晓得那年蓝老爷子又染了时疫,眼见着自己没几日活的,老爷子因想着可儿姑娘年幼,这份产业是断不能守到她长大的,故而便将客栈送与钱家,条件是钱家不许悔婚。他本想着,这家业到时终还是蓝大奶奶的,谁曾想那钱家老大竟是个短命的,在可儿姑娘十六岁上突然得了急症,连洞房都来不及进就咽了气。你说这蓝大奶奶的身世可叹不可叹?” 掌柜娘子也叹道:“我也常听人说起这蓝大奶奶命苦,出嫁那天喜袍还没有来得及脱就换了丧服。却原来这里面竟有这样的故事。这东家老爷也是,明明晓得自己儿子快见阎王了,还非要搭上人家姑娘的一生。他对得起蓝家人对他的嘱托吗?” “哼,”花大娘冷哼道:“还不是图谋着那吉祥客栈?不过,话再说回来,若不是钱大爷心硬,这钱家又岂能在短短几年里发达成这样?况这蓝大奶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从小钱家就是她在当家理事。她男人死了没多久,婆婆也死了。钱老爷就托人做媒,续了打铜巷的金寡妇。只可怜这金寡妇在钱家至今还摸不到钥匙把儿呢,全是那媳妇管着。每回去给金寡妇梳头,她都要对着我哭一气叹一气。想想,一个做主妇的,倒不能在自己家里当家作主,这谁受得了?~.” “我倒听说是钱老爷嫌金寡妇大手大脚,故而还让蓝大奶奶管事的。况街坊四邻倒也都说她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我只觉着奇怪,以她的条件本可以再嫁的,怎么这么多年她还守着寡?” 花大娘又俯下身来低声道:“告诉奶奶可别外头传去。这都是你们那东家不肯呢。” 掌柜娘子吃惊道:“难道他竟对她有坏心不成?” 花大娘吃吃笑道:“奶奶是新媳妇,自然还不太了解你们东家的人品。你们东家虽贪些个,倒是不好女色的。他只不过是因为那媳妇能干,竟能当一个正经管事的使,且还不用给工钱,故而轻易不肯放手罢了。只苦了那金寡妇,把个蓝大奶奶当眼中钉一样。奶奶可听说前几日绸缎庄的李老板对那蓝大奶奶下手的事?” 掌柜娘子摇摇头。“约略听到一点点风声,具体是怎么回事倒不大清楚。大娘咯晓得是怎么回事?” 花大娘低声道:“李老板借口请蓝大奶奶看一匹缎子,想把蓝大奶奶关在库房里做坏事,结果被跟着蓝大奶奶的小厮给破坏了。这李老板新近刚死了太太,留下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大堆的家事没得人问,那个金寡妇——也就是他的姑妈——就指使他向蓝大奶奶求婚。哪晓得这件事还没到蓝大奶奶那里,钱老爷就先给回了下来。因这钱老爷是最好面子的人,所以金寡妇就想出这么一条计谋,意图叫李老板先败坏了蓝大奶奶的名声,再拿丑事一堵钱老爷的嘴,这样他也只有低头认了。” 掌柜娘子吃了一惊:“东家太太竟起这种坏心?” 花大娘因为那钱太太是她的老主顾,而蓝大奶奶倒是经常因她传话学舌不待见她,故而偏向着金寡妇。 “奶奶也别说太太心狠。其实太太也是为蓝大奶奶着想。你想,若非如此,钱老爷怎么肯放她再嫁?这蓝大奶奶又没个娘家人替她作主,若有人抗得住钱老爷,她也不至于如此命苦了。” 掌柜娘子不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蓝大奶奶动了侧隐之心,叹道:“太太也是傻,这等犯法的事,若查对出来她岂不是也跟着受累?大娘有空劝劝太太才是。” 花大娘笑道:“现今太太也不会再用这等下三滥手段了,我听说,她已经托了人去国公府提亲,这钱老爷再怎么着也不敢驳了国公爷的面子不是?” 第三章 描金巷·钱老爷宅第 阳春三月,正是扬州最美的季节。 此时,虽然距离那位著名诗人写下“烟花三月”的诗句还有近百年时间,扬州城中那柳如烟花似锦的怡人春色已然存在。 自花厅看出去,钱家那片刚刚花巨资重修过的后花园里景色更胜往年。蓝可儿注意到,新挖开的池塘边那一排柳树已开始抽芽,夹种在绿柳中间的几株桃花也打起了花骨朵,更有一株性急的,已经争着开放了。 又到了该赏春的时节,抽空得提醒老爷早些订下赏春会的日子才好。不然到时候事情不凑手,老爷又要发脾气了。 蓝可儿一边听着老婆子回禀前日太太轿车修理的花费明细,一边思量着。 这钱老爷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却最喜附庸风雅。每年举办的赏春会更已成了扬州城中名人雅士所期盼的一次盛会。而每年筹办盛会也会让她累得脱了一层皮。 只一转眼,可儿便又想起早晨婆婆对她说的“那件事”。 如果“那件事”竟然成了真,那么今年赏春会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钱家人,也就不用再去操心需要准备一些什么了。 可儿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件事”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一时还难以下定论。 站在一边的贴身丫环春喜奉上一盏新茶。可儿接过茶盅,没有喝,只是就着茶盅边捂手边闻着杯中明前茶的清香。 三月初,料峭的春风中仍然带着冬日未褪尽的寒意。 她望着垂着手站在门边的老婆子叹道:“不是我为难妈妈,只是我听这帐有些不对。这修轿子用的木板前儿已经从店里拿了来,不需再另买的,怎么今儿又报了帐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老爷的帐查得紧,被查出来,又该怪我当家不理事了。还请妈妈体谅些,把这帐对对再来。” 那老婆子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转身退了出去。 春喜见厅上已经没了人,便嘟起嘴。 “我看这十有八九又是太太搞的鬼。太太也是,想钱想疯了。老爷抠门管得紧,她不跟老爷闹,尽跟姑娘过不去。” 可儿没有回应,只是捧着茶盅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已经做了近七年的寡妇,钱家上下仍然习惯称她作“姑娘”。 这新婆婆嫌弃她已不是一日两日。自从新婆婆嫁进钱家之后,精明而小气的钱老爷便发现,她竟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主儿,一个月的花费竟是以前三个月的用度。于是,钱老爷便决定还是让守寡的儿媳蓝可儿继续掌管家事。 作为童养媳,可儿从小就被**成为一位出色的管家。她不仅懂得如何指挥仆役们工作、管理帐务,最合钱老爷心意的是,她更懂得如何在不影响生活品质的前提下节俭持家。 然而,这在金寡妇看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自那之后,她便时时算计着要将可儿赶出钱家。 春喜走出门外,见一时不会有人上来回话,便又走近可儿身边,低声问道:“早上太太说的事,姑娘心里头可有什么计较?” 可儿抬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禁苦笑。自从十二岁那年正式接管了钱府家事以来,她便深深的体会到,府上无论大事小情,最瞒不过的就是佣人的眼睛。 她叹了一口气,“我能有什么计较?这些事哪一样能由我作主?若真能如我所愿,我倒是想趁早离了这里呢,只是老爷不答应也没法子。” 其实,早在可儿初做寡妇之际,便有了离开钱家的念头。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公公竟会那么看中她的理家才能,这些年,不管是别人的旁敲侧击还是她的直接请求,他就是不肯让她离开——虽然他曾经答应已故的妻子,若是可儿想要离开,他是不得加以阻拦的。 但,就像他答应过的很多事情一样,只有当这么做对他有利时,他才会遵守自己的诺言。以他那爱占小便宜的个性,可儿想,他肯放手的那一天只怕正是她进棺材的那一天。 “听太太身边的小红说,今儿那府里就要派人来相看呢。”春喜又道。 可儿看着茶盏中浮动的茶叶,低喃道:“我只觉着奇怪,这一次老爷怎么肯点头的。” “姑娘竟还不晓得对方是什么人吗?”春喜问。 可儿摇了摇头,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都没有来得及细问。 “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安国公呀!老爷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安国公的。” 可儿不由吃了一惊。她虽然不爱打听这些家长里短,这国公爷想要娶个寡妇的新闻仍然多少刮到她的耳朵里。她从来没有料到,这种事竟会落在她的身上。 “再说,老爷本来就一副好攀高比富的禀性,能攀上国公爷他乐还来不及叻。只不过,我听梳头的花大娘说,那个国公爷可怕得很,竟是个眼冒绿光的妖怪似的人物。” 可儿发出一声轻哼,“花大娘的话你只可打个对折来听。” “就是打对折也够吓人的。而且,姑娘听说没?他未婚妻跟跑了,他竟说没空去追的。这还算是个男人吗?但凡有血性的,早撂下一切,跑去把新娘子抓回来了。” 可儿笑道:“我倒是觉得能放手让不想嫁给自己的人离开,这人必是个心胸开阔的。那硬把新娘子抓回来的才可恨。” 春喜不由撅起嘴,低声嘀咕。 “就晓得姑娘的看法又跟大伙儿不一样。也不晓得姑娘那头脑是怎么长的,尽得出跟人不一样的结论。” 春喜今年十七,自九岁起就是可儿的贴身女侍了。她是一个活泼好动,天性直爽的女孩,因可儿待她情同姐妹,故而常常会脱口说出一些逾越自己身份的话。 可儿忍住好笑,斜眼故作严肃地瞄着春喜,责备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一声咳嗽打断。 那声咳嗽听在春喜耳朵里,比姑娘的责备更令她心惊胆颤。 “柳、柳婆婆。” 她立刻乖乖地退到可儿身后。 被称作“柳婆婆”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白发老妪。虽然已经近五旬,那腰杆却仍像少女一样挺直,光洁的脸上也很少见到什么皱纹。 只见她站在花厅门边,目光锐利地射向春喜。直到她心虚地垂下眼帘,这才以做示范般端庄而缓慢的姿态走到可儿面前敛衽为礼——那恭敬的态度简直可以媲美晋见皇家。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春喜,仿佛是在提醒她,一个好女仆该如何进退。 柳婆婆是可儿前任婆婆的陪嫁女侍,也是她的教导嬷嬷。府里一直有传闻说她是前朝隋宫中逃出来的命妇——每当柳婆婆卖弄她那完美的仪态时,可儿总会想起这个传闻。只因她是个哑巴,且天性冷峻,所以一直没有人胆敢向她求证这个传闻的真伪。 春喜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柳、柳婆婆,太太那边想把姑娘嫁给那个可、可怕的国公爷……” 柳婆婆的双眼一闪。她瞪着春喜,以眼神要求进一步的解释——这又是一个可儿弄不明白的地方,柳婆婆的眼睛总是能传达哪怕是最微妙的意思。事实上,在她刚到钱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觉柳婆婆是不会说话的。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任何人都能明白无误地“听到”她要说的话。 “是、是真的,不信您、您问姑娘。” 可儿冲柳婆婆无奈地笑笑,证实了春喜的话。 这时,春喜的活泼劲儿又恢复了过来。她道:“那国公爷可怕极了,听说前几个未婚妻抛弃他时,他竟差点儿杀死她们呢!” 可儿摇摇头,反驳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一个?要依着传闻,他该死活也要把她抓回来才是。” “姑娘既不信,那这马夫的事又怎么说?这人可是我们大家都见过的。”春喜噘起嘴。 可儿沉吟了一会儿,“我不信那是国公爷造的孽。若真是他下的手,那人哪里还会这么笑嘻嘻的。” “姑娘可以不信这些,却不可不信那府里下人们所说的。姑娘自己也说,一家主人好不好,问下人就知道了。那府里的人可都说这国公爷不好呢。” 可儿仍然固执的摇着头。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这位国公爷的若干传闻后,她便认为他很可怜,为国家流尽血汗,却备受他人非议。 “我听说那府里的领班是被老爷赶走的那个张三?如果是他,我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那人能干是能干,就是嘴上喜欢胡说八道。他不也说我厉害,对仆人三天一打两天一骂的?如果他说那府里对人好,我倒是要担心一些呢。” “可是……”春喜急躁地看着柳婆婆,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柳婆婆却仍像往常一样,谨慎地低垂着眼帘,不表示任何意见。 “总之,我劝姑娘还是小心些的好。你想,这是太太的提议,太太几时对姑娘有过好心?” 想起前几天的遇险经历,可儿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视而不见地瞪着窗外。 “我知道,这里是呆不长的,迟早得想法子离开。只是嫁人……” 可儿不想嫁人。在她看来,再嫁也不过是换一户人家做不拿工钱的管家而已。她不想将下半生再耗在侍候另一个像她的公公那样只知索取不知感激,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她的人身上。如果有可能,她宁愿选择独自谋生——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前街的白寡妇那样开设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铺,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春喜叹道:“姑娘的心事我们怎么会不明白?只是,一个女人想要在这世上独自谋生谈何容易。且不说姑娘没本钱,就算开了店铺,姑娘背后又没有像白寡妇那样的娘家人撑腰,到时也必会受人欺负。” 可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所以我想,这国公爷本是军人出身,他既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要找一个会理家的寡妇,那必是个没什么花花肠子的直爽人。与其留在这里被太太算计着,倒不如索性闯一闯,也或许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正说着,只听廊下有人声传来。春喜出去一看,是厨房里的人拿着今日的菜单来回话。 随着一阵家事忙碌下来,“那件事”很快便被搁置在了一边。 过了中午,侍候完老爷太太以及小叔子小姑子们的午饭,可儿看着仆人清扫完毕,打听得老爷太太都去午睡了,便遣走仆人们,让他们也得空休息一下。自己则歪在偏厅的长榻上闭目养神。 直到这时,她才又有机会再次思索“那件事”。 国公爷。没想到对方竟然是那个国公爷。若他真是个头脑简单的莽汉,那她说不定可以趁机有一番作为…… “姑娘在吗?”突然,廊下传来一个声音。 春喜从瞌睡中惊醒,忙起身迎出去,却见是吉祥客栈的黄掌柜。 这黄掌柜在客栈还是蓝家的产业时,就已经是客栈的掌柜了。自可儿进了钱家之后,他便像可儿已经没有了的娘家人一样,一直在远处默默地守护着她。 “黄世伯。” 可儿将黄掌柜迎进屋。她猜,很可能是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黄掌柜已年近六旬,半秃的脑门衬着他满额的皱纹更显得苍老。 “姑娘,”黄掌柜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在近前,便凑近可儿低声道,“听说老爷同意让国公府的人来相看姑娘,可有此事?” 春喜奉上茶,听闻便接话应道:“就是叻。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见着。” 黄掌柜问道:“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可儿叹了一口气:“目前还没有。” 多年的管家经验给了她一条教训,对于还不甚了解的情况,过早作出计划不仅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因思虑太多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因此,她宁愿选择以静制动。 “姑娘可千万别答应。”黄掌柜低声道,“此刻那个国公爷就在我们客栈里呢。我见了一面,竟像是个铁面判官,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温和气。姑娘花儿一样的人,到得他的手中天晓得要受什么样的罪呢。千万别答应!” 黄掌柜又转头看了看门外,担心地问道:“老爷呢?” “在午睡。”春喜答道。 “那我得赶快走。不然,被老爷看到又有话说。” 黄掌柜边说着边拱拱手,走了出去。 可儿命春喜将他送出去,自己则站在廊下,看着春光下那开得晃眼的迎春花默默出神。 柳婆婆走下台阶,一只手碰碰可儿的衣袖。 可儿转过头来,冲柳婆婆微微一笑。 柳婆婆点点头,转身走回内厅。 此时,春喜走回来。 可儿道:“春喜,你看着些家,我去去就来。” “姑娘要去哪里?” “巷头上。” 可儿指了指吉祥客栈所在的方位。 春喜忙横身拦住她,“姑娘使不得,等人来了自然能见到。此时姑娘去见他们,会被人家说闲话的。” 可儿笑道:“我有分寸。” 见拦不住,春喜道:“即这么着,我跟姑娘一起去。路上遇到人也好说些。” “不用,有柳婆婆跟着呢。你只看着老爷太太醒了,就说我去店里拿他前儿要的帐本了。” 此时,柳婆婆已经拿了斗蓬出来。春喜只得撅起嘴,无奈地退到一边。 可儿理了理脑后绑得紧紧的发髻,又扯扯斗蓬下那件半旧的淡青色短袄,扶着柳婆婆向大门走去。 第四章 东门外大街·吉祥客栈 “我们不是应该去钱家吗,坐在这里干什么?” 凌雄健的副将“老鬼”姚志承扯了扯他那只铸着一只老鹰的铜制单眼罩,假装没有注意到客栈里杂役们投来的小心翼翼目光。 “你只管坐着就是,将军自有将军的分寸。”与老鬼一样,小林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奚落对方的机会。 瞥了一眼又要斗起嘴来的两人,凌雄健沉声道:“时候还早。” 那两人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心情不太好,便都安静下来,默默地接过胆战心惊的小伙计送上的新茶,转身听着座上那一男一女两个说书先生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地方戏文。 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得凌雄健养成了随时注意周围动静的习惯。自他跨进客栈的那一刻起,他便注意到他们一行所引起的震动——虽然他没有带着卫队出行,但老鬼那已经成了他标志的铜眼罩早就泄漏了他们的身份。 他冷眼看着那个掌柜吩咐手下人小心侍候着,自己却匆匆溜出客栈——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他十有八九是去通知他的东家了。相信不用多久,那位钱老爷就会挂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看腻了的讨好笑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在挑来选去近十天却仍然无果之后,凌雄健已经十分不耐烦了。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他当初所设想的那么简单,媒婆们介绍来的寡妇当中他竟然一个都没看中。 虽然他曾经对众人以及自己说过,只要是一个会管家的人就行。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个陌生人将要时常在他身边出没,凌雄健心头便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窒息感和微微的恐慌感。而每当他把那个人的脸想象成是他正在相看的寡妇时,那种感觉就更甚。 想到自幼便与外婆和表姐妹们相处不好的经历,以及这些年来他与女人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凌雄健自嘲地想,也许他终生都找不到一个能与之自在相处的女性。 老鬼浅尝了一口茶,不由皱起眉。他看看手中的茶杯,又看看凌雄健。 “将军,咱们能不能换酒喝?这茶可以淡出鸟来了。” 凌雄健也在瞪着眼前那看上去还算精致的茶盏。自从伤愈,太医解了他的禁酒令后,他也不愿意再喝茶。 他点点头。 老鬼大喜,立刻喝道:“伙计,上酒。”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只听“咣当”一声,全场立刻陷入一片寂静。整个吉祥客栈里,只有那只被小伙计吓得失手掉落在地的铜壶盖发出“嘀溜溜”的滚动声。 老鬼显然也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住了。他茫然地眨着眼,看着四周。只见四周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在看着他。 还是帐房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推小伙计的肩,应道:“来了。”整个大堂里的人这才又活动了起来。 “妈的,搞什么鬼嘛!”老鬼自觉丢脸,便低声嘀咕道。 小林窃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大漠里,随便你鬼吼鬼叫的?” “京都的酒厮也不像这里这样安静。将军,您说他们是不是怕了咱们,才不敢吱声的?”老鬼转向凌雄健。 凌雄健转动眼珠打量四周,那些原本好奇地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立刻畏惧地弹开了。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些人当中,有些是畏惧于他的权势;有些人,则单单是畏惧他那张比常人轮廓更深一些的面孔。 “可能。”他点点头。 酒过二巡时,掌柜果真回来了。 令凌雄健意外的是,他的身后并没有跟着他所猜测的那个人。 他敢断定,如果这个掌柜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去通知他的东家,那个东家是绝对不会不来“觐见”他的。那么,如果这位掌柜没有去找他的东家,他又是去了哪里呢? 凌雄健不禁有些好奇。 忽然,客栈里的人都奇怪地静默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门口。 凌雄健也顺着众人的目光转过头去。 只见客栈的大门处,春日午后那令人目炫的阳光下,一位身材纤瘦的青衣女子正站在那儿向门里张望着。 明媚的阳光映衬在她的身后,将她的五官全都虚化为一团藏在迷雾下的阴影,只留下那单薄的青色剪影映衬得门外的光线更加明亮。 那掌柜也察觉到客人们的异样,便转过头去。很显然,他大吃一惊,忙快步向那个女子走去。 在凌雄健的耳边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他那过人的耳力让他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钱家的寡妇”。 “蓝大奶奶”。 蓝可儿没有料到自己的出现竟然会引起客栈里客人们从来没有过的关注,不由地愣了一下。 她一边眨着眼,让眼睛适应室内的幽暗,一边将解下的斗篷挂在手臂上,寻找着坚持先她一步进入客栈的柳婆婆——她正坐在离柜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面。 黄掌柜急急地向她走来,低声抱怨道:“姑娘怎么来了?现在不是你来的时候,还是快些走吧。” 可儿笑道:“不碍事的。我只是来拿帐本。昨儿老爷就叫送家去,结果到现在也没有拿到,所以我就跑一趟了。”说着,她拿眼扫了一下大堂。 虽然已过了用餐高峰,因为此时正是每日的说书时间,店堂里的客人并不见少。此刻,大堂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客人。这些客人正因她的突然出现,而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她的身上。 座中不论男女,全都望着她在悄悄地议论着。整个店堂里就像一个躁动的蚕房,一片窃窃私语声。 不用柳婆婆以眼神暗示,可儿也已察觉到她的目标坐在哪里。众人的目光正在她和大堂东侧一张桌子边的高大背影之间扫来扫去——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却只敢偷偷地窥视那个背影,而且从来不敢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在大堂的东侧,靠近说书人的位置上一共坐着三位客人。他们个个体形高大,一看便知是北方人——在满店的客人当中,这桌客人就像是小鸡群中的三只大野鹅一样惹人注目。 这些年,随着城市的发展,大家已经渐渐习惯了那些体型高大的北方男子。只是,这三人的身材似乎又比普通的北方男人更显高大一些——可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间那位身材特别高大,才给了她这样的错觉。她想,他的身高与那些在西门外大街上开设商铺的胡人有得一比。 “姑娘里面请。”黄掌柜扯扯她的衣袖。 可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向兼做帐房的储物间走去。一边走着,她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视线快速地扫过那桌人。 在桌子右边,坐着一位年约二十六七岁,书生模样的俊俏男子。那身月白色的长衫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是三人当中个头最矮的一位,却仍然比在场的多数当地男人要高出一些。 在白衣男子对面,坐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黑衣男子。似乎是故意要与那白衣男子的文质彬彬形成对比,这黑衣男子浑身上下充满了草莽之气。只见他一身劲装,一副牛皮腰甲牢牢裹着他结实的腰身,一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剑则斜插在腰带之上。犹嫌不足似的,他左眼上还戴着一只骇人的眼罩——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在两人中间,背对大门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便是那个众人注目的焦点——焦点之一。 看着众人那不依不饶的目光,可儿在心中暗暗更正。 那个男人虽然是背对着大门,却仍然给人一种他才是整个房间的主人一样不可忽视的感觉。 可儿偷偷打量着那男子挺直的脊背、平放在桌面上的双臂、以及四平八稳叉开双腿的坐姿,不禁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对自己极端自信,且知道自己对他人影响力的人。 同时也十分警觉——她的目光扫过他那微微向后收紧的肩部。 众人的窃窃私语最终还是惊动了这个男人。当她快要走到他的身后时,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只那短短一眼,可儿便吃了一惊。 众人所传不实! 在看清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她便在心中惊呼。 这个男人长得一点儿也不丑陋,甚至可以说是英俊的! 他应该与那两个同桌年龄相仿,只是那严肃的神情使得他看上去更显老成一些。 这男人有着一张令人印象深刻、轮廓分明的脸。平坦宽阔的额头,修长挺直的鼻梁,劲瘦陡削的颧骨和方正有力的下巴,每一处的线条都如同刀劈斧砍般的清晰而利落——这鲜明的骨架只衬得他更具男人味而已,却还不至于让人感到畏惧。可儿不觉感到奇怪,为什么众人都那么害怕他? 而当她的视线接触到那个男人的眼眸时,她知道了答案。 这男人有着两道修长而飞扬的剑眉。此刻,他的眉尾正高挑入鬓,眉头则隔着宇间隆起的小丘不悦地耸立着。那双总是习惯半眯着的眼睛里,更是闪着让人胆怯的冷硬寒光——有一瞬间,可儿以为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道蓝色的光芒。 她摇摇头,对自己笑了笑。她无意间竟然也中了花大娘那无事生非的毒。除了胡人,没有哪个中原人会有蓝色的眼眸。而这位国公爷除了身材比一般人高些,五官轮廓比一般人深些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胡人的模样。 国公爷那双仿佛透着蓝光的利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很快便毫无兴趣地转过头去。 随着一声惊堂木的脆响,客栈里的众人也暂时对可儿失去兴趣,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前方说书人的卖力表演上。 可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蹩着一口气。 黄掌柜站在柜台后,打着门帘等着她。 可儿又瞥了一眼柳婆婆。 这些年,柳婆婆总是谨守着本份,从来不肯多说一句不是份内该说的话,也从来不肯对可儿的决定做任何评判。而此刻她却一反常态地冲可儿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鼓励。 虽然可儿早就习惯了自己替自己作主,但在这样的时刻,特别是她将要做的是一件堪称“骇世惊俗”的事时,这份鼓励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起来。 她抬头冲黄掌柜嫣然一笑,调皮地掀掀眉,走进储物间。 他们刚消失在门帘之后,凌雄健便转过头来盯着那仍然轻摆着的门帘。 他冲不远处的跑堂招招手。 那个小伙计立刻胆战心惊地跑过来。 “那个,”他指指门帘,“跟在你们掌柜身后的是不是你们家的少夫人,叫蓝可儿的?” 小伙计紧张地点点头。 凌雄健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则站起身来。 小林和老鬼也跟着站起来。 凌雄健一摆手,“你们坐着。” 说着,便向那个女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走到柜台前,柜台后那位帐房先生坐在那里胆怯地看着他,似乎想要阻止他进入储物间,却又没有那个胆量。 凌雄健无声地冷哼着,掀开门帘,径直闯了进去。 第五章 储物间里一片幽暗。 凌雄健那双已经习惯夜视的眼睛很快就发现了站在一排货架后面的一老一少。 由于货架挡着,他看不清说着话的两个人,便悄悄潜行过去。那两人正在专心地辩论着什么,并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 * * “不行,”黄掌柜连连摇头,“姑娘偷偷看看倒还罢了,若要与那人说话,可就犯了大忌,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姑娘这是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可儿烦恼地摸摸眉,“想来世伯也知道我的处境。虽说是两方相看,只老爷太太那里是断不许我说个‘不’字的。既如此,我总得替自己打算。我想着,好歹先探探那位国公爷的底,若是能行,这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不行不行……”黄掌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姑娘万万不可答应这门亲事。你也瞧见了,光看着国公爷那张脸就知道是个不通人情的。还有那身形,万一发起脾气来,以姑娘这身子骨都经不住他一巴掌。姑娘在钱家虽艰难些,到底没有性命之忧。我劝姑娘还是等等,下次世伯替你说一门好亲……” 可儿不由叹了一口气。 “世伯别说什么下次,只这次我还是不愿意的呢。并非每个女人都想嫁人的。我心里只想着,如果老爷肯放我出门,我宁可像前街的白寡妇那样开个小店谋生,也总好过替人管家还要看人脸色的强些。这位国公爷既说要找个管家娘子做夫人,那必是有自己的苦衷。若真是如此,也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交、交易?”黄掌柜惊吓地望着可儿。 “正是。我想着,若这位国公爷愿意,我便去替他管家。只有一条,若有一日他用不上我了,需得放我自由。” 黄掌柜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姑娘的意思,竟是要跟那个‘石头将军’讨价还价吗?” “有何不可?” 可儿笑弯起双眼。天知道她每天要为多少更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与商贩们讨价还价。更何况,在她看来,这桩婚事的实质与买个鸡蛋或买把蒜头没什么不同。 想起凌雄健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脸,黄掌柜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姑娘也想得太天真了,那可是……”正说着,身后传来碰撞声。 黄掌柜转身问道:“谁在那里?” 凌雄健眼疾手快地扶住脚边的酒坛,直起腰来。 “我。” “谁?” 黄掌柜眯起眼,向黑暗处走去。 可儿看着黑暗中的模糊身影。在黄掌柜惊呼出来人的身份之前,她便已经直觉地猜出那是谁。她的心脏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国、国公爷?”黄掌柜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凌雄健点点头,看看那个矮胖的老掌柜,又抬头看看仍然留在暗处的青色人影,然后向门口一摆头,轻声道:“出去。” 黄掌柜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直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便又站住,回头张望着。 凌雄健向前跨了一步,占据住那个掌柜让出的空间。 “呃……”黄掌柜哼了一声。 “出去。” 凌雄健提高了一点声音。 黄掌柜吓得立刻退出门去。 可儿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 凌雄健则本能地伸手捉住她,阻止她后退——他以为她是被他的气势所吓到,心底不禁有些得意。 而事实上,可儿只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声而已。 若说刚才那惊鸿一瞥还未让可儿全然了解众人为什么会畏惧于他,那么此刻,当这位传闻中不通人情的国公爷像巨塔一样立在她面前时,她总算是了解了——他那样的身高,无论站在谁身边都会给人以“泰山压顶”般的威胁感。何况,即使是在女人当中,她也不算是高的。 虽然近距离看来,他的脸比那匆匆一瞥更显严厉,但不知为什么,可儿发现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怕他。 她注意到,这位国公爷的眉梢虽飞扬入鬓,那眼神中却没有什么煞气。甚至,当她被他的声音吓到时,他眼中还流露出一种恶作剧得逞之后小男孩般的得意——与她那几个调皮小叔子恶作剧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而且,她还注意到,他有一张线条柔和的唇。 他的嘴唇宽阔而丰厚,这与那张脸上过于严厉的线条显得十分的不协调——可儿不记得是谁告诉过她,有着如此唇形的,一般都是心地慈悲的人。比如佛祖。 可儿为自己的联想暗自感到好笑。 “怎么,害怕了?” 凌雄健意带威胁地收紧手掌,当他感觉到掌下异常细瘦的手臂时,不由皱起眉头。 这位国公爷操着一口北方官话,那铿锵的腔调更加彰显出他的威武。 可儿注视着那双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眸。此刻它们正放着威胁的光芒——显然,这个男人想吓唬她——从小就饱受公公以表情恐吓的可儿发现,她竟然连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虽然他看上去似乎一只手就能将她撕成两半。 她垂下视线,看着他仍然停留在她手臂上的大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并没有像时下所流行的那样留得很长,而是平着指端,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整洁且有自制力的手。 利用低头的时间,可儿快速整理了一下因他的出现而混乱的思绪。这个被她形容为“莽汉”的强壮男人似乎是一个直爽的人。而直爽的人一般都比较欣赏直爽的方式。于是,她决定以直爽对直爽。 她又抬起头来,以毫不掩饰的坦白直直望进那个男人的眼眸。 “为什么要害怕?”她答道。 凌雄健惊讶地对上一双形状十分像猫眼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这个女人竟然有胆子与他对视! 他一直以为,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胆敢直视他的双眼呢——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本该见到他就尖叫着逃跑的女人! 他不觉对这女子起了好奇心。 凌雄健一展手臂,将蓝可儿略转过身去,迎向窗外的天色。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相貌。 虽然凌雄健从来没有刻意去注意过女人们衣饰的变化,不过,由于他有七个表姐妹,有些事情不想知道也会知道一二。 眼前的女子绝对不可能被他那些追求新奇的表姐妹们所欣赏。甚至连他都知道,她的衣饰打扮太过落伍了些。 目前京城正在流行轻衫薄裙,越能让人隐约看到肌肤的衣衫越受欢迎。而这个女子的青色短袄不仅已是前朝的旧款,更是肥大得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真实体态。 在京师的时髦女子间,最近流行着一种假髻——凌雄健一直认为,是因为那些女人们嫌自己头发上的地盘太小,金翠首饰没有更多的地方插戴,才设想出这种东西来的——而这女子的头上,除了一根式样简朴的银簪外,便别无装饰。 而且——凌雄健挑剔地望着她那细瘦的身材——现下京都流行的是高大丰腴之美,这个女人的身高勉强可算是中等,身材却细瘦得像根竹竿。 除了这毫无特色的装扮与不合流行的身材外,她的五官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虽然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凌雄健不太甘愿地想。 她有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看上去还没有他的手掌大。鼻梁不高,却如江南的山一样清秀可人。嘴唇线条清晰,两颊光洁而少见血色。她的五官中唯一吸引人之处,便是那两弯淡淡的柳眉下,一双像猫眼一样又大又圆,乌黑灵动且流光溢彩的眼眸。 奇怪的是,她的眼下竟然有着两道淡淡的青影。 凌雄健对这样的青影并不陌生,在紧张的战斗中,他的队伍里几乎人人眼下都挂着这两道代表劳累的青痕。只是,一个在深闺养尊处优的女人怎么也会有这样的印记? 凌雄健好奇地打量着,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瞥去。 只见女子那松松的衣领间微微露出一点脖颈以及锁骨间诱人的凹陷。 他的眼眸不禁一亮。 这个女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的脖颈透露出她有一身润滑白皙的肌肤。若她全身的肌肤都如她的脖颈,便会嫉妒死京都的那些“美女”们……凌雄健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分开她的领口,看看她全身的肌肤是否都是如此……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攥紧她,拇指无意识地上下抚着那细瘦的手臂——再对照苍白的脸色,显然,她并没有受到很好的照顾。 可儿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臂。 “说话可以,请别动手。” 她端庄地后退半步,又退回阴影中。 凌雄健哑然失笑。自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用这种教训人的口吻跟他说话。不过,他还是放开了她。 他也退后半步,半倚在货架上,兴致昂然地望着那双在幽暗中闪着光芒的眼眸。 “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双手抱胸,打量着她。 当地人说官话时总是带着难以听懂的土腔,而这女人却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道地官话。仿佛受过专门的训练一样。 “什么?”可儿迷惑地眨眨眼。 “刚才你还和那个掌柜的商量着要找我单独聊聊,现在竟然又摆出大家闺秀的姿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望着黑暗中的眼眸,可儿低头长叹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想什么?” “以为我是为了故意吸引你的注意。” “难道不是?”凌雄健挑起眉。 可儿上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中不无轻视。 “不知道国公爷……” “将军。” 凌雄健打断她。 “什么?” “叫我‘将军’,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国公爷’。也不喜欢别人叫我‘爵爷’。” 凌雄健看出了她的意图。 “好吧,将军。”可儿无声地叹道,“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全部。” 凌雄健再次打断她。 “几乎。” 他又补充道。 可儿不高兴地抿起双唇。做当家奶奶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当她发言时其他人都垂手聆听,而不是随便打断她的话。 “如果您能不再打断我的话,我会十分的感激。” 凌雄健再次为她的大胆扬起眉,却没有再说什么。小小的储物间里突然一片静默。 可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眉。 “您打乱了我的思路,我不知道刚才想要说什么了。” “‘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可儿惊讶地抬起头。 “你刚才说‘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凌雄健“好心地”提示她,眼中却含着笑意。 可儿拿出教训她那些调皮的小叔子、小姑子的劲儿,板起脸孔道:“这并不好笑。” 真没有想到,在那张吓人的石头脸孔后面,他竟是个颇具幽默感的家伙,她暗想。 “是不好笑。”凌雄健也收敛起笑意,“你该知道私会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你要嫁的人,只要还不是你的丈夫就不行。” “是的,当然。” 可儿垂首敛袖表示同意。只是,那倔强的声调却暗示着相反的含义。 “女人不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们就该闭着眼睛让他人来决定她们的人生,这才是正道。” 这刺耳的回答不禁让凌雄健又挑起双眉。 “那你对未来的打算就是准备私下会一会我,看看我够不够格做你的丈夫?” 可儿不由红了脸。她暗自庆幸储物间里光线不良,凌雄健不会发觉她的脸红。 “我……我只是觉得,凡事都要考虑周全些才好。” 凌雄健点点头。事实上,他也一向是以计划周全而闻名朝野的。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 可儿本能的回答。直到话说出口,她才觉察到回答得不对,便又改口。 “我的意思是……” 凌雄健一摆手。 “往往脱口而出的答案才是真答案。那你为什么觉得嫁人不好?” 可儿咬咬唇,原本是她想要刺探他的,却没有想到,到目前为止全是他在刺探她。她立意要扭转局面,便缓缓道:“其实这种事情很难讲好与不好,只有值与不值的问题。” “怎么说?” “若是值得,为他做牛做马倒也应该。若是不值,倒不如不嫁。” 凌雄健闷笑起来。 “我明白了。你这是在问,我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丈夫,是吗?” 可儿不禁又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 凌雄健习惯性地伸手摸着鼻梁处的旧伤疤,思索着。 “我若说我会是一个好丈夫,不仅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我只能说我不喜欢暴力。而且,也算是有耐心的,一般不会乱发脾气。不知道这个答应能不能让你满意。” 刚说完,凌雄健便愣住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也早就养成了不向任何人解释的习惯,却不知为什么竟会跟这个女人罗嗦这些。而且,他甚至还没有打算要娶她。 可儿低下头去,避开他那灼人的目光。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崇尚暴力的人。”她看着自己的指尖道。 “你是从何得见?”凌雄健再次挑挑眉。 可儿揉了揉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 “但凡那些并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到他人的人,都不会注意自己的用力方式。而你……”她的视线落在他那只大手上,“……很会掌握力道。”——他的掌握不容忽视,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疼痛。 凌雄健也不由自主低头注视着他的手。 “所以,我认为,你不是一个会刻意去伤害谁的人。” 可儿的话让他抬起头来。 “也许,这只是我做给你看的假相呢?” 他呲着牙,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只可惜屋子里的光线不好,对于可儿来说,这个表情不仅没有威摄力,甚至还有些好笑。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不会。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行动所能表达的远比他的言语要多。” 凌雄健着迷地看着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弯成两弯可爱的月牙。 这个女人不仅直爽,而且还聪明,也大胆,还不拘世俗。这倒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类型。 “也许,我真该娶你。”他摸着鼻梁喃喃地道。 可儿一愣,抬头静静地研究着阴影中的他。 这位国公爷竟然一点儿也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冷硬、严苛。如此看来,她倒不妨可以考虑嫁给他。 她眨眨眼,低声道:“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要求,这也未为不可。” “要求?” 凌雄健抬起头。他很快便想起来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如果我不需要你时放你自由。是吗?” 可儿点点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娶妻是有自己的苦衷?” 凌雄健重新倚回货架上,双手抱胸。 可儿上下打量着他,冷笑道:“以将军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妻子会没有?就算将军有意娶一个不是贵族人家的小姐都会是不相称的,更别说是寡妇了。如果我猜的不错,将军十有八九是暂时需要一个妻子作幌子来挡掉什么事情。也许,将军更希望找到一个能干的管家而不是一个妻子。” 凌雄健不由惊讶地站直身体。这女人的猜测竟与事实如此接近。而在他所认识的女人中,很少有人有这么好的头脑——至少,没有人愿意使用这么好的头脑。 他看着阴影中的脸,摸着鼻梁思索着。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光凭这一点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只是,她那奇怪的要求…… 他缓缓道:“你的要求还真是少见,还没有嫁过来先想着怎么被休。你可知道你的想法有点奇怪?” “未雨绸缪总是一件好事。” 可儿答道。刚刚她还有些担心她那番尖锐的话会引起他不快,结果他却毫无反应。她不由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被人抛弃可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凌雄健冷冷地道。 可儿突然想起谣传中那几个将他“抛弃”的未婚妻,不由替他难过起来。她走过去,将手放在他的衣袖上,细声安慰道:“请将军放心,我也不是那种会故意伤害人的人。既然我们已经相互了解,那么,我希望能配合将军。如果有一天逼着将军娶妻的理由不存在了,或者觉得我不好了,或是想另外娶什么人,到时只需告诉我一声,我会自动离开将军府的。或者,将军可以休了我,那样也就不会有被人抛弃的苦恼了。” 凌雄健惊奇地看着这个女人。他想,她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她而不是他。虽然这个社会可以容忍寡妇再嫁,却不会容忍被休掉的女人。 “当然,如果在我离开时,将军愿意提供一笔安家费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向来实际的可儿弯起双眼,又加上一句。“比如一百两银子。” “以便你像前街的白寡妇那样,开个小店铺?”凌雄健眯起双眼。 可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张渐渐阴沉的脸,道:“或者,可以算是将军暂时借我的,在五,不,三年内,我一定会还给将军的。” 她想,这样的安排虽然曲折了些,但最终还是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如果这位国公爷同意的话。 凌雄健看着她放在自己衣袖上的小手。这双手白皙而修长,看上去是那么的纤细、易受伤害。 他突然间觉得很不高兴,这个蓝可儿还没有嫁给他,似乎就已经在筹划离开他的幸福生活了。 “看来,你都设想周到了。” 他抬起头,声音因不满而略带讽刺。 这讽刺像针一样扎向蓝可儿,她立刻收回手,低垂下头。 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有违女人该有的矜持和端庄,也有违她前任婆婆多年的教诲。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婆婆的教诲了。只因她若真如婆婆所教导的那样做个淑女,只怕早就已经被那些刁奴和她的新婆婆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我能问问将军为什么要娶一个会当家的寡妇吗?” 可儿低头整整衣袖,压抑着声音问道。 看到可儿退缩,凌雄健本来还有些后悔言语的唐突。却见她话中仍然带着刚强,不由放下心来。看来,这女子并不像她的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不过,他喜欢。 “你说得对,我是急需一个会管家的人。不过,同时我也需要一个妻子。”他避重就轻地答着。 “如此说来,将军对这段婚事有自己的期望?” 凌雄健点点头,静静地望着可儿,等着她的下文。 “既如此,为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期望呢?” 可儿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反叛地瞪着凌雄健。 凌雄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小林和老鬼在外面听到他的笑声,不由吃惊地对视一眼。 凌雄健止住笑声,望着那双越看越像猫的大眼睛。他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人儿在自己四周活动,倒也不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伸出手来说道:“那么,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此成交?” 可儿疑惑地瞪着他的手。她曾经看到马市上北方来的商人们洽谈完一笔买卖后,都会如此伸出手来互握——不过,就这桩婚事的本质来说,也相当于是一桩买卖。 她伸出手,冲他嫣然一笑。 “成交。” 阳光下,一只黝黑的大手立刻吞没了那只如玉般洁白纤细的小手。 第六章 罗城·仁丰里·馥春记胭脂铺 “奶奶忙着呢。” 正坐在春日暖阳下纳着鞋底的掌柜娘子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一看,却正是梳头的花大娘站在面前。 “哎哟,是花大娘啊。这是到哪块去啦?”掌柜娘子停了手中的线,笑吟吟地问道。 “刚给你们东家奶奶梳了头回来,路过你们铺子,就正看到奶奶在这里晒太阳叻。还是奶奶悠闲。” “我这哪里算是悠闲呢?”掌柜娘子举起手中的鞋底叹道:“这些事也是要有人做的。对了,我听说那蓝大奶奶与国公爷的亲事已经定了,是吗?” “咦,奶奶不晓得啊?今儿就是吉日,所以才赶着给你们东家奶奶梳头去了。” “啊?今儿个就是吉日?不会吧?!我听说前儿个国公爷才相看的,昨儿放的定,怎么今儿就过门了?这也太不合礼数了吧。” “哪个说不是叻!只因那国公爷说‘捡日不如撞日’,那钱家也怕夜长梦多,两边都急着把事儿办了,且皇历上今儿也是好日子,故而才这么赶的。”花大娘道。 她看看左右,又凑上前来轻声道:“告诉奶奶,不合礼数的事情多着叻。不晓得奶奶听说没有,前儿那个国公爷去相看时,这蓝大奶奶竟私下里会了那个国公爷。也不晓得说了什么,只听说逗得国公爷十分开心,这事才成了的。我就说这蓝大奶奶是有手段的。” “不管怎么说,这回东家太太算是称心了。” “就是?~.所以太太干脆好人做到底,因那蓝家已经没人了,故而这花轿还是从钱家发出去的。只是,你道是哪个接的亲?竟不是国公爷本人!此又一个不合礼数的。不过,他是国公爷,身份有别,这也在情理之中……” * * * 北郊·国公府 凌雄健骑在“月光”背上,站在新建成的吊桥边,等着新人的轿子到来。 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有点担心。他想,万一轿子里面竟是空的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了。如今突然生出这么一丝疑虑,不禁连他自己都感觉新鲜。 “来了,来了。”小林看着远处的一队人马叫道。 远处,在三月乍暖还寒的春风里,那一行刚刚冒出新绿的嫩柳丛中,一队红衣吹鼓手和一顶喜气洋洋的花轿缓缓而来。 护卫在花轿两侧的,是凌雄健的卫队。若不是在春风中翻飞的猩红色斗蓬衬里,那清一色的黑盔黑甲真会让人误以为这是解押囚车的队伍。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老鬼”姚志承。 到得近前,老鬼拉住马。一抬手,马队立刻分作两路,由凌雄健的身边转至他身后列队站好。老鬼则拨转马头,退到凌雄健身后,紧挨着“月光”站住。 那媒婆哪里见过这场面,早被这马戏似的场景给镇住了。那些吹鼓手也瞪起眼睛,有的甚至忘记了手中的乐器,曲调顿时乱了套路。 很快,媒婆清醒过来。她忙上前冲将军行了一个曲膝礼,刚要开口讲话,只见他威严地一抬手,媒婆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话又收了回去。 见将军举手示意,几员彪形大汉立即从他身后跑了出来,从轿夫手中接过花轿,“蹬蹬蹬”地抬过吊桥。 凌雄健一言不发,拨转马头跟在花轿后面也走过吊桥。老鬼率领着马队紧随其后。 吹鼓手和媒婆正准备也走上吊桥时,一队卫兵拦住他们的去路。 小林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笑咪咪地送到媒婆手中,客气地道了一声“辛苦”,便也转身追上前面的队伍。 紧接着,吊桥被缓缓地拉了起来。 媒婆望着壕沟对岸渐渐远去的花轿,抱着银子喃喃道:“新人进洞房,媒人扔过墙。这还没进洞房呢,媒人就扔过墙啦。” * * * 轿子摇晃了一下,可儿连忙伸手抓住扶手。 她注意到,那不成调的吹乐声竟渐行渐远,落在了身后。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响,最终全部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花轿两侧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清脆的马蹄声。 她不禁疑惑起来,怎么回事?她这是到了哪里? 虽然是第二次嫁人,坐上大花轿却是头一回。可儿很想掀起盖头偷看,又害怕被人发现。她想,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国公府。 一想到她所嫁的那个传闻多多的人,蓝可儿的心便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 可儿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乐观一些,她总是愿意相信事情有好的一面。不过,即使她选择对坏的一面视而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得就会让她如愿。昨天,春喜就曾费尽口舌想要让她明白,她的允婚是多么的不智。若不是有着柳婆婆的支持,可儿真的就要打起退堂鼓来。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坐在这颠簸的花轿中,春喜的怀疑再次感染了她。她开始觉得自己太过鲁莽了些,她害怕她最终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儿按着激跳的胸口,再一次无声的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什么事情都能找到解决办法的。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一路来,她一直像念经似的念着这几句昨日她用来安慰春喜的话。 突然,轿子停了。 可儿屏息等待着媒婆撩开轿帘。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竟然没有一丝动静。 蓝可儿绞纽着双手,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将军后悔了,不要娶她,要将她退回钱家?或者媒婆是个骗子,将她骗到了荒郊野外,准备拿她做人肉包子? 终于,她忍不住了。她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 轿子里一片阴影,什么也看不清——它似乎是停在某个光线不良的地方。 她大着胆子把盖头又往上掀起一点,只见轿帘严严实实地垂着。正在她考虑要不要也掀起轿帘偷看时,帘子突然被人打开。 蓝可儿的双眸立刻迎上一双微微眯起的、眨着蓝光的利眸。 等众人都出去之后,凌雄健这才走近花轿。 站在轿帘前,他犹豫着。 这花轿里半天都没有动静,难道真是个空花轿?若是如此,也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将众人赶走。 如果不是……凌雄健摸摸鼻梁,心头掠过一阵不安……如果不是,那这桩婚姻即将成为事实……有那么一瞬,他竟然有种想要拔脚而逃的感觉。 他随即又想起那个新娘子的“条件”。 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其他方面,凌雄健都喜欢占据优势。而这个“条件”——姑且不论那女人是不是真的如此打算——只会让他占尽优势。而知道自己占上风,总是一件令人感觉良好的事情。 这么想着,那阵不自在便烟消云散了。凌雄健微笑着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撩开轿帘,不期然地撞上一双像猫一样明亮而好奇的眼眸。 “啊。”蓝可儿惊呼一声,忙不叠地放下盖头,一边慌乱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凌雄健不由被她的模样逗乐了,“这里没有别人,你出来吧。”他闷笑道。 蓝可儿愣在轿子里惊魂未定。这突然的一瞥带给她的视觉冲击竟比那日在客栈时还要大。他那异常魁梧的身材和线条深刻的五官在在地提醒着她,为什么人们叫他“石头将军”。 “出来呀。”凌雄健催促着。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可儿却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与他的身材正成比例。 “怎么?你们这里的规矩该不会是要新郎抱新娘出轿吧?” “不用。” 可儿连忙回应,一边慌乱地摸索着轿门。 “我觉得,你该把那玩意儿拿下来,这样才能看清路。” 那男人似乎认为她的状况很好笑。可儿不由地红了脸。 她提醒自己,“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是她的夫君了——虽然只是暂时的。 她伸手摸摸盖头,讪讪地解释道:“老人们说,这盖头不能乱掀,得新郎倌掀,不然不吉利。” “嗤,胡扯。” 凌雄健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嗤鼻声,却仍然上前一步,一把扯下红盖头。 蓝可儿因他的粗鲁而吓了一跳,本能地低下头去。 轿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那闪亮的凤冠,凌雄健只能隐约看到凤冠下一截粉白的脖颈——他突然想起,这女人还有着一身白皙细腻的肌肤。 他的胃部猛地一缩,顺手将红盖头往可儿手里一塞,便转身退开。 “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吧?” 可儿瞪着手中的红盖头犹豫了一下。事已至此,前方不管有什么,她都只有接招了。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鼓劲,坚定地走出轿子。 一抬头,可儿吃惊地发现,原来轿子竟是停放在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 在她的正对面,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床。 这是一张无比豪华的大床。床的四周像堡垒一样围着雕刻着各色图案的镂空画屏。从画屏的镂空处,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纱缦存在的痕迹。 床前设有一张雕着精美饰边的脚榻——这张脚榻甚至比可儿在钱家的床还要宽大。**,一条大红锦被横置在正中央,两个枕头在锦被上面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可儿的心不由地又乱跳起来——她虽然是个寡妇,却是一个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又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的“望门寡妇”。 “过来坐。” 凌雄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连忙将视线从大**转开,匆忙地扫视了一眼屋子。 在房间东侧,当地放着一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用粘土堆着一些看上去像是山丘的东西,在那些东西上面还有一些制作精巧的小人和马匹的模型。 在房间西侧,则是一整面墙的书,从房梁到地板都是。地面上还四处散落着一些卷起的画轴。 在书架前方,一张大案上也是杂乱地堆放着一堆堆纸张。 可儿的手不由一阵发痒,她很想走过去把那四散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回原位。 “你饿了吗?”凌雄健问道。 可儿转过头来,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还有一桌丰盛的酒菜。 她本想矜持地摇摇头,肚子却发出一阵很不给面子的响声。她不由又红了脸。 上轿前,她只就着柳婆婆的手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莲子羹而已。 凌雄健着迷地看着红晕慢慢爬上新娘子的脸。 人家都说江南出美女,这新娘子虽然不是那种让人过日不忘的美人儿,倒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新娘子的身材不高,凌雄健猜测她大概勉强只能达到他的肩头。那身大红喜袍并不比那日的青色衣衫更能显出她的体态。不过,好歹强调出她那削瘦的肩部。 对于他所要求的管家婆,这个女人似乎生得太过于纤细了一点。凌雄健暗忖。但,如果她仍能如同那日表现出来的那样精明干练,这倒也不算是什么缺点。只是——他看着她低垂的头——不知那是不是她一时的表演…… 看着她羞红的双颊,凌雄健蹙起眉头。 “过来。”他命令道。 一个敢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与陌生男人谈判婚姻条件的女人会害羞?他却有些不信。 可儿抬起头,只见凌雄健正岔着双腿,背负双手望着她。那张刻意绷紧的脸使他看上去更加不可亲近——她立刻醒悟到,他又想要恐吓她了。 不明白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似乎总是认为拉着一张脸就能吓倒女人。可儿暗暗叹了一口气,向他走过去。 凌雄健有着一副久经日晒的黝黑肌肤。他并没有依照风俗穿着大红喜袍,而是穿着一身猩红色的战袍,那强壮的肌肉硬是将这战袍撑得满满的。腰间,黑色的皮制护腰束着窄小的腰身,使得他的体形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形。长袍下,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蹬在一双黑色牛皮官靴内。可儿想,他的脚肯定有自己的两倍大。 凌雄健看着蓝可儿渐渐走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竟然又是大胆地直视着他。 他伸手摸摸鼻梁,这么多年来,他多少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敢与他对视,这女人的大胆还真让他有点不适应。 等可儿走到他的身前,凌雄健这才发现他估计错了,她甚至还达不到他的肩头,只到他的胸口而已——不知道她有多重。凌雄健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他清清嗓子,又摸了摸鼻梁,指指桌上的酒菜道:“吃吧。” 说着,便坐到桌边拿起筷子。 蓝可儿的视线随着他转移到桌上。桌上陈列着很多菜,却没有一样是称得上色香味俱全的。 事实上,不仅这菜看上去不好看,吃起来更是难以下咽。可儿明智地放弃了那盘看上去就没熟的鸡块,尝了尝卖相还算不错的鱼,却发现还是上了当,这鱼倒是熟了,却是苦的。显然,鱼胆破了。最后,她只得挑剔地选了几根炒蔫的蔬菜,就着那带着焦味同时却还有夹心的米饭咽了下去。 可儿注意到,整桌饭菜中唯一可以称得上合格的,是桌子中央的一盘馒头。那盘馒头蒸得白胖可爱,引人垂涎欲滴。但当她从馒头里挑出一根长长的头发后,便再也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了。 她放下筷子,看着凌雄健。 凌雄健意识到她的目光,便抬起头来。 “这是厨房里做出来的饭菜?”她问。 凌雄健看看夹在筷尖上的一块肉,肉皮上还带着未拔净的毛发。他把肉块翻了一面,假装没有看见,坚定地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之后才回答:“应该说府里还没有正式的厨房。原来那个厨子被发现手脚不干净,偷偷跑了。这是老陈的手艺。不过,他本来就不是厨师,能忙出这一桌子的饭菜已经够难为他的了。” 可儿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需要管家。” 凌雄健停住送到嘴边的馒头,思索了一下,放下筷子。 “你吃饱吗?” 可儿看着面前没有动几口的饭菜,无奈地点点头。事实上她并没有吃饱,但是,如果让她吃下这些保证会引发胃疼的东西,她宁愿饿着。 “那好。到这边来。” 凌雄健站起身来,向房间西侧走去。 可儿跟了过去。 凌雄健一边在书案上那堆纸张中翻找着什么,一边道:“那天我说过,我需要一位能管理家务的妻子。媒婆向我保证,”他找到了所需要的那个纸卷,抬起头来,“说你是这城里最会当家的媳妇……” 他望着她。 “是。” 可儿连忙毕恭毕敬地应着。既然这位国公爷已经声明他需要的是一位“能管理家务的妻子”——即主要是管家,其次才是妻子——那她也就不准备拿自己当新娘子了。 凌雄健倚着书桌,望着她那副自信的模样。他也许选对了人。不过,这一点还需要时间来证实。 “我们搬来扬州虽然已经快三个月了,家里却还是乱糟糟的。我承认,我和我的人都不太懂得怎么料理家事,如今这些都只能仰仗你的才能了,我希望你能担当起这些内府事务。你能吗?”他伸出手,将纸卷递到可儿的面前。 “当然能。” 可儿接过纸卷,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位从将军手中接过令箭的士兵。她好奇地打开纸卷,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只见纸卷的第一行写着:“保证仆人按时打扫干净院落。” 令可儿感到好笑的是,在“按时”和“干净”旁边还特别加了一个圈。 “这是什么?”她忍着笑问道。 “这是我对内宅一些要求。有问题吗?”凌雄健疑惑地问。 可儿终于忍不住翘起嘴角。 “这些都是仆人们日常需要做的工作。”她停顿了一下,笑道,“看来府上真的需要一个管家。请将军放心,我一定会管好内宅的。只是……” “什么?” “我需要知道我的权限所在。哪些事情是我可以管的,哪些事情我不该管。” “只要是二门内的事务你都可以管。对了,如果需要用钱,或是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找小林,他是府里的总管,明天我会带你去见他。” 可儿想了一会儿,看着手里的纸卷又问道:“将军可知道府里有多少人?那些人的工作都是怎么安排的?” 凌雄健摸摸鼻梁。可儿这才发现,在他鼻梁一侧有道细细的伤疤。他的手指正在那道伤疤上来回移动着。 “应该有一二百号人吧。具体他们都做些什么工作……你要问小林。不过,我想小林应该也不太清楚。他一直比较精通于帐务上的事,对于内务,他跟我一样是外行。” 她听出了他对那个“小林”的护卫,不由微微一笑。 “我想,那位林先生那里应该有花名册之类的东西吧。” 这提醒了凌雄健,他连忙点头。 “啊,对,是有这种东西。明天我让他拿给你。” 可儿点点头,默默在心里筹划着明天需要做的事情。 此时,门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那四处高挂的灯笼将这空旷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当她从恍惚中抬起头时,正瞧见凌雄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突然,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袭上心头,可儿猛然间意识到,如此空旷的房间里就只有她和凌雄健两人。 她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呃……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想,我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凌雄健诧异地看着她。 “当然是这里。还有哪里?你不是嫁给我了吗?” 可儿蓦然红了脸。她不知道凌雄健对她的情况了解多少。也许,他以为她是一个寡妇,就该对夫妻生活了解很多。 “我……我以为……我们会分开住的。”她嗫嚅着。 凌雄健的胃部又是猛地一缩。说实话,他并没有考虑过新婚之夜的问题。他甚至没有考虑过一位妻子与一位管家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管家与妻子是不一样的。 他窘迫地转身看看四周。 这间卧室全然是为了他的方便而布置的。他的婚事对于这间卧室的唯一影响只是在各处都被贴上大红喜字而已。 显然,这里不适合女人居住。 然而不知怎的,凌雄健并不喜欢让可儿单住的念头。 他转头看着可儿,发现她的脸又红了。 她可真是一个会脸红的女人。他想。 可儿偷偷瞥了凌雄健一眼,见他正皱眉看着自己,心中无来由地又是一阵慌乱,忙道:“没关系的,我怎么样都可以……” “是吗?” 凌雄健向前跨了一步。 可儿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凌雄健有点不高兴。他站住,盯着可儿的脸。 可儿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受到魅惑的小鸟,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即将向自己袭来的猛禽。 她意识到这个比喻简直太形象了,便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再与他目光接触。 凌雄健看着她低垂的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值得嫁的人?” 可儿惊讶地抬起头。 “那天你说,嫁人只是值不值的问题。既然你同意嫁给我,那就表明我合了你的标准。我很好奇你的标准是什么,不会仅仅是不粗暴吧?” 可儿的脸不由一红,心下暗暗吃了一惊。她曾经认识到他的机敏,却没有想到他还会费劲去思索她的话——就她所知,男人是从来不把女人的话当一回事的。 她突然想起之前曾经以为他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他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却一点儿也不简单。而且,也绝不是一个莽汉。 “呃……我……我想……我……并没有仔细想过。”她支吾着。 “撒谎。”凌雄健又向前跨了一步,温和地指责道:“你既然那么说,就肯定是有个标准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说过吗?我喜欢你的坦率。而且,这对于你我来说是件好事,也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坦诚相见。那么,在你眼中什么样的人是值得的?” 他又向她逼近一步。可儿忙又后退一步,慌乱地扯着身上那件帔帛的饰边。 “我……没有认真想过,像……像将军这样的就……就很好了。”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好奇地望着她。“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 可儿正因他的后退而大松一口气,便草率地道:“你很细心,也很体贴。而且还很聪明。” 这答案让凌雄健觉得很意外。人们总是形容他是严厉的、不苟言笑的,吓人的。偶尔也有人夸他是聪明的,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细心、体贴的。他不由摸着鼻子笑了。 “这是在说我吗?” 可儿抬起头。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能够体会到他话语背后暗含的苦涩——谁都不愿意被人误解。她想,有着一张石雕面孔并不是他的错。 “当然是你。”她不自觉地放柔声音,“那天我就说过,你很注意自己的力道。只有细心又体贴的人才会注意到别人的感受……” 看着凌雄健再次欺近,可儿的声音突然间消失了。 凌雄健有趣地望着那张再度涨红的脸。 “是吗?希望我是你说的那种人。不过,如果发现我不是时,也不要太失望才好。”他忍不住伸出手,以拇指轻抚过她那嫣红的脸颊。 “你还真是会脸红。” 指下,那如同凝脂般的细腻感觉不禁让他流连忘返。 可儿本能地又后退一步。 凌雄健则本能地追上一步,将她困在书桌与自己之间。 可儿的背部撞在书桌上。她下意识伸手拦住凌雄健继续往前的身体,低喃道:“别再靠近了。” “为什么?” 凌雄健伸手拿掉那个碍眼的凤冠,可儿的秀发立刻如瀑布般披泻而下。他有些愕然地看着那头又黑又亮的秀发,它们几乎铺满了半个书桌面。 可儿又羞又急,收回一只手去拢头发,却被凌雄健一把抓住。 “你的头发好长。” 他伸出另一只手,插进她那浓密的秀发当中梳理着。 可儿的头皮一阵发麻,一股令她全身酥软的热流似乎从他的指尖经由头皮,流向全身。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你冷?” 凌雄健低下头,询问地看着她。 突然,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从可儿的身上散发出来。 现在才是初春而已,怎么会有茉莉花香?凌雄健不由靠近她,寻找那香味的来源。 可儿紧张地摇摇头,想要躲开他凑向她脖子的脸,却又害怕伤了他的自尊,只好僵在那里不动。 “你……你在干什么?”她用细细的声音问道。 “你好香。” 凌雄健把鼻子贴在可儿的脖颈上,享受着她的紧张,却没有想到那温软的触感引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的身体上的渴望。 他直起身体,看着她的脸。 对于性事,凌雄健并不陌生。由于战争的刺激以及年少轻狂,他与他的同僚们一样,曾经有过一段十分**的日子。只是,那种日子过久了,他便开始对这种单纯的肉体满足越来越“不满足”起来。他越来越感觉到这种行为只能引发一种令他无法理解的、让人沮丧的空虚感,做得越多,就越觉得空虚。渐渐地,这件事也就不再像当初那么有趣了,他的“性”致也跟着降到最低点。事实上,近三年以来,除非实在需要,他已经很少与女人厮混在一起。 凌雄健努力回忆着最近一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尽管他清晰的记得那是三个月前,为了庆祝他的康复,他的好朋友靖国侯楚子良将府上的一个歌伎打扮整齐,放在银盘中抬到他面前的。 “你是我的妻子。”他握住可儿的手,将它又抵回胸前,提醒道。 “我……我知道。”可儿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不像她,她总是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怎么办的。 “我……一般情况下,我都知道该怎么办的。”她不想让凌雄健认为她无能,便胡乱地解释着,“只是,这……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所以……” “什么?”凌雄健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可儿鼓足勇气,抬头看着凌雄健的眼睛。“不知道将军对我了解多少。” “我知道你是很能干的管家。”他安慰地笑着。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凌雄健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只是望着她。 “我是一个寡妇。” “是的,我知道。” 可儿红了脸,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我……,是个望门寡妇。” 凌雄健疑惑地望着她,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他突然明白了,不由哈哈大笑。 “难怪你那么会脸红。” 他又摸了摸她那温润如玉的脸颊,温和地嘲弄着。 “我想,这代表我需要更小心的对待你才行。” 可儿连忙抬起头来。 “不需要。”她保证道,“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做管家工作了,我绝对能胜任的。” 凌雄健又爆出一阵大笑。他发现,这几天里他大笑的次数可以抵得上他半年的了。 他低下头,俯在可儿耳边轻声笑道:“我指的不是你的理家本领,而是指在**。” 可儿惊跳起来。 凌雄健不容她反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向床边走去。 第七章 可儿咽下一声惊呼。她不想显得大惊小怪,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只得顺势揪住凌雄健的衣襟,低下头,拒绝看他的脸,任由他抱着自己向那大床走去。 她跟他猜想的一样轻。凌雄健抱着可儿,看着她那的头顶咧嘴笑了起来。他将她轻轻放在**,那长发刷过手臂的感觉不由在腹部打了一个结。 他抽开手臂,并没有立刻离开她,而是悬在她的上方,好整以暇地望着那张嫣红的脸庞。 可儿无助地躺在凌雄健身下。她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却又不敢大力呼吸。凌雄健虽然没有真的压着她,却故意使两人的距离近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会似有若无地触及到他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尽量保持不动。 昏暗的烛光下,可儿的脸出人意料地娇艳欲滴。凌雄健的拇指轻轻划过她修长的眉,又刷过那半盖着黑亮眼眸的浓密睫毛——它们正像蝴蝶翅膀一样在急促地颤动着——然后以手掌平贴在她热烫的双颊上,温和而缓慢地笑道:“不管你以为我娶妻是有什么苦衷,对于我来说,妻子就是妻子,既然娶了就不会轻易休掉。至于你的‘条件’……其实也挺可爱的。” 虽然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用计谋,却发现她的这一招挺有趣的——至少挺别出心裁的。 “不过,最好下不为例。” 他的手指拂过可儿的腮,向上游走到她小巧的耳朵上,并且轻轻揉弄着她柔软的耳垂。 凌雄健那双游走的手像狂风一样,不仅搅乱了可儿的呼吸,也搅乱了她的思维。她努力想要保持镇定却无法做到。此刻,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耳际激烈地奔流着、轰鸣着,以至于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她慌乱地抬起手,想要挡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握住。 “明白吗?”凌雄健扣住她纤秀的下巴,扬起眉毛。 在他那意带威胁的目光中,可儿昏乱地点点头——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她只想让自己尽快脱离这种陌生的、受制于人的感觉。 凌雄健满意地笑了。他的眼眸专注地锁着她的眼眸,不让她有片刻躲避,拇指沿着她的下巴,游移到她那柔软的唇上。 “很好。”他轻抚着她的下唇,声音愈加低沉沙哑。 一股异样的酥麻从她的唇一直弥漫进她的骨髓里。可儿屏息看着他低下头来,那温热而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意有所图地喷在她的唇上。她猜到他想干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力量来阻止他。 凌雄健缓慢地、不容置疑地贴上可儿的唇。她的唇在他唇下微微颤抖了一下,便紧张地静伏下来。 可儿的唇柔柔的、凉凉的,带着一丝难以描绘的甜蜜。凌雄健不禁心旌乱摇。蓦的,一股几乎控制不住的原始欲望冲刷过他的全身。他提醒自己,她是一个“望门寡妇”——想到这,他不由又微笑起来。 他克制住体内如猛兽出笼般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唇缓缓蠕动着,让她慢慢适应他的存在。 可儿好奇地容忍着他的唇。与“石头将军”那坚硬的外表不同,他的唇竟出人意料地柔软,柔软而温热。 当他贴着她缓缓移动时,两个人的气息亲昵地交融在一起。可儿那孤寂了多年的心突然浮动起来,恍惚间,心头升起一股莫名渴望……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浸在这陌生的感觉中。 直到感觉到可儿的唇不再僵硬,凌雄健这才稍微加重了一些力道。 他微张开唇,以唇抚弄着她的唇,然后温柔地含住她的下唇,吸吮着、轻咬着、**着、戏耍着……直到渴望将他逼进无法容忍的地步,这才以舌轻叩她的牙齿,坚持地要求着。 可儿吃惊地感觉着他的唇齿在她唇上所制造的感觉。这是一种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当他轻柔地舔吻着她时,一股奇怪的热力从她腹部升起,进而一种似沉重又似无力的感觉漫上她的四肢,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不要抬手圈住他的脖子。 渐渐地,在他的温柔攻势下,她的呼吸紊乱了,心跳也激狂起来,那思绪更如风中的残叶,不知所终…… 当他的舌钻进她的唇,似嬉戏似索求地舔撬着她的牙关时,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却极想给他。于是,依照本能,她顺从地微张开嘴。 凌雄健的舌立刻如同灵活的蛇一般钻入她的口中。 可儿吓了一跳,想要躲开这陌生的攻击,却发现不知何时,凌雄健的大手已经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躲避,只能承受他的热吻。 直到碰到她的兰舌,凌雄健才知道他有多渴望这一刻。他无声地低吟着,温柔而急切地缠上她。他知道她不懂男女间的情愫,他想逼自己放缓步调慢慢来,只是,他的身体却不愿意放弃这一刻的极至享受,他只能无助地拥紧她,逼迫她向自己投降,索求着他所想要的一切。 当他的舌以她从来不知道的方式缠上她时,可儿想,这真是奇妙,原来相濡以沫就是这样的…… 然而,她的思绪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下一刻,当他半急切半强迫地勾着她的舌,在她唇内四处游走时,她的理智立刻在一阵高热下全部化为一片灰烬。整个世界除了他那令人窒息的唇和无所不在的舌,便只有这漫天的火焰…… 凌雄健放开她时,可儿只觉得头晕眼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又仿佛是在空中,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飘飘然盈满全身。 她张开眼,只见凌雄健正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底部泛着幽幽蓝光。 可儿模糊地意识到,他正沉重地压着她。突然之间,她真实地体认到男女在身体构造上的不同,不由燥红了脸,本能地挣扎起来。 这一动她才发现,凌雄健的大手不知何时已经钻进她的衣服,正在轻抚着她的腰际。 凌雄健以体重压住她,轻笑道:“我正在猜,你什么时候会脸红。” 他抽出手,站起身来,解开护在腰间的黑色皮甲扔到一边,又坐在床边脱去那双厚重的皮靴。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可儿。 可儿立刻闭上双眼。 凌雄健笑道:“你总要习惯的。” 闭起眼睛可儿才发现,她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锐。她听着他发出“????”的细碎声响,猜测着他的动作,一颗心却在七上八下地“扑咚”着。直到实在忍受不了那股压力,她猛地坐起身来。 凌雄健灵巧地向后退避开去,可儿的头险险擦过他的肩。 “我……我想,也许,也许……你先告诉我……呃,你……我……呃,要怎么做……那样会好一点。”可儿低垂着头,羞涩地低语。 凌雄健的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逼着她向后退去。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他逗弄着她。 可儿抬起眼,却正迎上他半裸的胸膛。她连忙躲开视线,却又被凌雄健抓住下巴。 “不许躲开。”他命令着。 可儿被迫抬起头,目光快速地扫过他,本能地又要闭上双眼。 “?蓿?残肀丈涎劬k歉龊弥饕猓?茄?憔筒换嶂?牢乙?墒裁戳恕!彼?锏縻祭恋厮档馈?br> 可儿立刻睁开双眼。 凌雄健得意地点点头。直到她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这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知道等一下要发生什么,难免会有些害怕。不过,有些事即使说了你也未必会了解。我打算一步一步来,慢慢教你。怎么样?这样能让你安心点吗?” 可儿红着脸点点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他真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那么,我们先走第一步。第一步,你要先熟悉我的身体。” 可儿抬起头,瞄了一眼他那宽厚的肩膀,不禁又垂下眼帘。 “我的身体很吓人吗?”凌雄健笑道。 “有……有些难。”可儿嗫嚅道。 凌雄健被她的坦诚逗笑了,“习惯了就好。”他安慰道。 作为当家奶奶,可儿也见过打赤膊的仆人——只是,比起凌雄健那强壮的体魄,他们简单像是瘦弱的小鸡。而他,正是她的夫君。 夫君! 可儿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个词。 她曾经有过一位夫君。只是,他却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在她的印象中,她的前夫一直是病弱的孩子模样。而这位“夫君”……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强壮的……男人。 看着那副雄健身躯,可儿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久违的渴望——小时候,她曾经希望能有这样一位身强体壮的兄长来为她排忧解难,并且在她伤心或孤单时安慰她、保护她。只是,她从来没有如愿过。即使是在九岁之前,与她作伴的也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那么一刻,她好希望她能拥有这份强壮,哪怕只是暂时拥有…… 可儿缓缓地抬起眼,目光朦胧地打量着凌雄健。 他有着一副健美的身材,肩膀宽阔有力,肌肉线条清晰。他的肤色如铜,胳膊粗壮而结实……可儿惊奇地发现,自胸口向下,他身体上竟然有一道细细的毛发,呈线状向下延伸,直到消失在裤腰以下。 她不禁伸手好奇地摸摸那道“线”,它们比她想像的要柔软得多。 凌雄健猛地倒抽一口气,那腹部的肌肉块块垒起。 她连忙收回手。 “不。” 凌雄健握住她的手,将它固定在他的身上。 “继续。”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沙哑而低沉。 “我……没有弄疼你吧?”可儿担心地问。 “没有。” 凌雄健摇摇头,仍然抓着她的手,引导着她在自己的胸膛上漫游着。 可儿清晰地感觉到掌下凌雄健那快速的心跳,她的心跳不由也跟着乱了节奏。起先,她只是任由他拉着她的手在他身上移动。当她的手指在他腰际找到一道长长的伤疤时,才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而她的手指却像有自主意识一样,仍然在他的肌肤上游移着。 可儿好奇地抚着那道几乎有五寸长的伤疤。 “这是怎么伤的?” “弯刀。” 凌雄健猛吸着气,那似有若无的碰触几乎令他疯狂。 “一定很痛。” 可儿皱起眉,一边抚摸着肋骨上另一道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一边疼惜地低喃。 凌雄健立刻决定不能让她看到他的腿。 “这里也有一道。”可儿在他的腹部又找到一处伤疤,“这个比较小,却比那些伤深了好多。这又是怎么伤的?” “箭。” 凌雄健从齿缝里说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道旧伤处划着圈,不禁令他血脉贲张。 她似乎很喜欢碰触他,而这对他来说却是一道甜蜜的酷刑。 原来,与人亲近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可儿模糊地想着。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与人有过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了。偶尔,当她感到难过时,她也希望能抱住什么人痛哭一场;或者有谁能抱抱她,哪怕只是轻轻碰触她的肩头,也能给她一点安慰。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 可儿不由跪坐起来靠近他,手指仍然在他身上探索着。 凌雄健肌肤的热度令她惊讶。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坚硬,碰触起来却又十分柔软。而她又能感觉到那柔软下蕴藏的力量——就像裹着丝绸的钢铁。她突然间又想到,在这副看似无情的战士身躯里,其实也包裹着一颗温柔的心。 “你一定吃过很多苦。” 她在他的肩头找到一处伤疤。为了看仔细,她的头凑了过去,那轻柔的呼吸温暖地拂过暗金色肌肤。 凌雄健的意志力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他发出一声难耐地轻哼。 “什么?”她转过头,看着他的脸。 凌雄健凝视着那双像猫一样好奇的眼眸,猛地勾住她的脖颈,将她拉到他的膝上,再次热烈地吻住她。 他圈住她,将她拉得更近。这个吻不再像上一个那样忍耐,而是饥渴的、火热的、占有的。他的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拇指压迫着她张开嘴,接受他的热情。 她的味道真好。他怎么也品尝不够。他的双手抚摸她的背部,随后下移捧住她的臀。他抱起她,将她紧贴在胸前,逼迫着她体会他的亢奋。 可儿终于意识到那个抵着她的坚硬是什么时,不禁吓坏了。她开始认真挣扎起来。 凌雄健松开她,看着她嫣红的脸笑道:“怎么?吓到了?” 可儿羞涩地转过头去。凌雄健则趁势抚摸着那白嫩脖颈。 “刚才是谁说我细心又体贴的?” 他将她的长发抚过肩头,手指描划着她细瘦的肩胛骨。 可儿咬住唇,握住他游移的手。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电流,使得她的脊背滑过一阵阵颤粟。 “我……我不容易受到惊吓的。” 凌雄健任由她握住他的手,好奇地望着她。 “几乎人人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 可儿抬起眼,在这句看似直白的话中,她再次听到了隐约的苦涩。 她叹了一口气,“众口铄金。比起那些无稽传闻,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想到那些传闻可儿便皱起眉。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成为众人口中恶魔一样的人物,一个为了国家流尽血汗的人更不该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 凌雄健凝视着她,一股意想不到的暖流刷过他的心头。 “也许,我该谢谢你的这份信心。” 一丝微笑在他唇边绽放。可儿惊奇地发现,那微笑瞬间柔和了他脸部严厉的线条,使他看上去异常的年轻,而且英俊。 “你几岁?”她下意识地问道。 “二十七。” 可儿讶异地瞪大眼睛。 “这么年轻?” 凌雄健的微笑扩大了,“你以为我多大?” “其实……也不老啦……”可儿又红了脸,低下头去。 他笑着俯下头,亲吻她的肩。 “只是,肯定比二十七要老。” “才不是。”可儿反驳着,却不自觉地偏过头,将更大的空间让给他。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信心,即使全世界都认为我是……”他的吻慢慢向她的脖子游走而去。 “你不是……”可儿喃喃应着,思想又开始涣散开来。 “是吗?” 凌雄健抬头看了她一眼,出其不意地在她脖颈下那道诱人的锁骨上轻咬了一下。 “即使我这样?” 可儿倒吸一口气。一股强烈的热流突然从一个她从来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冲上她的胸腹,然后又刷过她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或者这样?”凌雄健不依不饶地沿着锁骨一路又啃咬回她的肩上,再由她的肩啃咬至她那柔软的耳垂。 “亦或这样?”他吸吮住她的耳垂。 可儿听到一声细细的呻吟从自己口中溢出。 “你喜欢。”凌雄健浓浊的声音在她耳边诱人地回响着。 “是的。”她无意识地回应着。 “很好,我也喜欢。” 凌雄健趁可儿分神之际,拂开早已被他解开衣带的喜袍,手指轻触上她那滑腻的肌肤。 可儿低吟着,无助地攀住他的肩,任由他的唇舌和手指在她身上点燃她不明了的火焰。 凌雄健也应和地低吟着,灵巧的手指解开可儿最后一层衣物,双手拂过她那瘦润的肩头,并且沿着身体两侧向下游走。 可儿颤抖了一下。凌雄健敏锐地抬起头,安慰道:“没关系,是我。”说着,他的手掌罩住她一侧的秀峰。 凌雄健满意地发现,她的胸部看上去也许并不很丰满,摸上去却手感很好,正好让他盈盈一握。他不由地轻捏了一下。可儿惊跳起来,却被凌雄健一个翻身,顺势压在了**。 他将她压在身下,笑咪咪地看着她。 “现在,我们该进行第二步了,让我熟悉你的身体。” 他压住她的肩,微微抬起身,细细打量着她**的身体。 她的身材出人意料的好。凌雄健注视着她小而坚挺的胸部,微微凹陷的腹部,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腿,只觉得一阵血气翻涌。她的肌肤也正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晶莹剔透,脸上那诱人的红晕则一直弥漫到她的胸前。 “真美。”他下低头去。她的肌肤闻起来带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尝起来又似乎有着婴儿般的奶香。 凌雄健曾经有过很多女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如此的感觉,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如此地想要疼惜。