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心所向》 001 端倪 檐子翘脚下的铜铃响了不知道多少声,外面的狂风这才得了号令,将地上一片素白卷了一层,朝着红砖砌成的院墙里面扑进去。 林府门楹底下的大红灯笼挂了有十来日光景,这阴晦天气点起来虽比平日里看起来亮堂些,却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一样,十分的不入眼。 城西地方偏僻幽静,所以顺着府院前的大道一直向前望过去,常常一眼望不见个人影,今儿倒是颇为奇怪,有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在雪地里摇晃着悠哉而来。 左边的四角上挂着金丝穗子,风一吹摆起来,露出里面的青玉坠子,轿中之人不用想便是是个金贵的主儿。 右边的架着一堆堆的木箱子,层层垒起来,四五个人在后面扶着,装的该是也价值不菲的物件儿。压得那黑鬃骏马不住地撂着蹄子,不用鞭子躯着,像是一步都不肯向前走。 车轮在长街上压出出一排排的印子来,一直延伸到了林府门口。牵马的将缰绳一扯,闻得一声不小的嘶鸣,接着从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在外面摆了摆,那边上跟着的小厮便即刻得了令子,弓着腰身拾阶而上,立在檐子下扣门。 林府管事的忙在屋中应了声音,一个人卸下门上的筏子,披着一件黑色棉布衣裳将门微微启开一个小缝,看了一眼那小厮,又将视线往下一抬。 “不知是哪位大人到访?” 那小厮乖巧地塞进来一锭银子,凉得伤手,微微一笑:“吏部尚书洛严洛大人,来看望林大人,烦请您通禀一声!” 管事见了银子眼神一惊,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了一番,然后也回了个笑脸,点头将银子纳进衣怀间,客气着:“烦请您家主子稍等上片刻”。 话毕将门又阖上,委身进了院中一处屋子里。片刻光景之后,两扇大红木门被彻底敞了开来。里头有个十七出头的人儿一边整着衣衫一边迎了出来,面若冠玉,笑起来唇旁上的梨涡甚是好看,声音温柔中听得出来有些底气不足:“尚书大人大驾,怎的也不托人早来禀报,林应怠慢了,还请大人恕罪!” 彼时风雪呼啸正盛,林应立在轿子边上说话,里头的人将轿旁上的帘子揭起来往外瞥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然后急忙窜身下了轿来。 林应伸手想要去搀扶,那人将怀间的暖手炉子随意地往林应手间一塞,落地的时候利索地将身上披着的狐皮大氅解开脱下来,倒了面儿给林应披上,嘴上说话吐着丝丝白气都能看的清楚明白:“唉,外面风雪大,林大人身子弱,怎的还亲自出门来了。不是听得大理寺两位少卿大人都搬来府上了么,竟是一星半点的事情也托不上么?” 说话语气倒是感觉颇为熟络。 虽说是旧友,年幼的时候同过窗。不过几年不见毕竟也还是生分了不少。洛严这动作吓得林应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想要挣扎,却是着实拗不过洛严的胳膊,也便随了他的意思。 “谢大人牵心,大人难得到访,下官怎敢怠慢。只是迟大人两个去早朝时候总是贪玩些,这个时辰还未回来是常事。且府上马匹腿脚不好,自然不及大人的骏马飞驰的快!” 林应手肘被他一搀扶,直起腰时抬眼趁机打量一番,见得洛严褪去这件大氅,里头还着了件鹅黄色的鸭毛马褂,看起来单薄轻巧,倒是映衬得整个人都十分的精神。低头再看看自己大氅里头的这件青布衫子,还是腊月初上命人新缝制的,前几日里还为这衣裳上的针线绣花得意的不得了。如今看着身上的金丝绣刻,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只是仰头依旧还能够作出个乐呵呵的脸来,道一声:“外头冷,大人进屋吧!” 管事的接过马车缰绳来,牵着上了旁上的马厩去。 一行人跟着林应拾阶而上,鱼贯而入。 今儿个是立承年号下的第二十二个冬天,年关到了十五已经没了腊月里的兴致。街上叫卖的白日里吆喝都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偏偏早上又下了一场暴雪,城中这才又热闹了起来。 这热闹的事,和林应有着甚大的干系。 年头上皇帝命各地各州府官员将案子清上一清,一众官员巴不得不审案子图个清静,一早便整理好了折子递了上来。 经了大理寺,林应随手翻了翻,没想着给自己翻出了件事情来。那江北递上来的帖子上有一桩案子签字画押的名儿唤金适才,犯的乃是杀人的罪名,再看看所属地方及存案的材料,发现不偏不倚正正是林应家上的那位。 林应当下顶着严冬的寒气,在长乐门外跪了三日有余,求着皇上准许他回乡重审此案。 毕竟亲缘关系明摆着,明眼人心里清楚明白的很,只怕是连林应自己都觉得希望不大,可除了这一番作为,他着实也不知道还能够再做些什么。 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到了高位,却发现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真真是寻不到一个比这更加悲哀的事情了。 这种忽然间落到了低谷的感觉让他身心疲累不堪,第四日晌午的时候身子上发了病,往地上一摆,哆哆嗦嗦地晕倒在长乐门外,恰恰碰上了奉旨进宫的洛严。 哪想着三日苦苦哀求,竟比不得洛严一句话来得有用。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点了头。 腊月二十七里,处处都是年味儿。他却拿了府上所有的银两,买了匹骏马赶着夜路下乡去了。 这案子一直审到了正月初五,他将那受贿诬陷的知县和真凶的画押供词存了档,将人押解到了京中。 这朝中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自结案之日起,半月之内若是下雪,这案子必定要推翻重审。所以这朝中官员在官场里打滚打得久了以后学的都十分的精明,凡大案都是要将一干人等关压至春归之时再进行审理。 可林应这案子多有不同,是扯了自己人在其中的,为免夜长梦多,昨个非是要在城南刑场将两个人脑袋给摘了。 当下府上左少卿迟聘还劝他,说这冬季都已经快要过去了,过上个几日,等春风一吹,下上一场春雨之后再做保险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往后再难有升迁的可能,实属自断了仕途。 可就连这话都没能劝得住林应,官场上摸爬滚打足足一年光景,官官相护的事情他见的多了,只怕多留一日都会变成另一番光景。当下拿的就是一搏的心思。 哪成想着迟聘一语成谶,今日这一场雪,老天倒是下的颇为不长眼了些。 所以林应此刻领着一种众人入府,心上大抵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洛严这一下早朝便直奔林府而来,想必是这一场雪已经让城中炸开了锅。 这满朝文武,盯着自己位子的人又岂在少数,自然是会抓住了这事情大做文章。 三人成虎,自古都是这般没得道理的道理。皇帝就算再圣明恐也得面上做个处罚,那眼前这个当初为自己担保的洛严自然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一行人跟着入了廊上去,顺着长廊一拐,便是院中的正院。 旁的奴才就侍候在院子外面,只林应近身的丫头丁香跟着进了屋子来,将林应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掸了掸上面的雪沫子然后挂上,又持着剪刀修了火捻子,在堂中多燃了几根红蜡,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了转身才问:“大人,可否备茶?” 林应将身子一侧,抬手还遮掩一番,声音故意压得很低,说话时候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是有心事的模样:“今日不必备茶,你且去将那院上桂花下埋的陈酿挖出来烫上,再将前日里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云片糕子取些来!” 丁香得令怔了一怔才缓缓地点头,心上颇为惊诧。林应是极喜茶的,这事情府中人尽皆知晓。从前不管是大小事宜,滴酒不沾,只喝淡茶的人儿,今日却破了例,想来这吏部尚书今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倒是刻意抬头将这位尚书大人瞥了一眼,也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三头六臂的模样,这才安心出了门去。 林应见她撂了帘子后才回身,奋力将脸上的愁云惨雾驱散,面上笑得颇为开怀,屈身就坐在洛严对面:“大人这一遭来的有些突然,时间仓促不及准备,若是怠慢了还望大人多多担待。” 其实林应一早便想好了前去尚书府上请罪的,偏偏此时此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话头儿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揭起来了。 洛严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从未挪开过,让他身上有种难言的不自在。接着嘴唇一动,冰冷地吐出来两个字:“无碍!” 话毕之后,周遭的空气像是蓦然间被冻结了一样。林应在边上陪衬着尴尬一笑,脸上生生咧出一道褶子来,嘴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哪想洛严这个面上冰冷的主儿却是有话直说的直肠子,摆头便直奔主题,道:“今儿个早上因为林大人的事,皇上罚了本官三个月俸禄!” 002 留客 林应今儿个早上其实身子上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这几日来操劳的有些多,身子乏累了些。 原是迟聘清早见这天落了雪花,知今日早朝定是又十分的热闹,恐他当面被众人弹劾会按耐不住性子,若是因此落了更大的话柄,那自是更加不值当。 所以他擅作主张,一早便遣散了守门的家仆,还特意嘱咐了丁香不要进屋打搅他,并在早朝上帮林应告了病。 城西离皇宫路程不近,每日早朝需得天不亮便起身洗漱更衣。没人进屋来提醒,林应这一觉睡的倒是老实。 一直到方才那管事前来通禀,丁香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听说是帮了林应的尚书大人,约莫是能够猜到是何事,便也不敢怠慢,这才将林应叫醒了。 清早加的炭火,此刻烟气儿真是浓时,加上炉中燃了龙涎香,搞得人头晕脑胀的。 林应也是方才穿了衣裳出门来,才知外面下了雪的。此刻听他这话,脑子久久之后才转过弯来。 洛严见他一愣,得空细细瞧了瞧他的面目。他发髻梳得很不平整,有几丝头发散落着,眼睛红红的,边角上有泪痕,想必是昨夜将将哭过,有几丝邋遢的样子。 “林大人向来擅于言谈之事,今日忽然笨嘴拙舌且不说了,怎的还泛了愣来。迟大人今早说您身子抱恙,莫不是一场大病,耳不聪目不明,连脑子也不灵光了吧?”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开玩笑,叫人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笑。 林应听他这么说话,到底有些责怪的意思。想来毕竟是救命之恩,便连忙离了靠椅,屈膝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下官万死,因着私事连累了大人,心间真真是万分愧疚,还请大人原谅!” 洛严这会儿倒是没有急着去扶他,悠哉地起身,走了两步到香炉边上,打开香粉盒子往炉中舀了四五勺的量,那香气浓郁,呛得他闷声打了个喷嚏。 林应低着脑袋,先是闻得一阵嘲讽一般的笑声,然后才是悠哉的语气缓缓道来:“愧疚?大人果真非是凡品,竟想用这一个愧疚就想打发了本官不成?若是这人人事事都能够靠了一声愧疚了事,那咱们这些做官的,岂非是要丢了饭碗不成?” 话倒是说得倒清楚明白,即便是个痴傻也都该懂得洛严话中的意思,那便是要朝着林应要个代价。 林应自然也是不得含糊,但也不敢妄加揣测他的意思,为防适得其反,便蹙着眉抬头看他:“那大人的意思是…….” 洛严手间的动作骤然一停,反手将香粉盒子的盖子盖上,砰的一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前面的这许久光景就是在等着这一句话一般,回过身来的时候,面目上显然多了层喜悦。 屈身将林应扶起来,两个人就这么立着倒是看起来一般高。洛严将双手搭在林应胳膊肘边上,腰身微微向前一弯,将脑袋缓缓凑到他耳边上。 林应怕痒,洛严鼻息间的热气喷薄着他,惹得他十分的不舒服,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便是不由地朝着身后退了一小步。 “尚书大人…….”以前同窗之时倒不见洛严如此亲近,所以此刻林应心上还是十分的设防,语气小心翼翼,意在提醒。 洛严不想自己遭到了拒绝,心上有一股不畅快,他将面目重新侧过来,咫尺之间与林应四目相对,双手紧紧地将他往怀间一束,任他使劲浑身力气也挣脱不开来,脸上的笑十分阴冷,嘴角一咧道:“林大人身子可是不舒服,怎的不住地在颤抖,要不本官扶你去内堂歇着?” 林应见他脸上露出的诡魅神色,想了想府上有龙阳之好的那位,身子不禁猛地一缩,声音都已经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大人若是有事….还…..还请直说,林应身子尚且能撑得住,这般样子若是被人看了去,实在是多有不便!” 他此刻面上露出了妥协的神色,洛严看到之后这才终于肯罢休不去计较。只将头重新扭回他耳边上,继续说着:“大人不是说心上愧疚吗?若是真真觉得愧疚,那大可请本官来府上小住一段日子。本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可这饭到底是要吃的。山珍海味倒也不必,粗茶淡饭本官一概不嫌!” 林应当下心上咯噔一声,还想着出言反驳:“大人府上想来从不缺银钱…….” 话才说到一半,洛严忽然手上用力勒得更紧了些,声音也忽然变得十分严厉:“本官话已至此,难不成救金先生一命这个恩,还不足吃你府上几顿粗粮吗?” 林应咽了口唾沫,细细想了想,竟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长长出了口气,便将后半段的话有咽了下去。 想来上任一年光景,各部官员的亲近他把持有度,日日防备着。可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当日为了救命心急如焚,一时未曾考虑过旁的,只想着许是洛严他帮着忙是因为念着旧日情谊。如今听得这话,才忽然觉得,他该不会是从一开始便打得是这主意吧! 这样一想,林应不由地脊梁骨一阵凉风。洛严双手缓缓一松开,他急忙用双手将洛严从身前推开来。接着回身抢了高脚木架上的香盒子抱在怀上,试图和洛严身子之间做一个阻隔。恐他再施方才之法。 不过面前的洛严倒是十分淡然,一副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得意样子,眼神轻蔑一扫,像是在说,你和我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之间。身子一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恣意地将手抄在怀间。 平日里丁香手脚颇为利索,今日也依旧如此。方才在屋外听见屋中的动静,十分有眼色地在檐子底下等了片刻,候着屋中没了动静,这才掀了帘子,持着那烫好的佳酿走了进来。 外面风雪愈下愈大,一掀开帘子,呼啸着扑进来许多雪沫子。屋子里热气喷人,那素白还未等得落地,便化成了水珠子,在地上泛着烛光,五色斑斓的。 屋中浓郁的香气呛得丁香狠狠地大打了个喷嚏,身子猛地一颤抖,险些将手中的托盘扔掷于地上,亏得洛严眼疾手快,出手将她一扶,才不至于毁了那埋了一年的桂花稠酒。 两个人双手触碰上的时候,丁香脸颊骤然泛起了微红。抬头再看洛严,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眸上仿佛还笼着一层雾气。 她身子一怔,忙一脸惊恐地从洛严怀间挪开身子,在毕恭毕敬地将手中之物置于面前的紫檀木香桌之上,连忙扑通一声屈膝跪在地上认错。 “大人恕罪,奴才万死!” 她低着脑袋不敢再抬头,衣裳上的雪化了,青白色的衣衫上上面痕迹斑驳,很是好看。 洛严回到位子上,沉手用她拿来的酒杯倒了一杯酒,递在最边上抿了一小口,那味道仿佛正合他意,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意外笑得开怀,屈下身子将丁香的下巴用手一抬说道: “万死?你们主仆两个倒是有意思,连认错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丁香一颗心揪着,歪着头看了一眼林应的方向,才转到一半,洛严的语气忽然加重:“可这实在像是一早编纂好的,难显诚意!” 她这才又急忙将脑袋重新歪了回来。 屋子里气氛静了片刻,听得一声清脆木头碰撞声响,是林应将那香盒给放了回去,接着转身回来,便听见他的声音。 “下官府上的奴才,近下官的身,自然是学下官的样子。尚书大人要在寒舍停脚数日,还是要习惯才好,不然过得也十分的不舒心!” 这话说完,他眉心狠狠地蹙在了一起。抬手将丁香拉扯着站起身来,鼻息长长出了口气,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像是十分清楚明白,洛严他故意为难自己为的就是这一句话。 原是还想保持个中立的态度,候着府上两位大人回来在另做打算,所以打算不再吱声,眼下所有事情都任凭洛严做主。 想来自己本就低洛严一品官阶,照着规矩来,任洛严说的什么话,只要合着情理,自己都要让着,听着。 这叫一个“敬”字。 为官的,敬皇帝敬上级。职位越低,千人骑万人踏,自古都是这样的风气。 可他却不曾猜到,洛严他竟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也颇为准确的找到了自己的软肋,十分轻易地便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洛严也真真是如他想的那样子,心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介意的。调侃也好,别的意思也好,这话反正是故意这样说的。 因为他深知这丁香的的来历。 半个月前在宫门口与他一遇之后,洛严便已经托人将这林府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调查了个仔细。后来发现林应身边上能得心的人儿不过两个。一个便是当年同窗之谊,冒死救过他的大理寺左少卿迟聘。 还有一个,便是这个曾经沿街卖艺,后来被林应买回来管家的婢女。 因有着这恩德,她对林应的事情格外的上心。江湖上混了些日子,理事的能力也是一流,所以林应格外地信任她。 003 刺杀 城西地偏,住的大都是些穷苦的人家,这般天寒地冻的光景只能够呆在屋子里避寒气,所以平日里没得笙歌燕舞的丝竹声声,静谧之外,仔细侧着耳朵听,惟能够闻得不远处一处禅寺木鱼声声,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界。 风雪依旧未停,下了这许久,天还仍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没有一丝转晴的征兆。 后院地上的白雪被踩得一塌糊涂,三四个仆妇在其间迅速地穿行,忙着准备晌午要用的膳食。没人注意到那个窄小的木门吱扭一声被人推了开来,有人牵着白日里洛严带来的马车在外面扯了缰绳。一声弱弱的嘶鸣,推门的那个人已经将门槛给卸了下来。 丁香在后面跟着,林应和洛严两个从前厅绕了过来。几个人身上披着的大氅在已经积了不浅的雪地上划出一道道印痕来,脸上的神色大不相同,忧愁与欢喜,一目了然。 若是洛严在一年以前,他初到任的时候便来拜访,日后联络些许,今日就算是没有金先生那一桩事情,他也会带着一干下人夹道欢迎,十分乐意地留他在府上留宿。 然而到了如今,这忽然的要求,明眼人定是能够看出来满满的都是心思,还是让人看不穿的心思,有些出了事也让人防不胜防的危机感。 而且他都已经表露出了态度,洛严竟还使了一招要挟的手段,更是令他十分不悦。 三个人在檐子底下站定,膳房里面菜刀与砧板极速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微弱的咳嗽声,听来着实令人心烦不已。 顶上的烟囱散着丝丝黑烟,却因为天气不晴朗,大多数从膳房大门钻了出来,在院子里面弥漫着,引得洛严急忙将衣袖一抬掩着口鼻。 林应会心一笑,笑他倒是个有钱人家的金贵少爷,这穷苦的日子想来他也应该坚持不了几天,反倒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回身朝着丁香微微将下巴一斜。 丁香即刻便得了命令,去膳房浸湿了一条锦帕,出来的时候毕恭毕敬地递给洛严。因着方才的事情,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见他接了,即刻便将身子往后一退,立在了两个人身后。 既是这一趟前来的意思已经说破,并且商量了个清楚明白。洛严倒也不遮不掩。用那锦帕捂住口鼻,十分无奈地看了一眼林应,见他欢喜得就差笑出声音来了,忽然莫名其妙地却蹦出一句:“你笑起来倒是好看!” 声音被锦帕阻隔着,传出来只能够听见呜呜的几个模糊音调子,林应将头一歪:“大人说什么?” 洛严将眉毛一挑,又急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毕指着林应屋子边上的空宅,快速地将锦帕挪开,下令道:“将东西全都搬到那屋中去。” 林府上下一共算来有三位主子,可这宅院里独独只有两间主屋。 这儿当初本是皇帝分给林应的府院。一年前林应同迟聘一同高中,两个人感情颇好,想着住在一起能有个照应,便求了皇帝只要了一处宅府,所以这才住在了一起。 另一位少卿大人的到来且容后再议,这儿要说的,是林应便是为了给他腾位子,这才搬来了后院的这小厢房之中。 后院的这小厢房原是上一任的京官放常日的吃食用的地方,所以紧挨着府上的膳房,而洛严伸手一指,要搬去的这间屋子,是一件更小的杂货间子。 这屋子里面逼仄,人立在其中抬着胳膊转个身,一双手都能够碰得满手是墙上的白灰。身形大大小小的几个奴仆抬了那满满的七八杂碎一一进了房门,洛严紧接着跟上来,发现屋子里头竟连寻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林应在边上还劝着:“大人金贵之躯,这屋子怎能住得。大人若是得意我这府院,还是且现在前厅客房留宿一晚,等明个早朝下官请了皇上,将这院子赏给大人你,岂不更加宽敞,住着更加舒服。” 他心上有一万个不愿意,自然是处处话中都要表露出来。心上还有一丝顾虑,恐与他相隔这般近,今夜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旁的事端来。 洛严将脚一抬,抵在地上镶着黄铜边的箱子上,将身一甩,整个人挤在屋中唯一一个靠背藤椅之上,像是为了表决心一般。那灰尘扬得周身全都是,他面上却依旧是淡然地表情,没有一丝的不适。 “那林大人且告诉本官,你与本官的事,又该怎么说?” 林应忽然哑语,将头一沉,躬身作揖:“全听大人安排,需得下官做什么,下官定不推辞,只是大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这话说得颇为无奈,若是洛严帮的这忙不过是个花钱救济的事,那倒还有解决的法子,将钱还上,再多余负上些许报酬,眼下定是可以十分笃定拒绝他。 可偏偏这救命之恩,说起来要以命相偿的话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单单这点条件,自己若是拒绝,倒是显得不近人情了。 洛严表情没有变,眉眼微微抬了抬向上斜视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嘴间微微一咧,笑得阴冷:“你可是说真的,定不推辞?” 林应见他笑,身后一阵阴风窜进背里,不由地打了个摆子,低低应了一声:“嗯!” 洛严将身上的大氅往紧裹了裹,脚放下来身子向前一倾,倚在边上的扶手上,抬了抬下巴道:“那本官搬去你屋中睡,这可行?” 林应忙将身子一屈再一次跪下:“大人!” 后面丁香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动作倒是合时。 房门已经阖不上了,被风一吹,砰地一声打在丁香脚上。对面洛严的脸上一瞬便皱起了眉毛来,一副十分厌烦的模样。 “林大人就这么喜欢行大礼么?” 门外面邪风一刮,冷气像是再也挡不住了,大股大股地扑进来,人隔着厚厚的衣裳,依旧能够感受到石板地面的冰凉彻骨。 