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新居民》 1 夜幕幽寂,一辆由北向南行驶的列车,掠过茫茫原野,呼啸着驶向美丽富饶的南国。出行的人很多,车厢里挤得满当当的。一些人没有座位,站在通道上,等着下一站有人下车时抢个座位。有的困得顶不住,就厚着脸皮求座上的人给自己让出一截椅子边,勉强搭上半个屁股就迷糊上了。通道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神色淡定且没有一点困意,随着列车有节奏的摇动在静静地看书。有位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两条胳膊揽着她的腰,脑袋枕在女人的肩上,倚着座椅打着盹。行进中,车猛地刹了两下,速度就随之缓了下来,接着喇叭里传来“荷阳车站到了”的报站声。小伙子被晃醒了,眯着眼问怀里的女人:“玉兰,几点了?”罗玉兰说:“天亮了,不要睡了……”话没有说完,小伙子头一低,又睡了起来。没过几分钟车就进了站,罗玉兰收起了书,边叫边用手推那小伙子:“石臼,别睡了,快收拾东西,准备下车。”他们拎起包裹,下了车,随人流涌向出站口,鱼贯而出。站前广场上有不少卖早点的,两个人简单填饱肚子后,就慌不迭地朝大街奔去。 罗玉兰、石臼千里迢迢跑到荷阳市,目的是来打工挣钱的。这里既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也没有用工单位提前预约,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就是大街上偶尔可以见到的招工广告。 转悠了一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擦鞋店,经过与店老板的一番交谈,两个人留下当起了擦鞋工。月工资八百元,不管吃住。 没有地方住,就在火车站、烂尾楼、旧仓库或者大街上凑合。一个月后领到工资,他们就到棚户区找了一家居民小院,同外地来的打工仔共同租房住。本来都是陌路人,现在却不得不同室为伴,彼此照应。男的住东屋,女的住西屋,好在都住一个院。玉兰和石臼刚结婚不久,也只得分开住。见面倒是容易,但想要亲亲抱抱,可就难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每个月能拿到一千几百元的工资,感觉已经比在老家好多了。当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两个人高兴得都要蹦起来了。为了庆祝一下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跑到街上的小吃店,要了几个小凉菜,买了瓶白酒,开心地喝到了大半夜。 酒足饭饱之后石臼就想干那种事,拉着玉兰寻觅了一座空房子,将被卷抻开铺在一堆烂柴草上,找了几块砖当枕头,躺下就做起了好事。月光把玉兰的胸脯照得雪白柔亮,两只饱盈盈的奶子跟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正在亲热,就见门口走进一个人影,从裤裆里掏出那件东西,冲着他们两个就撒尿。石臼赶紧停住动作,闷住头不敢做声。那人抖了抖尿滴,将那件东西放回原处,大概是没有看见他们,一边系腰带,一边哼着小曲往外走:“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阿哥打工在江南,小妹守家泪盈盈……”听那人己经走远,石臼说:“听见了没有,这个人肯定跟咱们一样,也是个打工的,把媳妇丢在家,自己只身出来闯荡,估计是想媳妇了。”玉兰说:“你别学他,狠心把我也丢家里。”石臼说:“你长这么俊,丢家里我还不放心呢。”玉兰就撒娇,用小手拍打石臼的脊梁,嗔道:“现在说得好听,将来不定被城里的哪个俊闺女给迷住了,就把我忘了。”石臼说:“哪会呢!有你这位警察整天看着,有贼心,我也没贼胆哩。” 他们的老家远在北方,距离荷阳市上千公里。无边的龙虎山,把个只有几十户的小山村——罗兰峪——深裹在它的腹中。山高得整日不见阳光;沟深得头上只顶着一线蓝天;地少得一人不到几分;水少得男人们常年舍不得洗脸,省下水让女人洗。穷困的日子把人们逼上了打工路,像当年走西口、闯关东一样,一拨接一拨往城里迁徙,去城里争食。出去的大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在家留守。像玉兰、石臼这样,婚后不久小两口就一起出去的还不多见。 罗玉兰她爸罗大年是个地道的农民,经他手打整的那几亩地,年年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收成。除了种地,他还到山上打荆条,抽空编箩筐,卖些零钱供子女上学用。自从女儿罗玉兰上了高中,儿子罗玉山上了初中,学费多了,供应上就觉得吃紧,于是就说服玉兰休学,回来帮他干活,一起供弟弟玉山上学。老伴乔盼水理解罗大年的心思,也跟着劝女儿。看着爸瘦骨嶙峋的样子,玉兰心疼爸,体谅爸的难处,即使心里再不愿意,也不想惹爸不高兴,就半道辍学了。 几年下来,艰辛的劳动,看不到头的紧巴日子,让玉兰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头。这天,玉兰在地里遇着了正在干活的石臼,就把想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念头说了。 石臼和她同村,又是先后辍学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互有好感,后经媒人说合,前不久刚订下婚。 石臼对玉兰的提议表示反对,说要出去也是男人们出去,女人出去别人会笑话的。玉兰不服气地说:“你没看电视上女人出去的成千上万,这有啥好稀罕的。”石臼说:“那是电视,又不是罗兰峪。不行,我不同意你出去。”玉兰急了,一拧屁股就要走,说:“你爱咋着咋着,反正我要去,明天我就走。”石臼见劝不住,就换了口气:“急什么嘛,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不过出去可以,但也要结了婚再走。这样名正言顺,出了门一起生活方便。”玉兰见石臼答应让她出去了,就把身子转了回来,劝说道:“结婚急什么呀!出去先干上几年,等手里有了点积蓄,城里不照样可以结嘛。”石臼不同意,坚持要先结婚。玉兰也只好答应了。 其实,石臼不让玉兰出去是另有盘算的。家里就他和老父亲石砭两个人,妈过世早,他也没有仨兄俩妹的,留父亲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他想把玉兰早点娶到家伺候他爸,瞅机会自己出去。见玉兰外出心切,就没有说出口。 结完婚,蜜月没度完,两个人就告别父母外出打工去了。 转眼半年就过去了,两个人对做擦鞋工有点烦了。一来工资低,收入少;二来学不到啥技术,看不到什么前景。原因还不止这些,更主要的是受不了一些顾客瞧不起他们的眼神,一个个都像爷,自己倒像个下三烂。 有一次,门口停下一辆大奔,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擦鞋店,脚往擦鞋板上一放,就点上了一支古巴雪茄,鄙视地对蹲在面前为他擦鞋的石臼说:“小伙子,我的这双鞋比你的命都值钱,当点心。”石臼听了不是滋味,心里就骂:“瞧你那样儿!张什么狂!”他挤上鞋油,手拿着刷子正在打,一不小心将那人的袜子上蹭了一道油黑。石臼赶紧道歉。老板却不依不饶:“臭东西!操的什么心,赔我袜子。”石臼说:“我赔我赔,几块钱?”老板说:“几块钱?两千八!”石臼不屑地说:“开什么玩笑,蒙谁呀!”老板火了,一脚踹过去,将石臼蹬倒在地。石臼从地上站起来,扑上去揪住老板的衣领,就要掴耳光,却被玉兰使劲拽住。玉兰劝他忍一忍,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并怒言斥责那老板蛮横无理。其他工友看不过眼,呼啦围上去,为石臼鸣不平:“干什么,干什么?觉得自己有俩臭钱怎么着,敢随便打人!”有工友拿出手机,要打110。老板见激起了众怒,气得一跺脚,鞋没擦好,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石臼闯下了乱子,惹恼了擦鞋店店主,当下就被解雇了。临走时石臼对店主呵斥道:“不用你解雇,我正不想干了呢。惹不起别人,倒敢欺负自己的职工。奴颜婢膝!”说完拉着玉兰就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棚户区合租房,石臼倒头一觉睡到了天黑,等醒过来,仍然余怒未消。玉兰劝他不要生气,说:“我们身在外地,啥人都可能碰着,没必要跟他们置气,还是快想想下一步咋办吧。”石臼说:“先吃饭去,以后干什么明天再说。”然后起身就走。 门前是条小街,街上有几家小吃店,店面大都一间两间,看上去既简陋又肮脏。室内歪歪扭扭摆着几张桌子,门口生着炉子支着锅,火苗、烟尘呼呼地冒,门窗、招牌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好像山里的一口口岩洞。除了这几家固定门店,街上还有不少流动小吃摊。一辆三轮车,全部家当往上一摆,火炉子,菜板子,锅碗瓢盆油鏊子,面坨子,菜碟子,油盐酱醋木筷子,应有尽有。有炸油条的,有烙大饼的,有做米粉、米线、白米汤的……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看,想吃水饺却到处找不到,就在一辆烙烧饼的三轮车前坐下,一个人要了一个烧饼、一碗白米汤和一碟小菜,就吃起来了。正吃着,玉兰突然就来了灵气,惊叫道:“有了。”石臼问:“什么有了,有什么了?”玉兰认真地说:“卖水饺。学人家打烧饼的,买辆三轮车,置套坎具餐具,总共也花不了几百块钱。怎么样?”石臼立马就把眼瞪大了,一脸惊喜地说:“好啊!我老婆真聪明。自己干,总比抠别人的碗底子强。”玉兰说:“少看别人的脸色不说,挣得肯定也少不了。”她扭头就喊卖烧饼的:“唉,掌柜的,像你这样,一天能挣多少?”打烧饼的手里揉着面团,翻了他俩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百八十块,没啥大油水。”玉兰伸出两个指头,低声对石臼说:“嘴里说百八十块,实际下不来这个数。一个月挣四五千不成问题。”石臼说:“卖水饺是个稀门,整条街一家都没有。加上你一手绝技,准保行。”玉兰说:“行不行试试吧,赔了也就几百块钱。” 第二天他们准备了一天,第三天车子就推上了街。在家时,玉兰常帮妈妈做饭、熬粥、擀面条、包包子、捏水饺、炒几个家常菜,样样都拿得出手。石臼是个男孩子,这方面就不行了。于是玉兰唱主角,石臼打下手,一个做,一个吆喝着卖,配合得怪默契。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里干到十点才回家。由于皮薄馅鲜味道好,他们的生意很快就在这条街上火起来了。棚户区住的大都是外地打工的,北方人多,爱吃水饺的不少,客源主要就是这些人。尽管一天下来很累,但睡前点钱的时候却格外惬意。一天能挣三百多,咋能不高兴? 又是半年过去了,两个人靠卖水饺挣了两三万元。除了寄回去一万元——两家老人各五千——剩下的就存进了银行,计划以后派大用场。 罗大年从银行取回女儿女婿寄来的钱,又看了他们的来信,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对老伴乔盼水说:“你瞧瞧,你瞧瞧,看咱的闺女和女婿多有出息,一年就汇回来这么多钱,顶我在地里撅着屁股干好几年哩!”乔盼水说:“这下玉山上学就不用愁了。”说完就催道:“快去快去,快把另外五千给石砭亲家送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石砭比罗大年大几岁,头脑有点痴呆,说话做事不大灵便,但生活基本能自理。罗大年一进门就“大哥大哥”地喊着说:“玉兰、石臼寄回钱来了,你猜猜多少。”石砭老汉正在做饭,慢悠悠地转过身,脸像木雕泥塑,激不起一点喜气,有气无力地说:“至多几百块钱,还能挣座金山?”当罗大年说出是五千块钱时,老汉竟高兴得一屁股蹾在了地上,头在一边歪着,嘴里流着哈喇子,眯着眼不说话。罗大年扶住他,又拍又叫,等了好一阵子,老汉才慢慢有了知觉,被罗大年扶着从地上站起来,接住那五千块钱,笑笑说:“没事没事,都是你把我高兴得。”罗大年心想,亲家得的可能是中风,别看他这会儿说没事了,以后如果再犯,麻烦可就大了。便问:“大哥,以前出没出现过这样的症状啊?”石砭老汉说:“没有,这是头一回,不知道咋回事。”罗大年说:“以后注意点,年纪大了,跟过去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石砭仍然重复着那句话:“没事没事。”罗大年说:“回头我给你拿点药,先吃上几天再说。俩孩子不在家,以后有事你说话,别不吭声。” 这天傍晚,玉兰独自在大街上卖水饺。石臼感冒了,玉兰让他在家躺着。她一个人又包又煮,还要照应客人,显得格外忙碌。突然间,车跟前凑来几个勾肩搭背的男孩女孩,高一声低一声地嚷着要吃水饺。玉兰翻了他们一眼,见一个个贼眉鼠眼、花里胡哨的样子,就觉得不对劲儿,心想,准是伙小混混,不招惹他们便是,便热情招呼,让他们坐下稍等。水饺煮好了一锅,没给来得早的人先上,就先端给了他们。吃了几个,其中一个男孩子就嚷,说饺子没煮熟,呸呸就往地上吐。本来熟了说没熟,纯粹是故意找碴。玉兰忙说:“对不起,我再给煮煮。”这一回锅不打紧,饺子烂了几个。端上桌时,那人一看就骂:“混蛋!让爷吃馄饨呀!”玉兰忍不住了,冲口说:“干吗骂人!”那人说:“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打人呢。”说着蹿到玉兰身旁,抡起拳头就打。同伙的几个人一窝蜂冲上去,揪住玉兰的衣袖、头发就是一阵猛打。他们打完人又砸三轮车,车被掀了个底朝天,车上的东西扣了一地,锅也被踹扁了,热汤满地流,咕咕地冒着热气,鼓着白泡。 这时,有一男一女从此路过,见几个小混混当街撒野,便一边朝跟前跑,一边大声喝阻。小混混们大概认识来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慌忙逃走了。来人顾不得追赶,就先来看躺在地上的玉兰。见玉兰被打得昏迷不醒,他们把玉兰背起来,急慌慌去了就近的一家医院。 医生看过,玉兰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从惊魂中清醒过来之后,玉兰噙着泪,再三对恩人表示感谢。问了才知道,救她的那个女的,原来是这一片双井居委会的主任,名字叫芮迪华,看上去四十来岁,微胖,衣着朴素,性情温和。男的是双井居委会的一般干部,三十岁左右,叫小丁。芮主任询问了玉兰的情况以后,嘱咐说:“这一片住的人,大都是外地打工的,流动人员多,治安状况不是太好,要她平时一定小心。刚才欺负你的那几个小混混,我会向社区派出所报案的,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玉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没事了,就下到地上,说:“我得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二位。”他们三个人一块走到医院门外,芮主任递给玉兰一张名片,要她有事联系她,然后拉住玉兰的手,热情洋溢地说:“凡是在我双井社区住的,无论是常住户还是暂住户,都是我的居民。为居民服务,是我们居委会的职责。有困难你就说,千万不要见外。”玉兰心想这下好了,挨了一顿打却遇到了一个靠山。 石臼在家里实在躺不住,就来到街上想帮帮玉兰,猛地看见三轮车翻倒在地上,却又看不到玉兰的人影,石臼就慌了,料想玉兰一定是出事了,就四处打听寻找。听旁边的人说玉兰被歹徒打了,有人给救走了,石臼就向医院的方向奔。刚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发现玉兰迎面一瘸一拐地走来,急忙呼叫着跑过去,心疼地搀住玉兰,问清了原委,便狠狠地责备自己:“今天都怨我,没有陪你一块出来,偏遭这等横祸。”玉兰笑了笑,要他不要自责,说:“你不在还好,你要在俩人都得挨打。他们人多。”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今天这顿打不白挨,你猜我碰上谁了?”石臼说:“还能有谁,碰到公安民警了?不会那么巧吧?”玉兰说:“民警倒不是,而是双井居委会的芮迪华主任和她的同事小丁。多亏他们路遇相救。”石臼说:“是,是,世上还是好人多。”说罢又提醒玉兰:“既然人家救了你,咱们也该有所表示才对。”玉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改天咱俩一块到居委会看看他们俩,一来表示谢意,二来认认居委会的门,加深一下感情,以后有事好找他们。”石臼一边夸老婆有人情味,一边说:“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咱们备一兜子生水饺,趁节日送去怎样?”玉兰说:“好啊。咱们除了送水饺,最好再买上一张大红纸,以咱俩的名义给居委会写封感谢信。”石臼甚为赞赏。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把倒在地上的三轮车翻过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炊具,推着就回去了。 车子没有坏,毁坏的坎具餐具稍加添补就齐备了。仅时隔半天,小两口就把卖饺子的三轮车再次推到了大街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开心地干了起来。到了晚上,两个人不顾一天的劳累,专门调了一盆子三鲜馅,一个捏,一个擀面片,一直干到深夜,才把准备送给居委会的饺子包好。中秋节一大早,两个人就拎着两个装有生水饺的纸盒子和那张准备好的大红纸感谢信找到了居委会。 院里空荡荡的,喊了几句没人应。正在发愣,就见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了,玉兰没有迟疑,一眼就认出是小丁。小丁问了来意旋即就返回屋里,一会儿工夫就跟着芮主任出来了。玉兰迎上前,拉住芮主任的手,先把石臼介绍给她,然后又提起那天晚上被歹徒殴打的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石臼也不怠慢,忙把带来的饺子往小丁手里塞,说包了一点水饺,写了封感谢信,只为聊表心意。芮主任说不必客气,感谢信可以留下,水饺就不要留了,心意领了。玉兰不依,彼此推来让去,芮主任推不过,只好让小丁接下。遂又对玉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天欺负你的几个小混混,已经被派出所抓起来了。”玉兰、石臼感恩戴德地说:“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芮主任说:“今天你们来得正好,会议室正在召开中秋节外地打工人员代表座谈会,你们留下来先参加会,完了中午一块聚餐,共庆中秋佳节。”玉兰、石臼搞不清座谈会是咋回事,既然芮主任执意挽留,就糊里糊涂地进了会议室。 一进门,芮主任就给在座的十几个代表介绍说:“他们两个刚到荷阳,都是打工的,以后还望各位相互关照。”众人一起盯向玉兰和石臼,跟着就拍掌欢迎。安排两个人坐下以后,芮主任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接着原来的话又说道:“今天是中秋节,由于路途遥远,大家没法回去和家人团聚。荷阳就是你们的家,希望大家在荷阳过得开心。”她讲完话就让大家发言,征求大家对居委会工作的意见建议。 座谈会一结束,居委会自备的酒菜就端进了会议室,宾主共同举杯,一片欢声笑语,温馨得跟一家人一样。喝罢酒,又端上来十几盘热腾腾的水饺。见大家吃得香,芮主任就问:“饺子吃着怎么样?”大家说:“非常好,非常好,地道的北方风味。真的没想到,居委会领导们还有这般手艺。”芮主任赶忙介绍,说:“饺子是玉兰、石臼包的,居委会可没这手艺。以后如果想吃,就到大街上的小摊上找他们,帮他们增增人气。”大家边吃边笑着说:“主任是在为玉兰做免费广告啊!” 饭后人都走了,玉兰、石臼仍然和芮主任站在院子里套近乎。院子的一侧有两口井,井旁立着一块古碑,碑上的文字斑驳模糊,不过文题倒还可以辨认:明永乐十四年夏河丘县令季光兴修水利碑记。旁边一块横卧的小石板,石板上刻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玉兰觉得稀罕,忍不住走到跟前,站在井沿上伸出脖子往井底观看。井台是砖砌的,两口井的井台紧紧贴在一起,仿若隔着一堵墙的两个洞穴。井口直径不下三四尺,井里黑乎乎的,井底有水,闪出一团亮,圆圆的好像一轮明月。玉兰觉得好奇,问芮主任:“居委会冠以‘双井’的名字,莫非由此得来?”芮主任说:“是的。”石臼惊叹道:“两口井打在一起,宛似一对孪生兄弟,真的罕见。”玉兰感觉有点莫名其妙,问:“依水文地质原理,两口井分打在两处水源上,水源才会充沛。如此共用一处地下水脉,其中难道有什么来历?” 见玉兰如此感兴趣,芮迪华就指着古碑上残缺的文字,一边念一边就讲开了。 明朝永乐年间,荷阳已置县。不过当时不叫荷阳,称河丘县。由县改为荷阳市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有一年河丘大旱,县令季光徒步外巡,出城不远,就被数百农夫跪在地上拦住了去路。季光询问面前的一位长者为什么拦路,莫非皆是冤民?长者道,非冤非屈,是为旱情所困,生活所逼。季光环视四周,果然如长者所说,远近一片赤土,不见青苗。问那长者,为何不打井修渠,取地下水灌溉田地。长者说,井打了,但打不出水来。季光问有无其他办法。长者说,由此向南不出数里,有一片地方可以打出水。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季光灵机一动,说有水就好,多打上几眼井,多井汇流,通过渠道引到这边来,岂不就有水灌溉了?长者难为情道,打井修渠既要花费钱粮,又要占人田地,非黎民所能为也。季光说先莫言能否,请你带上我实地察看一下再作定夺。遂让百姓散去,季光随长者就去了。 走了数里路,眼前果然现出片片绿色。一个汉子正在井上拐着辘轳提水。季光走上井台,问那汉子:“水怎么样,够浇地吗?”汉子见是大官,慌忙跪地道:“井水丰盈得很,三架辘轳拐上三天三夜,也拐不干的。”季光欣然道:“假如紧挨着你的井再打上一眼,会不会抽干?”汉子顿了顿,说不知道。季光说:“不知道就试试,我来出钱出工,怎么样?”汉子犹豫了,不解其意。长者急忙上前将季大人介绍给他。季光说明来意,又劝那汉子不必担心,占地毁苗自会给他补钱。汉子不敢违拗,只得勉强答应。季光亲自坐镇指挥,速调来打井的人,紧贴汉子的旧井新井就动工了。长者等人疑惑,忧虑两口井打在一起,水源会供应不上。季光说他是在做实验,验证一下地下水究竟有多少,同时考证一下地下水走向,然后才能决定下一步打多少井,如何布局。众人心悦诚服,夸季大人做事内行。不出三天,新井打成了,两口井都安上辘轳,选了几条硬汉轮班拐水,一连拐了数日,井水水位竟然没有丝毫下降。季光十分高兴,遂从县里拨出钱粮,组织当地百姓,大张旗鼓地兴修水利工程。这些工程不仅当年让这一带的百姓受益,而且之后的数百年,工程一直都在发挥作用。 听了芮主任的介绍,玉兰、石臼不由得啧啧惊叹,赞赏县令季光体恤民情。 离开居委会,路上两个人还在议论,感叹今天不虚此行,让他们增长了不少见识,听到了许多从未听到过的信息,什么就业培训、工伤保险、购房、加入城市户口、子女入学入托、养成文明的行为习惯、融入大都市当好新居民等等。原以为来城里打工就是为了挣钱,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说道。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两个人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更大更远的梦——好好奋斗几年,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等手里有了钱,然后就购房,生孩子,加入城市户口,融入大都市,做城里的新居民。他们再不打算回那穷山沟里了。 2 第二年春天,玉兰、石臼手里有了点积蓄,就甩掉了卖水饺的三轮车,临街租了一座上下两层、一层三间的小楼,开起了饺子店。租房子的事是托芮主任办的,自己找怕上当。一楼是餐厅,二楼是雅间,算起来可容纳三四十个人吃饭。门脸上方挂着一块招牌,上边写着“玉兰饺子王”五个金色大字,看上去格外抢眼,而且充满霸气。 门口贴了张招工广告,几天之内就有十几个人前来应聘。玉兰按照自己定的标准选了四个人,其中男职工新春和女职工紫婉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另外两个,男的叫锅巴,女的叫雪梨,以前都上过高中。四个人年龄都差不多,二十岁上下,全是外地人。经过短暂培训,他们上岗了。 开专业店不同于原来蹬三轮车,现在顾客多了,而且不少人都是有身份、见过世面、吃过****的人物,凡到这里来的,都想吃个稀罕,口头挑剔得很。为了创出“玉兰饺子王”的牌子,满足顾客们不同的口味,不甘平庸的玉兰就潜心研究起包饺子的工艺了。俗话说,吃面吃卤,吃饺子吃馅。想要让人吃出风味,吃出特色,调馅上必须独树一帜。什么肉搭配什么菜,哪种馅用哪种作料,以及用什么样的面作皮,这里头的讲究可大了。每研究出一个新产品,她都要反复多次地配馅、品尝、修改料谱,觉得满意了才端上桌。然后听听顾客怎么说,再作进一步改进。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出两个月,玉兰就一连搞出了十几个新品种,主打清淡、养生、保健三大特色品牌,突出人性化需求,让南方人和北方人、年轻人和老年人、健康人和“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患者都能各取所需。