她是他的妻子。他决心让两个人的第一次结合尽量完美——不,必须是完美的。他对自己发誓。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亲吻下慢慢融化,也能感觉到她那生涩的反应。而这反应更如火上浇油一般点燃他的热情。然而,这一夜该是属于她的。 虽然他的双手因迫切的欲望而颤抖,他仍然强迫自己放慢节奏。 凌雄健拉下可儿不自觉揽上他脖颈的双臂,起身吹熄蜡烛,脱掉身上剩余的衣物。 黑暗中,可儿那双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他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不曾给她以遮掩和躲闪的机会,便用身体覆住她,又以双臂微微支撑着自己,以免所有的体重都压着她。 当他的身躯碰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刹,几乎粉碎了他的自制力。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美妙经验。她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软,他渴望再度亲吻她、抚摸过她的全身。他的心脏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以至于他不得不深呼吸,以保持冷静。 当他覆住她的那一刻,可儿紧张得差点儿晕过去。他结实、炙热、硕大,似乎要整个吞噬掉她一般。当他的膝盖分开她的腿,一条毛茸茸的大腿挤进她两腿之间时,她更是紧张得全身僵硬起来。 时候到了,她对自己说,每个女人都要面临这个时刻的,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可是,她真的很紧张。 凌雄健嗤笑起来,“八百里之外都能闻到你紧张的味道。” 黑暗中,可儿突然觉得自己大胆了起来。她嘟起嘴,“如果这是你的第一次,我不相信你会不紧张。”迟疑了一下,她又问道:“这……不是你的第一次吧?” 虽然看不到凌雄健的表情,她却知道他在笑。 “不是。不过,我可以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你得庆幸我不是第一次。”他轻笑一声,又道,“放松点,你不必要这么紧张的。” 可儿深吸一口气,气息却仍然在微微颤抖。 “没办法,”她颤巍巍地笑着自嘲,“我就是紧张。或者,我们改一天……?” “不。我们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你不是那种知难就退的人吧?”凌雄健激将道。 可儿无语。 “而且,我觉得你睁开眼睛看着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可能会好一些。” 可儿惊讶地睁开眼睛。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凌雄健的面庞依然清晰可见。他撑起在她身侧的双臂像两道屏障将她安全的护卫在胸前。不知怎的,可儿竟然真的觉得安心多了。 “谢谢你。”她略松了一口气。 凌雄健看着她,然后低头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笑道:“我更希望明天听到这一句。” 可儿还没有来得及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唇便再次降了下来。 他悬停在她的上方,低声道:“这是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我们做完它,好吗?” 可儿认命地点点头。 凌雄健微微一笑,嘴唇由她嫣红的脸颊开始,慢慢巡礼过她修长的脖颈、美丽的胸前,直落向她柔软的腹部。当他吻着她的肚脐时,她只能大口抽着气,任他为所欲为。然而,当他的手抚过她的大腿时,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为所欲为”。 “别怕,我是你的丈夫。”凌雄健一边亲吻着,一边哄诱着。 “不行……” 可儿细细地抽了一口气,低低地抗议着。她想把他的手推开,最终却没能敌不过他的坚持。 “你会喜欢的。” 他低吟着以额头抵着她的额,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折磨。 可儿狐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眸像七月深邃的夜空,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她暗想,等天亮了,她非要仔细研究一下他眼里的蓝光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凌雄健的手指再次阻断她的思绪。当她察觉到他的意图时,不由又绷紧身体。 “没事的,我保证你会喜欢。”他保证着,旋即以一个热吻再度占有她的嘴,而他的“意思”也终于得以实现。 可儿低吟一声,放弃抵抗,任他的舌与手指在体内为所欲为。渐渐地,一股深长而陌生的悸动缓缓升起。可儿努力抗拒着那种快要失控的感觉。 “不要抗拒。” 凌雄健低声呻吟着。看着可儿渐渐地对他有了反应,他差点儿忍受不住这非人的折磨,然而他不能,现在还不能。他保证过的。他拥紧她,只能以唇舌寻求着自己的快乐。 在他的手指下,可儿开始不安的扭动。她不知道自己在搜寻着什么,只知道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渴望。当他她碰触到她身体最娇柔、最**的部位时,一道闪电击穿她的全身,她将自己拱向他,在他口中不由自主地呻吟着。白热的欲望瞬间占领了她,更令他激狂地吻着她。 此时,他的欲望已经升到了不能再忍受的极限,他知道他濒临全然失控的边缘。他的肩覆上一层薄薄的汗,他激烈地吻着她的唇,他知道他已无法再等待,而且他也知道她即将到达那一点,他希望这种时刻他能和她在一起,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覆住她…… 当他终于攻进她的城堡时,泪水不由自主地滑下可儿的脸庞——她从来不知道这是这么疼的一件事,而她一直是个十分怕疼的人。她发出微弱的呻吟。 “我知道,这就好了。”凌雄健吻着她的额头,以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与疼惜安慰着她。 事实上,那疼痛的感觉真的很快就好多了。可儿试着在凌雄健身下争取一点空间,却无意中扯动两人的身体。她不由疼得一皱眉,凌雄健则发出一声如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别动。”他喘息着,“给我一点时间。”他再次深吻她,双手在她身体上有目的地漫游着,逗弄着。 凌雄健无声地呻吟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不动多久,他那向来自以为傲的自制力正以惊人地速度飞驰而去。在她那紧窒而火热的怀中静止不动,是圣人也无法做到的事。他因渴望而悸动着,同时,他更希望她先得到解放。 当她的身体终于再次变得柔软,当她开始无意识地回应他的吻,当她的双手重新圈上他的脖颈,凌雄健再也忍不住了,他开始缓慢地移动。 可儿试图阻止他。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并没有发现痛苦的痕迹,便放下心来。 “没事,你会喜欢的。”他保证着,开始轻柔地亲吻她。 可儿发出一声轻叹。凌雄健微笑。他认为那是一个喜欢的叹息。他继续轻柔地吻着她,直到那刚刚被疼痛打断的感觉再次升起。 可儿又开始不安起来。这是对的吗?然而,很快,她的理智再次弃她而去,她无法抓住任何一点思绪,她的体内正在升起一股让她无法忍受的压力。她不知道这应不应该,她很害怕,她想叫他停止,又不愿意他停止,这矛盾的感觉越发让她害怕。于是,她只能紧紧地攀住他,仿佛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一样紧紧攀住他…… “将军……”她低唤着,想要告诉他她的感觉。 “嘘,”凌雄健用力地吻住她,“叫我雄。” 熊?这个称呼不禁让可儿宛尔。 “雄。”她试探着轻声呼唤他。 “是的……”配合着令人眩晕的欲望,凌雄健开始更加猛烈地亲吻着她。 “熊……”可儿攀紧他,无助地呻吟着,呼唤着。 “是的,是的……” 在可儿一声声的呼唤中,凌雄健终于失去了自制,他狂猛地冲刺着,除了她和自己的满足,对其他一切都不再在意。 可儿知道自己失控了,她听到自己尖叫着在他怀中崩溃,然而,她不在乎。当一波又一波地愉悦向浪潮般冲刷过她的身体时,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当他感觉到她的紧绷并且听着她一声声呼唤时,他最终放弃了自我以及所有的理智,与她一起投身进那令人刻骨铭心的激流洪涛之中,任那一波波情感风暴带着他冲向世界尽头…… 她以为自己死了。 要不是激跳得生疼的心脏,她真以为自己死了。 可儿感觉着凌雄健压在她身上的体重,以及那同样激烈的心跳,想,他有什么样的感觉? “真好。”仿佛侦察到她的思绪一样,凌雄健咕哝着。 他喜欢压在她身上的感觉,却又担心对于她来说他太重了。于是,他勉强支撑起自己,让过一边,然后将可儿拉上他的身体,双臂也环绕上她的背。 可儿筋疲力竭,同时又感到十分愉悦。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事,她十分惊讶。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夫妻间的事竟然是这样美妙而……亲密…… 是的,亲密。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打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以这样的方式让原本是两个不同个体的人紧紧结合成为一体…… 她想起曾经听到过的那些耳语。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并没有让她对这件事有太多的了解,却让她在隐约间感觉到,这是一件令人十分尴尬且不太愉快的事。而她刚刚经历的,又似乎是只有天堂才会有的美妙。 她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一切想个清楚却不得要领。 凌雄健满足地躺着。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满足,真正的满足。原来,这就是缺失的那一块,一个正确的女人。他懒懒地想。 两人缠绵的气息围绕在他们身边回荡不去。凌雄健喜欢这欢愉的味道。他从来不知道他是一个嗅觉如此灵敏的人——而且,他更喜欢他在她身上留下气味这一事实。这表明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的。凌雄健咧开嘴。他一向自认为不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也从来不曾重视过世俗所看中的贞操问题。在娶可儿之前,他就知道她是一个寡妇。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是个——可儿是怎么说来着?——“望门寡妇”。凌雄健的嘴不由咧得更大。 这表示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其他人,她只属于他。 除了“月光”,凌雄健还没有对任何其他事物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独占的欲望。 他微笑着抬起头,亲吻可儿的头顶。她的长发像一匹上好丝缎,披泻在那如玉般光洁的背部,也覆在他精壮的胸膛上。在幽暗光线下,他们交叠的身躯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一个纤瘦一个强壮……这强烈的对比令凌雄健猛地吞咽了一下,那刚刚恢复正常的心跳不由又乱了一拍。 可儿抬起睫毛,飞快地偷瞥了凌雄健一眼。他似乎正在为了什么事情而开心不已。 看着他咧向耳后的大嘴,以及在微弱光线下闪着森森寒光的白牙,不知怎的,可儿突然想起西门外大街胡商店里所圈养的那只狼。 凌雄健抚摸着她那清瘦的肩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他不认为她可以承受他的再一次。并且,他也不太能够相信自己如果再一次品尝她,会放过她第三次、第四次…… 他垂下眼帘,只见可儿正眨着那双猫眼,带着探究地神情偷窥着他。 “怎么了?”他问。 可儿眨眨眼,移开视线。 “这……正常吗?” 她那既羞怯又疑惑的神情不禁令他心痒难耐。他生怕自己会像饿狼一样扑向她,便抬起头不看她。 “什么不正常?”他明知故问。 “这……件事……” “这件事怎么了?” 既然今晚他是不能如愿了,那么,他决心也不让她好过。 可儿似乎察觉到他的故意刁难,便不再开口。 “这件事怎么了?”凌雄健抬起头来追问。 “没什么,可能很正常吧。”可儿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闷闷地答道。 “很正常?”可儿的反应触动了他的男性尊严,凌雄健翻身将可儿压在身下。 “错!是很棒!”停顿了一下,他又强调道,“真的很棒。” “真的?”可儿那双好奇的猫眼直直望进他的双眸。 凌雄健的呼吸不由一窒。看着那如星般闪亮的眼睛,他那放过她的决心再次动摇起来。 “真的。” 他坚定地摇摇头,侧身推过可儿的身体,将她的背贴在胸前,契合地锁在怀中,低哑地嘟囔道:“不早了,睡吧。” 她那直率的眼神总有一天要害死他。 “可是……” 这时,初识人事的可儿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以及呼吸的变化。 凌雄健按住她的肩,两眼烁烁地闪着那著名的幽蓝色光芒。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是的,我还想要你。这是你的第一次,我不想让你明天不好过。如果你再罗嗦,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再要你一次、两次……直到你求饶。” 可儿如同被烫着一样,立刻收回手,乖乖地呆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两个人都以为他们不会睡得很安稳,结果,很快便都进入了梦乡。 直到第二天可儿才想起来,她与凌雄健并没有依照风俗拜天地。 第八章 国公府·后院 洗衣房的赵大娘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急匆匆地抄近道穿过假山,向议事厅走去。 刚转出假山,冷不防与站在山石前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哎哟喂,哪一个不长眼的站在这块?~?!”赵大娘忙扶住身旁的假山。 “哎呀,是赵妈妈呀,真是对不住,没有撞到哪里吧?”那人赶紧扶起她。 赵大娘抬头一看,原来是梳头娘子花大娘的女儿,专管打扫花厅的小丫头花小翠。 “这呆丫头,一大早荫的站在这块做啥?!”赵大娘啐道。 花小翠憨笑道:“今儿起来的时候见这下人院里都没人了,我以为是迟了,结果刚刚听谯楼上打点,才是寅时三刻,我正奇怪着今儿大家怎么都起得这么早,就撞上了妈妈……咦?妈妈今儿怎么也这么早?平时点卯不都要到卯时三刻才到的吗?” “扯你娘的淡!我哪天晚过?”赵大娘骂道,“被新奶奶听到,还以为我是那偷懒耍滑的人叻。” 正说着,只听她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就是个偷懒耍滑的老油条。” 赵大娘转身刚要开骂,却见是她的好朋友,同在洗衣房当差的吴大娘,便笑骂道:“你个老货,吓我一跳。怎么?今儿也看你这么早?” “只许你偷牛,就不许我拨桩?”吴大娘推着赵大娘继续向议事厅方向走去,一边说道,“都说这新奶奶厉害,我们虽没见过,到底也小心些,别被她拿住把柄好。我估计今儿大家都比平时要早些。” “难怪呢,”小翠插上来应道,“难怪这一大早的院里都没了人影。我还在疑惑呢。” 吴大娘笑道:“都是那个张三放的屁,搞得人人都紧张兮兮的。” “你可别说,那张三在钱家呆过,跟那人处过事,听说那是个最不好说话的主儿。”赵大娘叹道,“我是宁可信其有,可见以后的舒坦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 吴大娘笑道:“要叫我说,这府里头也该有人治一治,也太不像话了些。”她忽地一拉赵大娘的手臂,轻声问道:“昨儿办喜事时你咯上去啦?” 赵大娘道:“我又不当差,且这二门上总有那些当兵的守着,没事哪个敢往上头去?~.不过,我倒是听二门上的何老头说,竟只放了花轿进府,连媒婆都没许进叻。” “还有更新鲜的叻,”吴大娘嬉笑道,“听说他们竟没有拜天地,直接就把新娘子拉到偏殿去了。” 赵大娘两眼瞪得溜圆,“真的?这不成了纳妾啦?那新娘子怎么说?” “新娘子能怎么说?她娘家又没了人,自己又是个寡妇身份,还不是只能由着他们。” “这么看来,新娘子倒是蛮可怜的。”赵大娘叹道。 “就是?~,”吴大娘也叹道,“他们都说那位是攀了高枝,我就不这么看。我们爷是什么身份,竟会看中一个什么都没得的寡妇?只为了她会理家也不必如此。我猜他这么做,必定是要借这事转移人家的注意,省得外头整天传着他未婚妻又跑了的事儿。只是,这样一来,日后他想再结亲就不易了,故而才想出这么一招。别看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好象这新娘子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实际上这礼数到底是差着些,只能算是做小而已。倘若有某天他再看中了哪家更合适的主儿,到时候只需说这一位是小的就成了。况这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看着吧,等明儿有更合适的主儿,就什么都清楚了。” 看着三人走远,可儿这才放开栏杆直起腰来。 出于好奇,她抓住栏杆想要看清说话的人,结果却弄了一手的灰尘。她一边掸着灰尘,一边打量着置身的凉亭。 这座凉亭位于假山最高处。很明显,已经好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凉亭四周的栏杆以及中间的石桌石椅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地面上也四处飘散着落叶和鸟粪。 可儿原本是想找一个置高点寻找柳婆婆的踪影,也顺便看看这国公府到底有多大——她没有料到钱老爷竟然会同意让春喜和柳婆婆陪着她嫁到国公府来,只是,一大早柳婆婆便失踪了。她猜,很可能是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走迷了——却不曾想,正碰上这几个人在这里说着“新闻”。 依照当地风俗,一桩婚事的成立除了媒妁之言、婚约庚贴外,结婚当日拜奠天地、以及新人坐床、分食等等一系列仪式都是缺一不可的。官家也许比较重视婚约,民间则更看重这套仪式。没有经过这套仪式的婚姻往往会受到世俗的置疑。 可儿微微一笑。她不认为这是凌雄健故意所为。虽然对他认识还不深,她却可以打赌,他不是那样的奸滑之辈。她认为,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这种风俗,或者,干脆是觉得这套仪式太过麻烦。 只是,人们竟然能就这点小小的“疏忽 ”而联想推断出这么多的事情,这倒是可儿始料不及的。 原来,传闻就是这么被制造出来的。 她暗暗感到好笑。 春喜却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笑之处。她瞪着那远去的背影,气呼呼地说:“姑娘不该拦着我,我非骂死那两个婆子不可。” 可儿淡淡一笑。自从她偷偷溜出新房,碰上坐在台阶上的春喜以来,她就一直维持着这副气呼呼的模样。 “我正想听听她们怎么说呢,你一乍呼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听的?!若我是姑娘,气也气死了。” “这有什么可气的。” “这还不可气?昨儿新姑爷那样对姑娘,连下人都有话说,姑娘竟还不气?!” “一家不知一家事。随他们瞎乍呼去,只要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就行了。” 可儿转身看着那条唯一可以走下假山的崎岖小径,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容易下脚的地方。 “你想,柳婆婆会去哪里呢?”她试图转移话题。 春喜却不让她如愿。她一边扶着可儿走下假山,一边抱怨着:“这可如何是好?我就说太太没安好心,姑娘非有自己的主意,连柳婆婆也老糊涂了,竟看着姑娘胡闹。这下好了,不等于是跳进了火坑嘛!” 可儿看看春喜,笑道:“怪我,没跟你解释清楚,害你为我担心了。其实我与将军是有约定的,我嫁来主要是为了替他管家,等有一日他不需要我,我便可以离开……” 不等她的话说完,春喜便气愤地打断她,咬牙骂道:“这国公爷真是不要脸,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姑娘你也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会让他占这种便宜……?!” 可儿摇摇头,春喜很忠诚,也很急躁。 “这其实是我的要求。”她抬手阻止春喜开口,笑道:“那日你不是说,如果我想独自谋生,既没有本钱又没有靠山吗?所以我便想着借一借将军的力量。将军答应我,若有一日他不需要我了,便会放我自由。而且,他还答应借我本钱呢。到那时,这本钱有了,靠山也有了,我的计划就能实现了。你看,其实我才是占便宜的那一个呢。” “靠山?”春喜冷哼,“姑娘也想得太天真了!到时候人家只会说姑娘是被这府里赶出去的,谁还会认为他是你的靠山?!” 可儿笑道:“这问题我也想过。我知道他不会介意我借用他的名号……” 春喜叽咕道:“若真如此,他就不会叫‘石头将军’了!” 可儿皱皱眉,她不喜欢这个绰号。 “你不了解将军,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如果我有难,他一定会帮我的。” “哼,难道姑娘倒了解他的?您嫁给他也不过才几个时辰罢了。”春喜苦下脸,“我就知道姑娘把什么事情都往好处想。只姑娘也得想想,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会对女人守信用。若到时候他说话不算数,不放姑娘走,那又该如何是好?” 可儿突然想起昨夜凌雄健的话,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她相信他那轻易不休妻的话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掠过一阵不祥的阴影。 她连忙摇摇头,摇掉那层疑虑,笑道:“我当然不会笨到去相信他,但我相信男人的本性。当我对他已经不再有用时,他自然会放我离开。” 正如春喜所说,凌雄健是男人。是男人就不可能与其他男人有什么不同。虽然昨夜的他曾是那么的温柔…… 可儿的呼吸一窒,极力回避到现在的鲜活记忆重又闪回脑海之中。 在决定嫁给安国公之时,可儿不是没有想过洞房之事——只是,即使是在那时,这个问题也远不像现在这样困扰着她。 多年前就有人教导过她,新婚之夜,新娘的任务只是躺在那里,被动地接受新郎的所有行为。而她如果敢对自己诚实的话,昨夜的她绝对不能说是“被动”的。 这还不是最困扰她的问题。最困扰她的,是这件事所引发的她内心的震荡。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种原以为会是十分尴尬的过程中,她竟然会产生那么多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而且,都是些美好得如同置身天堂般的感觉……她从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如此的亲近……也从来不知道,她一直以为无所求的内心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渴求和……欲望…… 可儿被自己吓坏了。当她睁开眼,发现她竟然被包裹在一个庞大而温暖的怀抱中时,更是惊慌得不知所措。她本能地选择了落荒而逃。 就像对待所有无法解释的问题,她摇摇头,习惯性地将它们统统扫进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她站在离地面两三级的台阶处,看着那些老婆子们消失的方向嘻笑道:“我们别说这些了,还有事情要忙呢。既看到她们去的方向,自然也就能找到其他人。说不定柳婆婆正跟他们在一起呢。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将军府里竟然找不到一个会做饭的。” 看着可儿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春喜不禁咬起牙。 “但愿你是对的。若姑娘看错人,到时候只怕都没地方哭去。”她狠狠地踢起一块石子。 石子从假山的半山腰飞起,乘着一条完美的弧线,落进不远处的一丛杂草。 “嗷。” 随着石子落地,草丛中传出一声痛吼。 第九章 凌雄健睁开眼,窗外明亮的光线立刻让他清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转头看向那只从洛阳带来的水刻漏。隔着纱帐,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正指向卯时三刻。 凌雄健竖起耳朵听着远处传来的出操声,不由皱起眉头。自从伤愈之后他便没有如此晚的起过床。他恼火地翻身下床,穿衣妥当后快速走出房门。 三月的早晨,空气中仍然带着料峭寒气。从湖边飘来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旧行宫。凌雄健站在廊下放眼四望。只见他所住的偏殿西侧,那片大操场上满眼都是光裸的脊背——副将老鬼正领着凌府卫队在那里演练早操。 百尺外,刚刚修复的大殿像只沉睡的巨兽,蹲伏在雾气里。在大殿与操场之间,越过一片开阔的空地,便是新建的吊桥。吊桥两侧,一对贴着大红喜字的灯笼正在晨风中摇摆不定。 凌雄健伸懒腰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他猛然想起,在他的**应该还有一个人——他的新娘! 他连忙转身返回房中,却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那张大**除了凌乱的被褥外,便只有两只有着凹痕的空枕。 凌雄健一惊。多年的战斗生涯早已使他的睡眠很浅,略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而他的新娘是何时离开他的床的,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有一瞬,凌雄健的心头升起一丝异样的惊慌。这新娘子会不会已经逃出府去? 他转身看看高悬的吊桥,不由松了一口气——在自己家里找人总比在整个扬州城中搜索要容易得多,也更不容易惹出什么丑闻。 只是,她是怎么做到不惊醒他而离开的? 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凌雄健都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并且问个清楚。 他转头看向偏殿东侧。 东侧围着一圈围墙。从围墙上方可以看到墙内葱郁的树木和飞翘的屋檐。在围墙角落里,还开着一扇角门。一个卫兵正站在门前值勤。 凌雄健想了想,走过去。 卫兵立正,向他致礼。 凌雄健微一颔首,站在角门口向里张望着。角门内,一条石子铺切而成的甬道向北转过一个大弯后,便被幽深的竹林遮住视线。 “你有没有看到夫人走过去?”凌雄健问卫兵。 “夫人?”卫兵惊讶地看着他,“没有。我们刚换岗,将军要不要问问前面那一岗?” 凌雄健摆摆手,咕哝了一句不清的言语便向门里走去。他可不想让人都知道,在新婚第一天他就把新娘给弄丢了。 竹林尽头,石子甬道在这里分成一个十字路口。向东,越过湖边的码头和船坞,可以直接看到湖泊中央那座建着一处旧楼阁的小岛。向西,转过偏殿后方的假山便是花厅和后花园。向北,通向船厅的甬道两侧错落有致地建有几间房舍——那里原本是旧宫人们进退的地方,现在则被小林用来安置陪着可儿嫁过来的侍女和嬷嬷。 凌雄健的精神猛地一振,可儿很有可能是去找她的侍女了。他不由加快脚步。 那排房舍中,只有靠近船厅的三间抱厦有人居住的痕迹。凌雄健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在打开门的瞬间,迎入他眼帘的竟然是整齐叠放在桌子上的大红喜服——而那个本应穿着这套喜服的人却仍然不见踪影。 凌雄健恼火地跺跺脚,转身离开。 紧挨着抱厦,是一堆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虽然小林曾经向他解释过,这假山是一种艺术,是江南园林的一大特色。但在凌雄健看来,就算它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艺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砌在一起便硬说它是山,这真是可笑之极。若不是工程浩大,他早就命人把它们统统都拆掉了。 他抬头看看假山上空无一人的凉亭,转身走向船厅。 船厅模仿着船的形状临水而设——这又是旧宫里另一个令凌雄健不解的建筑。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要一座石头建成的、像船一样的房子——他不知道这里原本是派作什么用途的,不过现在小林拿它当议事厅用。每日里,仆人们都会在这里向他汇报工作。 如果他们有内容可汇报的话,凌雄健嘲讽地想。 此刻,便有几个仆役正垂手站在船厅前的门廊下。见凌雄健走近,众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声:“将军。” 小林立刻从里面迎了出来。他还没有开口,凌雄健便问道:“看到夫人了吗?” 小林点点头,指着假山的方向:“在厨房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凌雄健已经抬脚离开。望着他急匆匆的身影,小林摇摇头,又回到船厅去继续工作。 凌雄健曾从旧宫档案里搜出一份图纸。上面标明,这假山当中有一条直通花厅的小径,只是他从来没有走过。 他很容易便找到了那条小径。小径做成曲径通幽的样子,穿过那片假山。在小径的两侧,爬山虎爬满了山壁。乍一看去,它们仍然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但在那叶脉间又隐隐地、不引人注意地透出一丝绿意。 这春天到底还是来了。凌雄健一边拂开几株低垂在小径上方的树枝,一边感叹着。 随着山势,一个幽暗的假山洞出现在他的面前。穿过山洞,他惊奇地发现,他正站在一座拱桥的前面。 在他的右侧,拱桥对面,是杂乱的后花园——一个他至今都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在他的左侧,一堆同样需要修剪的树木间,是一座花厅。 因为它是除了大殿外整个旧宫中面积最大的房子,凌雄健便将它改成了食堂。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那里用餐。因此,花厅旁的那几间下房则理所当然的变成了厨房——可儿,他那失踪的新娘就正在那里等着他去“兴师问罪”。 凌雄健搓搓手,几乎是狞笑地想像着他的新娘看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不管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他,凌雄健都打算让她记住她对他的轻慢所造成的后果。 刚走了几步,他赫然发现,他的伙头军老陈正蹲在厨房对面的一块假山石边,闷闷地拔着地上的杂草。 “老陈。”他叫道。 “将军。”老陈立刻丢开手里的草根,直立致礼。不等凌雄健开口,他先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报告将军,我被夫人赶出厨房了,夫人不许我进厨房。” 这么说,他的新娘是在厨房里了。凌雄健挑挑眉,加快步伐向厨房走去。 老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可以为他做主的大人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凌雄健身后,一边不住地嘀咕着。 “我像往常一样进厨房准备做早饭,结果发现那里竟然有好几个女——呃,夫人带着好几个丫环婆子们在忙着。夫人还硬是不许我插手,还让我回去睡觉。您说我能睡得着吗?” 凌雄健来到厨房门前,只见昏暗的厨房里一片热气腾腾。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可儿。 可儿正穿着那件他所熟悉的青色旧衫,腰间系着一条围裙站在案板前在揉面团。另有三四个凌雄健叫不出名字的妇人与可儿一样,围着案板揉面的揉面,做包子的做包子。昨日曾见过一面的、可儿那个表情倔强的小侍女则站在灶台边,将做好的包子往笼屉里摆放。一个凌雄健记得是专管在花厅上菜的小丫头则在灶下烧着火。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食物诱人香味。 * * * 凌雄健那硕大的身躯刚刚堵在厨房门前,可儿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的双颊不由热烫起来。她很庆幸自己正干着活,这足够让她掩饰慌乱了。 “将军早。”可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候着,“老陈说府里应该有一百八十号人,我想做一千个包子应该够了。如果不够,我们还有粥。” 凌雄健走进厨房。那几个原本正在做事的仆人们立刻停下动作,本能的退让开。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沉静地瞥了他一眼,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注意到凌雄健引起的不安,可儿不由皱了一下眉。她不太高兴他妨碍了她的工作——奇怪的是,这反而让她的羞涩突然间消退了不少。 “我们已经做好了一部分,如果您饿了……春喜,”她抬头叫道,“先给将军上一笼包子,还有一碗粥。” 她瞄了一眼凌雄健,“将军可以到花厅里坐着,这里太乱了。” 一路上凌雄健都在想像,在经过昨夜后,可儿见到他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慌乱、羞涩、也许还有退缩。至少也该有他曾为之着迷的脸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镇定自若的——他不太能肯定那红扑扑的脸颊是因为厨房里的热气,还是因为他的出现。她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更加让他不确定。 凌雄健心有不甘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下意识地想要利用身高优势逼她抬起头来。只是,这一招显然并不怎么管用。可儿仍然固执地低头揉着面团。 他叹了一口气,他该知道她是不会如此顺服的。他伸手盖住她忙碌的手。 可儿瞪着那只黝黑的手。在他的指背上,修长而乌黑的汗毛清晰可见。她突然有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轻抚那汗毛,感觉它们到底是坚硬还是柔软的。 凌雄健收紧手指,有力的掌握要求着她的服从。 可儿暗暗咬了一下唇,无奈地放下面团,冲柳婆婆点点头,让她接替自己,转身随他向门外走去。 她一边解着围裙,一边道:“刚才我已经见过那位林先生,他去拿花名册了。我也遇到了您的那位副官,叫……老鬼?我听林先生是这么叫他的。我也跟他要一份卫队的名册,只是他不肯给。如果将军不反对的话,麻烦您跟他说一下……” 她皱起眉,身后的围裙系带好象变成了死结,直到她走出厨房也没能解开。 凌雄健拨开她的手,替她解开围裙。又顺手将它塞给站在门边的老陈,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臂,领着她向花厅走去。 可儿任由他领着自己,兀自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需要府里全部人员的清单,这样才能计算出每天各处的消耗,以及下人们工作的分派……” 他们走上花厅的台阶。 “……因为今儿早上没有多少时间,我只略走了一些地方。虽然还没有走完整个府第,倒也发现了不少需要做的事情……” 凌雄健打开花厅的门,值得庆幸的是,花厅里没有人。可儿被他推进花厅,口里仍然在喋喋不休。 “……不过,我想当务之急应该还是厨师的问题。我已经给我认识的一个厨子捎了个信,如果顺利的话,中午我们就能吃上像样的饭菜。另外,我觉得这厨房设在这里也不合理。我猜将军将厨房设在这里是为了方便开饭。只是,将军可能没有注意到,那间屋子原本就不是设计用来做厨房的。厨房必须有厨房的专门设施,那间屋子完全不合格。” 凌雄健忍不住回道:“厨房能有什么专门设施,有锅有灶不就行了?” 他转身看向花厅外面。不远处,一个仆役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扫着地。 可儿瞥了他一眼,笑道:“不是这样的。厨房必须要有烟囱,不然那些烟气没法排出去,人在里面干活会很难受。另外,厨房整日跟水火打交道,最好是靠近水源,远离其他房子。” 她抬头看看花厅高挑的大梁,笑道:“这里至今还没有遭火,倒真是菩萨保佑……” 凌雄健确定不会有人打扰到他,便上前一步,猛地攥住可儿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可儿还没有来得及吸气,便被他的吻给堵住唇舌。 凌雄健蛮横地吻着她,将一大早的晚起、她的失踪所引起的烦躁、焦虑等等……整个早晨的不如意统统都宣泄进这一吻中。 可儿被他堵住口舌,挣扎着想要呼吸,却被他野蛮地压制住,无法动弹。她只能慌乱地用手擂着他的后背。直到因缺氧而两眼发黑,快要昏厥过去,凌雄健这才放开她。 他满意地看着她瘫软在他的怀中大口吸着新鲜空气,一种孩子气的报复快感掠过心头。 可儿两眼发花,双膝虚软,只能依靠在他的身上。等她终于恢复过来,便气愤地推开他,抬头指责地瞪着他。 自从凌雄健出现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他。 晨曦透过花厅的雕花窗棂,斜照在他的身上。凌雄健穿着一件衣领处绣着繁复花纹的天青色胡服。那件胡服正狂放地敞着衣襟,明亮的朝阳照在雪白内衣上,让人只觉得有些晃眼。 他的头发很明显曾被修剪过,长度仅仅达到肩下一点点而已。此刻它们并未束起,而是蓬乱且狂野地披泻在肩头。在他的喉部和两腮,布满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这一切都使得他看上去像那个神话传说里怒触不周山的脾气暴躁的共工。 此刻,凌雄健正眯着眼睛,双手抱胸回瞪着她。这样的姿势更加突显出他那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 可儿突然忆起那衣服下所隐藏的结实肌肉。顿时,昨晚的记忆在她脑中闪过,她的脸不由又红了起来。 凌雄健着迷地看着红晕像水中晕开的墨迹一样,从她那粉白的肌肤里透出来,不由又是一阵心旌摇曳。他向她跨出一步。 可儿本能地后退一步,举手拦在他胸前,喃喃地抗议道:“大白天的,看人笑话……” 凌雄健站住,低头看着胸前的那只手讽道:“新婚第一天早晨就从新郎身边溜走,恐怕更会惹人笑话。” 可儿敏锐地感觉到手掌下的热度,连忙收回手。 “溜?”她虚张声势地皱起眉头。这虽然是事实,她却绝对不会承认。 “是的,溜。你是怎么做到溜出房门而不让我知道的?” 凌雄健又向前跨了一步。 可儿让双手绞纽在一起,才止住想要再次伸手拦住他的念头。她努力遏制住想后退的冲动,用强自镇定的声音答道:“我习惯了早起,看将军睡得很熟,就没忍心吵醒将军。” 她扯着官面堂皇的借口。然而,他的靠近要比她所认为的更加影响她,她听到自己又在喋喋不休地继续说道:“其实在钱家时我也就是这么早起来的,钱家的伙计们很早就要开门营业,所以我必须在卯时前做好早饭。” 凌雄健又向前跨了一步,此刻两人间的距离仅剩下一拳——可儿遗憾地发现,那是她的拳头宽度,而不是凌雄健的。 “昨晚……你睡得比较晚。”他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婉转地说道。 可儿想要控制脸红,却没有成功。 “我……在钱家时,一般也都要到子时才能安歇的。”她努力维持着十分自然的模样,强自镇定地回答。 凌雄健扬扬眉,她屡次提到前夫的家,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现在已经不是钱家的媳妇了。你是我的妻子。”他伸手轻抚过她眼下的青影,“我不认为在我的家里你需要起这么早。” “可……可是,这……早饭总,总要有人做的……”可儿要求自己不要躲开他的手,却忍不住心慌意乱地口吃起来。 看着可儿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么镇定,凌雄健的心情突然大好。 “老陈的手艺是差了一点,却也不差在这一顿。” “我,我……只,只是想快点了解情况而已。” 可儿也意识到自己正在结巴。她决心不被他吓倒,便勇敢地抬头看着他。 此时,阳光正照射着凌雄健的脸。可儿再次注意到他眼眸中闪烁的蓝色光芒,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来。 细看之下她才发现,凌雄健的眼眸颜色原来比一般人都要深。在那乌黑的眼珠边缘,竟有着一圈浓浓的、不易被人发觉的深蓝——就像是夏日夜空常常呈现的那种深沉的幽蓝。 原来,这就是他的眼睛会发出蓝光的原因。可儿想。 凌雄健注视着那双像猫一样审视着自己的眼睛,心跳不由加快。即使背着光,可儿的眼睛里仍然像是闪着晨辉。他注视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突然想起在大漠中喝过的一种葡萄酒。它们与她的眼眸一样,都是那种让人沉醉的、浓郁而明亮的深琥珀色。 他不自觉地俯下身去贴近她。 可儿本能地向后仰起身子。 凌雄健不由扯起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他不再靠近,却也没有撤退,只是维持着这个威胁的姿势,看着可儿像个舞娘一样地半下着腰。 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他恶作剧地想。 “有句话叫‘来日方长’。”他悠然地道。 “也有句话叫‘只争朝夕’。”可儿快速地反应着。 他的笑容再次让她联想到西门外大街上的那只狼。她灵巧地一转身,钻出凌雄健的势力范围,退到花厅门前。 “既然将军没有什么要紧事,我还得到厨房去看看……” 凌雄健惊讶地抬起眉,他以为她会继续与他对峙的,结果她却选择了逃跑。 “……另外,将军也许该收起那个像狼一样的笑容,回房去梳洗一番再出来,以免……吓坏了谁。” 可儿意有所指地看着他那头像狮鬃一样蓬乱的头发,学着他的样子扬扬眉,转身打开房门,走出花厅。 她的话再次让凌雄健诧异,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以这种戏谑的口吻嘲弄他。对于他来说,这倒是十分新鲜的经验。他直起身子,看着可儿的背影。 “像狼一样的笑容?” 他重复着她的话,又露出那样的笑容。看来,这个女人有待他了解的地方还很多。凌雄健发现,这会是个十分有趣的工作。 第十章 早饭后,可儿便由小林领着熟悉环境。 当他们绕过花厅西侧时,可儿发现那里拦着一道围幕,便询问地看着小林。 “那边的房舍还在维修当中,”小林解释道,“现在已经修好了四五间,目前正作为我们的宿舍在用着。估计再有半个月左右,那边也就该完工了。下一步,将军说,要看看那后花园里的房子有没有必要修。如果没有必要,干脆拆了,省得放在那里养老鼠。” 提到老鼠,可儿扭头撇了一眼春喜。 早晨,那颗随意飞起的石子竟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个戴着一只铜眼罩的男人额头上。当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白色老鼠怒气冲冲地向春喜和可儿冲来时,生性便害怕任何一只长毛动物的春喜不知怎的,竟认为是那只老鼠咬着那个男人的手指不放。于是,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随手折下身边的一根树枝,死命向那个男人手中的老鼠打去……若不是听到动静跑过来的小林,那场闹剧天知道还要闹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可儿的嘴角可疑地抽搐起来。 春喜当下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由地瞪了她一眼。 “希望那位姚将军的老鼠没什么事儿。”可儿忍着笑说道。 “哼,”春喜冷哼一声,“谁没事会养一只老鼠?” 小林也笑了起来,“春喜也是好意。” 一大早,小林正准备去议事厅,却被假山后突然冒出的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给吸引了过去。 当他转过假山时,远远正瞧见老鬼与一个蓝衣女侍纠缠在一起。两个人拉着手臂在转圈,像是在跳某种奇怪的舞蹈。当他跑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位蓝衣女侍正一边尖叫着,一边跳着脚,似乎想要去踩地上的什么东西,而老鬼则一个劲地拦着不让她踩。 在假山的两三级台阶上方,另一个青衣女子正带着一脸好笑,无奈地看着假山下乱成一团的两个人。 小林立刻认出,这位青衣女子正是新出炉的将军夫人,而那位蓝衣少女则是她的贴身女侍。 小林假意咳嗽一声,又道:“这件事咱们最好不要再提了,如果传出去,说老鬼头上挂的彩竟是一个女人拿石子打的,恐怕他真会杀人。” “我又不是有意的。”春喜嘟起嘴,低声嘀咕着。 小林与可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绽开一个笑容。 前方,围幕后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些正在工地上忙碌着的男人们十有八九都是光着膀子的,小林有些担心地想,这一幕让夫人看到似乎有些不妥。 “再过去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那里一团混乱,到处都是泥浆。我们还是回吧。” 他找着借口想让可儿避开。可是话音还未落,便只见一群男子笑闹着,挑着箩筐从围幕后面走了出来——正如他所料,他们全都光着上身。 显然,那些男子也没有料到这里会有女人出现。当下,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看着这些衣衫不整的男人,不知怎的,凌雄健那健壮的体魄突然跃出可儿的脑海。她的脸微微一红。 男人——她想起他那蛮横的一吻——有时候真的与小孩子没有什么差别。 可儿发现,这些所谓的“工匠”竟然是凌雄健的卫队士兵——她从他们那肮脏不堪的裤子和军靴上认了出来。这黑色制服正是凌家军独有的标志。 小林尴尬地搔搔头皮,喃喃地解释着,因为现在卫队那百十号人全都挤在几间房舍里,每个人都希望能早日拥有一间更宽敞的宿舍,所以,只要不当班,士兵们都会主动过来帮忙。 似乎搔头皮的动作真的起了作用,小林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起那张旧宫图纸。 “其实,船厅里正好有一份旧宫地图,如果夫人想要了解整个宅子,看图纸可能会更清楚一些。” 这立刻引起了可儿的兴趣,她马上转身跟在小林身后,向船厅走去。 “我们只找到这一份,”小林拿出图纸铺开,“可惜不是正图,这应该是一个附本,或是一幅未全部完成的图纸,上面的建筑都没有标明名称和用途。” 当图纸展开后,可儿惊喜地发现,这幅地图上详尽地标明了整个国公府的地貌和各处建筑。就连他们刚在船厅后侧发现的水井都标得一清二楚。 就像小林说的,遗憾的是各处建筑物上并没有标明它们原先是设计用来派作什么用途的。 可儿看着摊在桌上的地图,这才意识到这国公府有多大。一个上午,他们才转了前面不到一半的地方。 “那拱桥后面是后花园,不过那里现在是封闭的,没有人住。”小林指着地图上可儿还没有去过的那片区域说道,“大家都说那个温泉应该就在这片林子里,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找到。” “温泉?”可儿一边打量着地图,猜测着各处房屋原先的功能,一边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当初就是因为听说这里的温泉对将军的伤有好处,皇上才把这里赐给我们将军的。谁知道来了之后才发现,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温泉在哪里。” 可儿抬起头来。伤?凌雄健身上有伤?她想起他身上那道道伤疤。那些不是都已经好了吗? “将军身上还带着伤吗?” 看着可儿那担心的模样,小林安慰地笑道:“这皮肉伤早就好了,可是因为伤到骨头,每逢阴天寒冷时,将军的伤还是会发作。幸运的是,这南方的天气到底比北方暖和些,到现在为止,将军的旧伤还没有发作过……” 可儿皱起眉头。凌雄健有着如此强健的体魄,让人很难相信他身上竟然会带有伤痛。 “严重吗?”她问道。 小林点点头,“很严重。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担心将军会熬不过去。那些太医院的大人们都说,将军如果不锯掉那条伤腿,性命就会有忧……” “锯掉……” 可儿捂住嘴,止住一声惊呼。她想起昨晚他抱起她走向床铺的情景。她一点儿也没有看出他的腿部有伤。而昨晚熟悉他身体的“课程”只包括了他的上半身,她清晰地记得他是在吹灭了蜡烛之后才…… “……将军说,他宁愿死也不要让他们把他当树一样锯开。幸亏当时老鬼的娘也在东都——夫人知道老鬼他娘是粟特人吧,她是他们那里的巫医,懂得一些奇怪的治病方法和草药——这才把将军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将军真是了不起,就连老鬼他娘都说,将军的命是保住了,但很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躺在**的。谁知没过三个月,他就硬撑着下地走动了。刚下床那会儿,经常是还没有走出一步路,那汗就湿透了衣服。不过,将军还是坚持了下来。而且,没过一个月他竟然还能骑马了。大家都说这是奇迹。其实依我之见,那是因为我们将军特别固执,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 他望着地图长叹一声,“我们原指望这里的温泉能对将军的伤有好处,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不过,幸好老鬼跟他爹娘学的那点功夫还没荒废,不然将军的苦可就吃大了。” “这地图上没有标吗?” 可儿低下头去,在图纸上寻找起来。小林也随着可儿伏在图上。可是,那图纸上所标明的各色建筑以及山山水水间,没有任何一个标识能让人联想到温泉。 “如果能找到当年在这宫里当过差的人就好了。”小林叹道。 可儿摇摇头,“这恐怕会很难。当年兵祸之后,旧宫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都隐姓埋名,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在隋宫里呆过。而且,当地人对隋宫里的人也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们就更不会暴露身份了,要找旧宫人可能比找到温泉还有难度。” 她一边仍然不死心地在地图上寻找着,一边道:“小时候,我倒也听说过这里有温泉。既然朝廷那里也有记载,那必是有的。既如此,相信我们必能把它给找出来。” 她从案上扯过一张纸,拿起笔在纸上记下“温泉”两个字,然后又沉浸到图纸当中。 “你说得对,这么看来,最大的可能是那片林子。明儿等这边的事情安排妥了,这件事得排在第一位……还有这个厨房……我总觉得……这船厅后的小房子才是真正的厨房……” 她转身在那张纸上记下一些字,然后又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图纸,一边在心中筹划着,嘴里一边无意识地叽咕着。 看着可儿专注地盯着地图,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升上小林心头。他曾多次见到大战前的凌雄健像可儿这样伏在地图上,一边往身边的纸条上记着什么,一边不知在嘟囔着些什么。 门帘一闪,柳婆婆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她并没有看向小林,只是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后,便向可儿走去。 小林好奇地看着那个老婆婆的一举一动。只见她端庄地捧着茶盘,施施然走到书案前,冲可儿微一施礼,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她即能随手拿到,又不会妨碍到她工作的地方,然后谨慎地垂下视线,不让目光接触到摊放在桌上的地图,捧着空茶盘退到可儿身后。 不知为什么,小林觉得这老婆婆是在向他做表演。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她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小林冲自己做了一个鬼脸,随意走到船厅门口。透过门帘,他能看到假山上有好几个仆人正拿着水桶和刷子在清洗布满灰尘的假山石。不远处的花丛中,花匠也在辛勤的忙碌着。更远处,仆役们都在认真地擦洗着各自辖区内的庭廊门柱。 看着那些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小林不觉有些不服气。若是可儿以什么特别手段征服了众人,他还能信服一些,而她只不过是在早饭前将他们召集到船厅,淡淡地说了几句话而已——虽然可儿用的是方言,小林仍然听懂了十之八九——他甚至都没有听到她对他们高声大气。 可儿只是以一种他常常在凌雄健身上见到的冷静与淡然对那些仆役们说:“以前这府里没得一个管事的,诸多事情安排不周是有的。今儿既然我来了,这种事便断不会再有。各位对自已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出来,不合理的我们一起来调整。若是哪位觉得有困难又不开口的,我便只当他是没心思在府里上工,只好请他另谋高就。”说完,她便挥手解散了众人。 然而,小林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敢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也许,一开始还有几个人有着几分轻慢之意,但当可儿在小林的陪同下视察过各处,并且一一指出他们的“疏漏”之后,他发现他们突然都变得规矩了许多。 “夫人,别怪我多嘴。”小林转头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也没见您教训他们,那些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听话起来?” 可儿顺着他的视线看看门外,淡淡一笑,“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知道蒙不了我,自然也就不敢胡来了。”说完,又低下头去研究地图。 没多久,春喜领着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走进来,打断了可儿的工作。 可儿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慢条期理地卷起地图,又将桌上凌乱的纸条收集到一边,这才开口说话。 “张三,”她打量着那个男人,“听说你现在是府里的仆役长了?” 那张三紧张地点点头,垂着头不敢看她。 可儿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还听说你又得了一个儿子?真是恭喜了。家里了添丁,那你肩上的责任自然也就更重了。” “是,”张三的额头不由冒出一排冷汗。他猜,她必是听到了他说的那些闲话。这下定不会轻饶了他,甚至可能会将他赶走。想起家中数张嗷嗷待哺的嘴,他不禁慌张地跪下,嗫嚅道:“求夫人开恩,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可儿忙一把拉住他,叹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要跟你算旧帐的。你既知道怕,那必是知道了自己的错处。在我来府里之前,你们的种种淘气我不想追究。只从今儿起,各人都要守起各人的本份。你可以把我这话传下去,让他们好自为之。另外,你再替我传一句话,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在这府里干,那就是这府里的人。至少还在这府里的期间,我希望各位的忠诚是属于这里的。明儿我再听到市井间传着我们府里什么闲话,若追究到哪位,也只有请他自求多福了。明白吗?” 她看着张三,让他慢慢接受她并不想开除他的事实,便又笑道:“从今儿起,你也要把自己当作仆役长来看待。若有哪个人不好你只管处置,若有不听的,只管禀来。”略顿了顿,可儿问道:“你可有把握能管得住这些人?” 那张三简直不敢奢望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连忙颤巍巍地垂手应道:“可,可以。” 可儿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即如此,我就相信你。那么,从今往后,府里这方面的事我就全部交给你负责了。自明儿起,若是被我查出下人们有偷懒玩耍的,我不找那人,只问你。你可要小心,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张三望着可儿,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这时才让他相信,可儿不仅没赶他走,还继续委他以重任。他不由感激得两眼湿润起来,结结巴巴地叫道:“夫、夫人……” 可儿微微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成两弯月牙。 “我委你以重任可不是没条件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可不是那种轻易就相信别人的人,我的信任得你们自己来争取。虽然我相信你能管好你手下的人,但还是要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我希望你能改掉那喜欢乱扯闲话的坏毛病,并且把你的能力证明给我看。还有,我建议你也同样给你手下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若是谁不能称职,就只好请他走路。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不会随便开除你们任何一个人,但如果你们不能证明自己对得起将军付给你们的月钱,那也只好请你们另谋高就了。明白吗?”可儿恩威并施地说道。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小林的心头。他再一次注意到,可儿处理事情的方式与凌雄健也有着惊人的相似。 可儿又就她所发现的几个问题向张三交待了一些事情,这才挥手让他离开。 张三感恩戴德地鞠着躬,退了出去。 她转过头来对小林笑道:“我看府里每日采买都是现钱交易,这样容易出问题。我认识一些可靠的商家,明儿还请林总管请示一下将军,看能否在他们那里挂个帐,府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他们送来,到月底再总的结帐,这样既干脆又清爽。另外,我还打算把各处配置的仆从调整一下……” 小林忙拱手笑道:“将军早就说过了,这二门后的事情全由夫人做主,夫人不用问我的。”他忍不住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幸亏夫人嫁了过来。” 可儿微微一笑,“即这么着,那我就不客气了。” * * * 凌雄健瞥着老鬼第七次整理书桌上一丝不乱的文具——事实上,是将原本整齐的文具重新弄乱——不禁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信。 平日里,老鬼那只眼罩就已经够招摇了,如今那只没被遮住的眼睛上方又多了一个鸡蛋大的青紫肿块,这更使得他那张脸看上去阴森恐怖。 早饭时,老鬼心情恶劣地来到花厅。对于人们对他额头上伤势的“关心”一律报以恼怒地瞪视,包括对凌雄健。不过,凌雄健还是注意到他好几次以要吃人的眼神瞪着可儿的那个侍女。而那个侍女也是一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老鬼的模样。 这不免让凌雄健展开他那丰富的想像力,想像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那位小侍女会敲破老鬼的头——就他所知,老鬼向来是敬女人而远之的典型。 他摸摸鼻梁,想起老鬼的娘。那位救命恩人有着世间少有的骠悍性格。有那么一个凶悍的娘,是男人都会对女人生出一份畏惧之心。 “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像噎着一只耗子在嗓眼里似的。”他看着老鬼说道。 老鬼将原来放得端正的砚台移动了一下,然后抬手骚着眼罩下发痒的皮肤,犹豫着。 凌雄健把砚台重新拨正,抬起眉,催促地看着老鬼。 “呃,是关于夫人的事。”老鬼缓缓应道。 “夫人怎么了?”凌雄健问。 这可真奇了。从来不注意女人的老鬼先是死盯着可儿的侍女看,现在竟然又注意到他的夫人,而可儿才刚来不到??——凌雄健看了一眼大殿前的日晷——不到十四个时辰。 他好奇地看着老鬼,等着他的下文。 “呃,将军对这位夫人还……满意吗?”老鬼问。 凌雄健惊讶地一挑眉,他认识老鬼至少也有十年了,从来没有听他问过如此私密的问题。 他将双臂放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双手合什,指尖相抵,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答道:“到目前为止,应该还算满意。” 老鬼又烦恼地拨弄了一下眼罩。 “怎么啦?” “呃,今天早晨我路过假山那边时,听到夫人在跟她的侍女说话。好象……”他欲言又止。 凌雄健最不喜欢别人如此不利落,于是皱起眉头。 老鬼瞥了他一眼,拿开手,让眼罩重新落回原位,下了狠心似地说道:“好象夫人对将军不是……呃,怎么说?不是很忠诚。” 凌雄健挑起眉,重复道:“不忠诚?” “对。”老鬼接着道,“夫人在算计将军。她认为,嫁给您只是个权宜之计。” 凌雄健皱紧眉,想起可儿的那个“条件”。 老鬼挥挥手,义愤填膺地道:“当初我就该劝阻将军的。以将军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偏偏找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寡妇……” “老鬼。”凌雄健挑眉打断他。 老鬼抬起头,只见凌雄健将下巴放在手背上,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夫人。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她的坏话。” 老鬼张张嘴,无声的唧咕着,服从了命令。 “你说她在算计我,算计什么?”凌雄健问道。 老鬼低声嘟囔道:“您不是不想听嘛。” 凌雄健又挑挑眉。 老鬼再次抿抿嘴唇,便将早晨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凌雄健,只是隐去了春喜踢中他的额头,以及她差点儿歇斯底里地踩死小玉的故事。 凌雄健习惯性地眯起双眼,任由手指在书桌上敲出令人发狂的单调声响——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坏习惯。 虽然只短短接触了这么一小段时间,他认为对他的新娘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可儿并不像她想要表现出来的那么世故。骨子里,她应该算是一个很天真的人,总是相信她想要相信的东西——他不禁感到奇怪,就他所知,她的成长经历不算很愉快,这应该让她不容易相信别人才是。可是,她却是那么轻易地就信任了他——太过轻易了一点,就凌雄健的观点来看。 但是,凌雄健同时也感觉到,她的信任还是有保留的。她似乎在让自己相信他的同时,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疏离。他甚至相信,她可能一直都在收集着所有不利于他的证据,以证明他的不可信任。 凌雄健伸手抚过额头,这一连串关于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让他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座迷宫。 正当他感到头痛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第十一章 当可儿接到仆人报告,说守桥卫兵不让新厨子进府时,她正在暗暗庆幸,在将军府的第一天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甚至已经写好了菜单,只等新厨子一到,便可以以一桌真正的午餐向凌雄健证明她的治家有方。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计划会因门禁问题而受阻。 凌雄健曾经是当今皇上那著名的“玄甲卫队”成员之一,他的府第也采用了与宫廷内苑一样的守卫模式——即,没有府里的腰牌任何人都休想进出府门。 可是,一个还没有上任的新厨子又怎么会有府里的腰牌呢?可儿望着被堵在壕沟对岸的厨师和食物补给,不禁有些恼火。 刚来到吊桥边时,她只是有一点点烦躁而已。当那位站得像旗杆一样笔直的卫队长以同样一句“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陌生人都不允许入府”回答她所有问题之后,她的烦燥便开始不受控制地转变为气恼。 她不是气别的,而是气那位卫队长和整个守桥卫队士兵们的态度。他们看上去比凌雄健更像传说的“石头将军”。 从头到尾,他们都像石头人一样笔直地站在吊桥边,两眼直视前方。不管她怎么盘问,他们连低下头来看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就仿佛她是一只烦人的苍蝇,连伸手去赶一赶都不值得。可儿不知道,这种态度除了傲慢无礼之外,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 她瞪着那个明显有着胡人血统的卫队长,指着壕沟对岸的牛车道:“你认为那车子里会是什么?刀枪剑戟?” 她又指着牛车前伸长了脖子在看的厨子和车夫。 “你觉得他们像突厥兵吗?就算他们是突厥兵,凭这几个人能对国公府构成怎样的危险?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进来?” 那位卫队长面无表情地站在吊桥边,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对她的话毫无反映。若不是可儿自己也能听到自己那有点过大的声音,她真会以为她已经渺小成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围绕着一座沉默不语的大山在“嗡嗡”个不停。 她瞪着他,恼火得恨不能不顾形象地踢他一脚,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副血肉之躯。 小林看着两人形成僵局,不由再次提议:“还是我去请将军来一下吧。” “不要!”可儿再次制止他。“将军有将军的事。什么事情都找将军,那还要其他人干什么?” 这是她入府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她希望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解决掉。她可不想给凌雄健留下无能的印象。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下满肚子的懊恼,正准备与那位“石头人”进行第二轮较量时,只听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可儿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便只见眼前那些原本还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士兵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点了一下,突然间全部都活了过来。只见他们十分默契地同时一挺身躯,随着一声响亮的皮靴相碰声以及一阵盔甲乱响,一道洪亮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响。 “将军。” 可儿惊讶地看着那些她快要以为都是聋子瞎子的士兵们,心有不甘地瞪了他们一眼,这才转过头来。 只见凌雄健叉着双腿站在她的身后。那头狂野的乱发像夷人一样,用一根牛皮绳胡乱地束在脑后。几绺不听话的发丝溜出束缚,在脸颊旁随风飘动。 可儿的心跳微微地“忽悠”了一下,她忙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凌雄健双手的大拇指威严地插在饰有玉片的腰带上。 “怎么回事?”他望着可儿,挑眉问道。 看着凌雄健高高挑起的眉,可儿猛然意识到,她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凌雄健是一位将军,他自然会期望自己的命令能得到无条件的执行。而她却因为她的计划受阻,当众拒绝遵从凌雄健的命令,甚至强逼着士兵们违反他所制定的规矩。这应该会让他很不高兴——至少,如果是她,就肯定会很不高兴。更说不定,她的行为已经是犯了他的大忌。 她不由有些后悔不该不听小林的话。早知道,她就不要顾及她的颜面,直接请凌雄健出来就好了——只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 她下意识地抬高下巴,防卫地看着凌雄健。 可儿不知道在这场争执中他会偏向着哪一方。但是,很显然,众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并且会根据他的倾向来决定如何对待她。如果他不向着她,甚至当众指责她破坏规矩,那么她在这府里的地位将会十分尴尬,那些仆人们也将再也不会尊重她、服从她。那么,她很快便会结束在这里的使命。 凌雄健轮流看着呈三角形站立的可儿、小林和卫队长老毕,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可儿咬咬嘴唇,决定不管他如何处理,都要先说说自己的理由。 她余怒未消地抬手指着吊桥对岸的牛车,语速极快地说道:“他们不让我的人进府!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厨子,他们却说没有您的命令任何陌生人都不能随便的进府。早上佣人们出去采买时也是,还要什么鬼腰牌!我让厨子师傅带来的食物材料他们也不让进,现在都快到午时了,厨房里却什么都没有……” 凌雄健微微一笑,他已经注意到,只要可儿一紧张,便会一个劲地说个没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手指安慰地抚过她手臂内侧,止住她的唠叨,并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可儿的呼吸为之一窒。看着他因微笑而微微皱起的眼角,她竟有一种想要伸手去摸的冲动——她再次觉得奇怪,为什么别人会觉得他是严厉不可亲近的。 卫队长老毕也挺直身躯报告道:“将军……” 凌雄健抬手打断他的话,吩咐道:“让他们都进来。” 他看着可儿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他的碰触,她的脸像诱人的桃子一般透着晕红——他私下里希望是他。 “是我不好,”凌雄健首先自我检讨,歉意地看着老毕,“我该跟你们说一声的。从今天开始,夫人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们必须把她的命令也当作我的命令来执行。” 可儿惊讶地看着他。对于她来说,凌雄健的话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支持了。顿时,一股暖流涌向她的心头。 凌雄健又转向可儿道:“你也别怪他们,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不过,很高兴你找到了厨师。你早上出府了?” 他技巧地收回手臂,可儿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近身边。 “没有,”她摇摇头,“我让人给我认识的一个厨子送了一封信。他同意来府里帮忙。” 凌雄健看看那个站在壕沟对岸,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的又高又壮的大胖子。 “是他?” 可儿回头瞥了一眼,点头道:“王师傅是城里最好的厨子之一。他也很擅长做北方菜。我想,府里卫兵们大多数都是北方人,应该能吃得惯他的饭菜。” 凌雄健也点点头,转过头来对小林道:“小林,麻烦你送那位王师傅到厨房去。”说着,便想要带着可儿离开,可儿却顿住身形。 “说到厨房……”她犹豫地道。 凌雄健望着她。 可儿抬手摸摸眉,“嗯,我自作主张,把厨房的位置给变更了一下。” 她从手腕下偷偷地打量着凌雄健的反应。 凌雄健微微一笑,“我早说过了,这府内的一切都由你作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需要得到我的允许。” 可儿顿时绽开一个笑靥。 凌雄健默默地看着她,一阵突来的欲望迅速穿过身体——他向来自认是个很能自控的人,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不禁令他皱起眉头。 可儿并没有在注意他,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到正在通过吊桥的牛车上。她离开他向牛车走去。 “可儿。”王麻子以他那样的身材极少有的轻盈,穿过挡在他与可儿之间的人群,走到她面前,开心地抱起她,以同样令人诧异的灵巧转着圈。“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饭菜。” 可儿边笑边锤打着他那像火腿一样肥硕的手臂,“快放我下来!” 王麻子是可儿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不拘于礼节叫她名字的。事实上,除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其他人和其他事很少进入他关心的范围,更别提什么世俗观念了。 王麻子抱着她又继续转了两圈,这才放开她。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就晓得钱家从京城请来的那家伙是没得什么本事的,看看,你又瘦了。” 他也是唯一一个敢于以“你”来称呼可儿的下人。 凌雄健皱眉看着那个放肆的大胖子。 这王麻子有着一张大脸,脸上的五官也只能用一个大字来形容。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大大的嘴。在那张大嘴的下方还有一个肥硕的双下巴,下巴上留着一副整齐的络腮胡子。 他的个子很高,只比凌雄健略低一点,体重却至少比他重了一半。原本,这样一个肥胖臃肿的男人应该给人留下邋遢不洁的印象才对,可是他却十分奇怪地让人觉得十分清爽和整洁。 凌雄健不喜欢王麻子靠近可儿的方式。他走过去,略显粗鲁地拉过可儿,并且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无声地宣布着所有权。 可儿仍然沉浸在老友重逢的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凌雄健的动作。王麻子却注意到了,而且,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他歪头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凌雄健。 “将军,”可儿笑咪咪地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厨子,王麻子。” “我敢说,我做的菜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王麻子自豪地吹嘘着。 可儿忙止住他的话,“得得得,快别说了。” 她转向凌雄健笑道:“如果您给他机会,他会向您唠叨上三天三夜他是最棒的。” 凌雄健耸耸眉。这王麻子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几乎只能听懂一半的话。 可儿推着王麻子,“我知道你喜欢自己安排厨房,所以我把厨房留着呢,你快去吧。” “还是你了解我。”王麻子笑着转头寻找他带来的牛车,这才注意到那辆车已经快要消失在角门处了。他惊呼一声:“我的菜!我得去看看,那些菜不能任他们处置,不然都不能用了……”他一边叽咕着,一边向牛车追了过去,竟然没有向凌雄健和可儿打声招呼。 可儿转头对凌雄健歉意地一笑,解释道:“这王麻子一说起做菜就像中了魔一样,停都停不住。他只懂得做菜,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我常听人说‘不疯魔不成活’,这王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凌雄健挑起眉,眯眼睛打量着王麻子的背影。 “王麻子?” 他注意到王麻子的脸上并没有麻子。 可儿笑道:“他姓王,单名一个麻字,我们都习惯叫他王麻子,并不是因为他有一张麻脸。” “你好象跟他很熟?”凌雄健转过头来。 “是的,他比我还早进钱府。再以前,听说他曾在江都宫的御厨房里当过差。” 可儿皱起眉头,她突然想到,也许王麻子知道这府里的温泉在哪里。 “他有多大了?” “什么?”可儿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问他有多大了。” “多大?”她茫然地望着凌雄健。 “我看不出他有多大,似乎从三十到六十都有可能。你在想什么?”凌雄健问。 “他呀,四十多了吧。” 可儿小心地观察着凌雄健。可是,还是没有看出他有伤在身的迹象。 “你有点心不在焉。”凌雄健双手抱胸。 “我有吗?”可儿否认。 “有。是什么事情让你分心?” “呃,”可儿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我只是在想,这王麻子也许会知道那温泉在哪里。” “温泉?”凌雄健皱起眉,“小林对你说了温泉的事?” “还有……你的伤。” 凌雄健的眉皱得更紧,“我的伤早就好了,小林真是杞人忧天。” “可是……” 他伸手握住可儿的手臂,将她拉到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伤已经好了。有个小林整天烦我已经够了,我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来看着我。” 一股寒意从凌雄健的眼眸中散发出来,可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明白吗?”他细眯起眼睛重申。 可儿吞了吞口水,畏惧地点点头,避开他的目光。 乖乖,她暗叹,总算是领教到为什么人家叫他“石头将军”了。当他耍酷时,真是很吓人的。只是…… 凌雄健对伤势的在意程度让可儿有些不解。若真的好了,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只一转眼她就有了答案。她猜,他在意的很可能不是自己的伤情,而无法继续军旅生涯这件事。对于从小就入伍的他来说,突然失去了一直追求的目标,这种感觉也许比真的丢了那条腿还要糟糕。 凌雄健看着可儿低垂的头,有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不希望她害怕他,却更不喜欢别人乱插手他的事情。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她一个教训,让她记住有些事情是不欢迎她过问时,可儿抬起头来。 “这种感觉肯定很糟糕。”可儿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样。 凌雄健眨眨眼,茫然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将军一定很烦每个遇到您的人都对您的伤表示关心吧。” 可儿弯起双眼,笑盈盈地摆着手又道:“抱歉,不会有下一次啦。” 因为,下次我会偷偷地注意你。她无声地加上一句。 凌雄健突然回想起在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她试图安慰他的情景——这女人考虑问题的方式真是怪。他摸着鼻梁暗自嘀咕。 可儿转过身,看着大殿。 “这就是将军办公的地方?” 凌雄健点点头。他决定,下次她再语出惊人时,他会试着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以免再出现像刚才那样哑口无言的蠢模样。 可儿举起一只手点着下巴,边沉思边喃喃道:“客人进门第一处应该是客厅才是。” 凌雄健警觉地瞥了她一眼,“这里同时也作客厅用。”他辩解着,上前一步,将手贴在可儿的肩上,示意她走上大殿台阶。 凌雄健手掌的热力透过薄袄印在可儿的肌肤上,她知道,她的脸肯定又红了。她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假装看着台阶,顺从地被他推着走进大殿。 第十二章 比起凌雄健所住的偏殿,大殿显得更加空旷。 可儿望着那高高的房梁。她从来没有见过哪幢房子的房梁有那么高的。殿中四根均匀分布的红木大立柱更是粗得让她不敢想像。她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起过,为了建宫殿,隋炀帝曾经砍倒了一棵千年古木。也许,就是这四根立柱中的一根吧。真是罪过,将好不容易长成这么大的树砍倒做立柱。 “我也这么觉得。”凌雄健突然说道。 可儿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她竟然喃喃地说出了声。更令她吃惊的是,凌雄健就紧贴在她的身后。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着耳边的碎发。 她忙低喃着一些模糊的话语踱到一边,拉开与他的距离。 凌雄健挑挑眉,任由她踱开。他早就注意到,只要他靠得够近,就会让一本正经的她感觉慌乱。他喜欢这种戏弄她的感觉。 在大殿正中,倚墙放着一张长条案。案上除了一把长剑外,便别无装饰——她猜,这很可能就是凌雄健自己的配剑。 长案后面墙壁上也没有挂着字画,反而挂着一只乌黑镶金边的箭囊和一把弯弓。箭囊中还插着几枝黑羽箭。 这副弓箭挂在整片空荡荡的墙面上显得特别的渺小,而当可儿走近细看时才发现,那把弓甚至比她还高。 长案前方,镶嵌着大理石桌面的金丝楠木八仙桌边各放置了两把看上去不很舒服的金丝楠木座椅。两侧,以立柱为界,各放置了四把同款的楠木椅。每两把座椅的中间还有一张同款小茶几。 可儿走过去,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划过茶几桌面。不出她所料,桌面上立刻留下清晰的指痕。她的眉头又皱紧了一些。 “这里该打扫了。”她喃喃低语着看向立柱两侧。 立柱的左侧,是一个小会客区。同样款式的金丝楠木椅因为铺设了柔软的座垫而显得稍微舒适了一些。可儿看着那暗红色镶黑边的座垫又皱起眉头。她发现,至少有一只座垫上有着明显不是原本花纹的污渍。 立柱的右侧应该是凌雄健处理公务的地方。那边倚墙立着一排博古架,架上零星陈列着一些古玩。她注意到,都是一些不易碎的金属质地小玩意,比如铜制小鼎、银制小瓶等等。 博古架前,放置着两个大小不等、同样也是铜制的大缸。缸里胡乱地插着无数卷轴。可儿注意到,好多卷轴都没有卷好便塞进了大缸。 在博古架的右侧是一排书架。与偏殿里的情形一样,这里的书籍也是胡乱堆放着。有些书就那么敞开着封面,放在架顶迎接灰尘。 博古架的左侧,立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可儿好奇地走近,这才发现,竟然是凌雄健的盔甲。 阴影中,凌雄健的盔甲出人意料地闪着寒光。 她好奇地走过去,手指习惯性地划过银亮的金属表面以及金属下衬垫的黑色皮革。 令她惊讶的是,这盔甲很明显被人用心地打理过,不仅没有灰尘,更是被仔细地打过蜡的。 她靠近闻了闻,一股浓郁的皮革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雄健的味道。 可儿连忙退后。 “这是小幺的杰作。”凌雄健跟过来解释道。 “小幺?”她轻笑。“听起来像是某个小妖精的名字。” 凌雄健看着可儿再次避开他,微微一笑。 “他是我的传令兵,把擦盔甲很当一回事。” “显然,比擦桌子勤快。”可儿嘲讽道。 在博古架前方,是一张几乎占据了右侧一半空间的奇大无级比的大案。在大案与博古架之间,则是一张与之十分相配的大座椅。 可儿绕到座椅的一侧,发现上面铺设着一张完整的虎皮。 “这就是你办公的地方?” 她换了一根干净的手指划过虎皮,手指立刻埋进厚厚的毛皮当中。 看着她那不经意的动作,凌雄健不由眯起双眼。那股令他不安的需求又在他的腹部纠结起来。 “是的。” 他退后一步,拉开与可儿的距离。戏弄她是一回事,对她产生超过正常的反应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仆人们说,将军不许他们来打扫这间屋子,还有后面那间偏殿。” “我不喜欢别人弄乱我的东西。” 可儿瞥了凌雄健一眼,很想对他说,这里已经乱得不需要别人再来添乱了。她转过身,漫不经心地从大缸中抽出一卷没有卷好的画轴,重新卷好后又塞回原位。 “一个好仆人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必须做到要像妖精一样,事后绝对不能让人感觉到曾经有人刻意收拾过。” 凌雄健觉得她像是在背某种口诀。 “我这里有些卷宗不适合给别人看到。” 他双手抱胸,斜倚在大案边,看着可儿缓慢地四处走动,并不时地收拾一下四散的文件、挂好乱放的毛笔、捡起乱扔的纸团——看着她那不经大脑考虑的本能动作,却让凌雄健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昵感。 “也许,将军可以将这办公和会客的地方分开,这样就便于下人们收拾了。”可儿状似无心地建议。 凌雄健精明地听出了她的意图,却并没有道破,只是挑眉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蓿?ㄌ?Ω帽冉鲜屎稀d抢锟拷?俪。?部拷???!?br> “那我们在哪里吃饭?” 可儿抬头冲凌雄健笑笑,“我在船厅后面发现了原来的厨房。我猜,这船厅可能原本就是宴会厅。” 凌雄健摸摸下巴,“那里似乎小了点。” 可儿摇摇头,“那里是宴会厅。”她强调。 凌雄健皱起眉,他明白可儿的意思。按照规矩,只有主人才可以在宴会厅用餐。 “我家可没那个规矩。我一直是跟我的部下一同用餐的。” 可儿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接受凌雄健的决定。 “那么,可以把船厅作为将军的书房。”她立刻提出第二套方案。“虽然那里没有花厅适合。” 凌雄健忍住笑,没有人胆敢意图指使他。更没有人胆敢在他拒绝了之后再次暗示同样的内容——除了他这个想法怪异的新娘子。 “那你打算在哪里议事?”他维持着无动于衷的石头面具。 “我考虑过了,”可儿弯起双眼,“目前春喜她们住的房子就很适合。我发现抱厦对面还有一座三开间的水榭,我们可以住在那里。” “我们?”凌雄健暗暗皱眉。 “呃,春喜、柳婆婆,还有我……” 想到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府里,可儿就不太想与凌雄健有过多的接触。昨夜就已经太过……亲密了。而且,她怀疑这种亲密的感觉已经让她有点上瘾。她害怕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将会产生很可怕的后果…… “我以为你会把你的东西搬进偏殿。”凌雄健不悦地看着她。 “噢,呃,那个呀。” 可儿摸着眉毛支吾着。那空旷的偏殿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而且,那里太具有凌雄健的个人风格,让她强烈地感觉到……不安——不过,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她不想与他太过接近。 她想,他可能不会喜欢听这句实话,便随意扯了一个借口。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打扰将军的好。呃,我想,我住在水榭就很好。” 她偷偷打量着凌雄健那毫无表情的脸。 凌雄健眯眼看着可儿,猜测着她存心躲避他的原因。他相信,她不是因为害怕而躲开他的。是新娘的羞涩?也不象。 他学着可儿的动作,摸摸眉毛。 “我想,昨晚你大概没有仔细听。” 可儿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忙低下头去。她最不希望凌雄健提及的就是昨晚的事情。 凌雄健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羞窘,继续说道:“我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真正的’妻子。” 可儿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问道。 “意思是,你是我的妻子。”凌雄健强调着“妻子”两字。“你必须跟我住在一起。” “可是,”可儿咬着唇,她有点担心春喜那张乌鸦嘴说中了她最担心的事情。“你说过你需要的是一个管家……” “我也说过我同时还需要一个妻子。” 可儿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问道:“将军还记得我们的协议吗?” “协议?” 可儿的眉皱得更紧了。如果凌雄健耍赖不认帐,她可真要像春喜所说的那样,“都没地方哭去”了。 “将军应该还记得我们当初说好的,如果有一天将军府不再需要我,我可以自由离开的事情。” 凌雄健当然记得。只是,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她的“小花招”,当不得真的。他偏头看着可儿。 “你是当真的?” “那当然。”可儿咬咬唇,“难道……将军想反悔?” 凌雄健抿起唇,他实在很难相信,一个女人竟然宁愿舍弃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去过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认为……” 可儿挥手打断他,“你该不会真的认为那是我接近你的手段吧?” 她的声音紧绷、语气强硬,眼中闪着清晰可见的慌乱光芒。“我们早说好的,等这里不需要我时,我可以自由的!” 凌雄健默默看着她。原来这竟然是真的。她竟然真的宁愿选择独自求生,也不愿要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庇护。为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她有如此偏激的想法?他不认为她会回答他。 “独立对你就这么重要?”他摸着下巴思索着。 “是的。”可儿热切地点着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一直希望能像……” “前街的白寡妇那样。”凌雄健接下她的话,“我记得。只是,我怀疑这真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儿再次挥手打断他的话,一边厌恶地皱起脸。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们以为你们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凌雄健讶然地扬起眉。他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注意到,这是她第一次放弃虚伪的礼仪,以不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只是,这“打倒一船人”的指责让他有些不受用。 看来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凌雄健伸手摸摸鼻梁,想着他所知道的可儿的身世。 就他所知,可儿四岁时被爷爷许给钱家,九岁做了童养媳,十六岁被迫嫁给一个快死的人……严格的说起来,就连嫁给他都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只是被迫顺从形势而已。 他又想起那天在那间幽暗的储物间里,她所说的那些话……如此一来,他有点懂得她的做法了。 只是,一般的女人可能会选择听天由命,而她却选择了在所有情况都不利于自己的时候,想办法为自己争取优势——只有具备战斗精神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一个远远比妥协要艰难得多的选择。 他抬起头,以崭新的目光打量着他那身材娇小的新娘。她的身材虽然只有他一半大小,却跟他一样,有着一颗战士的心。 “谁知道呢,”他低喃,“也许每个男人都有点自以为是。”思索了一下,他又道,“我猜,你是想要我再向你保证一次。” 可儿双眼中闪着不信任,“你会吗?” 凌雄健低头想了想,“会。” 接近敌人——不,对手。他可不认为可儿是敌人——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她丧失戒备,完全敞开自己。 他抬起头,看着可儿因紧张而瞪大的眼睛,缓慢地说道:“如果某天我不需要你了,我会放你自由。” 可儿那修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你保证?” 凌雄健挑起眉,还没有人对他的承诺表示过怀疑。看来,这可儿对男人的信心真不是一般的薄弱。 “你在怀疑我吗?”他用让人退避三舍的冰冷口吻问道。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有理由相信你吗?” 凌雄健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荣誉。”停顿了一下,他邪恶地一笑。“昨夜你就似乎挺相信我的。怎么?难道是我的表现让你失望了?” 可儿的脸又涨得通红。可恶!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再说一遍。”凌雄健望着那张通红的脸窃笑着,“我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如果某天我不需要你了,我会放你自由。” 看着可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模样,他在心中默默地重复:如果某天。 显然,可儿并不如凌雄健了解她那么了解他。如果了解,她就会知道,她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且,她也会意识到,他正把她当作一个难以攻克的据点在加以研究。 “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凌雄健突然说道。 “原来的话题?” 可儿眨眨眼,她还沉浸在凌雄健的保证当中。原来他们在聊着什么? 凌雄健向她靠近一步,提醒道:“关于做我妻子的事情。我已经重申了我的承诺,你的呢?” 他那双泛着蓝光的双眸紧扣住她的眼眸。 “噢,那个呀。” 可儿不由自主地又红了脸,四下张望着。她这才注意到,偌大的大殿中只有她与凌雄健两人。 “是的,那个呀。”凌雄健学着她的腔调。他注意到,只要她一紧张便会不自觉地带出绵软的南方口音。 “呃,我会……努力做……你想要的……”她艰难地结巴着,实在说不出“妻子”那两个字,凌雄健挑起眉。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凌雄健的双眸,保证道:“只要在府里一天,我就会努力做……做……做一个你想要的妻子。” 可儿一直认为自己很勇敢,可是,她的视线却比她的意志软弱得多,很快就做了逃兵。她低垂下眼帘,研究着凌雄健那件天青色胡服衣领上精致的绣功。 凌雄健看着她嫣红的脸颊,伸出手来轻轻划了一下。 “我喜欢看你脸红。”他低喃道。 可儿吓了一跳,不由窘迫地后退一步。 凌雄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后退一步,扬声道:“并不是我不知感激,不过,我更希望你对我们的房间提出改善意见,而不只是家里的什么客厅、餐厅。” 可儿一时跟不上转换的话题,只愣愣地看着凌雄健。 “我觉得我们的房间太空了些,你能想想办法吗?”凌雄健望着可儿。 她这才意识到,他的意思是要她改造一下那间有点吓人的偏殿。 “我想,应该可以吧。”她愣愣地回道,思绪一时还不能就位。 凌雄健则转而打量着她的衣着,皱起眉头。 “你没有更好的衣服了吗?” 可儿眨眨眼。真是讨厌,他又改变了话题。 “什么?” “城里哪家制衣作坊好,你应该知道吧?” 可儿点点头。 “去为自己做几身新衣服,”凌雄健歪嘴一笑,“也许你不知道,你丈夫我可是很有钱的。”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大殿门前,他又转过身来。 “如果你把你的东西搬进偏殿,我就依你的意思搬到花厅去。” 第十三章 午餐受到空前的欢迎。 就连那个因为被她赶出厨房而一直死板着脸的伙头军老陈都露出了笑容。可是,可儿仍然觉得不安。 她看着仆人们收拾完杯盘狼藉的花厅,跟在他们身后向厨房走去,一边闷闷地想着心事。 怎样才算是一个“好妻子”? 可儿当了两回新娘,做过七年寡妇,却对该如果为人妻子一点概念都没有。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恐怕自己只会做管家,不会做妻子。 这个凌雄健为什么不能只满足于要一个好管家?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叫安息香,据说南海波斯国的人最喜欢这种香料,他们在做烤肉时都会撒点子这东西。” 离厨房还有百十米的距离,可儿老远的便听到王麻子的声音。他正用他那著名的大嗓门向谁解说着什么。 “这么说,这种香料来自波斯?”凌雄健的声音问道。 凌雄健! 可儿站住。原来王麻子在跟凌雄健说话。她可不想见到他。至少目前不想。 她才刚一转身,便听到王麻子大叫着她的名字。 “可儿。” “夫人。”凌雄健的声音跟着响起,“你该叫她‘夫人’。” 此时可儿反而倒不好走开了。她堆起一个笑脸,转过身去。只见王麻子那张胖脸从厨房西侧的库房里探出来。 “好吧,夫人。”