气氛僵了许久,林应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吭声,最后洛严长吁一口气,无奈地起身来扶着,一边言语: “好了,我不过与你说笑罢了,你这般大的反应做什么,快些起身来。说话便就说话,行大礼那都是旁的人做的,你我之间毋须这样。” 林应跟着他的动作站起身子来,诚惶诚恐,对他这一番说辞觉得甚是别扭,可还是十分牵强地附和了一句:“嗯,下官知晓了!” 过会儿又问:“那大人……..” 洛严抿着嘴,将手往他肩上一搭,这次倒是十分顺利地将嘴凑到了他耳边:“你不用太顾我,客随主便,我瞧着这地界挺好的!” 话音方才落了,也不知是不是说了谎的缘由,屋顶上忽地落下一片青瓦来,正正砸在他头顶上。 亏得他眼疾手快,用身子将林应往边上拥过去。一声碎裂,青瓦渣子溅了一身子,上面夹着的雪花化了,在衣摆上留下了一些不深的印记,倒也算是无碍。 这院宅也不知是多久之前所建的,初搬来的时候皇帝派人来修葺,林应见着这屋子破旧无用,便也舍了这一道功夫。所以眼下这幅场景,他倒也只是一惊,将洛严忙从怀间推出去,心上觉得是在意料之内的,除了有些丢人之外,并无不妥。 可洛严是个习过功夫的主儿,闻得屋顶子上有响动,抬头一看,见那掉下瓦的空隙还隐隐能瞧出些晃动的黑影。三两步踏出门去,抵着檐下的红漆柱子纵身一跃,接着只见屋顶上的积雪掉下了几大块来。 林应十分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忙到院上垫着脚尖朝屋外的梁子上瞧过去,走了两步身上的大氅滑落在地上,丁香在身后拾了起来,追着说道:“大人,外面天冷,别受了风寒!” 人都已经退到了通往前殿的长廊上,视线却还是看不大清楚屋顶上发生了什么事。侧着耳朵细细听来,隐约能够闻得一衣裳相互摩擦的声响,该是有两个人在上面打斗了起来。 这几日事情本就多,到了喝凉水也塞牙的境地,如今尚书大人若是还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那他这个官,可真真是做到了头了。 林应身子晃动着,一边任由丁香给他披好衣裳,两手抢过边上的锦带自己动手绑了起来,一边一脸焦急地吩咐着:“快,找人上屋顶上看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正值晌午,因是府上来了位身份尊贵的主儿。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所以上上下下的仆人仆妇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能做的活计全都动手张罗了起来。那些个手下的丫头又纷纷仰目这位尚书大人的俊俏样貌,为求一偶遇,导致府中来来往往的人甚多。 丁香在府上奔走相告倒是正合了她们的意思,不一会儿,小小的杂货间子上已经架了七八个木梯,家仆倒只有一个,剩下的,全是些涂脂抹粉,穿得异常艳丽的丫头。 004 少卿 林应本是江北人,小时候遭了灾跟家中爹娘走散了,后来被那个教书的金先生收养,所以打心底里面觉得,在这天下立足不受人欺侮只得一个的法子,那边是读书。 就是这样一个想法,所以这许多年都不曾习得一星半点的功夫。 不仅如此,年幼的时候挑灯夜读也都是常事,连身子都给熬坏了不少,身上一到阴冷潮湿的天儿便骨节痛得难以入睡。 攀高爬低这一类的活儿更是想也不敢想。随便不经意地摔上一下,都已经足够他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 所以此刻,就算这场面再怎么不靠谱,他也只能是干着急地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府上一时也没个人可以商量,倒是为难了。 一众人十分兴奋地登了顶,站在木梯最后一阶上,把这两半的把手朝着屋顶上梁子的那一边看过去,本以为可以得见这京中第一美男的相貌,却失望地只能够看见外面悠长宁静的荒地上一片素裹银装,一直向前蔓延着,终于袅袅余音的古寺高墙。 丁香在边上见林应颇为着急,忙开导着:“大人也不必太忧心,方才见尚书大人那般好功夫,也该是不会出事的!” 林应都没有空歪过头看她,视线一直未离开过那已经被人影重重围裹着的檐子。眉心皱着,语气颇为忧愁,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直不经意跺着脚:“你懂什么,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文官,哪能够跟哪些上梁的贼匪相较,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追了上去,实在叫人忧心得很!” 狂风抓着边上的树枝子一阵乱晃,发出一阵阵沉闷碰撞的声响。没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却有人在背后言语:“林大人对本官的安危很是上心啊,怎得方才还要装得那般的生涩,可是面子上羞的不还说出来,还得背着本官在人后说?” 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配上这一段说辞,让人有些恍惚是否是他亲口所说。 林应一心扑在身前的檐子上,神情动作看起来格外的认真。忽然从身后攒出来个身影,一抬声吓得他整个身子一颤,若非是丁香在一旁扶着,定是要一屁股坐在雪窝子里。 抚胸定了定神,心上不舒畅,却也不敢开口辱骂。所以故意阴阳怪气地说着:“大人对卑职有恩,大人的安危,卑职自然是要记在心上的。若是大人在卑职府上出了事,卑职无故落了个谋害恩人的罪名,倒是洗不清了。” 话到中间歇上一歇,又想到了旁的,忽然一笑:“大人怎的走路没声音,这般功夫去做个梁上客,倒是能够金山银山满堆,在这朝中做了这官倒是屈才了。” 接着合了嘴,立在边上满意地笑了。 洛严定了定,将手上的伤口遮掩着,双手迅速地背到身后,向前迈了一大步。林应以为他又有所动作,却听他语气忽然变得颇为低沉:“你当真只是怀的这样的心思?” “如若不然,大人觉得林应该怀着怎么个心思呢?”他习惯性往后退了一步。 洛严将视线依旧在他身上留了片刻,眼神复杂难懂。又抬眼看看屋前已经拥成一堆的女婢们:“我累了,你将这人群驱散了,我收拾了屋子要歇下了!” 林应没有想到,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十分惊讶:“啊什么?” 洛严干脆也不再理他,直接略过他去,推开人群进了那件屋子,将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丁香见林应眉头紧锁,惊得嘴半张着久久未能合上,于是招手遣了众人:“都不用干活的么,既然这样闲,那每月的工钱是不是该剩下了。” 一语中地,众人作鸟兽散,接着她又轻扣门问话:“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烦大人移步到前厅用膳后,奴家寻人将这屋里收拾了大人再歇下可好?” 里屋没得声响,依稀看得见亮了跟红蜡。林应这个时候思绪才捋了个清楚,又忙跟着问道:“大人这般好功夫得全身而退,那贼人可抓住了?” 又是一阵沉默,隔了良久,待两个人满是无奈地转身进了长廊,后面才隐隐回话:“今日让他跑了算他命大,改日再来时定取他狗命!” 丁香抬头看林应一眼,见洛严话松了些,便问:“大人,可是再回去请?” 林应倒是一笑:“罢了,我既不能明目张胆整他,那如今他自己倒给我这机会我怎能错过。且饿他一顿,过上一个时辰后你给他端杯乌鸡汤来,他若是不肯喝就搁在外头,没有大碍的!” 丁香屈身得令,两个人一前一后入了前厅去。 大雪从清早天不亮开始下起来,一直下到了傍晚天色昏暗下来为止依旧没有停的意思,管事的嘱咐人在院上隔一个时辰扫上一次,这府中的小道才勉强能够走人。 林应用过午膳之后一直守在前厅看卷宗,还要不时地找人问上一嘴,府上两位少卿大人是否回来。白日里派出去的人都未寻到什么踪迹,他心上总记挂着,怕由是自己的原因,那两个人又出了什么岔子 但这到底是做的无用功,等管事的到前厅来通禀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林应听了消息忙披了外衣忙走到门前来看,趁着奴才在前提溜着的两盏八角提灯的光,得见外面两个人影晃晃悠悠的,牵着小手一溜烟儿便跑进房来,带了一地的泥水。 他一侧身让道,两个人口中嘶嘶低声嚎叫着,直奔着屋中的炭火炉子去了,挪开搁在炉子上的铁壶,将手伸着在火苗子上互相搓着手,又互相暖了暖耳朵。 丁香一早熬了姜汤,此刻端着送进屋子来,眼睛倒是灵光,见着迟聘身上的衣裳满是泥泞,又带有破损,搁下手上的物件,忙入了内堂去,等林应将门轻掩上转过身来问话时,持了一件衫子来,伺候着他将身上的那件换了下来。 “出了何事,怎的这个时辰才回来?”林应面目上焦急盖了一脸。 迟聘一张脸上冻得通红,两颊上都染了污泥。侧目看向身边的何见时,何见抬袖子替他擦了擦,这让他笑得颇为开怀,顺带着将头一摆,瞪大了眼睛,满口的江湖气与他脸上的书生模样甚是不相符: “今儿个我们两个作了桩子大事情,微之你可要站稳了听,别吓倒了!” 微之是林应的小字,他不常提起,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叫的人也更少,倒是迟聘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上。 林应听他是这般语气与态度,即刻了然该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放松地长吁一口气,缓缓躬身重新坐下来,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大事?你们两个别惹出什么大事就好,还做得什么大事!” 迟聘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朝着何见使了个眼色,跨步到边上的坐毡上,一把将林应手上的卷宗给夺过来,眸子一抬,思量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说:“今日早朝上出了些事情!” 另一边,何见揭了门走出去,吆喝了一声,过了一会,像是白日里的场景一样,几个家仆搬进来一箱物件。 林应身子慵懒地倚在旁上的方桌之上,将身上的一件狐皮裘衣往紧裹了裹,又看看门外边的动静,歪着脑袋问:“你说的,可是皇帝罚了洛严俸禄的事情?” 迟聘眼里明显一惊:“怎的,这消息竟已经传到了府上不成?” 林应想想白日里的遭遇,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苦笑不得:“话里的主儿白日里来了一遭,你这样的箱子,他带了有七八个!” 迟聘脸色更加惊诧,他却一副懒得再提的样子,又忙将话题给转了:“不说这个,你且说说,你这又是搞得什么幺蛾子,可就是你说的大事情?” 迟聘抿抿嘴,两个人视线往何见的方向撇过去,何见得了意思,将几个奴才打发了下去,亲自躬身将箱子揭开来。 屋中灯光不大亮堂,可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那箱中泛着灿灿光芒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甚是引人入目。 “微之你还未见过这般多的好宝贝吧!” 迟聘一脸的得意,连着站在边上的何见也笑得十分开怀,像是等待着被夸奖一般。 可这番场景却吓得林应不由地身上一颤,话都开始结结巴巴起来:“这……这是哪来的?” 接着瞪大眼睛站起身来,走上前来在箱中翻了翻,见珠翠玉环应有尽有,又想着驰聘方才十分狼狈的模样,咽了一大口唾沫,看着何见问话:“你们两个莫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何见看着他一笑,将手一抬在那箱盖上猛地一拍,那箱子吧嗒一声被合了起来。才用手摸了摸鼻子,一脸单纯道:“林大人倒真是极聪慧的,这些个物件,是我们两个偷来的!” 他还未反应过来,驰聘在身后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补话到:“那洛严定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你亏了他三个月俸禄倒是事小,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心上将你记了,往后刁难与你。这些个物件你拿去给他赔个罪,这年头上的事,就算彻底翻了篇了!” 这一番话恍若一道正正劈中自己的天雷一般,林应面目一僵,十分生硬地将脸往后一扭看向迟聘:“你这心思倒是用得太晚了,那位主子眼下已经在府上住下了。” 005 泼皮 吩咐膳房做了几个小菜,烫了白日里挖出来的桂花稠酒,炉中炭火丝丝作响,三个人席地而坐,就那么唠起了磕来。 林应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得迟聘两个人将眉毛皱得歪斜也猜不出洛严的意思来。迟聘也讲了那一箱珠宝的来头,林应不想竟是出自何见家的玉坊。 迟聘白日里为林应告了病,洛严一下朝便将他堵在了金銮大殿的长阶旁,看那架势刨根问底的,像是十分介意皇上对他的处罚。 于是迟聘心上想着,他这番动作或许是在暗示什么。回府的道上心窍忙猛地一开,两个人将轿子一拐,拐进了城中有名的那间撰玉坊。 在一块儿相处了有一年有余,林应倒是对何见家的事情有些了解。 在京城中打听上一番,人人皆知,城东撰玉坊东家的独子,是个十足死读书的呆子,一年前一举夺魁中了状元,可惜人脑子不太灵光,人情世故一星半点不通,说好听点是单纯,说不好听点,其实和痴傻也并无区别。 由是这番原因,所以也没捞着什么大官做,当年朝中初设大理寺,便派遣来做了个没有什么要责的右少卿,一个人在大理寺这一档子事中一晃便是一年。 这两年来朝中并无人刻意为难何见,皆因他爹用银钱打点一切。所以出了这等子事情,驰聘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这位何家的老爷子。 哪想着这位的老头儿却是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儿,在自己儿子身上花的那是大手脚,将这上下的话听完,倒是十分警觉地发现并不曾牵扯到何见身上,干脆将脸色一扬,便关门送客了。 寒冬腊月里,两个人就那么立在大雪里,冻得身上直打摆子。何见看得出驰聘心上忧虑又不甘心,倒也是下了血本。两个人驱了马车去了城郊一处荒地里,挖出了这一箱他爹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 废了这么大的神,到底儿没派上什么用场,迟聘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说:“若不然咱们将这物件送到他府上去,再接个人回来劝上一劝。这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这些人,想要的不就是这些么!” 他像是颇为介怀府上多了个人在一样,眼睛微微眯着,说得颇为大声。 何见在边上摆弄着他的鸟笼子,往日都只是符合着迟聘的意思说话,所以迟聘此刻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得了意思,拍了拍笼子边上,里面的红毛八哥一声一声叫着:“大人吉祥!大人吉祥!” 他听得十分满意这才说话,却出乎意料地违了迟聘的意:“这么冷的天,洛严他又是个比我还娇惯的主儿,若是为了钱,怎的会挑那最小最破的屋子住,还扬言要歇上三月,可是今早吃饱了撑得不成?” 迟聘半醉半醒,想也没想便接了话:“对,说的多对!”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一张绯红的脸猛地瞪着转过去,吓得何见即刻捂了嘴不敢再言。 林应见状一笑,是今日少有的开怀。伸手将迟聘往自己这边一扯:“你也甭逗他了,他说得倒也不假。凭着他的家世,金银之物恐是难入了他的眼。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一年的俸禄也都没有这般多,他若是再有心用这事情说话,反倒棘手了!” 迟聘摸了摸滚烫的脸颊,长长吁了一口气,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难不成你真的要留他在府上三月光景?”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失语,他无奈咽了口唾沫,又言道:“这洛青山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之事明显朝着你而来,要做什么且还不得而知,你可要万事留心!” 林应点头,他却是还没说话的样子,眼睛一顿一顿,渐渐睁都睁不开来:“我怕他怀的心思……..” 话还未说完,身子一斜,猛地扎向林应怀里,只听得何见那鸟儿又叽叽喳喳:“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夜城中花灯会的热闹一直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平息,而城西这僻静地方,却像是个世外桃源一般,从始至终都未闻得半丝的气味。 这个年头事情多了些,过得不大舒心。林应昨个将事情了结之后,今日原想着三个人晚上能去灯会逛上一逛,沾沾欢喜的事儿去去身上的晦气。哪想着被打了个岔,如今只有掀了窗扇子瞅瞅天边盛放的烟火,便捂了被子蒙头大睡的份儿。 洛严白日里生了莫名的气,闭门不出,林应倒是应了他的心思,真真将他晾在了那儿。只有回来的时候顺道去门口看了一眼,却见那屋中烛火已经熄了,门口上放着一个青瓷碗,想来应是丁香用来盛鸡汤用的,眼下已经是空空如也。 他咧嘴不由地一笑,忽然觉得洛严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变了不少,但是却并没有如今看起来那般冰冷难以亲近,骨子里还是当年喜欢惹祸,肆无忌惮,但却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娃娃。 看一个人往往是需得从细微末节处寻蛛丝马迹,就这么一个甚小的事情,他方才因为迟聘的话对洛严将将构建起的防备,眼下一瞬间被击垮。细细将这一日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觉得就算他有什么心思,也该是不会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思绪牵引着,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很多年的某天。 那个时候还是在江南,他与迟聘已经同窗两载。有一日里,学堂里来了新人,迟聘拉着他到阁楼的栏杆边朝下望过去,见十一声鸣锣开道之后,接着三顶枣红色轿撵徐徐而来。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入了院上的高架楹子,有人便立在木梯子端上喊话起来:“金夫子可在?” 那掀了帘子走下轿子来的,便是洛严。 那年洛严已有十五,听金先生说,他爹是当朝太傅大人,他十三岁的时候丧了娘,身上的戾气一年一年更甚,太傅与先生是旧识,所以不愿万里将他送了来,想为他静静心。 林应早年在逃荒路上与爹娘走散,又遇上个无父无母的迟聘,这番搭上个丧了母的洛严,几个人也算是同病相怜。 本是想着他是初来乍到,能够相互照拂着到也是个好事。哪想着这位高高在的太傅公子面上交好,背地里却藏着坏心思,从与他交谈的三言两语中得知他怕蛇。 入了夜的时候,不知道从来搞来一条浑身金黄的小蛇,拿着绕了他的脖子,生生将他吓出个好歹来,眼珠子一瞪便晕厥了过去。 迟聘那时候和他两个住在一个屋里,明眼就瞧见整个经过,事后金先生询问缘由。他便要站出来指认。 哪想着林应却先一步开了口说,是自己昨晚上贪了懒没关好窗户,这才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那屋子边上临着的是一处荒地,常年荒草丛生,要说是有蛇倒也可信,所以金先生倒也没有追究。 反是立在一旁本是心里在盘算着什么的洛严来了气,一把从装着那蛇的瓦罐中将它捞了出来,十分没好气地厉声言语着:“谁需要你帮我掩饰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林应与迟聘两个身子一怔,有些没有想到。 那边发完了火,语气忽然变得低沉下来,解释道:“不过你且要看清楚了,这蛇它没有毒,而且我连牙都已经拔了,是咬不到你的!” 这一桩事本早已经忘了个干净,如今猛地想了起来。人立在檐下,大雪被风一刮,有些许飘进领子里去,冷飕飕地让人打摆子。可那感觉,却和那个闷热烦躁的夏夜一般,有种哭笑不得的温暖。 回了屋去,将炭火拢了,然后捂上被子蒙头大睡,这便是正式宣布了,这林府上又添一位主子,还是个三月为期的。 这位新添的主子头三日倒也安生。林应被皇帝下旨停职查看,他这位平日里也不怎么早朝的尚书大人,也干脆撂了这早朝,陪着林应在府上待着。 初初他不过爱说笑了些,用膳的时候喜欢抢林应碗里的吃食,林应说什么他都要反着说上两句子。虽然惹人心烦,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哪想着三日之后不知是摸清楚了什么东西,还是习惯了这府上的一切,面目摇身一变,先是吩咐用膳的时候桌上只能有酒不能有茶水,日日三餐需得三菜一汤,到最后上街要走在他前面,听戏要包了场将所有的人都赶出去。 花了银子且听戏的话林应倒也就不说什么了,偏偏掏了腰包,洛亚却搬了藤子靠椅来,手上把玩着两个玉珠子,视线一直落在林应身上没有挪开过。 林应被看得甚不舒畅,将头一瞥问他:“大人这是做甚,可是这折子戏不合大人胃口?” 洛严倒坦然的很,视线依旧没有挪开,嘴巴一张:“我自小便不喜欢这等吵吵闹闹的活计,还是看些静的物件儿安心!” “静的物件儿?”林应思量着,扭头打量了一下这堂上,心想着难不成是自己误会了。 洛严接着一句话,却像是赶着给他当头一棒:“大人看戏的时候样子深沉,倒也好看!” 语气恰到好处,语境恰到好处,没得什么毛病可挑,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奇怪。 007 服软 那日在院上洛严接到的信乃是来自九阿哥的府上,上面寥寥几个字,书:花开了,请大人移步府上游园赏花! 花开春来雁归,这意思十分明显,乃是有外面的东西到了。 策马取道,行到半路上,那头儿又来一封,依旧几字,上书:来客了,花便不看了,三日之后醉风楼亲自赔罪,携伴同往。 这话依旧好理解,来客了便是计划有变,后面的意思,是让他寻好由头三日后去醉风楼,勿要让人寻了端倪。 只是这计划为何有变,洛严倒是思量了一阵子,最后约莫能够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初到林府上的那日,他上了屋顶上去与他黑衣刺客打斗。不过几招功夫,便可见那刺客招招阴狠,皆是为了取他性命。他深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心上主意倒多,偷奸耍滑的招儿倒是信手拈来。 本是想使诈夺那人怀间的物件,好得些线索顺藤摸瓜,查出幕后真凶,哪想着竟摸出一块纯金打造的八角令牌来。 那是个除了花纹连个字眼都没有的物件,想要调查倒也都无从查起。不过幸得他在朝上依靠的这位九阿哥是这京中有名的百事通,道道上事情他都能搞个清楚明白。洛严便将那令牌送了去托他个信。 近日里出的事情少,能阻了他与二阿哥联系的,想必是便是方才的功夫里,这事情出了消息,并且这消息,还是个应该是个与皇帝有关的信儿。 既是有事,那最好的便是什么也都不做,免得再生事端。只好每日里依旧惶惶度日,静待着三日后在醉风楼将这一切事情搞个清楚。 三日之前他将林应的衣裳拿走之时,本是为了出气,哪成想,后来迟聘寻到了那屋中去,两个人在那间子里倒还呆了许久的光景,最后林应裹着迟聘的衣裳走了出来,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动作倒是颇为亲密,更是刺激了他的神经。 林应也因着他的举动受到了惊吓,一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面对于他。 所以这三日里,两个人心上都有芥蒂,连用膳都默契地守在屋中不肯出来。 说来倒也奇怪,寻常这个时候在自己府上,虽不知道做些什么,不过每日倒也过得悠闲。哪想着这几日在林府上闹腾了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整颗心都静不下来了,只觉得时间十分的难熬。 期间迟聘来找过洛严一次,话里明的暗的皆是言语着,林应他曾经心上有一个女子,怎的用情之深。意思倒也十分明了,不过到底没有说得了多少,便被洛严被赶出了屋子去,立在檐上只能无奈地叹气,深感无能为力。 这世道权势比什么都重要,有权势的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他说上千百句也有可能都是废话,让人实在是唏嘘不已。 