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楔子 绯心看着手里的碧玉盏,里面只是冷水。 水是冷的,极清澈,带出碧玉的柔光。 这滴滴的晶莹她从未认真欣赏过,她举凡饮食必要精致无比。便是何种茶配何种杯,也绝不能有半点差错。冰冷的水,她从不喝,但这种寡淡无味,如今也成了奢侈。 蓝袍赤带困熊虎,龙翔凤展翔金牢。 她一生所追求的都是名望,她最喜欢的,就是体面!但现在,一切的名望和体面,她都拱手奉上!谁是不怕死的呢?她抿了唇,笑得苍白却一如既往!这是她自己选的地方,是她的家,她的战场,她的坟! 曾经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曾经有多少人倒在她的精明与算计之下!更有多少诅咒多少谩骂?在这宫里,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如今,她是被困的熊虎,失了锋锐的刀枪,断了羽翼的雀鸟。但是她依旧要维持着,她最后的体面! 她轻轻晃着杯正待要喝。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忙乱,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她微是一怔,是他啊,他来了! 曾经她进入这里,是因这里可以给她前所未有的体面和荣光。这里是权力的中心,利益的顶点,也是尊荣、是光彩、是名声!她只看到这些,却没注意到他!当她开始注意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就算他要捏碎她的骨头,怒吼或者崩溃,她都没有任何的怨言。就算死得声名狼藉,她也无憾。只是,最怕看到那双漆黑如潭,又让她的心撕痛至极的眼睛!她所辜负的,便是这眼眸之下,千疮百孔的真心! “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你死了以后,朕就把你散发覆面,草灰掩口,破席裹尸。一路拖回淮南去!再一个两个,照着你们乐正宗谱把他们全斩首曝市!”他是这样说的,说得尖锐刻骨,字字如血。她恍惚听着,疼却不是因他的话或者那掐断骨头的力量。她看到他的眼泪,像是那暖玉湖畔,咬破手指的血滴,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起来! 他突然松了她转身就走。 但她几步踉跄过去,伸手去抓他的衣摆,让他一把甩到一边去。她整个人就要扑倒,手足并用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他的腿。生平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地飞扑过去,像是抓住那飞扬的羽毛,或者是那一瞬便融而消无的晶莹雪片。 她紧紧地要抱住他,却只是抓住冰冷的地面,她发出尖锐而凄痛的呼喊,两眼是黑的,手上乱扒也没站起来,觉得嘴里腥咸得要命。她拼命在地上抓了两下,嘴里突然叫着:“云曦,求你别去!”说着,口里的血已经溢了出来,眼泪也跟着而落! 她曾经完全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 但现在,她觉得快痛死了! 可是她明白,即便老天给她乐正绯心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 第一章恒永之内难逢源 掬慧宫建于高台之上,殿阁高阔。既纳光通透,又阻热隔寒。怀贵妃乐正绯心此时歪在偏殿厢厅里的贵妃椅上,身边跪着一个身着湖绿宫衣的宫女,执着美人槌在轻轻替她捶腿。边上还立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宫女,身着云白色女官的宫衣,手中捧着茶,半低着头向她说着什么。 绯心不时微哼一声,眼眸还带出一丝初起时的微懒,软红纱缕包裹着她的身躯,与身下绒丝锦毯相映,招展出明媚的曲线。 她似睡犹醒,慵懒而闲适,腿部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量让她全身都格外地放松。若非是那微泣的抽噎声不时传进她的耳朵,这个早晨还算是不错。 在她的榻边不远,光洁彩釉的砖地上,还跪着一个女子。看身着装饰,绝非普通宫女,此时她纤细的身体微微抖着,鬓发散乱,环佩半移,双眼红肿,面色青惨,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她一直竭力忍着喉间的呜咽,但还是有细碎的声音流淌出来。她眼尾的余光一直在看绯心的表情,当注意到她的眉轻轻蹙起的时候,生生扼住自己的声音,但这让她抖得更厉害起来。 “本宫不愿再见你,让你自己上报居安,托病外养,已经是本宫对你最大的恩典”!绯心的声音依旧懒懒的,轻描淡写。她有着极为柔媚的五官,略上扬的眼角此时熏上一点点烟蓝,额头绘着蓝金的樱彩,与她的衣衫相配,格外明艳。长发绾出蝶髻,垂下两缕翅尾飞在肩头。髻上是星星点点的碎花单簪,皆是深深浅浅的蓝与柔粉,与她面上微微的漾红,凑成华丽的媚色,便是此时,她依旧情温生柔,如风脉脉。 她懒洋洋地看着边上的宫女,微扬了下颌。站着的宫女明白其意,微点了下头应着:“娘娘,那奴婢先退下了。” 绯心偏头翻了一下身,将膝微拱了一下吩咐:“这里再重些。”她的声音酥软清淡,半眯了眼看着殿梁下垂落的十彩镏金苏帘。那明晃晃的华光让她的睫毛微抖了一下,力度合宜的捶敲让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她完全视那跪着的女子不存在一般,更让那女子面如死灰。 “娘娘,臣妾知错了……还请娘娘看在,看在臣妾……”她呜咽着说不下去,额间已经泛了血肿,想是磕头磕久了。但她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屈膝伸手,想再靠近绯心一些,却又慑于执槌的宫女一个眼神,生生定住了身。 绯心听了她的话,静了许久,慢悠悠说:“本宫看在你是五嫔之一,给你留些脸面,别扰了本宫的清静,下去!”她轻轻咄了一声,帘珠轻摆,帘外侧立着的一个年轻太监有如得令,屈身而入。太监手肘间的拂尘微荡,板着平平的腔调:“清嫔娘娘,趁着今日天早,您就请吧?” 这声音一出,边上已经一阵窸窣轻响,鬼魅般地贴过来两个小太监,皆是蓝衣宫服,戴着帽,一个手上已经拿了包袱,一个伸手便来摁她。 那女子眼瞳泛红,面上斑驳的残妆让她的表情此时有些狰狞:“乐正绯心,你算什么东西!暴发户的女儿,贱民出身的烂货……”她歇斯底里,变腔走调的声音还未出完,两个小太监已经连捂带扯,让她险些翻了白眼。他们浑然不顾,拖死尸一样将她拽了出去。 领头的年轻太监弯躬着腰:“娘娘,奴才这就去办事了。” 绯心闭目不语。等他慢慢退出去了,她眉头微微舒展,并不以之前所听的话为意。在后宫这里,肯当面骂你,已经算是忠厚了!倒下的不一定是输,站着的,也不见得是赢,所以,她并未有半点快意,也没半分不悦! 三年了,不知不觉,又迎来一个春天。芳草吐碧,柳展樱飞,高阶外石榴出了新芽。此时正是清晨,铜鹤上还蒙着初露。殿外雀儿踏枝清歌,采摘凝露。宫娥个个明肌如雪,笑颜胜花,有条不紊地忙碌,与初日之光交相辉映,格外明媚。而这锦绣之季,正是选秀时节。 三年前,她同样也是自端阳门而入,穿过这厚重而高阔的城洞,进到这座恒永禁宫之内。入宫不久便封为昭华夫人,第二年便晋为三妃之首。如此奇快升位,堪称百年首例。 但她知道,之所以可以升位如此之快,并非是因自己有绝胜之姿,亦不是母凭子贵,更不是家世显赫。而是,她长得与这掬慧宫的前任主人,慧贵妃有六七分相似。 人有相似并不离奇,只是她,不仅长得像,连举止神态,习惯爱好,无一不像。正是如此像,勾起圣上对慧贵妃戚怀之心,她才能一举扶摇而上,得蒙荣宠。 她并不介意当个替身,太后将她挑选而来,正是当这个替身。她并不爱这蓝粉妖饶,不爱这软红纱质,但现在,她日日都做此妆容。她不喜欢十彩镏金,不喜欢太过耀眼的东西,但现在,她这掬慧宫内,皆是五光十色,触目明艳。因她现在这一切,都是因她的“像”而拥有的。她要一直“像”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她很清楚,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座恒永禁宫,便是她的家,她的战场,亦是她的坟。 今帝七岁登基,至今已经十五载,以十一子的身位继承大宝,康太后功不可没。虽然帝非太后亲生,但太后抚养躬亲,母子情深。宣平九年,帝大婚,太后在大婚三个月后撤帘归政,在寿春宫颐养天年。如今,帝亲政已经六载,勤勉俭慎,朝野皆安,与太后更是母慈子孝,为天下之典范。 谁说皇家无亲恩,太后正是见宣平帝失妃痛楚,朝思暮想,这才自秀女之中选中绯心,以慧妃为典,严加训练,以安帝心。所以说,绯心的荣华富贵,不仅是皇上给的,更是太后给的。 她并非出身士族,父亲商贾起家,虽然富贵,但身份低下。本朝重农轻商,尤重世族背景。父亲虽然多金,仍为大家所轻。他深知世族重要,为了子孙后世,便于宣平三年捐得一个散职,此后又广散金银,苦心钻攀,才为她争取一个待选之位。所以,这个机会对她格外重要,她所肩负的,不仅是她一个人,而是他们整个乐正家。唯有她身居高位,得蒙圣宠,她的兄弟才有机会入仕以报效朝廷,以正家声。 后宫斗争,古来有之。加上皇后与她,后宫现有名位妃嫔共计二十三人,今年选秀一过,会有更多美女充盈宫房。不过争斗于她并不陌生,她是庶出,娘亲连个二房都没争上,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自小便在夹缝中生存。她却被大娘视为己出,更得到父亲垂注,其中心酸痛楚唯有自知,连这个参选的机会,她都是苦心争取到的。斗争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融进她的血管里,流淌在她每一滴热血里。后宫生活何其无聊,不斗岂不是错负光阴。进宫以来,她一直扮演着慧妃的角色,宛如慧妃重生一般天衣无缝。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只有斗,她喜欢!就算不能成为赢家,也绝不能倒下。 她正顾惘神思之间,忽听碎步轻响,珠帘微漾,她知道是刚才出去的绣灵回来了。绣灵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三四年,现在是掬慧宫的掌宫宫女。绯心精选出她来,现在绣灵亦是她的心腹之一。宫中之事,事无巨细,绣灵皆有方打听。 绯心微微睁了眸,正看到绣灵巧步轻移,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金彩璃托盘,上面摆着几本册子。她贴近绯心的身边,没有开口。绯心懒懒一伸腿,一个眼神,捶腿的绣彩会意,收了槌微一个福身,便轻轻向着殿外而去。刚才所发生的事,就像尘埃一样,风一卷便散,半点痕迹也没有,不但在绯心眼中心中没有,连带她宫里的所有下人眼里心里,也都跟灰尘一样不值得一提。 绣灵将盘子送到她手边:“最上面这本子,都是过了二围的。下头的,是已经刷下去的。” 绯心睨了一下,直接从底下抽出一本来展开看。上面不仅详录了人名,家世背景,甚至因何被淘汰,被何人淘汰都标得清清楚楚。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点点地看。被刷下去的,也有可能咸鱼翻身,这就需要更详细了解这些女子的背景。 选秀是一档子极繁重的工作,有些家世不好的,可能连籍册都不能上到内充就被刷下去了。但人有八面,八爪游触,指不定哪条须子就碰上边沿。比如她,她的家世根本不能入目,若非太后注意到,把她扒拉出来的话,她也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她能被太后注意到,就说明太后看得有多详细。待选过千,初选过后得三百人,能最后进入宫闱只有八十,而最终点封者更是寥寥。但当时籍册刚到,还不及送至内充之时,太后已经点明让她入围。 上次选秀,皇上因慧妃而痛,根本不管,所以太后代掌。但这次,皇上要亲选,皇后相辅,但皇后已经不问后宫之事,太后实在不能放心,又不好当面干预,只得悄悄将此任委于她。她心里明白,要论用人,太后有的是方法可以得到消息,但偏让她来做:一是现在太后居寿康宫,每日前来问安络绎不绝,人多言碎,实在不是很妥当;二是太后已经明言不管,放手由帝亲选,再动人查访,实在有伤帝颜。 自小读背记就是绯心的强项,她自知没有过人之慧,所以加倍用心。强锻记忆,百般锤炼,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亦能记个七八。她一篇一篇看,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子,她慢慢伸手自发上拔了一支单簪,在几个人名下戳点了一番。绣灵自然是明白,躬着身说:“这几个是籍册都未入便下去的,家世可都……” “太后宫中耳目众多,这点东西她还用得本宫?不过是过本宫一道手,拿本宫当个牌罢了。”绯心低语着,“皇上此次要求亲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外打外而已。她们的家世可都好得很,外充哪敢除名?不过是,外党跟太后一系相抵而已。” “既然如此,娘娘何必还兜揽这事?”绣灵小心地说了一声。 “帽子都先给本宫扣上了,本宫不接也得接。”绯心轻笑一下,“反正不揽也得揽,索性替自己揽几个。这几个人让小福子给本宫绘了像送来,指不定哪天能展翅高飞呢!” “此招好险,太后既然已经自外充便除名,自然是不想让皇上看。若是弄她们进来,岂不是与太后作对?”绣灵低声应着。 “谁说弄她们进来,若是皇上宫外遇上,哪里是本宫的过错?成与不成,皆看她们。不过是让她们记得本宫的恩典便罢了!”绯心说着,将簪子随手递给绣灵。皇上虽然说是亲选,但他政务繁忙,哪有时间将这等琐碎一一记挂心头。 太后不愿意让这些世家大臣之女进宫,自然是怕皇上借此封其父兄,以外打外。太后当初能瞧上她,也是因为她家世实在是提不起来,再怎么封也脱不了商贾的铜臭,完全对太后无害。而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家族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一味迎合太后虽然安全,但太后年事已高,外连横也很重要。宫中的事,一味心狠手辣没什么用的,最后只能落个妒忌的恶名。她的家族还眼巴巴等着她振声威,坏名声,她才不要! 她静了一下,见绣灵仍是不动,便略扬了眉低语着:“怎么不去?” “娘娘。”绣灵低声说着,“绣灵多嘴一句,上次娘娘弄那对姐妹来,皇上骂娘娘是……这都一个来月没来掬慧宫了。如果这次再让皇上知道是娘娘安排的,到时真是连太后都一并得罪了去!与其这样,不如娘娘想想,如何讨得皇上回心转意才好?” 绯心怔了一下,月余之前的事她当然记得。他喜欢谁,要哪个是他的事,但她帮着张罗就是错,让皇上沉迷美色,就是佞。但是,她就是不知道要如何讨得他回心转意。她本就是慧妃的替身,竭尽模仿之能事,借着他对慧妃的恩怀之情登上贵妃之位。但恩怀之情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后宫佳丽逐艳争芳,即便是再新鲜美丽他都有厌的一日。更何况,还是她这样的冒牌货! 她不求他对她有情,只求有恩便罢了。她现在辅助皇后掌六宫之事,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力求后宫升平,大家皆大欢喜。她苦读《贤妃传》,自小更是将《女经》《女孝》烂熟于胸。她当然知道礼义廉耻,况且帮助圣上挑选适合的妃嫔本就是一个贤妃该做的事。但是,她没能换得一个“贤”,却换了一个“佞”字! 以色事人皆不能长久,况且她的“颜色”,也是借了曾经那位的恩典。如今,斯人已逝,恩情不再,他缅怀也够了,凄哀也足了,她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当然是他给了太后面子。但这面子还能给持续多久,根本没人知道。她要巩固这个地位,当然只能走曲线了。 “这次又不是在宫内,皇上去汤原行宫,路上的事哪里能算到本宫头上了?”绯心摆了摆手,“去吧,小心点便是了。” “娘娘,皇上往日里去行宫,哪一次不带着娘娘?这次连跟娘娘说一声都没有。皇上总赞宁华夫人舞姿卓绝,我瞧娘娘也不……” “绣灵,你今天话多了。”绯心半闭了眼睛,舞姿卓绝?慧贵妃生前可不会舞,她的任务是做一个好替身而已。绣灵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话,静静退下了,召唤绣彩以及一应女官入内服侍。 绯心静静地躺着,没人言语,连帘都不再抖晃了。她初入宫时,皇上盯着她看,那眼中有惊讶,有不敢相信,有回忆,有错愕,盯得她觉得身上穿了洞一般。后来他便常来这里,不常讲话,只是盯着看。看着看着,开始还有好奇,有探寻,似是在找寻个中的不同。她要如何坚持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要完全学一个人,要让与之最亲密的人都看不出不同,是如何地艰难,但她坚持住了!正是她的坚持,让她可以步步高升,但她高升的同时,他的好奇和探寻也就淡了,眼神也冷漠了! 她心里有准备,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她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她可以不受宠,但不能失势。但“势”与“宠”在宫中分不开。“宠”有很多方式,时间可以让她的颜色乏味,但可以让她的“贤惠”突显,贤惠比美丽更能持久。打从她一入宫,就是准备要拼一个“贤”字。不过,当一个多月前他以尖刻的言语骂过她后。她知道,“贤”字离她越来越远了,但纵是远,她也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了,她乐正一家的苦心岂不是白费? 她静卧了半晌,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了。静得她有些诧异,不由地微微睁了眼。一眼,便看到一双明黄色绣着蟠龙纹的靴筒。这一眼看去,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只觉后背一股飕凉。偌大的偏殿早空无一人,是她神思迷离,完全没听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她亟亟起身,低垂着眼,微整理了一下发髻,便跪倒在铀彩暗青砖上:“臣妾不知皇上驾到,失仪驾前,臣妾有罪。”她的话刚颤巍巍地说完,已经感觉肩头一紧,一下被来人直接拖挟起来。她垂着头,始终不敢看他,身体却抖将起来。她怕他,这些年,她没怕过什么人。即便是太后,她也有办法周旋其中,但是,她却怕极了他。 “今天是初三,你忘了吗?”一个微沉漠冷的声音,刺得她整个人抖得更剧。初三?今天是初三吗?她实在怕极了这个日子,所以,当她打听到他今天要去行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他没带她而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这就说明,她又可以避过一次了。上一次,是因她将美人送到他的龙床上,被他怒斥之后,他余怒未消,初三便没过来。而这次,他居然都要去行宫了,还要过来再羞辱她一回? 她默不作声,双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她永远无法蓄留长长的指甲,这点与慧妃不同。她不能蓄,蓄了也会折断,折断在她的掌心里,让她鲜血淋漓。 宣平帝楚云曦微狭的眼半眯着,里面蕴了狂风暴雨:“见了朕就如丧考妣,何人教你如此侍君?” 她攥紧了手,半扬着脸,微垂眼眸,挣扎着抖出一个十足的慧妃式的笑容。她的声音细糯低软:“臣妾请皇上……” 他根本不听她说完,就直接将她压倒在贵妃椅上,让她再也无法回避他的眼睛。他长了一双极是动人的眼睛,微狭而上扬的眼尾,眼珠极黑,眼瞳很亮,让人看了,觉得里面有碎闪闪的星。 如果他笑起来那就极是媚人,她见过他笑,不过他看她的时候,眼中总是蕴着冰雪,带着怒意。他有修长而挺直的鼻,薄而优美的唇线,即使此时紧紧抿着,也依旧无伤它的美妙姿态。脸形轮廓鲜明,肌肤莹润紧致,只不过,此时泛着青白。他有一头极好的黑发,当他不束冠的时候,那长长的发尾总是飘摇如飞。即便他不穿这身明黄色的朝服,放在人群里,也极为扎眼。 但这些无法弥补他内里的残忍,冷心冷性,或者这一切只是为她准备的。不管她做得再好,他都看她不顺眼,因为她不配长得像他所喜爱过的女人!他用这种方法一再提醒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商贾买官出身的贱民之女,就算她再高雅明艳,就算她饱读圣贤,也只配得一个字:“贱!” 他总是白天临幸她,他对别的妃嫔都不会如此,但偏就要对她如此。她的衣服再好褪,他也要扯。他就是要把她弄得浑身都是伤,满身都是痛,偏偏的,她不能拒绝。因为他是皇上,他是她的主子!是他给她身份地位,他是她的家族扬眉吐气的希望。所以,他怎么作践她,她也只能忍。 裂帛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心上,她的干涩让他的进入令她极为疼痛。她除了紧紧攥着身下的绒毛毯就什么都不能做。如果这些疼痛可以换来一个孩子,她也觉得值得。但没有,一直都没有,所以,她还得继续忍下去。 殿内阳光洒满,她紧紧咬着唇,竭力逼迫自己的眼泪不要流淌出来。他亲吻过来,那不是吻,更像是吸血的恶魔,他蛮横撬开她的牙关,弄疼她的舌根。他就用这种方法折磨她,直到他觉得满足为止。 她动一动都觉得疼得慌,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今天是初三!该死的让她诅咒的,却不能抗拒甚至引以为傲的初三! 偏殿此时一直没有人进来,这是她的规矩,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屈辱,绝对不能。她是锦泰宣平朝的贵妃,她是自锦泰开国以来升位最快的贵妃。她是他们乐正家族的光荣,而乐正家会因为她的存在,终将能成为本朝大族世家之一! 她只要这些,这些就是她想要的全部,为了这些,她什么都能忍! 她躺在椅上休息了一会,挣扎着下地,从厢厅的边柜里拿了一套衣衫。这也是她与前任贵妃唯一不同的地方,她会把衣柜摆在任何殿厅里。她勉强穿好衣衫,将破碎的衣服直接扔进香龛里,然后打散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完全披散下来,遮住自己颈上的青青紫紫,这才半扬了微哑的声音唤人。 绣彩第一个进来,对此她和绣灵都心知肚明。但她们从来不问,亦从来不打扰她。不管她在屋里挣扎行动得多么艰难,她们都会静静等她传唤,等她勉强维护好自己的一丝自尊。也正是因此,绯心对她们格外看重。 这宫里的其他人都认为她还是很得宠的,二十三名妃嫔,排下来就快一个月。加上皇上政务繁忙,时常会独宿在启元殿。况且后宫需雨露均沾,才不致斗争太剧,皇上也深谙此道,即便是当下最得宠的宁华夫人,皇上也只是一月去她那里两次而已。而她,自打她入宫,雷打不动,每月初三,皇上必要来掬慧宫。头一年,时常还会来她这里小坐片刻。当然,那时她还算新鲜! 先前只失了一次,便是月余之前她惹得皇上大怒,指着她的鼻子怒斥。此事着实让她大伤颜面,足足在宫内躲了半个月才敢出去,但今天又来了,足以证明她荣宠不衰。 其实抛开过程不谈,皇上每月来此,也算是帮她巩固了地位。她知道,如果完全让皇上厌恶,那她就等于失势。到时不仅地位不保,她还得先数数家里的人头够不够砍。因为一个失宠失势的妃嫔,在宫里些许的小浪就会让她全军倾没。所以这样,刚刚好!这般一想,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歪着看绣彩进来,绣彩灵慧,没让别人进来。她向着绣彩懒懒一笑,那样子像足了以前的慧妃。绣彩伸手搀她,看她红肿未退的唇上还带着血痕,微顿了一下,略哑着嗓说:“娘娘,奴才已经着人去备香汤,一会子摆在东暖阁。” “嗯。”她应了一声,东暖阁,很好。她微叹了一声,忽然说,“把这把椅子扔了,这花纹太俗艳了。” “是。”绣彩应着,随着这声音,她噙着的泪一下滴到搀着绯心的手上。绯心愣了一下,低声说:“别再让本宫瞧见这个。”眼泪,她都没流,更不许她的奴才为她流。况且,真是没什么可哭的。不就这每月一回吗?忍忍就行了,忍到她有一个孩子,就什么都值得了。 次日,绯心前往寿春宫给太后请安。她今天着艳蓝色缀粉蓝云纹的盘花衫,宽袖长襟,上缀粉蓝,粉金彩晶一百零八颗,钉入花蕊花瓣。内里是斜襟高领的盘丝锦的雾蓝衫,下衬繁花层云大裙。腰间系紫蓝色流苏璃带,丝丝飞展于腰侧两畔。梳了一个双翅环落髻,上缀以名贵蓝宝石镶得的孔雀展屏,另簪了一朵绢纱而制粉蓝色优昙,正在髻尾颈侧,颤颤贴着她的后颈,格外明媚。额间轻点粉蓝三瓣樱,衬托得她的双眼更加动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抖出一个慧妃式的微笑。每当看到这样的自己她就格外满意,华美,雍贵而不失别致。明亮又不刺目,好像与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又接近了一步。她妆饰完毕,口中含了一颗青榄,酸酸而又清新的味道充盈了她的口腔。她不紧不慢地由着绣灵扶着出去,乘着轻辇前往寿春宫。 寿春宫位于恒永禁宫东南位,四周筑宫墙,处于一个独立宫落群正中,是后宫之中太后、太妃等居住安养之地。寿春宫居中,周围设有一系列辅助建筑。 殿内设有佛堂,太后每日理佛之时不让人打扰。但绯心每日必会早到,然后于前殿一直静静等待,直到太后理佛完毕,由宫女搀扶出来饮茶,再传绯心相见。 太后阮星华今年四十有五,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她着常服,掩住她依旧曼妙的身姿,束着简单的发髻,上面也鲜有簪饰。这寿春宫也比绯心的掬慧宫简朴很多,没有太多珍器古玩,倒是有不少盆栽。 她细长的凤眼打绯心头顶飘过,见她跪在地上便轻哼了一声:“起来吧。” “谢太后,臣妾上回说的九转凤翔盆栽,可巧昨儿家父遣人送到了。”绯心略一回眼,身后绣灵已经捧着一个锦盒递了过来,绯心伸手接了,转而递捧而上,“太后瞧瞧可还合心意?” 阮星华半歪在座上,并不抬眼相看,只是身边的宫女踱来,将盒子接过去,展开来奉向她。她半眯了眼,似是连看一眼的劲头也没有,略挥了一下手,便将人遣了下去。 太后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你将这份心思用在皇上身上,也不至于汤山行宫没你的份儿了。” 绯心噤口,还不待说话,太后已经接着说道:“昨儿皇上出行,宫妃皆送,怎么不见你?” 绯心怔愣了一下,屈膝跪了下去:“臣妾知罪。”她说不出口,昨天她哪里还能露面? 星华叹了一声:“昨天皇上还去了掬慧宫,你只消服个软便了事。他都肯先去抚就,这个台阶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就憷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难不成这还得哀家手把手地教你?” 绯心咬了咬唇,无言以对。昨天他哪里是去抚就?又要她如何服软?旁人都道她是摆架子,敢跟皇上怄气,而她也只有打落门牙活血吞的份。 星华见绯心双睫微颤,盈盈泪珠沾睫如星。不由摇头:“在哀家的面前,不用再摆慧妃的样子。”她停了一下,“算了,你也是习惯了。凭得叫哀家又想起慧儿了,起来吧!”她一发话,边上的绣灵忙将绯心搀起来,星华看了她一眼:“这里小风怪硬的,陪哀家去暖阁说说话。” 绯心会意,几步过去,扶星华起身。二人慢慢沿着侧堂向中殿而去,至了西暖阁,奴才们已经将这里安整妥帖。一溜十六折的象牙绘山水画屏将门堂挡开。内里燃着紫玉番宁神香,两侧偏阁的暖青纱已经放落。沿墙一张紫檀卧椅,上面团锦花样的细绒厚垫已经熏暖。宫女将她们送进去,便闭了门。 “待选入进的册子,你可瞧了?”星华在椅上坐定,绯心托了碧玉盏奉上,垂头低语着:“回太后,臣妾昨日瞧了,没什么不妥之处。入进的八十人三日后便入宫待选,到时臣妾再差人去看。” “筑仪堂中郎之女,这次风头甚劲,人未入宫,已经四处造势,哀家就顶瞧不上这样的。”后头这句,放在外头星华绝不会说。 但绯心明白,林中郎一向在筑仪堂不得志,因不愿屈就太后一党,连连在朝堂之上与阮右丞冲突。明明他位低右丞许多,但瞧着意思,是其女入宫受宠是必得,而林家因此而起则是大势所趋! 不过也难怪,林中郎的女儿林雪清,听闻是京城第一美女,书画双绝,才德兼备,自小便严加教管,以备充内廷。林中郎很是精明,就怕太后拦她一道,所以之前已经频频造势,凭他的阶位,外充绝不可能直接刷下。进宫之势已经不能再挡,唯有在皇上前往行宫这段日子,想法子把她淘汰下去,不让皇上见到她! “这次宁华夫人有孕,皇上陪她去行宫洒沐。你虽然没能跟着一道去,但这也不算坏,待得她们入宫之后,你拿个错处,把她轰出去。”星华轻哼着。 “臣妾谨尊懿诣。”绯心躬身轻声应着。 “那姓吴的小贱人,听说你就把她遣到别院去了?”星华柳眉微蹙,看着绯心低眉顺眼的样子,“再难诊的恶疾,也终有好的一日。料不起哪日皇上又想起她,跑到别院去瞧她。到时岂不前功尽弃?她那个混账爹,平日家就在文华阁充秘院里上蹿下跳,与皇上亲近得很。若是一日三提,皇上也总跟她有些个情分,不是给自家找麻烦吗?” “回太后,那吴大人已经派了外职,不日便会上任。后宫的消息,吴大人没机会再知道。况且现在大选在即,无事为安。”绯心不疾不徐地开口,“这只是臣妾的小见识罢了,一切自当遵太后的吩咐。”这些事,太后一定也能打听得到。清理吴嫔,目的在其父。也怪吴嫔风头太盛,完全不知掩藏。其父日受倚重,如今外派,正是太后亲族一系的属地,所以太后要借绯心这只手来除她! 绯心并不是同情吴嫔,后宫的女人,能否在这险风恶浪里讨生,都是各凭本事。绯心自己也是人家指间之棋,纵使别人举手无悔,进退不由她做主。她也要每步都走得稳妥,成为别人的锋刃,也要处处想着自身。这事做得太绝,对她一点都没好处。 离开寿康宫后,绯心遣退步辇随从,只让绣灵跟着。取道中华阁,绕九曲回廊向中都园慢踱。中都园是寿康宫西侧的一个花园,与中间前御花园相通。绯心睨眼四周,低声向绣灵说:“你找人送个信儿给林中郎。” 绣灵一听,马上明白,低语着:“林雪清三日之后便会入宫。太后对她也不喜欢?” 绯心微眯了眼:“这个人情,看他收是不收。若想他女儿将来有所作为,就看这一次了!”说着,绯心便顺直腰身,轻移莲步,不再开口。 今天太后这般吩咐她,让她将这捧“雪”扫出宫去,显然是想让她当出头鸟,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她吩咐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那什么“懿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显然太后对她这枚棋已经失望,因为她没有完全听从太后的吩咐,将吴嫔至诸死地。执棋的人已经感觉到棋子内心的翻涌,准备弃卒保帅了! 宁华夫人的父亲也是太后一党,宁华夫人一家是太后的远亲,现在她又有了身孕,太后自然是要为她扫清道路。而至于她乐正绯心,替身做得再好,皇上也没心思追忆往昔。况且又无出,家世也不好,现在又不能言听计从,折了就折了,对太后而言,没有任何伤害。 但她乐正绯心岂能甘心引颈就戮,当那出头让人戮的鹞子?这件事,她做了不行,不做也不行,当下唯有冒这个险,卖林中郎一个人情。把太后的意思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带女儿在这段日子接近皇上。 虽然她家世不算好,但她在宫中三年,贵为三妃之首。这个身份,足以成为他女儿日后在宫中的依靠,就算她现在的地位也是摇摇晃晃,暗涛不止。只消他接了这个人情,日后她也算有个外应。三日之后,只要林雪清自己有本事入了皇上的眼,那么她就不算遵太后旨意。她一个后宫的女人,如何左右皇上的心意?兵行险招,才能在前后夹攻之间出一条活路。 半个月之后,皇上摆驾回宫。与他一同回来的,不仅有那现在风头极盛的宁华夫人,还有皇上新封的婉嫔林雪清!关乎这种事情,后宫里总是传得特别快,根本不需要绯心再花心思去打听。 听说皇上在前往汤原行宫的路上,正碰上林中郎的夫人携女酬神。皇上得知雪清此次也在待选之列,便诏其相见。一见之后,为之倾心,当即便许她随行,在行宫当晚便招幸了雪清,龙颜大悦之下便封其为婉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太后措手不及,她也怀疑是绯心走漏了风声,无奈又拿不住任何蛛丝马迹,加上事前她已经明言不理选秀之事,唯有自己憋闷而已。 绯心知道这件事后,太后对她的印象只会越来越差。但既然雪清已经入宫,敌人已经刀尖顶入,她也唯有继续笼络绯心。皇后现在是指望不上了,单凭一个宁华夫人,实在难挡雪清天姿国色。绯心的确行了一步险棋,但险棋之后,就可以稳稳躲在林雪清的身后。她的原则是,绝不当出头鸟。太后想弃她,她就给太后找一个更需要处理的敌人! 第一章 恒永之内难逢源 楔子 绯心看着手里的碧玉盏,里面只是冷水。 水是冷的,极清澈,带出碧玉的柔光。 这滴滴的晶莹她从未认真欣赏过,她举凡饮食必要精致无比。便是何种茶配何种杯,也绝不能有半点差错。冰冷的水,她从不喝,但这种寡淡无味,如今也成了奢侈。 蓝袍赤带困熊虎,龙翔凤展翔金牢。 她一生所追求的都是名望,她最喜欢的,就是体面!但现在,一切的名望和体面,她都拱手奉上!谁是不怕死的呢?她抿了唇,笑得苍白却一如既往!这是她自己选的地方,是她的家,她的战场,她的坟! 曾经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曾经有多少人倒在她的精明与算计之下!更有多少诅咒多少谩骂?在这宫里,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如今,她是被困的熊虎,失了锋锐的刀枪,断了羽翼的雀鸟。但是她依旧要维持着,她最后的体面! 她轻轻晃着杯正待要喝。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忙乱,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她微是一怔,是他啊,他来了! 曾经她进入这里,是因这里可以给她前所未有的体面和荣光。这里是权力的中心,利益的顶点,也是尊荣、是光彩、是名声!她只看到这些,却没注意到他!当她开始注意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就算他要捏碎她的骨头,怒吼或者崩溃,她都没有任何的怨言。就算死得声名狼藉,她也无憾。只是,最怕看到那双漆黑如潭,又让她的心撕痛至极的眼睛!她所辜负的,便是这眼眸之下,千疮百孔的真心! “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你死了以后,朕就把你散发覆面,草灰掩口,破席裹尸。一路拖回淮南去!再一个两个,照着你们乐正宗谱把他们全斩首曝市!”他是这样说的,说得尖锐刻骨,字字如血。她恍惚听着,疼却不是因他的话或者那掐断骨头的力量。她看到他的眼泪,像是那暖玉湖畔,咬破手指的血滴,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起来! 他突然松了她转身就走。 但她几步踉跄过去,伸手去抓他的衣摆,让他一把甩到一边去。她整个人就要扑倒,手足并用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他的腿。生平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地飞扑过去,像是抓住那飞扬的羽毛,或者是那一瞬便融而消无的晶莹雪片。 她紧紧地要抱住他,却只是抓住冰冷的地面,她发出尖锐而凄痛的呼喊,两眼是黑的,手上乱扒也没站起来,觉得嘴里腥咸得要命。她拼命在地上抓了两下,嘴里突然叫着:“云曦,求你别去!”说着,口里的血已经溢了出来,眼泪也跟着而落! 她曾经完全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 但现在,她觉得快痛死了! 可是她明白,即便老天给她乐正绯心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 掬慧宫建于高台之上,殿阁高阔。既纳光通透,又阻热隔寒。怀贵妃乐正绯心此时歪在偏殿厢厅里的贵妃椅上,身边跪着一个身着湖绿宫衣的宫女,执着美人槌在轻轻替她捶腿。边上还立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宫女,身着云白色女官的宫衣,手中捧着茶,半低着头向她说着什么。 绯心不时微哼一声,眼眸还带出一丝初起时的微懒,软红纱缕包裹着她的身躯,与身下绒丝锦毯相映,招展出明媚的曲线。 她似睡犹醒,慵懒而闲适,腿部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量让她全身都格外地放松。若非是那微泣的抽噎声不时传进她的耳朵,这个早晨还算是不错。 在她的榻边不远,光洁彩釉的砖地上,还跪着一个女子。看身着装饰,绝非普通宫女,此时她纤细的身体微微抖着,鬓发散乱,环佩半移,双眼红肿,面色青惨,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她一直竭力忍着喉间的呜咽,但还是有细碎的声音流淌出来。她眼尾的余光一直在看绯心的表情,当注意到她的眉轻轻蹙起的时候,生生扼住自己的声音,但这让她抖得更厉害起来。 “本宫不愿再见你,让你自己上报居安,托病外养,已经是本宫对你最大的恩典”!绯心的声音依旧懒懒的,轻描淡写。她有着极为柔媚的五官,略上扬的眼角此时熏上一点点烟蓝,额头绘着蓝金的樱彩,与她的衣衫相配,格外明艳。长发绾出蝶髻,垂下两缕翅尾飞在肩头。髻上是星星点点的碎花单簪,皆是深深浅浅的蓝与柔粉,与她面上微微的漾红,凑成华丽的媚色,便是此时,她依旧情温生柔,如风脉脉。 她懒洋洋地看着边上的宫女,微扬了下颌。站着的宫女明白其意,微点了下头应着:“娘娘,那奴婢先退下了。” 绯心偏头翻了一下身,将膝微拱了一下吩咐:“这里再重些。”她的声音酥软清淡,半眯了眼看着殿梁下垂落的十彩镏金苏帘。那明晃晃的华光让她的睫毛微抖了一下,力度合宜的捶敲让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她完全视那跪着的女子不存在一般,更让那女子面如死灰。 “娘娘,臣妾知错了……还请娘娘看在,看在臣妾……”她呜咽着说不下去,额间已经泛了血肿,想是磕头磕久了。但她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屈膝伸手,想再靠近绯心一些,却又慑于执槌的宫女一个眼神,生生定住了身。 绯心听了她的话,静了许久,慢悠悠说:“本宫看在你是五嫔之一,给你留些脸面,别扰了本宫的清静,下去!”她轻轻咄了一声,帘珠轻摆,帘外侧立着的一个年轻太监有如得令,屈身而入。太监手肘间的拂尘微荡,板着平平的腔调:“清嫔娘娘,趁着今日天早,您就请吧?” 这声音一出,边上已经一阵窸窣轻响,鬼魅般地贴过来两个小太监,皆是蓝衣宫服,戴着帽,一个手上已经拿了包袱,一个伸手便来摁她。 那女子眼瞳泛红,面上斑驳的残妆让她的表情此时有些狰狞:“乐正绯心,你算什么东西!暴发户的女儿,贱民出身的烂货……”她歇斯底里,变腔走调的声音还未出完,两个小太监已经连捂带扯,让她险些翻了白眼。他们浑然不顾,拖死尸一样将她拽了出去。 领头的年轻太监弯躬着腰:“娘娘,奴才这就去办事了。” 绯心闭目不语。等他慢慢退出去了,她眉头微微舒展,并不以之前所听的话为意。在后宫这里,肯当面骂你,已经算是忠厚了!倒下的不一定是输,站着的,也不见得是赢,所以,她并未有半点快意,也没半分不悦! 三年了,不知不觉,又迎来一个春天。芳草吐碧,柳展樱飞,高阶外石榴出了新芽。此时正是清晨,铜鹤上还蒙着初露。殿外雀儿踏枝清歌,采摘凝露。宫娥个个明肌如雪,笑颜胜花,有条不紊地忙碌,与初日之光交相辉映,格外明媚。而这锦绣之季,正是选秀时节。 三年前,她同样也是自端阳门而入,穿过这厚重而高阔的城洞,进到这座恒永禁宫之内。入宫不久便封为昭华夫人,第二年便晋为三妃之首。如此奇快升位,堪称百年首例。 但她知道,之所以可以升位如此之快,并非是因自己有绝胜之姿,亦不是母凭子贵,更不是家世显赫。而是,她长得与这掬慧宫的前任主人,慧贵妃有六七分相似。 人有相似并不离奇,只是她,不仅长得像,连举止神态,习惯爱好,无一不像。正是如此像,勾起圣上对慧贵妃戚怀之心,她才能一举扶摇而上,得蒙荣宠。 她并不介意当个替身,太后将她挑选而来,正是当这个替身。她并不爱这蓝粉妖饶,不爱这软红纱质,但现在,她日日都做此妆容。她不喜欢十彩镏金,不喜欢太过耀眼的东西,但现在,她这掬慧宫内,皆是五光十色,触目明艳。因她现在这一切,都是因她的“像”而拥有的。她要一直“像”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她很清楚,这就是她的人生。这座恒永禁宫,便是她的家,她的战场,亦是她的坟。 今帝七岁登基,至今已经十五载,以十一子的身位继承大宝,康太后功不可没。虽然帝非太后亲生,但太后抚养躬亲,母子情深。宣平九年,帝大婚,太后在大婚三个月后撤帘归政,在寿春宫颐养天年。如今,帝亲政已经六载,勤勉俭慎,朝野皆安,与太后更是母慈子孝,为天下之典范。 谁说皇家无亲恩,太后正是见宣平帝失妃痛楚,朝思暮想,这才自秀女之中选中绯心,以慧妃为典,严加训练,以安帝心。所以说,绯心的荣华富贵,不仅是皇上给的,更是太后给的。 她并非出身士族,父亲商贾起家,虽然富贵,但身份低下。本朝重农轻商,尤重世族背景。父亲虽然多金,仍为大家所轻。他深知世族重要,为了子孙后世,便于宣平三年捐得一个散职,此后又广散金银,苦心钻攀,才为她争取一个待选之位。所以,这个机会对她格外重要,她所肩负的,不仅是她一个人,而是他们整个乐正家。唯有她身居高位,得蒙圣宠,她的兄弟才有机会入仕以报效朝廷,以正家声。 后宫斗争,古来有之。加上皇后与她,后宫现有名位妃嫔共计二十三人,今年选秀一过,会有更多美女充盈宫房。不过争斗于她并不陌生,她是庶出,娘亲连个二房都没争上,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自小便在夹缝中生存。她却被大娘视为己出,更得到父亲垂注,其中心酸痛楚唯有自知,连这个参选的机会,她都是苦心争取到的。斗争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融进她的血管里,流淌在她每一滴热血里。后宫生活何其无聊,不斗岂不是错负光阴。进宫以来,她一直扮演着慧妃的角色,宛如慧妃重生一般天衣无缝。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只有斗,她喜欢!就算不能成为赢家,也绝不能倒下。 她正顾惘神思之间,忽听碎步轻响,珠帘微漾,她知道是刚才出去的绣灵回来了。绣灵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三四年,现在是掬慧宫的掌宫宫女。绯心精选出她来,现在绣灵亦是她的心腹之一。宫中之事,事无巨细,绣灵皆有方打听。 绯心微微睁了眸,正看到绣灵巧步轻移,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金彩璃托盘,上面摆着几本册子。她贴近绯心的身边,没有开口。绯心懒懒一伸腿,一个眼神,捶腿的绣彩会意,收了槌微一个福身,便轻轻向着殿外而去。刚才所发生的事,就像尘埃一样,风一卷便散,半点痕迹也没有,不但在绯心眼中心中没有,连带她宫里的所有下人眼里心里,也都跟灰尘一样不值得一提。 绣灵将盘子送到她手边:“最上面这本子,都是过了二围的。下头的,是已经刷下去的。” 绯心睨了一下,直接从底下抽出一本来展开看。上面不仅详录了人名,家世背景,甚至因何被淘汰,被何人淘汰都标得清清楚楚。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点点地看。被刷下去的,也有可能咸鱼翻身,这就需要更详细了解这些女子的背景。 选秀是一档子极繁重的工作,有些家世不好的,可能连籍册都不能上到内充就被刷下去了。但人有八面,八爪游触,指不定哪条须子就碰上边沿。比如她,她的家世根本不能入目,若非太后注意到,把她扒拉出来的话,她也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她能被太后注意到,就说明太后看得有多详细。待选过千,初选过后得三百人,能最后进入宫闱只有八十,而最终点封者更是寥寥。但当时籍册刚到,还不及送至内充之时,太后已经点明让她入围。 上次选秀,皇上因慧妃而痛,根本不管,所以太后代掌。但这次,皇上要亲选,皇后相辅,但皇后已经不问后宫之事,太后实在不能放心,又不好当面干预,只得悄悄将此任委于她。她心里明白,要论用人,太后有的是方法可以得到消息,但偏让她来做:一是现在太后居寿康宫,每日前来问安络绎不绝,人多言碎,实在不是很妥当;二是太后已经明言不管,放手由帝亲选,再动人查访,实在有伤帝颜。 自小读背记就是绯心的强项,她自知没有过人之慧,所以加倍用心。强锻记忆,百般锤炼,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亦能记个七八。她一篇一篇看,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子,她慢慢伸手自发上拔了一支单簪,在几个人名下戳点了一番。绣灵自然是明白,躬着身说:“这几个是籍册都未入便下去的,家世可都……” “太后宫中耳目众多,这点东西她还用得本宫?不过是过本宫一道手,拿本宫当个牌罢了。”绯心低语着,“皇上此次要求亲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外打外而已。她们的家世可都好得很,外充哪敢除名?不过是,外党跟太后一系相抵而已。” “既然如此,娘娘何必还兜揽这事?”绣灵小心地说了一声。 “帽子都先给本宫扣上了,本宫不接也得接。”绯心轻笑一下,“反正不揽也得揽,索性替自己揽几个。这几个人让小福子给本宫绘了像送来,指不定哪天能展翅高飞呢!” “此招好险,太后既然已经自外充便除名,自然是不想让皇上看。若是弄她们进来,岂不是与太后作对?”绣灵低声应着。 “谁说弄她们进来,若是皇上宫外遇上,哪里是本宫的过错?成与不成,皆看她们。不过是让她们记得本宫的恩典便罢了!”绯心说着,将簪子随手递给绣灵。皇上虽然说是亲选,但他政务繁忙,哪有时间将这等琐碎一一记挂心头。 太后不愿意让这些世家大臣之女进宫,自然是怕皇上借此封其父兄,以外打外。太后当初能瞧上她,也是因为她家世实在是提不起来,再怎么封也脱不了商贾的铜臭,完全对太后无害。而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家族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一味迎合太后虽然安全,但太后年事已高,外连横也很重要。宫中的事,一味心狠手辣没什么用的,最后只能落个妒忌的恶名。她的家族还眼巴巴等着她振声威,坏名声,她才不要! 她静了一下,见绣灵仍是不动,便略扬了眉低语着:“怎么不去?” “娘娘。”绣灵低声说着,“绣灵多嘴一句,上次娘娘弄那对姐妹来,皇上骂娘娘是……这都一个来月没来掬慧宫了。如果这次再让皇上知道是娘娘安排的,到时真是连太后都一并得罪了去!与其这样,不如娘娘想想,如何讨得皇上回心转意才好?” 绯心怔了一下,月余之前的事她当然记得。他喜欢谁,要哪个是他的事,但她帮着张罗就是错,让皇上沉迷美色,就是佞。但是,她就是不知道要如何讨得他回心转意。她本就是慧妃的替身,竭尽模仿之能事,借着他对慧妃的恩怀之情登上贵妃之位。但恩怀之情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后宫佳丽逐艳争芳,即便是再新鲜美丽他都有厌的一日。更何况,还是她这样的冒牌货! 她不求他对她有情,只求有恩便罢了。她现在辅助皇后掌六宫之事,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力求后宫升平,大家皆大欢喜。她苦读《贤妃传》,自小更是将《女经》《女孝》烂熟于胸。她当然知道礼义廉耻,况且帮助圣上挑选适合的妃嫔本就是一个贤妃该做的事。但是,她没能换得一个“贤”,却换了一个“佞”字! 以色事人皆不能长久,况且她的“颜色”,也是借了曾经那位的恩典。如今,斯人已逝,恩情不再,他缅怀也够了,凄哀也足了,她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当然是他给了太后面子。但这面子还能给持续多久,根本没人知道。她要巩固这个地位,当然只能走曲线了。 “这次又不是在宫内,皇上去汤原行宫,路上的事哪里能算到本宫头上了?”绯心摆了摆手,“去吧,小心点便是了。” “娘娘,皇上往日里去行宫,哪一次不带着娘娘?这次连跟娘娘说一声都没有。皇上总赞宁华夫人舞姿卓绝,我瞧娘娘也不……” “绣灵,你今天话多了。”绯心半闭了眼睛,舞姿卓绝?慧贵妃生前可不会舞,她的任务是做一个好替身而已。绣灵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话,静静退下了,召唤绣彩以及一应女官入内服侍。 绯心静静地躺着,没人言语,连帘都不再抖晃了。她初入宫时,皇上盯着她看,那眼中有惊讶,有不敢相信,有回忆,有错愕,盯得她觉得身上穿了洞一般。后来他便常来这里,不常讲话,只是盯着看。看着看着,开始还有好奇,有探寻,似是在找寻个中的不同。她要如何坚持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要完全学一个人,要让与之最亲密的人都看不出不同,是如何地艰难,但她坚持住了!正是她的坚持,让她可以步步高升,但她高升的同时,他的好奇和探寻也就淡了,眼神也冷漠了! 她心里有准备,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她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她可以不受宠,但不能失势。但“势”与“宠”在宫中分不开。“宠”有很多方式,时间可以让她的颜色乏味,但可以让她的“贤惠”突显,贤惠比美丽更能持久。打从她一入宫,就是准备要拼一个“贤”字。不过,当一个多月前他以尖刻的言语骂过她后。她知道,“贤”字离她越来越远了,但纵是远,她也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了,她乐正一家的苦心岂不是白费? 她静卧了半晌,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了。静得她有些诧异,不由地微微睁了眼。一眼,便看到一双明黄色绣着蟠龙纹的靴筒。这一眼看去,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只觉后背一股飕凉。偌大的偏殿早空无一人,是她神思迷离,完全没听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她亟亟起身,低垂着眼,微整理了一下发髻,便跪倒在铀彩暗青砖上:“臣妾不知皇上驾到,失仪驾前,臣妾有罪。”她的话刚颤巍巍地说完,已经感觉肩头一紧,一下被来人直接拖挟起来。她垂着头,始终不敢看他,身体却抖将起来。她怕他,这些年,她没怕过什么人。即便是太后,她也有办法周旋其中,但是,她却怕极了他。 “今天是初三,你忘了吗?”一个微沉漠冷的声音,刺得她整个人抖得更剧。初三?今天是初三吗?她实在怕极了这个日子,所以,当她打听到他今天要去行宫的时候,她并没有因他没带她而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这就说明,她又可以避过一次了。上一次,是因她将美人送到他的龙床上,被他怒斥之后,他余怒未消,初三便没过来。而这次,他居然都要去行宫了,还要过来再羞辱她一回? 她默不作声,双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她永远无法蓄留长长的指甲,这点与慧妃不同。她不能蓄,蓄了也会折断,折断在她的掌心里,让她鲜血淋漓。 宣平帝楚云曦微狭的眼半眯着,里面蕴了狂风暴雨:“见了朕就如丧考妣,何人教你如此侍君?” 她攥紧了手,半扬着脸,微垂眼眸,挣扎着抖出一个十足的慧妃式的笑容。她的声音细糯低软:“臣妾请皇上……” 他根本不听她说完,就直接将她压倒在贵妃椅上,让她再也无法回避他的眼睛。他长了一双极是动人的眼睛,微狭而上扬的眼尾,眼珠极黑,眼瞳很亮,让人看了,觉得里面有碎闪闪的星。 如果他笑起来那就极是媚人,她见过他笑,不过他看她的时候,眼中总是蕴着冰雪,带着怒意。他有修长而挺直的鼻,薄而优美的唇线,即使此时紧紧抿着,也依旧无伤它的美妙姿态。脸形轮廓鲜明,肌肤莹润紧致,只不过,此时泛着青白。他有一头极好的黑发,当他不束冠的时候,那长长的发尾总是飘摇如飞。即便他不穿这身明黄色的朝服,放在人群里,也极为扎眼。 但这些无法弥补他内里的残忍,冷心冷性,或者这一切只是为她准备的。不管她做得再好,他都看她不顺眼,因为她不配长得像他所喜爱过的女人!他用这种方法一再提醒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商贾买官出身的贱民之女,就算她再高雅明艳,就算她饱读圣贤,也只配得一个字:“贱!” 他总是白天临幸她,他对别的妃嫔都不会如此,但偏就要对她如此。她的衣服再好褪,他也要扯。他就是要把她弄得浑身都是伤,满身都是痛,偏偏的,她不能拒绝。因为他是皇上,他是她的主子!是他给她身份地位,他是她的家族扬眉吐气的希望。所以,他怎么作践她,她也只能忍。 裂帛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心上,她的干涩让他的进入令她极为疼痛。她除了紧紧攥着身下的绒毛毯就什么都不能做。如果这些疼痛可以换来一个孩子,她也觉得值得。但没有,一直都没有,所以,她还得继续忍下去。 殿内阳光洒满,她紧紧咬着唇,竭力逼迫自己的眼泪不要流淌出来。他亲吻过来,那不是吻,更像是吸血的恶魔,他蛮横撬开她的牙关,弄疼她的舌根。他就用这种方法折磨她,直到他觉得满足为止。 她动一动都觉得疼得慌,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今天是初三!该死的让她诅咒的,却不能抗拒甚至引以为傲的初三! 偏殿此时一直没有人进来,这是她的规矩,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屈辱,绝对不能。她是锦泰宣平朝的贵妃,她是自锦泰开国以来升位最快的贵妃。她是他们乐正家族的光荣,而乐正家会因为她的存在,终将能成为本朝大族世家之一! 她只要这些,这些就是她想要的全部,为了这些,她什么都能忍! 她躺在椅上休息了一会,挣扎着下地,从厢厅的边柜里拿了一套衣衫。这也是她与前任贵妃唯一不同的地方,她会把衣柜摆在任何殿厅里。她勉强穿好衣衫,将破碎的衣服直接扔进香龛里,然后打散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完全披散下来,遮住自己颈上的青青紫紫,这才半扬了微哑的声音唤人。 绣彩第一个进来,对此她和绣灵都心知肚明。但她们从来不问,亦从来不打扰她。不管她在屋里挣扎行动得多么艰难,她们都会静静等她传唤,等她勉强维护好自己的一丝自尊。也正是因此,绯心对她们格外看重。 这宫里的其他人都认为她还是很得宠的,二十三名妃嫔,排下来就快一个月。加上皇上政务繁忙,时常会独宿在启元殿。况且后宫需雨露均沾,才不致斗争太剧,皇上也深谙此道,即便是当下最得宠的宁华夫人,皇上也只是一月去她那里两次而已。而她,自打她入宫,雷打不动,每月初三,皇上必要来掬慧宫。头一年,时常还会来她这里小坐片刻。当然,那时她还算新鲜! 先前只失了一次,便是月余之前她惹得皇上大怒,指着她的鼻子怒斥。此事着实让她大伤颜面,足足在宫内躲了半个月才敢出去,但今天又来了,足以证明她荣宠不衰。 其实抛开过程不谈,皇上每月来此,也算是帮她巩固了地位。她知道,如果完全让皇上厌恶,那她就等于失势。到时不仅地位不保,她还得先数数家里的人头够不够砍。因为一个失宠失势的妃嫔,在宫里些许的小浪就会让她全军倾没。所以这样,刚刚好!这般一想,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歪着看绣彩进来,绣彩灵慧,没让别人进来。她向着绣彩懒懒一笑,那样子像足了以前的慧妃。绣彩伸手搀她,看她红肿未退的唇上还带着血痕,微顿了一下,略哑着嗓说:“娘娘,奴才已经着人去备香汤,一会子摆在东暖阁。” “嗯。”她应了一声,东暖阁,很好。她微叹了一声,忽然说,“把这把椅子扔了,这花纹太俗艳了。” “是。”绣彩应着,随着这声音,她噙着的泪一下滴到搀着绯心的手上。绯心愣了一下,低声说:“别再让本宫瞧见这个。”眼泪,她都没流,更不许她的奴才为她流。况且,真是没什么可哭的。不就这每月一回吗?忍忍就行了,忍到她有一个孩子,就什么都值得了。 次日,绯心前往寿春宫给太后请安。她今天着艳蓝色缀粉蓝云纹的盘花衫,宽袖长襟,上缀粉蓝,粉金彩晶一百零八颗,钉入花蕊花瓣。内里是斜襟高领的盘丝锦的雾蓝衫,下衬繁花层云大裙。腰间系紫蓝色流苏璃带,丝丝飞展于腰侧两畔。梳了一个双翅环落髻,上缀以名贵蓝宝石镶得的孔雀展屏,另簪了一朵绢纱而制粉蓝色优昙,正在髻尾颈侧,颤颤贴着她的后颈,格外明媚。额间轻点粉蓝三瓣樱,衬托得她的双眼更加动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抖出一个慧妃式的微笑。每当看到这样的自己她就格外满意,华美,雍贵而不失别致。明亮又不刺目,好像与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又接近了一步。她妆饰完毕,口中含了一颗青榄,酸酸而又清新的味道充盈了她的口腔。她不紧不慢地由着绣灵扶着出去,乘着轻辇前往寿春宫。 寿春宫位于恒永禁宫东南位,四周筑宫墙,处于一个独立宫落群正中,是后宫之中太后、太妃等居住安养之地。寿春宫居中,周围设有一系列辅助建筑。 殿内设有佛堂,太后每日理佛之时不让人打扰。但绯心每日必会早到,然后于前殿一直静静等待,直到太后理佛完毕,由宫女搀扶出来饮茶,再传绯心相见。 太后阮星华今年四十有五,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她着常服,掩住她依旧曼妙的身姿,束着简单的发髻,上面也鲜有簪饰。这寿春宫也比绯心的掬慧宫简朴很多,没有太多珍器古玩,倒是有不少盆栽。 她细长的凤眼打绯心头顶飘过,见她跪在地上便轻哼了一声:“起来吧。” “谢太后,臣妾上回说的九转凤翔盆栽,可巧昨儿家父遣人送到了。”绯心略一回眼,身后绣灵已经捧着一个锦盒递了过来,绯心伸手接了,转而递捧而上,“太后瞧瞧可还合心意?” 阮星华半歪在座上,并不抬眼相看,只是身边的宫女踱来,将盒子接过去,展开来奉向她。她半眯了眼,似是连看一眼的劲头也没有,略挥了一下手,便将人遣了下去。 太后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你将这份心思用在皇上身上,也不至于汤山行宫没你的份儿了。” 绯心噤口,还不待说话,太后已经接着说道:“昨儿皇上出行,宫妃皆送,怎么不见你?” 绯心怔愣了一下,屈膝跪了下去:“臣妾知罪。”她说不出口,昨天她哪里还能露面? 星华叹了一声:“昨天皇上还去了掬慧宫,你只消服个软便了事。他都肯先去抚就,这个台阶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就憷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难不成这还得哀家手把手地教你?” 绯心咬了咬唇,无言以对。昨天他哪里是去抚就?又要她如何服软?旁人都道她是摆架子,敢跟皇上怄气,而她也只有打落门牙活血吞的份。 星华见绯心双睫微颤,盈盈泪珠沾睫如星。不由摇头:“在哀家的面前,不用再摆慧妃的样子。”她停了一下,“算了,你也是习惯了。凭得叫哀家又想起慧儿了,起来吧!”她一发话,边上的绣灵忙将绯心搀起来,星华看了她一眼:“这里小风怪硬的,陪哀家去暖阁说说话。” 绯心会意,几步过去,扶星华起身。二人慢慢沿着侧堂向中殿而去,至了西暖阁,奴才们已经将这里安整妥帖。一溜十六折的象牙绘山水画屏将门堂挡开。内里燃着紫玉番宁神香,两侧偏阁的暖青纱已经放落。沿墙一张紫檀卧椅,上面团锦花样的细绒厚垫已经熏暖。宫女将她们送进去,便闭了门。 “待选入进的册子,你可瞧了?”星华在椅上坐定,绯心托了碧玉盏奉上,垂头低语着:“回太后,臣妾昨日瞧了,没什么不妥之处。入进的八十人三日后便入宫待选,到时臣妾再差人去看。” “筑仪堂中郎之女,这次风头甚劲,人未入宫,已经四处造势,哀家就顶瞧不上这样的。”后头这句,放在外头星华绝不会说。 但绯心明白,林中郎一向在筑仪堂不得志,因不愿屈就太后一党,连连在朝堂之上与阮右丞冲突。明明他位低右丞许多,但瞧着意思,是其女入宫受宠是必得,而林家因此而起则是大势所趋! 不过也难怪,林中郎的女儿林雪清,听闻是京城第一美女,书画双绝,才德兼备,自小便严加教管,以备充内廷。林中郎很是精明,就怕太后拦她一道,所以之前已经频频造势,凭他的阶位,外充绝不可能直接刷下。进宫之势已经不能再挡,唯有在皇上前往行宫这段日子,想法子把她淘汰下去,不让皇上见到她! “这次宁华夫人有孕,皇上陪她去行宫洒沐。你虽然没能跟着一道去,但这也不算坏,待得她们入宫之后,你拿个错处,把她轰出去。”星华轻哼着。 “臣妾谨尊懿诣。”绯心躬身轻声应着。 “那姓吴的小贱人,听说你就把她遣到别院去了?”星华柳眉微蹙,看着绯心低眉顺眼的样子,“再难诊的恶疾,也终有好的一日。料不起哪日皇上又想起她,跑到别院去瞧她。到时岂不前功尽弃?她那个混账爹,平日家就在文华阁充秘院里上蹿下跳,与皇上亲近得很。若是一日三提,皇上也总跟她有些个情分,不是给自家找麻烦吗?” “回太后,那吴大人已经派了外职,不日便会上任。后宫的消息,吴大人没机会再知道。况且现在大选在即,无事为安。”绯心不疾不徐地开口,“这只是臣妾的小见识罢了,一切自当遵太后的吩咐。”这些事,太后一定也能打听得到。清理吴嫔,目的在其父。也怪吴嫔风头太盛,完全不知掩藏。其父日受倚重,如今外派,正是太后亲族一系的属地,所以太后要借绯心这只手来除她! 绯心并不是同情吴嫔,后宫的女人,能否在这险风恶浪里讨生,都是各凭本事。绯心自己也是人家指间之棋,纵使别人举手无悔,进退不由她做主。她也要每步都走得稳妥,成为别人的锋刃,也要处处想着自身。这事做得太绝,对她一点都没好处。 离开寿康宫后,绯心遣退步辇随从,只让绣灵跟着。取道中华阁,绕九曲回廊向中都园慢踱。中都园是寿康宫西侧的一个花园,与中间前御花园相通。绯心睨眼四周,低声向绣灵说:“你找人送个信儿给林中郎。” 绣灵一听,马上明白,低语着:“林雪清三日之后便会入宫。太后对她也不喜欢?” 绯心微眯了眼:“这个人情,看他收是不收。若想他女儿将来有所作为,就看这一次了!”说着,绯心便顺直腰身,轻移莲步,不再开口。 今天太后这般吩咐她,让她将这捧“雪”扫出宫去,显然是想让她当出头鸟,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她吩咐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那什么“懿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显然太后对她这枚棋已经失望,因为她没有完全听从太后的吩咐,将吴嫔至诸死地。执棋的人已经感觉到棋子内心的翻涌,准备弃卒保帅了! 宁华夫人的父亲也是太后一党,宁华夫人一家是太后的远亲,现在她又有了身孕,太后自然是要为她扫清道路。而至于她乐正绯心,替身做得再好,皇上也没心思追忆往昔。况且又无出,家世也不好,现在又不能言听计从,折了就折了,对太后而言,没有任何伤害。 但她乐正绯心岂能甘心引颈就戮,当那出头让人戮的鹞子?这件事,她做了不行,不做也不行,当下唯有冒这个险,卖林中郎一个人情。把太后的意思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带女儿在这段日子接近皇上。 虽然她家世不算好,但她在宫中三年,贵为三妃之首。这个身份,足以成为他女儿日后在宫中的依靠,就算她现在的地位也是摇摇晃晃,暗涛不止。只消他接了这个人情,日后她也算有个外应。三日之后,只要林雪清自己有本事入了皇上的眼,那么她就不算遵太后旨意。她一个后宫的女人,如何左右皇上的心意?兵行险招,才能在前后夹攻之间出一条活路。 半个月之后,皇上摆驾回宫。与他一同回来的,不仅有那现在风头极盛的宁华夫人,还有皇上新封的婉嫔林雪清!关乎这种事情,后宫里总是传得特别快,根本不需要绯心再花心思去打听。 听说皇上在前往汤原行宫的路上,正碰上林中郎的夫人携女酬神。皇上得知雪清此次也在待选之列,便诏其相见。一见之后,为之倾心,当即便许她随行,在行宫当晚便招幸了雪清,龙颜大悦之下便封其为婉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太后措手不及,她也怀疑是绯心走漏了风声,无奈又拿不住任何蛛丝马迹,加上事前她已经明言不理选秀之事,唯有自己憋闷而已。 绯心知道这件事后,太后对她的印象只会越来越差。但既然雪清已经入宫,敌人已经刀尖顶入,她也唯有继续笼络绯心。皇后现在是指望不上了,单凭一个宁华夫人,实在难挡雪清天姿国色。绯心的确行了一步险棋,但险棋之后,就可以稳稳躲在林雪清的身后。她的原则是,绝不当出头鸟。太后想弃她,她就给太后找一个更需要处理的敌人! 第二章 进退皆入掌中局 天姿国色,一点也不过分。绯心正坐在掬慧宫正殿的大椅上,看着下首排坐上低垂眉眼,却难掩慧灵双眸的女子暗叹,这正是刚刚受封的林雪清。今天她依例往各宫请安,此时她只是虚坐了椅子一角,半侧着身向着绯心。一身浅绿色蝶翼的宫装,双手规矩地交叠,纤长的手指上,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格外醒目。雪清梳着团花宫髻,两边各簪一朵绢质宫花,没有繁冗的钗饰,却更显得明艳非常。肌肤如雪,长睫如扇,遮不住眸间灵光,俏美的粉唇微微扬起,颊边还有浅浅笑窝,十足的美人儿! “雪清初来乍到,于不当之处,还望贵妃姐姐多加提点。”之前的客套过后,绯心摒退了众人,雪清这才慢慢开口。声音微扬,有如珠落玉盘,鲜脆的琳琅声:“雪清此番可以入宫,多亏姐姐提携。家父特让雪清,向贵妃姐姐传达谢意!” “这后宫之中,姐妹众多,同侍君王,皆是一家人。”绯心浅笑嫣然,“妹妹只消尽心为主,我们姐妹和睦,后宫升平,便是幸事。何谢之有!” 雪清嫣然一笑,双颊已经飞起桃红:“贵妃姐姐的教诲,妹妹记下了。”毕竟还是初入宫帷,以往在家是父母掌中之宝,此时难拘太久形态,一时间便大着胆子抬眼看着绯心。扑闪的眼睛灵光灼现,好一双会言语的明眸!她顾盼看着绯心,不掩面上艳羡之容:“贵妃姐姐端华贵雍,雪清在家便仰慕得紧。雪清自小独处深闺,不曾有姐妹,此时心里好生欢喜!” 绯心看着她笑意盈盈,十六岁,不过只小她三岁而已。但绯心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比她老了好多一般。她的眼睛像鹿一样动人,说话之间也不掩真性情。想是在家,也是父呵母宠,千拥万护。礼仪规矩丝毫不差之间,又多了年轻女孩儿的青春活力,皇上不喜欢才奇怪呢! 绯心沿御花园的湖畔慢慢踱行,身边没带一个人。宫里的日子,说慢就慢,说快也很快。每日例行晨昏定省,处理一些宫内琐事之后,便是闲来与宫中妃嫔闲扯或者饮宴。不能太疏,也不能太近,一切都得做得刚刚好。太后最近对绯心的态度越发地亲切,主要是因婉嫔风头鼎盛。 原本皇上是一个月前往宁华夫人的栖雁宫两次,来她的掬慧宫一次,其他宫房却不定时。基本上雷打不动的只有她们这两人。后来宁华夫人有了身孕,皇上亦是去她那里两次,不过不是让她侍寝,只是闲话稍坐,而且时常也会陪伴宁华夫人游园散步。皇上自大婚之后却一直无所出,此次宁华夫人得孕,太后和皇上皆很是欣喜。若是得男,便是皇长子,宁华夫人母凭子贵朝夕可望。即便生女,也是皇长女,以其母亲的身份,将来封个端元公主之类的也是不在话下。 不过这个势头却因婉嫔的到来戛然而止,皇上连召婉嫔侍寝三日。而且听说,婉嫔还时常出入皇上的启元殿,二人同宿出行,俨如民间夫妻。为此,太后把婉嫔叫到寿春宫训斥了一番,委屈的小姑娘当时便眼圈通红。皇上瞧了更是心痛,连番赏赐,百般安慰,搞得后宫之中,遍地议论,处处都是婉嫔今日又如何如何。 其实绯心倒是觉得,婉嫔这丫头虽然自小被父母栽培,但实在是个心眼比较实的女子。她一心将皇上当成夫君,喜欢和他亲近,皆是小儿女心肠。难怪当初林中郎如此买她这个面子,着实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入宫只是第一步,如何持久才是重点。所以,为女儿找个靠山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太后是指望不上,不暗地下绊子已经好了,此时绯心所伸出的榄枝,他正是求之不得。 绯心也知道如此下去,后宫肯定是要生事。但哪个得宠,哪个不得宠,实在是她管不了的事。她没必要为此去搏险,她在宫中所奉行的是,只要不危及她的地位,她就不会主动犯人。婉嫔此时固然得宠,但当初宁华夫人也是如此。这种势头也是正常,当下根本没必要过早筹谋,只消掌握局势,静观其变就罢了。 所以,她这些日子过得格外舒服。虽然每月初三依旧是她的噩梦,但抛开这点不谈,其他的事也算是顺心如意。掬慧宫是她的安乐窝,现在除了初三,皇上压根不登她的门。宫中的摆饰除了衣柜之外都要照着之前慧妃的喜好做,包括她自己的衣服装扮都是如此。但是平日里她可以研点新香为房间增添气氛。 这些事,以前她都不敢做的,因为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但近一年多来已经有了规律,除了初三那天她会点慧妃喜欢的兰芬之外,平日里都会自己制点香料。她喜欢自己选摘花朵,然后层层筛滤,蒸腾,烘干,再度调味复蒸,滤珠,最后研成细末。这种繁冗的工作她都会亲自参与监督,有时完全自己动手。反正她的时间多,用这个打发日子也是极好的消遣。 此时正是浓春,花园里百花尽放,芍药、瑞香、海棠、樱花、含笑,朵朵争艳。枝展叶开,花团锦簇,很多珍奇的品种都在这里移活培植,格外缤纷。绯心手里挎了一个小小的荷花篮,仔细看着这些花瓣,挑丰满无杂的采摘下来。 今天阳光格外明耀,天空湛蓝、无一丝浮云。她是为了游园方便,没有盛装,而是穿了一件紫蓝色开襟袍裙,内衬白色泛银边的云锦衫。袍裙在腰上胸下的位置有两条长长的纱带,被打了一个蝴蝶结,很是飘逸。她头上也没束很繁复的高髻,只是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再簪一支八宝琉玉彩花的菊钗。 她一边欣赏园中的风景,一边采花,突然一阵笑声从湖心传来,那若琅之音一听便是婉嫔。绯心透过一枝海棠花向湖心展目。这座湖有如泪珠,很是精妙,湖两边设盘山小楼,一道浮岩穿台自湖而设,石基隐于水底,石台半露水面,至中心便是几步小阶,然后是一座精巧的穿水台式的小亭。亭底几乎浮在水面,四侧扶栏围成菱形,两侧空沿可以凭水而坐,十分雅致。 此时亭上青纱已经挽起,阳光将亭上倚着的两人耀出光晕。远远的湖边花荫底下站着几个影影绰绰的太监、宫女的身影。想是怕扰了两人的清静,他们只是远远伺候。 婉嫔身着一身粉红纱衣,三层蝶袖,像一只粉色的蝴蝶。她梳了一个双环垂云髻,更衬得她小脸明艳非常,边上站着的,正是宣平帝楚云曦。 他穿了一身白色衬银底盘龙的常服,没有束冠,黑发如漆。他身形格外挺拔而修长,白衣银线在阳光下分外夺目。此时他微微弯着腰,撑在一张台案上,上面铺着宣纸。他一手执笔,似在作画,而婉嫔正单手挽袖,帮他研墨。红袖添香,如此和谐。他不时抬眼观景,面容格外柔和,眼底再无那森冷之色,却是优雅而惬意的柔光。他唇角微微牵起,那点滴的笑容便将他的五官柔化得更加美好,以致身体的流线,都浑如上天杰作。 婉嫔替他研好墨,便挽着他的左臂倚在他身上看他作画。她的手指不时戏弄着他流泻下来的发辫,将那丝缕绕在指尖。她一脸爱慕看着他,突然微直了身,拉了她的发缕和他的发纠缠在一起。 “清儿不老老实实研墨,又在弄什么?”他喉间发出一声细笑,微侧了眼看婉嫔摆弄他的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她低垂着眼,面上桃红艳艳,笑意盈盈,“夫君,我们这样,就是结发。” 夫君!绯心只觉胸口一撞,这两个字生生要让她将花篮整个扔在地上。称圣上为夫君!这林雪清真是好大的胆子。若不是皇上在这里,她真要冲过去捂那丫头的嘴。这丫头真当这里是民间吗?这若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不正是让她捏着一个整治她的理由吗! 但是,这画面实在是和谐,这两人实在是般配,这风景实在是华丽,华丽到,让她也不由自主生出羡慕。羡慕!她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她自小就懂得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道理。这明明就该被她认为是不雅之景,此时她居然羡慕? 小时家里开戏班,姐妹们都偷偷去看,唯她不去,她认为那粉墨登场,丑态百出之景哪里是女儿家要看得的。为此大娘还夸奖她守礼,直说三丫头有出息,她可是一直引以为傲的。她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却扯不开眼一直去看那湖心。因为他又在笑了,他的笑容此时是饱含温情而宠溺的。她唯有借着这笑容,才能淡化他每次见她时,她那种强烈的恐惧感。 这受宠和不受宠就是不一样,婉嫔称他为夫君,摆弄他的头发,他都可以回报她微笑。而绯心呢,她一心为后宫操持,侍奉太后,中规守礼,他却只回报她冰冷的眼神。不过也无所谓了,她一向所学就是如此,相敬如宾也好,相敬如“冰”也罢,反正只消后宫无事,她得以安享富贵,家人为此而摆脱低下,对她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事。她的目标就是成为像曾经贤妃那样的人物,后人会为她立传,嘉许她的贤淑。 她正待回身离去,忽然觉得后脑一寒。这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是被人盯上一样的麻凉,她吓了一跳,本能地缩颈,偷偷向湖心再看,皇上依旧在作画,婉嫔依旧在嬉笑。她哆嗦了一下,暗笑自己多心。 在宫中三年,想得的确是越来越多。这每一天的风平浪静,外人瞧来平常不过,但哪一天不是得小心谨慎的?她还是想想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劝劝婉嫔的好,风头太盛总会招人嫉妒,她倒不是担心婉嫔有天会越过她的头去。只是她不想再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她两厢作难。 她出来也够久了,估摸着一会子绣灵便不放心要出来找。她看看花篮也差不多满了,提了裙退了两步,便往芍药汀那里去。芍药汀是一大丛芍药花海,在花园的东侧,那里也有一处观景的假山,山上亦栽了芍药。此时浓红艳粉,姹然多姿。她沿着花径,这裙裾还是太长了,走起路来很是不便。她正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裙角,忽然听身后一声轻嗽,霎时让她整个人都僵了去! 还不待她转身,一只手已经放在她的肩头。手是暖的,但她立刻开始抖,满心的凉,一身的冷汗。 云曦低下头,贴着她的耳垂。他呼出的气息在她感来都是冷的,声音更是清冷得让她哆嗦不止:“贵妃好兴致啊,跑来采花?”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喉间咕哝了两声。突然她全身都麻电了起来,他在咬她的耳垂! “是来采花,还是来找碴?”他的手顺着她的左肩绕到她的右肩,一下将她箍勒住,“还是说,你想念朕了?” 他的气息给她一种强烈的预感,而这种预感通常都非常准确。果不其然,他根本不等她回答就把她往假山侧背阴的花丛中拖去。她觉得脑子轰轰作响,现在不仅是白天,还是在花园!他是怕她向太后告密,就要这样折辱她。以往怎么样都可以,毕竟是在掬慧宫里,但此时,若是让人知道了,她便是后宫之中最贱的一个。 她突然挣扎起来,他根本没想到她居然敢挣扎,一时间有些错愕,回神之间她已经脱出怀去,亟亟一个转身跪在花海之中。 近半人高的花荫将她几乎淹没,繁花乱摇在她的身周,与她飘摇的发丝相映成趣。她面颊浓红,气喘不定,不待他说话,她已经亟亟表态:“皇上,臣妾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臣妾只是,只是……”她此时已经顾不得多想,只希望他能稍稍顾念到她的操持放她一条生路。她的全副武装只剩那前任慧妃,眉眼神态无不做足,希望可以唤起他曾经对慧妃的眷恋。不要这样对待一个,与慧妃如此之像的人。 但是,她错了,他根本不待她把话说全,便径自把她推倒在地上。纷繁的花海掩住他们的身体,但裂帛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花篮翻倒在花丛里,花瓣因他们的动作飞扬起来,扑撒在她的脸上身上。 今天根本不是初三!她以后再也不会来前御花园了,哪怕花朵开得再艳再美,她也再不来了!她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出,任他动作。再过度的挣扎只会让他更残忍,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如果这次有个孩子就好了,然后她就拼命想他还是会笑的。她紧紧握着拳头,浑然忘记刚才因为突然摔倒不小心抓了一把土,有一颗小石子尖锐地刺进她的掌心。其实那疼痛她根本感觉不到,比起身上的疼痛,手上根本不算什么。 他慢慢撑起身,这次他连衣裳都没脱。他看着她扑闪睫毛上的花瓣,那是她刚采的海棠,她的鬓发散乱,发里夹了不少的花碎花叶,纷乱之中却让她酡红的脸带出明媚的烟染之色。她的眼眸此时浓黑,看不到一点点的光,却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嘴唇肿胀出夺人的艳红,与她雪白肌肤上的点点红印挥洒出迷人的旖旎。他正要再向着她的唇吻上去,突然一阵脚步声让他微微抬头。远远花径那里一队人影正向这边走,为首的正是太后阮星华! 他回眼看她,此时她亦听到了,眼瞳猛地缩紧了,面容开始慌乱起来,比起刚才一副死气沉沉,此时却整个地鲜活起来。 “皇……皇上。”她狂乱的心跳比刚才更甚,面上显出绝望,声音低哑却带出醺酥的味道。 “躲到山后头去。”他让开一只手让她爬过去,顺便把她边上花篮子一道往后一扔。她此时也顾不得太多,更顾不得周身的疼痛,挣扎着连滚带爬就往后头滚去。她这边刚闪过去,队伍已经行近。太后显然也没想到皇上居然撑在花荫里头,愣了一下,身后的随从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上在这里干什么?汪成海怎么没跟着伺候?”阮星华哼了一声,看云曦衣衫半散,面上带出一丝慵懒颓废的艳色,他身周压倒的一大片花丛,还有半片衣衫,霎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挥了一下手:“全都退下,一个都不留!”她的声音微厉,眉尖紧蹙,眼紧紧盯着云曦。云曦慢慢向前踱了一步,躬身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也来赏花?” 星华待人走尽,迎着他向前一步:“皇上下了朝,不在启元殿歇息,却跑来这里?”她的凤眼看了一眼假山,“哀家倒想看看,这山后又是哪位真佛?居然做出这等丧风败德之事!” “母后请息怒,是儿臣扰了母后的清静。儿臣向母后请罪!”云曦挡在她的身前,阻止她再前行。 “皇上是天子,饱读圣贤书,应为天下之表率。后宫当和睦平处,各教淑仪之德,如此魅惑圣心之事,哀家断不能容。”星华怒意冲顶,发间簪琅也随之颤动,“现在这里没人,让她出来,到寿春宫再说。” “是儿臣枉顾天子之仪,请母后责罚儿臣。”云曦面容静静,低垂着眼眸说着。 星华抬头盯了他半晌,忽然低语:“曦儿,莫因一个女人,忘记登基天下的雄心!”她这话一出,云曦微颤了一下,微哑了声音说:“儿臣从不敢忘记。” 星华叹了一声,又瞄了一眼那假山,终是不愿意在这里令皇帝下不来台:“如此,罢了吧。”说着,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湖畔而去。 “儿臣恭送母后。”云曦看星华渐行渐远,身影已经淹没在花丛中,他这才反探着腰身,向着假山后一扫,一看之下他眼瞪大了:绯心不见了?他怔了一下,扶着石沿低声问:“乐正绯心?乐正绯心!” 过了一会,自假山底端伸出一双手来,他一眼便看到指缝间的血渍。他的眼瞳微缩了一下,犹自低语:“出来吧,走了。” 那假山底端一侧有一个虚洞,是土基修缮后余在那里的。还没来得及填充,只能勉强贴着地蹭进去。她慢慢地从底下爬出来,身上白白红红一片片,现在又裹了土,披头散发,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一向都是一味承受,不管他怎么对她,她都半声不哼,但也没像现在这样,直到现在还在抖。她半扬着脸,眼眸里居然裹出泪光来,滴滴晶莹沾在睫毛上,让他有些怔忡。 他走过去,弯腰向她伸着手。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还来,手指一曲,头顶着地:“皇上,请皇上放过臣妾吧!”这是她第一次哀求他。他微抑了声音,伸手握住她的腕:“你不跟朕走,要如何回去?” 她本正惊跳欲缩腕,一听这话,眼泪晃荡难抑,终落了下来。白日宣淫已经被人不齿,如今还是发生在花园里,她苦心所持的尊荣霎时坍塌,一时心都灰了大半。刚才太后的话更是让她滴滴入骨,不是皇上宣淫,那是有妖女魅惑。责任都会推到女人身上!他是太后精心培扶登上帝位,她怎么舍得责怪他?苦持到了最后,宠字博不上,贤字也博不上,她夹在他们母子当中,最后只得一个妖佞,败类之名! 他看她泪落土中,长发以及破衫让她的身躯半掩半露,周围花海扶瓣而摇,更让她不仅显得楚楚可怜,更是艳夺非常,让他不由自主眼神一凝,真想再折腾她一回。 不过,他还是把她半拖半拉起来,解下自己的袍衫裹住她,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她僵了一下,却没挣扎,只是把脸整个埋进他的胸口。密密的发挡住她的脸,也掩住她的泪光。 他刚抱起她,这边大太监汪成海已经急乎乎带着几个心腹跑了过来。还不及跪,云曦已经微偏了一下头:“把地上东西捡捡,回启元殿去。”说着,他示意一个小太监执路在前,大步向启元殿而去。汪成海心里明白,急忙一挥手让人清理现场,自己夹着拂尘一溜急碎步跟了上去。沿途所见宫女太监,皆被执路太监所发出的“咄咄”这种轰苍蝇的声音吓得原地定住,转身背向,目不斜视。 始作俑者是他,但现在,她也一样要靠他保住自己的尊严。绯心知道此时她断不能回掬慧宫去,太后不过是不想当时让皇上难堪,她人不在这,不代表眼睛耳朵不在。若是她现在回宫,马上太后就要黄雀在后,拿个正着! 她紧紧贴着云曦,把脸完全埋进去。也正是因此,她听到他的心跳声。随着他的心跳声,她似也静了下来,不再僵抖。其实,他把她交出去不是更好,正除了她这个眼中钉。她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太后见了她肯定要气疯气傻,活活自己抽自己耳光!太后以后也没办法再干涉妃嫔之事,太后亲自选的人是狐媚子,以后皇上再宠哪个,太后也没法再管。他不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太后难堪吧?肯定是这样的。 到了启元殿,他把她一直送到殿后的暖厢去,这里只是他日常行政闲暇休息之地。他所住的宫房是乾元宫,只不过那里有文华阁充秘院的长侍居。实在不如这个启元殿来得方便。 “希望你的绣灵,绣彩机灵着点,别到处找你才好!”他把她往床上一扔,低声哼着。她怔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绣灵,绣彩是她身边最得意的?他一向连一眼都不看她们一下的。 这其实她倒不担心,绣灵机敏过人,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只是担心太后会去各宫打探,这事不交出一个人根本没完。太后可能会等到晚上,然后再找辄子探宫,很快她就要露馅了。 他也不理她,就由她这么脏着。宫女本来已经上前想替他们收拾,他一个眼神全给弄出去了。一会子汪成海已经进来了,她也顾不得是谁的床了,一个错身就往极深的里头藏,隔着半幔在那里面打摆子。 汪成海手里已经捧了一套簇新的宫装,他向云曦躬了身:“皇上,奴才刚去了一趟服局,领了套宫衣来。” 她听了,吓了一跳。汪成海自小跟皇上一道长大,根本就是皇上的铁杆子心腹,此时已经为掌宫大太监总管。此时他这么做,不是不过脑子,就是要坑她了。 皇上这里定不会留女人东西,就算传言说婉嫔跟他同宿同出,她也知道,皇上定不会把东西拿过来真跟她在这过日子。但伺候皇上的宫女有,随便弄一件让她能混出去就行了,能躲一时就一时,总好过现在这样,从服局领,全都有记录,随便一翻,款式颜色岂是能骗人的。服局的掌事就是太后的亲信,皇上这么做,根本就是想向太后卖个好,让她自己顺藤摸瓜,把那狐媚子揪出来。到时候,面子里子都有了,不是他不保,是他保不住。她呢,就面子里子全没了,她的里子早就烂成一锅粥,一直以来,都是撑面子。不是为她自己撑,是为她全家撑。这事传出去,他们乐正一家算是毁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向太后请罪,让太后暗地里处置了,也能保她一个面子。她裹紧了袍子,正想出去,突然听云曦说:“算你机灵。”绯心的心真是死尽了,他真是这么想的。突然他又接着说:“就送到莱音宫去吧,傍晚的时候送过去。然后跟婉嫔说,让她明天早些去跟太后请安!” 绯心的脑子一下子炸了,她完全被他弄晕了。送到莱音宫去,那可是婉嫔的地方!他究竟在想什么?还让婉嫔早些去请安?这分明就是告诉太后,是婉嫔指使宫女勾引皇上,主仆一起拴住皇上的心!服局所领的衣服都是宫装,但都是普通宫女穿的。高级妃嫔的衣服是出自上服局,是依照主子们的月例按款定制的,各宫领各自的。 刚才他和婉嫔在湖心亭画画,这众人都知道,转脸他就在芍药海那里跟人搅上了。婉嫔的回去路线太后肯定可以知道,估计当时她已经怀疑是婉嫔那边的人,不是婉嫔,也是她的奴才。奴才就不太好查了,换了宫装都一个样,出出进进又太多,哪宫哪院没个四五十,所以即使皇上带回启元殿,偷溜回去也有可能。但宫女的服品都是有数的,扯烂了一件就得再领一件。明天婉嫔请安去早,这一串一连。太后就笃定了,不用查具体是谁了,知道源头就足够了! 后面他们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了,心里已经搅成一大团。突然她眼一花,一个人影已经坐到她身侧,她吓得低呼了一声。此时她的心溃不成军,哪里还顾上装什么慧妃神情。一对眸子瞪得奇大,一副受惊受怕的小兔模样。 “这个人情,你要是不要?”云曦唇角微扬,居然对着她笑!他头一回冲她笑,却让她害怕。她以前就看不懂他,现在她更看不懂了,这哪里像是一个皇上说的话,皇上需要向妃嫔讨人情吗? “不要吗?”他看着她的眼,笑意却更深了起来。 “皇上让宫女给臣妾一套旧装,臣妾有把握混出去。太后查不着人也只能作罢,何……”她突然觉得自己话多了,说了一半噤了声。 “要是不要?”他不理会她的话,接着问。 “臣妾谢皇上恩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婉嫔是这样想的,但冲她这般温柔笑着的男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她现在甚至也怀疑,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什么慧妃,当初的凄痛悲苦,或者也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明天去寿春宫捞人吧,婉嫔一定会多记你一条恩典。以后她爹也好为你办事,你说是不是,贵妃?”他眸间抖出的笑意依旧,却让她颤抖了起来。他,全都知道。 他自小长于宫帷,宫廷倾轧他比谁都清楚,各中妙意他自然乐在其中。以十一子身份而登位,除了太后相辅,也得他自己争气。原来是她小看他了,他没有心,只会斗,他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顺太后的意,交一个太后最愿意看到的人。林中郎就会明白,别以为一个女儿进去,他就能在朝堂呼风唤雨。他要用的人,必先要打压到极点,然后就完全归他所有。他的目的一定是如此,林中郎现在太锋锐了,不适合做大事。他可以欣赏别人的个性,但行事只需要棋子,棋子是不需要棱角的,他必会将其磨光磨圆,让其服服帖帖。 他把这个天大的人情送给她,是要她看清她该站在哪里。后宫之主不是太后,不是皇后,而是他。朝堂内外,在野在朝,只有他!她明白了。 “你要如何谢朕?”他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这个温柔的动作让她全身都哆嗦起来。她想得果然没错,他现在就要讨她的立场。她想在宫中居安是不可能的,想风平浪静保证自己的地位是不可能的。 “臣妾的命,是皇上的。”她微屈了一下腿,跪在床上。 “下回,还用这种香。”他忽然凑过来,在她颈间嗅了一下,“跟上回一模一样。” 她吓了一跳,诧异,上回?她突然想起来了。上月初三!她回回都记得,但因之前得罪他,把上月初三的事给忘记了。就是那天,在贵妃椅上,他去行宫的当天! “是什么香?”他突然又开始啃她的颈子,让她整个人乱抖不休。 “是,是白莲桑芙蓉。”她哆嗦成一片,“如,如果皇上喜欢,臣,臣妾……” “白莲桑芙蓉。”他轻轻重复,伸手去抓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那里已经不再渗血,而成一个深深的血点,有如掌心朱砂。 他抚摩了一下她的掌心,垂眼低语着:“下回,记得还用这种香。”她彻底晕了,完全看不懂他,更加不敢看他。 “你连每月初三都会忘记,朕不知道贵妃都把心思用在了哪里?”他的声音突然又冷漠了下来,这一放一收让她的心肝都要碎开。这话一下让她想起太后的话,她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或者,真是她一直都忽略了。最能保住她的地位的,唯有皇上。她记得呀,所以她才会如此筹谋,讨皇上欢心。当初那两个宫女,虽然是骂她了,但他不也是照收不误。现在的婉嫔,他不一样也喜欢得很? “臣妾知罪。”她温吞地吐了几个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别人她尚能猜,但他,完全猜不到。 “朕觉得你穿蓝衣服很难看!”他突然又冒出来的话让她更是乱七八糟起来,难看?慧妃最爱的颜色啊!是了,他不愿意看她扮成慧妃的样子,因为她根本不配。他提醒过她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扯得稀八烂已经说明了,是她蠢,还在做贤妃的美梦! 无所谓,反正她没什么喜欢和不喜欢,她一切兴趣爱好都是为了讨别人喜欢。以前讨大娘和父亲,现在讨皇上和太后。至于她自己,什么都无所谓。 “臣妾明白了。”她咬了下唇,应了一句。他的眸子冷冷看着她,明白?她真是能明白才怪!她默了一会,现在这场景让她尴尬到了极点,况且这里让她极度不自在。全是他的气息,淡淡的幽檀的味道,包括身上这件袍子,裹着让她觉得透不过气,但她又不敢开口让他找人伺候她,实在是不敢。 还是外头的太监救了她呀!前殿有职官急报,太监不敢不传。他这才站起身让宫女进来更衣,他的内衫也同样需要更换。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当时真有种冲动去嘉赏那位职官才好!真是救了她的命呢。 后宫斗争她不怕,夹缝求胜她也不怕。她最怕他!她想当的其实就是一个管家,帮他打理一应的内宫杂事。什么她都能安排得很好,然后换他一句赞赏。相敬如宾,就像大娘和父亲那样,像先朝的贤妃和先帝那样! 傍晚的时候,她穿着小宫女的旧衣,借着黄昏又未掌灯之时偷偷溜走了。她梳着小宫女的单宫髻,两边垂着碎发,粉黛不施,素面更显得脸儿雪白。她这副装扮的模样又让他盯了许久,盯得她脸上发烧了,这才把她放出去。她左藏右躲,好在她对宫里也熟,知道什么时候走什么路不会碰着人,七拐八绕可算是回到掬慧宫。 御花园的事早传到各宫那里去了,绣灵心里明白,压根没敢冒头,直到她回来,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她泡在宫内自引的百香池里,这整个后宫,只有妃级以上的才会在宫殿内引泉池。百香池挨着掬慧宫的后园,占了一整座角殿,是一个四丈长,两丈五尺宽的,约四尺深的池子。四角缀莲花,侧壁绘彩镂,另有八蟾衔珠吐水。 整个殿内皆用青石镂花铺地,走的是宫内循环内渠。四周各摆一展八折紫檀山水屏,角梁垂双层珠光帘。除这个池外,四侧还设有一应装饰摆柜,一整面墙都嵌着围挂,里面是各式的浴衫,下面全放着白色锦柔的勾花巾帕子。角柜里还堆有许许多多上好的香料以及制汤之物。 绯心浸在水中,还不由自主地害怕。她实在是需要好好想想,日后要如何在宫中维持。 其实最难的,并不是你打败多少对手。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对手三年一来,源源不绝,是永远打不完的。皇上可以老,但妃子不能老。年华是最强大也是最无力抵抗的。最高明的,不是站在峰顶浪尖上让人拍下来,而是成为浪中的磐石。但要想如此,光凭皇上的宠爱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更何况当今圣上,他的宠爱更是瞬息万变。她不需要他的宠爱,但她需要他的支撑,但经过今天,她觉得他同样也需要她的配合。皇上是借着外戚而登顶大宝,但现在随着他羽翼渐丰,显然与外戚冲突逐渐增多。以外抵外,前朝屡然有之,太后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竭力于干涉后宫之事。 太后阮家一族,锦泰国的大世族,追上三代皆高土。其祖曾经官拜大司马,现在她的父亲,兄弟,手中皆有重兵。太后两个女儿,秋平,秋然两位公主皆所嫁世家。不过太后之父已经老迈,加上皇上已经亲政数年,渐渐培植可用之人。之前皇上事事与太后商议,如今开始乾纲独断,也正是因此,朝堂之上屡起争端。听说太后之父阮丹青性直暴烈,加之他又是行武出身,又是先帝勋臣,不止一次跟皇上在殿堂起纷争,据说有几次甚至于殿上咆哮,皇上心中定是早存不满,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又合理的机会。 这样的话,她需要配合什么呢?除掉由太后提拔上来的妃嫔,借机打压她们的宗亲。提拔一些维护皇上属意的女人,但又要让她们规规矩矩。她是由太后提拔上来的,但现在皇上却用她。这般连削带打,婉嫔定是知道了利害,以后也不敢再过去外露了吧?其实她倒不讨厌这种春光烂漫天然之美。算了吧,反正太后她得罪不起,皇上她也得罪不起。她得避开风头浪尖,又不能跌进谷底。 她正想着,忽然掌心一痛,引得她轻抖了一下,一回眼,正看到绣彩垂头告罪:“娘娘,奴婢手重了。” “没事,你弄吧。”绯心淡淡笑了下,忽然说,“对了,把本宫所有蓝色衣衫全部收了吧。置换成新色,回来拿花样让本宫瞧瞧。” “呃?”绣彩愣了一下,绣灵低声问着:“娘娘,今日皇上跟娘娘说了什么吗?”蓝色是前任慧妃最爱的颜色,所以绯心添置大量不同质料,不同款式,不同花样,不同深浅的蓝色衣衫,但此时突然说要换成新色,让绣灵忍不住低问了一句。 “绣灵,你在宫中待的时候长。你可知道,慧妃究竟是何病而逝?”绯心忽然转脸看着绣灵,“听说皇上大婚之时,娶一后一妃,皇后阮茵茵是太后亲侄女,而这位慧妃阮慧则是太后宗亲族女。这二阮入宫之后,慧妃不过两年便薨了,年纪轻轻的,究竟何病?” 这事宫里无人言说,她一直以为皇上对慧妃情深义重,才会因她像而纳她为妃,所以她也一直都没问。但今天他的表现,实在让她怀疑,之前的慧妃,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受宠。 绣彩一见绣灵的眼神,便明白她的意思,微嘟了嘴说:“又不让我听,我也想知道。”绣彩到底年轻,此时一时嘴快说了,突然又想起绯心,微缩了肩,还不待开口,绯心已经笑着:“在本宫面前,无妨。” 绣彩抿了唇点头:“娘娘,绣彩去给您换点茶来。”说着,她放了帕子出去了。 “娘娘,这事为宫中之禁,太后早明令不得再提。”绣灵一边替她按摩肩头一边说,“不过,长久些的都知道,慧妃是被皇后害死的!” “什么?”绯心一下怔愣了,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 “当时太后为皇上选后妃,皆是从自家宗亲,以及亲党一族挑选,当时是选了四个。两个为阮家女儿,另外两个,也都是太后亲党之女。皇上欲立慧为后,其他三人为妃,但太后一定要皇上立茵茵为后,慧为妃,另两人封夫人。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宁华夫人,还有一个昭华夫人,不过她成了皇后的替死鬼!”绣灵幽幽说着,“皇上与皇后关系不佳,一因后奢,二因后妒,但倒是与慧妃相处很好!” 绯心只觉一股子冷汗,皇上嫌后奢?那慧妃豪奢也不差皇后。反观自她入宫以来,皇后很是俭省。 “随着后宫充盈,皇上能陪伴慧妃的时间也不多。但皇上时常会寻慧妃下棋论诗,每月初三也必会临幸。因皇上嫌皇后奢侈,但却对慧妃之奢不闻不问。皇后年轻气盛,心中愤愤,与皇上吵闹几次,又与太后告状。这夫妻间的事,太后也不能强拉说和,唯有劝。但因此皇上与皇后关系越加恶劣,皇后与慧妃本来情同姐妹,此时也因此情感渐远!”绣灵继续说着,“后来慧妃有了身孕,接下来的,娘娘就能猜到了吧?皇后本只想堕其胎儿,却不想一尸两命。这事情皇后嫁祸给前往探妃的昭华夫人。昭华夫人惧怕殿前解释不清,回宫自尽了。” “嗯。”绯心眯了眼睛,忽然问了一句,“慧妃怀孕之时,你可曾见过?” “当时奴婢没在掬慧宫当差,不然奴婢也没福气伺候娘娘了。”绣灵的话绯心当然明白,连掬慧宫的人全都处理了。那说明,事实远不止听来的这些。至于真实的是什么,绯心不想再猜。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他亲政两年之后,太后为他选的四个宗亲之女,去了其三。两个死,一个等于废了。两个都奢,但只斥一个,如此不公,当然引起妒火。利用了女人的妒心,太后苦心的安排,最后剩下宁华夫人一个。而这个,或者是最听话的吧?绯心想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身处暖泉之中,居然更觉得冷。 次日一早,绯心依旧是按照往日的时间前往太后的寿春宫。这两年来,太后开始向佛,卯时做早课,至辰时二刻方散。但绯心自入宫起日日皆是卯正二刻前往,于寿春宫前英殿偏殿相候,从未更改过。于这一点,深得太后的赞赏。 今天依旧如故,绯心着蓝色雀展撺丝袍,下衬深蓝色百叶托花裙,梳高团翻云髻,端蓝艳彩以勾绘眉眼。做此装饰之时,她有少少犹豫。昨天皇上的话言犹在耳,说她蓝衫不堪,但这掬慧宫上下,皆是深深浅浅的蓝,犹以粉蓝最多。常服倒有些是别的颜色,但要见太后,不能太过寒俭。一天她也赶不及换置,只得如此。 照理说,她身居贵妃之位,以自己的品阶,每月例奉极丰。除银两禄米之外,还有按例所给的锦缎,钗饰。这些东西若是放到民间,随便一个月的都可以吃用上一辈子。但深居后宫的女人都知道,她们的花费皆是看不到的地方。住的是皇家的宫殿,用的是皇家的内库,明看来,根本只入不出,但实际上,绯心并不宽裕。 光是打赏这一点就需要大量的耗费。想在宫里有更全的信息,太监和宫女,这在外人看来是宫中底层的小人物,其实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觑。要想维持人脉,在关键的时候有人所作为,就需要长期的培养。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话用在后宫一点也不为过。 钱这个东西,的确不能让你受宠,无法让你活命,但很多时候,却的确给你带来方便。从父亲的行进轨道,绯心学到这一点。只有先给他们好处,恩威并施,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所以,在她入宫的时候,父亲倾其所有,为她准备大量的金银以备内需。不过三年,她已经消耗殆尽。 所以,每月的例奉,除了维持自己固有的门面之外,她所剩无几。很多帛锻良织,因颜色的缘故,她都用来打赏下人。但这些都是值得的,下人皆是知道,贵妃是舍得花钱的,所以,随着她位阶日高,来攀附的亦有很多。很多消息,真假先不必说,她自会再去核实,但她从不驳卖好者的面子。不管对方在宫中地位多么低下,她都大方赏赐。所以她能在这三年里屹而不倒,光凭上头是不够的,与她的苦心经营更是休戚相关。 有些妃嫔,只求博得上宠,一宠而百无禁忌。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事,先不说天心难测。光是隔墙有耳这一条,便足以将她拉下马来,万劫不复。 昨日皇上嫌她蓝衣丑陋,这无疑又是给她一道难题。开帛裁衣倒没什么,只是眼瞅又要消耗大量例用。她娘家在淮南,离京师甚远。之前她为了讨太后的喜欢,让父亲为她寻千年奇木用以雕栽,此时她实在不愿意屡番再向父亲张口。况且一行一动,皆有人言。现在又是大选的非常时期,实在不能让人拿捏错处,再被这股红粉浪头掀下来。 所以一早,她已经跟绣灵说了,拣各色的裁几件充门面就好,不需要大肆置换。绣灵是知道她的苦处的,曾经也向她进言,让她找个机会跟太后或者皇上讲:能不能将其父调置近些,不求上位,只求个远近,该不会太难于启齿。 这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其一,太后现在与皇上关系微妙。这事说不好便会让人扣个以权谋私的错处,太后不愿意替她兜揽这事;其二,皇上对她一直是不冷不热,这两年更是明显见弃,她再去说这些事,岂不是更招人厌烦。况且她家出身商贾,她进宫以后已经按制提升其父,父亲才得了个淮州司马的闲职,比起之前自己苦心倾财而得的淮州巡察已经高了四阶。她当然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但问题是,她这个得道的,也不过是个旋涡里打转的。 她这边正想着,已经近了寿春宫的外苑。守苑的太监远远瞧见她的仪仗,已经甩了袖子躬着身迎上来。一边呼着“请安”,一边跪着托手让她下辇,在她踏下的一瞬,悄声说着:“婉嫔一早来了,太后老人家生气呢。” 绯心早知道,不过这个好她自然要买,鼻间哼了一声便应了,那边绣灵已经悄悄向他手里塞了把碎银子。前头已经有人通报,说话间已经拉开队列,迎她进去。 她一踏进前花园,便隐隐觉得气氛压抑。进了前殿,一眼便瞧见雪清正跪在殿中央,没听到她的声音,但瞧着她双肩微抖便知道双眼含了两泡眼泪。 阮星华高坐当中,一脸怒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皇上居然侧立一旁。她心下一凛,不敢再看,忙委身给皇上和太后请了安。太后见她进来,面上微缓了一下,微扬了手示意她过去。她低垂着眉眼,却直觉两道寒光像是刀子一样剜过来,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在用这样的眼光看她。 “心儿来得正好,你一向辅皇后掌后宫之事,像这等烟视媚行,惑官家之意,不守宫礼之人,要如何惩处才是?”阮星华凤眼一斜,盯着下面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婉嫔,冷哼出声。婉嫔已经吓得乱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母后。”楚云曦微抿了唇,刚要说话,这边星华已经不咸不淡接口:“皇上辰时早朝,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别叫百官再有微词,说皇上只顾家事,不顾国事!” “母后说得是,那儿臣朝罢再来探视母后。”说着,他微躬了身,眼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绯心,便转身出去了! 绯心跪送皇上出去,星华顺便摒了众人,待她起身,便将昨日的事跟她说了一遍。这事绯心是当事人,岂会不知,只觉星华字字锥心,说得她有如芒刺在背。她勉强听完,太后问她该如何处置,便不动声色地把这烫手山芋送过来。若非昨天与皇上在启元殿那番对话,今天她真是又要生生夹在当中两头作难。 她睨了一眼雪清,向太后低语着:“依臣妾看,这事还是悄掩下去的好。” “怎么说?”星华哼了一声。 “婉嫔妹妹初入宫帏,得蒙圣宠,难保有些下人不服管束,眼中挟忌。妹妹一直养在深闺,与人和善,哪懂当中利害。下头钻营拱利,妹妹不能挟制,也情有可原。妹妹一直谨顺端恭,甚得圣心,虽说掌奴不力当罚其主,但太后若重罚妹妹,圣上心痛,亦伤了太后与圣上的母子之情。不过是便宜了那从中取利的奴才!”绯心越说心里越难受,这人情她收得实在别扭至极。她口口声声说那当中取利的奴才,根本就像是自骂自身。 星华不语,绯心便接着说:“依臣妾看,妹妹管教不力,罚三个月月例。于宫中禁足半月,不得出莱音宫。将伺候妹妹的八个掌事宫女按例惩处,有四个跟着妹妹入宫的,遣出宫去交与其家管教,也就是了。” 绯心知道,太后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拿不到人,总要有个台阶下,罚得太重,皇上心痛,不罚自己不爽。况且她在意的,是雪清主仆一心,一道勾引皇上,以固其位。现在把她带进来的奴才轰出去,然后再调自己的耳目过去才是她想要的。 一出寿春宫,雪清便忙忙向她表示感谢:“多亏得姐姐向太后求情,不然……”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其实妹妹着实冤枉。昨天妹妹陪皇上游园,后来皇上走了。妹妹便领人回宫,今天一来,太后便说……真是让妹妹百口莫辩。” “太后如何认定,便是你宫里的人?”绯心一切皆知,便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如何婉嫔一点都没怀疑到皇上身上,昨天可是他让汪成海去送宫衣的呀,又让她早点去请安,这不是摆明了给她放套子吗?雪清再傻,也不会想不通这点吧? “都怪雪清一时心急,昨天傍晚,汪公公送宫衣送错了地方。雪清一入宫,就听人说,汪公公自小陪皇上长大,最是贴心能说话的,所以雪清便留了公公在前殿饮茶,想知道些皇上的事。公公不愿久留,说还要伺候皇上安置,皇上今天要早些去给太后请安。雪清听了这个,心下暗喜,想着早些过来,可以碰见皇上。谁知一到这里,太后便怒斥雪清,说雪清昨天趁游园之际,指使宫人行那无德之事。皇上替雪清求情,太后都不肯信。其实雪清昨天是带了四个丫头去的,但回来的时候,真是一个不少都跟着的!”雪清话一出,绯心全明白了。与其说汪成海狡猾,不如说皇上实在高明。在太后面前,雪清根本不敢说是汪成海送错地方,只是自己拉着他打听皇上的消息,若这话一出,只能让太后更怒。 “贵妃姐姐的大恩,雪清难忘。雪清也知道姐姐难做,如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雪清抽咽着说,“雪清此次也长了教训,日后还要靠姐姐多多提点。” “我知道你在宫里,一个人孤单无依。身边带了几个家中的丫头也算是有个伴,但这事既然已经认定是你,唯有如此以表清白。宫中不比在家,还是谨慎些吧。”绯心轻声说着,顺便婉转提醒她一下。那个什么“夫君”啊,最好还是别在大庭广众叫了,若当时听到的不是她,而是别人,估计麻烦不止这一点二点。 这事之后,没几天,林中郎便有了回应。其夫人借探宫之便,让林雪清借每日请安之际,给她带了一个玉质的貔貅。玉自然是好玉,是出自西域羊脂暖,不但是好玉,亦是好雕工,针凿细腻,丝丝入髓,但其意更是绯心所喜的。 林中郎感激她在太后面前替雪清兜揽,以玉为信,日后再有筹谋,便以此为凭。这次雪清让太后抓住把柄,最后只是重斥轻责,虽然折了四个家生丫头,但正主没受什么影响,反倒因此,更让皇帝心生怜爱,不可不谓是塞翁失马。而贵妃的重要,于林中郎而言更是必不可少。女儿虽然得到皇上的喜爱,但在宫内必因此不得人心,绝少不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而贵妃,正是绝佳人选。 第三章 紫袍丹陛涌绝哀 大选如火如荼展开,为这春末夏初更添浓色,除却林雪清被皇上提前册封之外,入选者又有十八人。这十八人皆是世家之女,在朝在野者皆有。这样,宣平朝后宫有名谓之人,一下增至四十多人,排下来得近两个月。依后宫例,每月初一,初二,是要给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就是皇后。初三是贵妃,然后依次。其实这个旧例不过是形同虚设,皇上现在压根不往皇后那去,但他也依旧奉行雨露均施。 于是争奇斗艳更胜从前,与皇上不期而遇的事件比比发生。今日你南临小调以感圣怀,明日我便塞北高歌以动圣心;今日你阳光之下,展扇扑蝶,明日我便靡雨之中,倚树赋诗;今日你作画,明日我绣帕……各人皆祭出看家法宝,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整个后宫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宁华夫人身子已经渐出形,婉嫔也在六月初时传出喜讯,圣心大悦,加封婉嫔为昭华夫人,风头已经压过宁华。当初宁华夫人有孕,皇上只是赏却无封,如今婉嫔有孕,不但厚赏而且加封。孰轻孰重,一眼即明。太后心里有气,却也无可奈何。况且现在新人辈出,皇上花丛里流连得不亦乐乎,让太后一点儿也错眼不得。 绯心对此见怪不怪,她只冷眼旁观。其实从后宫等阶分布,便可知皇上心中一二。这十八人里,等阶最高的是灵嫔,而她是这十八人里家世最差的一个,父亲北巡司马,兄弟一个从文,是央籍令的五品执事。一个从武,已经远派西境戍边,不过是个六品的随军参骑。但从他们家往上捋,所在的位置就比较重要了。如果加升,于央籍令的哥哥便很快进入堂府要员之中,于西境的弟弟,只再向上一步,便成五品监军,加上其父,西北一带的兵事再难掩过皇上的眼。 这次大选,皇上虽然亲选,但显然没和太后有任何冲突。所入之人,皇上没有钦点哪位,所封的品阶,也都合理,但绯心明白,太后的不安不是没有根据。她日益老迈,而皇上年华正盛,她再不可能像以往那样,由控制后宫从而控制朝堂。皇上亦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对她言听计从。她现在要做的,已经不再是事事掌控,而是需要竭力加深与皇上的母子之情,以备日后,皇上可以温和处理与她们阮氏一系的关系,安保他们的富贵荣华。 绯心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可以说是太后给的,所以她一向对太后言听计从,而之前皇上的提醒,是要告诉她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警告她不要再一昧试图欺上瞒下。太后一旦成了后宫的摆设,其实她这枚棋子对皇上或者对太后皆无用,所以从她心底讲,还是希望这种表面的平衡可以更长久些。她操持后宫也算得力,这几年来后宫也算是风平浪静,她希望这种平衡更久些,皇上也许会更注意她掌局的本事,让她一直当这个“管家”,毕竟,这不是人人皆能做到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到了夏季。这段日子其实也算平静,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婉嫔升位为昭华夫人之后,绯心去看过一次,送了一幅线绣百子图。这份礼着实太轻了,但绯心是顾着太后的面子。况且宫里一向是懂得避忌,越是到了妃子有孕越是要注意,一应补品,香料等,绯心是一概不送。这些东西最易落柄,若是她的身子有什么闪失,很容易会先怀疑一些吃的用的。况且有例在前,之前的昭华夫人,不就是因为送给慧妃些东西,最后慧妃身死,她说不明白,回宫自尽的? 而婉嫔经过上次,也着实聪明多了,不以有孕为尊,照样日省太后、皇后、贵妃。直到太后亲自说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礼,这才罢了。 绯心对这段日子还算是满意,除了每月初三。他对她总是粗暴,眼神越加冷漠,让她更是难猜他的想法,开始是猜不到,后来便是不敢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什么地方让他不满意,虽然她是达不到日三省己身的圣人标准,但也算是中规中矩。不用他刻意提醒,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更不用他刻意表示,她当然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位置。但是,不管她做得多好,他总是不满意。 这段日子,她没再去过御花园。那里她有阴影,况且她也忙,每日的锁事很多,下半年的事就更多了。下月就要到中元节,接着便是中秋,然后就是太后的千秋,年底又是皇上的万寿,紧接着又是过年。估摸着过完年,宁华夫人的产期就近了。 虽然说这些事有内廷居安,执行两府打理,又有宗堂令监督,她一个后宫贵妃,等阶虽高,但也用不着事事挂心。但照例这些事是要过皇后的眼,参考皇后的意见,但皇后现在诸事不理,一应皆推诿给她,她又得顾全各宫的面子。太后更是睁只眼闭只眼,一副静心吃斋的模样,所以,搅得她一日不得闲,也实在没什么游园闲逛的时间。就算有,她宁可在宫里制制香,一天也就打发过去了。 其实她也没太多的时间去嗟叹那每月初三的小事。再说了,她可以保证自己地位不倒,这每月初三也格外重要。算起宫中有称谓的就有四十多人,再加上没名号的就更多,能保持每月皇上都驾临一次的,满打满算这宫里也没几个,况且她的年头也算不短了。 今天又是初三,她晌午便准备妥当,熏了白莲桑芙蓉,换了藕合绽白花的锦衫,准备了一应物品。心内再是抗拒,该做的功夫却一点也马虎不得,以她的经验,这档子事他总是不愿晚上做。况且晚上他也从不宿在这里,通常来了就入正题,连话都懒怠跟她说,完事就走。通常来时就是黑脸,走的时候更是黑脸。 但今天她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他露脸。她微是诧异,正想着他是不是临时转道去了别宫,这边绣灵已经回来告诉她:说今天朝中事忙,这会子他还在启元殿议事呢。绣灵只是远远打听了一下,没敢过去,听说好几个大臣在里面争得面红耳赤,估计一时半会儿他脱不出身来。 听绣灵这么一说,她心底着实松了口气。皇上一向折不压宿,照这劲头,他晚上估计都出不了启元殿了。这就说明,他许是今天来不了。她这边想着,人一松快,状态也跟着上升,原本紧巴巴的面容也松了下来。 “既然是这样,让人摆饭吧,本宫想吃些东西。”绯心懒懒地伸了一下手,轻语着。 绣彩本来一直立在她边上打扇,听了绣灵的话,不由说:“娘娘,不如一会子娘娘罢了饭,拿些补品去看看皇上吧?” 绣彩一向快人快语,这话也确是说到绣灵心坎上了,忙跟着点头:“是了,我看别宫的都隔三差五地去看看皇上,问候一声,也算是惦记不是,皇上瞧着也喜欢。” “你刚也说了,启元殿那正议事呢。皇上忧心国事,身为妃嫔就该安守静端,哪有动辄过去叨扰的理。她们初入宫不省得事,你们居然也说这些?”绯心抚了下眉头,微摆了下手,没怪责她们的意思,但也不想再听。 这二位皆是知道绯心的脾气,便不再多言,照她的吩咐着人摆饭去了。绯心吃了些东西,便早早歇下了。最近事忙,她连歇午的时间都没有,今天又绷了一天,格外紧张,这当口松快下来,没一会工夫便睡着了。 她是被一种沉重的压制弄醒的,闷得她的胸口都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睁开眼,一下便借着帘外昏光看到一双闪亮的眼眸。她脑子一激,整个人便僵了去。皇上?他多时来的,她居然丝毫未觉?他呼出的热息喷在她的颈窝,让她立时麻痒起来。麻痒之间,心已经凉了半截:绣灵怎么办事的?居然不叫她。光看他眼中寒光,她的心就哆嗦起来。 “皇……”她刚想说些请罪之类的话,却因沉睡弄得自己嗓子有些发哑。他不待她开口,已经吻住她的嘴唇,她只觉身下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绷紧起来。她的手,也忍不住攥紧了身下的帛锦。她紧紧蹙着眉头,随着他的动作,疼痛已经连成一片。一会儿的工夫,她浑身都泛出一层冷汗。不过她今天还是庆幸的,至少还是在床上,而且是在晚上。他没把她往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带,已经算是恩典了。 她不知道他折腾了多久,只觉得脑仁绷跳着疼,最后她就有些意识不清了,她也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 结果,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他拉着她上屋顶,在屋顶上折腾她,结果一个不留神她摔了下去,衣冠不整地滚在殿前的青砖上,满地都是血。她瞪着眼,看围过来很多妃嫔和宫女,指着她说:“贱人!”她看到他站在屋顶上,一脸嘲戏地看着她抽搐,直到她眼前全黑,失掉最后的光! 这种恐惧感一下将她从昏睡之中逼醒了来,她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团锦织彩的枕头,上面已经渗满了泪痕,可能是因自己梦中哭泣而渗透的。她浑身都痛,趴着一动也不想动,但耳畔的声音却让她不能忽略,是小福子,极轻唤她:“娘娘……” 她挣扎着翻过身,一眼便看到睡在身侧的他。她略诧了一下,他从来不宿在这里的。但这种诧异很快让她挥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错开身,从他脚边挪到床侧,她隔着幔帐低语:“什么时辰了?” “寅正二刻了,娘娘。”这回是换成绣灵的声音,已经在边上,她了悟地伸进来一只手,托着一件簇新的晨衣。 绯心轻吁了一声,随便裹了衣衫闪出帐子,微捋了一下长发。这张床是摆在厢阁最里的一个大台上,台沿上廊还挂着厚厚的垂幔,此时亦是封严了的,只有绣灵一个在里面站着,小福子已经识趣地闪下帘外去了。她一见绯心出来:“汪公公刚才已经领人过来了,东西都预备齐了。娘娘一会子准备妥当就该伺候皇上上朝了。” 绯心点点头,慢慢扶着绣灵走了几步。待身体适应这种酸痛,面上也恢复以往的静淡,绣灵搀着她下了步阶,撩开幔子。外头内阁里已经立了八个奴才等伺,绣彩也在其中。大檀雕桶里亦准备了热水,放了清神抚体的香料,亦撒了些时新的花瓣。 绯心挥退了众人,只留绣灵和绣彩服侍,草草洗了澡,便开始叫人着衣装扮。皇上从不在这里留宿,所以此时绣彩是一脸激动,绣灵到底年长,比较压得住,一边替梳头宫女递着钗饰一边低声嘱着:“娘娘,时辰还早。奴婢特地早叫了一刻,娘娘不用着急。” 绯心哪里是着急,她是有点乱。她一对着他就着慌,状态调整不好。她现在反复在心中复习所学规矩,生怕自己一会子哪里有错又惹他不快。其实汪成海已经来了,就在外头候着,而且带的都是皇上用惯的人。如果她是当宠的妃子,完全可以不拘这些理,直接让汪成海进来伺候就是了,但她不是,这受宠和不受宠绝对是不一样的。她这点成算还是有的。 她整理妥当,已经是卯正了,其实她心里还有一档子事:皇上宿在这里,她要伺候到皇上摆驾勤政殿,这样一来,时间上就与给太后请安相冲突。这三年,她能风雨无阻地给太后请安,无一日迟到也是因为他从不留宿。留宿这事对别的妃子是天大的喜,对她,真是让她有口难言。 她含了一口青梅,稳了稳神,这才慢慢地回到暖厢里,隔着床幔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里面一点动静没有,想是他还在睡。她微呼了一口气,刚待再叫,忽然幔子一动,皇上掀了帘子出来了。她吓了一跳,强撑着没往后退,更不敢看他的眼,便听到他冷哼着:“朕若是睡实了,你这种蚊子声能叫起谁来?” 她吓得直接跪在脚榻上,也没顾上那边沿咯得她生疼:“臣妾服侍不周,不然,叫,叫汪……” “你是贵妃,还是他是?”云曦两眼像夹了霜,一下坐起身来,更吓得她噤口不语,只顾乱抖。 “起来,给朕更衣。”他冷冷哼了一声,看她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缀粉紫蝶花的新服,梳了一个盘云髻,上面簪了几支蝶钗,面上微微缓了一下。 “谢,谢皇上。”她颤巍巍起身,微回了眼,汪成海已经领着两个小太监并八个宫女鱼贯而入,捧着他的朝服、朝冠、朝带、朝靴、簇新的内衫、高高的现蒸濡湿的巾帕、青花小盆,口盅等一应物具。 汪成海多精明的一个人,一瞅皇上的神情就知道这次是要让贵妃亲自操持,便只是恭垂着头立在下头,不错眉眼。 绯心并不傻,她知道皇上起身必有他自己的习惯。这习惯她是没机会知道的,她也一直没打听过,也肯定和入宫细学礼仪是有出入的。所以她直到汪成海等人站定才慢慢动手,汪成海虽然没给她任何眼神上的帮助,但次序上已经给了她最大的提示。 她先端了一个青玉缀金花的竖竹节杯,这里面是调了清露的花汁漱。她端给他,果然他没什么反应,径自伸手接了。她垂着头,托着手等他递杯子。半晌没见动静,她愣了一下,微一抬眼,见他鼓着腮帮子在冲她瞪眼睛,那劲头像是下一刻就要啐她一脸。 她一下慌了神,忙忙回身,早已经有一个端着口盂的站在她身后,险些让她的动作给掀翻了去!她急忙托过来,向着他的口,他静了一下,把水吐在口盂里。她接过杯子,这边又递过一杯云雾清心露来给他。 他半眯了眼看着她的动作,突然说:“这里头若是下了毒,朕已经让你毒死两回了!” 这话让满屋子人全跪了,她心下一僵,是了,入口的东西,必要有人来试。刚才虽然是漱物,她也忘记了。其实不是她忘记,是她实在太紧张了。早起的他,不似以往那般煞冷,长发披散,半慵懒的样子很是动人。但她就是怕,以至于脑子转了千百回,还是要出错。 她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一样地伺候,但每一个环节,他都会挑这样那样的毛病。弄得她好不容易帮他穿戴整齐,脚底下已经转了筋,冷汗已经冒了一头。 等出了暖阁,他已经一脸黑气,早饭也没在这吃,撂了一句话便气冲冲摆驾去了勤政殿,大略意思就是贵妃矩行仪规实在不堪,差劲到家。 她整个人都瘫了,他当着一屋子的奴才说她没规矩,让她面如死灰。变着花样争宠邀媚的,他便来者不拒,而她这种规行矩步的,他便瞧什么都不顺眼。若非他一直克尽帝业,勤躬不待,她真是要把他归成是那种只晓贪佞纵乐的昏君。 今天她请安还是晚了,如此让她根本分身乏术,太后不咸不淡,她心里也明白。回来的时候,又要打发一众来请安的妃子,又应付了一起内务,直累得她双眼发花,面色泛青。 结果,刚到晌午,皇上又驾临了掬慧宫。她简直是蒙了,顾不得多想,便就开始迎驾,服侍他更衣,涑洒,然后着人摆饭,再侍他吃了午饭。他让人拿了些常务在偏殿花厅里看,这里临着宫西的小园子,景致是不错。殿堂又高,通风好,外廊又豁亮,采光也极好。他歪在临窗的榻边,倚着两个大软枕垫看着折子,她便在边上伺候,一点眼儿也不敢错。 就这样一连五日。他日日都来,只要没有外务见官,他连日常政务都在这里批办。她心里明白,他嫌她规矩不利,所以她便强撑着件件都做到极致,做到他再也挑不出一丁点的错来。而这五天,她也因与他时时相处,亲见他勤躬的一面。他折不压宿,无论急缓,皆当天过目,绝不怠懈推诿。他静默无语的时候,面容就格外地动人,眼若清辉,再是疲累,也不会草草批卷,所以,从来不见帝案之上,有折奏如山排列。 锦泰已经六帝,如今国运昌隆,诸事按轨,国库丰盈,民生富足,也正是秉承了祖宗浑厚基业,他才更加勤勉。持国比夺取更加重要,亦要更加小心。 她知道他比她更加疲累,他所肩负的,是一个国家。他不仅要理顺与太后一系的关系,更需要维持内外的安定。他即便是不批折,鲜有暇时,也会孜孜不倦。锦泰尚武,他不但于文专注,亦不荒其根本,每年春秋两季,皆会行猎检兵。他也是一个人,有血有肉并非钢铁,每日行程皆满盆钵。也正是因此,她强撑倦体,也要侍到极致,并非是想得他一句赞美,不过不想再给他添愁烦。 这天他又是下朝便来,如此已经七天了。后宫已经言语纷纷,贵妃专宠之说已经鼎沸不已。太后为此还说了她几句,没什么重话,却让她心中惴惴。当然在太后看来,宠她比宠那些她难控的,外头还有强依的人要强得多,但现在宁华有孕在身,他如此厚此薄彼让太后着实不满。 这倒在其次,再累她也能持撑,再烦她也有办法打发,但有一样她实在有点撑不过去了:这几天,他与她翻云覆雨,弄得她苦不堪言。 他简直就是抓紧一切可用的时间折腾她,本来为了伺候他已经让她疲累满心,如此一来更是身心俱损,愈加孱弱。她实在是耐受不住,便找了两个眼媚容艳的宫女,绣音和绣锦。 这几天,她只消从她这宫人里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哪个是不安于室,心里头怀着向上之心的。不怀着这份心的几乎没有,但需要有点条件的,而这两个人,就属于比较出挑的品格。 这几天皇上连天过来,她们已经竭力表现,力争上游。这点子心思绯心哪会看不出,所以特别把她们拣出来摆在明面上。这回她没往他床上送,也怪不得她。同样,她提携了她们,日后也算是一地所出,总是要依附回来的。 果然,绣音虽然没能入他的眼,但绣锦却成功得了手,昨日午间,她趁他午憩的时候找碴闪脱出去,在偏殿东廊角厅那就留了绣音,绣锦。回来的时候就听说皇上起来要茶,结果把绣锦给幸了,她心下暗喜,明里不露声色,照样令绣锦侍在身边,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只暗地瞧着他和绣锦眉来眼去,暗勾雷火。 今天他又因政事忙碌,一直到了黄昏才得来。这几天为了方便他处理事务,她把掬慧宫的彩芳殿收拾出来弄成书房,备齐一应物具,让他在那里可以静处。他来了之后,没多言语便去了彩芳殿,绯心便打发绣锦去伺候,给他们腾地方。这样不仅她能得闲,又能讨他的喜欢,绯心最是舒心不过。她舒服地泡了汤浴,换了舒适的常服,梳了简单的云鬓,便在彩芳殿侧厢里待传。 这里与彩芳殿相通,她半晌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估计里面正红袖添香,两人温情脉脉。她趁他上朝的时候已经赏了绣锦,给她单打扫出一间屋来,就等他正式册封。其实她所希望的,就是替他打理后宫,将所有争杀佞妄之事扼于摇篮。让后宫百花齐放,可争却不致折,他也可以安固朝堂。如此内外升平,她得一个贤名。从此家声兴旺,父母皆以她为荣。如此一生,便于她是最美妙的结果。 她正恹恹欲睡,忽然听到一声低唤:“娘娘。” 她懒懒地张开眼,正看到绣锦立在边上,鬓发很是齐整,衣衫也妥帖,她微异,却淡淡地开口:“何事?” “皇上请娘娘进去。”绣锦低低说着,嗓子微微有些哑,但瞧着她的眼睛,却也不像是哭过的。 绯心微是怔愣,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饰,慢慢向着彩芳殿而去,云曦正坐在书案前,见她进来,眉眼不抬地哼着:“这是什么香?” 绯心愣了一下,遂看着案上一角所摆着铜铀镏金的香炉,里面正袅着淡淡的烟氲。 “回皇上,是湘莲子。”绯心跪在地上低声回答着。 “你制的?”他略回了眼,看她还跪着,“起来说话。” “谢皇上。”绯心慢慢站起身,垂着头说,“是臣妾制的。湘莲可以醒脑清心,味淡馥而不夺魂。皇上看书批折的时候点一些可以帮助扶清思绪。如果皇上不喜欢,臣妾……” “放着吧。”他轻声说着,忽然伸手向她,“过来。” 她僵了一下,但还是乖乖趋了过去。他一拉她的手,她一个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在他的怀里。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就想挣扎着起身。他一把箍住她,垂眼看她满脸惧意:“怎么?嫌朕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了?” “臣妾不敢。”她声音细若蚊鸣,脑中那种不祥的预感已经越来越深。 “不敢?”他的手已经伸向她的襟口,她的预感一向都很准确,让她的身体本能地僵弓了起来,“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嘴上说不敢,心里巴不得离朕远远的,那你还当这个贵妃做什么?” 她心下怕极,双眼微缩,却终是不敢对上他的眸子。她又听到那种裂帛的声音,胸前一凉,紧着便是一痛,让她整张脸都微微皱起:“臣妾愿意为皇上……” “你的话朕已经听厌了。”他握着她的丰润,将那粉色蓓蕾揉成滴血一般的鲜红,“贵妃向林中郎借钱,想不到我宣平朝的贵妃,要向一个外臣讨钱花,是朕亏屈了你了吗?还是你根本贪得无厌?” 她眼瞳紧缩,他知道了!这事她做得细慎,他也知道了。她勾连外枝,借位谋财。在他眼里,她不但出身贱,更是一个贪婪慕金的女人!难怪他要说,还当这个贵妃干什么?外人所看的宠极一时,原来就是她大势已去的先兆了。 她说不出话来,因他的动作已经越加粗鲁,她的身体紧绷而干涩,根本无法容纳他的强入。他让她坐在他身上,将她双腿打开向上。这个姿势让她屈辱不已,她紧咬着唇默不作声。他压下来,让她的背抵着桌案,她双手无地可放,唯有摊在两边紧紧攥着拳。他捏着她的颊,让她不能再紧咬着唇,同时,他强行侵了进来。 她喉咙里的痛呼再无法掩藏,她以前只有紧咬牙关才能忍过去,但现在,他捏着她的脸,让她连闭上嘴巴都不行。后背被长案硌得不行,腰间是空的,完全没有依附。他一撞她,她就觉得无数疼痛翻涌不止,让她喉间的痛吾之声泄了出来。 她从来不肯呼痛,但这次,她不是不能忍,而是那声音已经无法被她控制,随着她的声音一出,她眼中的泪一下蒙眬了满眼。声音像是道闸门一样,当声音一开闸,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她泪眼蒙蒙,恍惚间觉得他的脸贴近了过来。 她双手无处着力,只得紧紧揪着他肩上的衣服,吸了一口气:“皇上。” 他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开口,她一向只知承受。他的手滑向她的股间,但却停止不动了:“怎么?贵妃想把宫女叫进来,你们主仆同侍才快活吗?” 他讽刺的话让她心里一颤,更让她无地自容起来,更加泪流不止,正待想怎么回答。他却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忽然他腰间一顶,那种裂痛感让她连连抽气,再也忍不住哭出声:“皇上,好,好疼!” 这声音微微喑哑,却因夹着哭腔分外暧昧,他身体越发僵绷起来,伸手提着她的腰,慢慢上提了一些。这种缓慢的摩擦让她疼痛之外又添了一种极其诡麻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突然伸手去绕他的颈脖,想借此找一个支撑点。 突然她更强烈地哆嗦起来,因他的手指已经探到她那疼痛的地方。那里是极致的滚烫,而他的手指是微凉,这一触动,让她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自主意识操纵一般地抽搐,疼痛似是在减轻,但更可怕的感觉在隐隐作祟,似有东西在流淌,让她自后背开始泛起一阵麻意。这种**的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让她神思开始崩塌。 “放松一点。”他伸手拍她的臀,这种啪啪的声音在殿里响出一种淫靡的味道。他现在不勒她的腰,让她除了紧紧搂着他便再无依附。他的掌击让她羞耻,想躲开,便不由自主地扭动了起来。而正是因这种扭动,让她身体深处,一直沉睡的敏感一点点开始苏醒。因他的摩擦不小心触到那软软的地方,像是蜗牛的触角或者是含羞草的叶瓣,一动便颤抖着试图躲藏,却引发她身体更剧烈的颤抖。 “看来就是这里了。”他轻轻哼着,声音里居然带出一丝笑意。他从不在跟她翻云覆雨的时候笑,而此时,她却因他的笑意,多多少少有些晕迷。或者正是这种晕迷,让她发挥了超常的勇气,她挣扎着把唇贴向他的耳畔,面上的泪滴沾湿了他的侧脸:“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 她微微的气喘靡息对他是一种强烈的诱惑,声音的低哑让他的手动作更剧,但他却听从了她的意见。她浑然不知,这是她第一次发表意见,他一把抱起她向殿后小憩的隔间里去。 这是她第一次因欢爱而哭泣,也是第一次因他的索取而低呼出声,但是,却不是因为疼痛。疼痛是依旧存在的,但与那火灼麻电的感觉相比,她觉得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疼痛还是可以忍,但这种感觉却忍不得。她竭力想不出声,却依旧有破碎的声音溢出唇齿。 她的手不能再攥拳了,即便是现在躺在床上,她还是觉得如果不攀缠着一个东西她会碎开掉。她紧紧搂着他,她搂得越紧,他的动作就越是剧烈,那种飞火流窜的感觉就越深重,她的声音就再难抑制。她的意识渐失不是因疼痛,而是因这种完全失控的疯狂。 恍惚之中,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叫她“绯心”。他从来不这样叫她,让她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她觉得好像他把她带出隔间,像是浸在池水里,又好像是腾在烟雾里。她记不清亦看不清,或者一切都只是梦,然后他们回到了正厢暖阁,这一切的过程她都非常恍惚,似有又似无。他一直在榨取她的甜美,让她破碎的**像是一曲压抑的低歌,让她每一条神经都流窜浓火,甚至忘记他是不是又让她摆多么羞耻的姿势,或者是不是又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此来提醒她,她不过只是一个商贾出身的低下之民。全忘了,一切都忘了精光,只剩他的怀抱,成了她唯一的依附和真实感。 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团静谧。帘帐低垂,静香芬芳,唯有满身的酸痛,昭示着昨天的狂乱。这种酸痛不同以往,让她简直一动都不想动,继续沉沉一直睡着才好。 她怔怔发了一会呆,他已经不在身边。昨天晚上他究竟宿没宿在这里,她甚至都记不清楚了。过了一会,她这才低声唤人,一出声才惊觉,嗓子居然哑得不像话。 “娘娘。”绣灵一直候在外头,听她出声,隔了帘低应着。 “什么时辰了?”她清了清喉,但声音依旧是酥糯不堪的。 “未时了娘娘,要不要起身?”绣灵的话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未时?她居然一觉睡到下午? “你,你怎么不叫……”她今天居然没向太后请安,不仅如此,其他宫妃来了,见她居然在这里大大咧咧睡觉,传出去多难听。 “皇上早起走的时候,吩咐不让叫娘娘。皇上说会向太后告假,请娘娘安心休息。”绣灵的声音透着一点难压的愉悦。 “皇上昨天宿在掬慧宫了?”绯心更是一脑门子汗,他多时起身,她居然一点未觉。 “是啊,皇上卯正三刻摆驾上朝,说娘娘身子不好,让娘娘今儿休息一天,别让常务烦了娘娘!”绣灵的话让她面上一红,他连理由都给她想好了,也罢,就装病一天好了。 “各宫的都来了,送了东西。奴婢刚去太医院领了药回来。”绣灵机敏,做戏做全套,她比谁都明白,“太后也遣人来问候了,见娘娘没醒,便没叨扰。” “还有……”绣灵微顿了一下,但还是说了,“皇上说今天不来了,说……” “说什么?”绯心有些憷了,话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说让娘娘可以安心睡觉了。”绣灵的话里都压着笑,让绯心更是不敢探出帐子去,整张脸已经灼成一个大红果。 她又休息了一会,觉得肚子饿,一直没吃东西肯定要饿的,况且她也不能一直缩在床里不露面。她微叹了一声,便让绣灵和绣彩来伺候。 绣灵这边刚给她披上晨衣,绣彩眼尖,一下看到枕畔有一摆明黄的穗子。她伸手从枕底一捋,低呼着:“娘娘,皇上把成田玉挂落在这里了。” 绯心一怔,回眼一瞧,一面双龙戏珠的玉挂腰饰,打着明黄的绦络子。在这宫里能用这个颜色的当然不是她,所以绣彩一口就说出来了。 绣灵一笑,微弯了身说:“娘娘,这可是天赐良机。娘娘以往总是说,无事不叨扰皇上,诸事皆要自掌自持,以端芳仪雅,但现在皇上把玉落下了,皇上今天又这样体恤娘娘,娘娘也该亲自去送了,以谢皇上对娘娘的隆恩不是?” 绯心看着那玉,低语着:“皇上日前在这里连宿七日,已经破了往例。这几日没在外头逛,但眼耳皆明,外头都传什么本宫心里明白。本宫不想生事。” 绣灵给绣彩使了个眼色,然后轻轻说着:“娘娘的心思,奴婢哪有不知的道理。奴婢在宫中日深,也知圣心难测。娘娘天长日远,终日筹谋,其实不及一个皇子。” 这话说得绯心一动,是啊,后宫之中,品阶越高的,越是危险,没有一个孩子傍身,根本就像是在火山口观景。就算皇上不说,太后不说,亦抵不住悠悠之口。况且宁、昭二位已经有了身孕,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进阶升位必不可少。夫人之上,便是妃,到时三妃并立,而她这个无子的就动摇不堪。再会管理后宫,亦不及一个孩子,母凭子贵,古来皆是。 她三年无出,虽然上边还有一个皇后也是如此。但帝后情寡,皇上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她那一回,算起来,不会下蛋的,也就是她了! “以往皇上一月临幸一次,娘娘无出也难免。但当下趁着鼎盛,娘娘不能再失良机。不然……”绣灵的话没再说,但她明白。后宫佳丽众多,加上新晋的这些,皇上的心已经东飘西荡,等到她混到一个月一次都保证不了的时候,再找人哭诉可晚了! 她怔了一会,突然问:“莲池里的莲花此时开得可好?” 绣灵愣了一下,应着:“回娘娘,开得可好了。娘娘可有游兴?” “着人去采些好的,本宫今日制香。”绯心一说,绣灵明白,她低语着:“阁子里还有现成的,不如……” “本宫今天不去启元殿,只想制香。”她回眼看着玉,低声说着。 中秋临近,内宫也开始为这团圆佳节忙碌起来。中秋一过,就是每年秋围时节,内务执府一早就将中秋两宴以及皇上出行的事准备起来,后宫嫔妃也开始为团圆佳夜各自准备。中秋是难得团聚之日,依着往年,皇上会开两宴。一宴群臣,一宴妃嫔。 后宫妃嫔一向难与皇上齐聚,都是皇上想往哪去往哪去,私底下几个交好的平日里多走动走动,其他时间都是各讨各的自在。而此次借着团圆佳夜,月满时节,可以群芳登临,连平日里品阶极低的妃嫔也有机会一展风彩,得见圣颜。对妃嫔而言,绝对是一个争奇斗艳,一飞冲天的绝好机会。现在宁华夫人从三月得孕,至现在已经五个月,肚子已经显出形来。昭华夫人也是腰身圆滚,这两个昔日得宠的现在无法侍君,更是给了后宫佳丽无限向往。 绣锦因那次之后,让皇上封了一个充侍。以她的身份,与绯心所想的差不多。而且皇上也没给她指宫分院,还让她住在掬慧宫。充侍虽然当不了一宫之主,但基本会数人一宫,也专有奴才伺候,现在这样,等于她还是绯心的奴才。因绯心等阶要高她太多,她就算在掬慧宫里独占一院也不可能摆主子威风。关于这点,绯心也没办法,这种事,还得看个人的能耐。绯心能推波助澜,但最后还是要看皇上。所以,她只得私下安抚了几次,赏了点东西,然后便按例给她调了四个丫头便罢了。 中秋当夜,两宴同开。皇上在永春宫宴赏群臣,而后宫这边也在潋艳殿大开欢宴,以太后为首,皇后及贵妃左右相陪,诸妃嫔同席。祭月之后,大宴开启。其实于京城内修有专门祭月之苑,只不过除非丰年大景,一般只是在宫内随兴而已,并不劳师动众,亦可俭省用度。 此时潋艳殿外兴华楼上,演绎奔月曲舞,殿内繁花团放,犹以桂花最盛。桂花辅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时令鲜蔬瓜果无数。诸妃嫔设条案于高座之下,满桌美馔,殿中还有一应舞姬助兴。 绯心坐在高阶侧案边,看着满殿妃嫔。阶高者一人一桌,阶低位下者两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就算最低等级的充侍也有一席。 只不过,皇上不在,歌舞虽妙,仔细观者寥寥。众人皆是不咸不淡,谈不上有意趣。倒是太后很有兴致,玩了酒令,依古至今的贴对,案联皆行了个遍,又学民间玩击鼓传花,蟹也多食了几只,酒也多饮了几杯。皇后不过双十年华,青春鼎盛,但面上无喜怒,一副参悟红尘的超然模样。她只是略坐了一坐,便离席回宫了。 过了戌时,皇上驾临潋艳殿,气氛一下便热烈高涨起来。宫人忙着在太后边上给皇上安席。谁料他给太后请过安后,便径自往绯心身边一坐:“母后不必张罗了,儿臣在这里就好。”他此时已经褪了朝服,换了一身天青色暗绣金色双龙的常服,面上微微泛着红晕,想是刚才也饮了酒。 他往这里坐,绯心哪敢再坐,忙着便要起身。他拉着她的手,淡淡笑着说:“爱妃不必拘礼了,此乃家宴,坐着就好。”这话听得绯心心里直发虚,“爱妃”,他可从来不这样叫她。 