光面剂就有好几种,既有传统的小麦精粉,又有全麦面、燕麦面、莜麦面、糯米面、玉米栗子面、芋头面、红薯面、荞麦面等等。来的客人有单吃一样的,可以看着食谱自己选;有的各个品种都想尝一尝,就上饺子宴,五颜六色地摆上一桌子,热腾腾香喷喷的,谁看了都流口水。应客人的要求,店里新增加了凉菜和酒水。特别是一些北方人,进门就要酒,还振振有词地说:“吃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光吃饺子不喝酒,白来世上走一走。”玉兰听了不禁觉得好笑。 一天,玉兰接了一个订餐电话,说是有位姓黄的副市长中午要来吃饭。接完电话后她就忙着准备,心想小店刚开业能把市长招引来,这可是个送上门的吉兆。客人还没来,她就慌着站在门口迎候;客人刚坐下,她就跑前跑后亲自搞服务。吃饭时少不了相互交流,玉兰是有问必答,当着领导的面竭力吹嘘自己的小店。黄市长见她人长得白净,而且精明利索能说会道,话就越说越来精神。于是叫玉兰不要忙了,坐在身边陪他喝上几盅。玉兰也不客气,坐下就先敬酒,边敬边夸市长体恤民情,说市长能来自己的小店她感到万分荣幸。又说荷阳发展得如何快,老百姓对他怎么拥护,好比古代河丘县县令季光,受人尊重。黄市长惊诧道:“你也知道季光?”玉兰说她去过双井居委会,亲眼看过古井古碑,还听了芮主任的讲解。黄市长炫耀说:“季光可是荷阳历史上有名的清官,那块古碑刻记,已入选中学教材,连孩子们都知道季光的。”又问:“你认识芮主任?”玉兰说:“认识。”黄市长就夸芮迪华,说她是全市最优秀的居委会主任,尤其对农民工特别热心,叫玉兰有事找她。两个人边说边喝,不一会儿工夫,玉兰就把黄市长的脸给浇红了。 时隔不久,玉兰作为先进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市里召开的外地打工人员表彰大会。她平生第一次登上领奖台,在大庭广众之下恭敬地从黄市长的手里接过授予她的锦旗。黄市长用力攥住她的手,笑容可掬地鼓励说:“祝贺你玉兰同志,希望再接再厉。”然后又放低声音说:“你包的饺子可真好吃,改天我再去品尝。”玉兰受宠若惊,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僵硬地重复着一句话:“谢谢,谢谢领导关怀!”回到座位上,她反复瞧着锦旗上面的字:“罗玉兰创业模范,饺子王名不虚传。”落款是:“荷阳市人民政府。”激动得心翻上倒下。 回到店里,玉兰和石臼一起,分享着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心里乐得像开了花。石臼推测说:“这次得奖,肯定是承蒙黄市长的关照,不是他钦点,咱也得不到这么高的荣誉。”玉兰说:“也有可能是芮主任推荐的,她毕竟比黄市长更了解咱们。”石臼看着锦旗上的字赞不绝口,说不仅字写得好,寓意也好。有了它,简直比做几次广告效果都好。说着他跑到餐厅,要往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挂锦旗,想以此扩大小店的影响,招揽更多的顾客。玉兰夸他这个想法好,就帮他一起挂。锦旗挂好了,俩人对着墙盯着上面的两行字,感觉自己的小店立刻就蓬荜生辉了。 玉兰语重心长地对石臼说:“领导表彰咱们有双重含义,一是要我们经好商,二是要我们做好人。做好人就是谨守商业道德,凡事都要对得起荷阳的老百姓,不能做亏心事。” 石臼半是夸赞半是戏谑地说:“我的老婆就是不简单,刚受了表彰,就滔滔不绝地讲起道德言起政治来了。好,以后我这个副经理专听你这个正经理的,你说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敢撵鸡,保证服服帖帖听你指挥。” 玉兰把脸一铁,嗔怪说:“少嘻哈!我是给你说正经的。” 荣誉代表着小店的信义,自受到市里表彰,小店的生意果然比先前更加兴旺了,回头客和慕名而来的新客天天爆满,楼上楼下几乎要盛不下了。越是这样,玉兰要求越严,每天上班前都开会训话,要大家摒弃“萝卜快了不洗泥”的旧习,好好服务,确保质量。 可是怕啥就来啥。一天中午,有一位在店里就餐的小伙子,被饺子里的沙粒硌着了牙,疼得又叫又骂。玉兰赶紧上前给好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给您换盘新煮的,饺子钱就不收了。”那人得理不饶人,说牙被硌掉了半个,要玉兰赔付补牙费。牙是不是硌掉半个,玉兰也不好验证,不过图个破财免灾,就赔了钱。临走时那人又嘲弄玉兰:“什么模范人物,八成是凭谁的关系骗来的吧!”玉兰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没去理会。 午饭一过,玉兰抓住这件事立即进行店风整顿。馅是员工新春拌的,没待玉兰追问,他就主动认错检讨。玉兰看他认错态度好,就没有再追究,嘱咐大家要引以为戒,今后绝不能再发生类似问题。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打发走最后一拨客人,关上店门,玉兰和服务员正在打扫餐厅,就听门外有人喊开门开门,门板拍得咚咚响。 “等等,马上开。”玉兰丢下手里的抹布,急忙就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民警,张口就问:“这里是‘玉兰饺子王’饭店吧?” “是,是,别在门口站着,请进来说话。”玉兰热情地往里让。 “谁是本店的经理?” “我就是。” “罗玉兰就是你?” “是。” “我们是双井派出所的民警,我姓张,叫张凯。”另一个民警就补了一句,说张凯是他们的所长。所长继续说:“今天晚上,有五六个客人因为吃了你们的饺子而中毒,你知道吗?”玉兰心里一揪,紧张地问:“不知道,怎么会呢?”所长责怪说:“人都送医院了,呕吐得很厉害,情况很严重。都说是在你们店吃的饭,这还会有假?”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你们搞错了。”玉兰不相信所长的话。 “现在有受害人作证,怎么会错嘛。”张凯不假怀疑地说。遂让玉兰拿来一盆当天没用完的饺子馅,说要带回去同患者呕出的食物分别做化验比对。接着他说:“请跟我们走一趟吧。到派出所把问题讲清楚。” “你能等我把问题调查清楚了再走吗?” “不行。”民警拽住玉兰的胳膊,连推带搡就把她给带走了。 石臼慌了神,吵着不让民警带人,却又不敢出手去拦。新春、紫婉、锅巴、雪梨都被吓坏了,站在一旁气都不敢出。 玉兰被带进派出所,当晚就审问,无论民警如何的呵责,玉兰都一口咬定,自己的店绝不可能出这种事。 石臼惴惴不安地惦记着玉兰,一夜都没有休息好。他忽然想起今天早晨去街上采购的时候,的确买回一块不太新鲜的肉。买的时候他还用鼻子闻了闻,有点陈味,心想不影响吃,图个价格便宜,就买回来了。自个揣摩,如果那几个中毒的客人确实就是在本店吃的饭,那肯定就是这块肉闯下的祸。他就骂那卖肉的不是东西,不是他花言巧语地忽悠,自己也不会上当。他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把玉兰替回来。可转念一想,何不先求求居委会的芮主任,人家是社区领导,求她给派出所说说情,没准能把人给放出来。 第二天一早,芮迪华接到石臼的电话,知道了玉兰被抓的消息,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去了派出所,向所长张凯询问了情况,然后就向他介绍玉兰,说玉兰是黄市长亲手培养的先进典型,前不久刚受过表彰,像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绝不可能是她所为。又问所长证据搞清了没有。张凯说:“目前只有中毒人的口供,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芮迪华说:“那就先放人,我来做担保。等把问题查清了,再抓人不迟。”张凯看在芮主任的面子上,当下就把玉兰放了。 回到店里,玉兰盘问起石臼:“那天用的肉,我记得是你早起从街上买回来的,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肉有问题!” 石臼矢口否认,说他买回来的都是鲜肉,绝对没有问题。他嘴上说得很硬,神色里却透出一种惶恐。 玉兰早已看出破绽,威胁说:“你不承认我承认,我投案自首去。店就交给你了,以后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操心。”说罢就要走。 石臼知道玉兰的脾气,说去投案一准她就敢去,索性不如承认,也好与她商量商量怎么躲过这一劫,于是就如实交代了买陈肉的事。 他这里一承认,玉兰的脑袋嗡地一下,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用手托着前额,半天才缓过神来,痛心地嗔怪道:“石臼啊石臼,为了这个小店,我嘱咐过你多少次,要守本分,要讲信义,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常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叫哪门子道?以后还打不打算在荷阳立足了?” 石臼羞愧难当,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嗔怪自己计小利而忘大义,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两个耳光。 玉兰劝他说:“你要真想悔改,就跟我一起到派出所自首。”一说投案自首,石臼就被吓破了胆,惶遽地说:“监狱的滋味就那么好受?我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只等着人家来抓?” “我倒有个主意。” “你说。” “求求黄市长怎样?他那么看重你,找他说句话肯定行。”玉兰摇摇头,断然拒绝。她指着墙上的锦旗羞辱石臼道:“还有脸找黄市长,人家给咱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要找你找去,我是没脸见人家。”说着她就把锦旗从墙上摘掉,卷起来塞进了橱柜,回过头接着教训:“听没听说过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这句话?他还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信和志乃做人之本,你这样百般掩饰自己的错,不敢有所承担,信和志又如何能立得起来?” “真是个老学究!让你跟黄市长说句话,你却拿古人来训斥我。”石臼灰心地说。 “好了好了,黄市长那里说不说是随后的事,即使说,你也要先有个姿态,别人才好张口。”玉兰不耐烦地说。 在玉兰的坚持下,石臼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答应去自首。两个人一块到了派出所,石臼主动交代了问题,玉兰忙作检讨,向所长求情说:“石臼是一时犯糊涂,不是存心的,希望从宽处理。”张凯说:“从宽可以考虑,起码本人自首了。但是,能从宽到什么程度,最终还要看中毒人员身体恢复的状况。”随后他呼来民警,要将石臼带往拘留所。分别时,石臼趴在玉兰的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地哭了,说:“以后记着到监狱来看我,我怕……” 石臼一走,张凯的神色就变得随和了,微笑着要留玉兰喝茶,还要留她吃午饭。玉兰感到诧异,心想刚才他还恶煞得像个押送犯人的解差,怎么转眼变得跟个老朋友似的?遂客气地说:“所长你忙,我就不打搅了,改天去店里,我请你。”张凯执意要留,玉兰推辞不过,就答应了。喝酒吃饭时,听张凯话语里流露出的意思,玉兰明白了,原来是芮迪华向他介绍过自己,说自己是黄市长重点培养的典型。市长看中的人,张凯自然不敢轻慢。 回到店里,已是中午一点半。按往常说,这会儿该是客人最多的时候,现在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来吃饭。见新春、紫婉坐在凳子上打蔫,玉兰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恶声怪气地问:“锅巴、雪梨哪儿去了?”新春、紫婉赶忙站起来回经理的话,说:“见店里出了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可能不想在这里干了。”玉兰一听,反倒怒不起来了,苦涩地笑了笑说:“还没见点风吹草动,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真应了那句老话:有福能够同享,有难时就不一定能同当了。”新春、紫婉见玉兰不高兴,坚定表示要跟她一起共渡难关,绝不会像他们俩那样不辞而别。危难时刻这给了玉兰极大的安慰。 石臼被收监,小店面临倒闭,玉兰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样痛。她钻到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颓废、懊丧、羞愧、痛楚一齐向她袭来,她拉出一条被子,蒙住头就呜咽着哭起来了。她想起了远在家乡的亲人,爸和妈瘦削而苍老的身躯闪现在她的脑海,两位老人驼着背,顶着一头干草一样的白发看着她憨笑,目光慈祥而又充满期待。小弟弟玉山还是那么活泼可爱,像是刚刚放学回来,进门就扑到她的怀里,央求着让她帮助他解析数学题。忽然玉山又向爸要钱,说又该交学费了。爸的脸马上就僵住了,吵弟弟怎么老是要钱。爸不给钱,玉山回头又来找姐姐,求玉兰向爸说情,可怜得像个小乞丐。思绪又转到石臼家,身躯孱弱的老公公好像在呼唤她和石臼回去,老人好像生病了,躺在床上无奈而又孤独地**着。想到这里,玉兰就想即刻飞回老家去,飞到龙虎山,飞到罗兰峪,伴在父母身边,为老人们尽孝,虽说清贫,却也快乐。哪像现在,天天有受不了的煎熬。 身处逆境的时候,总想清闲的时候好;清闲的时候又觉得没滋味,太平淡,总想拼拼杀杀,成就一番事业。人大概都是这样。人们不是常这样讲吗,任何一位成功人士的背后都有一本辛酸史,任何一种成功都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得到的。想来想去,玉兰大概是认清了这个理,便很快又振作起来了。可能是过去的贫困激发了她,也可能是黄市长芮主任曾经给她说过的话鼓舞了她,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镜子前擦了一把脸,上了妆梳了头整了整衣服,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打发走几个零星的客人,玉兰让新春、紫婉值好班,说有事要出去。她到街上买了礼品,径直到了医院,想看望看望因为吃了陈肉饺子而住进医院的几个客人。到了医院一问才知道,病人早都出院回家了。又向医生打听,问病人中有没有留下后遗症的或者伤亡的。医生说没有。玉兰揪紧的心像块石头落了地,向医生道了声谢,就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几天之后,玉兰接到了警方通知,说石臼要被监禁一个月,并责令赔偿受害人总共一万四千元的损失。原以为要判一年半载的刑,没想到会这么轻,玉兰半喜半忧,揣上钱第二天就送到了派出所。顺便又探望了石臼,嘱咐他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家。 没有石臼的这段日子,里里外外都需要她操持,肩上的担子比过去重了许多。活累点不怕,没有生意做才是她最焦虑的。玉兰一直想改变这种惨淡的经营局面,恢复往日的辉煌。她想了不少点子,使出了许多手段,却依然不见多少起色。 玉兰心里清楚,人们不来吃她的饺子,原因就是信不过。可怎么才能取信于民呢?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她终于有了主意,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上电视台,通过电视向全市老百姓赔礼道歉。新春、紫婉大惑不解,说她疯了傻了神经了,还说不上电视就一些人知道,上了电视几十万人就都知道了,咋能这样自己糟践自己。玉兰不听劝告,果然找到电视台,拿着写好的检讨书,对着摄像机,很动情地讲了一番。 电视播出之后,黄市长第一个打来电话,开口便夸玉兰襟怀坦荡,敢作敢当,出口便语惊荷阳,非同凡响。玉兰苦笑一下说:“市长真会开玩笑,我要像你说得那么好,就不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了。”随后又笑着说:“市长大人啥时过来,为咱的小店抬抬人气?”黄市长笑呵呵地一口就应下了。接下来就是受害人打来电话,再后来是光顾过小店的几个客人打来电话,都说在电视上看到她了,夸她敢于揭短亮丑,拳拳之心可昭日月。果不其然,玉兰的坦诚换来了顾客的信任,加上黄市长芮主任在一旁助阵,小店的生意很快又火爆起来。随后,《荷阳晚报》的记者采访了她,认为这是个极好的题材,连续刊出了几篇报道。玉兰也因此成为荷阳市知名的新闻人物。 3 石臼被释放出来的那天,是玉兰亲自去接的。她打了一辆面的,把石臼拉到了一家洗浴中心,理完发洗完澡换上她拿来的干净衣服,石臼的面貌就焕然一新了。回到店里,当晚玉兰为石臼置办了一桌压惊酒,邀请新春、紫婉、锅巴、雪梨四个人都参加。宽胸舒气地吃喝了一场。原来想跳槽的锅巴和雪梨,看了玉兰在电视上的检讨,又见小店人气特旺,随后又返回店里来了。酒桌上少不了玉兰的说教和大家的感慨。锅巴、雪梨一边自责,一边频频向玉兰敬酒。玉兰宽容地说,回来就好。 几个月之后,有一天玉兰爸罗大年突然打来电话,说石臼爸病倒了,得的是脑梗死,要他们回家看看。 玉兰跟石臼商量,问:“咱俩谁回去?反正得留一个,不能都回去。”石臼哼哼唧唧不表态,看样子是不想回去,随后找托词说:“刚蹲过监狱,回去没脸见人,还是你回去吧。”玉兰说:“我回去可以,但你要留点心,绝不能再出现上回的事。”石臼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猪,不会记吃不记打。”玉兰说:“等我回去之后,先看爸病得怎么样,如果严重,再通知你回去。”石臼说:“好。” 火车坐了一天一夜,换乘公交车又走了个把小时才到了家。玉兰先见了爸妈和弟弟玉山,一边说路远,车上人多,回来得晚了,一边把买回来的礼品一件一件分发给他们,然后把捎回来的五千块钱递给爸妈,说钱不多,等我发了财再多给你们。罗大年乔盼水高兴得合不拢嘴,忙说家里不缺钱,去年寄回来的五千块钱还没花完呢。见玉山正在翻阅她刚给买的初中课程复习资料,玉兰凑过去,亲密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问:“姐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玉山说:“是,是。”头都不抬。玉兰又问他最近考试没有,考得怎么样。玉山说:“两门九十九,两门九十。”样子神气得很。玉兰就大加赞赏,抱住弟弟的脸亲了一口。 “你公公病了,快看看去吧。”妈在一旁催促。 “爸不是说他得的脑梗死吗,重不重?”玉兰问。 “半个身子不能动,走路很困难。这些天都是我和你妈伺候他。”罗大年说。 “我看看去。”说完玉兰柃上礼品就去了。 两家离得并不远,拐了两个弯就到了。进了北屋,玉兰见石砭老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就一阵酸楚,凑到他耳边喊:“爸,我是玉兰,听说你病了,回来看看。”老汉睁开眼,嘴一咧就哭,话语不清倒可以听得明白。他问:“石臼回来没有?”玉兰说:“他忙,暂时回不来。”老汉听了就骂自己的儿子:“狗崽子,没良心的!”又哭。玉兰一边安慰,一边扶老汉坐起来靠住床头,端过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喂罢水,老汉说想解手。玉兰就扶他下床,架到小院的厕所,老汉站好后解着腰带赶玉兰出去。玉兰说你自己照顾不了自己,还是我帮你吧。就给他解腰带,脱裤子,捉着胳膊让他慢慢蹲下。玉兰不敢离手,一直等老汉解完大便,帮他擦了屁股,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又架着回了屋。老汉被儿媳的孝顺感动,喃喃地说:“玉兰呐,你真好,亲闺女也不过如此。”玉兰说:“爸,说什么呢!这都是当晚辈的应该做的。” 傍晚,玉兰问石砭老汉想吃点啥。老汉努了半天嘴,说:“想吃肉,馋得慌。”玉兰说:“好,你等着,我做去。”到厨房看了看,没有肉。跑到大街上找,肉都卖完了。无奈她跑回自己家,问:“家里有没有现成的肉,俺公公想吃肉哩。”乔盼水说没有。玉兰扭头就往回走,说:“没有就算了,明天再说吧。”走到大街上又觉得不合适,这么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他老人家,也显得自己这个当儿媳妇的太没有孝道了。她打算到邻村马庄看看,便回家推了一辆自行车,摸着黑就到了马庄。运气不错,临街的肉架子上还吊着一块不足二斤的猪里脊,她没有还价,就全部买了下来。回家的路上,因为天黑,心里急,车子骑得快,她一不小心前轮撞在一块石头上,车子晃了几晃,咣当一下就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车子压住了腿,疼得半天起不来。 恰好这时后边来了个人,走到她跟前帮她扶起车子,然后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起拽。玉兰从地上起来,凑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同村的石砧,赶忙说:“石砧兄弟,我是玉兰呀。” “是玉兰?我当谁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这是去哪儿了?大黑天的。” “去马庄割了点肉。” “啥事这么紧,非要大黑夜的吃肉?” “是你叔嚷着要吃,人病了,不想违他的愿。” “咳,你不早说,我家还有中午煮好的肉,回去我给你拿来。”石砧推上车子,叫玉兰坐上,驮着她就走。玉兰手抓着石砧的衣襟,问他干啥去了。石砧说一点小事,到马庄姑姑家去了一趟。玉兰问:“没骑辆车子?”石砧说:“路不远,没有骑。” 论起来石砧和石臼还是远门自家兄弟,年龄比石臼、玉兰都小两三岁,初中的时候他们都是同学。因为穷,石砧到现在也没成家。当初石砧曾托人向玉兰提过婚,玉兰因为心里有了石臼就没有答应。 “还打光棍呢?” “嗯……” “跟我出去吧,手里有了钱,找老婆就不用愁了。” “我正要问你,你们在外边都干些啥,能挣钱?” “我和你哥在荷阳市开了家饺子店,包饺子你应当会吧?” “会呀。” “你就给我包饺子,一个月开你一千块钱,可以吧?” “那敢情好。你啥时候走?走的时候记着带上我。” “可以。” 说着话就进了村,他们先拐到石砧家拿了肉,随后一块又回到石臼家,打发石砭老汉吃完饭,说了几句话,石砧就走了。 西屋是玉兰和石臼的洞房,婚后没住上几天就走了。这两年一直没人住,看上去虽然还是花花绿绿的,但毕竟两年了,宛若一位老姑娘的脸上涂了一层暗妆——四壁和家具上飘落着一层微尘,屋角的蜘蛛网上还趴着一只硕大的黑蜘蛛,倒像老姑娘脸上的一个黑痦子。 玉兰打开门,拿起一把笤帚就开始拾掇打扫。她本打算住自己的房间,后来想到公爹恐怕夜里有事,就决定跟老人一块住在北屋。临睡前玉兰给石臼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到家了,路上一切顺利。石臼问起爸的病情,玉兰告诉了他,叫他不要惦记。还说准备带爸到县医院看医生,等爸好些了,她就回去。 第二天,罗大年老两口一块过来了,想看看玉兰是怎么伺候她公公的。罗大年掂着一箱奶,乔盼水掂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进门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乔盼水提醒玉兰说:“这是刚买的纯奶,还有蛋白粉、燕麦片和一些营养液,以后就让你公公吃这个,高蛋白低脂肪不含糖,对人身体好。像他这种病,尽量少吃肉。”玉兰说:“俺公公自己提出来要吃肉,不满足他这点要求,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乔盼水问玉兰是怎么伺候她公公的。玉兰如实说了。妈就替她为难,说哪有儿媳妇像你这么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公公的。不由就责怪石臼,说他的爹病了他不回来伺候,倒让你回来,亏他想得出。罗大年也心疼女儿,说:“不行你就回去,把石臼替回来怎么样?男的伺候男的方便些。”玉兰说:“没事,我不怕,自家的老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她没有把石臼因为蹲监狱不愿意回来见乡亲们的事告诉爸妈。 玉兰问:“爸,给俺公公看过医生没有?怎么个治法?他还能恢复过来吗?” 罗大年说:“只让咱村的罗医生来过,开了几样活血化瘀的药,说先吃吃看,能不能恢复他也说不好。” 玉兰说:“我想拉着他到县医院检查检查,需要住院就住上几天。” 老两口要陪她一块去,玉兰不想拖累爸妈,说自己一个人就行。第二天一早,玉兰用三轮车把石砭老汉拉到村口停车点,就一块乘公交车去了县城。 他们下了公交车拦了一辆出租就到了医院。验了血,做了核磁共振,检查结果确诊就是脑梗死。玉兰问医生老人的病能不能恢复过来。医生说先住下,能不能恢复只能观察治疗一段再说。 依医生的要求,玉兰就答应住下了。没有单人病房,只好住大病房。一个屋子六个病人,加上陪床的,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好像一堆难民,又仿佛一列车厢里拉着一群老弱病残的伤兵。