这样的僵局一直延续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洛严要去醉春楼的时候,才终于被他忍不住给打破了。 清晨日头稀薄,城西边上的那一处旧寺庙轻微的钟声一阵一阵的飘荡过来。 平日里上早朝尚可能够听得到,如今已经约莫半月有余的光景没有闻得,忽然听见倒是颇为舒畅。 洛严他沐浴更衣之后,直接闯进了林应的屋中。从床榻上将他拽到铜镜前,嘱咐丁香打了水,竟亲自立在边上为他洗漱了起来。 林应见了洛严那一张脸,心有余悸地颤了一颤。思绪一愣,任由着他随意将自己牵扯着。直到身子坐定,等他取了梳子搭在自己头上,这才面目一僵,没得一丝生气儿,吐出来一句话:“你这是做甚?” 洛严手上骤地一停,透过镜子看了他良久,然后反身坐在林应边上,抬手将他的脸往这边生生地掰过来。 “微之!” 他忽然唤了一声林应的小字,林应闻了话,眼珠子忽然一涨,听得他语气颇为低沉严肃,将目光忽然一抬。 “微之,是我的错,是我心急了,可是我没有法子,我真真是没有法子,你帮帮我好不好!” 林应眼中疑惑更深,目光灼灼,藏着深邃的疑惑,脸上依旧不肯流露一丝的表情。对他这突然服软的态度深感诧异。 洛严倒是情绪愈发饱满,忧伤地几乎都能挤出眼泪来: “我也不知为何,那日在长乐门外见你一眼伊始,微之你就忽然间一头扎进我我思绪里了一般,我不管身在何处,行何事,心上想得却独独是你一个。我真的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将你从眼前拿去。一看见你,我就想痴狂了一般,什么都不想…..” 他说到这了,忽然一停,咽了口唾沫,才又缓缓道:“什么都不想,只想得到你!” 眼皮子一眨,泪珠子哗啦哗啦流下来,嘴上顺带着啜泣两声,说得好似自己所作多为全是不由自己一般,突如其来的软弱,相比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孤傲,倒是叫林应一时间不知所措。 林应将手抬在半空中,想要帮他擦眼泪,却又觉得这动作实在暧昧,所以就只那样呆呆地举着。 这反应明显是心上已经有动容的表现,加上他心上对洛严的认定便是个心肠不坏的人,听了这一番话,似乎是很能懂他欣赏忧伤一般,最后将抬起来的手臂轻轻置于他后背上,给了一个他能给的,最亲密的动作。 “除了应了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我都可以答应!” 他话语缓慢,有一丝迟疑,却还是咬了牙说了出来。 在那一刻林应多少有些恍惚,两个人在这一刻忽然间失去了往日里的客套,好像回到了当初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的防备和顾虑。 洛严转头看他,身子顺着他的胳膊往他身子那边缓缓倾倒过去,剑袖上的金线花纹一直在眉眼处蹭着,有些扎着面皮隐隐作痛,哽咽的声音骤然便停了,视线相隔不过一指的宽度,林应倒是颇为反常地并未闪躲。 “你这话可做数?” 洛严初次这般看着林应的脸,这般亲近,连鼻息的热气缓缓喷薄出来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见他长长的眼睫弯弯一翘,眸子里面倒是十分坚定。 “自然做数!” 听林应这么一说,他将脑袋一低,眉眼一斜,嘴角勾出一抹很深的笑来。然后顺势抵着地面上的毡子,扶着林应的肩膀站起来,捞起他头上的梳子继续方才的动作。 林应屈身坐着,跟着他的动作将脑袋往后一扬,见他低头也看向自己:“你陪我去趟醉风楼,说不好碰上了旁的姑娘扰了我思绪,我便对你再没有意思了。就算没有,那也能让我正正心思,日积月累的,许是慢慢就改过来。” 他徐徐道来,听起来着实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既缓和了和林应的僵持,又寻了个前去与人碰面的正经由头。 林应这些年虽也不是个只死读书的人,可到底受圣贤教诲,对洛严口中提起的地界从未踏足过。听过他的这番话之后多少有些吃惊,但却没有太多地表露出来。 因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加上细思之下觉得他这话多少有些道理,又见洛严满眼都是恳求,心也就软了。 他将下巴缓缓往进收了收,扭回脑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片刻,然后长吁一口气应声道:“去倒是可以,不过,马车轿撵便要舍了,莫要惹了人眼!” 这边松了口,那边洛严脸上即刻洋溢着喜色。身上一件鹅黄色的绣花常服映衬得整个人春风拂面,颇有生气儿。 他手法倒是娴熟,顷刻间已经替林应簪好了髻子。唤了门旁上候着的丁香进来,接过她手上的衫子给林应套上,顺带借着这气氛,环着他的腰给他结上了腰带。 两个人拾掇好以后,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起来。却偏巧不巧地赶上迟聘和何见今儿起得迟了。 林应便只能拽着洛严在屋里候着,待两个人备好了车正要走的时候,又拽着洛严十分稀奇地送了出去。 这举动颇为反常,迟聘以为林应被洛严为难,有什么不好出口的事情,借此来告诉自己。下阶去的时候他一个朝抄林应挤眉弄眼,行到轿子底下,林应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道:“你可是眼睛不舒服,可要我请人来帮你瞧瞧?” 他将手朝着迟聘伸过去,还未碰触到迟聘的脸,洛严见况便已经耐不住性子,急忙将迟聘往边上一拉,不想他们两个有一丝一毫的肌肤之亲:“迟大人可是眼里进了沙子,我来帮大人看看!” 迟聘忙摇头,抬手将他拒之身外:“下官无碍,大人牵心了!” 视线侧过来的时候何见从轿子里伸出脑袋来,十分没有好气儿地问了一句:“你走还是不走啊,误了时辰我可是要将这罪过都推到你身上的!” 接着他忧虑地看了一眼林应,十分无奈地上了马车。 车子扬长而去,林应倒还未懂究竟发生了什么,洛严立在林应身旁一副十分傲娇地模样,将手一摆:“咱两个人也该上路了!” 008 花楼 林应素日里不喜在城中转悠,挑选府邸的时候,还特意要了城西那荒废的宅子,图的就是一个僻静。就连常常上下早朝走的小道子,也都是捡着没有人烟的地界绕着走,寂静舒畅,倒也惬意。 今日跟着洛严迈步子上了大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叫人心生烦闷,不过好在自己的事情风头似乎已经过去,也并无人再拿到面上来谈论,倒叫他舒心不少。 一道上心惊胆战的抬袖子遮着面容,胳膊举得又麻又痛。便推了推洛严问了一嘴:“还未到地方吗?” 洛严停步站定,表情奇怪,拿他打趣:“看来林大人倒也非是传闻的那般清心寡欲,你这般心急,我倒不知我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林应侧脸乜斜他一眼,此刻心上着实没有将他当作那个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来看,毕竟是洛严求着自己来的,他自己有些脾气倒也合情合理。 洛严见他的面目十分可爱,冰冷的表情倒没有融化,不过眼神却是没有那般尖锐刺人了,将他牵着转了半个身子,然后抬手一指眼前那已经被彩色花灯层层包围的门楹:“喏,到了,就是这儿!” 林应得了声忙抬眼看过去,见门顶子上一块镶金的桐木牌子上三个大字:醉春楼。金碧珠翠,十分豪气,便即刻脱了洛严的引领,三两碎步子奔着赶着冲了进去。 洛严此时此刻才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在身后急忙喊着:“你慢些,莫要嗑着!”。 话毕人已经没了影子,便急忙跟着进了门去,却哪想着视线在门内扫视了一周,定在林应身上时候,他已经被那老鸨牵扯着上了阁楼的香梯。 远远看上去那老鸨喜笑颜开,见他穿着不凡,以为捞着什么大生意了而不肯放过,忙招呼着:“大爷屋上坐,来得正是个时候,这花棠刚开,正品个鲜!” 再反看林应却是一脸的嫌弃与不甘愿,被拉扯着的衣裳已经半截子落了空不在身上。 洛严这一路上本还在思量着着该如何摆脱林应,独自一人前去和九阿哥的人碰头。哪想着此番倒是赶了巧,得来全不费工夫地解决了这份疑难。那边林应目光往下一扫看见了他,他便也假装什么也不知晓,忙将身子转向另一边去。 “洛兄……” 话才开了个头,人已经被拽进了房中去,尾音在半空中颤了颤,传过来的时候有些戛然而止的意思。 洛严忙又将头转了回去,逢上那妈妈砰地一声将门扇摔上,心上的窃喜忽然间又转而成了忧心。 说来林应今个儿若是因着他自己,真真地迈出了这人生的一大步,那这算来岂不是给他给自己挖了坑,到嘴的肥肉自己还未尝个新鲜,就要被旁的人抢了先。 左右思量着,最后心上还是容不下,忙招了个姑娘来,从怀间十分淡然地掏出一锭金子来,要她跟上楼去,嘱咐着只陪那位公子聊聊天即可,不可做那些个出格的事情,事后还会有重赏。 这一番事情做了才算完,他立在堂上看着人那姑娘推门走了进去,这才不由自主地长吁一口气。 低下头理了理衣裳,拍拍在路上沾染的灰尘。目光不经意地一瞥,便见楼下有间宾房门楣上用银针挂着一条红绢子。 洛严目光一仰,重新将楼中扫视了一周,然后径直推门走进去。 阁楼上的名唤香暖阁的屋子里,脂粉香气惹得人十分的不适。满屋子的轻粉色垂帘和穗子宛若是一个午后的春梦画面,墙壁上用来装点的画框中也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内容。 林应捂着口鼻不住地打喷嚏,方才挣扎得有些激烈,却不想这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女人不仅看起来身子健硕,也着实是个力壮如牛的主儿,不过百步距离,他整条右边胳膊已经被勒得生疼,稍稍用力地一碰都觉得十分难耐。 “公子稍安勿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儿来到老身这里,保管叫您躺到晚上才能挪得动步子!” 看着林应有些无奈,老鸨的的手稍稍松了松,说完话捂着嘴笑得十分的开怀,林应却不懂这个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被强按在屋中的一张三角圆凳上,本就是初来乍到,又偏偏撞见个这般的境况,面上一副受了惊的羔羊模样。小声嘟囔:“这豆腐既然烫嘴,那便不吃才好!” 且说着,眼睛还要不住地朝着门口扫射过去,想要看看洛严究竟有没有跟上来。 早就听说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界,朝上的高官在这儿寻乐子的并不在少数。如今眼前这妈妈十分热络地强买强卖,想偷偷挣扎着逃走没得办法,又不好将事情折腾得太大,林应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正要叹气,大门忽然传来咯吱一声响。林应面上稍稍泛了些笑意,忙将面目一转,不想却见跨进来的是一个双青底的绣花鞋,又顷刻颓然。 半扇子推到底儿,举着轻罗扇子掩面进来的姑娘身着一件素色衣裳。步子倒是轻盈,身上迎面而来的茉莉清香被门外一阵清风带进来,十分沁人心脾,虽然失望,不过倒叫他放松了不少。 旁上的老鸨也跟着转过头来,瞧上一眼,却忽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一般,连按着他的手也都一瞬挪了开来,两步便到了那姑娘眼前。步子跨得有些夸张,随着一身肥赘晃动,整个阁楼都仿佛摇晃了一番。 “你且在楼下晃荡着,谁叫你上来的,莫要坏了老娘的生意!” 老鸨一边说着,丢了方才一脸的和善肥肉,突然面目狰狞却来,伸出手在来人的胳膊上重重一拧,疼得她身子猛地一揪,忙往后躲着:“妈妈莫要生气……” 说到一半,忽然又抬眼看了林应一眼,低着脑袋往老鸨耳垂边上一凑,嘀嘀咕咕又说了几句。 话毕,老鸨先是面露狐疑之意,之后忽然间喜笑颜开,将那姑娘十分客气地往前迎了迎,这才得了空子,急忙退步到门外头去了。 门一打开,外面喧哗声音聒噪,言笑晏晏,乐得开怀,中间夹着她的欢喜: “真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老话常说风水轮流转,可算是句实话,今儿这是轮到你身上了!” 她扒着门边上,说了话朝林应一笑:“公子尽可享乐,老身在门旁上为公子守着,必不让人扰了公子春宵好梦!” 这话叫林应不由地打了寒颤,然后砰的一声,门从外面被阖上了。 林应长吁一口气,抬袖子擦擦额间惊出的汗珠子。本是想着,如此也好,不过是个柔弱的姑娘罢了,顶多就是在这儿静坐干捱着,还能看着这姑娘秀色容貌高兴高兴。 他倒是不信,这床第之事他自己不愿意,还有人能够霸王硬上弓不成? 可万般都算尽了,却独独没有算到一面。他有心与那姑娘商议,唤她坐近一些来。哪想着纤纤碎步行过来的婀娜身姿微微一弓的时候,趁势挪开了扇面子露出容貌来,让他一瞬便明白了那老鸨方才的话语。 林应面上一僵,呆呆看着相隔着一张方寸小桌对面的人儿,脖颈间肌肤胜雪,青丝珠钗辉映夺目,期间却有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容。 鹰头雀脑将身子往前一探,厚唇之中掩埋的的龅牙呼之欲出,脸颊上扑着厚厚的一层脂粉,却依旧掩盖不住那犹如漫天繁星一样的斑迹,隔着如此近来看,确实有些骇人。 不仅如此,她倒也以为是林应对他也有意,凑上一张脸上来,手上已经开始十分不安分地摆脱身上的束缚。 “公子即对秋华有意,那秋华便不要了那公子的赏赐,今日定是要公子一亲秋华芳泽!” 本以为是虎口脱险,哪想着是逃了虎口又入了狼窝,不过他倒是眼疾手快,趁着那姑娘还尚未凑过来,忙将身子一闪到门边上,一把将两扇门都掀了开来。 果不其然,那老鸨就站在门旁上,听见有动静,正好将面目转过来,被林应撞了个满怀。 “唉,公子这是怎的,可是有什么旁的需要,尽可提出来?” 林应心上知道,若是不寻个借口将这老鸨给搪塞了,恐是依旧不能脱身,还要在这屋中,同这一个“人间绝色”纠缠上一阵子。猛地心上一计,做难言状:“妈妈着实难为我了,鄙人粗俗,偏偏是个不好女色的主儿,今儿来本就是要问上一问,妈妈这儿,可有绝色男子?” 这话这样一说,他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脑子里忽地便涌现出了洛严的面貌,和往日里不巧碰见过的迟聘与何见痴缠的不雅画面。 身后的秋华姑娘扑了个空,小碎步子迈着走过来,不过咫尺的距离,持着一条缎子过来牵人。他趁着那妈妈瞪着眼珠子愣神的片刻,将她缓缓往边上一推,幸得身子单薄,舍了身上的大氅,使了招金蝉脱壳之计溜之大吉。 身后一阵嘤嘤哭声,接着便是厉声呵责听不大清楚。 009 蹊跷 躲躲藏藏在楼中转悠了一大圈子,最后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喝了几口清茶,林应撑着脑袋坐在堂中的人群里,想着方才那姑娘说她收了银子的事,不用猜想也都算到了洛严身上,是时心绪上有些颇为烦闷。 这一年的生活虽然平平淡淡,却正正是他当年寒窗刻苦多年最后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这种平淡的生活,从腊月里被打破之后,好似扰了湖心的水面一样,水波一圈一圈向外缓缓荡漾着,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死循环一般。 一年以前,何见便是为了迟聘才搬来的林府,在府上也是像洛严这样万般刁难,惹他注目。 先是晚膳之后拉他在庭中喝酒赏月,吟诗作对。 迟聘不善文藻,两眼瞪得又圆又大,只能闷头喝酒,喝完就躺下装醉,还顺手捞了何见带来的玉佩,真是颇为值当,也便随了他去。 后来久了,何见得了诀窍,把酒换成了茶,迟聘也无奈,闷头灌下去,哪料越喝越精神,陪着何见在庭院一坐便是一晚。 那个时候是盛夏,入夜蚊虫甚多,两个人穿着青布敞袖的袍子求个凉快,第二天撩开袖子一看,双臂上满是红色的印痕,指甲一挠都生生能挠出血来。 还远不止如此,过了有四五日光景之后,什么功夫都用尽了,身上的痕迹却是一星半点也没有黯然的意思。 照着迟聘的意思,本都是男儿身,自己的出身又着实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留得些痕迹在身上也并未有什么不妥,便也打算不再另觅良方了。 哪料得何见却不从,不知从何处听得个乡野偏方,跑了一整天,寻了三四个药铺子才抓来了一副良药,用温水煮了药汤,非要拉着迟聘陪着他一同泡上一泡。 迟聘虽不是个拘谨的人,不过何见到底是还算是个生人。婉言拒绝不成,干脆暗暗使坏将那装药汤的盥洗木桶给弄漏了。 这一漏原是不要紧的,可何见这屋中偏偏是砌上了瓷的,脚下遇了些水,猛地打滑,身子一倒扑进迟聘怀里,两个人便一同掉进了盆里去。 有没有闪着身子是再一说,单单是喝了几大口不明不白的药汤子,便害得迟聘腹痛了一夜,整夜整夜的嚎叫。 这两个人的手段虽然相似,不过何见当初是因为迟聘着实有些受不住,使计将他给灌醉了,三两句盘问之下便晕头转向地表了心意。且在这之前何见也未做出什么旁的过分事儿,还尚能算是心思单纯。 可洛严这主儿却不一样,心思颇为深重,打从在长乐门外开始估计便就揣着这般的主意再怀上。初来乍到便十分坦然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叫人果真是不舒服。 林应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膛上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颇欢。 想一想当日何见说完了话,趁着迟聘一愣的功夫躬身定情一吻。 就这一吻之后,隔了不过一日功夫,两个人便钻到一处屋子里去了,日日都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界上腻腻歪歪的。 幸得迟聘有意避他的嫌,他后来那些时日才算是过得释然些。 迟聘与他是经年的至交,他自然不会因着这事情便与迟聘疏远。只是何见并不乐意自己和迟聘走得太近,他心上也有顾虑,更加识得眼色,便有意疏离了些。 哪想着期间有日迟聘来寻他,问他是否心生了嫌隙。他言明了心上所想,迟聘宽了心要走时,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佑颜,这些年来也不见你……有过这般偏好。如今…….” 他顿住片刻,重新调整了语气,才又说“你告诉我,你可是真心与他在一处?” 迟聘将门方才拉开一个缝隙,立在门旁上思量了一番,屋子里烛光暗淡,看不清他表情,不过语气却是能听得出来异常地深沉。 他当时没有回答林应的话,只缓缓反问了一句:“微之,你从来都没有动心过吗,那种只要是他,旁的便是什么皆可的感觉?” 他想到这里,忽然又拿这个问题来问了一遍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上却是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对于洛严的感觉仔细感受了一番。只觉得思绪杂乱地理不清楚,满脑子都是他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冰冷而又带着一丝丝善意的笑容。 想了也有半晌功夫,嘴上一杯茶见了底,恍过神来端起壶来正欲重新斟上一杯,恰逢上门口钻进来一阵冷风,林应正抬眼一看,入了眼的那素白衫子,白面书生模样人儿看上去十分地眼熟。 那老鸨见得了人从阁楼上走下木阶子来,依旧是方才笑脸相迎的模样,只是相比方才,此番却像是遇见个不敢动手动脚的主儿,只有猫着腰毕恭毕敬的样子,笑语:“大人来了,沁香姑娘在楼上,这几日身子懒些想是才起身,您自己上楼去看吧!” 她言语里极力想要表达对这位姑娘的照顾,一张布满横肉的脸几乎都已经要笑到僵硬。来人却只是侧着面目颔首点头,然后摆头环视周围,有些厌烦。 林应借机定睛一瞧,见了多半面貌,这才能肯定是迟聘无误。他怔怔地将眼睛一睁,又慌忙用袖子将脸一遮,恐四目相对,平生尴尬。 静了片刻光景,闻不得人声了。将视线一斜,胳膊缓缓落到鼻尖处,一双眼偷摸露出来朝着堂中木阶的方向望过去,那边迟聘提着前襟已经疾步走到了半中腰的位置。 他眉眼一皱,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迟聘他可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主儿,照常理来讲,原是不会来这种地界的,可看眼下看这样子好似还是个熟客。 心上疑惑,便欲探个究竟,他站起身蹑手蹑脚从人群里窜过去,待着迟聘拐上阁楼廊间的时候,身影晃动,三两疾步而上,便扒着木阶尽头的一个红漆抱柱伸头探着情况。 顺着右边长廊往里数着,迟聘正立在第四间闺阁门旁上扣门。两三声之后,未有人应声,他皱着眉干脆直接掀门走了进去。 林应见况忙舍了那柱子继续往里走,跟上去侧着耳朵贴在那门扇上,十分好奇迟聘此行一遭究竟有何事。 若他真真只是为了寻欢,那与何见的事情,必定是另有隐情,恐是又要牵出一大堆的麻烦事情来。 屋外起了大风,廊子尽头的一扇小窗扑闪一声被刮了开来。他方才将身上的大氅给折在了屋中,眼下寒风顺着衣领袖口毫不留情地往衣衫里灌着,着实让人有些难耐。 他打了个寒颤,将双手合在唇前轻轻哈了一口气,缓缓地搓了两下来取热。闻得里面依旧十分沉寂,抬起食指蘸了唾沫,正要刺穿那窗户纸瞧上一瞧,忽地闻见身后有缓缓脚步声,还未来得及转头一窥,脖颈间忽然受了重击,眼前倏地漆黑一片,应声倒地。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暗淡了下来,眼皮子一睁,林应能察觉到屋里是暗淡的烛光,那昏黄且泛着光晕的亮堂叫人恍惚中更生难受。 脖颈上一阵刺痛,脑袋晕晕沉沉的还未清醒,便已经闻得一股浓浓的檀香气。 廊上的脚步匆忙,来来回回在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来。迷蒙中缓缓清醒过来,视线清晰地看见此刻是在自己屋中,且堂上三个人都在,形态各异地立着。 洛严见他睁了眼,本立在床畔上,即刻将那幔帐往身后一牵扯,屈身坐在了床边上,虽是笑意,面色却有些难看。 “我可是做的梦?”林应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大明白。 洛严伸手拍拍他的脸颊:“梦?做恶梦了吗?” 林应见他伸手过来,忙想将脑袋往旁上挪上一挪,却有些力不从心,揪着脖颈子有些抽筋,轻声低吟了一声。 洛严轻轻晃晃脑袋,手没有收回来,重新将他脑袋摆正。他抬手起轻轻一推,忽地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事情,嘴里又问着:“那姑娘可是你故意找来戏耍我的?” 见他没有言语,看上去却是默认的态度,便又说:“你莫不是认为,就凭这样,就能让我对你有什么旁的意思吧?” 洛严笑意更深了,替他掖了掖被角,深沉而又认真地说:“我初是没有这意思的,只是怕你一时把持不住作出什么后悔的事情反赖着我了。不过,你说的这层目的也算是意外收获。” 语毕,他垂目看着林应,眉眼轻轻一挑,在那张冰凉的容貌上显得格外地惑人,像是在提醒他什么,可见他却什么也不明白,才直接言语挑明:“微之你可真真是没得个好记性,可是忘了你同那妈妈说过什么了?” 林应脑子一转,即刻便懂了他的意思,眼睛骤然睁得又圆又大,身子猛地往起一抬,抬手刚要指他,却被他一手按了下去:“好了,我也未曾讨得什么好处,不过是独独闻了些脂粉香气罢了。” 说着将身子一屈,往他身上压过去,继续道:“也不知怎的,这般一试,倒是反倒更加笃定,我心上着实只有微之一人,改不过来了!” 010 变故 洛严常日里便是一副冰山面容,只有和林应言语的时候面上偶尔能够露出些许笑意。如今这么一句话,语句依旧十分冷冷冰冰,脸上没有一丝毫的表情,叫林应身上不由地一颤,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何见立在炭炉旁上添炭,迟聘背对着床榻坐在堂上的清漆方桌旁上持着一壶酒正灌得尽兴。两个人闻得这话,皆将面目挪了过来。 洛严的面目与林应相隔咫尺,林应下意识将脑袋往旁上一侧,正好与迟聘四目相对,却发现迟聘双眼通红,脸颊上尽是泪痕,十分反常地大喊一声:“够了!” 洛严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面目一沉,又缓缓直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轻轻咳了一声,够着床边上的方盘倒了一杯热水。 外面的风到这个时辰也都还未停,拉扯着屋外的树枝子一直作着细声。丁香闻了动静忙推门走进来,风砰地一声将门摔上,将一屋子的人都吓得一颤。 林应看着迟聘,十分惊诧地支着床褥将上半身抬起来。出声试探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这样一动弹,呼吸声一重,檀香入鼻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起来,倒是又能够察觉出几分的端倪来。 