星华微睨了眼:“皇上让你坐,你便坐吧。” 绯心谢了恩,便虚坐了长椅的一角。她根本不敢看下面,直觉着有一万把飞刀要戳过来。宁华夫人和昭华夫人还在下面,他刚不过是闲问了两句便罢了,此时却挨在她边上坐着,让她实在难自在。 皇上一来,气氛马上不同寻常。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跟饮了鹿血一样双眼发亮。一时间,献艺的献艺,展才的展才,一会的工夫,殿前阶下的置物台上已经摆了宁华夫人画的马,昭华夫人题的字,灵嫔剪的纸,俊嫔绣的帕,和嫔酿的酒……更有谱曲弹乐的,起舞的。真是争奇斗艳,别出心裁。 绯心是他在边上就紧张,别人是状态大勇,她就开始状态失常。行酒令就没一句是对的,赋诗就文不对景,诗不合韵。眼见太后、皇上面色不善,心下就是更着急,越急就越是颠三倒四,急得个身后的绣灵恨不得冲上去替她说。贵妃明明之前还很神勇,赋月诗三首,句句精妙,言语有仪,进退有度,结果正主一来,马上人仰马翻。皇上让她弹琴,三调跑了两调半,弹得下头窃笑不止,皇上面如锅底。绯心实在坐不下去了,这样下去,不但丢了她自己的脸,亦是让太后和皇上没面子。这中秋佳宴是她帮衬着张罗的,没少操心劳力,但她或者只是一个张罗的命,实在享受不到成果,所以她酒过三巡,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向皇上和太后请辞离席了。 她带着绣灵和绣彩,没乘步辇,慢慢沿着西临十三所往掬慧宫走。月亮已经爬上高天,今天月朗星稀,月明如盘。她刚饮了不少酒,此时步履有些蹒跚,柔风一吹,觉得很是舒服。不知觉间,已经踱到西配园子,这里桂树飘香,残荷娑婆,枝间鸦栖雀哑,与远远潋艳殿的歌舞升平,遥相呼应。她立在荷塘畔,看着天上明月,低声说:“暮云尽,清寒溢。银盘起精魄,人间耀芳辉。寒鸦栖碧树,清露湿桂花。桂子飘香夜,恰是思乡时。” 绣灵默默站在她身后,看她一时半会走不了,绣彩便回去给她拿披风。绣灵看她此时,心说刚才若是有这般诗情,也不致在众人面前灰头土脸。正想着,后头已经有人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贵妃若是刚才有此发挥,也不致要中途离席,败兴至极了!” 这声音惊得绣灵浑身一抖,不只是绣灵,连绯心都差点跌进塘去。她忙回身跪下:“臣妾见过皇上。” 云曦慢慢踱过来,他越近她就越紧张,那种预感又不时往脑子里蹿。一这般想,便不只是紧张,更有羞怯之意,两下一乱抖,突然从她袖袋里噼里哗啦掉出一堆东西来。她一下面如死灰,月影之下更显惨淡,当着他的面,她也不敢捡,只顾撑着地哆嗦不停。 因是节庆,这西配园子里也为了应景,塘上放了莲灯,树上绕了彩璃,边角宫灯亦是明耀,与月相争辉,也是分外夺目。他垂眼看着地上的东西,像是几个彩纸包,连带还有一块玉。那块黄玉让他的眼微缩了一下,忽然弯下腰来,却是去捡地上的纸包。 他随便捡起一块,打开来一看,是香膏,透着淡淡的芬芳,一股极是清雅的香叶气息,如此桂花香芬的园里,这香虽淡,却丝毫没被掩埋。 绯心捡起黄玉,捧着向上:“皇上,这块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宫的。” “哦?是吗?”他轻嗅着香膏的味道,“太久了,朕不记得了。” 他讽刺的话让她一颤,她抿了一下唇说着:“臣妾是想早些送还给皇上,只是因皇上政务……” “这么说,就是朕的不是了?”他不耐地打断她,“朕繁忙不繁忙是朕的事,贵妃用不用心就是贵妃的事了。” 绯心噤口,依旧托着玉跪着。他瞄了一眼她头上的花簪:“起来吧,给朕带上。” 她听了,便谢恩起身,慢慢靠近他,将这玉挂重新系在他的腰间垂带扣里。他垂头看着她,气息扑洒在她的颈间,让她觉得微痒。她不敢抬头,只见他半弯着手肘,指尖还夹着香膏。他身后的绣灵已经快急疯了,贵妃脑子又转了筋了。绯心瞥见他身后的绣灵,脑中一激,霎时有些转醒。 她低垂着头,温吞了一句:“皇上,这些香片膏是臣妾……臣妾,给,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到关键时刻舌头都拐不过弯来。明明是想借此邀宠,却带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本来今天是个机会,可以借着群妃献礼的时候送出来。但还是临阵脱逃了,而此时大好时机,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怎么这么多?”他看着地上的,突然问。 “九转莲心。”他一问话,她就本能作答,也忘记在前加“回皇上”之类的敬语了。她说着,便弯腰将地上的一一捡起来,捧着送到他的面前:“以莲瓣,莲蕊,莲叶,莲子,莲茎,莲根。辅以桑,菊,梅,樱,木芙蓉等花香。制出九块,共有九种不同味道。皇上倦乏的时候,可以点上,有醒脑清心的功效。” 他伸手,却是连香一并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抚过,触到她掌间的趼。一个月前,还没有,因上月他连宿掬慧宫七日,本月初三就没再来找她。一个半月,她掌间生了趼,薄薄的,却很是分明。 “都是你自己制的?”他的声音微喑了下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是没敢看他。他松了她的手:“朕送你回去,给朕试试这香。” 她听了心下一暖,点头应着。汪成海早跟了过来,不过是远远的,没往这边凑。现在瞧着皇上走了,便带了人远远跟着他们,绣灵亦是如此。一路上没人讲话,静静的,月光与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时间,似是交叠在一起。 回到掬慧宫,他有些懒懒的,没往正座上去,只是径直往偏殿花厅这边来。绯心便打发人沏了茶让他漱,又摆了些小点,忙着给檀木大躺椅上换了簇新的垫毯,拿了靠枕让他歪着。绯心支了一张小三角梨木台,着人拿了一个双眼蟾坐的小香炉,看他半眯着眼,低声说着:“其实要试香,臣妾该先换衫,以免杂味染了这气息。” 他微垂着眼,伸手拍了拍椅沿:“坐这来。” 绯心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她一副受之不起的样子,眼神一黯,伸手一把就将她给揪扯过来。她眼都不敢抬一下,低头说着:“皇上,想试哪味香?” “你很喜欢莲花?”他拉过她的手,轻抚她指尖的薄趼。他手上也有,执笔拉弓,天长日久,自然会生趼。 “回皇上,是臣妾的母亲喜欢。”皇上问话,她自然要回答。 “你娘亲?”他侧了身,看着她弯颈垂额的侧脸。 “回皇上,是臣妾的嫡母。”她眼如含露,因酒或者因紧张,面上微微泛红,十分明艳。 “你是庶出?”他一问话,她浑身一凛,心下暗暗叫苦,只怪自己一时不细想,脱口便出。一当着皇上的面,她脑子就犯憷,脑筋似是直了般。这事太后知道,皇上不见得知道,让他听来,好像父亲连个嫡女都舍不得送,弄个庶女来凑数。 “陪朕说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他的声音不快起来,她吓得忙起身要跪。他一把勾住她的腰,让她跌在他怀里。她压根也不敢换个舒服的姿势,就僵着一张脸低语着:“臣,臣妾是因形容外貌,与,与……请皇上恕罪,非是臣妾的父亲有心……” “朕没怪谁,就是说话而已。”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半闭了眼眸,“你这套制香的手艺不赖,难怪朕听说,你在家中颇受父母重视。” 他用了“听说”两个字,但绯心也静下来了,“听说”不过是虚的,必是他把她的家里情况调查尽细,也是,她封了贵妃,哪有不知根底的理。皇上精明,如此哪能瞒得他去?所以,他真是只想聊天而已,并非要怪责她的父亲。 一想到这里,绯心便放松了一些。她点点头:“回皇上,臣妾嫡母喜欢莲花,犹爱白莲。她也喜欢香料,臣妾在家之时,闲时便制香奉与母亲。” “那你喜欢什么香?”他嗯了一声,忽然又问。 “回皇上……”她还没说完,他已经手上微加了力,“前头的废话省了吧,朕听了闹心。” 她一怔,没敢多言,便轻轻开口:“臣妾母亲所喜欢的,臣妾也喜欢。” 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些年,她的人生里,好像独独少了她喜欢什么。她并不觉得是缺憾,她家虽是商贾之家,地位虽然不高,但绝对是富甲一方。父亲深知商家出身前途渺茫,便极重视子女的教育。父亲有七房姬妾,她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从小她便知道,要想得到父亲的垂注就需要加倍地努力。她不是正出,条件不比正房所出的好,机会也更少,得到关注亦不多。所以,她就比任何一个姐妹都要用心。 从四岁起,便知道晨昏定省,从无一日落下。父亲茶商起家,在外奔波劳碌,终年在家的时间很少。她从小便会给父亲做鞋,她知道父亲哪里有趼,脚底哪里会痛,所做的鞋子一直是父亲最爱。每每一走路,便会想到他的三女儿绯心。但针黹是否为她所喜,却已经被她完全忽略。嫡母爱花爱香,她便自小学习种植,采摘以至蒸制。至于香料是否她所喜,亦是不重要的事。她能在家里受到父母的关注,从而才能提升生母在家中的地位。 家里其实与宫中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在家里,她邀的是父母的宠,而在这里,她要邀的,是皇上和太后的宠。女人总是要嫁的,女人一生的事业,其实就是家庭。男人都是好色的,但以色而事,终因色衰而爱驰。大娘在家中操掌一家,父亲事事离不开她,就算父亲不断纳妾,与大娘之间的恩情亦不断绝。父亲常说,自己一直在外奔波,所幸有位知书达礼,诸事皆能持撑的妻子。大娘管理有方,家中虽然人多,即便是有纠纷,才不致太过。所以,父亲离不开大娘。就算大娘再是年老色衰,终得到父亲的尊重和爱护。 她就是以此为目标而奋斗,虽然于宫中,她是贵妃,并非皇后,但现在宫中诸事,皆由她打点。她既然进了宫,这里便是她一生驻守的地方。她并不求荣宠不衰,只希望终有一日,皇上也会赞她一句端贤。 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殿内静静,宫女极远执扇盘而立,没他们的吩咐,无一人上前。廊外宫灯高悬,明月已经跃上屋顶,将殿外耀出一团银白。 “下月朕去秋围,回来之后夜滦国来朝,朕便指你陪朕一道。”他突然说着,绯心一听眼中一亮。夜滦国来朝,陪驾设宴可是皇后的差使,他指派给她,说明相信她的能力。她身子一动,刚想谢恩,他摁着她的腰,又慢慢说着:“还有一事。” 他闭上眼睛:“你去告诉昭华夫人,告诉她,你可能帮她升位为妃。条件是,让她拿二十万两银子来!” 她一愣,忍不住回眼看他:皇上要用钱,可以直接从内务调,为何要借她的口向外臣交易?况且昭华夫人有孕在身,升位已经势在必行,她算哪根葱?她看着他静默如玉的容颜,忽然有些了悟。 其实当初他卖她那个人情,就是告诉她该站在哪里。他知道她的根底,她是不可能位尊而坐大其族的,这点正是他所要的,而且她可以撑持后宫,处事缜密。皇上要分化阮氏,渐控大权,很多地方需要用钱。但这些钱,他不能从内务调,会避不过太后的耳目,亦不能直接向百官张口,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还有就是从后宫这里曲折。之前他连在这里七日,已经向后宫昭示贵妃宠盛不衰,现在让她向昭华夫人狮子大开口,即便有任何事,也不关他的事。 但是,一个林中郎,月俸有限,二十万两,不是让他倾家荡产?这样,将来他掌了事,岂不更要压榨百姓,于国基不稳? 先给她一个好处,让她陪驾随宴,然后再让她办事。此事关乎她的生死,她必会紧严口风,加上她平时做派,大量散金给宫中底层,一定会滴水不漏。 他见她噤口不语,开口:“你有什么话直说,朕不怪你。” “昭华夫人已经有孕,林中郎未必肯买臣妾这个面子。况且林中郎他……”绯心终不敢直白而语,温温吞吞地说着。 “用脑子想一想吧。”他微哼了一声。 绯心听了,忽然觉得后脑一麻。虽说做大事必要先狠,但如果真是如此,皇上实在太狠了,只能说明,他对外戚已经深恶痛绝,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这的确是一个驱虎又不引狼的办法,而且她也可以坐享其成。 其实也是正常,亲伦之说别说在天家,世家大族也是如此。本朝高祖便曾经斩其亲子,武宗更是血腥夺嫡,手足相残从而取胜,就是宣平帝亦如此。虽然当时他只有七岁,亦已经深入宫帷倾轧之中,凭借太后之力,将其兄一个一个斩落马上。金銮之上,可谓步步血腥,当中有多少都是宗亲!江山面前,万物失色。皇上称孤道寡,也是因此而由。 只是于他,更是怕得紧了。他一揽她,让她完全跌在他的怀里,轻轻在她颈间厮磨了一下:“朕乏了,就寝吧。” 他唇齿间有淡淡的芬芳,但他的亲昵却让她微僵,脑中那不好的预感又在上升,但她却不能拒绝。 不过,今天的预感不太准确,她伺候他沐浴之后,他没一会便沉沉睡去。他睡着的时候容颜格外秀美,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浓长的眉开展不蹙的时候,非常地丰顺,长睫如扇,眼线悠长,鼻高直而唇微抿,长发抖散有如黑瀑,连他的气息,都是淡淡而氤氲的静默。她睡在他的身侧,久久无法入眠。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她轻叹一声,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她一直很希望有个孩子,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地位,但现在,她忽然觉得,这个孩子,还是不生的好。 第四章 碧展金摇香凌乱 绯心没等绣灵叫她便醒了。因昨天睡得还算不错,加上她也惯于早起,虽然皇上昨天宿在这里,但她并不着急叫起。因昨天是十五,依锦泰例,十五虽然无假,但次日早朝却延至午后,所以她觉得时辰尚早,便翻个身想多睡一会。但她微一起身,便觉有些异样。她略略一捋头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头发缠在一起了,一缕自她身侧,正挂起他一梢发丝来。两人头发皆是很长,睡在一起难免纠缠,但素来因保养得宜,他们的发丝绝不会绕出死结来,但绯心今日微一捋,忽然觉得触手有一个疙瘩,周围皆是毛毛的发丝,千丝万绕,已经成了一个死结。 绣灵一向是睡在阶下帘外的榻上,以备她有事传唤,同她一班还有三个宫女,再外隔帘又设四个宫女,个个皆是警醒。所以绯心一起身,绣灵已经知晓,见她未动也未唤人,便悄悄看了更,不过寅时刚过,所以绣灵也没动,只以为她不过是刚醒,还需得寐一会子。 但一会,便见帘动。绣灵便悄声上阶,至大床之前,隔着帘低语:“娘娘,刚寅时,再寐一会子吧?” 绯心在里面有些发急,她刚试图解了一下,但床内隔帐,外面又只是点了一盏看物灯,实在是瞧不清楚。这会子又怕把他吵醒,只顾抓耳挠腮,一听绣灵出声,她略稳了下神,低声道:“绣灵,拿些花籽油来。” 绣灵微怔,一时不知她此时要油做什么,但因着皇上未起,也不敢多问,便忙着打发人去拿。一会子工夫,花籽油便从帐缝递了进来。绯心指尖沾了一些,抹在发上,却仍是揉着中心有一个死疙瘩。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心下越是急起来。若缠着的是别人的发倒也罢了,偏是他的,况且又是鬓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是剪不得。且隔帘递剪,此等锋锐之物在皇上眠时挥来舞去,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时地摆弄那缕发,花籽油的味道虽然清淡,但闷在帐中难散。身侧的云曦突然翻了个身,冲外而卧。绯心因太过专注,一时不备,让他觉得鬓间微扯,不由得转过身“嗯”了一声。他略动了一下,睡意正浓,咕哝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寅时过了两刻了,皇上。”绯心一手握着头发,低声说着,“皇……” “还早,再睡一会吧。”说着,他向着她翻过来,胳膊一下搭在她身上。 “皇上,臣妾的头发,臣妾的头发和皇上的缠在一起了。”绯心实在熬不住,压低声音说着。 “缠上就缠上了。”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一副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皇上万圣之尊,臣妾不敢伤了皇上毫发。皇上能否……”绯心被他半压着,动也不敢动。这两缕头发缠得死紧,若是不想伤了他的头发,只得从自己耳鬓处去一缕,这样一来,日后她梳头都成问题,若是从浓密处去一缕也罢了,偏是在鬓间。 “缠都缠上了,还管什么你的我的。”他此时定是睡迷了,也不自称朕了,但这话细想便暧昧得紧,霎时让绯心脸红烫起来。 “一会子想法解解,解不开就剪了吧。”这边跟着她一问一答,让他的睡意渐消。但人醒了,身体里魔鬼也跟着醒转过来,他忽然一下压过来,手便向着她的衣襟探过去。 绯心一滞,整个人本能一僵,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去攥身下的锦单。他依旧热情如火,只是这回因头发纠缠,他一抬身,绯心便怕扯痛他的头发。少不得要随着他贴过去,手再是难攥被褥,只得去抱他的颈脖,他因她的动作而气促更重起来。绯心少不得要担忧那缕纠缠的发丝,却是因心有牵移,反倒对痛感没那么敏锐。只是有一样更难忍受,便是那种被他调动而起的**灼烫。 一番云雨之后,卯时已经过了三刻。绯心知道今天向太后请安又要迟了,只是她现在也无心管这些。刚才几番折腾,那头发更是绕得密了,他却起了性一般的,又想去浸汤。皇上开口,她岂敢不遵,只是这一路又难免发丝缠绕,衣衫不整。当下也顾不了许多,浸汤也好,借着香油香膏,快些解开也是。 这次折腾,让绯心觉得是打入宫以来最累的一次。她不怕谋算,最怕的,其实就是这种意外。她一向规行矩步,最不愿意落下轻浮浪荡的名声。受宠也好,不受宠也罢,她总不愿意与那些低阶的宫妃相较,所以她一向不行那些媚行惑心之举。 死板也好,无趣也罢。她自小便受如此教导,只不过,随着她入宫时间渐深,她越来越觉得“贤妃”这个称谓已经遥不可及。皇上曾经在掬慧宫连宿七日,已经让她落下一个专宠后宫的恶名。现在又鬓发相缠,不避宫女太监,在掬慧宫里穿宫掠行,鸳池同温。想是在这些下人眼里,她不但是出身低下,更是一个狐媚惑主的奸妃。她苦心撑了三年的面子,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撕剥尽了。而最让她心冷心寒的,是她小心妥帖,以滑膏浸汤解发,不伤皇上分毫,但他突然翻脸,不仅颜冷,言语更让她齿冷。本就不指望他赞她,他从未赞过她,只是他如此喜怒无常,实在让她觉得疲累满心。头发缠成死结,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好不容易给解开了,他倒怒了!突然间就变了脸,指着她骂她“虚伪”! 她真不知该如何迎合他,他不喜后宫争端,她便将后宫打理妥当,这三年从无太剧争宠之事发生。他所指派之事,她无一不谨督完成,从不懈怠。不仅如此,甚至将他奉为神明,对他所宠过的妃子一一善加妥管,从不以势逼人。她虽然谈不上什么后宫典范,但她是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的。 他离去之后,她浸在汤池里,摒退了所有宫人,借着水流狠狠落了一把泪。她是不愿意当着任何人哭的,其实他刚才的话也没错。她就是虚伪,她是一个虚伪成性的女人。自小开始,她自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至少她还有一样是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虚伪。他知道她为了这个地位什么都肯做,所以才会如此坦白地告诉她:让她用她的虚伪,替他一块块踢开他的绊脚石。 她知道得越多,心里就越是不安。鸟尽弓藏,她最是清楚不过。但她现在已经不能回头,因为以她为棋,操持于指间的那个人,是锦泰的君王。她根本不配与他对子,只是他掌中之器,而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持器的锋锐。如此,她才能为自己争取时间,争取把那弃若敝履的时间,越拉越长。 九月,夜滦国来朝,宣平帝于崇德殿接见来使,并格外开恩,准其入皇宫大内而瞻,指掬慧宫怀贵妃宴其家眷,一展天朝大国威仪。来使所见琉璃金翠,碧瓦雕梁,一派凤展龙翔之态;更见奇苑美株,碧绿繁绵,叠嶂横翠,早就目不暇接,心中震慑连连。 绯心替后掌宴,此举后宫俱惊。专宠之说,已经演变成绯心将取后而代之。一时之间,绯心风头鼎盛,攀附之人更有如过江之鲫。皇上更是特准其用金黄红顶之仪,可着红围绣翟服样。在这后宫之中,明黄色为帝色,大红色为后色,皇上此举,等于暗谕后宫,绯心入主中宫,将是早晚的事。 自从八月十五当晚,绯心中途离席,次日又至午间才去问安太后,已经让太后极度不满。如今她又替后宴使,加封仪仗,更是令太后对其更恶。 皇上十月初六秋围大猎,前往东郊皇家围苑。而临行前,他又扔了一个大火球出来。他不顾太后阻拦,于九月二十八宣诏天下,废中宫皇后阮茵茵,降为安妃,迁居居安殿。 此举无疑令朝野俱震。朝臣皆知,皇上此举是在投石问路。皇上已经开始见恶阮氏,若保皇后,便有入阮氏一党之嫌。若赞同,一于祖制不合,二又怕阮氏来日反扑,打击报复。自九月十六开始议废后之事,朝中中立不语者不在少数,令此议压而未决。 至九月二十,风云突变。阮氏首脑人物,官拜大司马的阮丹青,于九月十九夜里突然暴毙家中。此事让其家族一下大乱,其长子阮星辉正是**营左将军,接丧便急赴京师。次子阮星诚为央集令右丞,因长兄不在,代为执掌家务,皇上恩其理丧。着中堂令并京都直属衙门携同料理,追封阮丹青为清平王,以王爵之礼入殓大丧。 而同时,皇上并未因其丧继续压制废后之事,紧接便再议废后之事。阮星华丧父大恸,但她是当朝太后,又不能亲自料理其父丧事,不能亲自追查其父死因,不可不谓悲矣。她不但伤痛不已,更乱了阵脚,此时无心再管中宫之事,但是,她有一条件,皇上需得遵从。中宫无出,便是废后首条之错,所以继立之后,必需得母凭子贵。 这种垂死挣扎绯心明白,就是阻拦她上位。皇上欣然而允,随后便以无子以及无掌之能为由,废除中宫。安妃这个称谓是内廷复议而得,三妃之中并无“安”这个称号。 十月初六,皇上如期前往东郊,召北海王同随,由东临王暂领大司马一职,着林孝暂领央集令右丞,令原**营副将继补左将军一职。朝中并未因大司马暴亡而混乱,反倒是各司其职,一片清平。 一见这步步稳妥之情,绯心就明白,皇上如此雷厉风行,其实早有安排。东临王是皇上亲兄,先帝淑妃共育有三子,长子便是现在的东临王楚净河,当时叫楚云河,后宣平帝继位,避皇帝讳,所有皇子去中间云子,再由皇上赐一“净”字。次子楚净壤,现在是北海王,幺子便是楚云曦,现在的宣平帝。 当时中宫阮星华无子,便从淑妃三子之中挑选云曦为嫡子,加以栽培。先帝驾崩后,云曦可以登上帝位,这两个兄弟可谓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太后垂帘之时,大封功臣,却偏将云曦这两个嫡亲兄弟架空,只领爵而受高奉,却无职位权力。 而此时阮丹青暴毙,东临王正好继上。他十四岁随先帝征战北地,有领兵调将之才,又是皇上亲兄,自然当仁不让。 皇上起行之后,外廷便行风雷之事。连日来弹劾阮氏一党的折子日益增多,有证有据,条条款款皆明。这些事,绯心皆是从一些事外的太监那里得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场皇室与外戚之间的阴谋。今天的突变,其实并不是突然,而是一点点积累而成。或者从皇上还未开始亲政的时候已经开始了,他安插了很多密探在阮氏一党的身边,逐渐搜罗其霸权,独纲,专横,或者还有贪污谋私等证据。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当中会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以及人力,更多的,是要有耐心。 当他登位之后,知道阮家权势滔天,天下识阮不识楚,其盘根错节,同枝甚多,牵连极广。如果盲目扔出证据,不但办不了阮丹青,反倒擒虎不成被虎咬。所以他一方面从后妃之中挑选可用外家,一方面从外野开始密罗人才亲信。他先是将后宫之中,太后一手挑选的一后三妃去之其三,断其臂膀,然后便借大选之际,提拔一些等阶低但是他可用之人。而这些人,想必也经过他层层筛选,先收纳其女其妹,复而便有因可升其父其兄。但皆很是小心,不给高位,不给重职。想来,都是只用在探密监管,而决策,最终是要他来做主。 怪不得他要想方设法从外臣那里拿钱,要想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内务再丰,他也不愿意让人从此而找寻蛛丝。想来这些年,一直闲赋,却有高爵在身的东临,北海二王,也为他出了不少的力。 依此循来,那阮丹青的暴毙,肯定跟他有莫大的关系。擒贼先擒王,与其拿出罪证强行治他,不如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暴死,从而乱其根族,再将其他亲党一一因罪论处。而这样做,同时也让太后彻底乱了阵脚,废皇后,宠贵妃,将她提拔的人或是拉拢,或是除尽,等于让她自后宫归隐,再不能为其族添任何羽翼。而皇上答应她,母凭子贵,无子不入中宫,更是等于推她最后一把,让她垂死挣扎,最终步入深渊。 现在有孕在身的,一个是宁华夫人,阮氏一系的最后余存;一个是昭华夫人,新生的外戚一族;贵妃虽然得宠,但一直无出,所以暂时不足为患。虽然宁华有孕在先,但谁知是男是女?若是昭华一举得男,而宁华只产公主,林家便一飞冲天。其女在内为后,其父兄在朝当权。所以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皇上围猎之时,除掉那个尚在腹中的孩子。而皇上早已经查先机,以子为祭,让太后再无翻身可能。 换言之,皇上也根本不希望昭华夫人产子,他根本不想让林孝借女嚣张,同样的,他也不希望宁华夫人借子上位,所以,这是他一石二鸟之计。选在他出围之前杀了阮丹青,就是让阮氏乱,在他出围之中上弹劾之奏,就是让他们乱上加乱。废后之前大力提拔贵妃,加仪加宠,就是要太后不得不出手。毕竟,谋害龙裔是最蠢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赌一个未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太后不蠢,但是人都会乱,大乱之后,就会丧失理智。 绯心知道,太后一定不会来找她做这件事了,以往或者会,但现在绝对不会。在太后的眼里,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言听计从,以太后马首是瞻的绯心了。 其实想通这些之后,绯心突然感激皇上。若不是他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或者她很难从中自保。太后肯定会把罪名扣在她的头上,但现在不会了,因凡事总有个动机。而现在的绯心,完全没有动机,除非太后够狠,在除了昭华夫人腹中的胎儿之后,再把宁华夫人的肚子也搞下去。这样的话,绯心的动机就明显了,但她明白,太后绝不会。 而她这些天也打听到另外一件事,就是林孝有个弟弟是为皇家采玉的,怪不得送她的玉如此精良,根本不输大内。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皇上偏管他要钱,他领皇家的钱办事,个中也收敛了不少。皇上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现在管他张口,他只敢给多,不敢给少。况且张口的,不是皇上,而是在宫中保他林家富贵根苗的贵妃! 所以这些天,绯心对内务之事基本上也是不闻不问。送到她面前了,她扫一眼,没有不应的。她依旧日日给太后请安,但都不咸不淡,说一些无关大雅之事。她现在也是小卒子一名,过了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这场大乱之后,皇权必终会集中于皇族之中,当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一个就是大司马的死因,朝中一品大员,怎能如此不明不白,估计这他早就安排好了。还有就是,逐步将朝臣更新换代。要挖这棵大树,又不希望它倒下来砸到人,当然更需要小心谨慎。 不过这些事她都不担心,她所担心的就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难保一个惨淡收场,最听话的莫过死人。他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他可以把她捧上天,也能让她摔下地,这些她早就明白。她实在不知道最后该如何自保,到时管外臣要钱,已经是一个大罪。况且她知道,对于他,用对太后那招是不管用的,言听计从他一样不会买账。 绣灵觉得她越发心事重重了,现在她表面宠极一时,后宫之中,皆对她趋之若鹜,每日宫中所奉之礼堆积如山,而那些奴才连赏都不敢要,再不如往常那般没钱就翻白眼。但绯心却因此越发懒怠,后宫之事不过应景。嫔妃设宴也一概不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让奴才们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个不快,根本不消她动手已经万人唾。 入宫三年多,已经越来越偏移了当初轨道。她甚至想到自己的死法,她只是想,若是皇上要处置她的时候:如果能秘而不宣,还给她一个名声,已经就是大恩了。 十一月初三,昭华夫人小产的消息传遍了后宫: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绯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一震,她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同样的,身为一个女人,她也明白昭华夫人此时该是如何之痛!女人通常会为了孩子而丧失理智,更何况,一个后宫的女人,孩子对她来说,是她荣辱与共的希望,是她日后漫漫寂寞岁月的唯一慰藉。但这个孩子,于宫帏之中,同样也是极端地脆弱,想谋杀一个腹中的胎儿,在宫里太容易了。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至少,目前是。 太后不动声色地处理了照顾昭华夫人的两位御医,以最快的速度将经手的宫人一一处置,然后给绯心扣上一个管理不善的罪名。绯心知道,这是她所能给绯心的最大的罪名了,然后宗堂令介入此事开始审察,但证据全无,只能一边通知皇上,一边压案待皇上决策。 皇上初五便回返,他安抚了昭华夫人一番,把绯心叫去斥责一番之后,便因外廷奏报匆匆去理国事。太后自然是料定了会如此,现在外廷事多,皇上不可能因此久驻内宫,这等于又给了她时间善后。 而绯心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初七的时候她再度踏入昭华夫人的莱音宫。初四的时候她去了一次,昭华夫人血溃面惨,双目无光,一副已经死了一半的样子。她只是安慰了几句,便悄悄去了。今天再来的时候,昭华夫人身子尚虚,不能迎驾。绯心也就赦免了这些礼,进了内殿,见她依旧歪在床上,长发披散,只披着一件常袍,半拥着被子,瞅着面前一套百子服发怔。 绯心见她这样子,不由心底一痛,这件事,她也是帮凶。皇家就是如此,吃得最好,用得最佳,唯有“情”这个字,最是凉薄。 昭华夫人见了她,挣扎着要下床。她轻轻摁住,才几日,瘦了一圈。她握着林雪清的手:“别多想了,好好歇着吧。” “当日我有孕在身,这莱音宫车马喧嚣。如今,唯有姐姐,还能来看我两次。”她的面色惨白,眼底却失了往日的神采。但是,却长大了。皇宫的生活,有如最佳催长剂,再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也会很快长大。 “后宫之中一向拜高踩低,妹妹无需多想这些。他们不肯来也好,总比来了冷言寒语更强些。”绯心缓缓开口,看她大眼又蒙了泪,“妹妹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家父常说,后宫多纷争,嘱我万事小心。后宫妃嫔众多,我从不想争夺什么,只求皇上爱我怜我,心中有我便已经足够。即使不能与我朝夕相伴,只消我们情真意挚也是好的。至于后位妃位,我从不计较。是我太天真了!”她哑然一笑。 “你得到了,皇上这两天不是天天来看你?当日是我疏漏,我于心实在有愧。”绯心也不自称本宫,压低声音说着。第一句或是假的,第二句却是真心。只是这真心,实在也没什么用。 “皇上说过,不会让这个孩儿白死的。”雪清眼中掠过一抹戾色,这神情让绯心一凛。她知道,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就此死去,她终有一日也要像绯心一样,乐此不疲地争斗。因为她明白,不争斗,就会与她腹中孩儿一样,不明不白地消亡。 “我知道是谁,只是苦无证据。”雪清惨笑一声,“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却好端端,因为她,有把大伞撑着。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绯心摁了她一把:“此话在这里说说便罢,莫再提了。”她还学不聪明吗?隔墙有耳。其实早在太后非要说她纵奴惑圣开始,已经在她身边安插耳目,那时她就该学聪明些! “后宫之中,皇上很是疼爱你。皇上既然说了,不会让孩子白死,你便安心休养吧!”绯心轻抚她的发,“唯有你重复光彩,才能拴住皇上的心,不是吗?” “姐姐莫说笑了,此事便是皇上查,也必不会因这个孩子去破坏他们……”这次雪清学乖了,没说出口。绯心轻轻摆了摆手,跟来的绣灵和绣彩会意,便福了一下令人皆退了。 “不错,皇上必不会因此而伤了母子之情。况且太后丧父不久,皇上定不忍心再加以责难,但是,这个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血。孩子失了,他定也痛彻。你若不想再日后受人摆布陷害,先要收拾心情站起来才是。”绯心轻轻说着。 “姐姐说得是。只是现在如此,那宁华夫人若产了皇子,到时母以子贵,升位高阶在所难免。如今我们平阶,她尚如此嚣张,来日,妹妹的日子更是艰难了。”雪清一想到这个,已经哆嗦起来。她现在认定太后和宁华夫人是凶手,又没有办法对付她们。眼看凶手步步高升,这次对付她肚子里这块肉,下一次就要把矛头对准她了。 “母以子贵,但同样,子也以母贵。皇上丧子之痛,爱妃思子而疾,皇上一样痛彻心扉。他不能替子昭雪,当然要厚泽其母,以慰其心。”这话说得绯心也是心惊肉跳,根本就是像在要挟皇上一样,太大逆不道了。她之所以这样讲,是林雪清已经起了斗志,但还不够聪明,不把她点透,她根本不明白。 “是啊,只是此事,还需要姐姐推波助澜。”雪清眼中一亮,她一直视他为夫君。从小她就知道,她将来是要入宫的,所以她心中一直惴惴,她知道她将所嫁的,是宣平朝的皇帝,锦泰最有权势的男人。 但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心中也怀着美好的憧憬,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英雄。所以,当她从见他那一刻,她的心便时时刻刻地追随他。他才华横溢,风流俊雅,他每每温和的微笑,都让她觉得心满溢着飞翔。就算妃嫔众多又如何,她只需守自己的小天地。 他是她的夫君,在她眼里,他不是皇帝,是她的夫君。这是他们共有的一个孩子,现在,他一定也痛,但她知道,他肯定没有她痛。因为他还有孩子,以后会有很多,但她不能,她现在只有这一个,而以后,若想再有孩子,光有他的爱是不够的。她要有权势,只有足够的权势,才能让她的孩子平安。所以现在,比起将真凶绳之以法,她更希望他的补偿,给她权势,给她在宫中生存下去的力量支撑。 但她知道,这不合制,但是,面前这个女人,怀贵妃或者可以帮她。贵妃如今宠冠后宫,她一定有办法。 “光凭我一人还不行,需要现在的代右丞相助。光凭他也不行,还要宗堂令的人协助。而这件事,不能急,还要出得起银子!”绯心静静地说着。小产了还升位,不合祖制,但是如果宗堂令和林孝查到真凶又不一样。宗堂令为了掩这桩皇家丑闻,必会安抚受害者,为了让林孝掩口,加封其女是最好的方法。这些天她不问后宫之事,不代表她不查。太后很难天衣无缝,而人证,她早准备好了。 “银子是小事,这几日我小产,皇上恩准家母进宫探视。只要能成事,花多少都可以。”雪清一听,握着绯心的手,“姐姐,来日定不忘大恩。” “我尽量试试,我待得太久了。你好生歇着,莫再哭了。”绯心抹了一把她的泪,慢慢站起身来,叫了绣灵绣彩,摆驾回宫了。 绯心回去的时候,来迎的绣清便低声说:“皇上刚才来了,现在在彩芳殿呢。”见绯心面色一凛,忙又低声说着,“面色不大好呢。” 这点绯心不意外,他来她这里就没面色好的时候。她整理了衣衫,一进彩芳殿便跪倒在地:“臣妾不知皇上驾临,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云曦坐在桌案前的大椅上,手里托着茶盏。绯心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他。以自己的孩子为代价,从而抓住太后的把柄,让她从此不问后宫之事。压服朝堂,打击外戚,这场仗,历经数年,他终于赢了。他赢得有些萧索,不过,他一向深知宫廷倾轧,一向冷心冷血,纵是萧索,也不会太久。只是这几天,肯定是有的。 所以他静静不语,她也不搭腔,只是默默站在他的面前。过了许久,他低声问:“今日,你为何不熏白莲桑芙蓉?” “回皇上,寒露渐重,白莲味虽清新,却无暖,所以熏了碧桃暖檀。”绯心缓缓地说着。 “你去看她了?”他静了一下,缓缓说着。 绯心知道他所在必要问此,便一字一句将之前在莱音宫所说的回给他听。他没说什么,绯心说完之后,便又跪在地上。 “何事?”他见她突然行礼,也不忙着让她起,只是眉眼一抬。边上的汪成海会意,一扬手把人全驱了,还很贴心地闭了门,自己守在外头。 “皇上,臣妾自入宫以来,便谨遵父诲……”绯心的话刚起个头,云曦已经皱了眉,不耐烦地打断她:“好了,好了,拣要紧的说。” 绯心听着他话里的不耐烦,心下一紧,忙垂头触地:“臣妾自知出身低微,从不敢奢求荣宠,现在斗胆,向皇上讨个恩典。” 他微一缩瞳,唇角已经冷然挂笑:“贵妃如今要讨什么恩典?当真以为朕废后是要成全你吗?” “臣妾不敢。臣妾从未想过入主中宫,臣妾只求……”她咬了咬牙,他做事之决绝,她见识到了,再不说,怕就来不及了。她入宫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向他讨的恩典,竟是此事:“臣妾只求一个身后之名。” 她知道得太多了,她早晚是要死的。这些天她想了很久,除了这件事,她已经再无利用价值,与其等他问罪,不如自行了断。她图不了生前好名,便要图一个风光大葬。便是如此,父母只会以她为荣,家族会以她为傲。她乐正绯心的一生,也算不虚。 她突然听到“咣”的一声脆响,震得她一个哆嗦,茶盏让他扔到地上的声音,茶水四溢,碎渣有几块已经飞到她的身边。 “朕总算是看明白了,朕真是瞎了眼!”他的声音彻冷入骨,不待她反应,他已经越身而去,口中冷冷道,“贵妃该好好想想自己该做什么,不然,就掂量掂量你们乐正一家,统共的重量!” 她整个人都瘫在地上,他走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他一向对她冷言冷语,只是这一次,居然威胁至此。他不肯给她这个恩典,让她觉得,乐正一家没能因她入宫而兴荣,反而更加暗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在别人眼中,她是最受宠的妃子。实际上,她不过是一个在宫中委曲也难求全的可怜虫。他就是让她在恐惧里煎熬,然后等待他像碾死蝼蚁一样地碾死她。 很快皇上就掌握了毒害龙裔的证据,这个当然也要得益于绯心这三年来于宫中苦心经营的结果。太后处置了经手的宫女,但还有一些已经望风而藏,得到绯心安排之人的掩护。所有文字记录都被窜改,御医也是死在家中,与太后表面没有关系,但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在匆忙之中所做的事情很难周全,难保有些疏漏。况且还有洞察先机的人在边上作壁上观。 皇上当然不会处理太后,他只会帮她善后,宗堂令也只会将此事掩下去。但此事成为他们之间不可修补的裂痕,太后因此把柄,已经彻底心灰意懒。宁华夫人更是惊惧不已,连惊带吓,孩子未足月便早产,生了一个瘦巴巴的女婴:气脉不足,心肌无力,皇上封其为康公主,意喻她早日康复。她是皇上的长女,其母身份尊贵,照例该封端元公主。皇上此举,大家都心知肚明,其母受毒害龙裔的牵连,这个孩子亦尊贵不到哪去! 今年可谓多事之秋,太后千秋之时,却横生突变。阮氏凋零,宁华夫人幽居宫中再不见人,盛宠已成笑谈。 年底之时,皇上为抚慰昭华夫人丧子之痛,亦因此案不能明判,所以加封昭华夫人为德妃,亦许她执金黄红顶仪仗,着红围绣服。册封大典轰轰烈烈,甚至比当初册封绯心还要隆重。锦泰例,立后有金册金印,封妃只有金册却无印,但帝亦授一方印给德妃,并御笔一挥,准其与绯心同掌宫事。 当然,此时林孝也没食言,暗里给了绯心大量金银,当然这些一点不落全进了皇上的口袋,绯心不过是替他背了一个名罢了。 皇上自从十一月那会子,在绯心那里摔了茶盂子之后便再没来过,已经连续二十来天都前往莱音宫。绯心也知道自己的用处到头了,现在正好借个台阶将权柄皆让给雪清。说是共掌宫事,她一般都以雪清之决为先,从不发表异议。 这样一来,她的日子也清闲了多好。过年的事有执行,居安执掌,德妃监督筹办,他们怎么办绯心就怎么点头,后宫依旧莺飞蝶舞,雪清因皇上连日的安抚已经日渐恢复,更因大封亦明媚起来。比起丧子,其实皇上的宠爱更是最好的良药,而雪清所要,也正是如此。 她经历此劫,更是深知权力的重要,况且今年春天刚入宫十八名妃嫔,也个个都有不输之姿。但她不是绯心,她要的是皇上的爱。要得越多,独占欲越强。绯心虽然明知她如此行事早晚皇上生厌,但她又不能劝,此时若劝,岂不是成了眼红妒忌? 后宫一向如此,风往哪吹,头就往哪边偏。前阵子往她这里吹得紧,现在又开始往莱音宫刮得紧了。掬慧宫一清冷下来,绯心倒能安之若素,但绣灵有些急了。现在中宫虚位以待,德妃如此强势,保不齐哪天又怀上了。一见绯心终日混吃等死的劲头,她就瞧着着急,隔三差五少不了在绯心眼前耳边念叨几句。 过年大宴的时候,今年选秀受封的华美人为皇上献舞,其风姿卓绝颇得圣心。皇上看得满心欢喜,其他嫔妃自然是不甘落后,今晚太后早早便离席,加上皇上虽然很久没有涉足别宫,十一月的时候又连去莱音宫二十余日。但自十二开始便渐渐如常,加上现在德妃日愈,估计皇上又依旧例雨露均施,所以气氛便格外热烈。 这边华美人起舞,灵嫔便鼓瑟声起,唱了一曲小调。调子倒没什么,但那词实在填得让绯心觉得不雅,郎情妾意,靡音绵绵。什么青丝一缕纤纤,柔肠百转绵绵,待见长风孤雁,思君红妆泪眼。什么哪堪冷雨凭风送,自君前,始展颜……也不知道这灵嫔从哪得的这些秦楼楚馆的艳调,拿到殿前献宝。 偏是皇上就吃这一套。绯心越觉得不堪,他就越乐在其中,连声赞好,让众嫔妃越加放肆起来。待华美人舞罢,再来献舞的吴美人就更加夸张了,衣襟口快开到胸了,上面还画了一朵极艳的桃花。虽然说是内宫家宴,也没旁人,但太监宫女随侍的也有不少,若不是绯心现在自身难保,定会大着胆子离席而去。 绯心觉得不雅,林雪清却是眼红这帮人狂蜂浪蝶一般,因她现在大病初愈,也没个施展的机会,况且在宫中这些日子,也懂得些个中利害。她与绯心并席而坐,皆在皇上下首,见了此景,真是牙根泛痒。绯心慢慢饮着酒,心里却忖思着如何脱身:照着样子,不闹个半宿定是罢不了。 其实今天她也准备了,前些阵子清闲,她宫里的绣屏家乡逢年会剪纸,绣屏自己便是个中高手。绯心闲着无事,跟她学了一些,剪了一幅龙翔云天的图,想趁着过年讨个喜庆。兴许他一高兴,日后便真会赏她那个恩典。但今天一瞧这光景,自己巴巴地拿出来定又是讨个没趣。皇上喜欢女子奔放大胆,像她这样的一副死板呆相早就看厌。后宫美女如云,她倒不是说端庄不端庄,她心里头是明白的,即便她同这些人一样,皇上也不见得往眼里夹,之前让她盛宠是因为他要借她布划。现在他心事已了,更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好感。 再者说,她本就是因长得像慧妃而入宫,而皇上也并非是多喜欢慧妃,不过是顺手推舟让太后放松警惕而已。从她入宫开始,已经是计划的一部分,计划完成,这一部分放在宫中,不过是一个眼中钉罢了。 以往她还觉得,只消自己掌宫有矩,他自然会慢慢倚重她。现在她也明白了,她会不会掌持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无用,光凭现在授印给德妃就知道了。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罢了! 绣灵说她自暴自弃,其实不是,是她机关算尽,最终也不过是个里外不是人。宣平朝不是康定朝,宣平朝不需要贤妃,宣平帝也不是康定帝,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善谋划,最会驭人之君。后宫之事对他来说只是小把戏而已,他想风浪滔天也行,想风平浪静也可,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妃来替他打理。 她越想越觉得无趣,猛饮了几杯,灌得自己面红发烫,胸口闷憋便觉得有借口了。她刚是微一起身,一抬眼便瞅见楚云曦眼如锋刀往她这边扎,这一个眼神就让她从晕晕乎乎一下醒了一半。一时间臀已经离座,倒像是要下殿一舞助兴的劲头。 “哦,贵妃也有兴致,为朕舞一曲吗?”他讽刺的话让她心里一颤,还不待开口,边上德妃已经推了她一把,接着下茬道:“皇上,今儿个除夕。贵妃姐姐起舞必是精妙得紧!”她正苦于没办法抑制这帮女人,现在正好借绯心把她们的势头压下去。宫里都知道,贵德双妃简直就像是两座山一样,偏她们两个相处得还不错,现在又同居妃位,贵妃要舞,谁还敢裹乱?霎时殿内一下静了下来。 “回皇上,臣妾并不会歌舞。”绯心垂了眼,她今天多饮了几杯,有些醉意,也正是因此,让她一直压抑的情绪有些难制。身后绣灵已经急了眼,直想着贵妃就是如此,一到御前就成了无胆匪类,总恨不得钻缝里让人找不着的才好。她忙忙贴过来,大着胆子说着:“娘娘不必自谦,况且今天除夕佳节,娘娘不是学过鼓上舞吗?” “大胆,殿前岂有奴才说话的地方?”绯心脑筋一热,生平头一回当着皇上的面训斥奴才,吓得绣灵一下子跪了。绯心涨红着一张脸:“臣妾不会起舞,臣妾不胜酒力,请皇上恩准退席。”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向前一个探步,一下正绊到桌角,轰的一下,整个身子就往席上砸了过去!顿时兵乓声起,杯盏倒了无数,绯心沾了一身酒菜,一团狼藉滚在地上。满殿花容皆失色,德妃虽然离得近,但毕竟力弱,竟然没拉住她,而且绯心一摔,她本能地怕酒菜破盏波及她,反倒是往后一闪,直往身后陪着她来的宫女那躲。 楚云曦已经面如锅底,忽然低喝了一声:“全都退下!”皇上一发话,原本冲过来搀起绯心的几个宫女太监忙忙撒了手,躬着身全退了。一众嫔妃也都个个噤若寒蝉,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心思也没了,皆退了下去。绣灵搀着绯心刚要跪,云曦哼了一声:“绣灵,你也出去。”绣灵没想到皇上居然点她的名,她根本不敢抬头,只诺诺应了一声,极是担心地看了绯心一眼,便慢慢退了下去。 绯心饮的是梅子酿,本来没这么容易醉。只是她最近心事重重,加上今天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又灌得猛了,此时酒劲一上,让她有些神志恍惚。不然,她断不敢直接对着皇上说不会跳舞,以她以往的个性,是从不会逆皇上的意的,就算跳得再不好,让她跳,她也得咬牙跳。但此时,没人相扶,她已经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一裙子的酒菜,连头发上都沾上了。 她正踉跄着,忽然被人一把扯过去。她还没反应,已经“哧哧”几声轻响,一下让云曦给扯了个赤条精光! 此时正值隆冬,高大的宫殿不比暖厢,即便绯心仗着酒意满浓,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站在殿阶上。她酒意因刚才一跌已经醒了大半,当时已经觉得殿前丢脸丢到家,一众嫔妃面前摔成如此形状,根本让她生不如死,现在又让她赤身露体,更是让她心死如灰! 他随手从自己席案上抄起一壶酒。他的席上摆了不同形状的各种酒壶,是为配菜而设,有黄有白,还有果子酒,他此时抄起的,是最烈的陈年泌泉,是泉州进贡的佳酿。他二话不说就递到她面前,她此时腿软脚软,浑身的筋都跟被抽了一样。 他递她便不敢不接,不敢要杯,一闭眼就灌了个底朝天。 “身后名?贵妃生前名都没有了,还要身后名做什么?”他盯着她已经泛粉的肌肤,继而转到她的面上,看到她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要了……”这次绯心是真的醉了,是真醉了还是死了,她也不清楚了。脑子里轰轰乱响,之前纷乱的屈辱变成此时的一片混乱。眼前的景物已经分成八瓣,看也看不清了,她咕咕哝哝咬了几个字,整个人一软,便径直软倒下去。 绯心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梦,她在殿前被皇上剥了个精光,然后她又喝了一大壶酒。他还不停灌酒给她,流得她满身都是,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挣扎起来,最后趴在他肩上咬了他一口! 她一下被这个古怪的梦境给吓得冒了一身的冷汗,一睁眼,正看到熟悉的天青色纱幔,床顶四角挽着八角花样,垂下的穗都一动不动。 她一醒便觉得脑仁跳着疼,便张口唤人要茶。绣灵听了动静,轻挽了帐子,绣彩便奉了一盏清露来给她。 “昨天……”绯心总觉得那梦太真实,一时间让她后怕,不由有些惴惴,连开口确认的胆都没有。 “昨儿娘娘在潋艳殿喝醉了,离席的时候摔了一跤,是奴才跟小福子一道把娘娘搀回来的。”绣灵一边给她披袍子,一边说着。 “那皇上……”绯心听了,略松了口气。 “皇上昨儿一见娘娘这样,又动了气了,把人全轰了,摆驾回宫了。”绣灵应着,“娘娘,这事娘娘还是要向皇上请罪才好。” “嗯,本宫知道。”绯心彻底放心了。他动气是正常,贵妃殿前失仪,别说是他,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个,但总不至于像梦中那般可怕才好。她要真是一口把皇上给咬了,这究起罪来,这帽子她们乐正家可戴不起。 从十一月,至现在,他们也就在除夕大宴上见过这一回。但这一回,绯心真是觉得死尽了。她一向最看重的就是端庄静雅,不管他底下怎么对她,至少表面上,在诸嫔妃眼中还是高贵大方,高高在上的。现在,大家都看到她的丑态了,流言杀人,绯心觉得不死都没什么意思了! 锦泰例,过年大节。皇上于腊月二十五开始封笔,封印,正月初一皇家年庆大典之时同时开笔开印。农家此时也是农闲,所以民间一月无事,官宦则放假半月,后半月按例值班;朝臣则放假五日,随后也是按轮班制;重臣则放假三日,第四日开始例行办公。也就是说,天子在正月初一到初三这几天虽然已经开笔开印,但是可以不用上朝听政,但天子无假,日日仍需理政。只不过举国大假,基本也无事来奏,算是一年之中最悠闲的日子。 绯心知道除夕这事必要向皇上请罪,她自己掌宫事,最了解宫规,此时她也不想着试图挽回什么,只是依律而行罢了。 正月初一皇极殿年庆大典,嫔妃不参与,她在宫中静了一日。到了初二,她收拾整理一番,打听到皇上去了启元殿,便让绣灵陪着一道去了。她没用步辇,也没华服大妆,有罪之人,再摆这种架子就更要不得了。 至启元殿,外守的太监一见是她,忙是进去通报。俗话说得好,疑心生暗鬼,绯心自己出了大丑,观着别人好像都是一副要笑未笑的样子,越想越是臊得慌,就越是不想在这门口候着,只想快快进去了事。但就是天不从人愿,偏是半晌也没出来,活脱脱让她站了半天,见宫人穿来行往,生生把她往死里熬。 过了半天,可算是汪成海出来了,撩着拂尘躬着腰把她往里让,却是拦了绣灵不让入。让她觉着汪成海也在嘲笑她似的,也不敢抬头,紧着几步往里赶。 汪成海一直引着她过了启元正殿,往侧面的御书房引。还不待进,她便听到一阵调笑声,更让她窘死一张脸。 此时云曦正在书房的紫檀卧榻上歪着,边上站着灵嫔,一边帮他捏肩膀一边跟他打情骂俏。他一见是绯心,原本温柔含笑的一张脸,一下变了三季,从春变成冬,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绯心今天穿了一件溜绒鹅黄色的宽袖袍裙,束了一个简单的团云髻,只用了两支简单的花簪别在两侧,与那水红艳衫的灵嫔一比,霎时暗淡了许多。 “朕用不着你请安。”他冷言冷语一出,让绯心又僵了半分。他没叫起,她也就跪着,正好省了灵嫔的礼。灵嫔唇角微微含笑,倒也声色不露。 “臣妾御前失仪,特向皇上请罪。”绯心实在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把话说完。 “贵妃现在掌后宫事,嫔妃无仪自然以宫规论。何必向朕请罪这么麻烦?”他句句是刺,却正好让绯心可以把想好的话接下去。 “臣妾除夕佳夜醉酒无状,令欢宴难持。于圣驾面上失仪,为后宫之耻,以后宫之规论,宫妃无仪则自领罚抄祖训妃德,罚月例三月,退守宫房思过三个月。臣妾身为贵妃,身为宫妃表率,不能克尽己身,当罚加倍。臣妾愿交出掌宫之权,再无颜过问后宫之事。”绯心缓缓说着。 灵嫔听了暗喜,真要是如此,幽居掬慧宫半年,跟自请打入冷宫也没什么分别。半年之后,该冒头的冒头,该有孕的有孕,到时她再想东山再起也难了去了。所以后宫之中的女人,不怕罚钱,就怕思过。打是不会的,皇上的女人,只有皇上能打。犯了罪,可以让她死,但没有说往妃子身上动板子的理,除非先剥了她的高位,贬成贱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思过就可大可小,说是思过半年,半年皇上想不起这个人,跟无限冷宫没什么区别。 倒了这座山,那个德妃是掌不住的。漂亮是漂亮,但太出锋也不行。 绯心这话,其实是有两个意思。让出权柄,退守思过,明里是罚,其实是她给自己找后路。没权不过问任何事,思过不出宫房。至少半年之内,不能再加诸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经过这次,讨圣上欢心已经不可能,之前的荣宠,也不过是个幌子,她从未受宠过。再向他讨身后名的恩典也不可能,但绯心总要垂死挣扎。只要她一直思过,退守宫中,什么都不做,那就是什么都没错。当然,冷宫的日子没那么好。之前人家捧她,是因为皇上,失了皇上这棵树,日后怕是她更加煎熬。这些她都想过了,她能忍,只要不夺她的妃位,在宫外家人的眼中,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那就够了。 “贵妃不知道,账本到了年底也是要翻一翻的。看看之前可有错漏,如此,也不致一年里白忙一场。”云曦默了一会,忽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绯心一抖,这话灵嫔不懂,但她却明白。他就是告诉她,急流勇退,也要看看地方。让出权柄,退守宫房,以后是不会犯错了,但之前的呢?向林家要钱,通连外枝,随便一条揪出来,便是要连坐的大罪! 她心里哆嗦成一片,真想一头碰死才好。还不待她开口再说,他已经慢慢说着:“起来吧,爱妃不过是除夕多饮了几杯。欢宴之上也属正常,既是家宴,便没那么多规矩闲事,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边上的汪成海多机灵一个人,一见皇上如此轻描淡写,马上趋了一步搀她:“地上凉,娘娘快起身吧。” 绯心骨头都快酥了,压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敢看他,只顾垂着头:“皇上,臣妾身为贵妃……” 汪成海一见这一位,不但不接下茬,快快接下这个台阶下去,还在那叨叨什么后宫之规,心里直起急。贵妃一向精明,只是一见皇上就方寸大乱,真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果然云曦皱了眉头:“得了得了,此事就此作罢。以后宫人不得谈论,不得私议,否则严惩!”这话是说给汪成海听的。汪成海忙躬身应着:“奴才这便传令居安,行执二府,再有私相议论者必重责不饶。” 这一主一奴的对话,自然是敲打边上的灵嫔。她自有精明之处,岂会不知,马上趁着汪成海下去传话的时候迎过来挽着绯心:“既然皇上都发话了,娘娘不必多想。况且一家子饮宴,那日臣妾也醉得是方向不辨呢,要不是巧儿扶得稳,真也要跌出个好歹呢。说起来呀,就是那个绣灵不省事,也不知道搀一把!”她巧笑嫣然,“娘娘这两日还好吧?瞧这大过年的,依民间的礼,还得拜个年呢。”说着,便盈盈拜了一拜,正巧把刚才未给绯心行礼的事也掩过去了。 后宫之中,一般都以姐妹相称,但那是相熟的。不相熟的,就得分品阶,位低的自称臣妾,同位才以年岁相分,以姐妹相称。若是品阶太低的,诸如充媛,充侍都还是要自称奴婢,当然要是皇上格外宠爱的也不一样。这灵嫔与绯心并不算熟,所以便称其为娘娘,自称臣妾。 “皇上,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去臣妾宫中看花可好?臣妾暖苑里,菊花这会子都没败呢!”灵嫔说着又往皇上那边去,半贴着他娇声说着。 人人都说灵嫔是花神再世,有那让百花齐放的本领。现在听来果然不假,这隆冬时节,她那里的菊花居然能长绽至此。难怪人说,这后宫之中,人才辈出呢,没点子手段的,光凭色艳自然持久不了。 只是这灵嫔的作风,绯心实在不喜。当着诸人的面,便贴过来扭摆。不过皇上就爱这种,投其所好也是正常。 “哦,那朕可得去瞧瞧。”他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绯心,“贵妃一道去瞧瞧吧?” 绯心正在发怔,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一抬眼,正触到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此时只得喃喃应着:“臣妾喜欢。” 灵嫔压根也没打算邀绯心同去,但现在人家都巴巴说喜欢,她也只得笑着接口:“既然如此,也请娘娘一道,去臣妾的驻芳阁赏花吧!” 绯心实在不想去,今天这事她还没想明白呢,哪有心思看什么花?只是当下她不去也得去,只得诺诺跟着,前往灵嫔所住的宫房驻芳阁。 第五章 阴晴不定复往来 驻芳阁位于恒永宫禁宫西侧。整座恒永宫为一凤展之形,两侧开翼极是宽阔,以散翎间错之形罗列,共占地二百三十多顷,分为三个主要的宫殿建筑群。正中为恒永禁宫,占地九十六顷,为皇家主要居往场所。西侧为瑞映台,占地六十四顷,为皇室偏宫,内里主要为园林,湖泊,山景。东侧为五方台,为皇家祭农稷之地,占地亦为六十四顷。三处宫落连成一线,内里相通。沿禁宫在内周围共计六百多顷之地皆为内皇城,不设民居,皆为宫中辅司之地。恒永禁宫前端有如凤首,以端正,端方,端阳为正三门。 入端阳门则入禁宫之内,过端阳门,入禁宫十正大场,然后是白玉九孔拱桥九座,正中一座正对皇极殿,为禁宫之中首殿,为皇家极庆大典场所。之后便是祥泰殿,崇正殿,兴华殿。这三殿依次纵列,两侧设高台九转环廊,罗列殿房角楼,分别为执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暂配所,以及宫廷侍卫校统列派所。这一带统称为外廷,一般情况嫔妃是不能到这里来的。 从兴华殿后转白玉廊桥,是为中廷。中廷开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两殿。为皇上听政和接见来使所在。以红墙相隔,两侧皆有长甬碧阶道,隔环廊,有两个小园,东为舒怀,西为畅心。启元殿倚舒怀园,倚游廊隐厢有行务属御庭卫,为皇上日常处理事务所在。畅心园设有偏殿角殿,后面有文华阁充秘院,兴华阁御史堂,为皇上内侍近臣待传事务所在。 东西两园再向南,便为近内廷所在,也便到了凤形双翼之地。中央是前御园,两侧亦有两个小道相通,有中华、倚华两阁,更有两个园子,倚中华阁为中都园,以倚华阁为倚凝园。之前连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宫,皇后所居驻心宫。 接着有通廷大道,两分东西,东西配园两侧,如凤翎罗列各个宫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宫墙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系所隔。最尾端有后御园,连接皇城内渠,与前园只有一个小湖不同,后园有泛舟大湖,为清瑶池,设山林景,隔池为二。寿春宫一带独分一支,隔墙而绕,为太后,太妃等安居之所。 驻芳阁在西侧正中,有引自清瑶池的溪泉注入宫中后院,是单僻出的一个幽静之所。虽然宫房所占之地,等阶逊于绯心所住的掬慧宫,但是胜在其景别致。后院有小泉,竹筑,亦有灵嫔别出心裁开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倒是宫中一隅,别有出尘草田之风。灵嫔自设暖坞,培育各式花草。此时暖坞之中,各品菊花正争奇斗艳,高株足有三四尺,低株掩于丛碧,摇摇曳曳,满坞生彩。绯心略一看,就见足有二三十个品种:多宝塔,破金,玉堂马,黄莺翠,斑中玉笋,粉如意……让她一时间有种错生花海的感觉,真正的是大开眼界。菊花扶摇多姿,其形怒展各异,管瓣卷瓣宽瓣或展或垂,有的如莲座,有的似绣球,有的卷丝如落雨,有的团瓣胜美人,怒绽之间,又如孩儿面孔,层罗叠瓣,形态各异,色彩鲜丽。这里早菊晚菊寒菊皆有,别说错季而生,便是宫中御匠,也难在应季之时,在园中栽出这许多品种来。这灵嫔真是不简单! 绯心看她一手挽着皇上,一脸娇意,更是人比花娇,一时间,便觉得自己在此多余。但此时她亦不敢走,只得立在花丛里,瞅着一株绿牡丹发呆。这绿牡丹,花色黄中透碧,碧里含光,似黄绿相糅融光而成,花瓣微卷层叠,中蕊如葵,真是不输牡丹风华。 这灵嫔一边与宣平帝亲昵,一边也没忘了绯心,倒不是说她刻意要在绯心面前显摆,只是这丫头显然要比德妃高明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成了习惯。她一见绯心瞧着花泛了怔,便笑着说:“娘娘要是瞧着还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宫如何?” 绯心微是一怔,便浅笑着:“如此颜色,还是放在这里花团锦簇的好。” 灵嫔本也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也不多言,只顾挽着云曦的臂弯:“皇上,这赤线金珠是臣妾最爱,不如帮臣妾簪花可好?” 绯心总是觉得,无论灵嫔也好,德妃也好,与皇上相处总是好过于她。当时德妃还是婉嫔的时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画,那景致绯心至今难忘,只觉惬意温脉,两厢生情。皇上是真情假意倒不那么重要,至少让人看了总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样。反观于她,与皇上之间似是难有话题,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一脸不耐,满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紧张,似乎除了那档子事,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她偷眼看他们两个,此时宣平帝亦是一脸淡淡的笑。他温和含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光彩罩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动人。 云曦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应她,只是看着花说:“朕倒觉得贵妃的掬慧宫是该移几株过去。金碧辉煌是够了,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绯心没料到他把这个话头又捡回来说,但他话里的讽意绯心还是能听得出来的。这掬慧宫基本是照着慧妃生前的嗜好装设的,后宫之中,现在绝对算得上是最奢华的一座,看来他对此还是不喜。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充这种头面,对绯心来说也省了不少的开销,但他后面那句绯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说她死气沉沉。其实不是她刻意摆个端庄的架子,而是在她心里,女子端庄是首要的。 灵嫔一见皇上如此说,便赔着笑:“那臣妾就把这绿牡丹移盆送过去如何?” 绯心也不敢多言,只得淡笑着应了。灵嫔瞧着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机邀他入内饮茶,还未开口,他已经错开花径向绯心这边走来:“朕要回启元殿了,贵妃不回宫吗?” 绯心一怔,忙应着:“臣妾也该回掬慧宫了,臣妾恭送……”她话没说完,云曦已经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绯心听了,不敢说什么,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只留灵嫔一个人在花房里发呆,显然没反应过来。 他们乘着自启元殿来时的步辇,穿西过东。绯心瞧着他不往南去,径自还往东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宫落脚。至掬慧宫前殿,绣灵绣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执路太监的信儿,按次皆跪迎在前。云曦下了步辇,脚步不停自向寝殿而去。绯心一见,心里不由得紧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的诡异癖好来。 她心里紧,面上就更是有些发紧了,忙跟了进去,伺候他净手漱茶,因着紧张,让她动作都有些微微僵硬。只因他们之间相处总是尴尬,说不了三句半他就会翻脸,绯心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解气氛,只顾垂着头做手边的事。但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他懒懒地往床上一歪,绯心就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从不敢跟他对视,就算有时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会忙忙地躲开。此时她一脑子糨糊,只想着找个什么话题,让他不要这么快就进入那个让她极度恐惧的环节。至少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把人都打发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丑,已经让绯心觉得不如死了干净。 “你当真不会跳舞?”他歪靠着,搭着一条腿。终是打破了这种极度尴尬的境地。 “回皇上话。”绯心说着便跪下了,“当日臣妾无状,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入宫之前,臣妾在家学过一年的鼓上舞。” 入宫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举凡五品之上官员者,家生女儿必要备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只有当地落选者方可自行婚配。父亲所捐的官,当时根本不足五品,是父亲多方活动,各处攀钻,才得了一个候选的名额。当时淮州只有两个名额,她十四岁那年便知两年后将入京参选,父母那时亦开始筹备一应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闺之教,便是女经女孝,德容工红皆出类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触。诗词别说是女儿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务正业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宫,才开始学习,琴歌舞蹈亦是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一些低级之人谋生手段,歌舞教坊,从来都是以充贵人之好的魅惑之地,多出艳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轻。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会沾染这些。但绯心惯于听从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为入宫必备,她便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当时父亲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只学了一年,因她起步晚,总要比别人多受苦痛,无论拉筋,平衡,动作舒展诸等,都是她以肤骨之痛所换得的。 只不过,入宫之后,她根本不愿拿来以此邀宠。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不愿意让人看轻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后提拔上来,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牵制皇上,慧妃并不擅长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宫之后,一直充为太后眼线耳目,对太后一直言听计从,太后最不喜烟视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时间久了,已经成了习惯。就是此番让她跳,她必也跳不出当年的风采。 他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起来吧,贵妃入宫三年,想是也疏于此技,与不会也没什么区别。” 她听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话,感激他没有让她现在展技献舞,没有让她在奴才面前出丑。他歪下身:“朕寐一会子,过一个时辰叫朕起身。” 她站起身,忙着过去替他盖上被。正准备替他下帐,他轻哼了一声:“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着。”她说着,慢慢退了两步,着人自阶前放了晶帘,只留汪成海在阶边候着,自己下到阶下的妆厅,往妆凳上一坐,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绣彩奉上一盏普洱,绣灵一边帮她理妆,小声问她:“娘娘,今日皇上没责罚娘娘吧?”其实一见皇上来这里午休,绣灵已经知道这事情过了大半了,但瞧着绯心的面色泛白,一时间也猜度不着,不由开口问着。 “没有,这事算是过去了。”她微睨了眼,“小福子!” 一边候着的小福子一见绯心叫他,忙过来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宫的太监总管,还有一个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太监。常福与三门侍卫关系极好,惯会打听消息,出宫也很方便。 常安则是与中廷那边的太监关系亲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听到一些。这两人一直帮绯心做一些外连工夫,这几年也深得绯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来掬慧宫的时候,不过只是两个普通太监,因绯心步步上位,他们也跟着节节高升。 这后宫之中,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关系也极是微妙,所谓忠心与否,其实与人品无关,而是与利益休戚相关。宫女太监,进宫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宫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运气不好,碰上一个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连累。内廷规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并罚。 所以说,奴才千方百计保得主子,其实不是忠心,只是为了自己不受连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却很难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细,知道在谁面前展才。这与嫔妃迎合圣上,其实没什么分别。 绯心与这几个人,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宫中左右逢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如此尽心为绯心筹谋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出卖主子的奴才,通常没有好下场。除非你的主子是个压根扶不起的,打从开始,就没打算跟她(他)共进退,这便是另一码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儿个本宫的事,需得跟她说一声。”当时德妃与她并席,她失常那阵德妃也受了波及,她们平阶,论理也该说一声。 “奴才省得。”小福子知道绯心一向说话就是如此,“说一声”的意思也就是带些礼去。他是这里的总管太监,让他亲自跑,才算礼到。若不是今儿皇上过来,估计贵妃也就自己摆驾过去了。 绯心这边正吩咐着,忽然听得宫中北苑那里传来一阵嘈杂,离得远,听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了。她微皱了一下眉,绣彩会意,退出去瞧,一会的工夫,常安便跟着绣彩进来了:“娘娘,连主子又闹了一起,刚被奴才劝止住了。” 绯心微抚了一下眉,这连主子就是绣锦,入宫前姓连名嫣,皇上封她为充侍以后便一直住在掬慧宫北苑。绯心之所以**宫人,一是巴望着能有人在这里帮她分担一下那档子事,一个就是指望那人肚皮争气,怀个一男半女。宫人得宠,在锦泰很难有高位。宫中母以子贵,但同样子也以母贵,若母亲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样很是艰难。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个郡侯,一直不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为都人子,听说二皇子听后,回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对其婚配之事亦漠不关心,直至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个六品阶行之女,而这种事,在锦泰前六朝之间并不少见。宣平帝生母为淑妃,死后追封皇后,身份已经很高贵,又是由嫡母皇后抚养,阮氏一族在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贵上加贵。所以在锦泰后宫,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怀了龙裔,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子过给一个身份高贵的妃嫔。 绯心入宫三年不能得孕,对此她已经绝望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贵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雾里看花。所以,若是她宫中的女人可以怀孕,产后将孩子交给她抚养,这是双方都有利而且乐见其成的。 但连嫣虽然被临幸,甚至皇上还封了充侍,但过后皇上根本就像把这事给忘记了一样,压根也不再提这个人。这已经过了数月,看来她也没那么好命能一次就中。绯心也渐对此人生弃,只好放着不再多管。 连充侍虽然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当回事。按例她也有四个宫女服侍,但她们曾经是一样的,而且连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应用度都偷工减料,让她日子难挨。但她不是一个可忍得的人,三天两头找碴子闹一场,这点更让绯心觉得她不可栽培。 这会子她又闹起来,绯心明白,她是听闻皇上来了,想再搏一把。绯心静了半晌,觉得既是如此,便让她出来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这个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桩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绣彩,把连充侍带进来吧,一会让她给皇上奉茶。”绯心低语着。绣灵一听,忙低声说:“娘娘,这连充侍三天两头地讨没趣,娘娘该找个理把她贬出别宫才是。何必还给她这等机会?” “当日本宫瞧她还很得圣心,许是皇上事忙一时忘记了。若是她能重获圣恩,也是本宫会**人,有何不好?”绯心摆摆手,并不以为意。 绯心饮了茶,换了衣衫,又歇了一会,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扶着绣灵起来,过小厅拾阶上寝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阶边候着,见她来了,躬身行礼,悄声说:“还是娘娘去伺候吧?”绯心一向对汪成海很客气,颔一下首:“有劳公公了。” “不敢。”汪成海笑笑。一般到了别宫,皇上一应事宜都赖他打理,只是到了这掬慧宫,皇上便事事让贵妃操持,开始他是觉得有些怪,但慢慢有点瞧明白了。只是这位贵妃呢,汪成海心里苦笑,这位也算是个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面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吓着一样,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帘,她轻步过去。云曦还在睡,侧身向里,长发半散,一时间让绯心有些恍惚。她悄移过去,俯了身在他耳边轻唤:“皇上,该起了。”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一下翻过来,手臂一伸,便捞住她的颈。他一对亮亮的眸子正对着她,霎时让她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一时间飞红了脸,却带出一丝艳色来。 绯心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只那一眼,她忽然觉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没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这般?”他没放开她,亦没使力,气息便在她面前脖颈,让她更是不自在起来。 “只是普通檀香。”她不自在,言语也少了拘束,径自便应了。他一向对香的味道敏感,但这普通檀香他怎么可能闻不出?她当然不敢质疑,只是僵弓着:“皇,皇上,臣妾给皇上准备了清露茶,皇上饮……” “只是檀香吗?”他眼中抖出一丝笑意来,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来,同时手臂带力,一下将她扯倒,半跌进他的怀里。 “茶呢?”他看着四周,却没放开她,手指不停地在她耳垂颈间厮磨,像逗弄一只小猫一样。他一张口要茶,帘外已经有人脆生生地应了。绯心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雅,她挣扎着想起,脸已经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说完,连充侍已经捧着檀木包金的小盘,上托了一盏清露,满脸绯红,轻移着步垂着眼来了。她步上台阶,离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声音脆甜,云曦自然多看了她两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绯心耳畔抚弄,将她的发都抚乱了一丛。过了一会,他松了手,绯心如获大赦,直起身,刚想开口让连充侍把茶端过来,云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来吗?” 绯心愣了一下,暗想亏得刚才自己说得慢,不然又忘记一层规矩。连充侍这么想见皇上,都知道不会奉茶至边。她竟忘记了!她略抚了一下头发,前行了两步,将茶自托上端起,走到云曦面前,轻轻啜了一口,试了温度和口感,这才奉给他:“皇上,可以用了。” 他看着她,却不接盏:“朕觉得半盏尽够了,贵妃替朕饮一半吧?” 她吓了一跳,让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脸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地又勉强饮了两口。他不待她再递,便伸手自她唇边拿过来,将余茶饮尽,唇边抖出一丝戏笑:“如此正好。” 连充侍见皇帝与贵妃如此暧昧,压根把她给忘记了一般,眼里不由蓄了泪,大着胆子抬起头,低声唤着:“皇上!” 云曦这才想起还跪着一个,随手把茶杯往绯心手里一递:“你还在这干什么?没你的事了。” 绯心一见此景,已经明白十分,低声说着:“皇上让你下去,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连充侍满脸哀怨,一直积郁因绯心这句话终是发作。她咬了咬牙,抬头低叫着:“皇上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阶下一直候着的绣灵,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听这个,哪容她把话说全。汪成海在帘外瞅见皇上拧眉头,忙着一下进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胆奴才,皇上让你下去,还御前无仪,不知死活!”说着,几个人连拖带拽,捂着嘴便给拖下去了。 绯心怔了一阵,刚一回身,便见他已经立于身后,正垂着眼凝睇着她:“贵妃好宽待,如此奴才,也留于宫中?” 她看着他的神情,唇角戏谑不尽,霎时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从他临幸连充侍开始,就准备这样做了。他一再告诉过她了,他可以选择女人,但不能让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记得连充侍,他故意的。没有什么比先给希望,再让其绝望更残忍,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乐正绯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声吩咐着:“连充侍御前失仪,当罚抄祖训宫戒,扣三月月例,于北苑禁足三月。”是她将其一手提拔,现在又是她将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应了,便出去办事。云曦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低声说着:“她根本不能如贵妃所愿,对于无用之子,就该早弃!” 她噤若寒蝉,这话在她听来,就是在暗指她。皇上对于无用之人,根本不会看一眼,更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在后宫之中,朝堂之中,一时怜悯只会留下后患。若她也是无用,就跟连充侍一样,只会更可怜。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没有身后之名?”他接着说着,更像是在怂恿她,去跟一众宫妃去抢后位!这不只是像,根本就是。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经觉得自己无用。她并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没他那么狠,但该出手她也不会手软,这是后宫生存法则。 但皇后之位,不是只向皇上邀宠就可以的。她无出就没资格,难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无出,也不让别人出,祸害宫帏,让皇上子孙无继?这不单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让她背一世骂名! “陪朕下盘棋吧?难得有闲,贵妃好像从未陪朕下过棋。”他看她出神的样子,忽然径自下阶往配殿中厅去。 宫人摆好棋盘,烹茶焚香,绯心与他对子,格外小心。两人连下三盘,绯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败,他心情好像不错,眉眼之间一直挂笑。 看他如此,绯心也渐放下心来。难得他没在她这里又翻脸,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与他找话题,不会尴尬,也不用总想着那档子事。 “贵妃真是好棋艺。”第四盘终了,他又以一子而胜,而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晚,宫外开始掌灯。 “臣妾局局落败,皇上谬赞了。”见他心情不错,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语没那么拘涩了。 “贵妃要纵观全局,步步营心,不但要输,还不能输得太明显,要顾着朕的体面。不但棋艺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谬赞?”他淡淡笑着,却让绯心局促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汪成海上前问着:“皇上,该传膳了。是摆在这里,还是摆在花厅?”汪成海根本没问他是否在这里用膳,显然从皇上的面上已经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与贵妃下一盘才是。”他笑笑,拈着白玉棋子凝着她的眼,“贵妃要尽展所长,才可尽兴!”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说,倒是让绯心舒口气。的确,前几盘下得很累,不但要观局,还要观心。 但最后一局,绯心真是倾尽所技,绞尽脑汁,却输得一败涂地,没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时间抬眼,却看到他孩子般轻笑。他甚少会如此笑,平日那温和的笑意,在这个笑容面色,却失了真色。唯有此时,才惊心夺目,让他俊美尽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艺比他相去甚远,只是他观心比她更胜一筹。他亦纵观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赢一二。让她自以为得计,皆大欢喜! 当她倾尽真力,他也不需要再伪装,最后一盘,只为博弈添趣,没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绯心不由也笑起来,将棋一推:“臣妾下不过皇上,臣妾在家不过学了两年而已。”她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失态。因他真心的笑容,让她也开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无赖的样子。等她反应过来,刚要告罪失仪,他竟伸过手来捏住她的脸:“那朕给贵妃找个好老师,待学成再与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减,一点也不以为忤,倒是更兴趣盎然起来。她让他捏得满面通红,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今天一点也不尴尬。她垂着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学十年,也下不过皇上。” “先学了再说。”他的手指在她面前拧揉一会,遂松开手让汪成海传膳。不知觉间,他又在她这里待了一日。但这一日,绯心觉得过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时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自在的。虽然她不太会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话题,也没什么出众的才艺夺人眼球,但至少不会总是冷场。 过完年,紧着便是上元节。加上今年开年不错,往年至冬,混沦山境一带总闹雪灾,但今年天公作美,虽然落雪,但不致冻土引灾。锦泰至今除第三朝时发生过诸王混战,打了十年内战外,其后几朝,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开河道,减苛税,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经国库极丰,每年纳奉之粮积堆如山,陈粮未绝,新粮又至。库中银钱丰盈,因长久无用武之地,串钱的绳子都烂了无数。以致民间亦有许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粮食喂牲口。皇上如此处心收兵权,想是时机已至,意图北地。 其时,天下五国并立,东之乌丽早已经附属,南之夜滦亦于前帝时期已经向天朝称臣。唯有西北蛮沙与混沦,皆因外夷之族,一直与锦泰隔山相望。只闻西北一地,有浩漠丰沛之土。如今国库充盈,民生犹足,人口积增,加上皇上已经大权在手,年轻气盛,欲开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开年不错,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极好,意欲至汤山行宫过节。这汤山行宫建于锦泰平庆年间,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皇苑县。这个县因汤山而出名,后建行宫之后便更名为皇苑。汤山有温泉约三百眼,因水质不同分列山中,与皇家相对不算太远,是极佳的修养之地。 皇上登基之后,陪太后去过六次,陪宁华夫人去过一次。绯心入宫之后,亦随同皇上去过一回,不过绯心一向对这种出游不太热衷。她自小便被锁在家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深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上京选秀,而当时亦是乘官轿站站相递。长期的深闺生活已经磨尽了她所有的好奇心,也难怪皇上说她死气沉沉。不过她是觉得,出门去行宫,舟车劳顿,自然不比在宫中舒服。到时与皇上相处得多,处得多自然错得多,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他,还是在宫里妥当些。 皇上初四的时候在朝上听了臣工的建议,遂便定了要去行宫。行程紧密,行执,居安两府马上开始加紧安排,快马先行至行宫准备接驾,宫中亦开始筹备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至于嫔妃随行,除非他钦点,一般都是曾经侍奉过皇上的才有资格。但名额还是有限,往年一至此时,各宫都少不得打点,试图将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内府下的几个主要安排的部门光是赚嫔妃们的这项银子就能盆满钵溢。去年太后未去,是因为去年宫中选秀,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宫中坐镇;去年贵妃没去,是因为去年开春的时候把皇上给得罪了,自己关了自己一个月禁闭;而宁华夫人是因去年有孕,皇上钦指的。但今年太后已经半隐,肯定是要同去的,至于贵德双妃,那都是现在在宫里往头里排的,册上肯定是少不得。各府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挣她们这份钱。 通常皇上不钦点的话,其他后宫人员两府就瞧着办了。皇上这样是最正常不过,他一向对后宫的事了然于胸,所以绝不会在这件小事上去特别表现对某一人的格外恩宠,除非他认为是有必要的。 这边皇上定了要去行宫,那边后宫已经开始四下折腾起来,有点子手段有点钱的都开始四下活动。绯心唯有此时才会对贵妃这个光荣称谓有些不满,若她只是一个美人,哪怕是个嫔,此时只消捂着荷包不出银子,必轮不上随行,可以好好在宫里过几天舒服日子。只可惜啊,当下她除非是狠下心打断自己的腿,或者再自寻个碴把皇上得罪一下,不然是肯定躲不掉的。但她既下不了狠手打折自己的腿,也没那个熊心豹胆再去引雷,只能私底下郁闷。 名册在初七那天便下来,皇上陪太后出行,贵妃,德妃领灵嫔,俊嫔,和嫔,华美人一起随行,除此外还有一些陪行的官员不用细说。出行所用的辇、轿、车,以及仪仗皆按制分列。名单一定下来,很快传报给各宫主子准备。与绣灵绣彩喜悦的神情不同,绯心接连几天都长吁短叹,一副要发配充军的苦瓜相。 其实若是往年,她也没这么消极,只是这一年实在多事,至年底的时候,连着几档子事都弄得跟皇上的关系越发紧张。前两天是好了很多,但更证明皇上喜怒无常。若是皇上真发雷霆之怒,把她擒拿论罪,她也就什么也不想了,偏就这样悬着,好一阵歹一阵的,搞得她时时都少不得要猜他的心思。结果猜多错多越发难持,她自己则是小火慢煎,心力交瘁,一想着往他身边去就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初十一大早,五色仪仗浩浩荡荡自十方大场摆列,出端阳门,然后至北门清华门出行,百官跪送。 自清华门直至京城玄英门,这整条大街早已经封街,沿街所有门户皆蒙黄绢,地撒金沙。两边立内宫禁军,先行执行都校,随后便是金玉仪仗、伞顶、绣旗。仗队两侧为护仗轻骑兵,仗队之后是两路禁军护卫,围着皇帝明黄龙驾。之后是太后玉驾宝銮,再后是贵妃,德妃的红顶金辇以及诸嫔妃驾辇。随行官员、武官马、文官轿,各按品阶不等一一随后,最后是尾随步卫。这条队伍有如长龙,队首已经近了玄英门,队尾尚未出尽清华门,更因有大量步从以及宫女太监执相应之物。以绯心的经验,这到汤山行宫至少要行个三四天。 这次她只带了常福和绣灵,她宫里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绣彩没跟着。果真,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全至汤原行宫已经是十四的晚上。 行宫建于汤山,整座山以及方圆十里为皇家禁苑,面南一侧凿山而成的宫房,计有房间共六百余。各个宫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质景致不同而分成诸多,更取自然景观设园,比之恒永禁宫,虽少了恢宏,但多了别致。 至行宫之后,便照例分院阁。绯心是贵妃,两年前她住在旋彩阁,离皇上所住的辉阳宫最近,而另一侧的长安殿为太后之所。但今年多了一位与贵妃平级的德妃,这旋彩阁是照往例给了贵妃呢,还是分给德妃呢?倒是让居安府犯了难。 绯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更不愿意在这件小事上引得林雪清不快,索性自己先选了略远的栖凤阁,那里栽了许多梧桐,于行宫偏西北的一侧。名字虽叫得好听,但因周围无好泉眼,一向被诸妃不喜。但绯心只想清静,也不想与德妃争锋,更不愿意讨皇上嫌弃,索性就离得远远的,只当自己关自己禁闭。贵妃不争,居安府自然就好做多了,如此贵妃住栖凤阁,德妃住旋彩阁,余次的嫔妃则按例分派,外围依旧是随行官员之所。当晚劳顿,皇上只是草草听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宫休息,未宣召任何嫔妃前往侍候,绯心照例给太后请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为上元节大宴,这些事情早在宫中已经安排妥当,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头回来此,没什么想观之景,加之这段时间诸事繁多,她更是倦累不已。上元佳节灯如昼,诸嫔妃亦学着民间玩灯,绯心对此没什么兴趣,更不愿意远去尝试各式温泉,一应俗礼能免则免,除了例行请安,一直窝在栖凤阁休息。 第六章 暖玉湖畔滴血缠 这天傍晚,绯心又是恹恹的,早早就让绣灵卸了妆饰准备安歇。绣灵和小福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小福子凑过来,一边亲自托着盘接钗环,一边低语着:“娘娘,这大节下的,之前华美人可是亲自做了灯送皇上呢,听说永惜楼那边,挂得跟灯会一样漂亮呢!皇上都赞好呢!” “你瞧着眼热,本宫就放你半日,你也逛逛去?”绯心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不接这茬,瞄一眼他讪笑的样子,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娘娘,这难得在外过节,您就是不爱凑这个趣,也该多走动走动。这栖凤阁偏得很,一堆树又挡着遮光蔽日的,您老闷在宫里也不是个保养的法。”小福子接过九尾蓝彩钗,弯着腰低声道,“这宫里光泉池就一两百,听说山上的还有好的,皇上都爱去,不如……” “说多错多,做多错多。你跟了本宫四年,嘴巴再不管着点,别怪本宫不讲情分!”绯心轻斥了一声,吓得小福子和绣灵都白了一张脸。 绯心怎么不知道,这几天节氛日浓,加上皇上出宫来这里,就是想随性些,所以也没太繁冗的规矩,随行的嫔妃皆不时穿来游去,平添了许多见皇上的机会。但这会子,她才不想再出去讨臊,本来皇上就嫌她死气沉沉,到时再撞上又保不齐惹他不快。之前除夕失仪这档子事还没干净呢,再兜揽上别的更是烦心,她是能躲就躲,巴不得皇上把她这口子给忘记干净,让她也能守着“贵妃”的名多安生安生。 况且她也的确是累,她是在家里宫里拘惯的人,规矩礼仪自然不亏,但她亦是娇皮嫩肉,软床褥下尚有不平她都难以安寝,更何况这连日奔波。 殿内一团死静,被她一语噎回去,再没人敢跟她多言。绣灵这边刚帮她将头发打散,身后的宫女已经配齐一应洗漱之物,正待着人挑熄大灯,忽然听外头一阵嘈杂。一会子外边报事的小太监便进了偏殿,隔着帘在外头跪报:“禀娘娘,辉阳宫那边来人了。” 绯心一听,也不顾自己散着发,低声道:“快传。”这大晚上的,难道皇上要她侍寝?传嫔妃侍寝,那也该有居安府的先行奏报,让她准备才是。不过也难说,皇上兴致所至,底下人哪能猜到?她瞅了一眼自己,一时间又有些发僵,实在不想去。 一会子的工夫,便见汪成海拐了过来。绯心一见是他,更紧张起来。这汪成海可是大总管,侍寝这样的小事哪用他来传?汪成海隔着帘跪着:“贵妃娘娘,皇上召娘娘移驾辉阳宫。” “汪公公稍待片刻,待本宫换服便去。”绯心也不敢耽误,忙一个眼神让绣灵再帮她梳头。 “等不得了,娘娘,让奴才侍候您吧?”汪成海此时居然不顾仪礼,也不听绯心吩咐,一躬身就蹿了进来,直把绯心吓了一跳。小福子哪敢喝止他,一见他这样,定是有皇上在身后给他撑腰。 “哎哟我的主子哟,您这么早就安置了?来不及了,十万火急呀!”汪成海嘴里叹着,说是伺候,却是伸手一托绯心的肘,压根不打算再帮她梳头,随便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银鼠大毛氅一掀,“娘娘快随奴才过去才是,有奴才伺候,不用再传人了。” 绯心也被他这样吓住了,一时间顾不得理论,披了氅跟着他去了。小福子和绣灵也都一时错愕,直待他们出了殿,绣灵这才冲小福子一努嘴,让他跟着去打听打听什么事。小福子会意,忙着跟了出去。 这两宫挨得远,中间隔了好几处院子,抬辇的几个太监脚下生风,她脑子还没转完,已经觉得路径有变,不像是往辉阳宫去,倒像是冲着西庭径那边去的。绯心满腹狐疑,不待她问,已经拐出廊道。瞅着前头乌黑,竟是半盏灯也不见点,若非是汪成海一直扶着辇跑在边上,她早要叫出声来。 绯心感觉是出了西侧园子,由于没灯,只借月色见树影娑婆,一副张牙舞爪的森诡之景,看得她心里慌得很。突然觉得眼前黑影晃了几晃,随之辇停,她眯着眼,瞧着黑麻麻的像是已经出了西围墙,前头似有什么东西在晃。她正胡思乱想,汪成海已经前跑几步跪下了,低语:“皇上,贵妃来了。” “怎么这么慢?让她上来。”绯心一听,敢情皇上在前头,那黑糊糊的一团像是一驾车。 “奴才该死。”汪成海一边诺应着,一边回来扶着绯心下辇,小心扶着她走了几步。绯心这才看清,真是一驾单骑小车,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蹄都包着绒布,边上已经有两个小太监过来下了脚凳,掀了帘一角,搀她上去。 绯心惴惴不安,也顾不得仪容不整,忙低眉顺眼地进了车厢,一进去头也不敢抬地跪倒:“臣妾见过皇上。”她触目所见他的靴,微微有些惊诧,他穿了一双普通的鹿皮暗纹靴。他平时的服饰,皆有龙纹,就算是常服也不例外。但今天这靴子虽然精工细致,但一看就知不是宫中他的常服规制。她心下狐疑,还不待她开口,便听他淡淡地说:“贵妃与朕真是心有灵犀,省了卸钗环的麻烦。” 她微是一怔,又听:“快把衣裳换换,跟朕逛逛去!” 一听他这般说,她不由微抬了一点点眼,正看到他的襟摆:玄色暗银绣,却是云纹而非龙纹。出去?大晚上微服?这也太不安全了? “快点,还磨蹭什么?”他一见她发怔,有些不快起来。他一催促,她忙起身,一眼便看到榻边摆着一套湖水绿的衣衫。这小车不大,加上中间又嵌了桌,一侧嵌了坐榻,几乎已经没什么多余的活动空间了。 她一起身,他便看到她长发轻动,流光泄影之间有如乌瀑,脸上还有残妆,但格外明媚,长发贴脸而垂,更显得脸儿细窄眼睛乌圆。他一伸手便把她的氅一扯,连带将她襟口的扣子都扯脱了两颗:“快些换了,这就走了。” 绯心被他连番催促,哪里再敢多言。在这种小空间里,又当着他的面换衣裳再是不自在,也只能遵从。她颤巍巍地在他火热的目光下把衣服换好,但长发无簪相束,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把她拉到边上坐着,将她带来的氅往她身上一搭:“就这样吧。”说着,他微扬了声音,“走吧!” 她身子一晃,马儿微嘶一声,车子缓缓移动。走了一阵,便听到一阵金属之音,然后听到低沉的男声:“皇上。”绯心一听是男人,吓了一跳,她没怎么见过皇上身边的侍卫,因她几乎都不往启元殿那边去。 “宣华门那边安排好了?”云曦轻声问着,“让马随行,若是赶不上,便弃了车骑马便是。” 绯心脸儿发紧,到底要去哪逛啊?还要赶时辰?况且这里还没出行宫内苑。外头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汪成海,有什么事就先替朕挡着。”云曦轻声吩咐。 “奴才省得,皇上要安妥些才是。”敢情汪成海一直跟着车马后头小跑,听了他的话,便趋了几步贴在一侧说。汪成海又看了一眼车辕以及周围几个骑马并引着云曦坐骑的人:“庞统领,几个可留神伺候着。” 说着,绯心已经听得一声极轻的响动,想是大门垫了棉,慢慢打开。云曦突然伸手勒着绯心的腰:“可坐稳了。”说着,小车突然猛地一晃,随之听到一声轻咄,鞭子凌空一声脆响,接着便是马嘶之音,竟是开始尥蹄狂奔。 绯心若非让他摁着,怕是早被甩出去!绯心细皮嫩肉,哪禁得住颠?平时豪车软垫,稳行慢走,她尚觉疲累,更何况这车又小,底架不厚,就是一驾轻车。那拉车的马有如疯魔,把小车拉得咣咣乱响,似是双轮都离了地。 绯心只觉臀都要离了座,两下一震,便有种麻痛之觉。她伸手紧紧揪着榻沿,两腿似都使不上力,只觉身体七摇八晃,五脏都要晃出来。她只觉眼前发花,头皮已经整个麻了去,身体更是绷得紧紧,手指都捏得泛了白。她对这种身体不受控的感觉极度不适,肠胃里也极不舒服,两腿最后都成了八字,紧紧贴挤着榻沿。云曦扣着她的腰,感觉她整个已经僵了,看来还是了解她的,若是骑马跑下来,此时她定是去了半条命。 绯心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只觉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去的时候,马的步伐渐缓了下来。突然她感觉到有手在抚她的脸:“到了。”她听到他低低玩味的声音,似是觉得她这副样子十分好笑一般。她长出一口气,手指都因用力而发抖,帘子被掀起,冷风一下灌了进来,让她浑身一激。 绯心半晌才能撑站起来,腿抖得不行,勉强用氅带的帽子遮了脸。外头跟着侍卫,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别扭的。云曦撑着她下了车,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地发怔。 今夜月光如水,流泄出一地银白。眼前是一汪湖,远远可见支流小溪,似是从山中流引至此。冬夜之中,湖水氤氲蒸腾热气,与月光相融,交织成一团银雾。周围皆是耐冬长青之木,已经到了山下,却是一丛林。因这湖温润,湖畔竟然依旧密草青青。湖畔倚了一块大石,极是高巨,光滑如镜,借着月色,竟是泛白,像是蒙了水雾一般。 绯心两腿已经彻底软了,云曦刚是微松了她便要跪倒。他只得半挟半抱地将她拖起来:“这里是汤山南骊,已经出了禁苑界了。”他伸手指着湖的另一侧,“出了这林子,便是皇苑县的南骊镇,十五那天,那里有个上元灯会,这几天灯还没撤呢。” 绯心怔怔地听他说,灯会不灯会的她没什么兴趣,现在她浑身都散了架一样。即使是他想看灯会,也用不着这样疯魔一样地冲下山来。若想尝试不同的温泉,北山那里更多,更何况,他微服出宫,实在太不安全了。 突然间,她感觉到他握了她的手,还不待她抬头,霎时她感觉中指指尖一温一痛,他居然咬她!十指连心,她本能地欲缩手,却让他死死攥住。 绯心忍不住抬头看着云曦,却正触到他看着她的眸子。今天晚上,这可是她头一回这般看他,却因他月光之下的面容,让她一时间有些痴愣。月影婆娑,在他的面容投下暗影与银白,让他带出如玉一般的精润,让他黑色的眼眸更加亮如星碎,以致他精致轮廓更加魅骨动人。他唇角带出一点艳色,那是……她的血!他把她咬出了血,沾了一滴在他薄唇上,让他有一种妖诡的绝艳,像是暗夜之中,嗜血的魔! 云曦挤着她的手指,让那里莹出一颗血珠,他便这样盯着她看,“时辰正好。”他低叹,有些喑哑,说着,他松了扶着她腰身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唇边一咬。她吓了一跳,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皇……”她的声音极哑。他一直盯着她的眼,慢慢将自己的中指与她的相对,两颗血珠便是如此,凝糅在了一起。 “过来。”他松开她,便往那大石而去。她拖着疼痛的身躯慢慢踱过去,他还是嫌她慢,往回走了两步过来扯她。趁着月色,她看到他略抬起手,指尖印于石上,带了他们的血,出现一个小小的印斑。 此时月上中天,这里的树显然经过人为栽植,并不细密,而是以一种极规矩的轮廓围湖而展。走近看,巨石如镜,有一半深陷地中,而一半倚在湖畔。他们的脚下因热气环绕而成烟云,身周亦能感觉那冷与热的交织。月光透过林,静静地洒在他们的身上与湖面。他扯过她,微错了步,自身后将她裹在自己的氅里,面向着湖,看着淡淡的蓝白之雾。过了一会,湖心之中,烟雾缭绕之间,竟然浮起两个人影!她开始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在他怀里缩了缩,后来她发现是幻影,烟雾相聚之间形成两个人形,姿势与他们无二。 这静寒之夜:银月无瑕之光,暖雾掠飞之境,湖心相拥之人,何其美哉! 月渐移,两人却都如痴如醉,一直凝立不动。直到绯心脚下发晃,腿筋发软,他这才低声说:“今天去镇上住,那车不能露形,要骑一小会子马。”他说着,呼哨一声,有匹马儿便轻嘶着踱了过来。 绯心不敢说什么,若非他今日张狂,她定也瞧不见这人间奇景。不过她并非是一个懂得纵情之人,此时她心里只是担忧,若是一夜未归,明日又该如何计较?那马通体乌黑,月光之下,皮毛泛光,四肢有力。绯心被云曦托上去的时候,身体晃摇不稳,加之她不惯高,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脑门上竟泛出汗来。而且这马认主,一见送她上来,竟似不愿让她骑,若非云曦跃得快,怕是要将她掀出去!他纵跃而上,单手引着缰,将她箍在怀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轻快小跑起来。 夜极是静,马儿并未快奔,但亦是加深她身体的疼痛。马颠不同于车颠,绯心觉得尾骨都快断了。她听到身后远远有窸窸之音,想是有近侍紧紧跟随,但皇上去镇上她还是觉得不妥,却又不敢发表意见。刚坐完疯魔车,再骑马,此时她的手已经脱了力,只得窝在他怀里较劲。 这林子并不大,出去之后果见灯市如昼。已经时值夜半,镇上大街依旧车马喧嚣,一派繁华之景。街边夜市连开,更有不少精雕美琢的高楼林立。一个县的小镇,居然也如此富足,锦泰之盛,的确非虚。 绯心紧紧兜着氅帽,竭力低着头。在这大街之上,与人共乘一骑实在不雅。虽说街上也有不少女子行来送往,有的亦是孤身一人,但她还是觉得实在不妥:女人家抛头露脸已经不堪,夜景再是华丽,也不该如此。 至了镇上,身后的随从趋了上来,将路人隔开。绯心根本目不敢视,只觉四下有人围来,想是他带了四个侍卫。之前听汪成海喊其中一个“庞统领”,虽然她辨不出是哪个,但皇上身边的禁卫她也有耳闻,况且庞统领为禁军侍卫统领。内廷禁军,上属行务属,是直属皇帝的一支精锐,人数不多,但皆是千里挑一的高手。 这庞统领单名一个信字,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其父庞净已曾经是名动天下的猛将,但在宣平二年的时候,当时有一桩在昌隆朝时期贪污舞弊的陈案,却在宣平二年的时候又让人翻出来,庞净已受了连累,获罪下狱。那时太后垂帘,大司马专权朝堂,未待审明已经先剥了庞净已的官职,夺其爵位,并罢了他的兵权。 后来听说庞将军因病死于狱中,庞信当年十六岁,因此案也一同下狱。到了宣平六年,皇上便央求太后将其放出,留在宫中陪皇上练武。一来此案已经过了很久,况且案发时期庞信本人还只是个婴儿,又碍着皇上屡屡央求,便将其放出。待皇上亲政之后,庞信才开始渐渐崭露头角,直到前年,已经坐上禁卫统领之职。 绯心听小福子说,这庞信打从七八岁起便随父亲行走各地,认识不少江湖人士。还说当时大司马急着办庞净已,也是因为这姓庞的跟东临王的关系走得太近,手里又有南关的兵权,成了大司马的眼中钉。 不管如何,这庞信与阮氏必有仇怨,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太后会被皇上说动,将庞信这头猛虎放出牢笼。也许当中也暗藏汹涌,不过最后,十三岁的皇帝终是得到这把锋刀。 这街上行人一见高头大马,再见马上诸人皆是气宇轩昂,再瞧身着衣衫极是华贵。一时间也都自动纷纷避让。皇上此次出巡行宫不是什么秘密,随行亦有高官,他们虽猜不到是皇上跑来镇上玩,只觉锦衣玉容,想是什么大官微服来游,自然是不愿意招惹,亦不敢趋来多看。 他们行至一间极富丽的客栈之前,绯心只觉马停,不敢抬头看招牌,人影一晃,已经有侍从进去。只一会子,掌柜的已经点头哈腰地过来:“这位公子,贵宾房已经收拾得了,您进去瞧瞧可还称心意?” 云曦抱着绯心下马:“这檀温阁的名头在京里都叫得响,今天可一定要试试。” 一听他说这个,掌柜的更是笃定他是随皇上来的贵胄。这衣衫固然华丽,但鲜衣名马在这里并不稀奇。不过眉宇间的气质难以掩藏,云曦就是穿得再是一般不过,眉眼之间的华美依旧让人眼亮。这镇因汤山而出名,更因汤山上的皇家宫苑而游人络绎。纵是不能接近宫苑,远远沾沾贵气也是好的。所以这整个皇苑县的生机一下被带动起来,周围鲜有种粮食的,皆是栽果木,更多是从商的,往来物资极丰。 “一瞧这位爷就不同凡响,您要是住得好,给小店多多宣传,便是小店极大的荣幸。小店里有各式泉厢十来个,后院贵宾房里还有个凝香坞,琉璃顶的,可通透呢。您请!”掌柜的一身华丽细缎包夹绒的蓝袍,半福了身一脸讪笑,忙着把他往里迎。 “哦,琉璃顶的,那岂不是可以边泡泉边赏景,不错。”云曦淡笑,随口应着,脚步却是不停,径自把绯心给挟进去。绯心垂着眼,听他张口就来,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琉璃屋的温泉在行苑就有好几个,还有雪景露天的,有什么可不错的?况且这里是客栈,再华丽也不知道多少人那里头泡过,就算是活水绯心也觉得别扭,更何况这里离汤山这么远,有好眼也让皇苑占了去,这镇上能有什么好泉眼? 大厅挑高足有三层楼,中央铺华丽的彩绣毯,四角各有乔木盆栽,厅上摆了四五十张包银角的方桌,正中设空场,倚着中央拱臂大梯还设了戏台子,想是不时有说书拉琴的来表演。此时已经是深夜,这里依旧宾客满座。绯心觉得千般不妥,即便他想来这里,也该包楼清场才是。现在由着人在这底下闹,而且听声音有好几个都像是酒意酣沉,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光凭这四个侍卫怎么行?她越想越是怕,加上身体也极不舒服,越发是抖得厉害。 “送几个你们这里的小菜,还要一壶醉仙酿。”云曦可算是没兴致大发就在这厅里乐上一把,让绯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跟着他上楼,直接从楼后的天桥廊道过到后面的一幢楼的二楼里。这里霎时静了许多,估计刚才说什么贵宾厢房,便是这里。 “公子,属下刚巡了一圈,楼下皆是泉厢。属下在门口,一人在侧间,还有两个在下面候着。”那低沉的声音轻轻说着。绯心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帽子把她挡个严实,整个人快窝成一个球。 “无事,不必这般小心,你们歇着吧。”说着,他一挟绯心的腰,便将她扯到左手边的一道门里去了。 绯心一进去,才知道侧面这几间是完全打通的,是一个半环状的大屋子。因造型别致,所以做了巧妙的装陈,沿门侧墙而可半见梁柱,上顶拱旋雕梁,另一侧则是观景的连墙折窗,一扇扇皆可打开,外面亦有观台。此时因是冬日,皆垂着帘,地上亦铺着厚毯,因屋子是环拱的,所以正面拱凸处为厅,两侧为厢。绯心隐隐听到水声,似是有一侧居然于楼中引水。屋内摆了一个一人高的彩釉环扣的三层铜炉,白炭此时烧得正旺,两侧于拱梁下设绣屏,上由浮雕出汤山八景,沿窗有方长榻,铺着白色细绒褥垫。 云曦环视了一下四周,伸手把她的帽掀了开来:“边上就是那个琉璃顶的凝香坞,过来试试。”他进入角色极快,出了行宫便不把自己当皇上,但她不行,她满脑子都是惶急怕,总是担心这个害怕那个。况且他刚才点了菜了,她实在怕一会小二会抽冷子进来送茶饭。他扯得她一个趔趄,几步便过了屏,转到有水声的一侧。说是琉璃顶,其实就是有一块顶是琉璃的。这里是楼的下倾一侧,后院的楼看来只有两层高,这厢里是一个嵌地的大池,花朵造型的,但比绯心在宫里的池可小了太多。顶上开了一块琉璃顶,而且琉璃质也算不上通透,压根也难瞧景。 但这里别致并不在这琉璃顶,而是倚池的一面墙,夹了一层木,此时哗哗淌水,形成一片水墙,水溢到地上的沟槽,然后引进池中,像是自墙至池那块地方,有许多小溪流。有屏隔于窗前,半围在池周。绯心瞧了一下池水,好在是活水,看来这客栈有泉眼还真不是吹的。 “臣……”绯心刚是开口,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其实这里没人,她便是叫他皇上也无碍,但她刚才见他兴致很高,想他是想体验一下民间生活。她实在不想在这待,况且与他独处,让她总觉得尴尬异常,但她此时要说扫兴的话,他定是要翻脸。 她只得强压下身体不适以及心理的抵触,还有那种乱纷纷的情绪,柔声道:“一会子您先沐浴,奴婢去给您铺床。”说着,她伸着手欲给他宽衣。既然他想体验民间生活,她也就随着他改了个自称。 “奴婢?”她自己找的这个词让他的声音一寒,不待她有反应,他已经一掀她的腰,一把将她给推到池子里去了。 她猛地一落水,心下一慌,呛了两口。她急急忙忙想站起,但下一刻他已经跟着跳进来,两人皆是连人带衣湿个透。她很快便听到那夹着水声的裂帛之声,他一向喜欢这样撕扯她的衣服。她大惊,一半是因为这里是宫外,还有一半是因为他的手劲,他又生气了。既然随了他的意不称他为皇上,她自称奴婢也是正常,他恼得没道理,她也不敢辩驳。水一浸到她的腿,她立时觉得火辣辣地疼痛。 他两下就把她扯个精光,破衣就浮在水面上,她的长发如藻一般在身周浮动。这池可比宫里的要深,水已经淹过她的胸,况且她根本站不住,几欲下沉。她的肌肤在水的浸润下泛出柔光,与她的黑发相映成趣,水波之间,更有诱人之艳。他一手把她勾过来,她的身体微痉,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更是撩拨他的火。他的瞳变得浓黑,他俯下头,便泄愤一样蹂躏她的嘴唇。 她一声不吭地忍着,只是她越是如此,他就越凶狠。周身的疼痛加上他的动作,她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异样,松开她的嘴唇,双手夹着她的腰,一下把她给举了起来。 她如同半出水的人鱼,楚楚动人。她的大腿内侧磨破了一层皮,已经红肿了一片。她在家里,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进了宫,就是再会算计,同样也是娇生惯养,呼奴唤婢的贵妃。她细皮嫩肉,哪能禁得住这种马上颠簸,不过几十里路,已经把她折腾得伤痕累累。 她此时赤身露体,便是她已经入宫多年,与他翻云覆雨几多,此时裸裎相见,她的自尊也承受不了。一时间又是羞耻又是疼痛,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盈眶。 他没再出声,一撑手上了木沿。他浑身亦是湿透,衣服都贴在身上,也没理她,湿答答地便往外头去。过了一会,绯心忽然觉得身上一暖,一条大绒毯将她完全包裹住。她还未及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他身上太湿,一贴她,连毯子亦成半潮。他抱着她穿过厅,到了另一端的暖厢,这里有大床,但床铺还没铺妥当,而且被褥也不知道是不是可用的。绯心瞧着那被褥,却有些不放心,云曦却不管,把她往床上一放,转头便出了厢阁。 绯心裹着毯子在床上发抖,半是因疼,半是因怕,很快听得门响,她又担心:他这般湿淋淋出去,若是生了病,那全是她的罪过!况且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衣衫,裹个毯坐着,若是一会子侍卫错一点眼,不小心把小二放进来,她真个是要死在这里!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又听门响。随着声响,已经听到云曦的声音,不仅是他,似是还跟着别人。她更吓得紧,也不管什么,忙着就往床侧帐帏子里藏。 “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琉璃顶的凝香坞,宝号就是这样做生意的?诳了客人进来打发,能宰一起是一起?”绯心听得云曦在外头出声,连着还有掌柜的讪笑,想是跟来的是掌柜。她听得一阵拉扯之声:“您老跟着过来瞧瞧,这也叫琉璃顶,能瞧见什么景?这个池子小得也就孩子能进来泡,泉硬得跟什么似的,洗手都嫌扎得慌,您真当我是冤大头怎么的?” 绯心一听傻眼了,他刚一身湿淋淋出去,竟然是扯了掌柜的跑来说这个?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听掌柜在一边赔笑:“您是京里来的大贵客,小店哪敢慢怠您呀?这,这里是小了点,但这泉可能是您泡,泡……” “当时您可说了,什么凝香坞琉璃顶,这才冲这住进来的。招牌叫的这么响,真真是个店大欺客。还有还有,您刚端来的这什么醉仙酿,掺水了吧?”云曦挑着声音哼着,“就这规制还要十两银子,您这里也太黑了!” “哟,哟,瞧,瞧您说的。一看您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哪敢在酒里兑水这么不地道。您可千万别恼,是小店服侍不周,要不这么着,几位的酒菜奉送,瞧这个您还满意吗?”听着掌柜的声音,显然云曦的表情定是连挑刺带吓唬,掌柜生怕让人砸了招牌。只得赔着笑息事宁人。 绯心都在里面听傻了,他堂堂一个天子,跑到这里跟人砍价来了。想是掌柜自认拿住有钱人好面子的心理:先不管东西好不好,豪气长脸那可是头一位的,基本上开价十两,怎么也得给个二十两彰显一下自己的富贵,却没想到碰到这样一个主儿,居然还扯着过来往下划拉价的!以前绯心在家也不上街,基本上是各店的掌柜拿了样子给她,瞧上眼的就买,发觉物不对图也从不言语,反正不差几个钱,扔了再买就是了。 但现在听云曦在外面跟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逼得人家奉送酒菜,实在是……她不觉间眉也展了,唇边笑也多了。开始听得云曦拉着掌柜的往池边去,她心里还是觉得很丢人的,因为那里还泡着她的破衣服,但渐渐地,倒是专心摒气静心地听他说话。 绯心听着外头掌柜的招呼,然后听到细碎的脚步和杯盏的声音,想是掌柜的打发小二把酒菜放下。掌柜又轻声慢语了说了许多安抚的话,再三表达了招待不周到的歉意。他觉着这几个人惹不起,八成是陪着皇上来游幸的官,所以怎么说怎么是,若是一般的人,他肯定早拉出架势开打了。他这檀温阁也算是这里一霸了,店大欺客其实说得一点不假。来这里的外地人多,他能宰一起是一起,只不过今天挨刀这位是个难缠的,他当然知道怎么回还。 绯心听着带门的声音,她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忙着裹着毯往床上一躺。平时她是肯定不敢装睡的,但现在她一身是伤,也给了她最好的理由。更何况,她很难与他独处,她甚至觉得,他始终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虽然她是他宫中的女人。 她可以远远看他,看他展露不同的一面,他笑起来很动人,勤于政事亦让她钦服,他偶而会孩子气,带出天真的样子,亦偶而会狂放纵情,展现出妖孽一般的美丽。这般远看,她会觉得很平静,有时甚至觉得很光荣。因她是他宫中的女人,她嫁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天底下最有权势最富贵的男人,更有才情与傲骨,是值得所有女人羡慕的,让她很有优越感! 她喜欢这种优越感,亦喜欢后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华贵。她喜欢他所带给她的一切,只除了那尴尬的亲密。她是见过别的宫妃与他如何相处,但有些是她完全学不会的。 虽是装睡,其实她心里还是很忐忑。 她感觉他上床了,在他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绯心不由自主地发僵。这睡是再装不过去了,绯心虽没觉他身上湿,许是他刚出去的时候换了衣裳,但她的毯子是半潮的,到时睡出病来她可担不起,只是刚才她装睡了,这会子再睁开眼说伺候他就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权衡了一下利弊,终是半睁开眼低声道:“皇上,臣妾……”她现在也没心思陪他玩什么公子丫头的游戏了,况且她刚才配合了一下他还不高兴了。她一睁眼,便看到他的衣衫,同样的款式,玄色绣暗银云图,不过是干的。想来也是,他一早想溜出行宫去玩,汪成海不可能一点准备没有,她一路都没敢抬眼皮,当然没瞅见侍卫是不是随身带着包袱。这样想来,至少也该给她准备几件吧?更何况,他还有撕人衣服的癖好的,一想到这里,她自己的脸先红了,吞吐了几个字,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他见她主动睁开眼开口,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烧,还好。”他的声音低低,似饮酒一般微醺,“一会把衣服换了,潮着睡捂出病来。”他的声音夹了些关切,让她听了心暖。 他说着,便探手自身后摸了摸,掏出一摞衣服来。果是同款同料的,与之前她那一身一样。他犹自歪着,把衣服略抖了下,里面掉出一个彩绘琉璃瓶来,便又听他说道:“幸而带着这个。紫玉化淤膏,嗯,一会子……”他掂着瓶子忖着,忽然瞧见她双眼瞪得滚圆奇大,正一脸酱紫地瞅着他。 她从未敢如此放肆地盯着他看,主要是她伤的不是地方。见他掂着瓶子,她心里狂跳,生怕他会说什么一会子朕帮你上点药什么的! 他怔怔瞧了她一会,忽然唇角微扬,似是噙了笑一般。他把东西往她身后一扔:“一会把衣裳换了,出来伺候朕用膳。”一听他这般开口,她松了口气,心底是很感激他。她见他起身向外走,低声说了一句:“谢皇上。” 他凝了脚步,半回了头睨了眼看她:“那湖,名叫暖玉。” 她愣了一下,不由又想起之前的美景来:美轮美奂,湖面烟雾缭绕间的人影,不觉间绕上心头。暖玉,的确很美。 她换了衣裳出去,瞧见他坐在榻边,炕桌上摆了几道菜,还温着一壶酒。他正执了壶准备自斟自饮,绯心可是训练有素的嫔妃,一见这个,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忙着便向着他冲过去,伸手便去捂他面前的杯,嘴里低呼着:“使,使不得!”她一时情急,来不及讲礼数。这宫外的东西,杯盘碗盏先不论干净不干净,便是这些个吃的也得先找个人试试才能再让他吃,断不能随意入口,若真是吃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出大乱子。 她冲过来太急,险些撞翻炕桌。他微是惊诧,看她一条腿已经跪在榻上,伸着手:“皇上,让臣妾先试试温度吧?”说着,她奉着双手,准备去接他手中的酒壶。 他执着壶不往她手上递,瞧着她的样子,微眯了眼说:“你喝不得,酒是发物。”说着,他就手从边上拿了双筷子,“试菜吧。” 她被他的话弄得有些发怔,喃喃说着:“皇上,这外头的酒菜……” “无碍的,无事。”他说着把筷子往她手上一塞,“众人皆吃得,凭得咱们就吃不得?” 他随口的话让她心下一动:“咱们”,再想想之前他流露出的关切,让她心底不由得一甜。他若能一直这般温和,她便是死了也值得。她竭力想做一个合格的宫妃,谨记嫔妃所有守则。天下的男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便是民间,稍宽裕些平头百姓也要纳妾的。官家规定,即便纳妾也要按制而定数,但男人皆是好色,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养在家里,不给名分便不算是越礼越制,凡是养得起的,自是多多益善。更何况他是天子,所肩负家国,扩充内宫,也有利于皇室繁荣,子孙荫盛。 所以,她根本不介意与别人分享,她在意的是身份,是名声,而这些是需要得到皇上的支持才能得到。 但得到皇上的支持,并不一定非得宠爱,得到皇上的尊重与信任也同样可以得到,而且比宠爱更持久,更稳固。就像当朝的太后阮星华,先帝之时她并非是最受宠的一个,先帝生前最爱淑妃,也就是皇上的生母。但先帝很尊重他这位皇后,后宫事宜皆交托她打理。生时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百年之后亦会与先帝同寝恒陵吉地,万年相依,受宗庙供奉! 绯心不指望死后能入帝陵,她只希望贵妃之位不倒,死后可给个“贤”或者“惠”的谥号。不过最近这一年,很是风雨飘摇,她自己都以为没希望了。 但今天,又不由让她重燃战火,她觉得皇上心里还是有她一点点位置的。比如今天带她出来,肯定是觉得她是比较妥当又能伺候,嘴巴也严,不会将事情到处宣扬,而且刚才他也是有些关心她的。 她一想这些,心下一热,眼眶一潮,就有点想表达一下忠心。但一瞧见他不紧不慢地饮着酒,又觉得场合不太合适,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慢慢跪在榻上给他张罗布菜。她把每样都用筷子分一点,放在小碟里,然后尝一尝。 这外头的东西她很是不放心,但此时她亦是硬着头皮吃进去,记下口感好的,准备再换一双筷子给他夹菜。突然她发觉,桌上只得一双筷子,且刚被她用了。她刚想召唤人再拿双过来,却瞅见他戏笑般的眼:“只得这一双,再换了又沾了腌物,岂不是不妥?”他说着,伸手从她手里拿过来,随便夹了当中的八宝酿鸭子里的香菇放在嘴里。 她见了面上微是一红,他吃完便又将筷子递过来给她。她不敢不用,便就着也吃。便是如此,一双筷子递来递去,你一口我一口,不知觉间竟然四道菜去了一半。他亦将酒也饮了大半,直道这里的酿鸭子做得不错。他瞧见她只跪不坐,便知道她是因伤坐不住。上元节刚过两三日,这里晚上极是热闹,镇西头听说还有联诗会,但他见她一副有些头点地的样子,便有些不忍。她生活习惯良好,平日里早睡早起,这个时辰她早该睡了,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 吃了些夜宵,酒意生醉,他瞧她的眼神又有些古里古怪。他把炕桌随便往里一推,伸手便将她扯过来,让她歪窝在他的怀里:“既然不愿意睡那床,不如在这里凑合一晚罢了。”他说着,拉过边角的一条毯,包着她,手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她的头发脸颊。此时她的臀抵着他的大腿,虽然有些痛,但合衣在这里,总好过躺在那床上。她窝在那里,低声喃了一句:“臣妾让皇上败兴了。臣妾……” “得了得了。”他揉揉她的头发,“眯着吧,明儿一早就走。”说着,他自己先把眼睛闭上了。 她噎回话去,刚罢了饭,这般窝着她也怕他不舒服,怕他一觉眯着了,明天硌着腰痛不说,又存了食不消化,一时间左思右想,不由低声开口:“臣妾陪皇上说说话吧?” “说什么?”他的手摸着摸着就有点不老实,但声音还是淡淡的。 “嗯……”绯心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突然脑子一闪,想到之前出行宫的时候,他似是要赶什么时辰。她脑子里转了转,既然已经来了,皇上能如此体恤她,她也该舍命陪君子才对。想到这里,刚才想表忠心的心气就又来了,她半拱了身子向着他:“皇上,之前出行宫,皇上有心想体验这里节氛,因为臣妾身体不济耽搁了。不过现在外头还热闹得很,不如臣妾陪皇上去逛逛,以免存了食有碍龙体。” 他睨着眼,静了一会低语:“该赶的已经赶上了。”云曦瞅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儿,鼻间轻哼了一声,“不过贵妃倒没什么兴致。” 绯心愣了一下,略扬了头看他,他贴得太近,以致让她可以看清那微蹙眉心的细小纹路、眼中微微的闪烁以及嗅到他的气息。她的心跳失了频,倒是添了几分别样的慌乱。 他见她微张着嘴不语,身体微微发僵却馨香若有似无,带出勾魂夺魄的诱意,一时间眼又微微半眯了起来,搂着她的手已经挤进她的小衣里,熨上她的肌肤,灼烫的。 “皇上。”绯心突然开口,她的后脑有些发麻。他的表情让她紧张,气氛有些诡异,让她更有些怕起来,所以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便先开了口,只想快快分分他的神。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半挑了眉毛,似笑非笑的,像是故意逗她,另一只手也从她腰后绕上来,指尖缠着她胸前的结带说:“贵妃又有什么高见?” 她半僵着,此时让他半勒着,坐也坐不下,躲也躲不开。屋里虽然不热,但脑门子生生泛出一层薄汗,眼不由自主地向下看着他的手。她脑子乱成一团,浑噩间只想快快摆脱这种尴尬,突然间脑子一闪,灵光乍现,脱口低叫着:“皇上,皇上!方才臣妾看那暖玉湖的奇景极是动人,当时急着赶路,也没顾上细瞧,不如臣妾再陪皇上去那转转如何?” 她也不管此时作这个提议有多么无稽,先不说那里不近,何况此时已经很晚,单凭这骑马一件,她便做不到。 他顿了手,看着她低语:“看不到了。” “呃?” “那里只得亥时初刻才有,时辰早过了。” 她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要赶的时辰,并非是为灯会,而是想见那暖玉的奇景。难怪他会说,该赶的都赶上了。 “臣妾头一回得见,真是很美。”她喃喃着,不敢看他,“臣妾还以为,时时那里都是那样。是臣妾愚钝了。” “贵妃怕是一点也不稀罕。湖景再美,也比不得高阶玉殿光彩!”他微垂了眼,声音里忽然带了萧索。 她微眼看他,忽然觉得有些内疚。她是一个俗之又俗的人,只懂家声,不问风月。其实有时想想,像她这样的女子,也的确很难讨得君欢。她并非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但也知道在这宫里,迎合圣意是多么地重要。并不是她一味地想摆出个端庄的样子,而是她有自知之明,她如一潭死水,根本不知波澜为何物,激情荡漾只会让她惶恐,却难体味个中的妙意。所以她才会觉得内疚,无法宽慰圣心也是她失职! “臣妾不通风雅,无法解慰圣心。”绯心默了一会,突然开口,她半垂着头,“如今上元佳节,臣妾败了皇上的游幸,十分惶恐。” 他微微不耐,她又开始扯这些官话,刚想打断她的话,忽然听她继续说:“臣妾会弹一点琵琶,技巧粗糙,本来不敢在圣上面前显拙,不过这小楼凭风,外有游栏,也别有雅意。皇上若是不嫌,臣妾给皇上弹奏一曲如何?” “朕从不知你会琵琶。”他微睨了眼看她,很诧异她居然会主动献艺,“又是奉了父母之命,为进宫作准备的?”虽是诧异,但一想她学技的动机就失了意趣。 “臣妾在宫里学的。”她低声说,有些难以启齿,自己的脸先红了,“是臣妾自己随意弹来自娱。” “你会哪一曲?”他忽然伸手抚她的脸,手指干燥而温暖,带出她的灼烫。 “只会一支曲。”她喃喃道,“《清韵叹》。” 她刚说完,忽然听云曦扬了声音冲着门外:“庞信,你找掌柜的拿琵琶进来!”绯心一听脸都绿了,他的手此时还揣在她怀里,而且根本没半点要动地方的意思,这一会再进来人,她就不要活好了!她心中羞怯,身子一挺就想下榻去,但她刚起身,两人都听到“哧”的一声。绯心的胸前已经裂开了个大口子! 云曦也有点傻眼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绯心都快哭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哑着嗓说:“皇,皇上,还,还有吗?”这衣裳是汪成海准备的,料子是上好的云帛端彩,这种细织丝帛其实本身是耐扯的,但因为裁得太细致,又缕花结带的,倒不坚实了。云曦替她把衣襟紧了紧,看她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一会去床上捂着被子弹吧,就带了两身。这件可不关朕的事!” 绯心真的要哭了!她竭力低着头,不想让自己的哭相示人,所以她更加看不到云曦那一脸坏笑的表情,简直就是乐不可支! 第七章 自以忠心解君心 旋彩阁。碧茵殿。 这旋彩阁离皇上所住的辉阳宫极近,虽然隔了园,但有廊道相连,处在行宫内廷正中的位置,后面还围了一处上好的泉眼,弄出几个小珍珠池来。因池底所用的石质色彩斑斓各异,旋彩因此而得名,而此宫内的各殿,更是以色彩命名。 雪清披着紫貂毛围的大狐氅,由宫人搀着,慢慢往殿后的暖厢里走。她的小脸微微泛白,半是因为冻的,半是因气的。 上元刚过几日,但节日氛浓,今天天气晴朗,所以罢了晚饭不久,她便想去辉阳宫邀皇上游园子。她有地利之便,加上又是在行宫,没那么多规矩。结果刚出了旋彩阁,便迎头碰上华美人。这华美人在宫里的时候就颇嚣张,听说又极是胆大的,勾得皇上魂不守舍,打节刚过,便不时黏在皇上身边。同行出来的几个,就数她蹿得高。 雪清是瞅见她就没好脸色,加上雪清也不是绯心,没那种压持得住的心性,如今一见华美人又跑来,更是不快起来。两人毕竟差着阶,华美人当然得行礼让路。但华美人心里嘀咕,这德妃十一月下因为小产,紧着巴了皇上一个月。孩子没了还能抖起来升位的,满宫里也就她一个。两人一年进的宫,说起来这林雪清用的伎俩也不怎么光彩,借着皇上去行宫的工夫去勾搭,这会子还装高贵。人人都说她是借贵妃这高梯,当初太后就不怎么待见她。若非是贵妃,德妃也断没今天。现在一朝得了势,就把贵妃挤兑到栖凤阁去了,一副眼里没别人的狂样! 华美人腹诽归腹诽,但面上总是堆着和善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外殿,没一会子的工夫,便见汪成海由几个太监拥着,抖着拂尘迎了出来。 “奴才给两位娘娘请安了。”汪成海一脸的笑,但却不把人往里迎。雪清瞅着里头黑糊糊的,有点诧异,也不忙着落辇,但她对汪成海还是很客气的,轻扬了手:“汪公公,皇上歇了?” “回娘娘的话。”汪成海哈着腰,“皇上今天心情好,晚上多用了些,这会子去园子里逛去了,没让奴才跟着。奴才这厢还打算出去寻寻。” 雪清一听,心里头就有点不自在。这汪成海一向是跟皇上形影不离的,这会让皇上自己出去,指不定皇上又找哪只狐狸混去了,但嘴上还是板着理说:“汪公公也该省事些,这大晚上的道儿黑,皇上身边没人哪成?若是跌着又是事情。” 汪成海心里明白,德妃就是随口找个台阶下,但边上的华美人乐了,她的性子比林雪清更锐,嘴巴也快,脱口就说:“德妃娘娘也太小心了,行宫就这么大。再说了,随行的姐妹也不少,自是能照应得齐全。”那言外之意就是,皇上身边不缺人,纵是没有你我,照样快活,你也太托大,以为非得你自己在那伺候才行! 华美人的话就让雪清觉得刺耳,一时间便堵得慌,所以离了辉阳宫,便往栖凤阁来。她想找绯心说说话,解解心里的郁气。但没想到,到了栖凤阁,同样也是黑灯瞎火一片,迎出来的小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汪成海商量好的,居然说一样的话。 “回娘娘,我家主子逛园子去了,没让奴才跟着,绣灵正打发人找呢!”小福子点头哈腰,一脸狗腿样,但这话却把雪清给堵得不行。皇上自己逛去也罢了,这贵妃可最是不爱逛的,而且她娇惯得很,鲜少有不带人自己出去的时候。就算有,也是白天,晚上从不这样。 雪清是怎么也想不到,贵妃如今也跟那些女人一样,表面上装得不问世事,实际上同样要争要夺。其实皇上跟谁出去,她管不着,就算贵妃拉开架势也来争,她也不会这样堵心。 她堵的是自己把贵妃引为知己,什么事都跟贵妃讲,但贵妃却不是这般想,心思算计她是半点不知,半点不防。现在满宫都知道,她林雪清有今天是贵妃的功劳。如今来了行宫,贵妃主动让出旋彩阁,怕是连皇上也觉得,贵妃是一个有量能容,气度非凡的人。她越想越是憋屈,一扭头领着人就回了宫。 绯心现在是觉得,入宫这四年,真真是把她以往所受教育颠覆个彻底。其实她进宫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红粉战场比的不仅是光艳明媚,更多的是心思算计。她是带着乐正家的希望来的,如何也不能倒下,所以这几年,不可不谓苦心筹谋。她筹谋其实只是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不但要生存,还要处在一个相对好的位置生存。只有这样,乐正一家才能因她而荣耀,不为财权,只为名声。她不介意被人利用,有人利用就证明你还有价值。 