护士给输上液,随后又送来三个小纸袋包的药,啥药怎么喝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玉兰掂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头一侧的小夹道里,一会儿问石砭老汉有没有感觉不舒服,一会儿又看看跑没跑针,小心地服侍着。 医院没食堂,每顿饭都要到街上去买,老汉想吃啥,玉兰就给买啥,回来还要一口一口地喂。有时候正输着液,老汉要解手,玉兰就给他扒掉裤子,拿尿盆接了,完了系好裤带,再去倒尿。遇着解大手就麻烦了,老汉躺久了连那条好腿也不听使唤了,不能走路,玉兰只好背着老公公去厕所。输液瓶子还要求别人帮着举在手里,跟着去。一同住的人都以为玉兰是老汉的女儿,后来知道是儿媳妇,一个个都肃然起敬,夸赞不已。 一天,玉兰突然接到黄市长打来的电话,说想去店里吃饺子。玉兰忙说:“欢迎欢迎,好长时间不见市长了。只不过今天我不能亲自陪你,老家有点事,我现在在老家。”黄市长有点灰心地说:“那就算了,等你回来吧。”时隔一天,居委会的芮迪华主任也把电话打来了,没说来吃饺子,只说时间长了没见她,想她了,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小店经营得怎么样。玉兰表示感谢,说等她回去以后,一定请主任吃饺子。 几天之后,玉兰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跑到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哇哇地吐,吐了一阵还要吐,吐得脸都变了色。她以为是累的,就没有当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吐得越来越厉害了,一直止不住,玉兰就去看医生,医生为她诊了脉,说是妊娠反应,她怀孕了。 平时虽说也听到过这样的事,可毕竟这次是轮到了自己的头上,玉兰心里不免有点紧张。 玉兰和石臼天天都盼着有个孩子,可结婚都两年了,玉兰的肚子一直没有反应。正常说婚后一年多就该怀孕生子,可她没有。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觉得不正常,怀疑是生育能力上有障碍,俩人就相互埋怨。石臼怨她这块“地”不是好地,是盐碱地,不出苗;玉兰说他“种子”有问题,是秕子,不发芽,种上也是白瞎。商量着想去检查,但一直没顾上。 知道怀孕了玉兰打心里高兴,打开手机就拨给了石臼。 “老公,你要当爸了!” “哄我高兴不是?” “真的,医生刚说的。” “你现在在哪儿?” “在县医院。爸住院已经好几天了,没顾上跟你说。最近这两天我突然呕吐不止,以为是心里紧张睡不好觉累出了病,谁知让医生一检查,说不是病,是怀孕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老婆,看来你不是盐碱地,我也不是秕子。你真伟大!”石臼高兴得在电话里唱起来,“……总喜欢把你捧在手中,享受那份难得的轻松;习惯了有你的陪伴,你总给我莫名的感动;有你我总不愿意醒,睡在用柔软织成的梦中;用微笑制作一颗星星,挂在甜美走过的天空;小星星,小星星,快快孕育成长,快给爸妈一个久违的梦……”唱完就喊:“孩子有名字了,就叫他小星星吧,不管男孩女孩。” “看把你高兴的,像疯癫了一样。” 石臼又问起爸的病,玉兰说住院要二十天,最后看怎么样吧。 离开家的时候石臼就不想让玉兰跟他一块出来打工,现在他爸病了,玉兰又怀了孕,正好有了借口。加上玉兰在时管他管得严,就更不想让她回荷阳了,便说:“你就安心地在家,把老人伺候好,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荷阳这边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会把小店经营好的。钱不用发愁,回头我会寄给你。谢谢你玉兰,本来该我服侍爸,却让你带着肚子受累,真不好意思。” 一次要住二十天的院,是玉兰始料不及的。到了最后三天,医疗费差一千多块钱。家里其实还有钱,是来时没带够。虽说公公的病起色不大,但她还是想治疗完这最后三天。同室陪床的得知她有了困难,纷纷要给她凑钱。玉兰婉言谢绝,跑到大街上当掉了手腕上的一只金镯子,才勉强渡过了这一关。 三天一过就办了出院手续,临走时医生告诉她,老人年纪大了,完全恢复已不可能,回去继续吃药,能维持住现状就算不错了。玉兰想也只能这样了,就买了药,陪着公公返回了罗兰峪。 4 身边没有玉兰的陪伴,一到夜里石臼就感到寂寞无聊。先是一个人经常去大街上喝酒,每每喝到半夜才回来。后来就经常去舞厅,一玩就是大半夜。 他把店里的业务交给了女职工紫婉,并自作主张任命她为副经理。有人替他打理,店里的事就更放心了,晚上出去玩,白天睡大觉,时常几天也不过问一句店里的业务。紫婉不光小模样儿长得水灵清秀,而且是四个职工中最能干的人。这次能当上副经理,自知是主人厚爱,管理上就更加卖力更加操心了,她常跟石曰说:“有事你忙去,店里有我呢。” 去了几次舞厅,石臼就和一位颇有姿色能歌善舞的女孩交往上了。 开始的时候有几次弄得他很没面子,他邀请那女孩跳舞,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石臼心有不甘,心想她能陪别人跳,为啥就不能陪我跳?如此鲜嫩玲珑的交际花,不抱住跳上一回,岂不枉来舞厅一趟?是不是看我老土,还是以为我没钱?狗眼看人低。他赌着一股气,第二天就跑到街上,美美地把自己武装了一番。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脸上搽了润肤霜,再穿上新买的一身西装和一双新皮鞋,晚上临出门时还喷了法国香水。 到了舞厅,石臼主动坐到那女孩身边,又是甜言蜜语,又是献殷勤,不惜重金买洋烟洋酒洋饮料往人家脸前堆。女孩见他出手阔绰,就陪他跳了一曲。抱在一起只短短几分钟,石臼便顿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同样是女人,怎么抱着她跟抱着玉兰的感觉差别就那么大呢——大概是新鲜吧,还是因为玉兰离开久了——他搞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对方的身上有一种神秘而难以抵御的魅力,好像西游记里妖怪手中的宝葫芦,吸得他脚都站不稳了,直想被吸到宝葫芦的肚子里化为一摊脓血。他一只手抱着女孩的腰,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钱,趁灯光暗下来的时候,偷偷塞进了女孩胸前的口袋。他手刚伸进去,仿佛触电了一样猛地就哆嗦了一下,瞬间意识到,他碰到了她那鼓囊囊的乳房,钱一塞进去,手就赶紧缩了回来。他以为女孩会怪他,却不料,女孩嫣然一笑,一下就把他抱紧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窃窃道:“真是个鬼机灵!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职业?交换一下名片吧,以后想我的时候好联系。”石臼将嘴巴贴近她的耳根,一边细声回答,一边就把名片交换了。又想问对方详情,一想名片上有,就没有启口。 女孩叫蒙娜,在一家美容院打工,学做美容,二十岁出头,比玉兰、石臼小五六岁。除了做美容这个职业,她还是这家舞厅的兼职歌手和伴舞女郎,一个人拿着两份薪酬。当歌手和伴舞女郎,收入比美容院不知要多多少。除了舞厅老板付给她一笔不菲的佣金,一个个艳客们偷偷塞给她的小费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好比汽运公司跑汽车的司机,除了正常拉货,半道上顺路为别人拉点脚,也没谁会知道,只管增加自己的收入。 那夜回到店里,石臼辗转难眠,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蒙娜。想着想着目光就移到了墙壁上他跟玉兰的合影,心里就渐渐生出一种紧张,好像偷了别人的鸡,担心邻居来讨账似的。如果玉兰在,他是绝对不敢进舞厅的,更不要说抱那女孩了。他打心里爱玉兰,她不仅人漂亮,而且能干正派。出来这两年要不是玉兰死拼硬打,靠自己肯定弄不成现在这个样子。去年她挨了歹徒的毒打,今年自己蹲了派出所。现在他爸病了,她比为她爸看病还上心,一个女人家在县城医院一住就是二十天,也不知道她是咋样熬过来的。一想到玉兰的好,石臼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心想以后再也不去舞厅了,跟蒙娜跳上一回舞扳回了面子就该知足了,再厮混下去保不定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第二天,蒙娜主动打来电话,约他去舞厅。石臼说店里忙去不了。蒙娜就没有强求。之后蒙娜隔三岔五地便会电话相约,石臼均以各种借口搪塞了过去。其实他并不是不想去,因为顾忌玉兰才一次又一次地克制着自己。 过了一段时间,蒙娜又把电话打来了,张口就抱怨道:“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不就跳跳舞吗,你怕什么?” “真是块年糕,甩都甩不掉。”石臼在心里埋怨,嘴上就推辞道,“我真的很忙,今天还是不能去。”说完又觉得太无情,就补了一句:“对不起,请谅解。” 蒙娜又说:“明天有没有时间?陪我游泳去吧。” 石臼犹豫了,说:“没……没有特殊情况,我就,我就陪你去。”说完又有点后悔,说是不见她了,怎么又答应了?好在话里还留有余地。 刚挂了机,铃声又响了,他以为又是蒙娜,接通电话就责怪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我忙,离不开,明天看情况再说。” “嗬!跟吃了枪药似的,怪咧咧地冲谁发火呀?” “谁?玉兰……” “是我。” “……是,是个定饭的,预定明天中午的饺子,要两个雅间,可眼下只剩一个雅间了,只好先应下,明天想法给他们调一调……玉兰,你,你有事?”石臼随机应变,话说得有点磕绊。 “听你这么说,形势看来蛮不错嘛。”玉兰只顾高兴,没留心石臼话中的漏洞。 “不错不错,山西核桃——都满人(仁)” “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 “你说。” “我想让咱爸到荷阳去住,一来大都市看病方便;二来咱俩在一块,相互也有个商量。你说呢?” “啊……不行不行!都快七十的人了,路又这么远,架不住来回折腾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人一旦死到外边,咱俩都没法交代呀!玉兰,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不容易,自己怀了孕,还要照顾老人,可谁让咱俩摊上了这么样一个爹,只能委屈你了。” 爸病了这么长时间,石臼不思回家尽孝,却又不让爸去,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玉兰听他这么说,只好忍下了,怏怏地说: “那好吧……” “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有动静了吗?玉兰,你把手机贴在你的肚皮上,让我听听儿子叫爸的声音。”石臼想孩子了。 “回来吧!回来让你听个够……没事我就关机了。”玉兰啪的一下就把手机盖合上了。 第二天傍晚,蒙娜的电话又打来了,石臼见她如此热心就不好再推辞,答应一块去游泳。石臼提出一块吃顿饭。蒙娜说她请客。石臼说天下哪有女人请男人吃饭的,说她是小看他了。到了饭店,石臼很大方,点的东西量虽不大但都很讲究,一顿饭就干了两千块钱。结账的时候钱不够,结果还是让蒙娜给结了。石臼既感到失面子,又后悔菜点得太贵了。 吃饭时石臼见蒙娜抽烟,就递上自己的烟。她不抽,反过来却递给石臼一支。石臼接住烟,颠过来倒过去看,然后放在鼻子上闻,再看上头的字母,认不出是什么牌子。蒙娜说是进口的,美国造的,名字叫“令令”。她拿出打火机,给石臼点上,让他品尝品尝。石臼抽了一口,觉得口味很淡,说这是女士香烟,不是男人抽的。没抽几口,一支“令令”就被他抽得所剩无几了。蒙娜又扔过来一支,石臼拾起来就又接上。 离开饭店,来到游泳馆,蒙娜出示了月票就把石臼带进去了。各自到更衣室换了泳衣,出来一块站到池子边,石臼自嘲说自己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进游泳馆也是第一次。蒙娜说没事,我教你。就随口讲了些下泳池要注意的事项。石臼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瞟了几眼蒙娜的身条,只见她皮肤白净、细腻柔亮,秀腿蜂腰,亭亭玉立,真的别有一番风韵。他看了几眼就有点拿捏不住自己了,下身不由自主地鼓涌了几下,周身也跟着春潮涌动了。蒙娜大方地牵住他的手,小心地沿着台阶下到游泳池里。 游泳池里人很多,说笑嬉戏玩得都很开心。馆内布设处处新奇别致,水清亮亮的,水温不凉不热很宜人。石臼看了不由感叹道:“城里人真会享受!”蒙娜叫他站在泳池浅水处,开始教他游泳的技巧。先教自由泳,告诉他手怎么刨,脚怎么蹬,气怎么换,脑袋怎么摆,不厌其烦,一招一式地教。蒙娜一边示范,一边让石臼做,然后再细细纠正。石臼学得很认真,可身子老往下沉,浮不起来,一不小心还呛了几口水。蒙娜凑到跟前,伸出两条玉一样的胳膊拦腰将他抱住,让他趴在水面上舞起四肢学,说有我揽着你的腰,身子就沉不下去了。石臼贴着蒙娜的身子,周身热烘烘的,下身的那件东西就猛地鼓胀起来。 玩了个尽兴,两个人就上到池岸,各自到男女淋浴房冲了淋浴,穿上自己的衣服就走出了游泳馆。二楼是咖啡厅,蒙娜说上去休息一会儿再走。石臼一边答应可以可以,一边跟着走进电梯。咖啡厅布设典雅,幽静恬逸。两个人面对着面一边品咖啡一边闲聊。 蒙娜刚坐下就把烟点上了,一口一口地猛往肚子里吞。石臼突然有点神情恍惚,感觉不舒服,连打了几个呵欠,鼻子眼泪就跟着流出来了。蒙娜看他那样子,就急忙递过一支“令令”,说抽支烟就好了,可能是着凉了。石臼连着抽了几口,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坦,鼻子眼泪立马就止住了,便夸赞说,外国烟就是好,还能治感冒。说着他又从蒙娜手里要了一支,点上就猛抽。 买单的时候石臼要付钱,蒙娜不让,石臼说吃饭、游泳都是你掏的腰包,喝咖啡这点小钱让我拿吧,你总得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嘛。蒙娜半是玩笑半是嘲讽地说,靠卖饺子能挣几个钱?一天挣的不够你下一次舞厅,你还是留着给自己的老婆吧。石臼觉得蛮寒酸,羞赧地笑了笑。 回到店里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回想着蒙娜今晚的表现,石臼一直搞不清她对自己为何这般热情大方,跟第一次在舞厅相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那天的她简直就是个钱迷,没钱连舞都不跟你跳。难道只是为了交我这个朋友?也许吧,都是打工的,多俩朋友也好。想着只当红颜知己,不做分外事,也算对得起玉兰。 一晃就到了冬季,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两场,平地积雪足有半尺厚。山上白茫茫的一片,像一群白色的怪兽环伏于村子的周围。树枝野藤支支棱棱地被雪裹着,宛若这群怪兽身上的绒毛。家家的房顶上都顶着一层厚厚的雪帽,从高处望去,仿佛一堆堆刚出土的白灵菇。 玉兰一大早就起了床开始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正干着,石砧来了,肩上扛着扫帚,说:“哥不在家,我来帮你扫扫雪。”玉兰说:“我自己能行,这点事咋用劳驾你。”扫完小院,接着打扫巷子,两个人一前一后扫着扫着就扫到了大街上,一直扫到玉兰自己的家门口。见家门紧闭着,她扭头就往婆家走,要石砧到屋里坐坐,抽支烟再走。石砧跟着进来了,进屋就问他叔的病轻点没有。玉兰说住了二十天院,也不见轻。这不,一到冬天,屋里冷,身体好像还不如先前了。玉兰掂过一只凳子让石砧坐,又递给他一支烟。石砧抽了一口指着另一张床问:“夜里你就在这里睡?”玉兰说:“可不咋着,老人跟前不能没人哩。”石砧就埋怨石臼,我哥倒能省心,叔病了也不见他回来看看,全靠着你。玉兰就为石臼辩解,不是还有个店吗,不能都回来。说到店石砧又问玉兰啥时候走。玉兰说:“瞧你叔这病,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放心,只要我走,一准带着你。”石砧说:“那就等等吧。”说着站起来要走,边走边说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都是本家的,不要见外。玉兰说不光是本家,咱们还是同学呢。一直把石砧送出街门。 玉兰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胎动也一天比一天厉害,玉兰时常被胎儿闹得心烦意乱。可一想到快要做妈了,就有一种希望在心头升腾,期盼孩子将来能为她和石臼带来更加甜蜜的生活。“小东西!把妈踢疼了,老实点。”玉兰一边亲昵地摸着肚子说道,一边忍着一阵一阵的难受坚持把公公服侍好。 一天,大队召开留守妇女会,接到通知,玉兰去参加了。村主任罗希贵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进大队,老远就问:“妹子,知道什么叫留守妇女吗?” 玉兰说:“不就是男人在外地打工,替他们守着家的老婆吗?” 罗希贵说:“原先你和石臼都在外地打工,现在你回来了,听说过一段你还要走,你算不算留守妇女行列里的人?” “你什么意思?” 罗希贵说:“是这样,村里准备成立留守妇女互助小组,谁家有什么困难大家相互帮一帮,包括帮种帮收帮家务。我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参加。” 玉兰爽朗地笑了,随口就说:“哎呀!到底是主任,想得就是周到。这是好事啊,干吗不参加!” 会上,罗希贵讲了大队的意图,就让大家推选互助小组的组长。十几个留守妇女,目光一起集中在了玉兰、荷叶身上。玉兰赶紧推辞,说自己不行,一来有身孕,二来还要服侍公公,怕误大家的事。遂极力推荐荷叶,说她以前曾当过几年大队妇女干部,有领导经验,比自己强,组长非她莫属。听玉兰说得在理,大家就一致推荐荷叶当组长。荷叶比玉兰大几岁,生性快人快语,泼辣大方,见大家都愿意让她干,就一口应下了。荷叶和玉兰脾气相投,自小就说得来,关系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自打参加了留守妇女互助小组,玉兰的生活一下就变得开心起来了,隔三岔五总有几个姐妹来家里帮她干活,她也常挺着个大肚子去帮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家有说有笑,拉东扯西,把没有男人的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娘们儿们聚在一起说笑,少不了把身在外地的男人念叨、诅咒一番。有个叫甜杏的妹子,听说玉兰晚一段还要回荷阳,撒气说玉兰走的时候把自己也带上。玉兰问:“咋了?不要家了?”甜杏说:“男人只顾自己在外边逍遥,抛下孩子老婆不管,撇下地不种,只管到年底回来一次,像蜻蜓点水一样,丢下几千块钱,被窝还没暖热人就不见了,说叫两口子,还不如个住店的。”玉兰打趣说:“你就当他是个住店的,只要能把钱留下,给不了别的女人就行。”引得大家叽叽嘎嘎笑个不停。 甜杏绷着脸煞有介事地说:“一些男人出去几年没学好,却学了一身坏毛病,喝酒,打麻将,赌博,泡小妞,啥都学会了,有的还闹着跟家里的老婆离婚。哼!真他娘的没良心!”叹了口气又说,“我看玉兰姐行,男人出去,自己就跟着去,走到哪儿撵到哪儿,这多保险。” 荷叶说:“你懂啥!人家玉兰和石臼,上高中时就自由恋爱上了,就像盖房子打地基,人家基础牢实哩。歌词里不是有句话,叫爱就爱到骨子里,人家爱得深哩,十二级台风也吹不散哩!哪像咱们,隔山买犁牛,都睡到一起了还没看清男人的脸长个啥样。”大家嘻嘻哈哈起哄,说:“甜杏,那就赶快找他去呀!小心去得晚了,让城里的妞把你孩子爹给勾引跑了。” 甜杏将面孔一板,说:“你们都别笑,我还真有这个想法。”玉兰凝住脸说:“咱们这些当女人的,天生就是男人们的后勤部长,家里的事,就该咱们撑着,没办法呀,谁让咱们是人家的老婆。男人们在外头学不学坏,就凭他们的良心了。” 5 来年初夏,一个小生命迎着冉冉旭日在罗兰峪呱呱坠地了。玉兰生了,是村里的罗医生在石臼家的小西屋为她接的生。分娩的时候她疼了一身一身的汗,只说难过这一关了。她狠劲儿地抓着妈的手,撕心裂肺地撕叫着,收紧腹腔用力向外驱赶着赖在肚子里的小冤家。这时的她,多么渴望石臼能够依偎在她的身边,给她温暖,给她鼓励。可他没有回来。 罗大年早在院子里等急了,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往屋里跑,先看带没带小鸡鸡,见是个小子,扭头就喜滋滋地往北屋跑,去给亲家报喜。石砭老汉咧了咧嘴,脸上透出一丝笑,卷着舌头咕哝了几句,就闭住眼不说话了。罗大年知道,他的病近来有点加重,就没有再说下去。 生罢孩子,玉兰第一个就向石臼报了喜,告诉他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又说麦子快要熟了,要他晚几天回来一趟,帮她把麦子收到家,顺便看看儿子,看看病重的爸。听说生了个儿子石臼又一次欣喜若狂了,问孩子长得像不像他,又问奶下来了没有,奶水够不够吃,嘱咐玉兰注意这儿注意那儿,说到时候自己一定回去。 孩子刚出满月,地里的麦子就黄了梢,接着扯了几天南风,麦子一下就全熟了。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上了山,一家几口割的割,捆的捆,运的运,真的像他们自己说的——虎口夺粮。 各家各户有不少外出打工回来的男人们,他们是专门回来帮老婆收麦子的。玉兰身子虚弱,不敢下地,想等石臼回来。可左等右等,眼见别人家的麦子都要收完了,仍见不到石臼的人影。玉兰忍不住再打电话,石臼回话说,店里忙,一时回不去。 说店里忙其实是借口,说他离不开蒙娜才是真的。因为他每天要抽“令令”,一阵子不抽就像得了大病一样难受。而每次找见蒙娜,死乞白赖地求上半天才给他几支,仅够他维持一天的。直到现在,石臼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毒瘾。 这天,石臼又来找蒙娜讨烟抽,见了面就说:“妹子,‘令令’是从哪儿买的?以后我自己买,不能老抽你的。” “呵呵,市场上没有卖的。想抽,只能跟我要。”蒙娜狡猾地笑了笑。 “那你就卖给我。我付钱。” “你买得起吗?” “笑话,不就一盒烟吗?” “它不是普通香烟,一盒要好几百块呢。” “嗬!啥东西这么金贵?” “***。”蒙娜见时机已到,便一语道出真情。 “是毒品?”石臼惊恐不已。 “看把你吓的,没你想的那么邪乎!” “你胡说,你骗人!”石臼满腔怒火,疯了一样向着蒙娜咆哮,骂她心地歹毒,没有人性,只想扑上去一把将她掐死。任凭石臼如何闹,蒙娜都不惊不怒,只管平静地朝他笑。 等他急够了骂够了,蒙娜才娓娓道来:“你千里迢迢跑到荷阳,为的啥?是不是为了发财?”蒙娜工于心计,出口就抓住了石臼的心理。 石臼怒哼哼地瞪着眼说:“想发财怎么了,想发财就得吸毒?一派胡言!” 蒙娜诡谲地说:“不用吸毒的方法将你套住,你会服服帖帖地听我指挥吗?不瞒你说,采取同样的方法我已经套住两个人了,你只不过是第三个。” “你疯了?为啥要伤害这些老实巴交的人?”石臼觉得不可思议。 蒙娜诡辩道:“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帮你发财,绝不是想害你。” 石臼没有再暴跳,只翻了蒙娜一眼,就把脸扭到一旁。蒙娜看出了他内心的彷徨,便趁机发起攻势,说“令令”由她供给,让石臼只管推销,个人回报从推销额中分成,销得多挣得多。接着就给他算了一笔账,说如果顺利,一年保他挣几十万,顶他几年卖饺子的收入。 这么高的利润,石臼听了当然心动。可一想到贩毒违法,他就忐忑不安了,问蒙娜:“贩毒是犯罪,难道你就不怕……” 蒙娜说:“说不怕是假的,谁都不想坐监狱。可反过来说,不违法不犯罪的事,干啥有干这个来钱快?想一夜暴富,就得冒点风险。” 犹豫了一阵子,架不住蒙娜的再三诱惑,石臼就很不情愿地应下了。心想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听她一回,先捞上一把再说。为了让孩子老婆能过上好日子,冒回险也值得。遂又乞求蒙娜,能不能帮他把毒瘾戒掉。 蒙娜狡诈地笑了笑说:“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不好戒掉的。”说过便问:“你是不是怕你老婆知道?”石臼说:“是。贩毒可以背着她,吸毒是不好瞒她的。我老婆那人你不知道,较真得很。”蒙娜说:“干这种事最好是两口子齐心协力,瞒是瞒不住的。”石臼沉默不语,心想就玉兰那脾气,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蒙娜见他犯难,随即说:“不行就离婚算了,天底下女人多的是。”石臼摇摇头,怔了一会儿才说:“先干着再说吧,玉兰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分手时蒙娜再次嘱咐,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被公安发现。石臼说:“我懂。” 从蒙娜那里取过一包“令令”,石臼背上它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店,从此便开始了他的贩毒生涯。