只是一问,迟聘那眼眶中已经几乎要干涸的眼泪重新决堤了起来。嘴里结结巴巴抖着几个字:“先生…先生……” 还未听得清个字眼,他忽然像是再也扛不住了一般,忙将脑袋转了回去,低着脑袋双手抱头痛哭,全然崩溃。 何见将炉盖一盖,两步走到迟聘边上。虽没有悲喜的表情,但往日那般喜笑颜开的一个人还是能够看得出来此刻心情的沉重。 他将腰身一弓,就那样站着,双手从迟聘身后的腰身往前环过去,下颚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侧着脑袋轻轻吻他的右边脸颊,低声耳语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 洛严嘴唇微动,见此状况,回头对上的是林应十分好奇的目光,只能十分无奈地搭话:“看来这事是要由我来说了!” 林应一动不动,也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着他,见他思量了一番,便才开了口:“金适才…….他到府上来了!” 他到底是没有那个本事,可以面不改色,十分淡然地告诉他金适才殁了的消息,只是忽然间脑子转了个角,急中生智,挑了个他比较容易接受的话。 “先生他到府上来了?何时的事?” 林应方才刚醒过来,脑子还有些懵然,似乎没有懂他话中的意思,跟着反问了一句。 洛严视线从低往高一抬,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知他心上到底是个机敏的人,静等着他自己反应过来。 林应又看了一眼迟聘伤心欲绝的模样,细嗅着鼻息间那浓浓的香气,听着府上慌忙的声音,配上洛严方才的话,循迹而思,其实已经得了答案。 心肝上猛地一颤,胸口忽然间缺了一口气一般。身子本就不怎么殷实,此刻又剧烈地咳了两声,那严重的地步,就差着一张白绢子捂着嘴,一口鲜血喷溅在上面,便将腿一蹬殡了天去。 洛严忙将他身子扶着正起来,垫了背让他好生靠着,一只胳膊在胸前缓缓抚着,脸上忽然变得焦急起来:“你别急,你先别急,你自己身子要紧,这事情有我们帮着解决,已经发生了,还是要节哀才好。他人已经在府上了,若是看见你这般模样,怎的能够走得放心!” 洛严这一句一句,劝人的话倒是说得十分的巧妙,知他心上最反感这事情,有意地可以规避着一些触目惊心的词汇,徐徐缓缓,正是恰到好处。 林应自然不用说,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着,洛严伸袖子不住地帮他擦拭着,可还是有大滴大滴的泪珠子滑过脖颈流进了衣襟里去。 他表情十分夸张地皱在了一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不向驰聘那般黯然神伤,反而是抱头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三个人说来皆是金适才的门生。迟聘和林应是一般,是被这个金先生收养的。要说来这不同,便是林应当年兄妹两个与家中走散,是完全依赖着金适才的,将他当作养父一般。而洛严只是丧了父母,家中还有旁的亲。到底拿这金适才当了个外人。 洛严那就更不用提了,两个人到底相处了一年不到,且日子光景太久了,情分早已经淡了,也就更没得什么好伤心的了。 不过屋中管两个人这样难过着,尤其是林应哭得伤心欲绝的,看得他心上是十分不是滋味,一向冰冷的心却像是被炙烤着一般,霎时便化了,眼眶忍着忍着,泪珠子便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白日里起风之后天气一直都不大好。府上得了白事,连往日里丫鬟家仆之间的说笑声音都已经变得淡了,整栋宅子都弥漫着一股低糜的氛围。 大门口的红灯笼本是要趁着过年的喜气留上几日的,今日家仆已经搬了梯子来换成了素白色。 门楹上缠着素白色的缎子,院子上成沓的纸钱随风翻飞着,看得人身上不寒而栗。府上的人端着物件来来回回地走上,步子比往日要急促得多,连个闲话的都不敢搭。 林应往日里性子好,对下人并不严苛,他们倒是偷了不少的懒。自洛严来了府上,便是日日打起精神来做事也都有被罚的时候,如今府上又出了事情,任谁也不都想触这个霉头。 他们这些为奴为仆的,没得饭吃尚且是小事,若是遇见个狠心的主子,心一狠那可是连命都没有了的,自然是要多小心些。 人是置在门扇上被抬来的,江南乡下讲究多些,将初死的人搁在门上,意为挡在鬼门关外面,说法是将魂儿还能在身上多留一阵子,待着身旁上的人将要说得话说个清楚明白,入了棺材去这才算完。 林府上本有个专门供着灵位的祠堂。前些个时日迟聘父母的祭日,何见那日午膳都未用得,拉着马车将方圆五里之内的纸钱全都买了回来。 林应两个本是想着拿了俸禄,好好办上一场法事。便也没顾得上何见,哪想着他一个人跪在屋中灵堂烧纸钱,却是个没得经验的,未寻个炭火盆子兜着,又逢秋末风大,还未燃上几页,身旁厚厚的一摞便连带着点着了,最后整个祠堂都没救得下来。 如今上后院上看一眼,还能见得那纸钱堆得似一堵墙一般,看着十分的骇人。 由是此番,所以人就放在入门来的正堂上,家仆取了方桌来点了炷香,就这么将就着,也不知究竟按何种礼制来操办,所以静候着林应醒过来再拿主意。 四个人前前后后地穿了廊子来到前厅上来,立在大门旁视线往里一瞧。人用一扇帘子隔着,迟聘三个方才见了,此刻背过身子去不愿再见,林应嘴间呜咽,将右臂一抬,晃晃悠悠地抖了抖,弯腰朝着那帘子一角去了。 洛严忽地一把将他手握住,吓得他一个噤声,身子从上到下齐齐颤了颤。 “算了,还是别看了吧!” 洛严诚诚恳恳的眼神看着他,眉毛一翘,试图阻止。 林应侧目看了他一眼,哭声已经十分微弱,但一双眼睛泛着严重的血丝,微微一瞪起来有些骇人。 他十分识相地将手一松撤了回去,林应扯着那白布轿子微微向上一撩,见其后一张已经严重泛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嘴唇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脖颈间还有一条印痕已经泛着深黑色。 他身子往后一沉,险些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洛严眼倒是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他腰身揽住。眨了一下眼皮,轻叹一口气:“都说了要你别看了!” 因着寂静,林应胸膛处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十分的明显。他一脸的惊恐,像是被吓坏了,喘息声缓缓重了起来,一只手抓着洛严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若不是冬日里衣衫厚重,必是要嵌进皮肉里见了血的。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他话语结结巴巴,方才在房中已经渐渐缓和的情绪再一次被提了起来,不过注意力却挪到了死因上。 洛严许是方才在道上已经想好了主意,眼下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张口便来:“金先生他许是书读得傻了,学人家头悬梁,哪想着要了命。邻舍发现的时候,屋子里乱成了一团,人就挂在梁上,已经没得救了!” 他眼见着干劝也不是个好法子,干脆反其道而行,有意刺激林应神经,想叫林应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可连边上的何见也都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过了,身后推了他一掌,忙给他使眼色。他顺眼扫了边上的迟聘,连他眼中都有些许敌意。 果不其然,在林应看来,他们两个到底没有熟到能够开这种玩笑的地步。他听了话,脸色即刻变得更加的难看,上边眼泪流着,下边嘴里十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来,虽然有些飘然,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滚!” 常日里他总是小心礼让,耐心相待,这其间有不少的由头是洛严帮过自己救了金适才的命。如今这般境况,却是也再顾不得旁的了。 对于林应来说,天都已经塌了,没有什么此刻在他心中能占着地位,更不要提往日的尊卑之礼。 011 安慰 洛严看着那架势也不好再待下去,如今林应心上难过,而自己偏偏生了个不如意的法子来,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拍拍迟聘。 迟聘一抬眼,他伸出拇指朝后一指,叮嘱着:“同他解释清楚,别让他太难过了!” 洛严心上明白,迟聘和他一样是个擅于言语的,只是碍于位子,往日有些话总是少说为宜的。这安慰的事本是要由着自己来的,只是也不知道怎得,自己在林应面前就像是个全无主意的痴傻一般,只要林应那泪珠子淌出来,他一颗心都乱了。 迟聘也并不想搭理他,却还是依旧点了点头。整个院子都异常的安静,叫人无所适从。倒是旁上何见问了一嘴:“尚书大人这么晚了,还要去何处?” 洛严常日里不太搭理人,只是如今局面太僵,多说一句话缓和倒也是好的,便破天荒地回了话:“这人啊,不怕犯错,错了便是要改的,且还需得做些弥补才行!” 他说完话看了林应一眼,他眼神依旧没变,泪珠子也依旧淌着。旁上何见听得迷迷糊糊的,抬手直挠脑袋。还未等得再问话,视线里人影已经出了大门去,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再回过身的时候,迟聘已经趋步到了林应身边,将身子背过去抵住门框,长吁一口气,昏黄灯光下,白雾清晰可见。 “你知道他的,他最重名望,你帮他洗了冤屈又如何,旁人依旧还认为他是个罪人。对他而言,那就像是一个牢笼一样,他走不出来。” 迟聘刚刚哭过,声音听着还是有些别扭,但其中有七八分努力地克制与认真。说起话来还依旧是满嘴的江湖气儿,罢了后便将头沉沉低着。 他本也十分脆弱不堪,此刻也需要一个人来安慰。可在林应面前,他宁愿自己是要强的那个,是可以让他觉得可以安心依靠的那个。 不过片刻之后,又怕他这般性子会在心里将自己话中责怪的意思加深,思量了一番,只好忽然强行扭转话锋:“微之,你活了这么久了,难道还不信命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圣贤书所言,这不一直是你心上所信的么?” 到了话尾儿上,他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爹娘,不由地颤了颤音儿,接着猛地吸了吸鼻子。 夜凉如水,尤是寒冬腊月里,风簌簌地吹着,近乎将人的面皮都快要给冻掉了。 林应双颊通红,本是陷在深深的悲伤之中,却忽然在这一番言语之后抬起头来看了迟聘一眼,这让迟聘着实松了一口气。 迟聘与林应相处了这许多年,知他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悲欢喜乐全都表现在脸上,眼下这境况,照着多年来的经验看,该是已经没了什么大碍,待他自己再想上一想,一个人难过一阵子,这事也便掀了过去。 他缓缓将林应拥在怀间,拍了拍他的背后。何见面上不快,不过也并没有说什么,眉角将将一皱,迟聘却已经松开了手,拉着他快步离开了。 夜依旧还是长夜,狂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四处翻飞,城中万家灯火由明到暗,至凌晨时分已经灭了八成左右。 林府上的忙活也早已经停了,丫鬟家仆忙得腰酸背痛,沾了被子便着。只余下管事的在堂上续了香蜡,又取八角灯笼来在府上巡视一圈。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见林应依旧跪在那帐子外面,便上前去劝了劝,只是他没得什么反应,愣愣地低着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灭了灯,走的时候托守夜的立在大门口帮着照看。 一切都得以安定,没得什么叨扰之后。洛严这才带着他用来弥补的物件姗姗来迟。 算上去,离他出门去,竟已经过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有余。他健步轻捷,怀间抱着俩酒坛子从开了很小的门缝里挤进来,然后小心示意那守卫莫要出声。 一进门来便忍不住立在檐下长叹一口气,因着眼前的场面倒是如他所料,正堂上红烛随风嘶嘶作响,堂子门口林应依旧还在。 其实他心上清楚明白,就算迟聘是有回天的本事,这今晚林应也注定是个不眠夜。 不过没有预料到的是,全府上下这番时辰竟是一星一点的声响都没有了,而且林应身旁也没留得个人作陪。 他此刻倒是不哭不闹了,不过却看上去阴气沉沉,倒还不如哭闹出来,这般有什么话都压在心上的性子,憋在心里反倒容易憋出什么旁的病来。 叹完了气,忧愁过后洛严紧接着又是一阵窃喜。林应眼下如此难过,既然无人作陪,他便看做是迟聘两个留给自己的机会罢了,且这庄严而神圣的任务倒是正合他的心意。 他先未顾得林应,折腾了一番,从柴房取得些柴火和煤炭来,奔着自己屋上去将炭火炉子给引着了,然后又在这狭窄的地方上置了台方寸大的圆桌子,又取了两把檀木靠背椅。将方才从府外面抱回来的酒坛置于桌上。 出门去的时候,发现林应卧房的灯亮着,上前去一看,见屋中丁香正在焦急地来回走着。出声一问,才知是迟聘嘱咐了她莫要上前去。 打发了她下去歇着,心上来了计策,举了桌上的茶壶直接往那火炉子里一倾倒,嘶嘶的鸣声之后,炉中盈盈火光即刻黯然,只留了丝丝烟尘。 万事俱备,他取了件狐皮裘衣来,这又上了廊子直奔前院而来,偏又事巧,刚拐过弯儿来,又逢上林应轻咳了两声,也犹豫不得,便奔着他过去了。 “天儿凉,微之你身子并不健硕。这般作为,可是打着算盘,待你病了,好叫我伺候你?” 他一边将衣裳给他紧紧地一裹,在胸前飞速将那锦带打了个结,立定了片刻,接着将头绕过他肩膀反着看他的面目,戏虐着言语。 “你还是承认吧,其实你心上早就有我了,是不是!” 他的面目贴得很近,鼻息间的热气喷薄在林应脸上,那温暖让林应的表情有些许的变化。 林应连抬眼的意思都没有,听他的语气脑海中便已经能够补得出来,他那一张比这冬夜还要凉上几分的面目此刻布着的几丝诡谲的笑。 “滚开” 嘴唇有些泛僵,脸颊也微微失去了知觉,他面目恍若一动不动,声音也不知道从何处飘出来的。 洛严手一直捂在他胸口上,缓缓地觉得连自己的手心也都被捂热了,这才松了开来。直起身将头一仰,哼笑一声:“倒是还能说话,说明有救!” 将将话毕,身后一阵阴风钻进来,他忙立在后头帮着林应一挡,只是可惜那案上的一支蜡烛不偏不倚地被吹熄了。 林应见况有些着急,慌忙抬手去拿旁上的火折子,只是无奈双手僵直,往案上一拍,下意识用力牢牢一握,却怎得都使不上力气,那物件一次又一次从手上滑落下去。 洛严在身后看他一番又一番动作,虽然不言语,却显得十分的急躁,最后干脆一把抢过来将那蜡烛点着了,然后将火折子随手一扔,屈身强行将林应抱了起来。 “你…….”林应吓得身上一颤,如此动作,身上的衣裳裹得更严实了些,更觉温暖,微微挣扎了两下,见没有丝毫的效果,也便轻易地放弃了。 嘴上喃喃着,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刚刚出声一个字,便被洛严抢过话头来: “晚上寒气太重了,你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我们进屋去!” 他语调严肃,相比商量,更像是一种命令。且脸色也不大好,林应也不想动静太大扰了旁人,便没有再拒绝,安安静静地随着他走。 夜色暗暗地看不见星月,院上的石柱上的灯罩是素白色,黄色光晕明明白白透过来,照得满院子极其亮堂,竟是有些晃人眼珠子。 一声开门的吱扭声响之后,烛光剪影之下,两个人身影迅速地闪进门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因着方才洛严出门去时将酒罐给打了开来,此时氤氲着一股酒气,酒香浓郁,轻轻嗅上一嗅都觉得十分的醉人。 他将林应缓缓放置在挪进来的靠背藤椅上,还有意加上了几层垫子,在那炉子边上衬着些棉布毡子,用力地往林应边上挪了挪,然后小心地将窗户合得更严实一点。 林应静静地没有说话,候着他备好了一切,站在身旁上摇头晃脑寻着还有什么纰漏的时候,正好身子上已经暖了和些子,活动了一番下颌,才缓缓张嘴说话。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洛严一怔,回身看他。见他主动开了口,倒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欢愉,忙走过来坐在他边上:“我要做什么?微之你该否是说错了话。此情此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应是一句道谢吧!” 他停下片刻,还不等林应接话,又继续说;“算了,我且当你方才在门外面冻坏了脑子,不同你计较了!” 012 迷糊 洛严的话一波一波的,说的林应脑子有些泛愣。 不过他显然一副把控全局的架势,丝毫不在意林应究竟有什么反应。话毕将桌上一坛酒往自己边上扯了扯,另一坛往林应那边推了推。 林应心上难受,也没那个心思与他争吵。 从前为人处事心上有顾虑,生怕哪个主儿因着自己去寻了金适才的麻烦,那自己真真便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所以怕醉酒误事,总是滴酒不沾。 也因着这事情,朝中群臣皆认为他不好亲近,也就走得远些,不怎么打交道,算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不过说来常日里虽然不饮酒,但也常受着借酒浇愁这词的熏陶,眼下心上不舒畅,这酒气扑鼻,便将他那心思给勾了出来。 加上洛严在边上煽风点火:“喝一口吧,权当是陪我了,喝进去,人会好受些!” 压抑久了,且如今算是再没有顾虑,他双臂抬起来搁在坛子边上。抬起来仰头一口猛地灌下去,结果呛得直咳嗽,喷溅出来了大半。 “你慢点,没得人跟你争抢!”洛严伸手拍拍他的脊背,然后用衣袖替他擦了擦下巴溢出来的酒水。一脸的宠溺。 那另外的小半入了喉去,只觉得一阵火辣灼烧的感觉,整个身子都开始泛起了温度,不过须臾之间,便化作泪珠子从眼眶里溢出来。 烛火光晕有些模糊,林应从平静中忽然惊醒了一般,奋力推开洛严的手臂,哽咽着大喊。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天生而来就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而我已经那么努力了,那么努力了,却还是什么也都做不了!” 他像是十分贪恋方才的感觉,一阵咆哮过后,似乎没有想过讨要什么答案,不顾一切再一次尝试,意料之中地再一次喷溅了出来。 往复多次,灌得满口鼻皆是酒液,最后有些微醺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砰地一声将酒坛子水摔碎在地上,整个人好像完全奔溃了一般,比傍晚时分在屋中初醒的时候更加失控。 他啜泣着,心口不停地颤动着,随着裹着的狐皮裘衣起伏,哽咽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直击洛严的心脏。 洛严一时显得有些无措,常日里只有别人哄他的份儿,他这般冷清毒舌的主儿着实不是个劝人的料子。不过也无奈,只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回忆着,常日里旁人都是如何言语的。 寻思了一阵子,最后照猫画虎学样子,抬手轻抚着林应的脑袋,柔声细语道:“嗯,不哭不哭,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犯不着跟我们置气!” 他手法有些生疏,将将动了两下林应便已经感觉到了不适,将脑袋微微一侧本想甩开他的手,却又听他言语这么一句,忽然噤声,侧过脸去愣愣地看他一眼。 那布满泪痕的面庞看上去都觉伤心欲绝,将将二十出头的年纪,眸子里本应是天真活泼的憧憬,却取而代之的是一难言的孤寂与绝望。 “嗯?” 洛严心上有疑问,不知他这反应究竟为何意思,愣愣地与他双目对视了一阵子。然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将手抄进怀中,徐徐摸出一包东西来。 搁在掌心放着,洛严面目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十分温柔且暖的笑容,是明眸皓齿,眉眼生辉的模样。相隔咫尺的距离,那绝色容貌倒是叫林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一面笑着,一面扯着那边角缓缓拆了开来。林应定睛一瞧,跃然于那微微泛黄的宣纸之上的,是几块如雪般晶莹素白的糕子,实在是寻常人家屋中最最寻常的糕点,却将他的眸子即刻给点亮了。 “这是…….” 他情绪明显缓和了好多,似乎达到了洛严预想的结果。竟自己拂袖擦拭了一番脸颊上的清泪,想要看的更仔细一些。 洛严点点头,应了他的猜测:“嗯,是桂花栗子糕。” 说罢伸手捏起一块来,缓缓凑到林应最边上。 林应张嘴咬了一小口,在舌尖抿了,那甜糯松散的感觉,与桂花香气充斥在舌尖,腻得醉人。 “是…….是江南的地界开的桂花,这味道,和当年先生做得一般,和先生做得一般!” 那味道刚刚涌上来,林应已经有些干涩的眼眶里,又忽然间绝了堤一般。平淡的语气说到一半,哽咽得已经听不大清晰。 他将那糕点从洛严手里一把夺过来,疯癫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两颊不一会便已经鼓了起来。 他哭着哭着,又开始笑了起来,先是轻声低笑,待着口中过得东西全都咽了下去,忽然间又变成了仰头大笑。 当年江北闹饥荒,大批难民逃向江南地界。所以一时间,南北地界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加上金先生所住的镇子上本就不怎么富庶,所以常日里也没得什么好的吃食。 勉强能算得可口,且让人贪嘴的,便是金先生亲手所做的这桂花栗子糕点,他们几个调皮的再上山去采些子野蜂蜜来,那定是吃上一块要想上半月的。 那段日子里是林应最难熬的光景,却有了这唯一的一点甜才支撑了过来,所以心上铭记。后来日子好过了些,有了更好的吃食了,可他却依然独独喜这一口,颇为固执。 这桂花栗子糕,自他离开江南到京城来赶考那日起,便再也没有吃过。 京城地界大,能人辈出,可京城的桂花总是开的不似江南那样浓香盛放,所以不管怎的折腾也得不了江南的味道,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是强求不得。 可如今他终于又能尝得到,却又是在他心上最难过的时候,所以一时心上万千波澜,难以掩盖,陡然安静。 “青山,虽然迟聘他怕我多想,没能明说,可我知道,在他心上,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一意孤行才害了先生,这事情全都怪我,怨不得旁人半分。” 他忽然间唤了洛严的小字,许是因着此刻的陪伴,心上与他亲近了不少。觉得病死垂危前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语调低沉,虽然还带了些哭腔,但是话语已经十分真切。 青山这两个字洛严他听了这么多年,却头一次为之兴奋。前一秒还沉浸在林应的情绪中,后一面骤然一僵,也顾不得他这话中究竟有何意思,眸中一瞬便泛起来难言的欢愉。 “微之……” 他正要表现他的喜悦,林应却丝毫没有给他机会,忙又接话: “其实迟聘他说的对。我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我一心埋怨旁人,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心安的借口罢了。我不敢去相信,我当初奋力地一心要坐上高位,为的就是要好好地护着他。可哪想着岁月弄人,最后却亲手将他性命给葬送了。” 洛严初尝甜头,也不敢贸然抢林应的话惹他生气,只好装作认真聆听一般,实则在心里暗自偷笑着。 林应这一番话说完,方才入了肚儿的酒已经彻底上了头,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有微弱的呆滞。身子洛严边上一凑,趁着洛严毫无防备,一把将他眼前的酒坛子也抢了过来。 洛严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抢,哪想他将那酒坛子死死护在怀间,然后抬头流眼泪,一副可怜模样: “我只是怕,我突然间好像失去了这些年来一直追求的目标,我怕我变成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 “我怕自己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不住地重复着。 火炉上的炭火已经微微暗淡下去,屋子里蜡烛的捻子长了,掩在灯油里没得丫头去剪,已经不大亮堂。 