她最怕的不过就是意外,但近这一年来,意外频发,面子也损个八九。之前皇上要对付阮氏,在她这待了好些天,白让她担个专宠的恶名。紧着雪清小产,她又落个操持不力的恶名。后来除夕宴上摔了一身酒菜,险没让众人笑掉大牙。如今可好,包着个毯子弹琵琶! 是她活该啊,好端端地说自己会弹琵琶,这会只有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围了个毯子。是她张罗要弹的,衣裳扯破了也得弹。她快把槽牙都咬碎了,勉强把《清韵叹》给弹全乎了,觉得皇上真是把什么仇都报了,当初她管皇上讨身后名,现在再没脸讨任何恩典。 她低着头,一身一头的汗。突然两只手撑在床边,她一噤,不知何时他起身过来了。“这是《清韵叹》吗?”他的声音里带了压抑不住的愉悦。 她不语,说实在的,她弹的是什么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云曦伸手拨开她的发,看她微湿的碎发,她一向如此,强撑着努力做,就算再不愿意,也只知道受着:“朕觉得调子像,但拐得太多了些,更像‘转调清韵叹’。” 他戏谑的话让她更不知怎么回,抱着琵琶也不开口。他扶了她的腰,自她怀里把琵琶拿走:“身上还疼吗?” “谢皇上,臣妾好多了。”她终是应着,伴着吁了一口气,讨他高兴自己就得出丑,想想就觉得疲累又难持得要命,但听他语调温和,气息凝定,没了方才的浮荡火烫,倒也让她安静了下来。好在没人瞧见,反正她里子早糟的不是一星半点。 “家里的买卖还做吗?”他慢慢倚过来,连人带毯把她抱住。夜早浓深,他却没半点困意,倒是生出了闲聊的兴致。 “父亲入仕以后,生意交给三叔经营。”绯心实话实说,没敢上来就来一句“回皇上的话”让他着恼。其实为官之后不该再从商,除非受官办经营,但族内经营并非不允,有些大家族,有人入仕有人从商,在锦泰并不少见。父亲捐官之后,便按制将手边生意渐渐转给叔父。若真是全停了,一个是祖上买卖不能如此,第二便是父亲这一路用钱的地方极多,若是没有生意支持,怕是不等为她谋得秀女之位已经撑不住了。 “朕给你叔父个差使如何?”云曦淡淡说着,“他既是贩茶的,听说淮南亦出好茶。让他支了内务银子替皇家买茶,岂不便宜?” 绯心一听,眼睛一亮,想来出这个丑还是值得的,忙着起身便想磕头谢恩,但他摁着,她动不得,只得颤着声音说:“臣妾谢皇上恩典。”替皇家购物,这绝对是肥差,领了官家的银子,就算不贪,也能从中得不少好处。而且这样,三叔就有机会常出入京师,这才是最重要的,绯心也总算有个依傍。所以她心里特别激动,差点又要说出些表忠心的话。 “那贵妃拿什么谢朕?”他绝对是一个施恩望报的人,绯心早知道没那么便宜,只是一时太激动,有些忘了形。这话又把她说愣了,不待她开口说什么万死不辞之类的,他已经接着说:“贵妃一向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却把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放在心上!”这话说得绯心有些云山雾绕,她可是把他的话奉若神旨,那遵旨的话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哪次没屁颠颠地去遵守?但她不敢辩,只是喃喃地:“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说过,贵妃若身居高位,何愁没有身后之名,贵妃听到哪里去了?”他说着,手顺着毯隙又钻进她的衣襟里去,那里破了一大块,此时更是方便了。她浑身发紧,更因他的话说得白,让她的声音越发颤:“臣妾无出,不敢觊觎。”她索性也白着说了,当时皇上于朝上宣诏,无子不入中宫。她没资格争,更没能耐争。 “你也知道无出?既然无出,本月初三你又干什么呢?”云曦声音有些夹着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非逼得他把话说白了,让他折了脸面,还是因为,他真觉得她是个不听话的主儿。 绯心想了下,总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初二那天,他们下棋难得融洽,当晚他便欲留宿掬慧宫,但德妃声称自己不舒服,把他给拽走了。到了初三,本是该她侍寝的日子,德妃又先一步跑到启元殿截了她的和,这样一来,她等于连续三个月都没侍寝一次,有孕的机会更是渺茫,难怪他说把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放在心上。 其实德妃这样做,绯心是明白的。德妃并不是一个笨蛋,经历过小产的事,她也对权谋更上了心。但她不如绯心理智,因她心里,皇上的宠爱是第一位,远远高过有名无实的身份。她这样想,自然在争宠的事情上就格外上心,而且往往失了理智,哪怕对象是对她有恩的绯心,她也不能容忍。其实平日里,她还是很注意与绯心之间的关系,但是一涉及圣宠,她就有些失控。 皇上之所以对德妃容忍,并非是皇上觉得有愧于她,而是他要用林家,要用林家,就得先稳着后宫这位。但皇上显然不打算让德妃称后,因为他不打算再培养一个阮氏一族出来。也正是因此,皇上不能说的话,得借她绯心的嘴说,皇上不能做的事,得借她的手做。他并不是真心想让她当皇后,他只是需要借她的手挟制德妃。同样的,挟制一些他想用,想稳住,又不想让其坐大的宫妃们。绯心想到这里,终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总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丑也算没白出! 绯心恍然大悟,他生气,是因为她没能办好事。初二那天她直接就把他送走了,初三那天听闻他去了莱音宫,她根本没作任何反应便认了,或者这也正是他今天特地把她带出来的原因,她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皇上费尽千辛万苦,时隔数年,才把阮家打下去,皇上绝不会再让任何一支外戚再坐大朝中,这也是皇上之所以要留着她的原因。之前她贸然提出要身后名,是因为她已经觉得自己穷途已尽,力再难为。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为弃子,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其实不是,她还是有价值的,所以当时他才会那么生气。 她这般一明白,心中战火更是灼烧不绝,她觉得现在是该表忠心的时候了,便低声说:“臣妾一定不负皇上圣恩,回宫之后,定会好生管理诸妃,以安后宫,以宽圣心。” 他垂着眼看她,面上突然微微抽搐,手上一使力,一下攥得她低呼出声。他狠狠地揉她一把:“你可要记得今日的话!”他有点咬牙切齿。 她诺诺点头,忍着痛说:“臣妾谨记。”她忍得冷汗都快下来了,他终是松了手搂紧她:“晚了,歇吧。”说着,他再不开口,闭了眼寐着了。 她也不敢多言,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挟制宫妃,她有的是法子。绯心窝了一会,便觉得睡意蒙眬,这一晚过得极长。她一会子工夫便睡过去了。 因睡的姿势不好,加上绯心本就有个择席的毛病,更是半寐半醒,天未亮便醒了过来。她刚一抬眼,见他亦是一脸的倦意半睁着眼,想是他也一宿难安,而且她窝在他怀里,总是比他舒服些。她一动,发觉他一直箍着手架着她的腰臀位置,不致让她坐实发痛,又不致半悬太累,一见如此,她实在感动,揉揉眼,生把潮意顶回去,慢慢拱起身,托着他明显有些发僵的手臂:“皇上,臣妾给皇上揉揉。” 他看她低眉顺眼小媳妇相,十指纤纤却着力准确,一时有些发怔:“这也是因你母亲的缘故?” 绯心慢慢弯折他的手肘,轻应了一声,接着说:“臣妾没能服侍好皇上,让皇上受罪了。”她说着,眼圈有点发红。 “好了。”他说着揽过她,声音温和下来,“外头已经雇了车,至暖玉湖畔便会有车来接,咱们走吧。” 她听了一暖,敢情他昨晚出去那会子,估计已经吩咐了侍卫去找车驾。 他们起得太早,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绯心就着泉水打发他洗洗,自己也凑合着洗了手脸,便出了客栈乘了车往暖玉湖方向去。天还透着黑,庞统领带了三个随从,一路骑着马,引着云曦的马随侍在周围,至了暖玉湖林道一半,再往北去便近了山围。 车夫驻马下车,领了银钱转头回去。待车夫走了不久,便缓缓打林道里过来一辆马车,围着厚厚的蓝色包绒布,正是昨天晚上那辆。赶车是两个侍卫,留在这里守了一宿。两人迎过来跪了一跪,不敢多礼,忙着伺候两人上车。 绯心有些撑不住了,腿间隐隐作痛,因她昨天实在自己不方便,没办法把药涂得妥当,加上腰也疼,头也开始昏昏的。她一直强撑着,这般回去,估计与太后请安是要晚了,但还算混得过去,现在在行宫里,不似在恒永禁宫那般。 皇上与太后,那母子情的确是真,太后对皇上有抚育之恩,皇上亦行孝道。只不过宫帷之中,一切皆以江山为先,情恩若与权势相抵,无异卵石相击。太后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大势已去,皇上已经尽可能地温和处理,维护她们阮家最后体面,就是顾念着母子情分,所以太后自然也当退则退,于后宫颐养天年。 太后依旧是太后,就算外戚倒台,与皇上情分仍存,她依旧是后宫身份最尊贵的女人,所以绯心依旧会对她供奉至孝,绝不会变嘴脸。 单马轻车,此山亦早开出盘山大道,虽然不如来时那般披星赶月,但行得也不慢。他们至内苑的时候,天才是蒙蒙亮。汪成海没敢在侧门那候着,只是派几个小太监迎着,他们下车换辇,至花廊各回各宫。绣灵巴巴等了一宿,见她回来,忙着跟小福子一道悄悄把她搀进去。小福子忙着去准备一应事宜,绣灵一直把她搀到寝殿内厢里去,一见她病歪歪的,手都打着颤,当下也心痛起来,但她不敢埋怨皇上,只顾着打发人给她更衣。 她衣裳一褪,绣灵着实吓了一跳,两腿内侧皆是乌紫大片的血淤!贵妃一向细皮嫩肉,何曾见有如此惨景,绣灵当下心底一酸,哑着声音再是忍不住:“这,这可怎么好?”这位置,太医都瞧不得,但瞧着劲头伤得不轻,一下让她乱了手脚。她知道贵妃好面子,她掩严了帐子,扶着绯心歪着,搭了缀花的锦被:“娘娘,不如让太医来请个脉,奴婢瞧着伤得厉害。” “不用,一会子找些化淤的药来上上就好。”绯心连话都懒怠说,还是这里舒服,让她立时就有些昏昏欲睡,但她还是把吩咐说完了,“一会子让小福子告个假,说本宫昨日逛晚了,引了风,今日不得前往长安殿请安了。” “若不前去请安,还是要请太医更好些,如此也能周全。”绣灵实在觉得这伤有些骇人,找个太医备个脉案才放心。若脉象无碍也就罢了,外伤抹抹便是,若不成,这可得提早调治,别落下根子才好。 “也好。”绯心说着便歪躺下去,闭了眼睛,“无事莫要吵醒本宫,一会子所有见礼皆免,不必传来。” “奴婢省得,这就去准备下去。”绣灵给她掖好被角,瞧着她面色发惨,有如梨花拂风,但有些事还是得报,“昨儿晚上德妃来了,估摸着先去了皇上那。怕是心里生了疑,想着您昨天晚上和皇上一道出去了。” “无事,她若来了,本宫自有交代。你先下去吧!”绯心闭着眼说。 绣灵听了,便忙着出门去宣请随行太医,让小福子前往长安殿请旨并告罪。一会子工夫,太医便至了,他亦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碟的,隔帐蒙绢探脉,便知只是劳累乏疲,外带有些血滞凝涩,脉阻不畅,许是受了些皮外劳损。 他一瞧绣灵那样儿,便遂其意说是娘娘昨夜受了凉,加上冲任空虚,气海略亏,引了些风寒,便开了些温良补剂,落了案给绣灵交差。 绣灵这边在宫里忙活,打发了前来探看的嫔妃。德妃没亲自来,只是打发人来问了问,绣灵就把事先绯心交代的回了。辉阳宫那边也打发陈怀德来探看,说了几句官话,临走的时候悄悄塞给绣灵一个纸包,绣灵打开来看,是两瓶御制的紫玉化淤。陈怀德是汪成海的心腹,同样也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早知道贵妃今天请不了安,必是要走一套请医问药的路子。绣灵正好也省了麻烦,这紫玉化淤,比她这里的存货强了百倍,用不着再请旨领落人口实,也少一桩心事。 小福子一会便回来了,说太后听闻贵妃病了,便赐了些补药,说了些体恤的话,嘱她好生养着。年节下,又在宫外,不必立规矩之类的。 “这边折腾了,那边又心疼,早知如此,还下手干什么?”因着无人,绣灵喃叹了两句。 “既知是心疼就是好的,总比下手也不管死活的好。这事咱还见得少吗?”小福子眨巴两下眼睛,让她别再多话。 “是了,也是这个意思。”绣灵把药给小福子,“一会子别去外头通传,自家小厨房里给主子熬点子燕窝先用些,再拣点珠子磨成粉,跟这药一起敷了,再把那咱自己带的丹心养荣让贵妃服一剂,许是就好些。”绣灵低声说着,“刚程太医瞧了,没说什么。我估摸着没什么大事,他也省得事,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照着风寒落的脉案开的方子。那药你打发人领回来,随便扔着便是。” “我省得。”他顿了一顿,“真瞧不上那拂香院的那位,刚回来时正碰着她打咱这出去,瞧那一副喜逐颜开的样子,巴不得咱家主子起不来才好。之前在宫里,就老瞥着眼,纵着奴才说咱家主子是暴发户,刚才我行礼慢了,便喝着九条三律的让掌嘴,她算是个什么东西!就仗着老子是个看大门的。” 绣灵知道他说的是华美人,拂香院是她在宫中所居的宫院。那里实际住了三个美人,只是她比较得宠,住了正院,虽然拂香院没有主位,但她也算占了一主。她的父亲是京师直隶营的散骑将。听说她在家就骄横,进宫以后也一向是行如风雷,虽是个美人,但气焰倒是不低。小福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她是主,你是仆,她岂有打不得的?”绣灵添了一把火,“你近日小心些,多少听着,赶明捏着事,便可请旨。咱家主子是贵妃,她不过是个美人!” “不用你教,快去伺候吧。”他抚了抚脸,那上面根本一点看不出痕迹。那华美人再嚣张也不敢真打,毕竟差着阶呢。 绯心第二天便前往长安殿请罪,阮星华一见她病歪的样子,倒不像是装的,面上也缓了许多,直言说这些天好生养着,别再折腾病体,规矩在行宫可免则免。这才给了绯心静养的时间,她一连养了七八天,肿消得倒是快,破皮也渐好,但青淤却一直难化。她也正巧找个机会不出门,合着她随行来行宫游幸,别说逛山了,便是这宫苑一角她都没去尽,就跟来这闭关没什么区别。 她人在闭关,眼耳可没闲着。这几天,谁又去辉阳宫,谁去的次数最多,谁不是老实听召自己送上门去的,谁又巴巴地想计跟皇上碰面讨巧,她心里都有准谱。现在是皇上让她整顿后宫,她自然要做得好。行宫里先有个成算,回去了,搬出祖宗规矩来,凭谁也难露头。 皇上与臣工在山中游了几次,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微了服去四周边镇扫看扫看,只是没再去南骊镇,绯心估计是怕再碰上那个掌柜,说漏了嘴。这一眨眼,该回宫的日子也就近了。居安,行执两府已经飞报了京城,让宫中准备出迎。这边亦准备好一切,欲动身回宫。 这些天绯心一直称病,就连居安府为皇上准备的内苑小宴也没去。既然在太后面前说病,断不能一有宴请便马上生龙活虎,如此哪里像得?听说宴上皇上派赏,无人落空,是北域所炼奇香,不过因绯心没去,皇上似是把她这个人给忘记了,没她的份! 这事绣彩还叨叨了两回,因她觉得自家主子是个好香的,还曾经是给皇上制过香的。虽说这赏没什么金贵的,但是个念意,皇上也不该想不起贵妃。 绯心倒是觉得无所谓,她并不是好香,况且香料她宫里多的是,她也不在意这些个。她现在只是盼着叔叔快来京师领差,差事落了实,她手底下也宽裕些。不过这些个事,都得回宫再说。 今日正是起行之日,她养的这几天,皇上一天也没来瞧过她,除了头一天装个门面让陈怀德来了一趟,后来就再没动静,连让汪公公来问候一声也没有,有时绯心也觉得淡淡失落。但这想头总是一闪即逝,从形势考量,皇上不来看反倒不会让她太过于锋露,所以,绯心也没空去琢磨那点失落。 德妃倒是来瞧过两回,因绯心这几天身上的确不爽利,那晚回来之后又赶上信期,面色很是不好。德妃虽是心里生疑,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什么,更因后来皇上对绯心的病情不太关心,倒是让德妃又有些宽心。 绯心倒不在意别人如何揣度,她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她与皇上有时想法一致,皇上交与绯心的事情,有时不需要说得太白,她也能明了他的需求,但有时他们却大相径庭,她对他处事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时她左思右想,亦是不能通达。他时而按理出牌,时而不按规则。不过自古就是天意难测,圣心难度,擅自揣摩圣意是死罪。 这些她并不在意,君为臣纲,为三纲之首。她虽是后宫女人,同样也先是“臣”,为臣者,不需要揣度圣心,只需尽心效主,有忠君之心便为首则。之前她之所以惹怒他,是因她擅自度其意,认为自己无用该弃,讨要身后之名的恩典,这就是不忠的表现!这错误她以后不会再犯,只消她尽心忠君,为皇上谋事,不再事事先度圣心,讨要恩典,置自家于度外,便可保得齐全周整。 她便是这般想后,顿觉自己轻松了许多。她依旧重视声名,但想来以前夹于太后与皇上之间,不敢大展拳脚为皇上办事,实是不够忠心。现在她已经摆脱夹缝,更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回宫之后,亦已经过了年节。诸事开始上轨道,皇上因正月时闲暇,臣工亦是随着逍遥了一月,至二月初八从行宫回来,皇上便事事督谨,越加勤勉。 天下有明主,则为万民之福,绯心为此也觉是自己的光荣。若是她在一个昏君后宫,以她以往这种不敢劝诫,只省自身的个性,定是也要背上一个奸妃的恶名。也正是因有他,后宫无人承“奸”之名,所以,除了光荣之外,还觉得格外感恩。 云曦于朝堂之上躬勤,绯心于后宫之中掌持。她回宫之后,便与德妃商忖后宫肃风之事,欲先从启元殿下手,不许任何宫妃以任何理由前往打扰圣上安宁。 因祖宗有训,一向诸人只听得未管得。如今贵妃拿此说事,贵妃入宫早,德妃林雪清也不多说什么。况且雪清早就对众嫔妃就种媚行之色看不顺眼,现在顺水推舟,由着让绯心去出头。德妃点头应和,拿出德妃掌印落在绯心的表奏上一并呈给圣上。 云曦瞧了,大笔一挥便准了,下了手谕,全权交与贵德二妃处理。这道旨一下,绯心就开始挽袖子大刀阔斧。她头一个是还启元殿清静,第二个便是要截断那些天天埋伏于皇帝回宫路线,企图与皇上不期而遇的伎俩。她广布眼线,将那些从执路太监口中得到消息的女人一一拦截,并且处置了几个以此生财的执路太监。更令于宫禁之后,宫妃不得出所住宫房,不得于四处游走。每日皆严查巡探手册,不时布巡灯巡探以作查访。宫禁嫔妃不得外出,这也是有祖训的,现在绯心搬出来,声壮腰粗,格外有理。 雪清心里也觉得稀奇,这贵妃见雪清上位之后就诸事不管,怎么行宫一趟回来,就跟转性一样开始事事挂心了?不得出入启元殿这可以理解,那里毕竟是个理事的地方,外臣侍卫常有出入,如此这般嫔妃再去也不太像话,但后头这两条可是有些过了,摆明了不让嫔妃主动接近皇上。 其一,贵妃这般断了太监生财之路,下头不敢言语,但心有芥蒂。其二,诸妃因此必生不满,到时总有见皇上的时候,总归有忍不住说几句的。一个人说便是谎,十人来说便成真。贵妃以往一向处事乖滑,从不肯出头,总是冷眼看后宫争斗,自己一点错处也没有,如此才能一直稳居三妃之首。如今她这般做,分明就是给自己树了更多的敌人,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德妃纵是心内觉得怪,但也不多理会,后宫之中,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更何况,她们同侍一君,单就凭此,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在绯心这种密罗织网般的管理之下,后宫的确清静了不少。启元殿那边是无人再敢涉足,入夜之时,各宫嫔妃也算自安。绯心很是辛苦,但心里却是比曾经坦然了不少。这样一来,必是会得罪人,但是,若真是想做到能持掌内宫,就不能怕得罪人。以往,她凡事皆不肯出头,总念着收买人心,这四年,一直做老好人,钱亦花了无数。的确是收到不错的效果,有极佳的消息网。但是,光是这样是不够的。古有云,文死谏,武死战,以为忠矣。她非男子,不能以文辅于朝,以武镇于疆。但于这后宫之中,她亦要谨持忠君之心,不再以个人荣辱而戚怀。当她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轻松而无惧。 但后宫之中,有名谓的嫔妃好几十,有些没位没胆没钱也没依靠的自然敢怒不敢言,但有些就压持不住了,比如灵嫔,俊嫔,和嫔,吴美人,华美人。这几个平日里就结成小帮,对贵德双妃把持后宫很不以为然。如今贵妃如此挤对人,自然是忍不下气的,一时间风言风语不少。太后也把贵妃叫去问了问情况。虽然没什么重话,但意思也是让贵妃别做得太过。 灵嫔一向是个精明人,她是同期进宫封位最高,但家世最差的一个。自从阮丹青出事之后,紧着西北总巡又让人弹劾,证据确凿让皇上抄了家。本人拿到京里论罪,一众妻妾子女仆人全充了人市。听说家里抄出银钱数百万之巨,后来又牵扯上几个大族,着实闹了一起。灵嫔的父亲借此补继上位,成了西巡九省的总领司马。其实这是皇上在逐步清除阮家势力,慢慢收剿兵权。上任北巡是阮丹青的姻亲,贪污的证据早在皇上手里压着。现在阮丹青一死,紧着就是他两个儿子因服孝先后让皇上卸了职,现在就开始慢慢清阮家的连枝。 当初灵嫔进宫,除了德妃先封的之外,其他人就数她的位高,她当然也明白皇上的意思,借着这个提携父亲。这是皇族与世家之间千百年的定律,世家借着与皇族沾亲从而提高地位,获得更大的利益。皇族借着世家达到稳固江山的目的,而送进来的女子,除了为皇家添血脉之外,还肩负着同样的任务,就是成为家族攀爬的阶梯以及稳定双方关系的人质。 灵嫔因着这一层,自然不会在宫里生事,以免连累父亲在外的发展。加上她家里京上没人,自然就格外小心,一直采取的都是坐山观虎的策略。但她也断不能因此就甘心让贵德双妃再度坐大,那样下去她便是不战而败。所以她就没事点点火,扇扇风,等那忍不住耐不了的先露锋出来! 总有先露锋出来的,而这个,正是华美人!灵嫔这个小集团等的是枪头,要看交锋之后的结果,而绯心这里等的也是枪头,要杀一儆百! 二月二十六这天上午,绯心已经端坐在掬慧宫正殿,着淡金孔雀展屏红围袍,袖口,领口都缀赤狐毛。长发团三束飞翔宫髻,上缀明珠,彩石,八宝钿等华饰。眼绘明彩,唇点朱红,一手撑扶,展开阔袖,看上面雀飞花展,明艳非常。绯心眼微微冷凝,看着下面跪的女子。比她预计的要快了许多,居然不过十来天,便有这捺不住性的人来撞她的枪口! 绣灵站在绯心身后,小福子则搭着拂尘立在阶下首。两边罗列着一班宫女太监,整个大殿撤了座,四根朱漆大柱森立,殿门大敞,冷风呼呼地灌,显得空落落又有些寒凛。 华美人一身鹅黄宫装,披着银围子大氅。她跪不住,不断地扭着身子换姿势,面上带了七分委屈三分怨。头发依旧绾得精致,上面的蝶饰微微地颤摇,有着随时欲飞的灵动。 “娘娘若有训示,臣妾必洗耳恭听,如今时辰也不早,臣妾还要去莱音宫请安。”华美人微提了腰身,扬着下巴开口。 绯心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妃位在这宫里不止贵妃一个。有话快说,臭架子少摆!绯心轻轻笑了笑:“妹妹昨天生辰,拂香院里好生热闹。陈吴两位妹妹也在,三美同聚,还欲邀圣上赴往香阙,以致本宫备了礼,倒没机会交与妹妹。”她说着,睨了眼,“来呀,把本宫给妹妹准备的东西拿来。” “臣妾身份低微,哪敢向娘娘讨赏。”华美人话还未说完,常安已经捧了个大锦盒走了过来,径自摆在华美人面前,伸手把盒盖一开,华美人的脸霎时变了颜色!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盒里的东西,声音变得有些尖厉起来。 “远清山倚月庵,自太祖时期罢殉开始,先后有三百四十六名宫妃前往奉佛清修。如今妹妹欲去,本宫与你也算姐妹一场,当然要先行备妥物什才是。妹妹先瞧瞧,若短了什么,本宫再着人准备!妹妹志向清灯,遥问先灵,自是本朝女范,本宫绝不会亏了妹妹。”绯心无视华美人一脸青灰,扬声说着。 “呵呵,贵妃娘娘,这话说说便罢。臣妾自不敢外传,如今圣上风华正茂,娘娘却令臣妾出家。不知道的,还当娘娘有心咒圣上早日龙驭殡天呢!”她话一出,殿上的人皆变了脸,小福子冷声喝道:“华美人好大胆子,如此大逆之言也可说得?” “娘娘做得,臣妾如何说不得?”华美人嗤之以鼻,接着转脸瞪着小福子,“你算是什么东西?在本宫面前狂妄!”她说着,呼的一下站起身来。 常安欲上前去按,绯心微一扬手止住他的动作。她慢慢站起身来,踱下阶向着华美人:“本宫于本月初九与德妃共同召训,领诸嫔妃拜先恩殿,奉圣上手谕,请祖宗训诫。于太祖孝诚皇后位前,令使后宫清平,诸妃守德。共拟妃戒一十九款,不过半月工夫,如何华美人便抛诸脑后?” 华美人面色微变,身体微颤:“臣妾入宫以来,谨守宫规。妃戒之中,并无提及不许生辰设宴!” “拂香院三位美人,平起平坐。华美人占据正院,却并非主位。当三位同掌,共使生平。陈,吴两位,何以要向妹妹行大礼?便是生辰宴庆,也该并立颔首而止。妹妹打压同宫姐妹,又是因何?”绯心话一出,华美人面色更灰。都说贵妃密罗织网,无所不知。关起门来,姐妹调笑之事她居然也能知晓!难不成这拂香院里,也都有她的眼线? “不过宴上欢歌,也无可厚非。本宫并不作他议。但宫戒有明令,欢宴适可,不得通宵达旦。寅时过三刻,妹妹依旧把酒共醉,直至酩酊,又是何道理?”绯心继续上前,“传递书信至启元殿,内里却附兜衣粉裾,诗云红藕香莲柔纱挽,烟灯华笼待君眠!此等媚词浪调,辗转传递,不避外臣。又是如何守规?若是闺阁随意,倒也无妨,只可惜妹妹所托非人。这封信落到兴华阁曾广海的手里!当时老夫子已经面色昏惨,弄得圣上颜面无存!后宫作此颜色,本宫与德妃自当领罚。而身为始作俑者,无视妃戒,先恩殿牌位之前所起的誓,全成妄语。要本宫如何能容你?” “这,这不可能!”华美人踉跄了几步,眼瞪得滚圆,“那曾广海一个捉笔酸腐,如何敢私拆圣上的信件!” “你便是认了?”绯心凝着她的眼,“你当本宫冤枉你吗?”说着一扬手,袖里抖出一方帕子,直摔到华美人脸上。边上扬的半丝绢带划过她的眼,让她一阵哆嗦。这帕子半幅鸳鸯图,粉透的质地,正是女子内兜小衣裁的。光看这透光的薄纱,殿上已经有掩口欲笑的,更是让华美人脸涨得酱紫。 小福子在边上大呼痛快,他就等着看今天的热闹呢。自打从行宫回来,他就一直特别留心拂香院的事。这四年,贵妃没少在底下人身上花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华美人自以为小心,以为买通个启元殿的执路太监就万事大吉。却是想不到,她的专横让她今天错漏百出! “华美人不想着宽慰圣心,安守本分。内厢之中还藏这种不堪之物,平日里就不知避忌,道皇上对你念念不忘,难舍难分。难道都是凭此物吗?”绯心说着,袖里又是一个东西猛地摔出去,险没砸了华美人的头! 这回绯心也动了气,当时她瞧了这东西险没七窍生烟!华美人居然在宫里藏合欢散。本来她只打算警告一下华美人,没打算太狠。但这华美人实在不堪,若是后宫都用这法子去留皇上。怕是皇上宏志未起,先命去了一半! 瓶子猛摔在地上,碎开来,白色粉色的小丸滚了一地。在风里摇摆流转,不时地碰撞又散开。华美人已经面色死灰,突然伸手去扯绯心:“你凭什么搜我的宫房?你算什么东西!” 绯心微退了一步,边上常安和常福已经拥上来,招呼几个太监直接把华美人摁趴在地上。绣灵过来搀住绯心,厉声喝道:“娘娘何等身份,岂用得搜?”她说着,头微是一摆,外头已经搡进来一个小宫女。翠色衣衫,脸冻得通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贵妃娘娘明察,这些都是我家主子让奴婢从平安殿拿的。给了秦公公三十两银子,奴婢没有半句胡言!” 华美人面色紫青,忽然笑起来:“哈哈哈,乐正绯心,你的手真是长得很啊!千不该万不该,本宫不该中你的计!但那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让本宫出家,若要罚要打,也得等皇上来决断!你和林雪清,也别想得意多久!” 是她中了计,二月二十那天,她在园里看到贵妃饮茶。今年春早,东都园柳条抽了嫩芽,她想编几个嫩枝篮子玩。贵妃在宫里整风,搞得众妃都不自在。她们姐妹也抱怨了一起,才约着三五去游园。结果就撞上了贵妃,听得贵妃在跟奴才闲聊。叹自己苦心也得不到皇上赏识,弄个里外不是人。姐妹们也不愿意与她一处,皇上也不上她的门。然后便有奴才说,皇上爱诗,不如以诗传情,讨个新鲜,也不算违规。到时皇上来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哼,真是笨啊!贵妃根本就是故意,根本就是在引那愿者上钩的笨鱼! 合欢散的确是她弄来的,但皇上一向对香料丸药之类的敏感得很。她根本一次没敢拿来用过!况且后宫之中,她就不信只有她弄这玩意!是她低估了贵妃在后宫的影响力。她以为自己藏得密,没人能发现。但这也太快了!昨天晚上起宴传诗,今天早上不过她去太后那一会。到这里,东西就让翻出来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皇上在朝中,宫里怕是看笑话的居多,谁愿意替她说话? 唯今之计也只有拖了,拖到皇上下朝。所以华美人如今也豁出去,脸上戾气更剧!绯心自然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瞄了一眼小福子。小福子会意,手底下连扯带拽,几人把华美人捂着嘴便拖了下去。 绯心看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对方已经面无人色,只知道不停地磕头。绯心微展了眉:“凌烟。” 那小丫头被绯心一叫,更是三魂去了二魂半,吓得直叫着:“娘娘饶命,娘娘开恩!” “你举报有功,本宫该赏你才是。”她反身上了阶,重新坐在座上,“你且先回去吧。”说着,边上已经有太监将她拉起来,扯着往外走。小丫头已经说不出话来,踉跄着出去。 绯心静静地坐着,面上看不出半点表情。她眼半垂,瞧着地上散落的药丸。半晌开口:“把地上的东西收收,交到宗堂那里去。报居安府,说华美人行为不检,发至倚月庵为尼。通报各宫,让大家引以为戒,若有二例,便没这么便宜了!” 德妃林雪清一早便赶赴掬慧宫,二月二十六那天,绯心处置了华美人。当天通报各宫,并且也报了宗堂。本来雪清听了这事,心下暗喜。借着绯心的手处理了一个讨嫌的眼中钉,而且绯心居然办事奇快,让她觉得痛快。 但是二十七日,华美人的父亲华散骑竟然跟着京畿总提一道入了宫,跪在启元殿前求见皇上。真不知这消息是哪个递的,雪清想了半天,觉得最有可疑的是太后。这华散骑跟阮家没什么交情,阮家倒台的时候也是倒阮一派。但是太后肯定是不想让贵德双妃就此把持后宫,便把消息透露了出去。华散骑一边派人飞骑前往倚月庵去找女儿,一边就跟着自己的上司进了宫。皇上后来宣了华散骑进去,两人所言无人可知。但听说除了华散骑的上司联保之外,还有几个文华阁的学究也跟着劝。小小的一个散骑,小小的一个美人。居然惊动了文华阁,以及京畿总提。让雪清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事后一想,她不由得冒了冷汗,自己又着了贵妃的道了。现在是双妃共掌,平起平坐。但绯心在前往行宫前根本对宫事不闻不问,回来之后与雪清商议,最后落的也是雪清的印。 她终是知道为什么惊动之剧了,其实大家现在把矛头对上自己的父亲了。怪不得贵妃不在意当这个出头鸟,她早有后招。一应文册落的是双妃的名,但是最后执印的是她德妃林雪清。她一向在宫里比绯心高调,如今绯心反其道而行。只会让大家认为,是她雪清在后头挑唆的。拿宽容的贵妃当利用工具! 她父亲现在是央集令右丞,官拜二品,几个叔伯都在朝中有职,兄弟几人也都分散各部。而父亲的职位非常敏感,掌管所有世族籍册,挑人调职,皆有所查。基本上是最容易被人猜忌和动荡的。当初父亲是拼死跟皇上一个鼻孔出气,不停地在朝上朝下触阮家的霉头,跟太后的关系很僵。后来阮家一倒,父亲上位,有很多人都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凭着拍马屁和仗着有女得宠才能有今天。 现在后宫出了华美人的事,散骑将上归京畿营,而京畿营的右将左含英又曾经当过阮丹青的副将,这个人生性耿直,当时在阮丹青的手下的时候就混得很不得志,一直被打压。但即便如此,满朝倒阮之时他也没趁机踩上两脚。皇上极欣赏他,又觉得他领兵有为,便提拔他成了京畿营右将,将皇城保卫的工作托付给他。左含青虽然是个莽夫,他感激皇上栽培,又没有因为他曾经为阮家服务而将他归于阮氏一党。上任不久,就主动把全家都迁到京师来住,以示对皇上的忠心。他性子刚直,所以对林孝的一些行为很看不上。所以这次手下散骑之女出了事,他听了二话不说便让总提带了散骑进宫。目的就是不想让林孝的女儿在后宫兴风作浪!这本来是皇上的家事,他管不着。但这人就是鲁在这里了,他得了信之后就觉得林孝实在不地道。京畿营和央集令一个归司马,一个归司徒,本来各不相干的事。散骑的女儿不过一个美人,哪里就招惹那个高高在上的德妃了。摆明了要让他京畿营这里没脸!而且几次三番上疏举荐,想把人往这兵司里塞,不是他的学生就是他的亲信,一心想当阮家第二呢!左含青是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再一见华散骑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脸,华散骑家里有个白痴儿子已经很背晦了,养个女儿如珠似宝,进了宫没一年就让人弄得出家了。一想就更是火上浇油,一时也顾不得许多! 第八章 原是局中更有局 雪清入了掬慧宫,绯心正在偏殿里摆弄香料。她也顾不得寒暄,直奔主题就去:“姐姐,姐姐可听说这几日朝上的事?” “妹妹来得巧。”绯心笑着拉了她的手,并不接她的话头,“绣灵刚做了黑芝麻糊,陪姐姐吃一碗。” “妹妹哪有心思吃点心。”雪清看着绯心一身素锦白衣,长发松绾,一副自在悠闲不闻世事的样子,“姐姐要处置华美人,也该跟妹妹商量一下。而且最终定审,也该过了宗堂居安才是。如何就急着把人送走!” “我已经报了宗堂及居安。两府都没异议,也上奏皇上,禀明太后。这事妹妹前两日不说,今日怎么想起来了?”绯心拿过绢帕净了手,淡淡地说,“妹妹觉得有不妥,就该早提才是。如今人已经去了,各宫都备了告。难不成再自打嘴巴,把人弄回来不成?她私藏合欢散是事实,祖宗有训,此等媚行扰圣之事断不能容。让她出家,并不过分。” 虽然小福子不时说些宫里关于华美人的传闻给绯心,但她一向并不算是太在意。传言有真有假,她听听也就罢了。华美人是有些言语过利,但也是小孩子脾气,家里惯的。绯心也并不会因此生芥蒂。绯心是秉着忠君之心,这合欢散对身体有大害,武宗当年就是用得太剧,以至英年早逝,引出诸王混战的惨剧。历史教训,不能不引以为戒。所以后来先帝有明令,后宫之中,再有女子行此等劣行,断不能轻饶。 如今皇上让绯心管理后宫,人人不满,处处生乱,她本想小惩大戒。是布了暗套,看哪个不知规矩的要来顶杠。但她没想到,这般一套,居然套出这样一件事来。她哪里能忍得下去?更何况想起之前皇上所说的话,似有怪她一直只顾自保不知管理之意。更是让她下定决心!她不算狠,照律该赏那华美人白绫三尺才对。如今只是让她出家,还给她留了名声,药的事两府知道,但未向各宫通报。若是她有心悔改,过几年再接进来也不算过。但此时,别说德妃来,便是太后来,或者是皇上舍不得也来,她也绝是不让! 朝上的事,绯心一个女人家,纵有常安常福不时给她消息。她知道也就罢了,从不多言半句。德妃上来便有责怪之意,绯心哪里听不明白?是因为绯心让德妃落了印,这事让她也兜了一半!说实在的,当时德妃揽宫事就该有这个思想准备。绯心一年到头地顶杠,知道要想揽权这点子事根本不算什么。 “她不过十几岁,风华正茂,扔到那倚月庵里也太过凄凉。”德妃动之以情,“况且那华大人,儿子是个白痴,就这么个女儿还送进宫来。如何忍得住伤痛?” “妹妹此言差矣,华大人教女无方,此次该领罪而不是求情。”绯心说着,“我还顾着华家的面子,没把事情做得太过。她的行为,不过内宫里各知罢了。对外还是给她留了些脸面,此事已经定案,妹妹不必多说了。” 德妃让她噎得一愣一愣的,正在想话头。这边已经来报,说皇上往这边来了。雪清心里一喜,忙着和绯心一道出来迎驾。 绯心是微怔,本能地想今天是初几。一想不过是三月初一,暗自吁了一口气。又一想,皇上这会子该在朝上,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说真是因这事闹得不行,连皇上都架不住跑回来了? 云曦一迈进来,乍见林雪清也在,一时有些微诧。淡淡笑笑:“清儿也在,真是巧。” “不过都是后宫琐事,来找姐姐商议商议。”雪清倒极是自然,她一见云曦就高兴。加上现在,她打算也当一回大度能容的好人。以前贵妃名声不错,今天贵妃办这事可恰是不能容人的,都说她林雪清眼高于顶。现在正好借着皇上在,让皇上看看,究竟是哪个更能容人的。 “是说华艳珍的事吗?”云曦净了手,便往正座上坐了,他还穿着龙袍,明显是从朝堂上回来的。 雪清一听他如此开门见山,心里微微一怔。他如今直呼华美人的名字,显然这几天有些气不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绯心忙着打发人奉茶端点心加垫子,根本没打算开口说什么。完全一副伺候人的小媳妇相。直到云曦扬了扬手:“都坐吧,既然说了便说完罢了。” “华美人的事出得太急,臣妾得知的时候人都送走了。臣妾也觉得这事太急了些,所以今天找姐姐来商议,看有什么可回转的。”雪清轻声说着,不时地看着云曦的表情。他半眯着眼,手里拨着茶盖,却不忙着饮。 “贵妃为何此事不与德妃共议,便自己做了主呢?”云曦微睨着另一侧的绯心。 “回皇上,臣妾觉得没什么不妥。当日领诸妃往先恩殿,所有嫔妃皆是在场。既然已经要依训而为,若有违者自当处罚。”绯心低着头,站起身回着,“臣妾没能管好后宫,臣妾也要一并领罪!”说着,她先跪了。 德妃一看她这架势,不但不接皇上的下茬,还来了劲了。一时间也只得也站起身跟跪,心里把绯心骂了个一万八千句。 “二十六那天,朕下了朝。便听宗堂令来报,说华艳珍宫里藏了些不光彩的东西。还说她传了东西给朕,结果曾广海老眼昏花,以为是常报便打开来录。结果老学究羞得要撞墙,说拿了嫔妃之内物是死罪,真真把朕弄得没脸!”云曦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管着后宫的事,训都下了,朕的手谕也出了。那华艳珍还这样行事,弄得上上下下哪个不笑?横是那个左含青这个不省事的,一个莽夫管这些做什么?正经事也没见他这般急的!” 这话一出,两人面上都是一缓。雪清觉得皇上还是向着父亲这边,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雪清听的。父亲一向都说这是皇上的家事,轮不着外臣管。看来这次是她多心了! “领罪谈不上,以后警醒些便是。都起吧!”云曦说着饮了一口茶。雪清一听,忙着起身,向着云曦而去,顺着他的话说:“是了,不过臣妾觉得,她是初犯,姐妹一场,还是心里过意不去。” “朕知道清儿不是不能容人的,外头传言不必理会。”云曦笑笑,这话说得雪清心里美滋滋的,云曦顿了一下,转脸看着绯心,“不过贵妃也太躁了,既然二人共掌,也该跟清儿说一声才是。还当以前都是你自己做主吗?” “臣妾不敢。”绯心垂首,心里已经完全放心了。这话里的话,雪清可能听不懂。但她明白,她当时急了些,是因为让那药给惊着了。是该拉着德妃一道,若有事也有人担一半。不过现在也无所谓,瞧雪清今天这面色。怕是她担了不止一半了! 因着云曦过来,雪清又有点忍不住,想把他往莱音宫里拉。但当着绯心,又因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好做得太过,但让她板个绯心的样子她也做不来。没一会就快滚到云曦怀里去了,绯心乐得此事落定,不用烦恼,也不去管。令绣灵把弄的黑芝麻糊盛上来,奉给二人,雪清捧了一碗便凑在云曦边上,小猫一般地浅嘬慢舔。绯心眉眼不抬,自顾自地吃。 “贵妃又在弄什么香?”云曦突然站起身来,一步就迈到绯心身边。绯心愣了一下,她在偏殿弄的,这里不会能闻到吧?难不成是身上沾了味道?她一时愕然,不由得抬头,正触到他一双夹了怒的眼。绯心霎时慌了,好端端的,真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忍不住也站起身:“回皇上话,在偏殿弄了点去年摘的栀子和紫苏。” 她话还没说完,忽见他的手伸过来,抵住她的唇蹭了蹭:“嘴唇都沾上了,怎的吃东西像个孩子?”这声音何其温柔,动作何其暧昧。但在绯心看来就是一幅恐怖之景,明明双眼蕴了冰雪,偏是这样的口气举止,诡异至极! 绯心一下毛了!这是什么意思?当着雪清的面这样?真打算让德妃冲着她来吗?她真恨自己避得不够远,刚才该找个碴出去才是。她脑子一激,忍不住想伸手去挡。结果他的手就势一垂,就着她托碗的手在她的小碗里舀起一勺,半弯着腰,随手就放进自己嘴里,低声哝着:“这也熬得太稠了些。” 绯心当时真想把碗都扣他脸上,但她当然不敢。整个人都僵了,不用看已经知道雪清的表情。看来皇上今天还是找晦气来了,华美人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算是得他心的,又胆大奔放。现在把人给治到庙里去了,他心里不忿又说不出来,就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让德妃拿她的不是,以后再不敢自断!刚才还觉得他说那话是为自己着想,现在已经觉得是在骂她了! 云曦也想把碗扣她脸上,但他还是忍住了。什么意思,来了就拉个脸躲出八丈外,跟他得了麻风一样。本来是打算跟她说一声,让她不用担心。这事她做出更好的效果了,借着这件事,他正好看到了,左含青的确跟林孝矛盾不小。虽然左含青莽点,但是个能用的。林孝呢,也算是个精明的。彼此挟制,他也好办事。但一见她这样他就来气,故意让她不自在! 雪清一见这两人眉目传情,险没把肺气炸了去。觉得兜了一缸的醋在心里晃来荡去,呼吸都成了酸的。边上几个奴才有些不安,绣灵最是了解自家主子的,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坏事了。贵妃又把皇上给招急了眼了,皇上现在是成心要兴风作浪了。她也顾不得什么,玩命地给陪皇上来的汪成海使眼色,汪成海一脸无奈,终是捺不住绣灵以眼杀人。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再惹得自家主子跳起脚来。 他轻咳了一声,趋了身近前:“皇上,陈大人还在畅心园候着呢。” 云曦直了腰一把揪了绯心的腕子:“上回朕把九环玉落在这里,正巧一会要用。贵妃去给朕找来,别再跟上回一样,好好的说摔了就摔了。”说着,不由分说连揪带扯,直把她往殿后寝宫里拽。 绯心一见他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他堂堂一个天子,怎么能张嘴就胡扯?什么就落在这了?她可好几个月没侍过寝了,而且她什么时候摔过他的东西了?借她一百个胆她也不敢!绯心是彻底乱了套了,他现在已经不是按不按牌理出牌的问题了,他根本就是耍疯! 云曦身高腿长,一步顶绯心三步,险没把她拽倒,几步两人就不见了影儿。汪成海再没办法,回眼看了一下绣灵和跟来的小福子,摆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抖了拂尘把奴才全轰了,接着拐回来打发还在殿上气得直抽抽的德妃。 绣灵都快哭了,这话儿怎么说的,没来由地让德妃把主子恨上了。真真是没有理的事,贵妃天天操心受累的,现在真是搞得里外不是人了。 一进了寝殿,绯心险没让台阶绊得趴在地上。她一瞅见那帘挂贵妃榻以及折屏之类的,心里就突突跳得生疼。大白天,很符合他的要求!绯心瞅着四下已经无人,估计是汪成海全打发了,一时半会肯定也没人进来。心里一怕,脑子就有些乱:“皇上,皇上恕罪,臣妾是做得不对。臣妾这就让人把华美人接回来!”之前还胆壮心雄,觉得就算皇上来了,她也要本着一颗忠心绝不能让华美人再留在宫里。现在他一开始疯,绯心是什么肝胆也没了! “乐正绯心!”云曦差点没把她整个抡起来,“朕说的话你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臣妾有负圣恩,臣妾罪该万死。”绯心也有些疯了,也不管他钳着她的胳膊,身子一软就跪下去了,“臣妾愿意代华美人受罚,臣妾去倚月庵出家!” 云曦瞪着她,气得火乱窜,忽然见她脸上怎么生了麻子?愣了一下才觉,原来刚才他一扯她,直接把碗给震飞了。有几滴黑芝麻糊飞溅到她的脸蛋上。现在配上她一脸惊惧的表情,十分地可笑。搞得他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看着她的长发,极是乌亮的,松绾着,此时微微凌乱,发尾长长的甩在后背,如一动即飞般的轻灵。他伸手抚在她脸上,抹去肌肤上的黑点,十来日不见她又清减了。皮肤白得有些发透,连额上的血管都分明。此时因为着急惶怕,更是拱了起来。 “朕还没死呢,你出什么家?”他说着,一把将她拽起来。她面色有些发灰,不由得想起当日华美人的话来。 “信会落在曾广海的手里,当日朕的班子里哪个当值贵妃都能知道。”他的眼微微地眯起,薄唇带出一丝戏笑,“贵妃连兵书谋论都琢磨过,先引蛇出洞,再暗度陈仓,最后来个里应外合。连环计用得不错啊!” 绯心手腕子都让他攥麻了,此时一直麻了满身。下棋她是手下败将,所以这套路,他比她熟得多。她当然知道瞒不过,但她想过,华美人是最好的目标。难道说,她想错了? “贵妃跟朕真是心有灵犀。”云曦忽然叹息,话却说得有些暧昧,“一边整顿后宫,还能一边顾着朕。” 绯心听了心下微动,却是平静了些。她垂了眼,掩住自己的眼眸:“臣妾一个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不过就是找人立典罢了!” “这里没外人,朕都不兜圈子,贵妃何必曲折?”云曦托起她的下巴,目光闪烁别有深意。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绯心僵着背应着。 “此事一过,后宫皆慑。”他低语,“若非合欢散,贵妃也不会最后急忙处置。贵妃如此震怒又是因何?” “合欢散又称缓死剂,臣妾不能容!”绯心一听他说,一时也有些激动。 “你关心朕?”他用手背抚她的脸,她一个激灵,脑子一木就脱口而出:“皇上是臣妾的……皇上是万民之父,九五之尊。况且臣妾已经在皇上面前发誓,一定要后宫生平,还皇上清静!” 云曦的眼闪了又黯,一张俊脸松了又紧。突然松了她的腕子,开口:“消息谁走的?何以第二日华散骑便未宣而入?你心里有数吗?” 一说这事,绯心松了一口气。言语也恢复了正常,看他目光闪烁,明明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但依旧答着:“皇上,此事臣妾正打算禀奏。臣妾开始以为是太后,不过后来臣妾得了件东西。” 她说着,微一福身,往自己寝厢而去。从妆台侧格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然后慢慢向他而来:“华美人在宫里行事太过,锋芒太锐。但臣妾不想有人从中取利,所以先让她出家。臣妾虽还未细查,对此物详情并不了解。但也知道不是好来的!”说着,绯心慢慢将纸包捧到云曦面前,刚要跪,他一把兜住她的手肘。随手把东西一抄,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面色微变:“怪不得那天晚上行宴肆无忌惮,敢情吃了这个。” “如此可以一石二鸟,为什么不直接抖出来?”云曦忽然又掠出戏笑,此时却像个孩子。 “若将她也牵扯上,怕是皇上朝堂之上就没么容易……呃……”绯心受他笑容蛊惑,居然一下说出口来。话扯一半,突然觉得太过了。自己一个妇人,居然连朝堂都开始跟皇上说上了,太大逆不道了。 “行了,朕心里有数。”他眼微弯,转身便向外走。绯心追了几步,想将皇上送出宫去。云曦突然回了身,伸手就向绯心领口探去。吓得她刚宁了一半的心险没再跳出来,他扯着她的衣领,眼向里看了一下:“你这样也太素了!” 绯心脸憋得紫涨,他时而的轻狂让她实在难应付。他笑得无赖:“反正也是旁人瞧不见的,贵妃为何不绣两只鸳鸯上去?” 绯心脸又青又紫,半晌才回过闷来。说“素”是指她的裹胸小衣,她讪讪的,随口找个理由:“臣妾的宫人不擅长绣鸳鸯。” “不必送了,朕自己出去。”绯心还犹自发怔的工夫,听得耳边轻轻一声。再抬头时,云曦的身影已经向着廊道去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刚才真是吓着她。以为又少不得丢人现眼,还好都过去了! 绯心身子一软,整个人差点倒在地上。她勉强撑了几步坐在椅上,刚坐定不久,便见绣灵忙着过来,小心地趋近她:“娘娘。” “无事。”绯心淡淡地说,“德妃走了?一会设仪,本宫摆驾去莱音宫。” “娘娘不必去了,刚刚皇上带着德妃去畅心园了。说约了陈夫子给德妃绘丹青。”绣灵的话里透了点不忿,“娘娘入宫四年,这次又忙得脚不沾地……” 绯心突然笑了笑,心里不知为何起了暖意。有时她的确猜不到皇上的心思,但这次,她明白。皇上是替她回还呢!因之前汪成海明明是说,陈大人在畅心园等。估计这句就是随口说的,想打打圆场。转头换成陈夫子,是皇上接着汪成海的话头续的。反正内廷姓陈的多了去,雪清也听不细。 但结果是好的,皇上最后是跟她一道去了,那之前皇上信口胡扯的什么玉不玉的,估计雪清一高兴也就不怎么计较了。毕竟皇上也没亏她! 这事是皇上弄出来的,他最后再去回还,省了她的麻烦。绯心突然觉得,有时他们真的是心有灵犀! 绯心这边还没清静多久,午膳刚罢,突然居安府来宣口谕。说皇上令贵妃今天晚上侍寝!绯心听了愣了半天没回神,打从她进宫头一年去乾元宫侍寝过,这两三年都是皇上往她这边来。关于皇上这个习惯绯心是知道的,正经八百地侍寝他早腻得不行了。 乾元宫是皇上所居的宫落群,周围错落了许多辅助建筑。因为距中廷近,又是皇帝居所,所以两侧设有御庭卫所,设南北书房,中通中廷的充秘院和御史堂。所以往来会有一些内廷之臣。后面设寝宫,寝宫有九重帷,侍寝的规矩极其繁复。 绯心得有快三年没往乾元宫那边去了,她实在想不明白皇上又弄什么名堂。而且今天是初一,又不是初三。虽然她的理智告诉她,没孩子没前途,一眨眼四个月都没侍寝了,孩子更成没影没边的。但心底里就是不想去!况且现在她掌宫也算有点成绩,皇上也算信任她。她更觉得孩子不孩子的就那么回事,到时哪个低阶的嫔妃有了,交涉交涉,拿过来自己养也是可以的事。 但烦归烦,去还是得去。不过想想也好,去乾元宫比在什么怪地方好得多!所以她听了口谕,就忙忙地准备起来。浸汤沐浴,香粉红妆,金钿玉饰,绫罗华锦。至掌灯起才收拾妥当,然后匆匆用了点饭,由居安府派来的小太监抬着往乾元宫去。其实到了那还得再洗一次,事前洗浸打扮是表示对皇上恩典恭谢。而且到了那,一堆掌净事的太监还有一套规矩。宫里和民间不一样,头一回侍寝的时候,绯心那真是觉得臊得不行。现在事隔三年,想想还是别扭得很。 初帏除妆裹,二帏复净身,三帏挑轻纱,四帏系流霞。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在第一层厚帏帐阁子里,把衣裳全脱了,所有金鉓不得夹身,由净事太监检查,以免有暗器。然后二层帐阁里再洗一次,净身净口,净去身上所有气味,是怕有些香芬带有**性质。到了三层便是裹一层纱衣,四层里挑一件霞衣。都是睡衣的别称,很薄的那种。至于其他几层帏帐之下,都各有太监执守,备皇上传唤。 绯心过了这一套之后,悄悄由太监引着进了最后帐帏,上了阶,正瞅见陈怀德。她此时赤着足,踏在厚毯上。虽然陈怀德低头垂目,她还是觉得不自在。身上两件薄纱,感觉根本掩不住。虽然头发浓长,已经替她又遮了一层,她还是身上发僵。 陈怀德替她打了帘:“娘娘先歇歇,皇上下午去了勤政殿刚回,这会子在南书房呢。” 绯心巴不得呢,赶紧一头扎进去。看着上头明黄的装饰,盘龙金绣,深深的床洞,也顾不得太多。把纱衣一脱,裹了被子就钻进去了。 绯心静静躺了一会,便听到有动静。轻声问安,簌簌袍带响,伴着杯盏的声音。不时听有人说话,然后伴着一两声不清不楚的“嗯”的回应。绯心闭着眼睛,不多时便觉得帐动带出微风,很快便被云曦的气息所包裹。 对于他的怀抱,她并不陌生,但也算不上熟悉。她无法在当中找到舒适自如的角落。比起亲密,她更习惯向他汇报自己掌持后宫的成绩或者失误。 绯心一动也不动任他搂着,既定程序一般等待接下来的环节。绣灵曾经旁敲侧击地让她主动些,她也不是不想努力改变一下自己。但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教育根深蒂固。终是过不了底限那关!云曦的手勒在她胸下胃部,感觉那里瘪瘪的凹下去。忽然开口:“你没吃饭?” 她愣了一下,她的手在他贴近的时候已经本能地去攥身下的毯,突然听他发问,感觉自己准备好的那股子气都快泄没了。脱口而出:“臣妾用过饭了。” 他听了静了一会,复搂住她:“你今日怎么想起穿那素锦了?” 绯心心里称奇,本日里她侍寝,他可都是三句半没有就入正题的。虽然痛苦,但也就那么一下子,忍忍也就过去了。今天他不知又想干什么?居然扯起闲话来了。但绯心现在身无寸缕,觉得这种状态扯闲话更是折磨。因她老得想着他什么时候才入正题?所以他一问,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一把扣到她胸口,这才强敛了神低语:“回皇上,前几日臣妾打发人整理后头库房翻出来的,正好也要添置些新衣,便拿到上服局裁了。”说话间,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两匹素锦镂织,是她入宫第二年晋了贵妃的时候受赏之物当中的。因为是白色,就一直放着没用。后来皇上嫌她着蓝色难看,去年才拿到上服局裁了。没再往上面着花样,因她觉得这原色就好得很,有暗纹镂花,白净也通透。 她正沉浸在回忆里,身体所传来的麻痒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似乎变得很有耐心和兴致,手指在她身上慢慢游移,掠过她每一寸肌肤。以近乎温柔的力度在勾勒她的身体曲线,她竭力想控制自己的呼吸,手指却失了力一般再难去紧握。甚至身体生出冲动,想推开或者想贴紧! “朕以为贵妃嫌料子素,早就赏了下人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绯心听来更却觉得奇怪。但脑子也没什么工夫多转,因他的腿纠缠上来让她连动一动也难,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气息是微微温的,喷在肌肤上却燎出滚烫来。 “大,大内之,之物皆是好,好的。怎么……”绯心觉得舌头开始打结,对他这种撩拨实在难以招架,终是忍不住开口:“皇上!” “何事?”他慢条斯理,手已经挤到她小腹以下,“你伤好利索了?”他问的是出宫那晚颠簸所致的伤患,已经过了一个月,自然是都好了。但绯心没想到他还记得,心里有些暖意。不过她对他这种闲聊的方式很受不了,声音出来就有点发急:“皇,皇上!” “朕问你话,你不答,老皇上皇上的叫什么?”他微嗔,但声音亦有些微微发哑。气息也变得火烫起来,手指挤进她的腿间,微抚了一下,发觉她没什么疼痛的反应,便开始在那一带或轻或重地兜兜转转。同时他的嘴也没闲着,含着她的耳珠,突然恶意地往里吹气! 她整个人一个剧抖,险没叫出声来。身体猛地一蹦,觉得小腹里灌了气一样发痒,整张脸已经微微抽搐起来了。她感觉这样下去比之前所承受的那种疼痛或者羞耻更让她难以忍受。他的唇贴过来,开始亲吻她,攫住她的唇细细地辗转。 绯心脑子轰轰地发晕,手不由自主地想去推他,但推着推着又变成去抱他。他以一种极度缓慢的速度在折磨她的意志,云曦的身体也是滚烫的,他是裹着一件袍子来的。但此时早已经滑脱不知去了哪里,当他壁垒分明的胸肌压贴过来的时候,绯心第一次觉得,这种压迫感带给她的不是恐惧。 昏黄的宫灯被厚厚的帐子隔离,但牙雕的床头上嵌坠的明珠与宝石,有些在暗夜里绽放着柔柔又极迷离的光。令绯心恍惚间有种置身云团深处的感觉。 云曦抱紧她,忽然头倚在她的肩颈:“朕累了,要睡了。”说着,他一动也不动了。 绯心一噎,觉得百爪挠心。明明他抚摸的时候她很难耐,但现在他这样压着她不动了她更难耐!他的肌肤明明滚烫的,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变化。他的气息是促急的,他怎么可能要睡!绯心觉得身体的悸动在放大,一根丝绕着爬了满身,现在不断地颤抖,让她的身体处在一种让她极度陌生又令她很害怕的状态下。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拱着身体,她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口,喉间竟发出让她不敢相信的低呜,像是一只让人丢掉的小猫! 他微动了一下,抬眼看绯心,迷离之间他的眼眸烁闪黑亮。根本没有困意,甚至还烧着大火,他伸手抚她的颊,细小的动作让她微微一颤:“你称病的时候,朕没去看你,你恼吗?” “臣妾,臣妾不敢。”她的眼像蒙了雾,更像藏了美酒,昏光摇曳之下,红酡的面颊艳得惊人。 “是不敢,还是根本不在意?”他便这样与她僵持,她总也赢不了。谋心算计她赢不了,因他处在比她更险恶的生存环境里,最华美也是最血腥的地方。而在此时,她同样也赢不了。身体升腾火焰,如何控制与施放,根本不是一个忍字诀就能做到。 “是不敢。”她突然落下泪来,她一直谨守端庄,恭勤奉上。她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大家闺秀,但是,原来高贵这东西对她而言根本是高不可攀的痴梦。她半点跟高贵沾不上边!此时她居然在希望他抱她!她无法接受这种自我,比被别人羞辱更让她觉得可耻。 “乐正绯心,你真是个……”他看她哭泣的样子,突然有些咬牙切齿。猛的俯下头去,要将她一口吞了一般地咬住她的嘴唇。却没有给她疼痛,只是一团滚烫的火灼。他抱紧她,分开她的腿,手试探般地挤压进去。她不适地低呜,突然他觉得有异,停了动作。一下抽出手来,借着昏光,盯着手上的一抹颜色,整张脸都开始抽搐起来! 绯心怔愣了半晌,昏昏然间觉得下体有些不适。她整个人一激,险没一口咬断了舌头。她真是想死了算了! 绯心躺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不用看已经知道,他两眼里的飞刀把她快戳死了!她根本也不敢看他,手指紧紧地揪着被单,他侧起半身,瞪着她,恨不得把她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吃了。一股邪火乱窜,顶得他火烧火燎却无地可放。 正在这当口,忽然听外头有太监开口:“皇上,时辰差不多了,留不留?”这是乾元宫侍寝的规矩,一般侍寝的妃子,会有一个时辰限制,有专门的太监候着。如果皇上兴致索然,时辰过了直接抬走,如果还想再温存温存,就留下来过夜。所以外头听着有动静,便过来问一句,留不留? 绯心听了,主动想撑起自觉消失,结果身子刚动,眼略是一抬。见他双眼冒红光,吓得险没叫出声来。他生气是肯定的,侍寝的时候触他这种霉头。但他此时的表情太狰狞了,与其说是生气,简直更像痛苦! 绯心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日里他就算是再生气也不过就是冷着脸。一时间她也顾不得丢人,忠君的思想很快控制了她的意志。她侧起身向他伸手:“皇上……” 他倒抽一口气,“啪”的一下拍开她的手。绯心没敢呼痛,咬着牙不言语。这种事是不吉利,他嫌弃也应该。但她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倒不是害怕居多,竟有些觉得委屈。连她自己都被这种诡异的委屈弄得有些发晕。 云曦没理她,一撩帐子坐了起来,扬起身来唤人:“汪成海。” 汪成海很快从阶下帘后趋了进来,侍寝安排的事不归他管。但他是皇上身边的人,除非有事在身,否则必不远离。 “你打发人去掬慧宫,让绣灵给她家主子送东西过来。明天让掬慧宫的人设仪来接。”他开口,眼神微微一神掠。汪成海心里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一时间顾不得细想,应了一声就忙着下去了。 云曦身体里邪火乱拱,撩得他五内俱焚急于发泄,他一下站起身,马上有太监过来给他披衣,他轻哼:“朕去沐浴!” 司寝的太监一见这个意思,肯定是要留了,所以躬着身都退了下去,不再打扰他们。云曦迈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探进帐里一把将绯心拖过来:“你也来!” 绯心哪有力气挣扎,让他随便一裹就给拽出来了。他一抱她,她觉得他还是滚烫的,像是起了高烧一样。虽然她也觉得怪得很,又烧又燎的,但她刚让他一吓已经泄了一半了,再加上身上不自在。所以此时他的温度格外明显,让她又有点担心起来。 但她不及开口,云曦已经咆哮起来:“你这日子,就没一天是准的。现在又绕到初一来了,你自家的事也不知道仔细些。回去赶紧宣太医治治!”他看她一副蔫头耷脑不言不语的样儿,就想给她一顿巴掌。一边大步流星,一边恶言恶语。 绯心的脸已经丢到家了,此时哪还顾得上还有没有太监在边上。恨不得缩成一个小灰尘,憋了半晌,喃喃地开口:“臣妾有罪,让皇上败兴了。” “你赶紧把你的毛病治治,看你现在瘦得跟鬼一样。这贵妃你是不是不想当了?”他欲求不满,火冒三丈,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底下人听得一头雾水,贵妃当不当和胖瘦有关系吗?殿里死寂,谁敢言语?伴君如伴虎啊,连胖瘦都成了罪过了,哪个还敢不知死地表现出好奇? 绯心低头不语,精神一紧张,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信期一向不准,这次又提前了。她觉得这毛病让太医来调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在这宫里,闹灾闹病都不是什么好事。 有时妃子染些什么病,太后皇上不喜,就送到别苑去,省得沾染了晦气。皇家忌讳多,讲究多。绯心是真不愿意连这事都张罗着天天弄药,传到各宫,定又要说些闲言碎语。 但此时她说不出什么,只得听着。皇上没把她一脚跺出去,让她丧眉搭眼地回去自领责罚已经很开恩了,也算是顾着她的面子。堂堂一个贵妃,侍寝还得按时辰回去是很丢人的,所以绯心现在是他骂什么她都听着。 乾元宫里有一个巨大的泉池,是掬慧宫里的两倍大还多。龙口衔珠,温泉不绝,他把人全轰出去,让绯心站在玉石阶边上,把毯子一撤,随手抄了一个带柄手舀,舀了水就往她身上浇。绯心也不敢说自己来,任他撒气一样把她浇个稀里哗啦。 里面热气缭绕,加上水比较温热,所以绯心也不觉得冷。但她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因这里实在是太亮了。墙上地上全是水晶宫灯,顶上悬着的巨大莲花灯。热气一蕴,绕飞着像是飘飞的云雾,光影重叠,她还是跟展览没什么区别。 他没下手去给她搓揉,是怕再揉两下他得炸了,看腿间的淡淡血渍冲得差不多,他把手舀递给她:“自己去边上洗去!”口气似是缓了些,但还是恶劣。 绯心像个小狗一样缩着往角落的一个分出的小池里去。他转过身往另一端走,还没走两步,突然听到她“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他一回身,正看她蹲在池边抱成一团哆嗦。 云曦盯着她站的位置,咬牙回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沾了一身凉水珠:“那里是醒泉,你不会看?”边上两角是醒泉,水温很低,是用来泡完温泉浸醒用的。她掬慧宫里也是这种的分隔,但绯心太慌了,盛了水就往身上泼。冷水一激,小针儿一样扎,让她一时都没忍住叫出声来。 她湿透的发一缕缕缠绕,贴在脸上让她的脸更窄了,加之现在觉得丢脸,泫然欲泣的样子却像出水芙蓉。她吸了吸鼻子,实在是捺不住,开口:“皇上,臣妾还是回去吧?”再丢人也认了,此时她真是觉得生不如死! 云曦见她脸都发了青,嘴唇让她自己咬得都泛了血丝,突然微哑了嗓子说:“你先躺躺去,一会黄酒送点去寒散。”说着把她弄到一角屏后的榻边要往上撂。 绯心迟疑了一下,很是尴尬,低声说:“臣妾还是不躺了吧?” 云曦想了想,从边上架上抖开一大块拉绒的白巾子,把她一包:“躺吧,回来让绣灵悄悄带出去便是了。” 绯心听了喉间一哽,险没给他跪下。他低声说:“别折腾了,躺下。”说着,把她径自放倒,撩过毯子盖住,然后自己几步回去,一下跳进醒泉里去了。 绯心听得“咚”一响,慢慢缩紧一团,心里觉得很是愧疚。他是天子,何曾伺候过人?他心里还是关心她的,也很支持她在后宫的决断。就凭这一点,她觉得她尽忠不但是应该的,更是必要的而且是一定要做到的! 汪成海回来的时候,云曦已经换好了衣服在西殿那里了。乾元宫这一块是独立建筑群,后殿一带这里光寝殿就设了六个。这种建筑方式其实是武宗时期才形成的,当时武宗时期,诸王不宁,他惧有谋刺,所以不时更换寝宫! 先帝登基以后,便将这里修缮整改,不再将太多空间弄成一模一样的寝宫模样。但皇宫里阁间厢阁多是肯定的,所以休息的地方随处可见。 汪成海当时听皇上让他去掬慧宫传话,就知道贵妃肯定有什么事。但他一个太监也不敢胡猜,到了掬慧宫,跟绣灵说了说。绣灵心细,便把一应该带的都拿上了。什么伤药,衣服之类的是她首先想的。后来又为了稳妥,连一些女人不方便的时候要用的东西都带了。然后趁着夜就跟着汪成海一道来了。 乾元宫这边也有宫女,但太监的数量更多些。绣灵跟着汪成海一道七拐八绕,至了西殿。见了皇上忙跪了行礼,云曦手里托着茶,微扬了下巴。绣灵明白,磕了头便悄悄往里去。汪成海打发小太监跟着,这边回来听云曦吩咐。 “你回来打发人,把那边收拾收拾。”云曦缓缓开口。 汪成海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奴才这就去,您也早些安置。这明儿一早,还得上朝。皇上也得仔细身体。” “行了。”云曦应了一声,“驻芳阁那里,你找人去瞧瞧。” “奴才明白,皇上您放心吧。奴才这回会仔细!瞧娘娘都清减了,奴才瞧着也心疼啊!”汪成海知道云曦平日里说话一向如此,但也不忘拍马屁,“奴才还想呢,贵妃没事也爱弄个花草的,怎的就不如她,敢情那位是借着这法子!还是皇上英明,贵妃娘娘也搭衬得合宜。” 云曦开始还略扬了唇,但听到后头有些不喜,眉头微皱了一下。汪成海一见,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奴才废话太多了,瞧奴才这该撕了嘴的,她凭什么跟贵妃娘娘比呀! “哼!”云曦轻哧了一声,面上微微一缓。汪成海很了解他,见他没话就是没事了。所以悄悄地下去忙活去了。 该章节已被锁定 《宫》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高墙难隔亲伦念 因着昨天太过疲累,又或者临睡又吃了药,所以这一觉绯心睡得格外沉,直至快中午才醒。要说起来,她睡懒觉的时候极少,而睡过时辰大多数都是因为折腾太剧所致。 绣灵带着绣彩并几个宫女,已经一早和常安一并来接她,在乾元宫正殿侧廊候了许久,得知她起,这才跟着陈怀德进来伺候。 绣灵捧了一身簇新的缀桃粉镏金的新衣过来的。绯心一见这料子,不由微微蹙眉,这彩锦是星平州上的贡品。星平州盛产良绵,其织工的繁杂以及染色技巧享誉海内。 而这彩锦更是唯有皇家独享的珍品,只有夫人以上的嫔妃才配拥有。绯心是一直觉得这颜色太艳,所以得了以后就一直收着,却不承想,绣灵居然着人制了春装。 “你怎的把这东西翻出来裁了?”绯心眼瞅着东西不大喜欢,但眼下也没别的可穿,又是在乾元宫里,当着别的奴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伸手,由着绣灵绣彩给她着装。待她整装完毕,帘外阶下的小福子这才从宫女托着的盘里奉了茶来给她,绣彩忙着给她整理头发,笑着说:“娘娘,反正每季都是要制些的,白放着生虫也可惜了。况且这颜色鲜亮,正应着春天穿才好的呀。前两天阴得很,今天外头有大太阳,出去更鲜亮呢。” “是啊,之前有好些个蓝色的衣衫都不合用,那素锦的又不适合做正装,奴婢瞧着这桃粉的渐色走得很均匀,便自作主张给裁了,娘娘瞧瞧,多合贴!”绣灵说着,将衣服的边缀一点点地抻平,抖开丝绦的流苏,笑眯眯地说。 绯心坐在凳上,乾元宫寝殿这里没有妆阁台子,她也瞧不见,只觉这衣裳艳。绣彩一边熟练地给她绾发,边上有小宫女捧着团花妆镜照着她的脸。她一边偏着头指点绣彩,一边轻哼着,“得了,回去再说。本宫还有话问你呢!” 绯心没在这里用膳,绣彩给她绾了个涡云髻配了几支彩蝶单簪。她收拾停当,也懒怠在这里着脂粉,虽然东西都备得妥,但她憋了一肚子话说,没心思在这装扮,随便地饮了口茶便忙着要摆驾。 陈怀德并几个乾元宫的奴才都在重帘外候着,猛一见她出来,连陈怀德都发了下怔。忙着低头躬身:“贵妃娘娘,奴才备了点心,不如娘娘用些?” “不必了。”绯心点了点头,汪成海一向是要陪皇上上朝的。陈怀德是乾元宫的掌事,绯心知道他是汪成海一手教出来的,所以对他也很是客气,“陈公公这两日关照,本宫这便回宫了。”她说着,便扶着常福一拐一拐向外走去。 陈怀德一路送出来,边上的常安瞧着机会,已经出手极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陈怀德微是怔,看了一眼绯心的背影,顺眉顺眼呼着:“奴才恭送贵妃娘娘摆驾回宫!”说着,身后及外廊一众奴才皆尽跪倒。 绯心乘着红围轻辇,没急着回宫,而是先往寿春宫去了一趟,一个是向太后证明自己真是跌到了腿,一个是探探太后对灵嫔一事的口气。星华乍一见她也是微怔,灼光明艳,更重要的是绯心目里含春,倒是与平日大不一般。虽无脂粉,但却唇不点而丹,眉不描而黛,眼眸生华,肤肌更亮,更因衣着华艳,一扫曾经端庄有余,灵动不足的闷气。那脚是行动不便,但触目明媚的样子,倒像是这两日在乾元宫与皇上格外地和顺,半点郁气也没有了。 对于灵嫔的事,星华根本不想多管什么。现在绯心掌宫,二个妃子一贬一死,雷霆手段有时隐隐挟了些皇上的做派。 星华心里明白,绯心如今有恃无恐,自是因为皇上力挺的缘故。她虽然是太后,但也不愿意在此时再触任何晦气。阮家今时不同往日,接连父兄连带姻亲都连连落马,声名仍在,权势难存。绯心早已经不再是她掌中之棋,而转营换将,到了皇上的手心里。想一想,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苦心寻来的棋子,不过是为人作嫁衣! 绯心一见星华的态度,已经明白八九分。但绯心神情依旧,并不会因她失势而变脸,稍坐一会,便请辞回宫。但当时陈怀德和太后初见她的神情,绯心倒是没忽略。回了宫,她揽大镜一照,真是太艳!这彩锦的与众不同,在于这个“彩”字,并非是锦成而染,而是于桑蚕育之初便极为讲究,所出之丝各有不同,并在织煮之时不断地浸色,上面的花色亦不是绣缀,而是在织的过程之中便巧以拼接,渐渐而成,没有一朵花是绣出来,全是浸透于织锦之中。 在裁衣的过程中,又缀以粉色、祖母绿、烟红等不同的宝石,更是为其平添了华丽。而这条裙则是在两侧分荷袂,中间平缀散裾,两边亦垂了流苏,行走之间,袂裾层飘。上面领口开得比她以往任何一件都要深些,袖边又打了蝶结,缀以丝带,很是花哨。绯心本就腰肢纤细,胸部高耸,这衣裳又裁得极是合身,两侧一堆袂,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身材凹凸有致。 但艳的不仅是因衣服,更因她的眼,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刚才在乾元宫,她虽是有妆镜,不过注意力都放在四周,如今再看,端的桃花上了腮!眼神跳跃,像是揣了一头小鹿,似是格外陌生,好像这二十年里都不曾见过这般模样! “昨日是皇上不让你来迎本宫、还是你跟皇上说了什么?”绯心在殿内坐定,不疾不徐地开口,“你胆子越发大了!” “奴婢不敢。”绣灵忙跪了,低头说,“实是皇上让汪公公来,奴婢这才闭而不出。” 绯心微微闭了目,没再开口,等绣灵的下文。 “前儿娘娘去了乾元宫,夜里汪公公来,说娘娘跌了脚,要再歇一日,所以让奴婢不必张扬,今天来接便是。汪公公还给了奴婢一包药,说让奴婢记得给娘娘用。”绣灵说着,“他还说……” “说吧。”绯心轻哼着,“这里没旁人,便是本宫得了什么绝症,你直说便是。”怪道皇上要用这种方法留她一日,想是她摔了以后,汪成海打从太医院回来顺便绕去支会绣灵。难不成真是她得了什么绝症? “不是绝症,是虚寒体。太医只是照脚伤落的案。汪公公亲自去拿的药,没过册子,说是不想给娘娘再添烦恼。”绣灵说着,“奴婢听了,也觉得这事不传的好。娘娘借着脚患先掩过去,待吃过这阵子,再召冯太医来专调治。他口严,不会出岔子。” “什么?”绯心手一颤,眼一下瞪大了。怪道一至月信腹痛难耐,时间总是不准,有时一错十多天。怪道冬日惧寒,夏日犹怵夜风,生冷之物入腹难消。这毛病难治,而且是宫中闻之不吉。她四年无出,原来是因为这个! 绣灵看她神色不定,知道她心里定是翻搅得紧,忙安慰着:“娘娘不必忧心,圣上尚且顾着娘娘的体面,可见对娘娘的厚意。况且这并非不能调治,冯太医是大国手,行医四十年,所经之历何止千万?现在皇上亲自督他,他必会小心安妥,奴婢也断不会传出半点风去。娘娘只需少操心劳神,安心调养便是!” 绯心轻出一口气,敛了面上的落寞。皇上尚且能顾着她的体面,个中的厚意她自然是明白。但她维持得艰难,少操心劳神?怎么能够!她自己的价值她是明白。没有孩子,她仅剩的价值只有如此。但真是好艰难!比起这个毛病,她宁可是个绝症,因病而殁,皇上还能记得她平日的好处。 “没事了,起来吧。”绯心半晌开口,“昨天宫里没什么事吧?” “回娘娘的话,昨天郑奉媛来请安的时候备了礼要求见娘娘,也不肯说是什么事!”绣灵回着。一众低阶妃嫔每日请安,绯心并不是每个都见。大部分是只在正殿外的套廊口点卯,由当值的掌宫宫女应记下来便罢。 郑奉媛?绯心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么一号人。这个郑奉媛是跟她一年入宫的,一直很是孤芳自赏,偶得在宴上见了皇上也是不显山露水,一直住在毓景宫。绯心不知道她是真清高还是以不争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绯心也无意去分辨。 绣灵这边说着,已经让人将东西呈上来打开让绯心过目,是一对翡翠镯子,料是山料,但也算是通透。绯心扫了一眼:“你让人传她过来。” 绣灵微诧,在这后宫里,巴结送礼的人可不少,也从未见过贵妃这般急着召见的。用贵妃自己的话说,无利不往,送的礼越贵重,表示对方所求的越多。这世上没人愿意去做赔本的生意,更没有白来的好处,但绣灵到底是了解她的,听了吩咐,马上打发小太监去传话。 不大的工夫,郑奉媛已经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过来了,垂着眼趋步至殿中,跪在地上:“奴婢参见贵妃娘娘。”依锦泰例,后宫妃嫔根据不同的阶位有不同的日常行礼方式。同阶相见,互至欠身礼,低一阶的,下级行欠身礼,上级需起身回应。低二阶至三阶的,下级行蹲身礼,上级可坐着受礼,低三阶以上的,下级行跪礼。相应的臣工也有类似的规矩。 绯心看着她:生得也很是标致,但打扮就寒酸了些。她身上那套湖水绿的宫装,质地比绯心宫里的随便一个近身宫女的衣服质料还不如。不过也是,她一个奉媛,月俸有限,加上她四年都没建树,底下的奴才得不着好处,少不了要克扣她的用度。自己若是再没些储备,在宫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像她这样的,宫里其实并不少。 “不必多礼,给奉媛搬个凳子来。”绯心淡淡开口,言语很是随意。 “不敢,贵妃娘娘殿上,哪有奴婢坐的地方。”郑奉媛一脸惶恐,“奴婢还是跪着回话吧!” “起来吧。”绯心说着自己站起身来,“本宫院里新栽了几株海棠,奉媛陪本宫瞧瞧去!” “谢娘娘。”郑奉媛一听,忙起身过来,见绯心冲着自己伸手,而绣灵几个没动,这才过去搀她。 她们过了正殿,往中间的天井去。绯心看她一眼,最近事多又杂,忙乱得很,所以绯心的耐心有限。至了天井,小安子打发人往这里搬了张躺椅,移了张小桌,摆上些茶点,将一众在院里忙碌的奴才打发出去,放着她们两个说话。绯心轻展了一下眉头:“奉媛有话直说,不必顾忌。”说着,她自己歪在躺椅上,她腿脚现在不方便,总想窝着。 “娘娘事忙,奴婢本不该来打扰。但奴婢实在无法,只得壮了胆来求娘娘恩典。”郑奉媛又跪倒在地。 “你先说出来,本宫听了再断不迟。”绯心睨眼,见她面有难色,轻声开口。 “奴婢想恳请娘娘开恩,让家母入宫见一面。”郑奉媛终是咬了牙,额间青筋直跳,阳光下竟带出细细的汗来。 绯心微怔,偏了头瞧着她。她垂着头,声音有些打战:“奴婢也知道后宫的规矩,外臣亲眷,无诏旨不得擅入。”她说着磕起头来,“娘娘,请娘娘开恩。” 宫妃要想与亲人相见,除非是皇上开恩,有诏特例。不然老死不得相见,至亲永隔。想见亲人的,不止她一个。绯心面无表情:“既然知道,那本宫也做不得这个主。” “奴婢唯有求娘娘了,娘娘福泽庇荫,宽厚仁爱。还求娘娘成全!”她说着,泪已经下来了,“奴婢之父去年病故,母亲无依靠。奴婢深宫之内不能尽孝,还求娘娘让家母入宫与奴婢见上一面!奴婢日后甘做牛马,也要偿还贵妃娘娘体恤之恩!” 绯心看着她,突然开口:“你且先回去,待本宫察明再论。”见她还欲乞求,补充了一句,“若真是如此,本宫应你。” 绯心用罢了晚膳,歇了一会,绣灵捧了茶向着她:“娘娘。”绣灵想了想还是开口,“别怪奴婢多嘴,眼下皇上待娘娘刚是转好些,娘娘莫再用之前的法子了。” 绯心扬唇一笑:“你以为本宫瞧她生得标致,又动了心思想献给皇上?”此时她歪在寝殿的贵妃榻上,绣灵一边给她捶腿一边说:“奴婢是觉得,那郑奉媛一看就是个提不起的。人又愣呆呆的没个成算,昏话满嘴的不知道计较。娘娘没必要在她身上下工夫。”因着没旁人,绣灵话也直白起来,加上这一年多,她跟绯心越发亲厚,就没那么顾忌。 贵妃这会正整顿后宫,刚收拾了两个有头脸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该这会来讨这个臊,她一个小小的奉媛,竟然还敢顶着风头这会来! “她纵是个能提起的,本宫也不会再走废棋。”绯心并不以为意,皇上之前的态度已经很分明,绯心或明或暗地进奉美人都碰了一头包。此路不通她已经明白,当然不会再用同样的伎俩去触他的逆鳞。 “你认为她是蠢材,本宫倒觉得,她是个精明人。”绯心眯着眼睛,“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与其白耗银钱至各门疏通碰个头破血流,不如直截了当来找本宫。便是本宫不应,她也料定本宫根本不屑于拿这件事去对付她。一个有点成算的,这会子都不会来触这霉头,偏她反其道而为之。四年都没动静的人,突然这会子冒出来,又怎么能是傻?” 绣灵听着绯心话里有话,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一档子事来。四年!郑奉媛入宫也四年了,但不得宠,也没孩子,更没个依傍。照着皇家的旧例,她快该腾地方了。 内宫虽然大,但架不住三年一选。京城除有专门祭天地日月四个祭坛之外,更在京城选佳地建皇家园林。这些园林除了供皇家玩赏之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把一些不受宠的,受排挤的,病的,都会送出去安置在这些地方。西侧偏宫瑞映台,或者是直接送到各个皇家别苑。这样一来,别说是展翅高飞了,怕是死了都没人问。下头的奴才哪里还再管这些女人? 但就算是郑奉媛怕被挪走,动了心思,这会子也不是什么好时机。绣灵想着,便开口:“娘娘要真想帮她,岂不是给自己添一堆麻烦?更何况,这样的人,对娘娘也没半点助益。何苦费力不讨好?” 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连老爹都入了土,以后在宫里就是个影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为了这种人冒险实在不值得。要想让她母亲进宫来,各门的侍卫统领都得打点,司掌局,行务属,光这两张大嘴就不知道要吞进多少银子去。要是掉两滴眼泪就能让贵妃两肋插刀,这郑奉媛也把人想得太傻了些。悲惨故事比比皆是,比她更凄凉的数之不尽,同情心害死人哪! “本宫知道你是忠心。”绯心淡淡的,“本宫今日卖她这个人情,来日自然要本利皆收!”她家里是经商起家,赔本的买卖她自然是不做。不一定非要让郑奉媛帮着去笼络皇上才算有用!这些日子,虽然事情很多。但绯心也觉得自己的成果渐现,一门心思地忠君的确是正道。 光凭皇上最近对她的态度已经看得出来。 以前她想着左右逢源,所以就算她再会操持,皇上还是无法信任。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一心忠君,不再缩首畏尾,即使灵嫔的事她事先没有通报,皇上还是没有任何的责难,因为皇上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私欲! 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就得到了他的支持。这种支持,让她即使患了虚寒体依旧能保证地位。那么作为臣,作为妃,她要做的,就是一直忠诚下去,这才是她的正途。皇上不喜欢她为他选择女人,那么她就不再做这样的事。况且再做得巧妙,这里终是皇上的后宫,她的关系网再强大也比不过皇上。 但是,要想为他更好地办事,收罗可用之人必不可少。郑奉媛是穷,也得不到皇上的欢心,但她毕竟是一个妃嫔,这就是她的优势!还有,她向绯心索恩,同样也暴露自己的弱点。她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但忠孝两难全。郑奉媛并不笨,她非常聪明,她亲手将这个弱点交给绯心,就是向她靠拢。意图已经很明显,这些年,她不争是假,寻机而谋才是真!这点也正是绯心所欣赏的,绯心当然不会让她失望! 绣灵看着绯心的表情,觉得她越发心思难测。绣灵自问在宫里的年头也算长了,妃嫔她也见了无数,但像贵妃这样的,实在让人有时生惧。 最初她也认为,贵妃之所以可以扶摇直上,不过就是借着一张生得像前任贵妃的脸,攀上太后这高枝。但后来她慢慢不这样想了,若是贵妃仅凭如此,恐怕下场也就跟慧贵妃,前皇后以及宁华夫人一样了。 绣灵也自认眼光不差,但她就是看不出半点郑奉媛可用之处。但现在听了贵妃的话,突然觉得,这郑奉媛似乎也没那么简单。但她还是想不透贵妃要这个人何用,不过贵妃显然没了继续话题的兴趣,她也就不再言。 绯心正歇着,忽然见小福子一脑门子汗拎着一个小包裹兴冲冲地过来。一瞅他这表情,绯心心下一动,但表面上还是淡淡。果然小福子几步上来,跪在地上:“娘娘,淮南的三老爷到京了。今儿早上到的,已经在内务外衙那里签了信贴,领了库府的令,至端阳门谢了恩。奴才等到傍晚才得机会与老爷子说了几句,还给娘娘捎了东西回来呢。”他一气不及顿地说着,将手里的包袱打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漆盒捧向绯心。 “行了,一点子小事,压不住心性的东西。”绯心嘴里虽是这样说,但眼里已经带出彩来,绣灵伸手接过来,递给绯心。 “呵呵,奴才毛里毛躁的该打。”小福子不以为意,知道绯心就是这个脾气,作势往自己嘴巴上拍一下。引得绯心淡淡扬起眉毛来:“算你知趣,现下就这样,日后怎么成事?” 小福子听得满眼放光,他知道贵妃绝不会白白许诺。他也知道贵妃这几年一直在栽培观察他,此时听了这话,忙着磕了几个响头:“奴才就是娘娘的狗,娘娘把奴才往哪放,奴才就冲哪吠!” 绣灵都乐了,见绯心没话,知道她急着看家里捎的东西,开口道:“行了,福公公,快起换了这身行头吧。”小福子此时还穿着便服,因着心里兴奋,都没顾上换便来了。他知道贵妃心里头也兴奋,虽然面上不显。但搁着平常,见他这副打扮在宫里,早让他跪在墙角掌嘴了。 绯心打开盒子,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不过是一些淮安当地的特色调味品,东西虽小,是个念想。绯心眼里微潮,看边上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拿起挑开来,是一封家书并一沓银票。 她的手指有些抖,展开那薄薄纸张:“臣淮安司马寞拜言,贵妃垂鉴:二月初四,弟宽蒙上赐令,天恩垂顾,灿若河汉,遥拜圣恩,不敢有误即日起行。臣出身微寒,草堂陋阶之属,得蒙天恩庇荫,祖宗积福,以至寒阶展翼,凤翔吉彩,臣愧涕不安,唯尽忠奉上,系安地方,谨束家风,不负皇恩,不辱先人,亦难表感恩戴德之心一二。贵妃凤体玉质,福佑康倚,当以专心奉上为首。善自珍重,伏唯珍摄,至所盼祷。家中一切安好,万勿以寞夫妇为念。另有一事厚颜斗胆,臣弟宽之四子,入归长房,清商入仕。去年淮南武试,得幸出围。京城广大,卧虎藏龙,不知所投何门,无以为荐实难得进。再三拜请贵妃指点一二,臣并臣弟盼祷拨冗见告……”见信如晤,犹得亲逢。虽几寥寥,仍让她心如涛卷。 乐正家父亲为长,为官之前一直管理南省各地的茶庄。二叔乐正宾主要管理各地茶园。三叔乐正宽则主理四方络线及运输事宜。后来父亲当官,茶庄上的生意也让三叔接手,把三叔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回不得家。三叔四子乐正瑛,从小好武,对买卖没兴趣。想来三叔也是为了他前途着想,让他归了长房,清了商籍。 如今乐正瑛在淮南各省举试得中,父亲在淮安一地能帮衬上,到了京里就无地可投,只得来求她帮衬帮衬!这武试不比文试,基本上最终排得上号的都是各地武将所荐的。父亲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次才会向她开口。 信里附了银票,绯心不用看也知道数量不少。生意虽巨,但也是血汗而得,让绯心格外不是滋味。这几年,她地位虽尊,但实是为了支持门脸耗了无数。但她最不是滋味的倒不是因为钱,而是父亲央求的当口实在不是时机,让她为难得很。 自古忠孝两难全,她为了得到皇上的信任以保证自己的地位,就不得不放弃一些利益。现在她因为整顿后宫得罪不少人,连德妃现在也与她疏远。京里的武将,她根本没有可以攀交情的对象。而自己身边能用的奴才,她还没栽培到能在内务衙门说上话的地步。但要是现在求皇上,马上会引起他的猜疑。 绯心所奉行的策略是稳扎稳打,她打从进宫初时就明白,要想让乐正一家可以跻身锦泰世家一列,在她这一代能完成的可能性是很低的。所谓世家,上追三代皆列士。乐正一家要想出头,就要让皇上先封其父,追封其祖及曾祖。除非她当了皇后,为了与帝相配,或者其父为国立下大功,否则这根本想都不要想。 皇后?她以前就不敢想,现在,单凭她这身子骨,已经成了痴心妄想。而其父乐正寞?拿什么给国家立大功,银子吗?若是新朝初建,根基不稳,大财阀或者有机会借此登上大家之列。但如今国势昌隆,纵是你有金山银山,也是借着这太平盛世而得,价值已经被淡化。 所以,绯心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就是:尽量地获得较高的地位,尽量地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所谓前人种树,后人纳凉,为乐正一门打下坚实的基础也是非常重要的。 她是贵妃,父亲因此得到淮安司马的官位。父亲文武皆是平平,而且年纪已经不小,给他这个职位完全就是恩典。司马这个官职,放到朝中是一等一的大员,放到边疆重镇也绝不可小视,但放到内属太平之地就完全成为闲职,皇家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配备重兵。所以淮安司马就是闲职,手里没有兵权,也不能干涉地方官的行政管理。但官阶与淮南三省巡府相当,俸禄也是完全一样的。 其实父亲为官基本是一个过渡,为的是其子孙的方便。依国例,官宦有优先举荐权。同等条件的人,官宦之家有更多的机会。为官的任期越长,也相对的机会越多。这也是为什么三叔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的原因。 如果绯心在宫里一直是贵妃,父亲一直任到六十归田是没问题的。堂兄乐正瑛可以在淮南出围,定也是因为父亲的举荐。这样等绯心百年之后,朝廷还是要按例再升乐正家一次。乐正一家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过渡到名门望族之列。虽然与世家大族还差着等级,但与曾经的商籍绝对是天壤之别。 皇上用人有自己的一套,借其女去提升其父兄是借口之一。但并不代表得宠就能鸡犬升天,若皇上真是这种人,那这江山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只要在皇宫里有地位,皇家自然有一套体面的嘉奖系统,这是历朝历代都需要维持的国体。绯心要的就是最基本的,只要最基本的已经足够了。 所以父亲现在提这个,的确让她为难。并不是什么大事,外人看来,堂堂一个贵妃,提拔父兄是正常的,但这个中千丝万缕哪里是一言半句就能说清的。皇上恨外戚专权,讨厌无能钻营之徒。他任人唯才,自有驾驭之法。只消你有他用的本事,便是鸡鸣狗盗之徒,在他手下亦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便是帝术。 绯心想来想去,也只有德妃能帮上忙。她现在和德妃关系有点微妙,但也唯有德妃在宫里和自己走得最近。好在现在离入秋还早得很,她还有时间筹谋。当下便定了主意,到时去探探德妃的口风。 三月初十,绯心一大早醒来,便觉得微有些寒。着衣的时候才知道,昨天晚上下雨了,开春来的第一场雨。春雨贵如油,昭示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今天天气阴,不如给娘娘上个桃花妆吧。”绣灵瞧见她着好衣衫的样子,眼前一亮。是那几匹彩锦,绣灵全给折腾了,按色泽的分布弄出好几套不同款的春装。 今天这身裁的是小立半月领,包身团簇飞双蝶腰围,胸线下缀了一圈白色的小绒穗子。下面是斜拼的三叠裙展,一层层地垂下来,最里层的最长,外层贴着胯线斜裁的小围裹,以粉晶缀出花形。 昨天那件心形挖领,开口有些大,绯心穿不惯。这件包得严些,但绯心一穿就发觉,胸下那圈小绒,实是拉人眼球,不由得又剜了绣灵一眼,开口:“下回再裁衣裳,款式拿给本宫瞧了再定!” “是,是。”绣灵笑应着,忙忙地搀着她下阶,往妆台前走,“今天阴雨,上个艳妆人也精神些。娘娘说呢?” 绯心瞧着这衣裳,也就是桃花妆好定,她对穿衣打扮还是很有讲究的,所以没说什么,皆由着她侍弄。直待妆成,连绯心自己都微微一怔,觉着镜中之人有些陌生。 极艳的玫红,点缀额间,中央粘一粒彩珠。眼尾红妆辅以彩金着色。带飞了她的眼角,她本就生得白,加上一直娇生惯养于闺中,更是有些微微病态的透明晳亮。此时缀了桃红,将那一缕不健康之色皆扫荡干净,更添肌透程度。再配以发间金展叠花翼,真可谓光彩照人! 绯心觉得如此妆扮太过艳灼,一会去向太后请安不太庄重,此时怔愣着,不由得伸手拿了蚕丝片想去抹淡眼妆。 “娘娘,您就疼疼奴婢吧!”绣灵握着她的手,一脸的哀求。 “这也太艳了,于本宫实在不合适。”绯心喃喃着,她从不取道以色事人这条路。况且此时时机也不对,她大肆整顿后宫,现在反倒自己搔首弄姿,实在不成样子。 正说着,常安已经来报,说德妃娘娘往这边来了,人已经快进得了绚彩殿了。她愣了一下,一边着常安带人去迎德妃,一边扶着绣灵的手慢慢起身,她的脚还有些疼痛。 绯心至了前殿,德妃林雪清已经坐在客座上饮茶。一身孔雀展屏缀红边的白色裙,配以高耸云鬓,抖流苏的十字绾花贴簪。五官依旧精致艳美,光彩照人。她一见绯心出来,便站起身来,两人对着微微福了一福。绯心这身打扮也着实让德妃微抽了口气,瞧着她那身裙子,一时笑着:“姐姐这条裙好别致呀!衬得人好生光彩。” 一直以来,人皆道这贵妃是个惯会耍手段的,明着却总是一副低调的样子,如今她也这般模样,让德妃心中暗笑。后宫的女人其实没什么分别,皇上是她们唯一的夫君,谁不争这块肥肉呢?一边打压宫妃,一边就如此媚骨生姿,想借此露头,果是聪明得紧!而且也的确见了成效,初一、初七、初八都是贵妃侍寝。特别是初七、初八,根本就没回掬慧宫。看来,这后宫之中,只有利益,没有朋友。 “嗐,妹妹别取笑了。”绯心笑着摆手,“我若有妹妹风采的一半,也便知足了呢。” “姐姐太谦了。”德妃过来扶她,“得知姐姐摔了,昨儿就该来瞧的,结果宫里有人不省事,把我最喜欢的紫金八宝玉簪子给跌折了,白生了一顿气。瞧姐姐这还不便得很,太医怎么说?” “不碍的,说两三日就好。”绯心客套着,“劳烦妹妹跑一趟,真是愧得很。” “哪里话,反正也要向太后请安。正好一道去,也有个照应不是?”德妃说着,仔细看着绯心的脸,瞧得绯心都有点毛,“姐姐的皮肤真是好得很呐,冰肌雪骨真是半分不假。不知姐姐本日都用什么妆品?” “还不都是凝香馆的那些个。”绯心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个家常,两人并着肩一道往宫门口去。绯心正琢磨着怎么跟她套话呢,突然听她说:“姐姐,一会子请完安,去我那坐坐去?家母捎了点蛋皮酥来,姐姐一道尝尝?” “正巧,最近口里发苦,去妹妹那讨杯好茶喝。”绯心笑眯眯地应了。 两人一道去了寿春宫向太后请安,然后绯心便随着雪清一起回了莱音宫。过了正殿,刚至偏殿这里,绯心便嗅到一股很是特别的香味。眼不由得就向着临窗桌边摆着的紫香炉瞅去。雪清一见,笑道:“这个是去年年底皇上赏的,正月汤原行宫那回,随行的姐妹也都得了。姐姐那会子病了没得着,我心里还替姐姐叫屈了呢!怎么能把姐姐这份给忘记了?” “没什么。”绯心淡淡地笑着,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之前她明明不在乎的,今天她这是怎么回事?熏香一起,淡芬泌心。果然是好香,其味馥雅,却不迷魂,味道特别,各分基调,一时间绯心竟辨不出含有几味。 一会的工夫,便有宫女捧了点心跟茶过来。绯心见这蛋皮酥,酥软鲜亮,薄皮通透,一时又心生感慨。三叔千里迢迢,只得捎些家乡的调料过来。雪清家在京中,其母获圣上恩准,可以不时进宫。虽然已经嫁进宫墙内,却依旧可以尝到母亲的手艺。所谓同人不同命,如此可见一斑。 雪清见绯心只是瞧着发怔,并不往嘴里放,以为她是小心谨慎,便先捧起一块放在嘴里,吃罢之后微眯了眼说:“在家的时候,妹妹就好这个口。如今家母每逢入宫,总捎些给我解馋。” 绯心笑笑,也拿起一块,东西入口什么味道她没太在意,脑子里却晃着雪清刚才的话。打从绯心有记忆起,从未向母亲撒过娇。因母亲很早就说过,她是小妾的女儿,在家没有地位,万不能放纵心性,惹得大娘生厌。她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父母爱什么她就爱什么。在家里,她是为了生母的地位而奋斗,在这里,她是为了乐正一家而奋斗。 “听闻淮南风景秀丽,淮安城可也有名得紧。”雪清一时端了茶往绯心边上坐,“我爹说过,淮安有八大景,姐姐说哪里好玩些?” “呃,这个……”绯心看着她明眸动人,有如灵鹿,心中那莫名的艳羡再度涌上来,“其实我也没去过,也不好随便胡说。” “什么?姐姐不就住在淮安城吗?哪里都不曾去过?”雪清真是有些吃惊,不由得瞪圆了眼看着她。 绯心瞧着她清亮的眼神,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那些她可以倒背如流的规矩礼仪此时竟无法说出口去。 “姐姐莫怪,其实姐姐也听说了,皇上准备南巡。怕是要路过淮安呢,所以妹妹提前想知道点淮安的名胜。”雪清笑着说,“姐姐,你说皇上会带我们去吗?” 南巡?绯心微忖,很快从刚才的不自在调整过来了。她也从常福那里得知了,这几天朝上一直在议。听说是去年就该起行,因事忙而暂止。她倒不是很在意是否带她去,一个是这事不见得坐实。即便坐实,路线也未定好,一切都言之尚早。她在意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有心南巡,那秋猎拔选一事必要有变,那么也许堂哥的事情还有时间准备,不用过早地着急四处钻营。 “南巡之事还未定,如何先定人选?”绯心笑笑,“妹妹也太急了些。” “我爹说,听那意思,八九不离十了呢!”雪清挑着眉毛,转转眼珠,“姐姐,现在皇上这般器重你,不如帮妹妹一把。我已经着人请皇上下朝过来,咱们一道求求皇上啊!” 人常道宴无好宴,原来她是这个意思!绯心微笑着看着她,心里轻叹着。 绯心看着雪清,这事皇上一日不下诏,便是听到什么也该闭嘴不语,哪里还有巴巴地去凑的理?雪清是从绯心整顿宫妃那里学了这一招,也想把她捎上,但绯心才没这么笨去兜揽这个。两码子事,南巡是国家大事,岂由得女人插嘴布划。便是要求,也该在此事落定之后。 “妹妹既是请了皇上,那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再叨扰。妹妹好生服侍就是了。”绯心瞧着这时间也不早,怕再撞上,索性也不说那么多,径直站起身来唤人,“绣灵,摆驾回宫。” 雪清一见,忙拉着她:“姐姐急什么,再坐坐?” 绯心也不管这么多,不着痕迹地拉开她的手:“我也出来半天了,等哪天妹妹得闲来我那坐坐就是了。”说着,扶着绣灵一瘸三拐地就走了。 绯心刚出正殿,正与进来的云曦碰个正着。他没乘辇,也没打仪仗,甚至没有执路太监在头里清道,只是由汪成海撑着伞,两人一前一后绕进来。 蒙蒙细雨,前些日子暖得很,以致春草勃发,如今沾了雨水,碧得喜人。雨花石径湿漉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清芬的草叶香气。他着天青色的绣龙常服,青衫与碧树相映,自是多姿。 他乍见绯心,眼微是一睨,眼神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绯心也不知怎的,当时便觉得他那眼神里夹了刺。她跪下给他请安,心里暗自悔得很,这身衣裳太艳,妆也艳,怎么看也有点不庄重。 他也不理,哼了一声便算应,迈腿就打她身边过。雪清见皇上来了,眉花眼笑地过来见驾,忙忙打发人蒸帕子上茶加垫子,瞧着他身上潮,想是沾了雨水,轻声说着:“皇上,不如把袍子换下来,臣妾熨熨,潮着怕再沾了寒。” “不必了,浮露罢了。”云曦坐在正座上,“贵妃腿脚都不利索,大雨天地还跑出来招摇,很是有兴致啊!” 雪清见他面色不善,一时也不知哪里又惹了不痛快跑这里撒来了,不由堆了笑,小心地说:“皇上,臣妾与姐姐一道向太后请了安,便过来坐坐,闲话一起罢了。” 绯心一听雪清帮她圆场,一时很是感激,忙忙地半屈了身应着:“臣妾是来与德妃妹妹闲话,正要回宫呢,臣妾这就告退了。” “朕一来你就告退?”云曦的脸跟外头一样,阴得聚了一脑门的黑云。 雪清一见云曦面上阴云密布,竟是从未见过的,一时也有些慌了,到绯心边上微一扶她,就势笑着:“姐姐方才听说皇上要来,还说有话要讲,怎的这会子要走?” 绯心听她这话里有话,暗自叫苦不迭,本来这身打扮就不招皇上待见,加上自己拐个腿还跑来跟德妃套瓷估计更引了皇上的猜疑,只想着早早走了完事,如今两下一架她,让她进退两难。一时间她面僵身硬,脑仁都有些发疼起来。 “皇上,方才跟姐姐闲聊。姐姐还夸这里的香好得很,当日行宫赐宴,偏是姐姐身体不爽利,也没来凑趣,如今也是无事,一人闷着,不如一起闲话好。”雪清说着,此时宫女奉茶。因今天阴雨天寒,上的桂花八宝,茶碗也比平时的稍大些。雪清亲自托了一盏向着云曦,巧笑嫣然,步如踏莲,眉眼含春,见云曦的面色微缓了些,眼看她的时候还聚了平日那种温和笑意,一时胆也大了,微嗔着:“皇上难得来臣妾这里坐坐,便是有什么烦恼,也先且抛开吧?”说着,微微一福,将茶递上前去。 云曦接过来,拨着盖,看里头的东西:红枣,几片薄薄的参,熬成浓浓的艳紫,此时温度和宜,正好入口。他微微晃着茶,过了半晌站起身来,眼睨着边上的绯心:“贵妃自家便是会制香料的,哪里会夸别人的香好?听清儿说,你有话要讲,何以闭口不语?” 绯心低着头,见他步子越发近了,喃喃地说:“臣妾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奏。” 她还在想下句要怎么兜个随便的话题,突然整个人一激一抖,口里短促的一呼,差点没跳起来。一股潮热轰地一下,正顺着她的脖梗子流了一身。云曦面冲着绯心,手里还晃着半盏茶,眼中却闪烁如星。绯心睁大眼,惊诧霎时聚了满眼。她惊诧不仅是这突然的茶水泼身,更是因此时看着她的表情,她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竟把茶水往她身上泼!纵是她能看出皇上对她着装不喜,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让她丢脸。她这般一想,心里又是尴尬又有点委屈,微一错身,脚底下又是一歪一痛,险些要坐下去。 他一把伸出手来“扶”她,但在绯心眼里,那哪里是扶?他一边借着扶她,一边身子一倾,把剩下的半盏哗哗全泼上去。他还不解气,趁着两人身子一歪的当口,手上还抖了抖,那点渣子是一点没浪费,泼得绯心从领子到胸口,一大片的茶渍。有几个参片还凑趣一样地贴在她胸前晃晃悠悠! 云曦这边得了手,借势把碗一扔,一脸可惜地叹:“哎呀,朕失了手。可惜了贵妃的一身新裙子!” 绯心的脸又青又白,勉强去压心里的郁堵,垂了眼不再看他。云曦身后的雪清可能没看真切,过来的时候瞧着绯心这一身发怔。 但绯心身后的奴才可都是瞧见的,一时也都吓了一跳,但此时也不敢言语,低头装呆。绯心看着自己的衣服,手都有点哆嗦了。他拿她撒气也好,怎么着都行,平日在掬慧宫里也就罢了,犯不着在莱音宫给她难堪!她是今天着装过艳,不大合宜。但用得着使这种小孩子手段吗?一口气堵得她是不上不下,额间青筋都分明起来。 云曦一手提着她的胳膊,瞧着她的表情,此时他眼珠黑得吓人。平日见了他,死气沉沉一板一眼,张口规矩闭口条例,就差脸上刻着“精忠报国,生人勿近”八个大字了。如今见姐姐妹妹,马上妖娆多姿,袂舞蝶飞,艳光四射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住在莱音宫呢!他此时也堵了一口气,恨不得把她衣服扯了让她穿不成! “是臣妾脚底下不稳,撞了皇上。”绯心低下头,深呼了一口气,声音拉得平平,“还请皇上恩准臣妾告退回宫。” “这里离掬慧宫怪远的,雨下得紧,在清儿这换换便罢了。”云曦看着她身上一片狼藉,见她微微打着战,忽然开口道。 雪清听了他的话,忙过来扶她,口里吩咐宫女:“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本宫的新服找一身,伺候贵妃更衣。”这边绣灵贴近扶住绯心,也不敢多说什么,搀着绯心由宫女引着一步一拐地往侧殿去。 因着皇上在,雪清不好去打发绯心,所以只让莱音宫的掌宫过去伺候。这边她过来陪云曦:“姐姐这衣裳好鲜亮,今天才上身的。臣妾瞧着都喜欢,真是可惜了。”她说着,偷眼瞧云曦,一见他闪烁不定的眼,突然有些发怔了。 本来她是有点痛快的,绯心今天这身的确很扎眼,更是带出平日藏起的艳色来,但此时,突然心里又不安起来。她从未见过皇上脸色阴沉,云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把情绪带到她莱音宫来。在她眼里,他是温柔多情,而且有时也很体贴。她一直以此得意,皇上从不向她发火,言语总是轻柔。但此时,她却瞧不懂了。他此时眼神迷离,表情诡异,不是喜也不是怒,唇角微扬,似是有些解气般的,但眉头微蹙,又像是怅惘。她说的话,他竟是完全没听到般的,她的不安在放大。皇上虽然在花丛之中流连,但她也明白不过是一时贪鲜,但此时,突然觉得,他真情流露。他眼里没有眷恋没有痴缠,只是迷离而朦胧,不过就是这样的迷离而朦胧,让她觉得有些疼痛。 过了一会,绯心让绣灵等人又给搀出来了,换了身雪清新裁的宫装。丁香色的团花锦衣,大宽袖,对襟盘扣修窄腰身,微挖半环领,下头是一条拽地的大撒叶裙子,绣着一朵白牡丹,枝叶开展伏满裙裾。 绯心在颈上系了一条银丝的绕脖流苏带。她起时穿的衣服是立的小荷叶领,如今领形,她立时发现有不妥,她锁骨附近一堆红印,这红印提醒她昨日的缠绵。这就是皇上,一时跟她如胶似漆,转脸就能一碗茶泼她满身让她颜面无存。 绯心趁机把脸上的妆全洗了,但素面见君又失仪,便就着雪清的妆品随便勾了几笔,眉毛此时淡淡的,有如水色泼墨,却是别样的剔透晶莹。方才艳若桃李,而此时,却有淡渺如仙的飘逸。这裙子倒还合适,但衣裳有点紧,腰身还空出半寸,但胸口紧得很。 雪清迎过来:“姐姐换好了,方才可烫着没有?”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她的脖子伸手欲抚。这流苏带是用来装饰头发的,绯心如今绕脖子上有点不伦不类。雪清凭着女人的敏感,就觉得她那有点乾坤,不动声色地就想抚。 绯心哪里肯,微是侧头一让,伸手握住她笑:“没有,不过是沾在衣服上罢了。如今还饶妹妹一套衣服去,回来姐姐再裁一套新的还你。”说着,踱了两步向着云曦:“还请皇上恕臣妾失仪之罪。” “是朕失了手,哪里怪得贵妃。”云曦盯着她这身衣服,面上的表情格外地诡异,似是缓了缓,又似有些失望。他顿了一下,面色很快如常,开口:“刚才贵妃不是有事要说?一时又岔过去了,到底何事?” 绯心直起身来,看云曦指了指边上的椅子,便谢了恩坐下,她实在也站不久。刚才她在内殿里更衣,心里也转了万八千,想不到这会子雪清还没张口,又把话题摞给她来说。看来雪清也不笨,知道这话头不好起。不过这段时间也给她准备了,绯心何等心思,哪里就让人随便绕进去:“回皇上,其实也不过是些后宫琐碎。刚才跟妹妹说起用度来,既然后宫需收敛些,臣妾等也认为,一直以来后宫奢费过巨,实在有违祖宗克己勤俭之训德。不如刹止奢靡之风为上。” 云曦微微扬了唇,这只小狐狸,看来以后问话要连训带逼,半点时间不给才行,才这一会子,马上转了心思,套上大道理了。 雪清是有点傻眼,真不知道绯心怎么一下子说到这上头了。缩减后宫开支?她还不嫌招人恨吗?况且今天又是贵妃来这里,若是皇上允了,真下了旨,回来她这莱音宫还不得让嫔妃们骂死!没给贵妃套上,又反过来让她套一手! “两位爱妃真是贤淑,堪为后宫表率。”云曦略歪了身,“朕也正好有此意。” “皇上,此事不过是初与姐姐商议,具体还要从长计较。其实后宫不比民间大门户,所谓天家一动,万民逐风,若是过于苛减,恐致引人以为内府空虚,更生其他事端。”雪清一见皇上这态度,有些急了,马上开口说着。 绯心就是随便编排一个,她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今天这衣服的缘故。见皇上这意思,好像太奢华的东西他也不喜。这套华锦也的确造价非常,上缀明珠宝石过百余,难怪他会不高兴,绯心细想也觉得不太妥。但减省用度,哪里是一说便成事的?先不说宫里上上下下过万人的开支,光宫殿的维护修缮每年就需要大把的银子,所谓天家颜面,过于俭了,别说外国的瞧了不成样子,便是百姓瞧了,自然也会多想。但这套场面话是没错的,既可以表示她的贤德,其实也是暗里向皇上表态,以后不会再穿用太过奢艳之物,也算是个回还。 至于雪清怎么应,那她不管,反正此时雪清肯定想不起来什么南巡的事了。 第十一章 突如狂喜促柔肠 南巡的事估计真是要坐实,这几天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因为南方瞿峡大工程的缘故,去年的时候就该前往。正月过完,臣工又在复议。云曦这几日也忙得可以,初十中午去莱音宫坐了坐,晌午又去了外廷。除了这件事,听闻北方边境又不是很太平,这几档子事加在一起,搞得他又是连着好几日没来后宫。 不过这几日算是绯心的逍遥时光,不用对着他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地继续自己的布划。初十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接着就是一连的好几个大晴天,这几日柳条子抽得碧绿,花草一天一个样,努着劲地蹿,宫里开始准备撤棉帘子,换窗纱,赶着给宫女太监派新一期的春装。 绯心也一样忙得脚不沾地,那天回去,德妃就不太高兴。绯心知道她气什么,也不去管。绯心知道德妃跟她的心思不在一处,不是能共谋的人。既然南巡将成定局,那秋围的事肯定要罢,武试估计要推。堂兄那边也不用她此时筹谋,她索性收了心思,一心一意地操持。 三月十四的时候,福庆宫传来了喜讯,俊嫔怀孕了。听得太医来报,说算日子得有一个来月了,想是在行宫那会子的事。 去年入宫封了嫔的有三个,灵嫔,俊嫔,和嫔。灵嫔家世最差却排在三嫔的头里,是借了皇上要打击阮氏提拔新人的好时机。俊嫔,和嫔两个,家世都取中庸。就是不好不坏,家里谈不上是皇家股肱,但也算是兢兢业业。照例参选入选,最后能给封号,就是说明能入得皇上的眼。因着封位接近,她们几个也算走得比较近。但俊嫔中规中矩,便是争宠,也是采取合情合理的手法,不会过激,所以绯心一直对她也算是印象不错。 俊嫔喜讯传来之后,绯心马上着人准备了一份礼,由常安给送过去。她没亲自去是怕碰着皇上,前几天泼茶的事,怕皇上这会子正高兴。打从去年宁华夫人,林雪清之后,后宫里的女人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如今春至喜到,别到时见了她皇上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讨那个臊。绯心的礼一向规矩得很,有点敏感的东西一概不送。就是百子图,百子衣之类的,与当初给雪清的差不多。 除了绯心送了礼,德妃也亲自去问候了,后宫诸人皆有表示。真的假的不提,反正一派其乐融融。 但到了三月十五,居安府来传话,说皇上让贵妃侍寝。绯心听了有些诧异,但也只得准备齐全,随着往乾元宫里去。 一进寝宫,幔帏居然全是挽起的,云曦正躺在寝殿堂阁的躺椅上看书,两边立着九转烛树,墙上挂着青丝毯,两侧壁阁雕花,通透莹光。 绯心见过驾,见他眉眼不抬,知道定又有吩咐,便跪着等他开口。 云曦歪侧了身,淡淡地说:“你脚好些了吗?” “臣妾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经完全康复了。”绯心听了,便应着。 他略静了一下,接着说:“俊嫔有了喜,贵妃不高兴吗?” 绯心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一时忙垂着头说:“俊嫔得蒙圣宠,福泽庇荫,如今得怀龙裔,是举国同庆的喜事,臣妾何以会心中不快?” 他微垂着眼瞅着她:“昨天诸妃都往福庆宫道贺,贵妃却好大的架子,打发个奴才便罢了?”“臣妾不敢。”绯心暗自叫苦,怪不得上来先问她脚伤,现在她连个借口都没了,“臣妾是想着俊嫔妹妹逢了喜事,往来的姐妹定是不少。怕扰了妹妹的清静,这才没有亲往。还请皇上恕罪。”瞧这意思,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想找她的麻烦!绯心脑子转八百圈,小心回话,再不敢招惹他!今天她就打扮得特别规矩,反正宁可死气沉沉,也比弄一身茶汤子的好。 云曦看她脸憋得通红,好像生怕沾上半点嫉妒的恶名一样,微凝了眼开口:“这几日南巡之事议定,居安,行务属已经着手准备。你也多上上心看着些。” “臣妾必小心督谨。”绯心一听,心下一宽,又有点兴奋起来。圣上登基至今,已经一十六载,像南巡这样的大阵仗,绯心还没有机会参与操持。她发现自己真就是个受累的命,一听有任务还高兴得不行。但她面上还是很平静小心的,没半点外露。 “里头的事,到时居安那边会向你报备,你若有什么吩咐,直接找汪成海便是。”云曦看着她垂目的样子,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总管,要支使他,当然得皇上吐口。 汪成海听了,便跪下应着:“娘娘,居安府下头哪里有不尽心的,娘娘只管吩咐奴才。” “多谢皇上,臣妾一定小心安排,不会出半点纰漏。”绯心美滋滋的,一时间说话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那天德妃不是想套朕的话吗?贵妃如今怎么闭口不谈,不给自己的好妹妹捎些消息?”云曦见她没有半点问随行名单的意思,一时支了肘,饶有兴趣地开口。 “朝中议事,哪有嫔妃多嘴的道理?那日德妃妹妹不过是与臣妾说些……”绯心的话说一半,云曦已经不耐烦地打断:“贵妃总是曲言九折,当朕还是孩子吗?” “臣妾不敢。”绯心忙伏身,“南巡随行,自然全凭皇上做主,臣妾不敢妄言。” “起来吧。”云曦听着她话里拘礼多多,突然眉毛微扬,伸手招呼她,“过来坐。” 绯心一见这架势,又有点紧张起来。最重要的是,她瞧着汪成海的脚正往外移,像是要腾地方一样,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乱跳起来! 她别别扭扭地站起来,一寸一寸地挪了半天才挪过去。他一把扯过她,伸手就撤了她头上的钗,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声音里带了点鼻音:“朕是觉得,贵妃少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累赘,言语才会不那么乏味。” 绯心整个人都快扑倒,手也僵背也僵,脸也快木了。他手一挟,把她整个弄趴在他身上,烛火通明,映得她的脸越发红起来。 绯心的眼都不知该放哪,看哪里都别扭,心跳得越来越急,快蹿出来一般让她难控。她倒不是因为臊得慌,她实在是不会应付这种情况。而且加上一想上回的狂乱,心里又有点自我唾弃,她实在不想像上回那样了。 “这几日可按时吃药了?”云曦低垂了眼眸,下巴蹭着她的额角。 “谢皇上关怀,臣妾一直都按时服了。”绯心僵着脖子,低声说着。 “你心跳得可真快。”他突然呓语般的,手在她脖子上游移,垂眼看着她,“这次南下,会经淮安。桂子飘香夜,恰是思乡时。至淮安之期,估计恰在中秋!” 绯心一愣,想起去年中秋,她在中都园随口作了两句诗,想不到皇上至今还记得!中秋佳节,思乡情切,淮安月桂飘香,定是满城芬芳!他的话,让她的心跳得越发狂乱起来。 “朕若是指你一道去,你要如何谢朕?”他的拇指抚着她的脸,唇角微扬。他一向如此,绯心有时会有点不着边地想。他要是做买卖,没准比她爹乐正寞还有一手! 她激动得有点手颤,身体也跟着有点抖,眼睛蒙了一层雾,声音出来都是七拐八绕的:“真,真,真……”她张了半天口,竟都说不出一个整句来。她激动并不全是因为可以归乡一探,而是随驾幸南,将会给乐正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 “自然是真。”他的手此时有点不太老实,但绯心已经顾不得了,抖着唇说:“皇,皇上恩典,臣,臣妾万死不足以……” 云曦突然一个反身压住她,轻蹭她的鼻尖:“贵妃言语还是乏味得很,看来累赘还去得不够!”说着,嘴唇亦压了过来,凉凉软软的竟让她低吟了一声。她小猫一样的呓语带起他的火,让他起伏间喉间发出闷闷的笑。换气时他揉她的头发:“以后你再说话,便这样说好了。”说着,便再度吻住她,又像是在掠夺她的空气。 他依旧热情如火,依旧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这回又跑到躺椅上。比床窄不少,所以勾缠得格外紧密。绯心满心都被南巡的事填满,恍惚间也不再计较许多,但他不许她走神,当他发现她恍惚的时候就咬她,让她和他一起烧到顶点狂飞乱舞。绯心觉得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但她听不真切,或者一切只是她的幻觉,神思乱舞而产生的幻觉。但身体感官放到大极限,她便看不清也听不清了,只是觉得很热很热,却又很想紧紧地抱拥。 绯心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到了床上。四周都是一团静谧,微微有昏光透过帐隙传递进来。她面冲里躺着,身后是他的怀抱。从云曦的呼吸声里,绯心知道他睡得正沉。时间估计还早得很,不然会有太监来叫起。他的手臂依旧缠绕着她,她知道会这么早醒,是因心里太激动。若真是和皇上一起南巡,朝廷必会因她的缘故令父亲接驾,钱肯定是少花不了,但放眼望去,满朝能轮上这恩典的能有几个呢? 她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清醒,心又乱跳不休起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静静地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觉着他的手臂微紧,身体微动了一下。她也不敢言语,更不敢动。半晌都没动静,脑子里正琢磨着,忽然后脑勺被他一推:“装,还装?”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初醒的沙哑,但他的话让她有点尴尬起来。他贴紧过来,连腿也缠上她:“你心里也是压不住的,有点事就失了困。”他轻哼着,气息在她颈窝里痒痒的,但声音很是随意,让她也没那么拘,“早呢,再寐一会子。” 她静静地躺着,低声开口:“是臣妾浮躁,扰了皇上的好眠。” “得了。”他咕哝着,似是又要睡过去。 绯心又静了一会,带出一个无声的笑。她想了想,终是低声又说:“臣妾言语乏味,不能宽慰圣心。不过臣妾忠……”她把这话噎回去,觉得这会表忠心很无聊,喃喃的有些不好意思,“臣妾厨艺平平,要是皇上赏脸,臣妾想请皇上……”她越说越低,最后的话基本是湮在肚子里。她半晌没听到他的反应,那点勇气全泄没了,最后变成一声微吁,他估计早睡过去了。 绯心刚是闭了眼也想再寐一会,突然她的后脑勺又让他推了下,这下差点没让她咬了舌头。她正愣神,他已经一把将她勾翻过来:“你刚说什么?” “臣妾言语乏味……”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加上离得太近,她的眼正对着他的鼻尖,觉得快碰上了,害得她眼珠都有点对眼了。 “不是这句,你最后说什么呢?”他瞅着她的样子很是好笑。他眼里没半点困意,长发打肩侧垂泻,抖出光影。 “请皇上下朝去掬慧宫用膳。”她飞快地咬出几个字,脖子一缩,不言语了,只觉心乱窜,耳根子都烧得疼得慌。 她说得太快,让他一时都打愣。他瞪着呆怔了一会,突然舒展了下眉,重新躺到她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得外头汪成海的声音:“皇上,寅时过了一刻了。”云曦听了,侧眼看绯心,正巧她正也往这边瞅,两人目光一对。绯心有些讪讪的,她觉得有愧疚,扯了半天闲话,害他没睡成,但被他一看,又有点不自在,眼一下便错闪开去。 云曦坐起身来,绯心也跟着要起来伺候。他摁了她一把:“不差你一个。”说着,径自把她一包,一撩帐子。汪成海这边早预备好一切,下边还立着陈怀德并几个近身太监宫女。绯心缩在被窝里头假寐,听得外头的声响,也不知怎的,像是催眠曲似的让她又睡过去了。 云曦是黄昏的时候到的掬慧宫,绯心上午回宫以后就开始忙叨,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好几年没动过手,也有些荒废,但绣灵几个一见贵妃开了窍也都很是高兴,忙着打下手,折腾一个溜够。待云曦来,绯心又是一番小心伺候,那表情都有点虔诚了,看得绣灵有些发呆,心想也不知皇上又给了贵妃什么恩典让她双眼都一直冒光。晚上罢饭,云曦没走,留宿在掬慧宫。 第二天,绯心亲自去了福庆宫问候,昨天侍寝的时候皇上说她没亲自去,这话绯心记在心里,起来向太后请过安后便往福庆宫去。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南巡的事,所以对皇上何止是感激涕零啊,简直当神一样膜拜,所以惹皇上半点不快的事她都得往回搂。不但去看了俊嫔,特别嘱咐了替俊嫔保胎的太医,还亲自往长恩殿去祈福。 皇上也下了旨,俊嫔从即日起按夫人的规仪,免去一应省跪之礼,专心保胎。加了仪制却没正式封,这意图大家都明白,就是看俊嫔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俊嫔不是处在权谋中心的人物,家族也并不涉及任何党争。若是生了儿子,晋位是免不了的,但因这个当皇后的可能性极小,所以皇上如此做也是很正常。 各宫的表现也比较正常,绯心知道德妃有点看不开,德妃的想法和绯心不太一样,她对皇上的热衷程度远远超过对其他事情的关心。光看她管理就知道,开始还能一板一眼,没几天就烦了,每日最关心就是皇上的起居注。看皇上又往哪宫去,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对此绯心很不以为然,起初还暗着劝几句,生这种闲气没意思,但后来也不想理会了,各人有各人的计较,她是一头扎进去的,再劝也没用。 如今俊嫔有孕,皇上体恤问候,加仪赏赐都是正常的。况且正月里行宫那阵子,挤着闹着往皇上那去的最多的,也就是她跟华美人。她自己肚子没动静,人家俊嫔有了,也只能叹一声时运不济罢了,根本是控制不了的事,又何必来添愁烦? 听底下人说,德妃昨天听了信儿,虽然也送了礼,亲自去问了。但回了宫就懒懒地闷着,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跟奴才摔打一气,搞得莱音宫上下都如惊弓之鸟。说起来,她表现出来的不高兴可是更明显的,皇上都没说什么呢! 不过绯心可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既然南巡的事坐了实,她接下来的工作可不少。况且此时又是皇家换季纳喜的时间段,加上四月初有寒食节和清明节连着,她忙得很。 但接下来的日子让绯心有点郁闷了,从三月十五开始,至四月初二,她又成了专宠后宫的。皇上不是留在掬慧宫,就是把贵妃召进乾元宫。 绯心实是有些害怕,去年他曾经这样过一阵子,但那是因为他要对阮家有所行动而借她放的烟雾。这会子他又这样,搞得绯心胆战心惊的,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但怎么想也不应该,南巡之事已经在筹备,他总不至于在这会算计什么。难不成帮着俊嫔把注意力都转到她这里来?但也不对,之前还说让她随行呢,那么俊嫔到时就算有什么岔子再怎么也不可能算到她头上来,拿她当靶子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现在这样,让绯心怎么当表率?她刚处置了华美人和灵嫔,这边俊嫔传出喜讯,现在绯心又马上专宠,让一众妃嫔怎么能心服?最主要的是德妃,虽然她不打算再跟德妃共谋,也不想再跟林家有什么瓜葛,但同样的也不愿意德妃对她太过忌惮。德妃跟她平阶,绯心实在不想在南巡之前再搞出什么事来。 绯心虽然不满,也壮着胆对着云曦发表了一番高谈论阔。引古据今地扯了一套后妃专宠的危害之类的道理,说实在的,这已经是绯心的极限了。虽然她是很钦佩那些冒死力谏的名臣,但她没做到那地步。其实倒不是她怕死,是她觉得现在没到那分上。毕竟只要几天,后宫也在她掌控之中。还有一件事是,南巡已经提上日程,眼瞅着她就能为乐正家得到一份大荣耀,此时她怎么能为了这件小事闹到最后不可收拾。 所以,当她对着皇上发表了一番忠言,没被采纳反倒直接被撂倒,当天他折腾得更加凶之后,绯心好好地权衡了一下利弊,又恢复成以往无胆匪类的样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四月初二,绯心的月事又来了。她中午发现之后居然有点兴奋,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其实倒不是说她觉得侍寝有多痛苦,现在是她对自己那种难以控制的放浪很是唾弃。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也许会暴露出更丑恶的一面,她不能允许自己再败坏下去。所以她必须悬崖勒马! 她尝试在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保持清醒,连咬舌头掐大腿这种极端的方法都尝试过,但都失败了。她有时刚一咬,他又过来咬,他一咬绯心的脑子就拧成麻花。至于掐大腿就更有点不好控制,有一次甚至掐错了,掐了他的大腿……绯心现在有点无计可施,高谈论阔他听不进去。自己现在又很难控制自己,所以发现信期如期而至,她真是有点兴奋。 云曦快到酉时才来的掬慧宫,近日除了南巡的事,文华阁下的充秘院,因内廷兴华阁上奏欲设六院行书,两边闹得鸡飞狗跳。从朝上打到朝下,一帮老菜瓜子脸都憋得紫红,吹胡子瞪眼睛,官袍都揪扯得歪了去。三五不时地上书上书,搅得云曦片刻不得宁静。 文华阁一向管理礼仪教事,兼顾与各国之间交涉等外事。而其下属充秘院,就设在乾元宫南侧,兼作皇帝代笔行书之职。如此其实与兴华阁下的职务相冲。这是因为先帝当年宠信文华阁左丞,事事赖他,常留他于宫中论学谈道。后来索性设院,并招揽了一批人才作讲学之用。当时云曦的启蒙老师就是文华阁的殿学,晓古通今,学识渊博。 而兴华阁作为内廷秘书职,专为皇家撰史著册,讲学以及辅助皇帝处理日常文册。文华阁的喧宾夺主,令兴华阁一直压低一头,这也是多年来的积弊。 云曦这几年,已经外遣了一批文华阁的学士,令其去地方磨炼。同时也是因文华阁上通司空,盘枝错节,各中官员都有联系,不如内廷兴华阁来得妥当。 他是深知驭臣之术,其实他是很希望文华阁就此撤出宫内,管他们的礼事去,莫再八爪游移,越攀越远。但也深知,作为一个皇帝,驾驭臣子的重要性。如果此时他出面立撑兴华阁,接下来肯定会连动外廷宣律院,筑仪堂等司空下属诸多部门。 这件事其实就同与阮氏一族一样,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先外放充秘院的一些官员,明升暗降,而且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再慢慢吸收新的可用人才进入,之外再设由调入兴华阁。渐渐架空充秘院,完全权移之事。 对于这等耐心,他有。他看得更长远,所以可以等得更久。只不过,有些气刚猛的学究耐不住,表奏一上,便要争个面红耳赤。云曦便由得他们吵来闹去,心情好了当个笑话看,心情不好便躲出去不见,反正他们也不能撩着袍子追到后宫来! 所以这些天他都没住启元殿,而是往掬慧宫或者乾元宫去。这几天连乾元宫都回得少,因离着兴华文华太近,老头子们有时真豁出去在宫门口跪着,嘴里还喋喋不休,摆着一副忠君护国的老脸! 他不愿意往别处去的原因也是最近烦得很,朝上就是一帮老头子对着骂骂咧咧。后宫这边呢,自从南巡的信儿传进后宫,尽是旁敲侧击打听随行宫妃名额的。云曦实在烦得要命,索性就哪个也不见。 他天天提溜绯心是有他的理由的,当然这些理由当中有的比较恶劣,有时他想想也觉得很无聊,但现下已经成为他的主要动力了。 今天他进了掬慧宫,绯心把他迎进来安顿一番,就跟他说今天不能侍寝了。云曦瞅着她那一脸兴奋的神情,虽然绯心自认自己表现得很平淡,但在云曦眼里就是一脸兴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没半点要走的意思。他此时歪在榻上,靠着软垫子看折子,炕桌上摆着小小的八蟾香炉,里面熏着桑莲子。刚是四月初,但这几天天气明显见热,外头百花怒放,连掬慧宫中院里种的海棠都提前开了不少,粉粉白白地漾出一片花海,平添了生气。 “到日子了,这回挺准,没差个十天半个月,还不错。”他交叠着腿,随口说着,“你不必在这伺候了,睡去吧。” 绯心一怔,上月是初一,这次是初二。已经是最准的一回了!吃了一个月冯太医的药还算是有效,虽然下腹还有些坠痛,但也不似往常那般一股股地蹿凉气了。 但这事他也记得,让绯心有点尴尬。她现下身上不爽利,不好伺候皇上。但是把他放在这里自己睡了又实在不合适,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没远去,悄悄地退一边去听他吩咐。 云曦过了一会,伸了伸腰,微一侧脸见她还远远地站着。绯心一向跟他没什么话题,所以一不侍寝绯心就有种时光难度的感觉,但一这样想又自我批评了半天。 他一见她一副神游的样子,不知道站在那里打什么主意呢,便突然扬了声音:“茶。” 他就说了一个字,绯心马上反应过来,趋过来把小桌上的茶端走,递给边上的小宫女去给他换热的。他瞅着她:“你既是不愿意睡,便坐一会子。”说着,伸手往自己身边一拉,要她坐下。绯心微顿了一下:“臣妾身上……”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让她一噤,是了,她曾经连他床上弄得到处都是。现在哪好意思再讲什么?她讪讪地蹭着坐在他边上,百无聊赖地低着头。平日里她也用不着这样,有时打发了皇上,由着他自便。然后自己没事弄点小东西或者干脆在隔厢里寐着待传。但因着南巡在即,绯心激动得很,所以就格外地卖力起来。 绯心晚上的时候吃了冯太医开的补药,坐了一会就觉得困。所以她刚才一直是站着,这会也没人理她,绣灵几个远远的都没近前。汪成海更是跟皇上跟惯了,能半天不出一声,就跟不存在一样。绯心听着皇上不时地翻页,带出纸的细响,催眠曲一般让绯心困意渐生。 汪成海在心里苦笑,这贵妃,连巴结皇上的方式都不一样。随便找个话题扯扯,这气氛不就出来了吗?今天晚上小风柔细,外头花枝跳簇,饮上两杯也是个趣儿。偏是在这里充上奴才了!皇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瞧贵妃的笑话,就在这里静着不动。 绯心是越坐越困,连带着眼前都出了重影。加上又连着伺候他累了好些天,此时一没事可做,整个人的状态都极度地委靡。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颠三倒四,突然身子就向前一歪,把脑袋顶到云曦膀子上了。 云曦把折子一合,扫了一眼脸已经憋得紫涨的汪成海。一时间云曦都无语了,让她睡她不睡,现在若非他挡在这里,脑袋都得砸炕桌上!乐正绯心,你这头倔驴! 云曦这厢一抄,将绯心径自往寝殿抱去。汪成海贴心得很,没吆五喝六地打发人伺候,只是躬着腰趋在边上护着。 夜已经深沉,近了子时,云曦却无睡意,慢慢踱下阶台,过了帘,眼不由得落在黄花梨的妆台上。妆台极是宽长,沿墙而贴,以各个角度嵌镜,两侧各摆了妆柜,下面设屉,此时已经让宫人擦拭整理得极是干净,没半点粉屑。 突然间,他看到左边台沿摆着妆柜下露出一丝绢角。这妆柜也是一个一个的小格,没有拉手,只设小凹扣。小柜通体双层镂花,贴金箔并嵌各色碎晶,那缕粉黄,便是压在柜缝里。他慢慢伸手一抽,丝绢极滑,薄而不透,让他一抽而出。粉黄色泽,通体无绣,却有字迹! 云曦借着灯展纱而看,是一首诗。字迹绢秀,工整而细瘦,见字如人,与绯心无二!她一向认为诗词歌赋,皆为闲来无事所作,并不该沉迷于此。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是如此。所以,她甚少写这些东西,更不愿在众人面前作诗论赋。宫中欢宴,太后有时令妃嫔作诗助兴,绯心所作之诗,也都是规矩有余,才情不足。 这首是绯心所作的《九月十八日清瑶池观菊随感》,诗曰:多宝塔上新露冷,玉楼春内陈雾寒。凄风苦雨玉堂至,枯桐残荷破金来。斜日遥望黄莺翠,弦月幽映青心白。百碧摧尽孤芳秀,千红散绝金蕊开。待到冰雪化刀剑,冻肌凝骨香仍含。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 他怔怔地看着,诗才依旧平平,但这却不似曾经在众人眼前,只为应付而作。诗为因情而发,为意而展。无论韵仄如何,所要的,不过是诗中所现的心思。他看过太多绝伦妙句,只不过,这首更让他叹息。“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乐正绯心,她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不羡春风。她也会巴结他,讨好他,但她巴结讨好的方式,与满园春花大相径庭。他是她心中的“东君”,隔着季,她等不到,她也不想等。 初见她,与阮慧相似七分,举止更像,一举一动,有如精心设计。很好,他知道太后不会罢休,定要再布眼线于后宫牵制。这次弄进来一个像阮慧的乐正绯心,其父又是商贾买官出身的重利贪金之徒,的确是太后眼中上佳人选! 不过,太后棋差一招,或者说,是云曦演技太好。她居然没看出来,阮慧根本不是云曦心中所爱。宠一个,弃一个,包容一个,排挤一个。结果两个一死一伤,都不可能再充当眼线,更无法控制后宫。阮慧不是,阮茵茵也不是。当初死掉的昭华夫人袁秋棉不是,现在这个闭门不出的宁华夫人李江云更不是。她们全是太后安排给他的,借此坐大家族,掌控朝权。她们都是棋,命运不在她们的手中。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只能在不见白刃的后宫里,因执子者太后阮星华的失策,一个又一个地被斩落马下! 绯心也是太后安排的,长得像不奇怪,行为举止也像,分明是之前已经悄悄受过一系列的训练。很好,他正想看看,这个长得像慧妃的女人,在太后的手中,能如何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他顺了太后的意思,初入宫帷便封她为昭华夫人,次年晋封贵妃。朝廷随之加封其父,但乐正一家再怎么封,也终难脱商贾。这是太后高明的地方,要让绯心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名声,可见而不可得的希望,不断地为她卖命! 不过绯心比那些棋子要聪明,知道以退为进。做事中规中矩,从不招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居然耐性极强,守备有余,锋锐掩藏,壁垒分明,布划周详,善拢人心,不背恶名。在不违背太后的命令同时,也让自己尽量安全!这实在是激起他博弈之心,只想撕开她的面具,看她真面目究竟如何! 她愈加忍让,他便锋芒毕现。她愈想周全,他偏让她左右为难。对子之间,似是愈加躁狂的,竟然是他!如今,终是从这首诗里,看到她的真面目。原来,她就是如此。她只想枝头终老,冻骨凝肌也不落泥。只想香存后世,冰雪埋骨依旧可留暗香一缕。东君过去,百花盛放。只不过,她的生命里,与春相错,所以不求东风! 霜冷而放,金蕊重阳。一步步,巧营攻算,只求平安。荣华之下,更愿声名,枝尖独立,芳耀不暗。 绯心的行进轨道,与他何其相似。于家中,她是庶出,更因是女子而不受重视,但偏能鹤立鸡群,一枝独秀。全家如今,皆要靠她一壮声威。个中滋味,他当然明白。他在宫里也是一样,母妃虽然受宠,但到他出生之后,母妃已经隆宠日衰。唯有他努力争上,恭顺好学,并不特别出类,亦不碌碌。三四岁的孩子,已经会做大人态,童稚天真之相,只为讨人欢喜。内心过早成长,七窍玲珑,不是天生,而是因这金阙。 正如绯心当初所答的话一样,母亲喜欢的,臣妾也喜欢。他也一样,父皇母后所喜欢的,儿臣也喜欢。是否真喜欢,早已经不会分辨,或者根本不需要分辨。 他放下绢帕,将它复塞回柜格里。略抬眼间,正触到镜中自己,似是有些眼花迷离,竟是觉,那镜中所映,是绯心的脸! 南巡日期定在五月十六,其实这事两年前就该成行,但一直因诸事耽误,没能得成。先帝时期,南方云瞿峡、鼓倾江一带时年水患,以致那里大片沃土年年涝灾,百姓不得已迁北百里,白白浪费大片土地。 于是先帝便遣人逐瞿峡大坝,兴建瞿峡水库,便可解除涝旱之灾。此工程耗资巨大,工时持续二十五年,历经两朝,终于在宣平十四年时竣工。这为锦泰建朝以来首件大工程,亦令南方三州七省的百姓免受洪涝之苦,是一件足以举国振奋的大喜之事。 所以宣平十四年八月,便有臣工上奏,皇上该亲往瞿峡,一为酬祷天恩,酬祭江神;一为告慰先帝;一为赏赐河工以及督建的数任官员,同时也大振锦泰之威。放眼天下,唯锦泰之国力,才可完此浩大工程。 当时云曦准奏,南方数州省皆已经接报,并开始准备接驾事宜。 但后来云曦又认为,这瞿峡大坝以及引渠分江的工程,横贯三州七省,前前后后耗费白银数千万两有余,更是有数以十万计的工人日以继夜地挥洒血汗。如今工程刚毕,马上南巡,一路各省少不得迎驾建宫,白耗民脂民膏,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暂时压置下来。 至宣平朝十五年二月,廷上再度复议:说南方各省有富户三十余,因朝廷建坝之举以解民患,自愿于瞿峡北道淮南一带集资兴建圣德园,而这当中便有绯心三叔,乐正宽的名字。 想来也是绯心的父亲,乐正寞想借这件事,提升绯心在宫中的地位。其一,乐正一家虽然出身低微,不能成为股肱之臣,但至少因其巨富,为朝廷减少用度,以经济的方式作为支持的一种。其二,也是借此向朝廷表示忠心,从而提高在当地的名望地位。 这样一来,等于想睡有人给个枕头,正解决了云曦心中的顾忌,他立时准奏,通报各地筹备。 去年初春那会,他本是想告诉绯心这件事,但后来因为绯心弄了两个美女来,把他给惹怒了。他实是不知绯心这套究竟是太后暗自指使的,还是她压根就打算走这种曲线。不管是哪一种,都搅得他心头火起,生是把这事给扔脑后头去了,结果一晃一年就这样过去。 至今年二月底,南方总巡表奏到,说一应诸事已经备妥,圣德园亦已经落成,还请圣上御驾亲临,恩幸南省各地。 当年先帝病榻之间,依旧念念不忘这瞿峡工程。当时此表遭许多臣工反对,先帝生是顶住朝堂压力而准。开工初期并不太平,先后出现徐殊远贪污,临江省有工人溺死,官员渎职,引发三百名百姓联名上告等事。又时逢百年不遇雷劈山倾,被人说是天兆不祥,擅改江道是为大祸之使等危言惑乱人心,令先帝压力重重,华发早生。如今时移境迁,工程比预期更早完成,南方百姓一片欢声,齐赞圣德。是为先帝之功使,也是宣平朝的一件大事。所以云曦便下定决心,准备南巡。 圣上南巡,百官同随,今年秋有武围,云曦便令南方各省不必再令武子上京,皆集中于淮南中心奉原州,其他各省则推后上京时间。 选定吉日为五月十六日之后,这几日朝堂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筑仪堂并内廷三府忙于安排大驾,京畿营并**营则负责一路保卫等事,央集令忙于向南省各地通报,层层快报以备迎驾。 包括太医院,兴华阁都是鸡飞狗跳。所以说,天子出行难,真是一点都不假,无不人仰马翻。随行官员的选择也很重要,此次圣驾南巡,是当今圣上首次大规模南下,估计一来一回要大半年甚至更长的光景。 云曦与内廷商议,诏令北海王楚净壤监国,宗堂令大夫兴成王楚邦进,央集令右丞林孝,宣律院右丞明光远,文华阁大学士叶涛,兴华阁大学士孙康岭留京共辅。其他贵胄重臣,以及各集团的首脑头目全部随行。他这个安排经过深思熟虑,留京的几个都互有牵制,彼此各有利害,比如兴华,文华两阁向来不和,早就打得不可开交,如今正好彼此监视。央集令和宣律院之间也有类似摩擦,至于兴成王楚邦进,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云曦之叔。这人是个守旧好面,又胆小怕事无法与之共谋。把他推上去,他必会小心加小心。至于其他人,各利益集团的头头云曦一个不落,全扯出来陪驾随行,这段时间的政务也可以随报而知。宫里留守的其实不需要处理什么大事,真有事发生,还得随报圣听。 至于后宫之中,除了太后同行之外,云曦这次居然只点了一个,就是贵妃乐正绯心!皇上此番离宫,时间甚长,居然只携贵妃一人,实在让人惊诧。但这事朝臣管不了,只得他怎么说怎么办。 太后知道,皇上离宫,肯定要让她同去。阮氏现在江河日下,但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后可谓是阮氏图腾,是他们尊荣的一个标志。带着太后,沿途地方上的阮氏余党也能安分许多。当然,利益考虑之外,还有就是情分在。云曦是太后一手养大,与生母之情其实不如与太后亲。太后自己就是江都人,入宫这么多年,只是在昌隆十六年,工程始建之时与先帝同幸南地。如今南巡,也正好是个重返南土的机会。 不过除太后外,唯有绯心一人相随,也实是让人意外。乐正家这次在圣德园的修建上的确出人又出力,于皇家有功。绯心作为乐正家的代表,随同南下以示天恩也是正常。但照理也该多带几个以表示一视同仁,省得惹人非议,皇上一向不是这样做的吗? 南巡随行的名册一下,雪清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怪不得皇上最近一直躲着她,原是压根也没打算带她南去!皇上批注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贵妃之父建园有功,恩赐同行。俊嫔有孕在身,德妃留宫督掌各宫,妥帖照顾。 这宫里虽然嫔妃众多,但除了贵德双妃,俊嫔,还有一个能勉强提上台面的和嫔,其余低阶的,没一个有资格同往的。现在让德妃留下来照应俊嫔的胎,和嫔打从行宫回来就一直病歪歪的,到春寒那两天又沾了风自然是去不得。 雪清越想越气,贵妃先一副正义凛然地整顿宫廷,把华美人,灵嫔一个一个地整下去,向皇上展现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如何能操持,好像这个后宫,没了她乐正绯心,三司六掌都是废物点心一样!双妃同掌,最后出风头的是贵妃,背黑锅的却是德妃。现在让她照顾俊嫔的胎,摆明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黑锅全是她的! 贵妃让她老爹在淮南撒银子表忠心,借此让皇上带她同去,宫里的烂事全扔过来。银子!不想这个还好,一想雪清就火冒三丈。当初她刚入宫不懂事,又逢丧子之痛,便着了那贵妃的道,白白让家里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说,还一直把她当成大恩人!现在想想,估计贵妃早就探到什么口风,知道皇上欲加封她为德妃,故意又从中取利。二十万两啊!贵妃商贾之家,不愧是买卖人。给皇上盖园子!不知道这些年,她从皇上那得了多少好处呢,怕是十个园子钱都有了! 名利双收,现在又独得圣宠。皇上对她言听计从,灵嫔之死,明明就是她害的。她却反说灵嫔害宫妃!当面一套,背面一套,阴险卑鄙的小人!雪清现在一想到自己刚入宫时,还向她称谢,她还假惺惺地说一套什么后宫和顺的大道理,越想越觉得恶心! 难怪爹曾经说过,后宫多险恶,人心难测。她真是笨,只以为是太后害她,宁华夫人害她,却不知真正害她的,却是一直跟她称姐道妹的贵妃! 皇上如今彻底让她迷了心窍,不辨是非。她一手把持后宫,连太后也奈何不得。雪清纵是心里再恨,也知道不能一时冲动,定在五月中旬起行,如今不过四月初,一切尚有变数。她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纯,白白让人利用了去! 绯心瞧了随行宫眷名册也有点吃惊,虽然皇上事前跟她透了风,说会带她同去,但她也没想到除了太后只有她一个人随行。