为了玉兰和孩子,他想戒掉毒瘾。蒙娜说戒不了,他偏不信。当天晚上,石臼强忍着毒瘾就睡下了,睡到不到凌晨三点,就被毒瘾给闹醒了,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紧发冷,头晕耳鸣,四肢酸疼,鼻涕眼泪淌个不停。他坚持不起床,用被子包紧头,继续睡。可他睡不着,浑身像爬满了小虫子,一口一口地啃食着周身的筋骨。“令令”就在柜子里锁着,他一会儿想去打开它,哪怕只抽上一支,周身的疼痛即可戛然而止;一会儿又劝自己挺住,坚决不去动它。就这样,他硬是顶过了三天,三天头上货卖完了,去跟蒙娜送回款再取货的时候,在蒙娜的劝说下,心理防线一松动,就又抽上了。 玉兰打来电话要他回家割麦子时,石臼给蒙娜正式当上毒品推销员还没几天。石臼在电话里左支右绌,答非所问。玉兰感觉不对劲儿,就连着追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她。石臼惶恐地搭讪,说没有没有,晚一段就回去。 玉兰服侍过公公,打算去地里割麦子,石臼不回来,总不能让麦子都扔在地里。她抱上星星去找妈,让妈给看孩子。乔盼水心疼女儿,要她出了百天再出门,不然容易着风,留下月子病将来老了会闹腰腿疼。还说等罗大年忙完了自家的地再去帮她。玉兰说麦子是爸给种的,平时又是爸给管理的,已经够辛苦他的了。别人都在忙,她在家里坐不住,干多少算多少吧。说完放下孩子就走了。 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勤,麦子长得比去年好。她家的地总共有三块,一块在沟底,两块在山腰。沟底的地能浇水,比山腰的旱麦子长得好。她先从山腰的地开始割,割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腿软,脸上的汗像破房子漏雨一样往下掉。她实在坚持不住就歇会儿,歇会儿之后继续割,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家。 玉兰先拐到妈家抱上孩子,回到自己家把孩子哄睡了,擦了把脸玉兰就去厨房做饭。可能是煤不耐烧,火乏了,用火箸捅了几下,添了几块木柴,压上几块煤球,就舀上水把锅坐上了。才要去淘米,石砭老汉嚷着要解手,玉兰放下盛米的盆就去床底下拿小便器,解完手老汉又要喝水,正喂着水,孩子又醒了,哭得哇哇响,像故意给她添乱。老汉喝不下去了,用手推着碗说不喝了,让玉兰快去照看孩子。玉兰禁不住笑了,觉得自己好像是歌剧团里的架子鼓手,被好几只鼓围着,顾前顾不了后,弄得手忙脚乱。 第二天玉兰又下地了,忙活了一天才把头块地割完。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独自一个人摸着山道往回走。刚下到沟底,一个蒙面人忽然从路边蹿了出来,一下将玉兰扑倒在地,伸手就去解她的腰带。玉兰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跟蒙面人撕扯。危急时刻,蒙面人屁股上挨了一脚,跟着就是一阵乱捶一顿臭骂。黑影中玉兰认出救她的人是石砧,手系着腰带身上还在发抖。石砧扯下那个人的蒙面布,认出是本村的光棍二狗,就骂他懒汉二流子,不好好劳动,只打女人主意。骂完又要打,被玉兰劝住,说都是街坊,就饶他这回吧。石砧不睬她,拳头在半空举着,还要打。二狗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厚颜无耻地说,自己打了半辈子光棍,想女人想得都快疯了。玉兰这次从城里回来,出挑得比先前更俊更洋气了,就想占她的便宜。饶了我吧,以后再不敢了。边说边作揖,头磕得像栽葱。石砧警告说:“以后再敢欺负玉兰,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吵罢就让二狗滚蛋。 玉兰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便跟着石砧一起回村,一边走一边感激地说:“多亏你来得及时,不然……” 石砧拦住说:“我就在沟对面干活,你没有看见我,可我操着你的心哩。”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事谁都不怨,就怨我哥不在家。他要在,吓死二狗也不敢对你无理。以后注意点,不要这么晚才回去。” 玉兰生气地说:“快不要提你哥了,他早都把这个家忘了。以前虽说见不到人,却还不断给来个电话。现在可好,连个电话也等不来了。也不知道谁把他给迷住了。” 石砧劝慰说:“别胡思乱想。山沟里一个穷小子,谁会看上他。” 玉兰觉得委屈,就低声抽泣起来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荷叶、甜杏一帮留守妇女早早就来到玉兰家,说是来帮玉兰割麦子。玉兰不解地问:“你们家的麦子都收完了?”几个人说昨天刚收完,多亏大家互相帮忙。玉兰不好意思地说:“老让你们帮我,我却帮不了你们,我倒成了互助小组里的累赘了。”大家说妹子啥时学会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帮了帮不了的。又说:“山里不比平原,人家都是机割,一台联合收割机连割带打一天能收几百亩地。瞧咱这山沟,尽是些沟沟坎坎的小地块,有机器也派不上用场。” 说笑了一阵子,玉兰就和几个姐妹搭着伙往地里走,到了地头,发现罗大年和石砧正在玉兰的地里割麦子,见了面相互都不客气,一字排开就割起来了,好像在生产队的时候一样一大帮人一起干。上午收,下午打,一个人要干几天的活一天就干完了。玉兰心里过意不去,提出管大家吃顿饭,荷叶、甜杏就跟她斗嘴,说:“饭就不吃了,等你啥时成了百万富翁,别把这些穷姐妹给忘了就行了。”玉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 6 这天,石臼打来电话,玉兰以为他想星星了,或者有喜事要向她报告,却没想到,石臼在电话里突然提出要跟她离婚。 玉兰惊讶地问为啥。 石臼可怜巴巴地说自己被别人给套住了,难以自拔,只能离婚。 玉兰惊异地问他:“被谁套住了?你什么意思?” 石臼一口回绝说:“你就不要再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能说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世界上最大最大的混蛋……我忘不了你对我的好,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玉兰说:“是不是被哪个野女人给缠住了?我找她算账去!” 石臼慌忙阻止,叫玉兰不要来也不要找,来了也找不到。说自己和那个女人已经离开荷阳,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店已经关门停业了,店员也都各奔东西了。离了婚,爹就不用玉兰伺候了,他会另外安排别人管。 突如其来的打击,气得玉兰似乱箭穿心,五脏俱焚。她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大骂石臼忘恩负义,抛妻舍子,天理难容,必遭报应。胡乱骂了一通,自觉已无可挽回,关上手机,趴在沙发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石砭老汉见状,忙问怎么了。气愤之下玉兰说出真情,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吼叫着骂儿子:“畜生……该死的畜生!我……我……”一句话没说完,头一歪,一口气没上来,便撒手西去了。玉兰尖叫着扑上去,抱住公公连哭带叫:“爸呀,爸呀……你醒醒呀,你不能走啊……”痛哭了一阵子,见公爹已无生还之望,转身抱起孩子,边哭边慌慌张张地去找爸妈了。 瞬间生出两桩大祸,罗大年、乔盼水听了都几乎要被气死。乔盼水忍不下这口气,非要和罗大年陪着闺女去荷阳找石臼算账。说咱的闺女哪儿对不住他了,辛辛苦苦在家为他侍父育子,他却在外头偷女人,他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越说越急,拉着罗大年就要走。罗大年见老伴激动成这样,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了,劝慰道:“兰儿她娘先别急,且听听兰儿的想法,然后再决定去不去荷阳。”玉兰解着怀,袒露着两个雪白的乳房,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哽咽着说:“还是先办俺公公的后事吧。”我和石臼的事,容我先考虑考虑,等丧事办完以后再说。乔盼水又急了,要玉兰今天就搬回来住,一天也不要待在他那个穷窝了,他的爹让他回来埋,不要管他。愿埋就埋,不愿埋就让他爹臭到家里,看丢谁的人。 玉兰给石臼打了几次电话,对方一直关机——但凡走私贩毒的人都有几部手机几个号码,为的是躲避公安的侦查。想必石臼在蒙娜的调教下,也学会了这么做。玉兰对爸妈说:“石臼就别指望他了,他没情咱不能没义,丧事该准备准备,人该埋埋,眼下大热的天,尸体不能老在家放着。随后我跟石臼继续联系,催他快点回来。”想了想又嘱咐说:“关于离婚的事,先不要说出去,村里人多嘴杂,知道了会影响办丧事。”罗大年说对,又夸玉兰心地宽厚,想得周全。遂答应按玉兰说的办。乔盼水见老头子和女儿都说定了,就没再说啥,气得只顾哭骂。 依照村里的规矩,石砭老汉的丧事于第三天就办完了。玉兰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披麻戴孝把老人的灵棺送到了坟上,只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石臼终归没联系上,唯一的一个儿子没能参加他爹的丧礼。对于他的缺席,乡亲们多有微词。 办完丧事没几天,玉兰收到了石臼寄来的有他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和一封充满自责请求玉兰原谅的信。石臼既然这般绝情,玉兰也没啥好留恋的了。第二天跑到乡民政所,在男方缺席的情况下就办了离婚手续。 回来时玉兰哭了一路,心里充满怨恨,却又搞不清石臼为啥变得这么快。她追悔自己当初就不该回来——好像石臼与她离婚都是因为她没在他的身边造成的——同时她也怪钱,千辛万苦租了个小店挣了几个钱就有野女人盯上了。当擦鞋工那会儿,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谁还会盯上他这个穷光蛋。 一两天之后,玉兰就离开了石臼家,锁好街门抱着孩子搬着东西就回到娘家来住。从荷阳回来时带的钱,都花到公公的病上了,现在她是两手空空,花一分钱都得向爸妈要。她宁肯忍着,也不愿意向他们开口。 玉兰和石臼离婚的消息,丧事过后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街坊邻居们都在指责石臼,骂他不是东西,不守本分,才出去几天就学坏了。留守妇女们都来看望玉兰,劝她想开点,不要生气。甜杏仿佛抓住了理,对荷叶说:“你还说他们爱情根基打得牢,十二级台风也吹不散,结果怎样?被我说中了吧?”荷叶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玉兰这么好的一个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不知道珍惜还出洋相,真是鬼迷心窍。” 有了石臼的事为例,有的女人就给在外地的丈夫打电话,要他们老实点,别跟石臼学。有的就想去城里找丈夫,跟着丈夫一起干。有的干脆就不想让孩子爹出去了,省得夜长梦多。 当然,也有跟玉兰提亲的,本村的外村的提了一大堆。玉兰都没答应,对媒人说现在还没有心思考虑这件事。 玉兰关起门来自己在家里闷了几天,静下心来思前想后还是放不下荷阳。荷阳是她拼搏过两年的地方,她已经对那里有了感情,尤其是黄市长、芮主任曾经对她的关怀,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两位领导的音容笑貌,为她重返荷阳鼓足了勇气。 她把心思说给爸妈听,爸妈先是不同意,但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回头找到石砧,问他去不去荷阳。石砧当然是求之不得,没说二话张口就答应了。玉兰觉得石砧比石臼强,是个忠厚之人,办事靠得住。那天两个人深谈了一个晚上,把出去打工的事作了细致安排,第二天就一起出发了。出门时玉兰把孩子丢给了妈,说等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孩子。 到了荷阳市,一下火车玉兰就带着石砧跑到她租过的饺子店。店门敞开着,店里灯火通明,一个姑娘守着柜台,货架上摆满了电脑。不用问就知道,她的饺子店已经被这家电脑专卖店取代了。她站在店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久,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翻滚,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店突然变得好像一座坟墓,将她的所有希望全都埋葬在里边了。 她转过身时哼起了一支歌:“……出去轻松一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让我们快出发,就像小时候一样去玩耍,常常忘记了回家……一起去向明天,快乐出发。”心情好像被这满街的霓虹灯照得又豁亮起来了。 简单填饱了肚子,玉兰领着石砧来到她和石臼曾经住过的合租房小院,见了房东,因为彼此熟悉,很快就安顿了下来。和上次一样,男的住东屋,女的住西屋。院里有厨房,不愿去街上吃,就自己做。 两年过去了,以前住在一起的难兄难妹都走了。现在住的几个伴都是新来的,四川的湖南的都有。有两个跟玉兰是老乡,是同一个县的,见了面自然热乎乎的。男的叫二宝,女的叫麦草,年龄跟玉兰、石砧差不多。开始彼此都误以为对方是两口子,结果都不是,只是结伴而来。相互称兄道妹,一见面就成了朋友。玉兰问他们两个人来荷阳多久了,现在干什么。俩人说刚来不到半年,都在建筑队干活,每天搬砖提泥登高爬低,天天累个半死。问玉兰准备干啥。玉兰说准备卖水饺,不想去抠别人的碗底子。 另辟蹊径不如驾轻就熟,玉兰的三轮饺子车很快就推到了大街上。车旁边架起了一条红绸子横幅,“玉兰饺子王”五个金灿灿的大字再次展示在大街上。玉兰觉得这是自己亲手创下的字号,在荷阳城里有它一席名分,想把它重新振兴起来。 在包饺子技术上,玉兰是下过一番工夫的,由她亲手研制的多个饺子新品种,和那别具一格的饺子宴,堪称独门绝技,在荷阳城里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石砧初来乍到,无论拌馅还是和面,玉兰都不让他出手,生怕他砸了自己的牌子。石砧不解,问玉兰这是为啥。玉兰递给他一本书,说好好看看这个,啥时读懂了,烂熟于心了,你才有资格干活。石砧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玉兰饺子王秘籍》,不是正版书,而是用白纸装订的一沓资料,翻看里头的内容,全是玉兰一字一句自编自写的。石砧惊叹不已,夸玉兰是个有心人,真舍得下工夫!然后表决心说:“嫂子,你放心,我会悉心拜读,争取早日出徒。” “玉兰饺子王”的牌子一经打出,就把荷阳市的一些老顾客渐渐给吸引来了。来的人都问,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玉兰饺子王”?才吃上来瘾,怎么后来突然就不见了?玉兰没有提石臼什么,只说家里有事,回去住了一段时间。有的还问,你就是因为毒饺子事件上过电视作过检讨的那个罗玉兰吧?玉兰说是啊,是我还能有假!那人就说好好,是个有担当的人,俺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谁都不会想到,一辆三轮车饺子摊,竟然把附近的两家饺子店给挤得干不下去了。街东一家张记饺子店,街西一家李记饺子店,眼看着客人一天比一天少,两家老板不约而同地便将妒忌的目光投向了玉兰和石砧。过去张李两家是竞争对手,现在来了个第三者,两家便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了。 这天,张李二位老板碰在了一起,嘀咕了一阵子就回到店里,各自指派了几个员工来给玉兰闹事。 转眼工夫就来了七八个人,围住玉兰的三轮车,像篱笆墙一样戳了一圈,不说坐,也不说吃,只对前来吃饺子的客人进行鼓噪,诬说玉兰的饺子老毛病重犯,用的都是病畜肉,菜也是受污染的,吆喝着不让大家吃。看着眼前的这个阵势,玉兰猛然想起几年前曾经将她打伤的那伙小混混,难道仍然是他们?细看打扮又觉得不像,更像是一伙穷打工的。石砧忍无可忍,梗起脖子就跟他们吵起来。玉兰劝他不要吵,问这伙人是干什么的,为啥要跟自己过不去。几个人冲玉兰嚷道:“你不就是原来的那个‘玉兰饺子王’的老板吗,黑心钱还没赚够怎么着,还想坑人?”玉兰说:“以前我们是犯过错,但我们已经接受了处罚,已经悔过自新。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现在的饺子仍然有问题?”几个人说不上理,就胡搅蛮缠,说不管怎么着,反正你不能占这条街,你要是不走,我们就让你干不成。 正在吃饺子的几个客人都听出了端倪,有的还认出他们是张李两个饺子店里的雇员,就站出来替玉兰打抱不平。他们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用筷子夹着饺子,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填,大声嚷着说:“人家的饺子吃着就是比别的店里的饺子强。谁说‘玉兰饺子王’有问题?怕是个别人妒忌吧?竞争不过人家就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来逼别人走,他们的老板难道就不觉得脸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经客人这么一起哄,倒把闹事的一帮雇员给镇住了,一个个张嘴结舌像哑巴似的你瞪我我看你,想辩解又觉得无理,不辩解又觉得太失面子,尴尬了一阵子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玉兰感激客人们为她解围,同时也摸住了这帮人闹事的底细。便对石砧说:“明天换个地方卖吧,别跟他们硬顶着干。”石砧觉得憋屈,说:“咱们既没惹他又没招他,凭什么要走?”玉兰说:“同行是冤家,你做得好,他就嫉妒,没理可讲。” 第二天,两个人蹬着三轮车就去了另一条街,干了没有几天,生意照样又火起来了。两个人以为没事了,谁知那天傍晚,突然又来了一帮人,上来就把三轮车给围住了。玉兰一看,还是上次那伙人。只见他们一个个来势汹汹,撸着袖子,攥着拳头,像是要打架似的。 这次倒没有藏着掖着,开口就声明他们都是张李两个饺子店的人,责怪由于玉兰的生意害得两个店都快要关门了,他们这些打工的也要下岗了,限令玉兰必须到郊外去,不准在城里经营,否则就砸车打人。 石砧气不过,瞪着眼就吵,说:“你们干你们的,我们干我们的,碍你们啥事了,怎么这般霸道?” 玉兰赶忙劝阻,让石砧不要跟他们急,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和颜悦色地对来人说:“各位兄弟姐妹,大家都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别因为这点事闹得都不愉快。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想亲自去见见你们的老板,听听他们怎么说。” 老板让这些人来跟一个蹬三轮的闹事,他们心里压根就不情愿。其中有几个人还挺同情玉兰,可又不敢违背老板的意思,听玉兰说想见见老板,便随坡就势地答应了。玉兰让石砧在大街上守摊,自己就随着一帮员工走了。石砧在后边喊:“不要去,不要去,小心他们欺负你……” 张记饺子店大餐厅里,冷清清的没有几个客人前来就餐。焦躁不安的张老板背着手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疙疙瘩瘩像是一个长闷了的冬瓜,正等着前去给玉兰闹事的一帮职工的消息。 玉兰进了门,几个职工就忙把她介绍给了张老板。玉兰微笑着跨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张老板你好。认识我吗?我叫罗玉兰,北方人,一个卖饺子的小摊贩。” 老板瞪了她一眼,狠狠地说:“剥了皮我都认识你!”他又瞟了一眼职工们,好像在责问:“我是让你们把她给轰出荷阳城,怎么给我领来了?”有个职工看懂了他的眼神,忙指着玉兰对他说:“是她非要来见你,说不见到你,她绝不离开荷阳半步。”老板又把他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转到玉兰的脸上,阴沉地说:“怎么,还要我派人将你抬出去不成?” “张老板,先别急嘛。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一个穷蹬三轮的,你干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过不去!”玉兰神色泰然地质问。 张老板倒也直爽,出口便说:“理由很简单,就是你争了我的生意。” “笑话!有买卖就有竞争,此乃经商之道,你想一手遮天啊?”玉兰理直气壮。 “告诉你,我就是荷阳城里人,这一片就是我的家,谁敢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跟我过不去,我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张老板亮出了第一张底牌。 玉兰见他一脸的霸气、满嘴的不讲理心里就有点着急上火,但她还是竭力地克制着自己,心里急,脸上笑,话里却带刺地说: “张老板身为本地人,理当尽地主之谊,热情欢迎我们这些外地人才对,没想到你会这样的狭隘小气,这样的偏执,这样的不懂人情。” “你敢嘲弄我?”张老板被激怒了,对职工下命令似的说,“你们把她给我轰出去!”围在一旁的员工们就去扯拽玉兰。玉兰让职工不要拉她,扭过脸继续跟张老板讲理。张老板见她赖着不走,就亮出了第二张底牌,吓唬道:“你不走是不是?那好,我立即通知派出所所长,让他们来收拾你。”说完他掏出手机就打电话。 有职工就提醒玉兰:“所长是俺老板的小舅子,你还是赶快走吧。” “嗬,怪不得这般阵势,原来还有个所长小舅子。”玉兰不屑地说。遂想起因为毒饺子事件曾经抓她蹲过几天派出所的张凯。 玉兰心里有了底,接着又说了一句:“那好,今天我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你的这个小舅子能把我怎么样!”接着便大模大样地坐在凳子上,“来,给我上盘饺子,待我吃饱了上路。” “有饺子也不卖给你。”张老板鄙视地说。 “我又不是白吃你的,干吗不卖给我!犯人临上路还给口酒喝呢。”玉兰狡黠地说。 看玉兰的神态和话语,张老板不由得心里一愣,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好像是有点来头,又黏糊又硌牙,还真的有点不好对付。遂使了个眼色,让人给端来一盘饺子。 玉兰随手付了钱,夹起一个饺子咬了半个,嚼了几下没有咽下便吐了出来,连贬带损地说:“呸!呸!这叫什么饺子?不就是一堆腥猪油拌白菜嘛!要口味没口味,要营养没营养,怪不得人们都不来吃。” 张老板对玉兰的一连串进攻不予理踩,心想别看她这会儿张狂,待会儿所长来了,看她服不服软。 玉兰见老板不做声,话语就更犀利了:“这么高级的一栋楼,放在你手里全让你给糟蹋了。我敢说,要不了两年,这栋楼一准叫你给赔个精光。” “有能耐你也盖座楼,眼红了不是?”张老板反唇相讥。 “老板说得对,我还就是有点眼红。这栋楼如果能归我经营,出不了三年我就能再赚回一栋楼来。”玉兰不顾老板的面子,故意拿狠话将他。 张老板被玉兰给将住了,心里就想,这位女人的话,既非危言耸听,也不是故意戏弄,正如她所讲的,南方人干这一行,还确实就不如北方人。自打他开起这个店,几乎天天亏损,好的时候最多也就落个平坑。莫非她真想租我的楼?想租可以,但要看出多少租金。如果划算,也不是不可以。她租房,我挣钱,又落得清闲,何乐而不为?这比硬生生地赶她走要好。张老板好像马上变得聪明起来了。 想到这里,张老板脸上爆起来的肌肉疙瘩立马就活泛了,说话也松软了,主动坐到玉兰跟前,半是疑惑半是期待地问:“罗老板莫非真的想租我的这栋楼?” 玉兰说:“楼倒是想租,但不是你的楼。” “那是为什么?怨我的楼所处的地段不好?” “那倒不是,是你这个人太差劲,既霸道又不讲理。” 张老板嘻哈着说:“误会误会,刚才全都是误会。你想出多少?划算的话,我就租给你。” 玉兰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说:“市场上有行情,这你也知道。一口价,四万。” “五万。少了这个数不干。” “五万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请讲。” “第一,合同租期不得少于三年。第二,头年的租金满一年再付,不能提前付。因为我手头紧。后两年的可以提前付。” 张老板开始不同意,经过一番交涉,最后还是同意了。双方商定,三天之后正式签合同。临分手时,张老板握着玉兰的手说:“原来多有得罪,还请罗老板原谅。”玉兰说:“不打不成交嘛,以后我就是你的房奴了,希望张老板多加关照。” 她刚踏出门槛,就跟张凯走了个迎面。张凯一眼就认出了玉兰,拉住她的手说:“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啥时候从老家回来的?”玉兰说:“刚到没几天。”