洛严也不知道怎么,心上的喜悦因着眼前林应的样子,忽然一瞬蒸发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这些年林应似乎不想他想象的那样坚强而壮大,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那个对什么都能容忍宽恕的人,看似过得逍遥自在的人,其实心上遍布伤痕。 他不再劝下去,也不再说什么,任由他疯言疯语,最后甚至有些疯癫的行径。却只缓缓推门走了出去,然后立在门外守着,心上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那个京城中出了名的跋扈公子,那个朝中势力遍地的洛太傅的儿子,那个雷厉风行,甚至杀人都不眨眼的魔头,眼下竟为了另一个人的难过,手足无措,悲伤难抑。 这说来,连洛严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悄然蹲在屋檐边上,寒夜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在他面容上割着。他就那样愣愣发着呆,听着屋中的动静从混乱转为寂静,最后一声清脆落地,听得出来,是林应闹得累了,瘫倒在了地上。 闻声后才再一次推门走了进去,一声不发地从地上扶林应起身来,一步一步踉跄朝着床榻而去。 他方才将将回来的时候的打算是,今夜就算是用绑的,也得强行将林应留在自己屋中过夜。一来是为了私心,二来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自己好有个照应。 本以为会费些功夫,竟不想会如此顺利。便顺手将他的衣衫扒了,使劲一推往床的那头翻过去。 014 心思 迟聘一声恭贺出口的时候,洛严便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待他这一句话说完,整个人脸色都已经变了。 这京中但凡是个明眼的人,绝对都能偶看得出来,他洛严并不缺这一星半点的俸禄,即便是加倍也都不放在眼里。可眼前他既然提了这茬,必定又是来劝事的无疑。 迟聘也看准了他不会接这话茬,也便不顾他意思,果然不负他期望,继续说下去: “下官是想着,这金先生一事,必定花销不是一星半点,虽然皇上给了银钱,可定是要花得比皇上给的这些更多才行,才不会让旁人嚼了舌根,说我们一丝一毫的孝心都没有。下官与林大人商议着,准备将府上的银钱全都拿出来以供花销,不过往后日子肯定更加拮据才是。” 他顿了一顿。 “大人既然得了俸禄,往后也不便与我们过这苦日子。您待着的这段时日我们两个本就觉得有所亏欠,如今好了,待着金先生下了葬,府上腾出人手来,下官即刻恭送大人回府。” 迟聘倒是个精明的主儿,话拐来拐去,最后落在主意上,还叫人无法反驳。当初这俸禄不过是个空由头,不过既然来的时候要这由头,那走的时候,也必定是要背着这由头走才是。 洛严一时失语,被出其不意将了一军,好像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且迟聘理智客套,也不便用对付林应那般死缠蓝打的招数,只能暂且不正面回应,只打岔:“这事往后再议,大人先带我去前厅上柱香才是要紧的事情!” 洛严本以为昨晚的事情到这儿已经是翻过了篇去的,跟着迟聘两个人到前厅走了一遭,本还想着再能顺手将林应撩拨一番来生些趣味。 哪想着在前厅走了一遭,香也上了,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也愣是没有看见林应的影子。 最后他着实忍不住便问了一嘴:“迟大人,今儿个事情可非是寻常松散,怎的不见府院上的主儿招呼着拿主意?” 他本是受不得烟尘一类的东西,可也不知是谁在院上搁了个偌大的香炉,里面竖着几根十分夸张的竹节香,一着起来,晕得满院子烟气缭绕不绝,呛得他直咳嗽。 迟聘本忙着照看物件儿的采买清单和置办棺材的规格和花纹,听他捂着嘴在一旁问话,将脸一侧回话;“哦,微之他心上难过的时候不喜欢人去叨扰,所以今早我嘱咐了府上的人都不许去后院走动,他昨晚睡得迟,能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许是这会儿还没有醒!” 洛严似乎没有想到,从他屋中出来以后,林应竟是又钻回了那个脸炭火都没燃的屋子里。楞了一下,忙应声:“哦,这样啊!” 这样一问,迟聘也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反问他:“大人昨晚回来的也晚,不知可听见微之他房中有什么动静?” 洛严见驰聘对林应这般上心,不由地一酸,将醋坛子打了一地,又恐露出什么端倪。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脸上假笑堪称完美,言语敷衍:“没得什么动静,本官睡得一向沉,没听得什么动静!” 然后又非要扳回一成一样,抬头看了一眼天,跟迟聘说着:“这都日上三竿了,别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我还是去看看吧!” 没等得迟聘反驳,矫健身后已经奔着长廊而去,只留迟聘在原地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看了一眼一路跟过来,此刻正立在墙角边上偷听的林应,十分识相地一句话都没有问,继续埋头做事。 方才林应穿好衣裳走的时候,洛严心间还有些窃喜。是林应十分轻易便接受了自己同他坦诚相见睡了这一夜,或者他只是心上不想将这件事情捅出来。二者选其一,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他而言似乎都是好的。 若是第二种状况,既然林应不想公之于众,他只要装作自己昨夜也是醉了酒,脑子里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就可以轻易地将这一篇翻过去。若是第一种那便是更得了洛严的心思,说明他眼下好事将至。 可人从前面走了一遭再回来以后,却发现这一切好像都是臆想一场。 照着迟聘方才的说辞,托那好管闲事的皇帝的福气,如今自己已经没了留在林府的由头。且迟聘他也并非是这府上的正主儿,该也不敢贸然出言赶自己走,定是有林应的意思在里面。若不是方才两个人早就通好了词,那便是林应他日日时时都在想放设防趋赶自己。 昨晚的事情若在林应心上是个包,那这一次,不管再使出什么样的招数,只怕是林应也都定是要将他赶走的。 立在门口思量了一番,忽然觉得自己如今竟变得如此的窝囊,着实有些唏嘘。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畏畏缩缩反叫林应看不起了。 干脆一咬牙抬手扣门了几声,里头死气沉沉没有动静,心上一横打算直接掀门走进去。 与此同时林应从后院绕了过来,先他一步推窗翻了进来。视线搭在门边上,见有人影子烙在上面,忙伸手搁在堂中给的四方桌边上直推过去,恰赶上洛严伸手将门推了个缝隙,砰的一声又被顶了回去。 他纵身一跃,拭了额间一颗汗珠子,坐在桌面上长吁一口气。 洛严吓得一惊,险些将手指头挤在门缝上。听见里面的动静,抬手忙扣门,还作急切模样,语速极快:“微之,你怎的了,快将门打开,外面天冷,着实有些冻人!” 其实林应一早心上便有疑虑,从洛严屋中出来的时候在旁上候了片刻,已经瞧见了他在屋中的反应,知他想装睡蒙混过关。 此刻听他还要继续假装下去,抬眼正好瞥见火炉子里的几根茶叶桔梗,哼地笑出了声音来,语气奇怪,出言讥讽:“尚书大人可是看戏看得多了,自己也想登台演上一出?只是可惜,这个看官您找错了人,林某人府上事多,无暇分身!” 洛严听他话里有话,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却依旧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微之这话何意,听戏倒是常事,不过戏子可非是一朝一夕便可以登台的,没个三五年的功夫怎可?” 他本不过是打哈哈,林应却听者有意,以为他言语的意思是,他作这打算已经三五载光景了,顿时为之震惊。 “何意?尚书大人还是在檐子底下待着吧,该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屋子里炭火并不曾燃着,也冷得彻骨呢。” 林应不好面对,只觉得羞愧难当。话语冷冰冰的,比洛严还要凉上几分。 洛严眼下已经笃定,林应他已经知晓昨夜之事是自己清醒之时刻意为之,却不知他误以为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见眼下这局面似乎已经僵住了,一时着急,竟还想解释昨夜为示真心,没有趁火打劫的这一桩:“昨日晚上……” “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可以如你的意,当作我们两个醉酒失事,三日后先生下葬了之后,你记着收拾了行李回去便好。” 林应的语气故作镇静,话尾上已经没有了音,只有一丝飘着的气。 他从未遇到这般的事情,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也许因为潜意识里面男女之事根深蒂固的由头,心上倒说不上来有多难过,只是觉得整个人郁郁沉沉的,十分的憋屈难受。 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有他一步一步妥协的原因。他圣贤书读得多,足够理智,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心上也不全是对洛严的埋怨。 不过洛严却明显慌了。 日头从后头照在他身上,七尺男儿,身形修长,背后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喉咙间快速地咽了好几口唾沫:“微之,你听我说,你先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你,昨夜是我不好,但是你吐了一身,我也没办法!” 一只手抬着来回摆动,发出一阵凌乱的扣门声,将两个人的心都扰得十分的乱。 洛严还试图用谎言挽回,不过折腾了一阵子,里头依旧是沉默以对,他胳膊一酸松了下来,将头缓缓一低抵在门框边上,思量了好一阵子,才又忽然重新开了口: “微之,我心上有你,我想你与我在一处。从前我不懂这些年我为何过得不快活,一直觉得是因着我娘的事情,我自己一直走不出来。可从那日在宫门口看见你晕睡过去的面容,我才知道,原来心上空的那一块是你。是你多年前温暖我,闯进我的生活,如今,你已经不能抽刀的干净利落,这对我不公平!” 他说着,语气愈来愈激动,常日里僵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十分显然的难过。心肝上颤了一颤,震落了好几颗泪珠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哽咽声音良久才缓过来。 “微之,从今往后,我护着你。再不让你有难过的时候,所有的事情,所有的问题,全都我来扛我来解决,我只要你站在我身后恣意地活着!” 015 腊梅 15腊梅 林应知道,他这话必定是经了深思熟滤的,说出来听着倒也真诚,不知是在心上思量了多久的由衷而言。 若是这话换成这京中任意一人家的姑娘听来,许是人早已经乐得痴傻掉了。 可林应刺客坐在门内,虽说感动也有,且他也并非是那种死读书的人,倒也开明些。这些心态也算恣意,没得非要寻个女子成婚。 苦日子过得久了,觉得只要过得顺遂便好但依旧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当初迟聘与何见在一处的时候,迟聘曾问他:微之,你从来都没有动心过吗,那种只要是他,旁的便是什么皆可的感觉? 在洛严来的这些天里,无数次的拿着这句话来问自己,却没有一次得到过答案。 动心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了洛严的步步紧逼。并非只是单单因为他救金适才的这恩德,且每一次,心间的那感觉,与其说是惴惴不安,倒不如说是一种莫名其妙地悸动。 这些年来一心为了爬上高位,从未谈过感情一事,情爱之事说来是个实实在在的新手。本来金适才的事情,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像是人生支柱的由头,不过一晚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思绪着实乱的很,一时半会无法缓过劲来。 不过心上越往洛严身上想着,便越觉得,脑子里竟全都是洛严。 这一僵持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 林应在屋子里用被子将脑袋裹着,闭着眼假寐,脑袋里不断涌起种种画面。 洛严则立在檐子底下愣愣地站着,从艳阳天气到阴云遍布,再到天上簌簌飘雪,面容一直僵着,视线长久地看向一处一直没有挪开过。 从半月有余之前的上元节一场大雪,寻了个由头强行在这林府住下,说来也算是欢迎。 到眼下又是一场大雪,确定自己已在这林府落不了脚了,也更像是一场讽刺一般的欢送。 就像是一场大雪从未停过,他立在林府中做了一场白日梦一样。雪沫子在天上横飞,落了青丝上,落了羽衫上,落进脖颈处,凉飕飕地化作了一阵刺骨的水珠子,顺着身上一直向下滑去。 待到用晚膳的时候,迟聘终于得了空,和丁香两个来照看一眼。 门里头搁着的桌子早已经被林应挪开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林应扒着缝看了一眼,才发现洛严已经不见了影子。 “大人睡了一日一晚了,起来吃些东西,先生他刚走,您可别再饿出个好歹来。” 丁香跟着迟聘入门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将手中的饭盒搁在桌上,一边顺口说了这话。还未说完,迟聘忙将她一撞,使了个眼色,她即刻明白过来是自己口误,抿了抿嘴将头一低,沉默着过来替林应梳洗。 外头雪花漫天乱飞,风噗噗地从窗缝子里挤进来,着实冻人。 林应埋头吃饭,丁香出门去从膳房取了红碳来,在燃着火炉子。而驰聘正襟危坐在林应面前托腮静看着他,也不知再思量什么。 三个人在屋中闷声不敢言语,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够听得清楚,一颗心总觉得揪着,气氛僵得好似都能够结出冰块来。 林应方才是有赌气的意思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洛严一番话,且见他一直立在檐子底下,竟心上一软将桌子挪了开来。 应是有一丝渴盼着他能够再说些话,或者干脆强行冲进来。可面上还要装模作样欺骗自己,这事不是有自己引起,自己也没必要将他拒之门外。 方才透着眼一看,见外面没了人影,心上竟是一股子失落,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是那么期盼洛严能够照着再坚持得久一些,像往日一般强词夺理,祈求他原谅,他也好顺着这台阶下了。 不知不觉桌上的三盘小菜已经见了底儿,林应持着筷子在面前的空碗里不住地扒着饭,表情痴呆。丁香过来从他手里抢过筷子时候,他才骤然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了些尴尬:“我只是,太饿了!” 迟聘在林应屋中待的久了,期间何见来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迟聘唤走了。林应心上不快,正要摆手示意丁香下去,屋外面忽然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 “发生了何事?” 他一只手抬在半空中,眼神扫向丁香。 丁香也是一脸的懵然,撂下桌上正拾掇的盘子,忙揭了帘子出去一探究竟。 片刻功夫之后进屋来回话:“是尚书洛大人,说是在城郊买了一处梅林,雇人撅了些,搬到府上来了,此刻正在大人门外忙活呢,我已经吩咐您要歇下了,叫他们慢手轻脚些!” 林应眉头忽然一皱,他既已经在这府院待不了多久了,还不来寻着自己说情,竟是费着光景一阵瞎折腾,实在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语气故意装作颇为随意,问了一嘴:“尚书大人他人可在门外面?” 丁香点了点头,他又问:“为何要在我的院上载梅花?” 这回丁香却是不明白了,撇着嘴晃了晃脑袋:“这个奴婢便不知晓了,尚书大人就在门外,大人若是想知晓,还是自己去问比较好。” 话毕将饭盒收拾利落,静立了一阵子,见林应也没有什么吩咐了,便躬身行了个礼:“大人若是无事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林应点头摆手,然后扶着桌子叹了一口长气,只觉得无奈,最后重新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盯着门口。 约莫是子时初的样子,院子里才终于沉静了下来。静了没多久猛然起得一声笛音,将趴在床上已经打起瞌睡的林应唤了起来。 林应对音律没得研究,听不大懂这曲子究竟是什么,所说的又是什么。只是忽然想起那日洛严搬来的行李之中,似乎曾经有过一支玉笛,上面的流苏穗子上有一个翡翠雕刻的“青”字。 温柔婉转,中又夹带着丝丝愁绪,音儿飘荡进屋子来,绕梁不绝,霎时便让人觉得眼眶上不舒畅。 不想这个不学无术的少年竟还会这般风雅之事,林应倒觉得有趣,一颗空荡荡的心,在此刻总算是再一次被慰藉。 流音响过一阵,最后绝于耳际,他方才来了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将窗户轻轻撕开一个缝隙朝着院子里望过去。 院上的石灯明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加了几盏,十几个排成一排,耀的院堂似白日一般亮堂。 灯旁已经种好了株株腊梅,大片铺排开来,叫着院子里只留一人过的道儿,底下是泛着深褐色的树干已经被这黑夜给隐藏,上头正盛放的花骨朵娇艳欲滴,白得像是涂脂抹粉过一般。 风过留痕,将这脂粉撒了一地。只是外面已经不见了人影。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林应忽然想起来驰聘走的时候特意叮嘱过,要他睡前去给金先生上柱香。 方才洛严一直在门外头,害的自己睡过去给忘了,眼下见得了机会,他也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掀帘子走了出去。 只是这一遭走的并不轻松,像是个潜入府上的贼人一样,一路上视线一直盯着旁上,唯恐洛严又出什么幺蛾子。 一直到他回到后院廊上,一切依旧是异常的安静。他撩开路中挡道的花枝子,将花瓣撒了一地,有一种什么不好的预感,便连忙赶着步子,一个猛子扎出梅花丛,正和面前端着紫砂壶正品茶的洛严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看着他那张京中寻不出第二张的盛世容貌,微微一挑眉毛,嘴唇微咧,尽是撩拨。林应脑海中涌现的却是今早他毫无束缚的坦诚模样。 微微咽了口唾沫,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林应心上没得主意,忙奔着屋中方向去,心上十分想要寻个物件儿将自己与洛严隔挡起来。却被罗严起身来一把拽住,再使劲也挣脱不开。 “你做什么?” 林应虽然心虚,不过面上依旧淡定。表情眼神中,厌烦与不屑满满地充斥着。 洛严什么话也没接,伸手猛地一拽,林应在地上转了半个圈,还未反应及发生了何事,人己经坐在洛严怀中。 “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这一院的梅花都是为了给你赔罪。” “我没让你做什么。”林应依旧是冷冰冰,仿佛忽然间两座冰山撞击在了一处,奋力想从他怀里挣脱。 “你放开我,放开我!” 好在洛严在林应的面前开心难过还有些面目看得出的。听了这话乍有些失落,却还是很快便又重新露出一张温柔的笑来,慢条斯理地说: “我知你喜茶成痴,府上想必也是不缺好茶的。我记得曾翻阅古籍时无意看到,说这梅花上的雪水融了来灌茶,茶中便着了梅香,便想着让你试上一试。” 他全然当林应是沉默的,并不与他商量什么,只一堆一堆地向外倾诉着。一只手拽着林应的胳膊一只手伸出来倒了杯茶,轻轻凑到林应嘴边。 016 护心 读了圣贤书的,一向对无赖没得什么法子,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 不过林应到底是个聪明人,懂得顺随与迁就。明白对于洛严这种人,你越是执拗,他便是越发来劲头。 要想脱身,你得跟他讲他的道理。 虽说有些突然,但到底是在意料之内的事情。他缓缓松了身上的挣扎,侧过头去瞧了洛严一眼,然后再转回来低头在杯子边上抿了一口。 没有细品,却能够尝得出,那是雨后君山毛尖的沁香。这等贡茶,他也只在当年中了状元的时候尝过一次,足足念了有一年之久,也能够看得出,洛严究竟将他调查得多么详细。 不过今儿天暖,方才初下的雪沫子一落下便化作了水,还存留不下踪迹。就算花蕊上落下些子,也都还没能蘸了那寒香。所以洛严这话不过是唬人罢了,好似瞧得他用了心思,而不是单靠着自己富贵来收买人。 “好,茶我喝过了,你可以松开了吧,我要回房休息了!” 虽说这物件足够吸引他,但到底儿如今不是个品茶的好时候,这一点他倒是拎得清楚。 而洛严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这般的反应,突然一惊,半边脸微皱:“啊?” 面上有反应,身上束缚着林应的双臂也随之松了下来,林应他忙趁机脱开了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房门走过去。 雪沫子越来越大,打在手背上晾得很。只觉得连风也都变得尖厉起来。 “喂,喝过了茶,我就当你不生气了!” 他跟着林应的动作站起来,手上的茶杯没有拿稳,砰的一声摔碎地上,声音刺耳得很,配着院上的寒气,叫人直打个哆嗦。 湿湿的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遮盖,一排脚印子踩踏过去,只那地界处泛着亮光,刺进眼里去。 林应已经踏上了门前的石阶子,骤然停步咽了一口唾沫,还是毅然决然的语气:“下官说过了,什么都未发生,所以谈不上生气。大人也不必再折腾什么了,劳心费神的,对谁都不好,还是把心思收一收,别将什么物件儿落在府上才好。” “大人做着贼匪的勾当,还要提醒本官别落了物件儿,是否有些假情假意呢。” 林应话刚说完,洛严即刻便凑了上去立在他身后,见他颇为惊诧地回头,脑袋一歪猛地凑上去一吻。 林应一愣,往后一退受了台阶的障碍,一屁股坐在地上,洛严才弯下腰去解释,语气迷蒙暧昧:“怎么办,本官还是没有法子,微之你盗心一把好手,竟是比当官还是材料,已经将我吃透了,我再没机会可以逃脱。” 身子一屈,裤口从长靴里露出来,冷风得了空猛地灌进去,叫人承受不得。 林应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咽了几口唾沫依旧觉得喉咙很干。手忙脚乱从地上拾起身子来,最后眼神里竟泛着惊恐,口中结结巴巴言语:“你……你……” 好半天字不成句,最后长长吐了一口气,终于喊了出来:“你身后有人!” 洛严本还在想着,自己这话为何让林应这般害怕。忽的听了他这一句,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只闻得身后刀在空中一抡的响声,忙弯下腰身覆在林应身上。 两个人身子纠缠在一起,往边上一滚,那刀刃锋利,砰地一声击打在台阶之上,生生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这般力道若是方才击在人身上,恐怕能保住命也得少条胳膊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将视线往同一边扫过去,眼前那持刀的依旧是个浑身黑衣的家伙,同那日洛严交手的梁上客身形十分相似,林应猜测该是同一个人。 只是既是来取命的,定是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不过这一眼的功夫,那刀又横着一转扫了过来。 脚步抵着台阶的边沿,洛严十分费力地将身子直立起来,还未等着那刀子靠近林应,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汇集在右脚上,整个人翻转起来,猛地朝着贼人胸膛踢过去。 那人随着手中大刀应声落地,林应还未及文化,洛严便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谁指使你干的?” 不过到底还未算是赢了,所以这话就算说得再狠也是无济于事。对方更好似被这一脚彻底激怒了,捞起手边的刀便狠厉地冲了上来。 洛严伸手将林应往边上一推,几乎隐在了那梅花丛里,接着在旁上折了根梅花枝子,两三步反迎了上去。 林应又恐他不是那人对手,抬手想劝他:“喂,你行不行啊!” 