王麻子毫不在意地更正,冲可儿招招手,“你也过来看看?~,我又收集到不少新的香料叻。” 可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过去。 王麻子没有别的嗜好,只对各种香料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喜欢试验着把它们放到各种菜肴当中。 这也是一个无比昂贵的兴趣。谁都知道,那些来自异域的香料简直比黄金还贵。可儿常常觉得奇怪,以王麻子的能力,是怎么买得起那些奇特香料的。 走到库房窗前,她向里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只见凌雄健、小林,还有老陈,每人手中捧着一个小瓷瓶挤在小小的库房里。原本就已经放满了东西的库房被这四个大男人堵得满满的,都没有了转身的余地。 “呃,我想我是挤不进去了。”她笑道。 “别呆了,”王麻子走出来拉住她的手臂,“你这么点子小东西怎么会挤不进去?”说着,硬是将她往库房里推,却正推入凌雄健的怀中。 凌雄健站在库房门边,伸手扶住可儿的肩,冲她微微一笑,低声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什么叫‘不疯魔不成活’了。不听他说完,咱们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王麻子兴致勃勃地递给可儿一个瓷瓶。 “这是什么?”可儿没有接过瓷瓶,只是谨慎地望着它。 上一次,她贸然接过王麻子的瓷瓶,结果里面装的是一种叫作胡椒的香料,害得她至少打了二十个喷嚏。 “这是茴香。” 王麻子打开瓶塞,立刻,一股浓郁的香气回荡在小小的库房之中。他将瓶子依次递到各人的鼻尖之下,让他们熟悉这种味道。 “做肉的时候,把它跟你,”他指指老陈,“手里的那个桂皮一起放些个进去,煮的肉会更香。才刚那道红烧牛肉里头我就放了一些个。” 他突然止住话,用瓷瓶搔搔胖下巴喃喃道:“也许,下一次再加点子花椒试试看。西门外大街的那个老胡子就是这么做的。” 凌雄健的手突然离开了可儿的肩。不用看她也猜得到,他正无奈地摸着自己的鼻子。她觉得有义务把他从这里解救出去,便打断王麻子的沉思。 “我找将军有点事,等一下再听你说吧。” 凌雄健也立刻打蛇随棍上。 “对了,我也正好有事要跟夫人谈。” 说着,两人也不看王麻子的反应,相偕逃离库房。 一直走到船厅前的空地上,凌雄健才放声大笑。 “你的手下都是这样的怪人吗?”他一边笑,一边问可儿。 可儿含着笑,作势皱起眉头。 “我得好好算算。不过,我这里好象没有把老鼠当宠物养的人。” 凌雄健又是一阵大笑。 “如果你缺这样的人,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个。” 可儿举起袖子遮住脸,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望着可儿的笑靥,凌雄健内心某个角落突然松塌下一块,他不假思索地道:“我想吻你。” “什么?”可儿没有听清。她抬起头来,两眼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如果说刚才的话只是不经大脑的呓语,那么现在,这种感觉则转化为一种需要。 “我说,我想吻你。”凌雄健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呃?”可儿的气息突然堵在喉管里,不由呛咳起来。 他忙上前一步,轻轻拍着她的背。 “吓着你了?” 就连凌雄健自己都觉得这个主意既突然又荒谬。然而,不知为什么,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肯静伏下去。 “别开玩笑了。”可儿嫣红着脸,躲开他的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不行,就是要。”凌雄健坚持着。他转眼四望,只见仆人们正在忙着把船厅里的东西往可儿说所的那三间抱厦里搬。这个发现稍微转移了一下他的注意力。 “看来你已经在忙着搬家了。我们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可儿又是一窒。 “还……还没有……” 凌雄健低下头,“不管怎么说,今晚我要在偏殿里看到你的东西。” “呃,好……好的。” 只要能转移开凌雄健的注意力,让他忘记那个荒谬的提议,让可儿搬到东海去她都愿意。 “我已经让他们把大殿腾出来了,这会儿老鬼应该正指挥他们在搬。”凌雄健握住可儿的手臂,将她往假山那里领去。 “喔,”可儿应着,“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花厅该怎么布置成书房。那里收拾干净了吧?” 可儿点点头。“那是您的书房,将军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 凌雄健皱起眉,目光直直地盯着假山。“别叫我‘将军’。也不许叫我‘您’。我们之间需要这种客套吗?” 可儿看看那张石头一样的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讨厌别人叫他“国公爷”,也讨厌别人叫他“爵爷”,现在又不许她叫他“将军”——虽然当初是他坚持让她这么叫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你。”凌雄健站住,将可儿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只要叫我‘你’就行了。这样才像是一对夫妻。” 这个“你”也……太过亲昵了。可儿别扭地想。 “不好吧。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讨厌的规矩不要。” 凌雄健收紧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可儿吃惊地抵着他的胸,“将军!”她惊呼着转头四望,却意外的发现他们正置身于一个阴暗的山洞之中。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凌雄健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 “我说过我要吻你。”说着,火热的唇便印上她。 可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引得凌雄健更加抱紧她。他的唇时而温柔,时而火热;时而认真,时而嬉戏……可儿无助地依附在他的怀中,任由那不受控制的**在她体内蔓延成一片烈焰…… 良久,凌雄健终于结束了这一吻。 “可儿。”他抵着她的唇低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即使是沉浸在那像无底深渊似的欢愉当中,可儿仍然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抬起沉重的眼帘,迷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凌雄健。幽暗的光线无形中柔化了他脸上凌厉的线条,那双总是闪着蓝光的眼眸更是幽深似井。 “熊。” 昨夜的昵称就那么自然地溜出她的唇。她抬起手,轻划过他瘦削的双颊,来到有些扎手的下巴上,拇指流连地轻抚他那丰满的下唇。 他那健硕的身材还真有些像熊——她微笑着想。 凌雄健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拇指送入口中轻咬、吮吸。 可儿倒抽一口气。幽暗中,凌雄健的双眸几乎变成全然的深蓝。在那汪深蓝中,她的倒影是那么的清晰。她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清晰地印在任何人的眼眸当中。 “再叫一次。” 凌雄健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的吻沿着她的手掌向手腕延伸而去。 “熊。” 可儿昏沉沉地应着,另一只手学着他的样子勾住他的后脑,将他拉近。 她发现凌雄健额角有一条青筋正在激烈地跳动着,便拉下他的头,嘴唇迟疑地印上那条青筋。 凌雄健深吸一口气,又再吸一口。原本,他只是想要单纯地吻她一下而已,却没有料到,竟然会点燃她如此的热情……这里不是一个最佳的地点,他没办法在这里唐突佳人……也没办法逼自己放手。她的反应更加地让他难以放手…… 他抱紧她,挣扎在继续吻她还是放开她的矛盾当中。放开她,他不愿意。继续吻她,最后必将引发一场无法扑灭的欲火……最后,还是可儿替他做了决定。 可儿的唇由那根跳动的青筋游移到他的眉,又由他的眉游移到眼帘,然后是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上那道隐约的疤痕,最后,停悬在他的唇上。 凌雄健屏住呼吸等待着。 可是,此时的可儿却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疑惑地看着他的唇,怎么也不肯吻上去。 凌雄健再次收紧手臂,焦急地催促着。而她却突然害羞起来,扭动着身体想要逃开。 “现在害羞不嫌太迟了些?”凌雄健粗哑着嗓子低吼道,嘴唇毫不迟疑地盖上她…… 山洞外,隐隐传来人声。 凌雄健放开她,不很意外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她抵在了山壁之上,一条腿也强硬地插在她的双腿之间。 “我想要你。”凌雄健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 “现在?”可儿傻傻地望着他。 凌雄健笑起来。从这句话上就可以知道,这一吻对她的影响。他十分喜爱她这样,一副头脑无法正常运作的模样。 “如果你想。”他又露出那种“像狼一样的笑容”。 人声更近了。可儿摇摇头,让自己恢复理智。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放肆?凌雄健会怎么想她?她偷眼看着凌雄健。 凌雄健了然地望着她。 “我得说,我喜欢。”他的拇指抚过她的唇。 可儿又摇摇头。她一直以为她是猜测人心的专家,却不曾想凌雄健也是个中高手。她已经很多次发现他能准确地猜出她并没有说出口的话。 “小心点。”山洞外,人声更近了。 可儿慌乱起来。她快速地整理着自己。还好,除了发髻有些松了,其他的还好。至少不会让人猜出……可是凌雄健…… 她抬头看着凌雄健,吃惊地发现,她拉掉了他用来束发的牛皮绳。而在这幽暗的洞穴中,她可没把握找到那个小玩意。 凌雄健只毫不在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从山洞的另一边溜出洞外。 午后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山洞前,也照醒了可儿的理智。 “真是疯狂。”她咕哝着,跟在凌雄健身后。 这一点儿也不像她,她对自己皱起眉。才说要跟他保持距离的,却像见着鱼的猫一样,任由自己扑到他的身上。 这个长得像熊,笑起来又像狼的男人到底对她施了什么巫术? “是啊。”凌雄健同意。“不过也很正常,我们是夫妻。” 夫妻。可儿一愣神。这个词在此时似乎有了更深的含义。 是啊,他们是夫妻——至少,在她离开这里之前是的。 可儿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却也不古板。她从来没有过什么守节的想法,之所以一直守着如玉之身,大半是由于时势所至。如今,不管世人怎么看,那大红的婚贴上可明明白白地注着,她蓝可儿是凌雄健明正言顺的妻子。 此生,可儿曾经错过好多别人拥有的东西。而且她也知道,她所选择的未来必将让她错过另一些——那些婚姻中的女人们理所当然会拥有的。只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贪婪——即如此,趁着目前仍在婚姻当中,享受一下婚姻生活的不一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可儿的心头立刻轻松了好多。 凌雄健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可儿,没有打断她,只是拉过她的身子,替她整理好被他拉歪的衣领。他不由怀念起京城现今所流行的高腰束裙。如果她是穿着那种衣服,只怕妆容要比现在更难整理吧。 “你有叫制衣作坊送衣料过来吗?” 可儿眨眨眼,从沉思中醒来。 “制衣作坊?” 凌雄健看了她一眼,“看来,你为自己找到理由了。” “什么?” 可儿被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话给弄糊涂了。 “我想,我了解你要远远比你了解我多。” 凌雄健抱起双臂。他不是在抱怨,只是觉得心底有些不平衡。 “呃?”可儿更糊涂了。 “算了。”凌雄健挥挥手,“城里最好的绸缎庄是哪家?” 可儿眨眨眼,暗想,她得快点适应凌雄健这种跳跃式的对话方式。 “罗城大东门外彩衣街上的‘明瑞祥’是最好的一家。他们家在京城里都有分号的。” 凌雄健的双眼明显一亮,笑道:“错,应该说是他们在扬州也有分号才对。京城那家才是总号。” “咦?你怎么知道?” “那家很有名。”凌雄健拉过她的手臂,带着她向花厅走去。 可儿皱着眉看着手臂上凌雄健的大手。似乎只要她站在他身边三尺之内,他的手就会自动地出现在这个位置上。 “我讨厌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人牵着。”她瞪着那只手嘀咕道。 凌雄健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歪嘴一乐。 “好,你牵我。”说着,他放开她的手臂,向她伸出手。 可儿瞪起双眼看着那只手,仿佛那是一只毛毛虫一般。 “别胡闹了。”半晌,她才勉强地找到一句话,转身向花厅走去。 凌雄健看着自己空伸着的手,挑挑眉,喃喃道:“总有一天,你会牵的。” 第十四章 可儿只在花厅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追踪而至的仆役给叫走了。临走时,凌雄健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明显写着两个字:今晚。 如果她够诚实,就会向自己承认,其实她也在默默期待着晚间。然而,这样的想法让人感觉太过尴尬了些,她宁愿避开那些危险的思绪。 可儿早就习惯了随遇而安,也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在艰难的处境下自寻快乐。既然这段姻缘注定只是暂时的,那么她至少可以从中寻找到一些乐趣……只是,这种乐趣的背后似乎又隐藏着某种模糊不清的危险。这让她在享受的同时又有一些惴惴不安。 可儿随着带路的仆役一路默默走过拱桥。 拱桥后面的那条大道已经被人打扫过了。只是,路两边被风雨侵蚀而歪斜的树木,以及树下凌乱的灌木都需要花费一番大力气重整才能让这庭院恢复往日的优雅。 绕过几株高大的梧桐,又绕过一排缠着枯死老藤的竹篱,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出现在可儿眼前。柳婆婆正敛手肃立在楼前的长廊上等着她。 “怎么了,柳婆婆?”可儿拾阶而上。 里面有东西想请姑娘看一看。柳婆婆用眼睛说道。 可儿点点头,随着柳婆婆走进小楼。 一开始,可儿还以为是柳婆婆找到了那个温泉,或是传说中的隋帝迷楼。结果,当她走进小楼时却失望地发现,这里只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库房而已。 柳婆婆推开挡路的一些小物件,领着可儿走到里间。她小心地揭开落满灰尘的竹帘,等着可儿过去。 可儿走过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里间,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堆满了各色家俱。而且件件都是雕龙刻凤、制作精美的上乘之作。 在这些家俱中,第一个吸引住她的视线的,是一座画屏。画屏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一只下山猛虎——可儿立刻想到了安置它的最佳位置。 她走向前,仔细打量着那座画屏。画屏以黑檀木为底座,连绵不断的海水纹拥托着一片白玉屏。屏中画着的那只猛虎正在转过山角,两只前爪轻松地落在一地落叶当中,两只后爪则还紧紧扣住山岩。它的头微微仰起,似乎刚刚打了一个哈欠一样,一派轻松自在。 与可儿见过的众多猛虎下山图不同,这幅画屏上的老虎竟然是半眯着双眼的。那双微微眯起的金色眼眸中闪动着机警与挑战的光芒,似乎在说:“我刚刚睡醒,还没有打起十足的精神,这正是你袭击我的好时候。你敢吗?” (“好,你牵我。”) 仿佛画中的老虎活了过来一样,可儿猛地后退一步。她突然记起凌雄健望着她的眼神。这两者之间竟是如此相似,她不由一阵心悸。 她转身刚要对柳婆婆说话,便发现柳婆婆正愣愣地站在一个用布罩罩着的物体旁边出神。 “这是什么?”她走过去望着那个比她略高一点的物体。 柳婆婆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伸手推开她,将落满灰尘的布罩扔到一边。 布罩下露出一张雕刻精美的梳妆台。牡丹作围边,凤凰作妆台,凤凰的尾巴飞扬成一个半圆,圈住一只巨大的铜镜。即使已经时隔十几年没有人使用,那铜镜依然光可鉴人。 可儿正待上前细看,只听得一阵楼梯响,春喜从楼上冲了下来。 “姑娘快到楼上看看,上面有好多箱子帘幔笼帐呢,都是漂亮得不得了。我们若拿出一两箱子去卖,只怕开店的本就有了。” 可儿笑道:“偷盗主家财物,你就等着官府拿你吧。” 柳婆婆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 刚才那个将军找你有什么事情?她问道。 可儿的脑际立刻闪过山洞里的画面。 她一直有些迷信,总是认为柳婆婆那双像琉璃一样闪亮的眼睛能看穿任何人的思绪。 她飞快地转开视线,只是那速度还是没有快过脸红。 柳婆婆微皱起眉。 春喜则站在扶梯的转角处叫道:“听说那个将军要姑娘搬到他的偏殿去住?还说若姑娘不搬,他就不空出大殿来?这将军也真是,府里规不规整关姑娘什么事?横竖丢的是他国公爷的脸,竟拿这事要挟姑娘。” 可儿跨上楼梯的脚步不由一僵,冷汗在瞬间沁出她的肌肤,心头也跟着一阵大乱。 她向来坚持着公平原则,付出多少就要得到多少回报。遵循着这样的原则,她与凌雄健达成协议,以在“任期”内做一个好妻子为条件,交换未来的自由。这是一项公平的交易。然而,凌雄健却利用她对“妻子”这个身份的**转移她的视线,用一项对他有利的条件来要挟她同意另一项对他有利的条件——这正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也是她急于摆脱他人控制的根本原因。 “不可原谅。” 可儿低下头,无声地诅咒着。她不能原谅的并不是凌雄健那可以预知的行为,而是她自己。 凌雄健是一个男人,当然会利用一切手段来得到他所想要的。而她,早就领教过男人种种不公平手段,并且发誓再也不要这么被人利用的她,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在他面前丢盔卸甲,丧失戒心,乖乖地任由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显然,“男色”同样也会让女人忘记危险。 原来,这就是隐藏在“乐趣”后面的危险。 可儿眯起眼睛,转头望着在幽暗中微微泛着白光的画屏,冷冷一笑。她蓝可儿也不是第一天跟这种处处想要强占她便宜的男人打交道,她自有办法为自己讨回公道。 * * * 凌雄健有很多外号,除了众所周知的“石头将军”外,还有“铁血将军”、“冷血将军”等等。每一个外号都强调着他那独特相貌给人留下的印象:生硬、冷漠。 他已经不记得这些外号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了。不过,倒是记得他曾经十分认真地抵制过一阵子,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似乎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就是那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家伙。 然而,自从发现这些外号竟然能让他避开一向讨厌的人事纷扰后,凌雄健也就不再坚持为自己辩驳了。甚至,随着那些名声越来越响,他也越来越享受这种名声带来的好处——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爱朝谁瞪眼就朝谁瞪眼。渐渐地,应了那句“三人成虎”的成语,就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原本就是一个冷漠、不易亲近的人。 而可儿却意外地撕开了他的这层外衣…… 花厅里,众仆役正忙碌地搬运着凌雄健的宝贝。他本人却只是懒懒地坐在那张虎皮椅中,瞪着搁在巨型书案上的靴子,摸着下巴默默地出神。他正在试图分析那个叫作“可儿”的妇人。 他想起初次见到可儿时的情景——真不敢相信,那只是四天之前的事情,他感觉似乎已经认识她很久了——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把他当一个正常人看待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自在的与另一个人相处。特别是,那还是一个女人。 可儿竟然不怕他。即使他已经动了怒——任何其他人都会选择逃遁的时候,她仍然不怕他……也许,就是因为她不怕他,才让他对她产生一些奇怪的感觉吧…… 凌雄健倒换了一下脚。 矛盾。就是这个词。他在可儿的身上多次看到一种矛盾。她精明到会为自己讨价还价,却又迷糊到不肯认清自己的感觉。她口口声声宣称不相信男人,却又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想起两人的“协议”,凌雄健不由咧开嘴。 也许她不知道,他这人是最拒绝不了挑战的。而她的“协议”等于是向他下了一份挑战书。出于军人的荣誉,他不会悔约。但出于男人的自负,他也不打算守约。至于怎么让这份“协议”没办法完成,那就是他的“功课”了。 对于正处于百无聊赖中的凌雄健来说,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的消遣了。 大殿里该搬的东西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那张目前正搁在他脚下的巨型书案,动用了十六个棒小伙才抬到花厅来。当他们将书案重重放在地上时,凌雄健看到可儿畏缩了一下,并且很快弯下身去检查地砖是否被撞坏了。 在被叫走之前,她建议将这张大书案就放在花厅的正迎面。她声称,这可以让凌雄健获得最佳的视野。 然而,这样的布置却让凌雄健联想到还没有受伤之前用来指挥军队的大帐——一个他十分怀念,却再也没有机会出现的地方。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一个会让他有所联想的书房。 凌雄健抬起眼,突然发现众仆役们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效率,不到两个时辰,他的书房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只见东侧沿着墙壁是一溜书架,架上的书籍都经过了仔细地打扫,并且堆放得整洁有序。西侧沿墙则放置着从大殿转移来的博古架,博古架的一侧是从偏殿搬来的沙盘。凌雄健的盔甲就立在沙盘和博古架的中间。 可儿说得没错,坐在这个位置上真的可以眼观四路。不仅整个书房都在他的眼底,就连花厅前来往的人流也逃不过他的视线。并且,他还能看到操场的一角。 也许,这到底是一项可接受的建议。凌雄健习惯性地摸着鼻梁上的那道疤。 花厅门外隐隐传来喊号子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六个仆役抬着一个裹着布罩的玩意儿吆喝着走进花厅。 “爷,”为首的仆役用浓浓的、几乎听不懂的乡音对凌雄健道,“奶奶说,这画屏正适合书房,让小的们给爷抬来。奶奶还说,就放在书案后面最好。” 爷?奶奶?凌雄健被这充满乡土味的称呼给迷住了,他立刻联想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和老媪。他喜欢这个称呼。 “是什么?打开看看。”他放下脚,走过去。 众人放下画屏,打开包裹着的布套。立刻,一只斑斓猛虎出现在凌雄健眼前。 他皱起眉头。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吗?书案如此放置已经让他联想到大帐了,再加上这个猛虎画屏,难道她真想让他把书房布置成兵部大堂不成?是不是过一会儿,她还会再送来一个什么“公正严明”的匾? 老鬼放下手中的东西踱过来。 “嗯,跟将军的气势很配。”他道,“把它放到书案后看看,效果肯定不错。” 凌雄健不置可否地挑着眉,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画屏抬到书案后放好。 果然,巨大的画屏与虎皮椅,以及前面巨型大案十分相配——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看上去像公堂,而是十分的具有……凌雄健的味道。 凌雄健摸摸鼻梁,也许可儿比他以为的更了解他吧,至少了解他的喜好。 “这老虎跟将军很像。”传令兵小幺抱着凌雄健的宝剑走过来道。 凌雄健瞪着那只虎。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它与他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而且,以他的观点来看,那只老虎的眼神太过张扬了些。他想,若他是那只老虎,想要接近猎物时,就绝对不会以这种挑衅的眼神去让对方警觉——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可儿已经警觉起来了。 “大殿的东西都搬完了?” 凌雄健转过身问小幺。 “是的,除了将军的弓箭。” 可儿似乎很喜欢挂在大殿墙上的弓箭,特意请求他不要将它们搬走。 凌雄健并没有告诉可儿,那箭筒中的一枝箭曾经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之所以把它挂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多年前所犯下的一个错误——那是他军旅生涯中少有的一次败仗。而现在,反正他都已经退役了,它们挂在哪里都一样。 凌雄健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腹部那道旧伤痕。记忆中,可儿那似有若无的碰触几乎像真实的一样再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他深吸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这才是可儿嫁过来的第一天,也许等这个新娘子不再那么“新”的时候,他的反应就不会那么激烈了。 他转身拦住那个能说会道的仆役。 “奶……夫人在哪里?”他差点儿也随着那个仆役叫可儿“奶奶”。 “刚刚奶奶是在后花园里,这会儿可能到偏殿去了。爷想让小的去找奶奶来吗?”那仆役忽闪着小眼睛,伶俐地答道。 凌雄健摇摇头,转身走出花厅。 * * * 凌雄健期待着可儿对偏殿做一些改造,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将偏殿改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愣愣地站在偏殿门前,打不定主意是要走进去,还是立刻转身逃走。 早晨,当他离开偏殿时,这里还是空旷而简朴的。现在则像是换了一个房间似的,显得细致而精巧——凌雄健看着四处陈列的精美瓷器、玉器,不由地警觉起来。自从四岁那年打碎一只御赐的花瓶,差点儿惹出滔天大祸后,他就对这些精致玩意儿心存忌惮。 而且,如果他的鼻子没有出问题,他还在这初春时节闻到了夏天才有的茉莉花香。可儿身上的那种香气。只是,要浓烈好多倍。 凌雄健很想骗自己说,是走错了地方。可是,那张像堡垒一样巨大而奢华的床是别的地方不可能有的。 并且,就连这张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床也改变了模样。 雕花屏风后素净的青色纱帐被拆了下来,改而更换成一顶柔软的银红色细纱帐。细纱帐在两侧被一对镶金嵌银的白玉帐钩挂起,露出帐后**、以及床前的低榻上堆放着的无数只色彩明快的靠枕。 凌雄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去。 只见床的右侧多了一些箱笼,左侧原本空荡荡的衣架上也挂了几件色彩素雅的……凌雄健凑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女性的贴身衣物“诃子”。 这绝对不是适合公开展示的物品。 偏殿的东侧则完全改变了模样。从高高的房梁上挂下一幕闪着朦胧光泽的白色珠帘,将东侧遮得若隐若现。珠帘的缝隙间,还隐约可见一些闪闪发亮的物体。 唯一让凌雄健有点宽慰的是,偏殿西侧,他的书桌以及后面的书架并没有动,只是被打扫了一下而已。 凌雄健走到珠帘前,伸手挑开珠帘。立刻,浓郁的花香从四面向他包围而来。 过了一会儿,凌雄健才意识到脚下的柔软。他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整个偏殿的地面上都铺设了深红色的地毡。而他抬起头来看到的第一眼,竟然是自己不知所措的面容。 珠帘后,迎面是一张雕着凤凰与牡丹的精美梳妆台,那巨大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凌雄健吃惊的表情。 在东窗下,一张豪华的矮榻上放置着一只兽爪矮几,几上陈列着一只镏金的玲珑漏空香炉,徐徐香气正随着轻烟从炉中散发出来。可儿则端坐在西窗下的书案前,手中拿着毛笔,笑盈盈地看着他。 凌雄健咬咬牙,板着脸走过去。 “你是故意的。”他指责道。 可儿学着凌雄健的样子挑起眉。 “既然将军让我随意改动,我当然要听将军的吩咐啦。” 凌雄健瞪着她,虽然知道这个让很多人害怕的表情对她没有什么作用,仍然忍不住想要再试一试。 “我说让你将这间屋子改动一下,可不是让你给改成闺房的。” 一想到要睡在这样的环境中,凌雄健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儿冷哼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工作。 “将军这么说就不讲理了,那西侧不是给将军保留下来了吗?” 凌雄健看着可儿白嫩的脖颈,很想一掌扣住,以展示一下受到挑衅的威严。 “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却吸进更多的香气。这香气在可儿身上若隐若现时是那么的撩人,现在却几乎变成了一种恶臭。他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熏香炉,又看了看紧闭的窗户。 “哦,我们在后花园一个库房里找到的。可能是前朝皇室留下的东西吧,我看了一下,都是一些好东西。” 可儿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写着什么。 “而且我也注意过了,这里面没有什么违禁物品,都是可以用的。” 她转头看了看左手边另一个帐本一样的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又道:“将军也说过,我嫁了一个有钱的丈夫,奢侈一下应该没有问题吧。” 凌雄健不由皱起眉头。他感觉得出来,这是可儿在抗议什么事情的异常反应,只是不明白她是针对什么事情——他突然发现,她可能比他所想像的更加了解他。不仅仅了解他的喜好,也了解他讨厌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他谨慎地望着可儿。 可儿的手停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仍然以淡淡地口吻回道:“我只是依照将军的吩咐办事而已,能有什么意思。” 若说凌雄健对什么最深恶痛绝,那就是女人莫名其妙的小脾气。他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很明白事理的新娘子,竟然也有这种有话不肯直说的毛病。他不禁恼火地上前一步,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笔。 “看着我。”他命令道。 可儿吃了一惊,看着指间留下的墨迹,怒气立刻冲上脑门。 “哦,可恶!” 她推开桌子站起来,冲到凌雄健身前,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看看你干的好事!” 凌雄健看着细白指间的墨迹,竟然咧开嘴笑了。 “可恶!” 可儿恶狠狠地咬起牙,手指报复性地向前抹去。 “嘿!” 凌雄健叫着,本能地后退一步。可儿的手指滑过敞开的外套,直接抹在了内衣上。立刻,雪白的衣襟染上一块墨迹。 “呀。” 看着自己闯的祸,可儿显得比凌雄健还要懊恼。她立刻转身走到房间的角落处,拿起盆架上的水壶倒了一些水在盆中,先洗干净手指,又转身拉过凌雄健,把他推到盆架前。 “得趁着墨迹没干时弄干净,才不会留下印记。” 她皱着眉嘀咕,一边用指尖勾起衣料,以防止湿衣服沾上凌雄健的肌肤,一边小心地沾着水,擦拭那块墨迹。 “只是一团墨汁而已。” 凌雄健好笑地看着忙乱的她。此刻的她全然没了刚才的凶悍,又变成一个管家婆的能干模样。 “这可是一件上好的亚麻内衣,至少要值三十文钱呢!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可儿翻起眼。 凌雄健挑挑眉,一副无辜的模样。 “这可是你自己抹上去的,跟我无关。” 可儿恼怒地瞪他一眼。 “你不惹我我也不会抹你。” 她低头看着那团墨迹,“你最好还是把它脱下来。” 凌雄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转头看看大敞的门。 可儿皱紧眉,嘀咕道:“真是麻烦。”却仍然走过去关上门。 趁可儿关门之际,凌雄健拿着水壶飞快地走到熏炉前,将半壶水都倒进香炉,只听“滋”的一声细响,从炉中冒出最后一缕轻烟,那股恼人的香气立刻减轻了很多。 可儿正要撩起珠帘,突然又停住。她想了想,转身来到凌雄健的衣箱前,从中挑出一件新内衣,这才回到里间。 果不出她所料,凌雄健正半**胸膛倚在书案之上,一点儿也没有肌肤示人的不自在,反而是可儿先红了脸。 她将手中的内衣扔给凌雄健,一把抢过那件脏衣服,嘀咕道:“可恶。” 凌雄健看着她走向水盆,笑道:“你骂人的词可有些匮乏,要不要我教你一些?” “可……”可儿瞪了他一眼,“……你先把衣服穿上。” 凌雄健拿着衣服,双手抱着手臂,并没有要听从她的意思。 “为什么生气?”他问道。 “……”可儿背转身无声地嘀咕着,不想理他。 凌雄健的长手越过她的头顶,一把抢过衣服,询问地扬起眉。 “嗯?这些……”他扬起手冲着室内划了一个圈,“……总要有个理由吧。” 可儿沮丧地看着自己湿淋淋的手。她从来没有使过小性子,平生第一次使性子,却是这样一个灾难性的结果。 而她甚至都没办法向凌雄健抱怨什么。她总不能承认因为自己竟然沉迷于某种……乐趣,而全然忘记了该有的戒备,让他钻了空子,占了她便宜吧?! 她烦躁地转过身,从凌雄健身边踱开。 “我不想说。”她摸摸眉,“说了也是一样的结果。” “你可以试试,也许结果就不一样呢?”凌雄健鼓励着。 “不会的。”可儿站住,“只要你是男人,就改不了这样的本性。” 凌雄健挑起眉,想到她对男人的评价,他开始意识到问题可能有点严重。 “那么,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快?” 可儿以恼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便又在梳妆台前踱起步来。 “别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来哄,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如果要我提醒你,那好,我就再告诉你一遍,从十二岁开始我就独立管理一个大家族了。” 凌雄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 “你骗我。” 可儿站住,指责道。 第十五章 “我……骗你?”凌雄健惊讶地望着可儿,“怎么说?” “你!对,就是你!” 可儿气恼地转过身,重新踱起步子,不敢再抬眼看他。她害怕一旦接触到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睛会让她没有胆量发泄怨气。可是,当她一转身,却正撞上凌雄健的胸膛。 凌雄健就贴身站在她的后面,低垂着头望着她,那凌乱的短发几乎飘拂到她的面颊上。 “如果我说,我没有听懂你在说什么,你介意吗?” 他的眉毛几乎飞入发际,那温和的语气却掩饰不住眼神的凌厉。 可儿警惕地后退一步。凌雄健则紧逼上一步。 “如果你是男人,只为了你说我是骗子这一点,我就会把你刺个穿心过。你信吗?” 她信。可儿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转身避开他的锋芒。 “我……”她挥挥手,“……可能有些用词不当。不应该用‘骗’,正确的词应该是‘操纵’。你在操纵我!” 她又开始在梳妆台前来回走动。她害怕只要一站住,就会有违柳婆婆的教导,变得像个叉腰泼妇。 “你……”她的脸上透出激动的红晕,“……你……你用不公平的手法操纵我!” 操纵?凌雄健不认为这个“罪名”比骗好到哪里去。 “能请你说得再具体一些吗?”他退回到书案前,倚在书案上问道。 可儿心烦意乱地瞪着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她讨厌与人分争,特别讨厌与凌雄健分争。她有一种感觉,肯定辩不过见多识广的他。只是,就算最后会吵输掉,她也要发泄掉这份不满。她才不会甘心吃了哑巴亏而不作声,让凌雄健在背后偷笑呢! “将大殿布置得适合接待客人得到好处的是你,让我搬到偏殿来得到好处的还是你。你以第一个好处来交换第二个好处,却还让我认为是你迁就了我,让我对你竟然肯让步而差点儿感恩戴德!这不公平,明明得到好处的全是你,而……”——而她却在为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他想要的“好妻子”而发愁。 可儿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她恼怒的真正原因。 当她正在想着如何成为他“称职的妻子”时却发现他在算计她。这种被背叛的感觉就像一根芒刺一样,让她十分不舒服——虽然她早就该知道,这是男人的本性。 “可恶!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她低声嘀咕。 凌雄健扬起眉。 “就为这?” “这还不足?”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既如此,那么我们就一件件的来说。” 凌雄健伸出一只手指,比了个“一”。 “你所指控的第一项:我操纵你,让你搬到偏殿来。”他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我在哪里操纵了你。你是我的妻子,搬来跟我一起住本来就是应该,这怎么能说是操纵呢?” 可儿张张嘴,却找不到言辞反驳。 “第二项。事实上,是‘你’要把大殿改为客厅而‘建议’我搬到花厅去的。若说这中间有谁操纵谁,我认为,绝对不是我。”凌雄健眯眼看着可儿。 可儿再次张张嘴,却仍然说不出一个字。 “就知道辩不过你。” 半晌,她低声嘀咕着。可儿郁闷地发现,其实她是把对自己的不满发泄到了凌雄健身上。 凌雄健微笑着走向她。 “你这么说我可是会伤心的。要知道,我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操纵你。就象你说的,你二十三了,不是三岁。从十二岁开始就管理一个大家族。我哪里能操纵这样能干的一个人呢?” 可儿无声地蠕动着嘴唇,只能任由凌雄健嘲弄着她。 “我想,你欠我一个道歉。”他挑起可儿的下巴,望着她。 可儿的心蓦然一动,她抬起眼,只见他正目光迷离地望着她。很明显,是想继续山洞中被打断的“好事”。 “我……我……”可儿连忙抓住他的手,已经快天黑了,她还要忙晚餐呢。 “嘘。”凌雄健拦了一指在她唇上,“仔细想想,我改主意了。现在不要你的道歉,就让你欠着我的情,等我什么时候想要时你再还我,这样更好。而现在……” 他望着她灿然一笑,让可儿不禁双膝虚软起来。“……?蓿?彼??畔掳图僖馑妓髯牛?拔揖醯媚愦┑锰?嗔诵?!被耙粑绰洌??氖种副忝β档匚??硪陆獯?鹄础?br> “哎呀,”可儿惊呼着,忙不叠地拍打着他放肆的手,“别闹了,我还要准备晚饭呢!就快到开饭时间了。” “可我现在就饿了。” 凌雄健邪气十足地笑着,硬是扯开她的衣襟。 “既然你脱了我的衣服,那么,至少也要让我脱了你的,这才公平。”说着,便将她推倒在那张豪华的矮榻之上…… 谯楼上打更的声音惊醒了可儿。她从凌雄健的胸口抬起头来,只见帐外一片昏暗。 “起更了。” 凌雄健半卧在大**懒懒地说。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可儿那浓密的秀发,将它们均匀地铺散在两个人重叠的身体上。 可儿皱起眉,任谁都会知道他们关起门来在干什么。这让她不禁有些难为情。 明天她将以何面目去见那些仆役们呢?她该是最知道他们口舌之利的人。令她感觉不平衡的是,这种事情对于女人来说是尴尬的;而对男人来说,却是值得炫耀的。真不公平。 “我想,我喜欢这些软垫,特别是它们的……某些功用。”凌雄健伸手从床前低榻上捞起一只靠垫垫在身后,笑道。 想起那些软垫的“功用”,可儿不禁臊红了脸,她挣扎着爬起来。 “你去哪里?”凌雄健扣住她的腰。 “我饿了。” 可儿不满地嘟起嘴,他尽顾着他的“享受”,却也不理她明日的尴尬。 而且,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享受”与“危险”之间的关系。她敏锐的察觉到,只要有“享受”在前,她的理智总会退出她的头脑。她十分不喜欢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 “我也有点饿了。” 凌雄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笑嘻嘻地拉过她的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可儿皱眉推开他。 “别这样……”她摆脱他的纠缠,站在低榻上寻找着自己的衣物。 凌雄健任由她扯去被单围住身体,侧身躺着,打量着她。 “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 “没有。” 可儿的视线小心地避开**的裸男,收拾着被凌雄健扔得到处都是的衣物。 “有。”他等她靠得够近,便一掌握住她的手腕,道:“我们说好的,彼此坦白。” 可儿望着他的手,长叹一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自幼便没有什么亲人,也从来没有跟他人讨论内心感受的经验,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凌雄健坐直身体,毫不害羞地将自己**在可儿面前。不容她羞怯地避开,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用双臂环住,然后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可儿微微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人竟然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养成一个习惯——她发现已经习惯了他的裸裎。她柔软下身体,允许自己窝在那温暖的怀抱当中。 “我……也不太了解这种感觉,就是……有点怕怕的……”她摇着头,迟疑地说道。 “怕我伤害你?”凌雄健用鼻子磨蹭着她的头顶。 可儿想摇头,最终还是选择了点点头。 “有一点。”她承认。 她等待着凌雄健的反应,而他却只是抱着她,磨蹭着她的头顶,并没有说话。静默半晌,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正想挣脱时,他低声道:“事实上,我也有点怕怕的。” 可儿讶然地抬起头。 凌雄健望着她的双眸坦然而纯净。 “说了也许你不信,”他轻抚过她的面颊,“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种话。也从来没有人能象你这样接近我……我怕……”他扶着她的肩,笨拙地寻找着可以解释自己感觉的字句。“我……怕你会怕我,怕你会觉得我……不好亲近,不够……温柔,不值得信任……我怕你会觉得我不够好。”他低垂下视线,不可置信地摇头苦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对一个女人说这些话。” 可儿也以同样的不可置信望着他。 凌雄健,这个不管在哪一方面看都是占尽优势,这个明明可以利用一切有利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男人,竟然会因为顾虑到她的感觉而迟疑、担心……而且,他竟然肯告诉她这一点…… 这些都超出了可儿对男人的了解。她不禁迷惑起来。 “可……你是男人……” “男人也会害怕受到伤害。” 可儿低下头。她从来没有把男人也当人来看过。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同的族群,有着恃强凌弱的本性,总是习惯将自己的需求凌驾于众人之上。她一直认为他们是一群她无法理解,也不想接近的“怪物”。可这凌雄健……却是不一样的。他竟跟她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也会担心、害怕…… 瞬间,可儿的心柔软成一团皎洁的月光。她抬眼看看他,迟疑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也许……我们慢慢会适应对方的。” 凌雄健搂紧她,唇角不由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原来,要安抚她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让她知道他的感觉,让她觉得她是被需要的就行——他突然皱起眉。这表白原本只是一种战术,但在不经意间,他发现他说的竟然都是实情。这种**的感觉不禁令他全身一僵。 而她,甚至都没有说出内心更多的感受。 静默了一会儿,可儿推开他。 “你不觉得饿吗?我真的有点饿了。” 她起身点上灯,脸红红地道:“不知明天要被他们怎么说呢,大白天的就关起门来。” “谁敢说?”凌雄健一边整衣一边笑道,“我可听说你已经给他们下过通牒,谁若是再乱嚼舌,可是要家法侍候的。” 可儿冲他腼腆地一笑,随手绾起头发,用桌上的一根玉簪别住,便拉开门。门外台阶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可儿不禁吓了一跳。 “柳婆婆?” 柳婆婆扭过头来,望着她了然地一笑,转身拿起身侧的食盒走过来。她把食盒往可儿怀中一塞,打量了她一眼。 那深深的一眼让可儿觉得,似乎所有的秘密都让她给探察了去,不禁心虚地低下头。 事实上,柳婆婆的眼睛真的事无巨细地收集到了所有“罪证”。从可儿凌乱的头发、异常明亮的眼睛,直到脖颈间无法掩饰的点点吻痕。 “啊,真好,吃的。” 凌雄健的手臂凌空横出,接过可儿怀中的食盒。 柳婆婆立刻从可儿身上移开视线,直直地望着他。 他也坦然地回望着她,两人目光中交流的寒光让可儿不由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半晌,竟然是柳婆婆的视线先败下阵来。她冲可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身飘然离开。 “她跟你说什么?” 可儿望着柳婆婆的背影问凌雄健。 “?蓿?绻?颐挥形蠼獾幕埃?Ω檬蔷?嫖野伞!绷栊劢》?拧?br> “警告你?”可儿转过头来,“柳婆婆?” 就可儿所知,柳婆婆是最恪守主仆之道的人,她实在很难相信她竟然会警告凌雄健。 “这位嬷嬷很有趣。”凌雄健从食盒里拈了一块鸡翅送到嘴里,“我得说,你那位王麻子的手艺真是很不赖。” 他满意地咂着嘴。显然,不想就他与柳婆婆交流的内容多说什么。可儿却拒绝放弃。她不喜欢这种不能掌握全局的感觉。 “那你呢?你又跟她说了什么?”她追问道。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凌雄健推着她的背,将她推进大门。 “可是……” 他将食盒交给可儿,转身扣上大门,又道:“其实很简单,她警告我别欺负你,而我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 是吗?可儿半信半疑。 当然……不是全部。凌雄健冲着门微微一笑。柳婆婆的眼神甚至比战场上的刀箭更加的锋利。她明白无误地告诉凌雄健,她将不会坐视他欺负可儿,甚至,如果他太过份,她将带着可儿离开。而凌雄健也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明枪暗箭全都反击了回去。他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可儿是他的,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瞅着关上的门,凌雄健不禁疑惑起来。那个老太婆明明是个哑巴,她怎么能用眼神表示出那么丰富的含义? “有趣的嬷嬷。”他歪歪头,笑道。 “有人说,她曾经是隋宫中的命妇。”可儿一边摆出饭菜,一边笑道。 “若说她是隋炀帝的妃子,我也信的。”凌雄健坐到桌边。 可儿叹道:“只希望到了她那样的年纪,我也能保持这么年轻。” 凌雄健将她拉到腿上,笑道:“我敢保证,你会一直这么年轻的,在我眼里……” * * * 寅时三刻,可儿在习惯的钟点醒来。 她发现她再一次被凌雄健拉到身上——可儿习惯的睡姿是绻成一个球,而凌雄健却喜欢将她像一床毛毯一样地盖在身上。 此刻,她的头便正枕着他的肩,一只手被他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则放在他的胸前。而凌雄健的另一只手则横过她光裸的臀部,放在她那条横在他腰腹部的大腿上。她的另一条腿则令人不安地插在他的双腿中间。 可儿眨眨眼,却不敢乱动。昨晚,至少有三次就因为她想要恢复习惯性的睡姿而“惊醒”了他…… 银红色的纱帐映衬得堡垒似的大床内一片朦胧的红光,凌雄健有力的呼吸将可儿的身体顶得微微起伏着。可儿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升起一股**,一股让她羞惭不安的**…… 似乎这股**也传达到了凌雄健身上,她**地察觉到大腿边的动静,便羞怯微微收回一些,以免碰到那个……**的部位。 凌雄健的手快速地按住她的腿。 她抬起头来,只见凌雄健睡意朦胧地望着她。 “早。”他咕哝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嘴唇下意识地搜寻着她的脖子。 “呃,不早了。”可儿红着脸推着他沉重的身躯,从昨日傍晚开始,凌雄健便肆无忌惮地表白着他的需求,而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让可儿感觉到震撼…… “还早。”凌雄健拉开她的手,让嘴唇毫无阻碍地攻击着她娇嫩的胸前,另一只手则不规矩地探到她身下。 可儿惊喘一声,不安地弓起身子。 “对,就这样。”他模糊地嘟囔着,将自己压向她。 “等……等一下……”可儿软弱地挣扎着,“已经寅时三刻,来不及……哦!”凌雄健出其不意的进攻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什么?”凌雄健小心地控制着力道,让自己更加地深入她。 “……要……要议事的……” 就像一整晚的情况一样,可儿眼前又开始朦胧起来。她的手像是有自由意识一样地游移到他的肩背上,并且,指尖也不自觉地扣紧他紧绷的肌肉。 凌雄健抬起头坏笑着,“你还能想着杂事呢,看来我还得再努力一些。” “什么嘛……”可儿娇羞地擂着他的肩,却在他一个深长的动作中弓起后背,一声难以自禁的呻吟溢出她的口。 凌雄健无声地应和着她的呻吟。既使已经要了她一夜,既使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他还是想再三地将她拥入怀中,他甚至有种荒谬的想法,想要将她整个吞进腹中…… 他着迷地看着她那表情丰富的脸,看着他所引发的激烈情感在她脸上、眼中荡漾,一股深深的骄傲盈满他的心际。 “我的……”他喃喃地低语着俯下头,紧紧地拥吻住她…… * * * 可儿又睡着了。凌雄健知道,是他的欲望累惨了她。而一想到她那不自禁的热情反应,他便心花怒放。他很高兴娶了一个懂得热情的妻子。 睡梦中的可儿显得异常年轻。那宽阔白皙的额头不时因他手指的骚扰而微微皱起。凌雄健微笑着,他就是禁不住想要摸摸她。此刻他的手便在她那像婴儿般幼滑的脊背上游移着。 门上响起一声轻扣。 他微一皱眉,扭头看看水钟,指针刻度显示现在已是卯时一刻。 他轻轻地挪开身体,小心地注意着不要打扰到她的睡眠,这才敛手敛脚地下了床,走到门边。 他想,若是某个不识相的仆人,非要好好臭骂一顿不可。他是娶了一位有管家才能的妻子,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管家。 他轻轻地打开门,却意外地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老鬼。 “将军,”老鬼的手中拿着一封信函。“长史大人那里送来急件……” 第十六章 可儿不安地扭转头,头下是柔软的枕头,而非她已经开始熟悉的温热胸膛。 她睁开眼,隐约听到偏殿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回响着。 “……紧急……” 她听出这是老鬼的声音,便抬起头,支起耳朵细听。 这声音像是从殿外传来的,经空旷大殿一反射,显得像回音一样若隐若现。 “……危急……倒塌……” 危急?出什么事了吗? 可儿立即起身,伸手去拿衣物。这时,凌雄健的声音传来。 “小声些。” 他似乎将老鬼拉远了一些,不过,仍有只言片语传了进来。 “……集合……就来……”凌雄健说道。 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儿一边扣好衣服,一边伸出一只脚去摸索她的鞋。 正在这时,门开了,凌雄健悄悄地走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我已经吩咐他们备了洗澡水,一会儿就到。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可儿只摇摇头,问:“出什么事情了?” 她的脚终于从榻下勾出鞋来。她弯腰拿起鞋,有些不好意思地当着凌雄健的面穿好,站起来。即使是站在低榻上,她仍然需要仰视着凌雄健。 凌雄健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刚才长史府送来急件,邵伯湖的堤坝倒了一段,很可能会影响到斗闸。” 自小便生活在这里的可儿吃了一惊。 “呀,这可不得了。如果斗闸倒了,里下河一带就糟啦。往年雨水大一些,那里都会被淹的。” 足不出户的可儿竟然也知道这些情况,凌雄健意外地扬扬眉。就连一些当地的乡绅都未必会关心这些不关已的事情。 “是的。因为人手不够,所以长史大人希望我的人能派上用场。我已经吩咐他们集合了。” 他忍不住伸手抚过可儿的腮下,握住她的后脖颈,手指轻轻磨擦着她耳后细嫩的肌肤。 “我留了老毕和一队卫兵守着府里,其他的都带去。” “你也要去?”可儿握住他不安分的手。 他点点头。 “水火最无情。听说已经淹了几个村落了,多一个人总多一分力,也许就能多救一个人出来。” 可儿眨眨眼,低下头望着仍然握在手中的黝黑大手,温柔地一笑,道:“这可不像传说中的‘石头将军’。” 凌雄健顺势拥紧她,也笑道:“也许我是去找落难的人,好带回来烤着吃。” “说到吃,”可儿猛然想起什么,推开他。“我得给你们准备一些干粮去。消息来得急,你们肯定是吃不上早饭了,估计到了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我去看看,老王那里可有什么存货……”话音未落,人已跑出偏殿。 雷厉风行。 凌雄健穿戴好盔甲,骑着“月光”站在已经整装待发的队伍前面。他看着可儿一边指挥着丫环婆子们有序地往士兵们的行囊里塞着食物,一边指挥着仆役们往马车上装运补给时,不由想到这个词。 他微一咧嘴,想起已故的平阳公主。若可儿在军中,应该也会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将军吧。 可儿提着一个袋子走过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戎装的凌雄健。平日里,他那样的身材就已经是很威武了,现在再配上这银亮的铠甲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坐骑,简直像是一位来自天庭的神将。 她悄悄地打量着他英武的模样,一股自豪之情由然而生。这是她的夫君呢! 可儿冲凌雄健一笑,将手中的羊皮口袋递过去。 “这些是王麻子特制的牛肉干,久放都不会坏的,而且很经饿,将军带在路上吃。”说着又递过去一只皮囊。 “这些水也带着,千万别喝没煮开的水,会生病的。” “多谢。” 凌雄健接过袋子,挂在马鞍之上。 可儿替他将水囊也挂在马鞍上,一边唠叨着:“一个人在外,万事要小心点。晚上记得让小幺及时的加减衣服。小幺是男孩子,心思不会那么缜密,肯定想得不周全的,你要多提醒着他些……” 凌雄健挑起眉。自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家出征以来,就再也没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即使是十四岁那年,说这话的人也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他的管家林大海——当然,当年心思不够缜密的随从也不叫小幺,而是小林。 “……帐篷之类的东西都已经打包了,会随着小林的马车随后就到。我估摸着他们大概只会比你们晚一两个时辰,如果将军先到,别急着扎营,这天里还带着寒气,千万别露宿,会冻病的……” 凌雄健眯起眼睛,在她的絮叨中明显地隐藏着一丝担忧。 他摇摇头,打断她:“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征。” 话虽如此,仍然有一丝甜蜜掠过他的心头。 可儿抬眼看看他,转换话题道:“不知道那里的灾情怎么样,我猜大概会有不少的灾民,多带些米粮去总是用得着的。只是府里的存粮不多,今儿先带这些去,明儿我再去城里采买一些,一起送过去。” 凌雄健点点头。晨光中,可儿的脸像纯净的羊脂玉,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只是,眼下那隐隐的青影让他有些不安。 “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可儿诧异地抬起头。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家里好多人呢。再说,我也正想趁将军不在时好好地收拾一下庭院。等将军回来后,说不定会不认得自己的家了呢。” 她话音里过多的轻快让凌雄健皱起眉。他抬头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老毕。 老毕因为被要求留在家中,正有些不痛快。见凌雄健望着他,虽然不情愿地拉着脸,却也很干脆地立正,冲他保证地一点头。 有老毕保护着,应该没问题。凌雄回应地颔首。却听见可儿在一边喃喃地说道:“倒是将军那边会让人担心呢。” 他低下头,只见可儿又飞快地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挂着过于明快的笑容。 “将军在那里一切小心些才好。” 原来,她真的担心他呢!有人为自己担心倒真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 凌雄健望着可儿,很想弯下腰抚去她的隐忧,却又碍于这是在众人面前,不能造次。 “我会的。你也是,别太累着自己了。” 他盯着她眼下的青影,不由有些后悔昨夜的不知节制。 “不会的。”可儿轻快地摇着头,“请将军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的。” 只怕你照顾不好自己。凌雄健暗想着,点点头。 他收敛起儿女情长,转头看着他的部下,却意外地发现,在丫环和婆子们的包围下,众人都是一脸的无措表情。老鬼更是僵硬着一张脸,看也不看那个正在往他怀里塞着鸡蛋和大饼的老婆子。凌雄健甚至发现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隐泛着少有的红光。 他突然想到,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出征之前有女人围着表达关怀。 老鬼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溺水的人急需救援。 凌雄健忍住笑举起手,向他打了一个手势。 可儿见凌雄健示意,便立刻拍拍手,众丫环婆子们迅速地退出队伍,列到她的身后。 老鬼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精神振奋地拨转马头,向着士兵们大声地传着号令。被丫环和婆子们扰乱的队伍躁动起来,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凌雄健转过身来面对可儿。 “保重。” 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将军也保重。” 可儿应着,却意外地发觉鼻子有点发酸,便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吊桥。空气中还带着未褪尽的冬日寒意,她突然想到凌雄健的伤腿,又转过头来上前一步。 “将军能不下水尽量不要下水,天气还是很冷的。” 凌雄健微微一笑,似有若无地点点头。在吵杂的马蹄声和号令声中,他缓缓道:“不要担心我,你自己要多注意休息才是,不要太劳累了。回来再看到你眼下的青影可不好。嗯?” 他意带威胁地挑挑眉。 可儿笑笑,后退一步。她已经渐渐习惯他的“威胁”了。 “保重。”她轻声道。 凌雄健点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拨转马头,跟上队伍。 走过吊桥,凌雄健勒住“月光”,转过头来,却意外地发现可儿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目送着他离开,而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知怎的,他的心头竟是一阵失落。 “我们还忘了衣物。他们此去肯定要下水的,衣物肯定会湿。这种天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快去各人的营房里,将他们的衣服都拿些出来……对了,还有被褥。那些灾民们可能也会需要,记得明天订一些……” 凌雄健的身影还没有走出吊桥,可儿已经走到马车那里,对着众人下了一连串的指令。她害怕一旦无事可做,彼此道“保重”时突然产生的那种空落落的伤感情绪会再次袭击她。 她走到正在清点物品的小林身边,看着他手中的帐本。 “怎么样?” “差不多快齐了。只是这些东西全都带走的话,府里就空了。” “还是那里重要,府里没了什么可以再去采买的。” 可儿接过帐本和笔,在后面又加上一些备注。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她停住笔,望着小林。 “什么?” 可儿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好在明天还会再发一批的,如果忘记了明天再带去吧,先要保证将士们今晚平安度过。” 她突然担心地抬起头来,“将军可会游水?” 小林点点头,“将军的水性很好。” 可儿略松了一口气,转着笔管又思索起来。 “若是将军的农庄也受了灾,还得想着怎么安置那些农户……” 小林笑道:“这个夫人倒是可以不必担心的,将军的农庄不在那边,不会受灾的。” 可儿扬起眉。她还以为他的农庄也受了灾,所以才这么积极的呢……她发现她又在以钱老爷的标准衡量凌雄健了。 钱老爷在里下河地区有一座农庄。往年受灾时,他总是在第一时间抢出自己的财物,而置那些受雇于农庄的农户于不顾。 可儿对自己皱起眉,她向来很看中公平的,对凌雄健却称不上公平。她总是以以往对男人的认识来衡量凌雄健,他却从来都不是钱老爷那样的人。他聪明、正直、明理。他很乐意关心他人,也很在意他人的感受。他不是那种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男人。他是……很好很好的好男人。 “石头将军”。这个外号如今看来真有些可笑。至今,她还没有见到他哪一点像传说中的“石头将军”——除了那生冷的相貌。 即使是这相貌,可儿发现她也找不出有什么缺点。 是的,他喜欢皱眉,也喜欢以眼神威吓他人。但那些都只是假相而已,他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欺压他人的事情来。在那张冷硬的面孔后面,凌雄健其实有一颗世间最柔软的心。 这样的一个好男人却满世界地流传着恶名,真不公平。 可儿有些为凌雄健愤愤不平。 “姑娘。” 可儿从沉思中抬起头,只见春喜正望着她。 “什么事?” “将军的衣物……”春喜提醒道。 “哦,对。” 可儿将手中的笔和帐本还给小林,转身与春喜一同向偏殿走去。 第十七章 凌雄健离开的第一天。 送走将军,又看着小林领着马车队出发后,可儿列了一张单子交给张三,让他进了一趟城。单子上列了很多食物和她认为那些灾民们可能会需要的东西。另外,她还替凌雄健的卫兵们订了一些新的换洗衣物。她想,等他们回来,那些经过水泡的衣物可能就不能再穿了。 下午,她指挥着众仆役清理出了前半部分的后花园。他们在一条小径的尽头发现了两座保存还算完好的小楼和一座临水的凉亭,却并没有发现传说中的温泉。 傍晚,在开晚饭之前,可儿一个人来到空荡荡的偏殿。 走进寂静无声的房间,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那原本已经习以为常了的孤独感,现在竟然开始变得陌生起来。这令她有些诧异。 她匆匆收拾了几件过夜的物品,搬进水榭。春喜按照一向的习惯,头刚碰到枕头便打起鼾来。柳婆婆默默陪着可儿,看着她做了一会儿帐,便也去睡了。 可儿收拾起帐本,斜卧在窗前的软榻上,望着与凌雄健眼眸颜色近似的夜空,想像着他们在邵伯是什么样的情况,渐渐也沉入无梦的睡眠。 * * * 凌雄健走后的第二天。 一大早,昨日采买的东西便如约送进国公府。 可儿终于想起昨日忘记的是什么事了。 她想着凌雄健和他的兵都是些北方人,不习惯当地的饭菜。虽然他们都不挑嘴,但他们正在做的是危险而辛苦的工作,可儿觉得应该在后勤上给予更好的保证才是。于是,便让王麻子领着几个仆役一起押着车,送到凌雄健那里去,并且吩咐王麻子就留在那里为他们做饭。 车队刚走,仆役们便来报,在后花园里发现了一座类似温泉的奇怪建筑物。可儿连忙跑了过去。 只见拱桥的东侧,那片树林间原本已经齐腰高的杂草全部被清理干净后,露出一条小径来。在小径的底部,便是那座奇怪的建筑物——一座低矮的石屋。 石屋背靠着一个小土包。藤类植物和灌木沿着土包爬上石屋的墙壁和顶部,将它与小土包溶合成一个整体,远远望去,很难注意到这里竟然还隐藏着一座建筑物。 可儿随着仆人走进石屋。只见石屋中央是一座底部雕刻着游龙戏凤图案的圆形汉白玉石大池子。池子四周,直到大门处都铺着有着美丽花纹的大理石。在正门方向,由池边向池底,共有四级台阶,每一级台阶上都雕刻着浅浅的花纹。即使是埋没在陈年灰尘下面,仍然可以看到那花纹的精美。 可儿有些失望地看着这座池子。它看上去虽然像是温泉池,里面却找不到一滴水。 众人猜测,可能是水路被堵了的原因。正在商量着对策时,小林回来了。 小林给可儿带来了一封信,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吾妻”。 吾妻!可儿的心不由为之一颤。 她等不及询问小林情况,忙转身离开众人,走到一棵茂密的大树下,抽出信笺。 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字:“吾妻:安好。” 签名是一个张扬的“凌”。 可儿略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看似粗犷的凌雄健竟然会体贴地向她报平安。 她折起信,重新装入信封,收进袖笼,这才叫过小林。 “那边情况怎么样?”她问。 “那堤坝因年久失修倒了一小段,幸亏是斗闸的下游,若是上游就不堪设想了。要说还是咱凌家军厉害,一上堤坝,那口子就眼见着堵得快多了。”小林一脸的自豪。 “对了,长史大人说,回来要重谢夫人呢。这次因为事出突然,水一下子淹了七八个村子,所有赈灾的东西都没能及时到邵伯,幸亏夫人细心,送去了那些救命的米粮。” 可儿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听说今儿衙门里已经开始往那边放赈了。” 她转身看着仍然围着石屋讨论的众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对了,将军可好?” 小林看了看从她的袖笼中露出一角的信封,偷偷地眨眨眼,笑道:“将军很好。临走时,将军还让我在家里看着点夫人,不让夫人太过劳累呢。” 可儿的脸红了红,不再说什么,一低头,重又加入到众人的讨论当中。 * * * 第三天。 一辆标着“明瑞祥”标记的马车停在国公府大门前。 接到通报时,可儿正与柳婆婆、张三在石屋中寻找着出水口。听到有客来访,便携了春喜,不太情愿地来到大殿。 她的前脚刚踏进大殿,便听一个已经久违了的尖利嗓音笑着请安。 “给奶奶请安,奶奶大喜。” 可儿一抬头,却只见是“明瑞祥”的二当家,那个有些娘娘腔的王掌柜,不由笑了。 “这不是王掌柜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在钱府时,由于月例银子很少,且钱老爷借口她是一个寡妇,不需要怎么打扮,可儿自己很少添置新衣。倒是钱老爷固定的每月两套新装,必是指定“明瑞祥”制作的,故而她与王掌柜甚是相熟。 别看王掌柜是北方人,却生就一副南方人的清秀相貌。而且还能说一口道地的淮南方言。虽然他说话间总是喜欢带着一些女性化的肢体动作,在做生意时倒是最爽利规矩的,很合可儿的脾气,是少数几个她真正喜欢的生意人之一。 “看我。”王掌柜扭着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错了,该叫主家奶奶才对。” 可儿疑惑地挑起眉。 “主家奶奶金安,小的王霖芝给主家奶奶请安。”王掌柜说着,便向可儿行了一个大礼。 可儿吓得往一边躲去。 “这是所为何来?” “咦?奶奶不是嫁给我们爷了吗?自然是小的主家奶奶,这个大礼是要受的。” 王掌柜硬是拉过她,将她按在楠木椅中。 “什么嘛。”可儿一头雾水。 王掌柜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奶奶还不知道,咱‘明瑞祥’也是爷的产业呀。” 可儿又挑起眉来。她发现,这个学自凌雄健的动作简直太有用了,表示困惑时、表示惊讶时……甚至表示愤怒时都能用上。 “前儿个爷交待柜上,叫给奶奶做一些新衣裳。幸亏往年奶奶在我们那里做衣裳的尺寸都还留着,这不,虽然是迟了一日,到底是赶出来了。” 王掌柜的兰花指往大厅东侧的小偏厅一指,可儿这才注意到那里竟然放了四五口大木箱。 她惊讶地站身起来,凌雄健是什么时候办了这件事的?她随即想起当她提到“明瑞祥”时他那怪异且得意的表情。 王掌柜赶上来打开木箱。 “爷说奶奶的衣裳都是旧款了,让赶着京上最流行的新款做些来先用。其他的等奶奶挑好了布料再做。爷还说,要拣最精致的给奶奶,所以我们请了白寡妇‘精绣坊’里的姑娘们连夜赶工做的绣活。奶奶是晓得的,整个扬州城中就数她家的绣功最出色。” “怎么这么多?”可儿走过去,看着满眼的桃红杏黄,竟有些眼花缭乱了。 “奶奶的衣裳只这两箱子,其他是爷吩咐让拿来给奶奶看的衣料。奶奶看中哪个就选哪个。” 可儿弯腰从箱子里挑起一件浅玫红色的衣物,仔细打量着。看形状,这件衣物应该是女人的贴身衣物“诃子”,可又不像。因为这件“诃子”不仅比她以前所穿的都要窄小轻薄,而且还没了肩带,更甚者,那背后还又挖去了一大片布料——这种款式她曾经看到彩衣街上的成衣坊里有卖过,据说是某位皇家公主所引领的时尚。只是,依她的观点来看,太过暴露了些。 “呀,这件‘诃子’还没有做好呢。”她转头望着春喜开玩笑地叫道。 春喜早就看直了眼,她依次打开那些箱子,看了可儿一眼,便兴奋地翻检起来。 王掌柜抚掌大笑,“奶奶真会说笑,这些都是今年京上的最新款式。”说着,拉起一件闪着珠光的丝绸短襦,“我晓得奶奶偏好前朝的宽襟大袖,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人这么穿了,现今的短襦都流行襟袖短小。” 可儿疑惑地看着那件几乎不到胸下的短襦,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穿呀?” 不过,这窄小的衣袖倒是蛮方便干活的,她实际地想着。 王掌柜笑着从另一口木箱中抽出一条裙子来。 “这种款式的短襦是配这种高腰裙穿的。” 他又拉出一条五彩晕染的裙子,“这条也可以配的。这叫晕裙。”说着又拉出一条上面画着拨墨荷叶的裙子笑道:“这是画裙,配这件短襦最好。”他弯腰又拉出另一件襦衫……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掌柜像变戏法一样,不停地从箱中拉出各色衣裙,一一给可儿演示如何搭配。 可儿晕头胀脑地听着那些陌生而新鲜的名词,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手臂上挂着的衣物。 “白叠裙、旋裙、凤尾……”她摇头笑道,“还是饶了我吧,光这些裙子的名字就记不住了,又哪里穿得了这么多? 见可儿嫌多,王掌柜忙正色道:“这些可都是爷为奶奶订的,奶奶可别辜负了爷的一片心呀。再说,兴许过些日子奶奶就要随爷进京的,总不能让京里的女人们小看了咱扬州的女人,说咱土气吧。” 进京?可儿摇摇头。那不等于是诏告天下,她是“三品诰命安国县公夫人”了吗?那可是她极力想要避免的一件事。 虽然凌雄健一厢情愿地坚持着她的“夫人”头衔,可儿却宁愿守着那卑微的“管家娘子”身份。她可以是凌雄健的女人,却绝对不能成为他的“夫人”。一旦成为众人注目的“诰命夫人”,将会为她那计划周详的未来惹出无数麻烦——将军府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被“扫地出门”是一回事,而一位高贵的“夫人”则另当别论了 ——她可不想让自己陷入到那样的困境中去。 她看着这几大箱子衣物,为难的摸摸眉。是女人谁不对漂亮的衣物动心?可是……这要花费多少银两呀?! 已经节俭成性的她不由在心中暗暗地折算起银子来。搞不好,这些银两都够拿去赈灾的了。她暗自嘀咕。 “其实这些也不多的,只是现今流行的款式各给奶奶做了一件而已,只看奶奶喜欢哪个款式,重新选了料再……” 一直默不作声翻着衣料的春喜突然抬起头来打断王掌柜的劝说,道:“是呀,姑娘。既然是将军送的,姑娘就收下呗。” 可儿意外地放下手,瞪着她。 春喜凑近她耳边,轻声嘀咕道:“这些都是‘明瑞祥’一等一的货色,咱们且收着,等明儿离了这府里,也可以换一笔不小的财富呢。” 可儿不由“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王掌柜自然是听不到春喜说的什么,只应和道:“就是就是。即是爷的意思,奶奶只管收下就是。奶奶才看了一个箱子而已,好东西还多着呢。” 说着,他又从先前放短襦的箱子里拿出一件衣物,笑道:“这件衣物奶奶一定喜欢。” “是什么?”春喜抢先跑过去。 “现今京上正流行女子穿男装,我想起有一回奶奶说过,穿男装做事情比较方便的话。就想着奶奶定会喜欢这种衣服,故而多做了两套。奶奶看看喜欢不喜欢?” 王掌柜从箱子里拎出的,是一件绛紫色男式窄袖长袍,与新婚之夜凌雄健所穿的那件竟有着八分的相似。可儿眉头一动,不由接了过来。 “这里还有一套相配的靴子呢。”王掌柜从箱底又掏出一双男式黑皮靴,春喜忙接了过去。 “还有这件,不知奶奶喜不喜欢。”王掌柜又掏出一件让可儿联想到凌雄健那古怪的深蓝色眼眸的回鹘装,那镶着一道白边的双翻衣领上用同色丝线绣着密密麻麻的繁复花纹。 “呀,好看。”春喜先赞道。 可儿看看这几箱新衣及布料,在喜好与自尊之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是凌雄健那句“你的丈夫很有钱”的话让她下了决心。她最终点了点头,这让王掌柜高兴得差点儿失了态。 一边看着春喜叫来几个仆役将衣箱抬走,可儿一边与王掌柜闲聊着“明瑞祥”的生意近况。 望着春喜和抬箱子的仆从,可儿突然发现,他们都穿着各种颜色和式样的衣服,新旧也不一致。她有了一个新主意…… 王掌柜走后,凌雄健的第二封信到达可儿的手中。 “吾妻:一切安好。王麻已收到。” 可儿不由窃笑起来。这凌雄健倒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些幽默感来。王麻子在他口中竟成了某种物品。 * * * 第四天。 柳婆婆无意中触及石屋第一级台阶边雕刻着的一只龙头,立刻,两股清泉分别从池底的龙凤嘴中吐了出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出水口。时隔十几年,温泉池中第一次重新注满了碧绿的泉水。 可儿还发现,在龙头对面雕刻着的一只乌龟则是泄水机关。只要把乌龟的头往下一按,池水便会由池底四个隐蔽小洞中流出,汇入从不远处流过的小河中。 这天下午,府里的仆役们排着队,由“明瑞祥”派来的人丈量着身材,准备制作制服。可儿计划让男仆们都穿上与凌雄健的卫兵一式的圆襟窄袖袍服,只是颜色由黑色改为青绿色,并且在领口配上一圈赭色镶边;而女仆们则一律是配着赭色翻领的青绿色男式胡服——既是目前的流行,也更便于她们干活。而且,最重要的是,正好还可以处理掉“明瑞祥”店中积压的一批青绿色布料。 既然被称作主家奶奶,就该为“自家”的生意着想。可儿得意地想。 这一日,一直等到打了四更,可儿也没有等到凌雄健的信,不禁焦躁了一夜。 * * * 第五天。 一大早,被耽搁了的信终于到了可儿手中。她且不着急看信,而是叫来送信的传令兵。 “将军在那里可好?”她迎头便问。 那个年轻的传令兵眼神闪烁了一下,答道:“将军一切都好。” 可儿皱起眉,死死地盯着那个明显有所隐瞒的传令兵。他的脸不由涨得通红。 “说实话!”她低喝道。 那士兵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位将军夫人竟也有着将军的威严。只是,军令大如天,夫人再厉害也没有将军厉害。他只得硬着头皮,挺直腰杆又说了一遍。 “将军……很……好。” 不过,气势上比刚才又弱了许多。 可儿瞪起眼,打量着他。她知道凌雄健的军纪一向严明,如果是他命令他撒谎,她估计,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实话。 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抬头笑道:“是不是将军让你告诉我,他一切都好的?” 传令兵警惕地望着可儿,又转头瞄了一眼一直守在门口的老毕——老毕正抱着双臂,站在大殿门外,也在皱着眉头望着他,一点儿也没有伸手相救的意思。 士兵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 “那我问你,将军身体可好?”可儿的声音异常温柔。 士兵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又扭头瞥了一眼不肯相救的老毕,这才答道:“好。” 只不过,那语气连老毕都不肯相信。他走到传令兵的跟前,直直地瞪着他,粗声喝问:“将军怎么了?” “是不是将军下水了?”可儿也接着问道。 传令兵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可儿身上,他那吃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不是将军的旧伤发作了?”可儿又追上一句。 他忙低下头去。这动作等于是证实了可儿的猜测,她不禁有些慌了神。 “这可怎么好?”她喃喃低语。 倒是老毕先镇定了下来。 “夫人不必着急,有老鬼跟着应该没事。老鬼会针灸,以前全靠他的针灸为将军止疼的。” 疼。他旧疾发作时会疼。可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传令兵抬起头来望着老毕。 “将军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不让说。”他胆怯地说道。 老毕扭过头,闷闷地道:“是我们猜的,又不是你说的。”说完,又回到门外站他的岗去了。 可儿挥手让传令兵下去休息,这才拿出信笺。 与她想的一样,信笺开头写道:“吾妻:一切安好……” 这些狂野遒劲的字突然在可儿视野里晃动起来,她忙放下信,闭目稳了稳心神,又重新拿起。 凌雄健写道:“……水势已退,不日即可相见。” 正如她的猜测,里面没有一丝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信息。 可儿慢慢折起信,越折心火越大。 他竟然对她隐瞒伤情! 想起凌雄健三番五次重申的,两人间要坦白的话,她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算什么嘛!是怕她担心还是要她担心?难道他不知道,不明白情况才更让人担心? 这会儿,她恨不能凌雄健就在面前,好让她指着鼻子好好地臭骂一顿。 * * * 直到第十二天,凌雄健才领着凌家军打道回府。 在这期间,他的信每日一封,没有再间断过。 不过,可儿已经不再相信信中“一切安好”的保证,她每次都变着法子从送信的传令兵口中套情况。以至于那些士兵都十分害怕这份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们纷纷向凌雄健抱怨,说夫人有能让死人说出他的秘密的本领。 凌雄健听了只是觉得有趣地笑了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他的伤只发作过那么一次,他觉得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是可儿的反应太过激了。他甚至认为,让她恼火的可能并不是他竟然没有告诉她实话,而是这违反了她那喜欢掌控一切情况的管家婆天性。 不过,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在可儿心中是有一定份量的。 回家的路上,凌雄健骑在马背上沾沾自喜地笑着。 第十八章 扬州北郊安国公府门前大道 连日的晴好天气不仅使邵伯湖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也令冬眠的万物全都在这暖暖春阳下开始复苏。 凌雄健走时还是残冬初春的景致,只隔了这十二日,春光就全部显现出来了。 乘着一路的花红柳绿,小幺领着卫队中一些尚未成年的小兵们跑在队伍最前边。他们一边大声唱着从老兵那里学来的荒唐小调,一边随性笑闹着;时而跑出人群去攀花折柳,时而又跑进队伍里,缠着老兵讲当年的战斗故事。这一路,到处洒下他们欢快的嘻闹声,引得路边插秧的农人也纷纷抬起头来,笑咪咪地看着这些放肆的青春少年。 望着那些半大孩子,凌雄健拉住想要约束他们的老鬼,笑道:“”让他们放松一下吧,快到了。“ 果然是快到了。没一会儿,国公府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河岸边一丛丛开得热烈的迎春花上,使得这花看上去像是着了火一样明艳动人。国公府里的桃花柳树也耐不住性子,隔着河岸便与迎春花争抢起春色来。在一簇簇姹紫嫣红的包围之下,就连那原本灰扑扑的大殿也显得份外明亮耀眼起来。 凌雄健抬手遮住刺眼的光芒,疑惑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大殿,好久才得出了结论:显然,大殿的墙壁被重新粉白了一遍。那夕阳照在白墙青瓦上,使这栋建筑物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呈现出昔日的皇家气派。 望着眼前的一片勃勃生机,凌雄健内心突然升起一丝异样感觉。这种感觉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就像是旅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不由自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在连着好多天没有休息后,突然发现了一张舒适的床…… “哟嗬,到家喽。” 小幺尖声打着忽哨,领着那帮小兵们冲在最前方。 家。凌雄健蓦然一惊。对了,这是家的感觉。 他几乎已经不记得“家”是什么感觉了。说起来,他有好多处封邑,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让他有这种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唯一一个可以称作“家”的,是四岁之前与父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小的营帐。他的父亲总是坐在帐中一张大案后跟其他大人讨论着什么,而母亲则喜欢带着他躲在帐后偷偷地看着。被父亲发现时,母亲会抱着他“咯咯”笑着逃跑。父亲有时候会追出来,抱着他和母亲在营帐前的草地上打滚;有时候则只是皱眉瞪着他们,挥手叫他们走开…… 后来,他被父母送到外婆家。在最初的几年里,他偶而还能忆起那座营帐。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记忆也跟着越来越淡,终于有一天,它们全部淡出了他的脑海。 可是,就在这一刻,望着披着金色晚霞的大殿,他竟然又想起了那座营帐,以及那种感觉……家的感觉。 突然,前方的小兵们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全都愣愣地站住,抬头望着吊桥的上方。凌雄健不禁也好奇地抬起头来。 只见吊桥前方不知何时竖起了一根旗杆,他那幅收藏在衣箱内的战旗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出现在高高的旗杆顶部。春风中,那黑底绣金线的斗大“凌”字任意地舒卷着,令他不由想起热血沸腾的沙场生涯。 “呀,战旗。” 不知哪个士兵发出一声感叹。 他转过头去,意外地发现,身后那些本来已经很疲累的将士们此刻又都振奋起精神。望着昔日曾经生死相随的战旗,士兵们脸上重又现出神彩——原来,怀念当年的不止他一个人而已。 只是,无谓地怀念那些不可能再得到的事物是在浪费时间。凌雄健不悦地阴沉下脸。这战旗一直好好地收藏在他的衣箱内,除了可儿没有人能拿得到。同样,除了可儿也没有人有那个胆量,不经他的同意就把它挂出来。 他拉住“月光”,扫视着旗杆下迎接他的人群。 旗杆下站着两排人。一排是身穿黑盔黑甲的凌府卫队,另一排则是穿着奇怪的青绿色制服的仆役。 老毕和小林并排站在人群前方,正一边交谈着,一边笑咪咪地迎接着他们的归来。 可儿呢? 凌雄健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有找到那熟悉的青色衣衫。他不由皱起眉,一抖缰绳,催促着“月光”走过去。 可儿低头整整衣袖,又歪过头,让视线绕过那像两堵墙一样结结实实地挡在她前方的老毕和小林,看着渐渐走近的军队。 他们并没有像她所想像的那样列着整齐的队伍,而是三三两两随意走在府门前的大道上。 在队伍前方,那几个她已经开始有些熟悉的年轻传令兵们正在无纪律的、欢快的奔跑着——从那个说话像拔牙一样的老毕口中,可儿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凌雄健牺牲的属下们所留下的遗孤。 远远地望去,他们的状况似乎比她想像的要好得多。虽然每个人的衣衫都如她所料的那样有些破旧、脸上也都带着疲惫的神情,那精神却是好的。 队伍再走近一些,可儿注意到,众人都在用同一种和着缅怀的兴奋目光看着旗杆顶上的旗帜——除了凌雄健。 她疑惑地望望老毕的背影,又抬头看看那面正迎风招展的旗帜。 昨天,当她把这旌旗拿给老毕看时,他的脸上也有着类似的表情。然而,当她询问是否可以把这旌旗挂起来的时候,他又恢复成那张石头面孔。他的建议比小林的要简洁很多,但意思却一样。他只说了三个字:“收起来。” 然而,可儿却不这么想。这是凌雄健的旗帜,代表着整个凌家军的辉煌,为什么要压在箱底?于是,她命人在吊桥前种下一根旗杆,将这面旗帜高高地挂上杆顶,欢迎着凯旋的凌家军。 当她看到凌雄健因注意到那面旗帜而阴沉下来的脸时,不由也皱起眉头。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这面代表着他昔日荣耀的军旗呢?她觉得有些不可理解。 凌雄健骑着“月光”来到吊桥边。 老毕与留守的卫兵们不约而同地立正敬礼:“将军。” 凌雄健点头回礼,目光扫过卫兵,又扫过站在卫兵后面显得有点畏缩的仆役,转头看着老毕。 “夫人呢?” 可儿从沉思中惊醒,忙往旁边跨出一步。 “在这里。” 凌雄健一转眼珠,瞥见一抹深蓝从老毕和小林的身后冒了出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这是可儿?那个老是绾着古板发髻、身穿宽大衣袍的可儿? 眼前的佳人梳着高耸的螺髻,那件窄袖束腰的深蓝色回鹘装不仅映衬得她肌肤胜雪、眼眸明亮,也衬出她姣好的身段。 “可……” 凌雄健张张嘴,喉咙里突然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似的,竟发不出声音。在大堤上,由于忙着抢险,他并没有过多的想到可儿。而当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时,才突然发现,他有多么的想念她。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可儿。只见她的腰间饰着一条镶嵌着玛瑙石的黑色皮质宽腰带——凌雄健很快便认出,这条腰带也是出自他的衣箱。显然,他不在家时,衣箱受到了可儿的“洗劫”——这腰带松松地系在可儿的腰间,却更加强调出她腰肢的纤细和柔软。 “欢迎回家。” 可儿笑盈盈地上前一步。 “月光”不安地打了一个响鼻,后退半步,警惕地望着她。 可儿也吓了一跳,不由也跟着后退半步。 凌雄健拉着“月光”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又安抚地拍拍它的脖子,这才重又低头望着可儿。 “家里一切可好?” “托将军的福,一切安好。”可儿假笑着,故意放重那最后这四个字的发音。 凌雄健却并没有感觉出异样,他正忙着搜索可儿的脸。当他并没有在她眼下发现那两道青影时,这才半放下心来。 可是,在没有摸到她那温热的身体之前,他仍然有些不安。而这念头一起,便再也难以按捺下去。 凌雄健转头看看四周,留守的和外出的士兵们正交杂在一起,热烈交换着彼此的新闻。就连那些仆役们也纷纷上前,帮着提行李、背包裹、推马车,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凌雄健弯下腰,冲可儿伸出手。 可儿疑惑地望着那只手,又抬起头,不太明白地望着凌雄健。 他冲她鼓励地点点头,腰更弯下了一点。 她犹疑地伸出右手。 凌雄健手掌一翻,扣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扯,可儿便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可儿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臂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她刚想张嘴惊叫,另一股力量又出现在她的腰际,将她稳稳地接住。紧接着,她便落在一个结实的物体上面。 她眨眨眼,惊魂未定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她正侧坐在凌雄健的大腿之上。 前方是那匹像怪兽一样巨大的骏马,身后是凌雄健火热的身体。 她不由涨红了脸,扭动起来。 “别乱动,掉下去我可不管。”凌雄健俯在她的耳边,轻嗅着久违了的茉莉花香。 “可……” 可儿低下头去,却惊吓地发现,她现在正高高地远离地面。这一发现让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抬起头,死命地抱紧凌雄健的手臂。 凌雄健圈着可儿纤细的腰肢,心满意足地看着一抹嫣红慢慢漫上她的脖颈。他知道,此刻她的胸前也该是同样的嫣红。光这么想着就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他拥紧她,皱眉看着那看上去经不起碰触的发髻,竟然怀念起她原来的古板发型。 他微微侧过头,让过那危险的发髻,以唇似有若无地碰碰可儿的耳朵,低声呢喃,“真想你。” 可儿红着脸瞪视着前方,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不清的话句。不过,凌雄健还是听清楚了她的回答。 “我也是。” 他不由地咧开嘴,一抖缰绳,“月光”不满地摇着头,却也无奈地走过吊桥。 刚走上吊桥,凌雄健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叫过小林。 “把那玩意拿下来。” 他用下巴指了指在风中飘扬的旗帜。 可儿咬住嘴唇才让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他们才刚刚回来,怎么样也要等他洗去风尘、酒足饭饱之后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可儿暗暗地向自己保证,一定要跟他“好好地谈谈”。 刚过吊桥,凌雄健便有些发愣。可儿真是不可多得的管家人才。只短短的十二天,她便将国公府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惊讶地发现,从吊桥到大殿,那原本空荡荡的空地上,间隔地放置着几只陶瓷大花缸,缸中栽种的各色鲜花正在这春光下热烈开放着。 在花缸中间,每隔一段距离便站着一个毕恭毕敬的仆役。男仆一律穿着圆领窄袖长衫,女仆则穿着有着翻领的男式胡装。那统一的青绿色衣服配上赭红色的腰带和翻领显得十分的清爽别致。 绕过大殿,穿过那片操场,凌雄健注意到,那营房后面的幕墙也已经撤掉了,远远便可以看到那里整修一新的房舍。 看来,他不在家时,可儿做了不少工作。 可儿紧张地坐在凌雄健身前。这是她第一次与马匹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也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人抱着。她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抱着凌雄健搂着她腰肢的手臂,生怕他不小心一放手,她会掉下去。 凌雄健再次察觉到了她的思绪,微微一笑,低声道:“放心,我不会放手的。” 这话似乎有着言外之意。可儿警觉地扭过头去,却因分心而让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发出一声模糊的惊叫,忙又抱紧凌雄健的手臂,本能地贴进他的怀里。 凌雄健哈哈大笑起来,那胸膛的震动传递到可儿身上,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她的心脏在他的手臂下激烈地跳动着,她想,他可能也感觉到了。 不过,凌雄健即使感觉到了,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只是更加拥紧她,默默地指挥着“月光”走向马厩。 刚走进马厩,乌术里便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看到坐在凌雄健前方的可儿,他不由一愣,便收敛起笑意,用回鹘语对凌雄健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 凌雄健摇头笑道:“我不懂回鹘话。” 他惊讶地发现,乌术里竟然抛开了那件脏污不堪的外套,也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袍子,只是式样仍然是来自他家乡的那种式样。而且,他看上去似乎也有些不太一样,有点……太干净了。 凌雄健不由佩服地望着可儿。 “你是怎么劝服这家伙把他那件宝贝外套给扔掉的?” “才没有扔呢。若依我的意思,早扔了。”可儿叽咕着,瞪着同样瞪着她的乌术里。 显然,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不愉快的大战。凌雄健摸摸鼻子,有点遗憾自己当时竟然不在场。 “你老婆是个泼妇。”乌术里嗡声嗡气地用突厥话抱怨着。 虽然听不懂,可儿却可以打赌,他百分之百地不是在说自己的好话。不过,鉴于她是最后的胜利方,便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她冲乌术里撇撇嘴,小声地对凌雄健说道:“真想不到,他竟然连睡觉时都不脱掉那身臭衣服的。而且,自己也浑身臭得像头猪,害得跟他同屋的人全都宁愿睡在露天里,也不愿意呆在房间里。我跟他说了好多次,他竟然假装听不懂我的话。后来,我只好让人把他扔到澡堂子里,好好地刷洗了一番,然后就顺手把那件衣服给脱了下来。” “八个人!”乌术里突然用他曾经向可儿声称听不懂的汉语说道,“这婆娘让八个壮汉压着我这个残废!”他向凌雄健争取着同情票。 “四个!”可儿松开一只手,冲乌术里挥着四根手指,却差点儿滑下马背,她忙侧身抱住凌雄健的脖子,瞪着乌术里道,“是四个人!你又在夸张了!” 乌术里气恼地望着只顾咧着嘴偷乐的凌雄健,叫道:“将军,你也主持一下公道嘛。” 凌雄健正在享受着满怀的软玉温香,没空帮他。他悄悄地拿开护在可儿腰间的手臂。 不安全感令可儿不由自主地将他搂得更紧,同时还不忘跟乌术里辩论。 “你本来就该好好洗一洗了。瞧,现在看起来有多好,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个花子一样?让外人见了,还以为国公府里没给你吃穿呢。” “我觉得我像个香喷喷的娘们。”乌术里不快地用吐蕃话叽咕着,转过头冲凌雄健道,“你这老婆要好好的管一管,如果是在我的家乡,敢这么对男人无礼,早被活埋了。” “呃,”凌雄健摸摸鼻骨,想起了乌术里的迷信。“我听说,在你的家乡,人这一生只洗三次澡,是吗?” 乌术里明显地打了一个冷战。“他奶奶的,”他骂道,“被你老婆逼得我已经洗了第二次澡了,若哪天我掉进河里,准会淹死上不来。” 凌雄健哈哈大笑,“那明天我就教你游泳怎么样?那样你就淹不死啦。” “算了吧。”乌术里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寒战。 “呃……” 可儿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引起凌雄健的注意。他低下头去,只见可儿用惊奇地眼神望着他。 “你……会说胡人的话呢。”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丈夫至少能说四种胡人的话。”乌术里嘀咕着。“我说,你们到底要不要下来?‘月光’累了。” “哦……” 可儿又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不过,这一回是尴尬。经乌术里的提醒,她这才发现她竟像一根藤似的缠在凌雄健身上。 可是,尴尬归尴尬,她却是不敢放手的。可恶的凌雄健竟然收回了一直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任由她圈着他的脖颈而偷偷地乐不可支。 