怔了一下又明知故问:“所长是不是还没有吃饭,想来这里吃水饺?”张凯说:“吃水饺也得到你那里吃,我姐夫店里的水饺,也只能打发打发那些要饭的,跟你比,他差远了。”张老板就在身边站着,见他们二人这般熟悉,方才醒悟先前玉兰为什么敢于那么损他。又听小舅子把他的饺子说得一钱不值,脸刷地就红了,自我解嘲地说:“是,是,要不怎么会把我的店租给她呢。”张凯问:“是吗,你把店租给玉兰了?”玉兰接过话茬儿说:“是租给我了,刚谈妥,后天签合同。”张凯说:“这就对了,租给玉兰准比你自己干强。” 张凯问张老板:“姐夫,你不是找我有急事吗?啥事?” 张老板支支吾吾没说出口。 玉兰只管抿着嘴笑,然后说:“你们谈吧,我走了。” 7 回到住处,已经是夜里十点。玉兰没顾上回西屋休息,站在屋门口喊石砧,叫他出来一下。石砧刚从大街上卖完饺子回来,听玉兰叫他赶紧往屋外走。老乡二宝抓住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问:“大黑天的出去干什么,是不是跟玉兰好上了?”石砧甩开二宝的手,边走边笑道:“胡说!你跟麦草好才是真的,拿我开什么心。”石砧前边走,二宝在后边喊:“兄弟,抓紧,过去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石砧见玉兰平安地回来了,关心地说:“我刚把车子推回来,正说要去找你,那伙人没有欺负你吧?”玉兰说没有,要石砧随她到街上走走。走出大门,过了一段胡同就到了大街上,玉兰边走边把租门店的事告诉了石砧。玉兰解释说:“本来没有思想准备,谁知跟那张老板吵着吵着却把租楼的事给吵出来了。年租金五万按说不算贵,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答应头年租金期尾交,这下可帮了咱们的大忙了。如果等攒够钱再去租店,至少还要再干上一年多。这不,心一急,我就当家定了。反正合同没签,你要是觉得不妥,改还来得及。” 石砧说:“嫂子……” “你瞧你,怎么又叫嫂子?不是说了吗,我已经不是你的嫂子了。改叫姐。”玉兰莞尔一笑,娇嗔道。 “是该叫姐,兄弟嘴笨,一时转不过弯来。姐,今后的事,主意该拿你就拿,不用跟我商量。你办事,我放心。像今天这种事,依着我非跟他们打起来不可,世上哪有这么追着欺负人的?说心里话,当时你要去找他们的老板,我是真的不放心,怕他们欺负你。谁知你这一去,却把一桩水火难容的矛盾,一下就给摆弄得峰回路转了。也就是你玉兰姐有这回天之力,我是打心里服你哩。”石砧心悦诚服地说。 玉兰说:“出门在外,啥事都会碰上,啥人都会遇上,凡不顺心的,该忍就得忍。孔子不是说过吗:‘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的学生子夏还说过:‘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难道不是吗?” “我发现你的国学底子倒是很深,是不是一直在读?”石砧饶有兴致地问。 玉兰说:“只是一点兴趣,谈不上深。比较感兴趣的是孔夫子的《论语》,粗读过两遍,略知皮毛而已。宋代开国宰相赵普曾标榜自己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古人对这本书的推崇。其实,《论语》又何止是治国安邦的经典,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现代的人,又何尝不是一部教给我们如何生活、如何获取心灵快乐、如何找到人生坐标的好书。建议你没事的时候也读一读,会受益的。” “我连初中都没上完,怕是看不懂,还得拜你这位老师教我。”石砧谦卑地说。 玉兰说:“没问题,只要你肯学。”停了一下又说:“我带你看看新租的楼去。”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张记饺子店楼前。店已关门,楼内黑乎乎的,只能借着路灯看看临街的门脸。小楼共两层,一层五间,比玉兰以前租的那座楼略大一点。俩人在楼前站着,兴致勃勃地商量起签约之后如何装修、怎样招聘和培训员工,以及开业之后需要准备的许多事项。 返回的路上,仿佛话都说尽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玉兰在想她跟石臼的婚事,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为啥就非要嫁给他,好像鬼使神差般,也许注定婚姻中要有这么一劫。那时的石砧,爱她爱得要死要活,托媒人一趟一趟往家跑,可她就是不同意,回想起来还真的有点后悔。这次带石砧出来,玉兰的确怀有一种情感补偿心理,因为她伤害过他,她想重新唤回石砧当初对她的爱。想来想去忽然又觉得底气不足,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而且还有了个孩子,毕竟不是过去的罗玉兰了。她不敢主动启齿,怕石砧拒绝。想等石砧开口,可石砧更像是兄弟,仿佛从来就没有动过她的心思。见他这个样子,玉兰只好把这件事悄悄地装在心里,等着它萌芽的那一天。其实,石砧也并非不爱她。由于遭遇过起初的几次拒绝,碍于男子汉的尊严,他不想再主动张口了。就这样,两个人像打哑谜一样默默地回到了住处。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玉兰饺子王”选了个吉利的日子就隆重开业了。黄市长、芮主任、张所长应玉兰的邀请参加了剪彩仪式。黄市长讲了话,把玉兰好好表扬鼓励了一番,中午还留下吃了玉兰精心准备的饺子宴,席间少不了问玉兰这两年为啥回家和为啥跟石臼离婚。玉兰也没有什么好掩盖的,就都跟他们说了。黄市长听了十分同情玉兰的不幸,骂石臼不是东西,安慰玉兰不要生气。又跟芮主任、张所长说:“大家都留点心,将来给玉兰在本市介绍一个男朋友。”听黄市长要关心自己的婚事,玉兰礼貌地表示了感谢,然后说:“不急不急,一个人倒逍遥自在。”遂扭过脸瞟了一眼石砧,见他的脸色不对劲,像被霜打了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一天,门前突然有两个人吵起架来,路上的行人围了一大圈,像看斗鸡一样乱哄哄的。玉兰搞不清咋回事,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上看,原来是房东张老板和街西李记饺子店的李老板在吵闹。李老板红着脸道:“姓张的,真不是个东西!说好了的一块将‘玉兰饺子王’赶跑,你倒好,背着我玩起了移花接木、暗度陈仓,生生让‘玉兰饺子王’戳在我的对面,跟我对着干,你这叫人干的事吗?”张老板嘴也不服软,为自己辩解道:“我的房子我做主,我爱租给谁租给谁,你有啥权利干涉我的事?”李老板觉得自己被张老板戏弄了,话就越说越难听:“那好,既然你不义,就别怨我不仁。从今天起,我就天天带着人来你店里捣乱。不让我过,你也休想安生。”说完就带着几个员工往店里闯,他们把站在门前的玉兰推开,进到大厅就闹腾起来。 玉兰听出了个中原委,没想到开张才几天,却横生出这等枝节,便上去问房东张老板:“你这是怎么搞的嘛,如此乱哄哄的,叫我怎么经营?”张老板气得抓耳挠腮,对玉兰说:“他就是竞争不过你才这样,纯粹刺头一个,蛮不讲理!”——他这时倒怨起李老板了,曾几何时,他也这么对待过玉兰。“要不这样,你等着,我去叫一帮人,揍他一顿算了。”玉兰急忙阻止说:“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玉兰思虑了一阵子又说:“你回避一下,我去跟他谈谈。” 玉兰叫了石砧,又叫了李老板,一同上到二楼办公室。玉兰把李老板按到沙发上,劝他消消气,然后说:“你的心事我清楚,无非是我的经营影响了你的生意。你究竟想怎么着?总这么闹,对谁都不好。” “你‘玉兰饺子王’的牌子是全市出了名的,我服;你罗老板也是荷阳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也服。两年前我吃过你的饺子,自知我的手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干,我就一天也干不下去了。明里我跟张老板吵,实际是冲着你来的。现在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店就这样一天天亏损下去。下一步咋整,你就看着办吧!”李老板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仿佛在给玉兰下最后通牒。 经他这么一吵,玉兰猛地灵机一动,倒想起一个新主意——开办连锁店。她心想大街上到处挂的是连锁店的招牌,大到肯德基、沃尔玛、全聚德,小到火锅店、化妆品店、擦鞋店,他们都能办,为什么我就不能?“玉兰饺子王”既然这么受欢迎,何不试上一试?于是把石砧叫到门外,背着李老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石砧听后俩眼瞪得像酒盅,满脸不解又透着惊喜,说:“玉兰,你的胆子可真大啊,大得只想蛇吞象。”后来经过玉兰的耐心解释,他还是同意了。俩人一同返回屋,就跟李老板讲明了。李老板听了半推半就,因为不了解办连锁店是咋回事,就随口问了几个问题,连锁店和你的总店是什么关系?我用你“玉兰饺子王”的品牌要不要付钱?包饺子技术是让我购买还是你无偿传授?总店和连锁店各自的职责权限如何规定?对于这些问题,玉兰其实也不甚清楚,便对他说:“你容我考察咨询一下,回头咱们再商量。” 第二天,玉兰亲自跑到工商管理局,详细咨询了开办连锁店的相关规定。因为要扩大经营,管事的人员要求她首先要重新登记注册,更换营业执照,将原来的店更名为“玉兰饺子王”连锁公司,而且向她提出了作为总店所要具备的各种条件。离开工商局,玉兰又接连考察了几家连锁店,假说自己想加盟,详细咨询了相关情况,还要来一沓资料。回来之后便学着别人立即着手筹备起自己的事。按照上头的要求,先更换了营业执照,然后新增添了必需的设备设施,新公司的牌子不出一个月就挂起来了。总经理、法人代表,自然都由玉兰来担当。 自己这头安排停当之后,玉兰就让人把李记饺子店的老板叫来,先给他讲了工商局的要求,然后又说了别的连锁店的惯例,人家都是怎么做的,本公司又是怎么规定的,让他自己选择愿意不愿意加盟。总的意思就五条。第一,一次性支付品牌使用费八万元。就是说,掏八万元,他就可以使用“玉兰饺子王”的牌子了。也可以叫加盟费。第二,连锁店经营所用的原材料,一律由公司定时配送,并按价付款。连锁店不得擅自使用自己购买、制作的原材料,重点指面类、饺子馅和各种作料。第三,坎具餐具,内设外装,雇员的穿着礼仪,要统一标准。第四,不得擅自扩大经营范围。第五,自觉接受总公司的监督监管。 听玉兰说罢,李老板瞪大了眼问:“八万元有点高了吧?眼下钱不现成,求罗老板降降价或者宽限一段时间分步交怎样?” 玉兰说:“鉴于你是我发展的第一家连锁店,同意你分步交,但不可以降价。高不高你可以到别的连锁店打听打听,我这个价码已经是全市最低的了。” 李老板忧心忡忡地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挣钱,先就得交八万,如果亏了咋办,公司负责?” 玉兰说:“协议条款上有规定,加盟自愿,赢亏自负,公司概不负责。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严格按照公司的规定去做,就一定会赚钱。比如说,该用配送的馅你不用,自己偷工减料,私自制作,赔了怨谁?” 李老板说:“拿这么多钱才买了个品牌使用权,你就不能把技术传授给我?哪怕是再多拿几万。” 玉兰说:“技术是秘方,你就是拿再多的钱,我也不会教给你的。” “那好吧,我就冒险试一回。”李老板说着就要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客气地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是领导,记着多到我店里走走,多给指点指点。只要能赚钱,我不会亏待你的。” 玉兰送他出了门,微笑着说:“祝你好运,慢走。” 时间不长,李老板的连锁店果然红火起来。一天,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他专门把玉兰请过去招待了一顿。他心怀感激地说:“八万花得值,不冤枉。谢谢你挽救了我的小店。” 一天中午,玉兰在店里正忙着招待客人,就听有人在背后喊她,待她转过身去看时,没想到竟是她过去的老员工新春和紫婉来找她。玉兰既惊且喜,放下手里的盘子就扑过去和两个人亲热地拥抱在了一起,寒暄道:“没想到会是你们,姐真的好想好想你们啊!”在紫婉、新春的眼里,玉兰就是他们的大姐。她虽然身为老板,可她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摆过老板的架子。失业后流浪街头的这段日子,他们天天都在想玉兰,盼望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她的手下工作。今天的偶然相遇,令他们喜出望外,感觉好像走失的孩子又找到了母亲一样。紫婉噙着泪说:“姐,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啊,今天总算找到你了。”玉兰说:“见了面应当高兴,不要抹鼻子擦泪的。来,坐下,尝尝姐包的饺子。”然后冲着柜台喊石砧,叫他给安排些酒菜饺子端过来。紫婉好奇地问:“柜台里站着的那个是新姐夫吧?”玉兰说:“是老乡。一个村的。新姐夫还没搞到手呢。”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觉着这个人怎么样?”见玉兰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新春就猜出七八分了,忙说:“行,我看可以,起码比石臼诚实。是不是已经谈上了?”玉兰说:“没有没有,只随便说说。”紫婉劝道:“石臼这个人太不地道,一肚子花花肠子,离了别后悔。”玉兰说:“说得对,女人找男人,首选一条是忠厚诚实。”紫婉用下巴指了指新春,问玉兰:“姐,你帮我相看相看,这个人怎么样?如果不行,我趁早跟他拜拜。”玉兰如梦初醒,惊诧道:“你们谈上了?”紫婉道:“谈上了。”玉兰道:“瞧我这眼神,偏没往这上头想。好,我赞成。新春我了解,是个好孩子。”三个人正说得热闹,石砧端着菜来了,放下盘子就要敬酒。玉兰忙向他介绍新春和紫婉,石砧听了嘴里就有了许多劝酒词,他跟每个人碰了几杯,说自己正忙,就要走。紫婉喊住说: “石大哥,看准了的事该出手时就出手。一个大男人,别总是忸忸怩怩的。你还指望玉兰姐先开口?”石砧故意装懵懂,红着脸,含着笑,边走边说:“什么呀?我听不懂你在说啥。” 他们谈着谈着就聊起玉兰起初开的饺子店。一提起往事,新春、紫婉就流露出一脸的忧伤和满腹的怨气。说玉兰刚离开那会儿石臼还算上心,每天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个人操持店里的事。可没过几个月他就守不住摊了,给紫婉戴了一顶副经理的帽子,将店里的业务全交给她,就一天一天见不着他的人了。 玉兰问:“不守店他都干什么去了?”紫婉说:“天天下舞厅喝酒跳舞,整宿整宿不回来。见了面不问经营上有啥问题,只知道要钱。一天不管卖多卖少,全都给拿了去。”玉兰说:“发现他不务正业为啥不打电话告诉我?”新春说:“想来着,可我们几个谁都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况且石臼叮嘱过,不准我们跟你通话。”紫婉接着说:“再后来就更不像话了,他竟然把一个女人领到了店里,吃饱喝醉之后就在店里住下,一睡睡到半晌午,叫都叫不起来。” 一听说这个女人玉兰肺都要气炸了,问两个人知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在哪儿住是干什么的。俩人说不知道。玉兰又问她长得什么样。俩人说年龄比玉兰小几岁,细长身条,肤色比较白,挺漂亮。玉兰骂道:“真是个贱货,见钱就折腰,白让她长得这么漂亮!”又反复叮嘱说:“以后你们俩都给我操着点心,发现了他们及时告诉我一声。这笔账,迟早是要清算的!” 玉兰询问起新春、紫婉的工作。俩人说自从玉兰原来的店关门之后,他们就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干过两三家,但都不理想。今天来街上胡乱转悠,无意中发现了“玉兰饺子王”连锁公司的大牌子,心想估计是玉兰开的,就闯进来了。玉兰说你们来得正好,我这里正缺人手。做连锁不比原来,调馅配送就是个大事。正好你们懂技术,就专门负责调馅。调好之后就开上公司刚买的一辆小面包到下边送。俩人欣喜地答应了。 一年之后,连锁店就发展到了七家。市内三家,下边各个县还有四家。一年下来玉兰就赚了个盆盈钵满。除了还清头年的房租,提前交够第二年的房租,再扣除店内的各项开销,手里还有十几万元的存款。 8 石砧、玉兰两个人难得闲暇,听说附近有座丽陀山景色不错,就忙里偷闲跑了过来,想舒缓一下疲惫的心力。进了景区,沿着绿树掩映的小道,他们一边赏景一边就谈起了对家乡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玉兰说:“兄弟,时间过得真快,咱俩出来有一年多了吧?”“谁说不是。我都有点想家了。” “是该回去看看,不行你就先回去一趟,我留下值班。反正不能都回去。” “也行。晚几天再说吧。” “大娘的身体没问题吧?” “没问题。自从我出来之后,我姐就把她接走了,一直在我姐家住。” “大伯去世了,丢下大娘一个人是够不容易的。等将来有了钱,咱们从荷阳买处房,把老人接过来一块住,让他们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生活。” “你可真敢想,会等来那一天?” “这有什么不敢想的?你瞧那一片一片的高楼大厦,里边住的好多人都跟咱们一样,都是外地打工的。” “姐呀,虽说你是个女人,可你的心比男人都大。天下的事没有你不敢想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都不敢想,上天怎么成全你?”石砧点头道:“说得也是。” 香樟树是荷阳的市树,不仅市区内栽得到处都是,就连这景区内,也基本上是以香樟树为主色调来美化环境的。枝干粗壮的香樟树,树冠硕大,青翠葱郁,细碎的花束像傣族姑娘头上的饰品缀满了枝叶上的每一个缝隙,白色的,粉色的,随着微风的吹拂,无声地飘落,落在游人们的头上、脸上,挂在睫毛上,仿佛一只只调皮的小飞虫在不停地戏弄人。花香在空气里悠悠飘荡,透过鼻息流落心田,让人周身清爽。道路旁开满了鲜花,有人工栽植的花带,也有石崖土堰上野生的奇花异草。花香和树香浑然一体,好像一碟多味珍馐,令人陶醉;又宛若泡花瓣浴,沁人心脾。一蓬一蓬的白海棠,枝叶繁茂,花形雍容,仿佛一排排丰腴婆娑的女人站在路旁恭迎人们的到来。两个人边走边欣赏,嘴里不住地感叹:“真美!来荷阳这么长时间,都没顾上到这里来走走。” 突然眼前出现了两株夫妻树,一株粗壮剽悍,一株窈窕缠绵,两棵树依偎在一起,仿佛一双柔情四射的情侣。枝杈上绑满了红布条,挂满了连心锁,吊满了一盏盏小红灯笼。一对对有情人站在树前,面若桃花,卿卿我我,面向大树祈祷,祝福心上人能与自己相爱一生,白头偕老。望着夫妻树,看着这一群群痴情男女,玉兰不禁触景生情。想起石臼对她的背叛,想起勾引走自己丈夫的那个恶毒的女人,她的胸口像被刀子扎一样疼。她这样宽慰自己,爱情不都是失败的,失败的爱情也不会总跟一个人过不去;尝过爱情失败滋味的人,肯定会在今后的爱情中得到补偿。想到此她不由地瞟了石砧几眼,想看看他的表情。石砧却怔怔地望着那两棵夫妻树,像个木头桩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眼前的情景倒让我觉得,树木比人还多情。你觉得呢?”玉兰指着那两棵夫妻树,禁不住借题发挥了。 石砧没有多想,信口道:“树毕竟是树,它们哪里有什么情。说它们是夫妻树,只不过是人的想象而已,挂锁祈祷也就是一种心理寄托。挂上锁绑上红丝带就会偕老一生?我看不见得。” 玉兰在心里埋怨:“木头疙瘩!我是说你没情,还不如那夫妻树,怎么你就听不懂我的心思?”玉兰很想让石砧明白她的心事,主动提出买一把连心锁,共同把它挂在树上,可他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一起照张相吧?”玉兰见他心不在焉,就别出心裁道。 “你照。我对照相不感兴趣,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照过相。”石砧推托道。 玉兰说:“这么好的景色不留点纪念岂不遗憾?”说完她拉住石砧的手就往摄影摊位前走。石砧半推半就跟了过去。玉兰依摄影师的指点站好了位置,叫石砧过来站到她的身边一起照。石砧不去,说各自照各自的。摄影师急了,问他跟那女士是不是情侣,不是情侣来夫妻树前凑什么热闹!玉兰一把将石砧拉了过去,生生抱住他的胳膊,头倚在他肩头,只听得一声“咔嚓”就照好了。等拿到照片,俩人一看都笑了,笑石砧的样子,拿捏得像头撅嘴驴。石砧非要撕掉,玉兰不依,问为啥。石砧嗫嚅道:“难看不说,见了会让人误会的……”玉兰说:“误会什么,误会是两口子?”石砧腼腆道:“嗯……”玉兰道:“那我要真的嫁给你呢?不就没有误会了吗?”石砧道:“别开玩笑了,不可能。”玉兰道:“是不是因为我曾经拒绝过你?”石砧道:“明里是,实际不是。”玉兰道:“你说的实际指的是什么?”石砧道:“实际就是你太髙洁,而我却太卑微,巴结不上。”玉兰道:“油嘴滑舌!分明是耿耿于怀,记恨当初我对你的拒绝。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罗玉兰了,结过婚,生过孩子,说巴结的应当是我。”石砧急忙阻止道:“不……不,我可从来没那么想过。”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见路边有个池塘,就信步走了过去,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呆愣愣地望着湖心。 水面上浮着片片睡莲,嫩汪汪的花瓣鲜嫩欲滴。荷叶上伏着一只青蛙,见有人靠近就往水里跳去,平静的水面顿时就荡起层层涟漪。池心有朵并蒂莲,一朵绽放,一朵含苞,水灵的样子让人心醉。 玉兰指着那枝并蒂莲,问:“一根茎上的花,为什么不同时开?” “不知道。”石砧木讷地说。 “含苞的那朵可能是雌花,淀放的那朵可能是雄花。” “何以见得?” “雌花害羞嘛。” “草木也知道害羞?” “应该是吧。” “我看不一定。含苞的那朵应该是雄花。”石砧反驳道。 “怎么讲?” “因为那只绽放的雌花太漂亮了,雄花见了它都觉得害羞,所以就没开。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像《三国演义》里说的貂蝉,作者说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你想啊,遇到这样的美女,哪个男的能不含羞。花也是一样。” “你真的这么认为?” “打个比方,跟你在一起,我就犹如那只含苞的花朵。”石砧自喻道。 “我真的有那么漂亮?” “在我的心里,你就是那朵绽放的莲花,冰清玉洁,高贵典雅,我怎么敢碰。” “别再跟我绕圈子了,我想嫁给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白的回答。” “当真?” “当真。” “不后悔?” “不后悔。” “天哪……我的爱情鸟终于飞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玉兰……玉兰!我不是在做梦吧……”石砧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冲着远处的大山,张开双臂,呼叫得回音激荡。遂转过身扑向玉兰,抱着她在地上打滚,一张热漉漉的大嘴就把玉兰的小嘴给裹住了。玉兰用力把他推开,站起来一边拍着满身的草屑,一边娇嗔道:“先前装得道貌岸然,连张相都不肯跟我照。这会儿却像疯了似的,你可真会捉弄人!”石砧憨笑道:“呵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谁知道你是咋想的,我担心再被你拒绝。”玉兰说:“看来你心里还有我。”石砧说:“何止是有,应该是日思夜想、寝食不安才对。老实给你交代,每天夜里我都梦见你,好几次都为你的绝情而哭醒,像得了相思病一样。”玉兰说:“没想到你会这般痴情,都是我不好。”石砧劝她不要自责,催她快上山,一块到丽陀寺许个愿。 石砧牵着玉兰的手,一路柔声细语,温情脉脉,不一会儿就到了丽陀山下。丽陀寺雄踞山腰,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层层叠叠,蔚为壮观。两个人蹬着花岗岩台阶,一边攀山,一边观赏台阶两侧的秀美景色。石崖上刻有古今文人墨客的名言名句,将玉兰吸引得如饥似渴,走几步就要驻足赏读,邀石砧一起品味。眼前又见一首,石砧看了半天不解其意,要玉兰帮他解释。字刻在一块巨石上,落款是当代大书法家岑石录孔子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杌,其何以行之哉?”玉兰略假思索,道:“这是孔子在《论语》里讲的一段话,意思是,人不讲信用,真不知道怎么可以做人。就像大小车车辕前端没有固定横木的插销,它靠什么行走呢?古代,人们为了让骡马拉车,车辕前端都有一根横木棍,而固定横木棍的插销,大车上的叫輗,小车上的叫杌。”石砧醒悟道:“孔圣人讲得真好。”然后就拿自己跟石臼比:“姐,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比石臼强?”玉兰说:“石臼那也叫人?他就是个畜生。”石砧道:“姐,你觉得我哥还在不在荷阳?”玉兰道:“说不定。你也留点心,一旦发现了就给我抓住。不能就这么糊涂散了。”石砧道:“他就是孔圣人讲的,大车无輗,小车无軏。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怎么不用古人讲的这些道理好好训导训导他?”