还有一件事是她没料到的,三叔居然捐资在淮南建了圣德园。如今园成,算日子,怕是一年前的事了。这消息她居然没探着,而且父亲竟没透露半点。不过也是,这事对皇上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或者没过什么朝议,常福常安打听不到也是正常。父亲不想让她心里多虑,便也没再提。但这一年里,她让父亲去寻千年根雕,各式的佛经手录珍本,前些日子,父亲又捎给她不少钱,想来自己实在是不孝至极! 犹记四年前她上路,父亲并自家兄弟一直送了她百多里地,至淮河而止。父亲跟她说,想来此去也难成事。家世不济,难入天家。她安慰父亲说,只要能入三围,就算最终当不了皇妃,也是皇家贵胄的正妻,到时乐正一家,亦能显赫。她说她定会倾尽所能,绝不辜负父母十六年的栽培! 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她年少的痴梦。家世不好,别说三围,便是端阳门也进不得,内务司掌太监会直接除名!这不是她倾不倾力的问题,这是她的命,草虫总难登青云,若没有逢着太后的机缘,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她是艰难,但父亲何尝不艰难?这四年来,家里为了支撑她这个无底洞,已经虚耗无数。家人为了不给她引麻烦,一直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有半点放纵。二叔三叔为了生意疲于奔命,父亲在官上的卑躬屈膝,所为的,就是乐正一家,后代延世的兴旺发达。 所以此时,绯心就算再惊讶也顾不得太多。她要这个荣耀,比任何一切都想要得到! 绯心亲手把荷花拼盘摆上桌,这荷花拼盘共三十六个,各自成小盘,相拼便是朵荷花造型。可据需要自行安排,三十六片可以拼全,也能随意拆减。瓷是皇家贡窑烧的白瓷素花,淡淡水晕色,白得润如玉,墨晕若云浮。 云曦坐在檀木雕桌边上,看着绯心垂首动作,今天她又是亲自下厨,所以手上没任何环饰。十指如葱,骨骼纤细,肌如凝脂,托着盘,与瓷光相映,惹人迷离。更因盘中所盛的食物,泛起热气一蕴,竟让云曦有些恍惚。 绯心拼了有十来样,中心小圆碟,边上团簇一圈,居然全是淮南地方上的小吃,什么梅干汤线,茶卷酥,糯米黄,粉蒸珍珠包,细米元子之类的。绯心就地取材,有些为了让皇上好入口,还是用了替材。比如这糯米黄,本来就是用打碎的咸蛋黄,加糯米粉揉着一蒸,但绯心给换成蟹黄;还有粉蒸珍珠包,本来外头是包一层薯粉沫子,绯心用的是玫瑰粉。 云曦瞧着这些小点,轻笑道:“真是没想到,贵妃一向有大家之风,还对这些小吃有研究!” 云曦其实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但绯心就多想了几层,觉得皇上话里夹了别的意思:她深闺在家,从不抛头露脸,这些街边小手艺又是打哪学的? 搁着平时,她也不解释,省得惹皇上不爽快,但这几天,她心里头激动得很,这才巴结地格外卖力。所以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回皇上,因臣妾家姐最喜这些,臣妾家里便养得几个专门做小点的厨子。臣妾就是跟他们学的。”绯心一边替他布菜,一边轻声应着。 他扫了她一眼,制香,做小菜,反正不是家母喜欢就是家姐喜欢。进了宫,修枝插花,折腾盆栽,请什么白玉观音,金叶佛图,那就全是太后喜欢。平日里还顾着姐姐妹妹,玉灵芝,撺丝缀……她是忙,她天天忙得团团转,他成了墙角蹲着喝凉风的了! 绯心半晌听不见他开口,把小碟往他面前送了送,也不见他起筷,心里就有点慌了,再偷眼瞧他面色有些微戾,一时也搞不清哪里又说错话、做错事惹他不爽了。她本能地就又有点想临阵脱逃,说实在的,他们之间这种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此时绯心是怎么也不能再脱阵,得知她能随圣南巡,这消息真的比三叔到京还要震撼。她现在都顾不得想别宫的会作何感想,只是想着千万不能再得罪他,让这件事再泡了汤! 她这般想着,但也实是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劝他吃东西的话,只得壮了贼胆,又把小碟子往他跟前凑了凑。他瞧着她的指尖,再看她一脸可怜兮兮,不明就里的样子,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说,执了箸随便夹了一点往嘴里放。其实她的手艺也谈不上多精,不过是东西新鲜,放到嘴里倒也别有风味。 “坐吧,陪朕也用些。”他轻声说,“这回你也用不着多带人,挑几个你用得上的便是。” “是,臣妾谢皇上体恤。”绯心抿了唇,点头应着,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这些还过得去吗?” “不错。”他随口说着,她这边又默着没话了。他让她带的也有点发僵,不觉也有些味如嚼蜡,过了一会,有些没话找话说:“这几天宫里都说什么了吗?” 一说这种“工作”上的问题,绯心马上精神一振,气也顺了腰也直了,人也自在了。她放下箸,忙着给他添汤。身后绣灵一看她不忙回话,先是动作,心里就明白,不待绯心开口,已经悄悄打发人远远退了下去。 绯心把汤放到他面前,然后轻声说着:“皇上,这几天臣妾一直督着各府办事,也都顺条顺理。不过前儿有妃嫔来向臣妾诉苦,说有奴才克扣她们的用度。” “哦?”云曦瞧着她的表情,微扬了眉毛,“各宫例用,都是按本可查。到底哪个胆大的,敢发这样的财?” “此事臣妾本来不想烦着皇上,但臣妾思量再三:内府各司衙门,虽然说掌管宫内之事,不涉民间,但是内宫好比一个大家子,各姐妹在一处,若是司府总有这等欺上瞒下之徒,不但是坏了规矩,也使得姐妹难顺。如今南巡在即,臣妾怕到时皇上离宫,诸事难料,内宫不安,也扰了皇上巡授。所以这两日想会同宗堂,居安,将此事一并解决。”绯心静静地开口,“若是查明属实,必要严办,再选贤能为任才好。” 云曦面上抖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是哪个向你诉苦?让贵妃如此重视?” 绯心应着:“毓景宫的郑奉媛,辛奉媛,林奉侍等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亲自……” “朕不想亲自召见,贵妃代朕问了便是。”云曦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用人不疑,朕信你。” 绯心怔愣住了,他第一次这样说:朕信你!这次,她是准备借着郑奉媛的事,把手伸到内府衙门各地去的。她要自己培养的心腹去担当重任,进一步掌控后宫。这是郑奉媛的用途,也是将她的母亲带进宫来该付出的代价。这里面不仅有她的忠心,也有她的贪图。但他还是说,朕信你! “皇上……”她刚开口,他忽然丢了箸侧身向她,伸手一抬,指正拂在她太阳穴贴鬓一点。她微怔,忍不住一抬眼,更触到他那双闪亮的眸子。 “还以为你又碰出一块青,原是烟灰。”他四指扶着她的头侧,拇指在上面轻搓了几下,让她的脸霎时又红了几分。 她怔怔地看着,见他微笑着说:“怎么弄到那里去了?”略是含嗔,却温脉淡淡,让她不由得也牵了唇角:“臣妾也不知。” 他看着她,目光凝注之处,别有深意。她亦不敢动,任面颊渐变滚烫,犹自呆呆。他的手微微滑落,勾到她的颈后:“朕在这里,你不自在?”这话曾经也说过,只是此时,却带了些黯然,让绯心的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臣妾不敢。”她这话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此时,也有了涩涩之味。 两人这般静凝,似是成雕,却目光交汇又成风云流转,似是如此和谐,又像谬隔千里。良久他叹:“其实你想要的,不值得什么,是朕以前没瞧懂你。” 他话里意思她明白,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两人相处一直尴尬,原是因为看不懂彼此所求。他那句,是朕以前没瞧懂你,实是通了她的心,让她眼眶微潮,亦有些微微颤抖。 “这次南巡,朕就了了你的心事。”他接下来的话,让绯心的眼一下瞪大了,眼泪倏然而落,身体颤抖更剧,觉得心里翻江倒海,热浪烧腾。她欲起身,嘴唇微颤,他却笑意又起:“别忙着谢,你知道的。” 她点头,生生抑住那冲口而出的叩谢之词。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是一个施恩望报的人,他要的是等同甚至更大的回报!但没有关系,完全没关系,她不在乎他还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心愿得成,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云曦忽然伸手抱住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不想也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流眼泪,不管是因为高兴还是伤悲,她都要维持她的端庄高贵!既然要了她的心事,就该连这个也一并成全! 他知道她在哭,是高兴的,满足的,同样也是疲惫的。她想要的,其实不值得什么。的确是,声名,乐正家的声名,对他来说,举手之劳,对她而言,便要穷极一生,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的重负。她被声名所累,却无法挣脱。因她也是乐正家的一分子,是乐正家迈向世族的希望。得到声名,她不见得会幸福,但失去声名,她一定会痛苦。 她没再问他,想要她做什么。他知道,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做,而且她一定会做得很好。但他想要的,若是她根本没有,他又该如何是好? 第十二章 龙御大驾南行起 五月初一,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荷塘里,有早荷微露,木芙蓉岸上生姿。太监们都换下深青服装,改着淡蓝色服。宫女们亦都换上深深浅浅的粉与白,有如在宫里游走的花瓣。过了端午基本就要入夏,司掌内府也要准备放新一季的月例,同时皇上起行在即,各项安排已经开始收尾。 就在此时,贵妃会同宗堂令及居安府,这两大内务衙门着手开始清理内宫蛀虫。此事是由郑奉媛向贵妃告状而引起的,说司掌局克扣宫妃用度:一套常服的裙,收布帛绢丝五丈有余;冬日以黑炭替白炭;按例分的东西也都以次充好,以旧当新。这事一起,马上有很多低阶的妃嫔应和,说司掌局作为分派的府门,掌事太监从中取利,收取大量贿银,以致不给钱者便从月例里生扣,而她们碍于身份,敢怒不敢言。 贵妃如今红遍后宫,当仁不让。她开金口,谁敢慢怠。当下,宗堂令大夫楚邦进便派宗堂令总管太监郑成安,并居安府总管汪成海辅助贵妃处理此事。司掌局是居安府下两府之一,总理内务调度分配,行执府总理出行各项工作。司掌局之肥,后宫人人皆知。局下三司六掌,无一不是关系到日常生活用度,各部门的太监女官,追根刨系,大都是太后的亲信,随着太后日益退隐,大家也都知道,贵妃此举是早晚的事。 绯心一直等到现在才动,一是她需要一系列确实有效的证据,先整顿宫妃,掌控大风向才好借此观各人之形容,更好借此大放眼线搜罗实证。二是她需要一个肯为她出头,不怕牵连受害的尖刀。这个人要具备三个条件,一必须是妃嫔,二是她的确受过此等的待遇,三就是绯心必须可以确定能控制她,不致临时反口。郑奉媛,恰是具备这三点要求。而且绯心这四年来一直与她素无来往,不会引发别人的怀疑。至此绣灵才算明白,为什么贵妃说这个人是可用的。 这些天绯心很累,一边是端午的事她要盯着,一边是十六日南巡内府筹备的收尾工作,一边就是对司掌局的大肆清查。一桩桩,一件件,哪里都半点错不得眼,她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但这些天她也前所未有地平静,有什么比一步步地向着既定目标迈进更让人有动力?有什么比得到圣上的认同与信任更让人欣喜?又有什么比将见至亲而更让人雀跃呢? 如果她能早些向皇上表示忠心,也许不用弯绕这四年的光阴。但现在也不晚,后宫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定会生平和顺,各司其职! 宣平十六年乙巳,壬午月已卯,甲辰时,吉。帝御五方台,众跪呼,九拜而止。帝启大驾卤簿,始幸南。 ——《锦泰书·成宗本纪》 五月十六晨,皇上于五方台拜社稷,后于皇极殿受百官拜送,以大司马引大驾侧,钲、号、鼓,奏仪乐。自端阳正门,启驾南巡。地撒金沙,黄绢隔路,五彩华盖,十二艳旗,仪列开道,仪卫列护,龙舆大驾居于当中,百官按阶跪送,钟鼓楼奏响城钟,满城回避,皇上起行! 皇上将行陆路沿京城南下,过兴悦平原,通行直隶之后,再换行水路,沿悦江河道直达江都,此为南方各省第一站。 预计到达江都之时为七月初,最终到达瞿峡该是八月底。自江都起,沿江河两岸,共有三个直属州,七个省份。 皇上准备亲临的,是几个地势比较重要之地。江都为太后生养之地,有阮氏宗庙所在。阮丹青的尸骨也是移回此地安葬,他生前已经为自己选好眠所,后因追封,又增了规制。江都之后,便是江东省的平州,江东一带是锦泰较大的集中稻田之一。每年单此一地的大米朝供量,约为全国的八分之一,所以每逢水患,朝廷都会损失惨重。而平州是江东省的首府,是一定要去的。平州之后,便经江河至淮河两岸,淮南三省,淮北两省。而皇上将亲临淮南省的淮安,贵妃是淮安人,而且这次兴建的圣德园正好在淮安以南,乐正家出了大钱,皇上定是要有所封赏。过淮安之后,也就近了瞿峡。 除江都,平州,淮安这三地皇上准备停驻之外。其他城则都是经过,可能皇上会临时择其一二巡查也不定。不过这次南方各地,全都打醒十二分精神,作足万全准备。 绯心此时坐在舱阁里,看着外面的悦江大运河。此时两岸封道拦围,站满护军,前有开道引船,侧有护航,后有同随。彩旗飘摇,占满整个河道,绯心也瞧不见什么景观。她住的这间舱阁位于大船正中央的部分,与皇上所处的寝舱相通连,方便照应他的起居。 不过打从皇上登船这七八天以来,也没在这里住过,因不时要见官,处理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在下一层的舱里待着。这次随行人员众多,每至一地,他会随性指几个当地的官员见驾。正是因此,似是比在朝中的时候还要忙碌。 皇上有时也赐宴臣工,君臣同欢。前两天抵境远府的时候,当地的官员还献了几个舞姬来,皇上瞧了很是喜欢,登船的时候也一并给带了上来。赐宴臣工的时候献艺凑个趣,小福子偷偷去瞧了,回来说那舞跳得惊心动魄,腰都软得吓死人。 绯心听了笑了一下也就罢了,献美女这种招数已经见怪不怪,皇上就算一个嫔妃也不带,身边也不可能少了人。绯心对此所抱的态度是,像这种教乐之地所出的女子,就算是倾国倾城之姿,也绝难登大雅。南巡的时候带在身边当个宠物也无所谓,只要皇上心里头高兴,她也少了烦恼。 但绯心的时间一下空下来了,没有后宫让她打理,也没有什么内务的杂事让她处理,各府都各司其职,根本用不着她再操心。加上这条九龙巨船上除了皇上太后之外,还有几个大员也在,让绯心也没什么机会出去,基本上就拘在这几间舱里。 她是一个忙惯的人,平时偶有闲时就是制点香料打发时间,但此时,香她是不能制了。加上她又是一个不会找趣的人,结果在这里闷得两眼发直,触目除了旗还是旗,水浪都瞅不着,岸上拉着黄围子,更不见半点景。这次她带了绣灵和常福过来,临行的时候她整治了司掌局,把司掌局的总管拉下马来。但她并没有立时向皇上举荐常福,而是把接任的工作直接转交居安府的汪成海。常福虽然有点急,但他知道贵妃行事必有主张,所以也装作若无其事。 绯心整治司掌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人上位,常福是她一手**出来的心腹,由他来当总管再合适不过。但她明白,如今她随皇上南巡,过于急躁地把常福推上去是没有好处的。她是唯一随行的妃嫔,在宫里已经惹人生怨,没有她坐镇,常福很快会被人拿住小辫子处理掉。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总管,由他委任合情合理。而他又肯定是会按照皇上的意图办事的人,所选的人一定不可能再与太后亲近。绯心可以借着南下的这段相对较长的时间,慢慢地让常福浮于皇上眼前,再过渡出去就柔和得多了。 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为人稳重,而且平时他得罪的人少,把他留在宫里就很妥当。绣彩得了绣灵的真传,在掬慧宫也能压得住奴才。但她性子有些急,不如绣灵善解人意,所以绯心最后还是带了绣灵出来。除了他们两个,绯心还带了几个平时常用的奴才。她没带太繁冗的东西,除了自己日常用的,便是一些备赏之物。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越是往南去,雨水也渐多起来。有时风向不利,行程也不快。绯心想着,照这个行程,估计到了淮安真是中秋时节了。 绣灵瞧着她天天发闷,拘在这里也不是个保养的办法,怕再把她闷出病来,便不时给她想点玩意让她解解闷,比如叫几个擅弹擅艺的宫女来,弄个小戏法,或者下下棋,画个画,练个字什么的。现在看她正无趣,便凑过来笑着:“娘娘,就是不愿意逛去,让小福子拉几个小幺儿来,给娘娘耍个小戏儿?” 绯心听了是半点兴趣没有,瞅着桌上铺就的雀展锦丝,突然心念动了一动:“本宫也好几年没弄针黹,不如你找些个东西,本宫纳双鞋来。” 绣灵听了一怔,贵妃这几年都没怎么动过针线,怎么突然这会子起了性?但难得她有兴趣,也算是个打发时间的方法,绣灵忙着应了,打发宫女去找一应之物。 一会的工夫,绣灵已经着人将东西准备齐了,各式的针线,手黹细锥,纳底子所用的厚布,溜边子用的软皮,蒙面子用的绸以及坠饰所用的各式珠子。绯心瞪着这些东西,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当年给父亲做的时候可谓轻车熟路,但四年的工夫,她全副心力都用在谋算上,竟将这手艺忘记个七八。人唯有一颗心,技艺疏懒其实在于其次,心思的变化却是占了多数。 她正是愣着,忽然肩上一沉,她吓了一跳,抬眼却看到云曦。地上的毯铺得太厚,以至于他踏足无音。他何时进来的,她完全不知,连奴才们何时走的也没半点觉悟。 “你又在想什么?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云曦微是蹙了眉,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去年春天的事。那天她也这般魂不守舍,连他走到身前都半点未觉。 绯心的肩让他摁着,令她也无法起身跪拜。一时间微张了嘴,却还是一脸没回过神的劲头。云曦瞅了瞅桌上的东西,忽然问:“怎的想起弄针线来了?” 绯心静了一下,笑笑说:“臣妾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打发打发时间。” 他听了脸就又变了季,眼睛里夹了霜冰,让绯心立时有些慌,真不知这句话又招起他什么来了?他看着那东西:“直道贵妃忙得不可开交,原是闲着打发时间!” 绯心脑子乱转,一时料不清他这讽刺之话究是何意。同在大船之上沿河而行,她能忙到哪去?忙得不可开交的是他吧?但她没胆子辩,眼瞅着一桌的东西,突然间灵光乍现,低语着:“臣妾这是打算给皇上做鞋。”这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但总算没招得他继续黑脸。这套经验是从临行前那段莫名“专宠”的时间得来的,那会子她玩命巴结,还是有些心得。 云曦目光闪烁,盯着绯心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却也不去拆穿她。突然微是一哂,伸手向着桌上的东西抚去。他的手生得秀美,骨节均匀有力,微展而抬起的手指,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高山流水,琴瑟雅鸣之境。 绯心顺着他的手挪着自己的目光,忽然低呼了一声:“皇上,使不得!”说着,她也顾不得自己的肩还让他压着,身体猛地一弹。 她这般突然一动,让云曦有些错愕,本能地摁着她肩膀的手就一松,但另一只手就顺势向桌上撑去。一摁之下,中指传来刺痛,他猛地一缩手,指尖已经锥出一个红点,冒出血珠来! 绯心是护之不及,眼瞅着他伸手过去,那里头堆着好些个针锥之类的东西。她忙着起身还是慢了一步,看他扎出血来,当时又是急又是慌,也顾不得太多,一把扯过他的手捏住,忙着张嘴就要喊人拿水拿药。 “无事,碰了一下罢了。”他低头看着她,轻声止住她要出口的呼喊。 绯心看他手上血直冒,想是扎得不浅,心里起了急,脱口而出:“皇上也不瞅瞅就摸,瞧这扎的!眼下近着水,天又热,破了风可怎么好?真真的让人……”她突然一噤,觉得自己实是放肆。一时间眼瞳微缩,喃喃道:“是臣妾服侍不周,臣妾……”说着,双手也不由得松放开来。 她刚一松,突然云曦的手指向她眼前一递,那鲜红的颜色顿时堆进她的瞳心。她愣了一下,忙忙地从袖里拽出丝帕来想给他扎上。谁料他的手指却又一缩,她不知是何意,忍不住便抬起头来看他,正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眼。他将指肚向着她:“既然贵妃服侍不周,就替朕止了血吧?”他说着,就势一伸就直接把手指塞到她微张的嘴里去了! 她吓了一跳,头本能向后一仰。他手快地勾住她的腰,她挣扎着握住他的手腕,脸已经涨得血红,又不敢把他的手撤出来,有微微的血味,与他手上淡淡的馥兰香晕成一片迷离。她想说话,但舌尖却触到他的指尖,一时间脑子轰隆隆响成一片,眼睛带出一丝朦胧。 “这样就不会再流血了。”他低声开口,指尖却不肯老实,在扫她的舌蕊。 绯心本对这种怪法子很不以为然,而且她一直觉得病从口入,觉得这样很不洁。但这会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是尴尬却又有点莫名地燥热,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吮他小小的伤口,眼睛却在滴里骨碌地乱转,完全不敢定在任何一个地方。似是一停,人就要发软。 他看着她的表情,忽然退出手来,她一时不防,竟似不舍般的头往前探了一下,让她更是尴尬至极。他唇角微微噙笑,将她向自己的怀里送去:“你瞧,连药都省了不是?”说着,又伸手去撤她的钗,让她满头长发,有如流瀑。 她的鼻尖顶着他的胸口,感觉长发滑坠,心下微紧。但好在他接下来没有别的动作,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最近过得太闲太闲,过于闲闷,反倒记不住日子,竟不知是哪月哪日了! “贵妃久不动针黹,也不知这鞋做出来是什么样子。”云曦突然开口,让她微是一颤,脸越发烫了起来,更是不敢抬头看他了。一时间想起这段时间,若非是他维护,她何能行进到今天!一想到这里,更有些讪讪起来:“臣妾手艺粗陋,其实皇上也……” 他看着她涨得紫红的脸,松开揽着她的手,一个侧身坐在她方才坐的椅子上:“做得不好,朕可是不要的。” 绯心忙点点头,刚要跪下给他量量尺寸,便听得外头一阵窸窣,接着听到汪成海在外头轻嗽。绯心微是一怔,便见云曦蹙着眉头,微扬了声音:“你又怎么了?”他的声音刚落,汪成海便跪着蹭着进来磕头,一脸苦相:“皇上,奴才实是不敢扰了皇上。只是……” 绯心瞧他那样儿,一时有些好笑。估计是皇上让他候在外头,偏是有事,他没办法就弄出点动静来惹人注意。 “什么事?赶紧说。”云曦一脸不耐烦。 汪成海又磕了两个头,向后指着:“左大人现在还在下头跪着闹,直说见不着皇上死都不起来。” “让他死去!”云曦哼了一声,“没见过他这样的。”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一声低叫“皇……”刚至一半,便又是一阵亟亟的脚步,连着听到“噼里啪啦”像是砸什么的声音。这些都是压得闷闷的,也没人开口,但绯心一听就慌了神了,怕是左含青要闯上来。 云曦一下站起身来,把绯心往边上一带,自己撩了袍襟往外走。他几步出去,外头是一个特别阔展的舱厅。左含青已经让庞信的手下早摁翻在厅外,估计摁的时候下手不轻,脸上都破了相。因着庞信等人觉得他是个武夫,所以手底下没留半点情面。见云曦出来,众人皆跪了下去,口呼万岁。 “左含青,你活腻了?”云曦声音虽厉,但面上倒没怎么动气,“官都做到这么大,半点规矩不懂。你是不是还想往西北守大门去?” “皇上!”左含青都快哭了,半边腮帮子上一个大鞋印子。他是京畿营右将,但隶属大内的行务属哪里管他这个,当时肯定照脸就踹,“皇上别整微臣了,微臣再不敢管那些个闲事杂事了,求皇上开恩呐!” 绯心在屋里乱转,绣灵几个都没影了,也不知道哪去了。她怕一会摁不住那姓左的再伤着皇上,但她又不敢出去。听说那左含青力大无穷,当初打仗就个是狠角色。但突然听到他扯着脖子像是哭呢,绯心一时呆了,也好奇起来,不知皇上又整他什么了? 左含青这边一哭,更显得脸肿得狠了,边上一堆人都快憋不住笑。汪成海的拂尘都是乱抖,云曦给汪成海一个眼色。汪成海明白,贵妃边上没人,让他过去伺候一下。云曦一脸淡淡,一直走到左含青面前:“朕宴赐群臣,偏是赏了你。你不谢恩受赏,反倒因这事跟朕哭哭啼啼,折腾了两天,恁叫人瞧了笑话!” “皇上!”左含青更是哭得凶了,挣扎着想空出手来抱皇上的大腿,“皇上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再是不敢了。皇上您是知道的,微臣的老婆凶悍,若是知道了,定要把微臣打死!” 绯心在里面离得远,也听不真切,一直就听着什么打死打死之类的,也不敢凑近些,突然见汪成海拐进来向着她这边趋近,忙着开口问:“公公可见那几个奴才跑哪去了?怎么的一个都不见了影?” “娘娘别恼,刚才奴才有点急事,一时也拉不着人,便斗胆请福公公去帮个忙。灵掌宫许是派事去了!”汪成海不慌不忙地跪着回话,“奴才没来及跟娘娘回,还请娘娘赐罚!” “起吧。”绯心听了也说不得什么,顿了一下接着问,“外头怎么了,怎么都上来闹了?” 汪成海一听乐了,哈着腰凑过来,在绯心耳边说:“皇上前儿宴上,把境远那几个舞姬赏给左大人了,还着人给左大人写南行十三调,为这事,左大人哭了两天了!” “啊?”绯心一听有些怔。 “娘娘您在宫里不晓得,左大人家里的老婆是个泼妇,一点子小事都能把他打得满头包。”汪成海乐得口眼歪斜,“前阵子因为华美人的事,他一个武官跑来搅事,皇上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下还有这样的女人,让一个武行天下,力大无穷的武将怕成这样! 绯心瞧汪成海眯着眼,估计要不是在她身边,早笑得颠三倒四了。绯心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她看来,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左大人的女人就算是个三头六臂,也该是个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至少该懂得何为礼德。怎么能如此放肆,悍名远播,连皇宫大内都知道。这个左大人也是,身为朝中二品大员,怎么能家务事一塌糊涂?畏妻如虎至此,如今都不管不顾冲上来抱皇上大腿,哭哭啼啼,颜面无存。若是换了绯心,早转头跳河算了! “这左大人实是不像样,这都调进京里好几年了,还是这么一根肠子通到底。皇上若不这样治他一回,怕是他让人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汪成海小声喃喃的,他见绯心没半点笑意,便知道她对这事的兴趣就到此为止,所以嘟囔了几句算是收尾。 绯心听了心下一动,本来她也觉得皇上有些过分,便是恼他当初掺和皇上的家务事,但总归拿着臣工戏耍实不是明君之举,突然汪成海这么一说,一时间眉头微展,有点明了起来。 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去,到后头绯心也没什么心思再听。一会的工夫,见云曦又拐了进来,绯心忙着起身服侍,汪成海也忙着去打发人奉茶。说起来,刚才皇上进来半天,竟是连杯茶都没喝。 云曦到她身侧的时候,突然轻语了一声:“没吓着吧?” 绯心摇头,一时间云曦觉得脚底下微微起晃,估计是这会子又起了风。这主舱寝阁,一侧向水。本该主舱团团围在中央,不设近水之侧。但云曦实是嫌憋闷,便指选的这里。所以外侧全是随行的护航船,密密的一大排,甲板这边一侧也是重重防护。 太后与他这里只有一舱之隔,但因为这一层基本上就隔出两三处住人的地方,所以每一个舱都非常之大。 云曦拉住她的手:“这会晃起来了,别弄针线了,过来陪朕。”说着,便扯着她过了通廊,往外走去。绯心被他扯得有些跌撞,一头长发飞扬起来,腕上戴的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她一见自己实在是不雅,刚因为他撤了她固定发髻的钗,所以长发披散,但两侧的贴花还在,她一向谨记妇容之德,妆饰不齐不见兄父夫君。如今这般大咧咧地往外跑,让绯心忍不住开始往后缩。 “皇上,臣妾言语乏味,也不知消遣,实在不能解慰圣心,不如……”她口里说着,人已经让他给揪拽了出去。 “你既然知道,怎的不知悔改?”他一脸戏谑,照样大步走。这层有行务属的侍卫,依锦泰例,便是侍卫太医这样常出入内廷的男子,需要见嫔妃的时候,也要内有旁人,更要隔帘避忌。所以每至夜晚时分,便是侍卫例行防查的时候,嫔妃一概不能随便游荡宫中。而一些年轻的太医,都不能往后宫断症。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绯心这几天根本连这间舱都没出过。如今听云曦这般说,她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脸有些抽搐,颤着声音说:“求皇上不要再拿臣妾打趣了。”外头碰着几个奴才,皆是原地跪倒伏身,还有几个侍卫,都是原地转身面壁而跪。 云曦瞅着她,忽然扬眉一笑:“就你跟出来了,不打趣你,让朕打趣哪个?” 绯心简直是无奈,他以前有时也张狂随性,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时时都让她难应付。她实在是不愿意跟他在这里撕扯,一见挣不脱,索性追了两步,贴在他臂膀后头,勉强压着低语:“那皇上要去哪里?臣妾跟着便是。” 云曦微是眯眼,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在这方面看来,绯心绝对算得上。她知道当下唯有配合一条路,只有如此,才能少引人注意,没那么“难看”,所以马上小鸟依人,低眉顺眼。 但云曦是什么人?他哪里就能便宜她?就是要挑战她最大极限,不把她整得死去活来他就不痛快。她这边一凑,他马上就势伸手勾揽住她,声音拐着八道弯的肉麻:“朕知道这几日委屈了你,一会子庆风班的开锣,朕带你去瞧!” 这庆风班可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大戏班子,前年太后千秋,还进过大内表演了三天。皇家也养戏班子,但看久了都腻,有时也从民间诏来瞧新鲜。当时后宫这帮终日拘着的女人可算大大沾了一把太后的光,戏班子得了赏赐走了之后还足足议论了半个多月,直道班里的名角陈梦楼的扮相是多么地风流俊俏。打此之后,庆风一下名动京师,连收了四五个班子,本子新,盘子靓,戏服都是极好的,想不到这回竟然又听诏过来了! 绯心一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不愿意听那些个编排古人打趣的,更不愿意听那些个什么才子佳人的戏码。那会太后兴致高,她勉强陪着,基本上是坐在那里睁眼睡觉。文戏她不爱,武戏她更烦,锣一响就闹得她心里乱跳不安生。 其实她也知道,这虽然是船,但基本是一个缩小的宫廷,什么都有。戏班子、歌舞班子、杂耍班子定是一路少不了!只要她想出去,打发执路的太监轰一起,准保一路畅行无阻,但她就是没那个兴致,结果搞得自己更是沉闷得很。 但皇上兴致勃勃,现在都勾肩搭背了,搞得绯心实在没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说:“皇上,也不知他们今年排什么新本子?” “自是新的,这一出你准保没听过。”云曦笑眯眯地说,“唱的就是本朝本年本月的新鲜事儿!南行十三调啊!” 绯心一听,险没蹿起来。皇上要是嫌那左含青不省事,刚才也算整治了,再编出戏词来打趣,凭着这班子无人不知的名气,怕是那左含青真得一死了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沿着梯往下走。汪成海刚才见皇上拉着贵妃出去,已经忙着在前头轰人,绣灵也打发小福子远远地跟在后头。绯心越想越不是味儿,又让他勒得七扭八歪,忍不住到了拐廊隐藏的地方,一扯他的袖子低声说:“皇上,罢了吧?”她知道皇上这样做,绝对不只是因为他上回掺和华美人的事。 云曦垂眼瞧她,也放低了声音:“罢什么?” “皇上,他一个莽夫,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便是有什么,也需得慢慢教不是?”绯心轻声说着,“好歹左大人也算是有功的,皇上便赏他个恩典。”绯心本来不愿意管这些个事,但她自己是个好面子的,便以己度人,总觉得这个搁谁也受不了。 “他都三十八了,再慢慢教,怕是到死也教不会。”云曦看着她,话里有话地说,“有些人就是欠治,你不把他往死里逼,他这辈子都明白不过来!” 绯心听得小心肝一抖一抖的,他也说过她欠治!马上更对左含青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伴君如伴虎,一点都不假。 云曦瞧见她似有所悟的样子,补充了一句:“你别再替他说话了啊,不然我连你一起治!” 绯心在心里苦笑,他不正在治吗,他同时治两个都有富余。 她吸了一口气,喃喃说:“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左含青身负京畿重职,却任由属下唆摆不能挟制,为人太过性直,言语无忌惹人妒恨,难分主次有勇无谋。皇上提拔他,是因他有一颗忠心甘为刀斧,但入京数年却难避其垢,在职无功却树敌不少。这次皇上不把他带出来,怕是他自身难保……” 云曦眼瞳一凝,忽然一挟她往角落里一塞,整个人压成一个阴影,低垂着头说:“乐正绯心,你知道对着朕说这番话有多危险?” 绯心腿有点发软,根本不敢对他的眼。没错,他是一个思虑周详,布套连环的人。太过了解帝王的心思,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她的高谈阔论,不能体现她的智谋,只能败露出她的居心叵测。她处在深宫,如何了解这般清楚,除了她了解皇上的心思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她对朝廷的关心程度,远远超出她的身份!她在对着他下险棋,他怎么会不明白? “皇上可以废了他,从此以后他也只能乖乖当个刀斧,再无其他用处。从此以后性命无虞,但雄心难继。左大人的事迹让人当戏传笑天下,从此只是一个狎臣。他是个武将,皇上这样怎么能算是保他?”绯心继续说着,她是在说自己! 她不是在为了左含青拼命,左含青跟她有什么瓜葛?她在说自己,在为自己下这步险棋。她已经把她的底全交了,她是在关心朝廷,关注每一个重臣。她想拉关系,想为自己谋利益,但这些,都是以对他忠诚为前提。她并没有野心勃勃,不是没有,而是生不逢时。若她碰上一个昏君,只知玩乐不问天下的昏君,或者她会更贪婪,是他止住了她的贪心,激增了她的忠诚。处在盛世明君之下,她不能够也不需要更贪婪。 云曦看着她,眼底是一团漆黑。难得她也如此坦白,虽是借着左含青说的,但他已经完全了解。她是告诉他,她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她会永远站在他这边,为他驱除后宫所有潜藏的危机。她不能也不会再掩藏自己的目的,她也最大限度地将自己剖开来展示给他。她会将所有声名,性命以及一切都押在他的身上。但是,有些东西她是学不会的,就算是勉强顺从了,也达不到他要求的效果。而顺从之下的负面效果也会随之而来,她就无法专注地筹谋,不能尽展其才。这个人也就等于废掉了!她有七窍玲珑心,而有一样,她真的没有! 绯心被他挤着,无法跪下去,她的眼里起了薄雾。这是他们谈话之中,她说的最多的一次。她有种尽吐的痛快,但身体也在颤抖:“皇上肯指臣妾同往,臣妾感激涕零。皇上对臣妾的信任,让臣妾粉身碎骨亦难回报。所以,臣妾不愿意再隐瞒皇上半分。臣妾自幼所拘,性格孤僻,实是一个乏味至极之人,不但不能宽慰圣心,还总是惹得皇上不快。为此臣妾实是惶恐万分!” 他越听眼越冷,这一带早没半个人影,上下楼梯空空荡荡,除了绯心的轻语微扬,像是小风在荒原上刮来刮去。 她突然落了泪:“臣妾后来细想过,或者臣妾真不是这块料,也只配在宫里替皇上管些个杂事,许是能为皇上分些忧愁。有时臣妾瞧见别的姐妹与皇上相处和睦也十分羡慕,但臣妾偏又学得不伦不类,不但自家丢脸,还惹得皇上不高兴……”眼泪一落就止不住,千愁万绪皆涌上心头。所谓不吐不快,话匣子一开难止,畅所欲言,平时不该说的,不能说的,不想说的,如今都尽诉,涓涓如流,细细如歌。 云曦看着她,眸子依旧是深沉的黑,但唇角却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亏得他这次耐性奇佳,没有打断她,主要是她难得坦白一次,让他虽痛犹快。她一说难止,他一闻难休,个中跌宕起伏,只有他自己明了。也正是因此,他总算听到了最想听的话!谁能让他如此?一时寒彻入骨,一时又沸热煎心! “你羡慕哪个?”他突然问,以前都是他噼里啪啦地将她一阵训,她只有闷头听的分,这回是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他半晌都没打断她。 “都羡慕。”她脱口而出,突然一噤,忍不住抬头,眼泪汪汪地也看不清楚,一时噎住了想回还,却又没词了。 “你跟左含青一个德行!”他伸手戳她的头,“你有那工夫羡慕,自家不知道上点心思?你见天脑子里想什么呢?你别以为你替他求了情,朕就能赦了你,你做梦!” 她让他戳得头昏脑涨,又有点犯迷,一时表情很是怪异,一脸的泪还没干,眼里头已经开始缩闪缩闪,膝盖打弯又想蹭着跪下上纲上线。云曦对此早有防备,腿一弯把她挤住,手指把她的头戳得七摇八晃。她眼花缭乱,实在耐不住低声呼着:“皇上,臣妾以后不敢了。臣妾以后再不敢妄议朝臣。臣妾……哎哟……臣妾再也不敢知情不报,自作主张……哎哟……”本来她说话是不会哎呀呀地呼,就是因为开口止不住,让她的话格外可笑。 云曦忽然停了手,勾过她的头,低头对她说:“绯心,朕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他凑得极近,让她能感觉到他微灼的呼吸。这是他头一回叫她“绯心”,以前好像也听到过,但总是在她似梦非梦的时候。以至于这两个字一出来,让她的心开始跳得急起来。 “朕不管你布的线多长,手伸得多远,但你记住,有些时候,朕也未必保得了你。”他的声音极是轻,像是呓语,他从不跟人说这样的话,从来不。这是他的最大信任,视对方为同体一般。帝王不能有这样的信任,特别是对着一个心思精密的人,但是他,不能不说。 她睁大眼,心跳得更狂,低声应:“臣妾记住了。” 他吁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复勾过她:“随朕去听戏。” 绯心愣了,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没敢再言语。他垂头看她:“去听洞仙传,新本子。” 洞仙传?绯心不由得又瞄他,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可惜左含青不晓得她帮他这个忙,不然他可真谓是欠她一个大大的人情。 他瞅着她:“你不知道?是说普贤菩萨如何度化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死性难改又愚钝不堪的人。” 绯心老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话,昧着良心说:“如此这故事还有点意思。” 云曦看她一脸僵化又带着讪讪的笑,两眼都有点肿,笑笑:“当然有意思了。没意思的话便是菩萨也不愿意啊!” 绯心赔着干笑了两声,便陪着他转到下一层。 六月二十六日,皇上抵达江都。由于沿途比较顺利,所以比预期行程快了几日。淮东总督,两河监查,巡令以及江都府台等大大小小官员,一早便立于江都官漕大港之外接驾。 江都城始建于前朝凤仪年间,位于京江运河及淮水分支交叉口东侧。城东四十里有锦泰四大名湖之一的清阳湖,城中多河道,城外环淮水,是极有名的水上之城,有水上明珠的美誉。 江都物产丰富,其地所产的珍珠米一直为皇家供米,至于蟠桃、龙眼、荸荠、石榴、甜梅子,皆富有盛名。江都漕运四通八达,淮东淮南以及全国各地的丰富物产在此集聚。而江都的造船,纺织,烧陶之艺也极为发达,织造技术仅次星平州,烧陶艺仅次洛宁,都属全国一流水准。 此时整座官漕大港已经全部封闭,腾出船道以供皇家大船停靠。港口全部清空,行务属先锋营已经提前进驻,保护皇上安全。地方官员皆整装肃目,跪在港外两边接驾。 酉时,皇家大轮在引导船的牵引下,缓缓进入,停于港央,架起长长接板,与架接船相连直至港岸。红毯铺板,仪仗起乐。云曦着九龙盘翔服,乘紫盖腾龙御辇,在众人簇拥之中缓缓而出。 江都逢夏多雨,进入六月之后,十天里竟有大半是阴雨天气,加上江都地势又低,夏天常是半城在水。所以有民谣唱:六月莫要晒被褥,七月蓑衣难离身。珠女有子丧淮水,一至莲开天也哭。 相传江都有个叫珠女的女子,她的儿子淹死在清阳湖。每年她在湖畔祭奠爱子的时候都悲伤哭泣,引得上天与她一起流泪。后来这女子化成山峰,也就是清阳湖极有名的悲女峰。每当夏莲开放的时候,江都常常阴雨连绵,而悲女峰一带波声凄哀,有如女子啼哭。当然这传说并不足信,不过这悲女峰却大大有名,而江都夏雨也因此成为一景。 不过传说虽美,这夏天的江都却不是那么好过,极是潮闷,逢到此时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半潮的,汗憋着出不来。云曦一出来就觉得热浪滚滚,更别提外头那帮迎驾的官员了。但定在此时来也是有必要的,正逢江都雨浓时节,也可看到引流建渠的成果。 仪仗出了大港,官员夹道跪迎。云曦略示了一下,大队人马便向江都城的福荫园而去。福荫园位于江都城东,也是前朝时期所建的,其原型本是一座王府,后成为一座皇家园林,开始名为翠芳园。 本朝武宗年间,武宗沉迷声色,喜欢游山玩水,曾三下江都,而这座翠芳园也经过几次扩建,一度曾占地二百多顷,雕梁画栋奢华无比,更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无数。至昌隆朝,先帝拆除了部分建筑,不再蓄养珍兽,后来又将此园赏给阮启荣,也就是太后阮星华的祖父。阮启荣两朝为官,更为先帝征讨夜滦国,曾七战七胜名动天下。先帝大悦,将翠芳园更名为福荫园,赏给了阮启荣,那时也正是阮家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 时值今日,因皇帝幸南。淮南富户于淮安以南建圣德园,淮河两岸的地理环境已经不允许再建大型园林,加上阮家如今江河日落,为保最后周全,便主动将福荫园重新修缮,以接待皇帝而用。 如今这里虽不复曾经奢华之景,但也依旧层峰叠翠,美不胜收。南方园林,工于精巧。不若北方建筑恢弘对称之风,而是讲究错列。北方干燥,每有建筑必设角楼。角楼其意对于龙王水位,对称而列,取五行之水,是有向水御火之意。 但南方多水,所以楼阁设垂水线,飞檐而取高尖,楼多尖窄而不括横,也是因环境因素而成。每至庭院,不取严格几进几出的规矩,而是小石亭台,错列山石,沟溪流瀑,漫引道间。也是因南方地势低洼,走正方大院有储水之象,在南方不宜。多是巧妙小园,串以桥廊,地引水道,多设渠沟,园中桥梁多达上百,形态各异,姿态万千。 至福荫园后,皇上更衣小憩,然后正式接见地方官员并阮家宗族,于福荫园妙庭台赐宴,随行官员及地方官一并参加。 而绯心则是陪侍太后往内苑而去,过两日太后会亲见阮氏宗亲,估计皇上还会有大宴。今天刚至,一路劳顿人困马乏,太后也疲态尽显,所以绯心陪着太后入了内苑,亲自安顿一番,这才往自己所住的院落而去。 这里道径错杂难辨东西,园中多石多池,与京城的园子大不相同。绯心此番所住的地方离太后并不远,也是个独院,隔了一处假山石林。院子名为碧红幽径阁,隐在一大片的湘妃竹林里,后头还有一个莲池,密密的全是绿叶红莲。 绣灵在宫里年头长了,对这种潮暑天气极不习惯,上了岸不久就憋闷气短,面色潮红时有呕意,吃了一剂清心凉金散,还是脚底下打浮晃。绯心瞧她那样子,八成是水土不服加上又中了暑,便不再让她跟着,早早让人打发她去睡下。小福子虽然一向负责给绯心跑探消息,但毕竟在大内待久了,身边的事虽不及绣灵细致,也算是妥当。他扶了辇跟着绯心回到院子,亲自检查了各项物什,待绯心更衣沐浴过后,又亲自去督了膳食。绯心虽然一路也累得很,但却没半点困意,她满脑子都是淮安的情景,越近越是亢奋起来。 一会上了消夜,绯心随便用了些银耳燕窝,便让小福子陪着四处逛逛。绯心虽是长在南方,但江都也是头一次来。上京那会子倒是路过了,但从水路也没在这边上岸。不过绯心根本志不在山水,她也没有那份放眼江湖的情怀。说她世俗功利也好,说她看不开也罢,人生在世,都是各有各的目标和意义,而她的意义,就在宫闱之中。 绯心穿了一件纯白布金线的拢袖小褂,下衬一条松松的白裙,质地是冰蚕丝织绢,薄而不透,轻软细滑。她让小福子陪着,沿着竹径在院里闲逛,这里小楼周围有奇石,两边都是花架子,此时缀满白色的花苞,暗香浮动,全是昙花! 北方昙花只能养在温室做盆栽,南方潮湿的地方可以地栽,但像这般弄两排花架,轰轰烈烈簇拥着的,绯心也是头一回见到。想来花开一霎,必如飞雪连片,香浮满园。此时枝茎碧绿,花苞饱胀,估计再有一时半刻,便会逐渐开绽。 她立在花架边上,后头的围墙上也爬满了绿萝,巴掌大的叶片浓展着,楼上墙边灯火一映,都泛着光影。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绯心不知为什么想起这句来,看着花苞轻语。 小福子在边上忙着用拂尘给她轰小虫子。这里花草繁密,雨后小虫见了光全出来了,闻香就扑。小福子怕自家主子皮娇肉嫩禁不住,忙得一头大汗,一时听绯心开口有些发怔。她一向不喜欢这些传奇故事,只道是古人编排出来打趣的,如今却这般有兴致起来! 绯心眯眼看着小福子,一时抿嘴笑笑:“本宫是前几日瞧戏,正好唱的是韦陀拜佛祖为师而后诛魔的故事,一时间想起来罢了。” 小福子哈着腰,也笑。这路上,贵妃让皇上拉着没少瞧戏,这回南巡大船队,除了皇上所住的大船上设有戏台外,后头还跟着一条大画舫,里头有个三层高的大戏楼。前几天皇上高兴,架板登过去看了一出,正好就是唱的韦陀,加上庆风班的好角儿,着实让他们也跟着大开眼界了一回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身后不远有人说:“看来贵妃有进宜了,也晓得昙花待韦陀了!”这声音一出,绯心和小福子俱是一惊,绯心刚转过身,还不待下跪,云曦已经踱了过来。两侧有两个打灯的太监,汪成海依旧在边上跟着。 云曦穿着常服,没束冠。轻袍软带,随步而舞,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声音也微起飘,像是半醉般。绯心微瞄了一眼,见他双眼灿若星火,哪有半分醉意,一时心里一悸,低头便拜:“臣妾见过皇上。” 他四下瞧瞧说:“你这里比朕那好多了。前头有竹,后头有花池,两边还有花架子。不像朕那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朕这几天就住在这了!”他说着,抬脚就进。 绯心愣了一下,忽然见汪成海回身一扫拂尘,后头已经拥进来一大堆奴才,搬搬抬抬的全是东西,呼啦啦地从小洞门两侧的配道里鱼贯而入。绯心瞅着两边的人,有些傻眼。 皇上住在隆安阁,虽然绯心没进去过,但之前没到的时候见过图。那里面有一处瀑帘子,有山水花木,有七折桥,明显景致和位置都胜过这里,而且是双重院,还有配阁,两边还有楼。如今他又开始睁眼说瞎话,连东西都抬过来,摆明了是在这里的几日生要挤过来。 绯心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低了头跟进去。云曦踱进楼里去。一层是个打了十六根柱的架堂,没有门,全围的纱,外沿设台,中间铺的都是碧蓝的丝毯,堂里也设了花雕的屏挡,设三层高的釉彩铜香炉,还有一张贵妃椅,铺着软席。两侧有旋梯,上去才是绯心的住处。汪成海让陈怀德指挥着奴才,没往里头进,而是从外侧阶梯上去放东西。云曦往椅子上一歪,接过绯心递来的茶,随便饮了一口说:“明天朕要微服出去,你随朕去。” 绯心这些天已经让他给提溜惯了,况且皇上南巡,要微服四处看看是肯定的,所以她也没什么意外,轻声应了。一盏茶的工夫,东西已经都摆放齐整,奴才来的虽然多,但是动静很小。汪成海趋过来回:“皇上,奴才都安排好了。这里头留几个,其他人还是放出去?”这院子毕竟有限,而且还有一些绯心的奴才住在后头。若是真再添一拨子人,还真是不好安排。 云曦哼一声算是应了,抬眼看着外头的花架子:“这里昙花种得好,不像宫里的,还弄什么偷天换日的法子,搞得白日里开了,糟蹋了花性!” 绯心听了一怔,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关于昙花的传说有不少,但最出名的莫过那花仙与韦陀的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缘。韦陀拜在佛祖座下,每日要为佛祖采晨露,便于夜深而出。而此时昙花便为他而绽,希望他能想起旧日情怀。 宫里的昙花,为了可以让皇上妃嫔能看到其风采,花匠采用一种名为“偷天换日”的方法,就是待花苞丰厚之时,夜里浓照,白日遮光。令昙花白天绽放,更用土养培封之法,让它们花期延长,所以云曦会说是糟蹋了花性! 这话细想,便让绯心也有些感同。传说多是胡言,但昙花夜间悠然而绽,才有独特之美,逆其性而令它白日争芳,阳光之下的妖娆,却少了夜间宁静的华艳。 她怔怔地看着,忽然身子一紧,回神间,发现他不知何时起身到她身后,将她搂在怀里。当着奴才,她觉得这种暧昧有些不自在,僵了一下,低声说:“皇上,臣妾伺候您安歇吧?” “刚饮了酒,散散再睡。”他弯腰垂了头,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说话弄得她有些痒。 两人静了一会,云曦便着人把椅子抬到纱围外头的木台上,这里花草密,所以柱梁间都烧了些熏草防蚊虫。椅子搬出去,边上点了艾草小炉,放了小桌置了些果点和茶。他歪在椅上,让她坐在身边,两人也没什么言语,但绯心瞧他那意思,像是要等昙花开一般。 这一路行来,自从上次绯心向他坦承心迹之后,他们之间似是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相处还是难找话题,但却少了之前的尴尬。有时这样极静地坐着,绯心也不觉得难熬。也许最近他行事乖张得不是一般二般,总是肆无忌惮地扯着她在船里乱穿行,所以静处反倒成了一种放松。 她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便觉得眼皮发沉起来,迷迷糊糊之间,直到觉得有人推她,她恍惚睁眼,正看到他在笑,是那种纯净无邪,如水晶琉璃一般通透无杂质的笑容,带的他整张面容在灯光幽夜间格外地明媚。他伸手去扳她的脸:“快看,花开了,开了一片!” 绯心怔然顺着他的手劲,目光落在一片雪海之中。她从未见过昙花可以同时绽开如此之多,花架上冰清玉洁,暗夜里如此惊心动魄,芬芳在空气里流泄,让湿灼的气温变得凝和透彻。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甚至都忽略了自己此时已经坐在他腿上。 初到江都的第一晚,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夜间看到昙花开放,带着初露与夺神魂的芬芳,在湛蓝浓黑的夜色里,以独一无二的雪白,压倒无数嫣红。昙花唯有夜绽,才能如此地骄傲。而若想欣赏到它极致的美,就该静静地为它等待。 第十三章 江都水城有盛名 绯心看着镜中的自己,今天她穿了件鹅黄色的深领宽袖小褂,衬白色绣紫百合的皱丝裙。百合花从裙摆开绽,洒墨般地在皱丝上铺展,裙褶聚拢时有如含苞,步展间徐放。这种特别的织法也是星平州的织造手艺。花印不是在裁衣的时候新缀的,而是染色的时候渐渐晕上去的。裁衣的时候就需就着纹路打一层精边,便出了想要的花形。 因着天气炎热,所以衣质十分轻软,但织得密,虽薄却不透。上面的小褂贴身而裹,只到腰间,拉出一圈穗子,裙两边是长流苏边襟,不用系丝绦也很飘逸。袖子是宽展的荷叶袖,大花边全是镂空的蝶形。 这些衣服都是临出宫时,绣灵着人备的,没有繁复的宫饰花形,也没有缀任何的彩晶。质料也选的都是相对次一些的,民间也能看到的绢帛,但星平州的织造染色技艺冠绝天下,就算质料不是最上乘的锦帛绢丝,这件也不是一般显达之人能用的起的。 所以绯心穿上以后有些犹豫,这衣裳一穿出去露于人前,肯定能看出来是达官显贵的内眷。皇上既然想微服,她便不该这般招摇,但她试了好几件,这件还算是最普通不过的。有些一抖出来,细滑之质一看就是上等宫品。 她正对着镜子发愁,绣灵过来说皇上打发人让她往前头去。绣灵昨天歇了一晚上,今天气色好了很多,一大早起来便开始张罗诸事。她听常福说昨晚上皇上搬进来了,心里也很是替绯心欢喜。现在皇上不用听政,但因初到江都,上午还是有些事情。绯心早上是和他一道起身去向太后请了安,回来他让绯心准备准备,自己往前头见臣工去了。昨晚两人没睡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绯心又寐了一会养了养神,午膳的时间还没到,他便打发人来传了。 绯心一听,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绣灵今天给她绾了一个歪髻,前头的发贴着额斜拢下去编在耳后,没用太多钗饰,只是交叉用两支星簪定发。她扶了绯心,轻声说:“娘娘,不碍的。庶民眼拙,哪里就识得货了?再说小福子出去问过,皱丝在这里不新鲜。” 绯心没说什么,由着她搀着下去乘了辇穿林过径地往前苑去。昨天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绯心也没太仔细瞧这里的景致。如今一出来,四处可见幽径抄廊,高高低低如入迷宫。放眼皆是青翠,水流潺潺溪径不绝,飞檐尖顶隐于芳丛,鸟鸣清啼,蝶影纷纷。 此时正午,云层很厚重,怕是一会又要下雨。虽然天气很潮闷,但临着水偶也有凉风。这边刚拐出一道小径,忽然前头人影一闪,执路的太监忙喝道:“贵妃仪辇,来人回避!” 对方一听,忙立住身不动。绯心眯眼瞅着,见有一人身着墨紫色,似是官服。如今这园子里常有官员出入,比不得大内。绯心手指一动,边上扶辇的小福子忙把纱围抖下来。南方多雨,所以常辇也带伞顶,四周绕两层幔,一层薄一层厚。 绯心让人止了步,先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若大人有事可先行便是。”这里七拐八绕,难保碰上,而且能入这园子的,必是重臣,绯心自然不愿意此时拿架子。 对方默了一下,远远开口:“微臣左含青不知贵妃仪驾,还请娘娘恕罪。” 绯心听了说:“大人不识园径,何来怪罪?”说着,她微一扬手,小福子前趋了几步,隔着花荫说:“左大人,娘娘请您先行。” 左含青躬身谢过,绯心等他先走,突然眼见他身子一矮,竟似是跪了。绯心一怔,左含青官居二品,何以要对她行跪礼?她正待开口,便听他说:“当日蒙娘娘仗义相助,微臣才得以保存颜面。娘娘的恩德,微臣不敢忘怀,如今冲撞娘娘凤驾,安敢先行?微臣恭请娘娘起驾。” 绯心听了心里一动,其实那天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想借此向皇上坦明心迹。况且她说那番话的时候,除了皇上之外无人听到。想来皇上是有心帮她!她这般一想,心里格外感激,一时间也不再多言,轻声开口:“既是如此,起驾吧。” 轻辇一直到了近西门才停,这里有一个小池,里面养了好多锦鲤,上桥的时候绯心微扫了一眼,大片的红,像是聚成一大团红霞。云曦正坐在池边石桌上饮茶,岸边架了葡萄棚,此时已经结了果,一串串的晶莹剔透,有些长须打着卷,叶片舒展开来,格外浓碧。这里水源丰沛,植物都长得格外好,加上云曦穿了一身白,特别地醒目。绯心忙着下辇见驾,云曦扫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走吧,让常福跟着。” 两人上了一驾青篷小车,驾车的是庞信,随行的自然还有汪成海。绯心偷偷看云曦的衣服,发现他穿的竟也是皱纱。 这种帛有极细的锁褶,做成长袍有折光的效果,加上是白的,很是扎眼。上头有水纹暗花,银白的,不仔细瞧不出来。皱纱这种绢帛放在宫品里的确算是次一等的,但放在民品里就是好的。 云曦显然也知道,所以见她偷偷瞄他,眼里不觉含了笑:“江都已经让京畿营暂时接管了,这一地先如此。我已着人出去了置办些东西,平州的时候便就没人瞧得出了。” 绯心一听,便明白了。皇上不是真打算在江都体察民情,他是为下一站作准备。如今南巡出来,每至一地,皇上所带的官员会提前把这一地的治安先控制起来,比起江都,他或者更想视察一下平州。 这个当然有原因,江都是阮家根基,阮氏被朝廷逐年打压,去年的时候已经没落至尽,所以江都一地,阮家肯定小心慎谨至极,当地的行政长官也不再是阮家的附庸。所以不用看也知道,江都这种权力转移过渡之地,此时绝不会有违背朝廷意愿的事情发生。 政治权谋,其实主要是权力及人事关系的转移。处在中心的首脑人物当然会被严酷处置,但对从者如果过于威逼紧迫,会产生相反的效果。 所谓穷寇莫追,否则狗急跳墙就是这个道理。而这种方式适用于党争变革,采取相对温和的方式,会使很大一部分被迫依附阮氏的人重新效忠朝廷,安抚他们也就会最大限度减少伤害。 所以皇上在江都还是肯定了阮氏曾经的功勋,宽大了阮氏的一些旧部,安抚了他们的情绪,从而也树立了朝廷的威信。 小车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听外头庞信说:“公子,前头就是江原道了,人多得很,车怕是行不畅了。” “停着吧,我们走过去。你不必跟来,等着便好。”云曦听了,便起身。汪成海下了车,掀了帘摆了凳。云曦先跳下来了,回身过来接绯心。 绯心下去一瞧,停车的地方是一座宽宽的拱桥,正对着前后是条街,车头的位置向前看不远就是江都府衙的大空场,后头是他们来的方向。下头是一条弯曲河道,沿河两侧全是店铺,像是到了市集一般。江原道估计是河两侧的窄岸,人挤人拥的,十分热闹。桥上行人也不少,一见他们都不由得多瞅几眼。 绯心一见这架势有点害怕,加上他们刚一下车,庞信便打着马接着往前行,像是要把车直接停进府衙后头去。汪成海贴了两撇小胡子,戴了一顶小帽,打扮得像个管家模样,很是诡异。 “这里人太多了,实,实在是……” 绯心撑着桥栏往河两侧看,河道里走小船,来来回回地穿梭,撑船的执着长长的撑杆,吆喝一种很怪的调子,像是唱歌一样。绯心也难辨东南西北,只瞧着这熙熙攘攘心里就不踏实。 “这条河南北向,东西两侧全是集市,东边全是商铺,西边全是摊子。”云曦很有兴致,极目而望,“咱们从西岸这边逛过去,再绕到东岸逛回来!府衙你都能瞧得到,怕什么?”说着,伸手一扯她,兴致勃勃转身下桥,向西岸而去。 “这府衙怎么设在这里?离集市这般近?”绯心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险些踩到裙裾。 “这是江都旧府所在,是城西。城东那边临着清阳湖的,现在他们称为新城,江都新府衙设在那里。现在这里是集令在旧府理事。”云曦看她脸色泛白,把她拽到身边,“这里好得很,带你出来见世面。” 绯心无语,看这里的人都是短打扮居多,锦泰对服装规制有严格管理,短打扮的都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听他们说话都是高门大嗓,没半点文雅,看人都是大咧咧的让绯心别扭至极。 这里挤挤挨挨的,虽也有不少女人,但也都是大步流星高声谈笑,肆无忌惮,在绯心眼里简直就是粗鄙不堪到了极点。桥下的河也因为走船太多,浑得很,还有人在那洗洗涮涮。别说逛了,一会的工夫,她虚汗冒了一头。 西街这边都是摊贩,卖吃的很多。本来天气就热,加上还有一些煎煮的摊子,更是热气蹿了半天高去,刚一下去,绯心就闻着一股子怪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小福子忙贴着绯心另一侧,不让人碰着她。但他们的衣服太扎眼,难保人要多看几眼。更有人不时地在绯心胸前腰后盯来看去,两下绯心腿就软了。 云曦很快就注意到这点,他的眼里也带了不快。鼻子哼了一声,忽然拉着她往回走,轻声说:“先去东边,把你这身衣服换了再说。” 绯心让他攥得手痛,紧贴着他低语:“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人怪得很。” 因她低着头,声音又小,云曦半晌才反应出来她说什么。他拉着她说:“有我呢,无事。”绯心听他这般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妥帖温暖。 东边都是商铺,但也没有什么特别豪华的铺子,桥头就是一家估衣店,门口悬了一件大褂形的幡,摆了一排桌,放着好些布匹。外头放的多是麻布还有一些粗棉,还有一个筐,里头好些旧衣服。一见他们衣衫华丽的过来,门口的伙计腰都快弯到地上去:“大爷,奶奶,里头有好料子,进来看看吧?” 绯心拿袖子掩着半张脸,整个人都佝偻了,可怜巴巴地瞅着那些布。不是她挑三拣四,这料子穿到她身上估计要给她磨出泡来。 云曦拉着她进了铺子,掌柜的已经从里头迎出来了,点头哈腰地招呼:“大爷来看看,有好的,在里头呢。”估衣店不是绸缎庄,基本上是以卖成衣为主,也兼卖布匹。店里昏黑得很,这是所有做布匹生意的一种投机方式,可以让一些小瑕疵蒙混过去。云曦也不看,随便指了一件袍衫说:“就这个吧。” 绯心都傻眼了,那个都不知道在墙上挂了多久了,也瞧不出颜色,而且一看就比绯心的身材要大两号不止。掌柜亲自给挑下来,美滋滋地夸:“这可是最好的了,大爷眼光真好。” 云曦都快翻白眼了,也不管他说什么,伸手一拿抖开了往绯心身上一套。边上小福子过来掏出荷包来,也不问价,随便掂了一块碎银子往桌上一扔。 这一套,绯心的身材就变成直上直下。衣服是竖领的,又大,把脖子全给罩住,袖子极长,掩住她的手还出去两寸多,绯心人都僵了,动也不动任他套。云曦又顺手在她头上揉了两下,这才拉着她出去。 一到亮地方,绯心才看出来,这件是个葱绿色的,像是夹了亮银丝的假缎,就是织得比较细的棉纱面子打出光仿成缎的样子。云曦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头发也让他给揉乱了,两支星钗有一根都出来半截,额前的头发都快挡住眼了。他随便给她拢了拢,很满意她现在的造型。绯心欲哭无泪,虽然他已经不是头一回整她,但此时可是大街上啊! 这样一来,看的人更多了。不过不是看绯心了,改看云曦了,一个翩翩俊俏公子拽个土妞出来,当然更吸引人的注意了。但云曦不怕人看,他见天对着一帮一帮的人,加上他那张脸本来就是极为扎眼的。 绯心偷眼看看四周,虽然这副尊容实在让她蒙羞,但好歹不用让人色迷迷地盯着,也算是解了围。她微是抬眼看他,他正瞅着她乐,唇角微扬的样子很是动人。他伸手抹了一把她额上的汗:“热吧?” 是很热,他的动作也很暧昧。但此时绯心竟没觉得难以接受,一时间有些怔忡在他的笑容里。有时觉得,他的笑容也很简单。 他们重新又逛到西街去,绯心拿帕子勒着半张脸,紧紧揪着云曦不敢撒手。小福子手里捧着两匹白色的假缎,这个是刚才出来的时候云曦点名要买的。 假缎在民间很流行,朝廷是有明令的,庶民不能着帛锦,就算你经商再有钱也不能穿。违者轻则罚款,重则罚板子拘牢房。 所以一些富户或者商贾平时都穿假缎,看起来很像锦缎,有些织得好的足以乱真,花色也多。价格也是高低不等,有些织工极好的,一匹假缎相当于绸缎的价格。 像上回去行宫的时候,皇苑县南骊镇上的客栈老板,穿得很华丽,但其实面子也是假缎,不过就是织得很好很像织锦。像有些地方管的不是很严,或者离中央很远,也会有些人大着胆子穿锦衣,但大部分城镇还是严格执行这项法令。 如今他们在西侧河岸上逛,云曦穿的是皱纱,大家一看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平民出身。加上现在皇上南巡,很多要道都限制平民通行,街上常能见到着黑色锦衣戴着帽的行务属侍卫,估计云曦这一行人也大都是随行而来京官子弟,所以就算眼睛再是放肆,忍不住要多看,但行动上还是有些顾忌。眼瞅着近了,也都是侧身偏头,让出点路来。 这里全是白色黑顶的扁窄建筑,似是一个个的庭院,向着河都生从墙壁上开了后门,估计是这些摊贩的住宅。有些还像模似样地搭出棚沿,支两根柱;有的索性就用绳索拉着树丫,铺挂着帘子,用来与边上相隔离,方便招呼;更有的只是支个摊子,随便放几条凳;还有连凳都没有的,弄得整条河岸上沿拥紧不堪,行人只能打河沿边上过。 高沿边上隔一段就有台阶,设小平台,有人在那就着河水洗手洗碗,河道上船来船往,撑船的有男有女,高声吆喝着,极是巧妙地钻来穿去。 绯心是从不逛街的,云曦虽然深宫长大,但他随着年长也曾微服去京官的府邸,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各处看看。但来淮南一带还是第一次,对这种南方集市很是好奇。此时各个摊子买卖红火得很,各样小吃比比皆是。有些他是认的,曾经在京里见过。有些根本是见所未见,比如一个小陶碗,里面装着各色凝冻一样的东西,随便往案上一扣,出来一块圆溜溜的糕,竹签子一扎很是馋人。挤过去问了才知道,这东西叫藕仔膏。主要的原料是藕粉,兑些糖胶汁,加些红豆、青梅子、绿豆,熬出不同的颜色,放在小陶碗里,价格也很便宜,一块一个子儿。 还有细细的竹筒子,里头塞上糯米粉,莲子。然后上锅一蒸,吃的时候左右一掰,竹筒子分开,里面是细长的一条米糕。这个叫米条子,也是一个子儿一块。 还有圆圆的鱼丸子,一点点鱼肉兑上面粉。一串两个,放在小铜格子热汤里烫,滚滚的拿出来浇上辣汁或者甜汁。同样也是一个子儿一串。 荷叶包的糯米小饺子,里面加芝麻花生碎。苦丁,香草、红枣熬出来的胶状的糊糊,这些东西都是一个子儿。至于京里见过的东西,芝麻糊、豆花儿、滚米团儿,也全都是一个子儿!这整个一条街的摊子,小吃竟都是一个子儿的价! 后来他们坐上船往城东去的时候才知道,这条街的小吃,全是一个子儿的价,是为了避免出现抢摊霸位的事件,集令根据这里的东西定的。城西的百姓,十有八九出来逛市集,都是在这里打发肚皮。花上十个钱不到,两个人就吃得很饱。 绯心瞧着云曦什么都往嘴里放,真是让她胆战心惊。开始汪成海也有些怕,不时地劝着点,后来也跟着云曦吃,吃得假胡子上都沾满辣酱,满头大汗的还竖大拇指,真可谓是豁了命去拍马屁!小福子也眼热,但碍着绯心,没好意思凑上去大吃特吃,但也小尝了几样。绯心可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瞧着他们直接用河水涮碗她就胃里翻腾。 虽然她吃不下去,但她也明白来这里的目的。这里基本上体现了江都平民的生活状态,所谓人人能温饱,人人有饭吃。话说得好听,但泱泱大国,做起来是何其艰难。瞿峡大坝未建之时,河道不通。江都每逢水患饥民无数,米商屯粮提价,昌隆初年的时候,曾经一担米卖到三两银子。以致流匪横行,水匪于河湖之处劫货杀人,就连官船也不能幸免。 而这些年,随着瞿峡工程的日益壮大,拒淮水于南,不再泛滥无禁,米商无利可图,如今米价已经跌到历史最低。二三十文一担碎米,上好的珍珠米不过百文,比之曾经跌了数十倍有余。而因米价的下跌,一些米制的调料,酒酿也随之跌价。加上近河荒地的开垦,多多种植果木蔬菜,大大丰富了江都的物资。而水匪早成传说,当初拼命只为糊口,如今糊口容易,谁还愿意刀头舔血?往来漕运兴隆,才会有今天繁荣之景。 江都是阮氏的权力的开始,江都一地的富商或多或少都受到阮氏庇荫,作为商贾,向强权低头是无可奈何的生存之道。朝廷温和的处理方式极大地减少了他们的恐慌,从而在阮氏倒台的时候,江都也没发生过像前朝那种富户大举外迁,引发人心生变的事情。 前朝凤仪年间,江都有个康宁公,如今他们所住的福荫园,就是康宁公的宅邸。后来这个王爷被人弹劾谋逆,人被押京处死。当时的凤仪皇帝一道圣旨,严查其党众,结果下方执行官公报私仇,引至所受牵连者达三千人之多,最后连一些商贾因曾经与之来往而受害。人人有如惊弓之鸟,引发一场当地富商大量卷金而逃的事件,后被称为丁卯之变。江都当时百业萧条,百姓成为当权者纷争的最大受害者。 后来大齐国被锦泰所灭,凤仪成为他们最后的一朝。大齐的覆灭,当然并不单单只因江都一地。但江都最后引发民变,百姓对朝廷彻底心死,无疑加速了他们的灭亡! 锦泰建朝之初,江都一度十分荒败,曾经三十里覆水,三十里荒滩。加上水患连年,大量百姓迁移,白白浪费这大好土地!可见,朝堂上的纷争与权力的转换,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地方上的混乱。皇帝也称为君父,为天下百姓之父。不但要有铁腕手段,同样要有仁爱之心。如何平衡个中,是历朝历代的君王至高的追求。任重而道远,所以更需兢业,更要小心,更要孜孜不倦,这句话说起容易,做起艰难! 绯心坐在乌篷小船里,直觉脚疼得钻心。她二十年没走过这样多的路,也没这样脏过。一路从西边逛到东边,河两岸的摊子铺子都转遍了,身上的汗一层又一层,头发都打缕了。船里摆满了他们买的东西,布匹、鞋面子、斗笠蓑衣,还有成衣好几套,都是棉麻制的。除此外还有小东西,凉扇、木簪子、梳子、草席,可谓应有尽有。所以来时的马车是肯定装不下,索性雇了条船,取水路走。 云曦瞧着她脸色发青,就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她纵是明了他来此的目的,但无法从中得到乐趣。她是什么东西都不肯沾唇,再热也要拿自己带的帕子掩蒙口鼻。但是,她能这样一趟陪着他从头走到尾,对她而言已经是飞跃性的进步了。她是一只从未离开过笼的金丝鸟,早已经忘记了如何展翅在林间飞翔。虽然这种熙攘以及平民百态同样带给她感悟,她也从中体会生活的另一面,但她无法融于当中! 本来云曦还想再逛一下城东,那里有一条街店铺林立,与这里是大不相同。但瞧着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便只得船上路过的时候看看便罢了。这里河道密罗织网,水路比旱路要四通八达。有些地方房子就建在水台上,开了门沿着台阶下去直接便登船出行,都是一水的白灰墙衬木架顶的屋子。高高矮矮地错列,有些拉出竿子来晾衣服,乍一瞅有如彩旗飘扬。 天气很热,不过在水面上还好。中午出来的时候阴沉沉像是在憋雨,不想这会子太阳竟冒出头来,明晃晃地斜耀着河水灿灿地闪。绯心坐在云曦身边,两条腿都酸胀得疼痛,这船也很旧了,上头的篷子有好几个窟窿,两边就直接捅两个大洞算是窗,破油毡呼扇呼扇的。小船因着要避闪别的船只,所以左摆右晃得很厉害。 撑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青灰色的粗布衣服,腰间系条布带,下头没着裙,而是宽腿的黑裤。此时裤管都挽在膝上,露出小腿,赤足踏在船板。女人家的抛头露脸不算,还打着赤脚露着腿,让绯心只扫了一眼,便不愿意再往那边瞧。船里带出一股子腥气,绯心隔着帕子还觉得有点恶心,很是佩服云曦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坐着。她捂得太严,又多穿了一外衫,所以胸闷得要命。只得侧过头透过窗过风,眼瞅着岸上情景。 拐过两道河道,船渐渐少了起来。河道开始变宽,街岸也明显干净,灰白墙体的房舍渐少,慢慢地有一些雕柱飞檐。偶有船驶过,却都是画舫,还有双层的绣船。绯心估计是快要到了新城这边,耳畔传来小调般的轻乐,像是从绣舫里传来,水面也渐清澈,毕竟没那么多人在这里淘洗。绯心看着一侧的河岸,这里宽阔,所以马车也可以穿行。突然她的眼睁大了,小船悠悠间,河岸上的一幢大楼顶的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延琪茶庄。”云曦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看着匾上的字,突然笑了笑。对汪成海说:“让她站站!” 绯心一听吓了一跳,很明显云曦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这茶庄的归属。不错,延祺茶庄是乐正家的买卖,乐正延琪是绯心的曾祖。乐正家从最早一个挑子到处叫卖开始,到小茶摊,再到茶寮,直至发展到今天,成为拥有茶园,茶庄,茶楼,生意遍布淮水两岸,在南方赫赫有名的大商贾。 她正想着,小船已经慢慢靠了岸,云曦拉起她:“这里好,边上还有茶楼。刚才你连一口水都不喝,这里的水,你定是肯喝了吧?” 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发窘,讪讪的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她歪歪扭扭地上了岸,身子都沉得要命,脚底下不停地晃。这茶庄开得极大,楼高三层,外设四柱,金漆招牌。正中的楼全卖茶叶,还有茶系列的一些吃食点心。两侧设两幢配楼,都是茶楼。绯心一看格局就知道,东侧的只为品茶,附带小点。门口有排档,一看就是里面设的全是单独的小茶室。西侧设大堂,人来人往,还有戏台,为不同需求的顾客考虑周全。 云曦拉着绯心上了阶,往东侧楼而去。门口的伙计瞧见他们,拱着手打了个揖,招呼着:“几位里面请。”都是青布衣衫,戴小青帽,十八九岁的样子。南方水土特有的清秀容貌,干净而爽利,态度和蔼却不谗媚,见了绯心的怪样也没特别的神情,教得很是机灵! 进去之后,里面是微暗的中厅,四周都是隔间,厅里设了一个柜台,周围摆了几把椅子,后头挂着大幅的茶田风光图。掌柜正在里面打算盘,一见迎来了客,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捧过一个托盘,里面衬着干净的帕底,上面放着两本册子,转过柜台来,瞧着面生得很,也不敢怠慢,微躬了身:“小店这里一楼这边是静室,二层以上全是独间。不知几位贵客有什么要求?” 云曦一听,有点不太懂。这里和京城的茶馆大不相同,刚才他不过是随便挑了一边走过去。现在突然问他这个,让他愣了一下,不由得垂头瞧着绯心。绯心悄声说:“这里没有厅馆,和……”她刚想说京里,突然觉得在外头不太便利,不知道该怎么说。掌柜一见这架势,就猜八成是外地来的。估计还是打北边来的,现在皇上南巡到了江都,搞不好就是跟皇上来的,心下一想,马上更是敛肃起来,拱着手把他们让到椅上坐着。马上有伙计过来奉茶,青瓷小细钟,里面是烹的新叶绿。 掌柜待他们坐定,这才立到云曦身侧说:“小店这里,厅室分开,西边的热闹些,东边的安静些,一楼这里八间,每间可招待八个客人,如果不愿意拼间的话。就请客官移驾二楼,二楼全是独间,格局不同,临的景也不一样。若是客官想听曲,便要去三楼。三楼有四间,每间闭门无音,不会打扰到其他客人,凭头高望,东城之景一览无余。至于价格,也都不同。小人这里两本子,一本子介绍茶楼规格,一本子是茶色杯具。” 云曦听了扬眉笑笑,并不开口,而是瞧着绯心。绯心一见就知道他刻意不想出声,免得让人听出京城腔调来。在西城那边他不介意,到这里,他却上了心了,显然是越是到了豪贵之地,他越想看人嘴脸如何。绯心自然不会让他露任何马脚,伸手要本子。掌柜的捧来,她抄起翻了两翻开口,用的却是淮南腔:“扫街(找间)呆舫(大房),邀(要)游影(比较幽静)窥境(能够观景)滴好啦。” 江都处于江东省以东,虽然和淮南省隔淮水,各地的口音都不是太一样,但也差不多。大都温温软软的,特别是轻声慢语的时候,声音婉转连贯,没有特别尖锐的音阶,很有种甜软的味道。绯心本就是淮安人,又在集里听一会就能知道当地音腔八九。 云曦早知道绯心在这方面定会跟他配合得极好,不需要他给任何的眼神表示。但他没听过绯心这样说话,软软的像是有小手在挠,一时间有点发怔,眼不由得直勾勾起来。 掌柜一听她满嘴南方腔,一时间也闹不清这几位打哪来的了。见她此时把帕子从鼻口已经抖下一半,虽然头发乱乱的,穿的也瞧不出身材,但五官细致,倒是淮南的模子,忙应着:“好好,几位楼上请。” 他们进了一间靠水岸的房间,里面两侧设七折屏,画的山水图案,梨木的圆桌分设两边。中央铺大圆红绣毯,一侧全是大窗,蒙着软青纱,可以看到外面的水景。沿窗有一溜小矮台,放着茶具和十几盘小点心,都是茶制的。小台两侧各立了一个树形的烛台树。挨着门的一侧是两排柜,都摆着各式小工艺品,多是木雕陶制的。 绯心选了两种茶,菊蕊清芬和明前绿袍纱。这两款都是当地产的茶,不是特别名贵。一个是生茶,绿袍纱采于清明前,只取尖端茶尖,晒后直接可以用。菊蕊清芬则是熟茶,采于清明后,需要与菊花储在陶罐一季,然后取出炒制,一层菊蕊一层茶地铺蒸翻炒。当地暑湿,这两种茶都是可以利汗解暑,夏天用最好,在当地也很受人欢迎。南方一带的官宦之家夏日也常用这两款。 绯心选了两款水配它们,菊蕊清芬用清阳湖悲女峰的隙泉。绿袍纱用陈年雪露。也选了两款瓷器配茶,菊蕊配八宝青瓷盖,绿袍用成窖细柱杯。 云曦眯着眼瞧她,待掌柜的闭门出去,汪成海去门口扫看,他这才开口:“你也太小心了,故意露点怯,我瞧他也不至于精明到这分上。” 其实茶品本子上有成套的系列,绯心故意不挑,装作很懂的样子自己配。然后在水和杯上都差了几分,像是那种对茶懂些,但又不是很精通的官宦家眷。 人都道清阳湖隙泉最是清凉,水质甘冽。但菊蕊清芬是用菊花焙制的一款绿茶,拿清泉水配就显不出菊芬,该用霜露来配才合适。 至于杯子,绿袍纱沏出来小叶尖是垂立的,用柱杯是没错,但细柱杯显不出垂态,叶子会聚在一起。一般官眷来了江都,就一味地指隙泉的水,而细柱杯在工艺上又是柱杯中最精致的,官家里也爱这款。 如此一来面生也能解释,官眷一般不会出现在大街上,打扮得怪异是不想让人认出。那么云曦的身份也就顺着猜就行了,如今皇上南巡,除了江都本地的官员,江东,淮南两省里的监察之类的大官也都倾巢而出,然后顺便有官家女眷,想出来瞧热闹,自然有人要同行。 “只消猜不到是京里来的便是,免得让他们多心。”绯心轻轻说着,半垂了头,“皇上也不愿意让他们胡猜,引得传到淮安去,臣妾便小心些是了。” “你越来越明白我的心思了。”他伸手去抚她的头发。 “皇上并不是担心他们借势压人,只是京官特意跑来这里饮茶,怕是传到臣妾父亲耳里又要担心受怕。以为给臣妾惹烦恼!”绯心低声说,“臣妾万分……” “他们在这里做得很好,能把分号的人教成这样,也算是不易了。”云曦和绯心此时正坐在临窗的椅上,他眼看着街上。绯心微抬眼,也顺着看下去。下头河岸有个妇人挎个篮子,在缠着一个伙计小声说什么,但看一脸疲哀之相,衣衫破损,倒像是走迷了道的贫民。 只见那伙计向前指指,手掌侧伸浮气做着拐的动作,接着向后招呼着,一会子又跑过来一个,往她的篮子里塞了几个馒头和茶蛋。妇人拢了拢头,把篮子勾到肘间,双手合着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儿。 自打她入了宫以后,因她几次三番叮嘱父亲小心做事,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引人怨恨。得钱能平的事便不要争锋,逢官要让,待民也厚道些,名声不是那么好赚的。省得传到京里,说他们一家暴发户上不了台面。父亲也再三应她,说定会好生吩咐兄弟,绝不在淮南给她招惹是非,不会拿着她的名头在外欺人。为了乐正家能顺顺当当地一路向上,自是会和气生财,不惹人非议。 如今看这庄子虽大,人来人往,但他们打那个小破船下来,伙计也很是客气。云曦的衣服早就在西市那边挤蹭得不成样子,料子也瞧不出好赖。绯心就不用说了,所谓店大欺客,倒也没碰着。所以皇上才刻意不言语,就是想瞧瞧真景。 云曦回眼看绯心的神情,心内微动,乐正一家能持到今天绝不容易。作为一个商贾出身的,能小心慎谨至此实是难得。他伸手握住她的腕,忽然笑笑:“我喜欢听你抖南方腔,以后你便如此说话吧?” 绯心面红,抿嘴垂眼:“古里古怪的,怕皇上听不懂。”如今没外人,他还是一嘴一个“我”,让绯心接话都觉得怪得很。 “不怪,挺好听。”他说着,站起身来,又有点放肆随性了,“怪热的,还罩着这件破褂子干什么,脱了吧?”说着,又伸手要扯。绯心吓了一跳,眼一下圆了,忙着伸手挡:“别,一会送……” 话没说完,他已经扯开她的襟口:“就把外头这件去了,你不热吗?你……”突然他止了动作,一下弯腰贴过来,伸手摸她的脖子。绯心整个人都麻了,僵着脸嘴都哆嗦。他盯着她的颈,伸手一勾她:“你真是……” 她起了一脖子的痱子,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这一路定是又痒又闷。她生能忍着一动不动,让他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身上也都是烟火气,还沾着各种小吃的味道并河水的腥气。但此时一贴,绯心也不觉得难闻,倒是有种安宁之感。如今脖子半露,小风一撩,更是痒起来,让她的心也软绵起来。她伸手揪住他的袖子:“臣妾头疼,身上也不自在得很。” 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向他诉苦撒娇,虽然也不太像撒娇,但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轻笑了一声说:“亏的你没吃那些个东西,不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小福子拢着袖在一边立着,笑眯眯地瞅着他们。汪成海在门口吹胡子瞪眼睛,凭空挥了两下袖他也没瞧见。汪成海心里啐他,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滚过来跟他一道出去!在那戳着碍事得要命,一看就是个提不起的夯货! 绯心回去就起了暑热,有点热症,脚上起了好几个大泡,又捂出一身的痱子,手肘上也青出一块,估计是人多的时候挤挤碰碰的时候弄的。她本来就娇皮嫩肉,加上平时又喜欢泡香汤,所以格外不禁碰。云曦也没比她好多少,吃了好些个杂七杂八的小吃,当时顺口新鲜,怎耐他毕竟在宫里长大,肠胃经不起他这样对付,夜里就开始不舒服,起来了有四五趟。 云曦不愿意惊动太后,只是吩咐配点药吃吃看。但绯心这里离得近,加上云曦搬过来太后也知道。太医一走动难保让她晓得,第二天一早就忙着赶过来瞧皇上。 一看皇上的样子,便先把把汪成海并常福叫到前头骂个狗血淋头,连带庞信也不能幸免。太后本来想连着绯心一块骂,再怎么着,皇上是她一手带大的,哪由得人这么不仔细。就算阮氏再不及当初,如今也是要靠皇上给脸面撑着,况且母子之情日久而深。太后心疼皇上,见他面色苍白心里就又是心疼又是气。皇上便是要出去,底下人就该尽心着点伺候。绯心是她教出来的,如今也跟着浑闹,半点不知道劝,平日家板条板理的,一出来就轻狂得没性,真真让她牙根痒。 但她一瞅绯心也病歪歪的,恨不得命去了半条。再瞅皇上,心疼贵妃多过牵挂自己的身体,让她再是说不出口去,只得拿汪成海人等撒气。汪成海倒也罢了,常福吓得不轻。他的主子不如汪成海的硬气,加上绯心如今昏昏沉沉也难罩他,总怕太后暗地里收拾个狠的,跪着哆嗦的一个字也不敢言语,只顾磕头。亏的皇上劝了一起,温言软语安抚了太后,总算没让太后在他们身上动板子。太后见皇上定是不愿意再回隆安阁去,只想在这跟绯心一道挤着,便也不再说什么,嘱了太医仔细,便让他们歇着了。 云曦还是撑着出去了一会,见了几个臣工,安排了一下随后江都巡视并太后归省的事。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他更衣沐浴之后,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点莲子羹便歇了。 绯心因着连吃了两剂宁神散,睡得有些五迷三道。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抱她,把她往里挤,不由地微睁了眼说:“皇上该上朝了。” 云曦捏着她的鼻子摇晃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说:“你睡死算了,往里点。”说着,便闭了眼要睡过去。 昨天晚上他几乎就没睡,肚子一直翻江倒海,亏的他一直没松懈了锻炼,不然怕都撑不住。因天热,这寝阁里摆了冰纳凉,边上还有个木机关拉轴屏转慢慢地转着送风。 绯心一向怕寒,暑月也不用冰。但皇上住进来了,怕他耐不住热,所以也用了,而她此时为免受凉,便也盖薄被。云曦不愿意盖,把她连人带被抱到里头去,没静一会,就感觉她又在拱。他眼也不睁,哼着:“别乱动了,头疼呢。” 正说着,忽然感觉到有手指摁在他两边太阳穴上,指尖温温的,力度却正合宜。他微一怔,睁眼正看到她双臂已经脱出被来,衣襟半散,露出细细的兜衣带子,肌肤细白,痱子就显得格外红密。 因为病弱的关系,此时她的面色也很不好看,苍白的,显得发更乌,两个眼睛更是汪了水一般地乌黑,有些微微蒙眬。她一只手是贴着枕抵着他的穴位,动起来不是很方便,拱了手指摁住打转,见他睁眼,便微哑了嗓子开口:“下回可别再瞎吃东西了,臣妾昨天就该……”他伸手握住她的腕子,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朕?” 她一愣,二者不是一样的吗?他看着她的表情,贴过来抱住她:“不管你是关心哪个,总算会关心了。”说着,唇角微是扬起,“再睡罢,这两天就没好好歇过来。” 绯心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子香气,这气息顺着鼻孔凉凉地钻进去,散去了潮闷,一并地也带走她心里的局促,让她也不由得闭了眼,静静地睡了过去。 第十四章 执手相携平州去 接下来的几日,皇上由地方官员陪着,把江都巡视了一下,且陪同太后前往阮氏旧宅。阮家早就迁往京城,但祖基仍存,阮丹青包括其父亲都还是归灵南土。太后碍于身份,不能亲往拜祭,不过是至旧宅看了看,触景伤情,也难保悲伤落泪,感慨万千。阮丹青是个权臣,但不是逆贼。权力这东西,一旦拿起,再想放下难上加难。便是他有退隐之意,下头亦有众心难平。太后心里是明白的,这种结局算是好的,等于牺牲其父,保全其家。作为当朝太后,将来也是要入皇家宗庙,能为阮家所做也只有如此。 趁着这几天,绯心也算能好好休整。况且到达江都第二天,他们出去买了些东西。绯心便知道皇上有心先入平州,所以她也要准备一下。 其实她心里也很不安,若是往平州去,则不同于在江都闲逛。她看了地图,平州位于清阳湖西南,中间隔了清原界,与江都差了百多里水路。而平州早就接报准备迎驾,最近定会戒备森严,瞅见面生的外地人少不了要严查。皇上这般过去,真是怕有什么闪失。但她是了解云曦,他打定主意的事是很难改的,所以她唯有细细准备,尽量考虑周全。 她先是细细地看了平州的地势图,将其主要道路及各地的衙门所在都记在心里,然后把自己的贵妃册玉仔细收好。当日买的东西后来汪成海拿去也没给她,弄的她也只得打发小福子出去再列单子准备点东西。 皇上这几天一直忙于外出没回院里,他二十七日夜里闹了一起,至二十八日歇了半天之后,余下几日就没闲着过。绯心估摸着他打算提前出行的事定是没几个人知道。因汪成海照样吩咐内府的人,以正常的日程定在七月初八起大驾往平州去,报至平州于初十接驾。内务的官员下头的太监也都是照此准备,一应内需每日报给绯心看。绯心对地方上的事掌握得不多,现去打听也太过招摇,索性也就不管了,静心养着再见机行事罢了。 因这两天太后也摆驾出去,原本太后驾侧,她身为妃子理当陪侍左右。但太后根本没答理她这个茬,估计是还恼她二十七日那天随皇上出去没好生伺候,害得皇上泄了肚子。太后不指她随侍,云曦正好就台阶下,也不下旨诏绯心,绯心也就乐个清闲。她本来脚上生了泡,挑开以后上药也不宜多行。加上二十九那天又来了月事,身上不便,每日也就在碧红院的小楼里瞧瞧景,顺手也摆弄摆弄针线。 行船的时候,她曾说过给皇上做鞋。既是说了,不做岂不成了欺君?所以绯心索性便找尚服局的太监拿来皇上的鞋模子,想给皇上做双软底的便鞋。 日子转眼到了七月初四,至江都这几天,天气基本上是一天三变,阴雨居多。今天又是如此,早上的时候天刚放了晴,至了午间便开始积云,晌午的时候起了雷,又开始下雨。下的哪哪都是潮潮的,绯心前几天身上不便,没泡成澡,都是冲洗,也觉得不爽利得很。所以今天罢了晚膳便让绣灵准备香汤,打算好好浸一回。谁料她刚浸了一刻的工夫,小福子便来传话,说皇上让她准备准备往东门去候着。绯心一听,一时间也顾不得享受,忙着就收拾收拾乘着轻辇往东门跨院里去。 东门跨院这里名为听雨轩,所有房子都呈尖锥角塔状,四檐引走水线,檐角垂边全是细细密密的小孔,雨水顺着檐下,形成雨帘,然后流在地上,沿着细小的引水道形成各式图纹,极为精妙。最巧的地方在于两边的奇石,全部有孔,水滴而落,滴滴答答间有如轻乐。听雨之名,名副其实。院里种的芭蕉,雨打芭蕉,青翠喜人。一间主楼围在中间,四面配阁,绯心一进去便觉得烟雨蒙蒙。 她进了堂,皇上还没到,但汪成海却在门口相迎。绯心一边由着小福子往里扶一边问:“皇上呢?” “回娘娘,皇上一会就来。奴才都准备妥了,您先饮盏茶,然后更衣吧?”汪成海躬身应着。 “更衣?”绯心一听,微蹙了眉,“皇上当下就要走?”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没见他,本来她还想禀告一下自己的计划,然后再由皇上决断。 “是,皇上刚才吩咐奴才先过来伺候。”汪成海低眉顺眼地说着。 “皇上这次准备带几人同行?”绯心一时也来不及细问,径自拣要紧的说。 “回娘娘,跟上回一样,不过多两个侍卫。”汪成海应着。 “什么?”绯心一听怔了,这怎么行?这次不比那天,哪能只这几个就妥的?万一有什么事,哪里顾得过来?她瞧着汪成海一脸平静的样儿,一时有些生气:皇上平日里白疼他了,就知道一味地顺从,半点忠肝没有!绯心虽然不是立在朝堂上的臣工,但也知道忠言进谏始为大节。小事可以不计,但关乎圣上安危,便是有关国体的大事,怎么能一意顺从。这样岂不成了只会溜须攀钻,不懂忠节的小人? 但他一嘴一个“皇上吩咐”,绯心就算再觉得不妥,个中规矩礼数她还是铭记于心的。就算要谏言,也轮不着跟奴才讲。况且皇上已经行事至此,她也难逆乾坤,只得先入了内堂更衣,待皇上来了再说。 戌时初刻的时候,皇上过来了。没设仪驾,只由陈怀德撑着伞走过来的。雨声也大,水雾凝重,加上天黑,竟也不显山露水。一进屋里,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看了一眼绯心那身打扮,袖子微抖了抖水珠开口:“让常福跟着就行了,一会就走。” “皇上,臣妾实是觉得不妥当。”时间紧迫,绯心只得马上切正题,省了那些个大道理,她没起身,垂着头开口,“如今要去平州,臣妾认为,断不能如上回这般草率。唯庞信并两个侍卫,实难顾得周全。” “依你的意思,是再带上太医,并行车马,大批侍卫乔装于后?或者再让先锋营去探趟道路,那要不要平州太守先行接驾啊?”云曦淡淡地接过汪成海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指尖,复端起托盘上的茶说着,“打这院里出去,只当自己是个百姓便是。朕脸上又没刻着字,哪里就许多不妥?不过先走几日罢了。” 绯心噤口无语,但她只要一想到前几天西市的情景,仍觉犹有余悸。对于不出门的她而言,感觉一踏出去便是危险重重,更何况皇上九五之尊,安能与平民相论?所以满脑子里的不妥当,却又一时说不出什么精妙的道理来。 “起吧,仪驾初八便照常起行,到时与他们相会便是。”说着,他坐在椅上,看着她的打扮。白色假缎,在她身上也十分合宜。码子比她日常所穿的略裁得大了些,正好掩住她的玲珑。这几日她也缓过劲来,气色好了许多,南方雨水滋润,倒似更是剔透一般。他的衣服已经换好,与她的相衬,白衣连袂,很是合体。这几日他清减了些,毕竟不若宫里,加上天热饮食难进,不过出来一趟,精神倒是格外地矍铄起来。 他略略歇了一起,外头便有曲哨之音。他已经嘱了东临王替他盯着这几日的事情,并照管太后左右,让左含青扯住外头那些老朽。太后这几天也疲累得很,一早已经跟皇上说要静养几日,随后赐宴臣工家眷她便不再出席接见,一切让贵妃看着张罗,也不用来问她。云曦知道她这几天是想着阮家的事,不想再过问旁事。所以便是这几天贵妃不露面,也比较好掩过去,到时看绣灵回还就是了,不过就是撑几日的场面便罢了。 曲哨是庞信放的,意思是一切已经备妥可以出行。云曦便令汪成海并常福拎了东西,带着绯心悄悄地打东院便往东门去了。 出了园子不久,雨声便渐稀。因着皇上在江都,东城这边巡查格外严密,但都是京畿和行务属的人。左含青亲自带了几个亲信把他们送出东城,他本来也跟绯心想到一起,想找几个人悄悄地乔了装远远地随着。但后又一想,面生口音不同,到时人多反倒麻烦。况且有庞信在,他是大内顶尖高手,加上皇上不过就去平州,没几日大队人马便赶赴相会,根本不需要太费周张。他一直将他们送到城外淮水支道口,那里已经停了一条画舫,两角飞尖,舱悬红灯,撑船持舵的也是行务属的人,事先探过河道。眼见几人上了船,左含青便悄悄地引马车回去了。 这条画舫并不算大,只有一个中舱,但挺深,也能容十来个人。两边设小阶,上前后甲板,船艄飞角,各挂了一盏琉璃灯。舱内也点了红灯,映得船都微微泛红。这几日不停下雨,水位飞涨,支道这边也很湍急,绯心坐了没一会,便见不着城池灯火,四周黑麻麻的一片,几个旋拐出去,远望也是黑黑的莹着光,倒像是到了更宽的河道。舱底铺着织毯,两侧的座上也都衬着松松的垫子。中央嵌了一排桌,摆了各种小食,搭眼看去,都与西市那些差不多,不过精致了许多罢了。 绯心渐渐听不到雨声,唯闻水波轻响,倒也十分凉爽,没了以往的闷热之感。云曦坐在她身边,一手端着茶杯,侧身肘搭着围栏看着外头。对面是小福子和汪成海,小福子是个爱出门的,此时见主子无事吩咐,便前前后后地看着,脖子都快探出舱去。庞信站在前甲板上,双臂环胸而立,抬头看着天色,知道再晚些就要放晴了。 这船虽然不算大,但底厚板实,吃得住水,所以水面上并不觉得晃得很。行了一会,绯心眼前渐出灯光,隐隐与水面相应,竟晃出一大片亮来。随着眼见光,耳畔也传来欢声笑语,一时间让她称奇。不由地循着声音看,云曦看着她的神情:“快到清阳湖了,湖面上比岸上还热闹呢!” 说话间,船已经顺着河道拐进清阳湖,这一带两岸都是果园,不设民居。所以岸上黑得很,但水面却大是不同,光华一片,都是彩灯明亮,像是随便荡在水上并不起行。远远传来歌声笑声,倒像是在船上经营的酒肆舞坊。 云曦说着便拉绯心起身,往前头甲板上去。小福子一见,忙要跟着,汪成海一把揪住,生把他摁在座上。 庞信见他们出来,便侧身让了,偏避过绯心的位置,眼只向着水面而观。绯心一见都聚在船头,怕不稳当,轻哎了一声手止不住去抓云曦的袖子。他垂眼看她:“无事,稳得很。” 外头凉风习习,一出去眼界更阔。画舫轻摇,远远的绯心见到一条比他们所乘的更大的绣船,里面影影绰绰有二十来人,舱架得很平,有人依小桌而坐,对饮相欢。中央还有女子随乐而舞,轻纱红袂,飘摇带香。这整条船都挂了灯,映得整船通明,让绯心连远远的山影都瞧得见。再放眼,这清阳湖波光粼粼,一侧果林满栽,而另一侧根本难见尽头。除了这条船,更远处还有类似的,简直有如一个水上乐园一般。 “这清阳湖西湾这里,可是在江都大大有名。”云曦看着四周,“酉时一过,只消天气不是太糟。至少有十几条这样的船过来,至天明才归。庞信当初说,我还不信,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绯心听了心里一动,庞信,难不成他祖籍江都?再一细想,庞信的父亲受徐殊远贪污案的连累,最后死于狱中。当时这桩旧案,正是发生在淮南。徐殊远是奉先帝旨意修瞿峡大坝并连通河道的官员之一,想来庞信对这一带的风土也比较熟悉,如此一来,绯心倒放心了几分。她看着那教坊绣船,通常富庶之地都是如此,艺舞声色随之兴旺。 江都如今更是狎妓成风,士子名流都以此为雅,比之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享乐方法,如今把乐子都寻到水上来了。估计若是皇上不南巡,这水面上可不止这几条。现在这些,都是官中允许的正规坊楼,平时,估计连一些暗地里的都要冒出来争风。 对此等声色犬马之流,绯心自是不愿意多瞧。她自小受孝诫教育,深觉女子该以守德为上。男人固然好色,但有些女人不知守礼,烟视媚行,偏要做那狐媚之态,引得男人流连忘返,视声名于无物,偏要在那风尘里打滚,更是让她深恶不以。 所以她一看是此等营生,哪有半点观赏兴致。越是近了,越觉得那船上男男女女都是丑态百出,低俗下流,不由得缩了手想退回舱里去!她不知道一会是不是皇上也有兴趣找这种乐子,巴巴地这个时间跑出来,估计也是听了庞信的撺掇心痒难耐起来。一这样想,对庞信的印象却是又坏起来,皇上身边要是都围着汪成海,庞信之流,只知道一味奉迎,投其所好,半点不知规劝,实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赤胆忠心又在蠢蠢欲动,但她没笨到皇上还没说什么自己先呼呼喝喝起来。此行出来一趟也好,正好观察一下皇上身边的奴才。若是都于皇上无益的,便就是他再宠,她也要找机会拉他们下去!就像当初,她对付华美人和灵嫔一样!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她的苦心的,她虽不是男人,但也懂得忠君之道。 云曦瞧着绯心脸色难看,他反倒春光明媚起来。他们的船随着渐近,越发地与那绣船贴合过去,甲板上此时坐了两个女子,都是着极薄的衫,大开领都露出兜衣,彩灯之下也瞧不出是什么颜色,裙摆也撩出一半,小腿都露出来,有一个甚至还赤着足,手里拿着小团扇,媚眼睨飞,笑意含春。见了他们的船,都扬着手招呼,操着细软的糯米腔:“两位公子,来喝杯酒呀?我们这里的姑娘,南平小调唱得可好了!” 若此时是白天,定能看到绯心面若锅底。她借着袖掩死命地想脱出手去,云曦偏就在底下死命地揪着不放。但他神情暧昧,长立当风,笑得比船上的姑娘还风骚。以至于摇船的见了,本来是打算越过去,但一见皇上如此如沐春风,不由得也减了速度,最后索性都不划了。 庞信站在云曦另一侧,他本是不相信皇上会对这种货色有兴趣的,再说了,皇上还带着贵妃呢,就算有兴趣,也不能当着贵妃的面儿来吧?但皇上笑得太灿烂了,灿烂到连他都有点吃不准。 那两个女子见了云曦的笑容,就有点疯魔了。而且不止她们,舱里可能也有人瞧见了,一时哗一下探出好几个脑袋,扬着帕的,拿着杯的,揪着发梢扯着衣带的,全都一股脑地往这边瞅。一时间莺莺燕燕,花痴横行,恨不得整个扑过来把他摁倒在地。 里头行乐的男人开始不满,满嘴南方腔咧着嗓叫嚷起来,叽里呱啦地连绯心一时都辨不清他们说什么。水声,乐声,女人和男人或媚或哑的声音纠成一团。让绯心有点害怕起来,本来她是打算挣脱回舱里,但渐渐地,手指开始拉他,想把他给拽回去。 云曦感觉到她手上的变化,手掌一张将她的手整个包住,唇角扬得更深,脸上那格外明艳的笑意却渐变得淡淡正常起来。他微偏了头吩咐庞信:“走吧。” 庞信听了刚欲打手势,突然打舱里蹿出两个男人,都着长衫,像是文人模样,但举止没半点文雅。其中一个把衣摆塞在裤腰带里,扇子斜插在腰上,像佩把刀,头发散开,五官扭曲,估计都喝得半迷。另一个高瘦的,衣服都散开一半,撩着衣襟踩在板边指着云曦:“小瘪三,不要因长得俊妖就勾搭来去哇。暗子还敢这亮境出来晃荡的呀?破盆子叫场?小映七牢反的呀!”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云曦是没听太明白,绯心虽然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但有些词实在是难解,但庞信听懂了,脸一下微变,指节咯咯响。云曦回眼看他,意思很明显,庞信只得硬着头皮俯贴过去悄语了几句。 云曦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眼睨着他们,突然松了绯心的手,适力把她往后一送,接着整个人半蹿一跃,伸手就向船上抓去。对方那条船高些,云曦正好撩到那高个子的腿,猛地一拽一拖,身子回落之间已经将那男人一下掀翻了去。那男人哇地一声大叫,咚地一下砸到船板上。云曦揪着他的腿,竟将他倒扯着拖过来,又借着船晃飞起一脚,将他直接踢下湖! 这一系列动作既快又极是连贯,但船因云曦发力来回乱晃,绯心亏得让他推了一下,整个人在晃之前已经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当她听到“咚”的一声落水声都呆了,瞪着眼半天竟连一声都没出。 那船上的人有瞬间的静止,顿了一下之后才开始哇哇大叫,喊的叫的,哭的骂的,拉杆子捞人的,拿钩子要钩他们这条船的都有。 云曦看了看自己的手,微瞥了眼扬手向后:“帕子。”他轻哼着,汪成海听了马上过来递了条热巾子。他拿帕子擦了擦手,眼里带了嫌恶的神情。这会子,庞信已经身影乱舞,像只大蝶足不沾板,几下便把飞钩踢得倒飞出去,弄得那条船更有如炸了窝般,众人抱头鼠窜。 后头适时地起桨,一下便拉开距离。绯心傻坐着,就听水里一阵乱扑腾,像是那男人让水一泡清醒过来,哇哇地大叫着让捞。船上不停地有叫骂声,中间还夹杂着有女人在问,公子叫什么名字呀?接着就是更大的骂声!忽然见一只手伸过来,她睖睁着眼,半天才伸出手去。 云曦把她扯起来,看着她的面色开口:“进去吧。”他说着,半拉半抱地把她带了进去。绯心喝了一盏茶这才慢缓过来,见他静静地坐着不语,长吸了口气,慢慢地开口:“皇……公子,纵是要惩治他们,也不消得您亲自动手,太,太……”该劝还是得劝。刚才他直接就跳起来,若是没把人揪过来,反让人揪过去怎么办呀?她才不管他打哪个,但他是皇上,他是最重要的。要动手的事,也该吩咐奴才去做,庞信在边上站着干什么吃的? 他偏了脸瞧她,突然轻笑了一下。绯心一怔,见他面容已经柔和下来,偏是笑得很诡异,让她不明就里。 “就是要亲自动手。”他笑着说,“不然破盆子怎么出气?” “什么破盆子?”绯心怔怔地,眼不由地往甲板上看,轻声劝着,“庞信怎的向您学这样的舌,凭的添了气。管他们讲什么,不过一帮下作浪荡子罢了。还是万事小心些的好吧?” 他握了她的手,随着船摇摇晃晃微闭了眼:“还是出来的好。”他轻叹,有些答非所问。 绯心有些听不懂,云曦微扬了唇,舱内的灯光在他脸上罩上一层晕红的艳,带出朦胧的惑意。绯心看着他的侧脸,挺尖的鼻有动人的线条,因光影带出让人心动的迷蒙。 其实刚才她听了个大概,除了什么暗子,破盆子这种词没听过之外,她知道大意是骂皇上招得女人出来看他,打扰他们玩乐。后面的意思她有些难以理解,好像是说如此也敢出来现眼,不怕让官府拿了去吗之类的。 但绯心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醉汉计较这些,他韬光养晦,心怀渊谷,朝堂之上亦无稍动之颜色。虽然有时也会恣意轻狂,但他绝对是一个有分寸的人。如今微服出来,绝不可能只为玩乐。他何尝不知小心?更懂得不因小失大,为何刚一出门,便压不住这点子小事? 绯心想着,便看一眼小福子。刚才小福子在舱里观景,结果猛地一晃的时候差点整个人顺出去,这会也不敢乱动了,老老实实在角落小台上坐着,见绯心瞅他,心里明白,点点头便猫着出去了。 “你让常福问庞信,何不自己来问我?”云曦唇角扬出弧线。他没听到常福的动静,不过只是猜的,但猜中了。 绯心愣了一下,低声说:“什么是破盆子?” “你真想知道?”云曦坐直了腰身,转脸看着她,眼里笑意闪烁,忽然搂过她来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 绯心傻了,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绿。左含青这个蠢货,往这船上挂红灯笼!那个混账男人把她当成暗馆私门里的那种女人!绯心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小拳头都攥得紧紧,整个人不停地哆嗦,恨不得转回头去把那一船的人都扔湖里去! 云曦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情,以她对声名的看重,听到之后自然会是如此的表情,怕是心里早就翻起狂涛。绯心的好奇心有限,她会对那句方言好奇,是因他的反应。换言之,她所好奇的并不是对方那句话的意思,更多的是,究竟是什么激起云曦难以压抑的怒气。虽然微服非她所愿,但她也想尽量多地掌握到他情绪变化的规律,所以,真的还是出来好! 锦泰江山姓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王土,穷极一世,他又有几次机会可以踏足几分?指点江山的人,难见河山峻秀。锦泰国势鼎盛,万民向朝。但这些,并非是因他的功绩。锦泰前有六帝,太祖一生征伐,流火之季一统沃土,创锦泰朝,百姓不再受乱战之苦。高祖四度亲征乌丽,开通南北之贸使边境流民有所依生。德宗百废之中兢业,亲自扶桑引耕,设井田制,罢分封,奠定锦泰基业。先帝令夜栖滦称臣,修瞿峡大坝,以解南困。先帝在位二十三载,每日晨往勤政殿听政,从未有辍。当时的文华阁学士曾戏诗一首:晓星残月轻露寒,紫殿丹阶渺烟燃。一闻陨凉过关山,苦教宫灯不能眠。朱砂泣泪宣糅倦,毛颖发尽无声怨。世仰天尊人人羡,不如南翁入梦酣。言先帝无数次通宵达旦,忧心边关,一边批奏,一边待报。 而他这次,也是为了一扬先帝之德而来。若无上数代之君文成武德,焉有他享国之日?他不但要承前,亦要启后。若想锦泰江山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纵使此时繁华昌隆,他更要居安思危,不能懈怠半分。他可以借着祖宗之荫,以见这大好河山,有万民称颂,无一不是对他的提醒和鞭策。他要谨小慎微,以固国本,再图霸业,才不枉一世为君!每寸疆土,皆是血汗,每见一分,更明心智。世情百态,每分每毫,于他都是学习。 当然出来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乐正绯心。当她离开宫廷,宫中那一套可谓全然无用。那么她的本性,也将或多或少地体现! 出行的好处不仅对于云曦有,于绯心也是一样。当离开重檐高殿,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褪下华服,也不再是亦步亦趋的保护。工于算计已经无法成为保障,天下在他们眼中换了模样,不再是地图上的某一点,名册上的某一人。他们融于当中,最近距离地看那些形形**,被各式百态吸引感染,同样也会被危险侵袭。 对绯心而言,这的确是一场惊心动魄但谈不上是华丽的冒险,她的无力感来自于身份在此时已经毫无用处,谋算也不能让她安全。宫廷之中她可以化身猛虎,宫廷之外,她却毫无抵挡之力。但是,她正是因这次的出行,从而得到更多与云曦相处的机会,看到他与金阙之中完全不同的一面。当离开朝堂,他的行为与谋计无关的时候,一笑一怒都可触达更深,格外璀璨夺目。若说南巡对她最大的吸引是淮安可预见的光辉荣耀,那么对皇上日渐而深的点滴体会,就是出乎她意料的惊喜了。她若真想做尽心为君,一尽忠心,这些当然必不可少! 绯心正发呆,忽然他的手臂又兜揽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因他贴近而微灼的气息:“晚了,也没什么可瞧的,歇吧?” 绯心被他一搂,眼本能地开始瞧四周。这舱虽然也不小,但四处通透,船上好几口子人,最重要的还有庞信和他两个手下,让她的面上有些发窘,微后错了一下脸,轻语:“这,这里如何寝得?” 云曦微是一笑,忽然手伸到座后触到某个机关。绯心只觉得身下开始发颤,整个人吓了一跳。突然打舱正中央开始起变化,听得一阵咯咯响,竟起了板将窗全都掩住,变成一个封舱。身下的椅也开始伸长,与中间的桌竟似要对上一般。舱中心也起了一块板,竟将这个舱分成两格。他们所在的宽些,另一侧窄些。此时他只下了一半的机关,这间舱的变化已经能看出大半。 “这条船的造价比大船还要高,虽然左含青挂了红灯笼。但他不过是为了取亮罢了!”云曦微扬着眉,让她的脸更是窘烫起来,“船要行一夜,快明日晌午才能到。若无地可寝,枯坐一宿一天,岂不无趣?” 汪成海一见云曦下了机关,忙过来伺候。这条船在船腹设了机关,有板可以自由拼组,桌子可以与两边的椅相连,形成床榻。两侧可以升板形成封窗,前后也有板形成拉门,将这船舱分成数间,而沿两侧的椅本身也是大储物箱,里面所需褥毯寝物应有尽有,近前后甲板的两处临阶的位置,后面可以改成临时的浣洗室并如厕之地,前面则成一个小小的通厅。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如今船泊水上,随波而轻摇,水浪有如轻歌。内里红灯嫣柔,凭让红颜更艳。机关架板,舱成隔间小室,罩纱挽幔,朦胧生情。因这里一隔比之前窄了一半,一应眼前工夫就要绯心亲自操持。这里不方便洗漱,汪成海便捧了一大摞香浸蒸帕子过来,并添了茶,加了香熏,去了几盏灯之后便闭了小门出去,直教这里更添了七分旖旎。 绯心实是觉得在这里侍寝不妥得很,这里雕板相隔,哪就能避得音去?外头水声分明,有时离得别的船近了,欢声清晰可闻,让人格外难堪得很!但他的手越发放肆,更觉他气息浮荡在她脖颈之间,灼烫撩人。他是越到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就越容易兴奋,所以绯心还是有觉悟的,再觉得不自在她也没张嘴去说扫兴的话。以她的经验而言,这会子说杀风景的话不但没用,反倒会让他变本加厉。 云曦起了性便不管不顾,加上绯心有点心神不宁,难保走神。他又岂能由得她如此敷衍了事?三五折腾下来,就让绯心有些难耐起来,她强挣着不想出声,但只觉热浪滚滚,神志飘忽,加上这条船不如当初来时的大船那般稳如平地,此时一晃摇间更加煎熬。 感官放大之间身体的自主意识又开始不受控制,喉间挟着热浪,似是随时都要抑不住**。她实是耐不住飞窜的流火,昏噩间被混乱的意识支配,再一次张口咬他。 事后绯心自然是害怕,上回不管怎么说,她可算是奉旨咬皇上,但这次他可没说让她咬!而且是咬在右小臂上,绯心根本想不起来,也闹不清楚怎么就咬在手臂上了。但他没说什么,绯心便长了记性,不再傻了吧唧地自己再去提。加上她也累,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绯心也不知道时光几何。后来听到汪成海隔着小门报,说已经快到平州渡口了。平州官渡这里因为要迎皇上仪仗,早已经封港,但开了一处河道作应急之用,往来也要严查。如今皇上幸南,淮南淮东各省大员全都前往江都迎驾,但非江都的地方官还要留守。庞信一早已经从总巡那里拿了通行令,不然他们这样的私船无法停靠平州码头。 他们几人下了船,绯心脚底下直打晃。她换了身衣服,一件湖水蓝的裙褂,没传小福子伺候,自己绾了头发。打从舱上开始撤板起,绯心就一直拿自己带的帕子蒙着半张脸。 云曦知道,她这次并不是嫌外头脏,便是嫌脏她也会上岸再蒙。她是拿镜子照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肿了,觉得实在难看,索性就蒙上。她平时在宫里有习惯,侍寝之后总是绣灵才得近她的身,便是小福子跟了她好几年,她也不愿意让他见到半点狼狈。小福子也是了解的,她不传,小福子也不近前,远远地把东西准备到隔间小房让她自便。 云曦也知道她就是个死好面子的,所以起了身并没着急让人撤板开舱。便是两人挤在小屋里很不方便,他也就由着她。直到她勉强把两人打发了,船也就靠了码头。 码头已经是甲兵森立,但有通行令在手,也没人过来盘查他们。一出了码头,走在大街上,绯心只觉这里与江都大有不同,平州是建于丘陵之地,街道都是高高低低起伏。城中也没有河,远远地能瞧见山景,不是高峻,而是缓缓的波澜。 出了码头不远便是一条街,也像是集市一样。“公子,要不要先寻个地方歇一歇?明日再雇车马?”庞信看看天气,“瞧这天景,晚上该是要放晴。” “也好。”云曦瞅一眼绯心,昨天折腾得狠了,快天亮才睡,此时她双眼有些泛红,一看就是没歇过来。 绯心一见这劲头,似是还要往城外去。再一想也是,城里早就五令三申,为备皇上前来,清肃得与往日大有不同。即便在这里走动,也难瞧见什么真景。但远镇村庄便是不同,离得远,料想天子难至,所以不会像城中这般大肆整理。 这次出行前,绯心也是作了准备的。虽然最后比较匆忙,没来得及让她大包小包地背上一堆。但一些应急需备之物也是不少,此时盛夏,带吃的出来容易坏,但绯心又怕像上回一样,害得皇上吃坏肚子,所以准备了一些药品。上次跟皇上买的布后来皇上没交给她,她便让小福子自己出去采买了一些,添了几件衣服。怕出门招摇,引得不三不四的男人乱看,她故意把码子做大了些,款式也都是些看不出身材的。后来换上皇上让人准备的,突然觉得在这方面他们居然有灵犀。 如今她蒙着脸出来,街上的人见了云曦倒是满脸惊艳,但再一看她又马上躲之不及。绯心瞧他们的眼神,好像她生了什么疮病之类的。绯心也顾不得太多,只紧紧地拉着云曦,像个生怕被人遗弃的小孩。 他们逛了半条街,便进了一家名为安顺斋的客栈。店足开了三层,外有大场,不许人在门口附近摆摊,外头有四个伙计招呼,排场很大。此时并非餐饭时辰,所以客人并不很多,加上一层大厅桌椅摆得也并不密,所以格外豁畅。 绯心一进去,见一层的桌椅都是上好的,便知道这家店定是只招待富贵。一层是通顶,顶上悬巨大莲花宝盏,二层外设走廊,全是房间。三层只开两侧门,像是两个独立贵间。 店家是生意人,一见这几人虽衣质平平,但气度卓然,便也不敢怠慢。马上两个伙计迎过来,一边随口问着客官打哪里来,一边扬着嗓让里头招呼。 云曦要了三间屋子,并拿过菜单想点几个小菜让他们送进去。他扫了一眼,这里的东西都价格不菲,竟是比江都同等的东西贵了一半有余。江都上属江东省,平州地处淮东淮南交界,是直属州,虽是隔着清阳湖,但怎么价格一下跳出这么多来?他把单子交给绯心,让她点菜。绯心就随便点了些小菜,这边掌柜的忙打发伙计去接庞信等人手里的包袱。庞信微闪了下手,并不递给他们,只是抬着下巴让他们带路。 二楼的房间全环着廊,一侧临街,一侧对着大厅。房间都不小,所以都有些间隔,比一般的客栈要清静些。里面设屏风,衣柜,摆饰格将里外隔开,分成厅和厢。还单僻出一角,作为洗浴所在,有桃根制镶银边的大木桶。一会的工夫,几大壶热水连着菜便送上来。等伙计闭门出去,常福便开始忙活,直接把床上的单子撤了,铺上他们带的,拿了香把铺熏了。 云曦就由着绯心指派人折腾,常福弄完床铺,便到另一端瞅了一眼木桶,桃木的最保温,特别是百年桃根做的浴盆是很好的。而且来的时候船小,也没法痛快地泡汤。 但是这大桶不知道多少人在里面泡过,他家主子肯定不乐意往里泡。对此小福子也早有准备,他先是滚水烫了一回,然后用混了柚叶香豆的蜡膜。这种东西是拿各种香料并油胶熬出来的,很像油蜡膜,遇热不化,隔水却不碍气流。以前绯心常用来裹身,然后浸汤,借热气来美肤。如今他把整个桶里面厚厚细密地抹了一层,最后再热水一添,顿时芳香四溢,水也显得格外通透。 庞信并他两个手下在左右两间住下,云曦看一眼屏后头热气纷纷,不由得笑:“饭还没吃,你急什么?” 听他话说得暧昧,绯心脸微是一红:“洗洗也可以去乏,先伺候您用点东西,那桶便放着,没注冷水,也能消消桶里的不干净。” 他伸手搂过她,在她发间轻嗅了一下:“一会子吃些东西,你洗好了寐一会,晚些再四处瞧瞧。”一句话,消了她心里的不自在,让她觉得十分贴怀。不由得抬眼看他:“那怎么使得……” “无事。”说着,他拉着她往桌边去。绯心刚才随便点了几个小菜,笋尖炒肉,罐闷老鸭,煨鹅信,一条清蒸白鱼,另还有一个蒜泥拌茄丁。 盘子都晶莹透亮,筷子也是包银的,所以绯心瞧了便没再让常福全换成自带的,只是拿滚水又烫了,然后拣了几样尝了尝,觉得味道还可以,便站在边上给他布菜。云曦看着她的动作,一时眼不由得有些迷离。换了场景和衣衫,倒有几分夫妻的味道。他伸手握了她的腕,把她拉坐在边上:“既出来,便没那么多规矩,随便用些便是了。” 绯心听了便坐在他的身边。她吃得很少,外头的东西她总是很小心。等用过饭,又歇了一起。常福净了手又去续了些凉水。道差不多了,绯心便打发云曦洗洗解乏,结果最后还是让云曦揪着一起进了大桶。 绯心是打从南行一起,便不断地生让云曦扯着锻炼脸皮,将她所知所学颠覆个无数。虽说打从根上起,她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但毕竟这不是宫里,要担心受怕的更多,更没时间让她伤春悲秋,去想别人怎么看她。加上她惯是一个因势而论的人,如今时不予我,地利不便,挣扎不休最后丢大人的还是她。云曦也正是捏准了她这个性子,便将放肆乖张行到极点! 香蜡将桶与水相隔,个中芬芳却溢满而出。水里绯心散了点莲花沫薄荷叶,若无两人挤挤拥拥,定是很享受的。但天光白日同浴,对绯心便不是享受了,哪敢抬眼瞅他,热水一浸,自己先抖起来了。 衣衫一除,云曦臂上的牙印就让绯心脸直发皱,绯心身上也是大大小小青红印子。他总算是没再下去手,喉间微叹一声将她搂过来,手在她身前背后游走一阵。倒不像是在挑逗,更像是抚慰。 两人泡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出来,绯心随便裹了自带的巾子,准备伺候他着衫。因这次没带绣灵出来,常福便只是把东西整理好了放在屏风外头。绯心一拐出来便看到衣服已经整齐叠好备换,一边的小凳上还放了一双鞋。 一见这东西绯心一愣,这双青布软底的便鞋是前几日绯心闲来无事做的。在路上的时候,她曾应了要给云曦做鞋,但她好几年不动针线,手艺都生疏个七八,做出来之后有些走歪了线。两只摆在一起瞧着像是左右难分,实是拿不出手奉君。想不到绣灵常福这两奴才,竟是给包了来,常福居然还摆出来现眼。 绯心怔了一会,一时也顾不得太多,伸手把鞋抄起来想往角落里掖。谁料云曦已经随便披了件褂子出来,嘴里说着:“又怎么了?”绯心一紧张,身上的巾子都差点掉下来,手里拿着鞋没地藏掖,一脸窘相地发傻。 他睨着她眼里的东西,忽然扬眉一笑:“做得了?正好试试。” “臣妾好几年没动针线,做得实在不堪。”绯心喃喃道,“不要试了吧?” “总不至于连套都套不进去吧?”云曦几乎是给抢过来的,“为夫先试试,就是套不进去,你下回也有了经验。” 他那句脱口而出的“为夫”,听得绯心一阵心惊肉跳,面上更红了几分。但他眼中闪过的光彩却让她受了影响,这双鞋倒谈不上是她的心血,但接受的人带出喜悦,同样这喜悦也感染了她。 绯心伺候他换了衣衫,这双鞋倒是能套进去,而且大小正合适,不过就是中线没那么直。加上又是软底的,经不得走长路,只能在屋里穿穿罢了。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眼一直弯如月,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挟得双脚离地,不得不与他平视:“好的很,你越发进宜了。” 他的话没头没脑,绯心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进宜了。这手艺退步得可不是一般二般,以往在家,若是做成这种成品,绯心是死都不肯亮出来现宝的。她百十双地做,挑出最好的给父亲,只为父亲那一句“三丫头是可心的”。父亲也从未给她“好的很”的评价,如今这评价来得如此容易,说出来的,还是比父亲刁钻百倍,难应付千万的皇上! 有时想想真是奇怪,以往她精益求精,他也总是面黑如铁,眼冷似霜。以致她衣衫服饰,行为举止,更是加倍小心不敢有差。如今出来,他似又宽容许多,纵是她时时挑剔,不愿意亲民,他也并不介意,更会因一双鞋子,说她“好的很”。自古天心难测,绯心如今更是深有体会! 两人在屋里寐到晚上,然后便出了客栈,接着逛另半条大街。平州地势与江都不同,街道时上时下,集市也是贵贱相融,铺子摊子比比皆是。汪成海和常福留在客栈整理房间,绯心不愿意让外头的伙计动他们的东西,加上他们带的有些也的确是宫品。庞信并属下郑怀远远地跟着,并不接近。 再过十来天便是中元节,所以一些楼上都装点了鬼王像,听说到了中元节这里会放焰火,有百鬼夜行大祭会。便是现在,也有很多卖鬼脸儿的小摊子,有的也做得十分精巧。 街上有男有女,有前呼后拥乘着香车软轿的富贵,也有短衣粗布的平民。像他们这样双双对对的男女也不少,绯心这次没再蒙着半张脸出来。这会子天黑,她紧紧地跟着云曦,任他牵着,另一只手抖着帕子不时地撩风。 开始她很不习惯这种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但人多的地方她害怕,忍不住要去揪他的衣服,生怕让人挤散。后来就顾不得太多,只想着安全第一。 街上卖吃的也不少,但这次云曦长了记性,只瞧不再往嘴里放。但这里的价格的确都比江都要贵,米条子这里要卖五个子儿。若是加点红豆绿豆的,就要七八个子儿以上。平州稻米产量比江都更大,有集中田,但吃食却贵了不少。一趟走下来,基本上物价都比江都要高出一大块来。两城离得并不算是太远,照理贸易流通非常多,但物价却差了许多。 晚上灯红酒绿,晓月听风,秦楼楚馆格外繁盛,靡靡之景更胜江都湖上乐坊。看来平州的经济,倒像是由这些带动起来的。 绯心走了一会便觉得又热又累,手上的帕子不停地撩。忽然她右手肘微沉,回头看去,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拉她,一身粗布的小褂裙,长得清秀可人,一双大眼乌圆地,仰着脸看她:“奶奶,买把扇子用咧,好用哟。” 云曦也回过头来,见她挎个小篮子,里面放了许多草编的扇子,上面还画着草虫画,见那手笔,极是绢工细致,生将草扇带得灵动起来。他见她小小年纪出来讨生,心里带了几分怜惜,心下也赞她眼尖,人群里瞅着绯心没拿扇,一径抖帕子,遂挤过来兜揽。这般一想,他便随手从腰兜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进篮子里,轻声向着绯心:“你挑一把。” 小丫头一见那钱,眼亮一下,忙举高了凑得更近,方便绯心挑选,口里说着:“多挑几把用,好用哟。” 绯心见她还挺会做买卖,生是想把那点银子都抠勾走,一时也微笑:“便是要用,一把足矣。不让你找钱便是。”说着,就着帕子随便拿了一把出来,举着端详那花色。 小丫头一见买卖得了赚,再一听云曦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乖巧地福个身,笑着捧着篮说:“大爷和奶奶要去东河玩不?采菱角摸鱼,小的弟弟好水性,大爷看着给赏。” 绯心一怔,她还真是个会拉生意的,卖扇子卖到拉人去戏水。云曦一听起了性,笑:“此时天黑,哪里好玩?不如你明日来找我,若真是好,赏钱自是少不了。” “大爷可不兴诳人,明日小的来寻爷和奶奶,大爷留个地址咧。”小丫头笑弯了眼,连声说着。 “往后头走不出二里去,有个安顺斋。你便去那里寻,姓汪的便是。”云曦回身往后指,“你明日早些过来找便是。” 小丫头一听是住大客栈的,眼越发亮了起来:“那小的明一早便来伺候,爷和奶奶莫要再应了别家。” “一准儿不应别人。”云曦笑应了,小丫头这才鞠了一躬便挤过人群去了。 待她没了影儿,云曦回眼看绯心在打量扇子上的画儿,便开口:“不知是哪个画的,倒有些笔力。”接着又说,“说起来,平日你倒是不爱动笔墨。” 绯心听了应:“妾才疏,琴棋书画皆是粗陋。” “不过是不上心罢了。”云曦笑得别有所指,绯心听了面红。突然听身后一阵骚乱,接着有鞭风哗动,又听马嘶。绯心不待反应过来,云曦已经一把搂了她往边上一靠,接着庞信已经贴了过来,护住他们。绯心只觉耳边轰轰作响,裹出一阵风去,竟像是有马车直接劈开人群冲过去了。 云曦搂着绯心,眼却瞅着那车乱晃的顶盖,后头半街都是人倒摊歪,哭的喊的骂骂咧咧的都有。庞信回眼见云曦微眯了眼,低声问着:“公子,可有妨碍?” “无事。街集横行,直当这里官道吗?”他轻哼了一声,刚掠眼间瞄了一下,外蒙锦绣,四悬明灯,达官贵胄。如此行路匆匆,却不事先警备,视人命于无,好生地嚣张。 “刚让郑怀贴过去瞧,看是哪家的。”庞信轻声说着,绯心被云曦压在怀里,手不觉间已经揪紧他腰间的衣服,她心里有些后怕,跳得发痛。 第十五章 碧红相映戏菱丛 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一层大堂里有不少宾客。他们照例要了饭食上楼,云曦四下环顾,眼定格在一个角落。那里隔着环臂楼梯,很背僻,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像在一边饮茶一边看着什么东西,掩在满堂宾客里,并不起眼。 绯心顺着他的眼过去,也瞅见了,那人衣衫非凡,虽然颜色是青灰的,但对于常着华服的她而言,从那衣料的垂软程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假缎,而是真正的绸,而且不是一般的绸,是冰蚕丝锦。 两人并不露声色,依旧在柜台看了单册,然后牵着手,如一般亲昵男女往楼上去,路过拐梯又扫了一眼。上楼的时候,绯心低声说:“刚才楼梯拐道那人,身着华锦,料是官门里的,但身上偏又挂着管事牌,实是怪异。” 云曦笑笑:“你也瞧出来了,路过的时候我扫了一眼,那人在看账册。他才是这里的老板,一个官中的奴才,敢在这里开这么大的买卖,而且身着锦衣,嚣张得很呐!怪不得一壶茶就敢开价二两有余,有官门护他!” 两人轻声慢语,神情却像是在嬉笑厮磨,直到进了屋子。云曦这才转眼对庞信说:“你让重安盯着楼下那个。” 绯心听了,忽然伸手揪了揪云曦的衣摆:“莫怕,无事。”云曦抚了抚她的手,“明早借着跟那丫头游船,先出了城,待回来再说。初八大驾就起,这两日先锋营就到了。” 绯心点了点头,轻声道:“他若是达官家里的,必定戒备森严。庞信手下虽是高手,但毕竟于境陌生,难保齐全。” 云曦微微笑着,在这方面的想法,唯她能理解得半分不差。他只是想探探对方门户,并不打算现在就扫探证据。刚到平州就有这种收获,对他而言并非好事,只会让他心痛而已。 他们来时没走陆路而取水路,就是想避开重重哨卡。虽有通行令在手,但能少过一层就是一层。绯心想的也正是他想的,虽然行务属下皆是精英,但那身段会看得瞒不过,练家子出身走起路来都比旁人昂扬。所以只远远地瞧他是哪家的,到时再细揪不迟。 云曦在意的并不是官家奴才身着华美,闹市里大开豪铺,而是从这个奴才,以及那官车横行踏踩,这里物价高昂,民生必比江都艰难,可见此地吏治之昏。若是他摆仪而来,半点是瞧不着这些,反倒让他们轻易蒙骗过去。 是夜,庞信的两个手下郑怀和郭重安分别回来,说那马车最后驶进平州太守府。而那个着锦衣的男人,则拐了几条街,最后进了一座园子,外无匾牌,也不知是哪家的。 绯心事先看过平州的地图,她准备了一份标明平州各个职府,并一应平州富户产业所在的图。她当时如此准备是因为怕有不时之需,到时官府是对他们的最大保护,而如今,这东西正好用得上。 郭重安有识途老马的绰号,因他有项特长,举凡走过一次便就记得清楚。他凭记忆勾出一份大略的图,与绯心事先准备的一对,显示出那园子正是平州有名富户的产业之一。这富户姓陈,是平州的大地主,家有良田百顷,在平州也经营当铺。而这个客栈,也是记在他的名下的产业之一。 这些细节云曦串连起来,面色更沉。旁人或者难理解,无法从这些细枝末节看到重点。但绯心可以明白,她家里便是商人,官商之间不清不楚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最是明白不过。还有一点就是,她深入宫中,深知个中奥妙。当然,也与她对云曦某些思路的了解分不开,或许有些时候,她无法体会云曦的心,但很多时候,他们的确是心有灵犀。 就拿地图来说,云曦出行之前非常忙碌,因要各地巡走并陪伴太后省亲。他安排自己微服的时间少之又少,生活上的细节汪成海能替他着想周全,但汪成海没有绯心这般细密。云曦之前曾想过,但他没吩咐,他估计绯心会做,果不其然,绯心想到了。 当晚,两人都有些失了困。绯心见他难眠,不由轻声劝道:“皇上不用忧心,天下之大,难保有钻营取利小人。皇上坐拥家国,唯大向利民,便是明君。无谓因这些败类贪图,扰了皇上南下之兴。” 云曦偏了眼看她,低声说:“你也不必烦恼,朕不会以一累十,由此疑了乐正家的忠诚。” 两人都是一语中的,一时间眼光交会。他伸手抚她的脸:“你能瞧懂朕,却难解我心。” 绯心见他这两个自谓又在同时用,一时间不知为何,心又开始狂跳起来。他侧过身,将她搂过来:“你心跳得真快,怕什么?” 绯心眼眸闪动,怕?或者真是怕,究竟在怕什么,她也说不清。他越凑越近,唇几近贴上她的额:“若不想睡,便做些正经事好了。”他忽然轻笑,身体不安分起来,抱得更紧,嘴唇在她面上游移,让她微颤而嘤咛。 第二天一大早,庞信已经雇好车马。他们初五晌午到的平州,睡了一会晚上又逛,结果回去又让云曦折腾一起,搞得绯心整个人觉得快散了架一样。 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耳畔传来笑语,唧唧喳喳的有如雀儿在枝尖欢跳,绯心这才张眼醒了过来。一醒吓了一跳,身下晃动摇摆,分明已经上了马车,几时让弄上来的根本完全无觉。云曦正坐在她身边,和对面两个小孩打趣闲聊。 女孩儿正是昨儿晚上那个,还是那身打扮,头发梳了两个小髻,额前刘海细碎,眉花眼笑的。边上是个男孩儿,想是她昨天口中的兄弟。八九岁的样子,眉眼倒是跟她有几分像,一件灰布小褂,肘间打着几个补丁,但也干净。男孩子长得晚,往那女孩身边一坐,矮下一大块,也不像那女娃儿那般能言会道,一副有点拘谨的样子,却也一直赔着笑。想不到他们还真过来了,云曦竟还把两人带上车来。 女孩儿眼尖,一见绯心睁眼,细声笑着说:“奶奶醒了。” 绯心很是尴尬,她从未在人前这般大咧咧地睡过觉。一时间暗恨自己迟钝,再累的怎么着,也不能半点没觉。 亏是孩子没那么多想法,小丫头一脸羡慕地说:“大爷对奶奶真是好,奶奶有福气得很。” 绯心面色更红,这小丫头整日家在外头做小买卖,一张嘴真如雀儿一般不停,逢人便说好听的。云曦听了笑,回眼看绯心:“连花儿昨天怕咱们反口,叫了弟弟过来,两人在外头竟蹲了一晚上。如今不随她去游,真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莲花儿?绯心听这名字取得俗气,不过小家小户的为了好养活,通常也就随便叫个名儿。绯心悄悄地眼向下,她身上裹了层薄单,透过隙瞅见衣服都穿上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云曦伸手把她拽起来,身子微错恰到好处地挡住她,让她好整理一下头发衣襟。他面色如常,继续去跟两个小孩闲扯。真是不知道,对着个小孩儿,他也能谈笑风生。不过这样正好,小丫头忙得跟云曦说话,加上绯心让挡个严实,也解了她的困。绯心缩在他后头,一时间听小丫头吹那东河有多好多好之类的。 聊了一阵子,绯心才知道。原来这丫头姓连,所以就叫连花,弟弟叫连朋。一时觉得这家人也有趣,莲花莲蓬,一个开花一个结果倒也真算是名副其实。姐姐十二岁,弟弟十岁。不过南方人生得秀气,显得比实际岁数小些。家里就住东河湾连家庄,那里河湾连着淮河支流,有菱花荡。家家都挖塘养鱼,采菱,逢着节游之际,有时也出来做点别的买卖。 绯心听了称奇,她看过地图,东河湾那里有大片水田,加上这里产的桂花球是举国有名的好米,怎么的不种田反养鱼了?这一带有清阳湖,又有淮河,那两边有专门的渔产村镇,跑这湾子里来养什么? 绯心虽然心里想着但也不言语,静静听他们聊天。听云曦夸她的扇面好,连花便答说她爹原是个读书的,考了好些年也不中,实是养不了妻小,便弃了书安心务农。有时闲了,她娘便编点席子扇面,他绘了画,价就能上去些。一时可能就心里生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想法,直教自己的孩子也见天村野里混,识不识字都无所谓的样子。 云曦听着她不停地说,一时笑着回头看绯心:“何时你也给我生一对子女,这般一家子出来才有趣儿。” 绯心听得面红如血,缩着足拿裙掩着,整个人都快缩在他身后。还不待她开口,连花已经快嘴接过:“奶奶福气好,将来一定百子千孙的。” 绯心真恨不得拿馒头把那丫头的嘴堵上,那边连花还喋喋不休:“大爷生得很俊,将来孩子定是好看的。” 云曦忍不住笑出声,若无其事地向后伸手,正隔着裙握住她的脚:“我娘子身子不好,不求百子千孙,只求能有一儿半女也不枉我期盼一场。” 绯心听得心惊肉跳,宁华夫人去年为他产了一女,如今俊嫔业已经身怀六甲,何以来期盼她?她有寒虚之症,连她自己都心灰意冷,又有什么好期盼? 云曦突然转脸看着她的表情,眼神莫测,笑容深沉:“娘子在家操劳,出来也难舒胸怀,之前还道羡慕旁人比翼和美,为夫还以为是真。如今想来,倒像是娘子在诳人呢。” 绯心听了心里一紧,这话当然她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日她在船上,借着左含青的事跟他剖陈了一通自己见解。当时她也承认,见一众姐妹与他相处合宜,心里十分羡慕。但羡慕归羡慕,她同时也向他更是坦承她的心迹。如今别的他都不论,单就这事来点刺她,偏还找这个时机,对面还有两个半大孩子。 一想这些天,她事事顺他的意,脸面丧了无数,这便也罢了。如今明知她难生养,还要点她痛处,偏又当着孩子说这些个事。他是皇上,便随便拿她戏耍。也怪自己为声名所累,一心想回家风光,就诸事皆忍。但饶是如此,她心里也添了痛堵,加上刚才又睡死了出了丑,越发有些恼羞成怒。但她再怎么怒,也不敢对着他吼叫,不过是低着头极小声地嘀咕:“哪里就敢诳你,活腻了不成!” 云曦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眼里却挂了笑。他万没想到绯心居然敢碎碎念,平日里有时她也引经据古地跟他辩,说出的话也极不中听,但通常都是振振有词的大道理。如今没有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使小性儿,明明心里不乐意他的话,又不好意思犟,只能缩在那蔫头搭脑地动嘴唇。她声音太小,他便是离得近也听不太真。但他能猜个八九,索性彻底转过身去捏她:“你有理了,我说错了吗?” 绯心一见他又开始浑不吝地动手动脚,一时扭着脸伸手去推他,极小声地说:“别介,疼。” 说着,脸已经烫了一片。 对面两个小人儿,四只大眼一眨不眨瞅着他们。突然连朋捅捅边上的连花:“家姐,他们像咱爹娘。” 连花一瞪眼:“扯屁,大爷和奶奶是富贵人!” 连朋一缩脖子,被姐姐一眼瞪回去不言语了。这边云曦和绯心愣了。绯心臊得没地方躲,使劲往云曦背后缩,云曦的手摁着她的脚,回头向着连花笑道:“你个女孩子家,如何张口说这浑话?” 连花讪笑着,悄悄掐兄弟一把,脸上仍是讨好的笑意:“小的爹娘都是乡下人,哪里比得了大爷和奶奶呢?” “哪里学的这些?”云曦嗔着,这会的工夫,车已经行到了东门。今天已经初六了,先锋营并一些先行官估计已经提前到了平州,所以出城的时候查得很严,便是有通行令,守门的还是掀了帘看了看,见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便也就没说什么。而且车也是本城常跑道的。他们雇了两辆,没要车夫,庞信驾着这辆,后头跟着郑怀驾了另一辆装着东西。绯心担心他们翻后头的东西,但汪成海拉着他们说了些什么,估计又点了些银子,便是如此也耗了一会,然后这才缓缓起行。 连花瞅着外头,待车走才说:“大爷听口音像是北方人,是过来看皇上的吗?” 云曦知道她是小孩子性,再早早出来营生,也懂不得太多,遂笑笑:“你听得倒是准,正是听说皇上南巡,想过来瞧瞧阵仗。” “小的也想看呢,不过今天晚上就封城了,不让进了。”连花搓着手,“昨天我娘说了,让小的卖了扇就赶紧回去,省得让兵来轰,要罚钱的。不过实在不舍得大买卖,才又多待了一宿。” “为何?皇上巡皇上的,你们过你们的,还不让人活了?”云曦听了眼神微动,轻声说着。 “嫌我们给平州丢人。”连朋一直呆坐着,突然插了一句嘴,说完马上看自己的姐姐,见她没拿白眼翻他,一时嘿嘿笑了两下。 “什么意思?”云曦听了问,绯心一时也有点听住了。 “前几日贴了告示了,不过现在都揭了呢。”连花说着,连朋捅捅她:“家姐,娘不让说这些个,说多了要关起来的。” “大爷问话呢,你还想不想要果子了?”连花瞪他,一时看着云曦,突然凑过来说,“大爷,要是小的说得好,大爷给个赏吧?”忽然又一噤声,上下打量他,“大爷是不是当官的呀?” 绯心听得忍俊不禁,到底是小家小户出来的,饶是机灵也是有限,家里也没教在点子上。云曦笑笑:“自然给赏,一会不是去摸鱼采菱角吗?若是你路上再说得好,我一并出十两银子怎么样?” “真的!”两个活宝同时眼睛里显出元宝样,眼睛都直了。半晌连花才结结巴巴地确认,“不,不兴诳人的。” “我一个大人,怎么骗孩子?”云曦笑,“你且先说说,什么叫给平州丢人?” “您想啊,皇上来了,要是看到平州穷人多难看。皇上不高兴,平州就得倒霉。”连花说着,“前些天发告示了,家住城里的,这几天不许出门。官里说街上太乱,这几天要是想做小买卖摆摊儿,就得去官府指定的街摆,统一管理。但摊儿费好贵的,不租就不许出来,省得出来丢人!” “这里离江都不过百多里,江都你去过么?是不是也这样?”云曦突然问。 “江都归省里管的,平州不是。好像是归什么……”连花挠挠头,有点不清不楚,接着说,“反正这里跟江都不一样的,小的没去过江都。不过听庄上人说过,那边东西便宜得很。” “何时听的?” “一直都便宜得很,庄上有人去过,说东西很便宜。” “怎么到这里就贵了?” “要想倒过来做买卖就贵了,路上要钱的,过关卡要钱的,加起来就贵了。” 绯心听了,心里已经梳理明白了八九。平州是直属州,上归直隶,不属于淮东淮南任何一省。但又地处南方,离京城很远,这里便借着山高皇帝远,各省长官管不着这里,俨然自据一方,当地官员成了土皇帝。路设关卡,索要费用,导致货流价高,物价贵也因此而来。但有一点绯心想不通,为什么放着水田不种,要去挖塘养鱼?这里集中稻田,每年为皇家供米量之广大,从不缺少,按理说至少米价不会很贵,但这里什么都贵,有些不通。 她正想着,云曦已经问了:“这里的米很好,桂花球只这里有啊,怎么还会很贵?” “好田全是陈家的,要三成租。哪里给得起啊?”连花说着,“我们庄上,也只有十户人租种得起,其他人都在湾子养鱼了。本来湾子这里都没人管的,现在看我们养鱼,也要租税的。” 云曦眯了眼,陈家,和之前的细枝全连上了,他全都明白了!三成租,好得很!朝廷明令,各地租成不得超过十五税一,他居然开价三成! “大爷,一会要是碰着我娘,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说的。”连花吐吐舌头。 “不会。”云曦笑笑。他回眼看了看绯心,绯心轻拉着他的衣襟,给他一个小小安慰的微笑。虽然他此时面色如常,但绯心知道,他快气炸了! 车子缓缓而行,眼见触目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头,淮东淮南一带,近几年稻米产量很高。此时稻子皆抽了穗,有些开了花,一片清香。锦泰自昌隆朝起,重视水利,朝廷围湖垦田,清阳湖东西两隅,大片田野。一些山丘之地,也有木棉,茶叶,放眼而去,清郁满眼,让人满心舒畅。 庞信按着连花的指向,过了这片稻田并一个庄子。听连花说,这里是陈家庄,这一带的好田,全是陈家庄的。庄主在平州也有好几个当铺,是平州的豪绅。关于这个,之前云曦已经有耳闻。过了陈家庄,再行一阵,便是淮河与清阳湖东南隅连通之地。这里人称东湾子,四周开始起伏不定,有丘陵小山,田地也是开得东一块西一块,盆凹之地有不少塘围,想是这里便是连家庄一带。这里虽然没有大片良田,但景致好,所谓的湾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沟渠,一侧是山包,另一侧平缓之地有田,山包上也有田,间隔着有一户户的人家。地也越发难走,马车行得极慢。 “小的家快到了,这下头有小的家里的塘,有这么大的青鱼。一会让朋子掏一条给大爷吃酒。”连花一边比画着一边说,“小的一会去田里摸田螺,我娘炒得可香呢!”连花忽然又弯了眼,笑眯眯地说,“今天晚上平州就封城了,不如大爷别回了。住小的家里吧?便宜得很。” 绯心瞪眼看着她,这小丫头做买卖的心思真不是一般二般,给他们弄到这么个穷山沟里,如今连客栈的买卖都想揽上了。 “这边上的棚子都干什么使的?”云曦瞅着什么都新鲜,一时间指着一丛丛的小草棚问,“也有人家在这里住?” “看塘用的,有淘气的孩子讨厌。没事来摸鱼,通塘眼,把鱼都放到他们家里去。所以现在都弄这个!”连花说着,一时屁股离了座,往这边凑。 “你也干过吧?”云曦轻笑着打趣。 “小的才不做这事。”连花一脸正义凛然,“陈家庄的把着好地,田里养螃蟹,拒河口放苗出大鱼,又拦在我们庄外头,收鱼的都不来这里。就这样还不甘心呢,都是他们弄的。这丛山过去就是清阳湖东角沟子,风景可好了。北方可瞧不着这些的。” 绯心听了不语,陈家庄占据良田,鱼蟹之类的定也比这里要强百倍。这里虽然看着有山有水,明秀非常。但瞧房子已经知道,比刚才那庄子穷了不知有多少。 一时间,河湾里有了人迹,眼见有个女子脚踩一个乌红盆,手执长蒿,极是巧妙地在弯曲的细窄里钻来钻去。河里生了密密的野生菱角,她不时揪起整株来,翻出红菱丢进盆里。一会的工夫,盆里已经覆了一层。 她头上顶个荷叶当帽,一把乌油油的发甩在身后,纤巧身姿看起来也极是英爽。一时间看到岸上的车,连花也看见她了,一钻身探出头去喊:“金子姐,看到我娘了没?” 被称做金子的女子扬着头,挥了把手:“没见大娘来。花儿,又进城了?” “是咧,揽大生意了!”绯心瞧不见她的脸,但听她的声音颇是得意,一手还拍着雕花的车窗向人家显摆,“跟她说声,我带弟弟晚些回。” “知道了!”那女子说着,人已经随水远去了。 云曦一脸惊奇地瞅着那景儿,一时突然说:“你说带我摸鱼,这河可荡不起船来。”这根本就是河沟,而且窄得很,到处水生植物,哪里能撑起船。再说,看这里的样子,也不像有人撑得起船的。 “再往前就能荡起船的。”连花脸通红,怕云曦说她诳人,一时间声音也没那么坚定,偷眼看云曦,“真能荡得起的。” “这个怎么玩儿?”云曦瞧着那人远远的荡走了,一时也心痒,“船我坐腻了,你教我如何摆弄这盆儿如何?” “好好。我家有大盆儿,两个人都能托得起!”连花一听,马上来了劲头,又开始吹,扬着声说,“赶车的大爷,停吧,到了。” 绯心刚一下车,扑面的清香倒是让她神清气爽。眼前河沟蜿蜒,于葱绿之间渐隐渐没。对面青山,身侧片片鱼塘,远处丘包处散落着几处民居。埂间不时有戴着斗笠挽着裤管的村民,瞅见有车马,皆是远远地瞅着,并不近前,直至见了连花,这才垂下头各自忙碌,想是她这般拉买卖也不是头一遭。 “这块是我家的塘,一会大爷要钓要摸都可以,得着了都是您的。”连花下了车,连鞋也脱了,别在腰上,赤着脚把他们往塘边引,让他们瞅里头的鱼:“您看,有鱼的,大鱼,不诳人!” 连朋跟着跳下来,比连花矮了一个头,两下把裤子撸上去,一副只消云曦说摸就跳下去的样子! 鱼塘不是很大,十几丈方圆的,边上搭了个小草棚子,上头挑了一盏破灯笼。塘边还挽了一条极小的舟。