没了那副粗壮手臂的保证,可儿只能害怕地攀附着他的脖子,生怕一不小心会从这高高的马背上掉下去。 “你……你……你也扶着我一些呀。” 她瞪着近在咫尺的凌雄健的脸,急得满脸通红。 乌术里也明白了可儿的窘状,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可儿抬眼看着后面陆续跟过来的马队,一边怕被众人看到这不端庄的一幕,一边又害怕得不敢放手,不由急得悄悄伸出指甲掐了一下凌雄健的后脖颈。 “嗷。”凌雄健一声疼呼。 这声疼呼又让可儿有些后悔起来,她忙用指腹揉着那掐过的地方。 “太迟了,你会后悔的。” 凌雄健狞笑着。他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催促“月光”走到一座石磨前,然后伸手握住可儿的腰,将她高高地举起,放在磨盘上。 可儿本想扯住凌雄健的手臂不放手的,只是,陆续走进马厩的士兵们让她别无选择,只能放手让他贼笑着走开。 她为难地看着离地一尺左右的石磨。并不是她不敢下来,而是……她可不想在一堆大男人面前进行拙劣的爬石磨表演。 她恶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地凌雄健一眼,用眼神要求着他过来让她下去。 凌雄健却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她,一边卸着“月光”的马鞍,一边用听不懂有外国话跟乌术里聊着什么。 可儿咬咬牙,无声地咒骂了几句会让她的前婆婆在坟墓里翻身的话。 看着那些正好奇地望着她的将士,她急中生智,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拍拍手掌,确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朗声道:“欢迎各位回家。想来大家都是又累又乏的。船厅那里已经备下了饭菜,各位饿了的可以先去吃。若想要先洗个澡的,请跟着仆役走,他们会带各位去澡堂子。” “澡堂子?”士兵中有一个人问道。 “呃,”可儿咬咬唇,“就是洗澡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们北方话怎么说。不过……呃,反正就是洗澡的地方。” “哎呀太好了……” 石磨下传来一片吵杂的议论声。看来,不愿意洗澡的人只有乌术里一个人而已。可儿得意地想。 “夫人。” 小幺和那个曾经被她为难得够呛的传令兵主动地向可儿伸出手臂。 她得意洋洋地冲凌雄健掀掀眉,扶着两个少年的手臂跳下石磨。在凌雄健穿过人群,抓住她之前,快速离开了乱哄哄的马厩。 第十九章 掌灯时分,凌家军终于酒足饭饱,各人归回营房去休息了。 可儿也回到她平日里处理事务的那三间抱厦,看着廊下劳累了一天的众人笑道:“今儿辛苦大家了,都散了去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众人答应着,都退了出去。她转头冲柳婆婆摆摆手,示意她也离开后,便向偏殿走去。 虽然凌雄健的归来让这一天比平时忙碌了许多,可儿心头却一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喜悦。那感觉就像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不,不仅仅是这样,比那个要复杂得多…… 可儿摇摇头,转开思绪。她不想分析这种陌生的感觉,只想享受一下劳累过后的轻松与悠闲。 晚风吹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头顶,那深邃的夜空晴朗得不见一颗星,只有东边天际一轮水月毫无遮拦地挂那里。 望着朦胧的月亮,可儿不由站住。 啊,原来今儿十五了。如果她还在钱府,今儿正该是赏春会的日子。在这样温暖的夜晚里宴请宾客,倒也正是合适…… 可儿又对自己摇摇头,微笑起来。她就是改不掉这管家婆的习惯。就像多年前故去的婆婆常常说的,什么人什么命,她天生就是管家婆的命。 偏殿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可儿知道那不是凌雄健。 自从离开马厩后,她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不过,他的行踪她却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离开马厩后便随着众将士一起去了“澡堂子”——那是前几日他们在后花园的北角发现的另一处温泉池子。看来,西边的那座精致石屋应该是以前皇室专用之所,而这北角的“澡堂子”则是其他人共用的——之后,凌雄健又领着他的凌家军一起去船厅用餐。餐后,他要求张三和小林陪着他视察整修一新的宅院。可儿估计,此刻他们应该是在后花园中。 她抬脚跨进偏殿,迎头碰上正准备去找她的春喜。 “正准备去看看姑娘怎么还没有下来,姑娘就来了。”春喜笑道,“水已经给姑娘倒好了,再来晚些就凉了。” 可儿点点头,撩开珠帘看了看当地放置的那个正冒着热气的大铜盆,笑道:“你的手脚真快。” 春喜嘻笑道:“姑娘不是叫我快些,好趁着将军还没回来前先洗个澡的嘛。” 可儿点点头,笑道:“辛苦你了,你也下去歇着吧,这里且放着,等明儿再收拾也不迟。” 春喜走后,可儿闩上门,脱了衣服泡进从石屋温泉里打来的水中,不由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找到那处温泉后,她便每晚都奢侈地用这泉水进行洗浴。她本想直接就在那石屋中洗的,只是那里的门窗直至昨天下午才修好。 可儿又叹了一口气,伸直双腿,手指在水中划动着。 不知什么原因,这石屋里的池水比那边大澡堂里的要绿一些,而且还带着轻微的烟熏味。有人说,正因为如此才只有它可以治病。不过,就算它能治病,怎么让凌雄健接受它也是一个难题。 可儿有一种感觉,只要听说这泉水能治病,凌雄健大概连碰也不会碰它,更别说是去泡浴了。他似乎十分忌惮别人提到他的那条伤腿。而她似乎又必须就那条腿的问题与他进行一场认真的“探讨”。 不,是“必须,没有”似乎“。可儿在心中更正。 “可儿。” 门上响起敲击声。 可儿一惊,她才刚进入浴盆而已。 “谁?” 门外响起一声闷笑,“我。” 凌雄健的声音传来。 “呃……那个……你不是去视察后花园了嘛……” 可儿本能地捂住胸口,瞪着珠帘外闩上的大门。 “已经瞧完了。你在干什么?开门。” “呃……好……” 可儿答应着,扭头四处张望,一时慌乱得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开门呀。” 凌雄健有些不耐烦地叫道。 “呃……好的……好的……这就来……” 她终于想起来在找什么了,便伸长手臂去够放在梳妆台上的毛巾。 “你在干什么?” 凌雄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房里的动静。只听房间里传出像是水流的“哗啦”声。他立刻明白她是在干什么了,不由咧开嘴,露出他那狼一样的邪气笑容。 “等、等一下,我就来,我在找,找……鞋。你……要不……你再,再去哪里转转?” 可儿突然发现,这浴盆的位置放得比以往都远了一些,竟然够不到那条毛巾,不由有些着急。她正想爬出浴盆,却只听门上“叮”的一声响,门闩竟然开了。 放在书案上的烛光晃了晃,室内的光线也跟着诡异地摇晃起来。不知是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还是受了惊吓,可儿的手臂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她本能地静伏进水中,紧张地瞪着珠帘。 随着门闩再次被插上的声音,一只明晃晃的匕首伸进珠帘,将它们往一边拨去。紧跟着,凌雄健的脸出现在烛光下。 “看看我捉到了什么?”凌雄健斜靠在立柱上,望着可儿露出森森白牙。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可儿连下巴都埋入了水中。 凌雄健晃晃手中的匕首,将它收入腰间的短鞘。 “要进来方法多的是,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他一摇一摆地向她走去,那笑容越发的像狼。 “你……”可儿挥动着手臂想要阻止他前进,却又发觉这样只能让自己更加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忙又收回来,抱在胸前。“你出去……” 她尽量加重语气里的不悦。 “这可是我的房间。” 凌雄健挑着眉,慢慢走过来,将双手撑在浴盆上,低头刻意打量着水中倩影。碧绿的泉水几乎遮蔽不了什么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试试水温,又笑道:“而且,这浴盆好象也是我的。我记得很清楚,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洛阳拉到扬州来的。” 他的手指沿着盆边慢慢向可儿肩头方向划去。 可儿忙又往水里沉下去一点,暗暗庆幸着这浴盆够大够深。 “你,你你你,你先去别处逛逛……” 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祈求的味道。 凌雄健定定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突然答道:“好。” 他立直身体,真的离开了浴盆。可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当她发现凌雄健只是为了便于脱掉衣服时,不由着急起来。 “哎呀你……我……我在洗澡……你……你可以等一等再做那个……” 凌雄健停住手。可儿忙咬住嘴唇。 “等一等再做什么?” 他脱掉衣服,**出上半身,重新伏到浴盆的上方。 “呃,我才不要说……” 望着那肌肉起伏的胸膛,可儿心不在焉地低喃。 她告诫自己不要盯着他看,只是,视线似乎有自己意识一般,不肯离开他的胸膛。渐渐地,那股已经开始熟悉的热意从她的腰腹间升起。可儿突然感到一阵虚弱,整个人差点儿滑入水中。 “也对,”凌雄健欺身上前,冲着她邪气十足地挑着眉。“做就好。” 他的手沉入水下,扣住她的腰,硬将她拖出水面,贴在自己的身上。 “呃,”可儿窘迫地抵着凌雄健的胸膛,“你……会被弄湿的。” “是吗?”凌雄健将她抱离浴盆,让她的身体顺着他的身体滑下。那瞬间的快感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拉扯着她的头发,令她仰起头来;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臀抚进细滑的腿间,坏笑道,“好象是有点湿了。” 可儿浑身一颤,无力地倒在凌雄健的怀中。她抬起氤氲的双眸,只见凌雄健目光炯炯地搜索着她的脸。 “我真想你。”他低语着垂下头去。 “我也是。”可儿踮起脚尖,迎上他贪婪的唇。 窗外,一轮水月朦胧;窗内,两个人影交融。都说有水月的夜晚会起风,果然,没多久风势就变得强劲起来…… * * * “那个,你睡着了吗?” 可儿伏在凌雄健的胸前,听着他渐渐平静的心跳。 “唔。”凌雄健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可儿纤细的手臂。他不想说话,只想就这样静静地与她厮守着。 可儿动了动。她微微抬起身子。望着凌雄健闭起的双眼,她的手指小心地沿着他的腹部缓缓往下。 凌雄健脸上露出微笑。然而,当他察觉到可儿的目的后,不禁立刻警觉起来。他握住可儿滑上他左腿的手腕。 可儿坐起来。 “我想看看。” “不行。” 凌雄健干脆的拒绝。他用力一拉,将可儿重新禁锢在胸前。 可儿恼怒地挣扎着,“为什么不行?” 凌雄健睁开眼,望着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眸。 “为什么要看?”他反问她。 “我想了解你到底曾经伤成什么样子。” 她推开他,坐直身体。 “已经好了。” 凌雄健又想揽回她,却被可儿固执地推开手臂。 “已经好了怎么还犯病?” 她弯腰越过他,从床前矮榻上捞过一件衣服套在身上,盘腿坐在他的身侧,一副打算追究到底的模样。 “啊,对了,你能让死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凌雄健嘻笑着打混。可儿捞起的正是他的内衣,那宽大的衣物套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有着一种别样的韵味。 他伸手探入那宽大的衣领,抚过她的锁骨。可儿推开他的手。 “我是认真的。” 凌雄健挑挑眉,撑起手肘,笑道:“什么认真的?” 可儿咬起嘴唇,低了一低头,道:“你曾经说过,我们彼此间要坦诚相待。还记得吗?” 凌雄健望着她,半晌,才谨慎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凌雄健皱起眉,他拉过丝被盖住双腿,道:“只是一桩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事?”可儿也皱起眉,“什么样的事算小,什么样的事又算大?将军的尺度真让人惊讶。” “说话不要这么冷嘲热讽的。”凌雄健扬起眉。 “那好。”可儿点点头,“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凌雄健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我可以说不吗?” 可儿咬咬牙,不理他的讥讽。 “那军旗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代表着凌家军辉煌的旗帜不能挂在旗杆上,反而要收入衣箱?” 凌雄健扬起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我正要说这事。你是在哪里翻出来的?我好象并没有允许你翻我的衣箱。” 可儿一愣,不由退缩了一点。 “好了,不早了,睡吧。”凌雄健翻过身,背对着可儿。 这是他们新婚以来,他第一次背对着她。可儿不禁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她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其实我只是将军的管家而已,这些事并不该我管的。只是……” 这算是哀兵之计吗?凌雄健不由眯起双眼,他讨厌别人对他用计谋。 “只是,”可儿深吸一口气,稳住内心渐渐升起的委屈,瞪着自己的手指。“一个好管家本来就该关心家里所有的人,你又叫我怎么能不管呢?” 这只是“管家”的关心?那这管家也管得太宽了。凌雄健冷冷一哼,翻身坐起。 “你想看我的伤?” 可儿点点头。 “只怕你不敢看。”可儿摇摇头,“不会的。” 凌雄健粗鲁地拉过她的手,伸进被子下面,引导着她的手指来到旧伤处,然后放开手。 可儿轻轻地、试探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大腿后,连忙缩了回去。 “疼吗?”她望着他。 凌雄健紧绷着脸摇摇头。他打量着可儿。他不知道他指望在她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同情?怜悯?还是恶心、嫌恶?他告诉自己,是什么表情都无所谓,他的伤早已经好了,他才不在乎她怎么想。只是,心底那根自卫的刺仍然敏锐地竖了起来。 可儿再次将手放在他的大腿上。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疤痕。这疤痕深深地嵌入大腿的肌肉中,似乎要将整条腿劈成两半一样。她的心不由跟着抽搐起来。 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微弱的光线下,那道伤疤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狰狞。不过,就是这样,她也能够想象得到当初他的伤势之重。 “一定很疼。”可儿轻触着那道疤,“他们说发作时会很疼,是吗?” 手指下,凌雄健的肌肉紧绷起来。 “谁说的?” 可儿抬头望着他。 “有伤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回避?” 这算什么?是嫌恶还是悲悯? 凌雄健抽开腿,咬牙道:“我没有什么伤痛。” “可是你明明……” 她的话突然中断。凌雄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到身前,一字一顿地道:“最后再说一遍。我没有什么该死的、见不得人的伤痛!” 可儿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眸凝望着他。 望着那张冰冷的脸,可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表面看,是凌雄健不愿意别人提及他的伤,而实际上,是他不愿意让人接近他。如果想要与他和平共处,那就要接受他所设的底限,只能在他允许的范围之内靠近他。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接受这个底限。 她垂下眼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在意的并不是这伤,你只是不想让我太靠近你,你觉得这样会让你不安全。” 凌雄健惊讶地放开了手。他突然发现这正是他的真实想法,一个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一时间,他竟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狼狈。 可儿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继续道:“或许,你还觉得这伤是你的一个缺点,你害怕我会因此看不起你。也或许,你觉得需要别人关心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更或者,你不知道怎么接受这受伤的事实,这腿伤害得你不能再从军……” 她的分析就像一支支利箭,每一箭都正中耙心。凌雄健只觉得仿佛在突然间被人剥光了一样,毫无防卫能力。他急促地呼吸着,腮帮也在激烈地抽搐着。 “……我想,正是这个原因,才会使你在伤还没好之前就急着下床,还硬撑着去骑马。也许你是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伤得那么厉害……” “够了。” 凌雄健猛地大喝一声,一掌击在床边画屏上。那精雕细刻的花梨木画屏立刻化为一堆木屑飞溅出去。这女人就是不懂得适可而止吗?他冷冷地瞪着可儿。 “够了。” 他低声重复着,转身下床,拿过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去。又低头压抑住一腔暴怒,转身眯眼瞪着可儿。 “你似乎看得很清楚。不过,你自己呢?真是可笑,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我不需要你时你随时可以走路。这话你可以拿来骗我,可事实呢?你敢说你只想当个管家?” 可儿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凌雄健。 “一个临时的妻子,嗯?”凌雄健讥笑着蹬上靴子,“作为一个临时妻子,你管的事儿倒真是不少。” 他怒气冲冲地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斗篷,向大门走去。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冷笑道:“别以为只有你长着一双眼睛,你的花招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你从来就没有只想当个管家过!” 说完,他用力地一甩门,扬长而去。 被弹开的大门外,一道闪电滑过夜空,狂风吹着被凌雄健留在身后的门,发出“哐哐”的巨响,一声闷雷滚过,农夫们久盼的春雨终于从云层里掉落下来。 第二十章 江南的春雨向来不大,这细如牛毛的雨丝在不经意间也能将人淋个透湿。 寅时三刻不到,春喜提着灯笼,撑着油纸伞来到偏殿。远远便看见可儿裹着一件墨绿斗篷立在雨中,她忙跑了上去。 “姑娘怎么站在雨里?” 可儿眨眨眼,将放逐到天际的思绪慢慢收回。 “这雨又不大。” 她浅浅地笑着,点点雨滴在发间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这雨虽不大,却也能淋湿人的,看姑娘身上都已经湿了。” 春喜将伞遮到可儿头顶,打量着她。 斗篷下,可儿并没有穿着那些新做的衣衫,而是重新翻出一件从钱府带来的旧衣,那灰蒙蒙的颜色比这阴沉的天色还要叫人觉得丧气,也更映衬得可儿脸色苍白。 “姑娘不舒服吗?” “嗯?”可儿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操场。那里,强劲地风将丝丝细雨吹成一幕幕的雨帘。 “春喜,”她突然道,“你说,我们离了这里之后要做些什么营生好?像白寡妇那样开个绣庄?”说着,自己先摇摇头,“最好的绣姑已经都被她请去了。开个胭脂水粉铺怎么样?” 春喜惊喜地望着她,这是可儿第一次用“我们”提到她的未来计划。 “这么说,姑娘终于想通了,要带我们一起走?” 可儿苦笑。一开始,当那个计划在她心中形成时,她并没有考虑要带上任何人——如果只是她一人,总是怎样都好办的——而且,那时候的春喜和柳婆婆还是钱府的仆役,与钱府有着契约。如今,她们作为陪嫁随她来到这里,她便对她们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 春喜想了想,摇头道:“这主意不好,我们对那一行不熟悉。昨儿我跟老王聊天时,老王说不如开个饭庄。我想,凭老王的手艺,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了,还有老王。王麻子也是她带进府来的,她自然对他也有着一份责任。 “还要拉上老王吗?” 可儿低头笑了笑。她突然发现,其实她在这世上并不像她所想像的那么孤单。 自小,可儿便习惯了独来独往。几乎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柳婆婆总是守着那条看不见的界限,让人无法亲近;而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春喜虽然是一个贴心又忠诚的侍女,却终究是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姑娘。她已经习惯了所有的问题都只向自己寻求答案,也习惯了只要照顾好自己就好。她一直以为,她的未来也必将是这样一个人孤单单的度过,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背负”起三个责任。 对于有着那样一个缥缈未来的她来说,这责任似乎又太重了些。一个人总是怎样都能活下去的,而四个人……也许把他们留在国公府会更好一些,凌……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坏人,应该不会亏待他们。只是…… 可儿发现,事实上是她想要他们围在自己的身边,这至少可以让她感觉到是被需要的。虽然这么做有些太自私了。 “也许,你们留在这里比较好。”可儿接过春喜手中的灯笼,转身向抱厦走去。“怎么着,留在这里也是有保障些的。” 春喜大大咧咧地挥着空出来的手,笑道:“姑娘说什么呢,我们当然是跟姑娘同进退啦。姑娘好不容易才同意……柳婆婆……” 春喜的声音在看到角门边的一个人影后突然消失了。 柳婆婆撑着一把黑色油布伞,静静地立在角门边。那双闪着睿智光芒的眼睛扫过可儿的脸,了然的眼神让可儿突然感到一阵无地自容。 他……不要她的关心。 关在心墙后面的脆弱瞬间滑出它的牢房。可儿握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早就习惯了被拒绝,也早就想到了这一次的“交锋”很可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让她这么痛苦。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钝刀切割着一处新嫩的肌肤。 “柳婆婆早。” 她低垂下眼帘,淡淡地打着招呼,重新垒好心墙上崩塌的石块。 阴雨连绵的早晨,天光还未放亮。这原本就阴暗的竹林小径在细雨中更显幽暗。她微微侧过灯笼,让灯光投在湿滑的小径上,好让身后的柳婆婆也能看清路径。 “这雨倒也下得及时,正好可以看看府里哪里的屋顶还有问题。我总觉得不应该只有西侧的那些房舍需要修理而已。” 柳婆婆静静地看着可儿擦身而过。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又静静地跟在可儿身后向抱厦走去。 抱厦廊前,仆役领班们正三三两两地凑作一堆,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看到可儿过来,众人一致地闭了口,谨慎地望着她。 可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她不禁会猜想,那些仆役们是不是供奉着一尊不为人所知的“耳报神”,不管是哪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她冲众人笑了笑,“麻烦各位久等了,我们开始吧。” 安排好各处事项,与老王商定好今天的菜单,填写完当天需要采买的用品清单,又调解了两个起了纷争的仆役间的小麻烦,很快便到了早餐的时间。 可儿借口要查帐,让春喜去盯着船厅开饭,自己则留在抱厦中,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湖面,默默地出着神。 她不想遇见凌雄健。也不想知道他昨夜是在哪里度过的。她甚至都不想回想起这么一个人来。 自凌雄健摔门而去后,可儿便拥被枯坐了一夜。他临走之前所说的那段话更是让她自惭不已。 对于凌雄健的指控,她无言以对。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对的。 即使是现在,可儿也敢摸着良心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但她却一直怀着一个秘密的幻想,她幻想着能在他需要她的这段日子里假装是他的妻子,以体验一下为人妻的感觉。 可儿揉揉抽痛的额角。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她让自已太入戏了,竟然一时忘情,以为她真是他的妻子,是有权利去关心他的——虽然她的关心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即使是府里的某个小厮病了,她也会如此关心一番的,更何况是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他。 而在凌雄健眼里,这份关心却是多余。因为她只是一个“临时的妻子”,一个“权宜之计”,是没有权利去刺探他内心世界的。何况,他早就说过,他需要的只是她的才干和能力,并不是她这个人…… 可儿闭起眼,几乎忍不住眼角的酸涩。廊下及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忙深吸一口气,抹去所有的思绪。 春喜提着食盒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打伞的老婆子。 “婆子们说姑娘还没吃饭,我想着先前送来的肯定也冷了,姑娘吃了又要引出旧疾来,故而给姑娘送了些热的。” 可儿看看那个食盒,又看看身后桌上已经冷掉的早餐,摇摇头。 “才刚我吃了一个栗子糕,感觉有些堵得慌。这些先放着,等过一会儿觉得饿了时,我会吃的。” 春喜抬眼看了看可儿。可儿立刻明白,她已经听到了传闻。 “怎么样也先吃点吧,姑娘也该记得那张大夫说的,姑娘这毛病是冷不得饿不得的。” 可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到桌边。她望着站在门边打着伞的老婆子问道:“柳婆婆呢?” “姑娘怎么忘了?您不是让她随采买的人一同上街去了吗?”春喜低着头,一一拿出几碟小菜和一钵百合粥。 可儿看着这几样菜式不由皱起眉头。这典型的南方饭菜与她所列的早餐菜单不一致。 “这饭菜……” “老王单给姑娘做的。” 可儿皱起眉。 “我跟他说过的,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春喜抬起眼,眼中闪着恼怒的火光。“姑娘替那个将军管家,累死累活的却吃不到一口自己喜欢的……” “春喜!”可儿皱起眉,责备地望着她。 春喜收住所有的抱怨,委曲地弯起唇角,赌气背过身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奶奶、奶奶……不、不好了,五多被压在砖墙下、下面了……” 可儿忙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你慢点说。” 那小厮扶着膝盖边喘息着,边回道:“东边船、船坞的墙倒了,把、把五多砸在下面……” “什么?”可儿大惊失色,忙转身跑了出去。 “哎、姑娘……”春喜也忙扯过挂在一边的斗篷,追了上去。 一路走,那小厮一边禀道:“奶奶让查看一下各处的房舍,所以张三爷就领着我们一路看来,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事儿,只这船坞东侧墙面有些裂。三爷叫着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那五多性子急,一个没拉住就跑过去了,偏偏这墙就倒了,把五多砸在下面……” 他们还未到船坞,远远便见到前方围了一群人。人群中不时传出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惨叫。 张三远远地见着可儿来了,也忙赶上来回话。 “五多的腿被压在碎砖下面。这墙只塌了一角,另半边墙和整个房顶看着像随时都会倒的样子,我们不敢随便乱动。” 可儿排开众人,走到人群的前面。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趴在泥水当中,两条腿被埋在倒塌的砖墙里。他支撑着双肘,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回望着埋在砖块堆里的身体,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号——也不知道他是疼的,还是被自己所处的境地给吓的。这一声声刺耳惨叫只让围着的众人更加不敢靠近,也更加失去了主张。 可儿抬头看看那面危墙。墙面岌岌可危地向小厮这边倾斜着,看得人胆战心惊。 “姑娘。” 春喜总算是追了上来。她将斗篷披在可儿的肩头,遮蔽已经渐渐减弱的雨势。可儿推开她,向前跨了一步。 张三忙拦住她。 “夫人,不能过去,危险。这墙随时都会倒的。” 那五多听见有人说话,便暂停了哀号,抬眼求救似地看着可儿。听闻张三这么一说,他又闭起眼睛绝望地哭叫起来,而且声音比先前更加响亮。 可儿可以肯定,这男孩是被吓着了。 “没事。” 她坚定地推开张三和春喜的手,向五多走去。可儿来到小厮面前,小心地瞥了一眼那堵危墙,低头跪在五多身前,捧起那张满是泥浆的脸,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五多呀。就知道你是最淘的一个。瞧,闯祸了吧。” 五多抽噎着抬起眼,口中尖锐的哀号渐渐转为低声呻吟。 可儿看看他埋在砖堆中的双腿,在乱砖的缝隙中,她看到了一些像是血的痕迹,心下不由一抽。她眨眨眼,低头笑着问道:“是不是腿很疼?” 五多抽噎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墙,那倾斜的墙壁和屋顶再次吓着他,哀号声不由又大了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子痛算什么?”可儿扳过他的头,不让他看身后,“你可见过将军身上的伤?哪一处不比你现在的严重?你也只是被砖头砸了一下而已,等把这些碎砖搬走,说不定连皮都没破呢。这会子叫得这么震天响,明儿叫人笑话你不是男子汉。” “我、我的腿断了……”五多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你的腿能动吗?试一试,动动看。” 五多看着可儿的脸,鼓起勇气动了动腿,却只听砖块一阵危险的响动,从另一边破墙上又掉下一些砖屑来。五多吓得尖叫着趴在可儿的膝盖上。可儿也吓了一跳,不由地侧过脸去。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凌雄健的声音像巨雷一样炸响。 五多吓得又是一声尖叫,双腿不由又乱动起来。更多的砖屑从墙头掉落,引得众人一片惊呼。 可儿本能地抱住五多的头,低伏下身体,一边按住他,“别动,别乱动。” 五多抬起昏乱的眼睛,双手紧紧扯住可儿的裙裾哭叫道:“别丢下我。” “不会的。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可儿用衣袖抹去五多脸上的泥浆,露出那张布满稚气的脸。她专心地对五多笑着,不让自己分神回头去看身后的动静,以及头顶那堵危墙。 身后,传来张三的声音,他正在向凌雄健解释发生的事情。 五多又想转头去看他的腿,可儿按住他,笑道:“你的腿还能动,也就是说它们没有断。不过,你现在还不能乱动,会让上面的砖掉下来的。如果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 五多听话地闭起眼睛,呜咽着把脸埋进可儿的裙间。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儿抚摸着他脏兮兮地头发,紧张地看了看高耸在眼前的危墙,这才小心地扭过头去看向身后。 只见凌雄健正背对着她,在发号施令。 “你,带几个人去找几床棉被来;你、你、你,去找两张结实点的大桌子;你、你,还有你,去找一些竹竿、铁锹和绳子。其他没事的人别站在这里傻看,都滚!” 原本茫然无绪呆站在一边的人群听从命令,纷纷行动起来。眨眼之间,周围便只剩下凌雄健和他的几个卫兵,连春喜都衔命而去。 望着凌雄健镇定自若的背影,可儿那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微微松懈了一些。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背不由自主地又绷直起来。 凌雄健转过身来,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让可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凌雄健瞪着眼前的一幕。 只见可儿裹着一件潮湿的墨绿色斗篷跪在雨中。那丝丝细雨在她发间凝成雨滴,正顺着她的额头滑落。那个受伤小厮的脸埋在她的裙褶里。在他们身后,则是高高的、倾斜的危墙。 当他来到船坞时,正看到危墙上的碎砖往下落。而可儿那细小的身影就那么毫无遮蔽地坦露在危墙之下——他无法形容当时那种肝胆俱裂的感受,这种感觉只在多年前出现过一次,当他第一次目睹战友牺牲在他面前的时候。 若不是仅存的理智提醒他“危险”,他真想跑过去拉起可儿使劲地摇晃她,一直摇到她在自己面前碎成细末。 这女人难道没有大脑的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站在安全地带,她却跑到危墙下面去? 凌雄健的大手张合了无数次,才得以控制住即将爆发的脾气。他深吸一口气,向可儿走去。 可儿望着凌雄健走过来,不由惊慌地连连摇头。 “别过来,危险。”她叫道。 她的惊慌立刻传染了五多,他又发出那种震耳欲聋的哀号声。她忙低下头去安慰他,等再次抬起头来时,凌雄健已经蹲在了她的身边。 凌雄健不敢看向可儿的脸,他害怕一旦再次看到刚才在她眼中闪过的惊慌,他会忍不住把她拉起来,抛到安全地带去。 他眯起眼,打量着五多紧紧缠在可儿裙子上的手,又抬眼看看被埋在砖堆中的腿,以及头顶那面危墙,迅速地衡量着眼前的形势。 他低下头看着五多,摸着下巴笑道:“唔,看来我们错过了一个人才。早知道,上次打突厥时就该把你带着,你这招‘魔音穿脑’准能替我们打胜仗。” 五多呜咽着笑起来,那又哭又笑的样子逗得可儿也跟着笑了。她随即感觉到凌雄健盯在她身上的凌厉眼神,便忙收敛起笑意,低垂下视线。 凌雄健蹲在可儿的右侧,一只大手垂在屈起的左腿边。 她的视线掠过那只手。那只拳头上的肌肉正在收紧。她不觉皱起眉头,小林说过,阴天下雨会引发他的伤情,这样蹲着是不是也会牵拉着那道旧伤疤? 她刚要张嘴询问,突然又闭口不言——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他又不希罕她的关心。 可儿咬咬唇,转开视线。 看着可儿转开的头,凌雄健内心微微一抽。他知道,是昨夜的那些话伤害了她,而他却并不想就此道歉。他早就对她说过,有些事情是不欢迎她插手的。 然而,可儿那在意料之中的拒绝态度却让他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失落。 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可儿的肩头,那潮湿的斗篷让他不觉皱起眉头。 直到她转头来看着他,他才低声道:“你走开,我来。” 可儿抬头看看那危墙,又看看闭着眼埋在她裙裾间的五多,摇摇头。 “将军走开吧,这里危险。”她轻声道。 凌雄健咬紧牙,他真想冲她大吼:既然知道危险,她为什么还要跑过来? 其实,他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像她明明知道会触怒他,仍然坚持着要说完那些话一样。她总是尽她最大的努力去做她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也不管这件事是否会对她造成伤害。 “姑娘。”(16k小说网,电脑站.shushuw更新最快)(16k小说网,手机站wap.shushuw更新最快) 春喜拿着斗笠和蓑衣跑过来。 凌雄健抬手制止她想要过来的打算,走过去接过斗笠和蓑衣,挥挥手,让她离开危险区。他重新走回可儿身边,将斗笠戴在可儿头上,然后低头解开她那潮湿的斗篷,随手扔到一边,又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这才将蓑衣系在斗篷外面。 可儿抬起眼,只见凌雄健那原本就冷硬的五官在这蒙蒙细雨中更显僵硬,那双没有多少人敢于正视的双眸中却闪烁着一股令人吃惊地脆弱——是为她和五多在担忧吗? “没事的,我相信将军一定有办法救出五多的。”她本能地安慰他。 凌雄健的手停了一下,“我更宁愿你走开。” 他抬起眼,那泛着蓝光的眼眸中尽是这粗鲁口气所不能掩饰的担忧。 斗笠下,两人的视线相缠。瞬间,昨夜的不愉快和眼前的危险全都被抛在脑后。在彼此暗潮涌动的双眸中,凌雄健和可儿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关切,以及各自内心那份还不甚明了的情愫…… “来了,来了……”张三领着众人抬着两张大桌子跑来。 凌雄健站起身,指挥着众人小心地将桌子遮住五多和可儿的身体。等一切都布置好后,他低伏下身子对可儿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起来吧,我来。” 可儿看看桌下并不宽裕的空间,又看看凌雄健宽阔的肩膀,摇摇头。 “这里空间小,将军进不来。还是我在这里陪着五多,将军只管救人就是。” 凌雄健很想强行把可儿拖出来,可是理智告诉他,她是对的,他没办法钻进桌肚下安慰那个受了惊的小厮。他咬咬牙,抓起可儿的手使劲地一握,便毅然放开她,离开去指挥众人。 可儿揉着被他捏疼的手,看着他指挥仆人们把棉被盖在头顶的桌子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这突然的黑暗让五多一阵紧张,他呜咽着抬起头。 “别怕,没事。有将军在,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可儿安慰着他,却在突然间明白,事实上她比她所想要的更加信任凌雄健。 棉被外,传来一阵模糊的喊叫声。紧接着,一阵像鼓点一样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可儿猜,凌雄健正带着人在推倒危墙。 “五多?”可儿叫道。 “我很好。”五多的声音虽然颤抖着,却比刚才镇定了许多。 又是一阵像鼓点的声音过后,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已经过去了吗?可儿望着漆黑的头顶,屏息等待着。 突然,桌子被人掀开。明亮的光线使得可儿猛眨着眼, 一时间不能适应。 “可儿。” 凌雄健的声音响起。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便被一双大手硬从泥地上给扯了起来。紧接着,便被圈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凌雄健胡乱地扯下她的斗笠和蓑衣,双手慌乱地在她身上游移着,检查着。 “我没事。” 直到这句话出口,可儿才意识到她曾经有多紧张。这突然的松脱令她全身一软,她无力地扶住凌雄健的手臂,忍不住发起抖来。 凌雄健望着可儿那副落水小狗般的可怜模样,心中不由一疼。他顾不得周围仍然忙乱着的仆役,一把将她拥紧在怀中。 “该死。”他嘟囔着,把脸埋入她潮湿的头发当中。 可儿闭起眼,拥紧他。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在她的心头弥漫开来。很快,她的颤抖便平息了下去。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清晰地感觉到另一股颤抖,一股从凌雄健身体里传出的颤抖。 她抬起头。 只见凌雄健闭着眼,死死地抱着她,似乎在抵抗着什么令他害怕的事物。 “熊。”她犹豫地低喃。 凌雄健睁开眼,望着她咬起牙来。 “该死,太过份了,怎么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 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拥紧她,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 他……真的在为她担心呢。一股甜蜜涌上可儿的心头。她微笑着,缓缓举起手,轻轻地、笨拙地抚拍着他那宽厚的背。 “我这不是没事嘛。” 张三瞪着那些分神的仆役,以眼神命令他们全都装作看不见。仆役和卫兵们纷纷低下头,窃笑着,继续收拾现场,将五多从乱砖堆中给拉出来。 “出来了。”几个仆役异口同声地叫道。 可儿一惊,猛然回到现实中。她忙推开凌雄健,走到五多身边。 五多还在抽噎着。 张三小心地摸摸五多的伤处,对可儿笑道:“万幸,好像没有伤到骨头。” “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比较好。” 可儿边说边蹲下身子。她还没完全蹲下,便又被凌雄健拉起来。 “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凌雄健皱眉瞪着她,“看看你自己!” 可儿低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她的衣裙全湿了,而且还沾满了泥巴。 “姑娘快随我去换衣裳吧,别着了凉。”春喜也上来拉开她。 “夫人只管放心,这里有我们呢。”张三也说道。 可儿看了凌雄健一眼,便点点头,随春喜走开。 “姑娘最好是去温泉里泡一泡,别受了寒凉,引出胃疼来就不好了。”春喜一路嘀咕个不停,“我已经让老王给姑娘准备了一些姜汤,等一下给姑娘拿来……”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可儿仍然能感觉到凌雄健盯在她背上的目光。 第二十一章 看着众人把那个叫五多的小厮抬走,凌雄健不放心地回望着可儿消失的方向。他注意到,她并没有回偏殿,而是向后花园方向走去了。 这女人在搞什么名堂?凌雄健锁起眉,她应该回他们的房间换衣服才是。她这是要去哪里? 凌雄健招手叫来小林,让他看着清理现场,自己则跟在可儿身后,追踪而去。 春喜并没有陪着可儿。她独自撑着一把纸伞慢慢地走在小径上。她似乎在专心地想着什么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发现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 望着前方那个纤弱的身影,凌雄健也陷入沉思。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要起来的?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没有觉得她有那么重要。 回想起她跪在危墙下的情景,凌雄健仍然有种手脚麻痹的感觉。即使当初太医们宣布他的腿已无药可救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与担忧。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起来的? 凌雄健默默地思索着,跟随在可儿身后。 一开始,他只是对她有些好奇而已。渐渐地,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他发现,在她聪明能干、热情果敢的面具后面,还隐藏着一个胆小怯懦、害羞**的小女人。而奇怪的是,他发现他喜欢这样矛盾的她,而且是越来越喜欢——可以这么说,自从娶了她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 只是,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没有认为她有多么重要。他喜欢她,这种喜爱就跟他喜欢“月光”,或是喜欢某个淘气而机灵的小兵没有什么区别。这就只是一种单纯的喜爱而已…… 一个老婆子提着食盒拦住可儿的去路。可儿并没有站住,只是让婆子随她同行,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继续向拱桥方向走去。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这份单纯的喜爱,而变得重要起来的? 凌雄健回想起替她戴上斗笠时,心头掠过的莫名情愫。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自从可儿宣称她是多么不情愿成为别人的新娘后,他就本能地把她当作是一个有待攻克的城池。对于他来说,她应该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她又是什么时候超越“游戏对手”的角色,而成为了那个“重要的人”? 凌雄健不自觉地摇摇头,不再去费神想“什么时候”的问题。这种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很难去判断它到底发生在哪一时哪一刻。也许,它发生在遇到可儿的那一天,在吉祥客栈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也或许,它发生在他们还未出生之前,在上一辈子里。也或许,它发生在创世之初,在那块三生石开始记录誓言之前。总之,这件事是发生了。不管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可儿,那个倔强的、固执的、好管闲事的小寡妇,竟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远远跟着可儿走上那座连接后花园的半圆形拱桥。刚跨上几级台阶,一阵熟悉的紧绷便从左腿传来。凌雄健警觉地站住,伸手使劲地挤捏揉搓着大腿。 被伤疤拉扯着的**肌肉及时得到了舒缓,那份紧绷很快便消失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有伤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儿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中回响起来。 凌雄健皱紧眉,昨夜那种无所遁形的无措又萦上心头。他一直知道她是聪慧的,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竟如此聪慧。她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对她陡生一份惧意。正是出于这份自保的本能,他才选择了她的软肋攻击她。 他摸着鼻子苦笑。擅长观察的不仅仅只有可儿一人。他早就注意到她对他怀有的一份情愫。只是,她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鹿,既好奇地想要接近他,又警觉地不信任他。而他昨晚的一番“教训”恐怕正好证实了他的不可信任。 凌雄健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原本一直走在前方的可儿竟然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春雨浸润后的花园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泥土和花草树木混合而成的特有清香。在一排刚刚冒出新芽的银杏树缝隙间,凌雄健眼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青绿色闪过,他忙追了过去。 银杏树中间是一条不引人注目的石子小径。那个曾经跟在可儿身后的老婆子怀中抱着一堆东西,正低着头向他走来。 可儿呢?凌雄健打量着老婆子身后的土包。这才发现,在土包前,还有着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 可儿是在那里面吗? 他横跨一步,拦住老婆子的去路。 那老婆子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不由吓了一跳。 “将军。”她失声叫道。 凌雄健点点头,望向她身后的石屋。 “夫人在里面吗?” “是……” 老婆子犹豫着,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衣物。凌雄健立刻认出那是可儿的衣物。 可儿的衣物在这里,人却在石屋中。这石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这不禁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走过老婆子的身旁,冲她挥挥手,催促她离开,然后仔细地打量着石屋的门。 显然,这门是最近才新修的,还未来得及上油漆。 他将手放在那锃亮的铜制兽头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推开门。 木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一股湿热的雾气从门缝间漏出,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 * * 可儿打发走老婆子,从食盒中拿出糕点,一一摆到池边的一个木制托盘中。 她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咬着,将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那因为没有及时吃早饭、又受了一些寒凉而隐隐有些抽痛的胃部立刻得到了抚慰。 她舔舔手指上的糕点屑,任由披散着的黑发像绸缎一样在水中飘浮着,唇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 可儿喜欢水。生在水乡的她却从来没有过在水中嬉戏的经历。她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规矩要守,以至于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和机会——如今,也算是一补当年憾事了。 她微笑着蹲下身子,看着水面渐渐升高,直到没过整个头顶。 虽然没有机会下水,可儿却在调皮小叔的指导下学会了闷水——她曾偷偷在脸盆中练习了很久。让她自豪的是,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水中睁开双眼。 她张开眼,看着自己的头发像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在四周飘动着。这新奇的经验远远要比偶尔在澡盆中一试身手强太多,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让憋着的一口气跑了出来,她连忙钻出水面。 可儿微笑着仰起头,将乱成一团的头发浸在水中,胡乱地理了理。想到等春喜拿着衣服回来后,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梳顺这头乱发,不由又笑了——她几乎已经听到了春喜的抱怨声。 她愉快地转身,将肘部伏在池边,下巴搁在肘弯上,拿起另一块糕点懒洋洋地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反踢着腿,体验着水的浮力托住身体的奇妙感觉。 望着屋内弥漫的水雾,她的思绪也自由地散漫开去。 可儿这一生总是在关注着他人的需求。她早就习惯了人们总是依附于她,总是当她是万能的。而且,有时候甚至连她都相信自己是万能的,是不需要别人的拥抱与关怀的……直到凌雄健紧紧地抱住她。 当凌雄健将她拥在怀中的那一刻,可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也是需要一个人来疼惜和保护的。而……让她无措的是,那个人竟是凌雄健,那个才跟她吵了架,并且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顽固家伙。 斗笠下,两人相缠的目光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可儿的呼吸不由为之一窒。她猛然意识到,凌雄健从她这里赢得的不仅仅只有信任,还有一份不甚明了的情愫…… 可儿摇摇头。她想,她一定是把从小对父兄的渴望强加在了他的身上。这个男人,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一个男人,她自然会对他有些幻想。然而经过昨晚,她已经认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她走得有点太远了。他并不是她的“父兄”,如果她再不小心一点,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虽然这么想着,他将她从桌下拉出来时那紧张担忧的神情,仍然让她心中如同倒了一坛香甜米酒一样,有些醺醺然、晕晕然的。 可儿学着春喜的样子撅起嘴,却忍不住还是笑了。 看着凌雄健那么紧张她的样子,不知怎的,昨夜的委屈难受竟在突然间全都化为了乌有。她发现,此刻的她心情极其的愉快。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愉快。 她想,昨夜凌雄健之所以那么恼火,除了她踩到他的痛脚之外,可能还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她逼着他重新审视了自己。 可儿知道,从十五岁起,凌雄健便开始了他的将领生涯。在他的身后,总是有着太多的人在依靠着他。这样的使命迫使年轻的他不能容忍自身存在任何一点小瑕疵 ——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他的一个失误而导致别人丧命——于是,他便下意识地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成为一个毫无瑕疵的“完人”。 然而一个身受重伤,以致于都不能重返战场的将领又怎么能自称是一个“强者”呢? 可儿看着捏在指尖的糕点皱起眉头。她意识到,凌雄健恼火的正是这一点,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人”的事实。 承认自己是有缺点的凡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很容易,而对于他,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将军来说,可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高高在上——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也正是他对待她的方式。 可儿在突然间有点明白了。原来凌雄健一直在把她当作某个游戏的对象。她可以在他的规则里任意而为,但一旦她犯了规,便会让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触怒于他。 她猛然意识到,她与凌雄健之间是多么的相像。他们都是那种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 她学着凌雄健的样子挑起一边眉。 他喜欢占据优势,她也是。他希望她能按照他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她却不打算让他如愿。迄今为止,她让他占了太久的优势,以至于都让他小看了她——与凌雄健所习惯的明枪明箭式正面战斗不同,可儿一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更加擅长暗巷作战。 她将最后一口糕点扔进嘴中,扯过放在一边的布巾擦擦手。 且让他去明修栈道,她尽可以暗渡陈仓。至于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她再次沉下水,惊奇地看着水中不一样的世界。直到一口气用尽,才重新浮出水面。 正当她将披拂到脸上的长发拨开时,石屋的门发出“呀”的一声轻响。 “春喜吗?”可儿抬起头来,随口问道。 第二十二章 石屋的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一阵冷风从门缝中吹进石屋,将水雾吹开一道豁口。在那道豁口中,凌雄健结实的身影清晰可辨。 可儿忙往水下一蹲。只一会儿,便又冒出水面来。她抓住池边,因那瞬间的惊慌而冲自己不满地皱起眉头。 凌雄健将头探进石屋,不由一愣。 只见石屋中几乎空无一物,除了门左边一排木架和右侧的一张软榻外,整个空间都被一个陷入地下的汉白玉石水池所占据着。一阵阵带着轻不可辨气味的水蒸气从那池中散发出来,沾湿他的脸。 “这是什么鬼地方?”凌雄健的话脱口而出。 “温泉吧,我想。”可儿的声音从他的右下方传来。 他眯起双眼,努力看透那层朦胧的雾气。 只见在离他的脚两步远的地方,可儿浸在那快要溢出池边的碧绿泉水当中,尖尖的下巴埋在交叠的双手上,正眨着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带着判究的神情望着他。 凌雄健穿着一件深蓝色圆领箭袖长袍,被雨水淋湿的肩头近似黑色,而那头同样被淋湿的黑发反而闪着深蓝的光芒。看着那凌乱地贴在脖颈上短发,可儿手指一阵刺痒,她不禁回忆起手指穿越其间的感觉来。 见到凌雄健的第一眼,可儿的呼吸猛地一沉。想起斗笠下纠缠的眼神,以及他抱紧她时微微颤抖的身体,她的双颊不由热烫起来。 她摇摇头,习惯性地推开心中翻搅的复杂情绪。她提醒自己,这人的外号叫“石头将军”,不要因为他一时的关怀就忘记了她的身份。她只是个“临时妻子”,最终仍然是要离开这里的。 一阵凉风从凌雄健的背后吹进石屋,可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关上门。 “这么说,这温泉到底是被你找到了。” 凌雄健背对着可儿,瓮声瓮气地道。不知为什么,面对可儿时,凌雄健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是的。” 可儿忽闪着那双又圆又大的猫眼,思绪在脑海中飞快地旋转着。 她嫁给他是为了最终的自由。禀着公平原则,只要她在这府里一天,她便会做一天这个“临时妻子”。哪怕再委屈,她也要坚持住。只有这样,等到功德圆满的那一天,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这里,并且以事实向凌雄健证明,他曾经多么地错看了她。 而在此之前,不管他多么不屑于她的“多管闲事”,该做的事情她仍然会去做。可儿几乎是不怀好意地瞥着凌雄健的左腿。 老王经常说,可以将鸡蛋煮熟的方法不止一种。她相信,把凌雄健弄进这温泉的方法也不止是一种。 凌雄健强迫自己转过身来面对可儿。 他向前跨了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碧绿的池水微微地泛着一些细小气泡,可儿那纤细的身影在水下若隐若现。那热腾腾的雾气使得她的双颊染上一层醉人红晕,眼波也在这水光的映衬下显得氤氲起来。 可儿掩饰住算计的眼神,抬头望着凌雄健,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 “这门窗昨儿才修好的。” 她抬起一只手,胡乱地在头顶比划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最初的那阵惊慌过后,她竟然不再感到羞涩——她只能将这归功于凌雄健的“**”。 凌雄健瞪着她那细白的手臂。在她的手臂因指着门窗而划开时,他也注意到那隐藏在水下的春色,喉头不由自主地一动。 他默默凝视着水雾中那张朦胧的脸庞,错乱的思绪和杂陈的感觉就像是在狂风中翻搅的乌云,一会儿甜蜜地升起,一会儿又失落地坠下。一股类似风雨欲来的压力也随着这陌生的情感在心中慢慢地积蓄、耘酿……直到他再也无法承受。 他猛地转开身,走到窗前,愣愣地望着窗外。 窗外,一道雕刻精细的石制窗棂既保护了窗内的隐私,又不影响采光和通风。 可儿望着凌雄健高大的身躯。在这低矮的石屋中,他的头顶几乎要触及到平平的屋顶了。在他转开视线之前,可儿从他那阴晴不定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让她呼吸为之一窒的东西。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已转开身去。 “将军?”停顿了一下,她改口道:“熊。” 这熟悉而特定的称谓在凌雄健胃部点燃了一把火。他低头看着自己不自觉握紧的拳,不明白这突然间的退却是怎么回事。 可儿望着凌雄健的背影,**地察觉到他似乎有些沮丧——她很轻易地就猜出了原因。他似乎认为,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一股甜蜜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也许他开始有点把她当作是家人了…… 可儿看看挂在木架上的斗篷,又看看垂着头的凌雄健,起身离开温热的泉水。 她披上那袭凌雄健曾亲手披在她肩头的斗篷,因那冰凉布料贴上温热的身体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凌雄健听到一阵水响,却没有回头。他固执地瞪着窗外的天空。那天空被窗棂上精细的雕花图案切割得零碎而混乱——就像他的思绪一样。 可儿赤足走到凌雄健身后,看着他紧绷的肩背,不由叹了一口气,将脸贴了上去,双臂也缠上他的腰。 凌雄健微微一怔。 “对不起。”直到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凌雄健才意识到,说话的人竟然是他。 他诧异地望着窗外,可儿也以同样的诧异望着他。 “为什么?” 她本能的回应。她才不相信他会为了昨夜的分争而道歉。 凌雄健低下头,瞪视着缠在腰间的手臂。那如千军万马一样拥挤在脑海中的思绪中,竟然找不到一条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横空生出的道歉。 沉默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凌雄健老实地承认着,转过身来。 窗外阴郁的天光透过窗户投照在可儿脸上,使得她那因水气而湿润的肌肤更显得吹弹即破。 可儿裹在斗篷中。这件黑色绣团花的斗篷在凌雄健身上只及到小腿而已,披在可儿身上却一直垂到了地面。它将她的身体完全地包裹起来,只有胸前因她的手臂缠着他的腰而微微分开。那黑色斗篷映衬得那片肌肤更显白皙细嫩。凌雄健的眼眸不由一沉。 “也许,是为了昨晚的粗鲁?”可儿挑起眉,戏谑地望着他。 凌雄健拧起眉。他不打算为了她昨晚无礼的刺探而道歉。 “不。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他停顿了一下,放缓语气又道,“我想,是为了今天让你置身危险当中。” 可儿眨眨眼,窃笑起来。 “觉得没有保护好我吗?” 凌雄健的双眸暗了暗,点点头。 可儿不由一愣。她没有料到他竟然会承认,不禁露出一个恍惚地微笑,心底瞬间柔软起来。 “你不该跑到那堵墙下面去。”凌雄健的手指抚上她缠在他腰间的手臂,亲昵地滑动着,感觉那肌肤的幼滑。 “你……担心我?”可儿歪着头,望着他。 凌雄健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因为我是你的责任,就像五多的安全是我的责任一样?” 可儿的话让凌雄健皱起眉,“你不仅仅是我的责任,你……” 他停顿下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那种感觉。他轻抚着她的腰际,喃喃地道:“你是我的,我应该保护好你的……” 望着他混乱的模样,可儿只觉得胸中溢满了柔情。突然间,两人间的种种是非全都消散在了风中,她的脑海里只留下危墙下,凌雄健那慌乱而脆弱的模样。她轻叹了一声,踮起脚尖吻了吻他脖颈下的凹陷。 “谢谢你没有对五多大吼大叫。” 凌雄健的喉结又滑动了一下。 “我很想吼来着。”他挑起一丝沾在她脖颈上的湿漉秀发,在指间缠绕着。“只是怕局面会被那小子搞得更加混乱。” 可儿望着他闪烁的眼神,绽开一个了然的微笑。这个男人,竟然这么害怕别人会看透他的内心世界。 她抬起手,抚过凌雄健那冷硬的脸部线条。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知道,这张石头面孔后面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她的夫君——不管他们能维持多久的夫妻名份,至少,目前他是她的。有一瞬,可儿心头感到无比的自豪。 “我的男人。” 她低喃着,勾住他的脖子,目光迷离地贴向那张像佛祖一样宽厚仁慈的唇。 我的男人?! 凌雄健的身体蓦然绷紧,两只手不由僵硬在她的背上不敢轻举妄动,一双眼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说他是她的男人?!凌雄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响,可儿才意识到她把那句话说出了声,不由涨红了脸。她不想承认,便用力地拉下他的头,学着他的样子深吻他。 凌雄健愣愣地任由可儿亲吻着。她的用意就像写在墙上一样清晰可见——她不愿意承认刚才那句溜出口的话,想以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可是,不管她是否愿意承认,他已经听到了。 他缓缓绽出一丝微笑。在这一刻,所有的不安与焦躁突然间全都云开雾散。他低叹一声,慢慢放松绷紧的身体,手掌托住她的背,让她更加贴近自己。 这是可儿第一次主动吻他,凌雄健努力克制着想要占据主动的本能,任由可儿在他的嘴中巡礼,任由她学习着……也任由自己沉浸在她的温柔与热情当中。 当可儿的吻转移向他**的脖颈时,凌雄健决定拿回主动权。 “可儿。”他低吟着,托住她后脑的手将她的脸移向他的唇。 可儿摇摇头,挣脱他的手,低下头去拉扯他的腰带。 “将军的衣服湿了。”她低喃着,那嫣红的脖颈泄露了她的动情。 凌雄健忍不住低下头去吻着她修长的脖颈,任由她的手指忙碌。他的手也顺着她的手臂抚上她的肩,扯掉斗篷。 她的身体上仍然带着未干的水珠。 “你更湿。”他低语。 这句话让两人同时回忆起昨夜吵架之前的甜蜜,以及之后的“争论”。 “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凌雄健回忆地笑道。 “而且,还没有结束。”可儿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扔开凌雄健的腰带。 “不,已经结束了。”凌雄健按着可儿的背,让她贴上自己的身体。“人家都说,夫妻吵架不隔夜。咱们吵架也不隔夜。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吵架更是不值得。” 可儿不想再去回忆昨日的冲突,便只瞥了他一眼,微微推开他,避而不答地拉开他的衣襟。 这是可儿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凌雄健的身体。她的手指犹疑地抚上那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胸膛。这肌肉的线条是她所熟悉的,而这蜂蜜一样的色泽则是她不熟悉的。 她习惯性地抚摸着他肋骨上的伤痕——这道伤痕比周围的肤色略浅一些——视线却有些羞涩地偷窥着他胸前的那两点深色。 凌雄健松松地圈着可儿的腰,手指爱恋地轻抚着那里的曲线。当他意识到可儿的目光后,呼吸不由一窒,身体立即而热烈反应也令他微微有些震惊。可儿只是凝视着他的胸前而已,那感觉却像是她已经在碰触他了。 “可儿。” 他的手沿着她光裸的背一路向下,抚摸着她细滑的大腿;另一只手则向上,贴着她的腰窝,微微一使力,她便抵在了他坚硬的身体之上。 可儿红着脸又瞥了他一眼,继续为他宽衣解带。她的手指贴着他的肌肤穿过宽肩,将长袍褪下他的肩头。凌雄健舍不得放开她,只一次一只手臂地让她帮着摆脱长袍,然后,他弯腰抱起她,踢开纠缠在一起的衣裳和软靴,向一侧的软榻走去。 可儿微微一惊,她的本意是要引诱他下水的。 “熊。”她推着他的肩头。 凌雄健低头凝视着她,那火热的眼神让她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他抱着她走到软榻前,却冲着软榻皱起眉来。这软榻明显是设计来给人坐,而不是躺的。不仅窄,而且短。而且,看上去不很结实的样子。 “熊。”可儿又推推他。 “怎么?”他放眼看着四周,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充当床铺的东西。而地面的大理石看上去又太凉了些。 “熊。”可儿再次摇摇他,争取回他的注意力。她咬住嘴,半垂着眼帘道:“你……不想先洗个澡?” 凌雄健皱着眉看着那汪碧绿的池水,一丝邪恶地、像狼一样的笑意漫上他的唇角。 “对,洗澡。” 他看看怀中的可儿,又看看那池看上去够深的水,猛地松开双臂,将她扔进水池。 可儿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落进池中。她慌张地划着手脚,却找不到着力的地方,不由更加慌张,眨眼间便喝了三四口水。 凌雄健微笑着踏进池中。他等着可儿从水中冒出来,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反击。结果却是她还给他一份惊吓。看着她笨拙而胡乱划动着的四肢,凌雄健猛然领悟到,她不会游泳。他忙潜下水去,将她捞出水面。 可儿伏在凌雄健的手臂上拚命呛咳着。凌雄健内疚地拍着她的背。 等气息稍微缓和一些后,她喘息着骂道:“不想洗澡就不洗嘛,谋害我的性命做什么?” 一着急,她的乡音便又出来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凌雄健亲吻着她咳得青筋暴起的额头,心疼不已。“我不知道你不会水,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的事情多着呢,你还以为我希罕着你那个三品凤冠呢!” “对不起。” 凌雄健抱紧可儿,对自己的鲁莽后悔得要死。可儿的咒骂他只听懂了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因那浓厚的乡音而全然没有听懂。 看着可儿喘息初定,凌雄健小心地捧起她的脸。望着她嫣红的面颊,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害你难过了。原谅我,好吗?” 望着凌雄健那严肃而郑重的眼眸,可儿心不由一抽,竟然有些隐隐生疼起来。 “说你原谅我了。” 他捧着她的脸,眼神中又流露出当她身处危墙下时的那抹脆弱。 “我原谅你。” 可儿不由自主地喃喃回应。她无法忍受看到他脸上有这种令她想落泪的神情,便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抹过他的眼下,希望能抹去那抹痕迹。 “可儿。” 凌雄健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俯下头,温柔地吻住她。 和往常一样,凌雄健的吻立刻摄去了可儿的心魂。她无助地攀附在凌雄健身上,任由他的唇舌对她施展着魔法。 当凌雄健轻吻着她那**的耳下时,可儿低吟着以面颊摩擦着他的头发。与他裸裎相对,肌肤相亲是如此的令她愉快,那愉悦的感觉就像这源源不断的泉水一样冲刷着她的身体,令她不自觉地在凌雄健的怀中磨蹭着、扭动着。 凌雄健的喉间发出一声近乎痛楚的低吼,他的脸埋进她的颈间,热吻着她,一路向下延伸…… 可儿不由咬住唇,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快感几乎让她昏厥。 “熊。”她喘息着低唤他的名字。 “在。”凌雄健沙哑地回应着,将她抱得更高一些。他放慢速度,舌尖在她的肌肤上懒洋洋地转动着、品尝着、逗弄着,直到可儿不自觉地按住他的头,这才微笑着重新吻住她。 可儿扭动着腰肢,一股令她疯狂的热力正在她体内急速攀升。这份迫切让可儿想要哭想要叫,却又不能哭不能叫。她只能忍耐地低吟,急切地吻着凌雄健,以她的方式催促着他。 然而,凌雄健却并没有依从她的暗示,他只是好整以暇地亲吻着她,就仿佛他有着全世界挥霍不尽的时间……又仿佛时间根本不存在,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可儿的甜美怡人…… 凌雄健抱起可儿,轻抚着她的腿,然后拉起它,将它盘在腰间。可儿立刻自动地抬起另一条腿,也盘上他的腰间,将自己固定在他的胸前。他微笑着后退一步,抱着她缓缓坐在通向池底的台阶上。波动的水流漫过他们腰际,轻轻冲刷着两人亲密相依的身体,令他不由呻吟出声。 可儿紧紧攀附在凌雄健的身上,急切而狂乱地亲吻着他的额、他的鼻梁、他的下巴以及她所能够到的一切部位。 “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话。” 凌雄健的手沿着她的脊背缓缓下滑,声音忍耐而粗哑。 可儿没有出声。她不想重复那句溜出口的话;更不想去弄明白,她怎么会脱口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她只是一个劲地吻着他的肩头,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暗示。 然而凌雄健却不理会她,只固执的抚弄着她的背,不肯进一步地去抚慰她。 “说。”他命令着。 可儿摇着头,急切地啃噬着凌雄健的肩、脖子、和锁骨,以舒缓体内攀升的需要。 凌雄健颤抖地呻吟着,仍然坚持着不肯放弃。 “告诉我……我是你的……” 他喘息着,手掌推着她的腰背,让她更加地贴紧他。这亲密的压力立刻让可儿溃不成军。 “我……熊……”她死咬住唇摇着头,抵抗着体内那即将爆发的热流。 “说!告诉我……你的感觉……”凌雄健拥紧她,忍不住大声地呻吟着。他不知道这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自己。“告诉我……你要什么……” 可儿抬起昏乱的眼眸,看着他坚持的眼——在这样一个让人迷失的炙热时刻,她竟然还能分神去领悟两人的另一共同之处:固执。她知道,如果不说出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轻叹一声,温柔地投降。 “你。我要你。” 凌雄健浑身一颤,拥紧她。只这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一道符咒,令他领略到无比的快乐。这种快乐仅次于此刻她所带给他的那种快乐,仅次于看着她为他而疯狂时的快乐,仅次于他们双双投入那全然无我的**之中的快乐…… 也或许,这些快乐不分上下。 看着可儿疲软的环绕在他身上的娇躯,凌雄健模糊地想。 * * * 热腾腾的雾气不断从泉水中升起,遇到冰冷的石墙,便凝成晶莹水珠一路滑落下来。 凌雄健舒展双臂倚靠在池边,望着对面墙壁上水珠滑落后留下的一道道轨迹。 静默了半晌,他突然出声。 “可儿。” “唔。” 可儿漫不经心地应着。她将下巴抬离凌雄健的手臂,伸手从木制托盘中拿了一块糕点。 凌雄健转头瞥了她一眼,便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块糕点咬去一大半。 可儿抬抬眉,看着手中仅剩的一点糕点,不经意间竟回想起她的第一次婚礼。 依照风俗,除了婚约外,当地人最看中的就是新婚当日的那套仪式。若一桩婚事只有婚约而没有婚礼,很可能会被人怀疑这桩婚姻的实质。可儿的第一次婚姻便有着一个传统的、全套的婚礼,只除了缺少一个环节——“洞房花烛夜”。 在当年那套烦琐的仪式中,有一项叫作“分食”的。即夫妻俩要分食同一块糕点——就像可儿手中所拿的这种糯米软糕——然而,当时钱家大少爷已经陷入了弥留之际,喜婆只得拿着那块糕碰了碰他的嘴唇,便算是完了礼。 而她的第二次婚姻虽然没有世俗所看重的婚礼,它却完成了上一次婚礼没有能够完成的最后一个环节和……这个。 可儿微笑着,将剩下的糕点放进口中,心头闪过一丝正在完成“分食”仪式般的羞涩。 “可儿。”凌雄健又叫了一声。 “唔?”她转过头。 凌雄健也转过头,望着她的双眸闪着著名的蓝色光芒。 “留下来吧。” 可儿一愣。 “留下来陪着我,咱们一起作伴到老怎么样?”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期待的微笑。那丝微笑像透过云层的阳光,竟令可儿有些目眩。 可儿眨眨眼,转过头去,对着木制托盘默默出起神来。作伴到老……,那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呀。凌雄健……可有把握想要留她一辈子?谁又能保证哪一天他不会厌倦了她? 可是,如果一直有他在身边…… 一丝甜意漫上心头,可儿的双眼不由朦胧起来。未来是那么的遥远,她宁愿不去设想没有办法把握的未来,而只守着眼前。至少,眼前的凌雄健是要她的。至于未来…… 就算终有一天他会厌弃她,她总还可以回去开她的店的…… “嗯?” 凌雄健拨过可儿的下巴,却意外地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水雾。 可儿眨眨眼,眨去那碍着视线的水雾,微笑道:“那么久远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第二十三章 扬州衙城别宝斋玉器店 掌柜娘子走进别宝斋。一抬眼,只见父亲和姐夫正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陌生男子在说话,便忙避到一旁,悄悄地拉过一个小伙计。 “这是哪个?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小伙计笑道:“那是靖国侯,京城来的大客户,也是大姑爷店里的常客。这次是跟着大姑娘他们一起来扬州玩儿的。二姑娘是家来看大姑娘的吧?他们在后堂呢。” 掌柜娘子含糊地应着,却并没有立刻向后堂去,而是磨蹭着,偷偷窥视那位贵族老爷。 只见那位侯爷年约二十左右,一件昂贵的白色狐皮长袍裹着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瘦长身形,也衬得那张白净的面皮更加的苍白。在长袍的衣襟处还绣着一枝艳丽的桃花,枝叶横斜过那位侯爷肩头,将从桃红到粉白的花瓣飘飘洒洒地洒了一衣袖。 靖国侯慵懒地瘫坐在圈椅当中。在他的身后,侍立着五六位同样衣饰华丽的侍女。其中一个侍女递了一件什么东西给别宝斋老板。 别宝斋的老板——掌柜娘子的爹——接过那只扇形玉佩,举到日光下细细地打量着。 “小人倒是还记得这块玉佩。”他笑道,“这玉的成色可算是上乘的,只可惜这雕工太差,白白糟蹋了一块好玉。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小人才印象深刻。这种玉佩小人的店里头一共收了四块。两块寄到京城,放到我女婿的店里头卖;还有两块就放到小的店里头卖。买家们都说这雕工太差,所以至今一块也没有卖得出去。如果侯爷感兴趣,小店也不敢赚侯爷的银子,只折回个成本价就行,不晓得侯爷意下如何?”说着,恭敬地递还玉佩。 靖国侯懒洋洋地抬抬手指,令身后的侍女接过玉佩,有气无力地笑道:“价钱好说。那天在你女婿店里看到这玉佩,就想起我家里好象也有两块这种形状的。想着也许能配成套,结果还真是巧了,大小、色泽和玉质都差不多。如果再多两块,倒正好可以凑成一个圆。不知道你这里还有没有了?” 别宝斋老板笑道:“实不相瞒,这玉佩并不是本店的出品,是从外头收家来的。小的倒是听那个卖玉的人说过,好象她手头还有两块……”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小侯爷猛地坐直身体,那双原本焕散的眼眸放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在哪里?” 掌柜娘子不由吃了一惊。初见这位侯爷时,她还以为他是一个体弱多病之人。如今再看他的神情,哪里还有一丝病弱之态?此刻他那精力充沛的模样简直可以上山去打老虎了。 老板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人也不晓得那个玉佩在哪块。那个卖玉的妇人不是熟客。” 这句话像根针似地,刺破了那小侯爷的精神。他缓缓瘫软进座椅,脸上重新浮起病恹恹的模样,长叹一声:“真是不巧。不知老板是否记得那个妇人的模样?” 老板笑道:“那可就有些个难了。小人记得她一直戴着一个大帷帽,那厚厚的黑纱一直垂到肩下,小人连她的下巴都没有看得到。不过,听声音倒像是个年轻妇人,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十岁,而且,她说着一口的流利官话,应该不是本地人。侯爷该晓得,当地人说官话都会带着口音。” 那小侯爷皱起眉头,“这么说,是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妇人啦。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就是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 别宝斋老板想了想,笑道:“侯爷这么一提醒,小的倒真是想起来了。那妇人手腕上戴着一个十分别致的镯头。因为那个式样少见,我就顺手把它画了下来,请金匠照着打两个,赚点子辛苦钱。金匠说,这种式样的镯头工艺很复杂,现今会做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怕要些时日才能打出成品来。所以至今我还没有拿到。如果老爷想看,倒是有纸样儿。” 老板回过头来招呼小伙计拿纸样,却瞥见他的二女儿站在后堂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客人看,便皱眉瞪了女儿一眼,挥手将她赶走。 掌柜娘子无奈,只得转身向后堂走去。 进了后堂,却见梳头娘子花大娘正陪着她母亲和姐姐坐着聊天。 “花大娘也在啊,”她招呼道,“好久不见了?~.” 花大娘忙站起来回礼。她看着掌柜娘子头上盘的新鲜发式,心中不由一阵妒恨。 罗城新近来了一个外地女人,竟盘得一手京城最新的发式,着实抢了她不少客户。这胭脂铺的掌柜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现今奶奶眼界高了,看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手艺喽。”她酸酸地道。 掌柜娘子摸摸梳得油光滑亮的鬓发,有些尴尬地笑道:“大娘也别恼,这只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要论手艺,还得说是大娘的精致……”说着,拿眼求救似地看着母亲。 她母亲笑道:“一个时辰之前就派小子去叫你了,怎么这早晚才来?” “妈哎,你就别说了,为了这个还跟他作了一通子气。姐姐姐夫难得家来一趟,我让他跟我一起家来,他说店里头走不开,说非要等关了门才肯过来。你说这个人倒是可气不可气?~!” 她姐姐笑道:“这有什么可气的?男人家嘛,就是应该以生意为重。你姐夫不是也一样嘛,明里头说是带我回趟娘家,实里头不过是受那个小侯爷的差使,来谈生意的。” “对了,说是什么靖国侯,我看怎么像是个病秧子的?” 她母亲啐道:“你又躲到一边偷看了,一点个规矩都没得。” 她姐姐笑道:“这个侯爷的身子好象是不太好,一路上有七八个侍女轮流侍侯他,那个排场大得不得了。到底是个侯爷。” 掌柜娘子轻蔑地一笑,“也不过是个侯爷而已,摆什么排场。人家安国公还是个国公爷呢,进出城的时候也没有见他带什么随从。对了,”她转头对花大娘笑道, “前儿个我碰到蓝大奶奶了。要不是我家小丫头告诉我,我还不晓得她就是蓝大奶奶叻。还以为她是个什么样的厉害角色,看模样也很普通嘛。” 大姑娘探身好奇地问道:“你说的可是描金巷钱家的寡妇蓝大奶奶?” 花大娘笑着答道:“现如今她已经嫁给安国公了。” “可我在京城时,怎么听说那个国公爷跟玲兰郡主有了婚约?”大姑娘道。 “肯定是姐姐听错了。”掌柜娘子走到大姑娘的身边,笑道,“那国公爷又不是傻了,放着郡主娘娘不要,倒要一个小寡妇。”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或者,就真如外头传闻的,国公爷只是把蓝大奶奶当妾娶进门的。花大娘,你说咯是啊?”她抬头望着花大娘。 花大娘因内心还记恨着她改用别的梳头娘子,便淡淡地道:“我家小翠如今也算是长大了,在那个府里头倒是学了不少规矩。她跟我说,做下人的不好说主人家的闲话,那府里的事她竟是一句也不肯漏给我的。” 掌柜娘子被她软软的顶了一句,却并不在意,只得意地笑道:“花大娘不肯说也没得用,城里头早传遍了。说他们结婚还没到三天,国公爷就抛下新娘子自顾自地跑到邵伯去了,竟留新娘子一个在家独守了半个月的空房。家来后两个人就大吵了一架,之后那个国公爷就一直住在书房里头,只可怜那个蓝大奶奶天天以泪洗面。可见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花大娘冷笑道:“奶奶也不晓得是听哪个胡勒乱嚼的,我倒是晓得那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白天晚上的分不开呢。” 大姑娘看看花大娘脸色不对,便皱着眉对妹妹道:“都已经是嫁了人的人,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酷喜个张家长李家短的。妈也是,也不管管你。” 掌柜娘子的母亲只和蔼地笑着将话题扯开。四个妇人又拉了一回家常,花大娘到底心中有些不痛快,便草草告辞出来。 转过一个街口,路过大都督府门前时,花大娘一抬眼,正看到安国公府上的马车停在大门前。那匹与安国公形影不离的、怪兽似的巨型大马也系在一边的栓马桩上。 只见那位引得扬州城中口舌纷纷的安国公正站在马车前,一手撩着车帘,一手扶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那女子站稳后,抬眼望着国公爷甜甜一笑。国公爷那张像冰雕一样严厉吓人的脸竟然在这如花笑靥之下缓缓融化了。 看着那位素以冷血著称的“石头将军”伸手理着那位小寡妇被风吹乱了的鬓发,花大娘只恨不能立刻跑回别宝斋将掌柜娘子拉来,好让她亲眼目睹这个情景。 * * * 可儿躲开凌雄健的手。 “在大街上呢。” 她责备地瞥了他一眼。 “那又怎样。” 凌雄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身侧,转身向大都督府的大门走去。 可儿恼怒地瞪着自信满满的凌雄健,又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那对站在朱漆大门边的中年夫妇,只得硬着头皮随着他走上台阶。 为了答谢国公府的无私相助,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袭誉大人特意下了一张大红请贴,要宴请安国公凌雄健夫妇。 接到请贴后,可儿至少向凌雄健阐述了二十条理由来说明她为什么不能出席这次宴会,却全都被他给否决了。而且,否决的方式让她大为恼火——他只是挑着眉重复同一句话:“你得去。”——好象她只是他属下的某个胆怯小兵。 今儿一早,凌雄健哪里也没去,只坐在偏殿里监视着她更衣打扮,仿佛害怕一错眼,她便会躲到什么让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事实上,这正是可儿的打算。 和所有的平民一样,可儿害怕见官。而这位李大人不仅是个官,还是一个代表皇帝巡牧淮南道的大官。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坐镇一方的诸侯! 光想着这些,就让她手脚发软。 凌雄健提醒可儿,他也是有品级的。只换来她的一个白眼,“你又没有官衔”。这句话惹得他揉着鼻子一个劲的傻笑。 除了怯于见官外,可儿还有一层担心。她曾听凌雄健说起,那位长史夫人与他那故去的母亲是手帕至交。 虽然只是故去婆婆的手帕至交,这却让可儿生出一种拜见公婆般的不安。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虽然可以算是一个能干的管家,却终究只是出生于平民之家,与官宦世家间有着天壤之别。她害怕她的一个言行不慎,会丢了凌雄健的颜面。 而凌雄健却认为她的理由十分可笑,最后竟然连反驳都省去了,只亲自押着她来到大都督府门前。 “将军。”长史大人李袭誉拱着手迎上前来。 可儿偷偷地从睫毛下窥视那位大人。只见他年近四旬,身材魁梧,相貌威仪。一看便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可儿不由又是一阵紧张。 偏偏这时凌雄健放开了她的手臂,害得她差点儿忍不住反手抓住他不放。 凌雄健躬身回礼,“大人。” 李大人微笑着拉起他。 “原来将军竟与我家夫人有着这样的渊源,老夫不才,冒昧地叫将军一声‘世侄’。” “大人见爱,小侄倍感荣幸。”凌雄健立刻改换称呼,恭敬地答道。 这位李袭誉大人原也是行伍出身。当年皇上讨伐王世充时,突厥明里与大唐和亲,暗地里却与王世充相勾结。幸得李大人侦知,伏兵全歼突厥使团,才使得唐军免受腹背受敌之苦。凌雄健年幼时便曾听人说起过这位李大人的事迹,故而对这位以威严著称的大人甚是崇敬,便收敛起了往日那副冷漠的石头面孔。 可儿并不知道这段故事,只惊讶地看着凌雄健的侧影,十分诧异从来不愿意居于人下的他竟然会自认小辈。 “这是内人。” 凌雄健转身,示意可儿上前。可儿红了脸,忙惴惴不安地上前见礼。 “大……人。” 李大人尚未开口,便只听站在一旁李夫人笑道:“这可是我家老爷的不是,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健儿给招了去,倒让新娘子独守了半个月的空房。” 可儿微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妇人迎上来,正以一脸毫不掩饰的好奇望着她。 “夫人。”她忙低头上前,又施了一礼,礼貌地浅笑着。 李夫人生得面如满月,一双笑弯了的眼眸中尽是和善之色,看上去比那位威严的李大人要和蔼许多。她冲可儿友善地一笑,转头对凌雄健道:“不过,也是你不对。早告诉我们你完婚的事儿,我家老爷也就不找你了。” “真是妇人之见。”李大人冲着夫人摇头笑道:“这水患如兵患。世侄是领军之人,自然知道轻重。而且,我看世侄媳也是一个明理之人。你看她让人带去的那些东西,都是灾民们急需的。”李大人望着满脸通红的可儿,嘉许地笑道:“世侄好眼光。” “大人过奖。”凌雄健忙躬身答谢,一边偷偷地冲可儿眨眨眼。可儿白了他一眼,脸颊不由更加热烫起来。 “今天老夫就是特意替邵伯的乡亲来向贤伉俪道谢的。” 李大人挽起凌雄健的手向门内走去。李夫人也挽起可儿的手,笑盈盈地引着她走进府门。 “大人是何时回到扬州府的?”凌雄健一边走,一边寒喧着。 “昨天刚回来。这次我将这淮南道整个走了一遍,发现只有扬州这地方最是重商轻农的。岂不知农乃国之根本,商人只重小利,长久下去,只怕会让百姓重利轻义,道德沦丧……” 可儿暗暗做了一个鬼脸。若如此说来,她这出生于商贾之家的小女子岂不是一个道德沦丧之人? 李夫人拉住可儿的手笑道:“他们男人聚到一起就谈国家大事,我们女人家可听不懂这些。”她拿眼上下打量着可儿,又笑道,“侄媳倒是挺标致的一个人儿。” 一句话说得可儿红了脸,她忙低下头去谦逊地应道:“夫人只叫‘可儿’便是。” “可儿?这是你的闺名吗?” “正是。” 可儿拿出由前婆婆与柳婆婆一同精心打造出的最佳礼仪风范,恭顺地点着头,头上那根步摇竟然没有一丝的晃动——她得意地想,就算是柳婆婆在此,只怕也不会做得更好。 显然,她的恭顺博得了李夫人的好感。李夫人点点头,不由又打量了一番她。 “之前我就听到外面有好多关于你俩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健儿娶你是因为你是扬州城中最能干的媳妇儿。可有此事?” 可儿没想到这位李夫人竟然是个不知拐弯的直性子,脸上不由又是一红,一时间竟然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夫人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健儿像他娘,有胆识。想当年,他娘也是不管什么门第之见,硬是嫁了他爹……对了,健儿,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是指谁?可儿疑惑地抬头望着凌雄健。 凌雄健的眉心耸起一座山丘。 “她没怎么说。” 李夫人讶然道:“难道你还没有告诉老太太?” “我已经给京里去了信。” 凌雄健刻意放得低沉的声音暗示着他的不悦。偏偏李夫人是个心思粗犷之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有在意。 “老太太是个最重门第的,她一心想为你攀一门高亲,如今你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李夫人拉住可儿的手,叹道:“可怜你这小模小样儿的,肯定不是那老太太的对手。” 此时,众人正好来到了大厅门口,李夫人这才放下这个话题,相让着邀请众人走进大厅。 大厅中央早已布置了一桌丰富的酒菜。凌雄健与李大人相互谦让了一回,到底是李大人做了上位,李夫人一侧相陪,凌雄健与可儿作为小辈坐在下手。 席间,李大人与凌雄健一直就如何整治河道、如何兴农植桑等等问题讨论个没完。而那李夫人则一副好奇的模样,誓要将可儿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问个清楚明白。可儿只得打叠起精神,应付着李夫人的好奇心——虽然她更宁愿多打听一些关于那位“老太太”的事情。 凌雄健从来没有向她透露过有关他家人的情况。可儿甚至一直误以为他跟她一样,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谁知现在竟突然冒出一个看样子十分厉害的“老太太”——从那只言片语,可儿猜,这位“老太太”十有八九是凌雄健的某个长辈。 凌雄健的生命中又有多少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她不由皱起双眉。 回府的路上,凌雄健舍弃“月光”而同可儿一起挤在窄小的马车里。 “你不是说坐在马车里蹩得慌吗?怎么不骑马反而改坐车了?”可儿嘲弄地瞥了他一眼,转头看着车外的人流。 凌雄健倚在车壁上,摸着下巴望着可儿不悦的脸庞。 “你有权利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可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我们这段姻缘就与常人不同,只是一个方便的安排罢了,相互间没必要了解得那么透彻……”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凌雄健捉了过去。他将她压在胸前:“我不喜欢你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话。”。 可儿毫不退让地瞪着他:“我也不喜欢突然冒出来的长辈。” 望着那双黑白分明、毫不妥协的眼眸,凌雄健叹了一口气放开她,缓缓说道:“我跟我外婆并不怎么亲近。” 外婆——就是那个重门第的老太太吗?可儿不禁挑高一侧的眉。 “我三舅常说我的脾气和外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竟然还有舅舅?可儿两道细眉全都挑了起来。 “你还有舅舅?” “对。三个舅舅、六个表兄弟和七个表姐妹。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他们的。” 无来由地,可儿打了个冷战。 “我想我宁愿不要。” 凌雄健看了她一眼,不由笑了。 “我的舅舅们都很好,没那么可怕。只是老太太难缠了点。” 他将可儿拉入怀中,闻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缓缓道:“四岁那年,父母将我送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不是那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她的个性很要强,很是独断专行。” 凌雄健微微一笑,“现在想想,老太太似乎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其实那时候我更多的是和我的表兄弟们呆在一起。直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停顿下来。 “唔?”可儿抬起头,只见凌雄健专注地凝视着她。 “比起你,我是何等的幸福。虽然我父母不在身边,可舅舅和舅妈们都对我很好。” 可儿的脸又是一红,她抓起他的手掌,轻轻地摇了摇,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凌雄健微微一笑,将那几个未婚妻的故事一一向她娓娓道来。“……总之,我与老太太之间一直存在着意志之争。她一心想要降伏我,我则一心想要逃开她的掌握。” 可儿若有所思地把玩着凌雄健的手指。 “我想,李夫人说得对,老太太肯定不会认同我的。她肯定觉得我配不上你。”她故作不在意地笑着。也幸好她不是他真正的妻子。 凌雄健专注地研究着她的神情。最后那句话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他却像是亲耳听到了一样。这让他多少有些郁闷。 他知道,可儿从小便艰难的生活在陌生人当中,这造就了她极强的防卫心理。她总是要先看到别人付出多少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衡量着付出自己。 想起李袭誉关于商人锱铢必较的言论,凌雄健不由苦笑。生于商贾之家的可儿对自己的感情比商人还要锱铢必较。 望着可儿低垂的眼,凌雄健能够理解她的害怕。他知道,除非是他全然地将自己**在她的面前,否则她永远都是对他有所保留的。只是,这对于他来说,也不谛于是一项冒险。 他想起那一晚两人的争执。那种几乎被她看穿的感觉仍然让他感觉不舒服。但如果他不能跨越这一步,他们永远都不会有未来。而如果他将自己全无保留地交给她…… 凌雄健坚决地摇摇头。可儿是个心软的小东西,他相信她绝对不会伤害他。他更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一定能为他所开。 他拥紧她,眼眸中绽放出那著名的幽蓝光芒。 “老太太管不了我的事。