玉兰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自己不注意,只凭别人说教又有何用?”石砧道:“也是。孔子不是说吗:‘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玉兰惊喜道:“呵!昨晚刚学的,今天就用上了,不简单!”石砧道:“这不都是你教的吗。” 上到山腰,进到寺内,两个人先拜菩萨,后拜弥勒,再拜释尊,各自许了愿,就往回返。路上,没等玉兰问,石砧就说自己许了三个愿,一乃婚愿,愿他和玉兰天长日久;二乃子愿,愿他和玉兰早生贵子;三乃财愿,愿他和玉兰财源滚滚。言罢就问玉兰许的何愿。玉兰说只许了一个愿——平安。说起佛教,玉兰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佛教的精髓在于四句话十六个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一般民众拜佛——当然也包括我们——只懂得眼前利益,为了求财、求子、求寿、求福而敬香许愿。求利便敬观音菩萨,求死后安乐便敬地藏菩萨,消灾祈福便敬药师、弥陀。这样的急功近利倒还情有可原,有的人就更可笑,一边作恶,一边还要求佛祖保佑,像贩毒、盗窃、赌博、诈骗、乱婚等。这些人就是不懂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告诫,与佛规背道而驰,许下愿又有何用。石砧觉得玉兰像是在教训自己,忙叫她放心,说自己不是石臼,不会胡来的。玉兰解释说,其实像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只要记住遵纪守法、正派做人就行了,信不信佛都无所谓。 返回到夫妻树前,石砧提出再照一张相,说原来照的那张不好。还说要买把连心锁,共同将它锁在树上。玉兰理解他的一片心,就答应了。 回到店里,他们各自在办公室擦了把脸,稍事休息后就该应付午间来吃饭的客人了。石砧没有感觉到一点累,心里想着玉兰,人站在镜子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就开始清理脸上。早晨起本来已刮过脸,用手摸了摸感到有点涩就想再刮一遍。刮罢脸梳好头,蓦地又发现嘴角还有一根胡子没有刮掉。其实那根胡子并不长,最多也就一点五毫米,留着也无伤大雅,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石砧忍受不了,心想不能因为这点瑕疵而坏了玉兰的心情。嘴里便嗔那胡子说:“你不让我露脸,我就不让你露头。不信我就拿不下你!”说着一只手扳着嘴角,一只手抓着剃须刀,翻来覆去地刮,肉皮都刮破了那根胡子却仍然赖着不下来。于是他就拿起镊子夹,胡子是被他夹掉了,可毛孔里却渗出血来,就用纸巾擦,擦了好一阵子才止住。 一根烟刚点着,就见新春推门进来了,进门后礼貌地叫了声老板就把一封信递到了他手上。石砧以为是家里来信了,接过来打开就看。不料一封短短的信,却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问信是哪儿来的,谁送的。新春说从门口捡的,不知道是谁丢下的。石砧没有再问,拿着信就去找玉兰。玉兰看了一遍又一遍,眼像钉在了那张纸上,久久没有回声。信上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石砧兄弟,我是你哥石臼。我在哪儿,我现在干什么,你都不要问。我只嘱咐你,不要爱玉兰,因为她是我的女人,是你嫂子,你爱她我会生气的。我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我受了那个女人的骗,我想离开她,可我一时又难以脱身。请转告你嫂子,要她等着我,我要跟她复婚。我想她,我真的好想她。” 玉兰看毕,虽思虑万分,却又十分镇静。也许她从信中的字里行间悟到了什么,说:“我认识他的笔迹,错不了,肯定是石臼写的。同时也可以断定,目前他还在荷阳。” 石砧瘫在沙发上,眼睛翻着房顶,气喘得像牛,肚子鼓得好像马上就要爆炸似的。玉兰刚才的话,他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玉兰还爱不爱石臼。假如玉兰因此而动摇了跟他的爱情,说什么他也接受不了。 玉兰笑了,大概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说:“你紧张什么?他的一封信就能改变我对你的爱?小孩子脾气!” 石砧仍然不说话,心里翻上倒下、五味杂陈,脸都憋红了。怨石臼真能给添乱,既然自己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何必再来纠缠玉兰?你不让我爱她,我还偏就爱她。有胆量你就现身,出来跟我理论,要不就上法院,你道我怕你不成? “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玉兰怪他沉不住气,同时也看出石砧是多么的在乎她。 石砧哼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说了句:“真他娘的倒霉!”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心想石臼的这封信,就好比端着碗在吃饭,吃着吃着吃出一只苍蝇来,弄得心里怪腻歪。他就是担心玉兰变卦,割舍不下以前跟石臼的夫妻情分。玉兰见他哭得凄楚,就用好话宽慰,反复表示让他放心,她绝不会舍下他去跟石臼复婚。见玉兰说得中肯,石砧才止住泪,发狠说:“真不是东西!只要让我见了他,非打他个半死不可。”玉兰说:“净说傻话!他是你本家哥,咋能那样对他?”石砧说:“你心疼他了?你不是老说要找他算账吗?”玉兰说:“胡说什么呢?且不说他是你哥,就看他跟咱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也不能那样对他。毕竟他是受了别人的骗。” 看完信后,玉兰不禁又联想起在家伺候公爹的时候,石臼在电话里向她提出离婚时讲到的一些话,当时他就说被别人套住了,难以自拔了。还说对不起她,他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混蛋,满口的自责。再看今天这封信上的口气,跟那次电话里讲的几乎是一个味。只不过这次写的比上一次讲的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他的处境十分不妙,想离开那个女人却又难以脱身,这是为什么?玉兰想来想去,一个让她最不愿意承认的情形却让她避之不及,难道石臼他……他染上了毒瘾……参与了贩毒?要不为什么说被人套住了?不是被毒瘾套住还会是什么呢?套住他的那个女人难道是个大毒枭?不祥的预感从她的大脑通过像互联网一样的血管即刻流遍了全身,又好比一剂麻醉药,让她全身的血液、毛孔、肌肉、神经统统都麻木了。 玉兰想,复婚虽说不可能,但却不能不挽救石臼,而且迫在眉睫,毕竟同学、夫妻一场,救出石臼进而挖出那个女毒枭和她的贩毒团伙,方能解心头之恨。抓毒贩属于公安的事,她一个弱女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她想立即报案,可反过来一琢磨又觉得唐突,现在这全是自己的臆想,无凭无据的事怎么能贸然去跟民警说呢?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得先找见石臼,哪怕是见话不见人,能得到他的口信,而后再去报案不迟。 玉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石砧,要他想办法和自己一块救石臼。在她的再三开导下,石砧终究还是理解了玉兰的良苦用心,夸她心比天大,啥事都能想得开。还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干什么我都听你的。” 9 以前石臼曾说过,自己躲起来了,躲得很远很远,要玉兰永远都不要找他。现在却突然放出信息,主动表露心意。玉兰揣测,这个时候的石臼大概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心里后悔可又不敢面对玉兰,想找玉兰救他可又不能理直气壮,所以才抛出个气球先来探探路,看看玉兰的反应。有了这头一次,以后说不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可他如果老是这么神出鬼没地不敢与她见面,她又怎么能救他呢? 这些天,玉兰干啥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寻找石臼的事。她想立即从悬崖边把他拉回来,防止他在泥淖里愈陷愈深。新春、紫婉都认识石臼,玉兰叮嘱他们多留点心,只要发现石臼,或者发现有送信的、打电话的,都要及时告诉她。 荷阳市南郊,有一片数平方公里大的开发新区。工地上人声喧嚣,机器轰鸣,到处是干得热火朝天。建筑材料堆积得到处都是,风一刮沙尘四起,吹得那些个建筑工人个个都灰头土脸,仿佛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 人多人杂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隐蔽所,越是乱的地方越是最安全的地方。蒙娜的贩毒团伙——包括石臼共四个人——就住在这片工地上的一座烂尾楼里。在美容院当雇员,在歌厅兼做伴舞女郎,这只是蒙娜公开的职业。利用这两个职业,她可以接触到一些富豪大款、社会名流,这为她推销“令令”提供了便利条件。 除了自己推销“令令”,蒙娜作为小头目,时常要让团伙内的其他三个人为她推销。三个人称她为老板娘,完全听命于她。蒙娜还有个上司,被称为“一号”。蒙娜和“一号”是单线联系,只有她能见,石臼他们是见不到的。蒙娜从“一号”手里接货,石臼他们从蒙娜手里接货,货出了手按规定分钱,老板娘坐享其成,可以从每个人的手里净得一半的利润。毒瘾来了谁爱抽就抽,但要自己负担,给老板娘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为了拢住这三个男人,蒙娜对他们实行性开放,谁想跟她睡都可以,但要付钱。这样一来,三个男人除了过嘴瘾就是过女人瘾,挣下的钱大都被老板娘搜刮了去。 石臼一开始对蒙娜的那股兴奋劲早已过去了,现在除了担惊受怕就是后悔,早就想洗手不干了。他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地狱里,蒙娜好比阎王,自己好比小鬼,用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将他紧紧地捆绑在她的生死柱上。当他清醒的时候就想起了妻儿,当毒瘾上来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只顾大口大口地吸食“令令”。有几次他想逃跑,跑回老家罗兰峪去给玉兰赔罪。可他怕玉兰不接受他,怕被公安逮住再次蹲监狱,因为他尝过监狱里的滋味。 为了掩人耳目,出去推销“令令”的时候石臼总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加上“令令”的外包装跟香烟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般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机场、车站、饭店、歌厅、宾馆以及旅游景点是他常去捕捉对象的地方。固定客户他认为是最保险的,到时候按约定地点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就行了,比起临时找销售对象要少许多风险。他想多发展几个固定客户,可又怕找错了对象露出了马脚陷入公安设下的圈套。两年来,他就是这样一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来的。当年的漂亮小伙,如今已变成一个面黄似蜡、骨瘦如柴、弓腰驼背、满头灰白头发的大烟鬼了。 那天他去了丽陀山,恍惚中发现了玉兰和石砧,两个人手牵着手温情地从他的眼前掠过,两个人亲昵的样子让他见了既感到惊讶又醋意横生。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到的荷阳,也不知道他们目前在干什么。但从他们亲热的样子看,似乎他们已经恋爱上了。 石砭老汉的去世后来他还是知道了。父亲是因为他跟玉兰提出离婚被气死的,玉兰没有计较他的不仁不义,含着屈辱含着悲痛披麻戴孝将父亲的灵棺送进了祖坟。因为玉兰没有联系到他,他也没有主动跟玉兰通话,想对玉兰说两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勇气。更让他想念的是他的儿子,星星现在都一岁多了,估计该会喊爸了,可他这个做父亲的至今还没有见过孩子一面。一想到这些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在跟玉兰一起过日子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出如何的幸福,离开玉兰的这几年,他才真正感觉到过去那段生活的弥足珍贵。 玉兰、石砧手牵着手上山的时候他在山下瞅着,下山的时候他又悄悄地跟在他们后头,像盯梢一样一直跟到饭店门前的大街上。他庆幸自己终于见到了玉兰,更欣喜知道了她的住处。他盯着店门口那块写有“玉兰饺子王”连锁公司的大牌子,立即就勾起了对原来小店的怀念。那是他和玉兰初来荷阳时一滴汗一滴血共同创建的,小店记录着他们创业的脚步,同时也凝聚着他们火一样的夫妻感情。可惜的是,他把它一手给葬送了。 目送两个人走进店内,他就溜到一边买了纸笔,把在路上想好的几句话写了封信,返回身偷偷扔到了店门口,便很快地离开了。信是写给石砧的,石砧知道了肯定会告诉玉兰。而如果写给玉兰,她就不一定告诉石砧。石臼的目的是想提醒他们两个,他想重新回到玉兰的身边,让他们不要急着相爱。 石臼的事已经让玉兰纠结不己,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连着又添了两桩烦心事。一桩是她店里的职工大牛酒后损毁城市照明设施,被公安拘留了;另一桩是石榴超计划生育,被居委会逮住了。石榴虽说不是玉兰店里的员工,可她是街对面李老板连锁店里的职工。从间接责任上讲,她作为总店的经理,不好说不关自己的事。 那天晚上一下班,大牛就急匆匆离开饺子店,去应几个同在荷阳打工的老乡之约,到街上喝酒解闷去了。老乡相见少不了要开怀畅饮,心情一好不知不觉就喝到了深夜,直到喝蒙喝吐喝得舌根都硬了才席散人去。几个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沿着人行横道在大街上溜达起来。 路旁有个小公园,看上去景色挺好。令人稀罕的是几棵香樟树上,挂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彩色灯球,远远望去宛若火树银花开满了枝头。 几个人走进小公园,一边闲逛一边趁着酒劲胡乱议论。一个醉鬼就说:“城,城里人真能做,好好的树,照,照什么明嘛!树又没,没长眼,还怕夜里起来解手,找,找不到夜壶?” 另一个醉鬼就说:“哥,在咱老家,连,连他娘的街灯都,都安不起,人都没灯照,哪,哪还顾上给树照明。要不咋说人家城里人文,文明,我理解,文明的意思就,就是指人家既有文化又到处都明晃晃的。哥,你说,你老弟说得对不对?” 被叫哥的醉鬼就说:“你,你还上了几天小学,我他妈的是个白板,一天学都,都没上过,我哪能弄清啥叫,啥叫文明。” 大牛上过初中,对文明一词自有他的理解,可他不插嘴,跟在后头只管偷偷地笑。 听他们两个胡叨叨,一个年纪小点的醉鬼就在一旁责怪,说:“城里人文明不文明,关,关咱们这些乡下人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淡,淡操心!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下边开始练,练投射,石子当子弹,树上的灯,灯泡当鸟窝,咱几个比一比,看谁投,投得准。投不准的,明晚请,请,请大家喝酒。” 大牛说:“不要胡闹,小心被警察逮住。”年龄小的醉鬼就说:“警察早都下,下班了,怕,怕什么怕!” 刚才讨论文明一词的两个人就响应,说:“比就比,投坏了灯,倒,倒可以省电,省下电还,还能让农民多,多浇二亩地,咱这是替,替农民打抱不平,有,有啥好怕的。” 大家就捡石子,每人捡了一把攥在手里,依照共同定下的规矩,挨着个儿轮流投。石子砸到灯泡,啪啪的像小钢炮一样脆响,不消片刻,就砸碎了四五个。大牛心里害怕,缩在后头不想投,可又拗不过大家,只好随波逐流。 正当他们无所顾忌地闹着乐的时候,突然就被出现在身后的一名警察和一名园林工人给逮了个正着。几个人撒腿就跑,警察和园林工人在后头追,刚跑出小公园,就被闻讯赶来的几个警察迎面截住,当下就把他们扭住带进了派出所。派出所第二天就作出了决定,每人罚款五百,行政拘留十五天。 早有员工报告给了玉兰,玉兰立即跑到派出所,见到张凯就询问起大牛的情况。当得知大牛确实做错了事,玉兰也没啥好说的了,只得随人家去处理。她当着张凯的面说了许多自责的话就回来了。 大牛人还没被放回来,跟着石榴的事就发生了。这天,居委会的芮迪华主任亲自找上了门,见了玉兰就说:“昨天,居委会对流动人员中的育龄妇女进行了一次孕情大摸排。你猜怎着?在一处偏僻的破房子里,发现里边竟然窝藏着一大家子人。男的叫冬瓜,女的叫石榴,两口子一串生了五个闺女,大人小孩七口人蜷缩在一堆烂柴草上,窝囊得像一堆猪崽一样不堪入目。工作人员向他们讲了政策,责令他们交了超生罚款,随后就把石榴弄到医院做孕情检查。检查之后你道怎的?医生说石榴的肚子里又怀上了她的第六个孩子,己经三个月了。当下就给她做了流产手术。” 说到最后,芮主任嘱咐玉兰,说今天来找她不为别的,听石榴说她是“玉兰饺子王”连锁店李老板那边的职工,要玉兰引起注意,替居委会做做这些外来人员的工作,让大家守规矩,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玉兰问芮主任:“对过的李老板知道石榴的事吗?”芮主任说:“先跟他说了,主要责任他负,但你也该做好协助工作。”玉兰说:“主任说得对,我不会不管的。” 接连发生的这两件事,在玉兰的思想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她心想,雇员们大都是农村来的,对城里的规矩不甚了了,难免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大牛这伙人是喝醉了酒闹稀罕,拿灯当树上的鸟窝来投,灯怎么会是鸟窝呢,你当这是在你们老家?真叫人哭笑不得!石榴是逃避计划生育才出来打工的,以为避开村里就没人管了。她哪里知道,别说你跑到荷阳,就是跑到克拉玛依大沙漠,也会有人管你。一串生了五个还不收住,还想再生儿子,准备开造人工厂啊!真是鬼迷心窍。说到大牛、石榴,玉兰又联想到石臼,别看他比这两个人有文化,有文化没主见照样会陷入别人设下的陷阱。 想了很久,玉兰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作为一个饭店经理,不能仅满足于自己不犯错误而忽视了对身边员工的教育。石臼、大牛、石榴所走过的弯路恰恰说明,在一些打工人员身上,存在着从农村带来的一些不良习气,这使他们到了一个新地方一时难以适应;同时他们自尊自重自我保护意识差,抵御不住城市里不良风气的侵袭。如何让大家尽快适应这个新家,做一个合格的都市新居民,逐步融入这个社会,玉兰觉得这是必须要引起重视而且必须要认真做好的一项重要工作。 连着几天,玉兰苦心拟定了一个职工教育方案,方案的名字就叫“如何做一个都市里的新居民”。教育对象是她七个连锁店的全体员工,总共几十个人。教育内容包括思想、法纪、敬业和行为礼仪等方面。方法是以自我教育为主,以现身说法为主,以学习先进典型为主,以各级主管率先示范为主。除了“四为主”,玉兰也没有忘记通过黄市长和居委会的芮主任聘请市里的专家学者来给职工们上课。 这天晚上,玉兰和石砧一起读《论语》。其中的一段话引起了石砧的兴趣,就念给玉兰听:“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他读完就谈起自己的理解,解释道:“君子吃饭不追求饱足,居住不追求安逸,做事勤快,说话谨慎,向有道德的人看齐,时时改正自己的错误,就是一个好学的人了。”接着问玉兰:“我这样理解对吗?”玉兰说:“对,对,你越来越有进步了。”石砧似乎读出了玉兰的心思,看着玉兰夸他时十分迷人的样子,情思潜动,伸手就从另一个凳子上把玉兰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郑重其事地说:“我明白了。”玉兰问:“明白什么了?”石砧说:“我明白为什么你对员工教育如此重视了。”玉兰说:“你讲讲,让我听听。”石砧说:“你是想通过抓员工教育,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教育成像孔子说的那种敏于事而慎于言的君子。对不对?”玉兰说:“对,但不全面。应当加上黄市长、芮主任经常给我们讲的那些道理才够全面。”石砧有些懵懂,就问:“职工干好干坏是他们自己的事,干得好的留下,干不好的走人,想来干的人有的是,有必要跟他们费这口舌?”玉兰说:“教育人和搞经营并不矛盾。但凡有远见的企业经营者,都不会只埋头业务而忽略员工的精神塑造。按现在时髦的话说,这叫企业文化,企业文化是企业的精神支柱,缺少企业文化企业是站不稳脚跟的。像石臼、大牛、石榴出这样的事,你能说对店里没影响?孔子不是说‘以约失之者鲜矣’吗?是说经常约束自己却又犯错误的人总是少数。放松教育,职工思想上少了约束,犯错误的人会更多。”听玉兰这么说,石砧心里马上就亮堂了,一边夸玉兰有远见,一边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托起玉兰,温情地抱到床上,拉过一条被子就拥在了一起。 两个人抱着正亲,玉兰枕旁的手机突然响了。玉兰叫石砧止住折腾,伸手拿起手机,打开问对方是谁,连问了好几声,对方一直不说话,只听见呼哧呼哧的鼻息声。玉兰的脑子一闪念,陡地意识到是石臼,周身的神经瞬间就绷紧了。刚刚被石砧扇乎起来的温情,一下就全都给惊跑了。这时的石砧,手还抓着玉兰的奶子,赖在她身上不下来。玉兰被压得喘不过气,边向他使眼色边往下推他。石砧这才不情愿地侧在一旁。 “是石臼吗?是星星他爸吗?”玉兰急切地问。 那头仍然不说话,不一会儿却传来轻微的哽咽声。玉兰熟悉这样的声音,是石臼,就是他,不会错的。 “哭什么哭!你倒是说话呀!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是男人就给我长点骨气!有事就大胆讲出来,干吗这样一直折磨自己。”玉兰吃准了石臼的身份,话讲得也率直了。 玉兰的话仿佛说动了对方,哽咽停住了,但还是不言语。 “这样吧,如果你觉得电话里说话不方便,就约个地方,咱俩见见面。”玉兰琢磨对方在踌躇,就提出换一种方式交谈。 电话里没回声。 玉兰不想放弃,接着劝说:“是不是信不过我,以为我还在记恨你?请放心,我没有那么狭隘。虽说咱们已经不是夫妻,可同学、老乡的情分还在。有啥难处尽管说,我和石砧都会帮你的。” 玉兰以为对方快要开口了,不料耳边却响起了阵阵忙音。玉兰想打过去,急忙翻出来电显示,打了几次却无人接听。遂向“114”查询,电话公司的人告诉她,这是某某大街某某单位门前的公共电话亭的号码。 “快穿衣服,到街上找石臼去。”玉兰边穿衣服边催促石砧起床。随后又叫上新春、紫婉,开上送货用的小面包,迅速向那个电话亭驶去。穿大街过小巷拐了好几个弯才摸到那个电话亭。车一到,四个人就分头去找,寻觅到了大半夜,连石臼的人影也没见到。新春、紫婉就问:“罗总,是不是搞错了,对方一句话没说,你就能断定是石臼?”玉兰说:“曾经的夫妻,听气息就知道他是谁。不会错的。” 10 拘留期一到,大牛就被放出来了,独自走在人车川流的大街上,沿着墙根,羞愧地向“玉兰饺子王连锁店”走去。不管玉兰嫌不嫌弃他,会不会收留他,他都想去试试,哪怕是被她拒绝。 等走到店门对面时,大牛突然停住脚步,蹲靠在墙根,两眼直愣愣地隔街望着对面的店门口,又不敢进去了。心想,平日里玉兰对员工要求很严,像他这样一个被拘留过的人,估摸玉兰是不会再收留他了。与其被拒之门外,倒不如主动离开,另谋出路。踯躅了大半天,最终他也没能勇敢地走进去。 离开这条大街,大牛像只失去家的流浪猫,毫无目的地一道街一条巷地胡乱转悠。挨到天黑,他感觉肚子有点饿,虽然早就知道身上没钱,却仍然要把手伸进口袋,一遍又一遍地去摸。他劝自己忍一忍,到明天找到打工单位,就会有饭吃了。心里是这么想的,可饥肠辘辘的肚子怎么都忍受不了。被拘留的这些天,己经饱尝了饿肚子的滋味,出来之后本想好好地吃上一顿,谁知连啃个干馒头的份都没有了。 被褥在玉兰的店里放着,他就想找到工作单位之后再去取。可今天晚上去哪儿住呢?走着走着发现了一家快餐店,招牌上写着“二十四小时昼夜营业”,大牛没思量就一脚迈了进去。可能是饿得顶不住了,不管有没有钱也想进去看看。招牌上的字让他萌生了一种幻想,能在这里坐一夜,喝壶白开水,也比在大街上干靠一夜强得多。 服务员过来问:“先生想要点什么?” “等一等,我先看看食谱。”大牛说。 停了一阵子服务员又来问,大牛说先给来壶水,喝好了水再吃饭。第二次又搪塞过去了。等服务员第三次又来问他要吃点什么的时候,他再也想不出理由了,便硬着头皮说:“来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一盘红烧肉,五瓶啤酒,三碗米饭,一盆鸡蛋汤。” 服务员笑了,说:“先生你点得太多了,吃不完的。”大牛说:“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吃得完,尽管上就是。”