风声不大,雪沫子却越下越密了起来。洛严头也没回,全然当做没有听见一般,奋力地张开膀子,想要将林应护在身后。 院堂中央,刀刃与那干枯的枝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两个人却像是失了理智的猛虎一般,磨尖了牙齿,奋力厮杀在了一起。 林应立在一旁干干地看着,眼睛一眨不敢眨,一颗心在胸膛揪着,呼吸都重了起来,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急得直拍双腿。 眼见着洛严是节节败退的阵势,他觉得不能够坐以待毙,想着若是人数多些恐还能吓上他一番,悄然顺着花丛缓缓踱步到那廊子边上,又不敢走的太远恐洛严一个人出事,便就立在那处大喊着。 “有刺客,快来人,快来人啊!” 前院的人忙了一天,这个时候该歇下的差不多都歇下了。 他这么惊声一呼等着传过去隔了无数的障碍已经听不大清楚,所以几声下来不仅嗓子哑了人也没出来,反而还惹了那贼人的注意。 偏巧不巧,洛严手中的枝子正好得空,用力朝着他腰腹刺过去,力道之大几乎穿透了血肉。 那人被刺伤发出一声低吟,觉得处了下风,挥着胳膊将那枝子截断,反身便朝着林应刺过去。 周身虽有树枝子挡着,不过他身子到底没有习武之人轻便,刚跑了有两步便被那人在廊子中央追上了。 脚步声听得已经十分的近,身后的石灯亮光照过来将那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十分的长。 洛严的声音在身后大喊着:“小心!” 林应一边跑着一边回身一望,洛严正健步从一旁狂奔过来。只是那刀刃此刻已经到了头顶不远处,将脑袋猛地一低,浅浅埋在怀里。 眼睛一闭,心上一揪,只听得一声撕裂的声音,有些许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脖颈上,然后一个身体猛地倒在他背着,让他心肝上一颤。 猝不及防,侧脸一看,见肩膀上正搭着洛严的脑袋,正频繁地呼吸着,热气喷薄着自己,鼻息间有一股淡淡地血腥气。 “青山……” 他一个踉跄顺势倒在地上,回身将洛严拥在怀上。这个时候前院上的人才举着火把家伙凑了过来。 身后的黑衣人见况也不再继续有动作,或许是为了保命,捂着身上的伤口请轻咳了两身,此刻终于使不上力气,连步子也都变得十分的踉跄,勉强越过墙壁落荒而逃。 林应将手从洛严身后挪出来,只见殷红的浓浆遍布个手臂,将他淡青色的衣裳惹得一片斑驳。迟聘忙凑过来,嘴里问着:“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手间一边屈身帮忙将洛严往房中抬过去,一边打发何见去城中请个大夫来。 这般慌乱的时候,总得一个人保持冷静,在迟聘眼里,那个人永远都只能是自己。 哪想着两个人一搭手的功夫,洛严忽然一口脓血从嘴里喷溅了出来,那血迹又溅了林应一身。 若是说方才还只是惊诧,那么此刻,林应已经完全愣在了原地。他心头上一直有个声音在害怕,洛严会不会因为救自己,就这么将命留在了他府上。 洛严最边上沾染着血渍,僵硬的脸上却忽然朝着他露出一个不大的笑脸,两排牙齿上已经被染得通红,好似忽然间,周身到处都布满了血迹,这般程度,半只脚恐都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去。 他将手缓缓抬起来,林应便即刻双手接过来紧紧地握着,这个时候才突然间发现他拇指上一块硬硬的东西。翻过来看了一眼,惊见是一块伤口形成的疤痕,脑间快速思量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间视线被泪珠子染晕了,将那昏黄的灯光折成模糊。 他清晰地记得,昨夜洛严将他抱进屋中的时候,因为他浑身哆嗦,当时什么也没有顾得,直接搭上手,将已经烧了许久的火炉子往自己这一边挪过来。 那伤口摸起来分明是新结的痂,来由自然不言而喻。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十分的傻,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纯真,不再是那个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洛太傅的儿子。也不是那个用尽了心急,想要得到自己的卑劣小人。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过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废人,死了也罢,可你有你的高位,你的恣意生活,何苦就这么平白为我舍了?” 他说着,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017 相悦 迟聘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林应,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间情绪近乎崩溃。 他们相识算来已经近五年光景。这么久以来,虽然日子过的并不是很好,他倒也性子刚烈,很少流眼泪。 可近来几日,他却频频恸哭,难过到心伤。 洛严咧了咧嘴,身上的伤痛实在难以掩盖,不过一瞬的功夫,即刻便恢复了平淡,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将另一只手也搭过来,死死将林应牵扯着眼睛一眨一眨,神志似乎有些不大清晰了。 “外面天冷,还是快些将他挪到屋中去吧!” 迟聘见他已经慌了神,只顾着难过。一句话出口,他久久没有反应,忙伸手将他一拍:“愣着做甚,人命不要了不成?” 林应恍然回神,抬袖子抹了抹眼泪,又看了一眼已经近乎昏迷的洛严,即刻随着迟聘的动作搭手跟着,嘴里忙嘟囔:“对,快救他,快救他,他不能死,不能死!” 两个人踉跄地入了房门去,血迹在屋前扯成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 城西地处偏僻,到城中需得一些时辰。何见驱车出了门去没多久,洛严便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恐是再也等不到大夫前来。 迟聘幼时长在山边上,草药识得一些,见眼下也无计可施,便出门去随手挑了几颗能够止血的苗子来。 重回房中之时,哪料着洛严手下的贴身的小厮已经带着郎中伺候下了。立在床边上细问林应来龙去脉,听说是洛严出来府上就带着的,只是两个人都觉得,似乎从来都不曾在府上见过。 迟聘打眼扫了一番他带来的药箱子,连一些出诊必备的物件都没有凑得齐,更别提会带着什么旁的灵丹妙药,表情言谈看起来都十分可疑。 他将林应往边上一拉,问了一嘴:“信得过吗,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恐是我们一府的人都得丧了命陪这位爷!” 迟聘一想向说话喜拐弯抹角,但在林应面前却坦诚毫无掩护,就像忽然间卸下盔甲好好歇息着一般,根本丝毫不在意一些用词,有什么话都用最直接的话说出来。 这也正是林应认为的十分难得的一点,所以他也并不去劝迟聘委婉一些,眼眶里头泪珠子还在打转,不过却不再啜泣,情绪稳定了许多,十分无奈地看向迟聘:“如今也没得法子了,只能赌了,若他出了事,你们尽可以将这罪过多推到我身上。我如今死不足惜,你和何见一定要好好在起!” 话说到尾上,面容上是一股子绝望,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音调子刚落下,迟聘忙伸手将他嘴一捂:“呸,说得什么糊涂话。照你这般说,我等岂不都是无情无义的人,再说了,他洛严平日里得罪的人还少么,就算死在咱们府上,又跟你我有何干系!” 林应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迟聘是为自己说话,可洛严毕竟是为了救自己,被迟聘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主儿,忙出言反驳:“这话不是这样说的!” 只是还未再说下去,视线一抬,迟聘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奇怪,让他骤然停了嘴。 “你这般看着我做甚?” 迟聘眼神忽然变得十分的认真,两步凑到他面庞前,轻声细语,悄得没旁人能够听见:“微之,你该不是动心了吧?” 林应一怔,神色慌乱,想要辩驳。可张了嘴后却又觉得越解释似乎越是无力,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撂了一句:“等他醒过来吧,有什么事情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迟聘咽了一口唾沫,喉间动了动,沉思了一阵子,连连点了几下头,眼神不敢看向林应,语速极快地说:“你陪着他吧,既是有大夫在,大可不必担心,何见他新得了上好的玉石,花了大价钱购进了的,我得去陪看着,免得出什么事情。” 他尽量表现的十分不在意,语气十分的不以为然。罢了急忙掀帘而去。 外面风雪肆虐,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推开木门,连棉布帘子也被扬了起来,雪沫子噗噗地迎上来,林应也不顾他,忙上前两步将床榻边上的帘子拉了起来。 大夫为他把了脉搏,热水烫了毛巾,缓缓将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正撕扯着洛严肩膀上的衣裳。旁上的小厮见林应他贴了上来,眼球子一转,看了一眼床上的洛严,即刻将林应往一边一扯,忙道:“大人,大夫说了,我家主子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伤口有些深,要小心处理,我看你我还是回避一下吧,可好?” 那小厮身形比林应高些,挡在面前,将整个床榻都遮盖住了。他微微踮着脚尖绕过那小厮的脑袋,将将看见洛严的脑袋。那一张冰凉的俊美面容依旧一动不动,从然淡然,好似没有一丝痛苦。 还未来得及再看一眼,那小厮也不再言语说动,直接开始动手将他往外拉扯着。 “大人,为了我家大人好,您还是别让小的为难才好!”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眼,他这才忽然间意识到,说来到底眼前这个人才是洛严身边更亲近的人,自己又算是什么干系呢,凭什么对他这般上心呢。 两个人顺着石阶出了屋子来,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院上的寒梅落满了白雪,已经彻底分不开来。狂风拂面,掀起层层白雾来,他拂袖一挥,有些遗漏的打在脸上,叫人更加得清醒一些。 他思绪复杂,忽然有些怕,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旦有人和自己亲近,最后的下场都会变成这般样子。 金先生那样好的人,年纪轻轻不寻个好人成家,却独独将他们这些个流浪无家的人儿尽收麾下,每日悉心照料,人至中年,未曾嫁娶,未曾享乐,便一命归了天去。 要说好人短命的话,可洛严这样在别人眼里已经坏透了人,日日被人惦记着性命,却还是一朝不慎便出了事,着实铁证这是个悖论。 是不是他早就应该找个没人的地界躲起来蹉跎度日,免得再将迟聘和何见拖下了水,那个时候,恐是再做什么都后悔莫及了。 立在门外,身子猛地一失力,脊背往门面上一靠,一屁股便坐在了地面之上,心境是无底的绝望,意境幽凉,叫人黯然神伤。 梅花寒香阵阵铺面,不由地叫他想起那句诗词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到底是真真有所感慨的时候,才能够真正领悟这词句中的意思。就像洛严的温柔与冰凉,到底是各有千秋,却独那一份柔软,打进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那是先生死后第一个肯豁出命保护自己的人,林应第一次十分清楚地发现,自己真真是对洛严动了心思。 发着呆,人倒是没有睡着。待着那大夫推门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光景。 外面天气冷,他蜷缩在一角落,丁香来劝过他一次,劝他到前厅暖一会身子,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那地面长到了一处。 最后丁香无奈,只好强行给他加了几身袍子,此时迅速立起身来,竟是已经染了风寒,剧烈地打了一个喷嚏。 “青山他怎样了?” 身上披着的一层又一层束缚,在站起身来的时候统统滑落在了地上。脸上只是一心的着急。 丁香忙屈身在地上捡起来,重新给他遮上,头一遭逆了他的意思抢话:“大人染了风寒,还烦请大夫开个方子疗养!” 林应回头瞥她一眼,也没有说旁的,回身过来的时候,大夫轻轻一笑开了口:“没什么大碍了,我已经处理好了伤口,药两天一换,好生将养着便是,只是有一点,别有大的动作,伤口容易崩裂开来。” 说罢见林应忙点头,又转头向丁香:“小姑娘,你且随我来,两个人的药你都顺着带回来吧!” 丁香行了礼,跟着步子走上去,还不住地回眸看着林应,见林应撂了身上的负担,健步进了了屋子去,须臾之间便没了踪影。 进了屋中去,撩开帘子一看,里头洛严竟是睁着眼睛的,见他一脸的焦急,跑两步喘着粗气,咧嘴一笑,打趣道:“怎的,怕本官腿一蹬尥蹶子了啊?” 林应脸猛地一拉,见他还能够开玩笑,长吁了一口气,但是猛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候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一阵猛烈晃动,抚着胸膛十分不舒服。 “唉,你莫不是一直在屋外受着寒气吧,好了,我不与你开玩笑了!” 洛严本十分开心,见这状况忽然表情皱在了一起,忙要起身上去替他拍拍肩膀,却被他猛地用手一压:“你先顾好你自己吧,我不过是小病小灾,不碍事的!” 两只手碰触再一次,洛严十分自然地与他是直接紧扣,林应身子猛地一哆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松开来。 “微之,我这伤,恐是要在你府上再赖一阵子了,大夫说……” “我知道,你且安心住下吧!” 018 心结 何见是极喜玉石的,这一点小癖好林府上下皆知。且不说家中的撰玉坊中宝贝数不胜数,就连何见自己屋中,那是青玉白玉的摆件琳琅满目,看着都觉富贵奢华,与这林府的礼制十分的不搭。 洛严遇刺那晚里,他正得了四枚青玉刻花腰佩,与迟聘正赏着评头论足,决定要不要下手置办下来,却不想出了那样的事情。 前朝明真皇帝乃江南玉石世家出身,雕刻技艺乃是世上一绝,到了盛年时节,恐是已经再无人能与之匹敌。但却又因着身居高位,所以再鲜有成品诞世,往后世流传之物便更加少之又少。 不过恰恰何见得的,是当时明真皇帝赐给后宫圣宠的四位贵妃的礼制。为表心意亲手篆刻,在这世上绝无仅有,亦算是他离世之前的最后的遗作。 本两个人还因着对方出价太高犹豫不决,可当晚迟聘从林应屋中出了门去,也不知道究竟受了什么魔怔,还未等得何见回来,便擅作主张将那玉石买了下来,代价便是那日他与何见从何家盗出来的整箱珠宝金银,连清算都没有做,让人一下子搬了个干净。 他心上不悦,不悦林应竟这般快的对洛严动了心。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可待着清醒过来才思及何见所言,那箱子物件儿若是没有什么大事情是要还回去的,是万万不能轻易动的,一时间却又变得焦躁不安。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得旁的法子,最后他只好暗暗下了心思,大不了就是往后老死不相往来,反正这银钱也是换了物件儿的,跟自己没得什么债要偿,也不怕他什么。 心上做了千般打算,好的不好的都想了个遍。等何见请了大夫真的回府之后,看着那玉石发了良久的呆,最后却是一句埋怨都没有,只淡淡将他下颌提起来吻了一吻,反而十分欣喜。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知我喜欢却又狠不下心来,便为了做了主,你待我真好!” 若不是他平日里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当下迟聘定是不会相信他那副表情。一双眼珠子黑溜溜的,眼光十分温柔认真,好似没有受得一丝一毫污秽的侵染,一门心思地相信自己的爱。 前一刻本还烦躁的心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说没有被惊到那都是胡话。好像恍然间心间十分浓重的情绪,变成了心酸与愧疚,咧嘴干干自嘲,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就那么匆匆地过了一日,隔天便将金适才抬出府去妥善安葬了。 到了第三日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既然得了这稀罕玩意儿,摆在房中日日看着也没得什么乐趣。何见观洛严精神有好转,又为了缓一缓迟聘和林应的心境,便做了一回东,花钱置办了一桌酒席,凑了府上四个主子坐下来吟诗作对,赏玉聊天,倒是十分的自在。 经了刺客一事,洛严的起居都是林应亲自在照看着。要说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地地方,洛严倒是像往常一般喜欢说笑,只是林应的态度却变了,不再是满脸的厌烦,倒是看起来春风满面且不避讳,似乎觉得那打趣的话儿说出来句句都好笑极了。 洛严这不足两日的功夫里,不知将那言说心意的话重复了多少遍,日日在他耳边言语着,求着他与自己在一处,夫夫同心,其利断金。 林应虽还未得回应,却也没有否认,只会在旁上将他推开,颇为害羞地说上一句:“别闹,小心被人听了去!” 是以洛严觉得,答应与否,只是时间问题,且就这般磨着,反正自己长日也闲来无事。 迟而聘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态,一直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就连送着金适才的棺材出门去时,也都是避着林应在前头走着。眼下被何见拉着到堂上的时候,还真真是那日弃门而去之后见林应的第一面。 林应是聪明人,在官场上混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自然看得出这几日迟聘对自己的疏远。 前面几番想要将这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却又觉得他为了自己动了春心的这事情生气着实有些莫名其妙,问出来有些小题大做,反倒更加尴尬,便也就随他去了,可心上确实是个疙瘩。 今日难得有了机会,他急忙抓住,待着迟聘坐定,忙举杯敬酒,主动给台阶下。 “佑颜,这一杯酒敬你,先生的事,多亏你张罗着,不然我还真不知道究竟会搞成什么样子。先生生性仁和慈善,往日希冀尽皆在你我身上,往后你我相扶相持,定不能负了先生所托才是!” 可迟聘明显脸上有难以掩盖的不悦,没有什么好气儿,抬眼一瞥,然后又重新低头。 “微之的话言重了,先生待我如同亲生一般,我自然上心一些,微之身子不好就多将养着,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倒辜负了先生的希冀!” 林应听得明白,这话是在怪自己对金先生的事情不上心,可是对洛严的事却尤其重视。 平日里这种心上之事茶余饭后说一说也就罢了,他们从不当真,可今日却不一样。 迟聘他虽然擅于言谈,可相处多年以来,与自己说话时从来不绕弯子。今日这般反常,恐是真的记在心里了。 林应一杯酒举在半空中,显得略微有些尴尬。洛严抬手扒着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他却执拗不肯听劝,眼神一直在迟聘身上不肯挪转开来。 何见倒是察觉出了几分的奇怪,意图打破这局面,起身欲与林应对酒。可还未开口说话,林应却眼光凌厉猛地将他扫了一眼,吓得他即刻又坐了回去。 “我有错,我自罚三杯,还望佑颜你不要见怪!” 说罢他端起酒杯便仰头灌了下去,一杯接着一杯,三杯下肚,忙弓着腰身扶着桌面咳嗽。 洛严一脸的担忧,伸手扶着林应的胳膊侍候他坐下。对面迟聘脸上的不快也迅速转变了过来,抿了抿嘴,像是在为他宽心一般:“你没错,身子不好就不要勉强,二十来岁的人了还真是会折腾。” 迟聘这话一软,林应自然松了一口气,可洛严却莫名其妙来了脾气。攥了拳头想上去揍上迟聘一拳,已经抬了起来,却被林应及时拉住了,仔细想上一想,如今这可是在人家地盘上,且林应这样明显是在向驰聘服软,他也不好帮了倒忙,便也渐渐松开了拳头。 不过这宴席倒是真真吃不下去了,他朝着林应使了个眼色,然后忙道:“本官身上的伤还未好,林大人身子也不舒服,就不多待了,你们两个自己吃吧,不用顾我们!” 迟聘心上一万个不愿意,两个彼此动了心思的人,处在同一间房中久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且这个洛青山混迹官场已久,面上又不露神色,着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倒时候恐是林应非得吃大亏不成。 可仔细思量一下,又见林应是十分顺随着他的意思的,一时半会好像也寻不出个什么旁的由头来,便也只能张着嘴,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任由两个人进了内堂去,迟聘与何见在宴桌上愣愣地坐了一会,还未想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变成如今这局面的,里面忽然间传来一阵声响,好似出了事情。 人才起身来没走两步,洛严脸色焦急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冲着他忙喊:“快,微之他忽然间犯了什么毛病,说你知道,唤你过去呢!” 迟聘听了话,步子踉跄了一下,然后迅速撩开布帐子奔了进去,入了内堂,见林应正双腿蜷缩着,双手死死地抱住,面容痛苦,难受地在地上直打滚。 身后洛严跟上来忙解释:“方才坐下来的时候他说双腿隐隐作痛,我以为揉上一揉便会好起来,哪想着却越来越严重了!” 迟聘蹲下身看了一眼,摸了摸林应襟子底下的裤管,即刻了然于心,然后瘪着嘴长吁了一口气。 洛严以为他趁机吃林应豆腐,忙身后将他拉扯开来:“你做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迟聘被他这么一拽,顺势起身来,然后挥手一掌正正打在他脸颊上,声音倒是极其响亮,吓得何见身子一下怔在了原地。 “你做什么?”洛严此刻倒是十分的淡然,拳头都没有攥,似乎已经猜到林应的事和自己有干系。 “近日来积雪消融,屋中本就潮湿。你既然对他动了心思,竟是会不知他早年受了苦,身上有严重的痹病吗?他为主子,这般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身边上的人都打发开来了,你竟是没有发现他的衣裳被沾湿了,还在泛着潮气么?” 迟聘口中满是指责,林应躺在地上的哼唧声越来越无力。洛严听完话后嘴里动了一动,本想反驳,却又发现无从说起,见林应越发痛苦,只说了句:“你告诉我要做什么?” 迟聘却只是敷衍一笑,没有理会他。转头对着何见嘱咐:“快,去将廊边上那间子里的木桶命人挪过来,再嘱咐膳房送热水来!” 019 命案 林应身上的这毛病是因着四年前的一个冬天。 江南风水温和,常年艳阳,很少有冻人的,可偏偏四年前的那个寒冬,冷得彻骨,来的也突然。一夜之间,各地州府宅院门前的长街上,尸骨成排地堆积。 官员们为了推卸职责,三三两两将这些冰冷的尸体聚集在一起,扔在城外的荒山之上,浇上油水,一把大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惨无人道可言。 当时林应初到江南。因着江北的灾祸,江南当时粮食也不富足。金先生的家况也不算富裕,靠着卖些墨宝来维持着一屋子人的生计,平日里不需要添置些保暖的衣裳以及屋中燃着的炭火,还尚且勉强支撑开支。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本是天气骤变,保暖需要的物件须得从别处运输而来,所以价钱要贵上一倍,说来也巧,金先生又在这个时候骤然间病倒了,一时间雪上加霜,让众人都愣傻了眼。 屋中的银子勉强添置了些棉布衣裳,花了个精光,才能够得以御寒不被冻死,可州府大院的门始终紧逼不肯救济,吃食的事情成了最犯愁的难事。 走投无路之际,林应从旁处听人言说着,城郊的那湖中有人在浅处凿开湖面,用网兜子捞到了大鱼,心思即刻一动,想也没有想便瞒着众人出了门去。 哪想着行了有半日功夫,到那处的时候才发现,湖面百步之内已经全都被挖了开来,旁上并无人烟,拾起地上的网兜绕着湖面走了一圈,却是一星半点的鱼苗儿也没有发现。 他失望地在湖边上坐了一阵子,期间来来回回有几个人都叹着气无功而返。 