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喜欢你就成。” 可儿的心“突”的一跳。这是凌雄健第一次坦言“喜欢”她。 只是,这份喜爱到底能有多深?他会喜欢她到放弃心防,让她看到他最真实的那一面吗? 马车摇摇晃晃地到达将军府时,可儿已经快要睡着了。她倚靠在凌雄健的身上,闭着眼睛问:“快到了吗?” 凌雄健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马车外一个人朗声笑道:“我说你老兄真行呀,才三个月没见,竟然一声不吭的结了婚!” 第二十四章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凌雄健惊讶地挑起眉。他看了可儿一眼,便跳下马车。 只见大殿的廊柱下,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懒洋洋地斜卧在一张步辇之上,冲他咧着大嘴乐着。 “哎呀,你这只臭狐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凌雄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阶来到那个男子面前,猛地将他从步辇之上拉起来,大力地拍着他的肩头。 那男子也很不客气地当胸给了凌雄健一拳,“来看看你这只臭熊死了没。” 说着,两人抱成一团,哈哈大笑起来。 可儿钻出车厢时,正听到这声称呼,不禁微微一笑。看来,不止是她一人觉得凌雄健像只可爱的大熊。 看到二人以不必要的大力气猛拍着对方的背,她又笑着摇摇头,实在不理解男人们之间这种暴力式的友谊。她想,若换了是她,估计当场就要被拍得口吐鲜血。 老鬼、小林和张三也都带着笑,站在廊下看着。张三最先反应过来,他忙跑下台阶,伸手帮可儿跳下马车。 可儿下了马车,这才抬头细细打量来人。 来人几乎与凌雄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凌雄健穿着一套黑色的战袍。那柔软的战袍裹着他精壮的身躯,使得他更加显得威武雄壮。 而来访的男子则是一袭华丽的白袍。那袍袖上从桃红到粉白的花瓣刺绣十分的惹人注目,也更衬出他眉宇间的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邪气。 比起凌雄健的虎背熊腰来,那男子显得清瘦而飘逸。 在他们的身后,并排站立着八位身穿各色彩衣的漂亮侍女。她们也全都笑盈盈地望着抱作一团的两人。 可儿低声问:“这是谁?” 张三也低声答道:“小人也不知道。奶奶和爷进门之前他们才刚到。不过,林总管和姚大人似乎认得他们……” 不知怎么的,凌雄健突然喜欢上了“奶奶”和“爷”这样乡土味十足的称呼。他让府里所有的仆人们都改口称呼他“爷”,称可儿为“奶奶”。 那边,凌雄健拍了拍楚子良的背,推开他,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 “不错。看来最近没怎么‘生病’。” “谁说的?现在就在‘病’着呢。要不我也没有机会来看你。” 楚子良经常借口“养病”去各地查案,这便成了他们朋友间的一种暗号。他回头冲那群侍女笑道:“在京城整天念叨着要来扬州看凌将军,现在将军就在你们面前了,怎么谁都没个表示?” 一句话惹得那群侍女们个个娇笑不已。在那男子的鼓动之下,她们一哄而上,凌雄健立刻被包围在丽人堆中。一时间,莺声燕语齐飞,把殿前大树上晚归的麻雀们都吓得一哄而散。 看着那些在凌雄健身上放肆游走的手,可儿的心头不由掠过一阵不快。她忙快步向大殿之上走去。 “够了!” 凌雄健忍耐了几秒钟后,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这才吓退了那群女侍。他怒视着躲在后方贼笑的始作俑者。 “你小子怎么还是这副德性?才见面就捉弄我。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 此时楚子良早已歪回步辇之上。他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张石板脸,多笑一笑又不会裂开。” 凌雄健不禁摇头笑了起来。 “你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子良也嘻笑道:“我看你老兄不也没见怎么变化嘛……不对,白了些,也胖了些。可见你老兄的小日子过得比我强多了。对了,这一路来时,到处听到关于你结婚了的传闻。嫂夫人呢?快让我见见,谁这么倒霉,竟嫁了你这个冷面石头人,也不怕被冻着。” 说着,他的视线从可儿头顶掠过,伸长脖子看着台阶下的马车。 凌雄健微微一笑,伸手拉过可儿。 “你小子瞧仔细了,这就是你嫂子。” 楚子良一回眸,不由意外地瞪大了双眼。 还未进扬州城,他的部属就已经将城中种种传闻报到了他的面前。楚子良以为,凌雄健娶的这个小寡妇至少也该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谁知眼前竟然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妇人,论模样最多也只能算是清秀而已——别说什么倾国倾城,只怕连他带来的这几个侍女姿色都比她强些。 可儿也吓了一跳。她算是见识过不少人,也总是以自己能一眼就看穿对方的特质而自豪。而这个男人……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给可儿留下一种空虚的印象。就好象他是站在一层迷雾背后,除非那层雾气散去,否则没有人能一睹他的真容。 凌雄健将手放在可儿肩头,加重力道握了握,笑着向她介绍那个男人。 “这是靖国侯楚子良,当年我们在玄甲卫队时曾一起出生入死。” 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明白,他是在向她展示他的过去,便弯眼一笑。 凌雄健继续说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小子,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斥侯’。” 可儿疑惑地看着凌雄健。斥侯?是官衔?还是封号?她不懂。 “说白了,就是奸细。”楚子良主动解释道。看着可儿那副吃惊的模样,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可儿惊奇地发现,这笑容竟然在瞬间吹散了那层迷雾。迷雾散后,楚子良的笑容显得真诚而爽朗。只是,随着笑声消失,那层雾气很快又笼罩住他。而在他隐去笑容的刹那,可儿隐约瞥见从这个男人心底里流露出的一丝阴郁和忧伤。 凌雄健看着可儿沉思的神情,笑道:“你可别被他这病蔫蔫的模样给骗了,这家伙可以说是咱们大唐的奸细头领。”说着,他转向楚子良。“怎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难道是吐谷浑打到扬州来了?” 楚子良笑道:“如果是我,可不敢说这是小地方。新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你没有听过吗?”他一边随凌雄健来到大殿落坐,一边道:“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都说全天下好吃好玩的东西在这扬州城里都能找到,这地方还叫小?不过,这回你可要做好大放血的心理准备,我打定了主意要你这个地主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仪,不把这扬州城里好吃好玩的都吃遍、玩遍,我可是不走的。怎么样?这扬州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说?” 凌雄健摇头笑道:“别说是玩,我连城里都没有去过几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烦人多的地方。” 看着旧日同僚,他不由又想起失去的军旅生涯,叹道:“如果不是这伤,我又岂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小楚看看他。 “怎么?这么久了怨气还没有消?你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这块风水宝地看中的人多着呢,偏偏皇上心疼你,落到你手里,你还嫌弃!瞧,皇上也没有忘记你,离京时,他让我带了几坛你最喜欢的葡萄酒。这是皇上亲自监制酿造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比当年我们在戈壁喝过西域葡萄酒差。这酒共有八种,可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得到的。我也只不过有幸尝过其中有一两种而已。皇上也从来没有舍得说是一下子把这八种酒全赐给谁,你可是全天下独一份儿。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凌雄健早就听说宫中已经试酿出了葡萄酒,却从来没有尝过。他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酒呢?” “让小林收起来了。而且,皇上有谕,每天只许你喝一小杯。这可是圣旨,你要当心。”楚子良又笑道:“我如果知道你前些日子成亲,打死三匹马也要连夜赶过来的。我看小林和老鬼肯定是不敢闹你洞房的,白白便宜了你。今儿我来了,虽然这洞房闹不成,这喜酒你可得补请我。” “那是自然。”凌雄健笑着回应。 楚子良转头看看门口,只见可儿正在大门外与管事的说话,便转过头来看着凌雄健。 “听说,嫂夫人是管家娘子出身?你不怕你家老太太找你麻烦?” 凌雄健惊讶地望着他,笑道:“我算是服了你。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难怪皇上说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扬州?” 楚子良微微一笑,按照老习惯瘫坐进座椅当中。 “我是才到。不过,我的人比我先到了几日。”他又问道:“你准备怎么应付你家老太太?” “我不准备应付她。”凌雄健挑挑眉,淡淡地一笑。 楚子良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猜,你大概是想,反正你在千里之外,老太太再怎么也不可能追到扬州来烦你,是吧?你可别小看了你家老太太的韧性,特别是关乎到你的婚事时。” “就算她跑来也晚了,我已经结婚了。”凌雄健歪斜着嘴角,冷笑道。 “她是拿你没办法了,不过,嫂夫人可要吃苦了。” 凌雄健哈哈一笑,“这你大可放心,你嫂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她的本领大着呢。如果真跟老太太斗起来,谁会输还不一定呢。” 楚子良不信地挑起眉。“我看你别太托大的好。老太太跟你交手这么多年,在我看来,还都是她胜多输少。嫂夫人难道会比你强些?” 正说着,可儿领着一个托着茶盘的侍者走来。她从茶盘中端过茶盏,亲自捧与楚子良。 楚子良忙站起来,“这可使不得……” 他伸出去接茶盏的手突然僵在空中。 可儿好奇地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愣愣地瞪着她腕间的镯子,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楚子良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茶盏,对凌雄健笑道:“你老兄还不信扬州这地方的繁华。光嫂夫人手上的镯子就是有讲究的,据说这种式样的镯子只有扬州的工匠会做,其他地方都做不起来。” 凌雄健看着可儿腕间的镯子,不由皱起眉头。可儿则瞥了他一眼,偷偷一笑。 事实上,早晨他们才因为这镯子而发生过一场小小的争执。凌雄健从来不在意女人的装束,所以也没有想到为可儿添置饰品。今日为了出门会客,可儿只得翻出从钱家带来的有限首饰应急。偏偏凌雄健怎么也不愿意她带着前夫家的首饰,却又苦于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对自己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 可儿不由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明天别宝斋的老板肯定会接到一票大订单。 她转身将另一杯茶递给凌雄健,轻声道:“我已令人收拾了濑晴阁。楚大人一身风尘,你不要拖久了他,且让人家洗漱休息一番后再细谈,叙旧又不赶在一日。” “知道了。”凌雄健冲可儿温和地一笑。 她又转身冲楚子良行了一礼,笑道:“我也不打扰你们谈话了,先告退。” “等等。”凌雄健伸手拉住她,“陪我们坐一会儿。” 楚子良惊奇地望着凌雄健。一般来说,当男人们会客时,是不会要求妻子也陪在一旁的。特别是,这还是那个以讨厌女人而著称的“石头将军”凌雄健。他不由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这……不好吧。”可儿犹豫地看了一眼楚子良。 楚子良抬起头,没有防备间,眼中尚存地精光正被可儿捕捉个正着。可儿不由一愣,这男人看似慵懒的眼神后面竟然藏着如此的深沉。 楚子良收敛起心思,跳起来笑道: “对,嫂夫人请坐,陪我们聊一会儿。” 可儿为难地看了一眼凌雄健,这位楚侯爷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不想夹在他们当中。 凌雄健却不管她的意见,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他转头对楚子良笑道:“我听说你跟着李公的大军去打吐谷浑,还以为你是替我报仇去了呢,怎么好好的又跑来扬州?” 楚子良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夫妻拉在一起的手,叹了一口气,悻悻地道:“我的运气也不比你老兄好多少。原本我是跟李靖大人的大军出关的。只因户部银子失了窃,皇上就召我回京处理这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刚准备动身去前线,偏偏他们又发现了这玩意儿。”说着,楚子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凌雄健。 凌雄健一看,却是一块掌心大小的扇形玉佩。 可儿也歪过头去,好奇地打量着那只玉佩。只见玉佩的正面雕刻着半枝梅花,背面刻着一些凌乱的线条。 凌雄健想了想,不由惊叫起来,“这是那个八景玉佩吗?” “正是。那年皇上在济南得了第一块,后来又从窦建德那里缴了一块,之后便再也没人知道其他六块在哪里了。谁知如今一下子就又蹦出四块来。” “我能看看吗?”可儿问。 凌雄健看了一眼楚子良,便将玉佩递给她。 可儿接过玉佩,对着阳光打量了一番,笑道:“这玉倒是好玉,只是这雕刻也太粗糙了,应该不怎么值钱的,怎么竟会引起皇家的注意?” “嫂子也懂玉?”楚子良讶然地问。 可儿微微一笑。“只略知一些皮毛而已。” 凌雄健笑道:“这其中是有原故的。传说,这八景玉佩本是一块完整的玉石,正面雕刻着四季八景,背面却雕刻着一幅藏宝图。当年隋炀帝曾将一些重要国器收藏在某个秘密地点,并且将藏宝的地点制成图,雕刻在这八景玉佩的背面。临下扬州时,他将这玉佩一分为八,交给后宫分别收藏。后来江都兵变,隋炀帝死于非命,后宫也全都散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玉佩的下落了。” 楚子良也叹了一口气。 “皇上说,前线的事情李大人能够搞定,这玩意儿却非我不行,让我先查清楚再议回前线的事儿。皇上估计,这玉十有八九是散落到民间了。只是,就像嫂子说的,表面看来这玉也不很值钱,寻常人家得了这玉,肯定也不会很当一回事。这天下如此之大,可叫我到哪里去查找?” “那这玉佩皇上是怎么得到的?”凌雄健问。 楚子良瞥了可儿一眼,道:“说起来,这玉还是从扬州流出去的。所以我才千里迢迢的到你这里来。我的人已经先去了那个店里询问了,店老板说,是一个妇人卖给他的。你知道那女人开价多少?” “多少?”凌雄健问道。 “三十两银子!这店老板也是个不识货的,他说这玉不值什么钱,就压价到二十两一块。那女人竟就拿着三块玉佩换了六十两银子走了。” 凌雄健笑道:“大概是那个女人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可不是嘛。她如果知道,拿了去献给朝廷,只怕怎么着也要赏给她个几百亩的地产,总比那个六十两银子值钱得多。”说着,楚子良又眼神奇怪地看了可儿一眼。 可儿低头把玩着玉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她想,这两位贵族老爷大概不知道,在平民百姓家里,二十两纹银足够普通的四口之家舒舒服服地生活上小半年了。如果有六十两银子,甚至可以盘下一个不大的店面,自己做老板。 “据说那妇人手中还有两块。” “那老板认识那个女人吗?”凌雄健问。 “这正是麻烦之处。那个老板说那女人戴着一个遮住整个上半身的大帷帽,就算他有心想看,也看不到什么。不过,他倒是还记得一些细节,相信凭着那些细节,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妇人。” 说着,楚子良看着可儿诡异地笑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道:“这玉本身没什么值钱的,只有将八片全收集齐了才有价值。不过,这价值却不是普通百姓能够问津的。只希望那个拿着玉佩的人不知道这玉的价值,或者,就算知道了也赶紧献出来的好。这种东西,说轻了,只是私藏宫禁。说重了,那可就是个杀头的罪。” 可儿疑惑地看看楚子良。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 他不喜欢她。可儿暗想,心下不由一阵别扭。 凌雄健也站起来笑道:“你也累了,你嫂子已经帮你收拾了一间屋子,有话晚间再说吧。”虽如此说,到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前方的战事如何?” “我离京时听说各有胜负。不过,国公爷很会用兵的,我倒是不愁他胜不了,只愁等不及我赶回去,战事就结束了。” 凌雄健叹道:“你好歹还有机会上战场,我却是一辈子都没有那个机会了。”他下意识地捶着那条伤腿。 楚子良看着他的腿。 “如今你能活得好好的,能走能动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去年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熬不过来呢。怎么样,现在可好些?有没有再发作?那温泉泡着可有用?” 凌雄健突然想起这些天可儿总是想着办法引他用温泉水洗浴的事情,脸上不由有些泛红。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可儿的目的,只是洗浴的乐趣远远大于,呃,不洗,故而他也就没有坚决反对。 “谢谢关心,好多了。”凌雄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道。 可儿的脸也尴尬地红了,她从凌雄健的掌中抽出手,转过身去假装拿茶壶。 凌雄健瞥了可儿一眼,转头冲小楚笑道:“瞧我,又拉住你说个没完。”说着,便站起身来,领着楚子良走出大殿。 刚跨出大殿门,凌雄健的左腿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屏住呼吸,忍耐着不让众人发现。他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刚才急着见楚子良,在台阶上跑得太快了些,引发了旧伤。 可儿跟在凌雄健的身后,只见他的后背突然一僵,便看了他一眼。 她诧异地发现,凌雄健的腮帮正在微微地抽搐着,额头青筋竟也爆了起来。细看之下,他的额头还覆着一层不易为人察觉的细细汗珠。似乎正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痛苦在折磨着他。 “怎么啦?”可儿扶住他,问道。 凌雄健站住。他不希望可儿看到他旧伤发作的样子,便硬扯出一个轻松的笑脸,对可儿道:“你去厨房看看,让老王晚上多弄几个好菜,我要与小楚好好喝几盅。” 可儿并没有如他所愿离开,而是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有什么不对吗?”她小心地问着。 “能什么不对?”凌雄健咬紧牙,努力保持着正常的语调,而腿上的抽痛也越来越剧烈。 “你好象……” 可儿的话还没有说完,老鬼便迎面跑了过来。他也注意到凌雄健的不对劲,便急切地靠近他,架住他的一只胳膊,问道:“发作了?” 凌雄健看看老鬼,又看看可儿,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楚子良本已走下了台阶,发现不对也转回身来。他看了老鬼一眼,推开可儿,撑住凌雄健的另一边,两人一同将凌雄健架回大殿。 可儿皱起眉头。这“发作了”……不会是指凌雄健的旧伤发作了吧? 她一惊,忙跟在他们身后急步向大殿走去。 刚走到大殿门口,就听里面叫道:“小林,热水!” 可儿四下张望了一下,正瞧见大殿东侧墙角处垄着一炉热水,连忙用衣袖垫着把手提了过去。 小林此时正好赶过来,立刻从她手里接过水壶,走进大殿,熟练地将水倒在一个铜盆中。 可儿抬起头,只见凌雄健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脸色发青,嘴唇微微颤抖着。老鬼站在他的身侧,正在撕开他的裤腿。 她走过去,吃惊地发现,那道在昏暗光线下并不怎么可怕的伤疤,在这明亮光线下竟然是那么的狰狞恐怖。 那道伤疤又深又长,像一条大蜈蚣一样从大腿的正面,斜斜地切到膝盖的后方,凌雄健的腿几乎被劈成了两半。 可儿的心不由抽搐了起来。她不知道他的腿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之后是怎么保住的。不过,显然它所造成的痛苦是永久的。 楚子良接过小林拿来的热毛巾,敷在凌雄健的伤处。凌雄健全身颤抖起来。 可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椅后,伸手抚住他的额头,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就没事了。” 他额头的冷汗立刻弄湿了她的手。她拿过另一条干毛巾,小心地替他擦拭着。 这时,小幺拿着一个铁盒子飞奔进来。老鬼接过铁盒,从里面抽出数根细长的银针,撸起凌雄健的衣袖,将长针刺进凌雄健柔软的皮肉中。 可儿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不敢看。 在热气与针灸作用下,那钻心的疼痛立刻缓解了不少。凌雄健缓缓张开眼睛,那双总是带着幽蓝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是全然的黝黑。他寻找到可儿的双眸,并紧紧地锁住。 当老鬼将另一根银针刺入他的手臂时,他发现她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便伸手紧握住她的手。他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如此脆弱的模样,却终究未能如愿。 凌雄健暗暗叹了一口气,似乎只要是跟可儿有关的愿望,他少有能够顺利实现的。 老鬼又将一根针刺进他的大腿。手掌中,再次传来可儿的轻颤。她……是在害怕吗? 凌雄健放开她,低哑着声音叫道:“可儿。” “我在。” 可儿不顾四周有人,俯身亲吻着他汗湿的额头。 “走吧,我不要你在这里。” 可儿的手微微一抖。 凌雄健摇摇头,摆脱掉她的手,转头看着小林。小林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拉着可儿,将她推出大殿。 第二十五章 可儿站在日晷处,视而不见地看着日影在日晷上不易察觉的移动着。 此时,她身边已经围了很多士兵,他们正担扰地看着大殿,等待着将军恢复的消息。 “夫人别着急,老鬼他有一手,将军的伤一大半就是他给治好的,别担心。” 老毕走到可儿身边,难得的说了一大串的话。只是,他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安慰可儿。 可儿点点头,没有出声。 她不敢出声。在她的胃疾发作时,偶尔会让她疼到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愿意听到任何声音。她想,他的这种痛肯定要比她的那种痛厉害上十倍、百倍。如果她不动,不发出声音,可能他的痛就会轻一些…… 春喜听到消息也跑了过来。 “姑娘。” 她拉拉可儿的手臂。可儿没有回应,只是抽回手臂,皱起眉,一副不愿意人碰的样子。 这个表情春喜很熟悉。每当可儿旧疾发作时,她总是这副不愿意人碰触她的模样。这时,其他人也只能默默守在一边,看着她的疼痛一点一点地过去。只是,现在犯病的并不是姑娘,而是姑爷呀! 春喜皱起眉头,猛然间意识到,似乎这位姑爷对姑娘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突然,众人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可儿抬起头来,只见小林疲惫地走下台阶。 “过去了。”他说道。 众将士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这欢呼立刻在小林的制止下平息下去。他又冲众人挥了挥手,人群纷纷散开了。 可儿叹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全身乏力。她将身子往春喜肩头一靠,低声道:“我们走吧。” 难道,这就是夫妻?夫有病,妻也跟着痛?可儿有些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明白。她只是倚着春喜的手臂向后院走去。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凌雄健说过,晚餐要丰盛一些,他要招待远道而来的兄弟——一个可以在他生病时可以靠近他的人。 (“我不要你在这里。”) 可儿的嘴唇一抖,差点儿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是凌雄健第二次推开她。也许他是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但在可儿看来,他明确地拒绝了她,他不需要她…… (“留下来陪着我……”) 同样是他说的话,同样是他的要求,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他不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什么才是他的底线?难道,她必须一直如此任他予取予求? 可儿虽然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而当事情临头时,她仍然感觉到一阵锥心之疼。 为什么?为什么凌雄健要这样耍弄她?他让她以为他是需要她的;让她认为,她对他是有意义的,却又处处对她设防,不肯让她接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想要她怎么样? 一时间,可儿的眼前竟然微微有些发黑,思绪更如沸油一般翻腾起来。她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夫人。”小林拦住可儿的去路。 可儿抬起头,只当他是凌雄健似的怒视着。 小林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在他的心目中,夫人一直是镇定自若、温婉可人的模样,却不曾想,她竟然也可以瞪出如此凌厉而可怕的眼光。 “将、将军希望您过去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 可儿咬起嘴唇。这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去。”她怒冲冲地道。 “可儿。” 突然,凌雄健疲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可儿猛地转过身去,怒视着身后。 只见凌雄健扶着老鬼站在大殿门前看着她,那幽幽的眼神在暮色中闪着难辩的光芒。 看着他仍然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可儿突然间竟没了底气。她快步走过去,扶住他另一只手臂,恨声道:“不是叫我走开吗?为什么又叫我回来?” 凌雄健握住她的手,紧紧盯着她的双眸,虚弱地一笑。 “我就怕你误会,这才追出来。”说着,似乎头晕似的闭起眼眸。 老鬼闷声道:“将军不该再劳累那条腿了。” 可儿低头看着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腿,恶狠狠地用方言骂道:“你就是作死也不要在我眼前……”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转过身去,向身后连“呸”数声,嘀咕道:“童言无忌。” 凌雄健闷笑着看着可儿孩子气的动作。虽然她在气他,内心却是舍不得他的。意识到这点,竟然让凌雄健真的有些头晕起来。他傻乎乎地咧开嘴。 可儿瞪着凌雄健。他竟然在笑! 她放开他。 “老鬼,把将军拖进去。”她命令道,转身要走。 凌雄健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放。 可儿回过头来。只见凌雄健目光幽幽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让她知道,却又不便说出口。 楚子良慢慢踱出来,看了一眼僵持着的两人,便推开老鬼,挟着凌雄健向大殿内走去。 “有话坐下来慢慢说,真的再发病了,心疼的还是嫂子。” 可儿手臂被凌雄健死死握住,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跟着被一同拖进大殿。 楚子良一手架着凌雄健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腰,似乎没怎么费力就将人高马大的凌雄健挟带到大殿东侧的矮榻前。 可儿惊奇地看着楚子良,不敢相信这位看上去文弱飘逸,甚至有着几分病容的靖国公竟然有着这样一把神力。 楚子良不甚温柔地将凌雄健扔在矮榻上,惹来可儿的一个怒视。 他假装没有看见,而是转头冲老鬼笑道:“听说你们府里后花园景致不错,把这家伙扔给嫂子管,你带我去后花园看看。” 老鬼看看凌雄健。凌雄健微微点了点头。他转过头来,又不怎么放心地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可儿。 楚子良不待他再犹豫,推着他的背,将他推出大殿。 “据说,隋帝是为了一枝什么花才在扬州丧命的,你们这里可有……” 楚子良关上门,随着他的话音渐渐远去,空旷的大殿里变得寂静无声。 凌雄健默默看着可儿。 可儿固执地低着头,拒绝看向他。 半晌,凌雄健叹了一口气,首先打破沉默。 “我是怕你看了难受。” 可儿咬住唇,一阵伤心涌上心头,双眼不由热辣起来。她堵气地扭过身子,不看凌雄健。 “可儿……” 凌雄健拉紧她的手臂。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向谁解释过什么了。他甚至已经忘了该如何向他人解释。只是,如果想要得到可儿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必须先要无条件将自己坦裎在她的面前。 他垂下眼帘,一边思索一边字斟句酌地、缓缓道:“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不过你真的误会了。当时我……,我的神志有些不太清,只想着别让你伤心,结果却害你更伤心……” 他看着她固执的脊背,又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可儿的双肩静静地耸动着。 是哭了吗? 凌雄健用力一扯她的手臂。可儿一个不防,便跌入他的怀中。他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 只见她咬着嘴唇,两行清泪却无声无息地自她光洁的面颊缓缓滑下。 “该死,”凌雄健轻声诅咒着,抬手去抹她的泪。“不许哭。” 可儿大力扭开头,不让他碰她,眼泪却掉得更急了。 凌雄健不禁慌乱起来。他讨厌女人的眼泪。有太多表姐妹的结果就是经常被女人的眼泪所包围。而且,这些眼泪往往都是用来征服他的。 “我说了,不许哭!”他心烦意乱地吼道。 “你以为我想哭吗?”可儿也大声地吼回去。“我从来不哭的,我爷爷不要我,把我送走时我没哭。你不要我,我也不会哭。” 她狠狠地抹着泪,谁知这泪却越抹越多。 “我只是……我只是……” 可儿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哽咽着。她不顾被他拉紧的手臂处传来的刺痛,扭过身去,耸动着双肩努力忍住抽噎。 凌雄健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成个泪人儿似的可儿,心中不由一阵绞痛。原来,平日里自信满满的可儿内心竟藏着这么多的不安全感…… 他放开她的手臂,改而环住她的腰,将她用力拥进怀中。 可儿挣扎着,却没能如愿。 “对不起,”凌雄健亲吻着她细白的脖颈,亲昵地磨擦着她的脸颊,希望这样能安慰她。“你知道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是吗?你知道的。” 他不安地转过她的头,几乎是恳求地望着她固执地不肯与她对视的双眼。 “我不知道。”可儿任性地叫着,打开他的手。“如果你真需要我,就不会三番两次赶我走。” “可我是啊!”凌雄健急切地摸着她的脸,硬是扭转过来。“我需要你,我要你在我身边!我只是不希望你看到……” 可儿再次打开他的手,自己主动地转过头来。 “你说你公平吗?你需要我时,我就必须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我时,我就必须走开。如果你真的不需要我,只要说一声,明儿我就离开将军府,永远不再烦你……” “不!”凌雄健低吼着捂住她的嘴。“不许说离开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待在你身边?”可儿推开他的手,抢白道。 凌雄健烦恼地摸摸鼻梁。 “我只是担心你看了我的样子会难受,没有别的意思。” “你难道就没有想到,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会更着急吗?”可儿扭动着身体,想要乘机摆脱他的束缚。 “我知道。”凌雄健忙收紧手臂,不让她离开。“我以为这总比你看着我的样子,替我难过好些。我不要你为我担心。” “你……”可儿真恨不能找个什么东西来敲开他那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只怕你是嫌我多管闲事。” 她又想起上次争吵中他所说的话来,眼泪禁不住又开始往下掉。 该死。凌雄健暗暗地骂着自己。他那平时就不怎么利落的舌头在此时更是不够用了。于是,他只能本能地利用他所知道的唯一一招——趁可儿不备,揽过她的头,深深地、温柔地、深情地吻住她。 可儿一惊,本能地挣扎着。可是,这挣扎很快便被迅速升起的热力所融化…… 凌雄健曾经吻过她无数次。那些吻有激烈火热的、有温柔缠绵的……却没有一个吻可以比得上这一个让她心旌动摇。似乎是要将他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全部都倾泻在这一吻中,凌雄健急切地、细密地、心疼地吻着她。在这缠绵的一吻中,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疼惜与爱怜。这让她不由地怦然心动…… 良久,凌雄健放开她。 可儿眨着眼,晕晕然地望着凌雄健那双闪着神奇蓝光的眼眸。 凌雄健抚摸着她已经收了泪的脸颊,温柔地笑道:“终于不哭了。” 一句话又勾起可儿的伤心。想起他那捉摸不定的态度,想起她对他的不确定,以及他让她内心所受的煎熬,可儿的眼泪竟然又开始往下掉。 “该死。”凌雄健低声诅咒着,又想吻她,却被她推开。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可儿扭过头去,不让他得逞。“你到底要什么?只明说就是,何必如此捉弄人?!” “捉弄……?”凌雄健扣住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明明是你不相信我!” “我……”凌雄健恼火地抓抓头皮,“你还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你……你竟然还凶……” 可儿恼火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脱他的双臂。 “放开我!”她怒吼着。 “休想!” 凌雄健一使蛮力,将她扭倒在矮榻之上,迅速翻身压住。 “休想要我放开你。你是我的!” 他用身体死死地压住她,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扣住她的头,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吻着她。 “你怎么就这么难缠?”他扯开她的衣襟,胡乱地吻着她**的脖颈和胸前,“你难道就真的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会明白?” “我……”可儿被他刺激得娇喘连连,思绪比身体上的感觉还要混乱如麻。“不要这样……我无法……无法思考了……” 她喘息着扭动身体,不知道是该迎向他,还是拒绝他。 然而,这是凌雄健。他从来不接受拒绝。感觉到可儿的软化,他更加大力地亲吻她——而且,专门选择她受不了压力的地方。 “不要思考!就是你那个小脑瓜想得太多才生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我不要你思考,只要你感觉。你能感觉得到吗?我在这里,是我在这里。” 他吻着她的胸口,恨不能将自己吻进她的胸膛。他收回手,轻巧地解开两人的衣衫,让他火热的身体紧贴在她微凉的身躯上。 “我要你感觉我在这里。”他抬起身子,细密地覆住她。 “你感觉得到吗?”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背,将她按向自己。 “是的。”可儿昏昏然地应着,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凌雄健的呼吸不由一窒。 “告诉我。告诉我,你明白。” 他捧着她的头,刚要吻上去,一阵犹疑突然窜过他的脑际。他想要她。他知道,她也想要他。但是,他不要她单单是为了想“要”他而要他。他要她全然地需要他…… 凌雄健一怔。 全然地需要。 这就是可儿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他也全然地需要她? 他抬起眼,望着可儿仍然含着泪珠的眼眸。 原来,这才是她想要的。 “我可真笨。”他喃喃地道。 望着他了然的眼神,可儿不由破泣为笑。 “你是够笨的。” “你也够笨的,你不是说,行为比语言更重要吗?怎么就体会不到我的心意?” 可儿眨眨眼,任最后一滴眼泪滑下眼角。 “有时候,语言更能安抚人心。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呢?” “你不也没有说嘛。” 可儿瞪着他,他也瞪着可儿。两人同时都笑了起来。 凌雄健温柔地抹干可儿的泪,“可儿,你记住,我心里有你。以后不许再为这个怀疑我。”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你呢?” 可儿垂下视线,娇羞地捻着凌雄健的衣领。 “你……该知道的。” 凌雄健凝视着她,眼眸中的蓝色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 “说出来。”他要求着。 “我……” 可儿嗫嚅着,脸颊渐渐火烫起来。她突然发现,原来凌雄健一直都是对的。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对凌雄健的关心只是出于本能,即使明天就离开将军府,她也会笑着收拾行囊,不带一丝遗憾地离开。而事实却是,在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小角落里,一直关着她最深切的渴望——永远拥有这个男人。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在身边,就在她的眼前。 她抬手抚过他有些扎人的下巴,深情地凝视着那双幽蓝的眼眸。 “我的心里……也是有你的。” * * * 天际的晚霞像一匹绚烂彩锦,远远围绕着那颗晕红落日。楚子良支着胳膊伏在吊桥边的石狮子身上,欣赏着眼前美景。 “你说,这落日像不像个鸭蛋黄?”他指着落日故意调笑道。 然而,老鬼并没有看着落日,他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大殿。 小楚转头也看了一眼大殿,笑道:“放心吧,老熊不会吃了那个女人的。” 老鬼板着脸嘀咕道:“我害怕正好相反,是那女人吃了将军。” 小楚立刻转过头来,“此话怎讲?” 老鬼抿起嘴唇,不肯再细说。 小楚眨眨眼,笑道:“看来,你对你们将军的新娘并不很满意嘛。” 老鬼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小楚以肩撞了撞他的肩,以一副知心好友似的模样笑道:“说说嘛。你也知道,我是不会告诉老熊你说过什么的。” 老鬼沉默了一下,便将他们新婚第一天他在假山下听到的对话告诉了楚子良。 “但是将军却像是着了魔似的,他一点都不肯相信那个女人不会全心全意地对他。我真怕将军会被那个女人给骗了。” 老鬼回头望着小楚,只见他正沉思地摸着下巴,望着被夕阳染红了的湖水默默出着神。 “是啊,自从他受伤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快乐,”楚子良喃喃道,“不知道他对她用情有多深,如果……真不希望会是那样……” 他的语音渐渐地消失在沉思当中。 第二十六章 晚间的空气温暖而湿润。才刚跨入四月而已,这江南的天便已经开始有了夏的气息。 凌雄健倚靠在胡**,举着酒杯眺望那片在星光下闪着波鳞的湖水。 另一张胡**,楚子良早已平躺了下来。一个黄衣侍女跪坐在他的身侧,将他的头放在膝上按摩着;另一个蓝衣侍女跪在他的身前,轻轻捶着他的腿。一个绿衣女侍提着酒壶侍立在两张胡床的中间,不时地为他们添加琼浆。 凌雄健早已习惯了楚子良的奢华作派,对这美人环绕的情景已是见怪不怪。见绿衣女侍给楚子良斟酒,他也举起杯来。 “嫂夫人临走前可说了,让你少喝点。”楚子良拦住侍女——不久之前,可儿随张三去查看门禁,只留下这两人在船厅后廊上对坐着聊天叙旧。 “已经没事了。”凌雄健屈伸了一下那条令他受尽折磨的左腿,“女人嘛,总是喜欢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楚子良从黄衣女侍的膝上转过头来。 “那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新婚的感觉。” 凌雄健愣了愣,瞪着手中的酒杯恍惚一笑。 “不错。”停顿了一下,又道:“很不错。” 楚子良看着他,微微沉默了一下。 “很高兴看到你很好。” 凌雄瞥了他一眼。他们已是多年的老友,楚子良那张善于伪装的脸上虽然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仍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怎么?”他问。 楚子良摇摇头,迟疑地笑笑,有点拿不准要怎么说。他就着侍女的手喝了一口酒,这才小心地道:“最近京城里有些传闻对你老兄不太有利,我看你要小心点。” 凌雄健望着手中的酒杯微微一笑。 “我现在已经远离那个是非圈了,能有什么闲话再扯上我?”他叹了一口气,“我这伤也算是另有好处,至少从此不会再受人猜忌。” 所谓“鸟尽弓藏”。去年,当御史弹劾李靖军纪不严时,凌雄健曾经出面替他辩护了几句,当时他曾不慎提及当年太上皇想杀李靖泄私愤的旧事,从而被人以“大不敬”的罪名告了一状,以致于李靖还没受审,他倒先见识了一下大唐天牢是什么模样。 所幸的是,当今天子还算是个清明君王,没几日就放了他。自那以后,凌雄健原本想学着李靖激流勇退以避猜忌的,谁知最终却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得不因伤归隐。 然而,如今国家有难时,李靖还能重新复出为国效力,他凌雄健的伤却不允许他再重披战袍。 凌雄健暗淡下眼神,不由感慨壮志难酬。 楚子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你也太小看了你的名气。就算是现在,你在朝中也是极有威望的。当年那些你曾得罪过的小人难免还是会记挂着你。” 凌雄健不以为意地晃晃杯中御赐的美酒,闻着酒香轻笑道:“身正不怕影斜,皇上也不是无道昏君,我不怕。” 小楚皱起眉,“皇上虽然还算开明,不过你也该知道他的难处。他是一国之君,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对的不一定就是该做的;错的也不见得就是不该做的。” 凌雄健挥手打断他的话。 “别跟我说这些,我是个军人,从来就搞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想懂。”他苦笑了一下,“如今也更不需要懂。” 小楚沉默了一下,“你可别这么想。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这副臭脾气在朝中得罪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万一被人抓住了把柄,就算皇上有心主持公道,只怕也要看看情况才行。所谓君子趋吉避祸,何苦让自己被动呢?” 凌雄健转头,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你听到些什么?” 楚子良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抑郁地把玩着。 “你当这次我为什么来?朝中有人说,这玉很可能是你故意藏匿了。皇上说,你若有心留着那玉,就不会让它流到外面去,这才堵了那些人的口。皇上虽然相信你,却也怕那些人找茬多事,所以才叫我下来查一查。” 凌雄健转过头,望着他了然地一笑。 “只怕是你自己主动请缨的吧。你怕我再受那个牢狱之灾。” 楚子良望着幽暗的湖面叹了口气。 “臣子难为,皇上更难做。其实上一次皇上就不是有心想要关你,只是事关皇家的威严,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皇上与太上皇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去戳上皇的疼脚,皇上总要对上皇有所交待才是。”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自从去年秋天起,太上皇的病便一直没有好转。如今连皇上都让着那宫里三分。如果当初你同意了玲兰的婚事,跟那宫里的关系可能还有几份回旋余地,如今你偏偏又娶了嫂子这样出身的,这不是在打太上皇的脸吗?如果真惹恼了他,抓住你什么把柄,在皇上面前说点什么,纵然皇上有心想要保你,只怕也只能是重板轻落,到底还要让你受点罪。这又何苦。所以我劝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凌雄健皱起眉。 “这可不像你。当年你违抗圣命偷偷跑到洛阳王世充的府里去做卧底时,可没这么胆小。” 一席话勾起了楚子良的回忆,“那时不是年少无知嘛。”他模糊地笑着,拉回正题。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剩下的玉佩。这事不能拖,只怕越拖朝中的闲话越多,对你就越不利。” “你可有眉目了?”凌雄健问。 楚子良摇摇头,“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这玉是从这府里流出去的。”他技巧地暗示着。 凌雄健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当然不怀疑你。”楚子良连忙表示,“只是你府上人多,保不定是谁发现了这玩意,以为值几个钱,就偷拿出去卖了。” 凌雄健微微一笑。“如果你怀疑我,就不会住在我家了。对了,你说那个玉器店老板还说了一些细节。是什么样的细节” 楚子良缓缓地摇摇头。“还有待核实。不过,不管是谁,得要让他知道事实的严重性。也或者吓一吓,能让他把东西拿出来。不过我有点担心,万一吓得他把东西藏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凌雄健沉吟了一下,笑道:“难怪我感觉你有点怪怪的。你在怀疑我的夫人吧。” 楚子良一愣,笑了。 “这么明显吗?” “倒也不是,只是我比较熟悉你而已。”凌雄健喝了一口酒,道:“不会是可儿。” 楚子良打量着凌雄健。月光下,他的脸仍然跟过去一样,像是石雕的一般线条生硬。只是,那双眼眸却因提到他的夫人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 “你很信任她?” 凌雄健抬起眼。 “就跟信任你一样地信任她。” 楚子良不禁愕然。对于女人,凌雄健虽然不像他那样抱着很深的成见,却也很少有什么正面好评。他总说女人是一切麻烦的根源,也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女人。如今却…… “女人!老熊啊,我们在说的是女人!” “女人又不是怪物。只是比较麻烦的一种人而已。”凌雄健笑道。 楚子良不由转过头来打量着他,笑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真想把老尉他们都叫来,一起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看来嫂夫人真不简单呢。难道嫂夫人是女人中比较不麻烦的?” 凌雄健哈哈一笑,摇摇头。 “错。她是女人当中最麻烦的一个。” 楚子良皱起眉。 “若论姿色,我家这些舞伎婢女恐怕都比嫂子强些;论性子,比她温柔的也大有人在;若论门第,堂堂的郡主你都看不上眼。可你却只对她动心。这是为什么?” 凌雄健想起前些天他也曾如此地问过自己,不由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她了。” 楚子良看着他良久,最后摇摇头。 “想不到,‘石头将军’竟然也能成为一个好丈夫。玲兰要是听到你结婚了的消息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一提到那位刁蛮的玲兰郡主,凌雄健的眉头便打起结来。 楚子良与玲兰郡主是姨表兄妹。去年,凌雄健在东京养伤时,身在前线的楚子良曾托玲兰替他送一包家传伤药给凌雄健。结果,这药却送出了意想不到的事端来。 “都是你惹的祸。要不是因为你,我才没兴趣给她好脸色。结果倒好,那丫头却是个蹬着鼻子上脸的主儿,给不得颜色。”凌雄健恼火地道。 楚子良哈哈大笑。 “玲兰那丫头跟我一样,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从小丧母,我从小丧父,周围的人总因为这个就惯着我们俩个。我呢,因为在军中,多少还受着一些节制。她在宫中,上面又有皇上、太上皇宠着,自然就养成了这么个霸道任性的刁蛮个性。而且,别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唯独你对她是爱理不理,她当然就觉得你特别啦。” “这倒成了我的错。”凌雄健不满地咕哝着。 “对了,我离京时听到一个传闻。只是我走的急,没有细打听。我听说,你送了一个什么东西给我表妹?” “胡扯。我躲你那个宝贝表妹还来不及呢。”凌雄健翻了他一眼。 “那就好。”楚子良点点头,“现在这局面已经很麻烦了,我不想让她也夹进来。” 凌雄健想到玲兰郡主那固执的个性,便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 楚子良起身,拿过侍女手中的酒壶,给凌雄健斟上酒,笑道:“别再提那些扫兴的事了,简直是糟蹋了这美酒佳酿。” * * * 凌雄健左手拿着小林从市集上给他收集来的《齐民要术》——一本关于农业方面的书,右手拿着一条牛肉干——老王的最后一点存货,心满意足地躺在放在偏殿廊下的躺椅里,享受着春天暖融融的阳光。 在他的左前方,可儿正背对着他,逗弄着一只刚刚买回来的小鸟。那是她特意命人从街上买来,逗病中的凌雄健开心的。 病中。凌雄健摸摸鼻梁。其实,他的腿伤很快就恢复了。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爱上这种“缠绵于病榻之上”的日子。每当看到可儿围着他,关切地询问着他的身体状况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着一些并不存在的“不适”——在此之前,他还那么的讳疾忌医。 自从那日吵过架后,可儿就再也没有主动提到过他的伤。即使是两人冰释前嫌后,她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只是要求他每天都去泡温泉——当然,她也在一旁陪着他。而且,她还坚持每天帮他做按摩。 凌雄健微微皱起眉。 可儿总是装作很平静地样子看着他的腿。只有在她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时,脸上才会显出既担心又害怕的神情。他知道,他的伤让她害怕,也让她心疼。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躲开,就像面对所有必须做的事情一样,她勇敢地面对着那道丑陋的疤痕——这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一件事情。 他动了动身子,躺椅发出“吱呀”一声响。 可儿回过头来,从地上捡起被凌雄健“不小心”弄掉的靠垫,走到他的身边,将它们重新塞到他的背后。又扭头看看他那搁在一张矮几上的左腿——同样的,原本垫在腿下的靠垫也掉落在了地上。她叹了一口气,走过去。 “可儿。” “嗯?” 她捡起靠垫,搬起他的腿,重新垫好,抬头望着他。 凌雄健放下那本怎么也看不懂的《齐民要术》,摸摸鼻尖,犹豫地望着她。 “怎么?”可儿鼓励地笑着。 “你……”凌雄健皱皱眉,瞪着搁在矮几上的腿。“你不觉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吗?” 可儿眨眨眼,定定地望着他。 这是凌雄健第一次向她承认这条伤腿带给他的感受。 她垂下眼帘,手指缓缓地在他大腿上移动着。她轻抚过那道伤疤,然后抬起眼,注视着他,手指继续往上抚去。 凌雄健发出一声清晰地抽气声。他望着可儿。此刻,她的脸颊透着诱人的红晕。 “如此强壮的‘废人’?” 她轻声低语,手指向大腿内侧探去。 事实上,她也知道凌雄健是在装病。一个人不可能在夜间是一条生龙,到了白天却又变成一只病虫的。不过,她喜欢这种被他需要的感觉。更让她欣喜的是,他竟然肯跟她讨论他的腿了。 凌雄健捉住她的手,苦笑道:“我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很多战友都没有能够活到解甲归田的这一天。现在想想,他们未尝不是幸福的。” 他看看膝上的《齐民要术》。 “我这辈子只知道怎么带兵打仗,如今上不了战场,我就不再是我了。”他抬眼望着可儿,目光中透着迷茫。 可儿握紧他的手,“总有一天,天下会太平的。如果是因为天下不再有战事而解甲归田,那你还会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吗?” “这不一样……” 可儿摇摇头,打断他。 “其实是一样的,你不可能永远都在战场上。” 她低头看着那本《齐民要术》,沉思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道:“不,我错了。事实上,你一直是在战场上的。” 凌雄健挑起眉。可儿拍拍那本书。 “你不是一直在研究这本书吗?现在,它就是你的战场呀。我相信,你能做一个优秀的将军,就同样能做一个优秀的农夫。” 凌雄健低下头,皱眉望着那本书。可儿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侧。 “战场不见得就是看得到刀枪的地方。当那些医官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床的时候,你不是没有放弃,一直在战斗吗?前些日子在邵伯湖边抢险,你不也是在战斗吗?我不懂农事,不过听老人说,农事就是在与老天爷争时夺势,这不也相当于是一个战场吗?” 她重新蹲下身子,扶着躺椅的扶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你是凌雄健,你是‘石头将军’啊。你骨子里流着战士的血。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成为‘废人’,你也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废人’。” 可儿语气中的热烈不禁感染了凌雄健,他沉思着覆住她的手。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半晌,他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烁着振奋的神采。 “谢谢你。” 他温暖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她的面颊。 可儿笑着摇摇头,站起身。 “不用谢我,只是你自己没有转过那个弯而已。” “可儿。” 凌雄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开。 “唔?” 她转过头来,只见凌雄健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曾经被两个淘气小叔子捉弄过无数次的可儿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个恶作剧的信号。她不由警觉起来。 “你真的从九岁之后就再没哭过?” 可儿的脸微微一红。 “讨厌!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个话题的吗?” 她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动。凌雄健微笑着抚摸她的手腕。 “我只是要再确认一下而已。” 可儿瞪起眼。 凌雄健摸摸鼻梁,故意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道:“事实上,我很高兴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惹你掉眼泪的人。这表示我在你心中是有份量的。而且,这也表示,你开始愿意对我放开你自己了。我可说对了?” 可儿的心猛地一跳。她羞涩地望着那双幽蓝的眼睛,一时竟找不到话回。出于本能,她扯开话题。 “你一定有异族血统。” “什么?”凌雄健眨眨眼。 “不然,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 凌雄健望着她。 “如果我真有异族血统,你会怎么看?” 可儿伸手摸摸他的脸,温柔地笑道:“你仍然是凌雄健呀。” 凌雄健眨眨眼,再眨眨眼,笑了。 “是啊,我还是我。”说着,一收手臂,将她拉入怀中。 “听说我的奶奶是个胡姬,我和我父亲的眼睛都是传自她。我想,老太太之所以强逼我娶个大家女儿,大概就是想要借由良家女子的血统来修正我这混杂的血统吧。”他自嘲地笑道。 “而我的存在可算是让她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可儿笑着摸摸他的脸,“如此说来,我得感谢京城离扬州有千里之遥。万一她杀过来,只怕真的会气得杀掉我。” 凌雄健微一皱眉,“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绝对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你。” 可儿眨眨眼,心头不由一热。她转头看看四周,飞快地吻了一下凌雄健的脸颊。 “我知道,我是你的。”她以哄小孩的口吻笑着,推开他。 “你去哪里?”凌雄健忙拉住她。 “快到午时了,我得去看看午饭怎么样了。” “不是有仆人吗?要你忙什么?” 可儿不禁摇头笑道:“那也得有个人看着呀。” 凌雄健缠住她的手。 “我不想让你这么忙,你是我的妻子,并不是管家。” 可儿“噗哧”一笑。 “当初不知道谁说,娶个管家婆做妻子,正好一举两得的。” 凌雄健愣了一愣。他几乎已经想不起当初是为了什么决定娶可儿,不过,这却是一个再正确也没有的决定。 “我发现,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他挑起眉,坏坏地笑道。 第二十七章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也是传统的浴佛节。这一日,城东禅智寺门前早早就挤满了抢头香的香客。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备受众人瞩目。只见他正冷着一张脸,瞪着身边那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那女人虽然娇俏地笑着,却一点儿也没能化开那男子脸上的寒霜。 “是‘石头将军’叻。”有人叫道。 “阿弥陀佛,”一个老太太念着佛号,“可怜的蓝大奶奶。” 可儿望着凌雄健那张冷脸笑道:“都叫你不要跟来,偏要来。来了又不开心。” 凌雄健冷哼一声,“早点结束也就早点回家。” 他与老鬼、小林一起利用高大身躯在前方开路。所过之处如犀角入海,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两旁分去。 可儿偷偷一笑。其实在他们当中,只有柳婆婆是虔诚的信徒。可儿对佛的看法跟对人差不多,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对她来说,来庙里拜佛与其说是向佛祖表达敬意,还不如说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大雄宝殿门前。凌雄健刚要跨步进入大殿,却被柳婆婆拦住。她领着他们绕过热闹的大殿,来到后方一座僻静的小禅院。 此处虽然与大殿相隔不远,却仿佛是另一番天地。人声传到这里已经沉寂了许多,站在院门处,听着院内一声声悠扬的梵唱,应和着晨风吹动竹叶的“哗哗”声,更给这小院凭添了几分幽静。这突然的静谥不禁让凌雄健那颗浮躁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他随在众人身后,走进禅堂。凌雄健是个什么都不信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不由好奇地张望着。 只见眼前是一间面积颇大的禅堂。禅堂的正面挂着一幅释迦牟尼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像。画像前陈列着一张香案,上面供着香烛、瓜果和茶点。 在香案前还放置着一张四方的供桌,供桌上供着一尊一尺来高的小佛。佛像右手指天,左手指地,那安详而慈悲的面容与墙上那副画有着九分类似,只是体态有着明显的区别。在袅袅轻烟的环绕下,这尊小佛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个幼儿般的圆润稚气。 在供桌四周,摆放了一些莆团。莆团上已经坐了不少的善男信女,他们全都面向佛像,合着眼,随着禅堂东侧的一班和尚诵念着经文。对于可儿他们的到来,只有少数几个定力不够的人睁眼看了一下,多数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吟诵中,对他们不予理睬的。 “这是什么佛?”凌雄健凑近可儿,低声问道。 他自以为已经很低声了,那声音仍然盖过了众人的吟诵声。 柳婆婆横了他一眼。 可儿忙将凌雄健拉到门边,低声笑道:“这是太子佛。是佛祖刚出生时的佛相。” “他为什么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凌雄健干脆贴着可儿的耳朵低语。那亲昵的势态正被刚进院门的花大娘撞着正着。 “哎哟喂,妈呀!” 花大娘低呼一声,连忙退出小院。却与身后的掌柜娘子撞作一团。 掌柜娘子刚要开口,便被花大娘捂住嘴。 花大娘拉着掌柜娘子,掩到院门外,悄悄地指了指门内。 门内,可儿站在禅堂门口,低声笑道:“这个典故都不知道?佛祖刚出生时,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上天下地,唯我独尊‘。“ 凌雄健一扬眉,笑道:“这话正合我心。” 可儿不禁抻手拧了他一把。“这是在佛前呢。就是不信也该敬重些。” 两人低声说笑着,并没提防有人正扒着院门在偷窥他们。 “乖乖隆的咚。” 见可儿拧凌雄健,掌柜娘子不禁低呼了一声。 “这蓝大奶奶胆子够大的。” 此时,随后赶过来的掌柜娘子的姐姐也趴在妹妹的背上,伸头望着院内。 “那不是蓝大奶奶吗?那个就是国公爷呀。你不是说这两人感情不好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禅堂内,柳婆婆拈了一束檀香,在佛像前的灯烛上点燃后,双手合什,向佛拜了拜,又将檀香高举到额前,再施身拜了拜,这才将檀香插入香炉。 凌雄健以为插上香就算是拜完佛了,刚要转身出去,只见柳婆婆走到供桌前,敛敛衣裙,又跪倒在莆团上。他不禁站住,好奇地观望起来。 只见柳婆婆双手合什,静静地祈祷了一会儿,将手依次按在莆团上,低下头,以额触及莆团。然后,翻开双掌,又静静地祈祷了一会儿,这才收手站起身来。 “这回该拜完了吧。”凌雄健转头问可儿。 柳婆婆恭恭敬敬地向上又拜了拜,转过头来冲凌雄健皱皱眉头,又看了一眼可儿,便转身走到一边,找了一个空莆团盘腿坐下。 可儿忙将凌雄健推出禅堂。 “叫你不要跟来,偏要跟来。跟来又捣乱。”她嗔道。“要不,你去后花园走走?这寺庙以前也是隋帝行宫,号称有九十九间宫殿,后花园里的景致很是值得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跟家里一样?不去。” 凌雄健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禅堂。禅堂里,春喜正学着柳婆婆样子,依样画葫芦地拜着佛。 可儿看看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罢,只是不许你再出声捣乱!” 凌雄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此时,小林也兴趣盎然地学着春喜的样子在莆团上拜过。只有老鬼一脸不屑地走出禅堂,陪着凌雄健站在阶下。 “那,我进去了。”可儿不放心地望着凌雄健。 凌雄健忽然笑道:“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是一个信女。” “只怕我还不能算是信徒。不过,持善心总是没错的。这佛嘛,”她看了看那尊小佛像,微微一笑,“信总比不信好。或许他就能保大家平安呢?” 凌雄健挑起眉,低声道:“那你不如拜我,我肯定能保你平安。” 可儿瞪起眼,“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可是站在佛祖的地盘上。” “佛不是宽大为怀的吗?不会小气到听不得我的一点点怪话吧。”凌雄健怪笑着。 可儿无奈地翻翻眼,不再理他,转身走进禅堂。 她从春喜手中接过檀香,走到佛前。看着上方供奉的佛像,她突然想起前婆婆每每来拜佛时都会念叨的一句祈愿:“愿佛祖保佑全家安康。”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家人平安健康更重要的呢? 她以前所未有的虔诚跪在莆团上,默念着这句祈愿,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拜完佛,可儿不放心凌雄健,便又走回廊下。 果然,凌雄健对拜佛仪式已经失去了兴趣。此刻正站在院中百无聊赖地围着一只铸铁香炉打转,细看着炉身上雕刻的经文。 可儿走过去笑道:“我看你在这里实在是无聊,不如就随着小师傅四处去随喜随喜吧。” 说着,向站在门边的一个小和尚招招手。 那小和尚磨磨蹭蹭地走到凌雄健跟前,冲着他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施……主这边请。” 凌雄健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小和尚身后走出院门。 可儿注视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凌雄健那张脸真的十分吓人吗?她大概是看久了,已经不觉得了。 “夫人倒是一点儿也不怕老熊。”突然,一个声音在可儿耳边响起。 可儿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那位总是神出鬼没的靖国侯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原来凌雄健的外号就叫“老熊”。然而,每次听到楚子良这么叫凌雄健,可儿心头总会闪过一丝不快。就仿佛是他侵占了某种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原来是小侯爷。侯爷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她望着楚子良客气地笑道,“将军去了后花园,侯爷要不要也跟去?” 虽然这位小楚侯爷对她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她却仍然本能的感觉到他对她的敌意——从称呼上便可以看得出来。有凌雄健在场时,他叫她“嫂子”;没凌雄健在场时,她便是“夫人”。 这位小楚侯爷今日穿着一件白底绣墨绿牡丹花的丝质长袍。虽然天气暖和,他的肩头仍然披着一件饰有毛皮的纯白色大氅——衬着背后的袅袅香烟,更显得他飘逸出尘了。 楚子良摇摇头,望着凌雄健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十二岁那年认识老熊时,他虽然才十六岁,却已经是个校尉了。当时我是他手下年龄最小的兵。如果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不知轮回多少遍了。” 略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夫人大概也听说过老熊的种种传闻吧。” 他转头看了可儿一眼,眼神中的阴鸷不由让可儿倒退了一步。 “夫人知道那个传闻中被他喂了狼的士兵是谁吗?其实就是我。”楚子良微微一笑,“这是我们俩施的苦肉计。为此,我可是实实在在地被打了二十军棍的。” 可儿谨慎地瞥了他一眼,“你……小侯爷想要说什么?” 楚子良懒洋洋地抚摸着铁香炉上的铭文。 “没什么,只是想让夫人知道,我与老熊虽然情同兄弟,却不会因为有人拿他当保护伞就下不了狠手。去年,当老熊受伤时,我就是那个力主锯掉那条腿的人。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我宁愿让他事后恨我。”他阴郁地瞥了可儿一眼,“夫人好好想想。”说着,冲她微一欠身,转身向凌雄健追去。 可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这才明白,原来楚子良是专门来警告她的。如果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凌雄健的事,他是绝对不会轻饶她的。 只是,这番警告所为何来?望着楚子良的背影,可儿有些糊涂了。 凌雄健一路随在那个小和尚的身后,暗暗地感到好笑。小和尚似乎想要快点完成他的任务,带着他飞快地穿过各处房舍,转眼便来到一个花园的入口处。 老鬼笑道:“小和尚,慢点走,后面又没有鬼在追赶你。” 凌雄健不由哈哈一笑,“他的后面可不是有你这只老鬼嘛。” 老鬼也呵呵笑了起来。 两人在花园门口站住脚,只见园中桃红柳绿、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各色齐全。凌雄健叹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跟咱们家没什么区别。” 正说着,只见一个穿着褐色僧衣的中年和尚匆匆地走了过来。 “施主可是安国公凌将军?” 凌雄健不禁诧异地点点头。 褐衣和尚低头合什道:“都督府长史大人正在竹西亭里等着将军。” 凌雄健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的正是大都督李袭誉李大人,便忙快步走了过去。 “大人。”他弯腰施礼。 “世侄不必多礼。”李袭誉拉起他,笑道,“也是来看花的?” 凌雄健不解地望着李大人。 李袭誉指指他身后的一片花海笑道:“这芍药圃的芍药很是值得一看,我看隋帝可能把天下芍药的品种都收集齐了。” 凌雄健一转头,这才发现凉亭不远处那片姹紫嫣红原来是开得正盛的芍药花。他摇头笑道:“小侄倒没有那么风雅。” 李大人呵呵一笑,“我最欣赏的正是你这一点。虽然已经解甲归田,仍然不失军人本色。坐。” 有和尚送上香茶,凌雄健端起喝了一口。只听李大人道:“那靖国侯楚大人可是住在你的府上?” “正是。”凌雄健忙放下茶盏。 李大人皱起眉。 “你们可有交情?” 凌雄健微微一愣,他不太愿意让人知道他与小楚的关系,正准备打个马虎眼,却只见楚子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三人见礼毕,李大人直爽地问楚子良,“我听说,楚大人最近正在扬州府查着八景玉佩的事。可有眉目了?” 楚子良懒懒一笑,“多谢大人相问,有些眉目了。” “我看这件事桩桩苗头都是对着凌大人府上的,楚大人可要小心,别中了小人的奸计才是。” 楚子良与凌雄健对视一眼,不由笑了。 “大人放心,在下还不是那种糊涂人。”楚子良笑道。 “多谢大人关心。”凌雄健也起身打了一躬,客气地道着谢。 “对了,刘吉昌这名字你们可熟悉?” 凌雄健不由一愣。这名字听着耳熟,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楚子良放下茶盏,道:“李大人说的是太安宫的侍卫长刘吉昌吗?” 太安宫正是太上皇退位后颐养天年的地方。 “正是。”李大人道。 楚子良转过头来对凌雄健道:“他就是以前被你送交兵部的那个军需官。” 凌雄健这才想起来。这个刘吉昌曾经是他麾下的一员军需官,因私卖军粮被他打了四十军棍,送到兵部去严办。只是,后来由于忙于战事,他便忘了此事,也不知当年兵部是如何处置此人的。 “此人现今是太安宫的侍卫长,听说太上皇和皇上都十分倚重他。”李大人道。 楚子良皱起眉头。“我一直怀疑去年你被关进天牢那件事是他在中间搬弄的是非,只是没有找到证据。” 李大人又道:“总之,目前是多事之秋,还是万事小心为妙。” 凌雄健沉吟片刻,起身向李大人唱了一个肥喏。 “多谢大人提醒。” 一课毕,可儿放心不下凌雄健,便走出禅房,却正看到他们走了回来。 “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可儿笑道。 她看了看楚子良,只见他神色自若,似乎刚才的那番警告的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一样。 “听着这边的念经声没了,估计你们也该出来了。”凌雄健答道。 可儿看看众人,悄悄扯了扯凌雄健的衣袖,将他拉过一边,塞了一粒青豆给他。 “这是什么?”凌雄健好奇地问。 可儿脸一红,“你别问了,只收着就是。”说着,一扭身,重又走进禅堂。 春喜也好奇地走过来,一看凌雄健掌中的青豆便笑了。 “这是结缘豆。” “什么是结缘豆?” 楚子良也好奇地走过来,望着那粒怎么看怎么普通的青豆。 “这是用来结缘的豆子。意思就是说,给你这颗豆子的人愿意下辈子也与你有缘相识。” 凌雄健凝视着掌中的青豆,眼神渐渐深幽起来,那如石雕般棱角分明的面容竟然像太阳下的雪人一样开始慢慢地融化。当他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时,周围的人不禁都看呆了。 楚子良也露出深思的神情。 禅堂里,和尚们又敲起木鱼。这是第二课开始的信号,居士们纷纷坐回原处。可儿与柳婆婆说完话,转身走出禅堂。一抬眼,正撞上凌雄健灼灼的目光。她不由涨红脸,伸手推了他一把。 此时,只听远远的钟铙佛号声渐行渐近,一队和尚向他们走来。禅堂里的人也全都停了功课,站立起来。凌雄健他们也忙避过一边。 只见为首的四个和尚抬着一顶小舆,后面的和尚敲着磬、打着钹,唱着梵音,随在小舆的后面走进禅堂。 “这是干什么?”凌雄健悄悄问可儿。 “是要浴佛了,和尚们要把那尊太子佛请到大殿上去。”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老鬼兴致勃勃地看着那队人马。 一行人随着小舆来到大殿,看着众弟子顶礼三拜后,将佛像安置在一只漂着花瓣的大铜盆内。此时,钟鼓与佛号一起止住,只听那佛台上众和尚吟唱着一首佛歌,老方丈在佛唱中拈香礼佛,跪拜完毕后,众人又高声念着凌雄健听不懂的经文。 凌雄健不耐烦地摇晃了一下身体,却只见可儿虔诚地合着掌,低声喃喃地念着什么。 她在祈求什么?凌雄健望着她低垂的脖颈,很想知道。 经声停住后,老方丈来到太子佛前,挽起衣袖,用盆边的小木勺舀着盆中漂着花瓣的香汤,淋在太子佛的头顶。如此灌沐三次后,又从一旁的铜盘中抓起一把花瓣洒在太子佛的身上,然后退下。从佛家弟子与居士们也分出两班,依次浴佛。 凌雄健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那庄严的仪式上。他只看着可儿。只见可儿一会儿看着佛像微微一笑,一会儿又低头沉思合什祷告。终于,他忍不住了。 “你跟佛说些什么?”他低声问。 可儿瞥了他一眼,竟涨红了脸。 “这可是在佛前,打不得逛语的。”凌雄健笑道。 可儿看看四周,轻笑道:“你不觉得你的嘴唇与佛祖长得很像吗?” 凌雄健抬头看着莲花台上那尊释迦牟尼像,不由“呵呵”笑出声来,惹得周围的人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等众人都转过头去,凌雄健才凑近可儿笑道:“佛祖如果知道你这胡思乱想的,不知要怎么罚你呢。” 可儿一惊,忙双手合什,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莫怪。” 正闹着,已轮到他们浴佛。凌雄健托着可儿的手臂,走向太子佛。两人一同为太子佛沐浴后,便退出大殿。 “刚才在殿上,你祈了什么愿?”凌雄健问。 可儿眨眨眼,笑道:“还不是跟大家都差不多,就是合家安康之类的。” 凌雄健不信地挑挑眉。 “还有,就是让佛祖保佑一下你的腿,别再发作了。吓死人了。”可儿嗔着。 春喜突然笑道:“我猜着姑娘许的什么愿了。” “什么?” 春喜嘻笑道:“太子佛也管送子的。” 一句话说得可儿飞红了脸,啐道:“小姑娘家家的,胡说什么?” 凌雄健不由一愣。他转头看看太子佛,又看看耳根通红的可儿,一股异样的感觉升上心头。 “是吗?” 他挽住可儿的手,眼神烁烁地望着她。他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然而,一旦想到她那娇柔的身体里有可能正孕育着他的孩子,他的心情便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不安。 “你听春喜胡说呢。” 可儿害羞地甩开他的手,走到一边。 凌雄健一愣,忙追了上去。他拉住可儿正要说话,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宣着佛号。 “阿弥陀佛。” 两人回过头来,原来是禅智寺的方丈德慧大师。 可儿忙双手合什见礼,“大师。” 德慧笑着行礼道:“两位施主好。” 凌雄健不耐地拧起眉,瞪着那个突然间冒出来的方丈。那凌厉的眼神竟让德慧那张向来都是和蔼可亲的脸微微有些挂不住。 可儿忙扯了扯凌雄健的衣袖。 凌雄健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可儿隐约猜到这老法师是要布施来了,便笑道:“今儿将军带来十担大米舍给贵寺的粥厂,不知大师可收到?” 因被可儿抢了话,德智微微一怔,忙笑道:“这可是施主的一片善心,也是穷人们的造化。不过,老衲此来倒不是要布施的。是这样,按照旧俗,十三日的放生会本寺会在曲江边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不知可否有幸请到将军和夫人?” 每年的四月十三是浴佛节庆最后一个庆典,也是例行的放生会。城中老老少少都会到曲江边上去竟相观看放生仪式。这也是当地各大寺庙在这个节日当中争取施舍的最后时机。 可儿不由笑了,说到最后,还是要布施来了。她看看凌雄健,他早已懒得理那老和尚,兀自走到一边去了。她咬咬牙,转脸对德慧笑道:“多谢大师盛情相邀,那日若得空,必来的。” 德慧见那“石头将军”果然跟传闻中一样的不通人情,便不再自讨没趣,忙忙地打了个佛号便走开了。 凌雄健见那老和尚走开,也转身便走。 可儿气闷地瞪着凌雄健,忙追了过去。 “你!就算不爱理他们,总要和气一点。被人说是‘石头人’你可高兴?” 她气呼呼地跟在凌雄健身后,竟没注意他正把她引向僻静之处。 凌雄健转头看看四周无人,便一把揽过可儿。可儿一惊,忙挣扎起来。 “这是在寺庙里呢。” 凌雄健微笑着望着她。 “刚才你在大殿里许的什么愿?” 可儿想起被德慧大师打断之前的对话,不禁又红了脸。 凌雄健的手掌贴在她的腹部,动容地道:“说不定,里面已经有个宝宝了。” 可儿推开他的手,转头看着四周。 “别……” 凌雄健拉过她,让她贴在怀中。 “你怎么想?” “什么?” “关于孩子。” 可儿一愣,张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孩子的问题,这不代表可儿就没有想过。她知道,一个承继着两人血脉的孩子代表的是一个确定的未来。虽然凌雄健多次对她承诺过未来,那只不过是一句苍白的话而已,而一个孩子……凌雄健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你……怎么想?” 她抬手摸着眉,目光穿过指间的空隙偷窥着他。 凌雄健望着她,那似水般柔情的眼眸像是要将她溺在其中。 “我要。你和宝宝我都要。” 可儿一惊,再次了解到,凌雄健又洞悉了她的内心。 “咱们生个孩子吧。” 凌雄健举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可儿望着他那骨节嶙峋的大手,眼神不禁迷离起来。 “嗯?”凌雄健摇摇她的手。 她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期盼的双眸,娇羞地点点头。 凌雄健望着她,柔柔地一笑,伸手将可儿耳际的碎发拨到耳后,手指在那柔软的耳垂上留连不去。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胶着的视线。 “哎呀,我就说看到你们两个往这方向来了嘛。” 可儿一抬头,见是长史夫人,不禁畏缩了一下。 凌雄健敏锐地看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将她往身后推了推,迎上那位“远房阿姨”。 “夫人,好久不见。” 他冲李夫人行了一个礼。可儿也跟着福了福。 “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们了。本来前几日我还想到你们府上去的,可转念一想,你们新婚燕尔的,去了也只会讨你们的嫌。” 李夫人笑弯了双眼,目光在凌雄健夫妇身上来回扫荡着。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真是巧,我正好有事要问夫人呢。” 凌雄健的身体微微一横,挡住李夫人的去路,转头对可儿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吗?我与夫人说件事,你先去办你的事情吧,回头我们在马车边会合。” 可儿立刻明白凌雄健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微微一笑,向李夫人,以及随后跟来的李大人行了一礼,转身匆匆避开。 李夫人叫道:“我正想跟你媳妇好好聊聊呢,怎么就走了?” 凌雄健拦住她,笑道:“刚才这庙里的人找我说什么布施的事,我也不懂,只好让她去了,她懂。” 李夫人不禁斜眼打量着凌雄健。 “看来,外面的传闻是真的,你真把可儿当管家使唤?难怪老太太不放心你,说要来看看……” 第二十八章 浴佛节不仅是佛家盛事,也是生意人最高兴的日子。从四月初三起,便有各乡各镇的生意人赶到蜀岗脚下摆起摊位。 “听说,最远的有从一个叫什么楼兰的地方赶来的人呢。”春喜拿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边吃边向可儿说着她听来的新闻。 可儿正低头检视着一把漂亮的短刀。这柄短刀有着奇怪的弯月形,那乌黑錾银的刀鞘像牛角一样翘成一个漂亮弧形。刀鞘尾部的银饰上打造着繁复花纹,这具有异域风情的花纹衬得短刀别有一番韵味。 她的指尖划过鞘身。黑色皮制鞘身平滑如少女的脸颊,没有一丝滞涩之处。在刀鞘吞口处,还装饰着两枚奇特的蓝色宝石。在晨光下,那独特的深蓝一似凌雄健那醉人的眼眸。 卖刀的波斯人见她对刀感兴趣,便用怪腔怪调的汉语解说起来。 “‘故乡’好眼力。这‘笔兽’来自我的‘姑娘’波斯,是很好很好的‘道’。” 可儿与春喜对视一眼,全都笑了。 “是‘姑娘’好眼力,这‘匕首’来自你的‘故乡’波斯。”春喜纠正着。 那个波斯人憨笑着,挠挠络腮胡子。 “我的汉语说得不好。” “这刀怎么卖?”可儿问。 “三两银子。” “三两?你抢钱呢!”可儿还没搭腔,春喜先叫了起来。“你知道三两银子是多少?少说也够一大家子生活一个月啦!” 那波斯人被她说得急了,拿过刀,指着刀鞘上的宝石叫道:“这,青金,名贵。”说着,又拔出刀刃,在风中舞了舞。“快,好。值。” 波斯人的大嗓门吸引来不少围观的。其中一个看了看那刀,笑道:“这不就是青金石嘛,也不见得有多名贵。又是个波斯献宝的。”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可儿不理众人的笑闹,只眯起眼仔细地打量着那刀。阳光照在刀刃上,似有一道蓝色的火焰灼过,映衬得刀鞘吞口处的蓝宝石更加的璀灿。 她拉住还想讨价还价的春喜,笑道:“这刀我要了。”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只锦囊,拿出三两银子递给那个胡商。 那波斯人立刻眉开眼笑地接过钱,一边还不住地称赞着:“故乡好眼光,故乡好眼光。” 可儿拿着匕首,一边走一边爱不释手抚摸着那乌黑的刀鞘。她准备把它送给凌雄健。 正走着,突然一个大力向她腰间撞来,可儿不由踉跄着向一边的路沟倒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可儿一抬眼,只见凌雄健正紧张地打量着她。 “你没事吧?”他的手忙碌地检查着可儿的身体。 可儿看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不由大窘,忙拍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呀……哎哟……” 凌雄健的手碰到可儿腰际刚刚被撞疼的地方,她不禁疼呼出声。凌雄健双目一凝,将可儿交给老鬼,转身快步上向前冲去。 挡在前方的人纷纷避让到两边。很快,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拨腿跑了起来。刚跑了几步,小楚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只一伸脚就将那人绊倒在地。 凌雄健也不搭话,扯起那人的衣领,反扭着他的手臂将他抛到可儿脚下。 “拿出来。”凌雄健双手抱臂,冷冷地道。 “你你你要做做……做啥?”那男子吓得牙齿直打颤。 凌雄健眯起眼眸,“唰”地一声从老鬼腰间拔出宝剑,直指着那人的脑门。 那男子立刻吓破了胆,从怀中掏了可儿的锦囊,爬起来跪着哭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凌雄健冷哼一声,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下巴。那人当即吐出几颗牙,昏死过去。凌雄健转身怒吼道:“老鬼,送官!” 老鬼忙接过宝剑,一边答应着一边扯起那男人,将他拖到路边。 小楚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看看地上的血迹,啧啧地道:“那小子的下巴估计被你踢碎了,你老兄下手也太狠了。” 凌雄健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小心扶住可儿。 “怎么样?还疼吗?” 他知道可儿是个很怕疼的人,不由急切地望着四周,希望能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查看她的伤势。 可儿被眼前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给搞懵了,她愣愣地望着凌雄健。 “我……我没事儿。可……可你……怎么……” 凌雄健眯起眼眸,“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他杀气腾腾地道。 可儿望着他,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怎么老是忘了你‘石头将军’的名号。” 凌雄健眨眨眼,满腹怒气竟然奇迹般消失了。 他笑道:“大概也只有你不记得。” 他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腰际。“怎么样?很疼吗?” 可儿摇摇头。“只是被吓到了。那人……”她看着老鬼消失的背影。 “这种渣滓不用同情他。”小楚笑道,“也许他上一个偷的,就是人家的救命钱。” 凌雄健扶着可儿手臂,向他们停车之处走去。 “我以为你会在车里等我的。” 可儿这才想起手中的刀,“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把刀。” 她献宝似地举起刀。 望着那把匕首,凌雄健不由一愣。自从受伤之后,他就没有再碰过任何兵器。他接过刀,抽出刀刃看了看,自嘲地笑道:“是好刀。只可惜没有机会用在战场上,最多只能在餐桌上显一显身手。” “那也是一个正当的用途啊。”可儿挑起眉,“就算是一把锈刀也总有它的用武之地,何况这还是一把好刀呢,端看你怎么用了。”她一语双关的答道。 此时,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忽然靠近楚子良,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楚子良的双眸一闪,回头看看凌雄健,便随那人走到一边。 凌雄健低头看着可儿笑道:“巧了,我也给你买了一份礼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可儿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根晶莹剔透的碧玉簪。 凌雄健笑道:“你得答应我,别学着街上的女人们盘那个什么高髻。” 可儿抬起头,望着他盈盈一笑。刚才所受的惊吓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跟李夫人都说了一些什么?” 凌雄健望着她,只是笑,却不肯回答。被可儿缠不过,他才笑道:“恐怕她怀疑你已经有了身孕。” “什……”可儿踉跄了一下,脸蓦然一红,“她……怎么会……?” “我想这得怪我。”凌雄健咳嗽一声,揉揉鼻子笑道,“我问她孕妇需要注意一些什么,然后她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可儿站住,瞪着他。 “我只是未雨绸缪。”凌雄健挑眉坏笑着。 可儿被他笑得尴尬不已,忙岔开话题。 “我好象听到她说……老太太要来?” “不会。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扬州来?” 凌雄健瞥了她一眼,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胆怯,不由笑了起来。 “怎么?你竟然也有胆小的时候?” 可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丑媳妇当然怕见公婆了。”话刚出口,自己先红了脸。 凌雄健哈哈大笑起来,这突然的笑声吓得路人躲开老远。看着路人偷偷打量他们的模样,可儿不禁又羞又恼,扭着手想要甩开凌雄健的掌握,却被他抓得牢牢的。 凌雄健一点儿也不受众人目光的影响,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可儿,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嘛。就算她跑来又能怎么样?我不会让老太太吃了你的。” 正说着,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刚刚东升不久的朝阳。冷风过后,可儿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冷吗?” 凌雄健从相握的手那里感觉到可儿的冷颤,便低下头来打量着可儿。可儿忙摇摇头。 “今天挺暖和的。只是一片乌云而已,飘过去就没事了。” 正说着,楚子良快步赶了上来。他扯扯凌雄健的衣袖,那张向来懒散惫怠的脸难得的凝重起来。 “怎么了?”凌雄健问。 楚子良看了可儿一眼,道:“玲兰来了。还有老太太。” * * * 当凌雄健一行匆匆赶回国公府时,远远地就看到吊桥边停驻了长长的一队人马。 可儿掀起车帘一角,视线越过骑着“月光”走在前面的凌雄健,落在那队人马身上。她猜,忠于职守的老毕肯定是让那队人马吃了“闭门羹”。因为,除了滚滚的车轮声和马蹄声外,她还隐约听到有吵杂的人声——咒骂声。 她放下车帘,咬咬嘴唇。她猜,这笔帐最后将会记在她的名下——如果那个老太太真如传说中那么不讲理的话。 走到那队人马身后,凌雄健一抬手,止住自已的人马,独自骑着“月光”走到吊桥边。 老毕早已将吊桥高高拉起。在吊桥边,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人正指挥着一群侍卫冲着吊桥那边叫骂着。 只见吊桥边的石鼓上坐着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左右的盛装少女。在她的身后,还列着一排宫装嬷嬷和侍女。在她面前,面对吊桥站着四五个腰间挎着刀的侍卫。那几个侍卫正在小姑娘的示意下,冲着吊桥那边无奈地叫骂着。 “你这叫骂的什么呀?偷工减料?” 那小姑娘突然跳下石鼓,走到一个身材几乎有她两倍大的男子身后,抬腿就是一踢。 被踢的侍卫哼都不敢哼一声,只得用劲全力冲着吊桥那边叫着:“背信弃义的小人,快出来……” “叫凌雄健的名字!你这个胆小鬼!!”小姑娘又连踢了那人几脚,“背信弃义的凌雄健!你给我叫!” 凌雄健冷哼一声,刚要出声,只听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叫道:“玲兰!太过份了!” 那小姑娘猛地一回头,目光还没扫到那个叫她的人,先看见了凌雄健,她不由两眼一亮。 “原来他们没有说谎呀,你真的不在家。”说着,就要冲过来。 楚子良急匆匆地从凌雄健身后赶上来,伸手去扯那小姑娘的手臂。 “你也太胡闹了!” 那小姑娘却不理他,一闪身,躲过他的手,向凌雄健扑去。 “凌哥哥……” “月光”打着响鼻,威胁地抬起腿,这才使得小姑娘后退了一步。 “哼,”凌雄健冷哼一声,“我倒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还请玲兰郡主明示。” 小姑娘眨眨眼,猛地一转身,向右侧哭诉道:“外婆,你看他……”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掉了下来。 这也是凌雄健最烦玲兰的一点,她随时随地都能掉下眼泪来——当然,也能随时随地收住。 凌雄健一转眼,这才发现,原来在吊桥的右侧一辆马车边竟然放着一张坐椅,上面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老妇人身后,站着一个精神同样矍铄的老头。凌雄健听到身后传来小林清晰的抽气声??——那正是小林的爹,凌府大总管林大海。 小林忙跑过去垂手侍立。 “老太太。爹。” 老太太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他。那老林却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甩手给了小林一巴掌。 “让你照顾少爷,你就把少爷照顾成这样?还教唆得手下人这么不通事理,老太太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竟然进不了自己外孙家的家门?” “够了。”凌雄健甩鞍下马,将小林往自己身后一拉。他知道老林和老太太都是借着小林在教训他,而他一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欺软怕硬行径。 “老太太和老总管有什么要说的直管冲着我,打小林干什么?”凌雄健冷哼一声,“我还没见过哪个下人能管得了主人的?” 他话中有话地瞪了老林总管一眼。 老林总管的双眼立刻泛起泪花——凌雄健知道他肯定又要哭起他那早逝的爹娘。 果然,老林总管从衣袖中抽出手绢,“老……” 那个“爷”字还没出口,就被凌雄健另一声更为冷冽的“够了”给喝住。连那个玲兰郡主的眼泪也被吓了回去。 “老林。” 突然,高老太君大喝一声,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把正在下马车的可儿吓了一跳。 “你站到一边去。我看他还敢喝我不成?!” 凌雄健转头望着高老太君。他已经有一年没有见到过外婆了。高老太君仍然如他记忆中那样腰背挺直,那与他十分相似的线条方正的下巴也正以同样倔强的角度翘着。 他走到老太太身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是他们不放老太太进去,只是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敢擅自开门。还望老太太谅解。” 老太太冷哼一声,将下巴转了一个方向。 “我谅解不谅解有什么打紧,反正我不是你们凌家的人,你尽可以不用管我。” 凌雄健直起腰,望着外婆冷笑道:“虽然是我失礼在先,可是话又说回来,也没有人知道老太君会突然来访。何况还带着玲兰郡主。”他猛地横了一眼正想靠近他的玲兰,使得她的脚步不由地冻在原地。“如果硬要说我招待不周,那也没办法。” 此时,可儿已悄悄掩到众人身后。看着祖孙俩僵持的局面,她走到吊桥边,冲老毕打了一个手势。 吊桥“吱吱嘎嘎”一阵响,所有人的目光不由都被吸引了过来。众人诧异的发现,不知何时吊桥边站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圆领男式长衫,腰间束着一条镶着玛瑙石的黑色皮带。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式样简单的双环髻,只在两边各留一绺发尾俏皮地垂在耳下。 这个女孩除了腰带上点缀的几颗玛瑙石片和耳下的一对珍珠耳环外,全身一无装饰。 高老太君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她,立刻得出结论,这应该是凌府的侍女,便冷哼一声,又转过头去。 可儿走过来,向老太太盈盈一礼,又转身冲凌雄健笑道:“爷,老夫人远途劳顿,还是先安排着休息一下吧。” 凌雄健眯起眼,为了那声陌生的“爷”而皱起眉。她在打什么主意? 可儿目光清亮地望着凌雄健。 “老夫人年岁大了,这里又是风口,有什么话还是请各位进府里去慢慢叙谈。” 