服务员打趣地问:“咋回事?老婆给气受了?”大牛支吾道:“没事……生了点病……医生不让吃饱。”服务员说:“原来这样,我说你怎么胡子拉碴的。” 不一会儿饭菜和酒就端来了,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大牛早已忍耐不住,抓起酒瓶子仰起脸就往肚子里灌,一边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不到二十分钟,一桌子饭菜就让他全都给消灭光了。服务员过来问还要点什么,要不要结账?大牛说再来五瓶啤酒。服务员见他已经面带醉意,劝他不要再喝。大牛坚持要喝——估计是觉着没钱算账,想以喝酒来打磨时间——服务员劝不过,只好又端来五瓶啤酒。 喝着喝着大牛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动情。正在吃饭的客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一个个侧颈瞠目,满脸的疑惑,连含在嘴里的饭都忘记咽下去了。几个男女服务员一齐围拢过来问他怎么了,大牛喷着满嘴的酒气,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胡乱叫喊:“我是个混蛋……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让我给丢尽了……我没脸见人呀……”服务员听不懂他号叫个啥,催他结完账快些回去休息。大牛拧着不走,服务员继续劝,大牛就来火了:“催什么催,怕不给钱咋着?”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满嘴的硬话。服务员忙赔不是,说是关心他,怕他喝坏了身子。大牛逞强说:“喝坏身子不关你们的事……都,都给我一边站着去……”话音刚落,就见他胸脯一鼓,脖子一仰,一道白色的液体就从喉咙里蹿将出来,冲着服务员的脸上身上射将过去。服务员躲闪不及,一男一女被喷了一脸满身,好像掉进了泔水缸里刚被捞出来一样。 女服务员一边用纸巾擦拭脸上身上的污渍,一边嗔怪说:“你这位先生,真的好没道理!瞧你闹的,把客人全都轰跑了,叫我们如何经营!”另一个男服务员早己忍受不下这酸臭味,不想与大牛废话,只管大声呵责:“让他结账走人!” 在几个人的逼迫下,大牛不得不如实交代,说自己忘带钱了,请求宽限这一夜,明天保证还上。一听大牛想赖账,几个服务员立马就吵起来了。要说此前还把他当个顾客看,现在立即就翻了脸,什么骗子、无赖、疯子、小人,啥难听话都骂出口了。骂着骂着就推搡扯拽,接着巴掌拳头就上去了。大牛被打倒在地,任凭怎么挨打都不吭声。打就打吧,自己做了没理事,还怕打?吐在地上的酒食汤羹,全让他的衣服给沾了去。 恰在此时,玉兰带着新春闯了进来,见大牛滚在地上,当即喝阻服务员住手,质问他们为何打人。服务员说是他自找的,吃饭不给钱,想赖账。玉兰明白了,大牛是怕自己不收留他,才躲到这里蹭饭吃,没想到会遭此厄运。玉兰将饭钱甩在桌子上,横眉冷言道:“不就一顿饭钱吗,犯得上这般欺负他!真没教养!”说完便和新春一起搀起大牛,气愤地离开了快餐店。 玉兰在屋里等着大牛,要他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到她办公室来一趟,想跟他好好谈谈。还不到一个小时,大牛从门外耷拉着脑袋就进来了。他吐了酒又挨了打,这会儿倒显得清醒了许多。玉兰迎上去,亲切地把他拉到凳子上,递上刚泡好的茶,笑吟吟地自己先就做起了检讨:“这事都怨我,是我把日子记错了,本该今天去接你却误以为是明天。多亏有人提醒,今天后半晌,我带着全体职工一起到拘留所接你,没想到你却提前出来了。我觉得你出来之后会很快回店里来的,谁知等来等去一直不见你回来,这才派了职工们去街上四处找你。回来了就好。” “玉兰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原以为你不会再收留我了,没想到你会如此大度,继续收留我这个戴罪之人。玉兰姐,我没啥好感激你的,就让我给你磕个头吧。”大牛一边说,一边就跪在了地上,愧疚的泪水刷刷地淌了满脸。 玉兰急忙跑过去把他拉起,安慰说:“人这辈子,哪有不犯错的。一时犯糊涂,做错了事,以后改就是了。姐相信你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玉兰的一番鼓励,将大牛的精神头重新又给鼓起来了。他擦了擦眼泪,激动地说:“姐呀!只说我这辈子完蛋了,再也抬不起头了。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争气。” 玉兰说:“我想交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除了你原来的正常工作外,想让你再兼做一项工作,协助我抓一抓职工的学习。” “学什么?” “学法律,学政策,学文化,学技术,什么都可以学。” “像我这么一个被拘留过的人,合适吗?” “刚说了不让你背包褓,怎么又来了?那是财富,知道吗?” “……嗯,知道了。” “我拟定了一个教育方案,你拿过去先看看。有什么想法你就提,安排好了就开始做,好吗?” “好。”接过玉兰给的职工教育方案,大牛就恭敬地退出了经理办公室。他满以为罗经理会把自己臭训一顿,想不到他没有被批评反而被重用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再说石榴,医院做掉她的第六个孩子以后,她没休息几天,就慌着要回店里上班。一家七口人都指望她一个人养活,她在家歇不起。她向李老板报到要求上班,没想到进门就挨了一顿臭骂,说她超生给店里抹了黑,店里把她开除了。 石榴抹着泪回到家——就是芮主任说的那座破房子——将委屈诉给冬瓜。冬瓜安慰她不要生气,要她再去街上找找,看有没有用人单位。石榴一边哭一边怨,说都是他逼的,非让生儿子,害得一家人没处躲没处藏。如今连饭碗都丢了,她也没脸再去求别人了,就等着饿死吧,死了倒消停。 刚来荷阳的时候,冬瓜在建筑队当小工,干了没多久就遭遇到一次工伤,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命虽然保住了,腰却摔折了,至今走路都得弯着腰,不能干重活。 男人残了,顶不起这个家,石榴只好顶着。嘴上说说气话可以,还能当真等着饿死?看着孩子们嗷嗷待哺的样子,石榴心里酸得慌,叫冬瓜在家看孩子,自己就到街上寻找挣钱的门路去了。 找了几家招人单位一看她,哪个单位都不愿意接受。石榴看懂了他们的眼神,心里就怪用人单位有眼不识金镶玉。看俺脸黑不是?俺才不黑哩。黑是因为脸上有泥,带孩子累得顾不上洗。俺要是洗了脸,擦点油,皇帝见了都会喜欢俺哩。 回到家,石榴一赌气就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了打扮。三十岁不到的她,打扮出来还真像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冬瓜看了泛酸,就问:“拾掇那么漂亮干啥?娶呀还是嫁呀?”石榴说:“一不娶二不嫁,只想让那些不识货的人看看你老婆是不是那种拿不上台面的人。”冬瓜不解地问:“究竟咋了,谁欺负你了?”石榴说:“他们看我长得邋遢,死活不肯用我。也太小看人了!”冬瓜长嘘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这样。好,好,多上点油,打扮得再漂亮点。” 下午,石榴又到街上去了,直接就去了上午去过的一家足浴店——后来她才知道,足浴的意思就是洗脚,洗脚谁都会——石榴觉得自己没文化,总想挑简单的活做。老板一见人,眼角就翘起来了,迷离着一双诡异的眼神,把石榴从头至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满意地说:“好,你被录用了。”石榴欣喜地说了声谢谢,心里就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同一个老板相看,下午和上午的态度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她得意自己人长得俊,同时也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人要衣,马要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便问老板贵姓,老板说姓沙。石榴不禁问道:“沙老板,一月给俺开多少钱?”沙老板说:“报酬实行比例分成,每天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归你,干得多拿得就多。”石榴接着问:“有奖金没有?”沙老板说:“工资奖金全在里头了。只要你服务好,让客人满意,一个月拿几千没问题。”石榴有点惊讶:“嗬!能挣那么多?”沙老板恳切地说:“是的,干干你就知道了。”说罢他就领着石榴参观了几个足浴间,然后把她交给了一个姓冉的小姐,让她带带石榴。 干了没有几天,石榴就遇到了一桩让她感到羞辱的事。那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士要了一个包间,点名要石榴为他服务。那个人泡完脚躺在床上,石榴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就微笑着问:“先生是位老总吧?”那男士说:“是。”石榴客气地说:“我初来乍到,有服务不周的地方请老总多原谅。”男士说了句不用客气,接着就问:“知道我今天为啥特意点你吗?”石榴说:“不知道。”男士说:“就因为你是新来的。”石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老总说自己经常来,新人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说着他就伸手去摸石榴的翘臀,又夸石榴的皮肤好,白得像玉瓷,柔得像棉花。石榴心里一紧,就把屁股扭到一边去了。她看不惯老板的轻佻,可又不敢着急。因为店老板交代过,顾客是上帝,得罪上帝是要扣工资的。老总见她忸怩,遂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关心地说:“干你们这一行不容易,每天不少出力却不多拿钱。你不知道,我也是个穷小子出身,生就的菩萨心肠,最见不得穷人。待会儿我可以多付给你一些小费,希望你不要见外。”石榴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老总的美意。店里有规定,小费是不能收的。”老总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俩不说,谁会知道?”石榴僵僵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没有说话,心里却涟漪激荡,思绪如麻,感叹钱原来可以来得这么容易。石榴转念又想,钱是好东西不假,家里也确实急用,可女人的脸面更重要,丢脸伤男人的事断不能做。老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伸手就去摸她的奶子。石榴猛地向后退了几步,瞪了他一眼,就愤愤地跑出去了。 跑到院里恰好碰到冉小姐,石榴脸憋得发紫,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说她服务的那个老总对她不规矩了。冉小姐安慰道:“你刚来,还不懂,干咱们这一行出这种事并不稀罕,该忍就忍着点吧。”石榴说:“他几次三番地调戏,怎么忍?”冉小姐说:“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别人还巴不得呢。”石榴不解其中之意,问是咋回事。冉小姐说这还用问,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在一起捻了一下——懂不懂?石榴明白了,说:“为了钱就不顾女人的颜面了?”冉小姐接口道:“事就是这么回事,大主意你自己拿。不是看咱姐俩不错,我才不给你谈这些呢。” 俩人正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就见那个老总系着扣子从包间出来了,见了石榴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对着冉小姐夸起她来,说:“石榴服务得很好,下次来我还找她。”说完笑嘻嘻地就走了。 果不其然,没出三天那个老总又来了,进门就把石榴拉到了一个包间。照例先泡脚,泡完脚就按摩。老总这次很规矩,自始至终没有碰石榴一指头。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床上,说: “这是点小费,请不要见外。再见。” 石榴跑上去让他把钱带走,可人已经走了。石榴数了数是三千,急忙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生怕别人看见。 以后连着数次,老总每次都是这样。石榴见推辞不过后来就不再较真了。冉小姐的提醒,使她对女人应该坚守的贞操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在要金钱还是要面子,要贞节还是要幸福的问题上,石榴左右摇摆,犹豫不定,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惘。一边是老总的百般诱惑,她已经收了人家一万多块钱了,从她嫁给冬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边是穷困生活的压力,残废的丈夫,五个不懂事的孩子,七口人的生活负担好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肩上,不知熬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有时她也想,城里人都不把这事当丑,咱个远来的外地人,在乎啥?火烧眉毛顾眼前,等手里有了钱,孩子大一点了洗手不干了就是了。遂又在心里说冬瓜,你就忍着点吧,别怨石榴对不住你,怨你自己不长能耐。 当那位老总再次来找她服务时,她的眼神,她的说话,她心里的那堵界墙就再也拿捏不住了。老总看她温顺娇柔的样子,心里有了底,伸出臂膀就把她揽在了床上,嘴里喊着宝贝,手剥着她的衣裳。当她雪白的身子被老总裹在身下时,残存在她头脑里的所剩不多的反抗精神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献给老总的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蛋。 做完那种事,老总就问:“姑娘今年芳龄?” “你猜。” “二十出头了吧?” “……嗯,你呢?” “差一个月不到六十。” “不像,乍一看就五十多点。” “结过婚吗?” “没有。” “不对吧。” 老总此话一出,石榴自知不好瞒过,随机应变说:“曾经跟一个男朋友好过,后来分手了。” 一向羞羞答答的石榴,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编起瞎话来却一套一套的,而且脸不红心不跳。如果她道出实情,说自己有丈夫,还有五个孩子,老总肯定就不找她了。 “嫁给我吧,石榴。” “你没老婆?” “傻话。当老总的哪个能没有几个老婆。” “俺不。” “为啥,嫌我老不是?” “别问为啥。我有我的考虑。”石榴心里想着孩子和丈夫,她当下还没有舍弃他们的想法。 “不说我也知道,你能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住我?告诉你吧,美女傍大款,常玩的无非三种把戏:一是嫁人,梦想继承他的财产;二是租人,把自己高价租给大款,租期一到就分手;三是一夜情,俗话叫放鹰,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赚一把就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照你这么说,我属于哪一种?” “应该属于第二种。你可能认为,将来有一天我会不爱你了去爱别的女人,或者说我倒霉了,变成穷光蛋了,你就可以随时把自己租给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你为自己留后手,也是你不愿意嫁给我而且又难以说出口的根本原因。难道不是吗?” 石榴哪里会想到这么多,她不过就是穷得没路可走才被逼到这一步,想从他身上多捞几个钱养家糊口而己。什么租人呀一夜情呀,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听了这些话倒提醒了石榴,庆幸自己没有答应嫁给他。真的嫁给像他这样的人,将来一准被他甩了。她不想跟老总纠缠这个问题,遂转了话题说:“我把身子都给你了,而你自己的身世至今连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甚至问你叫啥都不肯说。仅凭这个,我就不敢相信你。”石榴小嘴一撅,耍起了小性子。 “别急别急,这不是才开头嘛。我姓狄,以后就叫我老狄好了。” “单位呢?” “天梦烟草专卖公司。” 是不是姓狄,是不是干烟草专卖,只有他自己知道。石榴心里疑惑,却又不便再问。 “要不这样,我从外头给你租套房子住,以后见面方便些。你不能老待在这个地方,这里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妓院。我要暂时租你一段时间,要你专门为我服务,不想让别的男人碰你。” “租金多少?” “一年三万。” “小气鬼。” “那就五万。” “这还差不多。有自由吗?” “白天可以自由,晚上必须陪我。如果有什么社交活动必须你参加的,我会提前告诉你。但有一条,不能跟任何一个男人私通。我租下你,你就是我的人,一切要围着我转,不能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再去跟别的男人好。假如让我碰见,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石榴稍加迟疑就答应了。第二天,石榴就辞去了足浴店的工作,住进了狄总给她租下的房子。这么一来,白天她倒可以自由地陪着丈夫孩子在家多待一会儿。但到了傍晚,她必须立即离开家去陪狄总,一点都不敢耽搁。为了联系方便,狄总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并嘱咐她白天要一直开着机,啥时候打啥时候接,不能误事。其实就是监督,怕她去放鹰。 摊上这种事她不得不瞒着冬瓜,说店里实行两班倒,她上的是夜班。这样的说辞也算正常,冬瓜不仅没有怀疑,反而觉得是个好事。因为这样石榴就可以在家多照顾照顾孩子,他也可以松口气了。石榴拿回家里的钱,还是足浴店里发的那个数。狄总多给的部分,她都悄悄存进了银行,不敢让冬瓜知道。有一次冬瓜说家里日子紧,怪她不该买手机。石榴巧言搪塞,说是店里给配的。 他们家的大姑娘叫大巧,二姑娘叫二巧,俩人挨脚生的,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整天嚷嚷着要上学,冬瓜、石榴不让,说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供你们上学。提一回吵一回,吵得孩子也不敢再提上学了。见石榴白天有空照顾孩子,冬瓜就有了想法,跟石榴说,自己是个废人,腰直不起来,弯得像张弓,去给谁打工谁都不会用的。我想领着两个孩子去街上捡破烂,多挣一个算一个,总比在家里坐着强。石榴没思量就答应了。 一天下午,日头还老高,石榴突然就接到了狄总打来的电话,说晚上有陪客任务,要她马上过去。石榴一听就慌了,心想冬瓜和大巧、二巧捡破烂还没有回来,自己走了,丢下三个孩子可咋办?她不敢耽搁,只好把看孩子的任务交给了仅有五岁的三巧,说:“三三乖,看好两个小妹妹,妈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就走了。 妈一走,小三成了孩子王,心想能哄住两个小妹妹不哭不闹,平平安安地等妈妈回来,自己才能交差。四巧五巧都只有两三岁,还不咋懂事,能把她们看管好,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巧在院里玩水,五巧在屋里玩火,三巧一会儿跑到院里叮咛小四别把衣服弄脏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数叨小五别把地上的草铺引着了。要说三巧也算够尽职的,可尽职不一定就能完成任务。她只在院里跟小四多玩了一会儿,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灾难就从天而降了。听见小五的哭声她才发现,屋里着火了。三巧不顾一切地冲进屋里,冒着呛人的浓烟去救小五。小五在草铺上爬着,身上燃着火苗,没有哭几声就不哭了也不动了。三巧抱不动她,急得没办法自己就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抓着妹妹的胳膊往外拖,好不容易才拖到院里,抢过小四手里的水瓢舀上水就往小五身上泼。恰在这时冬瓜和大巧、二巧回来了,当冬瓜扑灭屋里的火回头来看五巧时,发现她已经苑了。冬瓜和几个孩子顿时都傻了眼,惨烈的哭声立时就把整个小院给抬起来了。 冬瓜听三巧说石榴后半晌就被人给叫走了,说是很快就回来,可天都黑了还不见人影。冬瓜对着孩子们骂石榴人野了跑疯了不顾家了。骂完就去大街上找,找了几家足浴店都说不知道这个人。无奈他又返回家,心想石榴夜里还要上班,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埋葬小五也得等天明石榴回来看一眼再说。他用卖破烂换来的钱从街上买来些吃的,打发四个孩子吃罢饭又忙着去清理屋里的灰烬,然后跑到街上买回来几领草席,一领把小五的尸体裹起来放在墙根,剩下的几领铺在地上,让几个孩子先躺下睡。几条破被褥都烧光了,想给孩子们身上盖些东西都没有,多亏天还不算太冷。 第二天早上,石榴一进家就遭到冬瓜的一顿臭骂,埋怨她不等他捡破烂回来,就把三个不懂事的孩子丢到家,生生把小五的命给搭进去了。听说五巧被烧死了,石榴不顾一切地就扑向小五的尸体,打开裹着的草席,抱起冰凉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好孩子……是妈害了你,妈对不住你啊……”石榴一哭,引得全家人都哭起来了。冬瓜蹲在地上暗自悲伤,四个孩子趴在妈妈的身上哭,哭得地动山摇、鸟泣兽恸。 “不要哭了,一块去郊外把孩子埋了吧。”冬瓜低沉地说。 “不行,就把她埋在院子里,我要天天陪着她。”石榴深情地说。 五巧被埋在院子的一角,用几块砖垒了个牌位,牌位前插了香,烧了纸,一家人为她祈祷,祝小五快快乐乐地走好。 日子该过还得过,两口子商量好让大巧在家看小四,她年纪大些,在家看孩子还让人放心点。冬瓜带上二巧、三巧,每天照常出去捡破烂。石榴还是老行当,每天夜里照样去服侍狄总。痛失孩子的石榴,心理上经受了一次挖心割肺般的痛,她恨自己没有骨气见钱眼开跟个野男人私混;更恨狄总诱使她误入歧途无暇顾及孩子让五巧命丧九泉。恨来恨去最后还是怨自己命薄,为了一家人活命,她不得不继续忍辱负重、得过且过、苟延残喘地就这样活下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他们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没等冬瓜、石榴问起,来人就自我介绍,说姓罗,叫玉兰,是“玉兰饺子王”连锁店的总经理。一听说是罗经理到了,石榴赶忙迎了上去,拉住玉兰的手说:“知道,知道,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冬瓜忙从院子里搬过两块砖来,用袖子擦了擦砖上的土,又用嘴吹了吹,要玉兰坐下说话。回头又去屋里端来一大碗白开水,放在地上给玉兰喝。石榴疑惑地问:“罗经理这么忙,咋有空跑俺家里来,准是有事吧?”玉兰微笑着说:“认识居委会的芮主任吧?”石榴说:“认识,前几天计划生育检查,俺被她给逮住了,那老婆子凶得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抓住俺就吵就罚款就让做流产,真要把俺给吓死了。”玉兰说:“我这次来就是她让我来的,她说你在街西李老板店里上班,属于我连锁店的职工,就嘱咐我过来做做你的工作,以后注意点儿,别再要那么多孩子了。”石榴一听是为这事,干脆地说:“罗经理你放心,以后再也不生了。只说子多福多,你瞧瞧俺这个家,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简直连狗窝都不如。瞧孩子们穿的,个个都像小要饭的,哪里还有什么福可讲。”说着就转过脸怨冬瓜:“都是因为他,非得要个男孩,在老家被人追得没处藏,到了这儿又被人家撵得到处跑,跟做贼似的,这哪里是过日子呀!”冬瓜蹲在地上,任凭石榴吵,闷着头一言不发。石榴接着诉苦:“倒霉的事还不止这些,还有那李老板,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也不说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硬生生就把俺给解雇了。”玉兰听了一愣,说:“真的吗?原来是这样,不行就到我店里来吧。”石榴说:“谢谢了,眼下我在一家足浴店上班,先凑合着干,等干不下去了再去找你吧。” 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玉兰跑过去把大巧、二巧叫过来,问她俩上学没有。大巧、二巧说没有。玉兰说:“为啥?年龄不到?”