一想着一屋子的人要饿上好几天的肚子,他盯着湖面看了一会,最后一咬牙跺脚,将衣裳脱了一个猛子扎进湖面去。 如此反复竟有其八日光景,林应的姐姐才觉察出了不对劲。有一日拉着迟聘暗中跟着林应,见他从水中游上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一肚子的水,正趴在岸边上往出吐着,一双腿直直地摆着,摸上去冰冰凉凉,好似都没有了知觉。 这病根就此落下了 迟聘虽然看似并非是在搭理洛严,但这话说出来,洛严没有什么动作又怎么可能。 何见自然没有那个眼色,见情况紧急,应了一声便慌忙要出门去,打后门出来才将将走了两步,便被洛严从身后一把揽了过来,冷言冷语地说道:“何大人腿脚倒是灵便,不过方才可有将锦盒中的玉石好生收拾?” 何见一向不是个有头绪拿主意的主儿,慌了阵脚时任谁说什么都是对的,且又是自己上心的事情,正要脱口而出询问,可又想着林应的事情要紧些,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只说:“待我回来再看,林大人人还在地上躺着,看着都令我心里难受!” 都说何见爱玉如命,洛严不想这一招竟不管用。愣了一愣,见他回身,又猛地一拽。 “大人你还有何事?我听迟聘他说,大人心上有林大人,此刻不为林大人着急,竟还在这儿拦着我,究竟是为何?” 何见脸上一脸的不快与不耐烦,眼神中有一种鄙夷。洛严见他难以沟通,直接捞了手边上的一根麻绳,将他压在檐下多的红漆抱柱之上两三下给绑了,临了了撂下一句:“看来大人这官职果真备受怀疑,连人常言的狗拿耗子的意思都不曾领悟。” 迟聘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门去的,洛严将东西备好以后,发现屋子里林应正躺在榻上,他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件才姗姗迟来。 进了屋子来迟聘旁的话也并未多说,扯着洛严的隔壁便往屋外拽着。洛严一时摸不清状况,且在迟聘这边也实在理亏,所以也没有挣扎没有言语,静候着安排。 却没有料想到,两只脚刚踏出了门槛,两扇砰地一声便被迟聘合了起来。 他站在门外忙问着:“迟大人这是何意?” 里头一阵忙活,有物件儿被倾倒入水的声音,过了一阵子他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迟聘才开口回了话:“我不管你们眼下究竟是什么干系,也不管你在他心上是何种地位,既然你没得本事顾他周全,那便请你滚远一些!” 他一双手已经扒在了门边上,却听了话之后没有再进一步有所动作,当下重要的是解决林应的痛苦,什么事情以后说都来得及。 就那么静静地等待着,候着里头的声音缓缓平静了下来,低微有一阵恍若呓语的声音在喊着他的名字:“青山…..青山…..” 洛严一颗揪着的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忙又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雾气缭绕弥漫,有一股喷人的热温,门后横着一盏屏风,绕了过去凑近了一看,屏风之后置着的木桶之中两个光溜溜的人影犹如交颈鸳鸯一般紧紧贴合在一起。 面朝着着洛严的那张脸正是迟聘不假,眼神笃定而又锐利,还为了刺激他一般,刻意将林应往身近处一揽。 可想而知,背对着他的那人便是林应,林应脑袋软嗒嗒的搁在迟聘肩膀之上,脸微微朝着自己这边侧过来,额角还看得出来汗珠子,呼吸的声音虽然缓慢但能够清楚地听见声响。 “你看见了没有,他自多年前便于我这般坦诚相待过,我们才是彼此生命之中最最重要的人,他之前那般待你,不过是因为你救他的恩德罢了。” 迟聘一脸的严肃认真,一只手缓缓覆上林应的脑袋,像是在尽着最后一丝的力气,尽力和洛严一赌,来挽回属于自己的一件东西。 林应神志模糊,听了迟聘的话心上想要挣扎,可也不过是微弱的晃动,被迟聘轻易地便遏制住了。 洛严一张脸涨得通红,也没得什么旁的话要说,握拳狠狠地击在身旁的屏风之上,拳头几乎能够将那一尺厚的金丝楠木给贯穿,轻轻挪移开来的时候,五指泛着血红,却并没有绽开伤口,接着艰难挪步缓缓退出了门去,备车顺着府前的长街扬长而去。 经此一事,林府上的气氛变得越发地诡异起来。 林应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以后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不吃不喝,每日只遮着被子蒙头大睡,就连上朝也都不与迟聘乘坐同一辆马车,立在朝堂之上,不问朝事,视线在堂上扫上一圈,不见洛严的身影,便就只立在原地低着脑袋发呆。 他心上十分的惧怕,惧怕着洛严因着这件事情便是轻易地放弃了自己,再不与自己往来。可偏偏自己又是个十分懦弱的主儿,不敢亲自上尚书府院去与洛严解释这一切的误会。 因为他想不到一个自己前去解释的理由,自己明明就没有答应与洛严在一处,且自己又实在是因着病痛才与迟聘有那般的事情,他也着实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 而另一边,迟聘心上知道,林应因为那日的事情和自己在怄气,倒是一副早猜到会有这般景况的样子,每日都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也从不不主动上前去与林应亲近,与何见两个人该吃便吃,该乐便乐,似乎什么事情也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日子就这样尴尬地度了半月有余的光景,终于,城中一张皇榜打破了林府的局面。 半月之前,算起来也就是洛严离府的那一日晚上,顺天府尹接到一宗案子,有人在护城河上打捞上来了一具尸体。 死的是一男子,身子泡的浮肿,不过依旧能够清晰得见面目,是城中一间赌坊的老板。 这个人劣迹斑斑,平日里嚣张跋扈哦,竖敌颇多,证据寥寥,所以半月下来毫无进展。 城中闹得人心惶惶,所以皇帝一张皇榜寻能够破案之人,悬赏二百两黄金酬谢。 揭榜的人,是林应身边的丫头丁香。 消息倒是比马蹄子还要快,洛严领着丁香,揣着皇榜到林府上的时候,一府的三位主子早已经立在门前候着,躬身毕恭毕敬地行礼。 洛严掀了轿帘子下地来,先瞅了一眼迟聘,见他依旧没得什么好颜色,又转而将视线转向林应,一瞥之后立马低了低头,但还是很快便发现了有些许不大对劲的气氛。 三个人谁都还未说话,旁上的何见因着当日的一绑之仇还耿耿于怀,倒是先开了口,没得什么好气儿地问:“你既走了,今日又来做甚,府上今日厨子告了病,没得你的饭食可吃!” 洛严冲他一个冰冷的表情,眼神凌厉地像剑刃一般,这让他即刻便乖巧地闭上了嘴。 走进身来,林应只觉得身子上有些许不大舒服,两个掌心不住地冒着汗,往衣袍上使劲地蹭着,呼吸越来越粗重,但还是尽力地故作镇静,忙问话道:“城中所传,是下官府上掀了皇榜,可……可是尚书大人您做的?” “嗯!” 洛严倒是毫不避讳。 林应有些惊诧:“大人与林府没得一丝一毫的干系,这般做是何道理?” 020 霸道 林应心上没有欢愉是假的,不过见到洛严又重新回来,面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倒想反着和他怄气,这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迟聘在边上听了倒有些惊诧,眼珠子一瞪,看了林应一眼,却见他眼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洛严身上,才忽觉这局面实在正常不过,像是两口子闹了小脾气,在暗语调|情。 洛严离开几日,该是在自己府上静了心思量,将这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此刻眼中没有一丝的波澜,一副早已经考虑好了所有的事情一般,冷言冷语回话:“哦,是吗?那大人既是觉得本官与林府上没有干系,那派人在府院上监视本官又做何道理讲?” 说罢将手一抬,他身边的那小厮得了号令,便扯着丁香走上前来,猛地一推塞进林应怀中。 林应心上一阵发虚,没有想着丁香会暴露让洛严给看见,也没有想着,洛严竟会拖了丁香大张旗鼓前来兴师问罪。 心上又知这话一出,迟聘定会更加不高兴,脑袋一歪正要看向他的反应,却已经听见身后脚步重重,定睛之时,人已经忿忿离去。 想也必用多想,另一边的何见冲着洛严做了个鬼脸,即刻便跟了上去。 旧仇未解又添新恨,林应立在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见丁香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十分无奈地朝边上管事的使了个眼色,那人三两步上前来便将牵引着丁香带了下去。 一连串的动作完成,来人已经在门外立了半响功夫,十分不快地抱怨着:“我不过是离开了半月光景,林大府上的待客之道何时变成了这般,要人立在檐子上受着冻回话呢?” 冷风一吹,洛严不禁将身上的衣裳往紧裹了一裹,林应打眼一看,他依旧穿着那件鹅黄色的黑线绣龙马褂,只是没了常日里见着自己时眼珠子里的暧昧欣喜,此刻面上的冷静倒叫他觉得颇为陌生。 连身后跟着的一个个家仆丫鬟都是趾高气昂的模样,如今才真真像是一个大宅大院出来的主子。 其实这皇榜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林应这几日虽然无心朝事,不过这京中案件到底与大理寺有些干系,所以大概都了解了些。 这案子本该是顺天府尹的事情,皇帝好不容易得了空子驳了人家的脸面,当众挂了局,搁在城外面杀杀锐气。 朝中众臣哪个不是将这事情看得透透的,全都是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正主儿,宁愿装无用一些也不愿意得罪人,所以一个个都是打算按兵不动的。 林应本也是一般的打算,哪成想着今日洛严竟打着自己的旗号接了,一时在阴沟里翻了船。 如今这形势,这案子顺利破了倒也还好,显着自己颇有能耐,倒是有些胆气。大理寺本就与顺天府上的这位大人来往甚少,就算闹得僵些也没得什么要紧的,说不好皇帝欣赏自己还能够加以提拔。 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见风使陀,拜高踩低,到时候也自然没了众人针对的局面。 只是若是没有破,这与顺天府尹作对的名号落实了且先不说,单单揭了皇榜这一条,他府上几十条人命都不够砍的。 林应心上本就有气,见他说话这语气又颇为不客气,反倒来了劲头,铿锵有力地回话:“我府上待人一向热络,不过对大人倒是个例外。今日大人若是寻常拜访,那我林应自然是笑脸相迎,好茶好酒侍候着,只可惜大人不是!” 语罢咧嘴一笑,向前逼进一步,继续说道:“大人若是安稳日子过得腻了,皇榜既然揭了大可带进自己府上去,平日里四处走走调查一番寻个乐子,反正凭着太傅大人的面子,皇上定不会对大人重罚,下官求大人放过我府上几十口的人命!” 林应的态度自然是有的,不过紧逼过来以后洛严却是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两个人面目相隔咫尺,身子已经都贴在了一起。最后语罢洛严一把将他死死揽进怀中。 “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要我将这皇榜带回去?” 他面颊轻轻贴着林应,寒风里站得久了已经没有了知觉,头上的毡帽绒毛轻轻拂着林应的鬓角,挠得林应一阵剧烈的不舒畅。 “那是…….” 自然两个字还未从嘴里蹦出来,洛严从怀间突然掏出来一块玉佩,青玉雕刻兰花,似曾相识,并出言打断他的话:“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应顺手摸过穗子一看,心上即刻紧张起来:“这是何意?这案子与这玉佩又何干?” 他约莫猜到了些什么,急于得到否定。 “你还要再赶本官走?” 洛严见他的反应后颇为满意,像是意料之中的模样,显得更加得笃定。 林应瞪着眼珠子看了他一阵子,语气比方才加重了一些:“我问你与这案子何干!” “顺天府那边已经查到了些头绪,这玉佩是在护城河中捞出来的。” 洛严看着他的面目,到底还是心软照实坦言了。 面前的林应听了话却更加激动起来,面容狠狠地皱在一起,声音轻飘飘地带着些哽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洛严似乎并没有想到林应会这么问,暗暗细想了一下,这林应竟是以为自己耍了手段应是将何见与这案子牵扯在一处了不成。 他先是一愣,然后也是一副懒得解释,只要目的的样子,只直接说明了来意,眼神执着而又认真:“我什么也都不要,我只要你与我在一处!” 林应心肝上狠狠颤了一颤,似乎有些为之震惊的样子。呆住了片刻,然后直接回身朝门内走去。 “大人还是请回吧,何见的命着实于我没得多大的干系,我万不能用他一人的命换我府中几十人的性命!” 他突然间才猛烈地感觉到,其实他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洛严,不了解他究竟有多么疯狂,不了解他骨子里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东西。他的那一点点心动,在一瞬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流给淹没了 洛严本是打算受着误会,先等着他开口将这事情认下来再解释的。不想最后却换来了这样一句话,本做好了乐呵起来的一张脸霎时僵住,心上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林应,你给我站住!” 他冲着背影厉声一吼,是他从未对林应有过的粗暴,身后众人觉察到不大对劲,忙十分有眼色地将身子往门前的石狮子身后一藏,侧身暗暗偷看着。 只见洛严三两健步迎上去,然后将林应身子狠狠往门上压过去,嘴唇狠狠地覆盖上去,十分用力,恨不得张开嘴将他吞进肚子里去。 那是他第二次吻林应,比起第一次他置于床榻之上一动不动,如今眼前手脚并用的林应,让他更加地有占有的想法。 “林微之,我在你心上就是这般一文不值么,你宁愿要了何见的命,也都不愿我待在你身边,你果真是这般看不上我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我做什么,做什么你才满意!” 林应尽力挣扎着,挣脱开来时,洛严几乎双眼含着泪花说道,他觉得此生从未像今日这般低微过。 “林微之,你莫要忘了,你欠本官不止一条性命,就算本官真的要戏耍与你,你也得心甘情愿地陪着本官,本官要你这条命,你就得随时给本官双手奉上!” 他一冷冰冰的面容总是会面对着林应不自觉地融化掉。可林应却偏偏能够一言便重新将他冻结起来,比往日更加冷冽,寒气隔着身子都觉迫人。 一双素白的青灯之下,两个人依靠在深红漆门上,青色衣裳与萤黄缎子倒也相宜的很,圆远远看上去,一个眉目清秀,一个飒飒风流,倒是十分的般配。 林应扬着眉目看着洛严,被他这反应吓得一怔,这才好像彻底明白了过来,只是依旧想要给自己一个不至于太狼狈的收场,还是添着问了一句:“洛青山,你说我要你怎么样,我倒是想要问你要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放过我?” 洛严剑眉高高竖着,双瞳中泛着明显的血丝子,嘴唇却只是轻微动了一动,双颊上一丝赘余都没有,轮廓干净清晰,微微侧着面目,衬着日头光辉,好似眸生雾气与光华。 他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地轻微,将额头抵着林应的额头,双手环着林应的腰肢,忽然间将他整个人都抱起来揽在怀间。 “林微之,你妄想。既然当初我处处为你思量,处处迎合你都没得道什么结果,那么接下来我便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之前的事情我便是受了,如今,你也且给我受着。” 一个背影忙匆匆窜进府门去,身子踉跄,怀间有挣扎,接着在院堂间往廊上一拐便寻不见了。 一众家仆丫头立在风中看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言语,低头鱼贯入了林府去。 天边彤云一片,随风往西行进着,越发殷红,好似要被燃着了一般。 021 沁香 洛严派出去的线人回来的时候,一府上的四个人正坐在林府正厅上喝茶。 金适才下葬了有半月光景了,府上的人看着一府的素白不大畅快,又不敢轻易用了艳色,便寻了几丈青布替换着,如今这正厅依旧有几分难以掩盖的压抑。 洛严和林应坐在主位上,中间隔了个置茶的方桌。 可即使有满堂的下人在,林应如今也都是一副毫不避讳的模样,直接将林应的手拽着搭在上面,一个劲地揉搓着,恐将他给冻着了。 迟聘坐在一侧,面上依旧不大欢愉,加上方才见了洛严将林应抱在怀里走进来,这短短片刻光景便已经攥紧了拳头几欲动手,却一一被何见应拦了下来。 “他今日有备而来,惹了他的话,事情只会更麻烦!” 何见隐隐一句话,迟聘听了只觉得奇怪,似懂非懂的,而且那语气并不像他寻常时候天真烂漫的语气。 晃晃脑袋回头再定睛一看,何见却是骤然恢复原貌,笑得甚至有些痴傻,上前来蒙他眼睛。 “你别看了,你莫不是见尚书大人绝色,动了心思!” 迟聘有一片刻的恍惚,又转眼扫了林应一番,见他面上是满满的不快,心上有思量,却还是朝着何见一笑:“没有,尚书大人怎是我可高攀的,你莫要多想了!” 何见听了满意一笑,然后他心事重重地闷头喝茶,没有再言语。 林应闻声将视线搭在他身上,听他处处针对自己,心上情绪错综复杂。 那线人掀帘子进屋来的时候,许是在屋外面没闻得人声,进来却看见了不少人影,身间明显一怔,脸上十分尴尬地一笑,倒是颇为见过世面,低头先行了个礼。 一双眼珠子睁得又大又圆,试图询问洛严这局面究竟该不该说话。 却见洛严会心一笑:“这屋中没有外人,有话直说!”这才点了头安心回话。 “小人去那赌坊查过了,近些日子无人前去闹事,只是这人心狠手辣,死的前一日才将个欠债的给解决了,手段极其残忍!” 话音到尾儿的时候那人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毛。所见的场面可见一斑。香炉子里似乎有了疙瘩,忽然间香气浓郁了好几倍,引得他捂着口鼻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那没有人管吗,官府竟都能够任由一个市井无赖做了这人命的主儿?” 借了这空儿,堂子里静悄悄的。满座的都还未开口言说什么,只是何见嘴快,平日里又无心议政,眼下像是听了热闹一样来了心思,颇为随意地搭了这么一句话废话。 迟聘撇他一眼,他忙将脑袋往回一缩,嘴唇撇了撇,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立即噤声。 倒是林应低声回他,语气里是十分地疲于解释:“能在京中开赌坊的,身份定是都不大简单,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官职就可以管的来的,朝中这风气久了,谁愿意为一个平白无故的人,断了自己往后的仕途。” 不过这都是插曲,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颇为尽兴,不过只会耽搁功夫。 洛严见他们个个心思凝重,此刻得了话空子,便忙挤话继续询问着:“可有查到死前都到访过何处,以及与何人接触为多?” 三个人这才又认真洗耳恭听了起来。 正正喉咙,缓缓适应了这香气,那人重新开了口:“有,死者生前一段时间最常去的便是醉春楼,常点一位姑娘献唱,名唤沁香。除此之外,便多只在赌坊待着。” 林应听着前半段的时候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大对劲,一个江湖客,去那些风月场所无可厚非,讲得通道理。只是后面突然跟着个名字,他入了耳去,忽然捉了端倪。 “沁香?” 他满脸狐疑一皱眉头,只觉得颇为耳熟,好似在何处听过,将头一歪,迅速在脑中搜寻这两个字眼,口中不禁念了出来。 洛严忙跟着问:“怎的,你识得这位姑娘?” 声音不大,不过屋中的人倒是能够听得清楚明白。何见表情夸张,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林大人认识风尘女子?尚书大人该是要在这朝中好好打听一番,这京中可还能找到一个比我家林大人还要正直的主儿?” 说话的同时,他挥手的动作有些大,砰地一声将面前的杯子砸碎在了地上,响声贯耳,吓得人不由地浑身一颤。 洛严看他一眼,见他一副连自己也吓到了模样,接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扯着他去醉风楼时,林应说自己只好男色的事情,会心一笑,又忙收了收故作淡定,只说:“不管怎样,去醉风楼走一趟便是了,一切都会明了!” 语罢拉着林应便起了身,一屋子无人注意到门边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迟聘。 林应这小半辈子都未曾踏进过这花街柳巷,如今不过短短一月光景,却来上了两日,且两日都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是以到的时候立在门口上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之前的一行颇为乌龙,闹了不少的笑话,尤其是他自己口中一句“妈妈这儿可有绝色男子”每每想来都觉得身上不由地一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所以此刻踏足这里,倒是少了第一次时候果敢孤勇,变得害羞含蓄了不少。 不过遮遮掩掩到底是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两个人身影将将现于门前,那老鸨便已经迎了上来。 与之前见了自己的反应不同,她一看见洛严,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一张嘴咧得更加得欢畅。抚着洛严胸膛问东问西,最后悄悄在耳鬓言语了什么,两个人相视一笑,仿佛有着旁人不能懂的乐趣。 那也是他头一次看见,洛严冲着除自己以外的第一个展露笑脸。 “下次吧,这回来洛某人是有正事要办,还望妈妈配合一番才好!” 堂中宾客喧闹,进进出出来往络绎不绝。那老鸨许是今日心情十分的畅快,见他说话下巴轻轻指了指林应,忙噤声抬眸子看了一眼,忽然间神色变得诡异难懂,用胳膊将洛严一撞:“哦,看来这盘肉公子已经进了嘴了,不枉老身为您谋划一场!不过说来也是,这京城之中,不论出身,不论男女,除了当今皇上,哪个能禁得起公子您的样貌和家财!” 她一个外人,说起话来,倒像是养着洛严长到这般大的亲娘一般操心着。林应立在边上本是躲避的意思,忽然听了这话茬儿,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其间的意思是说,前些时日这醉风楼一行的所有事情都是有所谋划的。 这时候返回去想一想,若是没有出金先生那一档子事情,那恐是当晚自己便被洛严这厮给强占了。 他一时恼羞成怒,不明白为何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人,怎的满心都是情|欲的那些事情,急得忽然间大喊道:“洛青山,是不是那日打晕我的人也是你,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洛严听了话还未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哪日,还未算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他。林应身子倒轻,便三两步上了那木阶上去,一个白眼还未翻得明白,脑袋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他忽然便想起了那个叫沁香的名字究竟在何处听过。可不就是在这处听的,且就是那老鸨亲口对迟聘说起的,这个名叫沁香的姑娘在楼上等他。 之前在阁楼上被人打晕了,本醒来之时想要问个清楚明白。不料造化弄人,突然又有了金先生的打了岔给忘记了,一直都没有记得起来。 如今忽然想起,又合着这案子,突然间细思恐极,之前和何见扯上关系,如今又是迟聘,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起来。 他回身正打算告诉洛严,却又突然间动作停在了半道上,嘴微微张着,半个字没有说出来,又重新阖上了。 洛严见他又异动,两个人趋步走过来,随手将他往怀间一搂:“怎的,又想起什么我的罪行了?” 一旁的老鸨只偷偷笑着跟随,林应本着挣扎多次都无果的经验,这一次颇给洛严面子,身上一星半点反抗都没有,只歪头学他冷冷语气:“办正事!” 洛严十分欣喜地一笑,然后快活地“哦”了一声,便开始打听:“妈妈这儿,可有一个叫沁香的姑娘?” 那妈妈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表情骤变,好似这个名字是阎罗殿上勾魂的小鬼一般,提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她将嘴一张一合颤着,咽了好几口唾沫。