一会的工夫,汪成海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看着四周低声说:“公子,这车放哪啊?” “往里引引,就停在塘边上吧?”云曦指着那小棚子,“连花,你把这棚租给我如何?晚上我连塘都帮你看了。” “哪?这怎么敢?”连花看着那小棚,伸手向前指,“我家就在前头的,有空屋子,比这里好!这里晚上蛙声可大了,睡不着。” 绯心一看这里,脸先绿了一半。那棚子小不说,连门都没有,打个破草席。而且黑糊糊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污上去。先不说脏不脏,光虫子就顶受不住,加上一近了村野,温度也比在城里低,一晚上过去,人先要死一半! “爷,在这里耍耍罢了,晚上还是回去吧?有通行符,断不能连有令都不让入吧?”绯心憋了许久,拉着他的衣襟低声说。 云曦回头一笑,拉着绯心向连花道:“你先也弄个大盆教我怎么划,棚子你交给我不用管。丢了我管赔!”说着,给汪成海一个眼色,自己拉着绯心往河边走,“我们先四处逛逛,不远去!” 绯心让云曦拉着,这里枝草连密,她裙长袖宽,勾勾拉拉的很不便利。连花一扬头,连朋马上过来带路,很有眼力见地在前头把草踩平。庞信令手下帮着汪成海弄车马,自己远远跟上绯心他们。眼见这里田地庄户不分,农户错落,不时有人往来。见了他们,一时也都友善地笑笑,越走道越窄,有的把塘挖的只与河沟一径之隔,根本车也没法往这里来。 他们行了一阵,眼前横出一条河来,与之前的河沟相汇。说是河,其实也谈不上,便是稍宽深些罢了。左右看去也不见桥,估计最深也难过腰去。绯心近前的时候,正有一个男人准备上岸,竟是光着的,衫裤并鞋都顶在头上。绯心一见,吓得七荤八素,喉间低呼人整个往云曦后头缩。 云曦开始也微是一怔,那男人一时抬头,瞅见连朋,再一看,还有好几个生人往这边看,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着拿衫裤挡着,微侧了身往草深的地方挪,嘴里叫着:“哎呀臭朋子,死啦到银子里去咧,带人来这!” 连朋跳着脚嚷:“又光腚,我都不光腚你光,吓到贵客奶奶,家姐打死你!” 云曦突然回了头看绯心,见她一脸惊恐的样子,再是忍不住唇间荡出笑意来。他毕竟有极好的修养,不愿意当着面儿嘲笑人,所以那抹笑直至对着绯心才展开来。他抚着她的眉眼低语:“入乡随俗罢,是咱们吓着了他!” 一会那男人出来,撒了腿就跑,脸涨得通红。绯心低头再不敢看半分,心里乱跳难休,更有些耻意难耐。其实她没瞧见什么,但云曦的开解让她心里稍平,的确,是他们吓到了他。这里人贫苦些,总怕糟踏了衣衫,所以过渡总是如此。 一会的工夫,连花顶着个大盆,跑着奔来,一并来的还有一个妇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粗布的衣衫,头发以一条青花布带系住,腰间系了条围裙,一边走着一边把手不停地往围裙上蹭着。妇人生得娇小,五官也算清秀,远远地见了他们已经咧着嘴,满脸的笑容:“大爷和奶奶好!”她的声音微微哑,有着浓浓的南方腔,“这里很好玩,后头还有田,回来摸螺来吃。晚了住在这里呗,有大屋,豁亮干净的。” “打扰了,我们不过是贪看这里的风光。刚才已经和连花说了,就住你家看塘的棚子。”云曦微微笑着还礼,虽然连花没介绍,但一见这架势,八成是她娘亲。 那妇人见了他,眼一亮,抿着嘴笑:“大爷生得好俊。” 绯心见她言语无礼,一时微蹙眉头。那妇人一见绯心的表情,忙补充了一句:“奶奶生得也好俊的人儿。” 绯心无语,云曦却笑了:“内人面皮薄,见笑了。” 妇人笑着摆手,指了指连花的盆:“这东西不是随便可撑得的,大爷一会小心些。”说着又叫连朋,“一会仔细看着些,别只顾着玩。” 绯心一瞅这东西,一个盆一会扔在河沟里。瞧人家撑得自在,但哪里就随便可以玩得的。一直拉着云曦的衣摆,想劝他,但见他兴致高昂,而且边上庞信根本一句话也不说,弄得她也不知如何劝起。 这条七拐八绕的河沟边上此时站满了人,嘻嘻哈哈搡搡,简直比看大戏还热闹。不对,这帮人简直都入了戏,跟着演戏的人同喜同悲,一时吆喝一时叹气,一时还叫叫嚷嚷地提醒。而演戏的人……正是云曦和绯心! 云曦已经满头大汗了,袖子撸到肘弯上,赤脚挽着裤腿站在盆里,七摇八晃扭着腰,手里的长杆子左右乱点,舞得简直像是戏台上耍大刀的,一会左挥一时右顶,晃得极是吓人。绯心坐在盆里,坐在这种盆里已经够丢人的了,更可怕的是岸上还站满了旁观者。绯心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浩劫,这已经不是奇耻大辱可以形容的了。 开始只是三三两两有路过的觉得新鲜,后来就开始呼朋唤友凑过来看,一时间男男女女,挤得满满当当。连花撑了一个小乌盆在前边指导,连朋整个都浸在水里,就露个小脑袋在他们后头当保护并推盆儿的。其实这盆儿禁不得两人,但连花是一心只想让客户满意,生是让弟弟在后头托推着。 不仅是他们,汪成海都成泥猴了,滚得满身都是泥,在后头拖拖拉拉。罪魁祸首就是他!开始没那么多人看的,后来他非下来帮忙,结果没一会让沟里的草缠了脚,开始呼天抢地地哀嚎,直道有水鬼拖他!吓得绯心三魂七魄散个无数,引得来了一帮人围观,哄笑得云曦恨不得一杆子敲死他! 人就是这样,当你突破了最后的底线,也就有些无所畏惧了。绯心开始的时候,真是觉得痛不欲生,不仅面如火灼,根本就是撕心裂肺。她哪里这样让人指点围观过,别说什么面子里子了,根本就是让她彻底崩溃! 但是,当这种心理的提防被彻底摧毁,当人们开始由看热闹变成热心地指点,当云曦有了细小的进步,人们都高低不齐地呼着“好咧好咧”的时候,绯心也开始专注在这场游戏里,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保留,也用不着再有任何矜持。 她也慢慢放开手脚,尽量不再死死扒着一边给他制造障碍,当她舒展了身体,并且配合盆的移动而慢慢摇摆的时候,云曦也渐渐掌握了窍门。 所以,当她按照连朋的指示,成功地捞到一丛碧绿,用力把它们拽上来,并成功地从根里翻找出红通通的菱角的时候。她竟有种喜悦填了满心,她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揪下来,顾不得满手的泥水,大声叫着:“有了有了,找到了一个!” 岸上的人都应和着:“有了有了!”云曦抹了满头的汗,低眼看绯心眼中的狂喜,真的就是狂喜。便是答应让她同随南来,她也没有这般明显的狂喜溢在眼里! 说实在的,刚才他被人连番哄笑,连他都有点急了。都不知这帮村民在看什么,有这么可笑吗?连花不是时常带外地人来这里玩,这场景他们该见多才是。偏围过来瞧他们,害得他白白地更紧张起来。 有一度绯心整个人都窝在盆里,像是随时都会抽过去一样,面色惨白得吓人。但她缓过来了,他知道,她不是被逼到尽头无可奈何,这和以前不一样。她是冲过去了!虽然过程于她而言,可能是一场浩劫,但她的意志承受住了最大的考验。这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考验,比面临生死关还要重大! 所以这一刹那,她有着惊人的美艳。她那被拘禁二十年的天真烂漫,在这一刹那,破茧成蝶! 第十六章 暮夜星火蕴风雷 云曦和绯心此时都窝在大盆里,停在水沟的角落里。盆里堆满了菱角,两人就在里面剥着吃,衣服早滚得不成样子,又是汗又是泥的裹了一身。其实最后他们也没划出多远去。这种盆禁不得两人,一般都是身灵轻巧的女人用来采菱的,若不是连朋在后推着,早沉了。但云曦玩得不亦乐乎,而绯心也从中体会到了收获的快乐。 绯心剥开红红的壳,吃里面的果肉。她是头一次这样丑态百出地吃东西,也是头一次完全忽略众人眼光,如此放肆情怀。或者这该感谢这些村民,他们很真诚,看你可笑就会放肆哄笑,但没有任何的恶意,你不用怀疑其中的动机。如果不是他们在这里围观,绯心或者会把此事当成一生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因为她一直在出丑。 云曦垂眼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她从未表现过对食物如此地珍爱,眼神都有些虔诚了。这些红菱是他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得来得格外不易。这一次虽划的不远,但极是疲累,所以腹中也格外地饥饿。 “哥,哥,给你们这个。”连花蹿跳着过来,手里捧着两个荷叶帽,眉花眼笑地献宝。她当了云曦的指导老师之后,一时混得熟了,也不大爷奶奶的叫了。她踏着泥水过来,手里的荷叶带着清新的气息:“戴着可凉快。” 云曦伸手接过来,随手往绯心头上扣了一顶,轻叹着:“这里好啊!” “好吧?”连花笑眯眯地说,随手把一个大莲蓬放进盆里,“剥了吃吧。”她耸耸小尖鼻子,“我一直说这里好的,但他们都说诳人,不愿意来玩儿的。” “为什么?”绯心拿着菱角,顶着荷叶帽转脸看连花,样子十分有趣。 “这里偏僻,又近了山坳。没有好水景!”连花脸红了红,“他们都爱去湖里,爱去河里游大船。当时哥说这里不能撑船的时候,我以为哥也要走的。村里人不是要笑话你们,是他们没见过人来了还划木盆玩儿的。其实这里好玩儿的,我们也有大鱼的,一尺多长的也有,不诳你们。” 清阳湖广,隔数省而分,有美景无数,谁还在意这山围之内小小沟隅。陈家庄盘山围内有大量平坦之地,据良田湖塘,将这连家庄赶在这等深处。便是连花巧舌如簧,时时拉来外乡游客,估计见了这里也不愿意久留。好说话的,给几个子便走,不好说话的,怕还是要她赔钱。难怪会有好多人来看他们撑盆子,大声给他们指点,是真心希望他们可以从中得到些许快乐,给这里带些生机! “这里很好……好玩儿呢!”绯心将手里的剥开的菱角递给她。绯心抬眼看着四周,青山蒙蒙,绿水浮波,稻田芬芳,塘蛙清鸣,一时间触景情生:“青山作栏水成垄,稻花好似芳丛。田梗是小桥环拱,塘中鱼游舞,蛙鸣乐歌浓……” 云曦笑眼微微,她随口作了半阙《临江仙》,引得他也颇有兴致,不由张口续了下半:“绿萍红菱水里生,浮波戏弄清风。乌盆荷帽相陪奉,并连花连朋,何景与此同?” 绯心听了抿唇一笑,一时格外动人。云曦眼光烁亮,面带温情。连花别的没听明白,只听他提“连花连朋”,一时也笑歪了嘴:“哥,你们在作诗吗?好听呢,我爹都说这东西没用,其实听着真好!” “读书还是有用的。”云曦回眼看她,“整日家山野里,纵是逍遥,难免狭了心思眼界。让你兄弟多念念书,来日也可出了这里,多见世面!” “是了。”绯心听了点头,也说着,“连花虽是女子,也该识些字,懂些道理,将来嫁了人,也好持家。”她一时心动,言语不由有些不束,话一出口,自己先有些面红。 连花听了羞,脸涨红了三分,突然站起身,觑着云曦,憋了半晌说:“将来,我也嫁个能让我睡懒觉,肯带我各处玩的!”说着,扭着腰甩着手一下跑开了。 绯心一下烧红了一张脸,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云曦笑出了声,一把勾过她:“倦红香懒赖天早,芳菲阵里梦逍遥。浮生难得偷闲醉,坐看青山炊烟渺。” 绯心面红如血。他见她头戴荷叶帽,面上绯红一片。一时间起了性,伸手抚着她的脸道:“荷罩绯心面,触目红红翠翠。” 她一怔,因这情这景,因她今日也格外放肆情怀不拘礼数,竟令她也有了肝胆,拉着他的袖子,不甘示弱地对了一句:“叶落云曦身,满眼蝶蝶鹣鹣。” 他登时笑,看看自己,一身叶屑泥点,真如落了一身彩斑蝶一样。绯心的话脱口而出,言毕却觉得太过放肆。但未及她再想话回还,一片阴影罩下,他的眸子在她眼前瞬间放大,而他的唇已经带着柔软温润,还有他的胶着气息,霎时让她脑中神飞,变成一片空白! 晚上的时候,他们去了连花家里吃饭,此时连花的父亲也回来了。原来这连家庄里的男人,有大半都在陈家庄帮工,从而换些米粮。这山坳里可开垦的田实在太少,便是挖塘养鱼也比不过陈家庄。就拿连花家说,屋后头有块稻田,但很小,打出的粮食还上缴,余下的也只够家里吃。其他生活用品就需要再想别的法子,所以在屋前近河沟的地方,还开了一块渔塘,饶是如此,另要兼做些其他的营生。诸如卖卖凉席扇子之类的。租不起摊铺子,只得小孩子抱着跑到城里去叫卖,连带还要躲着点地方上的集令。 此时逢盛夏时节,所以连花有时瞧着有面生的游客,也会上去搭搭讪,若有些好瞧个景的,也能随着她一道往这里来。姐弟两充当丫头小厮,也算是为家里添些油盐。 今天因着连花招揽来大客户,一家子都忙得四脚朝天。连朋跑到自家塘里摸了几条青鱼上来,尺长的没有,但也不算小。连花在后头稻田里摸田螺。这稻田里生的螺名叫福寿螺,名字好听,个头也大,最是坏庄稼的,所以他们常在田里摸,既护了田又满足口腹。 这东西在大内断是上不得台面的,便是普通有点钱人家里,也不屑这东西,所以绯心和云曦就压根没见过。别说是他们,就是汪成海和常福,也是没见过的。 庞信以前跟着父亲征战,对庄农之事也并不陌生,一时也就跟他们介绍介绍,虽不是什么好的,便是田里的吃个新鲜罢了。 绯心瞧着这东西圆壳坚硬,炒一大盘出来,拿签子勾出肉来倒像是一小团牛筋儿似的,掂起一块闻了闻,觉得土腥子味倒是很重,也不敢多吃,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见那一家子倒是大快朵颐一片狼藉,一会的工夫桌上剥了一大堆。此时也怪了,她也不觉得瞅着别扭,只是瞧着他们的样子甚是有趣儿。 鱼很新鲜,因没什么佐料,便是清蒸出来,也是一团的鲜香,另有一大盆菱角汤。如此也算是他们家最丰盛的一餐了,平日里,这鱼是断不能自己吃的,定是要养肥些拿去卖钱。如今因着他们来了,连花连朋跟着享了福,腮帮子都是鼓鼓,两眼都瞪得滚圆,一副视餐桌如战场的模样。 云曦因着和绯心晌午吃了一肚子菱角,一时也不饿,他也是看得多,动得少,不过是略尝一尝便罢。汪成海和常福虽说在宫里是奴才,但平日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瞧得上这些,不过是陪着主子图个乐罢了。倒是庞信和他两个手下不讲究,一顿下去好几大碗。最后添饭的时候,绯心都瞅见了,连花娘的脸直抽抽,让绯心偷偷抿嘴笑。 吃罢了饭,连花便开始怂甬着云曦往山上去,说上了山顶可以瞧见清阳湖。连花的父亲瞧出这一行必不是普通人,穿着打扮可以改,行为举止实是难掩风采。加上从这几个随从的样子可以瞧出来,这几个还真不是一般的奴才,所以沉声止住连花的话。云曦与他闲聊了几句,见绯心实是不惯在这屋里待,便带着她出来往塘边走。其实绯心这会子倒不是嫌脏,主要她一向不惯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便是屋里有不少人,她也觉得别扭。 山里不像城镇,一至晚上万家灯火。连家庄穷,村民怕耗油,若没什么事都不点灯,一时出来,黑麻麻的一片,除了后头连花家这里有亮光并山上隐隐见点星火。连朋举了个灯笼来送他们,一会的工夫,四周已经聚了好些小虫,蛙叫得格外响,咕咕呱呱的一团嘈乱。 晌午那会他们玩过了乌盆子,连花还特地往山涧那里背了清水回来,煮了让他们洗澡。连花知道,有钱人不兴洗冷水的,估计也嫌河水脏。 趁着他们窝在盆子里剥菱角的时候,她带了兄弟去背水。这些举动着实让云曦很是感叹,连花虽小,山野里打滚的,但实是机灵得可人疼爱,十分懂得讨好人。眼瞧着她,他竟浑然觉得这是个缩小的绯心!想想也觉得可笑,这两人差得可谓天遥地远,但单从那会识人辨色来说,却又有几分相类! 虽说水煮过,但这里人不兴用澡桶。这里没人舍得费柴草煮水洗澡,不过是河里打滚罢了。汪成海有妙招,把来时带的隔水包袱皮弄来,兜了一大兜子挂在屋后头,上头捅几个洞让他们这样冲洗。云曦觉得连花背水不易,便把这些水煮热全让绯心用了,自己带着连朋跑到河涧那边去,跟这里的男人一样,赤条精光地洗凉水澡。 连朋将他们送到那看塘的棚附近,隐隐见透了一缝的光,一时间生奇:那棚子搭的草,若是里面点灯,该是光透乱摇才对,哪里只透出一条缝这般齐整。但他生性比连花腼腆许多,也不敢随便说话,一时把灯笼往云曦手里一塞:“睡,睡罢。我回了。”说着,低头就要跑。云曦一把拉住他:“给你这个,别告诉你姐姐。”说着,把一个东西塞给他,顺手揉揉他的头。连朋借着昏光瞅着,摸索了一阵,声音有点抖了:“真的,真的给我吗?” “回去记得跟你爹说,让你念书。到时再碰着,我请你!”云曦的声音微沉,态度却完全不像和一个孩子调侃,俨然面前站着的,也是一个男子汉! “是,是!谢谢大爷!”连朋深躬一下,掉头跑了。 云曦拉着绯心进了棚子,一进去绯心吓了一跳,小小棚居,里外天壤之别。常福刚才提前出来点灯,此时见了他们,没说什么,施了礼便出去了。除他们外,其余人都住在连家,马车也弄到连家屋后头院子里去了。但这里,汪成海和常福已经提前打理过,把棚子里整个用布围住,生是在棚内又搭了一个棚。地上铺着毯,有垫子,并还焚了一炉香艾,驱散蚊虫。有一个他们带的琉璃灯球,是上下两个半碗状琉璃盖,里面是烛。取最净透的琉璃面,雕出许多切面,便是一支烛已经满棚生辉。 绯心盯着这个一时哽咽,怪道他不肯住在屋里,他是为她打算!她是断无法与他们住在一起的,脏其实是其次,重要在于她所受拘礼限制。当时她瞧这小棚实在不堪,虽然隔了距离,但太小太破烂,四处是泥,但经过他这般归整,里面生如小小暖阁一般,半尘不沾染。 “你肯为了我去坐那盆子,自然也要替你着想。”他伸手抚她的颈,触手斑块连连。她今天饱受虫苦,白日里他已经发现,隔着衣服生能给她咬得一块块的。她何止是坐了那乌盆,她生是拿自己的小命在陪他游戏乡里,胸怀是可以开郁而展,但身娇肉贵不是朝夕得成,更不是不在意就能钢筋铁骨! 他抱住她:“明儿就回去,可以一时纵情已经足够,我们也该归正途才是!” “紫貂雀裘碧丝绦,玉阕丹陛鹤翔瑶。蓝袍赤带困熊虎,龙翔凤展镶金牢。”他突然轻声说,“就算是镶金牢,也是我们应在的地方!” 龙翔凤展镶金牢!他和她的体会,完全地一样。唯有那里,是他们的归属。他们可以一时青山绿水,旷情怡性,但他们终究不属于这里。他有这种觉悟,她也同样有。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职责所在,更是他一心要达到的巅峰,唯有如此,各归其位,他才能更好地掌持他的江山!所以,纵是镶金牢,龙依旧成翔! 她抬眼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微笑:“偶而放纵田园,笑望山水也是极好的。以前是妾太狭隘,若非村野一笑,还难破此蒙障。谢谢!” 他微倚低向她,声音如梦如歌:“谢什么?” “乌盆撑得好。”她突然拐了个弯,让他微咧了嘴,伸手在她腰间:“你越发诡滑了!”他气若兰馨,手指却恰一用力,正掐在她腰眼上。绯心一时不防,哎哟一声整个人便要缩起来。他一把勾过她来,将她摁在地上,在她腰间一阵揉掐,引得她气喘吁吁,身体乱扭,手舞足蹈,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连连。 他根本就是无时无刻挑战她的极限,如今竟然逼得她披头散发,挣扎乱叫,笑叫得喘不过气,口里断续喊着:“别,别,啊啊啊啊!”此时夜静,除了蛙呱噪之外,便听这棚里声传二里半,远远地都飘到连花那边去! 绯心衣衫半褪,趴在云曦腿上,由着他给她抹薄荷凉膏。常福早知道这一趟他家主子要受难,各种药膏准备了不少。此时她后背大片的肿块,有些地方都有些泛青紫。这里蚊虫凶狠,隔着衣服都能给她叮得如此。 “方才吃饭的时候,妾听着那连家男主人倒也谈吐不俗,加上他工笔颇是有些风采神韵,倒是可惜了。”绯心见他半晌不语,有心想引他说话,转转他的注意力。 “可惜什么?养个儿子到八九岁上下,大字不识一个。”云曦轻哼了一声。 “妾是见爷方才跟他言语,倒有几分欣赏之意。妾是想,不如……”绯心话刚说一半,忽然又觉得有些管的多了,忙生生噤住。 “我是看他丹青了得,言谈不俗,的确有几分惜赏。但他愤世嫉俗,又十分偏拗,实是不喜欢。不管自家多不得志,总该不误子女,那连家小子虽不善言语,却很是聪敏精细的孩子。晌午洗澡的时候,瞧见我的悬匕,见套上撰着字,便红了脸央我教他几个,说学会了也好帮姐姐算账。一个常帮着兜买卖的孩子,那金鞘银缕却不如上面的字吸引他,偏他父亲学了一肚子文章,只知怨怪时不予他,却不肯教自家孩子!”云曦低声说着,抚了抚她的长发,“我知你是见他读过书,想哄他出个贴儿。待我整治平州的时候,不怕那帮混人活泥。但他用不得,他老婆都比他有肝胆!” “爷把那小刀送连朋了?”绯心听了,忽然说着。 “江都买的,不碍事。”云曦笑笑,“你在园里静养的时候,我出去逛了。东城那边有个锵奉馆,做得很精致,而且很是守律,头一回我没带符令,死活不卖给我。” 绯心愣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云曦知她笑什么,故意又捅她的腰眼让她说话。她浑身一颤,说着:“知道爷不是白逛的,有机会就要四处考验考验。妾不是嘲笑,是赞您呢!” 云曦捏着她的腰,一时垂头低语:“你能不能把这心思往别处使使?”两人正在调侃,忽然远远地听到一声马嘶声。如此夜里,又在这荒乡僻地,这种声音格外分明!一时间云曦微凝一眼,伸手撩上绯心的衣服,将她抱到一边坐着,自己站起身来! 云曦躬身出了小棚,后头庞信等人业已出来。云曦眼向着一侧,见灯火通明,窄泞道上竟拉出长长一条火线般。眼瞅处,已经有一匹高头大马踏蹄而至,已经有一个人翻身而下,几步向这边而来。云曦上下扫了一眼,见那人四十上下,一身灰袍,长发绾齐,面如刀裁,眉眼微弯,带出几分略僵的笑意,扯出微哑的嗓音:“这几位,可是今日出城来游的客人?” “你又是谁?”庞信略向前一步,微凝了眼开口。 “大爷莫要见怪,小人是陈家庄的陈寿。”那人福了一揖,“得知几位来这里玩赏,我家大爷吩咐小人接几位往庄上一叙。” “这话说得没意思,我们爱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官府都不限人游玩,干什么去你家庄上叙?”庞信冷笑。 “大爷莫怪,许大爷外地来的不知。这里哪有什么好玩,村野刁钻,我家大爷是这里的保长,怕贵客上当添气,凭的让人觉得平州人性野不堪。”那人讪笑着说。 云曦突然一笑,让庞信都有点怔了。云曦微抚了眉:“这话是说到重点了!”他看着那人一脸的狐疑,“便是我们上了当,值当自己晦气。关平州何事?怕是早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偏等天黑透了才过来,果然性野不堪!” “大爷这话怎么说?”那人听得愣了一愣,脸微微有些变色,仍僵着开口,“大爷来了便是客,实是白日使唤不开,小人可是一得了闲便来相请。这连家庄上的人都诡诈得很,惯是会诳人来这里骗钱。若没小人来,怕是大爷明天得让这一庄子人诳下走脱不得,小人实是……” “你扯屁!”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骂,连花披散着头发跑出来,手里拿了一个捣衣杵,指着他骂,“你们才诳人,大爷玩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来抢?”连朋此时也蹿出来,手里抄着一个盆,在边上一个劲点头。连花娘忙着跟过来,想把孩子往屋里拽,面上犹有惧色,但拖了两下没得手,一时只得讪讪地过来打圆场:“莫听小孩子的话,我们不过是想……” 云曦不待她说完已经开口:“回你们家主子,今日晚了,明日再来接罢。这里三面环山,一处细谷,怕我跑了不成?” “大爷实是说笑,这里不堪住宿,大爷还是跟小人去的好。”他说着,竟上前来欲拉人。此时后面已经围上来几个,皆是高大身材,满脸彪悍。庞信岂容他动手,伸臂一横:“公子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想生抢不成?” 云曦动也不动,睨着眼轻笑:“这身皮倒装得不赖,只是下回诳人,记得再周全些。明日不消你请,平州见吧!” 这话一出,那人一下变了脸色,眼凝着云曦半晌,声音沉了几分:“大爷此话何意?” 云曦眯眼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是陈家庄的,我却不知,陈家庄何时成了官派的了?如此荒野村地,何以要穿官靴呢?”他话一出口,登时许多双眼都向着那人的鞋看去。 那人面色一惨,突然笑了一笑:“小人奉命来请,实是不敢无劳而归!大爷,小人先得罪了。”说着,他忽然出手如电,手肘一翻竟成虎牢之势直向云曦胸口擒来。 云曦知道,不管他说不说那句话,对方都不是好来的,不如让他就此现形,日后他也好办事!他根本看也不看,庞信一见对方无礼,再不用拘势,手肘一扛一翻,生生架住他的来势,猛的向后一震,口中呼道:“你好大的狗胆!” 庞信这边一出手,郭重安以及郑怀立时左右相护。此时云曦微微凝目,见那人身后呼拥而来一帮人,同时远处火点乱摇,一时也料不清有多少人。不过因这里道窄,难以并列开来,他微退了一步,侧脸呼了一声:“常福,你愣什么?” 小福子此时被云曦一嗓子叫回魂,手心里已经攥出一把冷汗。他在宫廷里也待了许多年头,虽也是见过场面的,但都是兵不血刃的阴谋,如今在这荒野山村,一时被众相围,也有些腿软发虚。但云曦这一嗓子,让他也立时有些醒转。他主子还在那棚子里,那紧临着塘,若一会人拥起来,怕是险得很。所以他忙着趁乱拱钻,猫身一下进去。绯心此时已经面色发惨,一见常福,忙着向他扑过来,口里低呼着:“外,外头……” 小福子尽量让自己平静,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主子莫怕,奴才在这护着,无事,无事的!” 外头此时已经哗声四起,穿插着连花的叫骂,又听水声,像是有人被挤进塘里去了。绯心身体乱抖,牙关都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果然盯人的时候出了岔子,对方已经察觉,根本就是想漏夜来拿人! 之前那些细枝末节,串连起来已经召显了平州的弊病——官商勾结!云曦之所以会跟绯心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以一累十,以此也怀疑乐正一门。正是因为云曦知道,以绯心之慧,早看出端倪。 平州物价昂贵,那是因为水陆两道的往来运道都被地方官府包给当地豪绅,也就是陈家。他们坐地起价,索要高昂运输费,致使物价飞涨。不仅如此,陈家掌控平州十之八九的良田,抬高稻种价格,甚至以三成天价赋税向稻农收缴大量米粮。陈家敢这样做,当然是有地方官府的授意。安顺斋的老板明明就是一个官家的奴才,但产业却归在陈家名下。官家的奴才同样可以置产置业,凭着主子富贵,朝廷并不是不许。但他们这样七拐八绕地做,只有一个理由,利用陈家,将大量暗钱可以脱出账去。 平州一地,处于淮河中游,清阳湖东南岸,外汇淮河支流的三角洲地带。丘陵环盆谷,有天时地利之便,不像江都,淮安等地,若多雨时节便有涝洪忧患。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周围有江都,锦都,华城等富庶之地,往来贸易极为繁盛。单从这设路卡一项,平州官府不知道翻出多少银子来。然后将钱套在陈家置办产业,官府文册清清白白,若是云曦大驾前来,他只能看到稻花满眼,街市有条不紊,至于物价,到时经过他们调理,更是半点不差。云曦之所以问连花江都的情况,是他因此也对江都产生怀疑。不过据连花说,江都这几年都是如此,如此真盛假昌立现! 因为让庞信的人跟踪车驾并客栈老板,以致让他们对云曦的身份产生怀疑。不过云曦事先掩得好,显然皇上微服提前出来的消息并未走漏。他们估计以为是皇上遣的官员提前来探道,顺便勘察当地情形,所以趁夜将他们堵在这里。连家庄的人一看就是被欺怕了的,根本不敢出来。 这般一想,再加上外头叮叮当当乱作一团,绯心是越想越怕。通常瞒天过海的人,若是败露了会用两个手段,其一,便是先试图拖对方下水,若是不成,其二便要杀人灭口。他们俨然是这里的土皇帝,皇上大驾在即,他们岂甘心临阵折了脚?反正没表露身份,死在荒村野店,做个意外假像也是不难!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常福,她是带了贵妃玉册的,但这东西岂能随便亮出来,再说这里漆黑一片,加上外头这些,若真是一帮亡命之徒,那不是更给皇上添了一层险? 绯心正在棚里胡思乱想,突然一道影一闪,吓得她紧紧抓着常福不放。忽听一个稚音起:“奶奶,我带你跑!” 绯心定晴一看,竟是连朋!他人小身细爬钻进来,也顾不得看这棚里别有洞天,只看着绯心,竟带了满脸豪气:“大爷让我先带你跑!”他刚言毕,忽然听棚外头云曦喊:“别愣着,快些!” 连朋伸手就来抓绯心,她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硬着头皮跟连朋钻了出来。刚一出来,只见眼前火把摇曳,人挤人搡,早就乱成一团,压根分不清哪个是庞信,哪个是汪成海。 眼花缭乱之间,不时有嘭嘭的声音,有人哀叫有人大呼,周围黑洞洞的塘里更是一阵乱扑,乱踩乱踏。她一出棚,撂开光亮,霎时有人呼叫:“拉住那个女人!”登时绯心只觉眼前人影乱闪,有手向着她便伸。 绯心吓得尖叫,云曦就在棚附近,一把拽住一个扑近的男人,一拳就砸在他鼻梁骨上,咯的一声响,伴着一声哀叫,那人便滚倒下去。云曦伸手揪住连朋:“男人讲话可要算数!”他说着,眼却看着绯心,见她已经吓得眼神有些涣散,一时拍她:“无事,别怕!”他的手加了三分力,险把绯心一下拍坐到地上。她抬眼瞅他,刚要开口,他已经搡了她一把,她踉跄着被连朋拽着走。不管有事无事,她也知道,她此时最是拖累人的,便是不走,留在这里也是累赘,半点帮衬不上。她强咬着牙,让连朋拽着左钻右钻,根本不辨方向,只听耳边呼喝尖叫,荡得满谷都是。常福在她身侧替她挡着,跌跌撞撞地随着连朋,猫着腰跑。 这些人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在这里大动干戈,不过是想趁夜将他们请去再作他议。无奈身份露了馅,打头的又因出手被庞信打得死活不知,底下的那帮,平日家就是一伙匪盗浑劣之徒,一时间哪里管得什么筹谋,登时呼拥而至,倚仗人多不管不顾,生要将他们擒于此地! 庞信自十岁上下便随其父行踏各地,起起伏伏也曾见过不少风浪。他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功夫自然不消说,他两个手下也绝非泛泛。若是在阔广之地,这帮人哪里是对手,只可惜地狭不利,进退皆难。一时间竟让他们冲拥四散,挤在人堆里乱打一通,但倒一片又上来一堆,搂胳膊抱大腿招数用尽,害得他们犹作困兽斗。 而这连家庄四散各地,山腰山下皆有,但明显被欺得极为胆小,如此动静竟无半人出头。连花早让她娘捂着嘴强往屋里拖,再待去找连朋竟也不见人影儿。 汪成海一直贴着云曦半寸不离,云曦瞧着这帮人无法无天,竟至此肆无忌惮,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手也格外狠毒起来。 汪成海自小陪着云曦一起长大,手底下也颇有些功夫,但他此时不敢脱了皇上去关照贵妃,就算云曦连踹了他好几脚他也不能去。他心里是明白的,从大的方面说,贵妃再重要,重要不过皇上。皇上真要有了闪失,跟着的自然一个活不成。从小的方面说,他一直与云曦寸步不离,不但把云曦生活的方方面面照管得妥妥帖帖,同时也培养了深厚的感情。此时此刻,便是云曦把他跺死在这里,他也要先顾着云曦的周全。 云曦一边瞅着一边往绯心的方向挪,替她拦挡了人让她能快些脱出身去。此时众人被挤冲四散,其实他可以拽着绯心往后头河边跑。但是他心里清楚,他才是目标。他一动,定成众矢之的,到时一帮人跟着追来,保不齐绯心出了岔子。 所以索性拿一把赌,让绯心先往安全的地方去,自己尚在这里拖着,那些人也就直盯着他的方向浑冲。一时间他胸憋气,一时是气,一时又悔。他此时也顾不得细想这个中的滋味,心里只是盼着绯心能快快找个安全藏身之处,别再伤着才好! 这时不知是哪个的火把甩到棚上,一下将草棚燎了,火起之处,四周通明。云曦一扫,挤挤挨挨全是人头,拥在一团。绯心晚上换的是一条白裙子,此时晃在远处格外显眼,已经有人挣扎着往那里拥,试图拿住女人当人质。常福不知从哪捞着一根杆子,怪腔怪调地喊着扭着身乱挥打。连朋死死揪着绯心的手,他知道绯心跑得慢,但没想到她居然能跑得这么慢!要搁着他自己,早过了河蹿山里去了。 但他既应了人家,一股豪壮之气浑然而生,觉得自己也能为人所托,格外卖力。绯心几乎是生让他拖着,让常福推着走,两脚跟穿了铁鞋一样沉重不堪。并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她自己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她根本不敢往后瞧,只听得后面有骂声呼喝,挟杂着打斗的声音,一时间她嘴唇都咬出了血,根本就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跟着连朋奔。到后来,她直觉那身子根本就已经不是她的了,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心跳得凶疯。连朋一直把她拽到河边,径自就踏了下去,说着:“奶奶,再加点劲,过了这山,便是清阳湖了!” 绯心抬眼见黑黑的一片,山并不高,说是山,只不过是一围子丘包,但凭她,哪里就上得去?又让连朋拖进河里,河水一浸,整个人都要瘫了。她话也说不出,常福在后面推助着她,前头连朋拽。这山包上有些果木,也有开的小块菜地似的,但毕竟买的起果种来栽的少,大部分都是野树。这一侧是谷底,住的人极少的,仅有几户但也是黑灯瞎火不知有人无人。 连朋知道,此时便是呼喊求助也无用,不是他们心狠,是他们根本不敢管。他过了河,猫着腰扯拽着绯心往林里钻。这山并不陡,但对绯心来说根本就是难越的险峰。常福也顾不了太多了,索性把绯心背起来,跟着连朋跑。后头声音渐远渐稀,他也不敢看。他不是汪成海,他的主子是绯心,绯心的命就是他的命,要是她有事,皇上便是安全了也要拿他出气的。所以此时他恨不得肋生双翅,足踏祥云,简直把吃奶的力气全用上。 就这般跟着连朋乱钻一阵,渐渐便近了山顶。常福的脚也越发乱颤起来。虽然他初入宫时,也当过几年粗使唤,但后来渐渐成了掬慧宫总管,也娇贵起来。就算常听使唤,但平日也是前呼后拥一帮小太监伺候。这山虽不高也不陡,但身上负着一个人,加上刚才凭着心火冲跑出来,此时也开始体力不济。头上山的时候,还能说几句安慰的话,后来便只有咯咯咬牙的份。他气喘如牛,在这荒野之地听得格外真。 “放我下来。”绯心忽然低语,她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但极是坚定。 “主子,后头……不,不知何,何时便……”常福气都顺不过来,索性把最后几个字咬全了,“湖,湖上,上了船再说。”既然外头就是清阳湖的东岸地,总会有摆渡的船。到时先到了那里,这两日京畿营的便来,估计此时也有了。他们肯定要沿湖封水,就算没船,沿着岸沿能寻着人也成。 “这翻上来,还要翻下去,到时一道死在这里!”绯心忽然挣扎起来,口里说着,“连朋,你帮我送个信儿,回来我谢你!” 常福瞅着近在眼前的顶道,腿哆嗉得厉害,一时哪禁得住绯心在后背挣扎,身子一歪,险跟着绯心一起滚倒,亏的小连朋在边上拉着,这才稳住。 绯心顾不得许多,从手上褪了个镯子递给常福:“临出来的时候,我让你背了那图。这里是清阳湖东岸,你该知道往哪里寻!不消遇着谁只管叫管事的说话,让他们带人来救大爷!”绯心咬着牙,强撑着那点子意志。说罢,也不及看常福,一拉连朋,从腰间拿出另一件:“你最是懂事的,腿脚快,水性好。你往湖里去,沿着岸往西去。若碰着腰上系蓝带挂牌的,便把这个给他瞧,让他速速往这里来!” 常福一看倒抽一口冷气,绯心腰间暗袋里的,正是她不离身带出来的玉册附佩!这东西随便给个孩子,还是刚认识的,实在是太冒险了。若是他贪了,拿了跑掉,岂不是…… 连朋摸着手上的东西,抬眼看绯心:“奶奶,大爷真的是官吧?” “大爷信你,让你带我跑,就知道你是当得起事的,这东西你万不可随便给人。记住,一定要是身上系蓝带绞飞鹰花样儿的,腰上挂着蓝牌的才给他!”绯心看着他,“你帮我这一回,我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我晓得了。奶奶,放心吧!”说着,他小小身影一猫,一下蹿出好远去,身如狡兔,灵俊出奇。 常福一手没拖住他,回眼看着绯心,抽搐着脸忽然哭了起来:“主子,奴才实是一个废物点心,要主子下这样的赌!” “大爷才是最重要的,你且记住这一点,莫要因我拖累了坏事,这里离茶园不远,你没我,自能快几分。到时让他们带人来救,我断是走不了了,便在这里猫着,许他们也难来搜。连朋那边只要一得了,此困可解,你再来寻我便是!”绯心说着,挣扎着搡他,“别让我啐你,养你这几年,此时不听话了?” 常福哭了一起,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泪水:“那奴才真就去了。主子你藏躲好,万不要有事!”绯心撑着一棵树,无力点点头。 说完这几句,她再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了。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身子,也只能在镶金牢里,她之所以肯跟着连朋跑这些路,自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 云曦这边是打得一塌糊涂,他眼瞅绯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再是半分见不着,心下微微是一宽。见这般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连花家的鱼塘是彻底玩完,连带对面河沟都糟踏成泥塘。他正忖度着,忽听着一阵马嘶声,远远的一道影子竟是夜驰窄径而奔,口里喊着:“全都住手!” 对方听了这声音,简直如闻圣旨,一时间纠拉撕扯的竟全停了手去。此时庞信正被六七个人围着滚在河沟里,一手向着对面的一人狠狠戳去,那人哀嚎一声缩成一团。庞信脱了困,忙着蹿上来往云曦身边靠。 来人到了这一大团的人粥外沿翻身下马,一脚踹出去,直将最近他的一个男人踢翻个跟头,嘴里叫着:“大爷叫你们请人,不是让你们打人!一帮作死不长眼的东西!”说着,一路行来,连踢带跺,简直就是踩着人过来的。他见了云曦,长揖到底:“误会误会,不过是要请爷去叙叙,谁知下头闹成这样,实是该死!” 云曦哼了一声:“误会?怕是要我们死呢!” “不敢不敢。”那人身材微有些发福,半抬着头,圆圆脸,蓄着山羊胡,头上一块方巾,着长衫,一副文人打扮,“当今大驾至南,哪个不怕死的愿意惹事呢?原是只想请大爷过庄一叙,交个朋友。谁料弄成这样,还请大爷千万赏个薄面,给小人一个将补的机会!这连家庄也实是僻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万请大爷移驾,换换衣衫饮盏茶,便是有什么气尽出了可好?” 庞信此时让一帮乌合弄得施展不开,满腹的怨气,正待张口叫骂,云曦忽然抬脚向前一步:“若真是误会,说清楚也就罢了。只是这里怎么算?” 庞信吓了一跳,此时云曦态度大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生是噎住要出口的话,眼却向着汪成海飘过去。若论猜云曦的心思,庞信自知是比不过汪成海,所以习惯性地瞧他。但汪成海此时只顾盯着四周,脚开八字,手上的架子都没放下,根本没工夫理会庞信。 那人听了,忙赔着笑说:“自是要赔的!”说着,顺手从腰间袋里摸出一张票子,略扬了声音道,“里面的老乡,刚才无礼,实是对不住了!” 后头的屋里一阵窸窣,一会工夫出来两个人,竟是连花的娘,后头跟着连花。云曦一见那男人缩在屋里不见人,微皱了眉头。 那人讪笑着说:“实是对不住,这挺好的塘糟踏了。”说着,踱了两步,因中间拦着云曦等人,他也过不去,便笑着把钱递向云曦。边上汪成海伸手接了,哼了一声,回身递给连花,口里说着:“别跟他们客气,瞧着够不够!”汪成海也觉出云曦态度变得快,但他何等得敏锐,马上就顺着主子的态度下去。 连花就着灯一瞅,吓了一跳,那上头赫然是张一百两的票子!别说是她,便是她娘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数目,一时间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没有半点喜,倒更是添了惧怕! 汪成海看她们的表情,只道是给少了,翻了眼睛回头就说:“打手能养百十,出手就这么小气的?再拿几张来!” 连花吓得连连抽气,根本不敢言声。那人的表情却微微地带了点笑,云曦一看便明白八九。他当是以为他们借这个讹银两,肯要钱的,便没什么不好打发。如今借着因打了架,也有了名目,这钱出得干净,收得也无碍。 那人笑着应了:“自然是少了,如今走得匆忙,实是现眼。好好的地方毁成这样,自是要细细地统计一个数目才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请吧?” 云曦脸上也挂了笑意:“先生如何称呼?可也是姓陈的?” “小人不过识得几个字,哪敢枉称先生?”他笑着,“小人姓郑,名东广。如今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还没请教?” “我姓段。”云曦突然说。这姓来得奇怪,庞信都不知他怎么编到这上头去。但汪成海总是明白他的,云曦从来是语出有意,特别在这种情况。 “段……”郑东广沉吟了几分,忽然眼一亮,试探着问,“不知段爷与那七省总巡段光祖段老爷……” 云曦笑意更深:“你说呢?”汪成海一见这意思有点明白了,这一地如此霸道凶狠,自然是庄上与官府勾结。旁省若有耳闻的,纵管不得,也该奏朝廷,但却无任何弹劾之折至京上,自然是上头护他们!便是央集提管也难知晓这里的事情,难怪云曦说是姓段。云曦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凭他猜去! “哎哟哟!”郑东广一拍额头,话也说得很圆,“实是太得罪段爷了。快请快请,不知方才可伤着没有?这帮下人没眼色的,真是让小人心里愧死了!” “伤倒没伤着,不过是吓着了。”云曦微笑,看一眼庞信犹一副转不过弯的样子,也不管他,抬腿就向前。后头连花想拽,但生是没敢,眼巴巴攥着钱看着他的背影! “不是还有夫人一道吗?唉呀,这可怎么好,定是吓坏了不是。”郑东广四下看看,一时总觉得人数不对。 “你倒是仔细,像是出城的时候你在门洞站岗一般。那哪里是夫人,早嫌这里脏不乐意跟着。方才吓一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曦略扬了眉,步子极缓地跟着郑东广。 其实若没这个人出来,他也不想再打下去,走不脱白费力气罢了,况且再硬较下去,实在对他们半点好处没有。 到时惹得狗急跳墙,更是难以收拾。他知道当下的情况,缓着点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追过来一个打圆场的,他更是省事。怕是这事,不仅陈家庄跟平州太守有份,连同七省总巡也沾连上了。至于旁城别镇的是不是也有些虾兵蟹将此时不得而知。 他心里是明白的,掌管天下,难保有这些蛀虫硕鼠。作为天子,他要的是大方面的平衡和持续性的发展,用人当然德才兼备更好,但实际上人都有各种短处缺点,德才兼备的不是没有,而是少,所以关键是使用的方式方法。一些有才却贪婪的人不是不能用,云曦也不是不能容忍,但绝不能放在这种位置。地方官有如一地之父母,关乎百姓民生,贪官只会使民生怨,盘剥百姓血汗,更是动摇国基。而让他更不能容的,是结党钻营,如此连网纵横,不加约束便成大害! 庞信见云曦神情淡淡,他实是想拦着云曦。在这里尚且如此,若真是跟他们去了,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他并不是一个只凭一时豪性便以为万夫莫当的人,他把云曦的安全放在首要,所以他见云曦一直迈步,再是忍不住说:“公子,如今夜深,不好走路。不如就此歇了,明早再行也罢。”照理说,皇上定不会傻到以为服了软就能让他们放松警戒啊! 云曦看了一眼郑东广,回眼向庞信笑笑。这是他欣赏庞信的地方,庞信虽然不够聪明,但足够忠诚。 “无妨,你也滚了一身泥,找地方休整一下也好,你也四处瞧瞧,回去也好与哥几个玩笑不是?”云曦笑着开口。 庞信垂头凝目,瞥了一眼回头看着他们的郑东广,轻点了下头:“公子说的是。” 这边郑怀和郭重安也跟了过来。郑东广让人牵马来。当时有好几匹马都惊得四散乱跳,一时也找不着,还有几匹是远远跑开,一直都快到田地里吃庄稼。陈寿所带的手下有几个被众人乱踏滚在泥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陈寿是被庞信下了狠手的,但算他机敏,趁乱滚在一边,此时让人搀起来,破布一般地歪着头。郑东广也不理他,只顾陪着云曦,一时说这里风土好,一时说些南方吃食,一时又问伤着哪里,一时又骂底下人没心肺扭歪了家里主人的意思。 云曦只是听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他为了保证让绯心先能走脱才留下拖耗,其一,当然是为了绯心的安全,其二,是他相信绯心的筹谋。他与绯心有相似的地方,正是因为如此,有时他们行事布划可以不谋而合。 这也正是绯心在大慌之下亦知道当时的情况,她先行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们在这方面太像了,就算根本没时间共谋,也能有彼此的默契! 所以他虽是一心二用,也不时插几句嘴,表示一下自己在认真倾听。装腔作势这种伎俩,他三岁就玩腻了。一时马牵来,他一会嫌道黑,一会嫌马颠,一会说身上疼,一会又喊晕,这个那个的折腾个没够!路没走多远,麻烦却多。汪成海可是个以云曦为一切之本的,一见云曦成心整治人,马上陪着演戏,无赖耍了个尽! 本来就是夜黑道窄,加上刚才一番浑斗,这里已经踏得乱七八糟。那些来时带的灯火早失个七八,一时踩水坑,一时歪泥窝更得走慢了,半天没有挪出半里去。 郑东广一肚子火却发不得,脸上的笑抽得肌肉都疼。说实在的,这几个人当下身份不明,也不知如何处置,但事先却又的的确确有些行事诡怪!如今又短两个找不着,乌漆麻黑的,这帮子打手也都大伤小伤挂个无数,此时往后头寻实是不现实。但当下情况非常,又不得不小心。上头吩咐务必带回去再论,但陈家庄能动的人都动了,官府的兵因着此时大驾快至,太守定是不愿意动到这里来。唯得这帮市井混混之流,余下的都是庄户农民,再带来怕更要坏事。不过他也作了安排,有人该来接应,只是此时竟过了一宿也没个动静。 郑东广只道这帮农民不顶事,心下暗骂不休,亏得这正主儿没跑脱,先带回去再说。 这般拖拖拉拉,最后郑东广实在受不了,索性揪了几个瞧着伤得不重的,轮流背着云曦走。云曦一时又嫌脏臭,一万个不愿意。郑东广好话说尽,云曦瞧他面上都快暴了筋,便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这会的工夫,东方都渐渐翻起鱼肚白。这帮人在郑东广的授意下,将他们三三两两岔开,特别是对庞信格外关照。 云曦看着天色,又见眼前田径渐宽,已经可以过车,再看这一帮人一个个都蔫头搭脑半死不活的。也是,谁在泥里滚一晚上,挥一晚上拳头也得累。况且有一大部分都让庞信几人打个半废,拖着病累之体在乡道上跟爬着的速度没区别。他突然半扬了声音:“哎呀,这时辰该是差不多了!” 郑东广是早没心思跟云曦扯闲话了,一脸怔然,刚一抬头,就见庞信一下打后头蹿跳起来。一蹿竟起两三丈,一脚直踢在前头一人的后脑勺上!那人连哼都没哼整个人便翻进沟去,泥水四溅。这些人正龟速地爬,突然被庞信这一动惊得都是一怔。庞信等人是大内严训出来的精英,经过千锤百炼,突袭猛发更是家常便饭。云曦那一句话音未落,庞信已经连踢三人切到他身边。 几乎在他们突然动手的同时,听得身后哗声大动,竟像整个连家庄突然有了肝胆,齐齐冲过来一般。惊得一众人齐齐后转,满脸惶惑。 这边还不待他们瞧清后头是何状况,前方竟传来急踏之音,伴着甲胄般的哗动声。云曦眉间微舒展,很是周全,双管齐下!他表情渐舒,手底下可没半点犹豫,猛的勒身下汉子的颈脖。 此时对方已经被这种突变惊得呆若木鸡,一时竟没了反应。郑东广刚反应过来,还不待开口,忽然眼见一道黑风般的旋过来,接着寒光一闪,走在最前头的一个霎时被削飞了头颅!那人还往前踱了几步才倒,腔子里的血喷出一片,脑袋飞出丈远。 这一下吓得这帮人顿时夺命狂呼,队尾反应快的马上就掉头往回跑。但后头已经有一人冲过来,手里拎着个大棒,照头就是一棒子,一下子打得他就跟软面条一样歪摊下来。 郑东广已经完全吓傻了,如见地狱鬼差一般地喉间咯咯作响,双眼涣散,身子完全不听使唤。 左含青滚鞍下马,身后一队骠骑开始抖镣拿人。他将手中沾血的刀弃于地上,空手俯身拜倒。不待他开口,云曦已经转身往回走:“起吧,废话少说。”说着,他急着往后瞧,眼前那挥棒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二十二三岁上下,国字脸,立刀眉,身材颇健,四肢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出身的。大棒挥得虎虎生风,棒虽粗笨,却挥得十分妙巧,基本上一棒一个。跟在他后头的得有个四五十号,全是短衣打扮的庄户人,拿什么的都有。他一眼便瞅见常福在人堆里,急头白脸地往这边挤,一时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几步走过去,那挥棒的一见他愣了下,再瞅了瞅他的样子,忽然扔了棒子跪了下来:“草,草……” “你姓乐正?”云曦看他满脸惶惧紧张之色,突然问着。 “是,是的。草民乐正瑛。”他头贴着地,半点不敢抬眼,“草民是接了公公信报,前来,前来护,护驾!” 常福此时凑过来,赶紧跪了,一时也不敢多言语,余后村民也都跪趴着满地都是。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左含青此时也收拾完余众,领人过来跪倒,口呼万岁。 “乐正瑛?你不是过了淮安初围的武子吗?不在奉安待着,来这里作什么?”云曦仔细看着他。 “此时……此时茶园忙……忙碌,草民闲着没……没事,来帮叔叔,帮帮忙。”乐正瑛平日就是不擅言词的人,此时又见了君,紧张,虽然事先在路上,常福教他一大套如何回话的规矩,这会子早让他忘记个七八。 云曦意味深长地一笑,虽然他此时也是一身污泥破烂不堪,面脏发乱狼狈至极,但笑意偏是自信。远远的郑东广早让摁得趴下,但事到如今,反倒坦然。这微笑让他瞧见,悔之不迭。金玉难藏,为何偏他就没发现! 云曦看了一眼小福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伺候主子,跑过来干什么?” 常福一听他这样问,脸刷一下白了。云曦一见他这副表情,突然眼凝了下来,一把揪起他:“她人呢?” 常福吓得腿直抖,乐正瑛怔了一下,突然问:“皇上,贵妃娘娘也在这里吗?” 云曦面上青筋乱暴,咬牙切齿地问:“你个混账东西,把她扔哪了?” 第十七章 心牵情系两依依 此时东湾近湖一侧山围已经完全被封,这一带百姓向西外廓移走。京畿营迅速在山下平坦之地扎起营帐,然后开始寸扫山围,找寻贵妃的踪迹。虽然做这些都是半分没有耽误,但如此也近了午间。左含青于清晨时分先带了一支骑兵飞速赶来,随后有步兵渐到,接着是地方尉营的兵勇。江东省监察、淮东江东两省巡令以及文华阁及奉上馆的一些文臣也急匆匆赶来。这些人,无不战战兢兢,一语不发。 云曦此时坐在营帐之内,汪成海已经伺候他换了衣衫,简单地看了一下身上是否有伤并整理干净。他此时半声不吭,只顾跪着伺候,因云曦一直凝目锁眉,半眼不瞧他一下。他知道云曦这会子是炮筒,谁敢招惹他谁就死得最难看,所以尽管他心如鼓撞,但还是半分没敢表现出来。 常福交待了经过之后就让左含青给捆起来了。当时他奉了绯心的命令,与连朋分道前往东西两处讨救兵,他拿了绯心的镯子,翻下山去沿河边往东南跑了一阵,便看到当时如图所绘的茶园子。 这里已经出了平州界,是乐正家的一处茶园。当时乐正瑛正在这里帮他二叔的忙,乐正瑛虽然是老三家的孩子,后来过给长房,但实际上,他与二房乐正宾最亲。因他幼时尚武,父亲虽是给他找了师傅学习,但练习之地大多在茶园,而茶园一系的种植并土地上的交易买卖,都是乐正宾在打理。那会乐正宽忙于各地买卖,常年不在家,都是乐正宾不时地管顾他,所以至他年长以后,依旧爱与二叔待着。每至园里忙的时候,他也常帮着顾管顾管,所以他眼瞅有人来闹,一时便提了棒,领着园里的护院出来。 眼见竟是个太监,一身的土泥,满脸的急惶,举着个镯子话都说不利索,乐正瑛已经有些明白。虽是不太认得东西,但二话不说,纠集了园里的伙计并护院连夜便抄近道翻过来。常福之前上山的时候是跟着连朋,忙忙如丧家之犬,哪里记得清楚,根本已经将在何地置下绯心已经忘记个七八。加上之前绯心跟他说的那番话,让他心里也知道,当下唯得先救下皇上,再集兵来搜才是最好。他之前已经累个半死,乐正瑛是见他再难走路,索性让人连扛带背。 他这趟虽比连朋要走的路少了许多,加上乐正瑛本是个武夫,园里的全是些翻山涉水的好手,但连朋那边找的是精英铁骑,策马狂飙之下,所以两头差不多时辰到的。与绯心之前所料无二! 绯心知道连朋是个浪里白条,加上地势熟悉又是个孩子,纵是让官兵拿了也会稍宽几分!所以她让连朋往湖里去,沿水岸往西,定会被封湖的官兵拿住。 京畿先锋营的服饰与地方上不同,绯心再三跟他讲了之后才让他去。他这一去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让先锋营的拿住,或者他寻到先锋营的人,这样就万事大吉。二个是他不幸让地方官府帮着出来清道的拿住,如此便只得听天由命。但他是个孩子一身村野打扮,至多是寻到了家里罚钱,不会把一个小孩怎么样,加上她给的是附佩,地方上的兵也不见能识得。 但如此,兵上的支援可能就有失。此事牵涉许多,绯心已经不能相信地方官府。所以让连朋去,虽然有险但是最合适的。至于她之所以敢赌在连朋身上,是因为她相信皇上的眼光!若换作是她,她必更小心,绝不轻易相信,哪怕对方是一个单纯无世故的孩子。但既然皇上信任他,甚至要他先带绯心走,那绯心也就跟着相信! 如此两头,哪个成了,皇上都多了一分安全,而她们乐正家,也多一分功劳!至于她自己,无论跟哪个接着跑下去,都是拖累至极,为了提高成功的概率,放弃自身是最正确的做法! 云曦此时心里翻江倒海,绯心所想的,他也一样能想到。当日那图他也见了,所以他能猜到来的一伙子百姓是乐正家找来的。绯心兵分两路的策略是对的,但她本末倒置了。她理解了他让她先行的意思,却忽略个中最重要的部分! “菱落云曦身,满眼蝶蝶鹣鹣。”云曦反复想着这句话。他受了她这句话的骗,蝶蝶鹣鹣,她根本只知其形,不解其意!她只有忠心不懂情怀,她是个只知筹谋满脑子声名的骗子,大骗子! 他眼前面前人头攒动,不断有脸在他眼前晃来跪去,晃得他心中星火,燎得满心满肝。外头“贵妃,贵妃”的呼喊远远近近,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满心火焚,再是半点耐忍不住,豁地一下站起来,抬腿就往外去,口里叫着:“把连朋叫起来,让他带朕去,把所有兵全都撤回来!” 一听这话,边上庞信还不待去传话,底下侍立的有几个文臣一下跪了下来,一叠连声说:“万万不可,皇上为国家之本基,不可将侍从调下,不可亲自涉险,不可枉自犯难!”锦泰为诗礼大国,遵奉儒家大典。君为臣纲,而忠心是所有臣子最高道德。 而忠的最高体现,在于为国而奉上,为国基而操持,为万世昌明而不惜荣辱,不畏强权,以国家为最本,不一味奉顺拍抚。文死谏,武死战,一直是臣子最高荣耀,而所谓圣主,也就是可以纳言听谏,不以个人喜恶而移。 如今锦泰昌盛,昌平帝楚云曦是他们眼中未来的圣主,圣主之下多有名臣,圣主功业名垂千古,名臣因圣主而丹书铁券。而名臣首要便是忠,被这种思想牢牢控制的酸腐,在本朝不在少数。帝国制度,皇上不仅是君主,更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是国家一切的根本。 如今云曦要把兵全回撤待命,自己一个人往山上去,这些人哪里肯应,一时间呼啦啦跪下来一片,翅帽颤得云曦一阵犯晕。 “此时天光白昼,目可及顶,有什么险可涉?朕现在要亲自上去瞧又有什么难可犯?”云曦强忍着低语,实是不愿意在此时发作不休。 “皇上,贵妃天恩福佑,自可遇难成祥,化险为夷。皇上连夜……”当中一个刚整襟开口。云曦低喝一声:“别跟朕扯这些,现在朕非上去不可!”说着,抬腿便走。 “皇上万万不可……皇上请三思……”帐里闹成一片。云曦气得提脚便踹,口里咆哮:“朕平日给你们脸面,便当朕是泥人土性儿任人捏攒。再不闪开,朕今日便摘你们的脑袋!”这话吓得诸臣噤口无语,但最当前的文华阁侍中孙守礼是个老迂腐,他一把就势抱住云曦的腿,泪水流了满脸,颤抖着声音叫:“吾皇圣明,万不可受一时急愤。老臣三代忠良,岂敢惧死?若能让皇上以龙体为重,转还心思,便是杀了老臣才能消气,老臣心甘情愿!” 云曦垂目,眼中已经暴了血丝。他看着这些人,突然猛地一震腿将他震开,口中喊着:“庞信,你愣着干什么?难不成也要如此?”随之咆哮,“左含青,朕要你有什么用?” 这两句霎时让一里一外的两人警醒。庞信二话不说,冲上来便将几个人一个大旋兜臂全给压住,也不管孙守礼哇哇大叫捶胸顿足。 边上几个行务属的亲兵早就跃跃欲试,他们一直是只等皇上差遣,如今一见皇上唤他们上司,马上涌上来,连拘带扣,还有两个护着皇上便出了帐子。 外头左含青已经发出号令,全部退回山围下候命,另已经遣了人把连朋带拎带拖地揪了来。连朋之前已经吓得腿软,小孩子家哪里见过这个。云曦一把扯过他来,随之从外头守着的侍从腰间扯下把刀,口里说着:“你稳稳神,别怕我。” 连朋被他一拉,眼看着他的样子,见他满脸堆着灼急,眼中闪着惶怕,竟是与一般焦灼男子没什么不同,之前的亲近似是又点滴回来,他吸了一口气点头:“我记得在哪,但那里没人了!” “你带我再去瞧瞧。”云曦沉声说着,回身看着左含青并出来的庞信:“朕不喊人,一个也别上来。” 一边说着,一边跟了连朋几步便往上蹿去。云曦一肚子火一肚子气,一肚子灼急也一肚子的害怕。他从未如此过,只觉整个人都要燎起来飞灰烟灭。这么矮的山,他不信绯心能跌死,便是跌死跌进湖里了,也要活见人死见尸。 他跟着连朋左突右晃,钻山过林地往深里走。如今这里已经让乱踏得看不出什么,他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一时见连朋指着前面的一处小缓坡说:“就是这里,昨天晚上奶奶走不动了,便在这里站了说话。” 云曦一听,忽然点头,让连朋噤声,自己四处乱转。这里是一处小斜坡,已经离民居远了,下头不远是一小块废弃的菜地,可能因地势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长满了草成了一个坑般,周遭一些细树,最大的一人来高。他扳着树探了几步,突然开口叫:“绯心,绯心!” 他一边探着一边往下头那个坑地走,他知道绯心是绝不可能一个人攀上顶,所以不存在什么从另一端滑下去滚进湖的可能。 绯心是深知自己的分量,对于这种卖力气的工夫,她不肯轻易尝试,更何况当时那个情境!但从这里真是滚下去摔了,也该让树拦住,滚不得多远。况且早该被发现了才对,就算是当时摔昏了,此时也过了许久,不该半点动静都没有,除非真是跌死?但这种坡度,跌死的可能性又太低,况且没有什么大石头,都是土泥。 他纵是内心火灼,也强打着意志分析。他坚持着要自己上来,是因他凭着对她的了解,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虽然这可能他一想就拱火:她是自己藏起来,不肯见人! 他一时进了草坑边,此处草长得极茂,但显然刚让兵踩踏过,他也不好再看情况,只觉这一带根本没个能躲人的地方,一时心里慌得很。他一边拨弄一边喊:“乐正绯心,我知道你没跌死,你也没晕。你再不说话,我让人刨山了!” 他喊了一会,突然敏感地听到脚下一侧近着坑沿的地方有些许声音,他暗骂了一句,表情抽搐,抬眼却冲着原地站着的连朋挥手让他先下去,自己扑倒在草坑里,双手乱扒。这块地都结成一个大疙瘩,并着泥土成一片。 他使劲扒着,眼瞅着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弄的,很小。他脸贴着地凑过去,也不管一脸的泥草。借着光他险没气死过去,但那颗狂跳四处无着落的心此时却又相反地略定了定。 绯心就在里头趴着,离他有一臂多点的距离。她整个身子都挤在里头,双臂平平地贴挤在两侧,成个棍样。脑袋与地面快贴实了,此时蹭着下巴半扬着,脸上脏得很,但一双眸子又大又亮,分明是清醒的! “你浑蛋!”云曦脱口一句粗话,伸手就去掏她,“伤到哪里了?给我出来!”他此时都已经语无伦次了,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恨又是怜,简直五味颠翻,一双眼快崩出火来,伸手也难够到。他一边努着劲一边骂:“刚才那么多人寻你,你不言声?你怎么爬进去的?你是不是想死在这里,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绯心一听,眼泪一下子滚出来,哭着:“臣妾衣不蔽体,有伤国体,若是这样让人瞧了,不如死了干净!” “你扯屁!”云曦勉强只能揪住她一点脸蛋,但也没法把她拽出来。一急骂了一句连花说的浑话。他瞪着她半晌,忽然咬牙切齿:“满脑子尽忠尽忠,声名声名。我就是让你给骗了,早知你这样,死也不让你去!” 绯心听着,眼泪更是汹涌:“皇上让臣妾先行,虽未言明,但臣妾也知道何为轻重。身死是小,救驾是大。臣妾不能拖累进程,唯有如此才不负圣上对臣妾的隆恩!” “三纲五常,礼孝信义你皆倒背如流。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先行!不明白便不明白,为何还要诳骗我,说什么蝶蝶鹣鹣,你这个大骗子,我饶不了你!你给我滚出来!”云曦越说越难受,觉得一颗心让人揪着痛得要命。 让她先行,安全为第一,报信为其后。她反着来,不但反着来,如今怕让人瞧见难看,索性也不言声。若非他料着她这毛病自己上来,她定准备这样窝死在里面,最后她落一个为了皇上身死的好名声,又要他情何以堪? 他自己上来,她肯出声,恐怕也不是因为她自己,是怕他孤身犯险坏了国本,跟那些老头子腐朽一样。两相权衡,国本为大,声名是小,这才肯言语!他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心空,越心空越觉得凄凉,但手里却一点也没松了扒,不断地扒土想更前一点抓住她。 “臣妾卡住了,出不来。”绯心哭着,听了他的话,眼泪更是不绝,“臣妾没有骗皇上,君为臣纲是不假。但夫为妻纲也是真,皇上若是有事,不消抄斩,臣妾自己也不想活了!” “你说什么?”他抽噎住,瞪着她的眼,一时间手都有些哆嗦,还挣着要捏住她的脸。 “臣妾衣服都破了,让兵翻救出来,实是没个人样,到时臣妾没脸,皇上也难看。臣妾想皇上肯定要上来的,别让人瞧见!”她抽抽噎噎,哭哭啼啼,可怜巴巴,使劲拱了拱,还是一动也动不得,“卡住了,动不了!” 那句“臣妾想皇上是肯定要上来的”,在她心里,认定了一个人是可以随意地见她的丑相,那便是他啊!同样的,她不是完全没看懂他的心!这话听得让云曦痴狂顿起,差点跟着掉了眼泪,什么话也没这句让他听着开怀与安慰。 他的手指尖勾摸她的脸:“我自己来的,没人瞧见。我疯了不成,让人看自己的老婆出丑?” 她想点头,也点不得,只得眨巴着眼,一动眼睛,泪水就淌。从未见她哭成如此,让他的心里揪得更难受:“你再忍忍,我拿刀把这里刨开。”此时,她心里只得他可托付,再不将他只当成高高在上,只能供在神龛里朝拜尊奉的图腾,让他心里格外地情溢满怀。 他趴跪在地上,用力去刨那个坑,这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弄出来的,竟是一个长长不算太直的通道,一直往山体里通去。窄得很,她居然还能退着往里钻这么远。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边又不由得地担心她到底伤到哪里,最后刀都让他弄得卷曲,他手里也帮着刨。绯心眼瞅着他满身泥土,手指都挖刨地不见肤色。此时因他半跪,也瞧不见他的表情,但不时听他开口说话。一时是骂她,一时又劝她,语无伦次,搞得像个疯汉一样。 绯心开始是觉得极度丢人,加上拱进来的时候衣服已经破了大半,所以宁死也不愿意出声让人翻救出来。但后来皇上亲自跑上来了,再不出声,惹得皇上有了危险那就有违她忠心之本,所以只得硬了头皮出声。她其实是希望皇上可以自己上来,不要让人看到她的丑态,毕竟她在他面前出惯了丑,都有点皮了。 但这想法生与她的礼教冲突,让她不敢也不能多想。但一眼见他急头白脸,可谓七情全堆了一脸,又是急又是怕,担心焦灼又是溢了满言,虽说口气恶劣骂骂咧咧,但生让她一颗心碎了半拉,还有半拉扯扯拽拽,好生地疼痛! 此时心痛得很,身上的疼也感觉不到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小所教所学,礼孝大德,将她绑得像个人偶,更因进了宫,半分不能有错,时时如履薄冰,时常觉得世人轻狂,不知大家之规。 戏子编那些才子佳人戏谑豪门,便是在船上让皇上带着看了几出,她也不过嗤之以鼻,只觉漏洞百出,半点不落真,却是不知,这当真是有的。眼前,便有一个! 云曦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绯心给弄出来,这当中下头有忍不住又想上来,让云曦暴跳如雷给轰下去。绯心这一夜一天水米不沾牙,连吓带累又伤痕累累,之前只是凭着一股气性强撑着,待到他来,便开始时时泛迷昏。但因他不时说话,便是他又骂人,她也想强打着精神听着,直到当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才算是一口气全松懈尽了,整个人再是支持不住,人事不知! 绯心兜兜转转,只觉得身体一时轻一时重,一时软一时硬,时而觉得火烧得热得不行,时而又冷得不行,一缕神晃来荡去,时醒时昏。醒时也是光圈罗叠,看不清东西,有时觉得有人说话,也听不清楚。 待她眼能视物,昏昏沉沉地有些清醒的时候,恍惚间见身边凑着许多人,耳边似是听到绣灵的声音:“快,快去报皇上,娘娘睁眼了。” 她强挣着想开口,却觉声音不听她的一般,堵在喉里就是出不来,身子沉得不是一般二般,一会便是一阵脚步纷沓,觉着让人托起来了,一时有人扎她手腕子。她那声音终是忽悠悠地冲出喉,却是一个字:“疼!” 她这边叫疼,四周却像是一团欢腾似的,听着有人说:“好了好了,知道就是见好了。” 她一时觉得闹,眼皮子泛沉,又睡了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就豁亮多了,不再是大圈小圈地乱晃,一眼瞅着挂着青纱绣百合的帐幔子,以及床边摆着的雕花紫檀的柜子。绣灵正倚在上,一见她睁眼,大喜过望地凑过来,轻声道:“娘娘,可觉好些了吗?”一说着,一边扬手忙着让人端茶。 “本宫……”绯心瞧了瞧四周,喉间叹一声,声音极是哑涩,“可是病许久?” “这一下有半个月了。”绣灵说着眼圈儿一红,“娘娘初逢了大险,前一连人都不识得了,吓得皇上抱着娘娘直哭!” “什么?半个月了?”绯心自己都吓了一跳,没觉睡得多久,怎么的就半月了?再一听绣灵说皇上,马上心里烫了一片,热乎乎的又有点揪着疼。 绣灵见她脸坨红一片,以为她又起了热,忙着打发人要传太医来瞧。绯心着开口止住:“先不忙,本宫觉得好了许多。” “这半个月,皇上衣不解带,药必亲尝,可是瘦下去好些。皇上实是体恤,是奴才几个,也瞧着动容!”绣灵虽是了解他们往平州的曲折,但哪里知道绯心时心里一番变化,忙着向她讲这几日皇上的表现,意思就是让她以后再委婉着点别再跟以前一样,怄得皇上死去活来,自家也难受得很。 她一边说着,一边捧了茶伺候绯心漱了,然后端过来燕窝百合,同时打人去禀报。这些日子,一直靠人参吊着,太医早起临走也说了,若是娘娘转醒来,便是少少进些汤水,也好润润肠胃。 “这到了哪了?”绯心看着这间屋,高梁雕柱,敞阔通亮,地铺彩砖,陈华丽,一时间心又跳快了几分。 “到了淮安了。”云曦的声音扬起,随着这一声,绣灵忙着跪倒。云曦已转进厢里来了,团龙青白服,彩绣雕花带,自是神采如常,不过却是有些形削立,生瘦了一大圈出去,让绯心见了,喉间心里堵了一团,怔着连礼仪都一时记七八。 眼前他往这边来,这才想着在床上俯身要拜。他一步跨过来,伸手握着她削的肩。两人四目相对,竟是一时无语。这一场,实是一人病痛,两人折磨。 她本就是体质娇柔,哪堪半分凄苦?一时山野里游戏,其实已经让她受罪场,加上又狂奔山林,最后生生挤着往那小洞里钻,蹭得皮肉伤了无数。她雪肌肤花塑骨,平时手里稍重些也要青淤不绝,便是坐车颠快些,身上也要有创。 如今泥土草坑里挤窝,生是像把上好的罗锦放在老树枯枝上缠蹭,更重要是,心里的不堪重负,让她一下大病一场,有如山倒。 最重的时候,睁眼也不知是谁,眼瞳涣得厉害,针扎也不知痛,真跟死了一样,烧得滚烫,嘴唇都是乌紫。他眼见了,竟有种万念俱灰之感,她被针扎无觉,全都痛在他心里。这滋味实是难向人言说。 两人皆怔了一下,竟又是同时低喟了一声。他看着她噤口的样子,眼里微挂了笑意:“可好些了?” “好多了。”绯心看着他,把后半句什么谢皇上恩典的话直接给省了。接着说,“皇上可有伤在哪里吗?” 他手指轻抚她的脸:“没有,好得很。”他说着,转身让冯太医进来,这边绣灵支了隔屏,下了帐子,冯太医过来,小心地又请了脉,说没什么大碍,只需按方温补便可。 云曦听了便放了心,又听说刚才还少少吃了些汤水,心里也有些欢喜,瞧她精神尚可,便歪在床边与她闲话。 绯心这一病半个月,云曦用了三日的工夫处理平州的事,将平州太守就地斩首示众,查抄其家,彻查其宗族,涉案者一律严惩,将七省总巡革职抄家,涉案大小周边官员,全部押赴京城交由宣律院处置。 云曦却轻办陈家庄,除了当日那些动武的人作了相应的处理外,将陈家庄的庄主陈恩禄,免死放了流刑,一应贪得家产充公。作为当地豪绅,他固然贪婪,但官在他之上,他也有不得不低头的苦楚。严办官员,轻判平民,这样不但起到震慑的作用,也可以聚揽民心。 果然此令一下,平州百姓大呼圣明,四处地方官员更加倍小心。云曦指人将陈家庄与连家庄并为一庄,更名为东围庄。 将查收太守所制之地重新分派,撤除所有弊令,集中不得再以管理为由征收额外摊费,往来运输一应照官价收取费用。平州当年免赋,以安民心,来年全部依朝廷之令以十五赋一而缴。对于携助有功的连朋及其全家给予赏赐,特别是连花连朋这一对姐弟,云曦很是喜欢,格外嘱咐连家好生教养,再不可荒废等。对于那些视而不见,怯于陈家庄之威不敢施与援手的连家庄民也并无惩罚。 如此,无人不羡慕连花一家,只叹自己无命无眼,没料定真佛,同时也羞叹任人欺压,人情漠冷不假援手。至于平州新任太守,云曦指相应官员拟了人名再来呈报。 接着因绯心病重,他无心再久待,只想了若到了故土,许是能让她好些。便大驾起往淮安来。至七月十二离开平州,水陆并行,走了八九日,七月二十便到了淮安,入住城南的圣德园!云曦所见芳林,一时感叹,将圣德二字改成南安,并亲自赐匾联不消细说。 绯心听他说着,也不插嘴,只是眼神烁闪。云曦知道她最想知道什么,故意不提,急得她心里油煎一样。他瞧着她的样子十分有趣,也不理会,一边随手抚着她的头发一边说:“这几日你身子不好,需要在园子里静养。所以朕决定免除一应繁冗,你也不用再见什么人,也好仔细调养。” 绯心一听这个急了,挣着要起。他伸手摁住:“这刚醒过来,又起什么?” “臣妾再有几日就好了。”绯心急着道,使劲找借口,“太后这一路也疲累了,七月双节都在道上过,静在园里怎么好!中秋臣妾是打算在园里设宴的,也好,也好让太后高兴高兴!” “那怎么行?此番你这大病一场,没个月余断是出不得门。中秋后朕要往瞿峡祭江河,你在园中休养,回来就要起程返京的,再若添了病痛,回程道路漫漫,哪里支撑得住?”他越发笑得诡滑,“朕知道你这次有功,回去必少不得你的好处。” “皇上。”绯心瞧着他的眼,一时喃喃道,“臣妾知道错了,这些时日让皇上操心受累了,以后臣妾再不会如此。” 这话算是说在点子上了,云曦自是了解这话深层的意思。他伸手去搂她,将她抱起来坐在他怀里:“这么病了一场,倒真像是脱胎换骨了,不过别没两三日便打回原形才好!”这半个月,她瘦成一把骨头,原本合适的中衣,此时在她身上肥出一大块来。 “臣妾定是不会的。”绯心轻声说着,转脸看他,“皇上,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如今她是因着体弱,言语久了也累,但实是想把这事坐实。她太想见见家里人,若是父亲能获圣恩进园觐见,肯定面上也有光彩。父亲苦心这么些年,她身为其女,不能尽孝,若能再帮他长长脸,日后娘亲在家也能抬头挺胸,一时忍不住,所以少了一些套话。 他听她没那些拘着的套话,听着也舒服,一时笑眯眯地说:“自是知道,都到了这里,哪能不近人情呢?”他摸着她的脸,“前两日你昏着,不过朕已经传诏了乐正寞并他两个兄弟,你爹好得很,红光满面的,比你瞅着还少性呢!” 她一眨不眨眼地听着,心里越发地激动,带着脸红通通一片,连嘴唇都有了血色,就算他打趣她显得比她爹还老,她也一点也没往心里去。他瞅着她的样儿,一时很是有些难耐,不由错开眼接着说:“朕已经封了乐正寞为锦乡侯,你那个兄弟,朕觉得他很不错,提前选出来,由庞信带一阵,到时让他跟着一道回京!” 绯心眼都瞪直了,万是没想到,父亲居然可以得到一个爵位!就连林孝那样的世家大族也不过只是个乡侯,跟她爹现在一样,至于像左含青,官居二品但无爵位,只算人臣不是亲贵。 有了爵位,就是亲贵,不管这个爵位多低也好,不管封地多穷也好,都是贵族!况且锦乡并不穷,而且离淮安很近。那里有良田数百顷,民生富足得很!有了爵位,有了地,他们不是商人了,他们是亲贵。 锦泰的王侯分封制度并不完全依照古制,总的来说就是两种爵,王爵和侯爵,全部按地域分。王爵分为三等,最高等级为四方王,也就是东临,西宁,南丰,北海。 这四王最初的爵号起于四大封国,也就是锦泰开国初期的东南西北四片大封地,最初这四王是享有封国,有极大的权力。封国中所有税收供其支配,并可以任免官员,自立兵营储备兵马。 比四方王低一级是六成王,比如当朝的兴成王就是六个成王之一,有一城之权土。比他们再低的就是郡王,郡王领郡城之地。 比王爵低的侯爵,最高级别的侯爵是郡侯,然后是县侯和乡侯。乡侯虽是最低一级的爵位,但绝对也是贵胄一级。 如今锦泰已经改变了故有的分封制度,因武宗时期的诸王混战,致使后来的帝王深感前车之鉴,所以削减了王侯等贵族的权力。 王侯同样可以享有封地,但不能任免官员,不得干涉当地行政管理,不得蓄养兵马,不得私铸兵刃,但可以享受封地的财富,除上缴国家一部分外,可以随意支配,同时朝廷每年也要按制给王侯一定量的禄帛赏赐。 所以同样的爵位,封地的贫富也拉开了诸王的财力等级,比如一个郡王,安阳郡王和北慕郡王的爵位是一样的,但这两个郡王一个富一个穷。安阳是有名的富郡,北慕地处边陲很贫困,这两个郡王明显有财富上的差距,而且一旦封王,如果没有职务在身,必须前往封地。如果到一个非常穷困的地方,又没有职务,其实就跟流放差不多。 锦泰有制,封王的基本都是宗亲,极少有异姓王出现,有些极有功的名臣良将,也都是死后追封一个王侯爵位。 像先帝时期的名将叶陨凉,曾只身单刀夜入敌营,铁骑横踏之间取敌将之头颅,勇不可当。曾有诗云:“星如火,月似刀,犹见成王英豪。马饰金羁七宝辔,身着碧滕紫蟒袍。追风去,三千里,固守城关笑傲。谁言陨凉安阳子,只可俯身向禾苗。” 这首诗说的就是名将叶陨凉,出身寒微,不过是安阳一介农夫之子,但因他战功赫赫,最终封为武成王的事!但实际上,叶陨凉是至死才追封的武成王,他活着的时候,从未穿过成王一级的紫蟒袍。不过这足以让他为天下所羡,更令他一生功迹都入书立传。 至先帝朝开始,爵位渐渐仅成为身份的象征,基本上权限已经一再被削减。但对于异姓非宗亲的家族,封爵对他们而言还是穷极一生要追求的尊宠,将士征战沙场,文官兢业治理地方,不过都是为了四个字——功成名就! 三叔今年得了职,是皇家买办,皇商和商人完全不一样。以前他们也买地建茶园,建了不少,但那些地都是使用权,不是所有权,是要给地主每年交税的。而锦泰的土地,本就不是你有钱就能买的。 皇上是最大的地主,锦泰都是他的。他把地分给自己的兄弟子侄和亲信,那些人再把地分给自己的子侄和亲信,他们再租卖出去,其实就是卖一个使用权,坐收租税就可以了。在锦泰,有地就等于有钱,没地,买卖做得再好,也是流民商贩,最是轻贱的。 云曦看着她的表情,绯心此时已经激动得浑身乱颤,像打摆子一样。其实他是一步一步来的,封这个爵很是应该。 其一,绯心身居贵妃之位,给他父亲一个爵位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像后宫总爱关注着朝中动向一样,朝上的也不时地观望后宫从而窥探皇上的好恶。他治阮家的时候,一直在提拔贵妃,当时朝中已经有人上表,要给乐正寞加爵。作为皇家脸面,天子的宫人,而且已经是到了贵妃这样一个尊位,娘家太难看也不行。但他当时一直压着,是因绯心又把他给惹火了,治办完阮家之后,她竟要求身后名,更把他气个半死,所以一直压着不议。 其二,乐正家有功,这次南巡,说是淮南富豪集资,云曦查过,基本上都是乐正家和当地商家出的钱。地方上的豪绅多是挂个空名,由着乐正家还有少量的商人在大把地掏银子出来。 其三,乐正瑛救驾。这个云曦知道,绯心那是迂腐忠心外加极好声名的性子作祟。当时该由常福去找京畿营的,让连朋带着她先躲起来,这也是云曦的本意!她为了给乐正家添功,不惜把自己当成弃子,将两人全指派出去。当时来的就算不是乐正瑛,也是乐正家茶园的人,反正算来算去,这一功跑不了。 云曦虽是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也不想点破,更实在不想再压着了。这么些年,她也没求过什么,甚至乐正瑛参加了淮南武试她都没提半个字,若不是他对她家里的事格外地上心,一时问了下头,他压根都不知道这事。 如今借着南巡到了这里,他便封了乐正寞。官位不变,就是加了爵位。乐正寞这人资质平平,虽然是个会钻营的,但好在人比较胆小谨慎,又因绯心在宫里,一直点着他不让他生事。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好面子讲名声的,所以放在哪儿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至于乐正瑛,有一副好身手,比一些武将名门也不差,埋没了可惜,加上又是个老实巴交的,交给庞信练几年也是不错。 “如此你要的,朕都给了你了。你还要讨什么恩典,朕也一并应了便是。”云曦抱着她,低声说,“十五那日不行,南省这边的亲贵都要来拜见。广成王也巴巴地带着王妃要从奉安过来了。太后跟广成王妃是姐妹,早就跟朕说了要留着叙叙,到时少不得事。况且十五团圆,朕想与你一道赏月,若弄一堆人进来,不知道要闹到几时。不如过几日便唤他们进来与你相见。你想见哪个,拟了名单给他们,让他们准备就是。如此,你可安心休养了?”他话说得随意,就像两口子在叙家常里短。 她话都说不出来,巴巴地瞅着他。他已经料到她开口想讨的恩典是见她的家人!她满脑子轰轰作响,乱个无数。她所求的声名、荣耀,一下子全来了。艰难的时候,她总觉得一生不可盼至,而如今,又容易得让她有些难以反应过来!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难忍,手不由得往她襟里探去,结果她身体猛地一紧,微蹙了眉头,嘴里忍不住低呼出声。他登时后悔,忙让她顺着躺下去:“你再睡罢,说多了也累得很。况且还没好呢!” 绯心因一触痛警醒过来,一时间也觉得怪,怎么的胸口疼得很。她一时眼转,他侧身看她,突然觉得好笑:“你伤的又不是地方,当时那样一通蹭,不疼才怪呢!” 绯心一下明白过来,脸更是添了血色。他更添了玩味,掀着她的领口:“让我瞧瞧,现在好些了没?” 绯心咿咿呀呀地要缩,让他一膀子搂过来,但没再逗弄她,躺在她身侧:“睡吧,再睡一觉。养养就好了!”说着,他自己已经闭了眼睛,绯心听他说了这么多,实是疲累了。但也正是因为他说了这么多,让她的精神又格外亢奋,一时看着他的五官精琢,气息良顺,神情温和,又有些痴倒! 接下来几日,绯心一直安心养病。平州那边不时有事逐一而报,这两天臣工忙着把那里的一些余事收一收,因皇上人在南省,地方上哪里敢有半点拖泥带水。太后因平州之事,极是震怒,一是后怕,二又是担心皇上。照她的意思,刁民胆敢掳劫皇上,全无王法在眼里,如此瞒天之行径断不能轻饶。但皇上已经作此令下,她也不好说什么,索性也就全都不管,只管园中享乐。 本来她就对绯心在江都的时候跟着皇上出去也不知个侍候,结果弄得皇上拉了肚子。这一回不但不长记性,更变本加厉,险让皇上出了事。更听说皇上不管不顾,亲自跑山里去找她,贵妃真是好大的脸面,皇上顾着她的体面,自家滚得泥里土里没半点天威,实是让太后心里越发添了堵。但绯心病着,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这一回,绯心病个半死,她不过就打发身边的太监问了问,便就由着太医治。反正有皇上当她是宝贝,她这个太后也用不着再锦上添花。 绯心知道太后心里不痛快,所以稍好些便往太后那里请罪,言语恭顺,礼仪周全。太后眼见人家台阶都捧来了,再端着不下不过就是引着皇上不快,就势免了她的见礼,说了些体恤的话便罢了。反正这些日子,南省的亲贵全都过来接驾,有些离得近的,官眷也一道跟来觐见侍奉太后。太后身边压根也不缺人伺候取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此绯心也省得事,更因如今父亲封了爵,南省这边的亲贵外加地方官府,每日定是往家府里去得不少。绯心越发不愿在此时张扬,索性借着身子不好,免了所有命妇的见礼,平日在园中也少逛闭门,行事也越发低调起来。 坤草、白芷,配以当归、珍珠粉,混合仙人掌泥,再辅以秋水仙碱,去疤生肌最是有效的。绯心这十来天一直病得神志昏乱,令上上下下皆人仰马翻,一时顾着调理内患,外伤不过都是以大内御用药品敷治。绣灵跟了绯心几年,其实颇领受一些护肤心得。只不过当时绯心病情来势凶猛,床边聚的人太多,加上她心里实是怕得很,一时也顾不上许多。 如今绯心转好,外伤其实已经愈了七七八八,绯心平日就对自家妆容肌肤很是仔细在意,这来自于她从小所受妇容之教。女子端庄仪雅是为妇容,这方面她从不肯有半点懒散,眼见伤患渐愈,但身上也留了些记号,特别是手肘,膝头,还有就是胸部。所以绣灵这几日又调了些草药泥糊子,帮绯心敷体。 绯心趴在一张大躺椅上,一边瞅着窗外的葱郁一边神思乱飞。那天她忙着打发了常福和连朋分别去送信,自己实是寸步难行,眼见山下火光点点,她心里又是怕又是忧。她断是不能让人擒着的,先不说她一个女人,哪能随便让男人拉拉扯扯,就说首要的,若是那帮人摁着了她,皇上等人不就等于受了牵制? 所以当下她便想找个地方先蹲藏一阵。谁料她刚动一下,脚底下就失了根,连摔带滑地向下跌了一段。亏得树长得密,她撞一下顿一下,再欲起又摔,反复几次,人就跌到那个草坑里了。她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这种山野里哪里走得?但这般摔了,意外倒让她瞧见那个洞,这里草长得又长又密,她恰是一屁股蹉下去,腰根正抵那空洞。当时天黑得很,她心里又怕到了极点。满山老听着奇奇怪怪的虫声,极度慌乱之下,也顾不得太多。她本是想一头钻进去,但头一进去,一股子臭味一下给她熏出来,加上极黑的,头一进去没了半点光亮,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长虫突然蹿出来咬。 后来因她的位置还是高些,眼见有火把忽悠悠地往这边晃,心里极怕让人拿住,便也不再顾及三四,倒着先把双腿送进去,一点点生挤进小洞里。她身形是比较纤细,骨架也小,但到了胸口那里就难进了。她虽不是极端丰满的类型,但以她的身架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她手肘膝弯用力,加上心里害怕慌张,生是对疼痛没那么敏感。后来越退越深,直到整个人都缩进去为止,等到挤进去定下之后,发觉胸前后背都是火辣辣地疼。最后云曦把她刨出来的时候,整个衣服都破得不成样子,后背蹭得鲜血淋漓,前胸也没好多少。 这段遭遇固然是不堪回首,绯心此时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但更多的,还有一伤拨云见朗月的满足与欣喜。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如此,乐正家脱离商籍,终于完成了由富入贵的过渡,乐正一族打开全新的篇章。这当中的艰难自不必言说,从宣平三年父亲捐官开始,至今宣平十六年八月,历经十三个春秋,乐正一家以超乎寻常的艰忍和小心,渐渐达到今天的成就。而成果最明显的阶段,当然是从宣平十二年开始,从她乐正绯心进宫开始。父亲的选择没有错,没有选择身份更优于她的嫡女,而是选了她,而她,也没有让父亲失望。她是乐正家首推的大功臣,是乐正一门的最大骄傲。 她只想到这些,便觉得心满意足,身上纵是再疤痕累累也值得。她自然是明白,这些自是因有皇上的支持,而这些,是一切的根本。以前,她也曾经想过,皇上将她从太后手里抢过来,是怀与有太后相同的目的,而看中的,也正是她对声名的极度追求。她也明白皇上对她心存怀疑,因为她是太后选的人,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贵妃,也是太后在护驾。贵妃这个位子是皇上封的,但皇上是遵了太后的意思。但她那时不得不投效他,不仅是因为他是皇帝,更是他拿住她的把柄。 他在花园里临幸她,若是此事揭穿,太后就算不重罚她,也会将她弃若敞履。她已经走投无路,不得不转而为他办事,引太后入局,借她自己的手折了她最后羽翼宁华夫人。同时一石二鸟,令风头最劲的林雪清挨了闷棍,直接令其父将所有矛头对准阮家!借雪清要上位的事,又将林家彻底拉到皇上身边,除掉了阮家的头目阮丹青。此后太后避隐宫中,不再过问后宫之事。接着大肆整顿后宫,将不肯就范不能规矩的人一一去除,令她们的家族唯有尽心为皇上办事,再不敢借后宫而妄图钻营。同时此举也是安抚一些中庸之臣,表明当今圣上并非是一个只凭女色便会风光其族,不明道理之人。 桩桩件件,他们配合无间,而同时,她也渐有点迷离:步调很一致,思虑亦相同,但抛开谋算,有些地方她又瞧不懂。后来他眼中流露,让她探得一二,但这一二,却是她不曾接触,不曾想过,甚至都不曾相信的东西。 也不知是为何,似是因离了宫,他流露得越是明显起来,越是明显,她也越是害怕,得到声名的欢喜与莫明的害怕总是交替,让她的心也越发迷离。 凉凉的药泥敷在身上很是舒服,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随口问:“这几日怎么不见常福?”绣灵听她问,一边轻轻给她打扇一边回话:“回娘娘,这几日他在马棚那边了。”之前因他把贵妃给扔山里,皇上恼了,打了二十鞭子扔到马棚去受罚。绣灵心里也气,所以绯心不提,她也不说,直当没这个人!前儿常福趁着无人,在园里拦住绣灵,淌着眼泪地求她在娘娘身边提提他。 绣灵毕竟跟他处了好几年,一直在掬慧宫里一个里头一个外头的替绯心操持,再见他丧头苦脸的,一时心里也有些软,刚才正寻思着怎么提一句,让贵妃去向皇上讨个情。但一见绯心闭目养神,也不好张嘴,谁料绯心自己想起来问了,索性便也说了。她轻轻摇着扇:“娘娘,常福这不省事的是讨人嫌,活该挨打。不过娘娘统共也就带了几个人,到时跑腿递话儿的也少不了,不如先记下,让他先回来伺候,待回去再整治他,看他还长不长记性了!” 绯心听了,轻唔了一声,用一贯的慢条斯理的速度说:“你打发人把他叫回来就是了。” “当初是皇上把他扔出去的,娘娘如今再把他弄回来,不是让皇上脸上不好看?依奴才看,还是向皇上讨个情。”绣灵小心地说。当初皇上发了火,瞅见常福就来气,一脚把他踹了八丈远,若不是看在他是贵妃的人,估计早一刀剁了。皇上把他调走了,纵是娘娘想放,也得先去求了皇上。娘娘现今病糊涂了,怎么连这个都忘记了? 绯心轻笑,微睨了眼看绣灵的表情:“你跟了本宫这么些年,早该知道本宫断不会做那越矩无理之事。常福报信救驾,有功无过。况且当日是本宫要他前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常福不过是一个奴才,当日那情景,他唯有遵命办事。皇上只是一时恼了,如今事过境迁,都是有惊无险。此时那股气也就消了,依本宫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皇上八成是给忘了。何必还要旧事重提,你悄悄把人领回来就是了。” 绣灵听了,便点点头,眼瞅着药差不多,便轻轻把膜去了,伺候绯心沐浴。此时正是晌午,她让绯心寐着,嘱咐帘外的宫女好生伺候着,自己悄悄地出去领人。 绯心一时也睡不着,打从二十四日那天醒过来,连着七八天她都没出去,一直静养不理杂务。知了拉长了音在外头叫得极响,入了八月,淮安最近雨水少了些,天气很是炎热。这园子是仿着北方建筑,又糅了些南景风情造的。殿阁很是高阔,走北方风格,四平八稳,但角檐设引水线。地上设很多引水渠,利于雨季引水。 进园的时候,因她病体沉重,云曦直接把她弄到他住的地方。这里也是一样,一早呈了图方便居安府分派,居安府吸取了在江都的经验,原本给绯心定的其实就离皇上不远,两个大院落基本是连着的。但云曦嫌中间隔了道小园景来回走动不方便,还是把她挪到中间来了。 这几天云曦实是忙碌,七月二十到了之后,他只是见了见地方上的官员,按例封赏了乐正寞以及一些督渠的河工,没往远处去。这几天才开始往周边巡看了看,越往南来,随驾的越多,除了当时一道跟来的朝臣,至江都开始,一些封地在南部各省的亲贵也都来接驾。 不过这些人云曦也不是都带着,有些就直接打发回属地去了,但有些便一直随着南来直到淮安。广成王是先帝的堂兄,广成王的父亲当年拥立先帝有功,所以至了其子还是袭成王爵。他的正妃正是当今太后阮星华的大姐,这次圣上南下,他本该也来接驾,而且太后也有心见见亲人。皇上想到他离得远,而且一直身子不好,加上岁数也不小了,很体恤他,要他不必赶来。所以他派了自己的长子一早往淮安接驾,然后自己携同王妃随后。 前几天广成王到了,皇上便赐宴亲贵并臣工,特恩准成王并成王妃进园来住,方便王妃与太后姐妹团聚。 第十八章 言里生嗔小儿女 绯心随便拿了卷书看,一时便觉得帘动挟风,一抬眼,便见云曦已经踱了进来。汪成海隐隐绰绰在帘外不远。 这两天云曦出入都不设仪,不然惊动得她来回来去地接驾,那就不是静养是折腾了。绯心开始有点不习惯,觉得他这般神出鬼没的,她也没个周全礼仪,如今广成王在这里,风言风语地传出去不好听。但他那脾气绯心也是明白,承了他这个恩典,过了几日便也习惯了。 她放下书,站起身迎过去,宫人各自忙碌,拿帕子的拿帕子,端茶的端茶。她眼见他都换了衣裳,知道他是不愿意让她劳累,一时心里也十分温暖。他瞅着她今天气色越发好了,又觉得她身上带出清香,轻笑了:“今儿都有气力泡汤了?” 绯心把靠垫堆来让他坐下,轻声应着:“臣妾如今也泡不得,只是刚才敷了点药。” 云曦瞅着边上一溜嵌桌上,刚绣灵把东西都放在那了。他随意地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手:“这东西真能去印子?前儿甄罗全进了点什么玉芙膏,一会子拿过来给你试试?” “臣妾如今也差不多了,这白芷珍珠粉就是有效的,一般小痕迹都去得。”绯心脸微是一红。前几天他抽猛子没到中午就回来了,正撞着她在上药,结果他亲自操刀,连她身上的痦子都发现了,把她给羞得死去活来。如今再让人弄什么玉芙膏过来,她可真受不了。 他现在越发古里古怪,没事就拿整她当乐趣,越发地对这种猫捉鼠游戏上了瘾。 云曦瞅着她的表情,忖了一下,忽然站起来一勾她的腰,让她足尖都踮起来了,胸口前倾整具身子都贴过来,不得不抬头瞧他,便微垂了头看着她说:“既然这东西真是有效,不知对旧创有没有效果?” “旧创?多久以前的?”绯心听他问,一时脱口而出。 “朕幼时贪玩,膝撞伤过,你没发现吗?”云曦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眼,压低了声音。 绯心怔了一下,顿觉他眼神此时有点阴晴不定。明明刚才他的表情还很正常,如今他这样一下有点怪怪的,让绯心霎时有些呆,一时堆了一脸的僵笑,随着他的话说:“臣妾自是知道,只是好些年前的旧疤,怕……” 他突然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让绯心不寒而栗。这种笑容她以前太熟悉不过,但此时又让她觉得太陌生。两眼里挟了霜,不仅是霜,还有点痛!他以前喜怒无常,让绯心完全摸不到头脑,所以一见帝便傻一半。如今他已经许久没这样过了,现在突然又这副样子,令绯心脸霎时有些发惨。 “乐正绯心,你这个骗子!”他忽然低语,手一下松开来。绯心被他这种冷冷的腔调弄得脑袋轰轰作响,又是一脸的麻木。他轻哼一声:“比起做买卖,朕还真是不如你!别说一本万利了,真是血本无归!”说着,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掉头就走。 绯心整个人都傻了,一时想不明白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脑子里轰轰乱震,突然想到他刚说的话上,觉得心口直疼。眼瞅他人已经走到帘边上,不知怎么的,她有种感觉,若是他今天走了,他们之间就真的完蛋了,在那一刹,她竟没想到她们乐正家! 她脑子一激,脱口就叫:“皇上,皇上,臣妾有话要……”眼见他完全不理,一撩帘子就出去了。汪成海都愣了,也不知怎么的了。如今皇上已经和贵妃如胶似漆了,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原点去了?他刚想说话,眼见贵妃小风一阵往这边追,除了那天在东湾子,他可从未见贵妃这般不顾仪态地跑过。 云曦听着身后有脚步,一时有点怔住了,她以前根本不会追赶他。以前他走就走了,半年不照面她照样安之若素,如今追来,不过是因为怕到手的鸭子飞了罢了。几日前,他曾答应过她,待她好了,许她往家里去几日。 他什么都应她,但她的回报呢?却是进宫四年有余,近来朝夕相对,连他身上有疤没疤都一无所知!他把楚云曦的情感托付给了一个完全不懂感情的人,他居然傻到希望她来成全! 他这般一想,脚下又快了几分。她脚步越急,他越是想跑,没错,他竟想撒腿狂奔!说他多疑也好,不信她也罢,他总是一再地试探,亦或者,他根本不自信。 他太想要回报,太想见到成果,但越想就越紊乱!他从小就知道,越是渴望得到的东西就越需要加倍耐心。当失掉耐心也没有得到的时候,就该趁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毁掉。没了楚云曦,至少他还是宣平帝,没了乐正绯心,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为他办事的棋子怀贵妃。不然,当楚云曦的情感放大,而她的贪婪增加,不断地满足她之后自己还是空虚,只会培养出第二个阮氏,到时楚云曦掌控所有神魂,他该如何杀伐? 绯心此时眼瞅他走得越发快,心里更是慌得很。结果冲过帘子的时候,长长的水晶珠串哗哗地裹缠了下来,一下勾缠住她的腿,她一时未觉,步子一迈人“哎”的一声就趴在地上,在青花砖地发出一声脆响。 云曦被这声弄得心跟裂了一样,一时也跟被珠串子勾住一样再迈不动步子。他短促地顿了一下,突然转过头去,眼瞅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条腿还半悬着晃荡着。 他心里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跺了一下脚又往回走,嘴里又止不住骂:“你跑什么?”边上宫人忙着七手八脚地搀扶起绯心。云曦见她鼻孔又冒出点血迹,伸出手指一掂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动作很是轻柔但语气却是透了讽:“跑什么跑?贵妃的父亲封侯犹还不足吗?”他正说着,忽见绯心一双手竟伸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此时她的下巴让他的手指顶得仰头,她只得向上望天,一抓住他的袖子竟不肯再松,脱口而出的不是什么知罪有错之类的话,而是:“臣妾不敢看。” 边上有宫女扶着她,还有的忙着去找止血的药并棉球,也不明白绯心这话的意思。绯心眼一直盯着天花板,也正是因此,她有了说的勇气。其实刚才他讽刺的话她压根也没听进去,脑里晃的不过是刚才的场景。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在她脑轰乱之间她想明白了。 他腿上没伤,他不过只是在试探她,试探她的关注。若是搁在以前,她定打死也想不到。但如今不同,当她经历生死,看到他眼中流露的情感,她并不是笨蛋,她当然会想通。只是他转换得太快,而她在这方面又实在不足,从她犯怔的时候他已经变了脸,到她顺着接口,他就是寒了心!他不是在试探贵妃,他在试探乐正绯心!这一瞬,她突然觉得,他不是喜怒无常。他其实和她一样,都是情感上的蜗牛,小心的柔软触角,一碰就缩。 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语。她半晌听不到他的回应,越发急了,努着想低头,但他把她的脸弄得更仰着了。现在不是她不敢看他,换他胆怯了。 “臣妾不敢看。”她重复,也不管身边是不是站着宫女太监了,“臣妾读女书长大的,书里教‘侍君父,低顺眼眉,目垂而视;笑不露齿,行不抖肩;避躬尊长,即面幼弟亦不可不执礼也!’” 他不理她,越晾她她就越有点着急,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不撒手:“臣妾以后知道了,皇上就不能饶恕臣妾这一回吗?”这话分明已经带了哀求的意思,她头抬着晕得很。一时宫女们拿了东西来,也不敢往前送,只顾着瞅边上的汪成海。汪成海悄悄看着皇上,感觉他脸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了,但还是板着的,一时他也听明白几分,好像这回倒不是贵妃犯了傻,是皇上突然起了小性儿。 这一路随过来,他看得多听得多,之前在宫里他也算是瞧个八九。虽说他一个太监,男女之间的微妙也不是很明白,但旁观者清啊,其实皇上越是起这种小性,他也越发觉得心里难受。皇上做事有条理,有谋断。宫里美女如云,这一路大臣献媚上奉的也不少,但皇上其实对男女之间的相处微妙也很不会处理,他没经历过,没遇到过。 偏是对手又是这一位,论筹谋算计,几个大男人加起来都不见得比得上的贵妃。皇上一边自己心里喜欢,赏别人赏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着才好,一边又老是不放心,时时刻刻揣着试探的心,老怕里头掺了沙子。 贵妃是个对声名地位上心的,论忠心不二,那不用测,皇上能兜揽的人,没一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这男女的小心思可就瞬息万变得多,皇上一测就是一鼻子灰,一测就是一脸土。他是个皇帝啊,时间长了,他乖张诡变起来,自然越发喜怒无常,在宫里就是常常对着贵妃急眼,偏就不给她好脸。现在出来了,好不容易常常在一处,可算是有了进展,偏他又想着要突飞猛进了,得,又是一鼻子灰! 不过这会汪成海听着这意思,也怪不得贵妃娘娘。娘娘打小就这么过来的,横不能让她一下子性情大变,这也不合常理。不过此时皇上自己心乱如麻,小孩一样的,哪里管这常理不常理,他自己已经无常理可言! 汪成海在心里苦笑,一时摸摸鼻子上前一步,赔着小心说:“皇上,娘娘这都认了错了,皇上就饶一回罢?看娘娘大病才有了起色,现下又磕了,大热的天,一会子再起了暑湿,又添了虚。”汪成海最是会见缝引针的,眼见皇上面上有缓,娘娘这会争气,一直在说软话,所以凑过来添了一句。 云曦一时也觉得,刚才突然就起了心要试她,实是有点小心眼作祟。其实就跟当初在宫里,瞧见她一身光彩跑到莱音宫一样,刚才是见她一说玉芙膏就满脸尴尬,简直就觉得两人亲昵是滔天大罪一样,老是僵着个脸半点不讲意趣,白让他这阵子生拉硬扯。若是以前也罢了,如今病了一场,明明之前说过的。他说她这一病,倒有些脱胎换骨的意思,还道不会打回原形,这才几日啊?已经原形毕露了!所以他才一时起了性,要试她一回,结果一试就试得他跟吞了个大冰坨子一样。说起来,别说宫外了,以前在宫里,她伺候更衣沐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更别说其他了,好么,敢情眼里半点没人! 如今他这么一闹,害得绯心又是一个马趴,磕得生脆,他其实也心疼,眼见她流了鼻血,又一个劲地说软话,加上他静下来,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的回转。但那“不敢”让他心里还是别扭,宫外已经这样,回去以后还不跟以前一样? 所以听了汪成海的话,他顺手向下,把她一挟,接着一手拿过宫女手里捧的药膏棉花,大步就往回走,口里说着:“不敢是吧?朕今天还就不信了,治不了你!”说着,人影已经倏地一闪,转过帘子就往厢里去了。 绯心眼瞅着他把帐子都掩了,一时心里乱跳得出奇快。此时他只顾扳着她的脑袋给她的鼻孔边上药。她瞄着他的表情,此时动也不动一下,更不敢多说话,只觉那药膏挂了点粉剂,搞得她老想打喷嚏。此时他的脸正对着她,她少不得生生憋着,一时挤眉耸鼻古怪得很。 “痒得受不了就打出来,憋死你算了。”他咕哝了一句,瞧着她没什么大碍,把膏瓶子随便一扔,瞅着她:“更衣,你今天给朕瞧清楚了。下回问着你了,再说什么不敢可不能够了!” 绯心的脸跟个苦瓜一样,嘟囔着嘴坐在床边,天光白日的又更衣! 她这话没说出来,但云曦瞧着她的表情就猜个八九,一时咧着嘴说:“不乐意是吧?大白天难看嘛,不合礼矩嘛!我还就告诉你了,你不乐意你别回家!那个什么乐正一二三四五,通通给我滚到锦乡住去!” 绯心嘴都张开了,他居然能说这种无赖话!君无戏言,以前他再怎么胡来,至少说的话说一是一,绝没有什么反口的事。所以她当时追上去,半点都没想他会因为生气不让她回家。也许她日后得罪了他,他会迁怒整治乐正家,但肯定不是这会子出尔反尔。但现在,他根本就是拿这个威胁人呢嘛! 而且他又开始“我我我”了,绯心苦着一张脸,张着嘴瞅着他一副很狂的样子,突然有种想咬他一口的冲动,连她自己都吓一跳,也不知是不是真让他给带坏了。 “臣妾想求个恩典。”绯心憋了半晌,低声说。 “没恩典。”他想都不想就拒绝,眼见她让他噎得没话,一时又说,“更衣。” 绯心咬了咬牙,突然侧着身看他:“臣妾想求个恩典!” “你来了劲了?”云曦看她那样儿,咬牙。 “皇上就算要教,也该循循善诱,臣妾要恩典。”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绯心眼瞅此关不过她以后难办。但这关犹胜从前,不是她咬牙就能糊弄过去的,所以一时眼睛躲躲闪闪,但嘴上死不松口。她不笨,跟他犟下去,基本就是让他折腾,但显现他今天想换个方式折腾她,所以绯心壮了胆。 “循循善诱你都能扯出来,这阵子何止循循善诱?你要了恩典,今儿不把利息还了,明儿就让乐正家全滚蛋!”他也开始浑不讲理了。 “谢皇上恩典。”绯心直接把前后的话全忽略,气得他翻白眼。接着她伸手就从袖里掏了个手绢,半拱了身子向着他,“皇上委屈一下,臣妾先向皇上领罪了。”说着,就凑过来往他脸上兜。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握她:“你干什么?” “蒙皇上的眼。”绯心说完,他差点没喷出来,都开始结巴了:“你,你蒙我眼,干什么?” “要不然臣妾不敢。”她的话又兜回来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臣妾自幼秉承家训,不敢有越矩违礼……” “行行行,打住吧。蒙吧蒙吧!”云曦的表情有点扭曲,竟是带了点凄哀的味道,却让她这会搞得神魂颠倒。绯心慢慢凑过去,贴近的时候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缠她。绯心就是怕他这种勾魂眼神,古里古怪得撩人,搞得她心里乱得没边,所以一咬牙,也不管他的手怎么摸,一发狠把他的眼睛给蒙上了。 她还叠了两层,两边角一系,云曦一下满眼黑。他很不习惯这种黑暗,一时揪住她的腰:“现在恩典给了,快更衣。你可瞧仔细了,一会我问你,答不上来就让他们滚蛋!” 绯心听着他满嘴威胁,滚蛋滚蛋不绝于耳,一时忙不迭地应着,一边应着一边去扳他的手:“皇上,臣妾给您更衣。” “更衣你扳我的手干什么?手又没碍着你。”说着,他一把搂过她,就势往床上一躺,她整个人都扑倒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她的手哆嗦得厉害,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有点遗憾,但这样实际上就放大了其他的感官。他的身体与她的贴近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她压着他,他感觉就更明显,整个人开始微微发紧。 绯心脸都紫了,云曦现在不仅是挑战她的极限了,根本就是让她突破极限。如今他瞧不见稍好些,但他的手就不老实,把她捏来揉去的,加上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一时心跳得疯,她那两眼鼓了一万次勇气才敢去看他。他感觉她手抖了半天也没解开几个扣子,又急:“你磨蹭什么呢?快点,不然今天别下床了!” 她听着他浑话一串串,实是面红耳赤,但实是胆怯面皮薄。他低声指导:“别傻趴着,平时我怎么做的,照学!” 她都快哭了,撑着他的胸口慢慢起身。刚想到他身侧,他一把摁住她的腰:“坐在这里就好,快点更衣,你真笨!” 绯心真想把他的嘴也堵上,但又不敢,盯了半晌,突然咬了咬牙,揪着他的领口学他,猛地一吸气往两边一扯!但衣服没破,绯心手直疼,更重要的是云曦觉得领口一紧,勒得他直叫:“你撕不动,瞎拽什么?笨蛋笨蛋!” 绯心屈得跟什么似的,他说的学他,他平日就撕衣服啊!她就这样一路让他叫着笨蛋开始她奉旨查验圣体! 汪成海在帘外伺候,人都听傻了,一会听皇上喊:“哎哟,你摸哪?”然后下面就没声,估计是贵妃在极小声地应对。一会又听皇上喊:“啊,笨蛋笨蛋,不对不对!”接着又静,过一会又听皇上喊“痒痒,绯心,你再折腾我试试?”……开始声音还是透着清冽,后来就成了低哑,再后来就伴着点微荡撩人的**。身边几个太监都已经憋忍不住笑了,让他一眼瞪回去,远远地轰走。 他自己倚着一面墙,一时也憋不住胸口微震了两下。皇上打从四五岁起就没这样过了,这会子倒更像个孩子了。 过一会就静了,再过一会又听皇上哑着嗓叫:“好了,坐上来。”这会子听贵妃声音隐隐约约,也不知说了什么,但也是听不真。 接着便听皇上吼:“你那不是坐上来,不对!我要解帕子了。”一时又听贵妃叨叨了两句,声音微扬起来了,像是说“别解”之类的。 过了一小会,皇上又吼了:“笨蛋,不对。你往哪坐呀?哎哟……你往哪跑?你还敢给我跑!反了你了!”接着便听贵妃小声“哎哟”两下,又静了半晌,这会子两人像是较劲一样都是闷闷的一些余声出来。一会听皇上咬着牙喘着低哑:“快一点快一点……哎哟,你这个大笨蛋!我死在你手里了!” 汪成海再是忍不住捂着嘴退着几步,听不下去了!天色已经转了昏,汪成海悄悄出去打发人往花厅另一侧的澡间里准备齐全。一时冯太医也带着人过来照例请脉,一时什么茶点房的也过来,当中绣灵还带了常福回来了,常福一见汪成海,有点怕怕的。 汪成海瞅他一眼,知道是贵妃想起这碴来了。这事其实皇上早忘记了,后来还是他忖着贵妃这边短人使唤,便去求了个情。皇上听了便说:“什么时候绯心想起来了,自然就把他叫回来了,不必管了。”所以汪成海见了他也不在意,只顾隔着帘瞅着里头,一时也没个动静,便也不言语,只是打发冯太医先在偏厅里歇了。 绣灵一瞅这劲头,心里就明白,悄悄地往汪成海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刚回来的时候听外头说,我家主子又犯了天威了?”她刚听外头小宫女悄悄地告诉她,还说贵妃又摔了,磕得鼻子都冒血。她心里一咯噔,便少不得过来打听,找谁也不如直接找这一位仔细,索性便过来问了。汪成海抖抖拂尘,笑笑:“放心吧,无事的。这不就好了么?” 绣灵陪着笑笑:“日后也少不得公公多帮衬着些。” “咱家自是晓得,灵掌宫不必多心便是。”说着,汪成海冲帘里努了努嘴。绣灵明白,便忙着打发人准备绯心一会要的东西。汪成海自是顾得住他的主子,但绯心的一些东西还是绣灵更妥当。 其实两人这会没睡,窝在帐子里,绯心让他验收成果呢。这一起折腾,险没把绯心小命要了去,其实云曦也没好多少。但不管怎么样吧,反正绯心是把他身上的一些记号都记住了。他身上是有些旧创的印子,不过并不多。 最大的一块在他后腰上,臀骨上方一点的位置,而且已经时间久远,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小腿上的确也有一块,但不是在膝上,而是在迎面骨上,如此他动这气情有可原。这块伤痕虽然不大,但比较明显。 然后就是肩上那被她咬过两回的地方,那里显然是他没召太医瞧,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留了淡淡的印,倒是臂上月前让她咬的那块没了痕迹。许是那回她咬得不是太狠,毕竟肩上那两回,她都喝得晕头转向,下起口来也没轻重。 据他说,腿上腰后的伤都是小时练骑射的时候摔的,大内良药名医无数,这么些年过去还有伤痕,可见当时摔得多狠了。想到他的伤痕,绯心有种通犀之感,可想而知他的艰难。 “朕冲龄继位,龆年稚齿便知金鸾处处凶险。朕没有童年,但却从未因此觉得缺憾。”他伸手搂过她来,“若朕没有这种觉悟,贪恋孩童天真,定是活不到今日。” 绯心不语,静静听他说。他轻抚她的发:“人有时在哪里并非是自己决定的,与其怨怪嗟叹,倒不如审时度势自己筹谋的好,只是有时我也难免欷觑罢了。” 绯心看着他,忽然轻声说:“臣妾明白。” “明白?”他反问,轻笑,“我看你糊涂得很!” 绯心静了一会,低声说:“其实臣妾不敢与皇上相论,只是皇上刚才所说的,臣妾的确深有体会。” “我知道,你曾写过,此生唯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他看着她,觉得她身体微是一抖,不由得勒紧她,“我并未怪你,倒是你那一首诗,突然让我明白了,其实你本就是如此的。” “臣妾当时无知,实是大言不惭。东君之下,又焉何不求?”绯心怔了一会,轻语,“臣妾如今所有,皆皇上所赐。臣妾若无所求,又何需……” “何需什么?”他微凑近来,垂眼看她,“何需如此出丑吗?” “不是。”她听着他的声音,急忙说道,“臣妾若无所求,就不会为声名所累。拘礼成枷,死气沉沉。”她觉得心跳得急,一时有些语噎,但终是继续说,“若是那样,或者皇上还觉得有些意趣!” “若是那样,我便不会接近你。”他看着她,伸手去抚她的眉眼。他几乎都能听到她的心跳,与他似是跳在一处。 “若是那样,天真烂漫自然随意固然美好,但一入宫帏便成弱点,到时我若再近你些,你又能抵挡多少?朕可以替你挡,但挡不住所有。毁了你也伤了我,与其如此,不如早早远了去!”他又开始两个自谓同时用,但她此时,却心里透亮的。 他时而用“朕”,时而用“我”,那是因为,“朕”与“我”虽是一体,但其心有别。他也是人,有感情,有着最单纯的爱恶,并不因为筹谋,而是发乎于心。 但他终是皇帝,皇帝的宠爱是双刃剑,在得到皇帝宠爱的同时也就得到更多人的憎恨。若她乐正绯心,是一个软弱不堪,任人鱼肉的无知少女,那么他楚云曦发自内心的情感,只会成为伤害她的利刃。 皇帝可以替她挡,但挡不住无数嫉妒的心。她若不能自保,又如何与他厮守?他坐在金銮之上,受百官朝拜,万民仰奉,但他的情感,却不能随意地释放。作为皇帝,宠爱也可以是武器。但皇帝之下的楚云曦,又该如何保存他的一点真心?或者有一日,他终大权独揽,朝纲独断,再不需受任何朝臣左右。到了那时,他就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忌惮。但之前呢?有谁能陪他到那一天? 他一直要的回报,其实就是这份心意。只是她一直不懂,所以他才喜怒无常。其实在连家庄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只不过,她拘礼难放,引得他多疑忐忑。这又该怪哪一个?她本是这样长大。但也无法怪他,他自小生于阴谋重重的权争中心,周围全是如狼似虎的亲人。如狼似虎的亲人呐!至亲尚且如此,他又如何不多疑? 若非是他及时让她转换阵营,就算她八面玲珑,怕也要倒在去年林雪清失子的计中计里。从那时,他要的其实就是这个回报!她是值得他托付的。她至少比德妃稳,比灵嫔慧,比华美人敛,更重要的是,他们心有灵犀。她可以看懂他的心思,他也能明白她的所求。那么,当他坐在朝堂上,她至少可以把楚云曦的这份心,好好地保护起来。 但她也怕啊,情感在人心之中,个中的脆弱多变谁也难测。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她是个买卖人,懂得如何交易。他是锦泰的皇帝,坐拥江山,拥美无数,若有朝一日她再无可图之处,她该是如何的下场?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眸子,手指在临摹她的五官,“你不信朕?还是不信我?” 这话含有两个意思,是不信朕的驭臣之术无有成效,还是不信他的心中之思出自于真!她微抬眼,还不待开口。他忽然贴过来,唇快抵上她的鼻尖:“你跟我下盘棋。” “现在?”绯心一怔,一时脑子有些昏。 “对,现在。下一盘,无子棋!”他说着,吻上她的鼻尖,“此时说什么也没用,唯得一赌而定输赢。看是你有奇招能定我的心,还是我终能让你,心服口服!” 她昏而无语,他借势向她的唇而去:“还要。”他咕哝着两个字,舌尖开始纠缠她。她被他压得窒息,微皱着眉低语:“头疼。” 他笑,换气的间歇摸她的脸:“你招出得不慢哪。”她身体滚烫的,眼睛雾蒙蒙:“真的头疼,鼻子也疼。” “你不是骗我吧?”他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伸手摁在她的额上,盯着她的鼻子看。 “不是,真的疼。”她重复,她真的是有些头疼,只不过是……稍微地夸张了一点点而已。 宫中的生活何其无聊,不斗岂不是错负光阴?况且这对手,还是他! 八月初十,绯心用罢了早膳,然后往太后那里请了安。领皇上口谕,准怀贵妃乐正绯心前往安城西交巷乐正府探看,这回不叫归省,只是临视。 因锦泰朝例,妃嫔便是特准归家省亲,也需要另盖园府以备接驾,避免府上人丁混杂,有失国体。而且如今绯心已经至了淮安城南的南安园,其实等于就是归省了。新封的锦乡侯领淮安司马乐正寞也特许入园觐见,但因皇上是七月底的时候赐宴亲贵,当时乐正寞以侯爵之位得以入席亲贵一列。不过那日绯心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机会得见。 云曦当时想着另找日子让她让自行赐宴一回,但后又一想,这都到了家门口了,还不如索性就让她回去,闭起门来一家团圆一天也自在,总比这入园来好。 太后当时一听云曦想放绯心回娘家去住一宿,觉得这事实不合礼数。那一家子男男女女的兄弟子侄又多,地方也小,到时传出去不像话。但她是个过来人,如今眼见这两位打得火热,云曦眼中含情便是当着人前也不愿意再遮掩,她又岂会在这会扫他的兴?索性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不再过问。 因初十以后,园里基本上要开始为中秋准备,整个淮安现在有如京城,放眼过去亲贵大员比比皆是。而中秋之后,十七开始云曦就要斋戒,不沾荤腥不近女色,然后就要起大驾往瞿峡去祭江河。 而从初一开始,绯心已经渐渐理事,一来不想惹人闲话,再则是临了节庆,两府随行人员不断开始准备一些过节的东西,安排一些场面。这种杂事太后不愿意理,绯心病的时候太后勉强照管了几日,如今也不好一再烦着她。加上太后也许了她回家里去,绯心心里买这个情,就早早地去理事,让太后自在。所以绯心的行程也排得特别满,一直排到初十才得闲。 因这次是皇上特别恩准,所以绯心也不想太过张扬引得外头臣工亲贵诸多非议。她不设仪驾,午间的时候,只是领了常福,绣灵等一共四五个平时常用的奴才,乘一驾青篷小车,由庞信的属下郭重安并她的兄弟乐正瑛护着,打侧门出了往家里去。 初六的时候家里已经接了口谕,便忙着收拾宅院接贵妃的驾:把一些小厮全遣到两边外头住去,只留几个老实体面的在家里;将正堂一早清理了,去了不必要的装饰摆器,只设大座,撤了所有客座,将两边侧厅全部改成贵妃的临时更衣室:连着正堂外廊一直到贵妃出阁前的厢楼,这整个一条道全部拦上围,清出道来,遣走所有男仆只留女仆,地上全部铺上毯。这一整趟收拾完妥,初十全家起个大早,按男女分列,全都立在家门口候着。 因着七月的时候乐正寞加了爵,按制侯爵府的规制要比现在这地方大许多,所以乐正寞让家里人东西双向量出约有两里的路,准备商量着买宅地扩府。乐正家住的这一带基本都是官僚地主,多有空宅。其实他加爵之后,当地已经有地主要送宅地给他。不过他嫌搬动耗废,加上不想这会子搞的大动静,引得皇上觉得他们家张狂放肆。 但体面还是要有的,所以索性在自家外沿扩。如今乐正家今时不同往日,彻底脱了商籍进入亲贵之列。乐正宾如今也不需各地找地方盖茶园,一早得知兄弟封了爵,日后定是直接往锦乡挪就是了,所以宅地的交易也很顺利,只等皇上返京,便择吉破土动工。 绯心这一趟路上已经提前让先锋营清了道,所以走得很顺。她心里是极为激动的,四年没回来了,淮安城变没变样她是不太知道的。但一直心里记挂着家里,想着这四年,没少劳父亲往来奔波。他也是个小五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为了家里的买卖就常年在外。如今又因着家声不时奔走,领着这一大家子,着实是不容易的。而且她也很记挂两个母亲,正母和她的生母。在家的时候,正母对她视如己出,一直对她栽培有嘉。生母自是不用说,如今终是能见上一面。况且经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越是近了,眼里都不由得泛泪花。 一时听着车停,她强忍着没动,听着外头正是父亲的声音,说了些官上的话。她听着外头常福喊一声:“起。”车接着慢慢走,门槛已经拆了,直接进了院子。因窗蒙得严,她一时也瞧不见,但这眼泪却落下来了。绣灵明白她的心思,一时小声劝着:“娘娘,大喜的日子,莫难过才是。” 此时常福慢打车帘,绯心眼前外头隔着两马的距离,父亲领着二叔三叔,长兄二兄三兄及幼弟,连带二、三叔的子侄都跪在地上,口呼恭请贵妃玉福金安。父亲头戴纱笼燕翅帽,身着青绣紫围袍,腰系靛青扎玉板,这正是乡侯的爵制袍服。离得远,加上绯心热泪盈眶,一时也瞧不清,隐隐见父亲纱帽下一片花白,再是忍不住泪直掉。 一时常福一甩拂尘,喊:“免”,众人起来躬身退于两边而立。小车继续慢行,直至正堂口,然后绯心慢慢下车。后进堂升座,她此时是第一次被这种规矩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但少不得忍着。父亲最是重视这些的,她一直都明白。 她坐下后,这里两侧女眷近前来跪。因父亲等一众叔侄虽都是至亲,但大多无职且都碍于男女之别,所以只在外院跪请,一应女眷便可以进堂来拜。绯心眼见正母领着母亲并两个婶母正妆敛容,低垂眼眸。绯心眼见母亲的装饰服款都与正母一般,后头是两个婶母,再后是她的五妹以及几个堂妹。众人半点不敢抬眼,忙着都跪在地上。 绯心的两个姐姐并她的四妹妹都已经出嫁,如今只有五妹还未出阁,二、三叔家的也是几个年纪小的妹妹。这一时又拜一起,绯心便起身往侧屋去换衣服。她今天虽然不张扬没设仪,但穿的却是贵妃出行的行服,红围金绣百雀飞莺服,宽袖大摆,梳八宝翔凤髻,两侧是六展开屏钗,足踏绣翔燕凌空缀大珠的绣鞋,辅以艳妆勾勒,整个人极为奢艳。行服虽然不如吉服华丽,妆容配饰也稍减一些,袖子不是那种垂地的超宽袖,下摆也不会拖得极长。但往这堂屋里一坐,也如一只金凤般,更让底下的家眷半点不敢看。 一时入了侧厢,绯心换了宫里常服,也是红围满金绣的华丽,头上也换了饰,但也是飞凤髻,只是下了屏钗,换上一个抠心大牡丹贴花。换了常妆,面上素淡了几分,依旧描了金粉绘,额间点金立珠。此时她便不再往正堂去,扶着绣灵往后头去。南方都设天井,基本都是楼多,前头堂过去,过了天井,便是一幢小楼。绯心对这里熟悉得很,一草一木,犹忆当初。她心潮起伏不定。这小楼是个驻景楼,南方宅院花园小巧,此楼立于当中,满园风光尽览无遗。此时一层已经全清,设了屏帘挂,整个将一层挡成两半,内设大座,外头空无一物。 她升了座后,可算是能开口了,马上传家里女眷觐见。如今入了内堂,便不必再拘礼,一时几位女人进来,绯心便再是忍不住,一下站起身来,不待她们跪便先要跪下去,口里称着:“两位母亲受女儿一拜。” 众人皆吓得忙一边搀住一边跪倒,口里颤抖着:“使不得,使不得!”这边绣灵忙搀住,轻声道:“娘娘,起吧。如今归家一叙,该多欢喜才是。”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向着打头的两个女人,“两位夫人请起。” 绯心看着大娘并生母,一时泪眼迷蒙。大娘如今也有了白发,添了皱纹,母亲也是。两人皆是南方纤巧女子,五官本自绢秀,眼瞅精致生活犹也难保岁月催促,更因她入宫在京令她们时时加倍小心,凭添许多的牵惦,更是觉得难过,眼泪也止不住。娘几个眼见她端雅贵气,没了当年的怯涩,更添了无数风采,眉眼自是玲珑依旧,肌肤更加晶莹粉琢。更因此时她得皇恩浩荡,为家里带来无限荣光,直令乐正一门入达亲贵,无不又是激动又是切念。执手相看,泪眼凝噎,绵绵思意,许多温言,让绯心的心里满溢而出,实是快慰至极又思悲无限。 此番得归,当然是欢欣无数,绵情许多。温言软语满叙思念自是不用多提,一家团聚其乐无边更不消多说。而且自家宅院,当然比旁处要自在得多,所以绯心今天神采飞扬,格外欢喜,连酒也多饮了几杯。 至了亥时,家里小园子里这才撤了酒席。家中女仆打灯引路,绯心没乘小轿,由绣灵几个簇拥着回了自己出阁前所住的小楼。 这里离小园不远,两层的白墙漆顶小楼,自带一个小小天井,一层两侧配抄手细廊,后头一排是相应的一些供给用的房舍。一层是堂,四根漆红柱,并八展大折门,里面围着山水雕花屏围子,围后是一个旋转向上的楼梯。这里设后门,直接通后院。 楼梯极窄,两人根本并行不开。绣灵怕绯心刚才吃了酒脚底下不稳,便让常福先上去,然后一前一后地护着她走。木梯年久,一踏吱吱地响,直至上了楼,眼前一排长廊,这里的楼都是平展板状,一道廊道直通左右。一侧全是窗,对着园子。另一侧设房间,居中为厅阁,两侧一间是睡房,一间为起居室,起居室一侧连着浴室。再两侧就是两个小角间,除了两个角间无门,把着角落的,其他三间一应打通,以圆雕围垂帘相隔。 这里除了日常所用的器物,一应古玩全无,也无任何琴瑟之类的怡雅之品,所用毯帐屏挂也都是素色无花的,墙上挂的图也都并非名家里手的作品。这里自打绯心出阁以后,没有动过任何器具,一切保持原样封存,只是平时有来打扫。可见绯心于闺中之时,也至极地低调简朴。 绯心的心情很好,虽至夜深也无睡意,换了衣裳,饮了盏茶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屋后院里种过一株桂花树。如今八月桂花飘香,整间乐正府都桂香浮动,让她不由得起了性,想往屋后去瞧。 她下了梯,转过堂去,后头此时已经没人。她如今所用的无非是绣灵等人,自然由他们住在这里周围,前廊两侧配有下房,所以小院也清静得很。后面自带一口井,边上开个小花圃,种满了花草,绯心一眼便看到那株小苗,四年的工夫,也长粗高了好些。 “一般得五六年才得开花。”绯心瞅着树冠,轻轻地说着。地上也摆了好些盆栽桂花,有几盆金花点点,浓芬四溢,一时又笑着说,“回来咱们也怡情雅性一回,酿一坛子桂花酒来,辅蟹好得很。” 她是跟绣灵说话,却听不着半点回应,正惊异间,忽然觉得身后小风一阵。她吓了一跳,还不待回头,一只手已经打后头绕过来,一下连嘴带脸给她捂了去,紧着便贴到一个胸膛上!她霎时疯魔,整个后脑全麻了,身子发僵,等她本能想要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别怕,是我。” 绯心整个人都麻了,狂怕之后浑身都软瘫,待得对方松了手,她哆嗦着嘴唇,半天才回头,半抬着眼,再是施不动礼去:“皇,皇……吓,吓死我了。” 她一时吓坏了,脸都是惨白的,言语也忘了讲究,手掩着胸口。眼见云曦一身靛蓝的袍子,打着银绣暗纹,头发高束,结成大粗辫子,发尾压了一颗明珠缀角。纵无龙纹,这身衣服也太扎眼。绯心见他略挑着一边的眉毛,唇边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极度的恐惧一去,直觉后背爬了一身的冷汗,加上他又带着恶作剧得手的坏样儿,让她竟一时脱口而出:“怎么好这样吓人的?还当是强盗!”她话一出口,立时有些反省,忙着掩口不语,眸子滚圆的,一副惊魂未定,又添了几分尴尬的样儿。 云曦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打趣:“如今满城都是官兵,强盗这会来也忒不长眼了。谁让你反应迟钝,对着一棵树苗发傻。” “皇上何时来的?怎么的没人递话?”绯心被他一拽,这才想起来。一时四下瞅着,竟看不见一个人,一脸地诧异。 “爬墙进来的。”他笑得更轻狂了,绯心抬眼看他,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好。呃……爬墙……她实在想象不出当时他那副尊形是什么样。绯心家左右都有一些配济用的宅屋,这大院墙也高得很,更何况还一宅子的人。绯心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的,想必庞信跟着过来了。但他居然还能摸到这里来,就算领着庞信,这也有点太…… 云曦瞅着她一脸狐疑的样子,笑笑,也不在乎坦白:“我有地图。”一句话把她的惑解了,但更是让她无语了。合着他一早憋着爬墙呢!这要一个不留神让人瞧见传出去,不得笑掉大牙啊? “路上的时候,你道戏里演的都是诳人打趣的假事儿。如今我亲自演练了一把,嗯,是作不得真!”他点点手,伸手抚着下巴道。 “这话怎么讲?”绯心一听又听住了,加上这场景诡异,让她连接驾那一套的伺候工夫全忘光光。 “上回听梅花赋言传,戏里唱,李家有女年十五,倚坐画楼雀雕台。银裘更胜雪,娇颜似梅开。犹闻更起三声半,叹,为何萧郎还不来?”云曦怪腔走调地拿捏,听得绯心一脸通红,似是酒意更醺。 “先不说那萧天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说他是个练武出身的。我也实是想不出,他该如何飞檐走壁,一直扎到这么深的后院小楼里来!”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看绯心都快冒烟了,突然凝了眸子勾过她的颈,“今儿回来了可好?如此也算安了心了吧?家里都备了什么给你消遣?” 绯心听了抬头看他,这一串的问话让她心里生温,轻轻点了点头道:“谢皇上关怀,如此见家人甚好,臣妾也心安了。也没什么,找了一帮小戏随便看了几出。不过是一家子说了说话。”一时又说,“皇上既然来了,不如上去歇歇。臣妾给皇上奉茶!”她扫一眼外头,“您把绣灵打发了?那庞信可在外头?” “庞信没进来,郭重安是我的内应。”他又笑,“我让绣灵领着你那几个奴才出去逛逛,这早晚了,估计也没人过来叨你了吧?” 绯心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微福了身道:“那请皇上楼上坐吧?” “上去?合适吗?”云曦显然是逗闷子上了瘾。绯心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喉间咕哝了两声,终是以大利为先,咬了咬牙,一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皇上纵是想打趣也先上来,一会让巡夜的瞅见了,折腾起一宅子的人,到时皇上再想找自在可没有了!”既然他摸黑进来,不就是想图个新鲜乐趣吗?再这么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神侃让人发现了,到时除了看磕头可没别的景可瞧了。这话自是说到云曦心坎里,一时反手握住她:“还是娘子善解人意,走吧。” 上楼的时候,云曦可算是吃了一惊,这么窄的楼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女人稍胖些估计都费点劲,男人基本上要侧着点才能上下。 “这梯子又陡又窄,你当真以前住这里?”云曦一边瞧着她在前头引路,飘飘忽忽的却很是轻灵,跟只大蝶一样的,让他的心也跟着有点浮浮飘飘起来。 “是啊。”绯心引着他上来,“臣妾八岁便单搬过来,住了八年。” “你平时都不怎么下去吧?”他上来以后回身瞅了一眼,真的挺陡的,不留神一头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是要上下的,每日要向长辈问安。”绯心轻声应着,一侧的折窗此时都开着,满园的景色也很是宜人,越过院墙正对着一个荷塘,此时满满当当覆满了荷叶。 云曦站在她身侧看着外头,她的话他听明白了,她每日除了问安就整天在这楼上待着。八年,八岁前估计是跟生母一道住,也是差不多。坐牢一样,有什么好奇心也磨灭了。 他瞅了一眼景,便回身推开一道门,这是她以前的起居室,沿廊窗摆着一溜长桌,有纸笔,边上还放着刺绣的半成品,长长地嵌着崩子,有一个绣架。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浑没有光阴荏苒的感觉,犹如前一刻,她还在这里摆弄针线。 “这个是臣妾离家上京前绣的,本想赶出来,但后来行程紧迫实是没来得及。想不到他们还留着。”绯心看云曦瞅着发呆,伸手抚着绣面说。 云曦看了一会,突然指着她说:“哦——你又骗我!” 绯心有点傻眼,也不知他这一出又从哪来,呆呆地看着他:“臣妾何曾骗皇上了?” “上回我问你,你里头的裹衫怎么这么素?你怎么回的,你说你不擅长绣禽鸟。你看你这绣的是什么?”云曦说着指着那面子,上头赫然就是燕戏牡丹图,栩栩如生。 绯心脸一下涨得紫红,他连什么裹衫都出来了,但也的确是想起那一回事,一时脑筋一转,脱口道:“臣妾哪里就诳人了?臣妾当时回的皇上,是臣妾的宫人不擅长绣。” “你绕吧就!”他伸手把她揪过来一通乱揉,弄得她头上的钗乱摇不休。她一边挣一边低语着:“如今臣妾手艺退了不少,不擅长也的确是真,哎……皇上喝茶吧?臣……” 云曦只觉她身上淡淡泛香,肌肤因着烛光越发莹透,加上头发散开,面染桃红,引得他心中情动。他手臂一收,将她勒得双脚离地:“晚了,安置吧?” 绯心被他闹得一阵气喘吁吁,一听这话呆了,轻声说:“皇上要在这里安置?” 云曦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盯着她的表情:“什么?请我上来喝杯茶就让我走是吗?” 绯心瞅他眼神不对,小声说:“晚上人少,也方便,方便出去嘛……”最后的几个字她几乎就是在喉咙里发的。 “我能进来就能出去,不用你管。我就睡在这里!”他说着,手也不松她,赌气就往卧室走。但实对这里格局不熟悉,一时还走错了,一进去发现是个浴室。突然一见这浴室的地板有点意思,大澡盆下头的那块地有四方缝,似是活的。一想也是,这里楼梯窄得很,送水如果不用这种方法,估计得跌死几口子。 绯心让他勒着,眼见他走错了,怕他又生气,小声说:“皇上,后头过了厅是卧室。”云曦松手把她放下来,顺手连钗都给她摘了:“这才是嘛,哪有来了就轰人的。真够可气的!” 至了卧室,云曦这才喝上第一口茶。茶是之前绣灵准备的,此时都有点凉了,但也没法叫人,只能先凑合。但淮安水质好,很甘冽,加上绯心家的茶好得很,反正现在天也热,云曦此时饮倒正觉得合适。饮过茶,绯心这边正帮他更衣,才解了几个扣子,突然听得一阵楼梯响,接着便听到大娘和母亲的声音。绯心吓了一跳,看着云曦的脸,突然扯着他就在屋里乱转。云曦被她拉转得直晕,一时摁住她低声说:“怕什么?你出去打发她们就是了。” “都是通的,你坐这里不行。”绯心急头白脸的,什么敬语之类的也忘记了。窗子都是开的,听着那脚步越发近,她心里恨不得把云曦团成一团塞被窝里去。突然眼见贴着床头有一面墙的柜子,她眼一亮,拉着他就往柜那里去:“藏里面,藏里面。” “不,不用这样吧……”云曦只觉得好笑,眼见她一副真跟偷男人要让人逮住的样子,觉得极是有趣。所以由着她连拉带拽着往柜子那去,那里也是一溜通的,嵌在墙上,下面平平地叠着几层替换用的被褥,上面悬了一根杆子,搭着薄毯和一些睡褛。 她拉开一扇门,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就往里推,刚要回身去应付家人,突然腰一紧,让他径自给拖进去。绯心愣呆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柜门从里面带上了,只透了一道细缝。他悄声说:“你出去打发不知要跟她们说多久,不如也躲了算了。”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垂,气息浮来荡去,让她有点泛酥。他自身后搂着她,曲身站不直很难受,索性侧身贴着柜沿便坐下了。 绯心此时已经让他拖进去,也没有办法,听着脚步声已经极近,一时是大娘的声音:“娘娘,可歇了?”她的声音不大,但这里安静得很,所以绯心听得很清楚。大娘听不到绯心的回应,又说:“妹妹,咱们还是回去吧?老爷知道了又不高兴了。说咱们不讲个礼仪规矩,乱闯贵妃的寝室。” “老爷早歇下了,没事,要不明天姐姐也没个机会跟三丫头……”母亲的话刚说一半,已经让大娘打断:“还三丫头呢,这让老爷听到,又是一顿骂。”大娘的声音细扬些,但透着点笑意:“也不知道她们主仆哪里逛去了,园里明明没有啊?” “是呢。不如厅里等等?依我看,怎么也得把这事跟娘娘商量一下。我看凌儿不错,她姐姐一直也喜欢,带了去也是个依傍嘛!”母亲说着,便又听到脚步,似是往中厅去了。 “别,还是在这候着算了。”大娘到底有点拘着,一时叹气,“虽说家里姐妹好几个,但也就你真心跟我好的。贵妃是咱家的荣耀,也亏你是她亲娘,要不赶上哪个,还哪有我站脚的地方?” 云曦和绯心两人挤在柜里听着,一时提到绯心云曦直笑:“以前在家,是不是哪个都见天三丫头长三丫头短的?”他此时温香满怀,这里又挤,绯心让他整个团在怀里。他还不时地偷偷香,弄得绯心越发难耐起来,听着她们竟是要在外头候着,心里也急,顾不得回应他的调侃,轻轻说:“现在怎么办?你刚把绣灵也打发了,现在没人管我们了。怎么出去呀?” “出去干什么?这里好得很。”云曦咕哝着,在她颈上耳畔厮磨,手也开始循着腰往她衣服里钻。 第十九章 绵怀无尽比梦长 这时外头两人没说话,弄得这里头连心跳声都清晰起来。绯心被他摸得忍不住扭:“别,别……” 云曦双腿交叠,正好把她挟住,越发放肆起来。绯心知道他的臭毛病,古怪的环境就跟他的催情剂一样。云曦噙住她的耳垂,弄得她极痒。 正这当口,忽又听外头说:“姐姐,要不咱们院里巡巡看看,许是能碰着。这回若是贵妃应了,向皇上举荐举荐,姐姐也能了一桩心事。” “凌儿这个不长进的,生是让人操心得很。她那个性子,别再给贵妃添乱才是。”大娘说着,“也不知贵妃肯不肯,席上看她高兴得很,本想提一句,但当着一堆人实是不方便呐。” “有什么不肯的?宫里那么多妃嫔娘娘,也不差咱家凌儿一个。再者说了,姐妹同心,总比那些人好得多。凌儿从小跟娘娘关系就亲,到时进去了,也是个帮衬。” 两人一听,都明白了八九,云曦的动作有点发僵。大娘和母亲虽然带着南方腔音,但多少能被云曦听得懂些,绯心也愣了,她实是没想到自己两个母亲竟然存了这心思。若是以前,绯心有此等机会肯定求之不得。举荐自己的亲妹入宫,再借着现在皇上在南边,近水楼台,比举荐那些现刨根底的不知道好多少。况且自己四年无出,若是妹妹能怀个龙种就是最好不过。但是现在,绯心哪里还会想这些,不但不会想,听了心里还发堵。 云曦更堵,乐正家一家子都是会钻营的。她有这两个娘教,才给她教成这个德行。送了一个进来还不够,恨不得一家子都挤进来才行?他感觉绯心也怔着,似是听住了,以为她又动了心思,更生气了,一时松了手就要往起站。绯心吓了一跳,忙半扭着身整个压住他。这个动作极是暧昧,但绯心只顾想拦,根本没想太多。 “你……”云曦刚出一个字就让她把嘴给捂了,因他那声根本没压着,简直就像是要扬着嗓子喊。绯心是急疯了,什么也顾不得。她不用想就知道他出口没好话,肯定是什么:你们家都是一帮势利鬼,大的弄进来了现在弄小的,行啊,叫进来让朕瞧瞧之类的。 所以绯心根本没容他叫嚣。云曦被她这样一扑压又有点神不守舍,一口气生让她堵回去,握了她的手抬开,却压低了嗓子:“你们一家子是不是想骑到朕脖子上才满意?你是不是也想找个帮手来摆弄朕?怪不得你以前就老弄这种伎俩,敢情……”他说着说着又压不住声音。绯心狠命一扑,另一只手也上来。因这动作有点大,再加上刚才云曦的声音的确也高了些,外头的两人听到了动静,一时又开口:“娘娘?”一边说着,一边从外头往卧室这边挪,想是要透过窗来看。 绯心拼命捂他,云曦透过一点微光见她披头散发一脸惊惶,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嘴都是微张。他让她捂得直憋,一掐她的腰眼,她一个哆嗦,他趁势解了困,低声说:“你还下了毒手了?” “我也不愿意,她们没跟我说。”绯心小小声地说,声音有点抖,“我哪里还愿意这个?求你千万别嚷,不然现在出去,我爹知道了,她们还能活吗?” 他盯着她的表情,伸手拨她的头发:“你当真不愿意?” “当真不愿意的。”绯心悄声道,“我也是才晓得她们有这个心,其实我……”她刚说了一半,他忽然勾过她的颈,将她未出的话堵了回去。他的舌硬窍她的齿关,把她缠得死紧,手已经挤进她的裙在她身上游移。 如今又挤又闷,绯心被他的手一贴,登时脑后有些发麻,又怕外头听到动静,也不敢大肆地挣扎。他的手摁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已经扣在她的臀上。绯心慌得不行,两人热息灼烧,一时间有如流火飞蹿。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剧烈得似要冲出胸腔。 她的舌根让他缠得发痛,突然她的身体猛地弓了起来。他一把摁住她,微松了她的唇:“别动,不然我不管了。” 绯心也不敢使劲挣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现在就已经不管不顾了,外头还有两个人呢!他略撑着半蹲起来,避开那道有微缝的地方,往更深的里面挪。这衣柜里一时是被一时是枕,少不得还卷着靠着点席卷子之里的东西。他一挪挤,一时里面叽叽嘎嘎,窸窸窣窣,跟遭了耗子一样。 绯心眼不见光,又怕外头两个女人一时走进来发现,加上这里抬肘伸腿都难,让他一通愣挤,感觉身后也不知是被子还是什么拱起一个大疙瘩顶在后头。悬垂的衣挂和薄毯有的被他们这样挪动的时候带下来,险没把两人直接埋里头。他也不管,一个劲地逮着空就挤,直到最后一丝光也瞧不见。 他伸手去捞她,第一手揪着也不知是什么挂披之类,扔到一边,黑糊糊的一摸正揪住她的胸前衣襟,这下黑暗也完全无法阻碍他的动作。所有阻碍全让他扯剥干净,一会工夫她只觉他的气息已经直接熨扑在她的肌肤上,烫得她一阵阵地发颤! 这里柜子是一个嵌墙的细长条,他自然是不能如同在别处一般的随意。但这种细窄让他们挤得更亲密,也因格外憋闷不畅的空气让两人的呼吸都异常沉重而清晰起来。 绯心快让他揉巴成一团,她也瞧不见,只觉他一会捏着她的脚往边上送,一会又顺她的胳膊。绯心心跳得疯狂,加上此时到处都是东西,她动一下都难,眼泪都快下来了,声音低若蚊鸣:“若是……给人看到了怎么办?”她微微有点啜泣的嗓音随着呼吸变得格外媚人。 “现在都瞅不见,你怕什么?”他喘着气,一边吻她满脸的汗和泪一边说,“感觉到了吗?我们在一起。” 她想回答他,但出来的声音自己都惊了,两人的脉搏都跳动在一起,每一下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微悸。他感觉到她身体在微微抽搐,越发地紧缩。这种令他神销魂灭的滋味让他几乎无法自控,他咬牙抱紧她,两人的汗水都混在一起。他开始慢慢地厮摩,不让她到达顶点。她无法忍耐,喉间开始呓咕,又想伸手去捂嘴。他似是通了神一般飞快摁住她,低语:“再忍一下,和我一起。” 她听着他的声音,哑哑的略带着压抑到极至的颤音。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汗湿的肩胛,但却不是去咬他,而是亲吻他!两人都是滚烫的,他的身体越发地绷紧,突然哑着声音笑,摁住她的腰猛地一送!她闷哼一声,神经霎时有如绷断的弦,在脑里身里乱窜乱弹。他开始放纵自己的欲望,有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近乎疯狂,翻江倒海的快感逼得他理智尽丧,越发凶狠起来。 绯心在这种失控的频率下发了疯,意识已经被击个粉碎。他喉间发出闷闷的声音,像是吼又像是叹息。绯心觉得自己被抛上九霄,灵魂出窍一般忽忽悠悠,许久都不能落地。 他在黑暗里抱紧她,伸手摸索着她的脸,呼吸就在她的耳畔:“绯心。”他突然唤她,声音带出那种微颓迷般的懒。她半晌都没应他,他咬她的耳廓,又叫她:“绯心?” 她有点失魂落魄,似是刚找到声音的源头一样:“是一起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他收紧了手臂,又发出那种闷闷的笑声:“是。”他的声音此时在黑暗里格外迷人,让绯心也不由得赔着他傻笑了两声。他一听她笑,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我们出去,我想看着你。”说着,伸手就去推柜门。 这柜子贴墙而嵌,里面是通的,外头是一排门。随着一声吱嘎,登时一阵稀里哗啦一堆东西倒出去一片。 绯心黑里瞧不见,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被光刺得睁不开。她吓得脑子一激灵,刚想挣扎着说裹个东西再出去,他已经直接把她给抱出去了。这里房子数间一体,一侧的窗全是开的。 “她们早走了。”云曦开始也不太适应外头的光,但小风一吹,立时解了周身的闷热。 他低头半眯着眼看绯心,忽然低呼地出声:“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她脸上七道八道全是手印,而且手印的纤细程度一看就是她自己的手掐出来的。 绯心紧紧闭着眼,他现在跑来她家里发疯,她实是觉得愧对先人,但此时她散了架了,只得任他光溜溜抱出来现眼,所剩只有最后一招,闭起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一时听他问,也不睁眼,脱口而出:“哪样了?” “你自己看吧。”他随手从窗前的妆台边上抄起一柄镜子对着她:“成花猫了。” 绯心迅速睁眼又迅速闭上,也不言声,让他觉得十分好笑。他抱着她往厅里方向走,当过垂帘的时候绯心感觉到了,一时睁眼人已经快过厅了。他又这般赤条条地到处窜让绯心实是受不了,不由挣扎起来。他笑笑不理,径自过了厅竟是往浴室方向去。绯心低叫着:“哪,哪有水……” “刚才没有,这会子准有了。那个不是活动的吗?绣灵见着过自是知道如何续水了?”