凌雄健望着可儿,虽然猜不透她的反应,仍然沉默地点点头,退到一边。 老太太听着可儿的话十分受用,不由转过头来。 “瞧瞧,你府上的丫头都比你懂事。” 凌雄健刚要张口辩驳,被可儿横着身子一拦。 可儿笑道:“老夫人别往心里去,我们爷就是这个臭脾气,嘴上虽坏,心里却是好的。平日里,我们爷没少念叨着老夫人呢。” “他?”老太太冷冷一哼,“只怕是念叨着我早死早好,这才没人管他了。” 话虽这么说,那脸上的怒气到底是淡了些。 可儿亲自扶着老太太走过吊桥,一边以眼神暗示张三跑进府里安顿这批突然的来客,一边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祖孙俩谁都肯不认输的表情。 那边,楚子良将玲兰拉到一边。 “你怎么跑来了?还拉着老太太一起来。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万一路上有个好歹你怎么说?” 玲兰一瞪眼。 “这怎么成了我的错?明明是老太太请我来玩,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谁知这高老太君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却耳聪目明得很。她转过身冲楚子良叫着:“小楚啊,这事儿不怪郡主,是老身请她来的,这一路还多亏了郡主的照顾。”说着,不由冷哼一声,“总比某些黑了心肝的人强些,只怕我死在路上都不会让他哭上一声!” 凌雄健张张嘴,见可儿瞪着他,只得揉揉鼻子,忍气吞声。 小楚放开玲兰,跑到高老太太面前笑道:“老太太有什么要教训的,只要来封信把这小子叫上京城去不得了?这大老远的……” “哼,那小子肯回去?如今他是堂堂的国公爷,我只是一个老太婆,哪里叫得动他?只怕就算是报我的丧,他也不见得肯回去见我。” “姥姥。”凌雄健无奈地叫了一声。 听到久违的称呼,老太太眼圈不禁一红。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你这么叫我了!” 此时,众人已经来到大殿。可儿扶着老太太坐进首位,忙退出去准备茶水。 “我这一生只有你娘这一个女儿,偏偏她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孽子。也幸亏你爹娘死得早,不然也要被你活活气死!” 老太太还没坐稳,就开始数落凌雄健。 凌雄健叹了口气,“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背妻另娶可是真的?”高老太君不由楞起双眼。 可儿站在殿外一听,不由有些胆怯,转身将茶盅交给平日里在大殿上值勤的仆役送上去,自己则躲在门外偷听。 “我怎么能算是背妻另娶?”凌雄健也竖起眉毛,“明明是那个新娘子自己跟人跑掉的……” 老太太挥挥手。 “我说的不是那个,是玲兰郡主。” “玲……”凌雄健张口结舌地转头望着玲兰。 玲兰吓得立刻躲到楚子良的身后。 “我……我什么时候跟那小丫头有什么婚约了?!” 凌雄健“蹭”的一下跳了起来。 “有……有的。”玲兰躲在楚子良身后叫道。 “什么?你!”凌雄健跳起来想要冲过去,被楚子良拦住。 楚子良将他按在椅子里,转头看着玲兰。 “玲兰,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是终生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玲兰撅起嘴。 “怎么你也不相信我?” 此时凌雄健不气反笑。 “好好好。你说我们有婚约,婚书呢?” 玲兰摇摇头。 “那媒人呢?” 玲兰又摇摇头。 凌雄健冷笑着转过头看着老太太。“这我倒不懂了,没凭没据的,我怎么就跟那丫头有了婚约?” “有信物的。”玲兰忽然叫道。 凌雄健猛地扭过头去,眯起双眼死死地盯着玲兰。 “有什么信物?” “这个。” 玲兰的手掌在空中晃了一下,忙又收了回去。凌雄健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什么?” 小楚也走过去,“是什么东西?” “这个。” 玲兰防备地望着凌雄健,仿佛怕他来夺似的,只将手掌打开一半,让楚子良看。 “这是凌哥哥送给我的订情物。” 此话一出,连可儿都好奇地走了过去。 只见玲兰掌心中躺着一片玛瑙石。 “是什么?” 凌雄健也走过去。 玲兰忙跳远了一些。 “你站住。” 凌雄健站住。 玲兰举起玛瑙石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当宝贝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凌雄健不由一愣。 “这是我送给你的?” 玲兰得意地点点头。 “胡说。我什么时候送到你这东西?” “这……这就是你的!是你腰带上的!!你怎么可以不认帐?!” 玲兰的眼圈都急红了,她跑到高老太太身边,拉着老太太的手臂哭道:“外婆你看看他……” 外婆?凌雄健不禁与楚子良对视一眼。很显然,老太太与玲兰已经结成了攻守同盟。 凌雄健冷哼一声。 “你说是我送给你的,可有人证?” “当然有。”玲兰立刻抬起头,指着小林道,“他就是人证。” “他?” “我?” 凌雄健与小林对视一眼。 “对。就是你。当时你也在一边。” 小林抓抓脑袋,“我怎么不记得……” 玲兰冲到他的面前,将掌中的玛瑙片举到他的眼前。“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小林看着她掌中的玛瑙片,猛地一愣。 “是这个呀……”他惊呼。 “怎么,我没骗你们吧。” 玲兰得意洋洋地望着凌雄健。 “小林。” 凌雄健皱眉看着小林。 小林双抓了抓头。 “将军忘了吗?有一次玲兰郡主跟将军要一件信物,将军不肯给,她便抢了将军腰带上装饰用的一片玛瑙石。” 他转头指着可儿的腰间,又道:“就是夫人腰上系的这一条。” 第二十九章 “夫人!” 当小林的手指指向可儿时,可儿正愣愣地瞪着那片玛瑙。直到玲兰尖叫着向她扑来,这才感到不妙。她一个躲闪不及,衣领便被那位刁蛮郡主给抓了个正着。 可儿低头看着胸口多出的一只手,又抬眼看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不由眨了眨眼。 她一直以为这位郡主怎么着也有十七八岁了,如今细一看才发现,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只见这位玲兰郡主穿着一套时下最为流行的高腰束裙,那华丽而轻薄的面料将她早熟的身材衬得纤毫毕现。在她额头上还贴着一片金箔制成的荷花状钿花。两道细眉用青色黛粉画得又高又粗,那仍然带着几份婴儿肥的双颊也被胭脂晕染得像是发着高烧一样的通红。那张与楚子良有着几分相似的嘴唇更是染成一种奇怪的紫黑色 ——若是在晚间遇见她,可儿想,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尖叫出声。 虽然这位郡主努力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成熟**,那飞扬的丹凤眼中却仍然充满了孩子的稚气与霸道。 “你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寡妇?” 她提着可儿的衣襟,瞪着双眼问道。 玲兰虽然才十五岁,却已经比可儿高出半个头。 可儿镇定地点点头。 她想,若是洗去那可怕的妆容,这位小郡主倒也算是个俏丽佳人。 凌雄健早已飞步赶到可儿身边,一手捏着玲兰提着可儿衣襟的手,一手护在可儿肩头。 “放手。”他沉声道。 玲兰吃痛不过,“哎哎”地叫着,却又不甘心放手。 可儿同情地看着玲兰,她虽然在努力把自己往成熟里装扮,到底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 她抬手放在凌雄健的手上。 “将军。” 凌雄健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放开玲兰。 玲兰也立刻放开可儿。只是仍然气不过地推了她一把,这才跑到高老太君身边去哭诉。 “你!” 凌雄健扶住可儿,眼冒凶光。 可儿忙拉住他,冲他摇摇头。 只听堂上老太太突然冷哼一声。 “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原来是这样一个狐狸精。” 可儿眨眨眼,知道是在说她,便一拉凌雄健,低声道:“不管他们说我什么,只不许你为我出头。” 凌雄健一愣,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可儿已经转身向老太太那边走去。她走过小林身边时,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小林一句无意的话竟然打乱了她的如意算盘。 当可儿看到老太太的第一眼,就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位比金寡妇整人手段高杆不知多少倍的“高手”。她实在不想跟这老太太过招——这倒不是说她怕她,而是因为凌雄健。 凌雄健与外婆的关系已经够紧张了,她可不想因为她的关系弄得两人走到绝裂的地步。从小就没有家人的可儿是最知道家人的可贵,于是便暗暗筹划着,先让老太太相信她只是凌雄健身边的一个侍妾,让她慢慢地接受了她之后再告诉她真相。 可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直接面对老太太。 她从一旁的仆妇手中接过茶盏,跪着奉上。 “姥姥请用茶。” 老太太看着她,想到刚才竟然中了她的圈套,受了愚弄,不由怒火中烧。 “我受不起你的礼,也当不起这个称呼。”她一掌掀翻茶盏。 可儿赶紧往身后瞪了一眼,凌雄健只得站住。 她跪在老太太的膝边陪笑道:“孙媳妇自幼出身贫寒,很多礼数都不懂,刚才因为人多,没能及时给姥姥见礼,还望姥姥大人大量,原谅孙媳……” 老太太厉声打断她的话。 “哪里来的野丫头,张口闭口孙媳孙媳的,也不知羞。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这野合的也要叫我姥姥?别白白埋汰了我!” 可儿的脸一白,还没想出回话,便眼一花,竟被人大力提了起来。 凌雄健抱起她,将她护在胸前。 “老太太,不要欺人太甚。” 他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愤怒地“嘶嘶”声。 可儿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胸膛。 这小动作看在老太太眼里更是火上浇油。她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用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凌雄健骂道:“好啊,凌雄健!如今你也大了,翅膀也硬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话还没说完,先不停地咳了起来。 老林总管和老太太带来的贴身侍女们连忙上前,端茶的端茶,抹胸的抹胸。凌雄健见此情景,不由收敛了一些气势,眼底多了几分担心。 看着凌雄健眼神的变化,老太太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可疑的光芒正被可儿逮个正着。她的眉头不由微微一动,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少爷,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千里迢迢跑来看你,这本就是你的罪过了,你还这么气老太太。要是老爷夫人还在世,知道少爷竟然变成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老林总管摇摇头,又开始往外掏手绢。 凌雄健心情烦躁地瞪着眼前忙作一团的众人,依着他的性子,真想拉着可儿掉头就走,管他们最后闹成什么模样。可是…… 他郁闷地低下头,正迎上可儿那清亮的眼眸。 就仿佛是身陷重围中,以为再也坚持不到援军到来时,突然听到了援军的号角一样,可儿那一眼竟让凌雄健在瞬间镇定了下来。 他捏捏可儿的手。 可儿也回捏了一下,背过身去悄悄道:“不管我跟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 凌雄健微一拧眉,不情愿地点点头。 可儿放开他,上前一步。 “老夫人刚才所言差矣。我与将军的婚事是有媒有证的,怎么能说是野合?若老夫人只是污辱了奴家倒也罢了,污蔑将军却是不行的。” 那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来,一时竟忘记了装咳嗽。 看着她的话正如她所料的那样,引起了老太太注意,可儿立刻放缓声音,施以哀兵之道。 “本来,该是我们上京城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只是将军的伤势前几天刚刚发作,行动还有不便,故而才耽搁了。因将军不想让老夫人担心,也就没有及时通知老夫人,这倒累得老夫人千里迢迢地跑来看望将军,将军心中已是不安。如今若是老夫人身体再有个好歹,岂不又急坏了将军的身子?” 说着,她装腔作势地跑过去扶着凌雄健走回座椅。凌雄健倒也知道配合,一拐一拐地走到老太太身边,望着外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坐下。 果然,老太太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你的伤现在怎么样了?姚志承呢?”老太太叫道,“将军的伤怎么还在复发?” 可儿在心中暗暗叹道:到底是一家人,再怎么样吵闹也割不断这血脉亲情。 楚子良先笑着接下话。 “他的伤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总要慢慢将养才是。” 老鬼也上前回话。 “这半年来,将军的伤只发作过两次,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一转眼,看到可儿,心里又别扭了起来。 “听说你是寡妇?”她冷笑道。 可儿脸一红,恭顺地点点头。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听说将军原本只是请你做管家的,你这就缠上高枝了?” “那是将军错爱。” 可儿不卑不亢的应着。那恭顺而伶俐的态度倒让老太太一时有些无从下口。 站在一旁的玲兰郡主猛地想起什么。她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刁妇!见到本郡主怎么不见礼?来人,把这个不知礼的拖下去……” 凌雄健瞪起眼睛,就要站起来。可儿忙瞟了他一眼,他只得忍气坐在一边。 这一眼正巧也落进了老太太的眼里。她本以为,可儿是一个狐魅似的妖精。初一见,她竟是个清清秀秀的小丫头,便平生了几分轻视之心。但见她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再加上只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竟然就能镇住凌雄健,老太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可儿忙快步走到玲兰的身前,整整衣衫,低身盈盈拜下。 “民妇参见郡主娘娘。” 这是可儿第一次用到柳婆婆所教的大礼。看着她一丝不苟地行着那全套的、毫无瑕疵的晋见皇家大礼,高老太君、玲兰郡主,包括凌雄健在内,全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来自民间的可儿竟然会行出如此漂亮而周全的大礼——很多外地进京的官员家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一定能学得好。 可儿静静地低伏着身子,等着上面回音。不用看,她也能猜到全场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她暗暗冷笑,要在礼仪上挑她的毛病可真是挑错地方了。想当年,她不知道受了多少罪才学会了这套她以为永远也不可能用到的大礼。 玲兰张张嘴,转头看看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的老太君,最终也只能冷哼一声,拿可儿没办法了。 可儿只当那声“哼”是表示同意她起身了,便站起来,态度恭顺地退到一边。 一时间,大殿里一片寂静。 老太君从老林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喝着一边算计地打量着可儿;玲兰则一个劲地怒视着她。凌雄健也惊奇地望着可儿。就连楚子良都在打量着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众人所瞩目的可儿一派安然的模样,只低眉顺眼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不一会儿,张三跑进殿来。他感觉到大殿上那紧张的肃穆气氛,便站在殿门处,小心望着可儿。 可儿想了想,以目光示意他向小林汇报。张三会意,便走到小林身边,对他嘀咕了几句。 小林看看可儿,可儿对他微微一点头。他无奈地抓抓头,转身向他的父亲躬身道:“这么远的路,想来大家都累了,请先去歇息歇息。” 老林转身恭敬地望着老夫人。老夫人没理他,只是带着判究的神情看着可儿。 可儿却不为所动。她的脸上挂着柔顺地笑意,低首垂侍在一侧,不让老太太有任何借口再挑她的刺。 老太太又转头看了凌雄健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可儿,便冷冷地一哼,起身让玲兰扶着,带领众人离开大殿。 可儿恭恭敬敬地随在他们身后,走出大殿。 门外,是多云的四月天。刚才还是阳光普照,一阵风过,便飘来一片乌云。失去阳光的大地一下变成阴冷起来。 可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她抬头看看天空,有点怀疑这片云正是那片在禅智寺外遭遇过的。 望着那片云彩,她微微一笑。虽然谁都知道,乌云再大也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不过,她仍然希望这片乌云能像刚才那样,快快地飘过去。 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伸了过来。 可儿抬起头,只见凌雄健正担忧地望着她。 “你还好吧?” 可儿微微一笑,“我很好。你放心。” 她抬头看看已经转过大殿转角处的老太太和玲兰郡主,以及她们那庞大的随从队伍。 “这么远的路,老太太肯定累坏了。等一下我让老王给她们炖点……” 凌雄健皱起眉,打断她的话。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我呀,”可儿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笑道:“我才不担心呢。只要知道你跟我站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当然也不会怕你家的‘狼外婆’。” 她抬头笑着,惹得凌雄健一时情动,忍不住低下头去。 可儿忙推开他,“有人呢。” 凌雄健拥住她,“哪里有人?” 可儿转眼看看,果然,大家都随着老太太走了。她一惊,更用力地推开凌雄健。 “那你还不快去?你如果不在她们面前伺候着,那又是我的错处了。” 凌雄健笑着刮了一下可儿的脸。 “刚才也不知道谁说什么都不怕的。” 可儿翻了他一眼,拉着他向众人追去。 “你可知道什么叫‘投鼠忌器’?我才不怕什么老鼠,只怕打老鼠时会不小心伤了你这只玉瓶儿。” 凌雄健哈哈大笑。 “先把老太太比作‘狼外婆’,这会儿又成‘老鼠’了。老太太要是知道了,非整死你不可。” 可儿娇俏地横了他一眼。 “那你去告诉她呀。大不了,我还回街上开我的店去。” 原本,凌雄健只是懒洋洋地跟在可儿身后,任由她施着三分力气拖着自己。一听此言,他的脚步一顿,可儿立刻拉不动他了。 她回过头来,只见凌雄健的脸色跟那天空似的,也浮着一层阴云,便“咯咯”笑了起来。 “开玩笑呢,傻瓜。”她又使了一把力,这才让凌雄健重新迈开步伐。 第三十章 凌雄健与可儿走进集雅轩时,高老太君正在净面。只见一个垂髫侍女跪在老太太的脚边,举着一只水盆;另一个侍女跪在她的身边,正拿着香帕替她擦着手。在两侧,还站着六个手持各色器皿的侍女。可儿还没看清各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便听老太太一声断喝:“出去!没规矩。”,“是。”可儿伶俐地答着,忙退出房门。 凌雄健才要跟着可儿一起退下,又被老太太喝住。 “站住!” 可儿瞥了凌雄健一眼,暗示他要耐心一点,便退了出去。 房门外,小厮、嬷嬷们正忙着收拾放在院子中央的十几只大行李木箱。 她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一个是府里的仆役。一转头,正看见张三站在院落门外无奈地望着她,便忙走到院门前。 “怎么也不派人来帮着些?”她问。 张三悄悄指着站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妇人。 “那位妈妈说了,老太太不喜欢陌生人。咱们府里的人都不让进这院子的。连这许多行李都只许抬到院门外,再由他们的人自己抬进去呢。” 可儿转头看看院子中央堆着的行李箱,不由一惊。这是不是意味着老太太要在此安营扎寨,短期内是不打算走人了?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虽然对着凌雄健时她自信满满,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模样。事实上,面对老太太的敌意,她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张三又低声道:“奶奶原说让老太太住凤鸣阁,郡主娘娘住这集雅轩的。只是我看郡主那边连侍卫在内也不过十八个人,而老太太这边倒有四十几个,我怕凤鸣阁那边住不下,就自作主张,给调了调。” 可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只听张三又叹道:“那位郡主娘娘……” “怎么?” “刚来就在屋子里砸东西,把派去的那几个小丫头吓个半死。跟着郡主的那个领头妈妈说,里头只她们几个服侍就好,不让再派丫头去,只让派些小厮在外头听候着就成。奶奶您看……” 可儿想了想,“既然她那么说了。老太太这边呢?” 张三又叹了口气,用下巴指指门内的那黑衣妇人。 “那位妈妈说了,老太太讲究着呢,凡事都不许经外人的手,只让身边的那些丫头、婆子们侍候。夫人可晓得,老太太此行带了八个丫头、六个嬷嬷、十个小厮,还有十六个护卫。排场竟比郡主那边还大。而且,还让把屋子里的摆设什么的也全都撤走,说老太太看不惯,自己从家里头带了好的来。” 高老太君伸着手,让侍女将手镯、戒指等物一一套回原位,双眼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凌雄健。 凌雄健双手抱胸,警惕地回瞪着老太太。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全天下有多少的名门望族想要跟你攀亲,你却自轻自贱,娶了那么一个女人?”老太太指指身边的座椅,示意凌雄健过来。 凌雄健皱起眉,瞪着老太太。直到她再次示意,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他故意没在老太太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而是选择了另一张椅子。 “我高兴。”他冷冷地答道。 老太太双眼一瞪,刚想发火,转眼又忍住。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认识到,对付这个外孙只能用软招,不能硬碰硬。 她长叹一声。 “你们凌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苗,我总想着,怎么样也要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也算是对得起你爹娘的托付。只是,如今事情成了这样,你要叫我怎么向你早逝的爹娘交待?”说着,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拭起泪来。 “老太太……” 凌雄健无奈地叫着。他不怕外婆对他又吼又叫的,就怕她的“眼泪攻势”——虽然他也知道,老太太十有八九是在做戏。 老太太拭着泪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小小年纪非要跑去当兵,如今又落下这一身的伤痛。我是老了,随时都会去找你姥爷和你爹娘,可你现在这样子,又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去呢?就是去了,又有什么脸面见他们?” 虽然明知外婆在做戏,凌雄健的心头仍然一沉。他站起来,走到外婆身边坐下。 “姥姥,可儿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她……很好。” 老太太全身一僵,眼中流露出几分固执。 “她好还是不好我不管,”她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我看我也没那本事管。我只恨你竟然不把我这个老太太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说娶就娶了,竟然也不派个人来通知一声,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长辈?” 凌雄健一挑眉。 “那孙家新娘逃跑之后,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京里。信里已经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这婚事订下后,我又写了一封。怎么,姥姥都没有收到?” 老太太假装惊讶地望着他。 “没有。我在京城根本就没有收到什么信。” 其实,早在凌雄健得知孙家新娘逃跑的消息之前,老太太就已经接到了报告。与此同时,被凌雄健打发回明溪山庄的老林总管,却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回到老家,而是转而进了京城。他给老太太带去一个令她兴奋不已的消息——那个玲兰郡主与太上皇竟然都属意于凌雄健——凌雄健却一直对她隐瞒着这个情况。这两个消息立刻让老太太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也巧,在听到消息的第二日,老太太就在长公主的府里碰到了玲兰郡主。在老太太一番巧妙的询问和暗示下,玲兰郡主当即同意随她一起来扬州。临行前,老太太甚至与太安宫的侍卫长刘吉昌说定,一旦郡主离了京,他就去向太上皇报告,说玲兰是私奔去了扬州。她本想借着皇家的压力一起逼着凌雄健就范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刚出发就接连收到凌雄健的两封信,说他已经娶妻,而且,还是娶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寡妇! 想到这,老太太不禁怒火中烧。为什么她的儿孙个个都这么难缠?她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偏偏个个都不领情。 她抬眼看看凌雄健那张如石雕般肃穆的脸,又想起他看着可儿时脸上惊人的变化。这让她心头隐隐一惊。多年前,她也曾经在女儿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 她知道,这个外孙虽然外貌比较像他那个出身不明的父亲,性格却更像他的母亲——她唯一的女儿,一样的刚烈和执着。 她垂下眼帘,想了想,决定以退为进。 “唉,你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最好。我也老了,管不了你那么多,只要你自己喜欢就成。” 凌雄健意外地望着外婆,没料到她竟然如此轻易就让步了。他想,他与可儿的婚事已经是既成事实,就算老太太再怎么反对也是徒劳无益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无奈地承认了吧。凌雄健不由松了一口气,握住外婆的手。 “谢谢姥姥。”他灿然地笑着。那罕见的笑容竟像一根带刺的荆棘,让老太太微微瑟缩了一下。 老太太梳洗毕,可儿这才进去侍候。见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的,便不再夹在她与凌雄健之间,只借口说要去看看郡主安置得如何,退出集雅轩。 当她来到凤鸣阁时,只见一群丫环婆子们都立在凤鸣阁的小楼外,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小楼里,不时传来玲兰发脾气的怒吼和摔砸东西的声音。 可儿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巧楚子良走了进来。 他听着屋里发出的一声巨响,微一耸肩,冲可儿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夫人不要进去了。我这表妹小孩子脾气,还是让我去劝劝她吧。”说着,撩起竹帘走进屋去。 可儿正是求之不得,便忙转身退出凤鸣阁。 * * * “走开!”玲兰暴躁地瞪着那几个正在打开行囊的侍女,气呼呼地走进里间。侍女们一看她的脸色,连忙默默地退到外间去。 玲兰气呼呼地坐到梳妆台前,那面擦得锃亮的铜镜里立刻反映出一个穿着大人衣饰的孩子面孔。 雄健曾经说过,他不愿意跟一个孩子玩过家家。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他为什么就看不见? 她气闷地将梳妆台上侍女们才放置好的用具全都扫到地上。 听着屋里“哗啦啦”的一阵响,外间的侍女们谁都没有动弹。她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声响。 玲兰瞪着镜中的人。她知道,比起那个可恶的寡妇来,她太年轻了。就算再怎么刻意把自己打扮得成熟也还是太年轻了。 可是,为什么凌雄健就没有耐心等她长大呢?他怎么可以看上那个小寡妇?那个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臭寡妇! 想到这,玲兰恨不得扑到可儿身上,咬下她两块肉来。 她急促地呼吸着,转身走到外间去寻找着可以发泄怒气的东西。侍女和嬷嬷们见状连忙都避到了门外。 玲兰拎起外间条桌上的一只大花瓶,走回里间,狠狠地向梳妆台砸去。和往常一样,这“唏哩哗啦”的巨响终于让她那郁闷的心结松动了一些。 她掸掸手,冲着屋外大叫道:“都死啦!这么乱让我往哪里坐?” 侍女嬷嬷们这才跑进屋,去收拾那一地的狼籍。 玲兰余怒未消地坐进一把椅子,正要开口骂人,只听门外一个声音笑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一抬眼,楚子良走了进来。 看看四周的狼籍,他摇摇头。“看看你。如果我是凌雄健,也不会选你。” “你!”玲兰跳起来,眼圈不由又红了。“连你也这么欺负我!”说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楚子良也早就习惯了她这风来即雨至的脾气,便笑着上前搂住她,轻声哄着。 “乖玲儿,快别哭了,瞧瞧你的小脸蛋,都成小花猫了。” 玲兰又气又恼地在他怀中扭着,“凌哥哥欺负我,大哥哥也欺负我。” 楚子良长叹一声。玲兰刚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她的父亲在军中,照顾不了她,便将她送到楚子良家中。那时楚子良刚刚八岁,父亲也是长年征战在外,母亲又体弱多病。在孤单的童年岁月里,俩人是相互作伴长大的。 “你这是何苦呢?”楚子良又长叹一声。 玲兰扭出楚子良地怀抱,跺着脚倔强地叫着:“凌哥哥是我的!那小寡妇凭什么抢走他?!凌哥哥还给了我信物……” “是你抢来的,怎么能算是他给你的?”楚子良又叹了第三口气。 “我不管。如果他不想给我,我怎么可能抢得到?” 这话竟让楚子良一愣,他猛地一转眼珠。 “这是谁教你的?” 玲兰张张嘴,脸上一红。 “这还要叫人教?我自己难道不知道?” 楚子良皱皱眉,严肃地板起脸来。 “傻丫头,你肯定是被人利用了。” 玲兰立刻抬头,瞪起眼来。 “谁敢利用我?”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老熊送你这个玉片的事?如果这真是凌雄健给你的订情信物,只怕你早拿出来让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玲兰一时语塞。 楚子良扶住玲兰的肩头,看着她的双眼。 “玲兰,这很重要,老实告诉大哥哥,是谁告诉你,有了这玛瑙片就算是你跟老熊有了婚约的?” 玲兰扁扁嘴,半晌才道:“是皇叔公宫里的侍卫长。那侍卫长说,凌哥哥武功很好,如果不愿意给,我肯定是拿不到的,可见,凌哥哥心里还是有我的。” 她抬起头来,“难道不对吗?如果凌哥哥心里没我,他怎么肯让我拿走他的东西?” 楚子良紧皱着眉头,忙又追问:“你把这玛瑙片的事情告诉过太上皇没?” 看着楚子良严肃的神情,玲兰不安地点了点头。 “太上皇怎么说?” “那时候凌哥哥正要娶那个孙家的女儿,皇叔公说他也没办法帮我。现今好不容易那个姓孙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凌哥哥却又娶了那个小寡妇。他怎么可以这么言而无信?” 玲兰又哭了起来。 楚子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到膝上。 “乖玲儿,你好好想想,这玉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抢来的,又不是凌雄健他心甘情愿送给你的。”见玲兰要开口反驳,楚子良冲她摇摇头,又道:“你就是硬要嫁给他又会怎么样呢?他那样一个冷冰冰的脾气,你可受得了?我看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好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他!”玲兰任性地叫着,固执地抱定唯一的理由,“如果他不喜欢我,就不会让我抢走他的东西。” 楚子良苦恼地揉揉下巴,玲兰固执起来时,谁也拿她没办法。 “你以为凌雄健真的会喜欢你这么个小孩子?人家只是不愿意跟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罢了。” 一句“小丫头片子”正戳到玲兰的痛处,她从楚子良的膝上跳下来。 “我就是要嫁给他!我就是要嫁给他!!大哥哥你也变坏了,竟然也不帮我!我不要叫你大哥哥了,你走,你走!”说着,便要把楚子良推出屋门,一边顿足大哭起来。 楚子良无奈地苦笑,只得软语劝解。 “如今你凌哥哥已经是成了家的人,怎么可能再来娶你呢?太上皇再怎么宠你,也不会让你嫁给有妇之夫的。” “那……”玲兰抬起泪眼,恶狠狠地道:“那我要赶走那个坏女人!” 楚子良不由一愣,整张脸都懊恼地皱了起来。 “我看老熊是‘十分十分’地喜欢他的这个夫人。如果你伤害到她,恐怕他会‘十分十分’的生气。”楚子良一字一顿的警告她。 第三十一章 午餐时,老太太听说凌雄健仍然跟以前一样,习惯与他的士兵们一起吃饭,便不肯去船厅,硬拉着凌雄健与楚子良陪她和玲兰郡主在集雅轩内用餐。可儿没办法,只得带着人将饭菜都送到集雅轩去。 来到集雅轩,他们还未进得院门,便被人喝住。 “站住。” 可儿吓了一跳。一抬头,只见那个黑衣妇人正一脸严肃的堵在她的面前,冷冷地瞪着她。她忙堆起一脸的笑,“这位妈妈……” 话还没说完,那妇人便扬手止住她的话。 “去去去,老夫人说了,下人都不可以进这院子。把东西放在门外,我们自己会抬进去。” 下人?可儿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妇人已经转身走开了。 望着那人高傲的背影,她自嘲地一笑。可不是嘛,在老太太眼中,她这样出身的人可不等于就是下人? 可儿刚要转身吩咐仆人不要管那妇人的命令时,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人拖进集雅轩。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拖着她的人竟然是凌雄健。这一分神,使得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凌雄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趁机抱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拖着她向前走。 “怎么啦?谁惹爷生气了?” 可儿望着凌雄健的脸,戏谑地道。 凌雄健那张原本就吓人的脸此刻更是阴沉恐怖。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半眯着眼眸瞪着那黑衣妇人。 那妇人正快步走上台阶,想要躲到屋里去。 “王嬷嬷。”他沉声叫道。 听见凌雄健的叫声,那妇人只得站住,畏畏缩缩地走下台阶。 “孙……少爷。”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凌雄健握着可儿的手,那双闪着蓝光的眼眸像两把利刃,直直地刺向那位王嬷嬷。 “我……”那妇人抬起头看了凌雄健一眼,忙又低垂下去。 “将军。”可儿扯扯凌雄健的衣袖。 凌雄健不理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妇人。 “是谁借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少夫人说话?” 妇人此刻吓得连抬起眼睛的胆量都没有了,只冒着冷汗瑟瑟地发着抖。可儿看着她不停抖动的衣袖,不禁同情起来。 “将军。” 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着凌雄健的衣袖。凌雄健仍然不理她。 “嗯?” 他拧着眉,冷哼一声。那冰冷的声音使得早就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腔调的可儿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那黑衣妇人更是吓得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哀哀地哭了起来。 “妈妈,快不要这样。” 可儿忙甩开凌雄健的手臂去安慰那位嬷嬷,同时抬头责备地望着他。 “将军!” 凌雄健拉住她。 “你别管,这些奴才就是狗眼看人低。” 可儿有些生气了。 “既如此,就请将军连我一起责罚。”说着,便要跪在那妇人的一侧。 凌雄健那双原本眯起的眼睛此刻不由瞪得溜圆。 “你这是干什么?”他一把拉起她。 可儿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只转身拉起那妇人。 “妈妈快请起来,里面老夫人还等着妈妈去侍候呢。”说着,将那妇人推回台阶。 见那妇人逃也似地跑进屋里,可儿这才转身面对凌雄健。她还没说话,凌雄健先开了口。 “我不会容许他们那么欺负你的。” 可儿皱起眉。 “将军保护得了我一时,可保护得了我一世?这……” 她的话音未落,凌雄健接了过去。 “我能。” 这两个字像铁钉一样,将可儿敲在原地不能动弹。她的眼神不由柔和起来,走过去抚平那被她扯皱了的衣袖。 “你的情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要你夹在我跟你外婆之间。” 凌雄健皱起眉,“我以为老太太已经接受这桩婚事了。” 可儿微微一笑。凌雄健相信老太太的让步,她却不相信。老太太那人前温和、背后严厉的目光更让她不肯相信。不过,她并没有对凌雄健说出她的怀疑。在钱家,看多了亲戚婆媳间的这种争斗,她明白,这种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只会让凌雄健左右为难。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让凌雄健为难。 “我们的事到底是没有经过老太太同意的,你不可能让她老人家一下子就接受这件事,总要让她找个途径发泄发泄才好。老太太千里迢迢地跑来看我们,这已经是我们的不是了,若再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那不全是我的罪过?” 凌雄健眉头的结不由打得更紧,“你难道要我袖手旁观?” 可儿笑着点点头,“你只能这样。我的仗我自己打,不要你插手。你插手只会让老太太更恨我。” “可是……” 可儿拦住他的话。 “难道你不相信我有能力自保?” 凌雄健看着她,半天才不甘地咕哝道:“你能自保是你的事,我只是不能容忍我的人被人欺负。” 他伸手抚过她的面颊,“我发过誓,不让你再受任何伤害的。” 可儿的呼吸不由一窒。她还不习惯这种受人呵护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女性化。 她握住凌雄健的手,眼神不由也跟着深幽起来。 “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娇弱的。” 凌雄健望着她,心疼得只恨不能将她藏起来。 “我真想……”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老太太在屋里叫道:“是谁这么没规没矩,在我的院子里大吵大嚷的?” 可儿忙警告地看了凌雄健一眼,笑道:“老夫人,是我。”说着,走上台阶,撩起竹帘走进屋去。 老太太正斜倚在大厅尽头设着的那张软榻上,冷冷地打量着可儿。 “我就知道是你。没规矩到底是没规矩,明儿你有空的时候,让王嬷嬷教教你。” 可儿抬起眼,只见那黑衣妇人正站在老太太的后面,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由在心中又叹了一口气。看来,凌雄健又替她多竖了一个敌人。 “老夫人,”可儿陪笑道,“午餐备好了,请问老夫人是这就用膳,还是等一等?” 老太太皱起眉,望着王嬷嬷叹了一口气。 “瞧瞧,没眼色就是没眼色,郡主还没到就说什么用膳。” 凌雄健此时正好走进来,不悦地瞪着外婆。 “老太太!”他冷声叫道。 “怎么?刚说了两句就心疼了?”老太太瞪起眼睛。 可儿忙向凌雄健使着眼色,凌雄健只得忍着气,走到可儿身边,站在她的身侧。可儿明白,他这是在给自己支持,不由侧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瞧瞧瞧瞧,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要脸了,当着众人就打情骂俏的。”老太太冷冷地嘲讽着,不等凌雄健发作,她又转向王嬷嬷问道:“小楚侯爷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里。” 王嬷嬷笑道:“小侯爷陪郡主去换衣服了,一会儿就来。” “那你还不快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到?”老太太喝道。 可儿偷眼一看,发现老太太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凌雄健瞪了外婆一眼,一甩衣袖也跟了出去。老太太跟在后面叫也没能叫得住,不由气恼地瞪着被凌雄健甩得“啪啪”作响的竹帘。 凌雄健追着可儿出了集雅轩的门,却只见她在不远处恭敬地站着,玲兰郡主和楚子良正迎面走来。 他不由不悦地皱起眉。他有些搞不懂,可儿不是一向大胆的吗?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 玲兰见到凌雄健十分高兴,叫着“凌哥哥”就要扑上来。 凌雄健双手抱胸,眯起双眼,半抬着下巴瞪着玲兰。那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表情立刻震慑住了她,她不由愣在那里。 楚子良走过来,看看凌雄健,又看看玲兰,转身对可儿笑道:“竟然麻烦嫂夫人亲自迎出来,真是不敢当。” 那玲兰这才注意到可儿。 “你……” 她还没有冲到可儿的面前,凌雄健和楚子良已经双双横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看凌雄健那不善的表情,又看看楚子良那笑咪咪的模样,心头火苗不由又高了三丈。 楚子良曾经再三地告诫她不要去惹可儿。她也知道,当着凌雄健的面欺负那个女人是十分不明智的行为,这只会让凌雄健更加的讨厌她,但她就是忍不住。 玲兰恶狠狠地瞪着可儿,这女人不可能永远躲在凌雄健的身后的,总有被她逮到的一天。她气恼地冷哼一声,跺跺脚,转身率先向集雅轩走去。 楚子良摇摇头,转过头来对可儿笑道:“这丫头被宠坏了,还望嫂夫人不要介意。” 可儿微微一笑,低头还礼。她注意到了楚子良悄悄扯了扯凌雄健的衣袖,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客套地回应几句,又施了一礼,也向集雅轩走去。 望着前方那位怒气冲冲的郡主,又扭头看看身后那位暗藏敌意的小楚侯爷,想着等一下要侍候的老太太,可儿不由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高老太君在安国公府的第一餐,是在一个谨慎而僵硬的气氛下用完的。 可儿是子媳辈,按照规矩,若没有老太太的命令,她就只能在一边站立侍候着。从可儿进门的那一刻起,老太太就故意忽视可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与玲兰、楚子良说话。这惹得凌雄健十分的生气,他看看可儿警告的眼神,便不跟老太太理论,只是像铁塔一样的站在老太太的身边,陪着可儿。 老太太只觉得背后阴气袭人,拿眼瞪了凌雄健好几次,他只是我行我素的背手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最后,老太太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命可儿也一同坐下。 可儿倒是宁愿站着侍候众人用完这一餐,她再躲到别处去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饭。可偏偏凌雄健一时意气用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她只能别别扭扭地坐在桌子的下手——好在一边是凌雄健,一边是楚子良。 落坐后,从拿起筷子到吃的每一口饭,可儿都被老太太挑剔着。她夹菜,说她穷酸相,好像这辈子就没吃过好菜一样;光吃饭,又说是可儿故意记恨她,装出一付谁不让她吃菜的模样。凌雄健替她夹菜,老太太冷哼,说该是做妻子的服侍丈夫。可儿夹了一筷子菜还回去,又说她不知礼,也不懂得先敬客人。她给郡主让菜,玲兰将菜倒到地上,说不喜欢吃;给老太太让菜,老太太瞧也不瞧,转手赐给下人去了…… 一顿饭只吃得可儿胃疼不已,凌雄健更是火冒三丈。要不是可儿时不时地捏着他的腿,他早跳起来拉着可儿走开了。 艰难地吃完这一餐饭,老太太赶走可儿,要留凌雄健和玲兰说话,却被凌雄健冷冷地拒绝了。他跟着可儿走出集雅轩,只把老太太气得直翻白眼。 走在午后炫丽的阳光下,可儿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半天而已,她感觉就跟过年时除尘一样,已经累得全身酸疼了。她伸手捏着后脖颈。 凌雄健拨开她的手,扶住她的肩,替她推拿着。 “对不起。”他闷闷地道。 可儿苦笑。 “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就听我的话,少替我说几句,只怕我还少受些罪。” 凌雄健的手指僵了僵,“我做不到。”停顿了一下,他重复道:“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可儿低着头,望着路边的野花朦胧地笑了起来。“我知道。” 凌雄健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入怀中拥紧。“我真想把你藏起来。” 可儿也叹了一口气,缩进他的怀中。 “我也很想躲起来。可是,躲也不是事。” 她转过身来,摸着他的脸笑道,“如果你真要体恤我,那求求你,以后别再让我跟老太太一起吃饭了,胃会疼的。” * * * 自从郡主和老夫人来了之后,可儿突然发现,她无端的忙碌了许多。一天里,集雅轩和凤鸣阁那里总会派出七八拨人请她过去。而且每次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凤鸣阁那边,那位奉了郡主的命令请可儿过去的嬷嬷很明显的挂着一脸愧疚。集雅轩这边,那位王嬷嬷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可儿不是傻瓜,她知道这是她们在合伙捉弄她。于是,她干脆让春喜搬来一张摇椅,坐在离集雅居和凤鸣阁不远处的小亭子里,专等着那两处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捉弄她。 躺在摇椅中,吹着和煦的柔风,看着阳光透过树梢将斑驳的光点撒在亭前小径上,耳边听着悠悠鸟鸣和竹椅发出的规律“吱呀”声,可儿那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此时也开始慢慢地放松,眼帘不禁也跟着渐渐地沉重起来。 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了可儿。她猛地睁开眼,只见楚子良正在咫尺之内望着她。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摇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楚子良也吃了一惊,连忙退开一步。 可儿揉揉眼,忙坐直身体。 楚子良眨眨眼,笑道:“嫂子怎么睡在这里?” “没什么。”可儿起身整整衣裳,戒备地笑了笑。自从那日他莫名其妙地警告过她后,她便对他警惕了起来。 “小侯爷今天没有出门吗?”她理理耳边的碎发,客气地寒喧着。 楚子良靠在亭边的栏杆上,好奇地望着可儿。 “你很镇定。” 可儿一怔,询问地扬扬眉。 “如果我是你,就会觉得有理由惊慌。” 楚子良的手臂向不远处的凤鸣阁和集雅居一挥,纯白的大氅也跟着夸张地扬起。 可儿的视线随着他的手臂转向那个方向,不由笑着摇摇头。“不,这还不至于。” 小楚的眼眸微微一闪,脸上现出慵懒的笑容。 “我看也是。嫂子也算是女中豪杰,这两位的刁蛮应该难不倒你。我猜,大概只有事关老熊时,嫂子才会惊慌吧?” “那也不见得。我想,将军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我像个保姆似地跟着。” 听着他突然亲热地叫她“嫂子”,可儿在戒备之中又陡生几分疑惑。 小楚摇摇头,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恼。 “老熊是能够照顾自己。如果别人不添乱的话。” “别人?” 小楚抬起眼。 “不嫌冒昧的话,我想问一问,嫂子对老熊是不是真心的?” 可儿的脸不由一红。“侯爷……是想问什么吗?” “如果嫂子真心为了老熊好,我劝嫂子就一心一意地对老熊,放弃你那个开店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可儿不禁一惊,这才相信他真是一个优秀的“斥侯”。 他转头看看四周,只见春喜和柳婆婆正在不远处的河边采着花,不曾注意到这边,便低声道:“嫂子是个聪明人,我们也不用再绕弯子了,坦白开来说吧。” 可儿见楚子良那张脸上的慵懒之气突然间不见了,语气也转为凝重深沉,心里不由一紧,忙警惕地瞪着他。 “嫂子可知道目前老熊的危险处境?” 可儿摇摇头。 小楚又回头看了看河边的春喜和柳婆婆,轻声道:“朝廷里的事嫂子不懂,也难跟嫂子解释。不过,嫂子只要知道一点,有很多人都希望看到凌雄健倒下去。而且也有很多人正在努力做到这一点。这玉只是个引子。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玉佩,后面的麻烦会更大。” 可儿皱起眉,她突然间明白了。 “原来,你一直认为我跟那玉有关系?” 小楚点点头。“至少你是知情人。” 可儿不由有些着急,“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楚子良摇摇头,轻蔑地一笑。 “嫂子再说这种话就太不应该了。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向嫂子摊牌的。嫂子的那位乳娘——是乳娘吧——曾经是这旧宫里的宫人。她一定知道那些玉佩藏在哪里。正好嫂子也有机会嫁进这里,于是你们便起出那玉佩,原指望能卖个好价格,保证你们的后半生的,谁知那个店老板不肯出高价。后来你看老熊对你很好,也就不再急着卖那玉佩了。而且,你知道,如果你在这时候供出这玉是你拿了,很可能还会失去老熊的欢心,所以你才迟迟不肯承认。我说的对不对?” “一派胡言!”可儿猛地站起身来,恼怒地瞪着他。 “我也很希望这都是我的一派胡言。”楚子良也站起来,“我宁愿错怪了嫂子,日后再向你赔罪,也不要看到老熊因为你的关系受到牵连。”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可能嫂子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玉只是一个幌子,如果有人知道这是嫂子藏匿了,哪怕只是知道这玉是你起出来的,这件事情都会牵涉到老熊的身上。如果再经别有用心的人一鼓捣,轻则是私藏禁物的罪,重则……谋反的罪都有可能。” 可儿急了,“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楚子良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可儿,半晌,才缓缓道:“我刚来那天,嫂子正戴着一个漂亮的镯子。怎么从那天之后就不曾见嫂子再戴过?” “那只是出门的大首饰,平日里我一般是不戴的……”可儿红着脸喃喃地解释道。事实上,那镯子早已经被凌雄健锁了起来。他重新在别宝斋为她订制了无数的首饰。只是,她一直嫌戴着首饰无法做事,便一直没有配戴。 “据那个玉器商回忆,卖玉的女人手腕上戴着一个跟嫂子那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这种镯子因为制作工艺要求特别高,一般市面上见不到。巧的是,嫂子手腕上倒是正好有这么一只。而且,这玉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嫂子嫁进来它就出现了。如果嫂子是我,会不会把怀疑的重点放在嫂子身上?” “难怪你会怀疑我。”可儿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喃喃地应道。不过,这镯子的式样特别归特别,却不代表就只有她才有,柳婆婆就有一只同样的…… 可儿微微一惊,这镯子是她过世的前婆婆临终前送给她的——她和柳婆婆一人一只。 她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柳婆婆,不由又想起那个关于她是前朝旧宫人的传闻。 凌雄健曾经提议要帮着在府里打听玉的下落,却遭到楚子良的拒绝。他担心人多嘴杂走露了消息,会给凌雄健惹来祸事。因此这件事一直是在秘密的进行着。除了可儿与凌雄健,府里谁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就连春喜和柳婆婆也都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很有可能…… 可儿望着不远处的柳婆婆,暗暗思量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为了凌雄健的安全,她必须早日找到那玉。而柳婆婆…… 正在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楚子良她的怀疑时,集雅轩那边又派人来了。这一回,是老太太午睡醒了。 第三十二章 忙着应付每日琐事和新客人们增加的种种“要求”,直到天黑之后,可儿才有机会坐下来喘一口气。 凌雄健说到做到,在他的庇护下,她果真躲过了伺候用膳的差事。当晚,她在抱厦内用完晚餐便支走春喜,只带着柳婆婆来到相对隐蔽的偏殿。 她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柳婆婆点上灯,又笼上一炉茉莉香。 闻着茉莉香,可儿微微一笑。她想起上次捉弄凌雄健时浪费掉的珍贵香料——不过,光是看着凌雄健那张绷得几乎要裂开的石头脸就很值。 柳婆婆盖好熏炉的盖子,转身看了可儿一眼,便如往常一样恭顺地垂着手,站在案前。 可儿收回游思,打量着柳婆婆。 从小,她就有些畏惧不苟言笑的柳婆婆,这种习惯从来没有因为她的恭顺而有过一丝的改变。对于可儿来说,柳婆婆永远都是那个用沉默告诉她,哭泣解决不了问题的教养嬷嬷。 “柳婆婆。”她望着幽暗的灯光下柳婆婆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老的脸。 柳婆婆敛袖低了低头,静静地等着可儿的下文。可儿却犹豫了起来。她咬着唇,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一个月前,柳婆婆是不是卖过几个玉佩?” 柳婆婆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过可儿还是发现她的肩头轻微抖动了一下——这正是她要的答案。 她不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柳婆婆的身边。 “小时候我就听他们说,您曾经在旧宫里做过宫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柳婆婆那像刀一样凌厉的目光便切断了她的话尾。那目光中饱含的激烈情绪一时竟让可儿看呆了。 柳婆婆急促地呼吸着,她不顾一向讲究的礼仪,背转身去。 即使这样,可儿仍然从她的表情中瞥见愤怒、悲伤、倔强和……不堪回首的痛苦。 可儿呆呆地望着柳婆婆的背影,甚至都不敢伸手去安慰她。 过了好一会儿,柳婆婆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可儿。 可儿摸摸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又从凌雄健那里学来这个动作——如果这件事只是关乎于她,可儿想,打死她,也不会去触及柳婆婆那明显不愿人提及的隐私。但是,这件事关乎着凌雄健,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安全…… 她低声道:“一个月前,有人卖了几块玉佩,据说那叫‘八景玉佩’,是前朝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很想收集齐这八块玉佩。如今有人传言,说是将军私下里扣下了这东西……那些朝中之事我们平民是搞不清的,我只知道,如果让别人知道是将军府里的人私藏了这玉佩,将军就会有大麻烦。柳婆婆,你可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她望着柳婆婆沉思的脸庞,叹了一口气,又道:“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应该知道,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如今这日子刚刚过得平顺一些,就又生出这么多的事情。我真害怕……” 她咬住嘴唇。她刚刚体会到生活的美好,种种烦心事就像天空中吹不散的云朵一样,侵扰她平静的生活。 “……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不能变成风,把那些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全都吹得远远的。” 可儿拉住柳婆婆的手,恳求地望着她。 “不知道这玉对于婆婆有什么样的含义,如果不为难,我希望……” 柳婆婆摇了摇可儿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她反手拉住可儿,将她带到那面凤凰牡丹镜前,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插入一朵牡丹花的花心。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那朵木雕的牡丹花竟然掉了下来。在那牡丹花所留下的凹槽中,正并列平放着两枚白色的玉佩。柳婆婆拿起玉佩,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她快速地将玉佩往可儿怀中一扔,似乎都不愿意让它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刻,并冲她挥挥手,那意思是叫她快点拿走。 可儿疑惑地望着那牡丹花留下的凹槽,又看看什么都不愿意多说的柳婆婆,拿着玉佩转身走开——虽然她很好奇,不过,她更愿意尊重柳婆婆的意愿。 “猜一猜总可以吧。” 夜深人静时,凌雄健习惯性地将可儿拉到身上,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一边笑道。 可儿的脑子里仍然回想着柳婆婆那悲愤欲绝的目光。她长叹一声,“你是没有看到她那时候的眼神……任是谁也不忍心再挖开她的伤口。” 凌雄健想了想,问:“柳婆婆多大了?” 她缓慢地摇摇头。“不太清楚。肯定比我婆婆……哎哟!”她抽回被凌雄健捏疼的手。 “钱家老夫人。”凌雄健淡淡地更正着,重新抓住她的手。 可儿不满地翻了他一眼。 “她应该比‘钱家老夫人’要年轻一些。” 她故意加重那几个字的读音,逗得凌雄健莞尔一笑,又继续道:“记得我刚进钱府时,柳婆婆就已经是满头的白发了。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过,有一回,我又听老王叫她‘大妹子’。也就是说,她有可能还没有王麻子大。那也就是大概四十来岁吧。”说着,可儿自己先惊讶地抬起头。“柳婆婆才四十左右?” 想着她那头找不到一丝黑色的白发,可儿不由替她心疼起来。柳婆婆肯定有过一段十分辛酸的日子。 “就算她四五十岁吧,那么,当年她应该正是二三十岁左右。你不是说她一直是钱家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嘛,怎么又会知道这玉的事情?” “听我婆婆……”可儿倒抽一口气,拍开凌雄健作怪的手指,瞪了他一眼,改口道:“钱家老夫人。听说柳婆婆原先是她家的丫头,在我婆……钱老夫人嫁进钱家不久,有一次柳婆婆单独一人上街后就再没回来。那时候,官府整天在街上抓漂亮女人好送进宫去,所以大家都说她是被掳进隋宫了。后来兵祸之后,柳婆婆又出现了。听说之前她是能说话的,再次出现后就不会说话了。据说是在宫中时被人割了舌头。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没有人有胆子找她求证这些事,就连钱老爷也没敢问过。所以,她到底遭遇了一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我也听说当年那个王世充为了讨好隋帝,在江南四处收寻美女。据说这甘泉宫就是当年收藏美女的地方之一。柳婆婆很有可能当时就是被掳来了这里,所以她才知道这玉藏在哪里。你能肯定柳婆婆被人割了舌头吗?” 可儿摇摇头,“我婆……” 凌雄健拧起眉,她忙吐舌一笑。 “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间也难改,你就多担待一点嘛——钱老夫人不让人打扰柳婆婆。柳婆婆那性子也让人不易亲近。” 凌雄健想了想,道:“我怀疑柳婆婆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意开口。” “到底当年柳婆婆遭遇了些什么,才使她变成现在这样?”可儿将手掌叠在凌雄健的胸膛上,下巴搁在手掌上,叹了一口气,“如果她不想说,我们也不要强迫她。柳婆婆已经够可怜的了。不过,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贪财的人,怎么会……” “她只怕是为了你。”凌雄健答道,他想起那一次与柳婆婆以眼光作战的经历。“这玉是在我们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出现的。我猜,那时柳婆婆是想卖了这玉筹集一些银两,以备我真的把你们赶出府去时好救急。谁知后来我们又和好了,她就没有必要再筹集银两,所以剩下的这两枚玉佩才迟迟没有现身。” 可儿心中暗暗冷哼,可惜你那位好兄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一心以为是她贪财又贪人…… 她抬眼看看凌雄健。人,她是贪的,至于钱财,她可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在凌雄健胸口描画着。 “这玉总算是找到了,只希望这件事能就此结束,我不想再去揭柳婆婆的伤疤。” “心软的小东西。”凌雄健吻了吻可儿的额头。“你没见小楚拿到玉时的高兴模样?放心吧,这件事到此就算是圆满解决了。” 可儿长叹一声,“希望如此吧。希望其他事情也能如此圆满地解决。” 凌雄健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由搂紧她。 “辛苦你了。我会想出办法尽快赶她们走的。” “论理说,我该回答你,你外婆年纪大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扬州,你该好好孝敬她老人家才是。不过,我怎么说出不来呢?” 可儿的苦笑引来凌雄健的一阵哈哈大笑。 * * * 次日,楚子良急着要回京复命,那玲兰郡主硬是拗着不肯跟他一起走。最后,他只得冲可儿和凌雄健歉意地笑着,拱手告辞而去。 玲兰此时也改变了战术,不再与可儿正面冲突,而是几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倒要看看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是以什么本领“勾”走她的凌哥哥。 自打从凌雄健那里知道这位刁蛮郡主的身世后,可儿便对这小姑娘生出怜惜之心——她只是被娇纵惯了,不太知道世事规则而已,本性倒也不见得是坏的——所以,可儿便由着她跟着。结果还没到中午,玲兰自己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这就是你每天干的活儿?”她瞪着正在查看庭院的可儿,有些疑心她是在耍她。 “是的。”可儿一边指着一些卫生死角让仆役注意,一边答道。 “这些是仆人们管的事情。” 可儿瞥了她一眼,“做为一个女主人,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她该管的。包括某一处的角落没有扫干净。” “哼,只有你这种身份的人才会这样想。如果我做了凌哥哥的媳妇,就只要知道凌哥哥在哪里就好。” “你凌哥哥此刻正和他的卫队在一起训练。”她看了一眼抬脚就要走的玲兰,微微一笑,又道:“如果我是你,是不会选在这样的时间去找他的。” “为什么?”玲兰收住脚。 可儿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她的工作。 “哼,”玲兰哼了一声,“我才不相信你,你只是不想让我去找凌哥哥罢了。” “不信?那么,我们打个赌可好?” “赌什么?” “就赌……”可儿摸摸眉,假装思索着,从腕下看着玲兰,“就赌听对方使唤三天如何?” 玲兰立刻高兴地点点头。“哼,我要使唤死你!”说着,转身就要向操场飞奔,谁知迎面正撞上王麻子。 王麻子一个没防备,被撞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夹在腋下的东西也“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三人同时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地面。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原本是长圆形的,现在已经被摔裂成了七八瓣,那青色的皮衬着雪白的瓤煞是好看,中央似乎还有一些软软的白色东西包裹着一些白色的籽儿。 这是什么东西?可儿和玲兰同时抬头望着王麻子。 “你!”王麻子惊跳起来,火冒三丈地指着玲兰的鼻子。 “我……我又不是有意的。谁,谁让你站在我的后面的!”玲兰强词夺理道。 “你、你、你……”王麻子看看地上的一片狼籍,抖着手指着玲兰,一时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玲兰梗着脖子,“不就是一个……”她低头看看那堆东西——实在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于是,干脆地一跺脚,道:“好啦,对不起行了吧!”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王麻子抖着手,直跺脚,“这可是我最好的一只瓜。” “这是什么?”可儿命人拿来一只簸箕,一边帮王麻子拾捡着那样子奇怪的“瓜”,一边问。 王麻子却顾不得回答她,只一片片地检视着那“瓜”的残体。“还好还好。”他喃喃地道。 “这到底是什么?”可儿拿着最后一片,不让他放入簸箕,这才让王麻子醒悟到她在跟他说话。 “这是冬瓜。去年夏天我拿它跟排骨一起煨汤,你说很好吃,钱老爷倒不欢喜的。” “南门外大街上胡人店里卖的那个?” “对啊。一吊钱一只呢,贵得要死。”王麻子转眼便忘记了气恼,笑弯起双眼。“我用十斤茶叶才跟老胡子换了四颗种子。去年种了两颗,死了一颗,活的那颗竟然结了七八个瓜,这是结得最大的一个,因看你这些天忙,想给你开个小灶的,结果……那丫头是哪个啊?这么霸道?” 可儿苦笑。 “玲兰郡主。你算是幸运的,还能听到她的一声‘对不起’。” 王麻子转头看看玲兰的背影,“这就是那个刁蛮郡主啊。也还行嘛,至少她还晓得说‘对不起’叻。” 可儿不由挑起眉。在看人方面,王麻子常常有独辟蹊径的判断。 “你怎么看她?”她将手中的残瓜还给王麻子。 王麻子看看手中的瓜,道:“那个丫头就像这个瓜,虽然被摔破掉了,倒也不会影响到它的味道,只要有个好厨子,切的时候放点个小心,修整下子,还是能做出一道十分漂亮的好菜来的。怎么?你想当那个厨子?” “你说呢?”可儿站起身来。 “我看到你这个动作了。”王麻子学着可儿的样子,伸手摸摸眉毛,“只有你想要算计什么人的时候才会有这个动作。” “事实上,我是想让你来当这个厨子。你可敢?” 老王看看玲兰消失的方向,一咧嘴。 “我想,这府里头大概也只有我能治得住这个野丫头。不过,如果要我治她,也要没得人来打拦头绊才行。” 可儿歪头微微一笑。“你是指老太太?放心,她就交给我了。” 送走老王,可儿继续着视察着庭院。她指引着仆人修整完花草,刚一转身,便撞进凌雄健的怀中。 “咦,你不是在训练吗?”可儿扬起笑脸。 凌雄健不悦地望着她。“玲兰说是你让她来找我的。” 可儿注意到,凌雄健的衣服只是披在身上,那壮硕的胸膛竟然是光**的。她忙替他拉好衣裳,责道:“别看已经过了立夏,这早晚还是凉的,看小心着凉了,又闹腿疼。” 凌雄健默默地站着,任由可儿替他整理衣服。他看到可儿偷偷瞄着他的身后,便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激她来找我?” “你骂她了吗?” “没有。”凌雄健阴沉着脸,“我命人把她赶走了。” “这就好。”可儿两眼一亮。 凌雄健不禁疑惑地挑起眉。“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跟郡主打赌,你一定不会高兴她去找你。我赢了。” “你们赌什么?” 可儿微微一笑。 “其实玲兰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日里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自然就会到处惹事。而且,众人都畏惧于她的身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都不敢管严了她。所以我打算把她交给老王。老王是个生冷不忌的,如果说一物降一物的话,我相信,只有老王能降得住她。” 凌雄健摇摇头,“我看不见得。首先,老太太就不会让你这么做。” “老太太呀,”可儿摸摸眉,挑眼看着凌雄健。“我听说老太太也是笃信佛祖的,是吗?” 凌雄健点点头,眯起眼,不知可儿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儿笑道:“现在正是浴佛节期间,城里诸多寺庙里的佛事多着呢。刚刚我还接到禅智寺德慧法师的贴子,说这些日子法事的事情。这几日递贴子的还有大明寺、观音庵、果胜寺、莲花庵、木兰院等等……”她歪头一笑,“扬州别的不多,寺庙可多的是。今儿早上,我把这些贴子全给了老林总管,估计这会子他们正在安排行程吧。” 第三十三章 果然不出可儿所料,没一会儿,老林总管就来找她,要求为老太太安排车马随从,好去各处上香拜佛。老太太还派人去问郡主,是否有意要一同前去。玲兰回话说: “有事在忙,请老夫人自便。”高老太君便对林总管笑道:“小孩子们对佛可没有我们虔诚,不去也罢。”说着,便领着浩浩荡荡的随从队伍出发了。 可儿送走老太太,又有些放心不下玲兰,便来到厨房。 还没到厨房,远远的便听到那里传来一片吵杂之声,中间还夹杂着碗碟摔碎的“咣当”声。可儿的心猛地悬了起来——难道是老王失了分寸,惹恼了那位刁蛮郡主? 来到厨房门前,只见老王拿着菜刀,横眉竖目地站在厨房门口,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那位玲兰郡主也不示弱,气势汹汹地操着一根扁担,站在案板之上。老陈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竹筐缩在墙角处,似乎是想要将它挡在自己的身前,以免遭到无妄之灾。 从老王肥胖身躯的边缘,可儿可以看到那原本整洁有序的厨房此刻就跟经过了一场浩劫一样凌乱不堪,满地都是打碎的碗盘和四散的蔬菜。玲兰还一边跳着脚在尖叫。 “那里那里,老王,冲你去了。” “哪里哪里?”老王瞪着眼转头寻找,手里的菜刀危险地挥舞着,吓得春喜忙将可儿拉到一边。 “啊,向我这边来了,我拦住它。” 玲兰尖叫着,扁担在案板下乱扫着,只听一阵“唏里哗啦”,不知道又有什么东西被她打翻了。 “别急别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老陈叫着,手中的竹篓猛地往前一扣,似乎扣住了什么东西。 “哈!抓住了!” 玲兰兴奋地跳下案板,老王也放下菜刀跑过去。 “抓住啦?” “那当然。”老陈得意洋洋地从竹篓下拎出一只兔子。 “给我给我。”玲兰跳着脚要去拿,却被老王劈手夺了过去。 “不能再给你了。就是因为你没有抓牢,才让它跑掉的。看看你把我的厨房搞成什么样子?!” 玲兰抬眼看看乱七八糟的厨房,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还笑?!”王麻子也笑咪咪地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不管,你不把我的厨房打扫干净了,我就不把它给你了,还拿它当菜炖了。” 那玲兰自幼失怙,身边除了唯唯喏喏的丫环嬷嬷们,就没有什么亲人,更没有什么人胆敢在她做错事时责怪她。有时候,她看着别人家父母打骂孩子都觉得特别的羡慕,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她当一个平常人来看待,也是第一次有人像对自家的孩子一样,捏她的鼻子。 玲兰摸摸鼻子,心头不由一热。她看着王麻子笑道:“你很好。” 王麻子愣了一下,也笑道:“你也不丑啊。” 玲兰疑惑地偏着头,她听不懂那句方言。 “什么意思?” “你也不坏啊。”王麻子用别扭的官话又说了一遍。 可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趁着厨房里的人还没有发现她,转身离开了。 转过假山,刚走出小径,便看见凌雄健与张三走在她的前方。 可儿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只听凌雄健问:“夫人有没有发现?” 张三笑道:“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哪个敢大意。不过,这事儿也瞒不了奶奶很久的。” 凌雄健点点头,却听身后传来可儿的声音。 “什么事情瞒着我?” 两人一扭头,只见可儿背着手,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张三忙施了一礼,让过一边。 凌雄健笑道:“看来府里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能瞒得过你的。” “什么事情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张三看了凌雄健一眼,上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爷想要给奶奶一个惊喜而已。” “惊喜?别是惊吓就成。这些日子我都被吓怕了。”可儿斜眼瞥着凌雄健。 凌雄健笑道:“真的害怕?我怎么觉得你好象玩得挺高兴的。” 他按照老习惯,扶着她的手臂,带着她向前走去。 “我注意到你把我外婆和玲兰都支开了。” “还说呢!”可儿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我还在冒冷汗呢。我把那位郡主交给老王,其实只是想把她从我眼前挪开罢了。后来又一想,老王和郡主都是火爆脾气,万一打起来那可真不得了的。也算是我运气好,玲兰竟然跟老王很是投缘,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凌雄健不由站住。自从老太太来了之后,可儿一直表示得十分从容而自信,以至于连他都没有发现她内心深藏着的不安与顾虑。 “我差点儿忘记了,你是不喜欢争斗的。”他改握住她的手,暗暗下定决心怎么样也要在近期内赶走这群不速之客——如果她们不走,他就带可儿走。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扬州,是吗?”他拉着可儿继续前行。 “是的。” “想不想去见识一下上京的风光?” 凌雄健低头冲可儿温柔地笑着。而可儿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的身上,她正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不远处码头上泊着的一艘画舫。 这艘画舫身长十五尺左右,既没有雕刻精美的立柱,也没有豪华富丽的色彩。船帮两侧线条简洁的护栏被漆成暗红色,配着本色竹帘和白色纱窗,显得十分的清爽雅致——典型的凌雄健风格,没有一丝多余的饰物。 “这……就是惊喜?” 可儿转过头,两眼中闪着璀灿的光芒。她喜欢水,也喜欢船。只可惜长这么大,她只坐过大运河上的摆渡船。即使只是那样的坐船经历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凌雄健并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她脸上多变的神情令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送你的。”他道。 “送我的?”可儿不可置信地望了凌雄健一眼。 “你不是很喜欢水吗?应该也会喜欢船。咱们家有湖,甚至还有现成的船坞码头,完全可以有一艘自己的画舫。” “可是,这得多少钱呀……” 可儿放开凌雄健的手,围着那艘画舫看了又看。 凌雄健挑起眉。“我说过,你丈夫很有钱的。” “其实,家里那条旧船就很好了。” “那条船早被船坞倒下的砖头砸烂了。你忘了?” 可儿嫣然一笑,搓着双手道:“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事实上,我正打算把你扔到船上去,不到天黑不放你上岸。” 凌雄健抚过她有些苍白的面颊。 “这些天你太累了。趁着今天老的小的都不在,我要让你好好的休息一下。” 凌雄健侧倚着栏杆,屈起一膝,将可儿护在胸前。可儿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一只手伸入湖水中,任由冰凉的湖水在指间流过。 在“依依呀呀”地桨声中,初夏的风柔柔地吹着,湖边垂柳那柔软的枝条轻轻地点着湖面,击起阵阵涟漪。看着湖边的柳树,凌雄健突然轻笑起来。 “你嫁给我时,这柳叶才只是一个个的小青眼而已。” 想起当初在花轿中的忐忑,可儿也笑了。 “我不知道你竟然没让媒婆和吹鼓手进府。在花轿里突然听不到吹乐的声音时,我还以为是那个媒婆要把我给拐卖了呢。” 她抬起头,望着凌雄健青色的下巴。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府?” 沉默了一会儿,凌雄健才答道:“事实上,当时我有点害怕。我怕这花轿里是空的。如果真是空的,我宁愿在场的人越少越好。” 可儿叹息着,安慰地抚摸着他的手臂。 “你有怕过我吗?”凌雄健厮磨着可儿的面颊,又问道。 可儿想了想,笑道:“那天在客栈里,在我们还没有交谈之前,我还真是有些怕你的。不过,你一开口我就突然地不害怕了。” “为什么?”凌雄健扬扬眉。 “我觉得……你好象蛮讲道理的,不像是那种蛮不讲理,只知道动粗的人。”停顿了一下,她问:“你呢?第一次见到我,你是怎么想的?” 凌雄健想起那日午后阳光下的青色剪影,不由将她抱得更紧。 “第一印象是,这女人好单薄。然后就觉得,这女人真大胆。”他揉揉鼻子,“事实上,直到你走出花轿,我还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对了选择。” “你做对了吗?”可儿扭头看着他,戏谑地笑着。 “那还用说。”凌雄健挑起眉,做了一个自信满满的表情,逗得可儿笑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道:“我想,我们都有点冒险。” “很值得的险。”凌雄健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而且,我们的运气都不错。” 天空中,白云悠闲地正停驻在那里,缓慢地变幻着形状。不时有一两只水鸟飞掠过水面。在木桨划破水面的水流声中,那挂在舫檐下的铜铁马所发出的“叮当”声更显清脆,也衬得湖面更加幽静。在这片幽静当中,可儿有些思困了。 “真想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看着流云、流水。”她喃喃地说着,渐渐沉入梦乡。 凌雄健扯过一旁的披风裹住她,向摇桨的仆役摇摇头,令他止住桨,任由画舫随着湖水轻轻飘荡着。 晚间,老太太从寺庙里回来,可儿忙迎了上去。老太太止住步,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便冷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可儿忙叫来跟随的仆从,询问老太太今天去了哪里。仆从告诉她,他们去了蜀岗上的大明寺。并且,因为老太太是安国公的外婆,在寺中还受到了规格颇高的接待。那寺中的主持还特意请了一些正在寺中游玩的当地豪门内眷在一旁作陪……总之,老太太的这一天应该是过得十分惬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那一眼却让可儿内心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次日一早,老太太出门时吩咐不用带府里的随从,只带着她自己带来的随从、嬷嬷们去寺庙进香——这不由使得可儿那没法解释的不安更加剧了许多。 到了中午,府里来了一队官差。当时可儿正在监督着仆役们清理温泉池,故而没有碰上。当她听说此事后,忙跑去找凌雄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已经走了。” 见可儿问,凌雄健眼神可疑地闪烁了一下。 可儿不禁皱起眉。 “你最好是告诉我实话,省得我胡思乱想的瞎着急。” 凌雄健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将她按在虎皮椅里。 “你呀,就是思虑太多。”他的手指划过她的眼下,“看,又有青痕出来了。” “那就别让我担心。”可儿捉住他的手。 凌雄健反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挑起所有的重担。但我是你的丈夫。就算有重担,也该是我挑。” 可儿的眉皱得更紧了。 “这跟那队官差有什么关系?” 凌雄健又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要你生活得轻松自在,不想你辛苦劳累。家里能不管的事情,你就不要去管了。嫁给我之后,你就没有过一天安静舒心的日子。” 可儿微笑道:“我们是夫妻嘛,有什么劳累不劳累的。那队官差到底来干什么?” 凌雄健苦笑地摸摸鼻子。他一直知道可儿的固执,却没想到她的固执比起他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上皇担心玲兰郡主的安危,派人来看看她怎么样了。”凌雄健避重就轻地说道。 “只是这样?”可儿不太相信。 “怎么?怀疑我骗你?”凌雄健挑起眉。 可儿眨眨眼,“有点。” 凌雄健不由眯起双眼,威胁地看着可儿。 可儿“噗哧”一声笑了,凌雄健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描摹着她的唇形。 “也只有你不怕我。” 可儿的眼神不由柔和起来。 “因为我了解你。” 凌雄健微微一笑,缓缓俯下身去。“我也了解你。” 他热烫的嘴唇温柔地覆在她的唇上。和以往一样,可儿的唇有点凉凉的。那柔软而香甜的滋味立刻勾引得他情不自禁地深吻下去……直到情势有些控制不住了,他才放开她。 “我曾经以为,等你这个新娘子不再那么‘新’的时候,对你的感觉能淡一些。现在看来,可能永远都没有那一天了。” 凌雄健抚摸着可儿的脸,温柔地笑道。 凌雄健并没有说谎。但他也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事实是,太上皇听说玲兰追着凌雄健去了扬州后十分的震怒。他立刻命令亲信侍卫刘吉昌带着他的手谕追到扬州,准备招凌雄健回京与玲兰完婚。然而,此时凌雄健已经与可儿成了亲,这让他的老冤家刘吉昌十分恼火。 刘吉昌要求见玲兰郡主,凌雄健担心他在背后替玲兰出什么坏点子,便借口郡主外出游玩不在府中加以拒绝了。临走之前,刘吉昌不阴不阳地说,他会在城中等着见郡主。同时,他也会在城中调查他婚姻的真伪。凌雄健轻蔑地一笑,并没有理会这个日后让他后悔不已的威胁。 第三十四章 扬州城南·曲江岸边 四月十三是浴佛节庆的最后一天。按照当地风俗,各寺庙当日都会在城南曲江岸边搭台颂经、放生祈福。这日,城中各大寺庙早早就在曲江岸边划出场地,搭起凉棚。那些规模略小或动作迟缓的,只得被排挤到下游去了。 江中,一些实力雄厚的寺庙也早早放出船只,供那些布施了钱财的香客们放生还愿,或放水灯祭祀祖宗。 除了寺庙中的船外,城中大户人家也纷纷乘着自家的船,加入这热闹的船队以壮声势。一时间,曲江上百舸争游,好一番繁忙景象。 江面上船只众多,岸上也同样人潮涌动。在这热闹的人流中,几个我们早已熟悉的老面孔也夹杂在其中。 “那不是张三奶奶嘛。” 梳头娘子花大娘拉住相约一起来放生的胭脂铺掌柜娘子,指着前方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道。 那掌柜娘子因姐姐的小孩生病,母亲和姐姐都不肯陪她来江边看热闹,只得将就着约了花大娘。只是,到底还是觉着花大娘的出身低微了些,跟她走在一处有失体面,心中正有几份郁闷,见花大娘遇见了熟人,就更加不乐意过去了。 “张三奶奶是哪个呀?我认不得。”她故意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 “国公府总管张三大爷家里头的呀。奶奶怎么会认不得她?” 那掌柜娘子一听是此人,立刻一扫刚才的怠慢,拉着花大娘笑道:“那倒是要劳驾大娘给引见引见。” 两人忙赶了上去,花大娘冲那位正在买水灯的妇人行了一礼,笑着:“张三奶奶好。” 张三奶奶一抬头,“咦,花大娘嘛,好久不见了?~.” “是?~,还亏奶奶记得我呢。” 花大娘的脸笑成了一朵**,她看看张三奶奶身后一个提着水桶的小丫头子,笑道:“奶奶也来放生啊。”说着,揭起盖子看了看,“乖乖,足有八斤重的大鲤鱼,还是两条!奶奶这是要许什么愿啊?下这么大的血本。” “哪块啊,一个是还愿的,一个是积福的。去年我倒是在佛祖跟前许了愿,也是佛祖保佑,今年一年全家都很顺当,所以今儿个特为来还个愿,顺便再积个福,求来年一个好运罢了。”说着,张三奶奶提起刚买的莲花水灯,“大娘看我这个莲花灯怎么样?往年因为家里头不好,也不好意思给老祖宗敬灯,如今家里头一切顺当了,也要告诉老祖宗们一声,让他们也保佑保佑。” 那掌柜娘子早不耐烦地拉了好几次花大娘的衣袖,想要她引见。听张三奶奶夸灯,便也不顾冒失,忙接上话。 “这灯好,九层莲花灯,算是灯里头的极品了,奶奶几文买的啊?” 张三奶奶虽然不认得掌柜娘子,倒也和气地笑了笑。“还好,才要了一百文。” “一百文?”花大娘直匝舌,“抵我家小翠半个月的月钱呢。对了,这还要谢谢张三爷,多亏了张三爷的指教,要不然我家小翠也不得像现在这么出息。” 张三奶奶客气地笑道:“都是家门口的隔壁邻居,说这种话太见外了。” 掌柜娘子笑道:“是呢,我看现在翠儿也出息了,前天还在大明寺看到她跟着你们府里的老太君去礼佛呢。说来也巧,原来我姐姐还认得你们老太君呢。你们老太君的记性倒是蛮好的,竟然也记得我姐姐,她老人家跟我们闲聊了一下午,和气着呢。” 正说着,花大娘突然指着河中道:“奶奶快看,那不是你们府上的船吗?” * * * 凌雄健与可儿并肩站在船头,静静看着曲江两岸的热闹场景。 在他们身后,高老太君和玲兰郡主也沉默地分坐在画舫的两侧——只是,她们并没有在看风景,而是虎视眈眈地瞪着站在船头的凌雄健夫妇。 可儿悄悄回头打量了一下被挤得密不透风的船舱。 这小小的画舫几乎承受不住老太太的排场。除了两位面容严肃的主子外,船舱里还挤着八个侍女、四个嬷嬷、六个护卫。 凌雄健一扯可儿的手臂,冲她皱了皱眉。早在上船之前他就嘱咐过她不要去搭理她们。但可儿却无法做到——经过昨晚的那场争吵之后,她更加做不到。 昨日,当禅智寺的主持德慧法师亲自上门邀请今日游江之事时,正好碰上老太太从木兰院进香回来。老太太爽快地答应了法师的邀约,在送走他之后,她冷哼一声,平生第一次叫了可儿的名字。 “你跟我来。”她命令道。 连日来,可儿一直利用浴佛节的诸多法事来绊住老太太,却还是免不了偶尔要被她刁难一番。她叹了一口气,不知这一回老太太又要玩什么花招。 她戒备地跟在老太太身后走进大殿。还没站稳,便听老太太大声喝道:“你这小贱人,还不给我跪下!” “为什么?”可儿仰起头,本能地答道。 老太太铁青着脸,坐在凌雄健习惯坐的那张太师椅中——在那一刻,可儿突然发现,他们祖孙俩的相貌真是相像极了。 她见可儿不仅没跪,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更加生气。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喝道:“当真是健儿护着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王嬷嬷,取家法来。” 王嬷嬷答应着,连忙去取家法。 张三在一旁看到事情不妙,也忙派了一个小厮去找凌雄健。 可儿看看老太太那气红了的脸色,不禁有些担心她会中风。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退让一步,便缓缓跪下,一边陪笑道:“请老夫人保重身体要紧。孙媳哪里做得不对,老夫人只管责罚就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哼,你还有脸说是我的孙媳妇?别叫人笑掉了大牙!你跟我健儿是有媒还是有证?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还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 可儿诧异地望着老太太,“老夫人何出此言?” 老太太冷笑一声,连珠炮似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与健儿是明媒夫妻,你们的媒人是谁?是谁把你们送进洞房的?你们的证婚人又是谁?有谁见证你们拜了天地?” 可儿一愣。她曾经隐约意识到她与凌雄健的简短婚礼可能会引出一些麻烦,却不曾想老太太这么快就掌握了这些情况。而这正是她兴风作浪的好借口。 她慌乱地答道:“我、我与将军有婚书为凭……” “别给我提那张废纸。”老太太挥手打断她的话,“圣人说,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你们这偷偷摸摸的,明明是买婢纳妾的勾当,还亏你有脸说是明媒正娶。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你只是他的妾,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冒充国公夫人。也不看看你那贱样儿,哪根骨头配得上三品霞帔?我看你也就是做妾的命,还想攀上高枝儿做夫人,你想得美!我的健儿也是入了你的套,不然怎么会如此自轻自贱,任你这种女人自称‘夫人’!” “可儿确实是我的夫人。” 突然,凌雄健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处响起。他快步走到可儿身边扶起她,恼怒地瞪着老太太。 “可儿是我的妻子,不管有没有拜天地,她都是我的妻子。” “妻子?”老太太转头瞪着凌雄健,“你到大街上去问问,谁家娶正室的不要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三媒六证拜天地少一样儿也不能算是人家正室。你拿这没媒没证的小妾来哄我,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倒跟我大呼小叫起来!” “可儿是我用八人大轿抬回来的,媒人送亲、国公府迎娶,扬州城中人皆目睹,怎么说是没媒没证?况且,这大唐律法当中也没有哪一条说非要媒人看着我们拜天地,这婚事才算成立。” 老太太气极了,瞪着凌雄健吼道:“我看你是被这妖精给迷昏了头。这女人有什么好?她能给你带来什么?一个低贱之民,还是一个寡妇出身,怎么配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 凌雄健的双手扣紧可儿肩头,将她保护似地拉入怀中。他望着可儿暖暖地一笑。 “我不需要我的妻子给我带来任何东西。我要的只是她,她这个人。” “你!”老太太气得猛拍着木椅扶手,那涨得有些青紫的脸色让可儿不由担心她真的会被气病,便忙拉住凌雄健。 “少说两句,看把老夫人给气的。” “你这狐狸精少在这里充好人!”老太太转头冲可儿骂道。 凌雄健双眼一眯,眼眸中闪过的寒光简直可以冻结住太阳。他将可儿往身后一推,望着老太太冷冷地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对我说,不要欺负可儿。” 老太太指着凌雄健颤巍巍地骂道:“好你个凌雄健,当着我的面竟然就这么护着这个小狐狸精,你存心要气死我吗?” 可儿被凌雄健拦在身后,忙抻手去扯他的衣袖,不让他再说下去。凌雄健却冷哼一声,甩掉她的手。 “既然老太太在这里只会受气,我看不如趁早回京去。” 可儿担心地看着老太太,只见她早已气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好好好,现在你长大了,有出息了,还学会赶外婆了。好好好,我跟你是没地方说理,我到皇上那儿去说理去。朝廷里整天叫着‘万事孝为先’,这就是他臣下的孝心!为了一个狐狸精小妾,竟然把自己的亲外婆赶出家门!” 可儿忙上前拧着凌雄健的手臂。 “说什么混话呢?这是你外婆!哪有小辈这么跟长辈说话的?还不快跟外婆道歉?” 见外婆气成那样,凌雄健也有些心里不安,却又抹不开面子,只犟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儿没办法,只得替凌雄健跪在老太太面前请罪。 “老太太千万保重,将军他是有口无心,其实心里还是十分孝敬老太太的……” 老太太抹着泪唾道:“谁要你这狐狸精来做好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凌雄健早已抢上一步拖起可儿,硬是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只留下老太太愣愣地瞪着空荡荡的大殿,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直到转入偏殿前的小径上,可儿才得以从凌雄健的手中抽出手来。 “你这是干什么?” 她责怪地瞪着凌雄健。他总是这样,一旦吵不过对方就抬脚走人。 “我不要你替我委曲求全。”凌雄健转过身,双手抱臂。 可儿看着他半晌,叹了一口气。 “其实,就算是妾又怎么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是什么名份又有什么相干。” 凌雄健皱起眉。 “你傻啦,怎么说这种话?” 她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他的胸前,叹道:“我不想你们祖孙不和。” 凌雄健皱起眉,“你宁愿看着我另娶他人?” 可儿脸一挎,连忙摇头。被老太太这一搅,她差点儿忘记了玲兰郡主。想到这里,不由也跟着皱起眉,如今被老太太拿住了这样的把柄,只怕郡主那里会变得更加棘手。 她偎进凌雄健的怀中,叹了一口气。 “难怪这些天我总感觉要出什么事儿。看老太太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凌雄健拥紧她,冷笑道:“她能怎么样?” “也许,在大堂之上是以婚书为凭,但习俗上……” “哼,”凌雄健冷哼一声,“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婚书乃婚姻成立的要件。放心吧,老太太是没有办法否认我们的婚事的。” “前面就是禅智寺的船了。”张三回头禀道。 众人各怀心思地抬头一看,果然,德慧法师早就站在自家寺庙的船头相迎了。老太太站起身,整整衣衫,对玲兰郡主笑道:“郡主愿意去那边船上随喜随喜吗?” 玲兰握住老太太伸出来的手,心头兴起一阵几乎按捺不住的激动。 昨晚,老太太去凤鸣阁看望她,并且告诉她,那女人其实只是凌雄健的小妾,她们都上了凌雄健的当。临走时,老太太嘱咐玲兰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要惹毛凌雄健,让他有借口赶走他们。她还说:“我只认你是我的外孙媳妇,一定会让你嫁给健儿的。” 玲兰相信,老太太一定能说到做到。经过凌雄健身边时,她不禁娇羞地看了凌雄健一眼。而凌雄健却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可儿。 “冷吗?”他替可儿拉好斗篷。 玲兰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这一路来,凌雄健与可儿的视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系着一样缠绵不断,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这不禁让她妒恨不已。 若不是老太太再三以眼神警告她,玲兰真想扑到可儿身上咬下她的几块肉来。 虽然如此,当她走过可儿身边时,仍然气不过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此时凌雄健正扶着老太太登上禅智寺的船,看到玲兰的这个小动作,转身便要跳下画舫。 可儿忙冲他摇了摇头。她不希望凌雄健再去进一步激化矛盾。 凌雄健明白她的顾虑,只得忍耐下性子冲玲兰眯起双眸,威胁地瞪着她。 他那凌厉的目光令玲兰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但她仍然向他伸出手。