还是即刻便又挤出来了几分笑容,结结巴巴回话:“这个…..” 洛严眼明心亮,自然知道这其中果真是有事情的,却还是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怎么,有问题吗?今日本官大喜,闻得妈妈这儿沁香姑娘琴艺京中一绝,故来凑个新鲜,妈妈莫不是要令我白跑这一趟不成?” “这…….” 那老鸨一脸纠结,前后拿不定主意。 他又道:“今日见不得沁香姑娘,本官还就不走了!” 022 线索 林应立在一旁,一个白眼恨不得翻出天际去。见洛严那僵僵面容上霎时涌现一副傲娇的不得了的表情,嘴间不由地一翘,偷偷一声哼笑,将头往边上歪过去。 果然泼皮耍赖这种事情还是洛严更加拿手一些,且能做的这般轻松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真真是需得一种常人到达不了的境地。 楼中侍候的人端着美酒佳肴,途径此处要下阶子去,被洛严随手一拦,将这整个托盘都抢占过来,吃食直接塞过来给我,而将那酒壶持在手中往高一扬,直接灌进喉间。 面前老鸨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一边的脸挤在一块儿,另一边勉强笑着,还企图与洛严解释:“今日沁香小姐身子不舒畅,所以……不便见人,且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搅了大人的雅兴,也实在是不妥…….” 话还在说着,一半的时候,洛严忽然将抬起来的手臂猛地向下一甩,手中的镶玉铜壶在那一刻应声落地,顺着地上的红毡子滚下阶子去,发出的清脆声响引得楼中一片噤声。 时间仿佛静了那么一刻钟的光景,老鸨回头与众宾客面面相觑,然后急忙躬身道歉:“无碍,无碍,这位公子一时失手,大家莫要在意,继续玩儿,继续玩儿啊!” 话毕忙小心翼翼地将洛严拉扯着,连着林应三个人匆匆上了阁楼上去,隐在廊上小声言语:“哎呦,我的小祖宗儿,你差点把我这一堂的客都给我搅黄了。这到手的银子怎的好就这样撒手任它跑了,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洛严却只是一笑,歪头朝着楼下一看,见无人再注意到这里,且这老鸨如此说话明显是一副要妥协的样子,语气十分的轻易,还要为自己挽回一丝形象:“妈妈你这话可就冤枉我了。你看看你这一堂的客,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的,该是姑娘们心上也不快,怎的能够卖力为您赚银子,我这可是在帮你,您怎地这般曲解我的意思。” 说完话还得装作一副一时兴起的模样:“你看要么这样吧,今日妈妈你这儿若是少赚了一分的银子,我百倍补足给你可好?” 林应看他这一会儿功夫,面子上的戏来回转换倒是颇足的,心上着实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 再转头看一眼面前的老鸨,那一张面皮即刻便露着掩不住的欢愉,用袖子轻遮口鼻笑得十分的委婉,听了这话后倒是颇为受用的样子。笑了一会骤然一收,趋步子忙走在前面引路:“两位公子跟我来吧!” 洛严跟上去,林应却定定立在原地,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晃着脑袋一副不容置信的模样,喃喃自语:“这……这都可以?” 从廊子右边拐进去,芳香暗流,脂粉气息虽不尽相同,但搭在一块倒是十分的怡人,没有喷鼻的难以忍受。 两个人在门口候着,那老鸨扣了一声门然后转身走了进去,招呼着他两个:“公子稍等,沁香姑娘还歇着,待我与她打扮” 人在里头待了一阵子,妆匣珠钗隐隐响了一阵子,然后门便重新被拉了开来。 “两位公子请吧,老身且退下了!” 老鸨躬身行了礼,回身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两双眼睛借着半开半阖的门缝往进一望,堂中柔色幔帐半遮半露着,里头有个曼妙身段的女子抬手正抚琴,袅袅之音轻柔婉转,飘荡出来引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应都已经看怔了,洛严倒是定力十足,扒着门沿子朝里喊了一句:“姑娘,叨扰了!” 不想一转身过去拽林应的时候,见他嘴边上的涎水几乎都要淌了出来,干脆身后搭在他脖颈间,将他使劲往怀中一拥:“林大人愣什么,青山的容颜你竟都没有看够么,今日在这儿丢人现眼,倒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是否颇为没得出息了!” 一曲琴音毕了,两个人已经在地上寻了一处棉垫子靠着火炉做了下来。帐子里的姑娘一身青霞绸衫裹到脚踝上,舍了琴走出来坐在自己的榻上,只是没有出声,只定定地张着眼睛看着两个人。 林应见她不似这楼中姑娘袒露无疑,肆意放|荡的模样,心上多了一份敬意,合掌将头一低,轻声细语温柔至极:“叨扰姑娘了,今日我们两个来,是有话要问姑娘!” 洛严见他一副已经没有了防备的模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借着他问话的空儿将头随意歪着,打量着这屋中的不妥之处。 最后眼珠子一定的时候,看见那姑娘身子竟在微微颤动,虽然眉眼故作镇静,不过显然是不大对劲的。 果然一张口,声音听起来颤颤巍巍的有些飘忽:“您请问!” 可能是连她自己都有些为自己的颤抖吓到了,又连忙解释:“哦,奴家身子有碍,见两位大人又心生慌张,一时失了态,还望大人见谅!” 这般低级的掩盖洛严自然不放在眼里,正欲传言反驳,可才将将张开嘴,那边林应便急忙抢了话,满脸是慈爱的光辉与她宽心道:“无碍,你无需害怕,我们是迟聘的朋友,迟聘你可认识?” 洛严并不是第一日识得林应,却未曾见过他似今日这般愚钝无脑,一句话到了嘴边上被他噎了回去,然后又使劲咽了一大口唾沫,十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接着干脆将身子往边上一侧,任由他与那姑娘言说着,自己倒也落得个清闲,目光倏地一低,却见一旁的地上有些许香灰。 那姑娘倒是也不掩盖:“迟大人他对奴家有恩,奴家一直将他当做亲哥哥一般,他怕奴家日子过得不好,常送银子来与奴家接济,奴家着实感激不尽。二位既是迟大人的朋友,那沁香自然是要好好招待,若是不嫌弃,奴家可再弹一曲。” 林应解了心头之惑,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上像是松了一个包袱一般,像是做好了准备,只要这姑娘说了迟聘的事情他便笃信迟聘与这案子并无干系 只是酝酿了好久,还未想好要怎么开口问案子的事情,所以想暂时答应下来,脸上刚一笑,话音还没有出来,洛严却先一步将他拽了起来。 “不了,姑娘既然身子不舒服,我们两个再强人所难也不好,既然琴也听了,那也就不打扰姑娘养病了,这就告辞了!” 三言两语,林应还未缓过劲来,门阖上的声音已经在耳畔,须臾之间,人已经立在了醉春楼外。 屋里面炉火旺盛,哄得一双脸蛋子红扑扑的,猛地掀帘子出门来,冷得林应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他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忙使劲甩开洛严的手,十分严厉地问话:“行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与你在一处啊,林大人你不知?” 洛严不顾他甩开自己,重新将他往怀里一揽。见他面目一瞬便换了,身间又有挣扎,便忙又结解释着:“你不能再问案子的事了,这事定与她有干系,万不可打草惊蛇!” “怎么说?” 林应本心上有气,正闹腾着,这街上来来往往多少人,看着这一幕多少有些尴尬,便是非要从他怀里挣脱不可,可闻了这话之后瞪着眼睛忽然一静。 洛严一笑,将他扯着上了马车,定了身子,马车驱动了,这才缓缓解释:“我在她屋中见了香灰,且那香灰边上有那香炉子四角烫出来的印记,又伸手探了探身旁香炉下的温度,那地下是凉的!” “地是凉的?那便是挪动过的!” 他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然后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那地上有东西!” 马车晃动着,洛严趁机假装身子一晃,然后猛地往林应身上一扑,趴在他耳边上说:“你还有救,我方才还以为,你今日出门将脑子啊,落在了府中!” 林应知他所言,是方才自己在屋中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思量了一番,倒是打算与他交代清楚,便张了口:“青山,其实我是怕…….” 其实我是怕迟聘与这事情有关…… 他说得认真,那边洛严却是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到一半的时候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突然一个激灵,声音稍微大些便将他给打断了:“对了,你为何回问她识得迟聘,若是她与迟聘又纠葛,那加上那块玉佩,多半都是联系的,你可要心上有准备!” 林应将将放下的负担,洛严便是这般轻易便重新又给他穿上了。他心上的人一个个一个接连出事,他总怕迟聘该会是下一个,心上便是一直在抵抗拒绝着,不愿意去相信。 “不,与迟聘无关,他怎的会杀人,杀人这种事情,只有你们这些狠辣昏庸之人做得出来,他不会的!” 他一双眼睛霎时睁出了血丝来,一张嘴恨不得将洛严一口吞进去脸骨头都不吐,就那么十分卑微且无力地反抗着这样的结局,虽然在洛严眼里看起来,自己可能是疯癫了也无所谓。 023 自首 顺着城西林府的方位朝着这京城中央瞥上一眼,此刻大抵会看到一个京城中并不多有的万人空巷的盛况。 人头攒动,恍若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奔过来,而那乌泱泱的队伍中间,一辆青色流苏挂坠的马车杂在其间,一动也不动。 那驾车的猛地将缰绳一勒,车身一阵剧烈的震动,里头的人受了颠簸,一声惊语,便扯开帘子问话:“怎的了?” 洛严的语气十分的暴躁,不过配着他那副只微微皱着眉头的脸,那厉色倒是减了不少。 那驾车的十分无奈地回头看他一眼,都不用回话,是个明眼的都能够看见,前面已经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去打听一下,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林应方才说了那样的话,虽是一时心急说的胡话,不过失控一样讲出来,听来颇为他内心真实所想。洛严心上来气又正愁没处撒,撩开帘子便十分的不客气。 眼下见了这样的境况,又看那小厮颇为无辜一张面容,霎时又柔声细语了起来,话毕将帘子撂了重新坐了回去。 已经是冬末的七九岁节,天气仍旧不暖和,只稍稍透了透气,林应便好像身子又见了风不舒畅了,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不过尽力遮掩着,倒是动静不大。 本来车子就这样左右颠簸着倒也还不大觉得尴尬,如今静了下来,只这么干干坐着,林应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过这皆一切是因自己而起,他又不能够再做什么,便只能暗搓搓地受着,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他不过叹口气迷个眼的功夫,那边洛严屁股沾着位子还未再暖得热,却又一次起了身。 这一回倒是干脆一跃下了地去, 林应忙也将身子一弓到前头来,因着够不太着,所以只扒开一个细缝问话:“你要做什么?” 洛严落地了张望了一番,终于寻到了想要的地儿,迈着腿刚要走,听他问话又转头一笑:“林大人放心,我这个昏庸狠辣的主儿不杀人!” 顿了一顿,见他还未放下帘子,又上来帮忙捂严实:“就算本官真的杀人,也绝不会与林大人扯上半分钱的干系,林大人可满意啊?” 林应知他心上将这事给记下了,就算再解释也没有用处,便也将身子直了回来,趁他还没有走,又忙补了句:“你身上有伤,还是少折腾的好!” 说完外面没有动静,过了一阵子,那驾车的小厮回来禀话。 林应实在闲极无聊,见他将头往里一瞧在搜寻着洛严的模样,便先开口问话:“这境况是又出了何事?莫不是这城中又出了笑话,都赶去凑热闹吧?” 这城中的人便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成日盼着哪家有什么事端看个热闹,打发日常无聊光景。他平日里不大在意这些,便是正月十五那日才十分深刻地受着这招儿。 那小厮闻声面色不大好看,一直眼睛微微眯着,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吐露一般,支支吾吾的字不成句:“这…….其实是…….” 还未下了决心说出来,身后忽然被人一拍,回眸望过去,洛严就站在身后,一说起话来,口中喷涌着水雾:“可打听清楚了,发生了何事?” 那小厮一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叹了一句:“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然后将身子一侧,踮着脚窝在洛严耳边上言语了两句,洛严面目骤变,惊叹二字:“什么!” 这事看起来是越发地玄乎了,林应心上好奇,也约莫做了一个不大好的猜测,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洛严,意在询问。 洛严手中持了件瓷盅子,盖边上还在徐徐冒着热气。眉心一皱,先递了上去,嘱咐着:“你身子上了风寒,先将这雪梨喝了。” 林应知方才一言已经伤了洛严,眼下也不好拒绝他,便顺着这么个台阶下了,接过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这才敢寻常语气一般与他接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盅羹汤入了肚中,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洛严忙伸手将那瓷盅子接过来安置下,然后纵身又钻了进去,看着街上的人流已经稀松了不少,只言语:“回林府,走小路绕去后门!” 一切都定了下来,他回身看见林应正瞪着一双大眼珠子看着他,眼里尽是渴盼的模样,长长吁了一口气,才终于言语:“案子又出事了,有人在你府衙上击鼓鸣冤!” “谁啊?” 这话像是肯定了林应那不好的猜测一样,他忽然间变得十分的慌张,两个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表现得颇为紧张。 一阵猛烈地晃动,车子被趋着向前行进,林应没有坐稳身子往前一扑,洛严满怀心事抬手将他一扶,紧皱着眉头,将身子朝他边上挪了挪,话说得十分的小声:“是…….何见!” 这个答案一出来,林应显然是一副没有想到的模样,虽然还是瞪着眼珠子怔了一下,却并没有表现的更加激动,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忙重复了一遍:“何见?” 洛严为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不知道究竟该是忧心还是应该高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应和着:“嗯。何见!” “那加上之前的玉石,莫不是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他低头喃喃着,思量了一会再抬头的时候,见洛严正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嘴里好像还想问话:“微之……” 方才自己那般激动,如今这种状况下,他更不应该表现得十分淡然。又怕被洛严看穿了心思,于是忙朝着外面的小厮喊话:“再快一些!” 洛严一句话卡在喉咙没有说出来,见他有意掩盖,也便不再继续下去,默不作声静静坐着,马车经了小道飞速行着,到府上时候不过一炷香光景。 城中百姓早将林府前门大街团团围住,牵着孩童的,端着饭碗盛着吃食的,还有发髻子扎到一半,另一半还皮披散着的。人们争先恐后,空前盛事,想要窥探这一场审官的好戏,像是将常日里被欺压的气都压在了上面,预备着靠着这案子泄上一泄。 马车在后院小门停了下来,林应忙下了车上了廊子往前厅奔过去。洛严在身后跟着,两个人顺着府院前的拱门往边上一拐,便是到了府衙的正堂上。 这府衙是上一任主人建造的,留到这一任,常日里也不审案子,林应便将那大门给闭了,素日无用,只得人打扫着,叫它不落灰尘即可,从来不曾想过会有启用的一日。 两个人从旁上走出来,见这堂子中央不知从何处唤来了几个衙役,衙门口容四个人并肩行过的大小,望过去后面乌压压一片人头,看起来就叫人心上一惊。 何见就跪在大堂正中央,隔着身上单薄的衫子,就那样跪在地上冰凉得伤人的青石地板上。那地板被擦得亮到泛着微光,人墙将风口给挡着勉强能够抵挡些,也叫何见好受不少。 迟聘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堂上高挂明镜高悬二字,他一手扶着惊堂,一双眼睛死死地与何见相视着。 不过何见那边是咧嘴轻笑着,不知为何好似十分的开怀,而他一双眼珠子已经被眼泪给浸湿了,不知道视线还请不清楚,柔弱模样僵上一僵,看着叫人十分心生怜惜。 “本官再问一遍,人…….当真是你杀的?” 迟聘声音一顿一顿,这句话说完,泪珠子总算是兜不住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是,大人,我说过很多次了!” 何见言语轻松,好似只是犯了如小的时候闯祸偷了别人家种的西瓜这样的小事一般! “那你为何要杀他?” 这么久了,迟聘一直都在等着,见林应两个走了进来,这才继续向下问。 “他看上了我的玉佩,便着手偷了,只是后来被我发现,便与我大打出手。三位大人都知道我爱玉如命,所以一时失手将他错杀。” 他借着这一层关系,说出来的话不为让林应三人相信,只为了门外的成百上千双耳朵。 “那……..玉佩现在在何处?” 迟聘似乎已经着实坚持不下去,最后的这一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没有底气,像是一直在压抑的情绪终于要把持不住冲破禁锢了一般。 林应回头看了一眼洛严知那玉佩就在他身上,使眼色想要提醒他不要拿出来。哪知何见却忽然将头一抬看了过来:“我抛尸的时候将他遗失了,后来被顺天府上的大人一同从护城河中捞了上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忽然一顿,然后声音糯软带着央求:“尚书大人,那玉相当于何见的命,对您着实也没得什么用处,您可否将他还给我。” 迟聘不知怎的了,在这一刻忽然间不能够自已,用手将眸子一捂,然后快速地钻进后堂去。 门外瞬间一片哗然,洛严忙将我一推,身子顺势倒在那座位上,林应即刻便懂了他的意思,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肃静!” 024 重要 说到底这大理寺一职上,林应才是那个领头的,所以就这样子顺手接管过来,并没有什么旁的可以议论的。 只是之前出了金适才的事情,城中百姓个个口耳相传的关于这个林大人的话,没有一句是歌功颂德的,一时间漫天漫地的流言,连皇帝都架不住罚他停职查看,三人成虎这词真真是应到了身上。 如今他稳坐于大堂之上,衙门外面更是沸腾了起来,好似是觉得这一场戏有了他的加入会变得更加精彩一般。 林应给洛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后堂去看看迟聘。洛严脸上是极不甘愿的,蹙了蹙眉头,可见他一忧心忡忡,为 《卿心所向》024 重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5 义庄 洛严心上十分明了,或许何见爱玉如命是真的,但是在他心上,却有比命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迟聘的话,还有,迟聘这个人! 他这个在林府上待了不过多半月光景的外人都看得十分明了,他不相信林应这个与他俩再一起相处了一年的主儿,没有一丝半丝的感觉。 不过又想上一想白日里他提起迟聘与这件事情有干系的时候,林应那种近乎崩溃一般的反应,这话倒是不敢十分直白地说出来,便只抛了个引子,要林应他自己去想。 果真,林应抬眸子的片刻便已经了然于心,知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倒是比白日里淡然 《卿心所向》025 义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6 野狼 从左往右瞧着,这六间屋子没得一星半点的不同之处,屋檐低垂,青瓦铺成,个个都有着俩已经掉了漆的大红窗扇子。缟素的绫子已经隐隐泛着浅灰色,随风一飞,混着满地的纸钱拍打着人脸。 人顺着眼前的石阶子往前行进着,走在正中央的一间门口,抬手轻轻扣门。 里头许久没有人应声,不过却能够听得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林应将指头搁在嘴里蘸了口唾沫,抬起来戳破了窗户纸往进一瞧,却当即被吓得退了好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是何人?” 门嗖地一声被打了开来,听不见常年失修的破 《卿心所向》026 野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7 毁尸 “微之可是想清楚了?” 红唇已经挪开了许久,林应却已经愣愣地站在原地上。洛严扫了一眼眼前的六间厢房,见正中央的那件紧闭着,里头微微有些影子,便即刻了然他方才的际遇,咧嘴一笑,突然问话。 林应本就是被洛严的话劝动了,不过一时来气吵了几句,也不好再与洛严搭话,这才一个人只身来了这处,想要寻个端倪。 不过被这样一问,到底不肯低着脑袋服了软去,便只沉默着没有做声。 洛严见他那面皮上的表情,约莫能够猜得懂他心上所想,便也应着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情,忙转了话题道:“ 《卿心所向》027 毁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8 破绽 林府,申时末。 天光已经不大硬朗,柔柔地扫下来,多了几分冬日的彻骨,天边上的一团锦云轻飘飘的,风一吹便朝着天际吹得不见了踪影。 屋里头一盆一盆的血水换出来,林应立在门前,看着那盆中一条条被血染得斑驳的纱布,胸膛咯噔一下,面上焦急,是忐忑不安的模样。 想想方才在义庄时候,自己当即将洛严身上的衫子扯了下来,他身子在冷风中打了个颤,朝过来向着自己的时候,脊背上占满了焦黑,混杂着的水的殷红看的不大清楚,那场景让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只是又想到方才洛严近乎在自己 《卿心所向》028 破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9 结合 这世上所有的火,纸都是兜不住。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洛严此刻心上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屋外面的白梅已经落了个干净,地上一片素白也已经化成了尘泥,瞧不得几丝的踪影了。这酷寒到了末梢上,只剩下满院的干枝子随着风一摆,发出剧烈的摇晃声音,像是在努力顽强地做一个抗争。 那是他曾经用来向林应认错的物件儿,赶上这个时候,倒是颇为应景地像是在嘲讽他一般。 他曾经就是立在这梅花树底下,一时脑袋上来了心思,这才照着初初到林府上来的那一日,照猫画虎地演了这么一出 《卿心所向》029 结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30 使诈 一夜的温存,足以融化掉心间所有的隔阂。 隔天相拥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明,两个人面对着睁开眼睛,然后相视着会心一笑。 昨个迟聘跟着那大夫前去拿药,许是回来时候看见了什么,一直到眼下都不见人影。府上也冷冷清清的,掀开门,外面守夜的人已经不在了。 立在檐子上伸了个懒腰,丁香听了动静这才从洛严房中迟来,忙问着:“迟大人早上用过早膳出门去了,大人可是要备些吃食到房中来?” 林应想起昨日放火之事,不明白他今日还要去做什么,皱着眉头又道:“可知是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