云曦轻声说着,果是一进里头热气腾腾。这浴室里本就搭了许多大小巾子,都是家里预备接驾已经提前准备下的。只是这水的时间拿捏准确得让绯心臊到家,他让绣灵远处逛,但想来她必没远了。 他们一道浸进热水里,暖水一泡,绯心整个人都快酥了一般舒服。他撩水给她揉了揉脸,低声道:“怎么办?明天你怎么见他们?”她对自己这一脸花没反应,他倒有点替她操心起来。她这样好面子,总不能说是半夜自己做梦掐的吧? 绯心是让这水浸得都想睡过去,现在听他问,突然有种被抚慰的感觉,也不再细想,轻声说:“无事的,粉擦厚点就行了。” 他举着她的胳膊瞧了瞧她身上,方才太黑又闷,实是怕她又碰出个好歹。绯心动都不想动一下,他手上的力气轻了许多,手指在绕着水熨在身上,裹着香芬带走一身的潮汗,让她越发地昏昏欲睡。每当他抛了身份来打发她的时候,就让绯心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糕浸在蜜里,软乎乎又黏黏地甜。初始觉得极陌生又很不习惯,如今便想这般懒懒地腻着。 云曦瞅她猫一样地窝着,没了往日拘板倒更添了风情,伸手拨弄她的头发,突然低语:“我看你家里的人也不过如此,你该做的都做了,以后还是少理会他们的好。” 绯心听了这话,微微张开眼看着他。其实她早就明白,就是因为她明白,所以她才事事力争上游,力图成为最有力的武器,不可缺少的工具。这样他们才会注意她,重视她! 他也一样啊,他比她的环境更凶险,因为利益更巨大,所以亲人也变得格外狰狞,所以他也能明白她的处境。但即使如狼似虎也好,他也照样想顾着那份温情。如若不然,他何须处处顾着太后,没有大开杀戒?除了不想引起太大的动荡之外,还有就是那份亲情。就算没有血缘之亲,毕竟有养育之恩,只要不与利益发生最大的碰撞,顾念一下也是好的。如此顾念,只是不想太寂寞,如此而已! 感情和利益交织,真真假假,根本不用再分辨。有权力有感情,没权力没感情。事实就是这样,谁也不用说哪个是虚伪或者自欺欺人! 他们两个都是最务实的人,偏是这样的人,才能相贴近。她看着他,这般看着,抛掉君臣的身份,有时觉得更像知音。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却有如此相似的经历。 他被她这种眼神看得火烫,又去亲吻她:“赶紧把你那个什么妹妹嫁出去,不然朕可不管她是不是也姓乐正,照样收拾她!” 她听他用“朕”,轻轻扬起唇:“皇上放心,有臣妾在一日,便只会让他们富贵,绝不会显达!”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最恨外戚专权结党。他能让你封侯拜相,自然也能让你飞灰烟灭。他自然也会爱屋及乌,但不代表“乌”就能为所欲为。他能事先支会她,而不是让她挨闷棍,已经让她觉得安慰。她这个“乐正”,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 “你事事为他们着想,可见并不是一个不懂情的人。我没看错!”他微笑,手指轻轻抚她的耳朵,让她麻酥酥的又带出痒痒的感觉。他知道她这样是为了家人着想,有她在一日,她断不会让家里人去触他的逆鳞。 乐正的人或者都不会明白,这世上最幸福的,其实就是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绯心知道,而他也知道。他也羡慕得很,但他没这种命!人生有幸他还可以找到一个知音。 当窗外传来稀疏的鸟鸣,云曦坐起身来准备走。绯心昏昏沉沉听着云曦说话,什么起来了就赶紧回去之类的,她迷糊应了两句,挣扎着起身要伺候他更衣。 这会子没奴才,她总是不能这样大咧咧地睡了放着他不管。之前洗澡的时候她便直接睡着了,待醒的时候已经回到床上,让她觉得很是不尽责。他伸手抱了她一下:“睡吧,起了把你的脸再拿冰镇镇。昨晚上冷敷了都没下去多少,真跟猫一样了。”说着,自己往衣柜那里去,昨夜里他把衣裳扔柜里了,此时要去现刨。 绯心迷迷糊糊地隔着薄纱幔看他的背影,恍惚间竟也少了几分羞涩般看他。长发已经散开直抖到腰际,掩住他宽展的背线却难挡他坚实的臀廓以及修长的腿。绯心眼见他一躬身整个人都钻到柜子里去刨,一会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哪去了?鞋怎么找不着了?昨儿怎么没想着再带一身,汪成海这个死东西也不替我想着点……哎哟,这儿怎么还杵了根杆子呀?” 她一时忍俊不禁,昨儿夜里黑漆漆的他都碰不着,这会子八扇门开了四五扇他倒碰着了,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不由得探了头:“皇上,碰着了?” “你赶紧睡觉吧!不然你跟我一块走?”云曦在里头嘟嘟囔囔,半晌可算是把衣服还有鞋从一堆乱糟糟里给拎出来。他一边穿一边说,“我出去的时候叫绣灵进来,你想着早些回去,别在这里闲扯三四。” “哦。”她缩在里头应了一句。他头发也不梳了,这身衣服揉得皱皱巴巴的,但绯心突然觉得,就是这样也瞧着顺眼。一会他穿好,又过来亲她,手里也没个老实。绯心脸红气喘见他满脸坏蛋样儿,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笑笑,回身就往外走。绯心见他不往楼梯口去反走到廊里沿窗往下瞅,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怕,也顾不得一身酸,支了半身向他:“皇……” “我走那楼梯才会跌死!”他回头叫了一句,影子一晃就蹿出去了。绯心吓了一跳,屏着气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重物落下去的声音这才吁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听得有脚步声,这声音很熟悉,是绣灵的脚步,她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放下心,竟觉得极困起来,但还是强撑着待绣灵进来。绣灵眼见这屋已经一片狼藉,跟遭了劫一样。 她赶着过来:“娘娘,皇上有郭重安护着,没人知道,无事的。”她极了解绯心的脾气,所以上来就先说最紧要的。 “昨天晚上……”绯心听了轻问,话只出了一半没再说,但绣灵明白。她应着:“昨儿郭重安把乐正瑛遣到外头去了,奴婢几个本说瞧瞧这附近几处小房看容不容得。哪知一错眼儿两位夫人进去了,奴婢后来赶着过来,把夫人给请下去了,说娘娘吃了酒往后头配园子里散散,想图个清静,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两位夫人听了便去了!后来奴婢自己烧了些水打下头轴台那摇上来的,这机关倒是巧得很。” “你昨儿上来了?”绯心都有点晕,居然半点未觉出绣灵昨天上来了一趟。 “奴婢没往里来,就在楼口给她们打了眼色。”绣灵忙应着,其实昨天她瞟了一眼,但没瞅见里头有人,一时还想两人不知是藏哪了,现在一想,八成是这个柜子里,心里也觉得有趣,不过当然要顾着绯心的面子。 绯心自然是明白,绣灵她倒不瞒着,反正家里人不知道就行了。她听了便打了个哈欠说:“一会子也不用怎么收拾,悄悄拿出去全扔了。说本宫瞧着破旧不喜欢,让他们置换新的摆来就是。”她知道这收拾也收拾不了,总不能全拆洗了吧? “奴婢省得。”绣灵隔着纱说,“娘娘先歇一起,一会子就处理好。半点痕迹没有!”绣灵说着,给她下了二层幔子,让她睡着,自己轻手慢脚地打扫战场。绯心这边安了心,很快就睡过去了。 绯心虽是疲累,但因心里有事,所以只是寐了一会子,待绣灵把屋拾掇得差不多,便召人进来捧了衣衫漱品放到起居室那里,由绣灵伺候理妆。绯心对着镜,眼见鼻下脸唇四周都是手指印子,一时让人拿冰镇的绿茶菊花来镇了镇,只略略地好些。她也没时间再折腾这个,索性打了一层极厚的妆底,跟罩个面罩一样,粉厚得都快掉渣子了。绯心一向讲究妆容合宜,如今眼见跟个假人儿一样的心里也觉得难看,但总算是比那脸上横七竖八一堆手指印子强多了。 她换了衣衫,然后便打发常福去叫自己的两位母亲。她知道自己一出去,便又是一套礼仪规矩,到时她们也难张口,如今且让她们先收了这份心思才是。 一会的工夫,两个女人便跟着常福上来。绯心没往厅里去,直接让人闭了窗将她们引进起居室这边来。大娘家里也是买卖人,娘家姓李,祖居淮安以南奉顺县城,离这里不远。这几年大娘持家有方,连带娘家也沾了不少光,如今也是奉顺的富贾。 生母娘家姓孙,自从绯心入宫之后,传来封了夫人的信儿。生母便母因女贵从而也有了依靠,当时父亲便将她扶为平妻,将家中财政大权也移给生母管理。 但生母一向最会做人,没有对大娘变嘴脸,反道与之越发亲厚,一直以妹妹自居。家事也事事向大娘问询,让大娘颇为感动。其实这样做才是最聪明的,生母娘家兄弟早就分了家产各立门户没了来往,有一个孪生姐姐,已经远嫁。娘家无傍,纵有女儿当朝为贵妃也遥难相扶,所以拢住家中大娘甘为犬马才是上上之策。 一时两人相携而来,忙着跪下磕头。因四周无外人,绯心也不愿意受这种礼,亲自起身来扶住两位,微福了身说:“两位都是绯心的母亲,如此无外人,再不可行这样的礼来。”一边说着,一边让人搬椅子端茶。 “娘娘如今凤体玉质,安敢在娘娘面前造次?”李氏赔着笑,也不敢抬头瞧。虽是挪了椅子来也不敢坐,倒是孙氏眼看着绯心,毕竟自己是骨肉,本以为此生难见,如今立在眼前,再是雷劈下来,也要多瞧几眼的。越看心里越喜欢,越喜欢反倒又动了愁肠。 “昨儿一家子团圆,几个婶娘姐妹都在,也不好与两位母亲叙话。”绯心说道,眼见亲娘又要哭的样子,忙忙地起了话题分她的心,“听说母亲昨晚上来此了?可不知有什么事不曾?” 这两位来之前已经估计到了,想必是娘娘的侍女见了她们向娘娘回报,一时感激绯心贴心,特地把她们趁早叫来问。李氏听了,又欲跪下,绯心忙让绣灵搀住:“大娘不必再多礼了,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说起来实是造次得很,娘娘也是知道的,绯凌这个丫头如今也大了,她是人大心大,断不肯再听父母之命,实是想让娘娘带走管教管教,也不知娘娘意下……”李氏也不转弯抹角,绯心是她瞧着长大的,虽不知入宫这几年性子变了多少,但以常论,她只消说什么事你尽管张口,必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若女儿没记错,像是五妹妹早就许了人了的?”绯心听了说,绯凌小她四岁,早在绯凌出生不久,便已经跟奉顺城的张家结了娃娃亲。当时之所以定的比绯心还要早,是因为奉顺张家是当地有名的古玩商人。那时正母的娘家跟张家屡有生意往来关系不错,早就有意结姻亲。而父亲也准备谋求捐官之路,张家与奉顺的县官籍令关系都好,加上又有钱,结了姻亲可以得到张家的经济支持。正巧家里有个小子与绯凌同年生,绯凌又是个正出,张家当然乐意,二话不说,此事便早早作了契定。 时隔不久,昌隆帝驾崩,宣平帝冲龄继位,皇太后垂帘,大司马辅政。宣平元年,为贺新帝登基,全国大赦,同时也大开方便之门。至宣平三年,张家替父亲打开门路,也掏了大把的银子帮衬,让父亲得了个巡粮的小官。两家一直关系极好,宣平初年那会子走动极多,张家的小子常在这里一住便是数月半载的。小孩子也不知避讳,打小便玩在一起,绯心记得自己八九岁时还见过一回那小子,滚在草坑里给绯凌当马骑。 如今现下绯凌眼瞅十六整生日都快到了,也该准备完婚,这会子竟说要让她帮着举荐进宫去?分明是有心要悔婚了! 李氏一见绯心问这个,脸上有些讪讪的。孙氏见了便开口道:“娘娘离家数载,有所不知。那张家如今人丁不济,张望秋上头本有两个兄弟,却都没长进,文不成武不就,生意也混着。张老爷前年得病死了,几个妾又卷了他的钱跑了。那张望秋才十六岁,早早也就不念书到处跑买卖。若真是让你五妹妹嫁过去,这不是活活地作践了她吗?” 绯心眼见大娘眼圈都红了,正待开口劝。忽然听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不待外头宫女要拦,金铃般的嗓音已经起了:“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们管!我乐意跟他,你们都管不着!”绯心一个眼色,绣灵会意,忙着出去笑着说:“五小姐?快进来说话,你们拦个什么?没眼力见儿的。” 屋里两个女人变了脸色,李氏当着绯心面也不好直接打骂,眼瞅着绯凌让给拉进来。绯凌一身翠绿的小裙褂,小脸此时通红的,一双大眼圆溜溜的极是灵动,一脸怒气毫不掩饰,大步迈进来,也不管自己的娘在瞪她,一下跪在绯心面前:“三姐,你别听她们胡说。分明就是嫌贫爱富,要攀高枝!” “这个不知羞臊的……”李氏气得脸刷白,直想冲过去抽她嘴巴子。因她是自己的小女儿,自小偏疼了些,引得大了变得这样,半点不知规矩还没脸没皮。 “两位母亲莫恼,女儿跟妹妹讲几句话可好?”绯心说着淡淡地笑笑,她们明白,纵是想说话也张不得口,只得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三姐,我不愿意进宫。”绯凌抬头看着她,“因为张老爷没了,爹现在就反口不认这桩婚,他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帮……” “你闭嘴。”绯心见她越发没大没小,连爹都打算捎上骂一起,心里很不痛快,声音也带了点厉色,“再有不是,也是你亲生父母。哪轮着你在这里指点?” 绯凌扁了扁嘴,没敢再言声。她再胆大,也知现在这位姐姐与从前不一样,但她毕竟性子直爽,心里郁闷,不由得眼圈也红了。 绯心见妹妹如此,心里也不太好受。虽说这悔婚不对在乐正家,但真说起来,绯心现在也不乐意这门亲事。倒不是说她嫌贫爱富,其实大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管她的出发点是在心疼女儿还是别的什么。如今张家家道中落,那张家小子想是这辈子也难再出头,妹妹真跟了他去,好日子也是有限。 女人总是要嫁,父母之命不可不遵,所以有时,女人的命并不由自己做主。但嫁人也是与男人打拼事业有相同之意趣:男人错投了行门,难保要艰难许多,纵然日后凭借各方机会加上自己的本事,也不是不能出头。但前运也极是重要! 如今绯心身居高位,总算替妹妹开个好运头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也是富贵声名带来的好处,虽说以后是否如意全看妹妹的本事,但也不能眼瞅着她往火坑里跳! “张家家道不济,上头两个兄弟不能承担,如今一家之业都落在张望秋的肩上。你嫁过去,一家子琐碎哪里是你这性子能料得清的?商人在外游走贩卖,终年难归家一日。如今母亲也是为你着想,你浑来吵闹,这就是你的孝道了?”绯心轻声训斥她,“依我看,这亲也作不得。” 绯凌瞪着眼看她,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三姐?连你也这么说?”她突然笑了笑,见绯心一脸的厚粉,“敢情三姐进宫四年,别的没学会,拜高踩低,惺惺作态的本事倒大有进步了!” 绣灵和常福眼瞅着绯心眼神闪烁,但这是她的家事,实是不好张嘴训人,只得垂了头装听不见! 绯心倒也不生气,坐在椅上微微地扬了扬眉:“随便你怎么想,如今趁着亲贵们都在,姐姐自会给你选个良配。你这性子,进了宫怕也难管你。张家那点子事,以后也别再提了!” “你跟他们都一个样,一朝抖起来就狗眼看人低!欺负人还振振有词,你贵妃怎么了?见天跟一大堆女人抢那个秃子,我看不起你!”绯凌一听要给她配人,寒了心又怒发冲冠,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两眼一立哪里还管什么贵妃不贵妃,站起来指着她就骂,“当你的贵妃摆你的阔去,凭什么管我?谁稀罕你找什么烂亲贵来?” “你放肆!”绯心呼地一下也站起身来,她骂自己也罢了,现在连皇上都捎了。绯心一向自恃自己忠心可表,哪里能忍这个,“便你是我妹妹,也断不能胡言乱语!” “我就说!”绯凌也急了,跳着脚,“我还以为你回来能帮我一把,谁知你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我白信你了,爹把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全卖出去搭桥,现在也想来摆弄我,我告诉你们,休想休……” 她话没话完,“啪”的一声脆响。突来的一记耳光扇打得她一个趔趄。绯凌捂着脸半晌没回过神来,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滚,跺了脚喊了一声:“我讨厌你们!”说着就夺门而出。 绣灵和常福面面相觑,一时根本不敢言语。绯心也有点愣了,看着自己的手。四年没回家,回来了倒把自己亲妹妹打了!想着她刚才的话,绯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绯心并不计较被人误会,错会自己的好意又如何,真心假意总有一天她能明白。但如今,见绯凌含泪而去,她心里又极是揪着难受。难不成自己真是错了? 绯心一回去,依礼复了旨,也向太后谢了恩。云曦瞅她气色不太对,虽然她脸上敷了层厚粉,看不出什么面色不面色的。但因最近两人朝夕相对,绯心稍有点子不对他也能瞧得出,更何况,绯心一回去就是恹恹的,哪有半点之前去时的兴头。昨晚上还好好的,眼瞅她满眼光华,归家之喜溢于言表,如今这副样子,让他又忍不住牵挂起来。 但云曦了解她的性子,她一沾家事就更是小心得不是一般二般,半点不愿意让人说了闲话去,所以他也不问她,直接让汪成海把常福拎到香溢阁来问话。绣灵一直跟着绯心寸步不离,常福就比较好弄来,加上常福最近心里老怕皇上旧事重提,更诺诺起来。云曦一问,马上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当然要省了骂皇上是秃子那句。 这园子占地百多顷,园景极多,香溢阁在太后的福康居以东一点,里面全是桂树,各品都有,香溢满园。有一幢小楼,八角六面,立于花海,名为噙香望月,六面悬纱,堂室生芬,是个赏花极好的所在。太后也喜欢这里,直道中秋时要在这里设宴局。 云曦听了常福的话,心里已经明白了十分。乐正一家是瞧不上前姻亲,又退不成婚。把这事往绯心手里塞,如今礼不成礼,法不成法。加上昨儿他又特别嘱咐她,让她半点也不能起把妹妹弄进来的心,这会子绯心不烦才怪呢!这才回家一宿,本是想让她开怀,结果生是窝着心回来的,又给了妹妹一嘴巴,搞得四年没见倒添了仇怨。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妹妹,遂了哪个都是愁烦。她这边一烦,云曦也跟着有点堵得慌。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她回去只在园里赐个宴乐算了。所谓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进了宫门,将来入的也是皇族宗庙。如今那边还贪心不足地求了这个求那个,生现在又扔个烫手山芋来闹她,让人觉得怪没意思的。 一时常福去了,汪成海想了想道:“皇上,这事是娘娘的家事。娘娘也是一时心烦,过去了也就罢了,皇上也用不着挂心。” “想不到她家里还能出这样的女儿。”云曦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也算是有肝胆了。” 汪成海一时也不敢赔着笑,毕竟刚才听常福说,贵妃家的五小姐生把贵妃气得动了手,可见当时贵妃都得成什么样?当时眼见乐正寞进园来觐见,那一脸古派的样儿,一时都觉得乐正一家子都是如此,横不想还能出个泼皮脸酸口尖不饶人的。 “你回头打发两个过去……”云曦说着动动手指,把汪成海召过来。汪成海忙着俯首贴耳,一时听了愕然,他本以为皇上定是要助贵妃的,竟没想到皇上居然存了这个心,但也不敢说什么,只顾诺诺地点头。 云曦见他的表情,开口:“这事你办得干净些。十五之前做不妥当或者落了什么把柄,你以后也别再朕眼前晃了。” 汪成海忙跪了:“奴才遵旨。” 绯心这几天一直提不起劲,十一日上午一巴掌打掉她所有归家的好心情。回了南安园之后越发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如今亲贵集聚南安,要想挑个合适的结亲并非难事。只消她金口一开,任她绯凌再有能耐也难翻出她的手心。但也不知怎么的,她没去给妹妹搜合适的对象,反倒对张家好奇起来,悄底里让绣灵问了问乐正瑛这几年的事。 乐正瑛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但他心里崇拜绯心,加上这次能跳过复试京试直接进入行务属,完全是绯心的功劳,虽然现在只是一个见习郎卫,但以后只消跟着绯心不愁没发展。当时绯心回家的时候,二婶子淌泪地险没把心掏出来捧在绯心面前。所以乐正瑛也是知无不言,只消自己听过的没一点隐瞒全说了。 早先乐正寞借着张家的门路,广散银钱在宣平三年得了官位。那时便是张家与乐正家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两个孩子往来也很频密。后来稍大些,有了男女避忌,但逢年过节,也时常相见。这些都是绯心在的时候也都知道的事。 再后来宣平十二年,绯心入宫参选,于宣平十三年封为贵妃。同年,父亲升任淮安司马一职。宣平十四年八月,乐正宽接兄长茶庄一系列生意,在乐正寞打通关节的情况下,连并淮南数省七大茶院,成为垄断南省的茶业龙头。宣平十五年二月乐正宽联同淮安富贾上奏南省筑仪,愿意建圣德园以恭请圣临。宣平十六年二月,乐正宽接居安府令,授准为皇家南省茶商。也就是说,从宣平十二年开始,乐正家富贵双行,风声水起。 但张家却与之相反,本来,强强联手,共谋荣华可谓利上加好。况且这当中还有一个大娘的娘家在奉顺帮衬。但张家人丁不旺,张老爷的兄弟早年已经分家各谋发展,不像他们乐正家,三个兄弟齐力断金。张老爷有三子,长子乐山好水,心不在名利场。二子风花雪月,根本就是个纨绔子弟。三子张望秋便是早先与绯凌定亲这位,倒是听话也愿意学做买卖。但从宣平十四年,张老爷病故之后,两个兄长也是分家产各自去了,几个无子的小妾不安于室,偷偷卷了金跑路,把偌大一个家弄得剩个空架子。 宣平十五年,张望秋引了一堆星景朝的古玩瓷器往南省来卖,结果路上打点不擅,生让对头买了打手来捣乱,把他的货砸了个无数,搞得血本无归。当时这笔买卖里有孙家参了股,这一下搞得孙家赔钱无数,霎时怒极。大娘的长兄,也就是现在孙家的族长一气之下便不愿意再帮衬这个未来的外甥女婿。大娘也是听了长兄的话,觉得这小子做买卖不成气候,拖累家人,由此就生了退婚的心思!这会子乐正家正忙着建园子,乐正寞是一门心思都放在官场上,根本不愿意理会生意上的事。乐正宽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加上现在主要买卖大权都在他手里。他眼见张家败落难扶,况且兄弟外加侄女这边用钱的地方也多,哪里肯把钱白扔进这无底洞里去? 但绯凌打小跟这张望秋感情甚笃,眼见未来夫君诸事不利,往日攀钻之人无不撒手而去,一来心冷人无情,二来又情牵意连,少不得今天偷些首饰,明天弄些古玩给他周转。如此让大娘发现,更是觉得这张家小子不是好东西。怪自己家女儿吃里扒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谁料女儿铁了心肠,偏就是不听。 乐正寞根本无心管这个,只凭大娘做主。大娘索性便令人写退婚文书,想逼张家退定。谁知张家不肯,接连来拿着当年的契定来找,定要绯凌过门。张望秋还几次三番跪在门口,直道非卿不娶!搞得大娘头大如斗,亏得她不是本性狠毒之人,又怕乐正寞说她仗势欺人太甚名声不好听,否则真是想买凶要了那小子的命去! 这事一直缠到宣平十六年,如今张家除了在奉顺的祖宅没敢动,铺子早顶出去七八成。乐正家是既不愿意摊上仗势欺人的恶名,也不愿意再结这门姻亲,索性就严管自家女儿不许出门,再不管张家如何。逼得绯凌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见天在家摔锅打碗,骂狗踢猫,稍不满意就寻死觅活,乖张怪癖添了无数。更因着自己父亲终日不理家务,大娘是对她恨在眼里又疼在心上,越发地古怪刁钻,无人敢惹。因跟张家这边退不了亲,也无法再寻他家。养个女儿在家里,活跟来了个魔障般钻心。 所以这会子绯心陪皇上南巡,又得了天恩能亲临乐正府,真真是菩萨开了眼。一来是想借着绯心这棵大树,将这烦恼去了。若能举荐入宫,让她死了这份心,张家纵有通天的胆子,也不敢跟皇上抢人。二来,绯心四年无出,纵现下得宠,也总是一个心事,添个自家姐妹过去,总是比外人强了百倍。三来,若真能成事,皇上若能入了眼,凭着绯心现在地位,这个妹妹少不得也得是个五嫔,再次也得是个美人。如此一来,乐正家可谓如日中天! 绯心听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在她看来,张家的确不算是什么好姻亲。先不说他现在不成器,就是他富不可言对乐正家来说也得思虑思虑。但张家的确对乐正一门有前恩,这事乐正有错在先,总该给张家补偿,以助他东山再起。而张家也该实识务,不该再百般纠缠不休,早早拿了款项再谋他途。 但现在想想,她只是计较了利益得失,却把小儿女的一片心给扔在脑后。难怪当时妹妹口不择言,定是觉得一片真心生让人瞧不见!若是以前,绯心断是瞧不见,就算瞧见了也会嗤之以鼻,但此时,也少少可以体会一些。只是这感情实是个多变又脆弱的东西,毕竟是自家姐妹,她也不愿意绯凌就此一头栽进去来日再追悔。 所以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究竟是成全了绯凌这份心思,让两人完婚?还是索性做回黑脸,先拆了这对鸳鸯,再另寻良配? 她这边正作难的时候,八月十四竟接到了乐正寞的奏报。言五妹绯凌自幼许与奉顺张门,如今已经年方十六,趁圣驾及太后在此,贵妃凤临之举国同庆之时,将与张望秋完婚,特禀告娘娘,恳请娘娘代为择吉,送女往奉顺去。 她当时就有些傻眼了,谁知皇上瞧了高兴,直道乐正家可谓双喜临门:绯心归省,绯凌出嫁,当即就让绯心代为备礼以赐赏! 绯心一瞅皇上那表情,心里已经明白八九分,这事定是与皇上脱不了干系。但这总归是乐正家的家务事,皇上断不可能亲自出面去逼乐正家认了这桩亲,既是他没出面,如何爹爹这般痛快便应了准?这何止是痛快,根本有点迫不及待了。 绯心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门道来,实是搞不清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第二十章 恩宠日隆皆因爱 八月十五中秋良夜,天公作美,月朗星稀。圣驾南临淮安,满城同乐。当晚圣上引领群臣于南安园东星月双辉台祭月,太后领贵妃并诸诰命于舞月楼前拜祭月神。随后两宴同开,圣上于南安园正苑赐宴群臣并亲贵,太后则于香溢阁赐宴并赏戏。太后兴致很高,中秋时节,若是北方已经转冷,但南方依旧盛夏,但却没了暑月之时的潮闷之气,凉风习习,皓月当空,桂花飘香,自有一派别样之景。 南方戏曲不同北派,自有渺然清雅之情景。太后于正楼前看得津津有味,绯心随侍在侧,却有点心不在焉。这几天她满脑子都是家里这档子事,昨儿接了父亲的奏报,更是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可想而知大娘的脸色心情,偏是在中秋节前,弄得她更加烦得要命。可当着这些亲贵的女人,也没办法表现出来。她瞧着太后听戏上了瘾,再加上又有广成王妃在边上跟她说说笑笑,姐妹很是欢愉,便瞅准机会,趁机说自己身上不适。太后此时有她没她也无所谓,一时听了,便摆摆手道:“你既累了,便去歇着便是。” 绯心谢了之后,众诰命起身送驾。绯心这便乘了辇往皇上和自己住的皓景阁而去,此时满园美景,瓜果齐芬,绯心也半点心思没有。 刚至了皓景阁前院,一见汪成海竟在外头立着,让她微微一怔,想不到皇上此时也脱了宴跑回来了?她忙叫人止了驾,汪成海近前小声说:“娘娘,皇上在里头呢。娘娘快去吧!”一时扶了辇,亲自把绯心搀下来送了几步。绯心一瞅这架势,八成是又得把绣灵几个拦在外头了。 她打从昨儿接了奏报就憋着呢,结果晚上皇上让广成王请去饮酒,叔侄两个闹了一宿也没回来,生是让她百爪挠心了一晚上。别的事也罢了,如今这是她的家事,她肯定要更上几分心思。所以听了这话,也不顾别的,忙往里去。 这皓景阁后头也有楼,景致也是园子里绝佳的。本来绯心是住边上的音波阁,但因着她病,结果直接给音波阁空下了。她刚进了正堂,便见云曦一身白底蓝纹的常服,连衣服都换了,显然是回来有一阵。一见她,他伸手就过来拉:“你不好脱身?快走,后头摆了席,此时月亮刚顶上去。” 绯心见他一脸兴致盎然的样儿,实是不好意思败他的兴,一时任他拉着就走。她一身金绣红围的吉服,裙摆特别长,袖子也肥大,再加上一头的钗饰很是不方便。如今他大步一起,又有些踉跄欲摔,他回身一瞧她,抄手就将她抱起来了。她脸上一红,低语:“臣妾换身衣裳再陪吧?” “有你换衣服的工夫,月亮都下去了。”他说着,大步流星,后头有七折小桥伴一个湖,杨柳垂岸满池莲开,并桥上九转莲灯团团烁闪,两侧披红挂彩格外明艳。湖心一幢小楼,满楼生辉,四周桂花飘香,月正于空,有如银盘。正可谓美景芳菲,皓月流银。 其实绯心早把应过他中秋同赏明月的事给忘到脑后了,她今天回来完全是因为心里郁闷,但此时见了此人此景,一时又觉得有点愧疚,不由强打精神笑道:“其实这里真比那双辉楼还好,还是皇上有眼光。” 他一直走到桥中央,倚坐在栏上,抬头看着明月:“中秋佳节正是团圆之日,所以但凡彼此有情,断不该让人形单影只!” 她听他话里有话,索性开口:“皇上……” “就是我。”他微微一笑,直接就说了,侧脸看她,“就是我做的。今儿他们两人虽然不能团圆,但对月凭寄相思,从此再无人阻挠。君子有成人之美,更何况,是绯心你的妹妹,我做一回月老又何妨?” “这事皇上……”绯心也不知该怎么出口,忖了一下又说,“皇上是如何让臣妾的父亲这般点头的?” “一句话出去,让你爹点头又何难?只是这样,爱妃不是中间难做。顺了哥情失嫂意,那怎么算成人之美?”他又笑得像坏蛋,而且又开口爱妃了,听得她脑瓜子直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叫“爱妃”,怎么那么像骂人啊! “既然皇上没派人传话,他们怎么就如此应了这桩婚?”绯心有点犯迷糊了,若是没人逼迫,以大娘的性子,哪里就能同意得这样爽快? “你也是过来人了,怎么这都不明白?”他瞅着她晕头恍脑的样儿,“你妹妹让你大娘关了一年多见不着人,郎有情妾有意,干柴对烈火,两人碰了面,再给那小子添把火进去,你说呢?” 绯心脸绿了,她实是想不到皇上能用这法子,简直可以说是无耻下流卑鄙阴险!怪不得爹能这么快同意,生米成了熟饭,家里的女儿是半刻再留不得。爹这么好面子,知道的时候不得活活气死!她听得牙咬得咯吧咯吧响,若他不是皇上,真想把他从桥上推湖里去! “你想揍我呀?”他敏感得很,见她眼神有点不对劲,更乐不可支了,“这法子又快又好,人家两口子谢你还谢不过来呢!你妹妹说了,当时误会你了,不该骂你!” 绯心听着听着,忽然眼圈有点红了。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生憋着没掉眼泪:“皇上,这事也该与臣妾……” 云曦敛了神情,伸手抱住她:“这事我若亲自问你,你肯说吗?还是说,你准备顺了家里的意,真把她弄进宫来?” 绯心摇了摇头,喉间有些微哽。他继续说:“你是觉得她因此失了名节,日后在娘家抬不起头来?在此事上,她比你看得透:名节比起张望秋来,一钱不值。若你真是随便把她拉人配了,才是毁了她!” 绯心怔了,一时脱口:“臣妾那是为了她好!” “什么叫为了她好?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这样不好?”云曦挑着眉毛,“男人最初是你家里给她选的,如今有了感情,两人愿意在一处,现在又准备反口不认了,这叫为她好?现在他们愿意一起去,日后纵有不好,也是她自己选的。她是你妹妹,我自然不会随便打发她,当初一再问她,可是她愿意的!到时那男人不长进,也只怪自己当初年少冲动,再怨不得别人!但你若真是给她配了别家,先不说你们悔婚在前不合制法。单说你乱点鸳鸯,你不想想她那性子,闹个鱼死网破,到时还是你们乐正一家难看!” 她愣着半句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捏她的脸:“你大娘油蒙了心,只道你人前风光,也不想想就她养出那个宝贝蛋子。不是我瞧不起她,真进了宫,别说她自己,到时拖你跟她一起掉泥坑都是轻的!” 绯心也不敢辩,虽然他说的话她有些也认同的,但她就是觉得这样做不好。她了解他行事的手段,定是完全与皇家脱了干系,家里长辈肯定想是张家使了什么手段,怎么也不会疑到皇上跟她头上去。但这样一来,妹妹倒是痛快了,爹不知要羞成什么样子。大娘定也是哑巴吃黄连,肯定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大节下的,他就不能缓两天再动手啊!非这会子成全两个,闹得满府都丧眉搭眼?最可笑的还得装着开心上奏,说乐正家要办喜事嫁女儿!这退婚的事打从前年闹起,一直折腾两三年,如今突然要嫁女儿,这邻里街坊瞧了,哪个不都跟明镜似的笑话他们?她越想越堵得慌,加之这几天就一直闷闷懒懒的,如今更是烦得想骂人!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好像气性特别大,容易着急上火。本来她对着皇上那是有三分怯四分傻,如今也难压住似的! “你这两天秋燥吧?”他瞅着她的表情,眼又弯了下来。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好得简直不行,像是她越摆苦瓜相他就越故意高兴一样。突然一搂她,一本正经地说,“哎,你是不是有了?” 绯心正见他笑得欢心里就堵,一时听他这样问有点傻了:“有了?” “对啊?你好像这月又没来。”他说着,还特别温柔地去摸她的肚子,“有了吧?” 她脸一下烧起来:“没,没,没,没有……”太医见天来请脉也没说有了,再说她信期不准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前几个月调了见了些起色,但这虚寒体时有反复也是正常的。冯太医也说过,这病得慢治,一年两年不算长,便是三年五载也是有的。所以,她基本对自己已经绝望了。 “你结巴什么?”他一脸正经,“我觉得你有了。你没觉得你最近脾气见长吗?” 她一脸惑然,他补充道:“我听人说,这孕妇的性子和平时不太一样。若平日顺良的呢,怀孕的时候就暴躁起来了。你最近是不是时常起躁?捺不住性子?” 她一时听住了,也对啊,最近自己一直很烦很烦,但那是因为家里的事闹腾的!但也不对,以往她烦的事更多,也没见这样啊! 云曦见她越发认真起来,突然大笑出声:“我胡扯呢,你也信啊!” 绯心气极,他装腔作势已经出神入化,竟连她也没看出来!他是个天子,如今也乐不可支地道自己是“胡扯”,让人听了不成个体统。一时她又气又臊,加上刚才堵的一肚子闷气,一时全拱出来,突然就推他:“皇上也太……啊!”她话没说完,他整个人已经抱着她向后翻下去! 云曦坐在桥栏上,一时根本不防,加上怀里又抱着她。她这突然一推,让他失了衡,本能地就膝窝用力,一下人挂在栏上忽忽悠悠。绯心在他怀里已经下滑了一半,脸向着水面,亏得他没松手,不然直接把她扔水里去了!她只觉大头朝下,头上的钗有几只没定住,噼里啪啦地掉水里去,他的长辫子垂下去快沾了水面,她的长发也掉出几缕,跟他的一起晃晃荡荡。 他开始也是一惊,险没把她脱了手去,亏得他死死勒住。此时她身子下冲,他的脸已经到了她的脖颈,一时定牢了突然吻她的脖子。她这会子脑顶充血,大裙摆都倒翻过来两层,被他勒得腰快断了,又觉脖子一痒一麻,不由地尖叫:“快,快来人救,救驾!” 云曦直接在她脖子上落个印才松了唇,轻哼着:“省省吧,没人。”他说着抬脸想看她,“中秋佳夜你下毒手,行,我把你扔下去!”说着,作势要松。绯心马上觉得身体下坠,她的手已经快抓不住他的肩了,亟亟地叫着:“别别,臣妾知罪了。”她眼见头发都浸进水里,吓得声音都走了音,“臣妾错了,臣妾现在是秋燥秋燥!” 他故意腰上用力,晃来荡去,她长长的披挂袂一时抖飞得像一团烟样。突然他心一动,笑说:“我想起一个典故来,你猜着咱们就上去,不然就挂着吧。” 绯心脸都憋紫了,大头朝下实在是难受,加上她袖子长,手里使不上劲,老觉得身子就要冲下去了,脑子里哪还能想东西。湖水因发丝拨弄泛起阵阵涟漪,湖面倒映出的月亮也阵阵地发皱又圆起,她瞪着水面,这典故要真说出来,根本就是连皇上一起骂了!但她此时急头白脸,也不再细想什么,尖叫着:“猴子捞月亮!” 他笑了,挟着她的手一扭让她打横,一手捂着她的头脸,接着腰上一拱力,生把半身连她一起抬起来了。他跳下桥栏,绯心一阵阵头晕目眩,半晌才恍过神来,一时很是后怕,喃喃地说:“皇上,臣妾知罪了。臣妾不该推,推……” “走吧。捞完了月亮,该饮几杯。”他垂眼看她,“你陪我一醉方休,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 她点点头:“一醉方休,一醉方休……”显然没缓过来! 宣平十六年的中秋,绯心和云曦变成两只猴子,去捞湖中倒映的明月。不过这件事,是他们之间不外传的秘密! 八月十七,皇上起大驾往瞿峡,主持开峡大典告慰先帝,祭祀江河之神并犒赏河工。而绯心则留在南安园侍奉太后。也许是前一阵两人相处太久,一时他突然一走,绯心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要说起来,打从六月底到达江都以后,这两个月相处的时光,实是比她入宫四年半加起来还要多。以往在宫里,说是每月临幸,但实际上打从第二年起,他对她的态度可谓越发诡异,平均下来一年也就见个七八面。因他阴晴不定,绯心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就把他惹急了,到了第三年,他一怒好几个月不理她也是有的。不像如今,两个月来有大半的时间是朝夕相对的。便这两个月,也培养出了习惯。习惯呐! 虽然绯心每日依旧如故,向太后请安,嘘寒问暖以持孝道。因在淮安,离父亲近,也时常赏赐一些东西让家里开怀。她是觉得在绯凌这件事上,实是让父亲失了脸面,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她着人令兴华阁的夫子拟选良日,道八月二十六为吉日。 于是绯心传人告知父亲,定在八月二十六送女至奉顺完婚,除令居安府备赏之外,又私下赏赐妹妹一些金器首饰以丰嫁妆。 她知道父亲在体面上肯定会做足,他心里再觉得丢人,觉得这个女儿不争气败坏家风,表面上肯定还是不会草率的。但绯心也因这次妹妹嫁的是一个落魄商家,日后若要东山再起,人脉之类的先不论,少了本钱也断是不行。所以她令绣灵把自己带的一些首饰格外选了几件,并加了些之前叔叔捎的钱。其实她自己在宫里算不上宽裕,但也尽可能地多出些。 随之又让常福给绯凌捎了封信,跟她说,完婚之后尽量跟着张望秋到别处发展。她太了解自己家里人,也太了解大娘的个性,待自己一走,纵是他们成了亲,那张望秋也难在淮南一带立足。先不说现在淮南一带的富贾都要看着乐正家的脸色办事,但凭那奉顺大娘的娘家也不是好招惹的。如今他们吃了这个哑巴亏,哪里就肯善罢甘休的?索性远走他方,再谋其他的打算。虽然绯心本身也对这亲事不甚看好,但如今已经如此,怎么说也是一家子骨肉,绯心实是不愿意闹得不好看。 绯凌也让常福捎了回信给她,果是如云曦所言。绯凌以为是绯心暗自找人安排,所以非常感谢她,对之前的那些浑言乱语也极为内疚。字里行间,情绵意切,也颇有了大家闺秀之风,绝无曾经疯癫之派。可见这几年,她并不是不守礼,而是被家里拘控,难抵相思之苦,以致性情越发乖张。相思令人狂,原道这世上还真有! 这番南下,于绯心而言获益良多。其实她也明白,这份心思的变改回宫之后不见得是好事。但潜移默化之中,又岂能让她心随境换,她理智仍在,计谋不减,但若回到当初心如止水的境界,却已经是难上加难。但绯心就是绯心,她永远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或者这也是她的劫,当她心里藏了这份情的时候,她就知道。 她知道当她独守宫房的时候,再无法惬意。虽然谈不上什么相思使人狂,但至少会像如今这样,心里牵挂,有点不安生,或者有一天她也学会嫉妒,再看到他对别的女人温柔地笑的时候,不再仅仅是羡慕,也会嫉妒。 虽然现在绯心脑子里对其他的女人并不是不能容忍,而且有人替她分担一下也是好的。每当他的索求太强烈的时候,她那会总想弄个女人来分担一下,虽然现在她只敢在心里假设一下。绯心现在也不明白她这样算不算真的懂得所谓的爱,但她认为她与以前是不一样的。她可以看他看得更透彻,也能明白他有时生气的原因。或者等她真的学会嫉妒才算吧?对于这些比较陌生的情感,她或者不能自如地控制和应对,但她至少明白,无论她愿意与否,都要接受。 八月二十六,乐正家送女出阁,送嫁队伍绵延半街,至渡口船引连十,吹吹打打极为风光。绯心不能亲去,遣常福代为祝贺。地方官府以及城中富豪都是亲自前往道贺。聚于淮安的一些大员亲贵们,不管与乐正家有无交情,也都碍着贵妃的面子奉上贺礼。一时间也算闹得个轰轰烈烈。 绯心这几日也越发地懒散起来,每日饮食日减,结果至八月二十八,冯太医竟探出她显了喜脉。这一下震得绯心彻底蒙了,她犹记得八月十五,皇上临行前还戏言她有了。谁知半月不到,她竟真是有了!绣灵和常福听了都哆嗦起来,直道老天爷开了眼,想不到贵妃出来这一趟,没白受这一起罪,真就怀了龙种了! 连太后也有些吃惊了,贵妃四年多都没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归了故土,这里水土对她合宜,竟还就有了信儿了!虽然打心眼里,她很不乐意看着绯心越爬越高。但皇上妃嫔虽多,但肚子像是都不怎么争气。毕竟是皇上的骨血,自然她也心里也有几分欢喜,听说了之后,忙着亲自过来看,连着问太医如何如何之类的。 绯心一时都有些回不过味来,竟是有很长时间都面无表情,也瞧不出喜悲。连绣灵都道贵妃是有点喜过了头了!其实绣灵说的没错,她就是太高兴了,以致不知该如何表达。四年来就一直盼着有一个孩子,与她荣辱与共,是她所有希望和她所有的寄托,只要有一个孩子,她就有力量可以奋斗到底! 如果说,以往支撑她的,是带给乐正一门荣光,那么以后支撑她的,将是她腹中的骨肉。她是乐正绯心,她会为了声名浴血奋战绝不轻易言败,但她也是一个人,她同样也需要安慰。男女之间的情爱的确可以给她带来安慰,但情感是可变化而不稳定的,而来自于亲生骨血的支撑是不一样的。当她风华不再,宠爱不再的时候,当感情化为飞烟,她还是要清灯孤影在宫中度过她的余生。那时至少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希望,那就是她的孩子! 因皇上祭祀巡瞿是大事,所以太后不许居安着急飞报皇上。云曦是重阳节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的,云曦听了之后的反应可谓是与绯心一模一样,先木呆了一会,接着整个人的表情就开始发僵。后来汪成海一问常福,道贵妃当时也这样,不由得叹。有时你不信这两人是天生一对都不行,反应简直是出奇一致! 云曦照例先往太后处请安,然后跟她说了说瞿峡一带的风土。接着太后又说起先帝,云曦也陪着叙了一起,接着便去见臣工。打从皇上大驾往瞿峡去,其实已经开始准备回宫的事宜。这段时间朝廷也算安宁,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各司各部也都安守其职,可见当初云曦的安排有了成效。如今行程结束,也该启驾返京归朝! 云曦是晚上的时候才回到皓景阁的,进去的时候,他竟觉得手有些抖。他自己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孩子算什么?对他而言也是工具,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扼杀掉的工具。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他一直真心期盼的,渴望得到的。有了这个孩子,她才能更巩固自己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只有巩固地位她才能开心,也只有地位不倒,才能与他厮守。 他刚一进去,眼忽地一凝,绯心已经领着绣灵常福等人跪在地上迎驾。他盯着她垂头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起吧,身上不方便。以后一应跪礼皆免!” “谢皇上恩典。”绯心听了便由绣灵扶起身,陪着皇上往里走。云曦换了衣裳,喝了盏茶,这过程里眼一直瞅着绯心的神情,眼见她神态自若,与往日无二。 如今也是因她有了身孕,不需要再亲自服侍,这是宫里所有地位高些的有孕嫔妃待遇,绯心也并不是特殊的一个。直到他们一道入了内堂,只留汪成海和绣灵几个远远地帘外伺候,云曦这才扶正了她的肩,半弯着腰瞅着她的脸。 绯心让他瞅得不自在,一时抬眼,见他正冲着她笑,简直可以说是笑得勾魂夺魄,分外地撩人。她不由得也笑了,轻声道:“真是有了。”那话像是她这会子都不信一样。其实他能明白,说的就是八月十五他打趣她的事,他点头:“真让我说中了!” “何必跪到外头去?弄得我不由自主要配合你。”云曦眼睛亮亮的,此时看起来星光璀灿,声音也变得有点瓮瓮的,像是含着块糖一样。 “接驾本来就是礼数,皇上没下旨,臣妾自然要跪迎。”绯心也笑,不过刚才他开了金口,以后跪礼皆免那便不同。她了解太后的心思,四年没白伺候。太后再不能把持后宫也是太后,为她作脸也就是对她的尊重。至少表现得不那么张扬,太后心里舒服,大家都舒服。那她的孩子,也能平安一些。 他笑了笑,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揽过她来,去摸她的肚子,平平的,但他有点迫不及待,恨不得能让这肚皮马上吹气一样鼓起来:“冯意昌怎么说?” “不是很好。”绯心说这个的时候也是笑的,云曦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有点泛疼。 冯太医在宫里好几十年,医术是第一流的,做人自然比医术还要高明一层!当着太后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喜。 但对着绯心不一样,好多话还是先垫一下好些。他打从皇上指他专门照顾绯心的身体他就明白得很,贵妃在皇上眼里不一样。那么这个孩子也就格外地金贵,若是话起得晚了,到时他自己一条命可算是到了头了!太医说起来风光,实则哪天不是刀尖上活命?知道的越多,就越是难熬。他已经风烛残年,可不愿意临老再挨刀。 他一早已经跟绯心实说,这孩子不稳当。因绯心的虚寒逼宫,气血不畅,供养之地不好,这根苗自然不稳。当然他话说得圆滑,虽然胎不稳,但他必会竭力而为。绯心是明白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证明她的身子有起色。能得了胎,就是证据。也说明冯太医的确有妙手,既然如此,这人用得。 “不管好不好,也得保着。”云曦抚了抚她的肩,“别以为他丑话先兜了底,我就能便宜了他!老头子有年头了,如今老命还惜得如此。这会子说这种不痛快的就不怕了?” 绯心笑着:“说难听话是得罪主子,但他有功在前,借术而为。就是得罪了,主子也要用他。但这难听话不说,虽一时可安。一旦失了龙胎可就半点用处也没了!”她轻语,“他如此说,若真能保得,是他的功!若保不得,是他料事如神。想必以后还得指他!他都成了精了,哪里再用吓他?” 他轻嗔:“你把心思都用在断识人心了,整日家再想这些可真没好处。”他见她欲开口便补充道,“至少这些时日不要想了。”说着,揽着她往床边去,“该歇了,好生歇一阵子。” “臣妾再会断识人心,也不及皇上。臣妾陪皇上下棋总是输得一塌糊涂。”绯心任他揽着,一直躺进薄被里。如今进了九月,重阳将至。便是南方,夜风也微有些簌意。 “下棋你输,别的地方你可没输过。”他搂过她来,轻声哼着,似睡非睡的样子,“况且你我这盘棋,我算是瞧明白了。八成还是我输!” 绯心听了不由看他,见他闭了眼,索性也不言语了。一会便觉得泛迷糊,他一回来,绯心就觉得安生起来。 如今两人不像以前那样没话可说,但两人也不是那种千言万语恨不得诉之不尽。不过就是随便说几句,但她就是觉得安生。而且他味道很清新,笑容很明媚,怀抱很温柔。当然他怀抱温柔只限此时,以前绯心认为他是没有这个优点的。特别是他不管不顾的时候,那时他在绯心眼里就像戏里演的妖怪!这种极端恶劣的形容词绯心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罢了,而且还不敢多想。怕哪天让他逼得受不了自己喊出来! 但此时绯心觉得他现在优点又多了一样,由此更感激孩子的到来。她觉得这样是最好的,他陪在她的身边,但也不能折腾她!她自己想想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太贪心了。其实如今她心里最完美的生活就是,后宫交给她打理,她得个好名声。他时常可以来瞧瞧她,但不要时常来折腾她!有一两个子女,多一点也可以。她可帮他管束那些姐妹,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去当他的好皇帝!跟她以前设想的最美好差不多,不过多了一样,他可以时常来瞧瞧她! 云曦垂眼看着她,缩在他怀里像只小猫。此时眼闭着,长睫毛像蝶翼,嘴唇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呢? 重阳节后,九月十五大驾起,各省官员并当地亲贵送驾直至江都,皇上御驾回銮。皇上九月初六返回淮安,得知贵妃有了身孕之后。便免除贵妃一切省跪之礼,次日诸官员向圣上道喜,龙颜大悦,于重阳节赐宴以庆。 乐正一家听了这信儿,一扫之前因被迫将小女儿嫁至奉顺的丧气,走了个不争气的,至少还有一个顶梁柱在!重阳节举家跑到宗庙里烧香,以求先人保佑贵妃可以母子平安,最好能一举得男! 大驾至江都之时是已经是十月初,继而换水路原路返回。结果绯心从十月中旬开始,有了剧烈的孕期反应,加上北方开始起秋凉,逆风而行,时又起浪,大轮速度不但比来时慢了,也比来时要稍晃了些许。弄得绯心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加上本来她身体就弱,七月初的时候又大病过一场。如此一来,更是劳损加剧,至十一月初的时候,她便时觉腹痛。冯太医的面色也越加地深沉凝重。绯心自己心里有数,有孕的喜还未尽,已经悲从中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宫里传来飞书喜报,俊嫔莫梓蓉于十月十五产下皇子。太后听了喜上眉梢,这个可是宣平朝的皇长子啊!云曦表面上如故,接受随行臣工拜贺。 但绯心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对此绯心有点奇怪,打从俊嫔有孕开始,云曦虽然也表现出喜悦,但绯心总觉得他有点烦躁。因这一路上,其实每月宫里都会来常报。除了禀告一些政事外,还有就是从内宫来的一些常务。德妃时常会加奏俊嫔的情况,并且向皇上请示。当中时不时还挟点对皇上的思念之类的,写得很含蓄。 但云曦基本上将这种常报就直接扔给她看,自己只瞧一些政务。每每她向他提起,他也就淡淡地应句知道了。根本对俊嫔的胎情是好是坏漠不关心!不但不关心,到后来甚至给绯心一种这胎一直好好的让他觉得很烦似的。 其实从俊嫔家世而言,她父亲莫岭是筑仪堂的侍郎,官居三品。家里兄弟都是从文,分别在宣律院和奉上馆领职,家族都世居京城永安。从小她也是按照一个宫妃的标准进行教育,和灵嫔都是一期入宫,封为五嫔之一。 以她的家世而言,封个嫔算是合适。而以家族在朝中的地位而言,一直也都是不温不火,不好不坏的中庸。她父亲为官清廉,常闭门谢客,不参与党派之争。家里到现在还住在京城拐八廊的旧宅里,乡里有田,一早已经放给宗族远亲来种。 而俊嫔这个人进宫以后,也可以说是安分守己。并不过分去争宠,她有一手好厨艺,听说八大菜系皆有涉及,更会做一些道地的京城小吃。皇上当初就是因为她手艺好,为此没事老去她那一饱口福。虽然俊嫔一向与那几位同期入宫的走得比较近,但华美人出事的时候,绯心查过,她并未参与半分。对于灵嫔的那些手段也并不知情。 照理说,这样一个人算是安全的。就算她身居高位,想来也不会对朝中产生多大的影响。而且她现在不过是个嫔,就算有了皇长子,也不可能一下窜到后位上去。封个夫人,甚至封妃都并不过分。对一直不合的司徒,司马两党。对于那文华兴华之争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波动。皇上依旧可以掌持平衡,以正常而言,他该大肆欢庆,放心享受父子之情才对。 除非皇上怀疑这个孩子的出处?更不可能了,混淆龙裔是要灭九族的,别说俊嫔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机会,她乐正绯心管理后宫也不是个吃干饭的。 突然绯心脑子一激,除非……皇上认为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皇上其实并不是针对这个孩子,也没有针对俊嫔的意思。只是在皇上心里,这孩子不该这个时候有。但孩子什么时候有,也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呀!又或者,他认为自己可以控制,但却失了策? 以皇上的缜密细致,从不是胡乱想当然的人。他既然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必然是有一套可控的方法。那方法究竟是什么,绯心想不出。但很显然,俊嫔是漏网之鱼。那么,皇上对她的漠不关心甚至有些烦恼的态度就可以解释了。 但凡事总有理由,子嗣关乎皇家根本。若是说皇上的动机是希望自己断子绝孙,那简直可以说是滑天下之大稽。除非皇上是疯了,不然是断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这事越是细想,绯心那种莫明的害怕就越是往脑里蹿,不亚于他那时时转换的自称。的确,南巡一行对绯心来说,让她本身有了极大的变化。她了解到,皇上心里也是有情的,对她同样也是有情。当他不自称“朕”的时候,心中的情分就少了权谋而多了温存。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也不再只是君臣,而有了夫妻的温绵。 这些她懂了,以前是她太过狭隘,总认为世上那些所谓郎情妾意都是编出来诳人的。但当他顾着她的体面,抛开自己的身份去替她一点点地刨土的时候。她真的懂了!当她病入膏肓,生死难料的时候,他会抱着她哭。虽然她未亲见,但她可以体会。真的是懂了!因为懂,所以可以看懂他有时生气的原因,所以会拔脚去追而不是一味地躲避。也正是因为懂了,当他爬墙跑到她家里,虽然很不合体统,但她心里也甜蜜。更是因为懂了,当他说起相类的经历,并且欷觑情怀的压抑之时,她也觉得感同身受,并且真心实意地想要将这份情感保护起来。让他在宫里的时候,也能不掩藏,不压抑,真正达到皇上与云曦的合二为一,不用时时魂魄游移。 但是这些,都是与他有别的女人并不冲突。只要那些女人不影响到后宫的平衡,她并不介意将她们当做姐妹来疼爱照顾,尽量不会让她们委屈。 绯心还记得在家里那晚,他曾说的话,他说,一起下一盘“无子棋”。赌是她能安定他的心,还是他令她臣服。她当然会让他安心,让他心里的情怀可以释放又不会成为帝业的阻碍。虽然这代表她将不断斗争直至断了这口气,但她并不介意也不畏惧。而她必会向他臣服,因为她是最忠的。无论是忠于国家还是忠于他,她都要成为最最忠诚的表率。这棋开盘他已经稳赢不输,但他却依旧说自己八成输了。或者说,是她真的一知半解,抑或者,皇上此番自有高妙她实是难猜出? 最近绯心身上难受得很,但脑子该用还得用。如今也没上岸。上岸还要再走十来天,进了京就已经十一月了,临着太后的千秋节也快到了,估计回去正赶上俊嫔的儿子满月,接着又是皇上的万寿。然后又该过年……这一档又一档子的事情,再一想德妃林雪清,这半年估计她也怄得够戗,日后怕是与她的关系难回到当初。 云曦进了中舱,眼见她歪在榻上睁着眼睛望天,连他打正面过来都没瞧见。就知道她又想事想得出神,他伸手一握她的手腕。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往她身边一坐,眼见她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心里就烦躁得要命,他突然伸手搂过她来。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这太折腾人了,看那冯意昌也没那个本事。与其这样,不如……”他竟有点说不下去,一时微顿了一下,补充一句,“你莫误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要这一个。只是受不了一块肉在这里折腾你的小命!”他知道她心重得很,忍不住要补上一句。 绯心眼泪都快下来了,低声道:“臣妾知道皇上是体恤臣妾,但臣妾实是想保着。”她咬牙说着,直觉每个字都在咬她的肉。母子连心,就算现在还只是一块肉,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哪怕有一丝丝的机会她也要保。 云曦抱紧她,眼微微地眯起来:“你若真是想要一个孩子作傍,眼下就有,用不着拿命去拼,等以后好了,再生也不迟。” 绯心的眼一下瞪圆了,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出来。看着他的表情,手都有些打战:“皇上!”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突然笑了一下:“你怕什么?有我在。” 她摇头道:“臣妾不是怕,臣妾是不明白。” 云曦复把她搂过来,这回是陪她一块歪着:“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若真是全能明白了。估计是我闭眼……” 绯心吓得欲挣扎起来磕头,总算是让他把那句要命的噎回去一半。他笑了笑,面上带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生歇着吧,既然是想保这个胎,也该多保养才是。整日家心事重重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说着让她躺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回宫之后,你暂不用再理事。安心养着便是。” 绯心轻应了一声,最近体劳力尽,刚才又费了半天脑子的确也是累了。便也不再多言语,一会的工夫便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十一月初六,皇上御驾回銮,此径一途经八省六州部,大小城镇共计三十三个,历时五个月零二十天。将至之时,太后懿旨,道因此次南巡已经耗费不少,断不必再为哀家大肆摆贺千秋。绯心明白,其实太后是累了。更重要的是,今年她四十七的寿辰,这数听着不吉利,大肆庆贺她心里不舒服。云曦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于是顺其意愿,道太后南幸之后,感先帝之功德,慨先帝之余思。因此今年千秋万寿,皆革减一半规制,臣工皆道圣明! 回宫之后,皇上集合群臣,将此番南巡的事稍作了一个总结,赏赐了受命留朝的臣工。其实关于这次皇上在平州遭险的事已经传进朝廷,作为央集令右丞的林孝此时是战战兢兢,平州地属南省,但直归央集而管,七省总巡为央集推荐委任。如今在平州搞出一串的事,更闹出围困皇上意图不轨这样的大祸。 那段光祖虽然已经革职抄家,本人押解上京。但这往上三勾两不勾,全都要折腾到央集令这一块来。所以皇上一升殿坐朝,他就已经一背的汗。还好皇上对此事只是淡淡带过,表示这个问题就止于段光祖,不欲再向上追究。这自然是帝王的驭臣之策,虽然之前央集令整个班子也为此事议过,但也着实是噤若寒蝉一把。主要是现在央集跟京畿实是不太对付,架不住有人在皇上身边煽风点火,更何况,那个左含青还是亲自侍驾南去的。 朝里的事暂且不说,如今京城已经入了冬,他们刚至永安的时候便赶上雪。绯心乘辇进到后宫的时候,眼见触目银团,雪飘如烟,因不是最冷之时,纵落得密但至地难存,一片湿泞。但树上屋上倒覆了一层白,雪很是急,迷迷蒙蒙的像是起了大雾般的。 绯心早在道上已经换了大毛衣服,加上南方暖北方寒,如今一径行来,觉得季错之间格外明显,越发惧凉起来。但却觉得空气十分清新,树仍带绿意,并不萧索,可见前一阵京里还算是暖,晚菊繁盛,覆雪仍娇。让她瞧了十分地喜欢,一时突然觉得,纵是淮安再好,到底这里才是她的家! 但就绯心一回后宫,已经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本来以为,这半年她陪着出去,以林雪清的个性,就算不拿冷脸对着她,肯定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热情了。毕竟之前,她满以为可以陪同南下,还拉着绯心一道想跟皇上说。结果绯心不肯买她这个面子,不但不买,最后反倒捞着个独侍君王的绝大恩惠。换了是哪个,也要把绯心恨到骨头里。 但这回算是绯心想错了,雪清简直三月桃花脸,春意融融笑语盈盈。绯心这边刚进了掬慧宫歇下,雪清便领着一众嫔妃前来探看。一来恭喜绯心怀了龙裔,二来问候她此行劳累,三来更是赞了她如何在随侍之时奋勇护主,智勇双全,简直说得像是有如亲见。把绯心夸成旷古绝今一等一的忠贤之人,听得绯心是晕头转向。 绯心歪在暖床上,烘着手炉,身上披着翻毛的毯,脸上淡妆微染,虽是心里觉得诡异,但脸上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如今俊嫔刚得了子,正在宫里月期养着没来。宁华夫人早已经幽居不再见人,自是见不着面。余了不过是和嫔,吴,陈以及其他的几位美人。剩下的,虽是跟着德妃一并而来,但因身份所限,容不得她们入内殿。 和嫔几个本来就跟绯心没什么交情,一时说些套话,见贵妃懒懒的,心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稍立了立便起身告退。只得德妃一脸春风地与她玩笑。 “姐姐这次好福气,到底是南方水土养人,瞧姐姐越发水灵晶透了。”雪清笑吟吟地坐在床边,双眼含了春露一般的,“如今姐姐怀了龙胎,一应事都有妹妹照管,可不能再操劳了。不然,妹妹心里可实在是过不去的。” “还是妹妹体恤,我正忖着说想偷一阵子懒。但又觉得最近妹妹操劳得太过了,心里也很过意不去。”绯心正有此意,最近她胎不稳当,这事情皇上一直瞒着外头。所以回来的时候她也想趁势找个机会脱身,省得顶风太劲惹人眼红。所以一听雪清这样说,马上伸手握着她的手,轻声说着。 “哟,瞅姐姐这手凉的。快捂着!”雪清忙把她的手往被里一送,“这回一趟,也的确是瘦了不少。妹妹这哪里算是操劳的,比不了姐姐一指甲。如今也该歇了,不能再烦着姐姐说话。明儿妹妹再来瞧姐姐。”说着,她便站起了身,摆驾回宫了。 绣灵和常福一直把她送出掬慧宫这才回转,眼见如今德妃劲头有点古怪,一时便问绣彩:“这半年宫里都怎么样了?” “也没什么,每日不过就是领着奴才照看照看。只是月前德妃打发人来,那会子俊嫔娘娘快生了,来人道,德妃想给俊嫔娘娘写个福帖,去年娘娘送她的好得很,可巧又一时翻不着。便来问问这里有没有现成的帖子,拿了给德妃娘娘去描。”绣彩听了说,“别的也没什么事情。” “这东西找人写了便是,何必非到这里来找?”绣灵脑子转了转,道,“之后你给了吗?” “我也懒怠找,就打发人往御药房随便找个惯会写字的,弄了一个交差完事。”绣彩早知道自己家主子对德妃不是真心,哪里管她那些。 常福本来也听得微蹙了眉,听她这么说缓了一下:“没事找碴子的,如此最好不过。如今主子有了龙胎,可得一万把小心。” “这我还不省得吗?”绣彩笑笑,“小安子前一阵也说呢,如今咱家娘娘不在家,这门户还是妥当些好。省得让人拿着漏错,再摊派到主子头上没意思。” “算你有些长进。”绣灵听了扬眉,也不再多话,忙着进来打发绯心。一会子冯太医要过来,加上宫里上上下下空了半年,她也打算好好理一理。瞅着这半年德妃也没什么动静,但怎么这态度有些怪。这帮人跟着绯心久了,最是敏感的。德妃要是甩个脸倒也正常,偏是这样热乎乎的。 一时常福笑笑:“我估摸着,德妃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咱家主子今时不同往日了,独伴圣驾南巡,又救驾有功。主子如今已经是贵妃了,再封那还能是什么呀?要我说,她这样也对,也该识时务些。当初没有本事陪着一道去,如今就该认了才是。” “你少上形儿了!还惦着司掌局大总管的位子呢吧?”绣灵白了他一眼,“你也别太得意了,娘娘讲话,举凡世事,必出有因。哪里就认了?”说着,也不理他,径自就去忙自己的事去。其实她心里也有几分是这样想,但又总觉得这样那德妃便安心低头也不太像她。索性也不管这些,先打发了绯心是正经。 该章节已被锁定 《宫》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过宠引嫉凶星至 德妃打前一天晚上在宴上闹了一起,惹得皇上怒斥了一顿之后,第二天就摞了挑子。诸事不理,闭宫不出,举凡有报事的人来全打出去。接着便自请上奏,跟皇上说自己失了仪雅,无颜管理后宫诸事,自罚月俸,自领禁足思过。太后一早就大撒手什么都不管,如此绯心便请旨重掌后宫,皇上没说什么,两边皆都准奏。 绯心虽然有些诧异德妃脾气见长,变起脸来开始浑不吝地耍小性子。但她此时请旨掌宫包括皇上答应得痛快都有一个原因,便是两人都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快到头了。 绯心阴虚不固,宫血不足,难以固胎培气。这在怀孕初始已经知晓,只是她一直心存一线希望,不愿意早早放弃。但随之日久,自体日虚,胎日异常。胎儿在腹中反成母害,将她日益损耗。冯太医前几日已经斗胆言明,此胎再保下去,怕是对贵妃大大不利。 云曦明白冯太医敢豁了老命说这样的话,说明这个胎再耗下去怕是对绯心有危险。他不想再继续冒险,便与绯心商量了再三,她实是想泼命接着保下去,但她心里也明白,如今虚寒之气不散,对胎儿的成长其实没半点好处。便是生下来,怕也是个短命难济的。她纵是痛得心绞,也咬牙忍了。 云曦让冯太医准备准备,调一调贵妃的身子,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孩子拿了。他其实本就有心找机会让绯心此时出来重掌后宫,他要把绯心流产这件事,扩大成为一件贤妃为帝操劳至疲,呕心沥血直至胎掉的感人事迹! 云曦是个事事都能利用的人,就算是一个已经走到头的胎儿,也要将其利用成为推绯心登上皇后之位的踏脚石基。 绯心一直无子,所以不足以立后。就算代为教养皇长子,但毕竟不是她所出。但若她能有些事作保,至少在“德”上,她已经绰绰有余。这个孩子没了,其实是好坏参半。怀孕至少证明,贵妃不是不会生。等到调至可孕健康婴儿的时候,那时她升位便顺理成章。 如今德妃闹成这样,正好给他一个理由。后宫不能无人掌持,所以绯心重新管理后宫,两天以后俊嫔莫梓容升为静华夫人,移居祥安宫。皇长子赐名启,改牒册为贵妃之子。 十二月初六晌午,贵妃在掬慧宫与众司院太监掌事安排万寿大典事宜之时晕厥倒地,晚时掬慧宫大恸,贵妃所孕之胎因返京之时劳顿,回宫之后劳累不休,未能保住而流产。皇上听闻大惊,立时赶往掬慧宫抚慰贵妃。 次日,皇上为贵妃改懿字封号,加赐皇后仪驾,一应规制,皆与皇后同等。同时令静华夫人暂领后宫事,以让贵妃安心休养。 静华夫人日日探看,亲服药石,贵妃深为感动,两宫日益情深。皇上深感欣慰,加赏静华夫人领红围金绣,紫燕金顶仪仗,领妃月禄。 一直默默无名的俊嫔,如今一举成为后宫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后宫之中一向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川流,从来不缺缤纷。 自打贵妃陪圣上南巡之后,荣极一时,无人可出其右。更因皇上回来以后,一改后宫雨露均沾的旧例,日日与贵妃厮守。她有孕之后,根本不能侍君,皇上偏就只瞧着也乐意,生不将后宫诸妃放在眼里。如今贵妃流产,皇上更是眼中再无旁人,每日便是有事难往后宫也打发人来问个三四遍,生怕她再有半点闪失。贵妃也一改往日作风,欣然接受。 如今新上位的静华夫人,以及一早举报司掌局有功的郑奉媛等都是贵妃的附庸,贵妃独占圣宠她们只当瞧不见。德妃索性闭门不出,和嫔孤掌难鸣,陈吴双美人微言轻,太后早就不问后宫事。如此一来,后宫倒也没有醋浪横生的事情发生。 但朝中却不是很太平,倒不是因为皇上独宠贵妃引得外臣非议,他们到没有多事到这个地步。而是皇上打南巡回来,就有一些朝中新秀开始搞些事端。打皇上临行之前,兴华阁便已经兴风作浪,要将文华阁驱出内廷。一帮文人吵得不可开交。待皇上归来,现任大司马,东临王楚净河便上疏,痛陈时下三司之局的种种弊端,首先上表请辞大司马一职,其门下各路将军,当中包括灵嫔之父纷纷响应。另有央集令林孝,会同其门生子弟也相附和,与一帮守旧老臣在朝上闹得鸡飞狗跳。几次三番演出什么朝臣披发撞柱的戏码! 皇上自十六岁亲政以来,这六七年一直中规中矩,固守祖宗训诫。但如今,他提拔上来的一些新秀渐渐坐大,不将老臣放在眼里,时时摩擦不少。如今居然斗胆到要罢废三司旧制,重组内阁,直将一帮守旧老臣个个气得肝裂胆碎,吹胡子瞪眼,几次跑进内宫求见太后,请太后主持大局! 太后虽没表任何态度,一副吃斋的样子。但她这种中立的态度无疑是壮了旧臣的胆,没两天,便闹出宣律院右侍郎在外以言词无礼,冒犯天威,触动旧律的罪责将土兴州下文典下狱论罪,不待林孝请旨,已经将其诛于永安城梅花市! 这事掀起朝中大波,虽然死的是个文典,但宣律院如此杀鸡儆猴摆明就是给林孝难看。给林孝难看就是给皇上难看,让他知道旧典不可违,祖宗之律绝不能动摇! 所以打从一入十二月,朝堂上闹得沸反盈天,云曦深知一派新党现在难成事,守旧派态度坚决。此时他纵是着急也断不能明显偏帮,以免朝中动荡。虽然朝上事烦,但他一入后宫就半点不带出这种颜色,只与绯心静处求安。 绯心虽不过问朝中的事,但她密罗的关系网哪能让她半点未觉。她早知皇上励精图治,有心开创一番事业。此次南下,更了解民生之重。如今三司权力太大,基本上是将皇上架空,个中环节弊大于利,而许多高职基本都属于只拿钱不用办事的,朝廷每年要空耗数十万之巨以养这些高官。皇上若想有一番作为,打掉一个阮氏还远远不够,必要重新建立一套政治班子,重整朝臣,才能开创宣平之盛。 而这当中,太后就是关键。太后与先帝时期的肱股之臣关系良好,他们因为侍奉先帝,所以对太后颇为尊重。太后在某种意义上是先帝的精神代表。如果太后不肯支持皇上,那这帮老臣也难动摇。杀是一个方法,但不能只用这一个方法,当恩威并施,才能让人心服口服。况且这班老臣并非是不忠无义之党,而是守旧。若大肆诛杀先帝良臣,只会影响皇上的威信和声誉。 绯心知道皇上烦恼,但皇上不提,她也绝不会主动引他愁烦。况且朝上的事也并非是她一个女人可以谈论的。所以最近她一直卖力讨好太后,虽然她了解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指望太后能对她有什么改观。但总归是越发地和顺,只希望能让皇上少点障碍。 云曦何尝不了解她的心思,但见她每日强撑着往太后那里服侍,更是加倍赔着小心,到处寻些奇花异草讨太后的欢心。他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他知道此时她将这份心思放在这里,已经全然都是为他! 十二月一入,举国都忙碌起来,年节气氛越加地浓烈。腊八一过,加上万寿节,紧着便是小年,除夕。后宫之中没一日得闲,因着皇上大驾归来不久,所以今年不打算往行宫去。一切都是在宫里准备,因着近了年底,皇上也不想再闹出事来,所以将一应尖锐难决的朝议都压而不动。 万寿节时,宫里无比热闹,因着去年有大司马阮丹青的事影响了众人的心情。今年虽然贵妃也流产了,但所幸之前有个皇长子出世给宫里添了喜庆。加上今年瞿峡完工,南省再不必因水患而忧烦,这两件喜事也足以冲淡了贵妃流产之事。所以这一阵子,宫里还是披红挂彩,格外地喜庆。 绯心因着流产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上南去又劳顿了一起,最近又老陪着太后左右侍奉,所以虽是荣宠至极,但气色却比往昔差了许多。万寿之时,一些相应的排场又省不得,免不了要劳筋动骨。虽然说在宫里,出门便有人抬,不需她动手动脚,但捺不住心力半分不能少用,实是弄得越发地瘦弱起来。云曦是瞅在眼里,痛在心上,恨不得将她捂在怀里养个一年半载才好。 万寿节过,便紧着是过年大典,全国是因着这两节连一起格外高了兴。加上年底诸事可结,总算能痛快休整。这段时间静华夫人难掌得住事,少不得三天两头地来找绯心拿主意。所以绯心实际上也闲不得,不过想着这段时间挺过去便罢,待得正月里,皇上也能安生几日。如此一想,让她心里也透着些欢喜。 正月大典一过,宫里大的排场也就算是都得收,余的都不过是哪宫哪院的关系好,再相互间走动走动,过过小宴。但这样也算踏实下来,正月里头几天没什么事,云曦也不必坐朝,不过是有事便去,无事便早早回来。如此,他与绯心相处的时间也多了一点。 虽然打从十一月初回来,至现在,他但凡往后宫来,便必要与她相聚。但多时都是坐一会便往前头去,也没太多时间玩乐消遣。加上绯心身子一直不好,特别是打从十二月初流产之后,加上她十分地畏寒,越发地怯弱起来。况且这一个来月,绯心一直心里很是负疚。他期待这个孩子由来已久,却是她的身体不争气,偏是好不容易怀一个还保不得。最后还是要他来圆场撑面,替她打掩不说还要借此捧抬她的德行。他心里难过不亚于她,而她却半点难助得他!云曦实是瞧着心里疼得慌,手底下也越发轻柔起来。 这天畅心园的梅花开得极好,云曦瞧她气色不错,便带着她往这边来,着丹青馆的夫子给她绘常服像。 绯心今天穿着红色绣金凤的宽袖袍,领口围着赤狐围领,袖口袍摆双襟都是赤狐毛。她本来就白,如今衬着满园的雪,越发显得脸晶莹起来,她今天为了衬服,上了红彩梅花妆,额前有六瓣梅花,两眼绘金彩格外明媚。云曦着紫色金线绣盘龙袍,围黑貂领围,腰间系黑金盘绒绦,瞅着她盛装的样子,笑道:“都说了是常服像,你现在穿得倒像是朝服般,要不要朕换身衣服来衬你?” “不敢。”绯心也笑,“臣妾可是头一回能跟皇上一道入画,自然要打扮得光彩些。” 云曦瞅她笑眼弯弯的样子,突然因她随口这句有些恸了起来。她还真是头一回跟他入画,难怪她今天激动得很,妆都艳了几分。一时他伸手兜过她来,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觉得她整具身子空了一圈:“等到春天桃花开的时候,你再穿那彩锦的衣服来。咱们画一个春景图常服像!”他说着弯了腰,凑在她耳边,“等你封后的时候,到时再画一幅帝后游园图。” 绯心听得面红如血,加上他的气息弄得她耳朵痒。她微缩了脸,岔开话题低声道:“皇上觉得臣妾穿彩锦失仪,臣妾把那些衣裳都赏人了。” “朕什么时候说你失仪了?”他挑着眼,“那个好得很,做得也巧。怎么又赏人了?一身也没留下吗?” 绯心的眼都瞪圆了,瞅着他,觉得他这失忆症得的真是可以。去年春天,她穿一身彩锦的衣服,结果在德妃那让他撞上。他二话不说一碗茶倒她一身,害得她脸面丢尽。回去便将新裁的那几身全赏奴才了。如今又提起那衣裳好,那彩锦星平州两年才能弄来一批,她哪还有? 他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半天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一时有些尴尬起来,突然掐她的腰:“你,你自找的。”他居然也结巴了,让绯心觉得奇怪,一时不由得凑近了些。两人此时以殿楼作景,梅花相衬,正坐在一个大座上,弄得对面绘像的夫子越发不抬半点眼。 云曦觉得她气若兰芬,微睨了眼:“你再贴,再贴朕要动手了。” 绯心霎时醒转,马上缩了回去。微瞄了一眼对面画画的几个人,其实他们不需要这样一直坐着任画,只是这里景好得很,加上边上有炉熏着也不冷,四周有楼隔了风,两人一时懒得动,便坐在这里等他们画成。 他一把兜紧她,眼里带着戏谑:“谁让你有了好样儿不先来给朕瞧,何止一碗茶过去?当时都想扯烂那身衣裳!回去你打发人再往库里寻寻去,估摸着还有,到时裁些新鲜式样,至春季的时候正好上身。” 绯心微咧着嘴看他,什么逻辑?她何时见他没好样儿了?是他见天挑三拣四嫌她这难看那难看的。但她见他那笑里含情的样子,一时便说:“其实那个也太艳,便是暗色的弄出来也花俏得很,臣妾也不太喜欢。” “朕喜欢。”他口接得快,“不过你得先来让朕瞧了。” 她眉毛跳了两跳,吁了口气道:“臣妾记得便是了。” 一时画呈上来,一共有三幅,云曦和她一道看。绯心眼见,碧瓦金阕,雕梁绣柱,红梅傲雪分外灼人。但画中的人更让她看得心中生起暖融,两人并排而坐,暗紫深红,龙凤相耀,眉目栩栩。将这份相处之温竟跃然纸上,烙在她的心里。 云曦指着其中一幅道:“这个是谁画的?”绯心一时凑眼看去,吓了一跳,这张画得实是大胆,画里绯心微微偏身倚着云曦,他微侧身,垂目看她。两人的袖子交叠在一起,那时其实他们的手是缠在一处的。她一时脸臊,还不待她开口。远远的屏围后已经有一个青灰袍服的官员跪倒:“回皇,皇上,是,是微,微臣画的。” “画得很好,加赏。”云曦瞄了他一眼,笑起来,“回来把名册报上来。”说着他复看绯心,她怔然间看到他的笑意。一时间明了,只有那个人,敢把他们昭然的情意记录下来。他已经不愿意再避人,但丹青的夫子又焉敢添情减威?只勾勒眉眼,不敢加半点情怀。那人虽然张狂,但却至性。而此时此地,他就是需要一个至性的画手,来记录他们的点滴!他要的不是一幅普通的常服像,要的是,华服金阙之下,还能拥有此情的云曦与绯心。 一会两人起了身,慢慢往倚华楼里踱去,这里有个画阁,存了不少名家的字画,还有一些先帝及历任帝王的丹青手迹。云曦拉着她慢慢浏览,一时看她的样子更有了兴致:“朕来画你吧?”他笑着,“你帮朕研墨。” 绯心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便想起那年在御花园的旧事来。看到雪清帮他研墨时的样子,那不是跟现在一样吗?她当时还很羡慕,想着若有一日可以与他相处也能如此得宜,至少不用战战兢兢就是最好。但此时场景一换,却突然有些涩然。莫明地就有了许多酸楚的味道,此情此境,他又能持续多久? 他终是一个皇帝,如今虽然日日守着她,但总归不是她一个人的。况且长此下去,便是无人敢说,到底是对他没什么好处。再说便是天下的女人,也没有几个能长留夫君只在自己身边的理。所以这般一想,那点子莫明的乐极生悲也就散了七八。 他看着她的表情,两人有时太通透,她一颦一笑,他总是能敏感觉察当中的不同。如今眼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便是不相信朕,也该再过阵子起疑。这会子你想什么?” 云曦把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微是一痛,忙着要缩,他一把执住:“也不知你是不信朕,还是不信你自己。” 他这话敲在她心上,一时抬眼看他:“皇上也相信,这世上有不移之情?便是臣妾再不复此时……”绯心一时噤口,怪了,她脱口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垂眼看着她:“等到你跟朕一道闭了眼,咱们就都信了。”说着,他伸手抱住她,“此时,便是诅咒发誓,也都是废话!” 绯心的脸贴着他的袍子,凉凉的,但怀抱很温暖。其实他说的是大实话,有或者没有,经历了才有见证。她又何必在此时心戚戚,以后不管他对哪个是真是假,至少此时此刻对她是真。至于变或者不变,都不是他或者她能说了算的。她入得这里,此生便要在这里。夺权也好,夺他的心也好,她总不会随便倒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听他低低地笑:“你又起了什么斗志了?” 绯心面红,总是让他瞧得透透有时也不好。她挣扎了一下:“皇上还画不画了?” “当然画!”云曦说着松开她,“你研墨吧,朕润润笔。好久没动了,都有些手生。”他活动了下手腕,看着她两鬓垂下的发缕,突然又起了性,扯过来绕在手指上。 滑软而带着馨香,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二话不说拿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就绕。绯心吓了一跳,眼见他那样生是要往死疙瘩里绕。她忙着伸手去捞,嘴里叫着:“皇上别闹,一会子弄成疙瘩解不开。” “你不是有本事解吗?”他看她一眼,两人的头发都是极长,特别是她的,耳鬓那缕掏出来垂下直到腰底。他扯过来三绕两绕,两人头发尾就绕成了一个疙瘩,放下来也不碍事,但就不能离远了。 绯心傻眼了,他手上动作极快,等绯心再去摸的时候下头已经成了一个小毛球。她一碰脑子一激,再加上他刚才那句话,让她一下便又想起一档子事来。有回他们头发也绕一起了,结果她好不容易解开他还急了眼,骂她一顿就走了。把她给委屈得不知怎么是好!这种点滴真是越追越是往前,让她的心越发狂跳起来。 云曦瞅了她一眼:“你这回再解试试,看朕不收拾你!” 她垂头握着小毛球,喃喃道:“那怎么办?” “又没碍着你,你管它呢?”他说着一努嘴,“快点研墨。一会手又僵了。”他生是拿绕头发当活动手腕,脸上又带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绯心一脸无奈,执了袖立在他边上乖乖地给他研墨。两缕头发到梢上成一个小球,所以一动两缕一起动,一抖便一起抖。忽忽悠悠地荡来摆去,一如两人扯也扯不断,分也是难分的情怀! 绯心瞅着他弯腰执笔的样子,本来想效仿一下雪清凑过去歪着,但她一这样想就有点发僵,到底少了人家的自然。努了半天劲也没敢,只顾伸手捞着袍袖,另只手在替他研墨。一时看他几笔便勾勒出形,看了一会,她突然道:“皇上,过几日也到别处走动走动才好。” 云曦知道她什么意思,眼凝了一下:“大节下的,别招朕不痛快啊!这才几日,你就怕了?” “臣妾倒不是怕。”绯心吞吐了一下,小心赔着笑脸,“皇上要想用人,不得先……”她瞅着他眼神不善,一时怕他又说她手伸得长。 云曦知道她指的是林雪清,如今借着她老子在前头跟那帮老腐朽对着干。这边给他的女儿来了难看,弄得她怄了一个多月没冒头。那林家的女人是要进宫侍奉太后的,回来再给林孝吹了枕头风。虽说林雪清自己怄小性儿省了他的事,让他前一阵推助绯心很是方便。但当下也动不得她,就算要动,也得等新政出了台再说。 但他就烦绯心见天给他安排女人,拿他当权益交易品。有时甚至让他觉得他是那……,反正这样一想心里就犯恶心,一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少管,腿长在朕身上,愿意哪去就哪去!” 绯心缩了一下头,没敢言语。过了一会,又嘀咕:“皇上去略坐坐也行,不用非得……” 他一听突然扭头看她,盯得她直毛。云曦盯了她半晌,扬唇一笑:“你吃醋啊?” 绯心愣了一下,一时回不过闷来:“臣妾哪里吃醋了?” “那你非提醒朕?你管朕是去那坐一坐还是躺一躺呢?”云曦笑得越发诡异起来,话却说得格外失了分寸。绯心尴尬得很,一时手也失了劲,墨点子都甩出来两滴。 绯心憋了半晌,低语:“臣妾自幼秉执女训之德,深知何为侍君之道理,断然不敢有……” “得了得了。”他一听她又开始条条框框,扬了扬眉毛,突然凑过去说,“朕也觉得该去了,她折腾这么久也该消停了。”她刚预备点头,他越发凑得近了,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过朕不打算去坐坐,光坐坐没意思,反正你这么长时间也没养利索,朕也该去去火气。” “皇上,皇上做主就好。”绯心听他话说得浮浪得很,也不好辩驳,吭哧半天,手底下越发用力。突然“哗”的一下,一大片墨飞溅起来,云曦眼一睨,手快地一把拽着她往后退。噼里啪啦的墨点子染了一桌子,眼瞅那画也糟踏了。 绯心都傻了,拿着墨石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云曦眼见她袖子上都沾了两滴,笑得快直不起腰,一时扯得她那缕头发都半扬起来,格外地可笑。绯心脸色紫涨,满心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吃醋,但现在他那样她是真有些臊了。一时傻站在那,喃喃问:“皇,皇上还,还画不画了?” 他笑得都快不行了,指着画上的她说:“看,绯心脸黑了!”绯心立在那,微咧着嘴,也不知该哭还是笑,反正脸真的开始发黑了。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至少表面是一团和气。绯心的身体经过正月里的调养也渐渐有了起色,皇上正月里去瞧了瞧雪清,虽然当时他跟绯心逗闷子的时候话说得很浮,但到底还是只略坐了坐。 雪清眼见皇上肯亲自去俯就,自然没有傻到继续耍性子。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拿了以前的绯心当榜样,也开始规三矩四起来,再不肯像以往那样跟云曦那里起腻。云曦眼见她也守了规矩,正好省了他的麻烦。就是俯就了几句话便借机脱了身,接着又往新晋的静华夫人那去瞅了瞅,省得宫里言语。 正月将过的时候,皇上又开始忙碌,雪清渐渐理事,但也不大与绯心来往。绯心知道她心里郁闷难消,若是现在再忙着亲近反倒让她更不痛快。索性也就冷一冷,平日里该走的应酬还是照旧,有事了照样让静华夫人与雪清商议。静华夫人有点子怕她,总归是前事结了怨。绯心知道这事惟有皇上出马才管用,便让云曦往中间做个和事老,二月二的时候在后宫起了宴,一大堆人一起吃了饭,皇上赏了雪清新鲜玩艺,直道前阵子德妃也劳累了,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如此雪清也算是前事不计,旧事不提了。 三月初皇上要往东郊春围,去年和前年都因往行宫去便给春围罢了。因今年没往行宫去,便照例开围。二月里居安府并行务属就开始安排一应事宜,并点随行官员。因前一阵子新老臣工在朝堂上闹得乱哄哄,皇上自有驭臣之策,这次两班人马的首脑都跟着同去,算是安抚一下双方的情绪。年节两班闹出的事,也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哪边也没特别地打压。 云曦在权术方面是极有耐心的,他知道时机不对的时候操之过急只会有相反的效果。去年秋天,他借着南巡之际,亲自去看了南省的武子。归京之后,除了乐正瑛之外,又带回来七八号人,安插到不同的部门任职。 云曦眼见绯心身子渐好,这回本来也想带着绯心一道去,见见平原草场,也能舒展一下心情。但又一想,绯心不惯劳顿,加上骑马飞箭之类的东西她也没半点兴趣。况且打从十一月回来,她接连受赏加仪,加上他一直敷衍后宫,已经引得人人见嫉。虽然后宫里没起什么大动静,但他也深刻了解,凡事做得太过也不行,到时她在后宫里搞得人人喊打,便是她再八面玲珑也难应付。他倒是一时尽情开怀,但也得想着她的立场。 三月初十,皇上起驾东郊春围。绯心深知这些时日她太过锋劲,众人纵不言语也都不是瞎子。皇上态度转变明显,太后就算现在什么也不管,也再难对她有改观。但她实在是想帮皇上过这一关,可是当下绯心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太过谄媚只会更让太后反感,但冷着这样下去,又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所以这几日绯心依然故我,一切工夫都做得仔细妥当没半点错,至于其他也都如常并未太过去竭力迎合太后。不过就是司掌局那边她先压了压,回来这几个月并未急着让常福上位。 这天绯心正在偏殿摆弄香料,这些年来,侍弄香料花草成了她的习惯,也成了她宁神静气的一种手段。宫人都是各忙各的,大家都了解贵妃的脾性,并不扰她的清静。绯心正拿小铜炉浇花,一时听得边上有人说话的声音,她静了一会。突然开口道:“绣灵!” 外殿那里马上静了下来,一会绣灵便应声而来。绯心放下手里的东西道:“今天绣彩又没当班?” 绣灵听了一噤,绯心见她面有难色,知道她一向与绣彩亲近有心护着。绯心扬了扬眉:“你有话便说,再吞吞吐吐的,本宫要拿当值本子来瞧了。” 绣灵听了忙跪下道:“娘娘,奴婢实是不敢隐瞒娘娘。今天一早便没瞅见她人,昨儿晚上瞅她心事重重的。奴婢问她也不说,不知是不是家里来了什么信儿,让她添了烦恼。” 绯心忖了一下,低语:“昨儿她当值的时候,往哪里去了?” “昨儿不过是做些跑腿的工夫,也没什么事发生。”绣灵回着,绯心知道最近皇上冷落诸宫,这几日她便拿些掬慧宫的玩意与各宫共享。昨天绣彩倒是出去了一趟,但不多时便回来了。绣灵想了想,这两天绣彩是有点不对头。昨天晚上就双眼发直,也不知有什么事。 今天一上午没瞧见她的影子,刚才忍不住抱怨了两句。贵妃耳尖,一下听到了。让她也有些悔,绣彩一直跟她不错,实是不想因这事引得她挨了罚。 绯心想了想,没说什么,让她下去忙自己的。遂又把常福叫了来,问这些天常安都做什么。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太监,常福不在的时候才跟着绯心身边,这几天绯心稳着人,把常福一直叫到身边不总让他出去走动,常安自是心里明白,最近也没往宫外走,但他得在外头打点一下掬慧宫各房奴才的事,并不常往内殿里来。 常福一听,忙细细把自己所知全告诉绯心,得知这两日常安并未出掬慧宫。绯心正忖间,忽然有人来报,道寿春宫的大太监莫成勇带了人往这边来了! 绯心一听,不敢怠慢。忙着起身往正殿来,她刚走到门口便见莫成勇由十几个太监簇拥着进来,人群之中俨然见绣彩正在其中,直把绣灵和常福惊得一愣。 莫成勇一见绯心也不施礼,拉步一站,拂尘一抖:“贵妃娘娘,奴才奉太后口谕要来娘娘这里取一样东西,恕奴才无礼了!”说着,微一抬手,边上几个太监急拥而入,搡着绣彩便往后殿而去! 莫成勇奉太后谕而来,当然不用对着贵妃客气。加上去年四月之时,因绯心彻查司掌局的事,把他从司掌局大总管的位子上拉下来,如今他逮到机会,更是半点不留情面。眼见一众人都被他突然来到闷了一棍,一时面上得色顿显。一边暗道太后高明一边指使着太监横冲而入。 当时绣灵,常福并掬慧宫的人有心要拦,但眼见贵妃一动不动,对方又来势汹汹,又道奉太后谕,一时也都愣住不动。 绯心一瞬间有些发闷,但眼见绣彩神色慌乱,眼神根本不敢看她。一时心里微微一凝,脑子里瞬间把这几个月的事滤了一遍。这工夫,众人已经拥进内殿而去,绯心静了一下,开口:“不知太后要索取何物?何必劳公公大驾,通报本宫一声,本宫自当亲送过去。” “不敢,奴才也是有命在身。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海量汪涵。奴才冲撞之处,自当向太后领罪。”莫成勇微微躬身,眼睨着四周,“太后老人家要的东西,一会子娘娘瞧见便明白。” 绯心微微一笑,眼见边上几个奴才都让唬得一脸木然,突然开口叫:“小安子,还不快些给公公看茶?”她叫的不是常福和绣灵,而是常安。但常安并不在身边,甚至不在正殿之内。作为一个掌事,他此时居然没进来听差。 常福一时不觉,听得绯心叫这才反应过来。瞅着绣灵面面相觑之间,忽然听外头又有报,一个小太监打着滚地跑来,连跌了几跤摔在宫门前,一脸惨青,哆嗦着报:“娘娘,常……常……常公公吊死了!” 这一声直炸得绣灵头皮都麻了,常福更是一脸土灰。绯心听得心里猛地一震,眼见莫成勇一脸淡淡,眼中犹带笑意。这一会子的工夫,听得一阵脚步声,刚拥进去的太监已经回来,捧着一样东西向着莫成勇,绯心眼一扫,顿时心如明镜,那正是林雪清的母亲当初送给她的一块黄玉! 绣灵一见这东西,眼瞳猛地一缩,瞪着绣彩忍不住尖叫出声:“绣彩你!” 绣彩一脸绝望之色,双眼已经散了神光,此时让一众太监押着根本动弹不得。她根本不敢看绯心,哆嗦着唇刚要说话。莫成勇已经先她一步开口:“如今东西已经寻得,娘娘自是明白该如何向太后回禀。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说着,他一撩拂尘,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绣彩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回头瞅了一眼殿内众人,突然喉间发出一声凄吼。这声音惊得绣灵打了一个哆嗦,常福脸色变得惨青,但他反应得算快。眼见人都走个没影,忙一把揪起刚才报常安死讯的小太监:“他吊在哪了?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咬着牙,揪着小太监一阵乱摇。 “就,就,在配廊道,道,拐院的杂物房里。”小太监被他捏得快吐了白沫子,尖声叫着,“奴,奴才刚去打,打扫,瞅,瞅见的!” 绣灵灰着一张脸看了看绯心的表情,忽然跪了下来,劈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娘娘,是奴婢误事,不该昨日让她往外头去!不该……”她说着落下泪来,绯心的事他们几个知道得最是清楚。那东西一露,绣灵已经反应过来。常安突然自尽,绣彩带人搜宫。这二人的结局,也便是她与常福的结局。 知道太多,若不能与主子同荣,必成主子陪葬!她有这种觉悟,所以当她决定辅佐绯心的时候,她就不顾一切地希望绯心可以长盛不倒,她早就不想出宫了,宫外的一切对她而言陌生而让她恐惧。而想留在宫中,就要眼尖心明,为主子出多少力要看自己敢投入多少。当她决定成为绯心的鹰犬之时,就连同自己的性命全付奉上!所以她此时流泪,不仅是恨绣彩,也是哀自己末路将至! 绣灵心里明白得很,太后突然发难,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选在皇上离宫出围的时间段,已经足以说明,太后根本不准备再给贵妃任何机会。她要这小小玉佩,而这东西,是贵妃借此向外臣联络索取钱财的证据。单凭这个当然不足以成事,但加上绣彩这个人证,还有林雪清这个当事人,贵妃就百口莫辩! 想来那林雪清实在是够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根本就是拿林家大小向贵妃宣战!难怪贵妃这几天不让常安在外招摇,就是不想再招惹得旁人言语激怒德妃。但是晚了,怕是德妃早在留守的时候便起了心要与贵妃鱼死网破。常安非要选在太后令人来的时候自尽,怕也是太后找人暗做的,这畏罪自尽的口实又要算到贵妃的头上!他们行事如此缜密,竟是半点风声不露。越是这般,越能了解,贵妃此次万难翻身。 绣灵又是悔又是恨,又是哀又是绝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奋力撮合皇上与贵妃,志让贵妃博得头筹一举登天。却是不知,皇上心性一起,贵妃便水深火热。多少嫉妒的眼睛,时时刻刻将她逼盯。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重重。众人又如何肯容她直上青云?恨的是,绣彩没有觉悟,一被逼威,便反口噬主,拖累大家不得好死。哀绝的是,此事怕是太后要大作文章,必会赶在皇上回宫之前将贵妃处置。到时掬慧宫上下,无一幸免!烈火烹油,荣极必衰的道理,如今让她真切感受了个通透! 宫中自是步步险境,时时刀锋。贵妃以前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如今一朝尽丧。他们这些奴才,全将生死系于贵妃之身,富贵如浮云一场,到头全是痴梦。 绣灵能想到的,绯心当然可以想到。林雪清果然是进宜了,表面上看是鱼死网破,林家如今也断难讨好。不过实际上,她走太后这条路,已经为林家作了保。看来她这阵闭宫不出,表面是在使性子,其实在暗自筹谋以避绯心的耳目。至于绣彩和常安,这几个月想来必不太平,是她最近陷入情怀之中不能自拔也怪不得旁人。便是这几天绣彩不出去此时也难逃,是她太不谨慎了! 莫成勇这一闷棍,倒是让她静了下来。如今玉已经落在太后手里,她是不知林雪清向太后说了什么。不过显然跟那二十万两银子脱不了关系!如今皇上不在,太后突然发难,以太后的个性,没有十成把握断不会如此。绯心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更了解太后的手段。她从小便精于计算步步为营,就算让人逼到尽头,她也懂得权衡利害和筹谋,只是如今她还能筹谋什么呢?绯心静了一会,突然扬起一丝淡笑来。 “你哭什么?”绯心扫一眼绣灵,轻哼一声,“闭宫门,你和常福随本宫进来。”绯心说着便往偏殿走,常福眼见绯心一脸平静,并不着急前往太后那里去解释。如今只得一块玉罢了,她要是紧着去说一说,许是还能拖一阵子。她这般如此,倒像是不关她的事一样。常福腿都软了一半,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常安的尸首,忙着打发人闭宫门,留下几个掌得住事的太监看住。自己跟着绣灵亟亟地随着绯心往偏殿去。 “娘娘,唯今只得……”常福见绯心坐在椅上双眼有些发直,小心地开口道,“娘娘还是往寿春宫去一趟,与太后讲明才是。” “太后从不做贸然之举,如今本宫追着过去要说什么?难不成要说她老人家受人蒙蔽,安心要拿本宫作法?”绯心笑笑,“本宫心里自有成算。若你们想保得自家,听凭本宫吩咐照办便可。” 绣灵一听跪倒在地:“娘娘,奴婢刚才并非是……” “不怕吗”绯心越发平静下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若说不怕,愿与本宫生死与共,倒是让本宫笑话了!” 二人都噤口不语,与其说贵妃会谋算,不如说是看透了人心。人情冷暖,孰假孰真,她心里自然明了。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本宫从来不惧一个死字,以往是为声名所累,不能轻易言死。如今本宫倒不求声名,只求……”绯心微微眯了眼睛,却把话咽了回去。转过话头道,“小福子你去取纸笔,本宫要留书。”她瞅常福面色惨灰跪着不动,一时笑笑:“本宫不是留绝笔,不过是留点证据罢了!” “什么?”两人都傻了眼了,此时更是糊涂,根本闹不清绯心究竟想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绣灵你过来,本宫吩咐你几句话。”说着绯心向她招手。常福起身去拿笔墨,绣灵一时凑上前去。 绯心轻言慢语,绣灵听得有如五雷轰顶,眼见绯心轻笑一如当初,让她泪眼娑婆竟是不断摇头。终是一下跪倒:“娘娘,如此又是何必?” “你们跟了本宫五年,便当做是本宫最后赏赐。”绯心淡淡笑着,“本宫是没本事保这掬慧宫上来,今晚便让小福子向太后去禀告,晚了你便是说什么太后也不会放过你。你只消照此去说,本宫保你们暂且无事!至于以后,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绣灵看着绯心,淡淡红衣,妆如天成,青丝柔挽,浅笑含情。她不明白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不仅是为了保她和常福这两个奴才。 这五年,绣灵由一个普通掌事升为掌宫,身家比低阶的妃嫔都要丰厚。这是她的赌命荣华,贵妃从不欠她的,纵使有朝日因贵妃而身死,怪也只能怪她倚错了大树。她比贵妃年长近十岁,宫里风浪见得多,但此时,她越发看不懂贵妃了。贵妃竟是何样的女子?她如今又求的是什么? 绯心跟以往一样,淡淡的懒懒的,便是笑也带了三分的慵意,她自有她的华丽,如今也有人识得她心底的天真。如此便是无憾! 寿春宫内殿暖阁,此时春意融融,殿外阳光明耀,外头桃李竞芬格外妖娆。虽已经春至,但乍暖还寒。暖阁内犹未撤去火笼,熏得极是暖。太后阮星华坐在大座上,两侧是雕花屏围,她拢着袖,身上还披了一件围毛的氅袍。此时她凤眼微垂,虽然屋内极暖,但她仍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冷,是因她极度的愤怒! 她盯着跪在座下的绯心,今天绯心居然穿了蓝色缀银丝的袍裙,她竟又着蓝色,为阮慧生前最爱。让星华看得眼里生刀,生是将她的火冲到极点! “哀家自问待你不薄。”星华许久开口,她自十几岁入宫,至今三十年有余。纵横宫闱,见多阴谋诡算。纵是她再怒不可遏,终能自持。 如今暖阁四下无人,外头全是她的心腹。便是此时,她也没有放纵情怀,但声音却有些微微地发抖,“辅你登上高位,保你平步青云。却不曾想,哀家养了一条毒蛇在身边!” 腊月初八,德妃林雪清借往寿春宫食粥之机,向太后密报,说贵妃曾借高位之便,于宣平十五年春末。也就是那年采选之后,向林家索要银两。前两次不过索要白银千余用做她后宫周转,至秋时,因雪清小产后宫一团混乱之际,她竟狮子大开口,向林家索银二十万两!贵妃声称可以打点宗堂,唆摆皇上令雪清为妃。雪清失子之余,惧受迫害,又年轻不懂事,认定贵妃宠冠后宫有这个本事。竟然向家里传递消息,措筹银两交与贵妃,后来雪清果然封为德妃,从此对贵妃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这事太后听了非常吃惊,但她并未当时采取行动向贵妃问话。星华一直不动有以下两个原因,其一,如今贵妃得蒙圣宠,皇上对她爱护有嘉。她是过来人,南巡之时皇上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明白十分。回来之后,皇上眼神慕爱再不避人,此时动贵妃等于明着跟皇上过不去。其二,雪清此事也做得不怎么光彩,况且她隔了快两年咬出来。其心星华哪有不知的道理?这事说白了,是林雪清嫉妒绯心独宠,不惜把这事说出来,明摆着拼着自伤也要治办贵妃。但她没那个本事,便引来借星华的手。 星华并不笨,况且她一向也看不上林雪清。哪里肯让一个小丫头随便弄来当枪头使?所以,就算林雪清说得绘声绘色,又道当时家里给贵妃以玉为凭,足以当做证据。星华不过是听了听,什么也没表示便让她去了。 但这事星华后来又是细想,觉得并非如此简单。乐正绯心家资丰厚,娘家在南省可谓富甲一方,她根本不缺花用。入宫以后,所有用度皆出自官家内库,只进不出。她领贵妃月俸,与一品大员的官俸相当。一年折算下来也有数千两的进账,加上皇上赏赐以及娘家贴补,就算她要钱打点笼络人心,也犯不上冒险向一个外臣要如此巨款!说她先向林家拿个几千两周转还是可以理解,但后来居然胆肥至此,实是有违她一向小心谨慎的本性!除非——有人在她身后指使,而这个指使的人,当然就是皇上! 若这笔钱落在皇上的手里,皇上的动机就让星华有些毛骨悚然了。论时间,贵妃索要银两之时,那时除了雪清小产,之前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皇上废后,还有一件,就是大司马阮丹青暴毙!如果不是因这两件事推动在前,星华根本不会去动雪清腹中的胎儿。 如此前后一连起来,星华便如坐针毡。南巡之前,贵妃突然牵出司掌局的事,向皇上请旨与居安府彻查司掌局。因当时有几名低阶妃嫔举报,如此才将司掌大总管,同时也是她寿春宫大总管莫成勇罢任。 司掌局可谓后宫内府的咽喉,底下各司部掌控后宫大小内需事宜。星华开始只是觉得,贵妃此举是要完全控制后宫,从此内府调配她可以随时参详。但如今往之前林家的事一连,星华觉得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如此,或者是想瞒隐前事!若真是这样,那这二十万两就绝非只是贪污和联拢外臣这么简单! 本来她根本不想管德妃和贵妃争宠的事,任她们狗咬狗自己坐山看大戏。反正贵妃再贪,要的也是林家的钱关她阮星华何事?她坐在太后的高位屹而不倒,足保后半生荣华享乐便罢。但此时一旦联系上阮丹青,她便没那么淡定了。 第二十三章 弃卒之计泣血残 星华在后宫风吹雨打三十来年,就算没了父兄在朝中坐镇,她照样有太后尊威。所以打从腊月底至今,一直暗查贵妃。贵妃如今沉迷与皇上儿女情长,也没了往日的耳聪目明。加上她与皇上如此,早就引得后宫醋海生波,虽然她是一只小狐狸,要抄她的底没那么容易,但也不是难于登天。 星华暗自令人先查了绯心身边几个得意的奴才,绣灵父母双亡难以控制,常福自幼入宫早无亲眷。倒是绣彩还有一家子住在直隶,她找人拿了绣彩一家拘扣上京,直接以绣彩为突破口。二十万两的事她不是很清楚,但玉的事她倒是知道,如此对阮星华已经足够。 她便借着皇上春围之际,突然引人搜宫,故意将绣彩扣住展于绯心面前,引她自乱阵脚。就算到时拿不到实据,对着皇上她也有话讲。 果不其然,当晚她宫中的最得意的一个奴才常福便慌了神魂。常福一向在宫里拜高踩低,是有名的墙头草。当晚便找了机会脱出掬慧宫向星华密报,但这一密报,险没让星华吐血三升,怒极攻心! 二十万两,果然是打点阴司的拘魂钱,二十万两,要的是她父亲阮丹青的一条命!乐正绯心,这个毒如蛇蝎的女人。她惯会阳奉阴违,她居然胆敢如此,连皇上都让她蒙在了鼓里。她将此事不动声色地转到皇上头上,引得星华直到前几日还怀疑是皇上指使!贵妃谋杀朝臣在前,索要巨款补空在后,如今还独宠后宫,她的歹毒心肠,阴谋层出不穷无人能出其右!让星华眼见她便恨不得将她乱棍打死! “前年三月,你故意走漏皇上往行宫路线。令林雪清提前册封,借此向林家卖人情。可有此事?”星华见她跪而不语,慢慢扶座而起,盯着她问。 “当时太后不满臣妾只将吴嫔引居别苑,臣妾心中惶恐。所以不得以先让德妃入宫,借此转移太后视线。”绯心沉声应着。 “很好,那你是怪哀家操掌后宫,随意判人生死了?”星华冷笑,面上添了三分戾色。 “臣妾不敢。”绯心趴地磕头,“臣妾于太后面前不过微尘,安敢责怪太后?” “至五月,你先后向林家索银三千两,可有此事?”星华继续问着。 “臣妾耗费过巨,娘家远在淮安。所以不得以向外臣借钱周转!” “借?何曾还过?”太后冷笑,“至十一月,你又向林家索银,这次的借口居然是帮助林雪清登上妃位,索要二十万两。此事可是事实!” 绯心一听,忙俯身颤声说:“臣妾当时偶然听闻皇上有意封妃,一时贪婪起性。想那林雪清必会受诱,肯花这个钱。所以……” “这钱你用在何处?二十万两,堆起来能砌房了!你可知道,本朝一品大员年俸几何?”阮星华一脚踏下来,正踩在绯心的手上,痛得她全身乱抖。她强忍着没缩手,冷汗已经冒了一头:“臣妾自知罪无可恕,但实是不敢有瞒,臣妾并未收到此笔款项。况且臣妾便是收了,也得使人外头去兑换,二十万两,臣妾岂不是要让人兑百十趟才拿得回?恳请太后明察,林家最后只给了臣妾两万有余,断不曾给二十万!” “你当然没收到这么多,你把余钱用来封口了!”星华抬起脚来,却是一脚踹到她的肩侧,直把绯心踢得歪倒在地。她盯着绯心满脸泪痕,咬牙切齿:“你没想到吧?你的奴才昨天向哀家密报,你如何传递,如何查访大司马的行踪,如何买凶!你知道皇上与大司马在朝上屡有冲突,皇上心里烦闷。便借此机动手,离间哀家与皇上母子之情。既而借贵妃掌后宫之便,皇上对你心有怜惜诸事都先知会于你,便向林家索银以填补你巨大亏空。再借机掌管司掌局,瞒隐此事!连哀家和皇上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好大的本事!” 乐正绯心在宫中经营人脉,加上掬慧宫陈设奢华。娘家远在淮安周济缓慢,所以她一直联拢外臣,意图将父亲调任北上。当时兵司以及央集事宜,全是阮家嫡系一脉做主。她表面上丝毫不替家里张罗,对着太后的时候也绝口不提。但暗地里不时拉拢三司的人!这些,有常福送来的往来书信为实,当中有她给林孝的书信。但可惜,林孝当时在央集令非常不得志,根本帮不上她的忙。 她便迁怒阮氏,一直伺机而动。借着皇上与阮氏锋尖相对之时,买通江湖之人暗杀阮丹青。她是贵妃,经营人脉无所不通,手伸到兴华阁文华阁并不奇怪,想查阮丹青每日行踪也不算难。她家里经商起家,宗族等人早年游走江湖多识豪侠!她一早起谋,借着让家里帮她找些什么奇花异木,从而传递一些消息更有可能。 阮丹青暴毙之后,皇上当然要借机提拔新秀,巩固自己的班底,对阮丹青暴死之事当然不会大力追查。她就可以借着这股风避过风头,同时把众人视线转移到皇上身上。因为阮丹青一死,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皇上。星华自然只会怀疑是皇上所为,加上那时皇上废后。太后阮星华惧林家借雪清上位,忙中出错,其实是帮了这毒妇的忙。害得星华与皇上嫌隙日深,母子之情猜忌之下越加凉薄。 皇上是星华一手养大,虽不是亲生却犹胜亲生。阮丹青一直待皇上更胜至亲,虽然他权势滔天,但从无反意。当初阮丹青暴死,星华痛彻至极,怀疑皇上不顾往日情分,让她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虽然哀荣至极,但人成枯骨,她为人子女,唯有眼睁睁看着。要她如何不痛,又如何不心寒?雪清所怀也是皇上的骨肉,她一时怒急攻心,不加筹措做了蠢事,让他们母子情离。 原来都是这个狠毒妇人,从中弄鬼取益!想这两年来的点滴,皇上恭奉有嘉,每日定省从不遗落,极尽孝道,问暖嘘寒承欢膝下。让星华更是双目冲血,泪泣不绝! 星华在宫里三十年,从未动手打过人,她身份尊贵,根本犯不着亲自惩治。如今眼见杀父仇人,恨不得一脚脚把她活活踢死。但她毕竟见过大风浪,所以踹了一脚之后便强压怒火。眼见绯心鬓发散乱,一脸死灰,冷言道:“你没想到吧?你给林孝的密信会落在哀家的手里。你养的奴才,最后让你自食恶果!” 绯心浑身发抖,眼中泪流不止。但她不是恐惧,是兴奋地发抖!这是她乐正绯心,赢的最漂亮的一仗! 是啊,这信是她昨天刚写的。太后向林孝求证,林孝纵知是无中生有也会认。因为他要扶自己的女儿上位,他恨不得绯心再多一条罪! 绯心看透了人心,她了解此时太后的心情。太后恨她入骨,却对皇上悔而生慈!谁会在这个时候还要向自己的身上扣罪呢?她乐正绯心会,因为这次她所求的不是全身而退,更不是声名。她要弃卒保帅,她要让太后与皇上前嫌尽释,她要帮皇上过这一关。 只要有了太后的支持,固旧的老臣自然要买太后的面子,尊奉太后就是尊奉先帝。皇上打开全新政局就不需要再长期苦战! 她已经不能再挽回太后的信任,更不可能再让太后喜欢。就算二十万两的事太后忍了,林家投注至此哪会轻易罢休?若是直接捅到朝上,便不仅仅是皇家丑闻这么简单。锦泰律法,贪钱至巨者是连坐的大罪!到时皇上该如何处置?而皇上与太后之间更会因她,成了太后心中不能拔去的刺。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不管她做什么,在太后眼里,都是贪婪成性,朝云暮雨的反复小人。 她绝不能让皇上左右为难,既然她已经退无可退,不如索性再抹黑更抹黑。更何况,现在还有林家在帮她,在帮她把她抹得更黑。能利用的全利用,她的关系网,如今用来绑死自己,彻底让皇上撇个干净。从今以后,是太后欠皇上的! 太后要用常福和绣灵当人证,他们两个暂时可安。这件事太后不会宣扬,宣扬出去只会令皇家蒙羞。贵妃谋杀大司马,传出去便是全国的大笑话!能征善战的大司马,战功赫赫的大司马,竟然让后宫的贵妃随便找人杀了,太后当然丢不起这个人,锦泰宣平的皇室,更丢不起这个人! 三月十七太后令人搜宫,三月十八日贵妃往太后处请安,结果至晚才归。三月十九日,贵妃又前往请安,这次竟至夜才归。至三月二十日,突然传来贵妃染疾的消息。太后懿旨令太医会诊,同时通告各宫,贵妃疾病来势汹汹,为防有染,各宫不要前往探视。这几天宫里气氛诡异,连静华夫人事先也没收到任何风声。突然一下就说贵妃重病了,弄得各宫都人心惶惶却不敢言语。 太后这几天是气得不轻,十七日当夜,她接到常福的密报之后。连夜使人秘密出宫寻林孝求证书信是否属实,林孝当即承认,并说当初贵妃以帮助雪清入宫这个恩情要挟,要他将贵妃的父亲乐正寞调至北方任职。但因林孝当时在央集并不得志,无力助她。贵妃便向他一再索钱,并要他搭桥联络兵司各部以疏通关系。 星华是一晚上都没合上眼:林孝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他陷害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况且林家给贵妃钱这档子事,若是雪清自己不捅出来,根本无人愿意提。便是林孝,当时太后使人问他,他也是吞吞吐吐不愿意多言。他越是这样,太后就越觉得这事是真。因贵妃把雪清弄进宫,但林家却不能给她好处,贵妃以此为挟,反复要钱,林家也只有哑巴吞的份。林雪清醋海生毒意,办事不经大脑。但星华因此翻出这么大一桩旧案来,让她真是一夜白了头! 三月十八贵妃请安之时,太后便逼问贵妃。结果贵妃因常福这个心腹的出卖再无力辩驳。虽然她拒不承认,但星华心里已经有了底。当天把绣灵也拘下了,绣灵一见常福已经充了人证,知道再瞒下去也再无生机,索性将所知一切尽吐。星华气得是眼红如血,恨不得将乐正满门屠尽,为她父亲报仇! 但星华知道,此事她断不能张扬。其一,林家在朝中有头有脸,又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这事捅出去,林家先要受牵连,等于拆了皇上的台。如今想来,是她对不住皇上。如何还愿意因此事再连累他?其二,贵妃贪婪成性,索钱至巨,这种事是皇家没脸。堂堂宣平朝的一个贵妃,居然贪到向外臣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当年是星华一手将贵妃选出来放在皇上身边,如今出了这种事,还是皇上要蒙羞。其三,买凶暗杀朝中大员,这件事可就不得了,这株连下来,就不仅仅是贵妃一家承担的事。往上追,人是太后破格提拔的,往下论,林家等于间接提供了堵嘴的银款。以致提供消息的文华阁兴华阁,包括当时过手的九门侍卫。乐正绯心这个小娼妇,如今竟拉出数百号的人给她陪葬。所谓法不责众,更何况对朝中动荡太巨,实是不妥至极! 所以星华至十九日将贵妃拘留在寿春宫,对外说是留着陪她说话,实则是让她写下认罪文书。至二十日,便说贵妃染疾,先将她软禁。将绯心宫中大小奴才全部换上寿春宫的人,将常福,绣灵,绣彩拘押在寿春宫。从而再一面加强搜罗证据,一面飞信快马通报皇上,以便皇上回来再行论处。 她之所以决定快马通报,是她辗转想过,这事虽然她痛但痛不过皇上。是她一手将乐正绯心送到他的身边,是她想通过这个女人从而安插耳目。是她自私的动机,害了皇上!如果是一年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先将绯心处决。但是现在,皇上心中如何之痛,她当然明白。南巡之行,他为了乐正绯心可谓不顾一切。如今,要他看清这个女人,岂不摧碎他的心肝?星华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百情顿生。二十日说贵妃染疾,其实她也病倒在榻。 皇上二十三日飞骑回京,没设仪驾,只带几名轻骑亲信昼夜驰骋而归!他接到太后的密信之时,有如五雷轰顶!他万没想到,春围几天竟出了这样的巨变!他更无法接受的是,绯心居然不等他回来就先行认罪,竟将阮丹青之死也揽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根本是有心要把自己整死,她深知银两之事败露之后,林家不会善罢甘休,为求自保一定会将所有事全推向她。至时就算捅上朝堂,林家也是受胁迫的受害者。况且林孝现在要助他维新,此人这时倒台,等于让他先失臂膀。她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此全担了此事,从而助他与太后关系得以修补,不但得以修补,根本更胜从前!不仅如此,林家悸于此事,必会前赴后继甘为犬马。到时他推行新法,将会如虎添翼! 乐正绯心,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弃卒保帅这一招她曾用过,想不到如今她竟更用得如此彻底!云曦接到信后便呕了血,吓得汪成海等人不知如何是好。谁也不知信上写了什么,竟引得皇上如此。云曦当时便勒令返京,根本不待任何人准备,径自便跨马而奔。 这一路上,云曦只觉脑中轰鸣不绝,这一记闷棍打得他是五内俱碎。脑中层叠所映的,全是她的脸。一张张地罗叠,一张张地散开又聚拢!最爱声名的乐正绯心,最虚伪的她。如今她的声名呢?一旦认了这样的罪,她的声名该成如何地狼藉?他明白了,她是把她的声名交给他了。他们太像了,都是施恩望报的人。如今她给他最大的恩惠,然后要求他回报。他欠她的,便要利用皇帝的身份,修好的母子之情,对她的情意。尽最大可能地维护她的身后名!太后不会将此事张扬,只会秘而不宣地处置。到时她依旧可以有好名声,他也会保全乐正一家的荣华。她最后一计,简直算足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狂奔一夜,云曦的眸子里已经只剩霜雪,但他的人却平静下来,其实他不是平静,他心里狂乱疯涛,但表面上他已经完全平静了。这一夜的奔跑,考验了他内心受压能力的最大限度,他想了无数过往,原来这二十来年的记忆,最清晰的竟然全是她! 入宫之后,云曦已经平静到了可怕的程度。汪成海这一路险没跟着他跑死,如今见他越来越冷静,心里却越发地恐惧起来。云曦径自往掬慧宫去,因着掬慧宫离中廷更近一些。 绯心正在彩芳殿里枯坐,手里端着一杯水。如今这里,再无半个熟悉的奴才。莫成勇受了太后吩咐带人来暂理掬慧宫,他知道绯心到了头,便有心出以前的怨气,在宫里若想整死人有时根本不需要棍棒加身。这两天茶饭无人管,衣衾无人理。所谓墙倒众人推就是这个道理,绯心一应之物他们全要点算,中间也不知克扣了多少去。不过两三日的工夫,真把绯心折腾得跟个痨病鬼一般。 绯心也无所谓,将死之人还管什么茶饭,但她便是将死,也不肯蓬头垢面仪态不整,此时依旧淡妆精致,长发绾整。这几天她是收不到任何消息的,也不知常福和绣灵绣彩如何。不过她明白,太后这会子不会处理他们,要留着他们当人证。至于以后,若皇上还惦着与她之间的情分,自然会给他们一条生路,若是皇上因此事震怒,她也无可奈何。震怒,他一定会。她了解他,这事来得突然,她没与他商量便自作了主张。以他的脾气,一定会怒!但她不后悔这样做,她只能这样做。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水是冷的,她轻轻晃着杯正待要喝。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忙乱,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她微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一花,云曦凝着一双眼大步向她而来,绯心晃了晃身刚要起身。忽然他手一挥,一下将她手里的杯甩飞出去,回身就向着跟进来的莫成勇一脚踢过去,莫成勇根本全无反应,这一脚正踹到他的腹窝里,直把他整个人都踹飞出去,将折屏都推倒几扇,整个人缩在地上蜷着直抽抽!几个跪在折门那迎驾的太监都傻了眼,根本头也不敢抬也没人敢言声半句。 云曦根本看也不看,汪成海伸手招呼人把莫成勇拖出去,连同边上几位全轰出去。云曦踹完莫成勇,转身盯绯心,此时她已经起身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盯着地板。云曦眯了眯眼,伸手就来抓她,几乎是把她给提起来的,单手一抡,她整个人都失了控,让他一路拎着往折屏后头的寝阁里拖去。他一直将她拽到殿内一角狠狠往墙上一摁。绯心双脚都离了地,顾不得身痛如裂,她一眼便看到他一双蕴了狂风暴雨的眸子。简直,像是疯了! “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你死了以后,朕就把你散发覆面,草灰掩口,破席裹尸。一路拖回淮南去!再一个两个,照着你们乐正宗谱把他们全斩首曝市!”云曦捏着她的骨头,像是要把她捏碎一样。这话尖刻刺骨,让绯心冷汗直冒。这两天绯心本就食不果腹,此时让他连拖带揪,猛力一掼,立时开始干呕起来。 他正捏在她的肩琐上,疼得她连连抽气,她伸手去掰他的手,一时左手上的伤便赫然而显!云曦的手哆嗦了一下,突然松了她转身就走。绯心眼冒金星,但她一见他转身竟是反应极快,挣扎着扑过去拦他。她几步踉跄过去,伸手去抓他的衣摆,让他一把甩到一边去。绯心整个人就要扑倒,手足并用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他的腿:“不,不要去!” 云曦垂眼看着她:“放开。”说着,足尖微微地一移,正对着她的胸口。 “不能去!”绯心咬着牙,头发早散乱了,披散了一身。她抬头看着他,她知道他要去哪里,她不能让他去! “你滚开!”云曦突然弓着膝把她半身都拖起来,没去踹她,腿上稍一用力便把她甩到一边去。绯心滚了两滚,再挣扎着起身他已经往殿门而去了。她两眼一黑,手上乱扒也没站起来,觉得嘴里腥咸得要命。她拼命在地上抓了两下,嘴里突然叫着:“云曦,求你别去!”说着,口里的血已经溢了出来,眼泪也跟着而落!不要去太后那里说明一切,帮不了她只会拖累了他!她也说不出这么多话,只是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当时在太后那里流的泪是假的,她一点也不心痛,她当时完全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但现在,她觉得快痛死了! 云曦听到她唤,她在叫他的名字!他心里恨极,偏是身体难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时间觉得人活生生地被扯成两半。他回头看她,见她似目盲一般张着眼却难聚某点,嘴里一团红色,与她面容的惨白相映而触目惊心! 云曦手指直抖,身体又不听话地迈回去拉她,绯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干呕了几下,挣扎着说:“别去,别去!” 云曦将她拖起来,抓着她的头发轻轻笑,眼眶发潮却要落泪:“贵妃好谋略,忠心向主!至诸死地尚能替朕打算,朕自接你这步妙棋。如此贵妃求仁得仁,朕从此也高枕无忧了!” 绯心听着他的话,此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飘在天上。她微微地喘了一口,头皮让他扯得生疼,她伸手去:“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不用拖……” 他凑过头去,低声说:“你是个自作主张的臭棋篓子!”说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她的头发,微微抿了唇喑了嗓,“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她明白他的意思,想点头却再是撑掌不住,一头就栽倒下去。他一伸手托住她,身子一震,眼泪生让她这一倒撞了出来,她明知道他会恨她还要这样做!她明明知道的,浑蛋! 云曦慢慢踱出彩芳殿,外头莫成勇跪在地上,唇边犹有血丝。边上还跪了七八个寿春宫的太监,全都在发抖。云曦扫了他一眼:“你是太后的人,自己滚到太后那领罪去!” 莫成勇不停磕头:“皇上饶了奴才这一回,奴才再也不敢了!”汪成海抖着拂尘,过去又给了他两脚,口里喝着:“让你滚呢,想死不成?”汪成海这是在帮他,毕竟是一年进的宫。虽然服侍不同的主子,但早年间也算有些情分。 这厮跟了太后也有二十年了,怎么的就这样不长眼的?在司掌局刻薄习惯了,竟开始阳奉阴违,把这里人全当成瞎子。贵妃一日没获罪她就是贵妃,便是太后让他看管着也没说让他将贵妃治死!太后都还没动,他先狗仗人势起来了。 汪成海一喝斥,莫成勇有点回过闷来,连滚带爬往外退,一边爬着一边说:“奴才谢皇上恩典!” 云曦径自往外走,上了步辇便往寿春宫去。他心里恨,他脑子里全是绯心,但他现在不能乱。他要接她的残局,接她这步臭棋!他不能让她死,她死了他会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他不要她这样的回报,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她不肯依赖他,她甚至不愿意跟他共度以后的时光。她害怕情感的变迁,不敢面对就用这种方式来烙在他心上! 对,她的确是被逼到这步的,情非得已,但她有法子拖她却不。她明知他会恨她还要做,她还是选择去当最忠心的!他才不成全她,这辈子他跟她耗定了! 星华此时正睡在床上,一时听皇上来了,眼泪当时便落了下来。她虽已经快奔五十,但一直保养极好,像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但这几日,生是让她的两鬓都起了霜白,眉眼也染了沧桑。 阮丹青死的时候,她虽然痛苦但不似如今这般哀绝。因父亲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她知道政治斗争一向如此。但现在,真凶已经查明,却是她一手所造成的。父亲成了刀下鬼,原来是她造的孽!她不能接受的,是内心的自责,这种折磨是她宫闱三十多年生涯里从未经历过的苦痛。而皇上,如今成了她唯一寄托和依靠,她虽是有愧恨,但更加希望他在身边。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扶持相依,皇上才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亲人! 云曦冲进暖阁,星华让人搀着挣扎着坐起来,眼见他扑向床边,星华再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一把抱住他:“是我对不住你!”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没了太后的尊威,如今她只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妇人! 云曦抱住她,强忍着没落泪。他也想大哭,他痛得撕心裂肺,眼见太后如此他心里更痛。江山之下,众情皆抛。真真假假,宫里的人都是虚伪!但他们也是人,也同样有爱有恨,权力当前,谁是谁非呢?他想起在平州东湾子的时候,他随口作的诗。蓝袍赤带困熊虎,龙翔凤展镶金牢!龙翔凤展?如今是龙残凤哀! “儿臣接了母后的密信,才知后宫出了此等事端。不敢片刻有误,急速返回。刚儿臣先去了掬慧宫……”云曦有点说不下去,星华撑着他坐直身子,眼见他满脸疲惫,强忍悲意,心里越发地痛溃。 星华挣扎着打发人先下去,掬慧宫离中廷近些,他怒急攻心定然会先去那里。一时她伸手抚着他的脸:“我也是过来人,又哪里会瞧不出。你对她动了真情,如此我才觉得更难受。我本想直接处置了她,但前思后想,实不想让你我再因此生嫌隙。是我对不住你,凭地把一个祸害弄进来!如今她已经认罪,她手底下的奴才全拘在这里。我不愿意引得人尽皆知天下嘲笑,所以称她病了。” 云曦点头,一滴泪落下来,正跌在星华的手上。她颤抖着,轻轻抚着他的脸:“皇上,你是皇上。你手握天下苍生,拥有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力,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损你半点天威!整件事已经查明,我不准备宣之于众以免有损皇家声誉。拖得几日,便说她病难愈治。我知你心里爱她,如此还给她一个名声,也算是皇上对她的恩典,也对得起皇上这片心意。过去的事过了便罢,这两日我也细想了,到时召林孝进来,跟他女儿一道言明,此事皇上替他遮掩,若他日后生变,到时乐正绯心已死无对证,这二十万两的旧账再与他细算,治他一个抹黑皇室,贪赃枉法的重罪。保证那林孝跟林雪清,再不敢有半点造次!” 绯心懂得逼至死境尚有图谋,太后亦知如何借死人作法,从此让林孝再不敢有半点不忠之念!太后固然悲痛,但她更明白人死不可复生,权谋的顶端,哪个不是赌命? 绯心之所以将伪造书信直指林孝,是她抓住林孝的心理,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况且林孝根本没帮那所谓子虚乌有的调职之事与他本身无害。 但林孝也明白,自家女儿将此事捅出,拼的是以本伤人。而本就在于他身上!他是皇上的重臣,维新派的骨干。皇上此时定要重用他,既然要重用,就不会因为后宫的争端而祸连到他身上。但他同时也明白,拿这件事来赌对他是如何地危险。 但当时太后已经派人查证到他头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二十万两的旧事已经让他女儿捅出来,他不可能反咬自己女儿胡言乱语。但此行便是让太后留了后招,太后不将此事宣众,等于帮他保住林家。而且到时厚葬贵妃,同样也是告诉林孝,贵妃这边已经尘埃落定,从此她入皇家宗庙,不由得任何人再来抹黑。如果他再有异动,二十万两的旧事便可说成是林家借皇商之便贪赃!之所以叫他进宫与女儿相见,也是太后打压之举。 太后自是要除掉舞权谋私的贵妃,同样也不会让从中钻营的德妃取利。最终的利益获得者永远是皇帝,是他们锦泰国! 云曦看着太后,突然站起身跪在地上,星华吓了一跳,忙着伸手去拽他。云曦握着星华的手:“儿臣自三岁起,便陪在母后身边。二十多年从不曾离分!若无母后栽培,儿臣绝无今日。若无大司马相辅,怕是儿臣早就血溅丹阶。” 星华泪流满面,刚待开口。云曦咬着牙,眼眶潮红:“儿臣生母早逝,先帝忙于朝政无暇垂顾。儿臣唯与母后,在宫中相依为命,始之亲恩之贵!儿臣从不敢忘记母后教导,更不敢有负祖宗基业。儿臣更知守悍疆土的责任!若此罪属实,便是儿臣心中再难舍弃也断不能因情误国。” 星华哭出声来,连连点头,却哽难言语。云曦深吸一口气:“自儿臣亲政以来,与大司马之间此消彼长,难免有所冲突。此事太后最清楚,儿臣也不再多言。大司马有辅国之功,更忠心护主,儿臣从未忘记过。” “我也曾劝他,但他性子急烈,总是不肯听。我早知如此下去,他必要惹敌众多,但却实是不能容那……”星华听了,更是泣不成声。 “母后,她若真是诛杀重臣,颠覆朝纲,阴谋不轨,便是儿臣爱若至宝也不能如此了事,定要诛其九族以正国法,更要昭天下以示律例不分贵贱。便是皇亲国戚,也断不能容!”云曦说着滚下泪来,“何以还要替她遮掩?她要挟朝中大员,竟在宫中做起买卖,将母后儿臣都蒙在鼓里。枉儿臣一直信她,实是让儿臣痛彻至极!” “此事全因我而起,若非当年我把她弄进来。也就不会如此!”星华哭着,“阮丹青已死,再大肆戮屠也毫无意义。我在宫里这些年,也算经了些事,如今报仇倒在其次,皇家颜面才更重要!你莫因一时之愤,惹得天下人笑话!” 云曦这一番话,对星华是无形的安慰,皇上便是再爱,终还是与她站在一起。他们才是一体,共同维护锦泰的皇权!她哭了一会渐静了下来,眼见云曦面色灰惨,眼布血丝,更是心疼起来。他如今才痛呢! “这些年,我夹在阮楚之间,这朝上宫里,总是与民间不同。家情国义,总难两全!旧事也不必再提了,至于她,悄自了结了便算了!” 云曦在寿春宫一直待到晚上,母子二人说了许多话,从南巡一直说到云曦幼年时的许多往事。他了解太后的感受,眼见她几日有如苍老十年,让他几次都有冲动向太后言明真相。 其实,太后宁愿相信是他害死阮丹青,也不愿意接受现在这个结果。他与阮丹青有权力上的尖锐冲突,是皇帝与权臣之间的较量。阮丹青死在他的手上,可谓死得其所,但死在一个后宫女人的手上,就有些滑稽。太后更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女人还是由她一手提上来的! 事实上,这个案子查得越深越会漏洞百出。绯心虽然伪造了许多旁证将矛头指向她自己,但其实并不是滴水不漏。他从十岁起便在大司马府安插暗钉,他那时是个孩子,阮丹青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上有太后垂帘,下有大司马辅政,他不过是个穿黄袍的木偶罢了。他一直规规矩矩,一副孩童乖巧模样。今天赏大司马一个木马,明天赏大司马一柄宝剑,大司马嬉笑着领赏。后来就开始赏人,跟他一般的小孩子,说给大司马当贩走,当内管。大司马也收,浑然不当一回事,养在府里,渐渐长大。却不知他孩子的心早已经长大! 稍大些便不赏人了,而是各处搜罗可用之人,反正他也没亲政,时常穿了便服游走直隶。没事便往大司马府里去,在阮丹青眼里,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钱便是一点点这样花出去,不能通过内府,只得他两个兄弟从中周转。他两个兄弟,享有高爵厚禄却无实权,表面上从不过问朝中之事,实际暗地为他培植人手。楚家的天下,如何让阮家来掌?大司马哪里是这样好诛的,若非不是他张狂如此,云曦也不愿意行此策。 太后之所以会相信,并不是她不够缜密,而是绯心料透了她的心罢了!一向小心谨慎的贵妃,处处低调行事不愿意出头的贵妃,爱声名胜过一切的贵妃。她这近五年已经给了太后这样的印象,所以,若非是逼不得已,她为什么要认?最爱钻营的贵妃,又是商家出身,贪婪成性从而生出毒心最是正常不过。所以太后信了!贵妃已经认了,她没必要再深挖,再挖下去,挖的不过是她的心肝!这一仗,贵妃可谓赌得彻底,赢得漂亮!不,其实,是她为他赢得漂亮!却让他的心,输得一干二净! 但他如何能甘心?便是他挨了闷棍全无准备,他也知道如今向太后求情或者说明真相都没有意义!乐正绯心这个浑蛋,给自己布个死局,他就偏要跟她对着干,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云曦知道自己不能说,说了只会加速她的死亡,他与太后的关系将不可能再修补,但是他若是因爱成恨,因怒成狂丧失理智就不一样。 当下,他越是隐忍,越是挣扎,表情越是凄惨,声音越是哑涩,越发扭曲咬牙切齿。太后就觉得越对不起他!这件事太后恨,但作为皇帝的他实际上是受益的。从太后看来,实际上绯心间接替皇上除掉政敌,至于贪钱,世上贪官污吏也不少。光这宫里,就没几个真是清白的!但就算受益,也无法忍受一个妃嫔暗自弄鬼作此等颠覆朝堂之事!一边是爱,一边又恨,两相一加,皇上便有些失了控!太后当然对不起他!所以他继续忍,忍得骨碎心枯也要忍。他的痛不欲生是真的,心里的愤恨也是真的。只是恨那乐正绯心,为了一个“忠”字,生把他的心扔到脑后! 两人一直叙了许久,太后终是见他落寞神恍至极,反道劝他:“此事不能张扬,一来牵涉太多,二来林家这会子不能倒。如今贵妃认了罪,软禁在宫里,对外称是病了。就说一日不如一日,最终不治便罢了。此人太过狠毒,断不能留。她犯的是当族灭的大罪,便因她是皇妃身份,为了皇室的脸面只得先治她一人。乐正家远在淮安,先封了消息,待以后再寻机便是。至于林家,皇上当细问那林孝,若底下还有不干净的,先替他掩了。不怕他不老实!过几日便先去了林孝老婆的诰命,不让她往来宫中与那林雪清传递消息,待皇上问清楚林孝,再把他们父女一并提来讲话!” 太后见云曦一张脸都扭曲,生怕他一时忍不住:“这事我查过几日,常福绣灵跟了贵妃五年,自是知道她许多事。我如今也老了,听得我心慌气短。本实是不想再让你添愁烦,但这总该细查查也好。你且歇几日,待心情好些再说。千万莫因这个,再坏了朝上的大事!” 云曦深吸一口气,勉强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太后是查不下去了,但她不是个胡来的人。她在宫里就一直在阴谋诡诈里打滚,乐正绯心认了这个罪,必是牵涉极多。但太后容不下暗地里还要生事的人,先拘了绯心,再让皇上细查,一个一个就算不能将他们都明着屠了,也不能留着让皇家不安!太后将此事移给他,已经表明将与他同一阵线。不断地提醒他朝上的大事,便是要他不要冲动而为。 云曦是挨了闷棍回来的,如今他也不知该怎么将这个死局化了。但不管怎么样,总是能先缓个几日再说! 他从寿春宫出来的时候,眼前都是黑的。汪成海见他步子犯踉过去搀他,让他一膀子甩开。汪成海跟了云曦二十年,瞧见了哪有不心疼的。一时巴巴地跟着,眼泪碎了一地。 阮星华见他背影萧索,歪在床上难过得很。待皇上去远了,莫成勇这才敢猫着进来,跪在地上。太后说了许多话,此时一吐倒有些畅快了。同时也觉得极是累,她歪着由宫女捶腿,一边饮着茶一边说:“你怎么回来了?” “太后,奴才晌午的时候在掬慧宫冲撞了皇上。刚奴才自领了二十鞭子,如今向太后请罪来了。”莫成勇哆嗦着说。 “算你识趣,既领了便养着去吧。哀家也乏累了!”太后扫他一眼,就知道因为什么事。莫成勇跟她二十年,他的性子她最是了解。定是皇上回来,见他狗仗人势刻薄贵妃起了怒。 “谢太后。”莫成勇哭着说,“奴才是看,是看太后这样奴才心里难过!” “哀家知道。”太后轻叹了一声,莫成勇虽然有些个小毛病,但对她绝对一条心。他这样做,主要倒不是因为贵妃当初把他拉下马,是因这两日被那毒妇气得她旧疾又犯。他心里头堵得慌便去找那毒妇出气,这事太后心里痛快,但她知道皇上必不痛快。 她淡淡地看着他:“你的心事,哀家明白。不过哀家也想通了,从今以后,你也用不着再管什么司府的事了。安心留在寿春宫便是!皇上是你的主子,你莫再招他的恼。不然,别怪哀家丑话不说在头里。” “奴才省得了。”莫成勇磕了头,他当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奴才如今也不管什么司府,待此事一过,便安心伺候太后,再不想其他。” “嗯,如此便去吧。养两天你照往掬慧宫去当值。别再难为她,毕竟她现在病着,如此也算哀家对得起她。” “奴才遵旨。”莫成勇说着便慢慢退了出去。 绯心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沉重的令她窒息的压迫感让她醒了过来。这气息她熟悉,夹杂着一股酒味,黑暗之中她无法看清他,但觉他的呼出的气息都让她觉出冰冷的味道。一时间,她竟有一种感觉,他们又回到原点一般的陌生! 云曦从她的呼吸频率里知道她醒了,他的动作便越发放肆起来。绯心感觉到疼痛,那种让她恐惧的疼痛快撕开她的身体。她的干涩让她根本无法承受他的强取,身体本能地开始弓紧。手紧紧地抓住床褥!她没动也没出声,她知道他心里怒气冲天。所以她咬紧牙关,就像当初那样强忍着。 但他哪里就肯甘休,越发地凶残起来。绯心觉得越忍越疼,不由得开始抽搐。可能是她太久没忍受过这种痛苦,过了一会她便牙齿都咯咯作响,挣扎着伸手去推他,低声说:“不行,很疼。” “你现在还是贵妃,没资格说不行!”他把她两只手都攥在手里摁过她的头顶,她紧紧攥着拳头,整具身体绷得紧紧,痛得一头冷汗,她眼泪止不住地流,挣扎着扭动着身躯。她无法忍受他这种粗暴的对待,觉得快扯成两半了:“臣妾现在不想要……”她脑子里轰轰作响,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认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朕要不要?”他咬牙切齿,她缺乏想象力,诸事也不好奇,那么就亲身体会吧!不能承受也得受,不想要也得要,无法拒绝也无力抵抗!如今他的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睁大眼睛,黑暗之中看到他双眼的寒光。他突然俯下头来,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犬齿带给她尖锐的疼痛。她满脸泪痕却不再挣扎了,她感觉到了,他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绯心怔怔的,哑声说着。这是她说过的最大胆最冲动的话了,比白天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还要大胆许多! 云曦的身体发僵,动作也渐止下来。她轻吐出一口气:“在淮安你曾跟我说,对绯凌而言,名节比起张望秋来一钱不值!是你告诉我的。” “你用这种方式来回报,你眼里只有君臣没有夫妻。你赔上性命,那么之前你所说的也是一钱不值!”云曦松开齿关,口中却有了血的味道。他落下泪来,他是再也忍不了了!她身体一颤,她已经如此疼痛,居然抵不过肩头的微濡滚烫!绯心泪眼迷蒙,转动手腕想从他的掌握里脱出去,他摁得更死,让她半点动不得。 “若有可能,我不会这样做。”她哭着,“但拖得越久,漏洞越多,到时再想用这招也就不能……” “不用你管,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是朝臣,你死拼忠心有什么用?你再三如此屡教不改,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你是个没有心的浑蛋!”云曦突然咆哮起来,他猛地松开手撑起身,一下将她翻趴在床上。 绯心觉得腰被他一提,紧着身体一冲,像是被刀剖开一样让她尖叫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我也希望我没有心,那样我就不难受……”她话没说完突然又开始干呕起来,紧着便是一阵大咳。 这下让云曦瞬时有些清醒过来,他一把将她抱起。绯心回身就抓住他的肩,哭着小声说:“我没几日好活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她甚少用这样的态度讲话,除了那次她追出来自己还磕了鼻子。他霎时觉得全身的神经都断了,他紧紧抱住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气她不肯依赖,但更多是气他自己。他不该急着回宫就宣泄情怀,忘乎所以地将她逼进水深火热。是他完全没有给她准备的机会,她却在险境里仍想着他的烦恼!他总是责怪她看不到他的感情,总怪她将君臣放在首位。其实是他自己,他早就明白,云曦和皇帝是永远分不开的整体。是他沉迷,让她也跟着沉迷,是他把她害了! 绯心不再说话了,她意识有点飘忽,直到现在她也不后悔这样做,只是有些遗憾。她很想随他一起踏进情感的迷阵,去验证这世上是否真有那种不移的情怀,但却没有时间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也别想这般容易地撒开手。”云曦抱着她说,“我跟你耗上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没说话,但却是放下心来,她放心,是因为他这样说,便证明他往寿春宫去并未一时冲动。 去之前他也这样说过,但那时她一点也不放心,很怕他会受不住向太后坦白。但他回来了,怒气冲冲还喝了酒,却仍这样说,那便是证明,他在寿春宫压抑到了极点! “你再笑我恼了。”她笑得没声音,但他可以感觉到,因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微微怔了一下,奇他的格外敏感。身上有酒味,但话里无醉意。她蜷着窝在他的怀里,哑声说:“太后愿给臣妾几日?” 绯心明白,只消他在太后面前压抑无语,虽然这种忍让他自伤至极。但太后自当心痛愧悔,不消他主动提,太后必会最大限度地宽限。但只是宽限,无法容忍。便是皇上再爱的一个女人,一旦涉及朝堂江山,必不被皇家所容!从私里说,她认的是谋杀朝中大员,大员正是太后之父。从公里讲,后宫拢外臣,更暗杀朝中重臣,此等侵犯王权,颠覆朝堂之事绝要严惩! 