凌雄健冷哼一声,故意不理会她的手,转身跳下画舫向可儿走去。 在禅智寺和尚们的帮助下,玲兰终于也登上船。她心有不甘地转过身,却只见凌雄健握着可儿的手,两个人正亲密地靠在一起,切切地在说着什么。她不由恼怒地跺跺脚,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先行进了船舱。 刚进船舱,便见一人上前来躬身施礼。 “卑职参见郡主。” 玲兰定睛一看,竟然是太安宫的侍卫长刘吉昌,不由地喜笑颜开。 这位高侍卫长是太上皇跟前的大红人,也是她最喜欢的人之一,他总是能替她出一些好主意。 “高侍卫长怎么会在这里?” 刘吉昌恭敬地将玲兰让到上座,一边谄笑着答道:“卑职是奉了太上皇之命来见郡主的。前天曾到国公府去,他们说郡主跟着什么人出门游玩去了,所以没见着。卑职原想留在国公府等郡主的,可能是府里不方便,国公爷也没有留卑职的意思,卑职只得找了家客栈住下,等郡主有空召见。谁知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消息。卑职想,十有八九是国公府人多事杂,忘记通知郡主了。卑职原本计划明日再去的,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上郡主,也算是佛祖保佑。” 玲兰疑惑地道:“我一直在府里没有出府啊。皇叔公叫你来干吗?不会是叫你抓我回京的吧!” 正说着,凌雄健、高老太君和可儿一同走进船舱。凌雄健见到刘吉昌不由一愣,脸色当即便是一沉。 刘吉昌阴阴地一笑,假装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这倒不是。太上皇不放心郡主您,特命卑职来给郡主请个安,顺便给您带个信。” “什么信?”玲兰问。 可儿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微微挣扎了一下,从凌雄健不自觉收紧的手掌中抽回被握疼了的手。 “怎么啦?”她看着凌雄健阴沉的脸色问道。 凌雄健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刘吉昌与玲兰。 刘吉昌由眼角瞥了一眼凌雄健那铁青的脸色,小眼睛微微一闪,冲玲兰叹道:“原本这消息一定会让郡主开心的。只是现在……” “什么消息?你倒是快说啊!”玲兰催促道。 刘吉昌假意叹道:“太上皇原本有意为郡主与安国公指婚的,只可惜凌大人已经结婚了……” “真的?”玲兰高兴地跳了起来。 老夫人也在一边叫道:“他那哪里叫结婚,纳妾还差不多。” “胡扯!”凌雄健冲老太太火冒三丈地叫道,“我与可儿是明媒正娶!” “你们连天地都没有拜,怎么能叫明媒正娶?她最多只能算是你的小妾!”老太太也回吼道。 “是啊是啊,”玲兰蹦蹦跳跳地笑道,“凌哥哥,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凌雄健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吓得玲兰赶紧跑到老太太的身边。 “不管怎么说,我已是有妇之夫,不可能停妻再娶。” “妾怎么能算是妻?”老太太道。 “如果真像老夫人所说,那凌大人就有抗旨之嫌了。”刘吉昌插嘴道。 玲兰也跟着叫道:“对啊,凌哥哥,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这消息对于可儿就像晴天霹雳一般,将她击得有些发懵。她像是看台上的戏剧一样,茫然地转着头,视线在凌雄健、高太君、玲兰以及那位高侍卫长间转来转去。他们那越叫越高的声音却怎么也进不了她的大脑。 “你们……简直是不可理喻。” 凌雄健恼火地拉着可儿转身要走,却听刘吉昌又在背后阴阳怪气地道:“如果凌大人只是假称娶妻,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啦。” 凌雄健站住,转过身来冷笑一声。 “刘吉昌,你少在这里公报私仇,我凌雄健不吃这一套,有本事,你带着皇家卫队来抓我好了。” 第三十五章 在凌雄健的怒吼声中,画舫很快便远离了禅智寺的大船。没多久,留在大船上的玲兰郡主和高老太君那高亢的尖叫怒骂声也渐渐地隐没在一片“依依呀呀”的摇撸声中。 可儿伏在画舫栏杆上,静静看着流水在眼前滑过。已经到了梅雨季,太阳却出奇的好。那纯净而透明的蓝天倒映在镜子一样无波的江面上,竟让可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片云的影子。倒是那一只只向祖宗祈求平安的莲花灯飘浮在这蓝天的倒影里,给人一种像是飘浮在天空中一样的错觉。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回去我就给皇上上书,说明情况。” 江面的倒影里,凌雄健挺着肩,僵冷着一张脸,站在她的身后。 可儿望着流水没有回头。她不傻,甚至可以说还颇有着几分小聪明。她知道凌雄健怕她担心,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告诉她实情。不过,凭着多年在他人眼色下过活的本能,她也很快就拼凑出那部分被隐过的内容。她知道,前方等着他们的绝对不会像凌雄健所说的那样轻松。 虽然凌雄健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的婚姻有着不可推翻的婚书为凭。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旦有皇家势力介入,任何其他事情都要让道,又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平民女子。他们甚至会逼着凌雄健休了她…… 可儿凄然一笑,这虽然是当初就已经设定好的结局,却不曾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凌雄健担忧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可儿。 “可儿?”他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一只迷途的水灯飘到船边,可儿伸手将它重新推入水流,淡淡地笑道:“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们这里并没有放水灯的习俗。我隐约记得最初好象是从暹罗来的胡人放起这水灯,祈求什么神灵的保佑。渐渐地,大家也都用它来祈求祖先保佑。我想,大概是大家都觉得,多一些神灵的护佑总是好的。只是,”她转过头来,唇边虽然含着笑意,眼中却闪着点点波光。“我怕这一次,再多的神灵也保佑不了我们。” “你怎么这么说?”凌雄健握住可儿的手,“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们……” 他突然发现可儿的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可儿看着自己的手掌苦笑道:“是的,我怕。怕极了。” 她抬头望着凌雄健,“我对你有信心。可是,对方到底是皇家……我担心,我们斗不过他们。” 凌雄健拧起眉,瞪着可儿。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放弃,自动投降?” 可儿咬咬唇。 “我只怕他们来硬的。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你答应我,别跟他们硬碰硬,我怕他们会伤害你……” 凌雄健扶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听好,此生我只要你。从你嫁给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要放开你。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不可能让我放手。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停顿了一下,他眯起眼眸,“除非你害怕受到牵连。” “你!”可儿猛地打开他的手,怒瞪着凌雄健。“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只是担心你……” 凌雄健不由咧开嘴,重新握住可儿的手。 “我明白。你总是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前面。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只要我们打定主意在一起,任何人都没办法分开我们。” 大船上,高老太君气得双手颤抖不已,玲兰不甘心地跺着脚又哭又闹,只有刘吉昌站在一边冷笑不已。 “你说说这个健儿,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高老太君一边替玲兰擦着眼泪,一边骂着。“堂堂的郡主他不要,非要那个小寡妇!那个小贱人也是,只是一个小妾,仗着健儿的宠就真把自己当夫人了!” 刘吉昌的小眼中闪过一道贼光。他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这凌大人的婚书我是看过的,应该没有问题。不知老夫人为什么说这位凌夫人只是个妾?” 老夫人冷哼一声,便把凌雄健的婚礼礼制不全的事情全都说给刘吉昌听了。 “偏偏健儿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竟然肯让她顶着个夫人的名四处招摇撞骗。” 玲兰也在一边眼泪汪汪地冲刘吉昌叫道:“你别光站着,也帮我想想办法啊!” 其实,自从那天被凌雄健赶走后,刘吉昌也一直没有闲着,他四处打探有关国公府的情况。对于凌雄健来扬州之后的点点滴滴,他所了解的情况远远要比老夫人和郡主多得多。 听到郡主指名叫他,刘吉昌忙装作棘手的模样,抓抓下巴。 “这可有些难办。郡主一心想要嫁给凌大人,但是大唐律法中又有明令:有妻不婚。凌大人这婚礼虽然说是礼制不全,倒与大唐律法不相违背。这位凌夫人也能算是他的正妻。若硬是要以这个理由逼着让凌大人休妻,只怕会让朝廷里的人说闲话。”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让那个臭女人那么嚣张不成?”玲兰气得直跺脚。 刘吉昌假意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郡主是不是非凌大人不嫁?” “那当然。” “那……”刘吉昌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如今只有想办法让他休了那女人,郡主才有可能与他结为夫妇。” “可是,他护那个臭女人护得可紧了,能有什么办法呢?”玲兰又跺起脚来。 刘吉昌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一问。 “不知那位凌夫人是什么出身?”他明知故问。 “她有什么出身?一个商人家的寡妇,贱民一个!”高老夫人“呸”了一声。 刘吉昌猛地一拍巴掌,笑道:“早说嘛。朝廷里刚通过一项律令,规定官民不婚、良贱不婚。这个女人出身非官宦之家,与国公爷身份悬殊,按照大唐律,他们的婚约是不成立的。” 玲兰大喜,“那么,这样我就可以嫁给凌哥哥了吗?” 高老太君皱起眉,“只怕那小子倔着,不肯又该怎么办?” 刘吉昌微微一笑,“这就要烦劳郡主给太上皇修书一封,我派人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中,向太上皇讨个圣旨下来。这凌大人再怎么犟,也不能违抗圣旨不是?” 当晚,只有老太太一人回到国公府,玲兰郡主随着刘吉昌住进了禅智寺。 第三十六章 次日,刚过辰时,老毕便来报,说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袭誉大人和太安宫侍卫长刘吉昌求见。 凌雄健连忙命令不许惊动可儿,自己前去迎接。 来到大殿,远远便见李大人一脸凝重,刘吉昌则挂着阴冷的笑意跟在后面。 凌雄健戒备地看了刘吉昌一眼,转向李大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李大人咳嗽一声,望着刘吉昌不开口。 刘吉昌上前一步假笑道:“凌大人,我等此番前来是因为……” 他看看李袭誉,见他低头假装饮茶,便阴阴地一笑,接着道:“……是因为凌大人的婚事。” 凌雄健竖起眉。“怎么?你不是查看过我的婚书了吗?” “是,没错。正是因为这个,卑职才和李大人来拜访凌大人的。” 说完,刘吉昌又拿眼看着李大人。 李袭誉放下茶杯,抬抬手道:“你说吧。” 刘吉昌点点头,冲凌雄健假作谦逊地一笑,道:“凌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最近朝廷新颁了一道律令,规定良贱不婚、官民不婚。如此一来,大人与尊夫人的婚约就是不成立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凌雄健那锐利眼神给生生切断。 “你说什么?” 凌雄健整个人猛地一紧。那锐利目光像两把锥子,直刺刘吉昌的胸口。 刘吉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这……这是朝廷刚刚颁布的新律法……” 他下意识地向李大人那里靠近了一些。 凌雄健两眼紧盯着刘吉昌。昨夜,可儿曾经无数次在他的怀中惊醒。他一直在安慰着她,向她保证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他笃信他们的婚书是牢不可破的铁证。却不曾想,一大早竟然就接到这么一个晴天霹雳。 朝廷怎么会颁出这么荒谬的律法?他不由恼怒地眯起眼眸。 刘吉昌连忙转开视线,避开凌雄健的锋芒。 凌雄健按捺住急躁的情绪,转头望着李袭誉。 “李大人,真有此事?” 李袭誉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官民不婚原本只是民间旧俗,前朝虽有定例却没有列入律法。此次修整律法时,房大人提议应以礼治国,所以……” 凌雄健不由愣在那里,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听刘吉昌假笑道:“卑职知道凌大人伉俪情深,只是这大唐律法严明……” 看着刘吉昌那付小人得意的嘴脸,一股怒气猛地冲上凌雄健的心头。他冷哼一声,道:“如果我不肯呢?” 刘吉昌阴阴地笑道:“律法规定,违律嫁娶者徒二年。若凌大人执意违律……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怕大人难免要受这牢狱之苦了。” 凌雄健目光一凝,吓得刘吉昌又向李大人身后避了避。他冷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以为我会害怕吗?这天牢我又不是没有坐过。” 刘吉昌脸上肌肉不由抽搐了两下,冷冷一笑,转向李袭誉道:“李大人,您可是代表朝廷巡查一方的。依大人之见,安国公这公然藐视大唐律法的行为该如何处置?” 李袭誉抬眼看了刘吉昌一眼,端起茶盏,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自从昨天刘吉昌找到他,并且说明意图后,李大人便把自己关在书房,将那本新拿到手的律法研究了个透彻。在来国公府之前,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故而故意先让刘吉昌表演个够。 他捧着茶盏,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刘大人不要忘了,凌将军是国家的有功之臣,又有爵禄在身。新律法中明文规定,若要给功臣爵贵订罪,必须先奏请皇上。我等是没有那个权利给安国公擅自加罪的。” 刘吉昌没有想到李袭誉竟然会突然捧出这一条,不由愣了一愣。他这才意识,原来李袭誉竟然是有心偏袒凌雄健的,不由暗暗咬起牙。 他想了想,假意恭敬地笑道:“大人所言自然是不差的。不过,律令中虽然明令地方官吏不得给有功有爵之人订罪,却也有一条,犯律之人需得严加看管以防逃脱。大人素有刚正之名,若在这新律令刚刚颁布之际便徇情枉法……卑职担心大人以后也不好执法,就是皇上太上皇那里也不好交待。” 李袭誉微一皱眉,“难道你要我将安国公收监?” “卑职不敢。”刘吉昌忙又是躬身一礼,“只是,若大人不依律而行,只怕将来会惹人口舌,对大人的声誉和前途……” 李大人冷冷地瞪了刘吉昌一眼,“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刘吉昌忙低头谄笑:“卑职不敢。” 李大人又瞪了他一眼,转头对凌雄健道:“即如此,那就只有先委屈国公爷,不要擅离国公府……” 刘吉昌插话道:“国公府是凌大人的家,就算他擅自离府,我们也不会知道。” “你!” 凌雄健捏着拳,猛地站起身来。只把刘吉昌吓得抱着头向大殿门口冲去。 李大人连忙拦住凌雄健。他担心凌雄健在冲动之下伤害了刘吉昌,会被罪加一等。他冲凌雄健使了一个眼色,将他压在椅子里,抬头瞪着刘吉昌。 “那依刘大人之见,该怎么办?” 刘吉昌站在大殿的大门处,回身冷笑道:“凌大人是国之功臣,自然不能收监。为了凌大人的安全,我建议凌大人暂时住到长史府去。” 这一回,连李袭誉都忍不住耸起双眉。 “刘大人,不要太过份了!安国公好歹也是一位三品县公,没有朝廷之令,谁敢怠慢?” “话虽如此,”刘吉昌奸笑道,“凌大人总是个待罪之身,禁锢在自己家里不等于跟没有禁锢一样吗?凌大人仍然能够四处走动。” 此时,凌雄健已经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他看看刘吉昌,对李袭誉冷冷一笑,道:“我倒有些不明白了。就算是我犯了法,那也是该受李大人管制,不知刘大人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指手划脚。” 李大人也冲刘吉昌冷笑道:“刘大人虽然有上皇手谕协查地方风俗,却也不好越俎代庖吧!” 刘吉昌冷冷一笑,眼珠一转,又生一计。 “还有,那个蓝氏也还在府中,虽然凌大人的刑罚未定,可这蓝氏却是一介平民……” 一听此言,凌雄健立刻跳了起来。“你敢动她一根毫毛……” 李大人连忙将凌雄健再次压回座椅,冲刘吉昌一瞪眼,喝道:“你怎么知道不会皇恩浩荡,就准了凌将军的婚事?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不要太张扬了。” 正说着,可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大门处。 “他们要干什么?”她厉声喝问着,冲进大殿。 凌雄健连忙迎了上去。 “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你不要骗我,”可儿握住他的手,“我都听说了,他们要抓你。”说着,便横身拦在凌雄健身前,转头冲李大人瞪起双眼,“李大人,我家夫君到底犯了哪条王法,你们要抓他?” “世……” 李大人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躲在一边的刘吉昌先跳了出来,指着可儿骂道:“好你个贱妇,竟然敢冲撞朝廷大员?找死吗?” 凌雄健一个箭步上前,反折着他指向可儿的手臂,冷笑道:“我看找死的是你。” 那刘吉昌哪里是凌雄健的对手,早疼得呲牙咧嘴地直抽气。 “哎哟哟,凌雄健,哎哟,你你你想造反吗?” 李袭誉害怕凌雄健将事态扩大,忙上前拉开他。 “世侄,冷静!” 他又低声道:“这小人手中有上皇的手谕,轻易不要得罪他。我看世侄还是快点修个折子向皇上呈情要紧。” 他转身看着刘吉昌想了想,又道:“国公府的湖心岛上有一座楼阁,”又转向凌雄健,“凌将军可愿自我禁闭在那个小岛之上?” 他又转向刘吉昌,“我会派几个人保证凌将军的安全。除了我的命令,没有人可以接近他。包括刘大人你。这样刘大人可满意了?” * * * 站在岸边,远远地便能看见一座两层小楼孤独的屹立在湖心岛的中央。 小岛方圆不足百米,除了那座小楼和码头边临水的凉亭外,便只有一丛丛杂生的树木。想到凌雄健视自由胜于生命,如今却要被束缚在这样一座小岛上,可儿便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 当李大人提议要将凌雄健关上小岛之时,可儿曾经想要听凭着一时的冲动扑过去赶走那些威胁他们的人。然而,凌雄健那温热的大手和刘吉昌冷冷斜视的眼让她不得不冷静下来。她知道,她的妄动只会给凌雄健带来麻烦。于是,本着一向的实际,她匆匆向众人行了一礼,先行来到湖边,安排仆役们上岛为凌雄健做准备。 值得庆幸的是,小楼不久前才刚刚整修过。 几天来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可儿的内心反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踏实感。律法虽然不承认她是凌雄健的妻子,但凌雄健承认,这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只是,依着她对凌雄健的认知,他肯定不会就此放手,他一定会为她追讨公平,甚至对抗国家的律法……这不禁让她忧心忡忡。如果皇上不同意他的陈情,那他…… “你这女人怎么还在这里?”突然,老太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转过头去,只见老太太坐在由四名小厮抬着的软兜之中冷冷地瞪着她。 “老夫人何出此言?”她冲仆役们挥挥手,让他们继续往画舫上搬要运到岛上的物品,一边隐藏起心事,镇定地答道。 “哼,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给我端夫人的架子。你难道不知道?你跟健儿的婚约根本就不成立。” 可儿双目不由一凝。她缓缓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老太太。 “这么说,老夫人昨天就知道刘大人今天会来‘拜访’?” 老夫人接过王嬷嬷替上的丝帕按了按鼻尖,得意地望了她一眼。 “告诉你也无妨。这刘大人还是我请来扬州的。” 可儿不由一愣,立刻明白了老太太的心思。一股愤懑之情由然而生,她眯起眼眸盯紧老太太。 “只为了要逼他与郡主成亲?” 老太太得意洋洋地一笑,不再理她,挥手让小厮们继续前行。可儿连忙上前一步,阻住老夫人的去路。 “老夫人,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刘大人与将军有旧仇,您这不是授柄于人,让他好加害将军吗?” 老太太并不知道刘吉昌与凌雄健之间有过节,不禁被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她冷冷一哼,道:“就算他们有仇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他有那个胆量敢害健儿!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官,我健儿可是堂堂的安国公。更不用说,我还是当今圣上的表姨,我的儿孙们也个个都是朝廷命官……” 望着糊涂的老太太,可儿不禁咬起牙来。 “您位高权重、家势显赫又怎样?那姓刘的不是一样以律法名义,要把将军关起来?” “关?”老太太不由皱起眉头,“谁有胆关我孙儿?” 可儿愤然冷哼,“您请来帮忙的那位刘大人就有胆!”她抬手指着湖心岛道:“他们要把将军关在那里,一直到朝廷对他作出判决!您恨我有道理,可是为什么把将军也拖进其中?将军腿上有伤,岛上又那么潮湿……”她的声音不由嘶哑起来,“我真怀疑您是不是将军的亲外婆!” 老太太猛然眯起眼眸,“谁说要关健儿……” 她猛地停住,冷笑道:“……是不是因为他坚决不肯休了你?” 可儿悲愤地道:“您该知道自己孙儿的个性。他是那种会因为畏惧律法就改变自己主张的人吗?难道您宁愿看着他得个对抗朝廷的大罪也不愿意看到他幸福?难道这就是您爱护将军的方式?” 听着可儿的一番指责,老太太不由恼羞成怒。 “住口!别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受这份罪!如今就算他被关起来也是自找的。既然他想要吃苦,就让他吃吃苦头!” 停顿了一下,老太太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我会因为心疼健儿就让他娶你这个低贱的女人来辱没家门?休想!我宁愿看着他被关起来,也绝对不允许他娶你这种女人!这全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贪图他的富贵,他本来可以娶郡主,本来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是你阻断了他的前程,害他被关起来的,你还有脸来质问我?!” “难道跟郡主结婚他就能幸福了?地位能代替幸福吗?只怕老太太一心想着的是自己的面子,而不是他的幸福!” 可儿也火了,她收敛起一向的恭敬,瞪大一双眼睛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也火冒三丈地叫道:“你懂什么?健儿在血统上就已经低人一等了,若能娶了郡主,他这一辈子就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会再被人瞧不起。你口口声声为了健儿,除了众人的耻笑外,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就说这健儿被关,若是郡主,只要跟皇上说一声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能办到吗?如果办不到,趁早给我滚远些,死了这条心!” 说着,一挥手,领着众丫环嬷嬷们走开了。 转过十字路口,老太太叫过王嬷嬷。 “王嬷嬷,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这姓刘的当初提议要帮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该多长个心眼去打听一下才是。” 王嬷嬷笑道:“老太太放心,就算这姓刘的想要算计孙少爷,他也算计不了什么,最多也只是让孙少爷在那岛上多关几天而已。等圣旨下来,郡主与孙少爷的事成了定局,咱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老太太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皱起眉。 “只怕到时候健儿的牛脾气一发作,就麻烦了。” 王嬷嬷也皱起眉来。她思索了一会儿,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搞掉那个女人。”她微微一笑,又道:“说句不当的话,奴婢倒觉得孙少爷这一被关,对我们只有有利的。” “怎么说?” “我看那女人也就是看上了孙少爷的地位。如今孙少爷这一关,正好让她断了那份痴心妄想,然后再给她几个钱,应该很容易就能打发走她。” 凌雄健一行来到湖边码头时,可儿已经将小岛上打点妥贴,正从画舫里钻出来。 “世侄放心,你的折子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递奏朝廷。”李大人走在凌雄健身边,低声道。“我也会另具奏章为世侄说情。” “多谢。”凌雄健应着,双眼却紧紧盯着可儿。 李袭誉也抬头看着可儿。只见她正在向一群仆役们发布命令,那些显然已经听到风声的仆人们很快便收起一脸的慌乱和担忧,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去了。 望着她那付镇定自若、临危不乱的模样,李袭誉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颇具大将风范的女人竟然就是那个在他家窘惧得几乎不会说话的柔弱女子。 可儿以她的镇定抚慰住仆役们的不安,然后又叫过张三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望着凌雄健。 她的目光清亮而坚定。她知道,此时凌雄健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一个哭哭泣泣、惊惶失措的妻子。 而她的坚强却让凌雄健更加不好受。他深吸一口气,带头跳下画舫。 李大人随后也下了画舫。 那刘吉昌本来也想下船,却只见李大人一抬手,“刘大人就不要去了,除非你不相信本官。” 刘吉昌也不坚持,行了一礼笑道:“卑职哪敢。那么卑职就在这里等大人。”说着,退到一边。 可儿鄙夷地看了刘吉昌一眼,转身也要走下画舫。 凌雄健忙抬手阻止她。 “你也不要去。” “不。” 可儿紧绷着双唇固执地答道。她顺势抓住凌雄健的手臂,跳进船舱。 凌雄健不由自主地伸直手臂接住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的心意顿时相通。恍惚中他们竟然忘记了还有他人在场,深深地沉醉进对方的眼眸。 李袭誉轻咳一声,转身走到船尾,命令船夫开船。 四月的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画舫驶过湖边茂密的芦苇,惊起一对对栖息的野鸭和鸳鸯。不时还有几只翠鸟从细嫩的苇枝飞向天空。 凌雄健背靠着栏杆坐在船头,可儿侧坐在他的身边。李大人和那两个看守凌雄健的官差、以及传令兵小幺则静静地坐在船尾。小小的船舱中,除了橹桨的“依呀”外鸦雀无声。 凌雄健低头看着与可儿纠缠在一起的手指,不由想起几日之前他与可儿共乘画舫时的情景。当时,“依呀”的橹声也同样衬着船舱内的宁静。只是,那片宁静满含着温柔的情义和安逸的轻松;而此时的宁静中却暗藏着起伏的思绪和空气中几乎触手可及的沉重压力。 自从上了船后,可儿便一直望着那湖心岛,不曾扭头看过凌雄健一眼。只有指间不自觉收紧的力道透露着她的焦虑不安。 她一直在想着老太太说的话。 可儿承认,她对凌雄健是有私心。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才遇到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又教她如何能轻易放手?然而……可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不自觉地握紧凌雄健的手。 她总是愿意相信事情会向好的一面发展,但理智又时时在提醒着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不禁苦笑。目前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她与凌雄健分开——一个他们早就约定,如今想来却令她全身冰凉的结局。而在这最坏的结果到来之前,她希望能够想出一个办法来保全他们的未来…… 船到湖心岛,凌雄健扶着可儿登上码头。 李大人在船中笑道:“我就不上去了。” 他转身吩咐那两个官差小心照顾凌雄健,又对可儿笑道:“侄媳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的。世侄虽然不可以离开这座岛,不过,我已经吩咐了,你可以随时来看他。” “多谢大人。”凌雄健和可儿齐齐地向李袭誉行礼答谢。 李袭誉微一颔首,令画舫将他送过岸去,再回头来接可儿。 第三十七章 凌雄健缓缓检视着小小的“囚居”。 比起偏殿来,这房间小得可怜。但在可儿的巧手装扮下,倒也显得舒适而温馨。而且应有尽有。 在倚窗的书案上,那盆怒放的杜鹃花旁,堆着从花厅搬来的书籍。书案后的圈椅里放置着柔软的靠垫。同样的靠垫也铺设在西墙下的凉榻之上。凉榻矮几上,还陈设着一副围棋。凉榻左侧,一道青纱帷幕后方是一张松木大床——虽远不及偏殿里那张雕花大床豪华,却也是锦被绣枕,看上去无比舒适。 可儿抚平床单上最后一丝皱褶,转身望着凌雄健。那幽幽的目光中盛载着诉不尽的担忧和思虑。 凌雄健冲小幺一挥手。小幺知趣地退了出去,并且主动地带上门。 “可儿。”凌雄健向可儿伸出手。 可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想要扑进他的怀中,最终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床边。她叹了口气,摸索着身后的床沿坐了下来。 “情况很糟,是吗?” 凌雄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居高临下望着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他不要她保持那份令人心疼的冷静与克制。他更不想她如此忧虑不安。 “也没那么糟。”他安慰道。 可儿微微提起唇角,苦笑着拉凌雄健坐到身边。 “你不用安慰我。虽然我是妇道人家,不明白朝廷里的大事,但有一点很清楚,皇上是不可能为了我们这样的小民而废除刚刚才颁布的律法。” 凌雄健不由握紧可儿的手。 “你多虑了,皇上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而且你出身良家……” 可儿摇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虽然手被握得隐隐生痛,她却并没有收回手,而是也同样使劲地回握着他。 “不要给我那些虚假的希望。你该知道我一向都是十分实际。我宁愿先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等着最好的结局……” 她低垂下视线,盯着他们交握的双手。 “……而这件事……不管我怎么分析都只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的婚事必定会被废除。” 凌雄健的手又是一紧。可儿疼得“嘶”地倒抽一口气。凌雄健忙放松力道。 “不。”他揉着可儿的手,坚定而固执地道,“我不会接受这种结果的。” 可儿抬眸望着凌雄健,清亮的眼眸中闪着温柔光芒。 “你能怎么办?抗旨?你会被关、被罚,最后你我还是得分开。” “不!”凌雄健瞪起眼,双手不由又握紧可儿柔软的手指。 可儿倒抽着气抽回手,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是那种会自欺欺人的人,我也不是。一味的抗拒现实只会让自己更受伤害……” “难道……你的意思是想要我放弃?” 凌雄健眯起眼眸,站起身来。 可儿摇摇头,“也不是。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味对着干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凌雄健抱起胸,警惕而内敛地望着她。仿佛她的答案一旦不能令他满意,他便会有所行动一样。 “我……”可儿抬眼看着他威胁的姿势,不由咬了咬嘴唇,涨红了脸。“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名份地位只是虚无的东西,重点是我们能在一起……” “什么意思?”凌雄健若有所悟地望着她。 “你该知道,我这辈子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存。对于我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百分百的得到。所以,即便是只能部分拥有,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雄健已经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了,怒气不禁开始在心中积聚。 “我想说,其实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有没有那个‘夫人’的名号并不重要。我……我只要有你就行了。” 可儿抬起眼,惊讶地发现凌雄健那张原本黝黑的脸竟然隐隐透着气愤的红光。 “这就是你想要的?要我因为自己的安危而放弃你?你觉得这样做很伟大吗?” 凌雄健忽然弯下腰,双手撑在她身体的两侧,一张脸直直地逼到她的眼前。 “不是……”可儿连忙胆怯地摇着头,“不是叫你放弃我,只是退一步。不做你的妻,我也可以做你的管家或是什么……” “然后眼看着我娶别人为妻,跟别人生儿育女?” 可儿的心猛地一沉,眼神不由跟着呆滞起来。“不,你不会的。”她喃喃地答道。 凌雄健凝望着可儿,不由叹了一口气。 “是。我是不会。但是,如果我放弃坚持,下一步他们就会逼我另娶他人。” 他伸手抚摸着她柔滑的面颊。 “也许,你觉得没有名份也可以跟着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地对待我心爱的女人?特别是,我知道你最看重公平二字。如果我拿你当妾,或者什么侍婢,最后你会觉得不公平,你会恨我,恨我当初为什么那么懦弱,不敢抗争……” “不,我不会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我会。我会瞧不起我自己。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算什么男人?我宁愿被刑囚也不要放弃你,这是我的原则,你明白吗?” 望着他那深情款款地眼眸,可儿那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开来。她揪住凌雄健的衣衫,将脸埋进他的怀中,被理智控制多时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淌了下来。 “可我……我怎么……怎么忍心看你受苦……” 凌雄健抱紧她,安慰地亲吻着她的发际,任由她将近日来所受的压力全都宣泄出来。直到她哭得哽咽难住,这才抬起她的脸,轻吻那些滚烫的泪珠。 “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夺去我的爵衔,最多再打上几棍发配充军而已。” 他凝视着她,笑道:“到时候,我便不再是官僚贵族。到那时候,只怕是我配不上你了。那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刑犯丈夫?” “要。你、你是我的,什、什么样的你我、我都要。”可儿抽咽着道。 “那好,咱们就说定了。谁也不许放弃谁。” 凌雄健将可儿轻轻推倒在床铺之上,挥手打落那青色的帷幕。 梅雨季节说到就到。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第二天便开始乌云密布。紧跟而至的,即是那连绵不绝、似有若无的牛毛细雨——著名的“梅子黄时雨”。 抱厦中,可儿布置完每日例行的工作,又清点好将要带上岛的物品,便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窗外檐下的滴水默默出神。 自从凌雄健被关在岛上之后,她便日夜厮守在他的身边。每天也只在辰时才会离开一个时辰去处理府里的日常杂务——也只有在这一个时辰里,她才允许自己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 原则。对于可儿来说,原则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遇到难以逾越的困难时,她并不介意想个办法绕道而行,只要最终能够达到她所想要的目的——而此时,能与凌雄健厮守在一起就是她的目的。至于是为妻为妾还是为婢,那都是次要的。 然而,凌雄健却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令人恼火地不知变通。他执意坚持着他那所谓的“原则”,即使为她丢官弃爵、放弃一切也坚决不肯屈服。这种两败俱伤式的固执简直让可儿恼火透顶——她伏在椅背之上不由长叹一声——每次只要一提及“妥协”二字,凌雄健的眼眸里就会射出那两道著名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冰冷蓝光。然后,他不是掉头就走,就是以他的方式再三重复那“不离不弃”的誓言。 虽然与凌雄健做一对贫贱夫妻是一个诱人的前景,但是,一想到凌雄健要为了她被刑囚流放,她便无法忍受。她宁愿不要那虚无的名份,也不要凌雄健为她牺牲那么多。 可凌雄健那恼人的固执…… 突然,抱厦门前一暗。 可儿抬起头,只见老太太柱着拐杖站在门边。她忙站起来迎上去。自从凌雄健上了岛之后,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老太太了。 “老夫人有什么事情只管请下人来吩咐一声就好,这下雨天的……” 老太太挥挥拐杖,不理可儿伸出来的手,一边喝令其他人都退出抱厦,一边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 “健儿可好?”她抬眼望着可儿,那双与凌雄健相似的眼眸中闪过疲惫的神色。 可儿眨眨眼,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从老太太的话里闻到火药味。 “将军很好,请老夫人放心。”她忙垂手答道。 “这梅雨天,他的伤……” “请老夫人放心,没有发作。”可儿也很担心凌雄健的旧伤会发作,所以一直小心地注意着他那条腿的状况。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桌上堆放的物品,半晌,长叹了一声。 “做长辈的,都是为了晚辈好。谁会想要把自己的儿孙往火坑里送?” 这几日,老太太是日日焦心。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原以为凌雄健不可能有这样的痴情,对于他用血汗换来的爵衔也不可能就这么不在乎地轻言放弃。但几日下来,看着凌雄健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老太太的心里不禁打起鼓来。万一凌雄健固执到底……那实在不是她想见到的结果。想来想去,也只能从这个女人身上下手了。 “健儿他是什么主意?仍然不肯休了你?” 可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那你呢?还想继续霸着他?” “我没……” 可儿无奈地辩解着,话音未落,便被老太太打断。 “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想乘机捞一票好处吗?如果健儿真的为你丢了官爵,到最后你什么也得不到。我相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今儿我来,只要你痛快的一句话,多少银子你肯离开?” 可儿愣愣地望着老太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她笑道:“我跟着将军不是为了什么好处……” “少废话,五百两银子总够了吧?!”说着,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包,“咚”地一声扔在茶几上。“够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地生活了。” 可儿抬头看看老太太,又低头看看那个布包,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老太太双眼一瞪,“难道你想看着他为你受罪?他跟你的婚事是不可能成立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想起为此事而起的无数次争执,可儿伸手摸摸抽痛的额角。 “不管您信不信,我不在乎这名份。只要能呆在将军身边就行,为妻也好为妾也罢,哪怕只是为奴为婢都没关系。只是将军不肯。他说这是他的原则……” 她低声抱怨道:“难怪人家都叫他‘石头将军’。有时候他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的不知变通,真让人想抓住他死命地摇一摇。” 老太太不禁抬眉瞪着可儿,“照你的意思,倒是健儿霸着你不放了?”她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儿又叹了一口气,“老夫人,您的目的是想让将军富贵,我的目的是不要离开他。咱们完全可以达成一个协议。只要您同意我留在他的身边,我们可以一起来劝服他,让他不要再这么固执下去……” “呸!”老太太气愤地一拍桌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有本钱来跟我讲条件?我告诉你,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乖乖拿了银子走路。否则,等到朝廷公文下来,不仅你只能净身走人,还要拖累得健儿身败名裂。到那时,我决饶不了你!” 看着老太太愤懑的表情,可儿突然好奇地问道:“老夫人到底不满意我哪里?就因为我出身平民,还是个寡妇?” 老太太冷冷地瞪了她良久。就在可儿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突然说道:“我的女儿已经被毁了,我不会再看着健儿自己毁了自己! “健儿的奶奶是教坊里的胡姬,他爷爷是谁恐怕连他奶奶都不知道。这种人家的儿子竟然也想娶我女儿!偏偏我那糊涂丫头就是喜欢他。当年如果我狠心一点,把那丫头关起来,她就没有办法跟那个男人偷偷跑了,那也就不会有健儿,我女儿也就不会年纪轻轻就惨死在突厥兵手里。 “从小,健儿就因为这胡人血统倍受别人的嘲笑和欺负。我一直想尽力保护他,偏偏没能做到,还害得他小小年纪就离家入伍,去吃那么多的苦。如今他好不容易功成名就,谁也不敢再瞧不起他,却要因为你这个女人丢掉前程!我绝对不会再眼看着他重蹈他娘的覆辙,让他将来的儿女也遭人耻笑!问我为什么我反对你?这就是理由!我宁愿健儿现在恨我,也不要他的儿女再受他当年的罪!” 可儿惊讶地望着老太太。她突然想起凌雄健说过,老太太是因为他的血统才不喜欢他的话。 她不由动容地道:“原来老夫人您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将军听到您的这番话,恐怕就不会那么误会您了。” 她低垂下头,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老夫人也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将军了,可愿意一起去探望一下?” 凌雄健烦躁地看着这漫天飞舞的细密雨丝。它们飘落进平静的湖面所激起的波纹甚至都没有平日里风吹起的大——看惯了北方那种气势磅礴的雨,这种惹人厌烦的绵软小雨不仅无助于心情的改善,反而更加让人感觉郁闷难解。 他在作为码头之用的凉亭里踱来踱去,不时抬头看看对岸的画舫。那画舫与他半个时辰前看到的一样,仍然静卧在水面上。在通向码头的小径上也看不到可儿的身影。 终于,他忍不住了,转身走到小楼前。 “小幺。” “哎。” 小幺立刻从耳房里探出头来。他正跟那两个官差躲在房间里玩着象棋。 “去。看看夫人怎么还没来?” “这……”小幺为难地看着系在亭边的小船。他已经很认真地在学了,可还是不太会驾驭这玩意儿。“呃,夫人向来很准时,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拖住了。将军别着急,再等等看……” 凌雄健拧起眉,“我叫你去!” 小幺忙仍下手中的棋子转身向小船跑去。 那两个官差也暗暗伸了伸舌,见凌雄健走开了,这才敢小声地议论起来。 “国公爷跟夫人的感情咯是真好。”年长一点的官差低声道,“夫人也只不过每天早上到那边去处理家事,国公爷都不乐意,我看他们是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一起叻。我跟我家那口子才结婚的时候也没得这么热乎过。” 另一个年青一些的官差低笑道:“老爹,不怕你多心,我看嫂子对你可没得人家夫人对国公爷这么上心。每天饭菜换着花样不说,还换着花样哄国公爷开心。晓得国公爷腿有病,还让下人特为将军把那个泉水打上岛来让将军泡腿。难得的是这份心哦。” “是?~.”那年长的官差也叹道:“不过,一想到要是圣旨下来,这对鸳鸯做不成夫妻……”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年青官差看着凌雄健那踱来踱去的急躁模样,也叹道:“要是朝廷真的不肯成全他们,我看国公爷肯定要闹起来。而且,恐怕要闹得不轻叻。” 凌雄健又来回踱了两遍,回头看了一眼湖面。发现小幺仍然在凉亭不远处打着转,便吼道:“怎么还不走?” 小幺一边保持着小船的平衡,一边指指岸的方向。 “好象夫人回来了。” 凌雄健一抬头,果然见画舫向这边划来,不由大喜。他忙走到凉亭临水的台阶上,急切地等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是被囚禁在小岛之上,但对凌雄健来说,却是一段像神仙般快乐的日子。远离了日常事务的繁杂和众人的打扰,只单单是他与可儿徜徉在这甜蜜的两人世界里,这几乎让他忘记了那晦暗不明的未来。 然而,可儿那难以掩饰的愁容却不时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凌雄健一直都明白可儿的心思。在她的成长岁月里,她没有任何能力去坚持自己的主张,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在重重妥协中寻求最大利益。对于她来说,只要能与凌雄健厮守在一起,哪怕是要她为婢做妾都可以。然而凌雄健却做不到。他曾对自己暗暗发誓,要给可儿最好的一切——包括一个完整的、专属于她的自己。为此,他宁愿牺牲掉两人间的差异——他的荣华富贵。 画舫缓缓靠岸。凌雄健微笑着迎了上去。出乎他意料的是,由画舫里出来的人竟是老夫人。 “可儿呢?”凌雄健横着身子,堵住上岸的路,怒视着老夫人。“你把可儿怎么了?” 他一直担心着老夫人会利用他不在可儿身边的机会趁机欺负她。 “哼。” 老夫人冷哼一声。随着她的冷哼,可儿也钻出了船舱。凌雄健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疑惑地看了可儿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扶着老太太走上凉亭。 老太太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椅中坐下,不禁放眼看了过去。 只见这岛虽小,却被收拾得整洁有序,优雅怡人。在凉亭下、在被细雨打湿的鹅卵石小道旁,处处盛开着一丛丛金色的花朵。那花瓣经过细雨的浸润更显得娇艳欲滴——老太太认出,那是萱草,又称忘忧草。 看着这花,老太太不禁想起凌雄健现在的处境。想到他那著名的倔脾气,想到他有可能丢失的身份地位,不由悲从中来。 “老太太怎么来了?” 知道自己刚才莽撞了,凌雄健忙向老太太陪起笑脸。 老太太从袖子里掏出手绢,责备地横了他一眼。 “你不记挂着我这老太婆,我却还记挂着你。” 她颤抖着声音拿手绢擦擦眼泪,“你说说这该怎么办是好?好好的一个安国公,如今倒成了阶下囚。” 凌雄健又看了可儿一眼。她正指挥着仆人从船舱里搬出食盒。 “你不珍惜你用血汗换来的爵位,我还替你心疼呢。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凌雄健收回视线,望着外婆笑道:“姥姥别难受,这些名号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活得好好的不就很好了嘛。”说着,眼光又溜到可儿那里。 可儿从食盒中拿出早餐,一一布置在凉亭的石桌上。 老太太见凌雄健一心扑在可儿心上,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为了那女人,值得吗?!” 可儿手中一停,笑了笑,继续布菜。而凌雄健却不乐意地皱起眉。 “那女人是我的妻子。” 他后退一步,双臂抱胸,摆出一付对抗的神情。 老太太拿起手帕又擦了擦眼泪,狠狠地道:“你只管护着这个狐狸精好了。等明儿朝廷回了信,打你一百大板,再发配三年,看她还会不会守着你。” “会。她会的。”凌雄健回头冲可儿一笑。 可儿却皱起眉头。一百大板?她记得他说过,“最多打上几棍发配充军”——可是这一百大板……那就不只是“几棍”而已……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凌雄健的那条伤腿。 老太太看看可儿变得苍白的脸色,冷哼一声。 “你如果真是舍不得他,就该为他着想。他能为了你放弃爵位,你为什么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可儿望着凌雄健,眼中又闪出那种令凌雄健不快的光芒——他知道,她又要旧事重提。 不待她开口,他先冷声道:“如果你敢再说一遍那句话,我就把你锁在屋子里,不让你再上岸!我说到做到!” 说着,他转向老太太。 “如果老太太是来劝我放弃可儿的,我劝老太太还是直接上船回那边的好,省得又让我气着你。也许对于老太太来说,名利很重要,可我不要,我只要她。” 他握住可儿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示威似地抱紧她。 老太太不禁拧起眉,“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好话坏话你都听不进去,难道真要到你后悔的那一天才知道醒悟吗?” 凌雄健冷笑道:“老太太只管颐养天年就好,我的事情不要老太太管。” “你……”老太太气得直捣拐杖。 “熊,别这么对老夫人说话。”可儿突然挣脱他,“你可知道老太太有多担心你?你以为她在乎的是这些虚无的名利吗?这些名利都是你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以为这名利是你想要的罢了。哪里有做长辈的不疼自己的小辈的?老太太也是希望你安康幸福才这么替你着急的。你冷静下来仔细体会一下她老人家的心情嘛!” 一番话说得祖孙俩同时拿眼瞪着她。可儿望着两人发愣的神情,不由有些茫然。 “我……说错什么了吗?” 老太太眨眨眼,转头望着凌雄健。 “就连她都能体会我这做外婆的心,你为什么就不能体会?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现在不肯休了她,等朝廷回文下来后,你们的婚事还是得作废。而且到那个时候你还要获罪,受刑罚、被流放。受这些苦,结果却都是一样,你这是何苦?” “不一样。”凌雄健固执地咬着牙,“如果现在我休了她,就是跟你们同流合污,一起欺负她。我决不做那样的负心汉。” 老太太猛然站起身,拿拐杖气恼地敲着地面。 “哼,我早知道是白来一趟。我劝不了你,也不想再在这里跟你白费口舌,到时候自有律法来替你休了她。”说着,也不肯让凌雄健扶她,只令仆役下船来扶她上船,。 凌雄健收回手,冷笑道:“按律法罢了我的爵位后,我便是平民。当我成为平民后,我们的婚事自然就是合法的了,我自然也就不用休可儿了。” 老太太身影一僵,她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凌雄健。 “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哼哼,好,好。真是个好主意。”她火冒三丈地挥着拐杖,命令船夫立刻开船。 画舫才刚起锚,凌雄健便冷着脸拉着可儿的手,将她拖进房间。 “为什么带老太太来?”他双手抱臂,怒视着可儿。“想跟她一起来说服我听从你那个荒唐的主意?” 可儿坐在床沿,平静地道:“第一,我的主意一点儿也不荒唐。我早说了,我不在乎名份,就算是为奴为婢,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都不在乎。” 她抬手阻止凌雄健开口,“就算最后他们逼你娶了玲兰我也不在乎,只要你的心还在我身上……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让一步?” 凌雄健凝视着她,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他走过去,勾起她的下巴。 “你曾经说过,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件百分之百属于你的东西。如今我要给你一个——我。我不会让你委委屈屈地跟着我,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属于我,我也堂堂正正的属于你。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地位悬殊一直让你有些不安,所以你才老是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学那个什么白寡妇开店。如今倒是正好可以借律法让我成为跟你一样的平民,这样我们之间就百分百的平等了。我觉得这个结局远远比我做那个什么安国公强。” 可儿望着他,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的心……” “你的心我也明白。你觉得我这是在为你做牺牲,而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做出这种选择的。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如果你觉得跟着我会吃亏,那你尽可以跟老太太连起手来劝我休了你。如果你只是因为舍不得我,那我要你先仔细想想,你的这种牺牲我会不会接受。如果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值得吗?” “可是,你的牺牲太大了……” 凌雄健不由恼火地拧起眉:“又是我的‘牺牲’!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牺牲’!如果连这点你都不明白,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能明白我的心了。如果真是那样,你跟老太太一起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说着,气愤地转身就走。 可儿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这人!怎么说急脸就急脸。人家不是……不是心里不安嘛。” 凌雄健转过头来冷笑道:“如果你觉得我的爵位比我的感觉更重要,那我也不强留你。如果你觉得是我重要,那以后就再也不许说那些愚蠢的话。” “好嘛好嘛,我不说了。我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说总行了吧。”可儿拉紧他的衣袖撒着娇,“你就当是我一时糊涂总行吧?!” 凌雄健望着她,眯起眼眸。 “你保证以后不再说这种话了?” “我保证!”可儿忙举手发誓,“以后再也不提妥协的话了,大不了咱们死活在一处。” 凌雄健打量着可儿,一副不信任的模样。直到她再次不安地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才放松面部的肌肉。他想,这样应该让她印象深刻,以后再也不敢提及那些荒唐的话,于是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呀!真是本末倒置。” 见凌雄健不再生气,可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投入凌雄健的怀中,紧紧地环抱住他壮硕的身躯——不管未来如何,就让他们并肩去面对吧。 良久,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想,带老太太来岛上是我做错了。” “什么?”凌雄健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不在焉地问。 “我欠考虑。原本我只是想着,你们祖孙之间有着太多太深的隔阂,希望你们多沟通沟通,也许就能理解双方的立场。可我忘记了你们俩都是个性强硬的人,都容不得别人说‘不’,结果反而让你们又吵了起来。” “我跟老太太几乎见面就吵……”凌雄健皱起眉,望着她的脸。“你在打什么主意?” 可儿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听到老太太说的那番话,我很有感触。原来她还是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凌雄健闷闷地道。“所以才无奈。” 第三十八章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的过去。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纷乱,在这小岛上,一切都像门前的那湾湖水,平静而悠然。 这一日,窗外仍然飘着令人腻烦的细雨;窗内,凌雄健与可儿正在棋盘上厮杀——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可儿拿着一枚白色棋子思量半天,又偷眼看了看凌雄健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然后犹豫地悬停在棋盘中的一片黑子之间。 “你想好了?”凌雄健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的望着可儿。 可儿立刻收回手。又思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将白子放在另外几枚白子旁边,手指仍然犹豫地按在棋子上。 凌雄健立刻咧开嘴,露出那个经常被可儿形容为狼一样的笑容。他利落地将手中的黑子往白子旁边一放,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收拾那些落入圈套的白子。 可儿忙按住他的手。 “我还没想好呢。” “落子无悔,”凌雄健挑起眉,“你的子儿已经落在棋盘上了。” “可我的手还没有拿开呢。”可儿辩解着,推开他的手,想要抢回自己的棋子。 凌雄健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 “你又耍赖。这已经是第五回了。” “我哪有耍赖?明明我的手还在棋子上嘛。” 可儿挣扎着想要从凌雄健的大手下挣脱出来,却动弹不得。 “都让了你五回了。”凌雄健一边压制住可儿的挣扎,一边贼笑着捡起那些被吃掉的白子。 眼看棋盘上本来就已经十分稀少的白子就要被凌雄健收拾殆尽,可儿急中生智,手肘往棋盘上使劲一压。虽然凌雄健十分机灵地扶住了棋盘,盘上的棋子仍然移动了位置。 “哎呀,对不起。”可儿故作歉意地甜笑着,“又乱了,重来重来。” 凌雄健无奈地瞪着又一盘被可儿毁掉的棋局,抬眼看看她,冷哼一声。 “重来你也是赢不了。” 可儿瞪起眼,“我是刚学的,你也不知道让我一让。” “就算我让了,你不还是一样赢不了?” 凌雄健双手抱胸往后一靠,得意洋洋地挑着眉。 正闹着,从凉亭那里传来一阵人语交谈的声音。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老夫人和李大人曾经到访过一次外,便再没有人上过岛。凌雄健不禁好奇地将头探出窗户。 只见一只陌生的官船不知何时驶到了凉亭下,一个身穿棕色蓑衣的男人正从官船上下来。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凌雄健不由眯起眼眸。 “咦?” 他轻哼一声,立刻站起身来,撑着窗框跳出窗户,向凉亭走去。还没到凉亭,便听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老狐狸怎么又回来了?” 可儿也好奇地探出头去。只见来人推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略带病容的苍白瘦脸——竟然是靖国侯楚子良。 “想你了,不行吗?” 楚子良将斗笠和蓑衣反手交给身后的侍女,也笑咪咪地迎了上来。 按常情,可儿也该与凌雄健一道迎出去。但是……鉴于那个楚小侯爷似乎很不喜欢她——同样,她也不太喜欢这个阴沉的小侯爷——她决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她正收拾着棋盘,却只见小幺和那两个官差匆匆走进屋来,抬起一张香案向外就走。 “小幺。”可儿忙叫住小幺。 “夫人。” “抬香案干嘛?” “说是接圣旨。对了……”说着,小幺转身走到一边,从一个匣子里摸出一把香,又捧起架子上的一只香炉急匆匆地向那两个公差追了过去。 圣旨! 可儿手中的棋子立刻落了一地。她忙转身也追了出去。 凉亭四周无处藏身,可儿只得悄悄掩在离凉亭十步左右的一棵大槐树背后,偷眼看着亭中动静。 只见楚子良手捧着一个黄缎包裹,直直地站在香案后。凌雄健则毕恭毕敬地跪在案前。 “……乃国之根本……” 楚子良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当律判离……” 可儿的手为之一抖。亲耳听到这个明明是已经知道了的结果,她仍然感到十分震憾。 “……为国之栋梁,其罪免过……”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幸好,凌雄健的罪免过了。只是,若如此,他的计划还能…… “……玲兰郡主……淑德贤慧……予赐婚……” 可儿不禁倒退了一步,险些跌坐进泥水当中。 楚子良的话音未落,凌雄健“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什么?” 他的怒吼震得在水边芦苇荡里避雨的野鸭、鸳鸯之类的水鸟纷纷飞逃开来。 “我看看!” 他劈手夺过圣旨。 楚子良揉揉鼻子,无奈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你早就会因大不敬罪被抓起来了。” 凌雄健瞪了他一眼,仔细将圣旨看了又看,不禁骂了一句让可儿不敢靠前的脏话。 “怎么会这样?谁的主意?”凌雄健眯着双眼,威胁地望着楚子良。 “可别看着我。我听说圣上要降这道旨,就突然有种感觉,知道你小子有可能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才抢了这差事来的。要不是为了你,我疯了才在这梅雨天跑来江南。搞得我浑身骨头酸疼,你倒不领情。” 凌雄健只得忍耐着握握楚子良的手。 “兄弟的情我领了。你一定知道什么消息。” 楚子良吊儿郎当地耸耸肩。 “我猜这十有八九是太上皇的主意。现今满京城都在谣传,说玲兰是跟你私奔了,即便只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圣上也只得如此办了。我相信这都是那个刘吉昌干的好事。听玲兰说,你被关起来的第二天他就急忙忙地回了京。只可惜我没有碰到他。”他阴阴地加上一句。 “该死。”凌雄健诅咒着,急躁地在凉亭中踱着步。“那,依你看,他们收回这个圣命的可能有多少?” 楚子良望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你不打算接旨?我猜也没人能逼你娶玲兰。所以我才来的。我想,尽我能力劝一劝玲兰。你再吓一吓她,让她跑回京去主动要求解除这桩婚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凌雄健突然发现可儿摇摇晃晃地从槐树后现身。望着她那副凄惶的表情,他知道她都听到了,心下不由一沉。 他忙迎了上去,默默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进凉亭。 可儿走进凉亭,一口屏住的呼吸这才缓缓地吐了出来。 “我听到了一点点。是不是让你娶玲兰郡主?” 她努力深呼吸着,以控制住最近突然变得发达起来的泪腺。 凌雄健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不从,那就是抗旨之罪?” “你不用担心。” 他抬起眼,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能不担心吗?”可儿摇摇凌雄健的手,截住他的话。“难道你真要抗旨不成?” 凌雄健固执地抿起唇。 “即使顶着抗旨的罪,也别想让我娶那丫头。我只认你是我的妻子。” 可儿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死命地摇着。 “别傻了,这是圣旨……” “我不管……” “你必须要管!这会要了你的命的!” 楚子良来来回回地看着吵作一团的两人,这才突然醒悟,原来刚才凌雄健问的不是能不能收回赐婚的旨意,而是指这个女人。 “我不要你为了我去做那种冒险的事情!” 可儿死命地摇着凌雄健的手臂。 “我说过,这不仅仅是为了你!” 凌雄健反手抓住可儿,恼火地反摇着她。 “不管怎么说,我发过誓,绝不放弃你!即使是圣旨也没用!” 他的双眸紧紧锁住她的眼眸,逼迫她认清这个事实。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不是说过吗?好歹我们都在一处……” 楚子良突然插了进来抓住凌雄健的手,制止他粗鲁的动作。 “嫂夫人快被你摇昏倒了。” 凌雄健定睛一看,果然,可儿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忙一把搂住她。 “别担心,我说过的,我会保护你的。” “你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她?”楚子良忍不住道,“按律你该休了她。如果你不做,官家会来做。到时候,只怕将她送到官媒那里,会吃更多的苦头。” “谁敢?!”凌雄健楞起眼,将可儿推到身后,“我决不允许别人伤害她!” 楚子良惊讶地望着凌雄健。这是什么样的一份情感?他不懂。 在楚子良的眼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是值得他去认真对待。他一直相信凌雄健对这女人只是一时的痴迷而已,现如今他却表现出一副可以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 他转头看着可儿。实在搞不懂这个瘦巴巴的小女人身上有什么魔力。 “如果你抗旨不遵,连你自己都难保,又谈什么保护她?” “我……”这句话让凌雄健一下子噎住了。 “依我看,如果你不想放弃她,只有先保住自己。” 楚子良看看凌雄健那凝重的脸色,又道:“玲兰虽然孩子气重,却也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她不会容不下这……嫂夫人的存在。” 凌雄健凝视着可儿,自从受伤之后,他第一次流露出无助的神情,看得可儿几乎要落泪。 “我发过誓……”他紧紧的攥住可儿的手,喃喃地低语。 * * * 看到官船靠岸,玲兰急忙迎了上去。 “凌哥哥。” 她推开众侍女抢上船去,却见船舱中只坐着楚子良一人。 “咦?大哥哥,怎么只有你一人?凌哥哥呢?” 楚子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虽然已到初夏,他仍然觉得这雨天的阴气直逼骨髓。 “玲兰,来,坐。”他指了指身边的座椅。 玲兰疑惑地探头看了看船后,仍然没有凌雄健的身影。 “怎么?你没有接凌哥哥上岸来?” 楚子良打量着小表妹。他很想知道玲兰对凌雄健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是一时孩子气的固执?还是象凌雄健对可儿那样的、让他难以理解的痴情。 “如果老熊他宁愿得个抗旨的死罪也不肯娶你,你怎么想?” 玲兰一呆。 “不会的,他们都说凌哥哥其实是喜欢我的。他肯定是想娶我的。” 楚子良将披风又裹紧了一些,不由暗恨那些教唆她的人。已经没有时间再顾及到玲兰的心情了,他实话实说道:“事实上,老熊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想,甚至连像喜欢自己妹妹那样的喜欢都没有过。” 玲兰呆呆地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他宁愿被杀头也不肯娶我?” 楚子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更加瘫坐进舒适的座椅。他希望真这是在洛阳的家中,那里有一把他最心爱的座椅——事实上,他更希望他不在此地。眼前也没有这些麻烦事。 他长叹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看着老熊死在你的手里?” 玲兰连忙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凌哥哥不可能不要我的,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是那个女人占了凌哥哥的心!我要去找她算帐!”说着,便要冲出船去。 “坐下!”楚子良沉声低喝道。“你还没胡闹够吗?如果不是你的胡闹,老熊也不会走到目前这种危险的境地。难道你真要看到凌雄健死在你手里才甘心?” “我……” 从小,楚子良就没有对玲兰说过一句重话,如今的声色严厉令玲兰一时无法接受。她弯起嘴,眼中立刻冒出泪花来。 “你……他凌雄健不肯娶我,是他抗旨,关我什么事?!怎么叫我害死他的?大哥哥你不仅不帮我,还也跟着欺负我……哇……” 玲兰狠命地跺着脚,一转身,哭着跑出船舱。 楚子良按着抽疼的额角,不禁对自己皱起眉头。他知道他操之过急,把事情给搞砸了。如果真的惹怒了玲兰,令她一意孤行,到时候可就真成了难解的棋局——他突然想到,还没有吩咐玲兰不要把圣旨的事情告诉别人,便猛地站起身来。谁知一阵头晕眼花,又无力地倒回圈椅当中。 他摸摸额头,发现自己正在发烧,不由苦笑了起来。真是个多舛的季节。 玲兰跑过船厅,正与老王撞作一团。 “哎哟喂,又是你这个莽撞的小丫头。这又是怎么啦?”老王抚着被踩疼的脚趾笑道。 玲兰一边抹着泪,一边将事情原委全部告诉了老王。老王听到说圣旨废了可儿的婚姻,不由站起身来。当听到圣旨竟然替玲兰与凌雄健指婚时,不禁像她那样跺起脚来。 “你这丫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心肠的伢子,怎么也学着那些王八蛋在背后捣鬼?” 玲兰被他骂得莫名其妙,不由傻乎乎地望着他。 “我才不相信你是真的欢喜凌雄健那个石头人呢,你是不是因为可儿不待见你,就是寻机报复,非要拆散他们啊?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坏心肠的伢子,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了,我认不得你这种坏蛋!” “什……什么?”玲兰被骂得心头火起,她也跳起来叉腰骂道:“我是堂堂的玲兰郡主,哪一点不比那个女人强?偏偏瞎了你们狗眼的,一个个都把那个女人当宝一样。凌哥哥明明喜欢的是我,是她硬抢走了凌哥哥,怎么个个都来说我?” “哈!凌雄健哪只眼睛正面看过你?我打赌,你跟可儿同时掉进湖里,凌雄健肯定是救她不会救你!明明是你自己自作多情,还非要说是凌雄健欢喜你!大家都看得到的,凌雄健欢喜可儿得不得了,你算是哪根葱哪根蒜?看这两口子多好啊,生生被你拆散了!真是损阴德!”说着,老王“呸”了一声,愤愤地走开,去向众人宣布刚刚听到的“噩耗”。 玲兰不禁气结在那里。她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出气,不禁狠狠地跺着脚,拿路边的假山发泄了半天。 凌雄健真的不喜欢她? 她想起凌雄健面对她时那不耐烦的眼神,以及他那唯恐避之不及的行为,又委曲得号啕大哭起来。 凌雄健真的不喜欢她。可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会附和她,说他喜欢她?还是,终究有人是看到凌雄健喜欢她的那一面?一时间,她也糊涂了。 第三十九章 次日,可儿刚刚上岸,便被张三以及众仆役团团围住。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声中,她只听到了“圣旨”二字。 可儿不由苦笑,消息传得比野火还快。 一夜之间,凌雄健竟像老了好多。可儿对他的感觉如同身受。凌雄健好不容易克服了因伤带来的无力感,如今却又发现自己无法固守做出的承诺——偏偏他又是那种重视诺言胜过生命的铁汉子。 其实,生命中无奈的事情有很多,只是凌雄健很少遇上。而且,即使遇上,似乎也总能被他的固执给克制住。只是,这一回不同。 这一回,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回转的余地。就像是被围困在孤城之中,而且知道不会有援兵到来——当被凌雄健搂在怀中,当他彻底地爱着她时,可儿清晰地感觉到从凌雄健身上传来的那股绝望之情。 好容易天亮了,因为今天是发放月钱的日子……以及一个只有可儿才知道的原因,她必须到岸那边去。凌雄健那不舍的目光险些儿就使她留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在人群外围看到老夫人。老夫人坐在软兜之中,神情比前些日子更显憔悴。 来到抱厦,尚未入座,老夫人便长叹一声。 “就算我求你,放过他吧。难道你真想看到他死在你的手上?” 可儿打了一个寒战,她拉紧身上的披帛,抬眼诚恳地望着老太太。 “不,我不会的。昨晚我也想了一夜,如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你要怎么做?”老太太怀疑地望着她可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纠缠在披帛上的手指,惨然一笑。 “其实,我早就该下这个决心的。只是,人大概都是这样,不到最后关心都不肯承认失败。”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继续道:“当初嫁给将军时,我们就曾经有约在先,若将军另有婚媒,或府里不再需要我时,他就必须要放我自由。如今,正是用到这一条的时候。” 可儿垂下眼帘,任由一滴冰凉的泪滴在手背之上。她原以为,当这个结局到来时她会十分高兴,如今却是心如刀绞。 “你……你真的肯?那他呢?” 可儿抹掉滑下的泪珠,笑道:“原本,我希望能继续留在将军身边的,现今看来,是不能够了。就像您说的,如果我不在这里,可能会好些……” 看着她那伤痛的神情,老夫人渐渐开始相信她对凌雄健的感情了。她长叹一声,“只怕就算你走了,他还是不肯接旨。” 可儿叹道:“听楚侯爷的话,似乎此事还有回转余地。如果将军真的不肯娶郡主,还望老太太不要逼他。将军很敬重老夫人,但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郡主又年轻,只怕就算娶了她,他也不会幸福……” 她站起身,凝望着前方的小岛。 “不管老夫人信不信,我……总是希望他能幸福的。我走后,麻烦老夫人提醒着小林他们。将军的腿每天都要泡温泉,需得有人时时提醒着。最好让小林每天都替他按摩……让小林别被将军的脸色吓倒,他只是在吓人罢了,不会真怎么样的……还有,将军很倔,他的伤发作时是不会说的,如果看他脸色不对……对了,这个老鬼知道……” 可儿咬住嘴唇,止住不自觉的喋喋不休,她抹抹泪湿的脸,抬眼看着老夫人。 “那么,将军就交给您了。” 她毅然转身走出抱厦。抱厦外,太阳正突破云层,露出脸来。可儿仰起脸,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可儿。” 突然,老王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可儿睁开眼,只见老王、春喜、柳婆婆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都听到了。”春喜抹着泪道,“不管怎么说,姑娘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老王也道:“就是,我跟小春喜说过,我们干脆就去开家饭店好了。总比在这里受窝囊气好。” 只有柳婆婆不赞同地皱眉望着可儿。她希望可儿能留下来。 可儿冲她摇摇头,无力地笑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胆有多小。我害怕,我不想他因为我而怎么样。只要他能活着,就总在那里。只要他总在那里,那么,我就是幸福的。” 她颤巍巍地笑着,那笑容像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易碎的光芒。 * * * 可儿回到画舫之上,挥手令船工开船。 看着在对岸等着她的凌雄健,她的心情竟然轻松起来。她知道,他安全了。 她不打算告诉他她的打算,她计划明天早晨就悄悄离开这府里——这时间也够春喜他们收拾行囊了——至于未来……现在她还在他身边。只要还在他身边,她就要牢牢抓住这一刻,不去想渺茫的未来。 凌雄健曾经夸过她勇敢,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勇敢。面对不能解决的问题时,她总是习惯于逃避。真正勇敢的人一直都是他。 就在画舫即将离开码头的刹那,玲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敏捷地跳上画舫。 画舫悠悠地荡了几下。可儿抬起头,只见玲兰气势汹汹地冲到她面前。 “你给我站起来!”她怒吼着。 可儿顺服地站起来。 “你凭什么说我太年轻?凭什么说我不能给凌哥哥幸福?” 可儿疲惫地一笑,她已经输了,便再没有心思来维持这表面的平和。她不客气地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将军?” 玲兰一愣。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喜欢将军哪一点?” 这又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玲兰猛地摇摇头。 “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 “喜欢一个人,必定有一种想让他幸福的心情。如果爱一个人,你会宁愿自己去受伤,去受苦,也舍不得让他受到一点点的伤害。郡主有这种感觉吗?” “我……有!”玲兰犟嘴回道。 可儿微微一笑。 “如果您有,就不会利用圣旨逼将军就范了。” “我才没有……” 可儿摇摇头,打断玲兰的话。 “我看整个府里的人都巴结着郡主,怎么郡主就喜欢跟那个对您爱理不理的厨子老王说话呢?” “谁喜欢他?那个乱骂人的死老头儿。”玲兰气呼呼地道。 “如果我说错了,还请郡主不要介意。”可儿自顾自地说道,“我猜,郡主自幼没了父母,身边的人又都对您唯唯喏喏,就算您做错了什么,他们也不敢指出来。其实您自己心里也知道,他们这样并不是对您好,只是畏于您的权势罢了。而老王大概是很少的几个敢于指责您的人之一。也许就因为这个,您才认为他是真正对您好的人。” 玲兰张嘴想要反驳,突然又改了主意,点头承认道:“是又怎么样?” 可儿又是一笑。 “想来将军也一样。他是另一个敢于对郡主不假辞色的人。郡主大概也是因此才想要嫁给他,是吗?” 玲兰一下子愣在那里。这正是她的想法。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凌哥哥不爱你,你也不爱你凌哥哥。可事情却因为你的任性而被搅得一塌糊涂。” 可儿疲惫地站起身,走向船的另一侧,不想再跟她说话。 玲兰张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她转头看着小岛。小岛上,凌雄健正不耐烦地站在凉亭前的石头搭板上,等着他们过去。玲兰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可儿,心中不由又一阵妒恨。望着悠悠的湖水,她突然想起昨天老王的话——“如果你跟可儿掉进同时湖里,凌雄健会先救哪一个?” 如果她跟这个女人同时掉进湖里,凌雄健会救哪一个? 玲兰不怀好意地望着可儿。 起先,凌雄健只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着眼,辩认着与可儿在一起的人是谁。紧接着,就在他认出那是玲兰的瞬间,却见她抬手用力向可儿推去。只听“咚”地一声,随着水花四溅,可儿落进湖中。 “可儿。” 凌雄健发出一声令人胆颤心惊的怒吼,连忙跳进水中。 可儿不会游泳! 那落水的巨响像一记重棰,狠狠地敲在玲兰的耳际。眼见着可儿像一片羽毛般飘落进湖中,她不禁傻了眼。 她呆呆地望着伸出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将可儿推下了水。正在这时,从她的前方和身后分别传来两声厉喝。 “可儿!” “玲兰!” 她愣愣地看着凌雄健奋不顾身地跳进湖中,又傻傻地扭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官船。 官船上,楚子良正一脸谴责地望着她。 “不是我……”玲兰吓得摇摆着双手,呜咽一声,捂住脸,蹲在舱中痛哭失声。 船工也回过神来,赶紧跳下水去寻找可儿。 不一会儿,楚子良也赶到画舫边。他登上画舫,令侍女将玲兰扶过官船,然后俯在船边焦急地盯着水面——如果可儿出了什么事,凌雄健一定不会放过玲兰。 此时凌雄健也已经游到出事地点,见船工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心头不由一沉。他忙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向下扎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官船上,玲兰抱着双臂坐在椅子里茫然地摇晃着身体,一边失神地喃喃自语。 楚子良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禁又恨又怜。此时他无心关怀这个被宠坏了的丫头,最重要的是凌雄健夫妇平安无事。 然而,时间一秒秒的过去,楚子良感觉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水面仍然像镜子一样的平静,不仅没见到可儿的身影,连凌雄健也不知所踪。 闻讯赶来的人们也纷纷跳下水去,春喜更是急得抱着柳婆婆痛哭失声。楚子良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的念头:也许,这正是他们追求的归属——永远在一起。 第四十章 当玲兰的手触及可儿肩头时,可儿吃惊地倒吸一口气,本能地向后倒退一步。 然而她身后就是画舫低矮的护栏。护栏绊住她的腿,使她顿失平衡。可儿的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着,同时,一声粗砺的嘶吼在远处响起。她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下一刻,冰冷的湖水便包围了她。 湖水一下子便漫过了可儿的头顶,她本能的屏住呼吸,闭上了双眼。在一阵熟悉的“嗡”鸣之后,四周变得一片寂静——这几乎与她将头埋进温泉池中的感觉一样,除了水温略凉之外。 这熟悉的感觉使得可儿的惊慌稍稍缓解了一些。她伸开手臂,本想像凌雄健所教的那样踢动双腿,让自己浮上水面,却发现那件薄棉长裙吃饱了水后简直像是一副镣铐,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双腿,令她无法动弹。一阵慌乱重新爬上心头,正当她再次惊慌失措之际,耳边似乎响起凌雄健的声音。 “坚持住!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儿瞬间镇定了下来。她强迫自己放松四肢睁开眼,只见眼前是一片通透的碧绿,阳光透过云层直直地照进湖中,那一缕缕光束像闪亮的丝绸在她周围轻曼地飞舞着。 看着眼前的奇妙景色,可儿几乎忘记了身处险境。突然间,一个念头跃入她的脑际——如果就此长眠于这湖底,不就能永远地留在凌雄健的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光束突然剧烈扭动起来。紧接着,凌雄健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凌雄健以为可儿肯定正在水中挣扎着。可当他潜到可儿身边时,却发现她正静静地飘浮在水中,像一个好奇的孩子那样,转动着头四处张望。那长长的头发在她脸庞四周飘动,使她看上去像是来自水底的精灵。 他急速游到她的身后,手臂牢牢扣住她的腰。就在他要将她托上水面时,可儿却扯着他的手臂摇摇头。她伸手拨过凌雄健的脸,让他看阳光照在水下的景色。 凌雄健曾经无数次在水下嬉戏,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阳光照在水面之下是什么样子,这瑰丽的景色不禁让他也看呆了。 可儿深情地凝望着凌雄健。在这昏暗的水下世界,在这奇妙的光之舞中,就只有他和她俩个人存在——这正是她一直所期盼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他和她……如果就此死去,如果她的生命就停止在这一刻,那该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凌雄健低头询问地看着她。可儿抚摸着他的脸颊,目光中露出一丝期盼。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拥紧,依着她的意思悬停在水中,让她尽情欣赏着这光与水的舞蹈。 然而,就跟可儿所有的期盼一样,好景总是不能长久。没多久,乌云便遮住了太阳,光线渐渐隐去。同时,远远近近有好几条人影向他们游来,打破了这可贵的两人世界。可儿不由绝望地闭起双眼。 凌雄健见可儿似有支撑不住的模样,便立刻踢动双腿,将她带出水面。 楚子良伸手拉住可儿,将她拉上画舫。凌雄健紧跟着也爬上船来。一上船,他立刻将她抱在怀中。 初夏的水温虽然凉,还不至于让人受不了。但可儿却在一个劲地打着寒颤。 楚子良默默脱掉身上的斗篷,递给凌雄健。 凌雄健忙用斗篷裹住可儿,连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还冷吗?有没有呛水?” 可儿紧闭双眼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来,只听任泪水和着湖水从她的脸颊上不断滚落。 “快开船。” 楚子良指挥众人将画舫开回岸边。凌雄健看着船行进的方向,不禁看了楚子良一眼——他曾经向他发誓,如果非要拆散他与可儿,他宁愿一辈子自我囚禁在那个小岛之上。 楚子良道:“让老鬼给嫂子看看。” 凌雄健默默点点头,拿起斗篷的一角替可儿擦着潮湿的脸。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嘘!没事了。”凌雄健拥紧她,轻轻摇晃着她安慰着。 而这安慰更像一把尖刀刺进可儿的心头,她不由哽咽起来。 凌雄健死命地拥紧她。 “没事了,我在这里,不用怕……” 真的没事了吗?他能永远在这里吗?她怎能不怕。可儿揪紧凌雄健的衣襟,将脸埋进他的怀中抽噎得更凶了。 船到码头,凌雄健不让他人接过可儿,而是抱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偏殿。到了偏殿,即使是柳婆婆那顽固的目光也没能让凌雄健离开她半步。 可儿一边任由柳婆婆和春喜七手八脚地替她脱去湿衣,一边看着凌雄健颤声道:“你……也湿……湿透了……快、快换下衣服,不……不然腿又要疼了……” “我没事。”凌雄健一边帮柳婆婆按摩着可儿苍白的四肢,一边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不要!”可儿抽回手,命令春喜替凌雄健拿来干衣和毛巾,“你不换,就不要碰我!” 凌雄健无奈,只得拿过毛巾和衣服走到衣架后换上。 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换好衣服出来时,可儿已经换好了衣服,躺在被子里。桃红的被面下,只露出一点点她仍然潮湿的头发。 春喜将两人的湿衣拿出房间,柳婆婆则将刚刚送来的姜汤倒进两只碗中。见凌雄健出来,她指着一碗示意他喝掉,转身拿起另一只碗。 凌雄健阻止她,接过碗向可儿走去。 “来,把姜汤喝了再睡。” 他向可儿伸出手,却突然发现,她正蜷缩成一团,在瑟瑟发抖。 “怎么了?” 他以为她还在害怕,便放下碗,俯身想要抱起她。 可儿摇摇头,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的腹部突然如刀绞般疼痛起来,同时,一股热流正顺着她的腿际流出身体——她这是怎么了?可儿慌乱地抱住自己,这种疼不像是旧疾发作,甚至比那还疼。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当郎中赶到时,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一个还尚未为人所知的孩子就这么与他的父母擦肩而过。 送走郎中,凌雄健恶狠狠地揪起楚子良的衣领。 “玲兰呢?” “我让人送她回京了。”他知道,这一回玲兰的祸可真是闯大了,如果继续留在扬州,难免不会被凌雄健碎尸万段。 凌雄健悲愤地推开他。 “好好好,算是我上辈子欠了这小丫头的……” 看着凌雄健那血红的眼睛,楚子良暗暗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伤心,只怕嫂子比你更难受……” 可儿!凌雄健忙甩开楚子良,转身回到偏殿。 偏殿中,可儿木然地躺在**。春喜和柳婆婆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可儿。”凌雄健走到床边,握紧她的手。“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可儿直直地瞪视着红绫帐上绣着的一朵梅花。 孩子。她凄然一笑,一个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无声无息的孩子。只是,既如此,他又何必要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她闭上酸涩的眼眸。 “可儿?”凌雄健握紧她的手,“看着我,可儿。” 可儿睁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显得呆板而空洞。 “你不会有事的。郎中说了,是孩子太小……没关系的,不要伤心,还有将来……。” 不会再有将来了。可儿任由眼泪滑出眼眶。只有她知道,她与凌雄健不会再有将来了,她也不可能再有凌雄健的孩子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痛断肝肠。 她转身面向床里,将一腔悲怨全都倾泻在枕上。 “嘘,不要哭,你现在要保重自己才是。” 凌雄健抚摸着她的头发,伸手替她抹着泪。 可儿躲开他的手,自己狠擦了一下眼泪道:“当初你答应过我,如果这府里不再需要我了,我随时可以离开。现在正是时候。” 凌雄健不由一愣。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这府里。我要离开你。”可儿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全都转化为动力,转身恶狠狠地瞪着凌雄健。 凌雄健不由收回手。 “你再说一遍。” 他眯起眼眸。 “不用威胁我,我受够了!我只是一介平民,斗不过你们贵族老爷。”可儿不顾身体的不适,坐起来。“如果你真心为我好,求求你,放过我吧,让我走。” 凌雄健不禁愕然。他连忙扶可儿躺下。 “你躺下说话,当心弄疼自己。” 他的温柔让可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只是,她不能再心软,如果她早一点下决心,这孩子就不会有事。 “如果你真心疼我,就放我走吧。我累了,也怕极了。我斗不过他们,也不想再斗下去。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种田汉?你为什么要是国公爷?” 可儿无力地擂着凌雄健的胸膛,哭得头昏天黑地。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我只想要一个平凡而安宁的生活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凌雄健心疼不已地抱住可儿,任由她在怀中发泄着悲伤。直到她哭得倦极了,在他的怀中渐渐睡去。 望着沉睡的可儿,凌雄健轻吻着她的额角。 “你不是真心的,你只是累了。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明天一切并没有好。可儿睁开双眼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柳婆婆收拾东西。 凌雄健不由急了。 “你疯了?”他按住可儿的双肩,制止她下床。 “我没疯,只是清醒了。” 可儿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跟你一辈子。可是我发现,我太胆小了,没办法做到像你那样,为了我而对抗一切。我投降,我承认我配不上你……” “你在说什么呀!”凌雄健摇晃着她的肩膀,“湖水进了你的脑子了?” 可儿冷然一笑,“不,是湖水冷却了我的头脑。当初我之所以答应嫁给你,是想着终有一天我能成为自己的主人,不必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如今我却发现,在这府里比在钱府更没有安全感。如果你是一诺千金的汉子,如果你真是为我好,就该遵守你自己的承诺,放我走。” “可我们发过誓,永远不分开……” “你也发过誓要保护我,而……” 两人的视线交错。想起那个甚至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儿,凌雄健自责地松开手。 可儿反手抓住他。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这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她长叹一声,“我们终究斗不过天,那就顺从天意,让我做回我自己吧。” “不!”凌雄健咬起牙,指间不自觉的大力握痛了可儿。 可儿微闭起双眼,忍受着这份痛。 “你发誓要保护我,可是,如果你不放开我,势必会连累到我。到时候,我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这可怜的孩儿,有可能是我自己的生命……” 凌雄健猛地放开她,震惊地望着她。 可儿睁开眼,几乎不忍看向凌雄健那备受打击的面庞。她转开视线,硬起心肠,继续着已经出口的谎言。 “我承认,我胆小,我怕死。我真的配不上大名鼎鼎的‘石头将军’。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凌雄健倒退一步。 “不。”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这不可能是你的真心话,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那样的人吗?”可儿自嘲地笑了笑。“你该知道,我一直是个实际的人。我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梦想存在的余地。我必须把生存放在第一位。” “不。”凌雄健摇摇头,又后退一步。“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说着,他转身向偏殿外冲去,直撞得刚进门的春喜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住身形。 * * * 凌雄健背负双手站在花厅的窗前,目不斜视地瞪着偏殿的后窗。自那天可儿要求离开后,他便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他害怕她再次提出离开的要求。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她的这个要求。 一开始,凌雄健以为这只是丧子之痛后的发泄。可是,当他发现她竟然屡次试图闯出府门时,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然而,要他放手又是何等艰难的决定…… “京里来信询问进展。”楚子良习惯性地瘫坐在那张虎皮椅中,把玩着桌上的镇纸。“我没有告诉他们你拒绝接旨,只说是玲兰已经回京,两下错开了。” 凌雄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表示着感激。 “我估计下一步,京里就会叫你进京去。” 楚子良打量着无动于衷的凌雄健,又道:“这样也不是事儿。她……你打算怎么办?” 凌雄健捏紧拳头。 “我听说了,她要求走?”楚子良放下镇纸,“不是我说,一开始我就劝过你,不要对女人认真。女人嘛,天生势利、没有忠诚度。在她们眼中,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男人都只是为她们服务的奴隶罢了。