但只能密处,不得公开。至于乐正一门,她便全托给皇上了!算她自私吧,她选了忠心没有回报他的情感。却要求他记着这无可托的情感回报给她一门的安全! 第二十四章 灵犀自在两心中 “太后如今要朕继续查!”云曦突然抱着她坐起身。她吓了一跳,刚要开口,他低语:“外头无人,给你上点药。”他很后悔刚才这样折腾她。她这两天没好好吃饭,白日里又让他这样闹一起已经弱不禁风。他来的时候饮了酒,加上她的话让他受了刺激,生是快要了她的小命!他心里疼,但嘴上淡淡的,实是不想再牵得她难受半分。 绯心听了便不再言语,也是,他刚那样咆哮,若不是打发尽了生人,岂不坏了事去?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继续查?越查漏洞越多,到时太后都不信了,这种事只能取快才能两相得宜。不然她所做的岂不是白废?如此死了哪能心甘? 云曦瞅着她一副思前想后的表情,又有点忍不住了:“你若想死就直接说,我掐死你也干净了!少顶个忠心的帽子出来,臭棋篓子一个,摆个天残局,真想抽死你!” 绯心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压去眼中将溢的泪水:“皇上,事已经至此……” “你管我?偏就不成全你!”云曦一嗓子吼得她脖子一缩,抿了一下唇,不管他做什么,只消他与太后可以重归于好,她便是死了也能瞑目。如今他心里有气,能撒出来,总比忍着强!又一想,前一阵子,他们只顾着感受相处的美好,却忽略了周围的环境,以致她挨了林雪清的闷棍,如今,又把闷棍打到他头上。她是可以在这里等死了,但他还得帮她垂死挣扎!这般一想,心里又觉得十分地痛苦。 云曦伸手搂过她,下巴抵到她的肩上:“有时真是恨死你了!” 绯心感觉到肩头微濡,也哭了起来。他伸手抹一把她的泪:“这会子知道哭了?当日得计指不定多兴奋呢!” 绯心听了,更哭得狠了,他猜着了,但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好像她满脑子只想当个忠臣!虽知是他故意,但她就是忍不住了,索性撒开了狠狠哭一场! 云曦见她哭得快噎过气去,都开始一抽一抽的。何时她哭成这样?偏是哭成这样不是为了惧死,简直比那文华阁的老迂腐孙守礼都要迂得过分! “你这一招,是给自己下的死套,算准了太后必会怒急攻心。”云曦扳过她的脸,“但你也该知道,若太后开了心结,必要通知朕而不会自行处置你!你根本就是逼朕杀你,你要我自绝己心!” 绯心哭得无法自已,不断地摇头,伸手抓着他的肩臂。她没想到这些,她只是因局势所迫,反正都是要被治死,不如临死再为他做件好事!她若是想到这般,哪里会如此残忍!虽说江山之下众情皆抛,欲做大事必要先狠下心肠。但她明白他心中的情怀!她何尝不想与他长伴宫中,一肩为他担下这后宫纷杂,便是将来要为这一时温情付出一世孤清,她也无怨无悔!她不是到了此时还揪着那“忠”字不放,而是既爱了,便该为他着想!爱他所爱,恨他所恨,他的理想,她该帮他成全,他的障碍,她要为他铲除! 他捧着她的脸,看她泪如泉涌,忽然道:“我问你一句话,若我顺你的意而为。你是开心,还是伤心?” 她一时抽噎着看他,许久喃语:“忠心可安,痴心不问!” 他哽咽,点点头抱住她:“如此尽够了!”他轻轻抚她的头发,“绯心,在这宫中权谋中心之内的人多有双面,一面是权,一面是情!你选择快速认罪是看透了太后的心,她亲情恸痛之下无心细查。但别忘记,她除有亲情之外还有另外一面,她是当朝太后!” “我知道,所以她不会张扬。便是再恨,也要顾及皇家脸面。如此,至少短时不会连累家亲!”绯心哽哑着嗓子。若她不是太后,何必如此苦苦遮掩? “宫中的生活我最是清楚,为了皇家颜面倒在其次。为父报仇更是次之,最主要的其实是她不能容舞权犯天的奸人!”云曦轻笑了下,“你承认两罪,其一以妃位为诱,收取林家巨款,借此摆布林雪清。那么在太后眼里,贪就是其次,而营私专权则是主要。其二便是联拢外臣,谋刺当朝重臣。而这个罪在皇家眼里更不可容,不管你杀的是不是太后的生父。干涉朝政,拢络朝臣,这是动摇国基,颠覆朝堂的大罪!作为当朝太后,为其父报仇为次,而诛乱国之奸贼则为先!” 绯心抬头看着他,似有所悟。他抚着她的眉,笑得格外地动人:“佛语,天地人神鬼为五仙。而与五仙相斗,才是其乐无穷!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明白太后一直以此为介。我本是想待春围归来,再寻个机会以解开我们母子心结。不过你既已经做了,虽是做得一塌糊涂,但我也不能不接!” 他看她又要掉泪,一时抚她的眼:“当日让你去索钱,只是不想让你左右逢源而已。” 她连连点头:“如今哪还不明白这个?” “朕如今接手,你小命暂安。不过这几天你不要闲着,有事吩咐你。”他揉揉她的脸,敛了神情道。 “臣妾如今称病在此,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绯心愣了愣道。 “在东苑行猎的时候,得了一个浸汤祛寒的方儿。如今也不管什么江湖偏方大内秘药,反正是个浸汤的方儿,有效固然好,无效就当泡泡也无碍。”他说着,“一会子拿给你,你到时试试!” 绯心皱着眼皮看了他半天,忽然“哇”的一下哭得更惨了! 云曦二十三日返朝,二十四日朝中得知,贵妃突患重疾,太后这才急令通知皇上。皇上对贵妃情深意重,弃了春围策马急归。一时间众臣也欷觑,贵妃随驾南巡归来,正是风光无限之际。结果因劳累而流产,身体一直虚弱,如今又染了重病,可谓红颜命薄。 因贵妃病势沉重,太后为让贵妃安养,令后宫皆不得叨扰。又特令寿春宫的总管莫成勇帮助料理掬慧宫,因贵妃加仪之后,与皇后同等待遇,总管太监以及掌宫宫女包括往下的各司职奴才都该增例。但贵妃宫中一直没有增添规制,如今病重,太后便加制人手,扩添器物,以示恩宠。 因贵妃突然病重,皇上每天都跟个炮筒一样,熬得双眼血红人见人惧。如此,最近朝上群臣一直非常收敛,不敢再烦恼皇上半分。各部的头目也都小心观色,暂时休战,只管好生料理诸事,以宽圣心。特别是林孝,事事亲力亲为,督察自部下属。再不上蹿下跳地招惹旧派的事非,极为尽责。他一这般,固守旧律的老臣也有些愧汗,自是也不言语太多,各自办事便是。 汪成海在边上瞧着心疼得快撞了墙,但此时他也不得闲,皇上的事他比较清楚。所以汪成海细细想了想,如今想要翻盘难于登天,虽有时皇上心里想的他也料不着,但当下他知道,要想脱贵妃的罪难得很。但若是想金蝉脱壳也不是没法子! 汪成海这边想着,便是皇上当下不愿意使这个法,先准备准备也是好的,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总管,这些年也身家丰厚,在外置宅子置地,只是没学别的大太监养个老婆或者认个儿子日后给自己持幡。关于这些他看得很开,他已经净了身,这辈子就准备把头系在皇上的裤腰带上了。 皇上好了,少不得他的好处,日后他若是有幸死在皇上前头,自是少不得有替他引路持幡的。若是没那个福,便一直服侍到皇上到万年之后,那会子再筹谋也不迟。所以他才没那份心思张罗什么假儿子在外给他添事堵心。荣华富贵,他也算是享了无数,太监到他这份上也到头了,如今他只希望皇上也顾着点自己的身体,别整日家火里来冰里去的,皇上万万岁了,他不也跟着长远了吗? 所以,他调动自己的一些宫外的人脉,皇上九五之尊,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他就好得多,加上他底下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没有。他自己也不动,省得授人以柄,打发陈怀德借着出宫之便往他家里捎个口讯准备准备便罢。不管皇上用得着用不着,他得先想着。 太后于三月二十六日发了懿旨,体恤年长官员的官眷,免了一些年长女眷的诰命,省得她们入宫伺候太过劳累。这当中也有林孝的老婆,众人皆是谢恩不提。 林孝心里很明白,最近他也着实害怕,但当时太后信都送到府上,他不认也实是无路可退。总不能拆自己女儿的台,更不可能说太后造假吧? 现在皇上回来了,皇上也不召见,他也闹不清这一对母子如今是个什么意思。几次有心表个态但苦于无机会,皇上如今气不顺,林孝多年官场混下来,当年在阮丹青的手底下吃了多少亏去,哪里不会察言观色,此时哪敢去摸虎尾。 至三月二十八,皇上突宣左含青入大内,三月三十左含青突然奉旨从京畿营调兵进了四九城,霎时弄得满城大员都人心惶惶。皇上不出京,又无外国使臣来访,何以突然戒备森严起来。眼瞅内四门里不时游走兵马,一头雾水之间浑然都不知什么意思! 至四月初二,现任大司马东临王楚净河突然说自家失了盗,丢了献给皇上的紫玉佛。领了亲随把设于京城别府连同南北两街全封了,当中就有林孝的家宅在里头。 太后眼见皇上如此,必是要严查了。眼见皇上现在表情吓人得很,而且听说他经常往掬慧宫去,不时里面便传来哭声骂声,摔盘扔盏吓人至极。后来更索性让汪成海调乾元宫的奴才过去,搞得莫成勇天天生不如死,老怕皇上再哪天气撒到他身上!太后一边让莫成勇远着点,别再着了皇上的恼,一边又生怕皇上压不住再动了刀兵,云曦强撑着还日日来看太后,轻笑安慰,只要她好生养病,别的不必多想。更引得太后又是难受又是心疼! 太后知道,这事细翻牵连的人肯定不少。乐正绯心这个毒妇,若是因她弄得京师血流成河,皇上大事难为,便是屠她全族也难解太后心头之恨! 至四月初十,皇上接到左含青和楚净河的密报。在现任两个兵司高官的细访严查之下,加上突然密查让一些人心有不安露了马脚。结果又扯出近三十个官员声称贵妃曾致信向他们示意,多是兵司当中的执官,与阮丹青都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有些因惧于贵妃之威,便勉强应付,有些便索性不理!当中有书信物证许多,更牵扯人证不少。 太后在畅心园角殿,听了东临王的话以后险没晕过去,贵妃手伸得长她一向是有耳闻的,但如今扯出这么些人来,让她更有些脑炸头轰! 但这细查当中,最让太后关注的是又牵扯出林家的一些事来,林家与贵妃的走动是最多的。看来并不像是林孝所说的那般简单!楚净河使人暗查了林家在直隶的玉坊,道林孝的兄弟林康死了。后来细查,发现其人未死,不过是找了个替身假向官门报丧,因林康的兄弟林孝在京中居于高位,不敢得罪,直接消籍了事。 林康是皇家买办,这边林雪清举报了贵妃,那边几个月的工夫林康便诈死,如此让太后又有了些想法! 除了这些,更让太后有些坐立难安的是,随着这件案子展开的细查,许多过往的事情也浮出了水面。当年阮丹青权势滔天,朝中地方党羽众多,亲随死士不计其数。牵扯出贵妃的同时,也牵扯出许多父亲专横朝堂,弱帝轻君,压折不奏,擅杀政敌的证据!这些,皇上都一一为他遮掩,并不曾在阮丹青传书上提及半句。他最后追封清平王,谥号忠烈大将军!清平,忠烈…… 宣平九年,太后撤帘归政。十六岁的云曦哪里敌得过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关于父亲在朝中专横,她也早有耳闻。她也曾经劝过,但父亲总说,圣上尚年幼,当年他得蒙先帝榻前托孤,绝不可有负锦朝。他说,待皇上再年长些,便辞官返籍。但一年又一年,阮丹青依旧如故,时常在朝上与皇上针锋相对。作为太后,听说过不少,但哪堪现在如此,越加细查,越见大司马当年历历。的确,阮丹青从无反意,但他却是朝中难容的权臣! 如此看来,皇上当年压而不查,却是为了她这个太后着想!她虽是阮丹青的女儿,但更是先帝的皇后,当今的太后!她代表的是锦朝的最高尊荣,她要维护的,永远是锦朝的皇权!是她没能体会皇上这份心呐! 楚净河看着太后的表情,跪地轻声道:“林雪清腊月向太后密报,要借太后的手除掉贵妃。如今太后一查,林孝便推罪说是被胁迫,但他明明几番与之传递却不奏清,难不成是怕贵妃牵连上他?依臣所见,贵妃贪婪不假,但怕是个中更有玄机!”楚净河躬身说着,“上任大司马,武功盖世,万夫莫敌。便是年事已高,也不减当年之勇。亲随党徒何止千百,府中护卫重重,死士无数,哪堪随意而入?若只是贵妃买通豪侠,也难成事。倒是林孝,一直受阮大将所压迫,郁不得志。看贵妃贪婪不足,有心怂恿。人已经死了,究竟是哪个所为,贵妃身在宫里哪能知晓?便是林孝找人杀了,贵妃以为自己得计也未可知!” “如今这事越查越多,实是让哀家心乱如麻。”星华浑身直抖,楚净河说的是贵妃和林孝。但那字字句句,太后哪里不明白。亲随党徒何止千百?这根本就是僭越啊!府中护卫重重,死士无数,这定成谋逆也不为过啊! 星华眼看着皇上:“哀家早知,这事越发不能细查。但如今人已经死了,贵妃又认了罪。这可如何是好?” “联拢诸多外臣已是大罪,又暗刺朝廷大员,岂可轻饶?便是儿臣再爱她,也得给母后报仇出了这口气!”云曦微眯了眼,“她既如此长袖善舞牵连许多,必有外应,非得揪出来不可!如今内宫封锁消息,京城严加守禁,心里有鬼的自然人心惶惶,如今拿不到实据,便逼凶自现!” 太后越想越愧,阮丹青已经死了。贵妃之前的证据显然已经无法立住脚跟,如今又牵扯出林孝来。这般已经翻出许多父亲以前的旧账来,难不成要她为了给父亲报这个旧仇,再让父亲死不瞑目,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当初皇上已经一再替她遮掩,其实是顾着他们的母子情分!是她一时动了气却忘记了理智。此事显然是与皇上无关的,不然,他早就顺着她的意思赐死了贵妃了事。何以要再查来查去最后弄得连他自己提拔上来的林孝都快要牵扯进这桩案子来!是她对不住皇上,这些年,倒是她欠他了许多! “太后,若是照林孝当初所说,当时无力帮助贵妃,只得给钱了事。但那时阮大将已经身死,林孝继任央集令右丞,他已经有能力帮贵妃这个忙,何不做人情做全套?非要给巨额款项惹人多心?依臣所见,怕是那林孝才是尽收全利的渔翁!”楚净河压根不看太后那直抽抽的表情,继续板着声音道,“太后,贵妃处于深宫,太后容易监管。她一日在,那林孝定要一日揣测不安。若是贵妃薨逝,他就会高枕无忧!阮大将为皇亲贵胄,更是太后的亲父。若是有人胆敢图谋,皇上与臣绝不宽怠,定要细查究办!” 云曦微眯了眼睛:“干脆如此,太后今天召那林孝的女人进宫。到时她必往莱音宫去,看她们如何再定!至于乐正绯心,便先留着她,让她与林孝对质,看他们有何话说!” 他见太后一脸踌躇不安的神情,低声说:“太后,此事既然已经查了,便查个清楚也罢,那左含青最是刚直的,当年便是再不得意也不肯说半句阮家的不是。更不屑做那搬弄是非的小人!至于净河,他是儿臣的亲兄,也是太后的儿子,哪里会传出半点有损天家尊颜的事?大司马既已经归了尘土,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儿臣都不会忘记他对儿臣的情意,也都不再计较,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坏大司马的名声。也不会因此,让母后再难过伤怀!” 太后一听,再是忍不住,抱着云曦哭了起来! 后宫这些天被贵妃突然染疾的事也弄得人心惶惶,猜测不断。但因太后亲自震慑,根本没人再敢胡传,每日只管照礼行事。雪清心里明白得很,所以这几天她跟她父亲一样,在后宫尽心尽责,小心处事。这事太后接手以后,秘而不宣地处理。表面上给贵妃的掬慧宫增添人手,实际上将人尽数换成寿春宫的。 她暗叹太后手段高明,本来她只是想捅出那二十万两的事让太后自己去联想,没想到太后要么不动,一动便如风雷。 不过昨天娘亲入了宫见太后,她才得知京里如今也戒备森严。东临王楚净河和左含青不时单独召官问话,连父亲也往王府去过。也不知皇上要做什么,朝上很是紧张。想是太后又拿到什么证据,皇上要彻查。怕是贵妃根本不止贪她这一家! 也是,太后忍贵妃这口气也有许久,二十万两银子的事一出,哪能随便甘休。贵妃以前在宫里就到处拢人,如今手伸到朝上去了,皇上都不能忍了! 母亲果然猜得不错,太后和皇上都不打算将这件事宣扬,一是皇家声誉,二来当然是父亲在朝中举足轻重。那么她林雪清当然要识这个趣,只消这阵好好表现,待事情一过,没了贵妃,看那静华夫人还如何自处? 这几天皇上天天都往掬慧宫去,开始雪清有点不解,照理说,贵妃瞒着皇上向外臣拿银子,这种事是丢皇上的脸。现在让人捅出来,皇上纵不气个半死也不该再理会她才是。况且贵妃已经穷途末路,墙倒众人推,她底下的常福绣灵岂有不为求自保的?指不定捅出多少贵妃以前做的好事。皇上现在还去她那有什么意思? 不过她后来倒是想通,对外可不是说贵妃犯罪,只是说她病罢了。前一阵皇上恨不能将她捧上天,如今突然变了脸岂不是让后宫揣测?如此一想雪清便不再管其他,只一心操理后宫诸事便罢。入宫两年,她也有了心得。以往是她呆傻,以为浓情蜜意恭顺体贴便是好的。 其实在这后宫,女人也分三六九等,娇娆多情奔放大胆的,不过是让皇上拿来当个玩艺儿耍耍作乐罢了。还是要有大家之风能操掌办事,镇得住人的才能长远。虽然她很不喜欢绯心这套虚奉假面,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持久之道。 皇上拥美无数,各种风情早就不以为新鲜,不过是一时之乐。这种起伏她也经历过,再美得惊心动魄,几日的新鲜劲一过他也就厌了。母亲说得有理,他是皇上,身负天下,要的是长治久安,男女情爱到底是要先让在一边的。 虽然这样想想,有些许遗憾,但天家就是如此,反正除掉了碍事的贵妃。日后长远相伴,皇上自然了解她的好处。当初那贵妃不也是经营近五载才小有成果吗?如今她进宫不过两年,日子还早得很呐!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后宫却比往年萧静了许多,只见花俏叶翠一派葱茏,但却没了往年赏花迎春,许多粉黛相欢之景。雪清领着几个奴才,慢慢在前御园闲逛。昨儿刚落了一场春雨,今天阳光格外明媚,将那雨水揉洗过的碧绿嫣红映得金翠灼耀,更透着清新蓬勃的味道。 如今太后重新过问内宫事宜,雪清不过充做犬马,虽然有些忙碌但并不劳神。 前几日她是有些惴惴,这种事毕竟要累及家门,生怕倒了贵妃她也一并难安。但眼见太后如此决断,倒也让她放了心来。虽然这件事以后难免让太后拿住以用来制肘林家,但总归这事错在贵妃,林家不过是受诳挨骗的,加上父亲在朝中乃为肱股。只消他日后忠报朝廷,她在后宫安分守己,太后也绝不会随便掀这个旧账出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慢行,拐出浓荫彩石小径,过了芍药汀,近了湖畔之时忽然一怔。眼见汪成海正在一丛海棠花荫那立着,边上是皇上的黄顶伞仪,一帮小太监捧着各式器物侍立在后,但却没瞅着皇上。她顺着汪成海的眼神一看,皇上正在湖心亭外的水台上立着,一身深紫绣金的常服,长发绾束以墨紫雕纹嵌,发尾长长甩出一股,随着微风而动。他负手而立,眼正瞅着水面,金粼浮动,映得他的衣衫点点莹光。 她好久没见着皇上了,二月二之时,皇上赐宴群妃,宴上说了些体恤的话之后便再没见着。皇上每日向太后请安皆在下朝之后,与她时间相违。一晃已经快两个月,其实打从去年十一月他归朝,便疏离诸宫,有空只与贵妃相聚,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他南巡一去就是半年,加归来的四五个月,让雪清此时遇见,竟有种疏生之感。更因水面波光,映点点龙纹,更有种难近之味油然而生。 四周守着的执路太监先瞅见她,忙恭身下拜,口称德妃娘娘。汪成海回眼看到,一时原地不动,抖了拂尘跪下行礼。雪清趋了几步,点头让他起身。此时云曦听到了岸上的声音,回头向这边瞧来。雪清立在岸上福礼道:“臣妾不知圣驾在此,还请皇上宽恕臣妾冲撞之罪。” 云曦微微牵了唇角:“清儿何时也这般拘礼起来?凭的生分了。既来了,过来便是。” 雪清听他依旧唤她“清儿”,心里一喜,忙起了身,错开花荫沿阶而下。她今天一身鹅黄宫装,宽袖纱笼,腰两边挟粉紫蝴蝶飞带,头发束三环流云,两侧结小细辫子,一动步子,极是飘逸。她眉目如画,明眸皓齿,飞花逐月一般的灵珑动人。 雪清走上水台桥,福身而拜:“臣妾给皇上请安。”如今刚是中午时分,皇上居然这么早便从前头回来了。打从三月底那会子贵妃称病,皇上再没逛过园子,每日朝罢便往掬慧宫去探看。想不到今天他竟是有了兴头?想来是时候也差不多,用不着再拘着。雪清这般一想,心里十分欢喜,但饶是经了事,再不肯面上不掩心事。所以依旧低垂眼眸,一副恭态。 “起吧。”云曦喉间微喟了一下,转身往亭里去。雪清起身随着他而行,所带的奴才眼见主子过去,也都跟汪成海等人一样,皆在岸上远远立着等传。 一入小亭,雪清一眼便见桌上摆着纸笔,焚着香炉,一时突然想起当年她与皇上在此作画的情景。那时岸上百花齐放,湖畔生光。他有了画性,便在湖心作画。那时他们常常相伴,浓情蜜意,纵然此时雪清已经明白,他那时不过一时贪鲜心不在此,但再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惬意美好。纵然他只是一时之性,也是她的美好回忆。 雪清一边想着,一边便去瞧桌上的画,口里笑着:“皇上今天不知又画的是……”她话出了一半,人已经有些发僵。他对着满园春景,却在画人!画上的人着红衣金绣,梳飞凤华髻,眉如烟里柳,眼若露浸珠,红唇半启,似笑还嗔。不是乐正绯心还有哪个?他从不绘人像,她曾撒娇般要他画,他只是笑却不肯动笔,只道自己不擅工细。 云曦不待她近前便随手将画一卷,放到边上的青瓷卷筒里,径自坐在桌边软椅上,伸手拿过桌上的茶慢拨碗盖,半眼也不瞧她。 雪清被他这种冷落弄得有些讪讪,刚才他明明还口称“清儿”,如今却似半句话也懒怠与她说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强抑心中的波涌,慢慢踱过去,低声道:“皇上既然难舍贵妃,臣妾自当令……” “令什么?令你爹现在去太后处言明,那二十万两与贵妃无干?全是你栽赃嫁祸不成?”云曦微挑了眉毛看着她,“当日你不是有凭有据,连信物形状特征都说得半分不差吗?你筹备数月,不正是等今天吗?” 雪清听他话里挟刺,扎得她心里揪痛,眼圈一红,突然跪了下来:“她的确向臣妾家里收了二十万两。臣妾若有胡言天诛地灭!皇上只肯信她,却不肯信臣妾。” 云曦哼了一声:“你给都给了,何苦现在再旧事重提?当日是你受高位之诱,贪污的有罪,那贿赂的就是干净的了?如何就你委屈?” “是,臣妾承认,当时被她引诱,受那高位之惑。便是皇上如今降罪,哪怕赐臣妾一死,臣妾也不敢有半句怨言。”雪清听着落下泪来,“臣妾原本抵死也是不愿意说的,哪里有人愿意自揭里短?更何况律例严明,臣妾怎么不知这祸累家亲的道理?只是臣妾入得天家,自是知晓忠义之理,所谓举罪不避亲始为大德。家里为了此事,一年多来惴惴不安,夜不能寐,臣妾父母心内既愧受皇恩,又恐人贪得无厌复往无终。臣妾既不想连累父母,亦不忍心家人再受挟制,所以便索性言明。此事皆因臣妾而起,是臣妾不忠不孝累及家人至此。还请皇上念在往日情分,发落了臣妾便是!” 她轻语凝噎,声如铃琅,面容温婉而含凄,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云曦垂眼看着她,容貌未改,但神韵已经不同。他浅饮了一口茶,一语双关地说:“想来倒是你家里误了你。不过你倒真是有了进宜了。”她自有她的天真出尘,却送到这角斗场里,迷了心性失了本真。 “是臣妾拖累家人。臣妾一直想向太后领罪,但又不想再让她老人家伤怀恸心,今日得见皇上,臣妾只想求皇上能宽恕老父,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雪清一边轻泣一边说着。 “起来吧。此事就此作罢,不用再提了。”云曦放下茶盏,“朕乏了,你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雪清听了头半句心里微是一松,但听他接下来竟要轰她走,一时又有些发闷,向前膝趋了一步,半抬着脸说:“皇上,臣妾知道皇上心痛。但臣妾何尝不是呢?皇上对贵妃情深意重,臣妾几曾愿意害她?臣妾与她一直相好,姐妹情深。但是臣妾更知何为轻重,臣妾身受皇恩,不敢有半点辜负!” 云曦眉头微蹙,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姐妹情深?照你的意思,倒是说拼了累及家人不顾,舍了姐妹情深不究。只管让朕看清朕的贵妃是何等面目?你倒是大大的忠良之人?” 雪清咬了咬牙,低声道:“臣妾不敢称忠良。只是不想皇上受人蒙骗,被人利用。” “宫里从来就是被人利用和利用别人,朕不能幸免也不奇怪!”云曦冷冷地说,“她什么样子,朕比你清楚!你用不着在这里惺惺作态,既然大胜而归就该欢享胜果才是。朕不想再听你讲这些大道理,也不想再看见你!”说着,他一下站起身来,抬腿就往亭外而去。 雪清心如刀绞,泪泣不绝。就算贵妃罪行累累,他也视若无睹。眼中除了贵妃再无旁人,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装作与她情真意切?她赢了什么了?她明明就输得一塌糊涂!她眼瞅他人已经到了亭边,挣扎着站起身来:“皇上既然从未对臣妾动过半点情怀,皇上既然一点也不在乎臣妾为皇上所做的一切,为什么当初还要……” 云曦回身看着她,一步迈过来看着她说:“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朕。你现在揭发她,只是因为你恨她。你既恨她为什么还要学她?学得不伦不类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她为人虚伪但从不掩藏自己所求,酷爱声名追求高位就是她想要的!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朕给不了你,你就去剥夺朕想要的。你以为你打垮了她朕就能回来守着你?你简直天真到了蠢!”云曦越说越怒有几分压制不住,“以前或者还有几分情分,但如今朕和她都不欠你半分!” 他言语如刀,刀刀致命,割得她体无完肤神魂溃倒。她连着退了两步,险没撞在桌上! 原是她猜错了,皇上不是无情,他是把情全给了贵妃了!如今他不爱她,不仅不爱甚至恨她。就算她整倒了贵妃一样一无所有!她真是傻到了家,竟然还以为,他只是想要一个会筹谋掌控的人留在他的身边。其实不是,完全不是! 她眼泪滚落,她每次都会猜错,她以为他是有情的时候他却是无情的。当她认为他是无情之时,他却偏有了情!她完全看不透也猜不着,当她天真烂漫的时候宫里教她要诡算筹谋,当她筹谋的时候,他又开始厌憎!她究竟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难道臣妾喜欢皇上也有错吗?”雪清失魂落魄地低喃,“臣妾自小就知是要入宫的,臣妾自小就知道,臣妾注定是要进宫的。无论皇上是老是少,是美是丑,臣妾都只能喜欢皇上。难道这样也是错了吗?” 云曦轻轻地笑了笑:“喜欢本身自是无错,但喜欢的有时也不见得就是你的!”林雪清的家里从小按宫妃标准教导她,但却没教会她如何在宫廷里生存,或者也是教了,不过她没学会罢了。 雪清连皇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从来没看清楚过皇上,亦看不清贵妃,甚至看不清这宫闱。她无法分辨真假,也不知何谓错对,原来是一直稀里糊涂地迷失在这里。她不争是错,第一个孩子或者也是唯一的孩子就葬送在她的天真里。她争也是错,因她伤害了皇上最爱的女人,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等她慢慢回过神的时候,日头已经西垂,斜阳的光抖进亭里正落在那画筒上。她突然轻笑了笑,至少她赢了一个人!号称宫中最会做人,最小心谨慎的贵妃!她得不到皇上,但贵妃也同样得不到。至少她还会在这里继续下去,但贵妃却没什么机会了! 她想着,忽然伸手抄起画卷,慢慢展开看那画中的人。好个光彩明艳,仪雅无双,终日算计别人,如今也倒在算计之中。宫里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地方,这里的土攘,根本开不出情意的花朵! 莫成勇在掬慧宫殿外前园里指挥奴才,这些天皇上常来,加上太后也警告过他,况且如今这宫里也不光都是寿春宫的人,最近因着要收拾火笼,拆换窗纱,将一众大毛衣服并夹衣都规整收好。又因三月底的时候懿旨令给掬慧宫加制,所以一应器物都得赶着续摆装陈,弄得掬慧宫极是忙。 前一阵子,皇上令陈怀德引了一众太监宫女过来携理。莫成勇也不傻不呆,皇上最近恐怖至极,每每来了掬慧宫里头就砸倒一片,吓得莫成勇天天都盼着回寿春宫。所以眼见乾元宫来了人,赶紧的就把内殿几处全让了陈怀德。自己就在外头管管奴才和体面上的事。 他这边正忙着,突然外头小太监报德妃没设仪辇,只是带了几个人往这边来。莫成勇心奇,太后一早有令,不得各宫来探,如今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他心里想着,但却也不敢怠慢,忙引着人出去迎,眼前德妃已经近了殿门口。他忙着跪下请安,雪清睨了一眼他:“起吧!贵妃姐姐在吗?本宫找她说说话。” “回娘娘,贵妃娘娘今儿格外不好,怕是不能再劳神了。”莫成勇应着,“如今这掬慧宫药气连天的,怕再染了娘娘,实是不敢接驾。”如今在宫外,不时有人走动,莫成勇自是场面话到底。他心里好笑,这德妃如今还跟贵妃有什么好说的?当日不就是她来密报的吗?外头看笑话还不够,还真想瞧着咽气怎么的? “本宫一直与贵妃情深,如今本宫也心如火烧一般的。这不,刚才可巧遇着皇上,皇上往启元殿议事,不得闲来,让本宫替皇上瞧瞧贵妃,再捎一幅皇上御笔给贵妃解闷子。许是贵妃心里舒服便能好些。”雪清说着,边上的太监把东西一亮。 莫成勇一听把皇上端出来了,他也不能死拦着德妃那边再找人去问皇上,只得身体一侧道:“既是如此,娘娘少叙片刻也好。” 雪清来之前已经让人打听了,皇上往启元殿去见臣工,当时殿外跪着好几口子人,没个一时半刻他也来不了。况且画在这里,的确是御笔亲书,她并未诳言,便是见了太后皇上,她也有的应对。她是在前御园让皇上一番言语刺得她一身是伤痛,如此才动了往贵妃这里的念头。倒不是想把贵妃怎么样,如今这般守卫重重耳目众多她也做不得什么。不过是见见手下败将心里也舒服些! 她眼见莫成勇让路,领着几个奴才便进了掬慧宫。金碧辉煌依旧甚至更胜从前,也是,如今这里等同驻心宫一般,排场都比往日要大了许多。 一时她进去,转过正殿便是中间园子,围着几间抱厦,绯心正坐在一丛牡丹花荫边上的一张贵妃椅上。 今天她穿了一件彩锦的华衣,比去年雪清所见的更加华丽十分。这匹质料与去年的颜色不同,走的是端彩紫云的渐层,水印一般渐浸。小小的半月领,八字兜身修裁,自腰开始慢慢撒开大摆,下摆全是镂空的蝶旋,宽袖打出层层的荷叶边,绕着金丝坠穗。乌黑的发松松绾着,全是星星点点的星扣宝石,眉眼自是明媚如初,而且不但没有半分憔悴,人好似比之前还略圆润了些许,实是让雪清大大地意外! 如今落日已经尽,廊间已经掌了灯,她往这里一坐,生是让这里光彩了起来。绯心手里捧着热茶,此时听了声响转过头,眼见雪清正站在沿阶上看着她。 两人四目一对,竟是都有些怔了。过了一会子,绯心站起身来:“既是来了,往花厅里坐坐吧?”她说着,便将手里的杯递给迎过来的陈怀德,自己慢慢地往后殿里走。 雪清跟着她,见她步履如昔,背影依旧,浑然没有半分将死之枯干苦楚之感,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她之前心里所想的一番话竟都去了大半。不仅如此,竟自又带了悲意!想来,贵妃是虚伪贪婪成性,但实是没对自己有什么太过的损害。如今这般,倒像是欠了她一般,见她竟有些懦懦起来! 两人进了花厅,奴才奉上茶来,绯心便让陈怀德领了人闭门出去了。这里只得一方榻,摆着靠枕并小几,围得几展屏雕,墙上悬着江河图绘,地上紫金铜炉袅着淡淡的香芬。绯心往榻边坐了,见雪清的表情,轻轻笑了笑:“今日怎么得了闲来瞧我?” “你可恨我吗?”雪清抿了抿唇,终是没她能压得住。前行了两步,踱到她的身侧垂眼看着她,“瞧你这样子,过得不错。” “在这宫里,只有成败。”绯心微倚着枕看着她,“我并不恨你。”绯心轻顿了一下,继续说,“以往我也从未真心待过你,以后也不会有人真心待你。如今此局已经超出你所控,你要保重!” 这话触了雪清的痛处,她咬了咬唇:“你不曾真心待过我,如今你终于承认了?也是,我们嫁给同一个男人,所以注定不可能是朋友。至于以后有没有人真心待我,不消你来操心!” “其实真心或者假意,不需要刻意去分辨。有时只消你看开一些,日子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煎熬。”绯心看着她,眼眸亮亮的,倒有着不同与往的璀璨,“宫里不同于宫外,不真心待人并不代表就准备害人。不过是生存始然,人人自危而已。我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这些话,其实倒是我的真心话!” “这个时候倒说真心话,真不知你这人究竟是怎么样的!”雪清听了,心下越发地难受,一时间眼圈又红了。 “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个性,你自有你天真出尘的地方。”绯心笑笑,“我与你不同,自小父母关怀都是要与人争的。你家里待你如珠似宝捧在手心里,所以你不会尔虞我诈,如今想来,倒是你家里误了你。” 雪清一听,忽然眼有些发怔。这句话,似是在哪里听过!她忽然觉得脑中电闪一过,中午在花园里,皇上居然也这样说过!但那时,他们明明说的是二十万两的事呀! “我家里如何误我?”雪清一时不由自主地开口,身子微沉,不觉间竟坐在她的身边。 “你父亲是朝中重臣,母亲出身名门。世居京城,家世显赫。”绯心淡淡地说,“你是正出的女儿,同母兄弟个个出类拔萃,自小你的环境总是比别人优越许多。纵有其他兄弟姐妹,总归不能与你比。任何东西你都不需要争,自有人放在你的面前。从小你就照规行矩,父母悉心栽培,有天人之资,玲珑剔透,更出落得闭月羞花,红颜绝色。可谓集万千宠爱在一身,旁人只有艳慕的份,绝无资格与你相论。所以你对人从不设防,因根本不需要。你自是比他们都优秀,一切所有都是顺理成章。入宫,封位,受宠,甚至于母仪天下,在你看来都该是手到擒来,毫不需要费力。其实不然,入宫不单是嫁人,宫里不同于任何一门一户。而你要做的,也不仅仅是让皇上喜爱。”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不是从未真心待过我吗?”雪清听她说着,突然开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我临终赠言好了。”绯心轻轻地一笑,“我已经退下火线,以后不需要再争斗。但你不一样,你若想长存不倒,便要先有觉悟。我未曾真心待过你,的确曾经利用过你。不过如今,我与你也就两不亏欠!”她突然微微眯了眼睛,“我若是你,今日根本不会来。赢都赢了,何苦还要自寻烦恼!” 雪清怔了一会,忽然落下泪来。她一把伸手揪住绯心的袖子:“你何必与我说这些,虚伪至极惺惺作态,说什么真心话,你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绯心听着眼也有些潮,她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开口道:“的确,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今天与你说这些,是知道你是真心爱他的。但你想在他身边立得住,光有真心还不够!在宫里,树敌并不是好方法,要懂得以静制动,随机而发,减少锋芒……” “你以为你是哪个?别让我笑话了!你得不到了才来让我,我才不稀罕!”雪清听了越发痛哭起来,恨不得扑上去揍她一顿。 绯心眼见她这般模样,一手伸去抓住她咬牙:“林雪清,你在这里使什么性子?我告诉你,你今日不该来。你若是想择脱干净,到时你照我的话去做!”说着,绯心也不管她的挣扎,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扯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雪清也是娇养的,哪里忍得疼,一时哀叫着手乱拍,长长的指甲一下勾划上绯心的衣襟,带脱了丝去。 嘴里叫着:“我干什么听你的,我才不要你来教,你这个手下败将,你活该你活该!”她今天挨遭了一天的堵,生是这会子什么气都撒出来了。绯心也不管,料定她是听到了,便扬着声音叫:“陈怀德!” 陈怀德听得屋里雪清叫嚷,已经想推门进来,这会子听到绯心喊他。忙着推门而入。眼见雪清满脸是泪,头发微乱,心里一凛,躬着身,嘴上却也不十分客气:“德妃娘娘,贵妃这边也该歇了,您请摆驾回宫吧!” 雪清让绯心把耳朵揪得通红,气得脸都变了色,再听陈怀德这样轰人,一甩袖子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就走。绯心见她那样子,心里微是叹,遂也不想再管许多。 过一会子莫成勇进来,手里捧着刚雪清拿来的东西给她:“娘娘,刚皇上托德妃娘娘给您带了幅御笔。”绯心听了,便接过来展开来瞧。一看眼泪却止不住了,原是当初在畅心园他欲绘的画像。那天闹了一起,最后墨撒了一桌子,他也没画成。 时隔三个月,他竟是又画好了。那身冬装,那套钗饰,甚至她的妆型都是分毫不差的。偏是这会子拿给她来看,实是让她心里痛得乱绞无度。本她从不后悔如此做,便是他气得发疯发狂,她也不后悔。但这些日子静下来想,却实觉光阴太短。越追忆南巡时光,越是觉得自己太过拘谨难让他尽放情怀。贵妃没有对不起皇上,自是忠心可鉴昭于天地。但乐正绯心对不起爱她的楚云曦,在忠与爱的碰撞里,她抛下了那双深漆如潭的眼睛! 她一边看一边哭,又怕染了画像糟踏了他的心意,伸着手拉着距离。这些天,她根本不愿意当着他的面落泪。难受的是他,死了的倒没什么,只是苦了活着的。有时想自己去了,盼着他赶紧把她忘记了,却心底又生怕他将她忘记了! 绯心这边心里难过,眼前晃着些什么人也不在意。突然听得有个女人的声音:“娘娘,该走了。” 这些天绯心对“走”这个字特别敏感,知道自己大限到了。脑子竟一时半晌没回过神来,死倒没什么,只是她突然觉得,至少也该让她见上最后一面才是。等她怔怔地回眼,眼见花厅里空荡荡只得眼前站着一个宫女,门已经闭严了,让她的心一下狂跳起来。绯心将画细心卷好,也不再落泪,深吸了一口气:“太后让你来送本宫的?” 当初太后明明答应皇上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如今一月之期未到,想来太后也不想再拖下去,日子越久,越难让皇上收心,索性直截了当,省得大家烦恼。如此倒是也对!又一想,何苦还要见他,见了他更是难受罢了。 她看着面前的宫女,颇是面生的,最近移进来许多生面孔,加上绯心时时心神恍惚,哪里记得这许多。只见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白净俏丽,微尖的小脸,纤细的身段,梳着单宫髻。瞅这个岁数还留在宫中,倒该是个长久在宫里为女官的,但却穿着普通司寝的水粉服饰。绯心扫了一眼,开口:“是绫子还是酒?总归拿来便是。” 那宫女掩口一笑,也不跪她,微福了身道:“请娘娘先用了酒,再用绫子如何?” “什么?”绯心有点愣,竟是没反应过来。一时根本不知她什么意思!二者选一样便罢,何用双刑加身这么麻烦? 那宫女此时盈盈一拜道:“臣妾如今才当了十天的奴婢,怪道娘娘不认得。臣妾夫家姓左,娘家姓蓝。” “你,你是蓝双池!”绯心听了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双眼瞪得圆圆。左含青的老婆,有名的河东狮蓝双池啊!当时左含青为了拒收皇上赐的人,险没闹上她的寝舱里来,让庞信快把牙踹下来还死抱着皇上大腿,笑得汪成海东倒西歪的。而且居然连绣灵都听过她的名头,不过是因绯心没有听无聊趣闻的兴趣一直没说罢了。那事出了之后,绣灵便大略说了说这位左蓝氏的事迹,绯心那时才知左含青的夫人姓蓝名双池。竟不曾想到,她今天居然冒到这里来了! “娘娘见笑了。”蓝双池瞧着绯心的样子甚是有趣,眼见她刚才那种一副对生死都看破的样子就更笑意满满,“娘娘不愧是女中丈夫。绫子和酒随口便出,实是让臣妾好生得佩服!” 绯心见她毫不在意地打趣人,一时又羞又窘,竟都忘记要问她什么了。 “臣妾随外子也入京三年有余,因着外子升任本该每月入宫来服侍太后并与诸位娘娘见礼。”蓝双池一时敛了神情,此时正经八百地福身回言,“只是臣妾一向恶名在外,太后怕臣妾进来惹出事端,故从不曾令臣妾入宫。” 绯心一听,怪不得她身为二品官的诰命,但绯心却从未见过这位左夫人。敢情是太后都听说过她的事迹,拿她当洪水猛兽拒之宫外,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三月二十八那天,皇上宣外子入宫见驾,后来臣妾这才听诏入了大内。如今诸事已妥,娘娘还是先用了这杯酒吧?”蓝双池说着,伸手捧过一个托盏,里头是个小钟,边上是一条白绫! “二品诰命前来送行,倒也得宜。”绯心听了笑了笑,挽了袖子伸手拿过杯来。眼瞅琥珀色的液体,心中百感交集五内翻涌,眼中终是溢出泪来,她深吸一口气,总不肯轻落。以往也想过自家结局,如此也算求仁得仁,她一时想着,便头一仰,一饮而尽! “好!娘娘真是痛快人。臣妾以往跟着外子边陲镇关,也多见走马豪客,男女皆是不羁,仗剑天涯好不快活!来了这京城永安,虽说是富贵无双但却拘人手足,很是不习惯。不过金阙亦有真性情,实是让人好生地欢喜,痛快得很。”蓝双池拍着手笑道,“娘娘不惧死别,不是不爱而是至爱。是不忍皇上为娘娘奔走溃痛生不如死!娘娘生得柔骨媚颜,但却亦有肝胆,难怪皇上不能割舍!” “皇上?”绯心微是发怔,一时脑子转得飞快。这些天云曦是见她就没好脸,摔锅砸碗把她这掬慧宫毁个无数。但她心里是明白的,一半是肚里还有余气,一半是借着气又要作戏。他真真假假在宫中二十多年,这种行为她当然可以理解的,其实有时真与假,真的不用分。最近她也不知他忙什么,她问汪成海或者陈怀德,都一推三不知。弄得她也不敢多问,如今这一天天的,何苦还要这会子讨他难受? 反正他这几天是猛揣她,填鸭一样总给她盘碗堆个冒尖,她如今哪敢惹他?一见他眼中飞刀就死命扒饭,连仪态都不讲究了。他给她的浸汤的法子,她也天天用,如今一提皇上,倒又是让绯心动了肝肠。的确,他这般奔走折腾日日消瘦,魂不附体痛不欲生。她心疼得不行,这里头的还没怎么着,别再把外头的搭上去! 一时听蓝双池这般说,绯心凝了眼:“皇上今天出宫了?” 蓝双池笑道:“圣驾此时正在左府,娘娘真是与皇上有灵犀。没两句话的工夫,已经料了七八!怪道皇上说,身居二地,发乎一心,实是不假。皇上说,娘娘好面子得很,便真是赐死的,娘娘也不乐意哭哭啼啼惹人笑话,必是要干净果断的!但只是酒倒成不得事,所以绫子也得用上!” 绯心脸一窘,瞪着盘里的东西,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当初她让他挨了闷棍,弄得他死去活来好不折腾。如今他也生要她挨这一记,生就不告诉她要做何来让她自己猜! 绯心抽了一口气道:“酒也吃得,绫也缠得!”说着,一伸手便把白绫抖了开来,蓝双池一双微细的眼凝盯着她,“娘娘当真明白皇上的意思?什么都不问吗?” “再问,岂不误了时辰?纸笔你都准备得了吧?”绯心说着,眼泪终是掉下来了。酒里的乾坤她是不太清楚,反正这会子也没什么异样。但她已经明白,刚林雪清来了,他是让她拖林家下水,把事情搞得越大越好,怎么拖就让她自己看着办。他不说,一是信她有分寸,二是毕竟现在这里不光是他的人。话说得多了,传到太后那便不是真了! 所以这些天,他基本不与她独处,来了便是摔打摔打,那便没有任何串供的嫌疑。至于让她天天胡吃闷睡,定是怕她身弱气亏得补养些,别到时绫子加了身再一下真蹬了腿儿! 第二十五章 忠心柔情两不悔 云曦立在左府主卧正堂,外头连着小院并侧廊道。左含青在他身边一道瞅着外头暗沉的天色,一会子有人来报,道夫人回来了。 打发走人,左含青看了一眼皇上:“皇上,也该起驾回宫了!” 云曦睨着他:“若是明儿个不起效,或者是此事透了半点风出去,便只拿你们一家子开刀。” “微臣岂敢?”左含青躬着身,“微臣一家大小都甘为圣上犬马,圣上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娘娘亦对微臣有顾颜之恩。微臣万死且不足以报万一,如何能做那半点不忠不义之举?此事除贱内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皇上可以放心。当年微臣受皇命镇边,也见多这些。大内正统,哪识得这个?便是当初那七虫七花,他们也不尽识得。但贱内也略通个几分!只是皇上如此突行,又不事先知会,怕娘娘到时……” “你老婆倒什么都不瞒你?”云曦一听侧脸瞧着他,一副极其古怪的表情。 左含青一听吓得跪地,忙道:“皇上恕罪,不关贱内的事,是微臣嘴碎总要问她!” “起来,朕又没说什么。其实那个倒是在其次的,只是为了保个万一罢了。”云曦重新看着外头的夜空,“她的应对,朕从不怀疑。当下只消先保住她一命,但你要快些,莫让那林康跑了!” “请皇上放心,他纵有三头六臂,微臣也定将他擒拿归案!”左含青忙应声道,“微臣绝不负圣恩!” 云曦眯了眼睛,他今天驾临左府是众人皆知的事,晌午时分便向太后言明,他有时往重臣府里去也不是什么可奇怪的事。况且左含青一路奉驾有功,加上左含青除会领兵以外,对外家功法很有心得,家里典藏武籍十分地丰富。皇上南巡的时候听他说起便有心一观,贵妃出事以后,皇上心情很不好,三月底的时候左含青便趁机一直恭请圣驾。 昨天左含青又提起,太后便主动说让皇上跟着出去逛逛散心也好。反正在京师皇城,皇上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所以今天皇上料理完朝中之事,便领了庞信汪成海几个出宫往左府而来。 至于左含青的老婆,她有诰命在身,本就该每月初的时候入宫侍奉太后。不过因她恶名在外,太后也有耳闻,索性也不见她。后来那蓝双池不入宫来,太后也不问,直当没这号人便罢了!四月初的时候,太后因这事气得身子也不太好,众命妇纷纷请安侍奉,往来得极多。蓝双池便领着诰命进宫,各门的见她极少。但左夫人的声名在外,太后听过她的名头,哪乐意见这号人,听说她过来问安也没理会,蓝双池便在寿春宫殿外磕了头罢了。出去的便是个替身,她脸生,衣服一换也没人认得。 初五便跟着陈怀德等人一道进了掬慧宫料理,莫成勇让皇上踹了以后,怕着了皇上的恼又打他,也因着太后的吩咐便也不怎么近绯心的身,省得授人以柄。加上皇上常来,总是赖汪,陈以及自己宫里的奴才服侍。所以没几日,绯心身边也自然成了乾元宫领来的人。如此这般,剩下的便顺理成章。 他从不怀疑绯心的应对,只消一个动作他们便彼此明白。如此只看明天,她既能为了忠心不惜自己入局。那么现在,就该为了真心,再入他的局来! 这人将死的时候没有不憷的,绯心也是一样。若凭着一股子猛勇,也能得个痛快。偏是她还得用极短的时间把事情想一遍! 她只觉一缕魂荡荡悠悠,似离复又归。虎口一阵阵的痹麻之痛,她生是忍了,喉头动了两动,过了半晌,才轻轻“呃”出一声来。 抬眼间,竟瞅到太后坐在床边。拢着袖一脸阴沉地看着她!绯心怔怔地看她半晌,忽然扬唇一笑:“太后婆婆!” 她一出声,生把阮星华震个七昏八素,这调子七转八弯,竟是带了淮安腔!绯心一直是字正腔圆的官中话,锦泰有例,举凡官家必要学习官中话,不然南腔北调说来奇怪,也不成个体统。乐正寞在锦泰三年便脱了商籍,之后便一直严格管束家人。绯心入宫,从不带出半点南语,如今怎么……再瞅她的表情,双眼蒙蒙的,竟是比之往那深遂收敛,更明媚了几分! 星华转头看着身边的云曦,眼见他双目发红似带血泪,一直盯着绯心颈上乌紫的勒痕瞧!一时心里百感交集,亏的她没一时冲动要了绯心的命! 这案子前几日她已经不想再查,实在是翻出太多父亲之前的旧账来!虽然种种证据表明,贵妃的确与外臣有勾,而且与林家勾连得最多。但之前那些因着常福绣灵举报的,倒站不住脚了。太后一直想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贵妃要仓促之下急急认罪。贵妃这般一悬梁,今天过来复见了她的绝笔,太后真是什么都明白了! 之前说是贵妃病了让太医会诊,其实说说便罢了,也没真让太医来。但昨天夜里,莫成勇突然来报,道贵妃突然悬梁了!皇上昨天去了左府,结果他一走便出了事端!本来这两日太后就很是心神不安,她照着皇上的意思引了林孝的老婆进来,没想到那林雪清竟如此快速,马上就坐不住了,亏得她一早让莫成勇和陈怀德多关照些! 太后宣了太医去瞧,然后等皇上回来又对着皇上哭了一气,那边太医折腾半宿可算把人救回一口气。结果又是一记闷雷,贵妃有点怪怪的,似是臆症了! 这下太后慌了神,至了早上,二人一道过来瞧。当时贵妃一悬梁,掬慧宫上下乱成一团。都忙着救人也没顾别的,至了早上,莫成勇这才瞅见桌角下头掉了张纸,捡起一瞧,竟是贵妃留的绝笔。忙呈上给二人看。一看太后是全明白了,皇上却受不得了,当时晃晃要倒,人整个就快晕了过去! 太后心里油煎火烤得痛不欲生,这些天皇上熬得形销骨立日日难安。一场旧仇牵扯出这多少事端?大司马的旧账千丝万缕,真要究算下来怕是要灭族。太后是又怕又悔,这封绝笔,更是让太后难以自处!却不曾想,她竟是有这份心的人! 如今她醒过来,整个人竟痴呆了一般,一张嘴还出了南腔了?要星华还有什么脸再面对皇上! “你可还记得这是哪里?”太后瞧着绯心,轻声开口。 “记得啊,太后婆婆!”绯心听了她的话,复笑了起来,“掬慧宫,对不?” 太后微抽了一口气,一时起了身,移了屏挡在床畔。看了看皇上,两人一道往外头去,伸手把几个太医召来:“贵妃如今怎么这般模样?” “贵妃脉阻不畅,有痰迷之症,气血亏柔饮食不能融痰迷……”冯太医跪在地上刚说了一半,太后已经不耐烦起来:“哪个让你背这些药经?拣要紧的说。” “依微臣愚见,怕是臆痴痰迷之症!”边上的孟太医忙低声说,“贵妃吃痛缓悟,却意识清楚。并无疯癫混乱之态。怕是因急痛绞心,一时火逼而滞涩。这症候不大好拿捏,只得先行行针,吃几剂再瞧瞧。” “可能好得?朕还与她有话说。”云曦越发不耐烦,一脸心焦的样子。 “这个……” 太后见几个老菜瓜子都是一脸的难色,刚欲开口,突然听里头一阵吵嚷。云曦皱了眉头:“又怎么了?” 一会子汪成海颠儿颠儿地过来,抹一把汗:“娘娘道饿了,要吃汤菜!” 太后一听晕得不行,本来这半个来月,就没一天安生的。越发不敢再看皇上的表情,想想自己也哭了! 皇上这边忙着安慰,简直满头都是包,生让这一堆子事搞得肝火乱窜。把太医连滚带爬地轰出去之后道:“母后要保养自家身体,千万别再病了才是……” “是哀家不能体会你的心,连她一个进宫五年的都晓得这个。偏是哀家与你二十年相依,却是不能体会!她如此快地认了,便是不想再引得母子情离,也是顾着哀家的体面。哀家快五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见过多少风浪。却因这一时的愤恨,把皇上坑得里外难为!”太后哭得不行,拉着他的手,“如今是林孝也好,贵妃也好,或者两人合谋也好,都不重要了!哀家只是心里难受得很呐!” 贵妃的遗书细道出个中原委,她因家在淮安周济缓慢,所以一直想笼络外臣寻找支倚。但大司马不屑与之相交,众人皆受大司马所迫不敢有所异动。即便是受过她恩惠的林孝当时也无力相扶。她的确因此生出恨意,想趁皇上与大司马最针锋相对的时机将大司马除掉!她看中了林孝,是因林孝与大司马一向不合。她家里早年经商各地,所以多识江湖人士。她愿意让家人搭桥,让林孝前往交接。但林孝并不肯应,她心有不甘,便向林孝反复索银。 大司马暴毙之后,她以为林孝明里不应,暗里动手,便借着提拔之机向林孝索取报酬,林孝真是付钱与她。后来她坐享银钱,林孝得封高职,二人再无往来。 但随她与皇上日日情深,她亦也惧此事东窗事发影响二人感情。想借着整顿司掌局,可以掌控后宫,从此她收支严重不符之事也不会泄露。至与皇上南巡后二人情深更笃,她虽处深宫,也知天下难掌。十分后悔当初借高位之便索取巨款的行径。至三月莫成勇搜宫得出证物,她心知东窗事发,本有心招出林孝,但当日与林孝书信往来极多,怕牵扯起来再连累了淮安家宅,复又一想皇上倚重林孝,终是又怕皇上为难,太后多心。便不想再牵连他人,索性令常福与绣灵向太后告发,同时认罪!后来因皇上细细追查不肯甘休,越发觉得有愧皇恩,如今将所知尽吐,愿身死以保皇家颜面。家人远在淮安并不知此事,只恳请皇上保其家声! 这绝笔若是早几日,太后是半点都不信。但现在事情已经查到这一步,她之前的证据根本是漏洞百出。而常福与绣灵这两个关键人物,每及细问总是前后不一,疑点颇多。当时太后震怒,哪里想得这许多。如今细想,这常福与绣灵都是自小入宫,在宫中多年早该知道一旦主子事败,奴才必难脱活的道理。如何会招得这般爽快? 贵妃以为拿着林孝的小辫子,便向林孝贪钱倒真是有可能。但她一个后宫女人,就算布划得再密慎,大司马何等人物,哪里是她说杀便杀得的?查了这么久,父亲过往种种铁证如山,人证牵扯出来足有百余。比之贵妃行径更加地让人发指!贵妃纵是贪婪可恶,但此时亦也逼得疯疯傻傻。她不过入宫五年,也明白这种事查出来没个干净,愿意一死了事省得连累家人,不如为皇上尽忠!倒是她阮星华,当了快二十年的太后,竟不明白尘土已归,复挖无用的道理。 星华是越想越愧,越想越悔。皇上为了他们阮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是她犹有不足,如今生是翻得自己老父一堆的烂底。她越想越是愧,越想越是痛,更越想越是怕。当年皇上不查是对的,不查不是放纵真凶,根本就是保大司马的干净! 可恨那林雪清,一时心妒生了毒意,不顾家里生把这银两的事捅出来。如今又想逼死贵妃保她全家!若当初不是林雪清这个蠢货,她阮星华如何能又连到阮丹青的事上? 皇上南巡之时与贵妃何等的情深,如今生是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叫皇上情何以堪呐? 星华坐在寿春宫正殿,驱走一应无关人等。边上坐着的云曦面色惨白,地上跪着的雪清一脸泪痕!星华瞅云曦那冷眼冽冽的样子,心里揪得直疼,连带她的唇角都微微地抽搐! 这段日子,生是把他们母子折腾得半点不得安宁。星华在先帝时期坐镇中宫,先帝的妃嫔也不少,但也没像现在这么让人头疼心碎过。她不足十六岁便进恒永禁宫,那时先帝尚在东宫,先帝登基以后,大量美女充盈宫房,打从淑妃一入宫,便是她阮星华椒房冷寂的开始。先帝独宠淑妃,那时她何尝不痛,又何尝不恨?她年少入宫,全心全意投身皇家,为后宫付出多少血汗,为先帝倾注一腔柔情,却难抵淑妃花容月貌! 先帝一度曾想废她而立淑妃为后,幸而她无失德之处,又有阮家力顶在后,才勉强保得地位!自那次以后,她也是心灰意冷。淑妃只能活在先帝的宠爱里,脆弱如温室娇花。后宫色彩纷呈,先帝哪能一心长系?淑妃后来郁郁寡欢,产下云曦不到两年便薨于宫中。 云曦是先帝的幼子,那时先帝日渐病昏,朝中动荡不安。诸王为了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哪有人顾得这小小孩儿!是她不计前嫌,将云曦养在驻心宫。当然,她有她的筹谋,但个中也有温情在。这个孩子成为她最有力的武器,她当时就知道,只有扶云曦上位。她才能保住阮家的荣华!她无子,一个无子的太后,哪个皇子登上皇位都不可能如自己亲手养大的云曦这般尊奉她! 况且当时,一些年长有功的皇子,比如云曦的同胞长兄和次兄一直与阮家有隙,又有权术会笼络人。若他们当中任何人上位,哪里会将她这个无子的寡妇放在眼里?不过那时,那两位也难成事。毕竟他们已经成年,众人的眼都盯得紧。 当时时局混乱,他们两人一不是长,二不是嫡,朝中反声四起也难压众。是她晓以利害,从中周旋,让他们与其火拼朝堂两败俱伤,不如退而求其次,转头支持自己的幼弟!支持云曦,至少是他们的一母同胞,比起其他兄弟,甚至先帝的一些幼弟来说对他们更有利益。有了二王相撑,再加上阮家的势力,这才让不足七岁的云曦登上皇位。 若是当年,她只记得私人恩怨,只记得当年淑妃这个情敌对她的诸多伤害,又如何能有她的今天? 在宫里,权谋和情感是不能分开的。光有情或者只懂权谋都是不够的!她与云曦,可以说是彼此利用。但绝不能忽略他们之间的母子之情。 这些往事,她已经很久不想,如今倒又全勾了起来。宫里便是这样,谁都是这样过来的。哪个又比哪个更可怜?那林雪清不过入宫两年,头一年她风光无限便好,稍有不满便开始兴风作浪。如此蠢嫉不堪,生还搅得星华如今也跟着她闹了这么一场。非要翻出那些过往让皇上作难,险些坏了她苦心二十多年的经营! 以往,星华一直觉得,父亲虽然专独但至少忠诚。他战功赫赫更有辅帝之功,皇上不该如此绝情,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但现在一查才知,父亲的确无反意,但所作所为根本为皇家不容,独霸之处灭族之罪亦不为过。皇上不查,并非是绝情,正是他顾念着与她的母子之情!宫里不是江湖,哪里能快意恩仇?多少恩恩怨怨根本不足道哉。贵妃当时认罪,是怕难以说清牵扯过多,最后身败名裂连累家声。是怕他们母子,再因此又增嫌隙,不如她一人担了,身死便了! 是她没想透这一层,眼见贵妃认罪便怒不可遏,倒是不能体会贵妃这份心思!昨儿傍晚林雪清过来与贵妃闹了一起,结果晚上贵妃就吊梁上了!亏得发现得早,不然便没得救。 星华越发气得直抽,德妃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娘刚一进宫,她马上就动了手段。想来她林家也干净不到哪去!想着逼死了贵妃,借此便了了事!她好大的胆子,假传圣旨假造御笔,如今又欲逼死贵妃。 雪清自是不认,她只道那是皇上御笔,见皇上遗落便好心送去。本是为了见皇上一面,谁知当夜贵妃便死了,当时她走时贵妃安好,诸位都瞧见的,东西她也没带走,径直入宫便交给了莫成勇!她边说边哭,抹了对着莫成勇说是皇上让来的那一句。只说御笔图画是她在亭上亲见,哭得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星华在心里冷笑,瞅着那她所称的“御笔”:“画倒是传神,也不知你找哪个绘的,竟是分毫不差得如生。”星华看了一眼皇上,“可惜皇上是哀家自小带大的,他从不会画人物,只擅工细楼台,偶也绘些山水!这不仅哀家知道,文华兴华的近臣,丹青,珍撰两阁的夫人,哪个不晓?皇上若有此等手笔,那倚华楼里怎么会半点墨宝不存?”她说着,将画一丢,瞪着雪清一脸的惊愕。 “你不相信吗?哀家能在这里混说?你堂堂德妃,当着哀家和皇上尚能红口白牙,睁眼瞎话连篇,实是丢尽了天朝大国的脸!”星华看着她的表情,她不过入宫两年有余,哪里知道这些,自以为天衣无缝,实是漏洞百出。 “你假传圣旨,却拿了绫子给她。莫成勇一个奴才,敢搜你的身吗?你进入掬慧宫,驱散奴才,恶言相向,将她逼得万念俱灰!此事哀家已经警告诸宫,贵妃病重不得再探宫。虽说她命不久矣,也轮不到你来催命!”星华咬牙切齿,“贵妃收二十万两银子不干净,你们林家不干净的更多了去了!” 雪清脑子轰轰的,皇上不会画人物?居然满宫的人都说皇上不会画人物!他故意的,他布套给她钻。贵妃早晚要死,他救不了,所以便是死也要拖一个给她报仇! 她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脑子轰轰一团。耳畔忽然响起绯心昨天说的话来,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人真心待你!她越想越是悲,她不惧死,他降罪赐死她都没有怨言。但他用这种方法,他根本在跟她说,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的蠢货! 皇上和贵妃是一样的,一个用行动告诉她,一个直接告诉她。她眼前是黑的,一片片的光团。昨天她是谎称是皇上让送的,但东西是真,况且又是贵妃的画像。皇上就算知道了,骂几句也罢了,断说不出什么来。所以今天太后传她,得知贵妃昨夜悬梁,她有些意外但也并不恐惧。但想不到竟是如此! 她想起绯心的话,的确,绯心说得很对。她从小太顺了,所以她笨!现在不管怎么说都没用了,她装得再冷静言语再有条理也没用。证据在,皇上不会画人物,这张画像是假的! 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她体会了!她正轰轰然间,突然想起绯心最后说的话,浑身不由得抖起来。随着抖身,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她如今也忍够了装够了。其实装成另一副样子实在太累,贵妃居然可以装前任贵妃三年!她越哭越痛,脸都皱成一团,让太后都愣了一下。刚才再怎么哭也是可怜巴巴,但也不像现在这样,简直是不顾一切! “臣妾讨厌她,她一直都利用臣妾。她不真心待臣妾,臣妾心里气就想去骂她!至于其他臣妾完全不知!”雪清突然嘶叫起来,“画是在亭上拿的,臣妾也没见皇上画,只见皇上瞧着。皇上又对臣妾冷言冷语,臣妾实是气不过就拿了这画去找她。想着见了奴才也有个说辞!谁知见了她,臣妾又觉得她可怜,没骂什么。是她揪着臣妾的耳朵,臣妾这才急了拍了她两下。臣妾耳朵都让她揪紫了,臣妾真的没有拿药害她,她都快死的人了臣妾再害她还有什么意思啊!呜呜呜……”雪清人都哭软了,倒在地上跪也跪不住。 太后一瞅这样倒又静了,这才是真正的林雪清,不懂心机只凭一股嫉妒之火便胡乱行事。有怒便怒,想笑便笑。想来她入宫两年,眼瞅步步青云。她爹便是有了筹谋,也不会全告诉她,何苦再来拖累女儿?若是林雪清真知道真相,哪敢这样举报?一时看着皇上:“瞧着她这样儿,也不像是能指望的。实是哀家昨天没看住人,皇上想怎么处置哀家都没有异议。如今这事乱得可以,哀家老了,再理不动这千丝万缕!”牵扯的是她父亲,她查起来越查越痛。如今才知,皇上才是她唯一依靠。 “不管说什么,假传圣旨却是事实。你先回去,没朕的口谕不得出莱音宫半步。”云曦看着林雪清,冷哼了一声,再不看她。 四月二十,抓住林康的亲信,严刑之下招供。道去年十一月,林孝之妻使人支会于他,言德妃欲以前年二十万两银钱之事将贵妃拉下马。林康惧受连累,便托命不出至正月,然后诈死逃亡。承认银钱全是自林康账里所出,但票子是交与其兄,余事便一概不知。 皇上复传林孝,当着太后之面问他事情经过。林孝极惧,指天咒地说不曾参与半点诛杀大司马之事。林孝承认与贵妃有来往,但他毕竟是一个外臣,自家女儿又已经进宫,何苦要助无依无势的贵妃做此等大逆之事?所以当时根本没有答应,但贵妃当初有恩在前,他也不好太拂贵妃的脸面,只是给了些钱便了事!况且他一向与大司马不合人尽皆知,大司马对他以及他的门生最是防范。别说撒银二十万,便是百万,也难动大司马。 太后听着,林孝举家在京,他来做是不方便,但他的兄弟做就方便得很。他兄弟是皇商,又看着皇家的玉山,每年过手的银两何止百万?若只是怕二十万两事发,何以闻讯诈死?而且若是林孝真什么都没做,那贵妃要那么大的数额他都肯给? 可见贵妃所留遗书属实,贵妃是起了杀心,但林孝不应她也无可奈何。但随即大司马身死,贵妃认为是林孝所做的,所以借此向他讹钱!当初贵妃认罪,是想到二十万两的事解释不清,惧怕株连全家。况且再深究下来还是皇上难做,索性自己认了了事! 但林康跑了,林孝这边指天咒地的又不肯认。贵妃写的遗书也只能当旁证,毕竟贵妃又没亲眼见到林孝买凶杀人!况且这些天细查下来,想大司马死的何止林孝一个?没有证据,林孝现在又不认,加上这事又没法子交到宗堂去审,更不能过京御刑司,不然父亲的名声怕是真保不住了! 虽说林孝指使其兄弟做的可能性十之八九,但估计也牵有别的官员。怕是一过了堂,再牵出百八十口子来,当时父亲过往种种,天怒人怨。到时皇上便是再有心帮她遮掩也难做了! 要是只杀了林孝,那皇上的大事要由谁来出头?皇上若为了她杀了林孝,知道内情那些官员自是明白林孝如何身死,到时不仅朝上皇上难应,她这个太后,怕是要千夫所指了!更何况如今皇上这般为了她煎熬,她又如何忍心去坏皇上的大事! 贵妃对皇上有情有义,都知道舍了小我保住大局。那林孝又何尝不是有忠心的?大司马屡屡犯圣,独断专权,于公于私除了这个奸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事本来就此不提便罢,但林雪清不能容人,便揭发贵妃收钱之事。贵妃也知连累林孝最后越扯越大有阻朝堂,索性对着太后什么也没说就自家认了。大司马专权如此皇上尚顾着往日之情,如今贵妃这般,皇上哪能不痛!而作为当朝的太后,她又怎么忍心逼得皇上自断臂膀? 就算是林孝做的又如何?父亲树敌之多,天下不可胜数。父亲亡后,肯为他说好话的竟是廖廖无几。这本就是一桩悬案,查出来伤的还是皇家,伤的还是她阮家的体面,还有什么可查可问的? 绯心抬头看着云曦,好几天又是不见。他憔悴了许多,眼都凹进去了,越发地深邃起来。他弯着腰坐在百香池边,这边有几个小池,绯心此时正泡在药池里。这小池温度高得很,一会的工夫便是一脑门子的汗。 这几天她颈上的印子淡了些,但还是紫青紫青的一道深痕,瞧着很是触目惊心。云曦垂着眼给她擦汗:“这干姜和党参掺到一起的味道是不大好闻。” 一个月了,眼见他为了她操心受累奔走无数,绯心瞧着心痛却不敢表现得太难受。一时趴在边上应了一声:“倒是汗出得痛快,许是有效的。” 云曦抿了唇笑笑:“之前没告诉你要做什么,你那封信还是写得很合宜。如今太后已经不想再查了,当年她一直在后宫。只是听闻了一些大司马的跋扈,并不知个中事实!况且那时群臣都忌惮阮丹青,哪里肯跟她说太多。不过如今不同,阮丹青种种,可谓族灭都不过。她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这就是皇上当日说的,人生双面。”绯心点了点头,“太后如今,也要保阮丹青的名声。” “对,如今你把事情引到林孝那边,他自有应对之法。太后若要报仇,杀朝中大员是要名目,真要杀了林孝,怕是朝中要生变了!”云曦摸着她的头顶,林康,左含青已经找到,不过没交给太后罢了。林孝是最明白的,前途与命只能系在皇上身上,而不是系在太后身上。 绯心没说话,太后现在肯定要顾着皇上在前。皇上最后生把这案子捋成这样,让太后自己看清事实,让太后自己查不下去。虽说这几天,她只顾装疯卖傻,更不知外头的情况。 但四月十六那天蓝双池一来,她已经明白他的手法。大肆严查却不明言何事,引得群臣皆慑。紧着牵出一堆官员与她有连,让太后无从下手,从而不用明言,绯心之前的证据也就不攻自破,林孝渐浮水面。雪清一现身,绯心便要死,太后更是心思百转,这杀人大案便顺理成章过渡到林家那里。林康诈死逃亡只会加深太后的怀疑,单只为二十万怎么可能? 云曦又替她擦汗:“你既要表忠心,这忠心就不单只让朕看见!如今太后也瞧见了。你参与谋杀大司马证据不足可以销了,但你贪钱以及笼络外臣这两件却没法销了。算你猜准朕的意图装得很合宜,这样下面的事就不用再提便罢了。只得害得你又吃了苦头!” 绯心摇摇头,哭起来,明白他的意思,当时他什么也不告诉她,生是考验二人的灵犀。但她了解太后的心理,太后可以接受她的忠心,但不能容忍她的舞权。宣平朝的后宫容不得这类女人!太后如今这般绞肠挖肝的一历,皇上不计一切帮太后清查又顾她颜面,情深更笃。没了阮氏,皇室就是太后唯一依靠。没了皇上,谁还能如此尊奉她?三十多年风雨,她经历多少嫡亲自残,报仇倒在其次,如何平衡才更重要! 但总归是心有不甘,凶手就在眼前,但因是重臣无法处置。但是那个舞权营私的贵妃却仍在宫中,这样的女人太危险,如今皇上是对她有情,若有一日皇上又爱了别人,她心里生了恨,可比那林雪清祸害大得多。所以太后一旦打开心结,开始为皇上着想,必然是要严防她的! 但她一臆痴,太后也没法再问她什么事了,不然真要问她二十万两花哪了,她都没法交代了! 绯心抽噎着问:“当时蓝双池让我喝了什么?我都没来及问。” “那个是护脉保心的,怕你倒不上气真死过去!顺便可以让你的脉息有异,帮你装得更像些!”云曦握着她的手,有点打颤,“你这身子骨实是让人不放心,但我知道你绝对是个能下去手的,就怕万一……” 虽说她没杀阮丹青,但起了谋心,而且一直笼络外臣。他不拉出那些人就不能把阮丹青那些专权铁证自然地呈于太后眼前。但拉出来,那她在太后眼中肯定是一个对皇家来说极度危险的女人!像他所说的一样,人有双面,太后若与他有嫌隙,两人就很难一心为皇权谋益。但太后若与他无嫌隙,那么作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太后有责任也有权力清除所有危害皇权甚至皇上的人! 他对她的情越深,太后越觉得绯心危险。这里并不是民间,并不是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这里是宫廷,是皇权的集中地!所以暂时她得臆痴下去,这样她丧失了她的锋锐,那么太后也就放心了。 绯心脸都蒸得通红,但那副窘相他看得微笑。云曦伸手摸摸她的脸,觉着时辰差不多,一伸手把她从池里捞出来,站起身踱了两步,放到边上一个清水泉池里。这里温度稍低了些:“现在你也不用再交代了,索性就踏实下来把这病根去了。若你肚皮争气,再怀一个,那就万无一失了!” 绯心眼都瞪圆了,他又在胡扯上了。她肚皮是不争气的,他最是清楚!他揉揉她的脸:“所以让你内外兼治呢,治好了,哪里怕怀不上呢?” “这哪里说得准?”绯心喃喃地说。 “你好生养着便罢,装笨蛋装得像些就行了。”他看她泡得全身都粉嘟嘟的,十分地诱人,都想拎出来咬一口。 绯心缩了下脖子:“臣妾已经在装了,可是很难。” 云曦拿起她的手,见她手上的针孔,连着都青了一大片。臆痴这毛病是经脉堵撞引致心血亏欠,所以这几天她老要挨几针。她不耐扎,手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他心里疼得抽得慌。一时他咬牙:“难也得装,你以前装阮慧,一装三年,神似形似。如今,你接着给我装,装傻充愣混过这阵子就成了。我折腾得这么累才如此,你休想一死了之!不然,乐正一家一个我也不留,让你再没半点好名儿!” 绯心眼里蓄了泪,点头再没半句话。云曦抚着她的手,突然问她:“林雪清来的那天,你跟她说了什么?” 绯心一愣,喃喃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怎么装着装着突然又跟往常一样了?”云曦垂眼睨着她,“她能自己有这份觉悟才怪了?到底说什么了?” “还自守天真!”绯心微动了睫毛,垂了眼,“当时皇上也不告诉臣妾一点消息。她突然来见臣妾,臣妾便与她说了几句……” “乐正绯心!”云曦瞪着她,忽然叫她的名字,伸手捏着她的脸,“你少来安排我,你死了还管我跟哪个?你怎么这么多事?” 绯心被他捏得直咧嘴,一直抓着他的手指:“臣妾可以理解太后的心,若换了臣妾肯定也不愿意皇上身边都是些心怀刀斧的人,反正在这宫里……” 他盯着她的眼睛,“我说过这辈子跟你耗上了,你没听懂吗?我本以为南巡以后你真的进宜了。却没想到……你是不愿意与我在宫中暮老,怕有一日步他人后尘……” “人之将死的时候想得最多,若问臣妾最后悔什么,只后悔在淮南的时候,未能一尽痴心!”她转脸看着他,眼泪落下来,“臣妾知道皇上定会保存臣妾全家,这点丝毫不需担心。太后只会密处,臣妾身后之名可寄!但最后悔,只是那几个月的时光,没能好好把握!” 云曦突然笑了笑,眼眶有些发红:“你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也不必后悔,当日你进宫,是为了家声。”他看着她,指腹轻扫她的眉眼,“如今,全当为了我吧?” 说着,他一把将她又从水里捞出来,湿嗒嗒的弄得他满身都是潮湿。他也不管,瞧着她蓄了露般的眸子,轻轻啄她的唇,既而覆压上去,一点点地品尝她的柔软,记住她的味道。他慢慢撩动她的回应,像是那次她突然起性对他的脸好奇的时候,温柔得有如一潭水,却浓冽得好似一瓮酒。 绯心绕紧他的脖子,学他一样去找寻温热的纠缠。她越发地深入一些,比他还要主动,是他教会了她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爱! 她一直没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是母亲喜欢,父亲喜欢。更谈不上爱与不爱,真或者假她都从来不分。但是现在他把她教会了,用了很多种方式,让她点点滴滴地深入骨髓。有爱就会痛,但却很真! 云曦感觉到她的回应,她的小舌扫进他的齿关,让他觉得牙齿也都有了感觉一般的麻软。他紧紧抱着她,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放。他哪里就肯轻易放生,他必要留她在身旁。他这般累得死去活来才看到一点点成果。若真是想放她,汪成海一个人就能搞定,哪需得如此?但怎么就能如此让她远离?所以,他宁可走一条更艰难的路。 两人搂在一起,他伸手去抚摸她。她软软的柔腻而让人火热!要让太后看到她的忠心,要让太后看到他的感情,让太后知道,他若没了这个女人他会死掉一半!如今太后已经知道了,事实有真有假,牵涉近三十个官员,看似是贵妃贪婪联笼,但以后随着日深,太后就会看出来,贵妃要的是消息的全面可掌握,图谋倒是在其次。她在宫中广撒银钱笼络人心,并不是她要图谋什么,她首先想的是守在宫里,一直守下去。这些,的确是真。他就是看清楚这一点,才愿给她绝对的信任。所以,他也要让太后看清楚! 她想得十分周全,先装傻混过这阵子再说,这样舞权谋钱的事情就不需要再提了!他们永远是最好的伙伴,不需要言语也能明白彼此! 绯心是何等的面目,他是最清楚的。她为人古板,思想陈腐,态度消极,方式被动,她这些性格上的弱点他一清二楚。后来他总是拿着她这些弱点作法,逼得她一点点地改变。每当她有小小进宜,总会给他带来新的乐趣。如此如此,一点一滴地筑垒在他的心里。 她处事稳健,心思细密,眼光长远,决断果利,而她这些性格的优点他也是一清二楚,更因看到她的忠心不二,让他对她完全信任。他可以在她身边安心,因她再有筹谋再贪婪,再慕权好势,他也对她完全地放心。在这个世上,谁能让他完全地信任,完全地放下猜忌的心,便唯有她一个! 云曦这样严查虽然很累,也可以顺便做一件事。最近他要推新政,先慑一慑群臣也是好的。而林孝,他私利与忠心都与大司马相冲突,又与贵妃过从最密,最后让他兜揽是最合适的。林孝懂人心,会权谋,有才干更有眼光。的确他有一些毛病,贪婪好奢,所以当时云曦会让他的兄弟掌握玉坊,那么这些年,从皇家得的好处,云曦心知肚明。林孝若是此时不配合,只会死得更难看。因他的女儿,已经先坏了他的事! 筹谋,就是要懂人心。绯心当时就是料透了太后的心,快速认罪,极速结案。将仇恨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弃卒保帅,让太后与皇上母子之情重修。 而他如今,是从太后的另一面下手,比起为阮丹青报仇,查出真凶加以惩治,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维持阮家这些年来的功臣光辉!在绯心之局之上再布一局,细查深究,层层剥开,让太后深刻了解,这场杀戮之下,是皇权与人心的挣扎! 去年十二月初,拿了胎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他有心让她好生调养便是一直都压着没碰她。谁料到了三月出了这档子事,得信回来的当天,他心急如焚,神溃意慌,急痛哀绝之下,只想让她也感同身受。强索强求之间,她险没丧了小命在他手里,他安有半分快慰可言?后来,便是至了掬慧宫瞧她,当时莫成勇等一众寿春宫的奴才也在,为了避免口实也总不肯与她独处。不过是在这里摔打怒骂,半是为了作戏,半是瞧瞧她也当做心安。这一个月,他可谓是寝食无时,片刻都不得安宁。他生生是把这案子兜了一个大圈绕来绕去,让她脱了谋刺官司。她配合得宜,如今装装傻呆避过此锋,让他一直悬着的心肝可算稍稍能放回去一些。心稍得宁,温香柔滑霎时掀起他的火来。 加上她此时又难得乖巧起来,不再拘条板理地惹得他磨牙,实是让他越发地血脉贲张。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颈边厮抚,弄得他整个人都发**,手臂更是紧紧地箍着她。她窸窸窣窣在他颈领边摸索,嘴唇灼缠之间脑子都是昏的,摸了半晌也没解开他一颗扣去。云曦也懒得再寻别处,直接把她往池边地毯上一放,身体半撑半覆地瞅着她一身的红粉绯绯,眼里跳簇的火焰一直烧到心尖上去。 犹记得一年前,他在乾元宫沐芳殿将她灌个烂醉,让他神销魂灭般只想一直与她痴缠。如今依旧是暖水四溢的泉池畔,便是不饮酒,亦已经令人醉到醺然。他复去吻她,手没一刻得闲在她身上腿间游移,越发撩得她腻软滚烫。 绯心只觉眼瞳都有点不能聚光,手指无意识地想去解他的衣扣,这会子躺在地上身后有了依撑,但手上却越发没了准头,乱摸了半天也解不开来。他根本没有要帮她一把的意思,只顾把她每寸肌肤都揉捏得快烧着般。她觉得心里小猫乱挠一般的又痒又麻地飞窜灼火,四肢有些不听支配,手不由得向着他的衣襟乱抓,一时扯到一片衣摆便开始胡撩起来。 恍然间她听到他在闷笑,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这一笑笑得绯心有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摆在使劲拽,腿都勾到他的腰上去了!绯心臊得整个人都有点哆里哆嗦的,她刚要松手收腿,突然整个身子一悸险没叫出声来。他的手整扣在她的腿间,手指勾拨得她一阵乱抖,人有些失了控般的喉间一阵呓唔。他噙着她的耳垂,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你可知道错了吗?” 绯心一听他说这话,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身体绷得紧紧的,气息都是滚烫还非要这样治她,她的手都不能握紧,只觉那股急电窜得她头皮都麻。他突然松了唇,抬起头来看她,眼底已经湛成一团不见底的浓黑,他看着她皱紧一团的脸,嘴唇蹭着她的鼻尖。她额间密密地起了一层的细汗,连带整个人都红透般地晶莹诱人。她眼睛蒙了一层雾般的,喉间哽了半晌:“知错了!”嗓子哑哑的,带出的声音都像是**。 “若再惹了是非……”他咬牙,盯着她的表情低语。 她勾紧他的脖子,半抬着头哭了起来:“也不再自作主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抽了一口气:“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记得!”说着,便不再压抑那喷薄情欲,只想将她生吞活剥! 第二十六章 家事国事双成全 至四月二十四,皇上颁旨缉拿诈死的林康,查抄林康家宅,所有一应全部充公。原因是林康借皇商之便以次充好,贪扣良品,私贩向境外求财。数额巨大,牵涉极多。更多识江湖之人,与之勾连,私养强奴称霸一方!遭人举报之后,便惧怕律法,弃家潜逃。林孝在京为官,对其弟之行所知有限。更早分家产,各自为业。东临王奉旨密查之时,林孝举罪不避亲,忠心可表,但负有失教欠督之过,当罚俸三年,降品留职,以示惩戒。 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做个表象收了尾罢了。当时经过东临王问话的官员都明白,是在暗查阮家当年的一些事,但谁也不肯多说什么,因个中牵涉了内宫的人。没经过问话的虽是不明前阵出了什么事,但哪个混官场的不明白多听少说的道理?况且兵马进了四九城也没再出来,倒像是还要有什么事似的,弄得一众官员十分地惶恐。 而之后,又传出贵妃身体渐愈,终是转危为安,一时众臣忙连连向皇上道喜,这一阵朝上朝下惶惶不可终日。得知此事后,见皇上也难得添了笑意,众人心里也宽慰了许多。 林孝此时跪在启元殿御书房内殿,云曦拨弄着茶盖,抿了下唇:“林大人最近受苦了。” “不敢。”林孝忙说着,“微臣身受皇恩,理当为皇上效忠!三月底那会儿向太后所言,实为无奈,还请皇上……” “朕当日春围,你留守朝堂。太后拿了密信找你,你也没有办法!朕并不怪你。”云曦笑笑,“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林孝说着起身,弯腰立在云曦边上,“那阮丹青一直无视圣上,独断专权。想他死的何止千百?臣是没那个本事,否则臣早就动手了!臣区区一个文生,从不与江湖来往。哪里是那大将军的敌手?只是臣一向与他交恶,引得太后如今要拿臣作法!反正如今无证无据,太后联想联想也无妨,皇上肯给阮丹青个好名,已经给阮家留了情分了。太后老人家早晚会想通的。” “算你机灵识得事。”云曦看着他堆着一脸笑,一时也笑了一下,“谋杀一品大员,可是连坐的大罪,太后现在认为八成是你,这你都不在乎?” “臣为了皇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只消皇上与太后和睦,臣自家算得什么。别说拿走臣兄弟一个玉坊,罢个采山之职,便是皇上想拿臣的头当球踢,臣也是心甘情愿的!”林孝讪笑着,逮到机会就拍马屁。这副脸要让左含青看到,定是又要骂他马屁精。林孝和左含青一向不合,这个云曦早知道,但两人一文一武各有好处,所以一般小冲突他也不管。若是闹大些,便再拉和就是了。帝王驭臣,哪能任由诸臣和睦,绑到一起来架空皇帝。如此这种各有利益,才好驾驭,共为皇家谋事! “当日东临王说家里失了盗,封了两条街。后来王爷召臣来见,臣便知定是宫里有事了。这事说起来也是臣的错,小女在家,她娘疼爱非常,臣忙于政务也从不理家事。却没想到……皇上,您是了解臣的,臣是从不管这宫中内眷的事。当日,贵妃有恩于臣,臣便是给她钱花也是心甘情愿,也从未想过再提此事!况且这事,臣家里也不是很光彩,何以要揪出来让人笑话?臣知道的时候已经到了正月,怕兄弟遭了难,便消了他的籍把他放生了。谁知到了三月,太后突然连夜让臣看一封信,臣当时也只得顺了太后的意说。哪里知道太后竟把这事扯将出来!” “朕自是知道你的,也是因你与贵妃书信最多,索性不如你先兜了,省得再纠缠下去没完没了。太后定要彻查此事,必不肯相信是贵妃一人而为,朕也不得不应她。她是朕的太后,朕总要给她一个交代!况且此时朕打算推行新政,太后老人家不出面,孙守礼那帮子也不肯低头。僵着总不是个长久!不如借着这次,让左含青带兵进来,顺便将那些老朽也牵出来,人多了,总归是难责的。阮丹青人都死了一年多,太后此时也不过是要个明白罢了。”云曦抚抚眉毛,“你那个兄弟,先让他往夜滦国去两年,待事情消停了再回来便是。至于你女儿,朕自会念你的好,不会把她怎么样。这也快端午了,到时你进宫劝劝她也就是了。” 林孝一听又跪下去:“谢皇上恩典,臣定竭力奉君力推新政,绝不让皇上失望。” 这桩旧案子生是闹了一个月。皇上这一个月,熬得人清瘦了一大圈。贵妃得了臆痴,如今还留在掬慧宫里静养,打四月下旬那会子,贵妃在宫中自缢救转过来之后,整个人就跟变了样儿一般,也不是说记不得哪个,问什么也都是条理清楚的,但就是反应慢了半拍,太医施针,过一阵她才知道嚷疼。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半点也没以往的精明劲了!但也不傻,说起什么来也都明白。 星华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你说她是装吧?她装这个有什么意思?问她钱的事照认,就说的确是收了。要不是为了逃避银钱的事,装来根本毫无半点意义啊!所以星华细想了许久,八成当时受了刺激,一时求死又不成,人就有些恍了神了。如此,一边很觉得对不住皇上,但另一边想来,其实这样也好,贵妃高高兴兴的得一天过一天也不错,省得见天算计人引得星华半点不得安。 虽说这案查到最后,星华也看出贵妃包括林孝的确都有他们忠心的地方,但这两个人都是两不耽误,贵妃简直与林孝更像是父女俩。通过帮助林雪清入宫,这两只狐狸便从此接上了头。一个是贪财好势,一个是好势贪财。看准了时机,一个得了大把银子,顺便收服林雪清这个笨蛋当枪头,一个就除了政敌,进入大员之列。 如今贵妃虽说不如往常精明了,但没这些手段倒也安稳。宫里的女人,总归还是规矩些的好。贵妃以前是有掌宫的能力,但太能算计了。如今她跟皇上好,便忠着。若哪日皇上爱上别的,她也是个女人,再因嫉生了别的心思,那可比林雪清可怕多了,倒不如这般稳当些。 因此,星华对贵妃的病也不太起劲,便由着太医治,并不是特别地督紧。倒是皇上急得痛得不成个人样,整日家把太医拎来骂去的搞得人人有如惊弓之鸟。 星华最近心绪百转,往事历历竟有不堪回顾之意。她也渐老,身处太后之尊,如今可保,唯得当下尊荣无尽。父亲已死,但终是晚节得保,并无半点消息传向外廷。权臣有这个结局算是好的。锦泰立朝百年,民心所向,便权臣通天又能如何?真要改朝换代,别说众臣难移,如何可逆天下云云? 当年武宗就算无道,诸王混战,纵是皇室自残,最终也是一个一个身败名裂。自古以来,讲究道义礼法。师出无名,便是楚家自争,也难撼皇室嫡系,更何况区区外姓?父亲再专权下去,早晚落个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恶名。父亲曾经也叹,激流勇退何其艰难,已经让人捧起半天来,根本是抽身不得。她也劝父亲收敛心性,皇上日日大了,莫再像以往一般总是摆出长辈的样子,到时他脸上不好看,也容易授人以柄。怎奈父亲刚烈了一辈子,总是据理力争让皇上下不来台,惹得朝中敌众日多! 如今也算好了,阮氏脱了权依旧有荣华,至于林孝,等皇上用尽了,他也难逃她的手心!皇上日益成熟,这是他的江山,自己何苦还要放着福不享与他争短长?保得他,她永远是皇太后,尊荣无限,阮家也因她名垂千古。便是日后外戚世家书里,阮氏一族也是忠臣良将保楚之功无边,何乐而不为? 当下后宫诸事已了,皇上做什么她也不想再管了。如今皇上意图罢黜三公,重整内阁,立内阁六院,推行新政。三公之弊,由来以久。自先帝时期,便有此意。不过当时南北常有兵患,瞿峡进程时有磨难。先帝要仰亲贵之力,便要保他们的利益,所以一直压而未动!如今宣平鼎盛,南国称降,北境尚安。先帝穷极一生为皇上打下基础,皇上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只是前一阵,因他们母子生嫌,她一直坐视不理。一脉老臣并阮氏余亲,追随先帝多年,岂容得儿子动老子的旧纲法?朝上多有争端,群臣怀策各有计算,皇上稳而不决,欲待机而发。如今太后经过此事,已经想通。遂在五月初五端午大宴之时,宣召一应老臣入宫受赐,以先帝之情而动,以太后之尊而待,以当今天下民生而理,以锦朝持恒万代而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感先帝之时朝中历历,几番垂泪,无不欷觑。 不以小利而计,只以天朝民生大益而为,太后言之动情通理,老臣无不汗颜,纵是心犹有不忿,但尊奉皇太后之礼不能丢,尊奉太后就是尊奉先帝,他们都是先帝的旧臣,自当服侍太后以守臣纲,如此才不负当年先帝榻前托孤之恩。 云曦此时在启元殿御书房坐着,端午节宫里热闹非常,这几天绯心一直称病,至端午后宫随宴也没出来。 虽然最后解绯心这个死局解得他极累,伤心劳肝的险没死过去,但总算结果还是得宜。也正是这一谋,让太后彻底明白,当她进入宫廷,她的利益与皇族嫡系不可分割!绯心与他都看出太后的软肋,就是一直不能释怀当年阮丹青的事。他也曾经想过,待布划周详,给太后一个放心,两人之间也就不用再因那些过往伤怀! 绯心是因林雪清的逼迫,来不及弄得铁证如山,索性认罪以快打快,趁着太后神魂乱溃之间要将此事了结。那他既要接她的局又要保她,就不能让太后看出任何“保”的意思。而是要将此事拉缓,让太后自己去看清个中的症结。 如今有太后相助,老臣动摇,林孝趁势猛突,不顾自身生死不惜结朝仇而纠结亲党屡屡施难。云曦现在手握两个至亲哥哥,东临北海,必要靠云曦安保自身,自然要与他相亲。 东临王已经三番上奏,请辞大司马一职。北海王从五月初一开始,便在所属封地不管老臣阻碍推行集田新法! 集田之法,比之先帝时期屯井之治更加合理,更有助民生。北海王甘放开北部千顷之田,助朝廷先验新法。若有所成,便成民之所向,到时再有反对也无用处。东临王率先请辞,京畿并**营相附。如此双管齐下,僵持局面即将打开。 云曦知道,刚柔并济始为正理,之前他一直用怀柔政策,动之以情,陈之利害,晓以理义,如今太后不以身份为尊,纡尊降贵向老臣相请。皇家的脸面已经给足了,若再老腐不堪情理不通者,便要行风雷之策。到时擒到一个立典,血腥屠刀之下,慑其肝胆!他已经继位十七年,十七个年头!他幼时而继,没经历过东宫,根本没有时间培养自己的党众。一切都是在大司马的强压之下点滴而成!他胸怀江海眼看众生,忍过多少不能忍之痛彻。如今,谁再阻他,便令其永不翻身! 云曦在三月底的时候已经借复查阮丹青的事让左含青调兵,其实就是为这会子推新政准备的。太后查到最后已经心力交瘁,政治斗争从来没有对与错之分。把这件事剖开来让太后看清也是好的,作为阮家的女人,她已经做到该做的一切。但现在她是锦朝的太后,她是站在楚氏一族的权力中心的!虽然心力交瘁了,但也算是踏实了。当初这事他不愿意细查,并不是找不着个背黑锅的,而是他不想让阮家太难看。 绯心将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以至后世名声皆系在他的身上,他又如何不成万古名君,千秋万世使人敬仰?党争谋计杀戮,恩威并施冲开死局。当他大权在握之时,便要图谋北地一统天下,让锦朝之盛,在他宣平一世达到巅峰!山青泉澈,闲云野鹤自然惹人艳羡,但他没这个命。既然如此,必在这金牢成翔,供后世瞻仰,金阙之中相依相伴万古流芳! 常福和绣灵已经回了掬慧宫,他回去的时候这两个人太后已经移给了他。如今贵妃脱了死罪,前罪无实这两人自然就回去了。 常福这厮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回在东湾子绯心就弃过自己一次,常福乖乖地就去报信了!这回好么,更过分。绯心到底还是会识人的,把这两个五年就弄得什么都乐意做了。但云曦仍是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他想着绯心以后还用得着他们,早拧下他们的头来! 云曦是提他们问话之后,也细知了当时事发前后,绯心根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让太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居然能翻盘至此,以使棋局完全照她的意思前进。常安在太后搜宫之时自杀,八成也是太后安排的。可能一早便将他勒死,故意令小太监在当时呈报,逼绯心自乱阵脚!绣彩过后没几日太后便将她秘密处死,她已经没用了。 常福和绣灵比较贼,一会子对着太后吐露一点,一会子又说得含含糊糊,生是扛了几天到皇上回来。加上这两个在宫里有些头脸,太后本是想放到处置绯心的时候一并殉了,这样比较干净,不像绣彩常安,普通的掌事,没了就没了。人命在宫里就是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是一样! “皇上,四更了,也该安置了。”汪成海见他眼神恍惚,知道他又在担心贵妃。一时心里也犯酸,放到民间都不信,皇上还有不能保的人吗,要谁生死不就是一句话?手握天下生杀随意的人,一样有不能做的事,不能保的人!而正是因此,他才更痛。皇上一痛,汪成海也跟着痛,他是心疼皇上。如今事情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最好了,汪成海当初还准备把贵妃往宫外送呢。只是现在贵妃装得傻天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心里也明白,这后宫的女人一沾到跟外臣有关都没法弄。 先装着吧,等时间长些这事淡了也就算了。只是瞧着皇上如此,真是让他钻心地难受。正事皇上是一点不耽误,但饮食就渐懒,加上最近因后宫这些事弄得皇上喜怒无常,让他也格外地心疼。 “换茶,朕现安置不了。”云曦听他一开口,便收回神,将眼聚到面前摊的折子上。如今文华阁的孙守礼闹得还很欢,他是三朝老臣,此时这般根本就是逼着云曦拿他开刀。 但先帝曾赞他,道“守礼”二字的名字没取错。他在文华阁这么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但就是死性难改,迂腐得简直可以。直道祖宗之制不可违!这会子拿刀剁了他,倒是成全了他以身守纲了。这老头子根本就是故意!他连太后的脸面都不给,自然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汪成海听了,忙换了盏热茶放在案上。没敢去瞄案上的东西,只是边上立着伺候着。过了一会子,林孝在外求见。他是皇上身边的重臣,一向出入启元殿乾元宫等地无人拦阻。所以都是到了门外,才有小太监过来悄悄跟汪成海说了。汪成海一见这早晚了,林孝怎么还留在宫里没出去?过来八成是说最近朝上的事。 一时又怕说个没完,折腾得皇上今天又一晚上别睡了。他正愁着,云曦坐在案后已经开口:“让他进来。”随之他扫了一眼汪成海,“朕自是晓得你的。”话是淡淡的,但汪成海眼泪快下来了,一时咧着嘴刚要跪,那边林孝已经垂头躬身地趋了进来,在案前跪倒:“微臣恭请皇上圣安。” “准备的怎么样了?”云曦拿过茶来饮了一口。 “回皇上话,微臣已经照皇上吩咐,趁着端午节庆,今天在微臣家里设宴局与他们说了说。如今宣律院,隆安阁,筑仪那边也都差不多。不几日便联名上奏!他们这边内动起来,便顺势而成。只是孙大人今天倒是不肯来。微臣请了几趟,道是病了。”林孝小心翼翼地说着。 “那就是有心跟朕对到底了。”云曦听了笑了笑。 “依微臣愚见,此人迂不可及不足以谋。如今他的学生子弟大都肯甘休,偏他死不放口。弄得这几日中间附者又开始动摇。不如借此立典,以祭新制!”林孝说着,最近他一直充做先锋,现在又拉拢各部的中层,意图让他们内乱。所有事都是他一直挑先来做,朝中已经树敌不少。若是新法推不成,保守党再度上台,他这个一直窜跳的绝对让他们扣上奸佞的帽子给清了君侧。所以此时已经豁了出去,再是不能回头求保的了。 汪成海在边上听得心里冷笑,自己没本事拗,借着皇上的手除人。那孙守礼可是三朝老勋臣,皇上拿他开刀,不是让一帮学究心冷吗? “先帝曾经赞过他,他又是三朝老臣,朕给他养老也是应该。”云曦微微扬了眉毛,眼睨间林孝忙着缩脖,后背都是冷汗。不是他不努力啊,什么法子都用了,那老头子拧得很! “他今年得有六十多了吧?”云曦说着眼看着汪成海。汪成海忙应着:“回皇上,孙大人转过年去就七十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如此也算满寿了。”他说着轻抚了下眉毛。汪成海瞧着他那意思,该不会是找碴子把孙老头弄死吧?但他若是此时莫明其妙地死了,还是要牵到皇上这边来。这一回,可跟那阮丹青的事不一样了。那会子谁能想到阮丹青能一命呜乎。这会子不一样,朝上多少双眼看着皇上。老头子只消一死于非命,马上大家都明白了,那还不如直接剁了他算了。 “林孝,你来。”云曦面上有些诡异,一只手支着肘一只手招他。 林孝愣了一下,忙趋了过来。云曦站起身来,沿阶下踱到他身侧,微俯了身跟他说了两句。林孝听了连连点头。 “最近你不用管他,该拟的拟,该奏的奏。让他闹去!真要能拖到那会子,你就这么着就行了,过点也没什么。”说着,微一扬下巴,林孝躬身退了出去。 云曦眯着眼看着垂帘,孙守礼这老古董有些地方跟绯心像得很。想把他活活气死一点都不难!况且他都风烛残年了,到时半点都不干云曦的事,只是孙老头时辰到了罢了。你越把他当回事,他还越就当自己是回事了。就跟他对着来,他就自己堵心,越堵越好。 云曦回眼看汪成海眼神闪烁,哼了一声:“其实也好,绯心若不经这些个事,怕是她的性子也难变,到时生跟孙守礼一个德行。腐迂个到了底!” 汪成海心里叹啊,又想起来了,什么时候都能想起来。 绯心这段时间一直在掬慧宫没出去。以往装阮慧还好说,阮慧出身名门,举止有礼有规,只要拿捏得宜便一点不错。但现在不一样,她也没个真得臆痴的来当标准,也不知道什么算是做到合宜。也只是反应慢一些,眼神收一收,平时不再拘板条理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只得如此便罢! 如今这掬慧宫上下,除了常福,绣灵,别的大多是乾元宫那边派来的。陈怀德回了乾元宫,莫成勇也回了寿春宫。掬慧宫上下,知道些事的多让太后收拾了,半点不知的也都调到别处。不过陈怀德派过来的也还都可以,不过是做些常务,主要的事绯心还是倚着常福和绣灵。 反正她现在也用不着管太多,先这样混混再说。如今她这样,太后倒是对皇上更添了愧,不时也打发奴才过来看她。真看假看绯心是不在意的,她自是装她的。 但这一个来月真是折腾死人,绯心当初倒也没怎么受皮肉之苦。但她一向嫩得要命,太后那一脚,踩得她到现在还有痕迹没去干净。加上太医老来行针,扎得她青麻麻的。她又得先忍一会子,然后再吱里哇啦地叫疼,瞪着一双大眼哭哭啼啼的,绣灵便在一边瞧着也心疼得不行!当初若不是贵妃,太后一早就把他们收拾到阎王老爷那去了!如今老天爷开了眼,皇上算是扳回一城,但贵妃生又要装傻充愣以避当下尖锋! 他们在宫里待久了,最是明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后自然会顾着与皇上的情分不会把贵妃如何,贵妃可以仗着圣宠前事不提。但太后定要严防贵妃,若贵妃精明如故,到时宫里稍有风雨,太后联想起来难保周全。 况且宫中各人皆有心思,光那林雪清就跟个点着炮仗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崩着哪了,她又是当事人!万一她走了风,旁人知道贵妃犯了这样的罪都能无事,岂有不生恨的?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战群狼。在这后宫里,半点不小心都不成! 倒不如先避了锋芒,一派死后余生性情大变的样子。等日子久了,或者等贵妃有个孩子可傍的时候自然就稳当了。当下皇上虽然关了林雪清的禁闭,但是显然有林家在后撑着,皇上不会把她怎么样。端午节那天,皇上赐宴完后,又恩准林孝往中廷的畅心园去了一趟,让林雪清出来见了父亲一面!绣灵常福这些天因着这事没干净,一直没敢出去乱探消息,但瞅这意思,怕是那林雪清过不得几天便又得放出来! 太后顾着皇家的体面,掩得极是严密。对外只道是贵妃病了,如今转安仍待静养。而那德妃是因冲撞圣驾所以暂时禁足!所以诸宫也都不知这一个月其实竟掀出这么大的旧案来! 绯心此时刚泡完那个药汤子,正坐在寝殿的床上,端午一过,天气越发热起来。她每天泡那个干姜当归党参汤就觉得格外地难熬,还得配着黄酒吃那冯意昌配的药,弄得她躁气连天的。绯心也不知这方儿管不管用,但经过这事以后,用云曦的话说就是欠他三辈子。绯心哪里还敢跟他较这些真,他乐意怎样就怎样,绯心是半个不字都不敢有。但以前她可是好几年都怀不上的,哪能避风头这阵子就这么撞大运的有了? 她正发呆,忽然绣灵趋来道:“娘娘,皇上往这边来了。”绯心听了,便起身让她梳头迎驾。这几天她也不出去,头发梳得格外简单,一般就是松绾个髻。有时繁复了,她就瞧了说不喜欢,说嫌沉。衣服也开始选那明亮艳丽的色彩,但款式都取简单花样的,不喜欢太繁杂。把以前她那食不厌精,妆不厌细的劲头去了一多半。 太后知道以后,忖着她这性子真是变了。倒连一些习惯都有些变改,而且有时太后也过来瞧她,问她一些事也都记得,但单对这个月的事有些昏头昏脑了。 太医道就是心迷血凝,冲滞难开。当时她悬梁,脖子上那道紫黑紫黑的,太后瞧了都害怕得慌。心道她能活过来也算是万幸,当下便什么都随她的意。既她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太后也索性不提。一时就说些过去的事什么的,她有些就比较清楚,但多是南巡的事。太后听了心里也难受得很,想来南巡倒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云曦一进来,便见她立在殿门外接驾。这些天总算消停些,她也算是养了养,也不知是药汤泡的还是怎么着,脸似是起了些红晕,而且很是透亮的。加上她如今不再拘条板理的,不再是一见他不是打扮得老气横秋就是正经八百得像个老夫子!南巡回来以后本来都好多了,但总归是在宫里,她老不自在。但经过这事,她倒更放开些了,所以他看得也格外地顺眼,他净了手,端了茶喝了一口,便仔细地瞅着她的脸不开口。 绯心让他瞅得有点不自在,一时红了脸喃语:“最近也不知是怎么的,臣妾老觉得燥得慌。皇上……” 云曦挑了眉毛,看她一脸的窘红,他这些天忙着新政的事,根本连喝茶的时候都没有,如今还得天天借着看“病号”的机会跑回来,让绯心觉得格外对不住他。 “朕觉得这法子许是管些用的,瞧你这气色比前阵子强了许多!”云曦摸着她的脸,垂着眼笑,“最近没时间陪你,你自家在宫里仔细些。待过一阵得了闲,咱们再好生团聚!” 她点点头,突然伸手握了他的手,身子贴过去凑在他耳边:“臣妾到时自己酿一坛子桂花酒,到中秋的时候,一起饮酒吧?” 云曦听了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弯腰吻她的眉梢:“本来是气得不行,不过如今看来。你倒是不受刺激不开窍的。” 她越发地窘起来,轻声道:“臣妾如今记得了,皇上放心吧!” 两人闲话了一阵,云曦这厢便又要去。他前一个月折腾得人死去活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绯心瞧着心疼,赶着让绣灵在掬慧宫弄了几个小菜打发他用些。这两天虽是说他也着急上火,但总算后宫的事告一段落,他也算是宽了宽心,便只是几个小菜,他还是很给面子地扒了两碗饭这才去了。 汪成海立在边上,看得心里也高兴。平日家跟着皇上,哪见这般听话地让吃就吃?烦了手上抄什么扔什么,哪个敢劝他的?还得捏好了时间瞧准了脸色,不然劝急了就踹人。到底是贵妃娘娘在好得多,也减了他好些的烦恼! 云曦走的时候,汪成海瞅准了时机,凑过来跟绯心说:“娘娘,您得了闲儿也往前头去瞧瞧!” 绯心愣了一下,不得入启元殿可是去年她巴巴地求皇上下旨,然后又把祖宗规矩请来杵着的。如今哪能她就先顶着风作案?现在他总往这边跑一趟已经是很专宠了,况且此时她还前账未清呢! 汪成海也没空多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绣灵,便颠儿颠儿地跟着云曦跑了。绣灵打发人收拾杯盏,自己扶着绯心往偏殿里走,一边走一边提点绯心:“娘娘,汪公公说得有理。您想啊,如今您病这一场,连香料方子有时都想不起来了。咱们这里,虽说人换了不少,但有些也常打照面的。都道娘娘不若以往那般了!但这人,衣衫品味有变,是因性情。您说是不是?” 绯心特别注意最近自己的神态举止,所以连带宫里的奴才,也都说她有点子不对。 但她觉得没必要变得太狠,第一,没个标准她不好学。第二,她变得太狠了也不像样儿。有时反应慢些,说话拐点腔子也就罢了,对一些生活习惯少少地变点。毕竟以往在家她也差不多这样!但如今绣灵的话,她也觉得是有点道理的。但若真是大咧咧地跑到启元殿里还是不太好吧?皇上如今政务繁忙,她一个女人没事凑个什么趣?况且那里外臣出入的,她去了也不好看。 绣灵见她还拘三拘四的,心里急得很。这会子他们主仆三人能脱了难,皇上是功不可没啊!而且绣灵算是明白了,光好没用,得再好更好,最好让娘娘一下子蹿到皇后的位子上去,名正言顺地掌了凤印,后宫有了女主人,那太后也只能在寿春宫里歇着了。 不然,再是掌后宫,就算只差那么一个名,还是不一样!夫人和妃,只差一级,但站着弯个腰也算是全礼了。皇后和妃,也只差一级,但那妃就得跪着! 如今皇上已经很努力了,有点子闲都跑来。贵妃自家经了这事,也更明白皇上的心了,每日对着皇上也是笑眯眯的不再拘着避人了。但当下就是个好时机,借着转了性儿,就索性天天霸着去。一来,让太后明白,贵妃如今心眼子不如病之前了。二来,也能增进情感不是? “娘娘,您想想。以往您可是最规矩有礼的,那太后不也是不往眼里去吗?如今,她心里又梗着这么一档子事。加上那莱音宫的,见贵妃没倒,回头出来哪有甘休的?”绣灵轻声说着,眼圈都红了,“娘娘平日家不爱听那虚的,但这话奴婢得讲!奴婢如今经了这事,也想开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娘娘这回遭了大祸还想着奴婢和小福子,奴婢在宫里十来年了,头一回觉得没跟错人!以后,奴婢便横竖都跟娘娘在一处。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娘娘是皇后,哪轮着太后做主?便是皇后有罪,也只有皇上能处置!但这妃嫔有了罪,不但皇上处得,那皇后,太后,哪个处置不得?皇上如今跟您是一条心的,一早就说要扶娘娘上去。但娘娘也得使把子力气,哪能总让皇上一头热?如此,别说对不住皇上这份心,单就太后这关,娘娘也难过去!她是不算计皇上了,愿意帮皇上成大事了。但太后那性子您是最了解的,不然您和皇上也不会想这样的法儿先回避,您说是不是。” “本宫性子倒没怎么变,倒是你变了不少。”绯心笑了笑,看着她,“不过,你说的到是大实话!本宫当初倒真是没存着什么心,只是想一心为皇上,只要皇上好本宫如何也心甘。但是本宫历经生死倒别有一番领悟,死了的倒没什么,只是苦了活着的难熬!因着本宫那一计将自己套了,结果弄得皇上一个半月不得安生。以后,本宫绝不再做此等傻事!不过,启元殿暂时去不得。” “娘娘,您还怕人瞧着不好看?”绣灵急忙说着,“您……” “那倒是其次,方才听了你的话也想了想,利用启元殿证明本宫性情大变倒也是个法子。但不妥!其一,现在皇上忙着推新政,外臣出入得多,到时本宫巴巴地去了,外臣瞅着,说本宫倒罢了,说皇上那便不行。所以暂不去!想让人知道性子不同了,脑瓜子也不好使了,最好的地方,是寿春宫!”绯心眯了眼睛,从哪倒的,从哪起来。皇上和她都知道这个法子,便是从阮丹青入手,打开太后心结。就算当时她没逼到那份上,皇上早晚也是要与太后交心的!她跟皇上学会了这一点,窝在宫里避而不见的确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啊?娘娘,这太悬了吧?”绣灵听得都怕怕的,“您再让她瞧出点什么来,还不如等她收拾了莱音宫那个再说呢!” “没说这会子去,你急个什么?这两日,你挑几个刚进宫的宫女来,要眉眼生动些的。过一阵子,咱们再往寿春宫去一趟!”绯心抿了唇低声说。 “是。”绣灵一见绯心这神情,就知道她有了主意,遂也不再说话了。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入了六月。最近皇上基本全副心思都放在政务上,孙守礼那边不放口,皇上索性拿他不当个人,他不上朝也允,他来了也不理他,直把孙守礼气得七荤八素! 林孝越发窜得来劲,接连上表,借着央集之便竟怂恿着皇上开始先在几个直属州上推新法,由林孝亲自督着。接连着皇上又把文华阁并宣律院的一些老臣或是卸职或是架空,令宣律院右丞明光远和文华阁大学士叶涛逐渐上位。 明光远,叶涛,林孝,左含青,孙康岭,这些人都是本朝新晋聚拢的一些新秀,各有优劣之处,但共同的大利益方向是一样的,主张推行新法。加上皇室这边的骨干东临,北海二王,以及边陲守将,诸如灵嫔之父等人,已经渐成气候! 保守派的如文华阁孙守礼,宣律院成仲辉,筑仪堂袁康秀,以及武晋大将陈清,这些追随先帝多年的老臣,有的因年纪也大了,不愿意临老再失晚节。听了太后的劝之后有的索性撒手不管,请归林泉颐养。有的也就半推半就接了太后的面子,任皇上安排。便是能撑的,也撑不了太久。 到了六月中的时候,皇上抓住陈清手下右将的小辫子,有人密报他贪污。皇上借此事大做文章,直接把刀架出来,开始杀鸡儆猴。最后牵扯文武官员十几人,一下将陈清的左膀右臂屠个干净! 这下陈清元气大伤,心灰意冷闭门禁思。兵司这边没了支持,文华阁再闹得凶也没用。孙守礼几次要求见皇上为陈清作保,都被拒之门外,苦哭无益更添了气病,加上林孝动辄冷嘲热讽,让他一张老脸丢了无数,没待入月底便真是病倒不起,时日无多。 太后眼见皇上削打合度,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但有一件事她很烦恼,明年该采选,打端午前那会子便上奏,照理早该下旨让地方上准备着,但皇上一直压着不议,如今皇上偶而来后宫只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就是掬慧宫,一个就是寿春宫。来寿春宫就是看看太后,有时让把孩子抱来瞧瞧。 而掬慧宫那边,贵妃的病是半点没起色,太后眼见太医也治不好,而且听说贵妃性子越发变了。以前爱弄个花草如今也不弄了,以前好个静,如今倒是爱热闹起来。没事总弄几个小太监在殿前殿后的给她耍把式,她坐着看着高兴也拍巴掌咯咯地乐,行为古怪得很。有时太后打发人过去正撞见,回便报了太后说,今天贵妃又弄了什么什么玩艺了。 贵妃从四月底后就极少出宫,五月底的时候才开始渐渐活动多了些。六月中旬的时候才算正经八百地恢复了每日定省,来请安的时候太后也觉得她变了样儿似的,大眼珠子乱转也不如以往那般能定得住。说话的时候腻腻软软的,好像整个人还沉浸在南巡的快活时光难以脱出似的。穿着品味似也有了变化,倒也没什么不合宜的地方,只是觉得整个人亮彩了起来。 星华是觉得,贵妃这样不碍着吃不碍着喝,少了些算计也让人踏实。只是皇上见贵妃这样,终日在朝上也不放心。而且如今贵妃这般样子,也理不得事,德妃因此事让皇上关了一个多月,六月初的时候也放了出来。 不过总归是因这事惹得星华和皇上都心里很是不快,便暂不叫她理事,让静华夫人出来撑局。但静华夫人最是奸滑的,举凡有些个出头面的必要来寿春宫请懿旨,给太后烦得不行! 三月里闹了这样一起,一直折腾到五月才消停。太后如今哪有这个精神头再亲自什么事都盯着?眼见静华夫人不肯担当,那德妃星华是更瞧着烦,有时想想,若是贵妃还好好的,至少还能撑个局掌个事,省得她不少心思。便是贵妃再诡算,她在后宫多盯着点也罢了,总不至于像这个静华夫人,恨不得屁大点子事都要来请懿旨,半点不肯决断! 皇上除了这两宫之外,便不再在后宫走动,彻底把一众女人晾了起来!当初贵妃没出事的时候,好歹他还往各宫去瞧瞧。但现在如此,倒更是增了两人的情意了。 太后初了不当回事,后来见到了六月底还是这样就有点不安,虽说现在皇上有个皇长子,但一个孩子也不知日后怎么样,哪里就能作得保的?虽说贵妃得宠,但贵妃又是个肚皮不争气的,皇上总这么着搞得子息凋零也是动荡国本的事。 所以星华一直忍到六月底,逮到一个机会,好好地跟皇上叙了一起,好话歹话说了无数,总算是让皇上点了头,复议采选的事。因议得稍晚了些,筹备通令下去地方再准备起来,这般明年三月赶过来就有些迟,索性移到明年春末,令各地官员准备,集送适龄女子入宫待选。 这事皇上也不大起劲,太后无法,只得自己重新操持。如今贵妃性情大变,实在不能再理事。便索性先忍了一口气,记了德妃的前账,让德妃和静华夫人携助料理。 最近这阵子,后宫因皇上一直晾着她们也成了死水一潭。德妃是寒了皇上的心,皇上便是进来见太后有时碰上了,也权当看不见她。 太后眼见后宫这帮女人没一个能拢得住皇上的心的,暗骂她们无能之外也只得将希望寄在下次采选上。打皇上亲政以来,分别在宣平十二年和宣平十五年大选过两回。但头一回,基本上是考虑着阮氏的根基,第二回,又得顾得各世家的体面。这几年朝中变化大,眼瞅着皇上的脚跟也一天稳似一天。这第三回大选,定是要好好选几个可心的! 七月初皇上颁了旨,各地忙着通告,录籍。地方上先开始初选,复而各地集中起来再复选。宣平朝第三次大肆选秀又开始轰轰烈烈地进行。对此皇上除了让人拟了旨外根本不管,由着太后领着德妃和静华夫人操持。世家大族送女入宫以巩固他们的根基,皇室借此以达到利益相连的目的。自古以来,后宫都一直秉执着这样的职能。而且采选除了充盈后宫以外,还担负着为宗室亲贵挑选姻亲以及为后宫选择女官的职责。 采选各项工细非常烦琐,后宫前一阵子因贵妃突然病倒着实人心惶惶了一阵,弄得各宫都不敢瞎逛讨嫌。虽然这件事对后宫诸妃来说无疑于新的红粉敌人拥进来,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事可忙,着实也热闹了一些。 俊嫔莫氏借着交托皇长子以依附贵妃,从而得到静华夫人的地位后,本来她这一招既拢了贵妃,又让皇上满意,虽说得罪了德妃,但总归利大过害。她自小深得父亲中庸之道的精髓,自知后宫高手云集,想一枝独秀无异痴人说梦,与其投身战斗,不如靠树遮荫。但谁知贵妃三月底突然染疾,至四月底稍好之后整个人竟是变了样儿。紧着德妃又不知因什么事触怒了皇上,让关了一个来月,竟六月初才放出来。 莫氏细想了下,虽说太后和皇上口风很紧,宫里无人敢传,但她觉得,这事显然不仅仅是贵妃患病这么简单。如今贵妃不理事,德妃失宠,倒是她趁机显头的大好时机。她底下的几个心腹也一再劝她趁此良机,向太后展才。 但莫氏打从去年正月那起赐香的事已经瞧出来,皇上对贵妃绝不止是一时宠爱这么简单。皇上根本就是打从那会子,已经准备扶贵妃为后。去年皇上带贵妃南巡,紧着封了贵妃的父亲做了锦乡侯,已经有意提高贵妃的家世,去年底贵妃在理事的时候流产,更让贵妃的贤德传颂天下,无人不知当今的贵妃是一位德才兼备又恭孝双全的女子。 怕是三月底那会子,德妃嫉其专宠,恨其势如日中天。不知借了什么事意图扳倒贵妃,二虎相争之下,虽表面上两不相伤,但显然德妃后势已颓。虽不知贵妃是真得了臆症还是装的,但不管是真是假,这会子出头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莫氏索性装笨,一切都要太后做主,半点不愿意露出头去,只管盯好管皇长子的奴才们,别的一概不理。 她不过是想在这宫里活下去,日后有个依傍。皇上瞧得上固然好,瞧不上她也不是很在意。她没有贵妃的手段和本事掌领后宫,也没德妃那满腔绵情,想与皇上长相厮守,她自知她没那个命,也不争那个尖。她不过是一早知道入宫便是命数,不想落个老死宫廷无人问的下场。如今德妃虽然失宠,但地位仍在,已经认定她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贵妃现下病着也无暇罩她。太后是一心向着皇上,而皇上如今只问国事不理后宫。所以让她日子格外难熬,只想着快点开选,脱了她的难去! 第二十七章 从此只因真情在 七月中旬的时候孙守礼病逝,以郡侯礼入殓。同月,全国颁布新法,主要有以下四个部分: 其一,废除当下三公制度。建内阁六院,宣平朝不再设一品大员,最高官员为六院院首,正二品。六院将三公下属合并,各院首皆直接向皇帝负责。设监察院,刑狱司,狱检司等监督执法部门,与六院并行,各司首亦直接向皇帝负责,监督六院执法。 其二,开放国有部分田地买卖,交易者需向国家申报并上缴赋税。以往田产为永继法,不许买卖,以致私相交易,与国无益。或者干脆强取豪夺,动摇国基。设田令交易细法,严格规定交易程序,各地央集细管,由监察监督。 其三,废除凌迟,腰斩,醢,车裂等极其残酷重刑,将族灭大罪由十九条降为九条。 其四,科举制向全国各阶层开放,贱籍出身者也可以参加,不需要再经由地方推荐。 新法当中的一些法则压制了贵族的利益,缓和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矛盾。锦泰已经历经六朝,六朝之间,已经有一些世族大家盘根错节,新法的推行,限制了一些世族的特权,同时,也令一些平民阶层的新生力量涌现。 锦泰需要新鲜的血液才能继续延世而继,云曦深知,锦泰经过武宗一朝的动荡之后,后三朝的休养生息的确大大增加了国力,但同时也滋生了许多弊端,而他这一朝若想有所作为,光能守成是不够的。 如今全国人口激增,已经是开朝时期的四倍,在大力推广农桑,提高农业技术的同时,也开展各项经济调配以保证本国的持续繁荣。 在这个基础之上,当然还需要领土的扩张。北关民生不稳,因与北地荒蛮太近,铁骑时常扰民,令大片沃土白白流失。 一向以和亲策略维持,但如此便又要耗费大量白银。先帝在位之时,采取的是先南后北的策略。南方无险雄关地可据,威胁性比北方更大,加上夜滦国昏君无道,搞得民不聊生,正是平南的好时机。所以先灭南国使之归服,同时缓和与北方的关系。如今,南国已服,民心所向,驱踏北地是早晚的事。 云曦打算以三年为限,先看新法推行的成绩,由新法而聚拢民心,挑选人才。如此再意图向北扩张,以达到一统天下的目的。 最近太后忙着盯着内府准备明年采选的事,以往绯心装阮慧一装就是三年。如今虽说比以往难装,但这两个月对她而言也不算是难过。而且她故意诸事不理,也没了以前的才干。生是对后宫的事不管不问,只管借着此时的闲适好生调养身体。 后宫三年一选,对此她早有觉悟。但最近有些惶然起来,红粉娇颜,三年一来全是明媚。皇上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甚至不知他何时会乏味她的所有!其实他说得没错,她就是害怕。最怕的不是斗,而是这漫漫的岁月!无情的时候,宽容二字自是云淡风清。有情的时候,宽容便是对心的折磨!一方面她是有些惶惶,但另一方面又有点窃喜!其实她的确与云曦很像,都不是庸碌甘于平淡的人。风起云涌,更容易激起她的斗志! 绯心深知再进一帮女人是对她与云曦感情的考验,其实这样也并不是坏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不移之情,他会不会因莺飞蝶舞失了如今的执著,都有待时间为她验证。这并不是她惶然而可控制的!若他能在红粉香濡之中依旧保持对她的真情,那她的痴心,在她闭眼的那一刻才算可安! 而作为在太后眼皮下的贵妃,这段时间正好是她脱局的好时机!她不展才,装傻充愣日子久了,那以往舞权贪财的贵妃便在太后眼中淡了去。 但同时,后宫的琐碎会让太后想到她昔日的好。以前她再怎么努力地周全,在太后眼里都落不得好。总归是她有目的,总归是她图谋更多。但当下,采选她是历过一回的,知道有多么地繁杂。 从静华夫人献子一事,她已经掌握了莫氏的个性,这女人是只想保荣华,根本不打算在后宫呼风唤雨。至于林雪清,绯心听说打从六月她解了禁以后变得乖巧懂事得多了。想必是林孝见过女儿之后对她有一番提点,不过如今林孝在太后眼里是杀了阮丹青的大仇人,林雪清在太后眼中也很难翻身。只消她以后老实不生事,绯心并不想与她为难。至于她的才干,绯心也了解得很! 所以绯心一直借病诸事不理,只由得太后领着德妃和静华夫人三人劳碌不休。云曦这阵子一直忙新政的事,哪有工夫管这些个?眼下是关键时刻,全国上下问题许多,他终日操劳鲜有暇时,有时忙得狠了极是疲累,饮盏茶的工夫便会想起绯心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观察她的细小不同已经成了他的乐趣。纵然觉得她那会子是装腔作势,或者是那会子一心想揭她的老底,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会带给他博弈的乐趣。 世上唯信最难逢,更何况,在这猜忌重重的帝王之家!便是母子也要斗心思,兄弟也要互筹谋,至于夫妻,同床异梦更是不计其数。但若求天涯相知,身居二地而发乎一心,举手投足灵犀顿现,不需言语而其意分明,只心牵便狂情难止。若求这些,以前只当做是笑话,如今亲历亲逢,又岂能放手? 说白了,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如今只想守着一个过!打从她豁了小命给她自己设了个死局之后,他越发连逢场作戏的劲头也没有了。是他逼着她动了心肠,如今,便是作戏也觉得对她不住。宫中颜色许多,万花丛里,若一点反应没有的确也是假。 但只消一想她,便真的没什么反应了。况且美色这东西,打从他十二三岁开始,各异频频地让他也有点麻木。而当下,他只想好生治理天下,更难装下什么!世上红粉几多,缤纷色彩迷乱人眼,看多了,眼里倦怠而难生激昂。 有时甚至想得很长远,再过个二三十年,他们都老了,若她能给他添几个儿女,他对得起祖宗基业也就罢了。不过凡人一对,到老能享几年清福,如此一生也尽足了!不负他对她的威逼利诱,也不负她对他的忠心柔肠! 如今她一装也快三个月,他心里明白,她是故意摞挑子让太后念她旧时的好来。并不是他非要夸她,抛开感情不谈,她打从替后理事以来,将这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处事风格与他极像,两人都是对事不对人,从不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纵然是排除异己,但目的也并不仅仅是因个个,而是整个后宫的平衡。她是有些迂腐,据理行章,不像他时常剑走偏锋,险中求胜。但总归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可靠而且值得信赖的当家主母。 阮星华瞅着下首坐着的绯心,最近她倒是日日来省安。不过日日都给星华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今天她穿湖水绿的嵌纱银丝裙,梳了一个七宝涡轮髻,一层层地盘上头顶,没有别发簪,而是以两条流苏带呈蝎盘般绕系住,流苏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她袅婷而至,身姿纤细婀娜,五官依旧明媚如初。不过比半年前那弱不禁风之态可大有不同,最近皇上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可以陪伴她。但她倒也不无聊,听闻整日都有乐子可寻。弄得太后觉得她倒是甩了手享起福来了! 后宫一向如此,如今贵妃依旧独宠,底下的奴才哪有不尽心伺候的?就算不若以往那般有手段,也不再管什么各司府的事,但人人皆知,皇上便是来了后宫,定是要往掬慧宫去探看的。眼瞅那劲头,简直比三月前那会子只劲不衰。 如今她大眼灵动,顾盼神飞,眼珠乱转无一刻定得住。笑的时候,更比以往凭添风情无数。此时再看,半分也没阮慧的影子,倒是像这乐正绯心原本就是如此面目的一个人!这般样子,更是将皇上的魂勾得离体三尺三,以前星华倒真是没发觉,这乐正绯心还有这种百媚生香的味道! 以往绯心眼媚,眼角飞起,所以她总是勾绘眼彩带平眼角,把那媚骨柔情倒是掩了,却显得人枯板了许多。嘴唇一抿是极薄的,脸也尖得很。如今她妆比往常是淡了,那对眼睛一动的时候可谓勾魂夺魄,连星华都忍不住要多瞅她几眼。加上她如今胖了些,脸儿成了个鹅蛋般,关键在于行举的动作和神态,生是让星华觉得如今她越发地娇艳了。 “这些日子,瞧你气色也不错。前阵子你总道头晕得很,一想事情就头痛。今儿可热得很,大中午的怎么跑来了?”星华扬眉,托着手边的碧玉盏,“关于你这病,哀家也问过太医院的几位老手,怕是短时也难愈得。之前突然出了南腔,怕也是因这病而起的。如今瞧你言语倒是顺当多了,哀家心里也宽慰不少。” “臣妾病了好久,亏得太后体恤得很。如今臣妾也觉得好了许多,并无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绯心微微笑着,眼却盯着桌上的水果盘子。弄得星华有点发怔,说话是好了许多,没动不动什么南方的称谓就冒出来。但怎么瞧怎么还像是不好的,以往她何时会一直盯着吃的瞧个没完。 太后瞧着好笑,看着那盘切好的水果拼件,各方进供时新瓜果都有,皆都摆好扎好签子。她随手戳了一块西瓜递过去:“贵妃如今倒是变了不少,以往哪里吃这些东西?” 绯心见了,笑着伸手接过,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如今是天太热,所以臣妾也有些烟嗓呢!”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托着便把签子上的西瓜塞嘴里了。其实最近是因那些个药汤子弄的,搞得她天天都燥得很,不过是在太后面前再稍加演绎一番罢了。 太后见她那样子,对皇上那分愧欠又深了几层。以往贵妃虽说太能算计,但总归这几年没出什么岔子。当初认了这罪,也是不想再往广远了牵扯。便是她跟那些外臣来往,但终是也没生出什么事端。反倒至了最后也没提过半点调动其父的事,如今想想,倒是为了掌控在先,贪图却是其次。 一时瞧她吃个不停,接下来那签子就没离手,自动自觉地连扎带吃去了半盘子。手边一碗茶也喝了个底朝天。绯心以前从不吃生果冷物,举凡宫里摆着,也是为了添个果香。眼见她不管西瓜、荔枝、桃子、杏还是小甜瓜,来者不拒,越吃越兴奋,两眼都快弯成月牙! 太后见她这般自在的样子,倒比以往拘着板着可爱了许多。更觉得自己最近不时言语试探倒有些小人之心了,太医院那几个也都说了,贵妃脉阻有淤,心滞难散,连带一向亲管太后身体的孟劳赞也是如此说的。况且她不时让人抽冷子往掬慧宫一探,每每都是如此,竟倒不像是装的!以前她是装过阮慧,但阮慧出身世家大族,所以装起无非是收敛眼眉,计较细微。况且她装这个的确没什么意义! “最近你好生养着,也不必管那些个琐碎繁杂。待你好些,再理事也不迟。”太后看着她,低声说,“之前的事,不提也罢了。不过总归要提醒你,后宫的女人安分些便是,外头的事,到底不是女人该管的。” “臣妾知道了,以后再不管那些。”绯心眨了眨眼,低声说,“太后,臣妾愿意拿钱出来还给林大人。太后莫因这个生气了好吗?” 太后听了一哽,摇头道:“算了,都说别提了,你又来提它做什么?”都说人历了生死,心性总有变改。如今她这般一说,更让太后有些喟叹,乐正家乃淮南豪富,一个南安园都建得,二十万两又算得了什么?她当初借着这个管林家要钱,太后乍听很是吃惊,总觉她是存了暗谋在里面。如今再想,估计她只是借机要钱,至于这数目,怕是她见多豪富,在家也是用惯了,随口一要罢了,根本没想太多在里面! “臣妾不是有心要违太后的意思,是太后上回问臣妾那些钱的去处。臣妾有些实是不记得花到哪里,不如索性还给林大人,以后再不敢动这心思了!”绯心听了嗫嚅着说,“以前臣妾大手大脚习惯了,又总想得个好名儿,对着奴才也很是舍得。那会子皇上赏果子,打发二十个奴才来端盘子。臣妾一个也不愿意得罪,一人给五两,钱就这般花了无数去!后来实在没钱花了,才想从外臣那里弄些。” 一时太后听了竟有些发怔,心里竟有种想爆笑出声的冲动。以往绯心哪敢说这些话来,这事太后有数,不仅皇上这样干过,她也这样干过。当时绯心广散银钱,哪个都知道这贵妃最是舍得花钱的。有时传到星华耳里,她听了很不以为然,觉得这女人跑到后宫来这般拢人,一副暴发户的德行。有时便故意弄一堆奴才去她那讨赏,现在一想,倒觉得她夹在他们母子之间,其实也颇是难做的。 她这边刚说完,突然外头一声:“你不是脑瓜子不好使了吗?怎么这会子这种破事都想起来?” 太后一抬头,正见云曦一脸铁黑地进来,他往这边来从不需要通报,除非太后有事提前嘱咐了奴才,不然皇上想悄悄地进来,哪个敢拦?他身上还穿着朝服,暗金盘龙纹,头上束着冠。一看就是打朝上直接往这边来的,结果一耳朵就听到绯心拿话排揎他,不高兴了! 他一嗓子把绯心吓得跳了两跳,没想到这会子他竟跑来了。结果她正在说他的坏话,竟让他听了去!一时太后开口道:“皇上也不用着恼,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说着玩玩罢了。哀家也是闷了,听个乐子而已!” 云曦的眼瞪着绯心,这个算计精,倒是没露马脚,但拿混话排揎他呢!东抠一点西挖一点,她是生要把这二十万搅活干净才算罢休! 绯心忙忙起身跪下磕头,云曦这几天太忙了,忙得好些天都没往后宫来。本来十分地挂念,当时先往掬慧宫去了,得知她窜太后这里来了,赶着往这边跑。如今见了更是牵肠挂肚起来,盯着她的脑瓜顶一直瞧。今天梳的是个什么发型?跟个牛角一样的古里古怪! 太后瞧云曦的眼神,心里也明白十分。他能真气吗?两眼都快盯出大疮来了! “皇上今儿怎么有空过来?难得闲一会子,生这个气做什么?她的病没利索,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有什么好计较的?”太后说着,眼撩着云曦,那意思是你还不赶紧地就台阶让她起来? 云曦听了太后开口,一时心里称奇,再一看太后,正拿眼睛示意他呢。他缓了面容,往太后边上一坐道:“起吧!朕瞧你越发病得厉害。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全想起来了!既没好利索,就好生养着便是。前账还没干净,还跑来讨这个不痛快做什么?” 绯心扶着绣灵慢慢站起来,垂着双眼不敢再言语。星华笑笑:“如今倒也没什么,哀家这几个月下来,也想开了,皇上也不必多心才是!” 云曦听了心下一动,绯心在太后眼里是一个小心谨慎到极点的人。如今她这招果然是有效的,毫不顾忌地在太后面前扯三四,倒是让太后开始撤防了。 绯心是在说闲话的时候让云曦逮了个正着,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她倒不是有心想揪他的前帐,只是这般坦诚如今对太后是最有效的。她也不敢乱瞄,只乖乖地站在云曦身侧,听两人在那说些体恤关怀的话。 云曦听了笑了笑,一时又陪着太后闲叙了几句,瞧着太后双眼有点犯迷,知道她一向有午睡的习惯,就起身出了寿春宫。 一出去他牙根都痒痒,看绯心一脸神态自若的样子跟在他后头挪碎步,今天日头毒得要命,外头知了叫得尖声刺耳,连树叶子都让太阳烤得打蔫。这会子她竟有闲情往这边跑!两人出了寿春宫,乘着辇一前一后到了前御园子。近了湖畔,小风一吹倒是有了凉意。湖面上浮着睡莲,此时绿叶浮波,岸上柳垂点金格外地明耀。云曦把人全打发了,径直扯着她下了阶往水台桥上走。 明明她淡定自若,以假乱真是她该完成的任务,眼神飞扬,巧笑天成,太后面前也没有半点破绽是对她演技的最高夸赞。但是她往他面前一站,越是如此活灵活现,他就越是难控。她演技越是高妙,越是临危不乱,他就越是定不住神。让她少往寿春宫来她就是不听,今天让他逮个正着真真是气死人! 他扯得她一路小跑,走到桥台中间一回头,见她咧着嘴眯着眼睛,头上的流苏穗子七甩八荡的弄得他心痒痒的。看久了她以往的样子已经成了习惯,如今她这般一打扮竟让他心跳漏了两拍。最近因着新政的事,他实是太忙又累。想着她难得扮回天真,没准也能往启元殿瞧他一眼。谁料她就是不来,不来就不来,如今居然还撒着欢地往寿春宫跑!这个没良心的! 绯心让他揪捏得生疼,突然肩膀一抖,不用抬头就知道他甩飞刀呢!五月那会子,绣灵是怂着她往启元殿去耍天真。但她觉得,最难攻克的是寿春宫。这副样子先要让寿春宫的太后瞧而且不露破绽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她找了几个眉眼生动的,生是细细观察学了一个月。六月中旬的时候开始大着胆子去,如今有了些成绩。 但他最近又极是忙,每日都与臣工议事到深夜,她是想着等他有了时间,过来的时候再与他细讲。谁料今天他抽冷子杀进来,弄得她当时也很是慌张! “你是不是成心跟朕过不去?”云曦一直将她扯到中央小亭才撒开手,她最近让那药汤子泡得格外耐不得热,几步道的工夫已经满脸通红。绯心听他没好气的声音,一时也不敢辩,低眉顺眼地等他撒气。 “你现在脑瓜子不清不楚的,大中午的不窝着睡觉去跑出来做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就戳她的头,戳得她七晃八摇的直咧嘴,最近热得要命,园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都猫着各地歇着去了,“朕说的话你没一句听得进去,几天不瞧你,你就开始撒性子胡来!你顶个牛犄角美什么呢?” 绯心让云曦戳得发晕,加上暑热难当,虽说在湖中间小风一吹凉嗖嗖,但心里老裹得一团火似的弄得她起燥。让他骂得脸又臊得很,他半点也不压着声音,让风裹得湖对岸都听得去。一时头晕脑胀地退了两步,眼见他逼上来又要戳她的头,把心一横也不管了,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臣,臣妾去蹭,蹭吃……” “你说什么?”云曦听得有点晕,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蹭吃……”绯心脸都紫了,吭哧了半天又咬了两个字。 “你不是真的病了吧?”他有点担心起来,伸手勾过她的脖子摸她的脑门。她摇了摇头,皱着一张脸道:“那药汤别泡了吧?臣妾都快烧着了。” 云曦低头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苦瓜脸,突然抱着她笑了起来!霎时竟把她之前排揎他的话给忘记个干净!因她最近一直内外兼治,内里还是用冯意昌的药,外则是用那干姜、党参、当归等药材泡汤。云曦又让她生冷之物一概全忌,这一下,掬慧宫里半点瓜果全无。以前分派过来,也就是摆着添个香,如今绣灵严格执行皇上指示,连摆也不摆了。入夏以后,她别说生冷的东西了,茶都快忌了。冰镇酸梅汤,什么莲子银耳这类的更在掬慧宫半点见不着! 绯心烧得是快跳了脚,整日都有些坐立不安,前些天大着胆子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眼瞅那摆着果盘子。以往这些东西她哪瞧得进眼去,但最近她太烧得慌,便借着演戏,今天壮了胆厚着脸皮去吃。绣灵便是瞅见也不敢拦她,生让她吃了大半盘子进了肚! 这会子让云曦数落得歪了脸,迫不得已地将真实的想法给说出去了。她自己也是极不好意思的,但那药用得真是快烧起来了。她也不好大咧咧地跑别的宫里去吃喝,只得往太后那里去!一来借此证明自己不同以往,二来也能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云曦简直是笑得不行,她就算是去蹭吃也要一举两得皆不耽误。但笑归笑,她这般样子弄得他也有些担心起来。他一早指派冯意昌去照管绯心的身体,太后那边也派了孟劳赞协理,他已经跟冯意昌讲了,若贵妃有什么不妥当必要往前头去告诉他,绝不能耽搁半分的。但这几天,冯意昌也没过来,他想着也该没什么事。 如今见她生是一副摞火上煎的样子,一时也开始牵肠挂肚起来。不由得伸手揽过她,抚着她的肚子半是玩笑半是真地道:“别是有了吧?” 绯心听了抬头瞅他,他上回就说得准得很。说她有了,结果半个月之后她真的有了。这会子一听这个,心里乱跳了无数。他看着她的表情,越发心移神荡起来,她今天梳个牛角发髻,更是鲜亮活泼起来了。 “冯意昌这几日怎么说?”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冲汪成海招手。汪成海会意,忙领着人撑了大伞过来迎。 “也没说什么,当时那浸汤的方儿他也说妥当。但双管齐下臣妾实是烧得难耐,他道积寒难清,仍是外热内虚的,半点散热去火的都不肯开来。臣妾想着终是忍忍便罢了,这几日天气热得很,越发难忍了。”绯心老老实实地交代,一时汪成海等人过来。两人便随着伞出去,往掬慧宫去。 云曦到了掬慧宫,让人去把冯意昌找来问话,那边让绣灵打发绯心先沐浴换衣。汪成海也伺候云曦把衣裳换了,如今云曦得空往这边跑,汪成海把一些皇上的东西也存放在这里,省得每每一来打发人跑来跑去的麻烦。其实宫殿建在高台之上,又高又阔加上板石皆厚,最是隔热抵寒的,每至盛夏就算不摆冰也很是清凉通风。绯心一直身虚体寒,一向都是惧寒不怕热。最热的时候也不用冰,至夜也是要搭盖些薄被的。如今她这般躁气连天的,别再是驱寒不成再引了虚火出来! 一会子冯意昌过来,见过皇上之后,云曦问起他贵妃最近的病情,眼见他一脸支支吾吾的,心里有点子不自在起来。便起身往穿堂厢厅里走,汪成海一见他那意思便赶着把人轰得远远的。云曦回身瞅着冯意昌:“朕几次道明,要你有了事便要来报。你是耳聋还是嫌命长?” “微臣岂敢。”冯意昌一听忙跪了,低声说,“其实贵妃这并不是病,只是有点补大发了!” “什么?”云曦眯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冯意昌身为太医院的院首,其实照应滋补这类的功夫于他来说有些大材小用。但是皇上指派的,他自然是要格外小心,其实那干姜、党参、当归配以芍药浸汤,再加上他的滋阴补气的药对阴虚是大大有利的。外以通汗逼寒,内以调经顺气,两相补服贵妃这几个月已经明显比去年的时候要好了许多。 但因皇上不时往掬慧宫关照,这底下的奴才们都是跟风办事的。司膳那边的一瞧着贵妃如今得宠,虽贵妃不理事也紧着要巴结。贵妃如今称病调养,他们那头就配合着今天送一盏炖乌鸡当归,明日弄一些炖花胶虫草。这些东西固然都是滋阴补气的圣品,而且都是温补的好东西。开始冯意昌觉得吃些也没什么,但几日下来,这贵妃就有点补大发了!但总归是没什么大碍,况且这种火冯意昌哪敢随便给她开药调泄?所以对着她也不好回,加上她最近又忌生冷,可不弄得她躁气连天的? 云曦听冯意昌唧歪了半天才把话说明白,突然心里涌了一股想大笑的冲动!乐正绯心你也有今天! 绯心换了衣裳再过来,见偏殿这边已经没了人。她便往后头寝殿来,眼见汪成海正在阶下帘外守着,里头静悄悄的没半点声音。隔着水晶帘一瞅,里头下了帐,一时压低声音道:“皇上寐着了?” “如今日长夜短的,刚皇上坐着就犯迷怔。”汪成海小声冲里努了努嘴,伸手撩了帘子让她上去。 绯心听了心里很是心疼,微拎了裙角轻轻上阶,随手在妆台边上拿了一把银丝团扇。最近新政刚出台,各地交接事宜非常繁多。待诸事上了轨道,怕也得小半年。而且这还算是顺的,若是不顺,各地的贵族闹起来也都是麻烦。照这劲头,他生是要熬过今年瞧了形势才算能稍松口气。 前一阵子,里头也闹外头也闹,他是没一刻的安宁。如今她避在这里躲风头,整日胡吃闷睡倒胖了,他却日日憔悴,她岂有不心疼的?并非是她不愿意往启元殿去瞧他,也并不是她还顾着那面子。只是当下她想先通了寿春宫,省得他再牵挂烦恼。 她撩了帐子,歪在他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打扇。今年真是热得很,总觉比往年要热了许多。绯心穿了一件开襟的银丝袍裙,打着褶花散着大摆,头发松松地绾了。眼瞅他安稳合目的样子,让她的心不由得也静了许多。以往她总是揪着规矩不放,拘守不自在的让他也难安舒,浪费了许多好时光。她一时歪靠着,一时手酸便换另一只手,伸了臂绕到他身侧打扇。细风柔柔,带起他的发梢,带起许多回忆来。 突然他侧身一靠,伸手搂了她的腰,脸凑在她的身侧低语:“今日又用的什么香?” 绯心因这话牵起许多过往,抿了唇笑着:“一点檀香,如今也不敢再调什么香。” 他笑了笑,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带到床里侧来,伸手抚抚她的脸:“以后你还是少吃些凉的东西好些,刚冯意昌说了,生冷的还是要忌。” 他不过是指尖轻抚,绯心已经有点子麻酥酥的感觉窜起,生是带出一股怪异来。她哪敢瞅他的眼,压着眼眸应着:“既没什么,臣妾再忍就是。” 云曦瞅着她那样子,越发觉得好笑起来,伸手把她手里的扇子随便一扔:“忍忍吧,瞧着快好了。”说着,有意无意地手伸过来一勒,正勾在她的胸侧。 绯心整个人一悸,马上有点子发软。那怪异感觉乱涌不休,心跳霎时加快节奏,搞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越发不想看他,但就是不听话般的,眼不住地瞄他。身体也有点自主地往他身侧贴贴靠靠! 既然冯太医说了无事,那定是没用错药才对。但现在绯心也不知是自己装得太入戏还是她哪里有点子不对,见天的脑子里就有点魂不守舍的。如今他躺在边上,她一再地跟自己说不能再烦扰着他,但就是控制不住般的要贴过去! “你老挤我干什么?”云曦明知她现在是不禁勾撩的,手还故意在她耳后颈窝那流连,他太了解她了,她耳后是十分敏感的。像是在推她,却让她越发难耐起来。 绯心就觉得脑子里有两个自己在打架,那个正常的已经被那个诡异的打得奄奄一息了!她心跳如鼓,那种躁火连天的劲头又窜上来了,好像再吃整个西瓜也不顶事一样。她身体越发拱了两下,突然半抬着身子凑过来,大眼使劲瞅着云曦,手指在他衣领边抠来抠去的。 云曦真的很佩服她,若他补大发了哪能像她这样还能忍到现在,最可笑的是她以为自己吃点瓜果就能消了似的,竟壮了胆再三地跑到太后那去蹭吃!一时见她大眼含春,脸红扑扑的格外诱人,用那种前所未有的勾魂眼神玩命地看他。他好些天忙得顾不得,如今她就在身边,再这般一瞅弄得他险些有点控制不住。 有时他自己都觉得怪了,见了她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说不上来的就窜邪火。她把他招急了就窜,有时她很是乖巧也窜。就是有时她什么也不做,瞪着眼发呆他照窜不误! “干什么?”云曦憋了一肚子笑,强忍着瞅着她,一脸的不明就里。 “皇,皇上,困了吗?”绯心自己都没话找话说,使劲地给他暗示他就是没反应。越发让绯心觉得丢人起来,她本来就是一个面皮极薄的人。她真觉得冯意昌给她下错药了,但现在皇上都说没问题,她也不敢拒而不吃。 “嗯,困了。”云曦说着,伸手在她颈后抚了两下。她越发地难持,一时快趴他身上了,一时听他说困了,也没脸再说什么。手指在他衣领前抠来抠去的,生要抠掉一缕丝去。云曦看她皱着一张脸在那冥思苦想,知道她现在脑瓜子已经揪成一个大疙瘩,以前她就是一见了他就傻,然后经常在那皱着一张苦瓜脸想半天。当时他瞧了就特别生气,如今见了就格外地好笑。 绯心憋了半晌,无计可施但身体不听话,就想赖在他身上不起来。见他一副焉焉的提不起劲头的样子,心里觉得十分地颓败。但他抚她的颈后让她格外地难耐,见他的样子更是让她不愿意挪眼,简直可谓是色令智昏,整个人都有点不着四六起来。她手抠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又低声说:“皇上,臣妾帮您捏捏吧?臣妾学过,可以去疲倦的。” 他摸着她的脸,扬起十分勾人的笑,看得绯心有点眼睛发直。他伸手揪着她兜衣滑脱出来的带子,轻轻绕着在她的脸上逗来逗去,低声道:“今儿你怎么这么乖巧起来了?” 绯心脸越发地红透,听了他的话有点愧疚,一时挣扎着撑着半起:“臣妾知道皇上的辛劳,时常也想尽尽心。皇上晚些时候还是要过前头去,总坐着僵着肩也不好。臣妾帮您捏捏吧?松松筋寐一会子,过一个时辰再叫起!” 云曦看着她一脸的愧意,一时也有点内疚觉得这会子耍她有点过分了。伸手勾着她的脖子,抚着她的眼眉道:“最近你起了燥火了,冯意昌哪敢跟你说这个?你自家也不知道,那哪里是吃点瓜果就能消了的?下午不过去了,在这里陪你吧?” 绯心一听,半晌才琢磨过味来。一时喉间叽里咕噜乱响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瓜顶都要冒了烟来。他不说还好,一说她整个人更像是一万只虫子在里头钻咬得难受,脸憋得紫涨,臊得她整张脸都快歪了去! 云曦瞅着她的表情,轻轻笑了笑:“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何苦七拐八绕的?憋得自家上蹿下跳,当初你自己不也是说了吗,便先守臣纲,总也有夫妻在后吧?”绯心一哽,快滴下泪来。当初她在那小洞里的话言犹在耳,她几曾忘记过!她总是将这份情感置于忠心之下,他却从未弃过。总归是她亏欠云曦更多了一些!他总是威逼利诱也算是伎俩尽出,她还拘在教条之下扭扭捏捏的,好个没意思!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灼息喷在他的颈窝,身体微微颤抖地低语:“你抱抱我吧?一会真的帮你捏捏!” 他笑出声来,伸手搂住她道:“干什么?犒劳我吗?” 她也笑了,眼儿弯弯的格外地媚人,解他的扣子时手都有些哆嗦。但总归不像以前那样恨不得还要蒙他的眼,他看着她的样子,手在她颈后轻轻地抚。她怪得很,颈窝处倒是更惧痒,一摸便轻轻哼着缩,他复转到她的耳后轻抚,她显然更喜欢让他碰触到这里,揉一揉便像只小猫般乖顺起来。她脸越发地红透,却是主动贴过去吻他的下巴,他并不动只是任她细细柔柔地贴熨。因她一直太被动,所以他总是逼迫她。给她设的关卡节节攀升,让她一次次地挑战极限。 其实如今他明白得很,滋补过分倒是在其次。却是因他的坦然,让她更放开手脚起来。本来于他,也没什么可瞒隐。她只是敏感又小心的习惯,蜗牛一样的缓缓地前移。她又最是个多心的,想的多了便总是怕前又惧后。更因她习惯了一切以他为先,那臣纲夫纲便是压在她身上的两座山,她越是上攀,越怕来日跌得狠重!其实他们之间,早就不用再分彼此! 他伸手抚着她的后背,将那滑腻的触感烙在心底最深处。掌抚上她的肩骨,她轻轻地悸了一下,他闷笑了一声:“你还是需要进步些,不如今日再教你一个吧?” 她松松的发散下流泄如瀑,掩住她滚烫的脸却难掩那火热的气息。她的唇滑过他的下巴,沿着脸廓一直到他的耳侧,微微地轻喘了一下:“还是先复习旧的吧?”说着,她的齿轻轻地开合,噙住他的耳骨,手指已经抚上他的喉结。引得他整个人也是微悸了一下,将她箍得越发紧起来,手将她衣服都撩起大半,那柔腻让他的火极速地飞窜。他让她抚得极是舒服,轻喟了一声:“你越发进宜了,我没白教你!”说着,腿都缠勾上来,想把她嵌在骨头里。 有时他很累,朝上事多压力又大。人压得久了总是要寻求刺激才能放松,追花逐艳也是刺激的一种,但时间长了也没意思。却觉得与她一起之时,就会格外兴奋起来。开始很是不解,只是见她那样子便压不住般的,她越是躲得狠他就越发地逼得狠。而如今,越发觉得她将这乐趣放大了,让他有时便是极安生的,而有时又极是激昂的!越是熟悉她的气息就越发地沉迷,越了解她就越发地陶醉,狂情蚀骨,神销魂腐一般的。在这利益权谋争夺最惨烈的地方,也不碍他的柔情滋长,不但不妨碍,反倒更带出勃勃生机! 掬慧宫的百香池占据寝殿边上的一整座角殿,与寝殿是通着的。如今最大的一个泉池里四面的鱼嘴衔珠里还不停地哗哗淌着水,四面的烟纱罩都下了,供歇息的角落又置在殿最里侧。饶是这般,云曦的声音还是隐隐时高时低地传出来。让候在外头待传的汪成海和绣灵面面相觑,常福在边上都快绷歪了一张脸,绣灵使劲地掐了常福几把就差踢他出去。 汪成海也有点傻眼了,怎么听这动静像是皇上在受虐待啊?什么时候听到皇上这般喊叫的?皇上下了朝把贵妃从太后那揪回来,两人就憋在寝殿里。绣灵早早打发人准备了汤浴候着,后来两人从穿堂那边直接进去了。不多时便听这般动静,怪吓人的。汪成海也不敢愣冲进去,看绣灵紫了一张脸也是一副古里古怪的表情,两人都不敢离得远了,怕一会子叫人。绣灵听着更害怕,以往那贵妃侍寝,哪有这般动静?过后贵妃都累得半死睡过去诸事不理,方才两人在那边已经折腾过了,这会子怎么泡着汤皇上又嚷上了?别真是下错了药,贵妃有了什么怪癖了吧? 这几个在外头提心吊胆的,云曦在里头可谓是死去活来!他从不知绯心竟还有这种手艺,生能把他硬僵的筋都给摁得极痛快!他是不想叫嚷的,但那种又痛又舒服的感觉实在让他忍不住。便是太医院的拿捏手都没她的手艺好! 他此时整个人都趴在榻上,背上搭了一块大绒巾子。绯心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光是手劲都不行,她整个人都跪在他背上,拿膝头和手肘下力!准确地找到他的穴位,生是替他把那皱筋全顺过来! “老天……你,你这个死孩子,你居然瞒这么久都……都不告诉我你!”云曦喉间发出闷闷的长声,叹息着,嘴里又咬牙切齿。 “说过嘛,学过推拿的。”绯心也咬着牙,声音都有点走调。满头大汗地卖傻力气,光是手指不行,他后背都跟铁板一样了。这几个月他累极,太医院那边的过来帮他捏哪敢这样下手?本来她也是不敢的,而且每次他起了性不管不顾,绯心都让他整得死去活来。但今天不一样了,他简直温柔至极,和风细煦让绯心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反倒不像以前累得软瘫。加上她应过他,又的确想帮他去去疲累,便也索性豁出去了。 她知道他肯定要嚷出来的,当初她学的时候根本没机会在母亲身上施展,哪个耐得住这般捏,况且也没这样长坐着发僵的。不过是学学找穴点位,练练手指上的劲道便罢了。 后来入了宫,这手艺也荒废了,手劲越发地退步。所以如今只能拿手肘膝头替代了!她知道他平日下了朝也难安生,最近事情太多,一拨一拨的臣工见个没完没了。各院都是初建而起的,各地的事更是多如牛毛。他先得给捋顺了,才好慢慢调剂,坐得久了,背总是僵硬的。不下力气,肯定难松,但下得狠了,定是要痛的。但此时痛一痛,一会子就舒服了,所以绯心根本对他的叫嚷充耳不闻,一心只想帮他松舒坦为止! 一会子绯心捏完他的肩,又调转头去用手指摁他的腰,这块没敢拿肘替。云曦手长脚长,让她捏揉得极是舒服,手无意扫抚榻隙时突然摸到一个本子,指尖一挟便扯出来扫了一眼!登时眼微微地漾着笑。 他一时半扭着头,正看到她的背影,长发一抖一抖的格外地动人。她松松地系了一件袍子,此时都滑了一半,半隐半露地带出肌肤的斑斑红印,何时见过她这般放开手脚,让他整个人都要醉倒! 她方才已经表现极佳了,她难得主动一回,他自然是要配合的。如今又泼命一般的,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柔醉芳浓。 “绯心。”他忽然开口叫她,绯心愣了一下,半扭了身子转过脸来,一头一脑的汗让她满脸都带出釉亮的色彩。 “你还躁得慌吗?这么大劲头?”他半支了肘瞧着她,一脸的笑吟吟。 她的脸越发地涨红,有点不好意思,她半抬了身子要下来,他趁势翻了身一把勾过她来:“你还瞒了什么了?今儿全交了底吧?”他此时通体舒泰,说不出地舒坦。这些天因朝上的焦烦全散个干净,这半天的偷闲,格外地珍贵啊! “没了。”她应得很快,眼睛忽闪闪地发亮,低声说:“还哪里痛僵,再捏一会吧?” “不了,还是帮你再去去火是正经。”他笑,拨开她汗湿的发看她的脸,盯得她有点发窘。她伸手搔了搔鼻尖:“不,不用了。” “当真是不肯交底的?”他越发笑得明媚,侧支着身看着臂弯间的她。一时微扬了扬眉毛,把话又绕回来说。另一条手臂在后面摸了一阵,把一个薄薄的本子晃到绯心面前:“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绯心正窝着发呆,眼睨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忽然因晃来晃去带翻了书页,霎时整张脸紫涨起来。绯心喉间一阵咯咯乱响,跟让人掐了脖子般。紧着那股子无地自容感竟逼出她无尽潜力,她眼珠子狠狠盯着那让他撩来晃去的书页,直到盯着那册子在他指间挥得近了眼前,猛地一个恶虎扑食一把伸手抓住,紧着又是一个野猫十八挠,哗哗嘶嘶几声,成了破纸片子! 云曦是刚才因她帮他推拿间,他手臂无意在榻缝里摸到的。 其实宫里也供着欢喜佛,有养身房中之术的书籍,这些也都比较平常。只是从她这儿居然能摸着一本,实在是让他十分地惊讶,便一时扯出来逗她。 结果绯心脸上是彻底挂不住了,加上最近她因为着滋补起了躁火,性子难压得住。但云曦没想到她居然手这么快,伸手一把扯过来几下给扯烂了! 当时他的眉毛就挑起来了,一把勒住她,绯心这边正喘着粗气,哪敢看他半分。而且突然发力引得她把最后那一点劲头拿来撕书了,这会子整个人都软了。 云曦勒着她,眯着眼瞅着她红透的脸道:“我还没看呢你就撕!反了你了!给我把姿势通通摆出来!”他说着,一下坐起身来,提拎着她的手脚就要摆姿势,方才他是为了配合她。压根没敢怎么大肆随性,如今让她摁捏得通体舒泰,此时那股子火更是撩起半天高。一下就把绯心给提起来,绯心吓得乱扭,喉间再忍不住吱里哇啦地叫起来! 绯心一叫唤,外头的绣灵忍不住了,方才是皇上在喊叫,如今竟换了贵妃了。而且听那声后气不足的,但极是尖厉,似是格外凄惨的似的。隔着这么厚的壁和殿门,又杂着水声都隐隐可闻,可见娘娘得喊得多使力了!她和汪成海都在外头跳脚,主要是声音永远也听不真,老是隐隐绰绰的。搞得两人都十分地担心,看彼此的时候都怀疑对方的主子有怪癖!当然汪成海更硬气些了,绣灵没敢死乞白赖地瞪他,只是急得半步也不愿意远了去。 过了一阵,再听不着半点动静了,绣灵在外头乱转,几次都想捧了点心盘子愣冲进去。生让常福一把抱住,常福低声叫着:“我的奶奶,您消停会子吧?咱们主子到了今天不易!您别再一脚进去坏了一宫的安生!” 绣灵见汪成海耳朵都贴过去,专心致志地听墙角。面色越发地紫涨,实是没法子,只得揪着常福的耳朵往死里拧着出气。常福脸都快变形了,瞪着眼道:“您拧死奴才吧!到时别让奴才再顶着雷往宫里给您老捎玩艺儿!”他故意一口一个“奴才”把绣灵气得直翻白眼! 外头这边闹了半天,静了一会子,忽然见汪成海冲绣灵猛招手,他听得里面似是皇上叫人的声音。绣灵一见忙凑过去,汪成海这边忙着打发人端过茶点交给绣灵。 皇上一向是赖汪成海亲自打理。但里面有贵妃,汪成海大咧咧地进去不是很方便。其实汪成海觉得贵妃这习惯挺有意思的,宫里的主子大多进宫前也都是豪门贵族,贵妃在家里也是呼奴唤婢的。奴才是财产的一种,是可以任意使用和摧毁的。进了宫里,等级制度更加地严明,随着地位的不断提升,身边的奴才便只多不少,伺候主子难免要挨挨碰碰的,主子只消享受便罢,哪里在乎别的?况且太监净过身,又比宫女力气足,有些主子就仗赖太监更多些,根本不需要在奴才面前避忌这些个!但贵妃一向好面子到了极端的地步,而且一向用不惯太监做这种贴身服侍。汪成海当然知道她这点,便索性让绣灵自己进去。 这角殿一侧全是池,大的一个,小的有四五个,还有两面墙的衣柜和配汤的香阁子。此时绣灵一进去,看垂纱缭绕,如雾如烟。没敢往远处瞧,只隐隐见池边石台上有人影!这里有方热石台,此时云曦正枕着玉蟾枕闭着眼歇息,绯心在他边上已经睡着了。方才两人一闹,害得他又要她,最后她连洗都没洗,由着他绞了热巾子擦了擦便睡了。这硬硬的热石台很是去疲,绯心身体软成一滩水,热石一熨,整个人就跟化开了一般,没一会子便睡着了。云曦寐了一会便觉得口干,刚才两人在榻那边一闹,整得一团狼藉,本来备好的酒啊茶啊也翻了无数。一时见她睡了,便开口要茶。 绣灵慢慢捧着茶过去,见绯心身上裹了一件皇上的浴袍,她正睡着,脸偎在云曦怀里,恰到好处帮他挡住一些春光!不过挡不挡他也不在乎,云曦自小在宫里长大,从来不介意在奴才面前坦露身体,况且皇帝临幸妃嫔,这都是要记录在案的。奴才在他眼里基本上就是活动工具,说起来,这些年倒是与汪成海培养出了一些感情。他比较寂寞,太后当年虽然把他领到驻心宫来抚养,但总归不可能如民间父母对待子女一般,从小他身边就围着大批的奴才打转,只有主仆没有朋友。倒是汪成海,当初太后瞧着他比皇上略年长几岁,就放在皇上身边当个玩艺儿,如此一道长起来,倒也培养了一些默契来。汪成海很懂得看云曦脸色,不像是别的奴才一味只知奉迎很没有意趣。加上他在生活上对云曦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时间久了云曦就成了习惯。 不过云曦知道绯心的一些毛病,还是给她套了一件,随手抓的也不分是谁的。有时也不知为何,不自觉间的便要迁就她的一些小习惯,不管那习惯他觉得有无必要。连绣灵瞧了,也有些感动起来! 云曦扫了一眼盘里的茶,伸手拿起一杯来抿了一口:“朕在这里寐一会子,先不出去。”绣灵点头,轻声建议道:“那不如奴婢再给皇上送点清露来可好?”云曦应了一声,便贴着绯心也躺下去。乾元宫里也有一块这样的热石,比她这块要大得多,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在上面躺着寐了。今天突然觉得,便是在宫中,也能感受到水灵峻透的山精之气,要看怀有什么样的心情!浮生忙碌,但偶来偷闲也的确是快意无边! 绯心以前从不在这块热石台上睡,她嫌硬,有时勉强躺一会子就觉得硌得不行。但今天她居然一觉睡得格外舒服,半点也不觉得硌,甚至还有种极至解乏的功效似的。难怪人都道这是好的!云曦笑着看她,一身慵意满脸春情,简直看得人着迷! “这一寐了半晌,又出了好些汗,泡一会去!”说着,抱起她来,踱了两步到池边沿着阶坐下来。他的后腰正抵着一处旋涡出水口,水流一冲格外地舒服。 绯心窝在他的怀里,半眯着眼让水一浸又有点昏昏欲睡的劲头。水温正是合宜,不像药池的温度那么高,里面带了些莲花淡兰的香味,加上刚才她也是累得够戗,不过是凭着一股子劲头撑顶着。他抱着她也是有些半睡半醒,送了一杯玫瑰清露让她慢慢饮两口解解困。他浑身的肌肉线条都放松下来,握着她的一只手浸在水里来回来去地划拨,像孩子般地玩水:“你怎么想来看那种书?”他还是好奇,低头看她脸又臊起来。 绯心刚醒过闷来,低头也不瞧他。静了一会她突然轻声说:“那书是两年多前臣妾让常福帮着找来的!后来也不知扔在哪里一直也没找。谁料竟掉在那缝隙里!”她脸涨得紫红,喃喃道,“当时……”当初进宫,是因长得像慧贵妃,想借着她收拢住皇上的心,为当时仅存的宁华夫人保驾护航。但她入宫两年毫无建树,虽然皇上顺着太后的意思也立了她当贵妃,但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整日花丛游戏,让太后也觉得她十分无能!后来索性常常指派绯心做一些排挤嫔妃的事,明显已经想将她放弃。先利用绯心的高位打击一些她看不顺眼的嫔妃,等差不多再拿一个错随便让她下台便是。 绯心看出太后的意图,但她却无力反抗。深知再这样下去早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当时她一边栽培一些位低但心气高的女子,一边又向一些阮氏见恶的外臣示意。一切都是为了能尽量地留下来地位不倒!当然她也从自身找了找原因,觉得皇上烦她主要也是因为她死气沉沉没有意趣。绣灵和常福也总是因这个不时劝她改改,她当时也是下了半天狠心才让常福弄本书来跟着学学。但她那性子十几年教出来的,哪能说改就改的?只看了两眼便自我鄙视起来,满心都是什么非礼勿视之类的,到底是瞧不进去半点,索性还是走自己的曲线。哪知今天竟让他给翻出来! 云曦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前一阵子,因着查那旧案。我把与你有联的外臣全拉出来了,这样虽说太后瞧了很是震惊。但以后也没人再借这些事找旧账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次索性掀个干净,以后再别拿这个翻扯了。一时靠着他的肩说:“臣妾能当这个贵妃,也是靠了太后的支撑。若没太后,臣妾也断不可能有今天!后来太后觉得臣妾无能,也不能拢住皇上的心,臣妾是怕太后总有一日见弃,所以……”绯心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他,又说,“臣妾原本是想,守在这宫里老死也罢了,最后朝廷总会因着年头加封父亲。” 他低头看着她,他自然是明白的。她装阮慧,是她唯一可以留在这里的方法。她只想守在这里,守到老,守到死。她要的,是用自己的一生换取朝廷给予乐正家的基本体面。进宫的年头长远,朝廷会根据妃嫔在宫中的时间逐渐加封其族,至其死,通常都会再封一次。她想要在这里守着,不能倒,不能死,便是要死也得死得体面! 他绕着她的发缕,黑黑的,柔滑却坚韧。这些,她从不肯说,是他后来慢慢明白的。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越发地明白。如今听她说,更别有另一番体会在心头。她肯对他说,只会对他说! “当年进宫之前,只是想着,若能进了三围入了大内。便是不点封留在宫中最差也能当个女史,分到六尚做几年工夫,到时家里也能得个体面。若能好些,或者能指与亲贵,家里也算攀了贵戚。若再好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容颜格外地动人,“是臣妾和家里都想得太简单了,哪知刚到了皇城,在内府外驻司衙便把牌子扔出来了。臣妾带了许多钱来的,却不知该向哪里打点!在官驿的时候,臣妾一想家里殷殷期盼,当时就想死了算了!” “谁知没过几天,宫里又来了信,道有入选的秀女因病脱了牌,让人补替得入。臣妾只以为是运气太好,哪里知晓是太后见了臣妾的名册有心提拔!”绯心半闭了眼低声说着,“见了太后,臣妾就明白。想进宫这是臣妾唯一的机会,但此番一入再难风平浪静。若因惧而不受,又哪里有面目去见淮安家人!” “你若拒而不受,便无今日你我相守宫中。”云曦微笑起来,突然想起在寿春宫里她排揎他的话来,“这会子你还能想起那些破事?生把二十万两打算这样扯平了不成?” 绯心脸一红,低声说:“当初进来听人讲,宫里随便一个宫女都是比外头小姐要矜贵的,哪里瞧得上一点小钱?所以举凡打赏都得五两十两的,稍是有头脸的,还不得二三十?后来才知,这宫里的奴才,大大小小算起来过万人,哪禁得这般赏的?皇上那会子瞧着臣妾不顺眼,生要挤兑得臣妾无立足之地。哪里用得刀枪?只消赏臣妾几次,臣妾就囊空如洗了!” 云曦听得脸上发烧,那会子他有心治她,故意赏点不值钱的东西去,指一大堆人往她那讨赏,她来者不拒,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就穷得叮当乱响!当时他拿这个找乐子,现在想想觉得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抽什么疯呢。 “臣妾倒不怕在人眼皮下苟且,只是一向爱面子,最不愿意有损家声。当时也不知哪个走了风声,说臣妾的父亲是个茶贩子,靠以次充好江湖行骗发的家。”绯心一边说一边拿眼瞄他,搞得云曦咬牙切齿直想捏她。 “谁叫你不拿好脸给我瞧?见我跟见活鬼一样,我屠你满门了?”云曦终没忍住,伸手捏她的脸,“你见天知道巴结太后,跟一帮八杆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亲近。你怎么不把脑子往正道上使?还说太后嫌你无能?你那能耐就没使对地方!” “你老把我往稀奇古怪的地方扯,宫里这么些人,到时传出去又要说我是贱人!你既然讨厌我就不要理我好了,反正你不理我,太后也会认为我是无能的。早晚我自己就了账了,半点也不脏你的手!”绯心突然哭着叫起来,愤愤地把手里的杯一甩一下扔到池里去。她咧着嘴也不自称“臣妾”了,一时说起过去让她那些委屈堆了满心,加上最近又起了躁气,脾气再是压不住,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霎时把他给整得呆住了。从未见过她这般撒泼使性子,让他竟是讪讪得半句话说不出来! 绯心哭了一会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一时吸了一口气,偷偷瞄了他一眼:“这些事不提了吧?再说下去你又要气了。” 云曦垂眼看着她,伸手撩了水揉揉她的脸,轻轻笑笑:“没气,你肯这般说出来我便什么气也没了。”他伸手搂过她,“其实你学了千百样,唯独没学会如何对着男人撒娇讨好。我也学了千百样,唯独没学会如何真心相待一个女人!” 她发了一会呆,抱住他又哭了。云曦笑着,眼却有点发潮了:“总算学会也好!以后咱们就守着过吧,外头全是假的也没事,总归没失了本真!” 她抱得更紧了些,闷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两人正泡着休息,突然听殿门那边有声响,隔着几重纱罩隐隐见有人在晃,不时的还有咳嗽声。 绯心一听,估么着可能前头又有事情了,汪成海怕误了正事便弄出点动静引人注意。便忙着想起身打发他穿衣裳出去,云曦搂着她没让动,扬了声道:“什么事,赶紧说。” 汪成海垂了眼,扬着声道:“皇上,静华夫人过来瞧贵妃娘娘,前殿候着呢!” 云曦听了便有些不耐烦:“让常福出去打发她走!”他一边伸手揉着她的头一边说,“烦人劲儿的,难得半天闲工夫来聚聚,非这会子过来瞧!” 绯心看着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如今是连装的劲头都没有了。但这是宫里,并非她一个妃嫔。长此下去也不是个事! 她想了想突然说:“皇上……” “你如此能容人,为什么我还不痛快呢?”云曦没待她入题便低语。瞅着她的样子,一时眉头皱起来了。 绯心脸红着笑笑:“若是不动心,别的不敢说,有容人之量那是容易得很。但真是动了心的,哪有不多想的,容人二字是要靠忍的!”她抿了下唇,“倒不是我要图好名,也不是故意要违心说话。上一回,我以为我快死了,便有心让雪清守着你,所以才跟她说了一些。想她总算是真心的,如此我也安生。” 绯心见他欲开口,忙握紧他的手:“四月十六装着悬梁那晚,见了左夫人,方才明白过来。后来你也骂了我,嫌我到死都给你安排人,生揪着贤名不肯放!其实这情移不移,你我说了都不算,方得天长日远了才得印证。不过我自是要定你的心,千方百计也绝不轻让!” 云曦瞧着她,扬唇一笑:“如今你真的是进宜了!我没白费力气。” 绯心脸越发红透,继续说道:“如今你心在这里,便是往别处去也……” “好名儿哪是那么轻易得的?”他笑得越发诡异起来,“若是哪日我飞了神儿走了私,你可莫要找我来哭!” 绯心窘得很,瞪着眼憋了半晌道:“若,若是那样……” 他眼见她全身浸在水里柔柔亮亮的,暖水烟雾,缭绕之间越发诱人。伸手勾着她的腰让她都快半躺倒,垂着眼看她:“若是那样,你要如何?” 绯心怔怔地看着他,轻声说:“这会子让我想,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云曦伸手去抚她的唇:“我知你必是能忍的,忍死你也会忍。不是你无情,也不是你宽容,而是忠心到了迂的地步!但我不想让你再体谅这些,若我明知是如此还让你忍,那以前对你说的做的,全都是一钱不值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你不想装了,我也不愿意让你再装。要不然干脆这样算了,与其让人说皇上偏倚贵妃,冷落别宫。不如由臣妾来背这个媚惑圣心,专横霸宠的妖孽恶名。” 云曦咬牙:“你消停没两个月,又开始犯你的臭毛病!” “如此,不是皇上疏冷诸宫,而是臣妾不能容人。皇上却能容忍臣妾,足以说明皇上长情不忘旧人!皇上可以借此打压乐正,让他们终生止步于此不能再借女得尊。我乐正一门也能得以保存,只富贵不显达。太后见臣妾家世不济也会淡了那些过往,你我也能长伴宫中!”绯心伸手去摸他的下巴,“我们都是最务实的人,当然要最好的结果。如此便可以看看,能不能此生相依,此情不移!” 第二十八章 金宫之下还守真 云曦静了一会子,抱着她从池里出来,揭了大绒巾子一兜裹这才开口:“你的名声不能丢,这恶名不能让你背!你能跟我先商量算你长了记性,但你最是清楚的。善妒就是失德,到时朝议这关都难过。” “我不在乎。”绯心看着他,“不要名声也罢!” “你最在意名声的,如何不在乎?说了让你守在这里,可不是让你声名狼藉地守!”他笑笑,“当初一再地暗示你,你就是反应不过来。就顾着那点好名连命都能豁了去,好名儿比你亲爹还亲呢!” 绯心一脸的臊,垂了眼睛。他将她放下来,伸手从架上拿了系带袍子,绯心一见很自然地接过来替他套。他一边穿过袖子一边说:“去年封了你爹,紧着因流产那档子事,你的贤德已经足够了。如今就是差一个孩子罢了!那点子烂账,不过是在太后心里转转。她为了皇家体面,便是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去。这会子你因臆痴性情也与往时不同,我今天瞧着她,倒是比往常喜欢你了,竟还帮你说好话。可见你的法子是有效的!好不容易熬到这步,哪能这又突然成了妒妇了?那蓝双池恶名在外不计较,得了实惠不用每月进宫伺候主子。但她不过是个官眷,而且已经是左含青的正妻了。你如今这般做,天下哪容得这样善妒不容人的当**?立后的时候,哪有不反声四起的?别糟踏了你的好名声!这后宫里,我愿意往哪去就往哪去,我不愿意还能强摁着我去?再说了,我又能顾着几个?哪个不明白哪个的心思?又何苦来?” 他见她低垂着眼眉,裹着块巾子忙着打发他。素手纤柔巧系,白皙纤细的颈带出柔美的弧度,半晌没听到她的回应。一时伸手勾她的脖子:“这阵子外头烦得很,你可别趁我没工夫的时候又胡来!你一肚子蔫主意,打量我不知道呢!” “不敢了。”绯心听了抬头应着,“你不愿意装便不装,我也不愿意让你去。你不想让我失德便不失德,但我也不想让你背恶名引得朝臣非议。我自找个妥善的法子!” “你认为妥善的,我通常觉得极不妥善!”他皱着眉头,此时他神采飞扬,眼睛黑而深亮,长发极长地披散微湿,引得五官线条越发地明朗清晰,让绯心瞅着一时面红,抿了唇:“总归不再做以前那蠢事还不成?” “再?”他挑了眉毛,“到时你别怨我冲你来狠的!” 她缩了缩脖子,讪笑笑:“记得了,一会子我亲自下厨做点心好不好?” 云曦有点愣了,一时让她引得神思乱荡得恍惚。如今她也学会这套以柔克刚,而且还学得让他心里麻酥酥的。 当天晚上,云曦没再往前头去,在掬慧宫用了晚膳以后便让汪成海把内阁议事院里的折子卷过来瞧,但也没熬得太晚,自觉得过了亥时便睡了。给汪成海感动得真想冲着绯心磕头,趁着云曦看折子的时候,汪成海便悄悄地又怂恿了绯心一番。添油加醋地说最近云曦是如何的饮食无定,经常的宿夜难寝之类的。说到动情的时候,还非常痛心地揪着袖子擦眼角。说得绯心肝痛肉颤的,脸都是一抽一抽的。 第二天一早,云曦便起身往朝上去了。绯心如今给太后请安并不像往日那般规规矩矩的早去候着,她对太后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便故意拿捏她得闲的时间,恰到好处地到寿春宫去,而且基本上每次的时间都有所不同,并不是特别地有规律,这样既不让太后觉得冲撞无礼,又能让太后有人打发时光。比之以前,规矩的早到更让太后受用。 但她仍是起了一个大早,督着他吃了些燕窝粥才放他去了。过了辰时,一些各宫的妃嫔照例过来问候,绯心也不是哪个都见。如今她借着托病,倒是不像往常那般端着,有时也索性都召进来乐一会子,不过也不是日日如此,基本上看心情。比之以往随意了许多!林雪清打从六月放出来以后,就再没跟掬慧宫有过任何往来。但静华夫人还是如故,每天都要过来问候一下,昨儿她傍晚过来没见着人。今天她打太后那边回来便往掬慧宫来了,绯心对她还是比较亲热,静华夫人瞧她这样子是与往常不大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妥静华夫人也说不出来。倒不像是装的,真像是大病一场之后这人整个的有点随性贪欢起来。好似整个人看开了,不再拘着礼,倒随和快活得多! 她见过绯心,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静华夫人便拿出一个方子来道:“前些日子托父亲寻个方儿,道是可通气补血,对滞脉气凝很有效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昨天便想拿来给姐姐,结果姐姐睡了,也不好扰了。今天姐姐瞧瞧,若是可使得让太医配了药吃一吃!” 绯心笑着接过,静华夫人多精明啊,若是弄副药来吃出点什么来她都说不清楚。但拿方子不一样,过了太医的手,配来吃好了便是静华夫人的功,吃不好也不是她的错。绯心看了看说:“如今也治了好几个月,现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便是不像以前了,什么都记得住,似是脑筋不太灵光了,亏得妹妹当下忙得很还总想着!” “姐姐这是哪里话?其实现下也没什么,选秀那档子是明年才开始忙的大事,不过是先提点各府准备着。倒是中秋是一档子事,太后想办得好些,所以也不敢马虎。姐姐是晓得的,我哪是那块料,充做犬马罢了。去年那会子,姐姐劳累得胎都没保得住,这身子一直不好不坏的,我只盼着姐姐早日好些,咱们姐妹一处才是长远呢!”静华夫人说着眼圈有点发红,尖俏的小脸格外地真诚。 绯心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咧着嘴一个劲地点头笑。问着:“最近我也没往仪兴宫去,听说启儿前一阵有点夜咳。我骂那帮奴才一顿,皇长子哪能这样不仔细的,又让冯太医亲去瞧了。如今天热,晚上凉快些咱们一道去瞧瞧?” 静华夫人就等她这话头呢,见绯心一副横眉竖眼很是替她不满的样子,心里非常地高兴,以往贵妃可从不这样,说话都是带着绕子挂着套子的。现在她这般大咧咧地表达出对皇长子的重视,正是让静华夫人求之不得。一把握住绯心的手:“姐姐如此体恤,我心里好生地感激。也就是姐姐,我哪有那本事请得动冯太医出马呢!” “有我呢,你对我好,我哪有不知的道理。这些日子,你跑前跑后的没少操心。我如今虽然也记不了太多的杂事,总归这个是大事呀!我肯定要在意些的,便是有时犯起病来记不得了,不也有绣灵提醒着呢吗?”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看着绣灵。绣灵忙趋步过来福了一礼:“夫人不必担心,娘娘如今虽是臆痴没好,但皇长子哪个敢不尽心的?便是奴婢这里顶头的一件大事呢!” “启儿长得可爱得很,我也很是喜欢。到时哪个不仔细,妹妹尽管来找我,我与妹妹出头便是!”绯心说着。 静华夫人听了越发地高兴,直道这贵妃是不一样了。以往这种话,她死都不会说。她从不揽这个头宗儿! 静华夫人去了以后,绯心随手将方子递给常福,便摆了仪驾往寿春宫去。这个时间太后刚理完佛用罢了早膳,估么正摆弄花草呢。绯心去的时候,果见太后在殿里对着一盆移枝长青在修剪。见绯心今天穿了一身丁香色时新花样的撒摆裙子,梳了歪堕髻,配了几支流星簪子很是轻灵。手里拿了一个柳条子编的新鲜花篮,里头插满了千日红、石榴、栀子之类的鲜花配着绿盈盈的叶子,十分地新鲜有趣,见过礼后,笑眯眯地递过来:“太后,您瞧这个好看吗?” 太后笑着瞅了瞅:“嗯,哀家瞅着不错。你编的吗?” “是呀,臣妾跟宫里的奴才学的,头一个先来孝敬太后!”绯心笑弯了眼,指着她手边的长青道,“比这个好看多了吧?” “这盆可是你去年让你父亲巴巴地弄来的,这九转阶绕枝可是最难找的。你都不记得了?”太后一听笑了,接过花篮放在高脚台上。 “是吗?”绯心听了弯着腰仔细地看了看,眼睛恍恍惚惚的。太后拉起她的手来:“别看了,估么着你也不记得。你这个花篮子好,一会子挂寝殿去!” 比起以前的绯心,太后更乐意她这么病着。没什么心眼子了,想什么说什么倒让人觉得踏实不少。 “太后,有件事臣妾想跟您说说。”绯心搀着她往窗边的榻前走,“皇长子前几天可能着凉了,有点咳,静华夫人也挺担心的。臣妾觉得现在天气热得很,但小孩子还是要注意一点儿的好,以免受了夜风,他小又不会讲,臣妾是想这几天到仪兴宫去住,等他好些了再回去!” 太后听了不由得抬眼瞧着她,没想到她竟有这份心思。以往她是个顾着大局体面,最会掌控的人。但如今,大局她不管了,倒是对一些细节小事很是在意起来!但竟是如此体贴关照的,这孩子不是她生的,她纵是病得再傻也明白,但也能如此宽容! “太后最近也累了,臣妾也帮不上什么。静华夫人要帮着太后料理,怕是也顾不周全。臣妾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他几日。只是没有太后同意,臣妾也不敢随便就去了!”绯心看着太后,“行不行?” “你没跟皇上说吗?”太后听了道。 “皇上累得很,前头又忙。臣妾不想让他操心,听汪成海说最近他都难脱身的。他的儿子,不管是哪个生的,臣妾都是当成自己的照看。去看几日,好了太后也能省心。而且长公主也快两岁了,臣妾前儿学会编玩艺,拿去逗她玩儿!”绯心说着笑了,这些话她是真心的。 “想不到你竟有这份心,倒是哀家以前没瞧出来的。”太后微叹,“最近哀家没以往的精力了,什么事也难周全。如此把孩子交给你,总比给那个林雪清强,她大的都容不得哪容得小的?想想这事,真是来气!” “也没什么,总归是臣妾拿了她家里的钱。还她就是了!”绯心听了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不提这个了罢。”太后说着笑笑,“你便去住两日也好,你自家如今也不爽利,还是要小心些。皇上到底还是在意你,哀家哪有瞧不出来的。好生保养保养,到时也给皇上再添几个才是真的!” 她有点扭捏起来,脸微微地泛红,太后瞧了笑道:“如今皇上事忙,也鲜来后宫走动。不过回来了也会瞧你,总归对你比别人强许多。如今哀家也不想那些个陈年旧事,不过后宫平静些,少些事端也罢了!” 绯心听了点点头:“太后您就放心吧,臣妾以后再不管后宫的事了。臣妾每天都来看您,陪您聊天,去看看孩子,日子过得很自在!” “这般就最好了,其实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想开些也没什么过不得的事!”太后感叹了一声道,“不说这些烦人的,今天莫成勇从禽舍那拎了两只鹩哥来,会道喜的,咱们去乐一会子?” “真的?臣妾那的鹦鹉都教了一个月了,只会说两个字。”绯心一听眼亮了,忙拉着太后就要去。太后笑起来:“如今你也爱玩这些了,以前从不玩的。” “现在看着很有意思,它们虽然只会说两个字,但会表演衔福贴。太后您这里的会不会?”绯心一脸兴奋,眉飞色舞的样子引得太后更是乐起来,不由得也开始跟她逗:“那个算什么?这两只不但会道喜,还会背诗呢,还会水台展翅,空中擒物,真真的有趣得紧!” 边上的奴才见太后与贵妃相谈极欢,有说有笑的与往昔大有不同,连莫成勇瞧了都十分地欢喜。贵妃如今这样,显然不是坏事。太后如今没了以往的锋芒,也不想再管什么杂事,只愿在后宫图个高兴。贵妃现在正好与她脾气相投,很得她的心思! 绯心往仪兴宫去住了几日,因她在奴才们格外仔细。她也借着这个工夫,好好地照管了一下这两个孩子。以前她不敢来多看长公主,怕看多了引人闲话,因她好权善控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每做一件事总会引人联想。如今倒可以放开手脚,尽一尽自己的心。 云曦还是很忙,但每天都打发人回来问问情况。听说绯心去了仪兴宫住,他心里明白,以此让太后撤防倒是其次,借机去尽一尽心倒是真的。主要是为了他,她是尽可能地替他多做,她是不想让他牵挂着后宫的琐碎,如今能帮他分忧的也就是如此,往太后那里尽孝,替他照管幼子。 云曦大多下了朝便在启元殿,往来的臣工很多,地方上要一点点地捋顺。如今新政刚推,总有一些不满的亲贵在地方上阳奉阴违,每天加急就很多,他半刻也懈怠不得。有时非常想她,但苦于事多难往回跑。便回去见了一面又得过来,很是折磨人的心肝。他一想便有些发闷,没来由的有些吃起太后和自己孩子的醋来! 他也累得要死啊,每日大事小事数百件,着急上火得都快生了火疮,她怎么不知道过来瞧瞧他? 他正在那暗骂绯心没良心,瞅着一案的折子窜火。这时突然一个托盘托着青花小瓷碗递过来,他正烦得不行,哪由得人这般往他眼底下送,声也不出,手肘一抬就想一把掀了去! 他刚要掀盘子,忽然眼睨那双手,恍惚间总觉得这双手很是熟悉,一时心里便怦怦乱跳起来。他们有时极有灵犀,但有时她就笨得可以!不会真的这样开了窍了吧?他心跳加速,他的眼不由自主地微微地向上抬!一看到那双眼,他整个人险没窜起来。绯心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端着托盘。 她穿了一身普通低阶宫女的夏装,水粉色的裙,窄袖无点饰。梳着单髻,淡淡脂粉,眼眸含露。恍惚间让他想起两年前那次,她从启元殿脱身出去也是穿这种衣服。一时让他越发心潮澎湃起来! 她从不来这里瞧他,便是这阵子称病性情大变也不来。就是刚刚他想起来,还恨得牙根痒痒的,只道她是个没良心的。但今天突然跑来了,又让他有种迷离之感。一时瞪着她瞧:“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绯心笑着并不答,只是把碗又递给他:“莲子百合,消暑去热的。皇上用些吧?” 云曦怔怔的,只顾盯着她看,手机械地伸过去接。绯心立在他边上低头垂目,不待他开口已经补充了一句:“前两天臣妾去了仪兴宫,今天才搬回来的。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臣妾刚试了口感,皇上用些吧?” 云曦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汁,晶莹剔透的,他唇角微牵一抬头便整碗倒进嘴里去。绯心看着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什么味道,如今让她感受透彻。这启元殿的外书房里,全是他的气息。越是近他一分,那墨意清雅的淡芬便有如浸饱了他眼中黑漆向她卷来,缭绕进她的神魂,便成点滴都是思念! 绯心见他饮尽,一时又捧着盘过来接碗。云曦把碗往案上一放,伸手便把她扯过来:“你不是不肯来吗?不是怕人讲闲话吗?怎么今天壮了胆了?” 她笑眯眯的,那副样子看得他起火,真想现在就要!绯心眼角瞄了他一下,很是敏感地就要往起站。他一把勾住:“来了还想跑哪去?” “不跑……”她让他猛地一勾险没倒他身上,一时半撑着刚说了两个字。他已经因她的软绵绵有点绷不住了,手隔着衣裳已经罩在她的左胸上,夏日衣衫单薄,霎时他掌心的温度以及那触感让绯心的脸整个紫了。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外头便听汪成海扬着嗓子:“明大人,您稍候?” 云曦怔神之间,突然怀里一空,绯心简直就跟练了软骨功一样。整个人一下滑脱下去,顺着他的腿直接就钻案底下去了。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惊得云曦都傻眼了。浑没想到她居然能敏捷成这样!他只打了极短的恍,便敛了心神道:“光远进来吧。” 汪成海也有点错愕,他刚把贵妃悄悄放进去。这还没盏茶的工夫呢,半点没听到动静。皇上居然让放人进去?这启元殿书房可没后门,也没通着廊,他一边忙着打发小太监去倒茶,一边忙引着明光远进来,一见殿里空空如也,他往靠折窗的榻那边瞅了一眼,屏如今是半合的,那块也是一览无遗。他估么着贵妃又钻底下去了,一时也好笑,偷瞄了一眼皇上,竟见云曦在狠狠地瞪他! 吓得汪成海当时腿软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本来他还是很得意的,那天一番演绎勾起贵妃的肝肠,今天贵妃就扮成掬慧宫的小宫女来了。他悄悄把人往里一放,觉得肯定皇上要高兴的,谁知这会子竟拿眼戳他了! 汪成海再不敢看半分,低头垂眼的立在边上伺候着。云曦坐在大案的后头,感觉到绯心倚着他的腿在发抖。霎时让他觉得心里揪得难受,都赖死汪成海,事先不招呼一声! 明光远一奏事,他不得不把神暂时收回来。云曦这人是很公私分明的,他深知这一阶段对锦朝来说多么地重要。况且他了解绯心,她是一心希望他能有所作为,成为一个不负江山百姓的好皇帝。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报负,同样也是绯心的愿望! 云曦强打着精神听明光远奏事,过了不多久,感觉左腿那里不抖了,这一下让他心里也安静下来了。估计是绯心冷静下来,坐在那里靠着他了。这般他便收敛了心神,一会子又陆续进来几个臣工,将各地奏报拣重要的来说。他能感觉到她乖乖在里头窝着,突然觉得心里十分地安宁,便是因她而来所带的火,此时竟漾成了酒般浓醉,让他的神情越发淡然而平静下来。 一帮人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待这拨子去了。他忙着弯腰下去瞅她,一瞅他先笑起来。绯心都抱着膝睡着了,腿本来是靠着他的,他一动她有点偏,侧歪着睡得像个孩子。 他伸手要去抱她,一动她醒过来。看着他动人的笑容,她惺忪着眼皮身体往里缩:“不,不行……” “出来吧,都走了。”他扬着唇笑,没急着将她拽出来。直起腰来瞪汪成海,汪成海吓得刚要退,云曦又道:“找身太监的衣服来。” 一时绯心窝在里头都有点傻眼,没待反应过来他又弯腰下来看着她:“扮太监吧?更有意思!” 她脸噌一下更是臊得不行,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一时讪讪地笑笑:“行,行啊。” 云曦索性一躬身跟她一起钻了案底,绯心一见他诡异的神情马上激灵起来。再一想他那怪癖好整个人又开始发抖,他撑过来看着她的表情,笑得虽然古里古怪很是勾人,但声音却是正常的:“一会子你换了衣裳,到后头去等我。”虽说是骂她没良心,虽说是想得着慌,但其实她以往不来是对的。他不愿意让她失德,如今外臣往来得很多,她就是扮成宫女出入也不方便。但既然已经来了,他哪里肯这般放人走? 一会的工夫,汪成海便亲自捧了一套灰蓝的太监服过来了。绯心一向很怕在他盯着看的情况下换衣裳,总觉得他那眼神扎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这个时候绯心就总觉得穿不穿衣服都没什么区别似的,更何况此时还是天光白日的。但显然今天她扮宫女带起他的兴趣,更有心看她如何从宫女变太监。一时往案后头一歪,支着肘饶有十足的兴致等她表演! 绯心又怕外头汪成海喊什么什么大人的名字,又不敢看他,也不敢伸手去拉那屏挡遮掩。猛地吸了一口气,手脚极快的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裙子一褪,然后极快地把那身袍服往身上套,弄得鬓发乱散,面红气促。看得他眼睛越发地深凝起来,一时连手指都有点发僵了。 绯心换了衣裳,有点不太合体,腰身那里扎上腰带还是空荡荡的,袖子有些长。她随便拿手拢了拢头,坐在榻上开始换鞋。边上还有一顶太监用的侧立翅方纱黑蓝帽,还有一个短柄的拂尘。云曦看着她的动作,越发有些呼吸急促起来,手指节微微地一曲,生是忍住把她揪过来的冲动,但眼睛却总想瞧她。如今她换了这身衣服,虽掩了玲珑但多了清透,越发地与往日大有不同起来。 有时看她的眼神,连云曦也有种感觉,她这次的伪装并非完全都是假的。这场遭遇之后,她整个人真的有种焕然一新之感。有时见不着人,就想得不行。如今人在眼前,更是想得要命,让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绯心将一头长发打散了,随便地盘在头顶,然后拿帽子扣住。这里也没妆镜,她自己也不知是正是歪,她背冲着云曦抬着头系两边的带子。正努着费劲,忽然有手将她扳过来,绯心竟是不知他是何时下来到她身后的。 他垂着眼,手接替了她的工作,替她将帽带系好。绯心怔怔看着他的表情,手不由得垂到身侧,木棍一样的戳在那里。他替她调整好帽子,看着她的脸一时轻轻地笑:“好了。” 绯心看着他的笑容,一时蛊醉在他的柔情里。不由得也绽开了一个微笑!她这般一笑,他好不容易才收回的魂儿又飞走一大半,深吸了口气才低语:“先跟汪成海往后头去。”刚那样都能睡着了,这几天她必也不轻松。 云曦叫汪成海进来,领着贵妃出了启元殿书房,打小门往后头走。启元殿周围设了内阁的议事堂,候召的臣工有不少,加上有行务属的侍卫也不时过,来来往往人很多!绯心前些天听汪成海说了以后就有点动了肝肠,今天她还是找了一个人相对少的时机,扮成宫女过来的。但启元殿这边宫女也比较少的,太监相对更好些。虽说出来的时候绯心也有点担心,刚进去的明明是个宫女,一会子绕出一个小太监来。但很快证明她这种担心很多余,出入的奴才不少,各屋当值的都有,根本没人在意这些个。 启元殿的寝殿就小得多,但一应设施还是很齐全。里头的奴才一见汪成海来都躬身行礼,汪成海眼一睨把人都打发了,这才领着绯心一直往寝厢这边来。 “娘娘,要不要奴才一会子让人把绣灵和常福传来?”汪成海知道绯心的一些小习惯,一边亲手捧了茶来给她一边问。 “不必了。”绯心听了忙道,人多了反倒眼杂。 汪成海一听便也不再说什么,安置好她便往前头去伺候皇上。绯心坐在沿窗的榻上,连这炕桌上都摆着一摞子书。隔着窗纱她瞅着外面,正是一个天井,绿丛丛的一片,还栽了几株梧桐,此时知了叫得极响。已经入了八月,刚立了秋,早晚倒稍能凉些,晌午这会子仍是热得吓人。 此时殿里静得很,也没人过来打扰她。汪成海刚去的时候拿了茶和一些小点给她,她一时歪在榻上,不知不觉竟又是睡着了。 绯心是因那**的触感而醒来的,睁眼间正触到云曦那双漆黑璀璨的眸子。他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衣襟,见她醒来,他唇边抖起一个笑容,另一只手在她颈后一托,便把她整个人拖进他的怀里。天已经全黑了,外头堂里点了灯,余光漾进这里一团昏暗。如此他的眼更灿若星火,变得魅诡而妖冶起来。 绯心微张了口,不待她说话,他的头已经垂下来吻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让他的双手格外地方便,轻车熟路地去找寻她身体的敏感。他气息是火热的,让她整个人都微微地悸抖,让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去绕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情。 他抚遍她每一寸肌肤,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将她每一分表情都摄入眼底,此时她汪成一滩春水,竟带出柔媚妖艳的神情。双眼蒙上一层水雾,眉尖微微地拱蹙。因他的抚摸而不受控制地轻喘,越发地滑腻柔软起来。当她的面上染上情欲的色彩之时,竟妖饶到让人窒息的程度,让心底的相思如毒蛇一般的攀缠。 他今日格外温柔的碰触让绯心那麻痒感越发地放大,他吻她的耳后,她的身体彻底地**起来,她无力地软瘫着任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突然他一下松开了她,绯心一怔,竟有种极难受不舍的空虚飞窜在心头。她微微地睁眼,还不待反应突然他一把托着她的腰一下往窗沿一送,她本能地手向前要找个支撑,竟霎时将窗子推了开来,这下绯心一下醒了过来,急忙想向后退。但下一刻他已经箍着她分开她的腿,灼烫地剖开她的身体!她整个人都向前一冲,顿时半身都快冲出窗外去! 绯心喉间发出一声“呃”的声音,极度的紧张让她的身体开始紧缩,绞得他整个人都紧紧地绷着,不由得闷哼出声。伸手揉捏她的臀试图让她放松!绯心简直慌到极点,扭着身子挣扎起来,若是院里有人她宁可死了算了! 云曦手臂一捞,正勒在她的胸上,身体覆压在她的背上。他噙住她的耳垂,声音哑哑的:“别乱动,我忍不得了。” “不,不行,窗,窗开,开了。”绯心被他勒得死死,他勒在她胸上的手仍在继续撩动她。让她的身体不断地轻颤,意识又有点迷乱起来。他轻轻咬她的耳珠,两人的汗水都揉腻在一起。他缓缓地厮磨,找寻她身体深处最敏感的柔软。 “没关系,没人的。”他将她压迫在窗边,头都探出去了。外头有大月亮,洒下一地的银白,繁星点点璀璨而迷人。柔和的夜风有如小舌轻舔,树影娑婆更似娇羞含笑。 他的缓慢放大她的折磨,这种甜蜜的折磨让她的意识像是碎了一地的琉璃,破碎地明媚地折射着欲望的芬芳。突然她身体一弓,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感觉到她火热滚烫的紧窒在微微地抽搐,张口咬吻她的肩:“不许捂嘴,不然就……” 他话没说完,身体已经猛地一撞,顶得她整个人又向前冲。她几乎是瞬间就让他推上顶点,那汹涌的欢愉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眼前一黑,接着便产生绚彩的幻像。满天的星星像在霎时如雨般的陨落飞舞,交织成一团团闪闪发光的云彩!连那柔和细风都变成他的手指纠缠厮摩,让她唇齿间流泄出破碎婉转的嘤咛,像是细细的哭泣又像是**。 从未见过如此的她,鲜嫩得像是雨后的芽,柔媚妖冶得像是暗夜里绽放的昙花,月光之下,她汗湿的身躯像是镀上一层白釉,又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能感觉到她紧紧的绞缩,滚烫得让他停不下来。每一次她的反应都不相同,而这次,她竟带妖媚般蚀骨的风情。因对着院子,让她的感官最快速度地违背了她的意志,她的身体回应给他更大的刺激。让他想揉碎她,一口口把她吃下去! 她的声音越发地媚骨起来,流泻到院里每一个角落。伴随着两人动作的声响,被小风飞旋地掠在空气里,都催动他的欲望不可抑制地灼烧。 绯心很久都没回过神来,觉得身体七零八落地飞在空中。直到那有规律的心跳牵动了她的胸腔,这心跳的声音将她的魂魄又慢慢拼凑起来。后背传来**的凉意,她微微地抬眼,这才发现她居然都坐在窗棱台上了,或者干脆说她是坐在云曦的手上的。他跪在榻上,托着她挤靠在窗棱边,她整个后背冲着院子。她的腿此时还死死缠在他的腰上,头搭在他的肩头,手臂还紧紧环着他的颈子。她的身体贴服在他的胸前,两人的心跳竟是奇异般的一个节奏! 绯心羞臊得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垂着眼就要挣扎着下去。刚一动她的脸就皱起来,他依旧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整个人又开始发酸! 云曦的手摸着她的后颈窝,带出她微微的缩,他没开口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小风一吹,她轻轻地一抖,不是冷,是肌肤太敏感。她静了一下低声说:“臣妾要回去了。”声音低低哑哑的,还透着媚人的软绵。 “别回去了。”他的声音也微微地哑,却是透着笑的。眯着眼看外面流泄的月光,“快中秋了!”他轻声说着,一托她的身体慢慢退出来,仍带得她一阵轻抖。他抱着她倚着垫子坐下来:“你看,今天月亮格外地亮!” 绯心哪有脸看,这启元殿内院里得有多少人听到啊!她不想活了! 云曦低头看她,她垂头缩脖地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让他忍不住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真的没人。”他说着扳起她的脸,看她眸子蓄满水滴一般的诱人,让他忍不住又吻下去。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一样,真奇怪啊!”他闷笑的喟叹让她整个人越发蜷成团,但又有点放心下来,他说没人肯定就没人了!反正在他面前她已经里子面子一团糟,她都有些皮了。他用脚勾过榻边的毯子包裹住她,用手指逗她的脸颊:“去洗洗吧,还没用饭呢。”是她睡着的样子太诱人,本来是打算叫她一起用些东西。结果看她缩着像只小猫,又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服,让他再是忍不住了。 云曦说着,抱着她下了榻,却没往外走而是踱了两步把她往床上一放。绯心一愣,不由得抬眼看他,云曦的眼此时也是像浸水的黑珍珠,更因带了些欢后的颓懒格外地迷人,让绯心有些脸发烧。 “刚不是说了吗,没人。你先躺躺,我出去叫他们进来。”他笑得勾魂夺魄,却让绯心险没掉下泪来。他真的把人全都轰走了一个都没留,现在还得替她去当个跑腿的。 “不用叫他们了,臣妾伺候吧。”绯心说着,挣扎着要起。她挣扎了两下,居然没起来!她自己都有点蒙了,她不是说累到动也不能动,但她是酸软得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上回在掬慧宫,她还能帮他按摩呢,这回她居然动不得了,真不知他折腾了几回。她竟都没有什么记忆,整个人都昏头涨脑的。 他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格外有趣,微微侧身过来低语:“我以前还是太仁慈了。决定以后每次都榨干你,这样你的表情就会比较傻,对着太后的时候就一点都不会有破绽了!” 绯心瞪圆了眼,每当他不把自己当皇帝的时候表情就格外地可恶,绯心连攥拳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乐不可支地下了帐子人没了影! 星华一边拨着茶盖一边看着立在边上的林雪清,打从三月那桩事搅活出来以后,她还算是比较老实。五月的时候林孝进宫了一趟,皇上让林雪清到畅心园去跟她爹见了一面。估计是林孝也说了说她,所以六月出来以后就比较规矩了。 但现在星华是对她半点好感也没有,抛开她爹的旧事不谈,单就她不能容人这一点,星华也是极度地反感!绯心是贪钱,但至少她还容人。但这林雪清,打从进宫两年,没干别的就跟后宫的不对付了。先是跟与她同期入宫的华美人时常地针锋相对,她借着位高总要给华美人难看。结果最后华美人出了事,华家二话不说矛头直指林雪清,煽呼得左含青那个莽汉都掺乎进来。 当初那事,太后心里跟明镜儿一样,贵德双妃同时掌宫,拿到华美人的错处置了她。也是贵妃与德妃一同担当。但就是因为德妃一向锋芒,结果华家就认为是林家借着女儿欲独霸朝堂。绯心是诡诈,看准林雪清的弱点,但同时也暴露了林雪清善妒的缺点。 这林雪清是哪个受宠她恨哪个,俊嫔怀了胎,她回到莱音宫就摔打奴才,这事星华也有耳闻!后来南巡的时候,星华本想劝皇上把她带上,省得留在宫里再坑了俊嫔母子。但因那会子星华懒得管这些争风吃醋的事,索性也不理。待到俊嫔平安产子,星华还对林雪清有了改观,觉得这孩子长进了些。谁知转过年来,三月便又捅出这档子事来! 她一个后宫妃嫔,若连这点子觉悟都没有,哪个敢与她同处?换言之,若真是皇上宠了她,她当了皇后,那她岂不是要害死后宫所有女人? 其实这件事出来也好,贵妃就算病愈,有这个把柄捏在星华手里,她以后也得收着点。德妃如今也是一样! 星华一早就嘱咐过仪兴宫的奴才们,举凡德妃拿给孩子的东西一概先送寿春宫来让她过目。有时这个女人比绯心还难控制,以往绯心做什么事必出有因,而她根本就是撒着性子来。星华可不愿意哪天她又抽了疯,再坑了皇上目前唯一的儿子! 最近皇上这几个月,也是因为新政的事非常忙碌,鲜少到后宫来。星华只想在中秋办得热闹些,也能让皇上消遣消遣,解解愁烦。所以这几天,雪清时常过来报事。今天正巧也是来说中秋的事。 星华这两天心里也憋了点事,前几天,莫成勇来跟星华说,有小太监瞅见贵妃往启元殿去了。星华一听,真觉得这贵妃的性子变了,也开始爱黏着皇上了,但她也不是很在意。皇上现在喜欢贵妃,她乐意去亲近亲近也没什么。但星华也觉得不是很好,那里毕竟是外臣出入的地方,总来回来去的不太像话。 她正想着,已经有人来报,道贵妃来请安,人在外头候着呢。星华一听,便让传进来。雪清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绯心了,当初那档子事毕了,雪清越发地心里不痛快。当天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但紧着绯心就悬梁了,分明就是有心坑她!但这事她也说不出道不出的,更因后来父亲进了宫,跟她说了一番话,让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雪清自小在家环境优越,从来用不着与人争。她外祖父李兴为护国大将军,当年追随名将叶陨凉的麾下,与阮丹青都算是同一辈的名将。那时阮丹青随父亲镇南,李兴驻北。但先帝时期的对外政策是先平南,对北采取是缓和态度。所以阮家借着平南战功赫赫,而李兴一直驻北功绩没这么明显罢了,但先帝时期的一些名将,李兴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位。因昌隆朝的中后期,开始向南方动武,所以武将获得功勋的机会渐渐增多,相对功绩爵名也都高于文臣。当时的大世家诸如阮,李,顾,陈,等等都是因此而来! 李兴在宣平初年病故,死后追封护国大将,李家与林家为世交。但昌隆朝时期,李家因出武将而比林家更为显赫。至李兴这一代,已经无论是爵名和地位都高于林家。 李兴的女儿李氏,也就是林雪清的母亲,当年嫁给林孝,其实等于下嫁。而林孝之所以能进入朝中为官,也是因为姻亲李家的关系。林孝是一门心思在官场打拼,对于声色之事倒并不很花心思。加上他从小与李氏青梅竹马,两人感情也比较深厚。林孝后来家里的几个妾室,也都是李氏带来的陪嫁以及她亲选的女人。 家务事林孝是从来不管,全都交给李氏一手担当。李氏为人狠辣,下人都十分畏惧。加上她一连给林孝生了两个儿子,而这两个儿子后来也的确十分地优秀,成为林家不可缺少力量。因此李氏的地位更加稳固,从不把那些身贱无依的小妇们放在眼里。 林雪清是李氏的第三个孩子,从小就在李氏的保护伞下长大。环境优越自不必说,加上她生得雪肤花貌李氏可谓爱若掌上明珠,家里哪有人敢招惹她?所以才养成她这样的性格! 这事出来之后,林孝进了宫跟她交心倾谈了一次。林孝混在官场多年,声色犬马可谓见了无数,至于那些阴谋算计更是屡见不鲜。昌隆朝末期,那时他初涉官场,更有热血忠心想投效朝廷。可惜那时昌隆帝十分依仗阮氏,基本上没有他施展投报的机会。他也一直郁郁不得志,大好青春都白白消耗。 林孝有着卓越的政治眼光,宣平帝登基以后,阮家势力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小皇帝在阮家的掌控下长大,朝中官员皆附阮氏。但林孝非常能了解小皇帝那清澈眼眸下的深邃,他深知与当时的阮家作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多少人都不敢将宝押在这个稚龄小儿的身上!但他敢,以身家性命不惜一切以求前程。功利场上的人,谁不愿意功成名就! 他押中了,果然没有看错。宣平帝并非任人宰割,稚龄童真之下已经深谋远虑。而他将带着林家,在宣平朝走向显赫。一扫在昌隆朝时期的郁堵难舒!虽然他也不年轻了,但政治生涯就是如此,年少有成谁都愿意,但要看时机看政治方向。 送林雪清进宫,是成为皇室姻亲的一步。从此林家不用再依附李家,可以开辟自己的天地!但林孝深刻明白,女儿进宫之后,皇上借她而提高林家的地位这一目的已经达到。那么这个女儿其实是死是活都已经影响不到林家已经是皇亲的事实。而作为一个父亲,能为这个女儿所做的,就是尽量地让她在宫里平安地生活下去。 林家不止雪清一个子女,林家上上下下百多口人,她还有两个兄弟在朝为官。雪清能得宠固然是好,得不到也没有办法。这不是林孝插手就能做到的事。 作为一家之主,他只得更全面地考虑。太后已经罢了李氏的诰命,她以后不能再进宫来。至于她,只能让她好自为之! 有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得好,能得到最大的幸福。但这些都有几个是由父母能做得主的?宫里不同外面,宫中的倾轧有时更加地惨烈。不是他狠心不想管,而是他管不了! 雪清初听的时候,真的十分心冷,她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对她说。但现在想一想,父亲也有他的无奈,只不过她从未体会过罢了!好自为之,那也就是不管她了,也管不了她了!以前母亲是她的保护伞,但现在母亲不能再保护她了。正如乐正绯心所说的,以后也没人再真心待她。 其实细想想,当初乐正绯心说得没错,她是太优越了,优越到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以前的确是她太蠢了,随便揣测天心却没一次猜得准。如今乐正绯心是他的心头爱,她再去招惹岂不是自取灭亡?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只能忍!以前她不想忍也不会忍,但经过这事,她也算是学到了一些。第一,她不该在贵妃如日中天的时候与之为敌,此消彼长,敌强我弱。皇上的喜爱能持续多久?她的确太冲动,没忍得这一时之气。第二,她向太后举报,事先准备数月,其实也根本谈不上是阴谋,只能说是阳谋!一早揭发了别人也暴露了自己,如今贵妃不倒,白白地倒先树个死对头。 贵妃这几天往启元殿的事,是她的奴才探得的。贵妃的招术也没什么可高明的,拢人的法子,她林雪清一样也会。不就是使几个钱,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吗?贵妃扮成个小太监,往启元殿出出进进好几回了,汪成海领着来去自然是畅行无阻。白天还当没事人一样的给太后请安陪她说说笑笑!别人说她得了臆痴变傻了,林雪清可不信! 所以雪清故意让人把消息放出去传到太后耳朵里,她现在也不笨了,不打算再干那什么密报的傻事。贵妃不光明正大地去,就是不想让外臣说闲话,根本还是憋着当皇后的心呢! 太后这两天没动静,但雪清经过这事,也算了解了太后的脾气。她表面上没什么,但心里想得肯定比较周全,她定是要让莫成勇再细查! 林雪清当然明白,像这种小打小闹对乐正绯心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就是瞧不顺眼这种虚伪成性的女人,一边装傻想糊弄过前账摆平太后,一边又霸着皇上勾引得他魂不守舍! 第二十九章 绿萍红菱金宫现 绯心一进来,便看到林雪清在太后边上立着。她只当没看到,径自往太后那里见了礼,待起了以后,雪清本欲与她对着行礼,谁料绯心眼儿一翻,直接就凑到太后另一头去了。 太后没忽略这个小小的表情,一时抿了唇暗笑。以往贵妃是断不会往启元殿去的,当初这规矩还是她向皇上请的旨。而且初进宫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她不懂得讨好皇上,三年都没建树让太后渐渐对她失了耐心。而且贵妃这个人,最会做表面工夫,不管内心多烦多恨,至少面上都不会让人过不去。但此时这两件,简直与她以前大相径庭! “这两天你老早早地往哀家这边来,回宫以后也不见你四处逛了,忙叨什么呢?”星华指了指椅子让她坐下,带着淡淡的笑。 雪清垂眼立着,刚才绯心给她来了难看,她也没半点表示出不满,只不错眼,只听着绯心怎么编排! 绯心看了一眼林雪清,往星华跟着一凑,拢着手小小声说:“臣妾去找皇上了!” 星华一看她,眼中已经带出笑意来:“哀家并不是不让你与皇上亲近,但总这么着,外头瞧着不大好看。你也该顾着点自家的体面!” 雪清有点不敢相信,她竟这样直接说出来,而且还是脸很是得意洋洋的表情,弄得雪清一阵阵地拱火!以前她总摆个山崩海啸都不变色的德行就很让人不顺眼,但现在这副样子更让人觉得反感到家! “臣妾换了装去的,没人瞧得出。”绯心又小声说,“扮太监!” “你,你这孩子!”星华瞅了她半晌,突然笑出声来,“扮那个干什么?还怕人笑话你不成?” “呵呵,其实也不是。臣妾是扮着好玩!皇上看了高兴嘛!”绯心有点不好意思,脸带出几分红晕来。 星华看她最近越发地晶莹剔透了,加上她那个表情又带了点子妩媚出来。一时扫了一眼林雪清,见她面无表情,倒不像以前那般外露了。 星华轻轻一笑:“扮两回也罢了,皇上事忙,你也少去得好。”绯心倒招得痛快,让星华心里也比较受用,索性就直接说了。 “不去了,臣妾不往那边去了,来陪太后说说话!”绯心点点头,应下了,“快中秋了,皇上昨天跟臣妾说,要臣妾多来陪伴您!” 星华听了,心里一暖,点点头道:“皇上最近忙得要命,哀家也心疼得很。你去照应看看,其实也是对的。不然他总顾不得饮食,奴才们也不敢劝,怕再伤了身体也不好。” 一边说着,一边又跟雪清说了说中秋自己想添什么玩艺之类的,与她们两人闲话一阵便让她们各自去了! 皇上最近为了新政的事一直很劳累,所以今年的中秋大宴,太后特别令各府将后宫的宴席搞得格外热闹,试图让皇上可以轻松一下。除了传统的奔月等歌舞,更添了杂耍小戏等诸多民间把式,潋艳殿靠着中都园和兴华楼,彩灯摇曳,菊花怒绽,园里殿里一片纷繁,殿中莲花宝盏辉煌琉彩,红毯金柱,席列两旁一直展到殿外。 所有妃嫔都列席参加,因最近皇上几乎少来后宫,所以这次众人都格外地雀跃,妃嫔无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明媚娇艳。各式戏耍比往年更加热烈,潋艳殿上花团蝶舞,美不胜收! 云曦照例是应付了臣工以后才过来的。 德妃坐在太后和皇上下首左侧,贵妃坐在右侧下首。但位置稍近了阶台些!关于这样的摆置,林雪清很是不满,双妃平阶,但绯心的席明显更近丹陛,就是取了贵在德前这个排序。 绯心今天一身红色缀金绣的翟衣,只在领口袖口稍作花饰调整,整体一看与后服基本没什么大区别!雪清一身紫色琉金点红花的宽袖锦袍,作掐腰挖领的别致取巧。虽然都是宫装的大摆宽袖,满彩流光,但细节上更精巧些,生是要从衣着上压倒群芳。 如今皇上因新政事忙,已经久不来后宫,更因三月底那桩旧案,让皇上对雪清越发冷淡。雪清自从与父亲一叙之后,的确产生了危机感,所以安心要在今日一扫晦气! 绯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逐芳争艳的场面她是见过无数。每次她都是旁观者,最关心的无非是如何不丢了体面。至于别人怎么争芳,她再是看不惯也从不理会,至多就是在心里鄙视一下罢了! 但是今天,她往席间一坐就开始有点气闷气短,说不出的躁得慌。待皇上一进来的时候,眼前群芳飞花乱舞,云曦脸上又带着那种习惯的懒洋洋的笑容,她心里就越发地不是滋味起来。一有这种想法她自己都有点鄙视自己,还道为了他什么都能忍呢,这种小场面又算得什么?一想这个,那份忠肝义胆又拱起来,但总归不若以往那般坦然。 今天照例各宫都弄些礼物或者亲自排演个戏曲歌舞来凑个趣。等一众戏耍散了以后,各宫都踊跃了起来,今天一列席就能看出来,从衣着打扮上都十分地妖饶。以前皇上就比较中意那大胆奔放的,华美人在的时候,曾经跳过蛇姬舞,腰摆得都快断了去。 当时绯心也在场,看得面红如血就差自己抱头鼠窜了。如今她一直养在掬慧宫诸事不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真姿态做得久了入了戏,还是真的带出了她的真性来。眼见殿内美女如云,霎时开始慌烦。 现在德妃和静华夫人协理后宫,德妃现在收敛了喜怒,处处也迎合星华。而且皇上现在忙得炸了毛,根本没空理会后宫的人。星华一早就吩咐各宫别都傻坐着,还跟从前宴上一样就好!这下半宴场已经就是各宫的表演时间,一时各宫的礼也都呈上来,时新花巧的荷包香袋,诗词歌赋之类的应有尽有,除此以外各宫也都携艺登场,静华夫人很是收敛,只起了一段小手舞,那吴美人一来就不一样了,跳了新巧的弦丝舞,中间腰身全都露着,蝶袖飞展之间格外动人。 绯心瞧着各式的礼品,再一看吴美人的舞,觉得那慌烦更盛,躁火又窜上来似的!倒不是因为她醋劲太大,而是她今天有点郁闷,本来她是想自己酿酒的,但没酿成功,几个月的工夫打了水漂。她一向精益求精,实在又不想随便弄一坛子过来凑数,只得空手过来傻坐着。以往她是没劲头争风,如今有了争风的意思,老天也不给她这机会,搞得她觉得十分地无趣!加上云曦进来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云曦又嫌她没情趣,还是也记得当初她许诺酒的事,反正就不答理她。打从进殿往上头一座,不是跟太后闲话就是懒洋洋地看着殿中的歌舞,生拿她是透明的一样! 一晾着她,绯心有点如坐针毡,偷瞄他几眼,见他有说有笑,好像还有点跟殿里起舞的吴美人眉来眼去的。绯心本来就很懊恼此时无礼可现,如今再见他抛媚眼儿,那心里的火噌噌地窜啊,手握着酒杯都打战。有点赌气似的什么生冷的都往嘴里塞,一会子绣灵瞧她吃得太过分,过来给她添酒,她盯着杯里的果酒生是不喝,扔下了换个蕉脂杯要喝烧酒!常福也不敢劝,只倒了小半钟打发她。她这边还不乐意了,自己拎了壶就差让人拿大海碗过来借酒浇愁了! 吴美人起舞过半的时候,林雪清已经向殿上福身,悄悄打侧殿门出去。绯心就知道她必也是有准备的,越发地觉得自己是无能的。其实早先绯心也准备了,当时除了想抱一坛子自酿过来,还想壮了胆也献个艺。但苦练了数月,临来的时候还是胆怯了,如今见众人这样,越发地自愧起来! 一会吴美人舞罢,随着一排青衣太监有节奏的弹指声,殿外已经响起乐曲,一行九个舞姬白衣点缀红花,移步如莲波。拥着雪清宛如天仙自月宫而下!她一身雪白纱衣,袖口缀着晶莹水晶串,额前挂雪晶围,更显明眸皓齿!绯心愣愣地看着,再瞧云曦,见他也有点看呆般的表情,心中突然有点疼痛起来,嫉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真是明白了呢! 绯心看着看着眼就有些潮,看着那飞旋的舞步,掠成大团的云朵。她微微地持着酒杯,弯着手肘正要饮。突然她手臂一抖,一杯酒没倒嘴里,竟全倒脸上了。她七晃八摇地恍荡眼,边上的常福一把扶住低声道:“娘娘?” 绯心离阶比较近,这边小福子一撑她开口,星华便回头看她。方才就见她一杯又一杯地猛灌,星华就料她得醉过去。最近绯心来她这里老大吃大喝,所以这次还特地吩咐配席的奴才,没往她席上摆太多容易上头的酒,只是特别弄了许多精致的果品给她。结果打一开席,她嘴就没闲着,吃了又喝喝了又吃,让星华越看越想乐,果然这会子要倒! 云曦一见,低声道:“母后,儿臣送她回去,省得一会子撒起酒疯来,扰了母后的兴致!”说着,也不待星华交代,已经直了身往她这边来。殿上坐着诸妃一见皇上起身,也忙跟着要起。星华伸手止住,让乐者接着起乐便是!但林雪清的舞步,霎时开始纷乱无章起来! 绯心睨歪着眼,其实她也没醉,只是觉得没脸。刚就着常福一扶,就有点借坡下驴的意思,想趁机走人,但没想到人影一晃,云曦已经蹿过来了。绯心让他一拽胳膊,不得不站起身来,一抬眼,便见他正瞪着她!绯心吓得差点装不下去,刚要站直了说话。便听他低语:“你敢醒过来试试!” 绯心一听,马上索性连眼都闭了,砰一下人往前倒装昏,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往后倒了,万一他不扶她岂不是很丢人? 云曦咬牙切齿,早应过他的要亲自酿酒。但这个无胆匪类到了宴上就开始犯憷,今天空手来了就罢了,还大吃大喝一副跟她没关系的死相! 本来他都想好了,她要是敢往后倒他就伸手揪她胸口让她现眼!但这算计精太乖滑,生往前倒,气得云曦想把她往常福身上推,但咬了半天牙还是没下手。他挟着她往后一闪,过了屏围就是侧面的穿廊角殿,直接从角殿出去上了辇往回走。 绯心闭着眼装晕,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檀味道,突然那陌明的躁烦全晃成一团烟,再晃晃竟是散了。她伸手揪着他的衣服,微微睁开半只眼,见他支着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忙又闭上眼,不敢再看他。忽然感觉头顶一沉,他的手掌抚压上去,却没动也没开口。绯心不由得又睁眼,抬眼间正看他冲着她笑,笑得风情万种却阴风阵阵! 一时间,她的脸越发红烫起来,其实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不是演绎性格大变,她是真的有了变化!那些她以前完全没有,不知也不会带出的情绪,此时竟涌出许多来!不然,只是演,太后如何能轻易瞒过。其实已经不是演,是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了真! “臣妾也准备了。”绯心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她再不愿意让他误会,再不想有半点的误会,“那酒,酿得实在不好!” “朕知道你不肯拿来,必不是你没做而是没做到你要的标准!”云曦抚着她的眉眼,叹一口,他其实是了解的。只不过刚刚,他也有些撒性子罢了!原来这男女之间,难控的小性儿总是要钻来钻去地扰人哪! 他抚着她的头,突然又说:“但礼物这东西,只讲究心思,并不一定要求优劣!送的人与收的人皆是有心便罢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她又学会了一样! 一进了掬慧宫内殿,云曦便被绯心摁到后殿花厅的大座上坐着。一时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她抿着唇一笑:“臣妾准备的这样,本来不好意思拿出来。臣妾这些年,实在是技艺生疏了,所以……不过皇上说得对,所以皇上稍候片刻!”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绣灵出去准备。 云曦一听,不由得心里乱跳一阵。见她笑着退出去,一时低语:“不是酒吗?”方才在潋艳殿的时候,见她往那一坐什么也不亮出来,他对此其实也习惯了。但他记得几个月前她曾应过他,自然是心里有点想头的。八月初那几天,绯心过来瞧了他几日。有她在,他的饮食也着实地正常了一阵,她亲见了他的忙碌,心里也很是心疼。洗手亲做羹汤,服侍得十分妥帖,那几日也格外地乖顺,再不动辄揪着法礼让他磨牙。 他一边心里十分地受用,一边又不想她这般来往引人闲话。如今也真是怪了,以前她拘着礼他就非把她往沟里带。如今她放开了手脚,他又不落忍了,而且老怕她又招惹什么是非让她难做。 他是自己不想装了,其实他知道,他便是再装着跟那帮女人虚情假意,她也定会体谅也肯定忍待住。她待在后宫也能安全些!但他就是不想让她忍,一想她忍得难受他就跟着难受! 但这样下去,也总不是长久。世上有哪一对是像他们这样累死累活的?只想一处守着也得顾前顾后烦恼无休!一时间越发有些期待起来,一会子听得外头有萧管的声音,萧音低咽,加上曲调又有点悲凉的味道。听着心里倒起了酸楚一般。 这大节下的,弄这个曲子来奏。云曦心里正暗嗔着,忽然眼微一凝,随之清脆铃声响在耳畔。一道碧波旋起而来,眼瞅竟是两片大荷叶,将执叶的人兜得严严实实,旋移而来,只见执叶的纤手和一对赤着的雪白的足。手腕上,足踝上系着小铃,踏步之间,铃音细碎霎时将萧的低悲化成柔柔之曲。奏曲的一时在殿门外,突然又起了琵琶之音,两音交缠忽缓忽急,而挟叶而来的人便这般踏着奏点一直旋过中间屏挡,哗哗掠过晶帘进了云曦眼底!荷叶突然一分又合,只见叶影离合之间,有一道碧绿挟白的人影在中。不待人看清,突然大叶片一下让人甩开,同时那叶中所藏的人,尽现无余。 云曦已经目瞪口呆,没有长绦没有绢丝没有蝶衣。绯心身后背了一个小竹篓,长发如今挽了一个特别高的涡旋髻,活像顶了一个福寿螺,老天,他竟想起这东西来!她系着绿流苏带,盘绕而上,有如覆叶。身上是一件碧绿的衣衫,短打的,上身是一件小褂,露出半截小臂,裙摆围到膝,下面全是碎碎的流苏摆至若隐若现,一抖之间若隐若现。裙像是布头拼的一样。但贴了孔雀毛,蓝绿相间又带芳华。腰间坠着毛球,打出交叉十字网,一甩起来,有黑有白,变成柔柔光波。 这身行头哪来的现成?必是她花费了时日才弄得的。云曦看着她,一时眼眸越发凝深起来,她总是这样,一门心思准备完了,最后不肯亮出来。白白地劳累一场!今天是他过来瞧了,那么以往的数年,她曾也多少次想努力讨好过,最后都是因她一时的气短功亏一篑了!真真是磨得人心痛的小东西! 她踮起左足曲折向上,抖出铃音与萧音相合。微捻手指,双目随指而游,身体浮晃之间,有如足踏轻波。弯腰掬捧,身摇晃荡。忽然一旋一拉,扬指拈起。曲臂环绕,一顿一展,腰间微移。萧与琵琶急急而奏,她捻手舒展,翻叶而开。踏足拧腰,动如脱兔。身形纤柔,足尖急旋之时,有如翻腾绿浪。 他眼生狂热,情涛翻涌。她舞姿当然谈不上多么高超,但更重要的在于,她眉眼间的投入,大眼灵活生动,追着指尖而去,一展一收,面中浮喜意,双眼生柔情。金殿红毯,雕梁画柱。但云曦眼里,已经回到平州东湾! “绿萍红菱水里生,浮波戏弄清风。乌盆荷帽相陪奉,并连花连朋……”云曦看着她,她的眼追着她的手,扬起而带笑意。她当时便是如此,捞起便满脸的笑。笑容如此时一般,灿烂明媚得让他窒息! 萧声悠扬,琵琶如雨,竟带出雨季清芬。铃音清脆,叮当作响之间,有如听到悦耳的笑声。歌舞他所见何其多,看得多了,自然也了解当中的妙意。无论何种艺术,若有了魂魄,便是勾人。而这当中的魂魄,唯有他看得懂! 绯心此时已经忘记了那些教条礼法,酒意涌了满身满心,让她的舞步越发地轻盈和自由,从而舒展了她柔软的肢体,完全沉醉在那青山碧水之中。摇曳的乌盆,拥挤的人群,喧攘着嘻笑的真诚! 宫中没有红菱,但她指尖已经虚化出形。这里没有破旧的乌盆,但她足下所踩的红毯,已经成那摇荡不稳却又潺潺不息的小河沟。 她拘在乐正府足足十六年不曾出门过一步,唯那一次,真正融进田园风光。这几个月来,其实演绎到是其次。忠心完满之后,无法餮足的,竟是她漫漫情怀!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那坡田,满眼的青翠嫣红,踩着盆水中穿梭的女子。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那些人,她们不过是生在贫寒的家庭,靠自己的双手换取生活的必需品。 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她知道这个道理,一直也这样做。但却一直不肯也不敢去争取一样,就是他的心!以往她总觉得,男人的心是最不可控制而游移不定的,与其求那不得一见的宠爱,不如用能力换取一方立足之地。但这一次,是他用他的真心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可以继续站在这里。他可以继续与别的女人亲昵,本来这就是合理又合法的。这与他对她的承诺并不冲突,她必须体谅也该体谅!但他现在已经不愿意再这样做,他不做的原因是他不想再用自己的真心当做交易品。接受她忠诚的同时,也给了她承诺。她为了这个承诺而奋斗又有什么放不开? 她心中想着那情景,她入宫学过鼓上舞,苦苦学了一年多,但后来都荒废了。这几个月她重新开始拉筋顺体,虽然很疼很疼,但她能忍。她最不缺的就是忍耐力和坚持。 她从来都不怕争斗,以前不愿意做是因为她不敢也不认为是有用的,但现在她只希望在忙碌的朝堂之外,他可以放松一切的身心得到快慰!是他给了她那不一样的经历,他们永远相辅相成,在这宫里相依为命! 云曦一直在盯着她看,他想哭,更想抱她。当几个月以前,她贴过来轻轻说要酿一坛酒的时候,已经想给他更大的惊喜。她总会给他惊喜,就算此时她需要伪装来摆脱在太后心里根深蒂固的坏印象。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她时时刻刻都会把他放在她之上!以她慎密的处事态度,必能想到全都去做。他能体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要的回报,她加倍地给了他! 一曲终了,绯心面红如血,其实就算只在云曦面前展示,她还是心跳如狂,擂鼓般的让她四肢都开始发麻。但她就是这样,其实骨子里真的跟云曦一样,两人都极端地好斗!他时常要她挑战极限,如今她给自己设的这个难关,同样也是极限! 这时殿外奏乐的几个奴才才敢进来,跪在绯心身后。再后面是常福和绣灵,常福还捧着一件大氅准备一会子给绯心披上!绯心觉得脚下就像是踩在棉花团里一样,脸灼得直痛,不知是刚才饮的酒此时上了头,还是她转圈转得太多有点子发晕。恍恍间见他站起来向着她伸手,她刚想过去迎,结果竟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云曦一把抱住她,突然间绯心觉得胸口一顶,一股热意一下顶到喉头,混带了一股酒气竟让她有些反胃。云曦了发现她的反常,忙拍着她的背:“哪里不舒服了?头疼吗?” 绯心听得心里暖洋洋的,看着他今天穿着暗金的龙袍,盘飞耀目得让人沉醉。她微微抬眼,正看到他的眼眸,像是也变成深紫色一般的动人。她微微地笑了笑,强抑住那种反胃。刚要开口,突然那股劲头又涌上来,她挣扎着要推他,他一见立时把她整个打横捞过来:“让冯意昌过来!” 太后听了太监的奏报,登时眉花眼笑起来:“怪道最近一直贪嘴了,刚才才几杯又醉了。哀家还想呢,这绯心如今性子不同,但总归不是那没大体的,原真是有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乐弯了眼,扶着莫成勇便离了潋艳殿,乘着辇往掬慧宫来。贵妃如今这样是处处都合她的心,唯就是肚子一直没动静让她有些失望。去年绯心也是劳累了,结果好容易得一个孩子还没保住。为此星华想起来还感叹了几次。但现在,马上连这点子失望也没了,这中秋节过得真是大快人心! 绯心和云曦对望着,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有了!真的有了!云曦真是又激动又后怕!刚才绯心喝了好几杯,又赤着足跳了一段舞。他一时连抱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她是个易碎的精瓷一般!又把冯意昌一通怒骂,见天请脉,居然有喜也不知?冯意昌有苦难言,这喜脉什么时候显真不是他能说得算的。月信推了不见得是有了,必要待喜脉显出来才作得准。不然说错了,回来皇上空欢喜一场不一样要他的头?但总归是因云曦有点子欣喜若狂,不知道该怎么撒好了,所以骂两句也就没下文,冯意昌就只听着便罢!云曦厮摩着她的手,刚才她跳那舞他已经想哭了,如今听了这个越发地有些眼底冲撞。 一时星华领着人过来看,一见两人便不由地嗔着:“哎呀,也是哀家不仔细。总见她怪怪地这么吃也没往这边想!真真是……”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边瞅着绯心笑。 看得绯心抿着唇眼泪在眶里乱转生憋着不掉,上月没来,但没来也不一定就是有了,况且喜脉也不是当时就显的!太医不敢确定,她自家也没觉得哪里不爽快。加上最近补大发了,一直躁气连天的。所以她还以为是补药吃得多了也是有可能的。以往她是对这些生冷果品也没个兴趣,如今也是因着躁吃多了些,谁料真是有了!她这肚子打从去年拿了那个胎以后,养了大半年,结果又是八月,还是中秋呢! 去年她怀了,太后并不高兴。爱钻营的贵妃怀了,越爬越高定是要拉扶自己家里越发地猖狂!但今年不一样的,太后很高兴,那表情比他们两个还高兴。倒真是为皇上开心,让绯心也觉得十分地快乐! 宣平十七年的中秋,皇上与太后终于放下心里的介蒂,尽情享受母子的温情!而她,带给自己与云曦最大的惊喜,她的腹中,再度有了生命的消息! 星华又说了许多好生保养的话,然后叮嘱她好生歇着,这才放着两人独处,自己扶着莫成勇去了! 云曦把人打发了才问冯意昌:“这个可能保得?再拿个什么话垫底可不能够了!”这事云曦可一点没忘呢。 “这个稳当,喜脉虽是初显,但比较稳顺。皇上和娘娘放心吧。如今娘娘虚寒也清得差不多,宫海满暖,可以养得胎。”冯意昌一听忙跪下道,“微臣回去配几副保剂,娘娘每隔七日服一剂,少劳多乐,适当进补。微臣自会仔细!” “这话可是你讲的,别到时再拿她的虚寒作文章!”云曦垂眼瞅着他。 “微臣自是明白的。”冯意昌忙磕头。 一时冯太医去了,云曦看着绯心,轻轻叹了一声搂过她来:“你听到了,少劳多乐,最近不要想太多事了!你的心一向分成八瓣我自是明白的。你这些天如此放肆,一来为了太后,一来为了我,一来又是为了……” “你放心,只消这肚子争气,我自是稳得住的。”绯心靠在他怀里,“我不背这恶名,也不让你背。这会儿这法子你定要依我,不要管了!” 云曦垂着眼睛,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半晌低语:“登基之前,朕在大行皇帝灵前守祭。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绯心深吸了口气,明白他的意思。当时他只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已经戒备至此。那时随时都会有人害他,阴谋随时变成阳谋。龙袍加身之前,驻心宫以外的地方,全是危险!当时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前都要依锦泰例于大行皇帝灵前只身守祭一日一夜。他小小孩童,已深明各中利害!孩子最是忍不得饥饿,但他生是忍过来。 “如今你不理事,身处后宫之中,就跟当时的先恩殿一样!”云曦亲吻她的脖颈。 “不理事不代表就任人宰割,你不信我吗?你只顾好朝堂便罢,待得新政推起,我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绯心低声道,“我想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回我决不只顾一头。你不要管,随我的意思吧?好不好?” “我太了解你了,哪有不信的道理!你我都不是为了普渡众生才托生到这世上的,何苦行这种好事?后宫自古就是如此,哪个是可怜的?哪个又不可怜?”云曦哼了一声。 “当人无情的时候,对谁也是无情的。当人有情了,自然也体会得多些。”绯心笑笑,“我踏进宫门的时候,就不在乎血腥满手。进到这里,便没有是非只有成败!但既然体会得多了,便随性一次又何妨?你放心好了,当下新政初起,你半分也错眼不得。日后你成万古名君,我就能跟着你沾光了!” “傻样儿。”他轻笑,“我这会子是关心则乱,这种心情挡不了,由它去吧!” 她的泪掉了下来,关心则乱啊!是啊,无关智慧,无关能力,就是关心则乱! “我想要个女儿。”绯心轻轻说,伸手摸自己的小腹。 “再要一个儿子。”他笑,半睡半醒般的醺然,“你给我生一对子女,像连花连朋一样,唧唧喳喳的多有意思!” 贵妃再度怀孕的消息很快传开,皇上龙颜大悦,破例中秋过后,于八月十六再度赐宴群臣。新政推行一个月,地方上动荡颇多。最近这一个来月群臣也跟着早来晚散十分地疲惫!如今传来贵妃有孕的消息,群臣也跟着高兴了一把! 朝堂一向以后宫风向为动,贵妃打从去年五月跟着南巡,途中曾经救驾有功。紧着回来的时候,又接收了皇长子,加仪加号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后因操劳后宫诸事,因累而流产,复又重病不起。如此贤德已经传遍天下! 五月贵妃身体转安之时,已经有臣工上奏,道如今中宫空虚,帝无后而伴,一直是为憾事。贵妃德慧端贤,识礼守规,堪称后宫典范,当母仪天下,统率后宫,为万民之敬仰!当时皇上道曾应允太后,言无子不立。贵妃虽然贤德,但一直无出,所以压而不立。至八月中秋又传来贵妃怀孕之喜后,奏请立贵妃为后的折子便渐多了起来,连太后在后宫也有所耳闻! 而后宫又最是会跟风跑的地方,贵妃从去年开始已经如日中天。当中虽然病了数月,引发臆痴之症以致性情有异,但荣宠不衰。所以虽然贵妃现在不再过问三司六尚的琐事,但实际上绯心以往的关系网只密不疏,攀附者越发地多起来。 但绯心如今不再动用这些关系网去控制后宫,而是用这些人得知一些七拐八角的小道消息。常福和绣灵知道她举凡做事必有原因,加上最近因太后对贵妃日日撤防,与贵妃的关系日益好转。加上八月中秋之时,贵妃怀了身孕,连太后都特别督谨后宫各部,让不许惹贵妃有半点不快。不管掬慧宫要什么,必要头一起地关照!这话等于给掬慧宫又添了一把火,以致连常福绣灵也有些胆壮起来,借着贵妃孕期要的东西多,渐渐也开始活动,为绯心收集一些各方面的情报! 后宫因贵妃有喜,也频频来贺,当初举报司掌局有功的郑奉媛等人也渐渐开始大着胆子过来走动。郑奉媛当时之所以冒这样的险来依附绯心,是因她地位太低又不受宠,加上入宫已经数年,怕被移出恒永禁宫扔到别苑死活不知。而且她父亲病死,母亲孤苦无依,她索性把心一横,只求攀附贵妃而生。但后来贵妃突然陪着圣驾南巡了,着实让郑奉媛害怕了很久,一来怕司府的奴才报复,二来怕与贵妃不合的德妃打击。实际上,贵妃陪驾南巡的时候,德妃就想借机把她们几个赶走,以防贵妃回来栽培她们几个上位亲近皇上。 但司掌局的人惧怕贵妃回来打击,便一直阳奉阴违压而不执行。但郑奉媛,辛奉媛这几个人的日子也的确不是很好过。 后宫里,无依无势的主子,比奴才还不如这话不是假的。况且举报司掌局这种事,最是得罪人的,郑奉媛最怕的就是兔死狗烹,贵妃利用完自己便一脚蹬开! 但好在贵妃回来之后没忘记她的好,还吩咐人给毓景宫添了东西以表示对郑等人的在意。这样一来奴才们便不敢对她们怎么样,但哪知贵妃又病了,一下后宫的事又落到德妃的手上。她们几个战战兢兢的,老怕来人让她们移宫。 加上前一阵太后也不让她们往掬慧宫来探看,直到五月贵妃才渐好。但性子又变了好多,这下这几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也不敢随便过来走动了,只是照例每日请安,贵妃有时见见有时不见,实在让她们没一日不提心吊胆。不过从八月贵妃又怀了孕以后,待人越发地和顺起来。她们几个虽然位低,但贵妃也时常见见,不时还问生活备置等事,如此就算皇上没宠幸过,位价也低,明年大选又在即。但司掌局那边也不敢让她们移宫! 林雪清得知绯心怀孕以后气得病了一场,以前没忍过这种气,见哪个受宠她就明着去争抢。但如今她得装着表面一团平静不动如山,实在是忍得她五内俱焚。皇上如今也不知是真忙假忙,反正一个月也不往后宫两三趟。来了不是去寿春宫就是去掬慧宫,别人休想见他半面!虽说现在由她掌宫,但她拢了半天还是拢不来几个人。如今众人都如蝇逐臭,一边倒地往掬慧宫去! 她突然明白,有时就算使钱也不一定能得人心。她不知绯心当初是怎么办到的,越发觉得在这宫里难熬得要命!原来处在夹缝里是这样地艰难,如今她没体会过的,没感受过的,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艰难霎时全涌了上来,她又岂会不病? 八月一过,天气渐渐转凉,五月的时候掬慧宫人员变动极大。常安和绣彩都死了,新来的掌事太监和宫女都是乾元宫的,照应得也算妥帖。八月中秋的时候她又怀了胎,太后怕不妥当,便想再调几个待得久的奴才来伺候她。太后让她自己选,她便挑了一个温成方,带了他底下几个人过来伺候。 宫中奴才的名字也是有一定的规律的,中间带个成字的,基本上都是入宫二十年甚至往上的,因分配的工作不同,有混得好的如汪成海,莫成勇;有混得次的如梁成观,孙成远;也有混得一般的,像温成方就是一个。 其实混得差不见得是说谁的命不好或者本事差,有些往往是极精明的。根本不愿意对着主子抛头颅洒热血地尽力,省得将来祸连己身。就图个日子过得去就可以了,一般是非也都不管不参与。 像温成方就是其中一个,随着排班当值,轮到哪宫就去哪宫。若是他觉得哪宫不妥有危险,就索性装病或者弄得真病真伤一下养好久不管事。 绯心管事那会子,他一直在上驭司当差,也就是专管养皇上马匹还有一些皇家养的宠物珍兽的司局,做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后来又调到了上珍阁,专管一些皇家储珍墨宝之类的。他在上珍阁的时候倒是与绯心见过几回,绯心就觉得这人很懂得规矩,做事也非常有分寸。曾有心想招揽他,但他并不是特别热衷,绯心也不愿意强迫他,索性便罢了。 太后对这人有印象,知道他是最不愿意惹事,而且比较懂规矩。见绯心指名要他,觉得如今绯心真是大有不同。以往绯心选的人,无不是功利进取想往上攀爬的,这种人用起来危险,但比较容易操纵。但像温成方这样的,虽然稳当,但不喜欢钻营取胜,倒很难与之建立生死利益关系。一时太后感叹间,也便同意了!于是温成方便往掬慧宫来,做了掌事太监。另又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调去做掌事宫女! 绯心之所以这会子把他弄来,就是因为现在她不理事。虽然现在各宫都趋附于她,但她保不住那些心怀叵测的,温成方当年不为她所用,自然也不愿意为任何人所用。这个时机这个阶段,用这样的人来分派工作其实是最稳当的! 温成方当然不傻,太后懿旨已经下了。他自然就挑了几个自己一贯用的小太监过来派活,只管把掬慧宫整理得妥当些,省得给自己惹麻烦! 绯心把汪成方调来当了掌事以后,便将常福撒出去搜集一些她以前不屑也不想知道的小道消息,她如今这样做不是为了控制后宫,培养女人陪伴皇上以给自己筑防,而是为了与他之间的承诺! 如今她的个性正符合了太后的要求,那么过往的贪图便不再成为太后的心理障碍。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绯心看得很清楚。所以,她除了表现天真无邪,一天天地对皇上表现出亲昵之外,并未对其他事表现出任何的关注。那么在太后眼里,她就是绝对安全的,即使皇上对她表现出过分的宠爱,太后也能容忍。 只有看透人心,谋算才能步步为营。不然,就算演绎再逼真,也不如投其所好更让人容易接受。 虽然是表演,但她还是过着非常快活的日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去爱慕,不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她一直非常羡慕那些不加粉饰真情流露的人,如今,她也可以做到如此!虚伪的舞台上,也有她的真情在。真与假,她从来都不分,因她心中自明! 中秋过后,进入九月的时候,天气一天天地转凉。虽花朵没有了夏时的纷繁灿烂,但一些树亦开始展现别样的缤纷。梧桐有如孩儿面,银杏展开流光扇,丹枫点点如艳霞。配以菊花、秋海棠、木芙蓉、寒兰,令宫中秋景绝无萧意。 此时正是刚罢了午膳,宫里这会子也都没什么事。绯心正坐在掬慧宫彩芳殿里,云曦偶得了闲,便回来瞧她。此时坐在她对面的凳上,拿了一支炭笔在帮她画眉。她半扬着脸,双手扶着膝老老实实地坐着。曾经她很讲究端雅,加上她又总是拘板条理,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无形之中打扮得总比实际年龄要长些。如今她衣服都是选那鲜丽色彩又都走时新花样,头发也梳得格外地娇俏。两般一比,她越发地显得幼嫩了起来。 “细碾青溪一抹,轻蹙券烟双蛾。谁道旧蕊难赏,更有新赋几多。”云曦看着她的样子,梳了一个时新的包花髻,耳后、双鬓、颈后都编了细细长长的小辫子一直垂下。以小珠坠角定发,髻上还扣了一个花围子。她本来生得有些小媚眼,如今着妆再不肯绘眼尾,让那眼中的葱茏柔媚显出十分来。如今半垂着眼睛扬着脸,更让云曦有点心痒痒的,不由得便随口绉了几句。 绯心听出这诗里的意思,一时心里一阵暖融,眼角睨着想瞅四周。云曦伸手托住她的脸:“别动,歪了。” “好了吧?拿镜子来照照。”绯心看他慢工夫出细活,心里也痒起来。难得他今天得了闲,如此这般静静地坐着,他帮她画眉,让她有种晨妆慵偎的体贴感觉。虽然此时是中午了,而且为了让他画得尽情,她还特地去把妆洗了。 “你急什么,还差一点点。”云曦笑着扳住她的脸,“一会子点朵花出来吧?” “别。”绯心微努了嘴说,“别点。”以前她总点花形,妆盒里各式的花贴多得很,但如今却觉得,这般天然的更好看些。怪了,她不是假做转性,是真的有些转了性了呢! “不用那些,我直接给你点上。”他说着笑眼弯弯,画眉上了瘾,生要拿她的脸作乐子。 “还是不要了。”绯心说着就要缩头,他摁着不让。 绯心怔怔地看着他的表情,突然道:“当初那幅御笔……”当初雪清拿来的画,后来太后因雪清假传圣旨的事,之后越瞧越气,气得给扯成两半,绯心心疼了好久。 “你也不信那是我画的?”云曦笑着,换了胭脂真的开始在她额间点花形。 “连太后也不知你会绘人像?”绯心喃喃的,后头有汪成海守着她很清楚,所以这才小声问起来。 “嗯,倒不是故意要瞒。登基以后,受帝业帝德之教,至于其他都不是重要的。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不过怡情雅性而已。学绘画是因太后平日爱绘个山水,为了讨她老人家高兴,便闲来学习。每有习作不过都是山水,其实我绘人像更好些,但不愿意让人知道罢了。若不当皇帝,做个画匠也好!”他轻轻地笑,“也没什么爱不爱的,不过现在倒是爱一样!” 她也笑起来:“那你何时再帮我绘一幅?” 他瞧着她的样子,轻啄她的唇,突然戏笑着:“那你表现得好些,我就画。” 她的脸霎时红了,两人正闹着,一时听后头有人轻声说话,云曦转过头来,正看到汪成海躬着身往这边走。 “皇上,刚莱音宫的打发人来说,说凝香阁的主子不大好了。”汪成海轻声回着。 云曦一听,开口问:“太后知道吗?” “寿春宫那边已经打发人去瞧了。”汪成海回着。 凝香阁是和嫔住的地方,和嫔一向身子不大好,打从入了夏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前一阵她怀孕的时候,和嫔就没过来。德妃本来是打算把她迁往瑞映台休养,是绯心向太后请旨,便许和嫔在宫里先养一阵再说。九月初的时候,云曦已经召了和嫔父亲孙东海携眷入京,如今人也快到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云曦放了手中的笔道:“朕去瞧瞧她。”他顿了一下复又笑,“贵妃也跟朕一道去吧?虽怀着胎,走动走动也对身子有好处!” 绯心笑了笑,由着他拽起,两人一道往外去。凝香阁与当初灵嫔住的驻芳阁相对而立,宫房的格局也差不多。凝香阁的总管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出来迎驾,进了殿,绯心便闻到一股药味。和嫔在宫里也算是老实的,父亲是成康州总镇,有个大伯本是宣律院官员,膝下有两个儿子,都在地方为任。和嫔入宫前两年一直住在京里大伯家,但去年大伯死了以后,伯母便投奔了儿子离开了京城。和嫔少了京中的依靠,与娘家又离得太远,如今身子也越发不好。 凝香阁外,总管太监和掌宫宫女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在外接驾,和嫔扎挣不起也出不来。云曦带着绯心一进去,便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寝殿里一排的窗都是闭得极严,又下着幔子,大中午明明阳光灿烂的,结果一进了这里倒是诡阴森森的劲头! 和嫔正在床上拥着被靠着,见皇上和贵妃进来,忙挣扎要下地跪倒。云曦忙示意奴才扶住,和嫔面色惨白,微喘着道:“臣妾如今病得如此,不敢,不敢再……” “行了行了,自家这样还管什么礼矩。”云曦皱了皱眉,绯心回眼看了下道:“你们先下去吧!”奴才们听了便都躬身退下,汪成海临走连门也闭了。 待他们一走,和嫔眼中突然涌出泪来,一时也带出光彩。撑起身要下地磕头,绯心手快一把扶住:“如今病得这么着,还动什么?” “臣妾谢谢皇上与贵妃的恩典,臣妾万死也难报还!”她说着哭了起来。 云曦微蹙了眉低语着:“那倒也不必,朕是看中你爹是个人才,如今正好借机让他过来。至于你,朕从来不可怜人!” 和嫔点头道:“臣妾明白,若非贵妃从中周旋,臣妾万难……” “不必多说了,谢大人不日便上京,到时本宫再来安排你!”绯心站在床畔,看了一眼云曦,他拉住绯心的手。为了家声而进入皇宫的女人有多少?苦苦挣扎在这里的更是许多?他不爱也从不可怜她们。长门冷寂终生难见君王的太多太多,不能在这里生存就在这里死亡。他和绯心之间再容不下别人,他不想一边说着真心一边又对别人虚情假意。他只想当一个人的好丈夫,至于别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负一个也是负,负一百个也一样。只要有一个说他好就行了! 但绯心给了她们另外的出路,愿意留下荣华一世,还是愿意出去再寻天地!和嫔是第一个,她身体一向不好,这样病死出去最容易。而云曦也可以趁机召谢东海进京,绯心的第一个目标,与他不谋而合! 他从未问过她要怎么做,她也从未说过。他最近一直专心朝堂,而她依旧在后宫巧妙周旋,但他们总能明白彼此! 出了凝香阁的时候,两人没坐辇,慢慢地沿着宫道往回走。他牵着她的手,一如当初在江都,在平州。两边高耸的宫墙隔开尘世的喧嚣,他们在这里漫步,一如在那繁华人挤人拥的街道。 “你如何知道她是愿意出去的?”云曦看她微微笑着的样子,带出温柔的媚色。 “每每宴上,诸妃向皇上邀宠。虽然她也参与其中,但总是心不在焉。”绯心老实交代,“看人不看表面,她心不在红墙,所以来了以后一直病弱!” “也就是你愿意冒这风险。”他轻哼,会识人,了解每人的弱点而逐个击破。如此斗争才变得其乐无穷! “臣妾不过是个女人,不能助皇上于朝堂。但臣妾可以代皇上向太后尽孝,代皇上照管皇子与公主。还有,就是安全无害地……拆了皇上的后宫!”绯心说着笑了起来,声音柔柔细细地拐着弯,像是又开始带南腔一般的挠得他心痒痒。 他也笑了,一把抱起她来:“拆吧,拆完了以后,咱们就去更多有趣的地方……” 她脸涨得血红,一把伸手捂住他的嘴。他挑着眉毛笑,他们就是一样的,她不承认也不行! 九月中旬,和嫔之父谢东海带着家眷进京面圣,皇上开天恩,准其妻进内宫得见其女一面。和嫔入宫以后,身体一向不好。至今年开始逐渐更差,德妃掌宫,不知体恤更欲将其迁往瑞映台。幸而贵妃求情,得以留在宫中静养。 和嫔的母亲入宫之后,也听说此事。拜见过太后,又特地转道往掬慧宫去了一趟,表示了一下心意。 谢东海是守边大将,女儿当初入宫之前与他的属下一个亲校情愫暗生。他是武将,家里不像文臣那般理得很是严矩,有时女儿也在前堂出入。却不曾想竟生出这样的事!后来为了管束女儿,将她送到大哥家去。两年多前便入了宫!为此他心里也觉得有负朝廷,没想到皇上竟还如此,召他进京可让妻子见女儿一面。 他一直想调任京城,苦于无人可荐,本想借着女儿进宫大哥可以帮上忙。谁知大哥身体不济,去年便没了。大嫂去投奔了儿子,京里也无人可帮得这个忙。倒不是说他不心疼女儿,只是女大不中留,进了宫门便是皇上的人。得宠不得宠也不是他一个当爹的能左右的。自古女人都这般过,他女儿能封个五嫔之一,皇上还能这般体恤已经算是天恩浩荡了。 进宫见过皇上之后,谢东海便趁机自荐,皇上本有此意,不然哪里要他过来?如今兵司院初建,楚净河为院首,左含青为副院,正需要一些武将人才。曾经在阮氏压迫下不得志的,还有一些新秀都是可用之人。 谢东海守边八年,在当地的名声也不错。听说领兵也颇有心得,最重要的是,他有雄心壮志,有一份想求功名的意愿。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功利场上,没有名利心是不行的。而且这人生性比较凉薄,没什么牵挂,有时这种个性正是可以用得的。 十月,和嫔没了,因得是痨咳,太后觉得稳妥些还是化了比较好。圣上以妃礼入葬和嫔骨灰,同时恩恤和嫔全家。十月中旬,谢东海接旨调职,进入直隶总巡府为总镇。 五嫔在宫里的地位不算低,所以她的丧事也省事不得。雪清八月的时候因为绯心得孕病了一场,九月稍好些出来,紧着十月又料理了和嫔的丧事,这边还没消停歇一口气,马上太后的千秋就到了!霎时让她脚不沾地,忙得不能安枕! 关于这些,绯心最是清楚。宫里的规矩比外头家宅里的那可多了去了,宫里贵妇有多少?太后寿春宫那边连着几个太妃,老太妃的宫院,全是先帝的旧人。 前两年薨过一位老太妃,正好是赶在万寿节的当口。因着是兴成王的生母,兴成王是皇上的亲叔叔,又领着宗堂的职。绯心那会子才十八九岁,但宫里各宫房的人口包括身份连枝是全得记得清清楚楚,内府那边按例布排好了,最后要她下令,她若是稍有差错最后全是她的不是。 不光是这种白事她得上心,宫里嫁公主,郡主,包括往北方乌沦合亲的排场,以及各位王爷生母尚存在宫里的寿礼,她盯得不紧奴才们就阳奉阴违,若是皇上太后不过问也罢了,万一这两位哪天抽冷子想起来翻查翻查,可不就揪了她的错去?她生是扛起这么大的一个后宫,领事这几年真是没出过什么差错。说她这几年是鞠躬尽瘁,劳碌操心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居安府下司掌行执,内宫里三司六尚,奴才大大小小近万人,不比哪家哪门琐碎?上有太后皇上,下有各总管掌事,作为统领内宫的皇后也好,贵妃也好,岂只是挂个名便了事的?绯心在家的时候,跟着大娘苦学了八年的持家之道。如此进了宫以后还觉得当中的精妙可谓连个皮毛都不沾,更何况林雪清,在家不过琴棋书画,精攻诗词歌赋。她学的这些,做个宠妃那是够了。要是让她理事,真真是烦破她的头! 绯心随着云曦南巡是五月到十一月,这半年宫里最重要的主子不在,工夫已经减少了许多。但今年不同,特别是至了下半年,可谓烦琐一日更盛一日。 雪清理事这几个月,一方面她很迎合太后。但另一方面,她对绯心以前重用的奴才是一个都看不上。对以往跟掬慧宫有点子恩怨的反倒是大力提拔,没几个月的工夫,已经将内府的人员调配置换了大半!但她压根没看明白绯心以往培养人的方法,绯心是爱使钱套些消息,但绯心在做事上是很公私分明的,她是先看对方的能力,从而再决定要不要进一步地与之建立利益关系。也就是说,与她建立较亲近的关系从而得到提拔的人,绝不可能是废物。 这几个月,绯心知道内府的人员有变动。但她并不过问,也从不与太后谈论这些。加上她现在有了身孕,保胎是她头一件大事。她每日除了与太后说说笑笑以外,就只管过自己的保胎日子。不时也在宫里各处走走,寻找下一个目标。 她的计划是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法来减少后宫的怨妇,如果愿意离开她也愿意为其提供方便。和嫔是第一个,她的地位比较高,绯心也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谋算周全。下一个,绯心准备从那些完全不受宠甚至根本没得到过宠幸的女人下手。以前绯心是愿意给这些女人一个亲近皇上的机会的,但现在,她只愿意给她们一个出宫再谋他途的机会,这是她能做的最宽厚的行为。 她每日各宫游逛,一些边边角角也没放过,从而也收集到很多奴才的反馈,林雪清越发不得人心!雪清挟制奴才的手段基本上是从她母亲那里学得的,但她用错了地方。她母亲可以在家里一手遮天,是因为有她父亲的认可。但宫里的奴才,你可以打骂甚至可以杀,但绝对不能任性。 如今十月金秋,天气十分地凉爽,但绯心的孕期反应最近有点大起来。司膳那边天天给绯心起小灶,送了许多补品过来问候巴结。有些绯心根本也不吃,但从不驳奴才的脸面。这两天她口淡,突然又想吃樱桃。但樱桃这东西夏天才有,宫里如今也没有鲜的,但也见天地弄一些腌储的樱桃来做吃的,今天她正在中都园的荷花池边上喂鱼,以往她没这个闲情怡性的玩这个些。如今倒真觉得,宫里是好玩的地方有很多,只是从前没注意到罢了! 她正喂得起兴,那边司膳的大总管已经亲自领着几个太监,巴巴地端个小座炉过来,道新做得一道樱桃糯米糍。如今贵妃吃不得腥膻,特地包着荷叶兰芽蒸得很是清透,送到掬慧宫得知娘娘不在,忙着便寻过来让尝个新鲜! 绯心如今也没什么胃口,但眼瞅崔成广一脸的讨好笑容,心里已经明白个八九。崔成广当初是她一手提拔当了司膳的大总管,雪清理事以后就很想把他换下去。但这几年他做事比较规矩,加上司膳下头光各级厨房就得有五六十,他管这些事一般也不往各宫里去交涉,拿不着他什么错处!雪清这几个月,已经换了司寝,司服的几个头目。崔成广眼瞅她的手要往这里伸,心里很害怕。就时常地来巴结绯心,希望她能保住他现下的位置! 如今雪清暗换人手,太后岂有不知的?但太后明显睁眼不管,摆明要让雪清自生自灭。皇上现在没空理后宫的事,内府大总管汪成海忙着跟着皇上现在顾不得许多。刚去年五月,由汪成海指派的新任司掌局大总管袁成辉,这个人处事方式就跟温成方一样。人精一样的只想求安,汪成海当时让他上位基本上就让他先当个傀儡,当初绯心是准备等自己回来再找机会让常福替了他。但后来因绯心出了事,再出来的时候绯心已经不理事了。袁成辉完全不管林雪清如何安排,她想罢何人全由着她。如此一来,下面各司掌就没有不害怕的。 “公公有心了,如今公公顾着各宫的膳食,还要特别为本宫操心,实是劳累了。”绯心懒洋洋地坐在软椅上,把手里的鱼食撒尽。看了一眼常福端来的东西,淡淡笑着,“先放着吧!”常福一听,点点头交给边上的太监。转头见崔成广还戳着不动,弯了眼过去道:“崔总管那边也事忙,怎么今天倒是有兴致起来?” 绯心眼只瞅着池塘,并不往他那里看。常福一打趣,崔成广讪讪地笑着小声道:“再忙也不如常公公啊,那几眼炉子哪里比得掬慧宫的繁劳?不如公公再帮着问问娘娘,最近可还有可心的东西,赶着让奴才们送来。” “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没听主子道不想吃吗?最近主子没胃口,你一身烟火气的别老往主子身边凑!有什么事,回你家主子不得了?”常福把他一拽,压低声音说。崔成广不在各宫里任职,常福口里的“主子”当然是那内府最大的头头汪成海了。 “瞧你说的,汪总管贵人事忙,哪有工夫见奴才?袁总管又不理事,你可怜可怜吧?”崔成广一脸苦瓜相,“你替着美言两句也就是了。当初娘娘提拔,奴才哪有一日敢忘的。但如今莱音宫的掌权,生是拿奴才的命当玩艺呢!” “你怎么这样蠢的?如今主子不愿意管事,你还非来找事?这样不会看人脸色的?白在这宫里混这样久了。”常福低声道,“你做得好好的,她掀你的盘子便是她的错。你底下几十个房库,如今你摞了挑子,下月可就是千秋宴了!非让我说得这般你才明白?” 崔成广一听有点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是了,都是最近压得太紧,怕得没了边!混了小二十年,这不前两年才有了点起色嘛!” “别混扯这个,屁大点子事还过来腆着言三四?”常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当初娘娘还夸你有手艺懂筹谋,你真是负了娘娘的好话!” 崔成广一听,忙讪笑着弯着腰,轻声道:“那奴才先去了?” 常福撩着拂尘让他去,他远远地磕了头便领着人退下了。一会子常福凑过去,绯心睨了他一眼。绣灵看着常福道:“崔成广这几天总借着送东西往这边凑,让人瞅见了不大好看。这会子主子要办要紧事,别让他动辄添这个烦堵。” “是呢,刚奴才打发他了。”常福凑在绯心边上轻声道,“莱音宫那位最近一直换人,崔成广在宫里混了许多年也不得志,可容易得了司膳总管,这才没领几年总管的俸,心里怕了。” “当初本宫就知道,他是有心钻攀苦无门路。不过本宫是瞧他的确是有手艺的,又有点子不开眼喜欢掏点油水。司膳那里,每年光抠这些个山珍过手的银两就比他领的高出几倍去不止。他岂是因那点俸不愿意放呢!”绯心轻轻笑了笑,“但他相中的厨子可都是好的。这换总管不打紧,但总管一换,底下的人员哪有不变的?如今千秋在即,牵一发动全身呢!”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光适用于朝堂。 “还是娘娘高明,从来都知如何用人。哪是那莱音宫能学得会的?”常福一劲地拍马屁,但也没误了正事,“奴才刚已经提点他了,不让他再四处活动。寿春宫都瞅着不管,到时宴上出了岔事,追到上头哪个跑得了?” 绯心闭着眼不言语,最近她是懒得再管这些。闲下来过几天清闲日子也是好的,林雪清这样闹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过了一会子,她轻声道:“后宫总这样也不好,总该各府执事都有规矩才像个样子!回来静华夫人过来问安的时候,你点点她。她既是附了来,不肯出头可不成!” “娘娘放心,奴才知道如何做。”常福掬了身子道,“娘娘要不要用些东西,那小炉还旺着呢。” “也吃不下什么,赏你吧。”绯心说着,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着享受她的秋日气爽。 和嫔死了之后,紧着没过一个来月,太后千秋之后,又有一个张美人没了。这张美人与绯心是同年入的宫,父亲是个太守。打从入宫以后也不受宠,开始是住在福庆宫。结果到宣平十五年,新一批妃嫔受封之后,内府便将她移宫到翎歌殿,那里基本上常年都没人去,跟冷宫没什么区别,很是孤清。 对于后宫的女人,有些是因家世显赫而得到关注,有些是因风华绝代而得到宠爱,但还有很多,基本上两边都不靠,却因采选之制而不得不入宫。曾有诗人叹:椒房姻脂殿,阶为枯骨砌。馆遥奉恩路,墙是香魂累。宫中的女人,有几个可以得到垂注。又有多少,死在红墙之内无人为其流泪! 张美人没了以后,雪清就觉得有点古怪了。绯心如今跟个勾魂使者一样,她前一阵就往凝香阁走动过几回,结果和嫔死了。后来她又总是逛后园子,结果倚着后园子里的张美人又死了!和嫔死了不意外,和嫔早病病歪歪的。结果雪清按规矩要把她移宫,绯心就开始往太后那里捅冷箭,搞得她两头不是人! 但这个张美人可身体一直没什么毛病,虽然跟绯心同年进的宫,不过一向没什么交情。在宫里根本就像个活死人一样的,但前一阵突然总往掬慧宫去请安问候,如今竟也死了! 张美人死的时候,正好是千秋节这会子。事情非常多,这种事也不好烦着太后给她添堵。加上太后千秋宴搞得不太合太后的心思,她也有点暗悔不该在十月的时候罢任了崔成广。节上的菜色太后十分不喜,有些甚至看都不看直接撤了!如此弄得雪清很是不痛快。 这会子又因张美人没了,不敢再触太后的霉头,便让内府依着规矩把棺椁移往妃园陵那边摆着去了,雪清如今可用的人并不算多。加上母亲不能进宫以后也没什么消息递送了,但好在她还在掌宫。这事内府要向她通报请旨,然后按例向张家知会来领抚恤。 雪清细细地看了看张美人死前的一些备案包括脉案,也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借着打发内府办张美人的丧事的时候,顺便让自己宫里的总管太监陪着出去往妃园陵那边瞧瞧。妃园陵在万寿山帝陵周围,按制都留好位。结果回来报,张美人的家人往那边去拜祭,回去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悲伤的样子。 这下雪清有点想明白过来,那乐正绯心如今在宫里性情大变,肆无忌惮地向皇上卖好。独宠犹有不足,还想一个两个把后宫的女人都轰走! 但这事实在没法向太后报,张美人在宫里微不足道,是死是活太后根本不在意。况且现在又没半点证据,根本拿她没有办法! 雪清越想越是气,生生绞得心口疼痛不已。想想以前的风光,母亲时常来了还能给她带点小吃过来。如今守在这里孤清无人过问,白白整日操劳也得不着半点好处!皇上根本见不着人影,只由那个女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以往都说德妃不容人,但也没像这贵妃这般,生把人往外轰的! 第三十章 翟衣风翔入驻心 十二月的时候,距七月正式推行新政已经五个月了,第一阶段在云曦紧盯之下还算是平安地过渡,万寿节时全国大庆,京城耍龙舞设大驾仪巡游,地方拜山为皇上参福,宣平十七年丙午,这一年其实也是云曦的本命年,云曦生在腊月,当初便有道尊言十一皇子腊月伤马蹄,其生坎坷多舛。 先帝当年听了便不是很喜欢,结果未及两岁其母便薨,先帝更是对他不喜。他的确也前路坎坷,步步都是艰难。不过,伤蹄冻骨的腊月,一样可以有踏雪飞奔的灵骏!三月绯心出事那会子,云曦真是一度要信了那道士的话。在他以为自己可以破云开日的时候,他所爱的女人为了他要填殉自己的命!好在他不是那个信命的人,他要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操纵在自己的手中! 绯心亲手缝了一双焰马靴给他,比当初南巡的时候做得精致妥帖了许多。不是龙纹,而是他的生肖。走马狂飞,赤焰灼腾。一针一线,全是她自己做的。她还做了许多小衣服小裤子,不仅给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还有长公主以及皇长子。 如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地隆了起来,这一胎果然稳当了许多。她的孕期反应也不是很强烈,胃口也很好,面色红润晶莹剔透,再无年初时那种病态。 如今绯心与太后相处得极好,自从她不再管司府的事以后,侍奉太后更像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在家照顾婆婆。她不再找一些奇花异木,有时也劝太后少动些这些免得劳眼神。这种从身体上的规劝,比以往那种刻意的讨好更容易深入人心。 她每天都会出去闲逛片刻,其实她看似悠闲的逛还是有目的性,不过不是为了控制后宫,而是用另一外一种方式,还后宫的清净!有些女人,是宁死也要留在宫里的。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是不愿意出去的。比如郑奉媛,她已经无父亲相依,亲戚也不好投靠。宫外的生活对她而言太苦了,她只想守在这里得个安稳的环境。有时就算嫁到寻常家也不见得有好日子,更何况,她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有人服侍,不需担心风吹雨打的生活! 还有像静华夫人,她一早给自己的目标就是一生的荣华富贵以及借她稳固家里的社会地位。至于受不受宠,她并不在意。像这样的人,绯心不介意给她们一个生存的空间,至少比先帝那些失宠的女人过得要好些。 还有一些,则不愿意枯耗青春,有心一搏。那么绯心便借自己这几年的经营给她们提供方便,不过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周期,而且她不会随便放人出去胡言宫中是非,这点是她不能允许的。所以她总要捏些对方的把柄,让她们一生都安分守己。如何控制人,是她在这宫里近六年学会的技能。她知道雪清在暗查她,这也是她会在三月那件事过后,一直伪装麻痹太后的原因之一。 糊弄前事是一个原因,改变太后对她的看法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永远记得林雪清是一个危险的因素。林雪清如果现在还想对付她,那么太后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不过现在雪清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如果还想对付她的话,密报的方式已经没用了。只能放风让太后自己去查,但现在,太后根本不会主动去查绯心任何事了!因绯心所有的烂账,当初云曦已经一次掀干净了。而现在的绯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功利无关了! 绯心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在这一点,她远远胜过雪清。她更知道如何抓住对方的弱点!年底宫中都非常忙,这段时间雪清越发地暴躁起来。绯心冷眼旁观,继续过自己的保胎日子。她从不往莱音宫去,但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把后宫弄得一团糟给皇上堵心!所以从千秋宴一过,举凡雪清做事有漏洞,得知以后她都会透给静华夫人,然后由静华夫人出面向太后周济,这般一来,静华夫人的能力便显现出来。后宫渐稳妥合理的同时,太后也越发对雪清瞧不上,搞得雪清无地撒气,只能向奴才们下手,越发地搞得众叛亲离! 静华夫人也渐渐察觉到,贵妃这臆痴怕是早好了。但她只会开心不会恐惧,她一早相中的大树当然越牢固越好。 云曦有空的时候会陪着绯心散步,两人常常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依偎,言语于他们而言已经有些多余。他只想拥抱她,从她那里获得力量! 太后见两人的神情越发地一致,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想一想,贵妃如今也身怀六甲,皇上竟是在这段时间没有临幸任何宫房。后宫是皇上找寻安宁的地方,但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满足他。朝上请求立后的折子也越来越多,贵妃想来是众望所归!何苦还要拘着曾经,不完成皇上这个心愿呢? 过小年的时候,而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在此时落下。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次日将整个恒永禁宫覆上一层银白。年年岁岁,朝朝夕夕,这百年宫房,历久弥新! 朝上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杂事了。各地都在筹备过年,也是一年中最热闹又最清闲的时候。 这天云曦往寿春宫来看太后,星华坐在暖阁的大座上,拢着赤狐袖套,怀里抱着手炉,穿对襟青花绞金福字衣,如今她是什么事也不愿意管了,几番争斗风雨,于她而言已经都是过往回忆。只待享几年清福便罢了! “最近宁华夫人也不大好了,年轻轻的却是如此。想来却是哀家误了她!”太后轻叹了一声,“这两天绯心倒是总过去瞧她,皇上得了闲儿也去瞧瞧!” “不是儿臣不去看,是她不愿意见儿臣。”云曦坐在太后身边,紫金翻黑狐围的长袍,这一年朝中推新政的历练,让他的眼越发深邃凌厉起来,棱角分明之间掩去曾经的稚气。 “她也不愿意见哀家,自家女儿也不怎么过问。当年是哀家只想着自己,害了这孩子!”太后说着有些心酸起来。 “母后也不必难过,当年的事不用再提。是她不愿意出来,便随她就是了。如今儿臣也不想什么,唯得天下太平,太后身康体健便罢。”云曦轻轻说着,神情淡淡的。” 太后听了叹了声道:“此事不提也罢了,对了,前一阵各地的册子都送来了。这一会子你瞧着好便行。” “如今儿臣心不在此,不如明年开春来了,全给了宗亲算了。诸王侯的子侄,有些年纪也该纳娶,合适的有不少,实不必再往后宫里拉,弄得儿臣烦恼。”云曦听了微蹙着眉。 “一个你也不瞧了?”太后一听微是怔愣,看着他的表情。 云曦听了展颜一笑:“诸王的子侄,也是楚氏一系,如此联姻,照样固我皇族。也不一定非要入后宫来!何苦弄一堆进来见天淌眼抹泪的?至于余的,瞧着顺眼的便当几年职罢了。儿臣自知子息的重要,这子息贵精不在多,再说不还有绯心呢吗?她又不是不能生,这肚子里有一个,到时儿臣与她再给母后多添几个便是!” 太后听了,看着云曦半晌,拉着他的手:“哀家在宫里这么些年,当年哀家跟着先帝在东宫的时候,也有幸服侍琪德皇帝几年,后宫的事也算见过无数,倒真没想到,你竟是个情种!” 云曦听了轻笑起来,握着太后的手:“儿臣哪里成了情种了,不过是没那个精力罢了。儿臣只想一心不愧祖宗基业,后宫人多是非也多。这般不挺好的,明年选过这一次,下回的就罢了。如此也省些耗费,于国于民都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这后宫人多是非多,你又能顾几个?不过倒是有这份心,实是让哀家有些没想到!如今寿春宫这边好几座宫院,全是曾经的老人,外头苑里的更多了去。当年有多少,是连先帝面儿都没见过的?想想也实是没意思!”一时又红了眼圈,轻叹着,“如今真是老了,见了你老说这些有的没的。絮絮叨叨的怪惹人烦的!真是不中用了。” “母后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儿臣眼里,母后还像当年一样。”云曦握着她的手。 “皇上如今大了,哀家也放心得很。哀家知道,朝上那帮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个不是连着靠着,倚着挨着。隔岸观火,落井下石,钻头拱利,哪个都轻视不得。皇上要用他们,又得牵着他们,哪有一日得省心?先帝二十五岁登基,当了十来年的太子,东宫一套班子那是打早先便齐整的。如此还不得松心半刻,至最后都没敢大动祖宗规矩。皇上如今不过与先帝初登一般年纪,众党杂七杂八无不眼中是利,如今新政出台,多少人看着皇上,更是半点错不得出。如今皇上只管朝堂,不用为后宫操心。哀家在一日,便替你看着一日。”太后笑着看他,突然低声又说,“你若有心立她为后,不如趁着正月的时候便选个吉日封了吧!” 云曦一愣,看着太后,一时间竟有些手抖起来。太后看着他的表情,透过那漆黑的眼睛,星碎一般的亮彩,那眼底的浓情如此地让人慕羡。虽然太后已经半百,青春早已经虚耗,依旧因这眼神的动人而灼热起来。他所爱的女人,一直与他相携相依,他早想给她这个名分。作为他的母亲,又何苦不成全? “上个月那会子,听说乐正寞上奏请求卸职告老!皇上竟是允了?”太后低声道,“那乐正寞自打封了淮安司马以后,也是个闲职。朝廷设这种闲职由来已久,想不到他倒有这份心思替朝廷着想!明年他连任到期,听说他有心举家迁到锦乡去住,想专心打理皇商的事。” “朝廷的事,哀家早也不理会了。不过总有些个老臣过来与哀家闲话几句,你莫要多心!”太后看着云曦微微笑着,“以往总觉得,贵妃不是不好,而是太精于心计。事事做体面,又跟外臣勾连,怕是怀了想让其父兄入朝的心思!如今想来,倒是哀家小人之心了!” “其实绯心一早就跟儿臣说过,她父亲并无才能,也不想在官场纵横。不过是想提升家声,去了商贾之气罢了。”云曦道,“儿臣一向用人,从不管亲疏。而是唯才是举!儿臣去年把乐正瑛带回来,是看他为人老实,又有一身好武艺,放在田农倒是屈了他。并不是因他与绯心有亲!如今,乐正家的产业遍布淮南各省,而乐正寞已经是亲贵,与其让他在官场上消耗,不如为皇家做别的事!” 以遍布南省的生意体系成为朝廷在地方的耳目,反馈南省亲贵以及平民对新政的态度。一来可以远离朝廷之间的党系争端,消除太后对绯心的最后防范;二来,保全乐正一家的富贵荣华,再不需要投身官场,与阴谋日日比肩。如此,才是最幸福的两全! 这件事,太后肯定会有耳闻,她就算对绯心在宫中最近的表现满意了,同样也会比较关注乐正家在南方的动向。云曦不需要直接讲,只消借几个老臣的口,比他自己说要好得多! 所以今天,太后终肯放下介蒂。乐正一族不涉朝堂,那绯心当上皇后,对太后也说,也不是很难接受的事! 太后点点头:“如此是最好不过,你既是爱她的,便封了吧!哀家何苦,不成全你们?以后是好是坏,全看你的了!”太后半眯着眼,“至于她怀的是男是女,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不是吗?那么她的臆痴是好了还是没好,对哀家而言也不重要了!” 云曦站起身来,前行两步,转身跪在地上。当初他们所希望的,就是太后能看懂她的忠心,看懂他的痴心!如今,总算是看到了!他俯身贴地:“儿臣谢母后成全!” 雁栖阁寝殿,宁华夫人拥被在榻,懒懒的却极是平静。久不见光,满脸苍白但眼睛却依旧生动。她静静地看着绯心许久:“你是适合宫廷的,和我不一样。” 宁华夫人看着绯心隆起的肚子,笑笑:“当年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与我是一样的。当年太后令我为慧贵妃和皇后护驾,帮助她们拢住皇上的心。” “你一直不想再见人,自请幽居,是不想再为人利用。”绯心看着她,“你不想再做棋子,却找不到抽身的方法!” 她垂眼看着锦被:“我是阮家宗亲,虽不姓阮,但有联姻。我母亲是太后的堂妹,父亲是阮大将的属从。自打进宫,慧妃与皇后相争,与我一起进来的昭华夫人受到连累。一年多间,两死一伤!那时我已经明白,太后远不是皇上的对手!因我采取中立,不参与她们之间的争斗,这才保全自己。太后见我不能成事,又见到了你,便让你进来。她是看中你的家世低微,知道你必肯听话。” “但我也没拢住皇上的心,太后对我并不喜欢。”绯心笑了笑。 “你拢住了,只是皇上没表现出来罢了。”她的话让绯心愕然,一时间竟有些呆住了。 “女人有时糊涂,有时却出奇地敏感。皇上或者也不知,或者他不愿意让太后得计。”宁华夫人微叹了一口,“我不知道如何化局,只知一味听从。后来我厌了,厌这里的一切!我不像你,为了声名可以一直守到老守到死。我没有寄托,不知该为什么而奋斗。或者说,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勇气!” “为了你的孩子,康公主,为了她!”绯心看着她,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至少你还有一个孩子!” “所以说,你与他是一样的。你们两个人,天生就该在宫里。你们永远可以找到寄托!”宁华夫人说,“我这几天愿意见你,就是因为,我想把孩子托给你!我知道,你会保护她的。” 绯心眼眶发潮,点头:“我当然会,为了你我曾经都为棋子一场!我必要让她,荣极一世,贵不可言!” 宫里的生活就是如此,不会斗就只能等死!宁华夫人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但她却逃不掉了,所以她宁可选择逃避,在这宫廷里,开辟她自己心灵的净土。如此,平静地过几年时光,也是不错! 远离了争斗,却清透了心眼。所以她愿意把孩子交托给最贪权好势的贵妃,不仅是因皇上爱着,更因她的坚强,她可以在这宫里一直奋斗下去!同曾为棋子的她们,有着同样无奈挣扎的伤痕,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但一样要分出成败! 绯心何曾没有艰难地忍耐过,何曾没有绝望过,她也有不愿意做的事,不想伤害的人。但她没有办法,不做刀斧,就成鱼肉! 绯心回到掬慧宫的时候,云曦已经到了彩芳殿。她走进去,看到他正在书案边看书,他长长的发辫带出温柔的弧度,紫金盘龙的锦袍,是那收敛却极至地华丽。她喜欢他这样看书的样子,眼神是十分专注的,侧脸精致而带出光晕。那淡淡的光,让她都觉得十分地温暖和明亮,让她略近一些,就非常地安全! 她一直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是更在意周遭的目光。但是现在,她更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体会那一点点走近的温度,让她心中的芽,此时已经攀缠了满心! 宫廷一直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地方,但在这里,她可以找到她不能放手的温情!云曦抬起头,看到她倚在帘边,晶串流泻在她的身上。她水粉绕金色的榴裙,包裹着她的纤柔与刚强。半年多来,她一步步地照着她的计划与路线,游走在这个刀锋四起的宫廷里,努力地陪伴着他!他展开笑容,伸手向着她,她慢慢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笑。突然伸手抱住他,让他微微地愣神,复又笑了起来:“有时累得要死,见了你就觉得安生得多。” 绯心的手指摁在他的肩上,恰到好处地捏着他的穴位,让他轻轻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还是娘子好呀,这样体恤人的。” 她低声地笑:“刚才我去瞧了宁华夫人。” “唔。”他把脸都埋进她的怀里,伸手抚她的肚子,轻应了一声,“我刚去见了太后了。” “她把女儿托给我!”绯心又说。 “不意外啊,避了几年,也算瞧得明白了。”云曦轻笑了一声,“女儿如今都大了,你也该领过来教养一下了。” 绯心伸手摸着他的头发,垂眼看他:“太后今年越发懒怠动了,也不该总让她操这个心。不管哪一个,我都会好生教管他们!让他们学会在这里如何好好地长大。” 他闭了眼,淡淡的笑涡在脸颊:“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的。” 绯心搂紧他:“我是会一直守着你的!” “你说的,可要记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绯心,太后同意了!她让我立你为后!” 绯心愣了一下,一直竟没反应过来。云曦抬起头看着她,唇边荡起动人的笑意,他伸手抱过她来,握着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不用再等这个孩子出来赌运气,要知道,那纸诏书捏在手里都快烂了!你爹的表奏来得很及时,也亏得他,这样愿意听从你的意见!” 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让他一下吻住,他的手探进她的胸襟抚摸她因怀孕而越发丰满的胸,强压着满心满身对她的渴望。他碾转着她的红唇,更深地去寻求她的温暖柔滑。她喉间微微地**,脸越发地红烫诱人起来。他闷闷地笑,感觉她微微扭动身躯,他找到她胸前的敏感,略挤压间让她颤抖起来。绯心越挣扎他越是抱得紧,就算自己也跟着一起焚起也不罢休! 他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忍了就罢了,非要燎得她如火如灼,非要让她跟着一起忍才行!她微喘着轻轻地嘤咛,挣扎着低哝:“别折腾了……” “我喜欢折腾!”他笑得越发坏,嘴唇探到她的耳后。她跟过电一样的哆嗦起来,手乱舞着要推他,他不管不顾,“你拆了我的后宫,还不让我折腾,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吱吱叫得像只耗子:“没,没拆完呢,你……”突然听到“哧”的一声,他又把她的衣服豁开一大块,绯心面红如血,终是投降不能让他再这样燎下去,低声求饶:“我,我帮你……” 云曦就等这句呢,眼神变得凝深起来,看着她通红得快透出火般的脸,轻吻了一下。突然抱住她轻轻地笑:“不用了,今天一起忍吧!”他低语,“你这样拆什么时候才能拆干净?何苦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不如……”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指:“你应过我的。” “嗯,只是关心则乱。最近你故意到处漏风,连太后都有了耳闻。”他微哑了声音道,“你……” “放心吧!”她贴紧他,“待我生了这一个,便把启儿和康儿都带到我身边来。便静华夫人不愿意出去,我也并不担心。” “从今以后,他们只有一个母亲。而我,也只有一个女人!”他抱紧她,再度去吻她。只有这一个!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御花园的湖面冻成个大镜子,长青木都覆满了雪,压得枝头垂沉。林雪清披着貂毛大氅,系着白狐围脖,拢着厚厚的狐毛袖筒。立在冰镜般的湖面,看着空落落的亭。 入宫的第三个年头便是这样快来了,她眯着眼,心里也落了一层厚雪。虚情假意,如今想来,当初若是认了,要这虚情假意也是好的。腊八的时候,宫里粥宴,皇上眼里只有乐正绯心,但至少会冲着静华夫人假惺惺地问候两句。至少有假惺惺的问候,比对着她的时候视若无睹要强了许多! 对,是她当初心高气傲,只肯接受真心互换,不愿意要这虚情。如今才知,在这无情的地方,便是只有虚情也是好的。也许父亲说得对,她永远是看不清时局的,永远总是领悟慢了半拍!如今连父亲也弃她不顾了,他只想着他的前程,把她这个女儿放在了脑后。 十一月张美人死了,真死假死她现在也弄不清楚。腊月的时候,陈美人突然冲撞了贵妃,险把贵妃推个大跟头。太后闻讯大怒,当时就把陈美人轰到京郊翠盈苑去思过!但怎么看,都像是演戏,如今哪个敢这样对贵妃的?她故意透露风声给太后,称张美人未死,而是诈死借此脱宫籍。谁料太后闻了风声只当听不到,完全没有反应!雪清越想越气,胸口越发地绞痛起来! “这里怪冷的,怎么在这站着?”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软软的音腔,雪清没回头也知道是哪个。一时冷冷哼着:“姐姐如今身怀龙裔,不好生在掬慧宫里保养,跑来这里吹风干什么?一会子皇上瞧了,又要心疼得慌。” 绯心慢慢踱过来,一身艳红,红色琉金百鸟朝凰!是啊,她现在就差一个名分,所有仪辇都用的是皇后规制。她围着赤狐领围,袖口拢着厚厚的赤狐套。额间也崩了一条赤狐毛围护额,艳妆飞彩,有如一团灼火! 绯心跟她一起看着湖面:“我不过是看到你,来跟你讲两句话罢了。何苦又引得吵闹?到时一样是你吃亏!” “所以才不敢与姐姐讲话,姐姐快些去吧?不然一会动了胎气,我可担待不起!”雪清睨了眼看她,“还是说,姐姐就是有心在这里动动胎气?” 雪清冷冷地笑,下三滥的法子少在这里摆弄,一会跌了跤再赖到她头上!引得太后和皇上来给她难看。谁还不知道这个。她这边说着,抬了腿便要走。 “要有心赖你,就可以赖你。林雪清,你还跟以前一样笨,一点长进都没有!”绯心突然微微一笑,看着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雪清的脸霎时白了,转头凝着她:“你说什么?” 绯心凑过去两步,低声说:“永远看不清局势,永远不懂辨析利害,永远分错真假,永远任性胡为,永远不懂筹谋,永远损人不利己!”她微微眯了眼,神情却凝出一团和悦之色,淡淡的懒懒的,像是冬日慵懒的猫,又像是蛰伏许久的虎! “你!”林雪清被她一顿排揎搞得头轰轰作响,盯着她飞扬的眼,“你根本就是装臆痴!你从来没臆痴过!你把后宫的女人全弄出去,你根本就是想独霸皇上!” “证据呢?”绯心淡淡地笑着,“脉案上,本宫一直臆痴未愈。连太后身边的孟劳赞都是这样说,他可是太后的心腹从不对着太后说诳语!” “你这个虚伪成性的女人!你和皇上串通一气,引我入套欺骗太后,如今又罢赶宫妃!你根本十恶不赦!”林雪清尖叫起来,惊飞冰湖上刚掠来的鹤,带出簌簌的碎晶。 “好大的罪名!”绯心冷笑,忽然转身向着后面的一众奴才们,甚至还有陪着林雪清过来的莱音宫奴才,“你们听到德妃说什么了吗?” 众人皆低头不语,全装聋作哑,雪清越发气结。瞪得绯心眼都快冒血,绯心眯着眼看她:“用人的时候便知道使钱,不用的时候便非打即骂!哪个会为你所用?你的消息,本宫不给你,你半点也没有!臆痴的那个不是本宫而是你,你一直都在臆痴!” “四月十六,你来见本宫的时候。本宫已经告诉你,还自守天真!你只用了一次,便不肯再用了。天真也是武器,要看什么时候使用。进入宫廷,再无优越可言!本宫直到今天也没把你当做敌人,因你根本不配!和嫔病重之时,你仍要按矩给她移宫,不容人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去年皇上南巡之时,你试图赶走与本宫亲近的低阶妃嫔。去年到今年,事前与事后,你从未真正学会过!你根本没看清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里生存!本宫并不讨厌你的个性,你忌恨本宫的原因是因你对皇上有情。但事发之前你如此,本宫不怪你。事发之后你依旧如故,仍然将本宫当做你必须要除掉的大敌!你把掌宫的工夫都用来窥探掬慧宫,你永远只看眼前不顾大局,凭什么在这里叫嚣本宫?”绯心说着一扬手,哗哗一大卷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本宫十月已经致信淮安,如今二十万两一文不差!钱本宫还你了!” 林雪清瞪着这飞扬的纸片,一张张的银票撒出漫天如雪。她的手指节咯咯作响,瞪着眼前的绯心有如见到厉鬼:“乐正绯心,你驱赶华美人,逼死灵嫔。你比我更不容人!只是你会作假,骗了太后!如今你我都有烂账在身,就算太后再受你蒙骗也不会再让你当皇后,你也休想再掌宫!就算皇上再受你迷惑也没用!我整不死你,死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绯心转过身去轻笑:“若怕报应,谁还来这宫里?” 雪清眼前一团灼火,烧红那满地的银白,接着眼前便是一黑,“轰”的一下栽倒下去!绯心听着她倒下的声音并没有回头,直到今天,她也没有把林雪清当做敌人。但既然对方一直揪着她不放,那她只好点起灼火! 宣平十八年丁未,正月戊子,初十戊寅,大吉,上于皇极殿诏告天下,册立乐正氏为皇后,奏仪乐,行册封大典。 《锦泰书·外戚世家·孝成皇后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先祖僻佑,四海升平。唯憾中宫空虚两载有余,故思唯坤仪承天,以亭育万物;唯阴景配日,以照临四方;唯后德佐王,以化成天下! 现有掬慧宫主位懿贵妃乐正氏,淮安人氏,锦乡侯领淮安司马乐正寞之三女。自宣平十二年入宫始,恪守孝行,礼敬上殿,敏慧端雅,宣平十三年代守中宫责,治理宁肃,诸妃和睦,堪为后宫之表率,为朕之所爱矣。 朕仰奉皇太后慈谕,册封乐正氏绯心为锦泰国皇后,入主驻心,统御后宫,母仪天下,以正典章!勿负皇恩,勿负朕意,钦此!” 随着扬声宣旨,绯心口呼万岁,双手向上接过金卷,随即已经有人捧来金册金印,龙盘凤舞,驻心之主! 她身着大红盘满金纹的双层宽袖朝服,衣服做得稍宽大,以掩住她隆起的腹部。满绣皆是龙与凤双飞而翔。直宽的袖口将垂于地,长长袍摆拖展如凤尾。她梳凤耀鸣空髻,戴飞凤翔珠冠,有如一团怒灼的火焰!仪乐低旋,礼炮鸣响。她琉金绘彩,额间是明艳的红宝!这纸诏书,被仪官增了许多废话,绯心知道,他定是只想写:乐正绯心,为朕之所爱矣!她要逐步拆了他的后宫,她可以给那些女人荣华富贵或者一条全新的路,但不能再容许她们夹在她与他之间!她是他的皇后,他的臣,他的妻,他的朋友,他的爱人! 云曦着暗金绣九龙腾祥宽袖朝服,系黑狐领围裹,头戴金冠双侧垂金丝穗。他手指在微微地抖,的确是在抖。就算登基,他也没抖过!她最爱声名,不,如今她最爱这金銮金座上的他!但他依旧要给她声名,不仅是声名,还有他自己,把她想要的统统都给她! 金銮之上,见她盛装款款拜倒。云曦有些恍惚,五年多之前,绯心也是如此。但他那时封得心不甘情不愿,因他是受太后之意。当时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伪装成阮慧的笨蛋。他在心里暗笑,暗笑太后自以为得计,暗笑绯心自以为能借此发达!从夫人到贵妃,她装了一年,装吧,看她何时露出她的真面目。商贾出身的奸滑之徒,哪配与他同入金阙?顺太后的意,就让她当贵妃,等着看她小人得志的蠢样子再把她一脚踹下去! 但却是他失算,当了贵妃依旧如故。惧惶之下,原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她眼里只有家声,只有端贤。她装得像不是为了引他上勾,只是唯有装得像,才能继续守在这里。时间越长,反倒是他忍不住。他甚至有种感觉,她不仅仅是怕他,还有点讨厌他,眼睛躲躲闪闪就是不肯看他,他一接近她就像是个沉船上的耗子一样慌得炸了毛!她居然还敢讨厌他?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一边想借着守在这里提高乐正家的体面,一边还敢讨厌他,简直就是混账女人! 所以越发要整治她,她越怕什么他就偏整什么。云曦对女人的态度一向是温和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现得温和。维持后宫与维持朝堂一样,大家和和气气也少生事端。日子久了,什么喜欢不喜欢也都无所谓,总归是有情分在的。但对于绯心,他就温和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发地不温和反倒自己还先生气。再后来,就有点歪了道了,见她一脸生不如死,他也跟着难受起来。整完了她,他也不痛快反倒更愤怒。 最终他才明白了啊,乐正绯心,根本就是他命里的天魔星。他们太像了,有时甚至像是一体,所以她难受他也跟着难受。所以他得让她明白,教会也好逼会也好,反正就得明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 注定是他们的劫难,她不明白还好,明白了,更是坑了她。谁能比他更了解她呢,她就是会为了他不顾一切!也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更痛。 云曦看着她渐近,慢慢跪下,宽长的裙抖成一朵火莲花。她头上的凤衔明珠抖出华丽的光影,虽然此时她垂着脸,他依旧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如何地噙着笑。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一直守着彼此再不分离。对谁假都不重要,他们之间唯有真实!他们会并肩在这皇宫里,在这金牢里,在这最薄情也是最有浓情的地方! 尾声 宣平十八年三月初八,宁华夫人在雁栖宫病逝,以妃礼入葬。五月十六,绯心在驻心宫产下一女。生孩子的这一晚,云曦在驻心宫正殿抄了一晚上的金刚经!他们是有灵犀的,她疼痛的时候他也一样的疼痛! 这个日子很有意思,两年前的五月十六,正是云曦南巡起行的日子!虽说是个女儿,但太后与皇上依旧十分喜悦,皇上为皇次女赐名南,封为端和公主。同时,皇后向皇上请旨加封长公主。皇上准奏,加封长公主楚康为端元公主,太后听了心里十分地安慰。 绯心每日尽孝承欢太后膝下,对长公主及皇长子皆视若己出,宽渥待人,声名日隆于宫闱。自去年腊月之后,雪清日渐癫狂,每日胡言乱语引星华日益渐恶。至五月二十,薨于莱音宫。 关于她的死众说纷纭,有人道为自尽,有人道为奴才所害。雪清以妃礼入葬,皇上体恤林孝,加封其爵以作安抚!同年,乐正寞正式归田养老,举家迁往锦乡居住,乐正家茶园遍布南省,茶庄管事伙计数量过万。南省亲贵忌惮乐正家耳目,因此,南省亲贵不敢不遵新法。皇上于宣平十九年为乐正寞加爵,封为郡侯。乐正一门,其荣至极! 宣平二十年二月,皇后再度怀有身孕,太后大喜,十一月千秋之时,皇后产下皇次子。皇上赐名承,大赦天下。 宣平二十二年三月,太后染疾日沉,皇后亲服药石,日日伴于榻侧。起早贪黑,辛劳不已。太后极为感动,称其为端德贤孝。皇上每日劳碌,仍不时探看,母子情笃,举国皆赞。 宣平二十二年十月,太后薨于寿春宫,入乾陵与先帝同享万年,谥号德显。享年五十二岁。帝后皆悲恸不已,皇后遣后宫妃嫔二十二人前往万寿山先帝乾陵为太后守灵。自此,宣平朝后宫唯剩妃嫔六人,为历朝最少。帝后伉俪情深,为万民典范! 《宫》尾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