当你还能给她地位时,她对你恩恩爱爱。如今你什么都不能给她,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你?” 凌雄健皱起眉头。可儿不是这种女人。然而,小楚所说的确是事实。现在的他什么都给不了她,难道真的要叫她没名没份地跟着他?或者,像她说的,最后由着他的固执再害死她? “要叫我说,聪明的男人就该远离女人。” 也许,他真该放弃她——只是,光这么想着就让凌雄健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我说,你就放弃吧。难道你真想让她给你当妾?即使你想,人家也未必会愿意。” 楚子良看看凌雄健一动不动的背影,不禁愤然冷哼一声。“你为了她宁愿顶着抗旨之罪,她倒好,自己先逃跑了。这种女人值得你守着吗?” 值得的。凌雄健微微闭上双眼。只是,目前的他什么也不能给她……甚至连孩子都保护不了…… “将军。” 突然,春喜出现在花厅门外。 凌雄健睁开眼,只见她神情戒备地望着他。 “什么事?” “这是我们姑娘给您的,已经在官府备过案了。” 说着,春喜塞给他一个纸卷,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凌雄健打开纸卷,只看了一眼便狂怒的将它扯成四瓣,随手一扔,人已向偏殿冲去。 其中两片碎纸正飘落在大案上。楚子良好奇地捡起一片,只见上面写着:“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 他忙抓起另一片。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故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楚子良连忙站起身,这竟然是一份和离的放妻书!(注:即协议离婚书。) 凌雄健一脚踹开偏殿的门。只见可儿正与柳婆婆、春喜在收拾着行囊。 听到门上的巨响,柳婆婆惊喘一声,丢下手中的衣物。春喜则横跨一步,挡在可儿身前。 可儿轻轻推开春喜,挥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你终于肯见我了。”她坐在桌边淡淡地道。 凌雄健眯双眼看着可儿。这七八天来,他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掩进偏殿来看望她。而且,他常常发现她即使是睡着了,脸上仍然挂着明显的泪痕。 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她来说,也是很难的事情吧。 “你已经铁了心了?” 可儿一边折着衣服,一边淡然答道:“其实这只是一道手续的问题。甚至连这道手续都是多余的。不是有圣旨在那里吗?” “你真的如此没有信心?”凌雄健直勾勾地瞪着她。 可儿停住手,幽幽地长叹一声。 “我不想冒险。”——不想让你去冒险。 “如果我固执地不放手呢?” “我已经是跟你没有关系的人了,如果你再不放我走,那便是强抢民女。” 一根青筋在凌雄健的额头跳动着。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种罪名?” 是啊,他连圣旨都敢抗,还有什么不敢的? 可儿抬起眼,悲伤地望着他。 他走到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可儿清澈的双眸。在她的眼下,那两道曾经令他心疼不已的青痕再次出现。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两道青痕。如果跟着他让她如此痛苦,他硬是强留住她就显得太过自私了。 半晌,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太自私了。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心情。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你走吧。” 可儿那修长的睫毛诧异地抖了抖。看着凌雄健的气势,她以为他会找她大吵一架,结果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真的?”她凝视着他那双幽蓝的眼眸喃喃问道。 “真的。”凌雄健跨前一步,垂眼看着她。“不过,临走之前,我要吻你……”他专注地望着她那苍白的唇。“……最后一次吻你。” 他拉起她,让她紧紧地贴在怀中。一只大手不容质疑地抵住她的脊背,另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她的后脑,那双闪着魅惑蓝光的眼眸几乎要吞噬掉眼前的女人。 最后一吻!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可儿心头。她不禁呜咽一声,那副冷静的面具在瞬间滑落。她展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搂住他的脖颈,将自己全然地送上。 最后一吻,这将是最后一吻…… “可儿……” 凌雄健双臂蓦然收紧,火热的嘴唇立刻覆上她微微开启的双唇。他的吻炙热而迫切,似乎是想要抢在时间之前将她吞入腹中,永远收藏。他探索着,他需求着,他强行夺取的同时又自愿付出着…… 可儿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他想要什么,她就给出什么。他给出什么,她就接受什么。在那一刻,天地间再一次只剩下了他们彼此…… 当可儿挣扎着偏开头想要呼吸时,凌雄健蛮横地咕噜着,随着她的动作也移动着嘴唇,以更深的角度吻着她。她无力地叹息一声,温顺地服从了。她不想离开他。也不要离开他……可是,又不得不离开他…… 她留念地抚摸着凌雄健那坚实的脖颈和凌乱的短发,贪婪地吸取着凌雄健身上所独有的味道——这是最后一吻。这是他们最后的一吻。以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在梦中回忆了…… 然而,凌雄健却选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她的唇。当双唇分开时,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可儿以为那是她心碎的声音。 凌雄健并没有放开她,只是低头凝视着她。那双乌黑的瞳仁几乎完全占领了深蓝色的边缘。 “还要分开吗?”他的声音粗哑如砂粒。 “是的。必须。” 可儿拉下他的头,在他的下颚上落下一个个心碎的吻。 凌雄健眯着眼眸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语焉不详地咕噜道:“还没完。” 他捧住她的脸,重新俯下头来。 可儿欣慰地叹息一声,再次全然地献上自己。 这是一个无比轻巧的、灵活的吻。似乎是要让她记住他的一切,他缓慢而笃定地吻着她,微微地挑逗、不知不觉地深入……可儿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占领她心灵的方式,他正是以这种循序渐进的方式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 她在他的唇下缓缓绽放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凌雄健抬起头,吻着她的唇角,一边喃喃道:“我爱极了你的笑。为了你的笑,我答应放开你。但……”他不再说下去,而是继续着那温柔而深情的一吻。 突然,门外传来鼎沸的人声。 凌雄健还没有来得及放开可儿,一队持着刀枪的官兵冲进偏殿。在他们身后,是得意洋洋的刘吉昌。 “你好大的胆!” 凌雄健将可儿往身后一推,愤怒地瞪着刘吉昌。 刘吉昌得意洋洋地举起手中一个明黄色的包袱。 “奉旨捉拿叛妇蓝可儿,胆敢反抗者,斩立决。” 第四十一章 “咯啦啦”,一阵铁链的巨响惊醒了可儿。 她半闭着双眼,本能地想要叫春喜点灯。然而,一丝异样的感觉立刻惊醒了她所有的神智。她坐直身体,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她想起来了,她已经不再是在国公府内,而是在府衙大牢之中。 她来到这里已经多久了? 大牢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便是远处看守所在之处的那一盏小油灯。 是昨天,还是前天?或者,仅仅只是上午? 回忆起凌雄健为了她将刘吉昌打倒在地,又被拿着刀枪的众官兵团团围住的场景,可儿至今仍然手脚发颤。她抱住自己,忍住一声哭泣。她看到凌雄健的最后一眼,是楚子良突然出现,将正在与官兵交手的他击昏。 他怎么样了?那一记重击可有伤着他?他们又会怎么对他? “反抗者斩立决。” 那个跟凌雄健有仇的刘大人会不会真的已经……可儿不敢再想下去。 “犯妇蓝可儿。” 栅栏外,突然亮起一片灯光。一个声音在那片光明之后响起。 可儿抬手遮住这突然的光线,只等适应了,这才抬起头来。 “谁?” “大胆!”狱婆的声音响起,“你该叫大人。” 大人?哪个大人?刘大人?李大人?楚大人还是凌大人?可儿突然觉得很好笑,似乎除了她,人人都是“大人”。 灯光后的人向前走了几步。原来是刘吉昌。 刘吉昌冲她咧嘴一笑,露出被凌雄健打断的半颗门牙。 “啧啧。”他摇头叹道,“让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关在这里,真让人心疼。不过,你放心,本大人不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我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当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只要你想清楚,怎么做对自己有利,本大人可以立刻还你清白。” 可儿坐直身体,警惕地望着他。 “不知民妇身犯何罪?” 刘吉昌又咂舌叹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你只是替凌雄健背着黑锅而已。有人要保着他,自然就牺牲你喽。不过,你不要怕,只要把真相说出来,本大人自会替你做主。” 可儿若有所悟。她站起身,捡掉沾在衣服上的几根草屑,轻蔑地望着他。 “大人的话,民妇倒有些听不懂了。民妇连身犯何罪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什么真相?” 刘吉昌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刘大人深夜单审女囚,恐怕有违律令吧。” 可儿抬头一看,只见李袭誉走进光圈,冷冷地瞪着刘吉昌。 刘吉昌不禁大惊失色。他明明打听得好好的,李袭誉近期之内都不会在扬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微一低头,谄笑施礼道:“原来是李大人回来了。不是说大人正在外巡查吗?” 李袭誉冷哼一声,“听说刘大人奉旨查案,还将人犯关押在我的大牢之内。这等大事,我怎么能不回来?听说,府衙里的人要查验刘大人的公文时,大人不肯出具?大人既然是奉旨拿人,总要让我们看一看圣旨吧。如果说我的属下没有资格,那么,不知我这奉旨观省淮南道民情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有没有这个资格。” 刘吉昌一愣,忙弯腰谦卑地答道:“卑职是奉了上皇手谕,追查前朝逆贼。原本打算次日便将人犯押往京城,不想惊动地方的,所以……” “手谕?听说上皇身体欠安,已经好久不曾过问国事,怎么突然又命大人来查什么前朝逆案?” 刘吉昌微一眯眼,冷笑道:“原来李大人是信不过卑职。不过,就算大人信不过卑职,那刑部吕大人总可以相信吧。此次上皇命刑部派了吕大人与卑职一同前来扬州,不信大人可以问吕大人。” “既然有刑部的人在,那么刘大人该是协查才是。怎么不见吕大人提审疑犯,倒是刘大人在这里?” “这……” “律法有令,各级官员不得深夜单独提审女犯。难道大人不知?还是知法犯法?” “这……”刘吉昌忙打着千陪笑道:“只因明日一早就要将人犯带往京城,卑职一时性急……” 李袭誉暗暗吃了一惊。 “如此说来,刘大人已经肯定,此人就是你要拿的人犯了?” “正是。” 李袭誉打量着可儿消瘦的身形,不由皱起眉头。他微微沉思了一会儿,道:“人犯既然是入了我的大牢,便是我的职责所在。若是大人拿错了,报到朝廷去,朝廷岂不说是我这地方官没有核查清楚?我看押解之事且暂缓,等明日一早,我会同刑部吕大人一同审过,确认这是此案人犯再押往京城比较妥当。” “这……” “来人,送刘大人去休息。”李大人一甩衣袖,喝令道。 直到看着刘吉昌无奈地走出大牢,李袭誉这才转过头来。 “侄媳,你没事吧?” “多谢大人。”可儿忙上前见礼,“不知将军情况怎样?” “就是世侄派人给我送的信,我才知道出了这事。侄媳可知他拿你的理由?” 可儿忙摇了摇头。 李袭誉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我相信侄媳是个聪明人,他的目的何在你应该很清楚。” 可儿默默点点头。 “我相信你也是个勇敢的人。明日公堂之上,你要小心。” 可儿又点了点头。 李袭誉命狱卒好生照顾可儿,便转身走了。 可儿缓缓坐回地面。这真是想不到的天外之灾。刘吉昌到底拿住了她的什么把柄,并且还妄图以此来污蔑凌雄健? 李袭誉刚进后堂,便被凌雄健一把抓住手臂。 “怎么样?可儿在不在?” 李大人拍拍他的手,笑道:“世侄莫急。侄媳是在大牢之内……” 凌雄健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他一掌按住。 “……但是你不能去。姓刘的派了两个人守在大牢门外,你去了只会授人以口舌。” “可是……” “我进大牢时,正听见他在诱导侄媳。看来,他的目标其实是你。”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一直坐在灯影之后的楚子良动了动。李大人惊奇地发现,一向注意修饰的他竟然顶着一只巨大的黑眼圈。 见李大人盯着他的眼睛,楚子良本能的抬手摸摸黑眼圈,心下不由暗暗叹息,凌雄健下手真是够狠的。 昨日,当凌雄健从昏迷中清醒,立刻将楚子良暴打了一顿。若不是楚子良那帮侍女及时上前拉开,只怕他的伤就不仅仅只是眼上的乌青而已了。 “听那姓刘的说,刑部还来了一个姓吕的……” 楚子良立刻机警地坐直身体。“姓吕?” “是的。”李大人点点头,继续道,“原本他们打算明天就将侄媳押解进京,我找了个理由让他们明天一早就给侄媳过堂。那样我们就会知道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收押侄媳了。” “可是,可儿她……” “世侄放心,我让狱婆照顾着侄媳,这一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你在此刻可千万别轻举妄动,当心救人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我有点明白他们是为什么而来了。”楚子良摸着下巴道。“如果来的是姓吕的,那么,”他抬眼看着凌雄健,“十有八九跟那个八景玉佩有关。那姓吕的正是主张此事跟你有关的人之一。当我把玉佩交给皇上后,皇上下旨让刑部结案,只有这姓吕的说事实不清,需要再追查。当时皇上没有同意,却不知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那姓刘的说,是奉了上皇的旨意,并不是皇上的旨意。” 楚子良点点头。 “那就清楚了。上皇病体日重,此次皇上下旨赐婚,就是因为不想讳了上皇的意。看来,这复查此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此说来……”他抬头望着凌雄健。 凌雄健不禁皱起眉头。 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楚子良就醒了。他打着哈欠,推开盖在身上的锦被——这是李大人特意为他们二人过夜准备的。凌雄健打死也不肯住进客房,以至于向来以舒适第一的楚子良也只得委屈自己在长史府后堂的矮榻上将就了一宿。 楚子良抬头看看凌雄健,此时他正坐在书案之后,一边皱眉沉思着,一边往一张纸片上写着什么。 他又低头看了看青砖铺就的地面。地面上竟然没有出现一道深沟,这真可算得上是一件奇迹。要知道,凌雄健几乎在这青砖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夜。 这一夜,凌雄健一直未曾合眼。他曾经多次想要溜去大牢看望可儿,却都被楚子良给挡了回来——别看那家伙裹着绵被貌似睡得香甜,其实一直警醒着。 侍女捧进洗脸水让二人净过面后,楚子良对着镜子自怜地按着黑眼圈。 “真是‘狗咬吕洞宾’。如果不是我拦着你,你现在早跟嫂子关在一起了。啊,也对,这正是你所想的,你们生死总在一处。不过,你也要想想,如果你真的被关了,那谁来救嫂子?” 凌雄健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 “不就是想要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嘛。” “哼,”楚子良接过侍女递上的毛巾,轻轻按着黑眼圈。“你对不起我的地方多着呢。要不是我派人跟着姓刘的,你怎么知道嫂子被关进了大牢?要不是我派快马去给李大人送信,李大人怎么能及时赶回来?” “大恩不言谢。”凌雄健笑咪咪地折起手中的纸条,“等此事了结了,我让你当我儿子的干爹。” 一句话立刻勾起了两人的回忆。楚子良与他对视一眼,不由长叹一声。 “这下那丫头的罪孽可大了。” 凌雄健的眼眸暗了暗,冷哼一声。 小楚叹道:“我不敢求你放过那丫头,只求你想着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凌雄健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半晌,才冷冷道:“要我放过她也可以,只要……” “啊,原来你们也起得这么早。”李夫人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打断了凌雄健的话。 凌雄健放下手中的纸条,连忙上前接过李夫人亲自捧着的食盒。 “不敢有劳夫人。” “自家人还说这种客套话。刚才我去大牢看过可儿了。” 凌雄健脸色微微一僵,那双幽蓝的眼眸更显幽蓝。 “她……可好?” 李夫人笑了起来。 “你们夫妇怎么说的第一句话都一样呢?她也问你好呢。”她叹了一口气,“她很好。真是的,这真是天降横祸,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楚子良一直好奇地看着桌上的那团纸。他示意侍女将它拿过来。打开一看,只见纸条上凌乱地记着一些字句:圣旨、功过、愿望、平凡、安宁…… 这种纸条楚子良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每当凌雄健在构思什么计划的时候,它们总会出现。 只是,这些字都代表什么意思?凌雄健的计划又是什么? 一向自认为善于猜谜的楚子良却是一头雾水。 第四十二章 当众人来到大堂时,刑部的吕大人和刘吉昌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在进大堂之前,李大人突然拉住凌雄健。 “有句话我要先交待你。” “大人请讲。”凌雄健答道,一边眯着双眼瞪着大堂上的两个人。 “不管他们对侄媳说一些什么,你都要保持克制。千万不要冲撞了公堂。” 凌雄健冷静地点点头。 楚子良在一边道:“大人放心,我拚着让他把另一只眼睛打黑,也不会让他轻举妄动的。” “这就好。” 李大人点点头,领着众人走上大堂。 那吕大人一见楚子良和凌雄健,不由一愣,便转头对李大人道:“李大人,这两位……” 李袭誉笑道:“我相信吕大人不会不认识他们吧。楚侯爷是皇上身边最受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最擅长破解迷案,所以我请了楚大人前来。安国公是你们所谓的疑犯的丈夫。你们为什么捉拿了他的妻子,他很想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想来吕大人不会不愿意让他们听听案情吧?” 吕大人脸上露出难色。 “此案事关重大,且与这两位大人都有所牵涉,恐怕他们不适合……” “吕大人。”楚子良懒洋洋地道,“如果我猜错了,请您更正。我猜,你们是怀疑凌夫人偷盗了八景玉佩,是吗?” 吕大人猛一抬头,瞪着楚子良冷冷一笑。 他素以狷介刚愎著称。他一直深信这玉佩其实是凌雄健私藏了,是他的妻子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偷盗出来,才使此事败露的。而楚子良却一直在圣上面前保着凌雄健。如今圣上应上皇的要求重审此案,他正好可以借机向楚子良及众人证明他的正确。 他又转头望着凌雄健冷冷一笑。 原本,他是打算将凌雄健也一起拿回京城的。但刘吉昌说凌雄健在朝中根基甚深,怕如此一来会打草惊蛇,引来众人的干涉,所以劝他暂时不要惊动凌雄健。吕大人虽然认为刘吉昌有些过于小心了,倒也不想得罪这位上皇面前的红人,这才暂时放过了他。如今凌雄健的出现倒正合了他的心。如果他向那个女人审出实情,就可以一举将他也拿进京城。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想到这里,吕大人冷哼一声,也不相让,便走到大案后面坐定,一拍惊堂木。 “带人犯。” 不一会儿,只听镣铐叮当,可儿缓缓地走上大堂。 见可儿身穿囚衣、双手被铐的模样,楚子良连忙转头小心地看着凌雄健。 只见他平静地坐在椅中,若不是额角急促跳动的脉搏和双眼突然爆出的血丝,楚子良也会被他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给骗倒。 “下跪何人?”吕大人猛地一拍惊堂木。 “民妇蓝可儿。”可儿一惊,忙答道。 她偷眼看着堂上。只见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的清瘦老头正坐在大案之后,刘吉昌站在他的身后——显然,这两个是一伙的。只见那老头脸颊无肉、眼神冷冽,一看便是个为人刻薄的。可儿不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她知道堂上还坐着其他人,却不敢去张望。她害怕会看到凌雄健担心的目光,从而令自己更加心乱。 “你可知罪?”吕大人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可儿没提防,不禁被吓得一哆嗦。 “民妇不知。” “好个刁妇,我猜你也不会痛快的认罪。你可识得此物?”吕大人命衙役拿着一件东西走到可儿面前让她辨认。 可儿抬眼一看,不由一愣。这正是她的前婆婆送给她的那只缠丝金镯。她顿时明白他们所为何事了。紧接着,也立刻明白他们想要干什么了,不禁冷冷一笑。 “这是民妇的手镯。” 吕大人点点头,“承认就好。那你可识得此物?”说着,他又让衙役拿着一张纸给她辨认。只见纸上画着八景玉佩的模样。 可儿克制住想要看一眼楚子良的冲动,冷冷道:“不认识。” “说谎!”吕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这东西明明是你卖给别宝斋老板的,怎么会不认识?” “大人可有证据?”可儿抬起眼,直直地瞪着吕大人。 “好,就让你死心。我这里有别宝斋老板的证词,证实那个卖玉之人正戴着这样的手镯。关于这一点,靖国侯楚大人的谍报中也提到过。你又已经承认这手镯是你的,怎么,还想抵赖?” “手镯是我的不假。可天下之大,有这种手镯的也不仅仅只是我一人,怎么见得民妇就是那卖玉之人?” “好你个刁妇,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据密报,这玉出自甘泉旧宫,也就是凌大人现在的府第。你是他的妻子,也只有你能得到这玉。” 此时刘吉昌也突然插话道:“我料你一介女流也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我们只关心这玉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只要说出这玉是从哪里来的,我相信大人自会为你做主,不然,当心要受皮肉之苦。” 可儿猛地抬起眼,轻蔑地瞪着刘吉昌。 “刘大人的意思是,让我胡乱咬出一个人来让自己脱罪?我蓝可儿虽然是一介平民,却不干那种缺德之事。” “你说你没有看过这玉,那么,楚大人的谍报中怎么说是你发现了这玉,并且送达天庭的?”吕大人冷笑道。 可儿不禁抬眼看了楚子良一眼。楚子良也暗暗吃惊。这些报告是只有大理寺和皇帝才能看到,这姓吕的是如何收集到的? “怎么?没话说了?” “这玉虽然是我发现的,可之前的玉是谁卖的,民妇真的不知道。” “好,就算你不是卖玉之人。你又是在哪里发现这剩下的玉的?是不是在你与凌大人的卧室之内?”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可儿更是惊呼出声。 吕大人冷冷一笑。 “把玉藏在主人的卧室之内,这必定不是哪个奴才能够干出来的事。那么,藏玉之人就必是这家的主人。不是你便是凌大人。” 楚子良大惊,生怕凌雄健会跳起来,本能地按住他的膝盖。但当他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凌雄健只是眯着眼冲堂上冷笑。 可儿心头也是一阵大乱。此时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的目标是凌雄健。 吕大人看看无动于衷的凌雄健,又看看可儿,冷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为妻的是不可以检举自己丈夫的。如今大人我就替你说了,你只要点头就可以。那天你看到有人偷偷从藏玉的地方拿出玉来,便以为这玉很值钱,就趁那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玉偷了出来,私下卖给别宝斋,可是这样?” 可儿尚未表态,李袭誉先不悦地道:“听吕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怀疑凌大人私自藏匿了这玉佩。” 吕大人高傲地仰起头,“大人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个可能。” “但这并不是实情。”可儿急忙回道,“凌将军直到我找到玉时,他都不知道那玉的存在。此事楚大人也是清楚的。” “对。此事我也曾向圣上禀明过。”楚子良望着吕大人冷笑道,“吕大人,你是刑部的大人,应该知道审案的规矩。可如今我看你问案的方式倒像是在引诱人犯作不实的口供。这种问案的方法只怕会招来非议吧。” 刘吉昌不由回瞪了吕大人一眼,暗暗埋怨他做事急躁,非要现在就把凌雄健拉进案子里,结果却使自己如此被动。他垂下头微微一转眼珠,心中生出一计——如今之际,只有硬对上凌雄健,好歹让他跟这案子挂上洗不清的关系,才好运作下一步了。 他躬身谦卑地笑道:“各位大人,卑职不懂审案。不过,依卑职的看法,就算凌大人不知道家里藏着这玉,他的失察之罪还是有的。” “正是。”吕大人也忙道:“妻子的所有行为做丈夫的该有所管束才是。就算这玉不是凌大人藏匿,而是这妇人私藏,依律凌大人也该罪同犯妇……” 见这些人一心想拖凌雄健下水,可儿急了。 “大人怎么可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若大人非要追究藏玉之人,便只当是小妇人藏了就是,为什么非要拉上国公爷?” 楚子良不禁冲可儿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女人,她以为她认了就不会有事了? 他回头看了凌雄健一眼,只见他正默默地瞪着可儿,那双幽蓝的眼眸几乎眨也不眨——虽然如此,他却仍然一声不吭。 他……在打什么主意? 吕大人冷笑道:“如今此事可不是你想杠就能杠下的。好歹他是你的夫君,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 可儿也冲他冷笑道:“大人,小妇人与这位国公爷早已是陌路之人,他又怎么能为我的行为负责?此事刘大人应该最清楚。” 刘吉昌不由一愣,这才想起半个月前逼凌雄健休妻的事情。 “虽然按律你们已经不是夫妻,可当时你仍然是他的妻子。”刘吉昌死咬住她不放。 正在此时,大堂外突然传来“咚咚”地击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 李大人忙派人下堂去查看情况。衙役令命下去,很快便又走回来,在李大人耳边轻声说了一些什么。李大人忙冲他挥挥手。不一会儿,那衙役便带进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 可儿扭头一看,竟然是柳婆婆! “这是什么人?”吕大人不满地问。 李大人呵呵一笑,“吕大人别急。你不是一直在追问那藏玉之人吗?这老妇人说她知道。” 众人的目光不由全都集中在柳婆婆的身上。 吕大人也忙问:“你是何人?” 柳婆婆抖抖衣袖,优雅地行了一个礼,轻声道:“前朝隋帝驾前才人柳氏。”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哗然。 可儿惊呼:“柳婆婆,你真的会说话?” 柳婆婆缓缓地回头冲可儿暖暖一笑,然后又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堂上。 吕大人指着她,兴奋地声音都变了。 “你你你……你是前朝宫人?” “正是。当年兵祸之时,是隋帝亲手将八景玉佩交于老妇收藏,与他人不相干。请大人放了我家姑娘。” “你……你是凌府家人?” “不。”可儿忙回道,“她是我的教养嬷嬷,是跟着我一同陪嫁到凌府的。” 吕大人与刘吉昌不由对视一眼,如果情况属实,他们就很难将这玉与凌雄健挂上关系了。 刘吉昌不由恼羞成怒。 “现在离前朝已经将近二十年,有何证据证明你是隋宫旧宫人?” 柳婆婆镇定地抬起头。 “当年隋帝……”柳婆婆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老妇是隋帝驾前受宠侍儿之一,旧日众多宫人都识得老妇。若大人不信,亦可请杨娘娘来认一认便知真伪。” 柳婆婆指的是太宗的妃子,隋炀帝的女儿,杨妃娘娘。 吕大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些年你一直跟蓝氏妇人在一起?” “正是。” “那玉佩呢?” “一直在甘泉旧宫中,当年老妇藏匿的地方。” “这么说,凌大人不知此事?” “是。”柳婆婆望着凌雄健,目光中闪着难解的含义。“当年隋帝让我收藏此玉时,并没有告诉我此玉有什么用途。我以为,这玉既然是先帝心爱之物,肯定是值钱的。所以才鼓励我家姑娘嫁给凌大人,目的就是想着能有机会将它们取出卖掉,好换钱度日。” “你的话可属实?” “老妇人句句实言。” 吕大人冷笑一声。 “我看你是没有说实话。你是前朝逆党,偷偷藏匿这玉佩,就是想要谋反的!” 柳婆婆挺直腰杆,冷笑道:“大人,我已是近五旬之人,且是一介女流,如何谋反?若说是想要勾结凌大人谋反,凌大人自已也跟个废人一样,且手中又无兵权,凭着那几块残缺的玉佩,如何能谋得了反?再说,我如果想要谋反,又怎么会献出剩下的玉佩?一切都只是因为老妇人不知玉佩的意义才惹出祸端,还望大人明查。” 吕大人看了看刘吉昌,又看看凌雄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刘吉昌则呆呆地坐在一边,心中隐隐感到大事已去。 李大人道:“事到如今,已经证明了蓝氏的清白。我看,可以先放了她。” 吕大人看看柳婆婆,又看看可儿,无奈地一挥手。堂下的衙役立刻上前替可儿开了锁。 吕大人不甘心地又道:“蓝氏虽然是清白了,柳氏却要锁起来。她所言是否属实还需核查。” 可儿忙拉住柳婆婆的手。柳婆婆轻轻推开她,微微一笑。 “好,老妇愿意随大人回京,听侯发落。” 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凌雄健站了起来。 “我看,你们不用再带其他人进京了,我随你们进京就是。” 可儿大吃一惊,忙向前跨出一步。 凌雄健的眼眸如利箭一般向她射来。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凌厉的目光看过她,可儿不由呆立在原地。 “看到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你们的目标是我。吕大人可能是真心以为我犯了什么我没有犯过的罪;而刘大人,”他轻蔑地一笑,“则是很明显的想要加害于我。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在这里拿这些平民百姓的清白作文章,直接到天子面前辩个是非就好。正好,昨日我已经接到皇上的旨意,宣我即刻进京。咱们就搭个伴,一同进京,也省得你们在这里扰得乡民不安。” 说着,他看了可儿一眼。 “也怪我,一时失察,没有及时出手,这才使得歹人有了可乘之机。我出了什么事倒在其次,带累着无辜的人受苦,就是该死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突然放低。这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不禁使刘吉昌和可儿同时打了一个寒颤。 柳婆婆道:“多谢大人好意。如果老妇不随大人一同进京,只怕没个人给大人做证。还请大人允许老妇跟着一同进京才是。” 凌雄健转头看看柳婆婆,冷笑道:“有主必有仆。看来,你跟你家姑娘一样,信不过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儿一怔,不由呆呆地望着凌雄健。 “对我有点信心。”凌雄健的视线掠过她的脸,一拂衣袖,走出大堂。 楚子良也连忙站起来跟了出去。 见凌雄健走了,刘吉昌立刻又活跃了起来。他想,如果带着这老妇人进京,到时候反而是替凌雄健说话了,便向吕大人道:“我看这老妇年纪这么大了,去京城路又远,恐怕她会受不了。要不,就让她留在扬州?” 吕大人一直以为是抓住了一件可以有一番作为的惊天大案,谁知却只是一桩平淡无奇的偷盗案——听了凌雄健的那番话后,他更加明白自己是受了刘吉昌的愚弄,心下便十分记恨着刘吉昌。他冷笑道:“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偷盗案。这种案子应当归地方府衙处置,不需我们刑部越级处理。”说着,也拂袖而去。 李大人微微一笑,道:“柳婆婆偷盗的虽是国家重器,但念她是无心之过,且已及时上缴朝廷,本府法外开恩,只予以申斥告诫。退堂。”说着,他也转身回到后堂。 刘吉昌看看堂下的两个女人,又看看向大门和后堂走去的两位大人,不由也悻悻地走了。 可儿愣愣地看着各位大人依次离开,直到柳婆婆站起来拉拉她的衣袖,这才缓过神来。她扶着柳婆婆站起来,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大堂,心中一片茫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她回望着柳婆婆。 平生以来第一次,柳婆婆的眼中也是一片茫然。 “走?~!老爷都说放你们走了,怎么还不走的?~?” 几个衙役抬着水桶、拿着扫帚正准备打扫大堂。见两人仍然愣在当地,便上前催促她们离开。 可儿和柳婆婆这才将信将疑地走出府衙大门。刚出大门,她们便被春喜和老王一左一右地围住。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 可儿仍然是有些懵懵的。事情的变化让她措不及防,头脑一时还接不上茬。 “怎么样?” 她重复着他们的问题,呆呆地向柳婆婆那边挥挥手。 “柳婆婆会说话……” 老王和春喜茫然地望着可儿,又扭头看看柳婆婆。柳婆婆一如即住地沉默着。 “……他们说老爷放我们走了。”可儿喃喃地道。经街上的穿堂风一吹,她的头脑又渐渐恢复了清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问春喜。 春喜回道:“自从昨儿姑娘被抓走后,府里全都乱套了。将军跟老夫人大吵一架后,整个一宿都没家来。今儿一大早柳婆婆又不见了。我跟老王商量,好歹到府衙里头来看看,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果然,刚才看到将军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将军竟然理都不理我们,只说你们一会儿就出来,然后就走了。” “走了?” 可儿那消沉的语气不禁让柳婆婆看了她一眼。春喜却毫无所觉。 “也不是马上就走的。那个死老鬼,见将军出来,他才从那边的茶摊跑过来。原来他早就躲在那里了。他跟将军咬了半天耳朵,也不晓得说些个什么,然后将军就说,让他家去带人立刻起程回京城……将军要回京城干什么?” “他……将军还有说什么吗?” 春喜想了想,摇摇头。 “然后楚小侯爷就出来了。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后面又出来一个官老爷,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好象说是要一起回京。对了,昨天下午有圣旨到府里,说要宣将军进京。难道将军真要去京城娶那个该死的小郡主?” 此时正值中午午休时间,大街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春喜的大嗓门立刻引得他们纷纷向这边张望过来。 柳婆婆猛地推了她一下。她严厉的瞪着春喜,那意思是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春喜吐吐舌,便住了口。 可是,他们又能去哪里?可儿不禁苦笑。如今她已经“休”了凌雄健,不再是他的妻子,国公府也就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对我有点信心。”) 可儿想起凌雄健那复杂的目光。 他是什么意思?是指责她不够信任他?还是他有了办法对抗那个无理的律条? 可儿心头闪过一丝希望,但她很快便让自己停止这种不可能的期望。她认定,这是他在指责她。 “时候不早了,我们连早饭都没吃,估计你们也一样,还是先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吧。”老王道。 可儿点点头。 众人穿过马路,来到刚才春喜所指的那座茶棚,老王正要叫来老板点一些饭菜,远远便听见一阵马啼脆响,老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过来了。 春喜忙站起来,保护似地站在可儿身前。 到得近前,老鬼并未下马,而是就在马上看着众人。他摸摸眼罩,从鞍头拿下一个包裹递给春喜。 “这是将军交给夫人的。” 春喜气冲冲地从老鬼手中夺过包裹。 老鬼呆了呆,又转向可儿。 “将军这就要回京去。他说,让您记住他的话。” (“对我有点信心。”)——是指这句话吗?那么……凌雄健是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了?可儿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 可是,还有圣旨……她实在不敢抱着太大的希望…… “我……”,老鬼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又扫了众人一眼,道:“我还要追将军去,就不耽搁了,各位保重。”说完便打马而去。 老王接过包裹放在桌上。“什么东西?” 春喜上前解开包裹,只见里面包着一叠银票和一个信封。 可儿拿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凌雄健送她的那根玉簪以及一份…… 吉祥客栈的地契?! 众人正在诧异之时,只听街面上又响起一阵“隆隆”的车轮声。 可儿转头一看,只见吉祥客栈的黄掌柜亲自架着一辆马车向他们驶了过来。 一见可儿,黄掌柜连忙跳下马车,激动地拉住她的手。 “姑娘哎,看看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我就晓得嫁不得那个国公爷的,现今倒好,姑娘的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这叫我怎么去见老东家?~?!”说着,抹起泪来。 春喜上前道:“黄伯伯,真是奇了,你怎么晓得我们在这里?” 黄掌柜忙抹抹泪,“看我,都糊涂了。快,各位快上车,有话我们车上慢慢说。” 众人依言上了马车。那黄掌柜一边驾着马车,一边道:“今儿早萌,国公府的林大爷突然跟东家说,要买下吉祥客栈,结果被东家实实在在地狠宰了一刀。我们想着,可能是因为这是姑娘家的祖产,国公爷才想买下来的。哪晓得没到中午,就听着满城的传闻,说皇帝下了圣旨要国公爷休了姑娘。然后,那个戴着铁眼罩的将军就跑到我们客栈里头来,说让我来接姑娘。姑娘哎,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的?~……”说着,又抹起泪来。 老王看着马车险险地擦过道路两边的房舍,忙接过马鞭,将多愁善感的掌柜推到一边。 第四十三章 贞观九年夏闰四月,上皇自去秋得风疾,庚子,崩于垂拱殿。——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四 —— 罗城??东门外大街 这日,适逢国丧期刚过,又是一个难得的黄道吉日,一大早,城中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花大娘捂着耳朵快步走出小巷,正与同样捂着耳朵的胭脂铺掌柜娘子撞在一处。 “哎哟……”掌柜娘子一把抓住花大娘,拉着她逃离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大家伙儿是不是都疯了?~?后头又不是没得黄道吉日了,都赶在这一天嫁女娶妇做啥。”掌柜娘子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抱怨道。 花大娘举着袖子遮住嘴笑道:“何止是嫁娶哟,上梁开业的也都赶在这一天。扬州人就是这个好事,什么都欢喜赶个热闹。” 正说着,只见前方吉祥客栈门前也燃起了爆竹。两人忙站住,等那鞭炮放完了再过去。 “他们家做什么又放起鞭炮来?” 掌柜娘子捣住一边耳朵,转身问花大娘。 花大娘笑道:“你忘记啦?那蓝大奶奶盘下这家店后,还没来得及开张就逢了国丧。这大概算是正式开业了吧。” 她看看店门前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就说扬州人好事嘛,你看这客人多的哦!我看这些人十有八九是想亲眼看看那个被皇帝下旨休掉的蓝大奶奶叻。” 掌柜娘子两眼不由一亮。 “说句要被人骂的话,被皇帝亲自下旨休掉倒也是一种荣耀叻。只不过这种荣耀不要也罢。对了,昨儿个我姐姐来信还提到,说那个玲兰郡主也差不多是今儿个出阁叻。可怜的蓝大奶奶,这门第不等的婚事就是要不得的,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女人家。” 花大娘狠狠地道:“那个国公爷也是负心汉。要是他硬铮些个,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他就是不娶那个郡主,皇帝又能拿他怎么办?” 掌柜娘子冷笑道:“皇帝不拿他怎么办,只一刀杀了他就完了——花大娘真是说的外行话,那抗旨是个杀头灭门的罪啊!” 花大娘愣了愣,不由长叹一声。“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难怪那些个说书先生说什么伴君如伴虎。这么看来,这官民不能通婚还是有道理的。我们平民百姓哪里懂得这些个?一不小心就跟着被糊里糊涂地砍了头叻。” “就是。要依我看,蓝大奶奶现在也不错,至少这小日子过得既安全又舒心,还不用再看那个‘石头将军’的死脸板板叻。”掌柜娘子笑道。她看看吉祥客栈门前热闹的人流,不禁回眸看了花大娘一眼,“大娘,要不我们也去看个热闹?” 花大娘也同样心痒难耐地看着那热闹的人群,然后又看看掌柜娘子,两人同时嘻嘻一笑,拉着手向人堆中挤去。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客栈门前,却被小二给拦了下来。 “对不住二位奶奶,里头全满了,等明儿再来吧。” 掌柜娘子与花大娘对视一眼,放眼看着吉祥客栈里。只见客栈中人头攒动,每张桌子边都是挤得满满的人,店里的伙计一个个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在柜台后面,坐着的仍然是吉祥客栈原来的老掌柜黄掌柜和那个老帐房先生,人们最感兴趣的蓝大奶奶却不见踪影。 正在两人四处寻找蓝大奶奶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 “让开让开。”几条破锣般的声音响起。 掌柜娘子忙机灵地将花大娘拉到一边,只见几个歪鞋塌帽的地痞大摇大摆走进客栈。 黄掌柜一见,忙走出柜台,满脸堆笑道:“几位爷,今儿我们客栈重新开张,能有幸请到几位爷来光顾,真是荣幸。”说着,将手中的红封塞了过去。 为首的一个歪带着帽子的青年接过红封拈了拈,冲同行的几个人咧嘴一笑。 “既然你们这么上路子,我们也就不坏你们的好彩头了。只要叫你们老板娘出来,让我们爷们开开眼,看看被圣旨休掉的国公奶奶长得什么个模样就成。” 黄掌柜吃了一惊。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群地痞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不大好吧。”他脸上重新堆起笑,手向身边挥了挥。一个小伙计机灵地钻进人堆。 “什么不大好?” 为首的那位立刻翻脸踢向旁边的一张桌子——那张桌子边的客人早吓得让过一边——只听一阵“唏里哗啦”,桌椅翻倒,碗碟全都碎了一地。刚刚还挤了一屋子的人立马推搡着逃出门去。 但那旺盛的好奇心又使得众人不舍离去,只围在店门口张望着。一时间,一条本来就不很宽阔的大街竟然被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黄掌柜也吓得眨了眨眼。 “这……”他壮着胆子笑道,“这位爷大概还不晓得这店是哪个开的,我劝各位老爷见好就收,不要等……” “啪”,那痞子猛地一拍桌子。 “你还有胆子跟老爷我罗嗦?别说你家小娘子是国公爷的下堂妻,就是堂上妻,只要想在这条街上混,就要听老爷我的。老爷说想看看,她就要出来给老爷们看看。要不然,今儿个就砸了你们这个店子。” 此时,可儿正在厨房中。 “出去出去。” 老王火冒三丈地将可儿推出厨房。刚刚她又心不在焉地将手指往滚烫的锅灶里送了。 “春喜,把可儿带走!”老王气急败坏地高声叫道“哎。” 春喜夹着干净床单冲进厨房,恼怒地瞪了可儿一眼。 “姑娘又想心思了。跟您说了多少遍,别在厨房里走神儿。看看,手指头又被烫了吧!” 她利落地将手中床单往身后女仆手中一塞,抓住可儿的手,将她拉出厨房。 可儿惭愧地笑着,跟在春喜身后来到后面偏厅。只见柳婆婆正坐在偏厅里指挥着几个女仆熨烫着客人的衣服被褥,见可儿来了,她忙恭敬地站起身来。 “姑娘又烫了手。”春喜道。 柳婆婆皱眉看着一脸抱歉的可儿,转身拿过一个药瓶子,轻轻替她上着药。 “对不起,我又走神儿了。”可儿憨笑道。 “走神儿?又想姑爷的事儿了吧……” 柳婆婆抬头瞪了春喜一眼,以眼神示意她离开。 春喜嘟囔着,领着众女仆走开。 柳婆婆转身看着可儿,那幽幽的眼神中既有同情,也有理解——即使众人都已经知道她是能说话的,她仍然坚持不肯开口。只除了一次。 那是他们被黄掌柜接来吉祥客栈的第四天。 到了吉祥客栈,可儿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她才有力量再次面对自己。而她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用被子蒙住头痛哭了一场。就在那时,柳婆婆赶走众人,向她缓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当年,柳婆婆被抢入宫闱后,曾经想过一死了之。但生性刚烈的她认为,自己死了就太便宜那个暴君了,便准备伺机刺杀隋炀帝。谁知事情败露后,隋帝不仅没有赐死她,两人还暗生了情愫。此时,柳婆婆才认知到,原来这个男人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暴虐无情,有太多的坏事都只因为他是皇帝才算在他的头上…… 可儿记得民间一直传说着,在隋帝被杀之前,曾经让心腹侍从随身带着毒药,以备有需要时死得像个帝王。谁知宫门被乱军攻破后,宫人四下逃散,竟然没有一个人留在他的身边。 柳婆婆正是那个被负以重任的侍从。当乱兵攻打皇宫时,宫中一片混乱。在混乱之中,她不幸从高台上失足摔下,昏死了过去。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是柳婆婆一辈子都无法言说的伤痛。也许在别人眼中,隋帝是个昏君。但在柳婆婆眼中,他只是一个温柔而无奈的男人,一个她最终背负了他的期望的男人…… 最终背负了期望的……可儿心中一抖,露出一个怯懦的微笑。 “看来,我是有些心不在焉。算了,反正这里有你们就够了,我去歇着吧。” 她拔脚逃离偏厅,回到她所居住的后院。 后院宁静而安详。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将斑驳的光影洒了可儿一身。她背靠着老槐树,将手探入怀中,抚摸着凌雄健所赠的那根玉簪。 他现在还好吗?他安全了吗?他是娶了玲兰,还是皇上已经收回了成命? 国公府现在已经关闭,就连李大人也携着夫人去京城守国丧了,这让可儿连个可以探听消息的路径都没有。 (“上天下地,唯我独尊。这话正合我心。”) 可儿微微一笑。有时,回忆也是一种慰藉。虽然眼前的现实总会令人更加痛苦。 (“还要分开吗?”) 她的笑意加深。在她心中,她从来就没有真的与他分开过。 (“如果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值得吗?”) 她的微笑颤抖起来。自从分开后,她便常常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得。每当回想起临别时凌雄健那凌厉的眼神,她就会更加怀疑。也许他真的相信了她的那套说辞;也许他正恨着她;也或许,他已经忘了她…… (“对我有点信心。”) 可儿摇摇头。凌雄健不可能忘记她的,就像她不可能忘记他一样。虽然两人已经注定无缘,虽然她背负了他的期望,可儿却深信,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她深信,哪怕是回来找她算帐,他也一定会回来的。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一定能够再见到他。 “姑娘,你在里面吗?”院门外,突然传来春喜焦急的声音。 可儿打开院门,只见春喜一脸的惶恐。 “坏了,那些痞子真的来踢门了。”春喜道。 “昨儿黄世伯不是已经准备下红封了吗?” “他们想要看看你!姑娘还是躲躲吧……” 可儿皱皱眉,推开春喜向大堂走去。 来到大堂,只见原本还是高朋满座的店堂内此际只剩下那几个痞子在场。他们有坐在桌上的,有站在凳上的,还有一脚踩着桌子一脚踩着凳子的。可儿看着那被弄脏的桌面,不禁锁起眉头。 “怎么还不出来?”为首的那个痞子高声叫道:“我数三声,再不出来就别怪老爷我不讲情面啦。” 可儿冷笑道:“这不是来了嘛。” 几个痞子连忙跳起来,黄掌柜也走到可儿身边。 “姑娘出来做什么?我已经叫小厮去衙门里头报案了,没得什么事的。”他低声道。 可儿摇摇头。即使有衙门出面,开店的也经不起这些小流氓三天两头来捣乱。最好还是一劳永逸地摆平他们——只是,如今让她怎么有脸面再抬出凌雄健的名号? “各位爷,”可儿脸上堆起淡淡笑意,上前一步。“承蒙各位爷看得起,来小店里坐坐,这是本店的荣光。这样吧,楼上有雅座,各位爷楼上雅座有请,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只管吩咐,小店请客。” 为首的痞子“咦”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小寡妇?” 可儿的脸红了红,默默点点头。 其中一个痞子笑道:“这小娘子脸盘子还可以,就是身条子差了些个,像个病怏子。大概是功夫太差,所以国公爷才不要她的吧。” 一句话说得可儿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苍白。 “哪个王八蛋在这块胡嚼乱勒啊?!” 老王听到消息,提着一把菜刀便冲出厨房。可儿怕他冒失伤人,忙横身拦住他,抢下菜刀。 众痞子见老王提着菜刀杀奔过来,不由吓了一跳。又见可儿将他的菜刀夺了下来,便再度嚣张起来。 “咦哟喂,动刀子了嘛,哥哥哎,操家伙。”说着,各人也从身上掏出各种器械。只吓得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嗷”的一声,逃出老远。 店中的众人也都吓了一跳,全都退到一角。 可儿扔掉手中的刀,陪笑道:“各位爷误会了,我这厨子并没有心思伤害各位……” “就是?~.”为首的冲众痞子也摆摆手,让众人放下刀枪。“你们也太粗鲁了,小心吓到老板娘。我看老板娘是个妙人儿,不是那种不晓得道理的。”说着,**笑着向可儿凑过脸去。 “听说那个国公爷为了你差点个连命都不要了,你肯定有什么妙处。来,跟老爷说说。”说着,便要伸手拉可儿。 可儿忙闪身躲开他的手。 “爷说笑了。” 她的背部撞上说书台前的一张桌子,那根玉簪的一角滑出衣襟。恍惚间,可儿忆起初次见到凌雄健时,他正坐在这张桌子的这个位置上。 “咦?还敢躲叻嘛!” 众痞子的一声哄笑使得那痞子头目自觉颜面受损。他恼羞成怒地欺身上前,正准备扣住可儿的肩膀,眼光却正好溜过那根玉簪,便伸手夺了过去。 “拿来!”可儿大惊,连忙扑了上去。“那是我的。” 那痞子见可儿这么着急,便知是一个贵重之物,不禁哈哈大笑地举着玉簪,让她没办法够到。 老王深知这玉簪子对可儿的重要性,见她像疯了一样地向那痞子扑过去,不由怕她有闪失,便怒吼一声,向那个痞子扑了过去。 那痞子吓了一跳,手中不由一松,玉簪“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断裂成四五截。 可儿一下子呆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地上断裂的玉簪,哑声喃喃道:“断了。” 她抬起头,双眼泛着可怕的红光。 “断了……,你摔断了我的簪子!” 她捡起地上的菜刀,发狂一样地向那个痞子扑了过去。那痞子吓了一跳,忙捉住可儿的手腕,抢下菜刀。老王怕他伤了可儿,正想上前,却被另外几个痞子缠住。 可儿早已恨红了双眼。这是她唯一保有的凌雄健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把它看作是可以再见凌雄健的希望化身,如今却就这么没了……这一刻,丧子之苦、失夫之痛、以及对一直压迫着她的不公、愤恨统统爆发出来,她将眼前的小痞子当作那条无理的律法一样地厮扯着,只恨不能将他扯成碎片。 那小痞子也被她这疯狂的模样吓坏了。他期期艾艾地叫着同伙来帮忙,而那些同伙看着可儿半疯狂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发颤,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胆敢上前去。那痞子眼见无法脱身,正要用手中的菜刀拍向可儿,却只见眼前寒光一闪,菜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在他的手臂上,生生地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哎哟喂妈哎,哪个王八蛋背后下刀子啊?!”那痞子推开可儿,捂着手臂痛得哭爹喊娘。 可儿愣愣地看着那把眼熟的匕首。只见匕首的手柄处镶着两粒青金石——她送凌雄健的那柄! 她忙扑上去,动作极快地拔下匕首,只痛得那痞子两眼一翻,竟然昏死了过去。 她将匕首打量了又打量,这确实是她送凌雄健的那柄。可儿忙转身看向大门处。 只见大门处,凌雄健那壮实的身影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印在白花花的阳光之下。 她揉揉眼,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想法——他是从那根簪子里幻化出来的。那根簪子承载了她太多的思念,从而成了精……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玉簪,蹲下身去仔细地捡起。如果真是如此,以后,只要她想凌雄健的时候,是不是敲一敲玉簪,他就能出现呢? 凌雄健等着可儿尖叫着向他扑来。或者痛哭流涕地等着他过去。而可儿却出人意料地蹲下身去捡玉簪——这着实让他有些吃惊。 他无奈地摸摸鼻梁上的那道疤。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按照他的想法做过任何事情? 他走到可儿身后,只见可儿瞥了他一眼,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留久一点没关系的。” 凌雄健茫然地看着老王,老王则是茫然加惊喜地回望着他。 他蹲下身子,从可儿手中拿回匕首,笑道:“这是你送我的,可不许收回去。” 可儿抬头看看他,眼中不由泛起泪光。 “你送我的却坏了。”她看着手中断裂的玉簪。 “没关系,我再送你一根就是。”他拉着她的手臂,扶她站起。 “不一样。那就不是这一根了。”可儿顺从地偎进他的怀中,由着他牵着自己走进内堂。 一直藏在门边偷窥的花大娘猛地一拍掌柜娘子的背。 “喂,你不是说他娶了郡主吗?怎么又回头来找她了?” 掌柜娘子也茫然地望着店堂。 此时,黄掌柜走出大门,向众乡邻拱手道:“不好意思,今儿店里有事,明儿请早。”说着,指挥小厮们关上大门,阻断了众人好奇的目光。 可儿偎在凌雄健怀中,愣愣地走进后堂。直到凌雄健身体的热度隔着衣衫传来,她才清醒了一点。她抬头望着凌雄健。 “你到底是人是鬼?” 凌雄健不禁哭笑不得。 “你说呢?” 可儿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玉簪收入怀中,然后抬头望着他。那神情仿佛是在等着他消失。 半晌,见凌雄健并没有消失,她这才犹豫地伸手捏了捏他结实的手臂,然后又拍了拍他宽阔的胸膛,又摸了摸他扎人的下巴,最后,倒退一步,困惑地望着他。 “你不是幻影。” “我当然不是。”凌雄健不悦地拧起眉。 可儿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尖,伸手摸摸他眉宇间的隆起,然后眨眨眼,一声不吭地向后倒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昏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姑娘在哭。” 朦胧中,可儿听到春喜的声音。 “哪块啊,她明明是在笑。” 这是老王的大嗓门。 “凌雄健好不容易家来了,她哭做啥?” 还是那么不守礼节,可儿无奈地叹息。老王从来不肯叫凌雄健“将军”或者“爷”,总是直呼他的名字。 凌雄健喜欢别人叫他“爷”。他还喜欢别人叫她“奶奶”。他说,这让他们听上去像一对白发翁媪…… 凌雄健! 可儿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张朝思暮想的、线条俊朗的脸庞正俯在离她的脸数寸之远,焦急地望着她。 她从**跳坐起来,“熊!” “小心!” 凌雄健身手矫健地接住她。即使这样,她的额头仍然撞上了他的下巴。 “真是你?!”可儿不顾额头的刺痛,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凌雄健小心地扶住她,“当心,别又晕倒了。” 可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她放开他的衣襟,猛地捧住他的脸,修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他脸上游走着。 这真是凌雄健吗?她抚过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粗硬乌黑的睫毛、鼻梁上熟悉的疤痕、下巴上扎手的胡茬……这不是在做梦吧? 不自觉中,她的手指带上了力道。凌雄健的五官几乎被她**得变了形。 “噗”,春喜在凌雄健身后笑出声来。“姑娘傻了。” 见凌雄健毫不抗拒地任由可儿搓扁捏圆,老王也推了推他的肩。 “你也傻啦?” 柳婆婆横了两人一眼,一把抓住他们,将二人拖出房门,并且反手关上。 “不,这是幻觉,这不可能是你。你应该在京城的……”可儿一边揉捏着凌雄健的脸,一边喃喃自语。 凌雄健的双眸也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才几月不见,可儿便更显清瘦,那原本就不甚红润的双颊此际更是凹陷了下去。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他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我不信。这肯定是在做梦……” 可儿的手指几乎抠进凌雄健的眼眶。他忙捉住她的手。 “轻点,这张脸破了可没地方去补。” “你不应该在这里的。”她任由他抓着她的手,却蹙起眉,固执地摇起头来。 凌雄健叹息一声,抬起她的手,重重地咬了一下。 “哦。”可儿痛呼一声收回手,惊讶地看着手掌上的牙痕。 “疼吗?”他问。 可儿点点头。 “那就不是幻觉。”凌雄健抓回她的手,替她揉着。 可儿凝视着两人相握的手。 他的手黝黑而巨大,她的手娇小而惨白。他的手指温暖而坚实,她的手指却冰凉而柔软。凌雄健曾经打趣地说,两人相握的手总是让他联想到一只白鹭栖在老牛背上…… 她轻轻转动手指,与凌雄健十指相扣,然后缓缓抬起头,凝望进那双熟悉的、泛着蓝光的眼眸。 “真的是你。” “是的。”凌雄健的眼眸迎向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中爆出无形的火花。下一刻,在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人已经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他分不清是他将可儿推倒在床铺之上的,还是可儿生生地将他拉倒在她的身上。他只知道,当他再次接触到她那柔软的身躯时,所有的理智全都离他而去。他只能无助地感受着对她的急切需要。他急促地呼吸着,嘴唇狂乱地亲吻着她,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撕扯着可儿的衣衫。在这漫长的几个月中,焦虑与犹豫时时地侵蚀着他的内心。他害怕她会不等他,又害怕她会因绝望而干出什么傻事。而当他看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是在另一个人高高举起的刀下…… 可儿迫不及待地缠住凌雄健,她急切地需要一个实证来证明凌雄健的存在,她需要证明他不是她幻想出来的;她需要证明他真的回来了,他就在她的怀中。他的吻猛烈而热切,他的手急切而粗鲁,那几近野蛮的动作所带给她的微痛正是可儿所需要的。这让她明白,凌雄健还要她,他并没有放弃她,他来找她了…… “我太想你了,等不及……”凌雄健拉扯着她的腰带,试图脱掉她的衣衫。他的嘴唇一刻都离不开她的脸庞,那热热的气息像最醇烈的酒,让可儿迷醉其中。 “……我不要你停。”可儿一手扣紧他的脖颈,另一只手紧紧地压在他的腰背之上,连让他替她宽衣的空间都不肯让出。她本能地抬起身躯贴紧他,整个身体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扭动着。 “可儿……”凌雄健紧闭双眼,汗水从他额前渗出,仿佛在同自己的迫切需求作着艰难的斗争。“这……会太快……” “没关系……我要这样。” 她拱起身体,急切迎向他。凌雄健呻吟着抱紧她,下一秒,两人已深深地融为一体。 可儿低声回应着他的呼唤,扯紧他那头狂野的长发,感受着他的每一份坚硬与温柔。随着他每个迫切的需要,可儿更加攀紧他。他回来了,凌雄健回来了,他回到了她的身边……除了他,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更值得她去如此全心对待…… 凌雄健凝视着可儿那绯红的脸颊,感觉自己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因那急切的需要而颤抖着。他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奔涌,连夜赶路的辛苦在这一刻全都显出了它的价值。可儿,他的可儿终于又是他的了…… 良久,当身体再次能够动弹后,凌雄健这才有机会替两人脱去衣衫。他抱紧可儿,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稳和塌实。只一会儿,两人便双双沉入梦乡。 可儿醒来时,本能地感觉到凌雄健正在看她。她睁开眼,果然,他正用一手撑着头,沉思地望着她。 “怎……怎么了?”她突然觉得羞怯起来。便拉起被子,挡在胸前。 凌雄健拉开她的手,凝望着他在她身上制造的青瘀。 “对不起。”他低俯下身子,去亲吻那些印记。 可儿的脸不由又红了。“没关系,是我……要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凌雄健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她。直到她不安地扭动身体想要逃出他的身下,这才缓缓道:“记住你的话。”说着,又低下头,霸道地吻住她。 与之前的全然失控不同,这一次,他小心地计算着,用他所知的每一个技巧挑战着可儿的耐力,直到她气喘嘘嘘地哑声求饶,这才以极其缓慢而温柔地方式重新彻底地又爱过一遍。 当“述”尽所有相思之苦后,天光已经变得暗黑。凌雄健“咕咕”鸣叫的肚子让可儿笑了起来——此时她正习惯性地伏在凌雄健的胸口。 “咱们要被他们笑死了。”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凌雄健那扎手的下巴。 “谁敢笑我们?”凌雄健挑起眉,把玩着可儿的手指。“小别胜新欢,古代圣贤的话谁能不听?” 新欢…… 可儿微微一愣。凌雄健是怎么回来的?他是不是已经娶了那个玲兰?她抬起头,想要问他,又怕听到答案。 “你想要问我什么吗?”凌雄健凝视着她。 可儿连忙摇摇头,“没……,想问你饿不饿。” 凌雄健微微眯起眼,怀疑地望着她。 “只有这个问题吗?” 可儿眨眨眼,虽然知道他在等着她问出那些问题,她却胆怯地不敢问。如果她不问,那就不会知道答案。如果不知道答案,那么,就还可以抱着一线希望……何况,她只要凌雄健能完好无损地回到她的身边。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要笑就让他们笑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说着,翻身下床。 凌雄健眯着眼眸,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他垂下眼帘,手指间仍然残留着她的一根长发。既然她不问,他也不打算主动告诉她——他的脸上又露出那个“狼一样的笑容”——他要给她一个彻彻底底、终生难忘的“教训”。 * * * 罗城??灯草巷??吉祥客栈后门 天,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已经是卯时了,天光仍然还未大亮。 虽然天还未亮,东门外大街上的店铺却都已经开了门,街市上的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作为住家的灯草巷则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偶尔借道经过的小贩们扁担的“吱呀”声和独轮车的“骨碌”声划破这里的宁静。 当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吉祥客栈后门时,门突然被人打开。 小贩想起那位城中传闻多多的国公爷——好象是新上任的什么“司马”——就住在这里,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 他放下担子,借举起袖子擦汗的机会偷眼窥视着那亮着灯的门内。 城中都在传闻,虽然那位国公爷在城外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可他却成天泡在这里——他前妻的家中。 小贩摇摇头,这是官爷的,如果是他,乡里的里正老爷早把他拉到官府去,治他个“有伤风化”罪了。 门又开大了一些,一个身材高瘦的独腿男人牵着一匹额头有着块月亮形白色印记的巨大黑马走出门。 看着那匹巨兽,小贩吓得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扔掉了手中的货担。 独腿男人好奇地看了小贩一眼,那只仅剩的眼中突然放出兴奋地光芒——他正愁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事情。他正准备向小贩走去,门内又走出一个小厮。 小厮一见他眼中闪过的恶作剧光芒,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小贩这才注意到,原来这男人连手也只有一只。 “将军就快出来了,我看你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没事。”独臂男人甩开小厮的手,牵着那匹巨马又向小贩走了几步。 小贩不禁警惕地又退了几步,惹得那男人咧开嘴笑了起来。 “夫人可跟着呢。”小厮忙又扯住他的衣摆。 那男人浑身一僵,似乎十分忌惮这位“夫人”。他犹豫地看看大开的门,又看看已经退到墙角的小贩,冲他遗憾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转身将那匹马栓在门边的栓马柱上,一边梳理着它那长长的鬃毛,一边吹着口哨等侯主人出来。 虽然被那匹巨马吓了一跳,好奇的小贩仍然不肯轻易就撤出阵地。他守在墙角,悄悄看着吉祥客栈后门——如果能够看一眼那位大名鼎鼎的“石头将军”和蓝大奶奶,回家时也有向乡亲们吹牛的资本。 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披着一件斗篷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一盏摇晃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地,投在落满白霜的青石板街面上。 “进去吧,外面冷。” 男子操着一口铿锵有力的北方官话,对身后的人道。那人手中的灯笼又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摇了摇头。 “我送你上马。” 那声音虽低,却能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在这薄薄的晨雾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不用。”男子并不在意有外人在场,转身替那女子拉紧斗篷。“外面露水重,今天就不要送出门了。反正每天都是这样,一个时辰后我就回来了。” “习惯了。”女子笑着推着男子走出门,“不看着你上马,我也不放心回去的。” 男子无奈地笑了笑,一边接过那独眼男人递来的缰绳,一边道:“还说我固执,你比我还固执。” “我是择善固执。不像你,犟的时候像头牛。” 看着男子上了马,女子笑着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那个小厮。 “小幺,好好替将军照着路。这天亮得越来越晚了,早晨的光线不好,别磕着哪里。” 灯笼的光划过半空,同时照着马上马下两个人的脸。小贩立刻认出,那女子正是吉祥客栈的女东家,蓝大奶奶蓝可儿。那么,那个马上的男子就是著名的“石头将军”了。 “看奶奶说的,好像我们爷才三岁一样。”乌术里用新学的当地方言替小幺答着,一边冲凌雄健做了一个鬼脸。 可儿横了他一眼,“你好象也有十来天没洗澡了吧?!” 乌术里立刻噤若寒蝉。凌雄健和小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看着那灯下闪过的森森白牙,小贩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位国公爷连笑起来都是那么杀气腾腾。 此时谯楼上打起更点,小幺听了听,道:“将军,不早了,该走了。” 凌雄健点点头,却没有动身,而是低头打量着可儿。 “今天是月末了吧,好象是我们约定的最后期限,好好想想你要不要问。” 可儿耸耸肩,“我说过,就算不问,我也会知道答案的。” “那可未必。”凌雄健挑起一道眉,“我看你最好还是问一问,自己猜测的结果未必就是答案。” 可儿微微一笑。“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凌雄健不禁又挑起另一道眉,“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一个关键的问题你还不知道答案。” 昏暗的天光下,可儿的脸似乎红了红。 “那个……无所谓的。” 凌雄健眯起眼看了她半天,直到小幺再次提醒他注意时间,这才弯下腰替可儿将斗篷的帽兜拉上,手指顺势划过她的脸颊,道:“你总是本末倒置。总之,好好把握你的最后机会。” 说着,催动“月光”,转身背对着她挥挥手,领着小幺消失在小巷拐角处。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乌术里好奇地望着凌雄健消失的方向。 可儿瞥了他一眼,正而八经地道:“将军说今天是月末了。我猜,可能是想提醒你,又到了该洗澡的日子。” “切。”乌术里瞪起残存的眼睛,“我已经洗过了!” 仿佛是怕被她抓住一般,他冲可儿挥挥那只“铁勾”手,以他那只木头腿所不可能有的速度迅速逃进小巷深处。 “哎,再走迷了就找顶轿子,让人家把你送来吉祥客栈。”可儿笑着冲他的背影叫道。 乌术里或许是个语言天才,却是个实足的路痴。他已经无数次在扬州城那原本就像迷宫似的小巷中迷了路,却偏偏不死心,一心想要搞清这七弯八绕的小巷。 可儿微笑着收回目光,又转头瞥了一眼愣在墙角的小贩,见他货担上并没有她感兴趣的东西,便拉紧身上的斗篷,转身走回客栈,关上后门。 抵在后门上,望着天空中红红的朝霞,可儿不禁笑出声来。 已经两个月了。转眼,凌雄健回来已经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中,关于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凌雄健不肯主动说,可儿也咬紧牙关不去主动问——这已经成了他们夫妇间的一种游戏。 一开始,可儿不问是因为胆怯,害怕知道了不妙的结果会让自己伤心。然而,当某一日,她在李夫人那里听说,皇宫里已经传出确切的消息,玲兰郡主即将下嫁那个来献狮子的康国王子时,她心中的一块大石便落了地。 更何况,那皇帝不仅没有罢去凌雄健的爵衔,还赐予了他“大都督府司马”一职,令他协助李袭誉大人处理淮南道的军务——这就表明,皇家的恩宠仍在。 知道了这两点,可儿便放了心,至于其他那些枝节末尾的小事不知道也罢。于是,她就更加不急于向凌雄健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愿意问。他不是要她对他更有信心一点吗?那么,现在她就给他这个信心。可儿微微一笑。 “奶奶,老王师傅说,今儿个买到一条彩虹鲷,想把菜单改改,叫请您去呢。”一个小丫头打断可儿的沉思。 辰时,凌雄健还没有回来,却见长史夫人领着一个小丫头走进吉祥客栈。见黄掌柜正伏在案上记着帐,李夫人笑咪咪地敲敲柜台。 “你们奶奶呢?” 黄掌柜一抬头,“哟,是夫人来了。昨儿个我们姑娘还在念叨,说有几日没见夫人了呢。” “那丫头光会说。每次都要我来看她,她就不知道去看看我。”李夫人佯怒道。 黄掌柜笑道:“您老是不晓得,我们平民百姓天生就是怕见官的。我家姑娘就更怕了。她在衙门大牢里头呆了那一夜,虽然承蒙大人和夫人的照顾没有吃到什么苦头,也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怕您老笑话,现在我家姑娘连衙门口的那条道都不敢走叻,哪里还敢进府衙去找夫人串门?~.” 可儿听到小二传报,正迎出来,听黄掌柜这么说,不由脸上一红。 “黄世伯瞎说什么呢,您老是开玩笑,夫人可是会当真的。” 凌雄健回来后不久,李氏夫妇也回到扬州。因为怜惜可儿的无辜,李夫人时常来看望她。 李夫人笑道:“老黄不说我就不知道了?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直到现在你看见我家老爷还很不自在呢。说来也怪,健儿也是当官的,而且还是有名的‘石头人’,你倒是不怕他。” 可儿抿嘴一笑,将她扶进后堂。她虽然还是有些害怕那位威严的李大人,却已经将这位热心肠的李夫人当作自家长辈一样地尊敬着。 “对了,健儿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跟老爷去练兵场了,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多谢夫人,小幺已经回来说过了。”可儿将夫人让到上座,奉上茶。 “这孩子,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李夫人拉住她的手,“来,我看看,气色怎样了?啧啧啧,到底是健儿有本事,好不容易给养回来了。” 可儿微微一笑,脸上不禁又红了起来。“还没谢谢夫人呢,上次送的人参……” 李夫人忙连连摇手。 “可别谢我,我只是转手而已。实话对你说吧,那是你家老太太让送来的。她怕你记恨着她,不肯收,故而托我转的手。” 可儿呆了呆,却没想到是老太太送来的。 “这是何必,”她笑道,“做小辈的哪有记长辈仇的。” “话虽如此,却是她的一意孤行才惹出那么多的事来,这心底有愧也是应当。”提起老夫人,李夫人仍然有些愤愤不平。“现如今,她后悔也晚了。对了,健儿有没有对你说过,准备拿你怎么办?” 可儿的脸红了红,低下头去咬着唇不吱声。 “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跟着健儿吧?我知道,你跟健儿心中谁都放不下谁。可是,你们就这样也不是事儿,乡邻们看了也不好看,对你的名声也是一种损毁。” “我……我不在乎的。”可儿红着脸低声道。 李夫人不禁皱起眉。“你这娃儿心实,肯定是不在乎,但凌雄健他怎么也不在乎?难道他没听到外面是怎么说你们的?那小子也真是浑,到底该怎么样也拿出一个主意来啊。他不是有本事吗?那抗旨那么大的事都被他摆平了,这件事就想不出办法来?还说什么足智多谋,我看他是草包一个!” “夫人……” “看看,我才说说他你就心疼了?你心疼他,谁来心疼你?我知道你在这世上已经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来为你做主,可也不能就这么凭着健儿欺负啊?!我说要收你做义女吧,偏偏你又嫌弃……” “不是的,夫人您误……” 正说着,只听廊下小二回道:“奶奶,有位姑娘要见您。”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头戴大帷帽的女人闯了进来。可儿与李夫人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可儿面前,“哇”地大哭起来。 可儿不由吃了一惊,听声音竟然是玲兰。她忙上前扶着她,揭开帷帽一看,果然是玲兰。 “郡……” “我……我……”玲兰抓住可儿的手,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不过,可儿猜得到,十有八九是道歉。 过了半晌,在可儿与李夫人的大力安慰下,玲兰好不容易收住了泪。可儿不禁细细地打量着玲兰。几月不见,玲兰似乎成长了许多,那张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庞此刻变得削瘦而忧郁——可见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并不比对可儿小…… 等凌雄健听到消息赶回吉祥客栈时,玲兰与李夫人已经双双离开。至于她们都说了一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自两位客人都走了之后,可儿独自一人痛哭了一场,然后便一个人偷偷溜出门,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后,便一直坐在老槐树下发呆。 凌雄健走进后院时,正看到可儿坐在树下,抬头望着树叶间晃动的光点兀自微笑着。 “可儿。”他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可儿冲他伸出手。 “来,来看看这阳光。” 凌雄健抬头看着老槐树,和煦的阳光正透过繁茂的树叶,将点点光斑洒在可儿和他的身上。他低头看看可儿,转身坐到她的身边。 可儿移动了一下身体,将头搁在凌雄健的腿上。 “你看,这阳光让你想起什么?” 凌雄健并没有抬头,而是看着可儿的脸。 “玲兰来过了?” 可儿点点头。 “她跟你说了什么?” 可儿抬眼看看他。 “她一直在哭,说的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 她摇摇凌雄健的手臂,拨着他的下巴,让他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下的条条光束。 “你看,有没有想到什么?” 凌雄健被迫抬起头,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幕很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这光束与可儿掉进湖中时,在湖里看到的光束十分相似。 “当时我想,如果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那该多好……后来,孩子就没了。我当时有个傻念头,我以为是因为他听到我说,在这世上我只要你,他以为我不要他,所以才不肯留下来……” 凌雄健不禁搂紧她,他想安慰她,嗓子眼里却有些发堵,发不了声。每当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他都会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锥心刺痛。 可儿望着他,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丧子这痛,可儿更多的是承受了身体上的伤痛,而凌雄健却是心灵上的。 “你看这光,跟那天在湖底看到的真的很像。这是不是他在问我,我要不要他?” “可儿……” “我当然要他。我要你,也要他。我要我们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儿……” 可儿转过头,一双乌黑的眼眸闪着异样的神采。她拿起凌雄健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腹部。 “若不是玲兰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查一查。” “可儿……?”凌雄健惊惧地望着自己的手。 “如果我告诉你,他又回来了,你会怎么想?” “你是说……” 可儿点点头,脸上绽放出一朵无比灿烂的笑容。 凌雄健愣愣地望着她,又看看自己放在她腹部的手,几乎惊吓得不敢动弹。 看着凌雄健手足无措的模样,可儿不禁哈哈大笑。 “刚才我偷偷溜到对面的药馆,让张郎中给看了一下,好象是的。”她红着脸笑道。 “可……可是……”凌雄健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是要将可儿抱起好,还是任由她这么躺着好,两只手只在空中茫无目的地划动着,“可是……” “不要这么紧张嘛。”可儿拉回他的手,“早晨你说,今天是我问你的最后一个机会……” 凌雄健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他茫然地点着头,手掌在可儿的腹部量了又量,就是不敢靠近。可儿不禁“咯咯”笑出声来,她帮他将手小心地放在肚子上。 “杀人不眨眼的‘石头将军’竟然会害怕一个没出生的孩子。” 凌雄健皱着眉,任由她嘲笑着,他正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刚刚知晓的小生命。 可儿笑道:“我本来不想趁了你的心,想要蹩死你的。现在看在孩子的份上,就饶了你。不过,我还是不问你,我要告诉你我所知道的答案,看你还敢小看我。” 凌雄健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心不在焉地听着可儿的话。 “刚刚玲兰已经向我证实了,是你去找她,让她向皇上提出退婚的。不过,”她皱起眉,“你也太狠了些,为什么说她是杀人凶手?她才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她确实害死了我的孩儿。”凌雄健皱起眉,小声嘀咕着,“若不是念她年幼无知,我杀她的心都有。” 不过,刘吉昌就没有玲兰这么幸运了。凌雄健在殿前指责他耍弄阴谋,害得自己妻离子散,然后便趁着一股血性,当着皇帝的面将他活活勒死——任是殿上众多的武士也没有能够拦得住他。若不是此时突然传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凌雄健怎么着也要再去蹲上几天天牢。幸亏李世民原本就有意偏袒凌雄健,便对外说这刘吉昌是念老主人的恩情,尽忠自尽而亡的,这才草草结案。 “我有哪点说错了?”可儿得意洋洋地望着凌雄健那张紧绷的脸。 凌雄健嘀咕着,“你倒是可以去做小楚的手下了。不过,有个重要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什么?”可儿皱起眉,想着自己遗漏了什么。 “你。” “我?” “我怎么处置你?” 可儿的脸一红。 “这又算什么问题?我相信,即使我们没有夫妻的名分,你也不会抛弃我的。” “可我说过,我要给你全部。” 可儿眨眨眼,“皇上同意你违反律法娶我?” 凌雄健摇摇头。“国家的法令是不可能因为某一个人就更改的。” 可儿叹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反正,现在全扬州城都知道……”说着,她的脸不禁红了。 “大家都知道你不守妇道,留着前夫在家里住。我不讲法令,明明已经不是夫妇了,偏偏还硬是霸占着你。”凌雄健替她说完,“今天李大人还为这个教训了我一顿。” 可儿也笑道:“夫人也说你污了我的名节呢。我才不需要什么名节,名节哪有幸福重要……” 凌雄健摇摇头,“若换了是昨天,我一定会依着你的规则来。可是今天不行。”他看着覆在她腹部的手,“我们还有他要考虑。” 望着可儿那平坦的腹部,凌雄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禁咧开大嘴,心花怒放。 “原本,我计划得好好的,让小楚认你做个干妹妹,这样你好歹也是官家亲眷,然后我就可以下聘娶了你。谁知道你的人缘这么好,李大人一听我的计划,就抢着要认你做女儿。不过,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走进国公府,我要替你讨一道赐婚的旨意,让你风风光光地再做一回国公夫人——没有人可以再有异议的国公夫人。” 可儿惊讶地望着凌雄健,“你的野心也太大了吧?!” “事实上,我在离京前就已经跟皇上讨下这道旨了。”凌雄健的脸色微微一沉,道:“都是皇上那道糊涂旨意,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怎么着也要向他讨回这个公道。” 可儿不禁翻身坐起,引得凌雄健一阵提心吊胆。她恼怒地瞪着他,“那你怎么不早说?” 凌雄健忙扶着她小心躺回自己怀中,咧嘴笑道:“我们官家比民间还要多守几个月的国丧。而且,我还记恨着你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做什么自我牺牲,害得我们俩都跟着受罪,这才陪你多玩几天捉迷藏。不然,我早捉了你进府去了。” 第四十五章 罗城仁丰里馥春记胭脂铺 “奶奶忙着呢。” 正坐在冬日暖阳下做着小衣裳的掌柜娘子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一看,却正是梳头的花大娘站在面前。 “哎哟,是花大娘啊。这是到哪块去了呀?”掌柜娘子停了手中的线,笑吟吟地问道。 花大娘没有搭话,倒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柜娘子的手上。 “哟,要恭喜奶奶啦,几月生啊?” 掌柜娘子难得的红了脸。“早着呢,差不多明年四月份吧。” 花大娘算了算日子,笑道:“那也跟蓝大奶奶差不多日子?~.” 掌柜娘子抿嘴笑道:“差不多吧。对了,大娘这是要去哪里?” “哎呀,奶奶不晓得?~?今儿蓝大奶奶奉旨成婚,我也去看个热闹。” 这掌柜娘子因忙着自己的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上街,不禁好奇地问:“蓝大奶奶要出嫁?嫁给哪个?国公爷怎么许的?” 花大娘不由哈哈大笑,“就是嫁给国公爷叻。听说是奉旨成婚叻,够威风的。国公爷说前些日子娶妻休妻的,委屈了蓝大奶奶,所以才特意讨了圣旨下来,要补她一个婚礼,说是这一回要个全套的、让人没得牙呲的婚礼。这不,圣旨一到,就急着把事办了叻。不跟奶奶在这里闲扯了,据说整个扬州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晚了只怕找不到好地方落脚叻。” 说着,花大娘风风火火地走了。 * * * * 蜀岗??北郊??国公府 新油漆的吊桥边,高高的旗杆上,黑底绣金线的斗大“凌”字正迎风飞舞。 旗杆下,一群人排成数行在翘首等待着。领头的,是一位衣饰华丽的老妇人和一位神情惫怠的俊美青年。 高老太君披着一顶毛皮披风坐在软兜中,焦急地看着远方。 “怎么还没到?”她转头问小林。 小林正检视着他身后仆役们的装束,猛听老太太问话,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楚子良则坐在另一张软兜中,无精打采地答道:“快了吧。” 他抬眼看看空荡荡的大道——大道两旁倒是站满了呆看热闹的闲人——又低下头去懒洋洋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我看老熊是没救了,好好的,又要结婚……”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李夫人劈手打了一巴掌。 “你小子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高老太君也转头望着楚子良。“哼,等健儿的事结束,我就去跟你娘唠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早就到了该成个家的年龄。” 一句话只吓得楚子良立刻收敛起慵懒的模样。 “哎哟我的老祖宗哎,您可别吓我。” 他的模样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老毕那张石头脸都微微裂开了一道缝。 小林检查完仆役,赶到老太太的身边道:“要不,老太太到大殿上去等吧,这里风大,吹着可不好。” 老太太摇摇头,与他一起伸长脖子向大道尽头望去。 此时已经进入冬月,天气却仍然像秋天一样的温暖怡人。那蓝得澄净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来了,来了。”这一回,仍然是小林最先看到了迎亲的队伍。 只见远处,在那一行仍然鲜绿的柳树丛中,一队红衣的吹鼓手和一顶喜气洋洋的花轿缓缓而来。 在前面引领着花轿的,是凌雄健和“月光”。两侧相随的,是整个凌府卫队。这一回,他们舍弃了那身严肃的凌家军服,而是人人穿着一身绛红色的战袍,那衣角被风吹起,“飒飒”地作着响,直引得路边的小姑娘和小伙子们人人惊叹,个个羡慕。 到得府门前,众人全都笑闹着拥上前去。楚子良也被众人挤到前面。他一看凌雄健,差点儿笑出声来。 只见凌雄健身穿着一套大红喜袍,胸前扎着一只硕大的红绸花。就连“月光”的额头也戴着一朵大红花——它正不耐烦地甩着头,想要甩去这个累赘物。 凌雄健将“月光”交给难得也换了一身红袍的乌术里,转身从花轿中抱出新娘。 “哎,错了错了。”媒婆急忙叫到,“不是现在抱新娘。” 凌雄健只扫了她一眼,便扫去了她的抗议。 她看着凌雄健抱着新娘熟练的跨火盆、踩碎瓦,不由耸耸肩,喃喃地道:“算了,好歹没把我扔过墙。”说着,忙向已经走远的新人追了过去。 拜完天地,好不容易熬到进了洞房,凌雄健迫不及待地将洞房中的“闲杂人等”一一赶走。 “等等,仪式还没完呢,”那位当年被赶出府去的媒婆壮着胆子拍着门,“下面还有交杯酒、分食礼,一样都不能少的……” 凌雄健用一声落栓声作为回答。 “我以为你说要一个全套的婚礼呢。”可儿边笑边看他胡乱地扯着身上的喜服。 “对,我们是有一个全套的婚礼。我在族谱里记了你的名字;圣旨里也写了你的名字;告诉你,早晨我还偷偷地用黄纸烧了我们的名字以告上苍,总之,这天上地下能记录的地方我都记下了,这样的婚礼还不算全套?” 结局 结局 又是一年四月天。 仍然是桃红柳绿,仍然是草长莺飞,仍然是一队面容严肃的黑衣卫士把守着一座油漆得光可鉴人的吊桥。 不一样的是,往日间把守森严的吊桥此刻却是门户大开,吊桥上人来人往——除了国公爷奉旨成婚的那天,国公府里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怎么样怎么样?”李夫人刚下马车,便拉住小林的手臂连声问道。 “还没生呢,已经三个时辰了。”小林一边引着李夫人向偏殿而去,一边报告着情况。 到了偏殿,只见老太太正坐在廊下,伸长脖子看着紧闭的大门。 “怎么样?”李夫人走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摇摇头。 此时,偏殿内传出可儿的尖叫,中间还夹杂着凌雄健的嘶吼:“我们不生了,我们不生了……” “咦?他怎么也在产房里面?”李夫人不禁指着门问。 一旁的老鬼揉着仍然痛着的下巴嘀咕道:“谁能拦得住他呢?” 按照风俗,女人生孩子是不许男人在一旁的。老鬼正因为不识相的想要执行这一风俗,而被凌雄健毫不客气地在下巴上钉了一拳。 早在去年秋天,凌雄健便命老鬼接来了他的母亲——因为这位粟特“神医”治好了他的腿,他便对她有着无比的信任。在凌雄健看来,皇宫里御医们的本领都远不及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妇人,他只放心将妻子的安全交到她的手中。 只是,这一回他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老娘,还要多久?” 凌雄健几乎是求救似的望着老鬼的母亲。他正按照她的吩咐坐在可儿的身后,支撑着可儿的身体。 老娘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耸耸肩道:“还要一会儿。” “天啊……” 在疼痛的间隙,可儿无奈地呻吟。 “可儿不怕,我在这里。” 凌雄健擦拭着可儿汗湿的额头,喃喃的安慰着她——毋宁说是安慰着自己——全然没注意到他额头的汗水甚至比她的还多。 “已经三个时辰了!” 他焦急无措地抬眼瞪着老娘,目光中全然不见了平日的镇定。 “头胎都要这么久的。有人疼了一天一宿还没生下来呢。” 老娘走回桌边拿起刚沏的明前新茶,翻着眼嘀咕道:“难怪你们汉人生孩子时不让男人在一边,汉家男人就是没胆子……” 正说着,新的一轮阵痛又开始了。可儿无助地扣住凌雄健的手臂,尖叫着抵抗这折磨人的疼痛。 凌雄健知道可儿向来是最怕疼的,不禁死命地环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也紧紧地缠住她的手指,仿佛这样可以帮助她抵抗疼痛一样。 然而,那疼痛却像是永无止境的。看着它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袭击着可儿,凌雄健禁不住更加心慌意乱起来。 在可儿的尖叫声中,他不顾一切地冲着老娘嘶吼道:“快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我们不生了,把他弄出来!” 老娘正端着茶盏想要喝口茶,听了这话不禁“噗”的一声,将茶水喷了一桌子。 可儿正憋着一口气想要熬过这一阵的痛。猛听这话,不禁也“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只是,这样一来,一口气突然泄了,那疼猛然间剧烈起来。她不禁厉声尖叫起来。 见此情景,凌雄健也忍不住跟着嘶吼起来,仿佛这样能代替她疼痛一样。 老娘连忙丢掉手中的茶盏,受不了地捂住耳朵。就连在床边侍候着的柳婆婆也不禁瑟缩了一下。 可儿此时更是苦不堪言。身体已经很是痛苦了,耳边还要忍受着凌雄健那比杀驴还要“凄惨”的叫声。因此,一等疼痛稍稍缓解,她便推着凌雄健架在她身体两侧的腿。 “你走开……” 凌雄健却以为她是气他让她如此疼痛,便心疼地吻着她汗湿的额角。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咱们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可儿不禁翻起白眼,却又因另一阵疼痛的到来而无法再跟他讲道理,便只能由着尖叫来释放疼痛。 凌雄健则死死抱住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乱吼着:“我们不生了,我们不生了……” 事后,这句话便又成了这位“石头将军”最新的语录——没想到,杀人如麻的大将军竟然会害怕看到老婆生孩子。 可儿又是疼又是笑,好不容易等喘匀一口气,便推着凌雄健道:“你给我出去,净在这里捣乱……”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疼痛便一阵紧似一阵的又来了,她只得死死地缠住凌雄健的手臂,又痛呼了起来。 老娘见状,忙赶到床边低头看了看,然后冲凌雄健咧嘴一乐。 “别叫啦,我这就把他弄出来,想不生也要等下次啦。”说着,转身向众丫环婆子们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又过了半个时辰,偏殿的门终于开了。老娘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晃晃悠悠走出偏殿。 老鬼忙上前一步。 “老娘,怎么样?” “母子平安。” 老娘的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片欢呼。她抬眼看看众人,又转头看看老鬼,猛地兜头给了他一巴掌。 “谁叫你把他放进来的?我的耳朵差点儿被他叫聋了。” 老太太没听清是男是女,忙赶上来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正问着,柳婆婆抱着孩子走出来。 “是小公子。” 她笑咪咪地将孩子放入老太太的怀中。 老太太颤巍巍地接过孩子,急切地想要看看孩子的眼睛。 孩子像是知道她的念头一样,微微抬抬眼眸,让她看到一双与可儿一模一样的猫眼后,便又沉沉睡去。 老太太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曾孙儿。”她笑盈盈地望着怀中的小人儿。 偏殿内,凌雄健卧在可儿的身旁。他感觉自己似乎比可儿还要累。 “咱们再也不要孩子了。”他吻着可儿的发际,喃喃地道。 可儿想起那句“我们不生了”,不由又笑开了。只是这一笑,又引得全身的酸疼。她无力地擂着凌雄健的手臂。 “你少在这里耍宝。我疼没疼死,倒差点儿要笑死。不生?”她瞥了他一眼,脸上一禁不红。“你能忍住不碰我?” “我……”凌雄健不禁苦下脸。(wap,16k更新最快)(,16k更新最快) 可儿回头看着柳婆婆抱着孩子的背影,笑道:“虽然老太太怕孩子有一双蓝眼睛会被人欺负,我倒是很希望孩子的眼睛能像你。我们再生一个蓝眼睛的孩子好不好?” 凌雄健忙连连摇头。 “不。我们坚决不再生了。我可受不了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 很多年后,当那株从吉祥客栈后院移栽过来的大槐树长得有一人合围时,安国公凌雄健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爹了。国公夫人一共给他生了三男两女,其中一儿一女跟他们的父亲一样,有着一双魅惑而幽深的蓝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