俩姑娘说,不是,年龄到了,就因为家里没钱,上不起。玉兰说:“愿意跟阿姨上学吗?吃的住的阿姨什么都管你们。”大巧、二巧说:“愿意,但不知道爸妈是否同意。”于是,玉兰就向冬瓜、石榴提出把大巧、二巧带走,由她供她们上学。石榴、冬瓜急忙阻拦,说什么都不愿意让玉兰把孩子带走。玉兰生气地说:“你们供不起,我供你们又不让,怎么回事,想耽搁孩子一辈子?将来跟你们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她嘴上说气话,心里就揣摩,估计他们是怕时间一长,孩子跟他们生分了,将来不认他们这爹娘,便商量说:“这样吧,白天在我那儿,晚上让她们回家住,怎么样?”两口子一听都乐了,又是客气又是感激地答应了。临别时,玉兰一手牵着大巧一手牵着二巧,让她们跟爸妈说了声再见,就给带走了。 11 由玉兰亲自筹划、大牛积极筹办的职工教育活动,今天上午就正式开班了。会场设在一楼大餐厅,下属七个连锁店的五六十个职工齐刷刷地坐了六七桌。黄市长坐在**台中间,芮主任、张所长、玉兰和七个连锁店的主管分坐两边。考虑到不能耽搁饭店经营,玉兰特意把时间安排在上午八点半至九点半,活动完了就让大家回去。 一开场,玉兰就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适应都市新生活、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都市新居民的一番话。结合石臼、大牛、石榴的例子,玉兰从家庭讲到社会,从农村讲到城市,从良心讲到爱心,从承担讲到责任,讲的都是家常话,句句都紧贴职工的心窝子。大家多次报以热烈的掌声,几次打断玉兰的讲话。每次鼓完掌,黄市长都会忍不住插上几句话,给玉兰以鼓励。他对在场的人说:“玉兰跟大家一样,也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如果大家都能像她这么想这么做,把荷阳市建设成为一个和谐的大家庭就为时不远了。” 玉兰讲完,大牛接着发言。他说:“我大牛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感谢的话。但今天我要说,我感谢罗经理,感谢尊敬的玉兰姐。是她把我从绝望的路上拉了回来,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说到激动处,大牛动了情,嘴一撇,泪就下来了,哽咽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而后又有两个人发言。一个职工讲了他随地吐痰、乱抛杂物、踩踏绿地、在公共场合违令抽烟,曾几次被罚款的事;一个人讲了他在公共汽车上因为抢一个座位而与别人吵嘴打架的事。以前,两个人根本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以为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还怨城里碎碎麻麻的规矩太多。会上听了玉兰的讲话才明白,这种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这要看在什么地方,在农村可能算不了啥,但在城市就不行,这么多人在一起生活,没点规矩咋成。 到最后,玉兰点名让石榴把她自己违反计划生育的事说几句体会。石榴一听,白脸蛋刷地就红了,忸伲的样子好比大姑娘上轿,羞羞答答地说:“当着这么多人俺害羞,让俺孩子爹说吧。”石榴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敢向**台上看一眼。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跟狄总之间偷鸡摸狗的事。连吐口痰打一次架都成了不文明行为,那她把自己出租给别人,像出租车一样让别人随便坐,这又是什么行为?石榴越想越惭愧,感觉浑身像着了火,仿佛要被烧焦了一样。 石榴不愿意发言,玉兰就点名让冬瓜说。冬瓜倒大方,弓着腰翘着脑袋就走到了台前,先给领导鞠了一躬,然后调转屁股又给台下的人鞠了一躬,开口就说自己糊涂,生了一堆孩子没换来幸福倒成了累赘,要大家千万别向他学习。然后说,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恰遭当头风。去年在建筑队干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折了腰,落下残疾养不了家,才逼得孩子她娘没日没夜地去挣钱。说到这儿冬瓜就朝石榴喊道:“孩子她娘!老公对不起你,让你吃苦了。” 石榴坐在后头,听冬瓜心疼她,老远回话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起对不起!”当冬瓜谈到小女儿五巧被火烧死的时候,心酸得掩面而泣。石榴被勾起了心底的痛,趴在餐桌上哇哇地哭了起来。玉兰赶紧跑过来安慰,劝她不要难过。石榴抬起一张泪脸,站起来就向**台上吼叫:“黄市长、芮主任,罗经理是俺家的大恩人,她不仅劝俺少生孩子,还主动拿钱供俺两个孩子上学。请领导们放心,违反计划生育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找到俺的头上了。”玉兰温存地拍了下她的脊梁,伸出大拇指冲她笑了笑,转身回到**台上。 发言结束后,芮主任、张所长先后讲话,齐声夸赞玉兰。一个说玉兰这么做支持了居委会的工作,一个说帮了他派出所的大忙。搞得玉兰挺不好意思,笑笑说:“支持谈不上,我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只是想让职工们尽快融入社区,守规矩,好好干,别惹乱子。” 最后,黄市长作了总结讲话。之后玉兰就领着大家上二楼参观店里的图书室和小歌厅,虽说都只有一间房,但就一家小店来讲,能拿出两间房做职工的文化娱乐场所己经很不简单了。黄市长一边参观,一边夸玉兰站得高、有远见。 活动结束以后,玉兰送走领导和职工,回头见冬瓜、石榴坐着没动,问他们是不是惦记大巧、二巧了?遂夸两个闺女灵巧乖顺、学习用功,要他们放心。两口子乐呵呵地说:“都是你调教得好,跟上你这才几天,两个孩子就比过去明显懂事多了。”冬瓜坐一会儿就要站起来走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拍打后背,样子很难受。玉兰不禁问:“冬瓜,刚才会上发言的时候,你说把腰摔折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好利索没有?” “差不多一年了吧。压根就没有治好。”冬瓜皱着眉说。 “在哪个医院治疗的?” “荷阳市骨科医院。” “是医院技术不行,还是咋回事?” “咳,一言难尽!” “包工头的事吧?他不给出医疗费?” “嗯。” “有啥委屈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冬瓜摇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说:“我是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当时就摔昏了,若不是工友们及时将我抬进医院,这条小命恐怕早都没了。入院的时候包工头不给拿钱,当时我不省人事,石榴一个妇道人家因为没钱急得只会哭。后来多亏工友们凑钱,帮我垫上了住院费。由于付不起医院的费用,只住了半个月我就出院了。出院后找了包工头十几趟,人家说我没签用工合同,没入工伤保险,一直拖着不给解决。罗经理你知道,我是个睁眼瞎,国家政策上的事啥都不懂,人家说不能解决,咱就信以为真。直到现在,欠工友们的钱还没还上。” 玉兰气愤地说:“没签用工合同,没入工伤保险,这些都是他包工头的责任,怎么反怨到你的头上了?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这些东西,工伤费照样应当由他出。这是法律规定,不出是他违法。这可是关乎你后半辈子生活的大事,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了事。”“不了又能怎的,告他?到哪儿告,怎么告?我是一点门路都摸不着啊。”老实巴交的冬瓜,说起告状就一脸的惆怅。 玉兰说:“先让律师帮你写一份申诉书,然后拿着申诉书去找劳动局所属的仲裁委,仲裁委可以居中调解,调解不成可以作出裁定。包工头如果赖着不拿钱,你可以拿着裁定到法院告他,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冬瓜说:“我这人怯官,一说打官司就浑身发抖。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罗经理见多识广,最好能陪我一块去打官司。” 玉兰说:“关键时候我可以帮你一把,但主要还得靠你,因为你是当事人。” 12 玉兰帮着冬瓜打了两个月的官司,最后终于还是打赢了。面对法院的判决,包工头不仅偿还了冬瓜的医疗费,还一次性给了十五万元的工伤津贴。 为感激玉兰的帮助,冬瓜、石榴这天专门来店里找玉兰,拿出带来的两万元钱就往玉兰手里塞,说官司打贏了,要酬谢她。玉兰急忙拦住,说万万不可以。又叮嘱他们钱来之不易,要把它用到正经地方。然后就提了个建议,要他们租一套政府建的廉租房,有个固定的窝,不能老这么打游击。冬瓜、石榴一听都瞪大了眼,说:“还有这等好事?房租贵不贵?”玉兰说不贵,承受得起。两口子说那敢情好,但不知这么便宜的租房到哪里去找?玉兰答应给打听打听,有了信儿就告诉他们。 大巧、二巧一放学就回到饺子店,进门看见爸妈在,跑上去就把他俩抱住了,喜滋滋地报上考试成绩,嚷着要爸妈奖励。冬瓜大概是许过愿的,摸着孩子的头,亲昵地说,好好,想要什么,爸明天给你们买。 玉兰从抽屉里拿出刚买的两件新衣服,温情地笑了笑,问大巧、二巧:“看阿姨给的奖品,合不合心意?”姐妹俩先是高兴,接着又把脸沉下来,瞟瞟玉兰,再瞥瞥爸妈,想要又不敢去接。玉兰问:“咋了,不喜欢?”两个孩子摇摇头。玉兰说:“那是为啥?”孩子们眨巴着疑惑的眼睛,说:“爸妈说过,不让我们随便要阿姨的东西。” 冬瓜、石榴一听都笑了,说:“接住吧,爸妈批准了,快谢谢阿姨。”大巧、二巧说了声谢谢才要去接,玉兰的手又缩了回去,说奖品不能白要,得给阿姨唱支歌才能给。俩人就并排站好,很认真地唱了起来:“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等孩子唱完,玉兰拍手称赞,笑吟吟地递过新衣服。冬瓜、石榴随后就向玉兰提出了他们的另一个打算,说自己手里有钱了,日子好过了,以后两个孩子的吃住和学费就不麻烦罗经理了。玉兰理解他们做父母的心,却又担心孩子一旦回去,两口子停了她们的学又让她们去捡破烂,于是就嘱咐说:“孩子可以让你们领回去,但学不能停,学费仍由我来提供,直到她们读完大学。”顿了顿又问:“能不能做到?如果做不到,孩子就不能让你们领回去。”两口子见玉兰如此认真,就应下了。 送走他们一家,玉兰抓起桌子上的电话,给远在老家的爸妈通话。先问过爸妈的身体,然后就在电话里逗儿子,星星在电话里喊了几声妈,听到他稚嫩而快乐的笑声,玉兰的心里充满温暖。 刚放下电话,玉兰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接着就一阵一阵地干呕,头还有点眩晕。因为有了怀星星时的体验,玉兰马上意识到自己又怀孕了。石砧不知情,以为她病了,慌不迭要陪她去看医生。 玉兰藏着秘密,想给他一个惊喜,就默默地跟着石砧去了医院。 当医生说玉兰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时,石砧一蹦三尺高,抱住玉兰就使劲儿亲了一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走出医院,玉兰故意沉着脸说:“做掉吧,没有结婚就先生个孩子,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 石砧瞪大了眼说:“你疯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盼孩子盼得头发都白了,虽说不上老来得子,却也算得上‘而立’有后,多大的喜事啊,怎么能轻易做掉呢?” “那你说咋办?” “立即结婚,马上典礼。” “回家还是在这儿?” “在这儿。” “把父母和亲戚都叫来?” “我看就省了吧。典罢礼咱俩一块回去一趟,把亲戚朋友叫到一起,补办上几桌酒席不就完了?” “也行,就按你说的办。” 玉兰和石砧在当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经过几天筹办,婚礼如期在饺子店里举行。一楼大餐厅张灯结彩,应邀宾客已经欢聚一堂。黄市长、芮主任、张所长应玉兰的邀请,一早就拎着个花篮赶到了。下属的七家连锁店,闻讯之后都派出代表前来恭贺。冬瓜、石榴带着四个孩子,像赶羊一样热热闹闹就进了店,来时还特意买了两床新棉被作为贺礼。随后来了二宝和麦草,进门就怨玉兰没有通知他们,不顾老乡情分。玉兰忙说婚事定得仓促,没来得及通知。又问他俩现在住哪儿,是不是还在一开始共同住过的棚户区小院。二宝、麦草说,半年前他们就搬走了,现在住的是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一套房子六十平方米,月租金才几十块钱。玉兰惊喜地问:“是结婚了吧?”二宝拍了拍麦草的肚子,冲玉兰笑笑说:“孩子都怀上三个月了。”玉兰笑得捂着嘴,说:“真有你们的,恭喜恭喜。”说到廉租房,玉兰猛然想起冬瓜、石榴,趁他们两口子都在,就赶紧叫过来,让二宝当着他们的面将申办廉租房的条件、手续一项一项说清楚。冬瓜听了却笑不起来,说申办程序这么复杂,我知道该找谁,去哪里找?玉兰看冬瓜老实巴交的样子,赶忙说,这个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和二宝一块帮你跑帮你办就是了。 玉兰披着洁白的婚纱,打扮得如花似玉,一会儿跟这个搭讪一阵子,一会儿又去跟那个寒暄一阵子,忙得像只雪白的蝴蝶飞来飞去。 看看时间已到,主婚人芮迪华便吆喝着让宾客们就座,要玉兰、石砧站到婚礼台上,说婚礼马上开始。玉兰说再等几分钟吧,石砧到街上买东西去了,马上就回来。芮主任显得有点急,说早干啥去了,这会儿想起买东西了。玉兰说昨天石砧给她买了个戒指,买回来让她试戴了一下结果有点大,今天换去了,估摸着该回来了。说完就给石砧打电话,想催他快点回来。打了几次没人接,玉兰就有点坐不住了,怪石砧办事拖沓、不长眼色,气得脸都变了形。一直等到过午,仍然不见石砧的影子,玉兰赶紧派人去找,去找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急慌慌地向玉兰报告,据金店售货员讲,上午曾经见到一位样子像石砧的人,说他正在柜台前调换戒指的时候,突然被门外闯进来的几个蒙面人强行给带走了。人被塞进一辆小轿车,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消息犹如重磅炸弹,一下把满屋子的人都给惊呆了,纷纷议论说,一定是石砧被歹徒给盯上了,不是绑票,就是抢财物。黄市长立即指令张凯,火速带着民警去救人。接着又安慰玉兰要冷静,不要着急,人一定会找到的。玉兰的眼泪像决了口的河堤,哗哗地涌了出来,冲得满脸的胭脂都花了。 送走了客人,玉兰回到屋里,哭了大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大喜的日子凭空出这等怪事,玉兰觉得很丢颜面。丢面子倒是小事,石砧的安危才是大事。她心想石砧如果真有个什么好歹,自己可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她忍不住给张凯打了个电话,问他抓到歹徒没有。对方的回答令她纠结不已。 一晃几天过去了,石砧一直没有音信,玉兰像丢了魂一样整日烦躁不安,以致连店里的经营都顾不上问了,员工们也都替她揪着一把心,来就餐的客人也明显少了。 无奈之下玉兰去了居委会,想找芮主任帮忙。看着玉兰满脸的忧容,芮迪华也跟着叹气,说她的命真苦,头一个丈夫不争气,第二个丈夫突然又遭此横祸,真是苦了她了。听到一声同情的话,玉兰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楚,扑过去趴在芮迪华的肩上,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号啕着要寻死觅活,一边又乞求芮主任一定要帮她找到石砧。芮迪华忍不住为她心酸,噙着泪连哄带劝,说张凯那边她已亲自叮嘱过,自己这边也安排人开始明察暗访了,要玉兰放心,人一定会找到的。玉兰听了稍觉宽心,抹擦了一把泪,连声表示感谢。然后就发起了牢骚,说,没来之前都说城市里好,来了之后才知道,城市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天堂。表面看城市很文明,背后却藏着那么多的龌龊事。好比新娶的一个媳妇,小脸蛋看着挺光净,衣着也很光鲜,谁知夜里解衣共眠时才发现,新媳妇的身上到处长的是疥疮。单从这点讲,住在城市还真不如住在农村放心。听玉兰这么说,芮主任也不好反驳,心情复杂地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说着就走到靠墙角的书架上拿了儿本书、几本刊物和一沓报纸,装在一个袋子里,掂过来递给玉兰,要她拿回去让职工们学习。接着又说:“还是我过去曾经给你说过的话,治理好一个城市,贵在提高全体居民的素质,就好比人的体质,体质好,免疫力就强,就不会得什么疥疮了毒瘤了。像你们搞的职工教育活动就很好。”临别时芮迪华再次劝导玉兰,人这辈子总要经历一些坎坷,困难的时候能挺过去,前边就是一片光明。听着芮主任的教诲,玉兰频频点头,说大姐请放心,你的话我会永远记住的,我不会就此颓废。说完她就像一个离别母亲的孩子,依依不舍地走了。 市长的支持,居委会主任的关心,给了玉兰极大的鼓舞和力量。尽管石砧已经被劫持十多天了,尽管至今依然看不到案子的任何进展,但她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她相信石砧一定会被解救回来。情绪稍加好转,她抓经营的劲头就来了,饺子店在度过一段低迷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说起那枚戒指,石砧确实是煞费苦心了。典礼的前几天他给玉兰买了一枚,是黄金的。刚买回来石砧就后悔了,心想该买个白金的,显得贵重。谁知买回来的白金戒指一试又有点大,玉兰戴上不合适。石砧要去换,玉兰不让,说今天晚了,凑合着明天先用,等典罢礼咱俩一块去换。典礼的这天上午,石砧怎么想怎么觉着过意不去,执意要去换。没想到这一去,竟然就被歹徒给绑架走了。 结婚那天上午,石砧被蒙着眼带到市区外的一个山洞里,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四周静寂得瘆人乎乎的,好像凭空坠落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了一样。石砧被摘下蒙眼布,戴着手铐脚镣,像罪犯一样被喝令蹲靠在潮湿的洞壁上。从坐车时间上估摸,他感觉这里距市区肯定远不了,只是不知道此处位于市区的哪个方向。石砧刚被塞到车上时,就被歹徒们搜了身,钱、手机和刚买的那枚白金戒指全都给歹徒抢了去。石砧料定这帮人是为钱而来,抢了钱就该放他了,便冲着歹徒怒斥道:“钱被你们给搜光了,还想怎的?快放我回去!”他一边吼叫一边撕扯着要下车,怎奈被两个歹徒夹在中间,又被绑了手脚,如何挣脱得开?任凭石砧一路上软硬兼施好话说尽,歹徒们全然不予理会,就做梦一样被带到了这个可怕的山洞。 石砧蹲在地上,瞟了一眼绑架他的三个年轻人,断定都是些社会痞子。他们搜走了钱述不放人,估计就是绑票了——绑票就是想要更多的钱,约个地点,让人把钱送来,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如果是这样,心想玉兰为了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 “喂!几位兄弟,把哥弄到这儿究竟想干什么?”石砧有意跟他们套近乎。 “石哥,我们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雇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啊,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说话的人外号叫大黑,是三个歹徒中的小头目。 石砧急切地问:“谁是你们的雇主?他想把我怎么着?” “雇主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认钱不认人。他只交代让我们好好看着你,每天酒肉相待,不得动你一根毫毛。”大黑说。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石砧觉得奇怪,不禁嚷道:“不就是绑票嘛,要多少,请开个价吧。” “别,别,别误会,石哥,雇主没提钱的事,我们也不敢造次。不要多问了,好吃好喝在这里待着,就别胡思乱想了。”大黑不耐烦地说。 石砧听了心里越发糊涂了,不打不骂不要钱,还要酒肉相待,这究竟是为什么?想不明白索性就等等看,这事不会就这么简单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阴谋。好好的一场婚礼,就这么给搅黄了,石砧懊悔得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心想当时如果听玉兰的话不去换戒指,婚礼这会儿也许已经圆满结束了。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玉兰给急成了什么样子,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千万可别气出个好歹来。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估计这会儿已乱成了一团麻。好在有黄市长在,他是大官,他一定会帮玉兰的。 “把我放开,我要撒尿。” 大黑使了个眼色,外号叫二黑、三黑的两个歹徒,赶忙上前给石砧打开手铐,跟着他到洞外解了小便,随即又押回洞内。石砧撒尿时乘机窥探了洞外的地形,寻思着有机会就逃走。 13 两个多月过去了,玉兰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安方面没有消息,石砧救不回来,玉兰心里整日像压着一块石头,情绪低沉,寝食难安。 身子一天比一天笨,店里的事又这么多,一天忙下来累得要死要活,玉兰觉得真有点心力交瘁不堪负重了。这天,她把新春、紫婉叫到身边,当面宣布聘任他们两个做副经理。工资奖金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番。然后,她语重心长地向他们提出要求,希望他们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助她一臂之力。 有新春、紫婉料理店里的事,玉兰也可以喘口气了,省得事事都腆着个大肚子里外跑。 又过了几个月,玉兰到了快要分娩的时候了。恰在这时,她爸从家里打来电话,说星星病了,村里的医生怀疑是白血病,需要到大医院做个检查,要她马上回去。 可怕的消息再次把玉兰的心揪到了半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恨不得马上回到星星身边。她听说过这种病,说白了就是血癌,很难治好的。一说要回家,她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虽说跟石砧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没有典礼,没典礼就怀孕在农村是很计较的。怎么跟爸妈说,怎么跟乡亲们解释?说是石臼的?不行。说是石砧的?也不行。想来想去只有说瞎话,就说已经在市里跟石砧典礼了。 临行前,玉兰分别给黄市长、芮主任、张所长打了电话,再次叮咛了石砧的事。回头又跟新春、紫婉作了一番交代,要他们好好守着店,等她回来。紫婉执意要陪玉兰一块回去,说她身子不方便,路上好有个照应。玉兰说自己能行,一天半天生不了的,要他们不必担忧。两个人把玉兰送到车站,看着徐徐离去的火车,心里想着多灾多难的玉兰,不由得生起一阵阵的酸楚。 火车行进到中途,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开始捣乱了,玉兰感觉不舒服,索性躺在座位上,忍着难受,抚摸着肚皮跟孩子念叨:“别急儿子,妈还在火车上,等到了家妈再生你,好吗?听话宝贝……”瓜熟蒂落,非人的意志所能抗拒,接下来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撕裂般的疼痛,玉兰意识到看来家是挨不到了,孩子非生在火车上不可了。玉兰顾不了许多,就向乘务员求助。不一会儿过来两位女乘务员,温柔地将玉兰搀扶到一个小房间,让她躺在床上。随车医生就给她测血压听心率,忙着做接生准备。列车长和几个女乘务员里外支应,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回还算幸运,不像生星星时那么困难,玉兰牙一咬,肚子一努,孩子一出溜就生下来了。生的又是一个男孩。见玉兰母子平安,列车长、医生和乘务员们方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玉兰觉得很轻松,像没事人似的随即就起了床。列车长端来一碗鸡蛋面,让玉兰补一补。玉兰刚把面吃下,列车长随后又拿来一套孩子穿的小衣服和一件小棉毯,让玉兰给孩子穿上,将孩子包裹好,别着凉。列车上的温馨服务,让玉兰备受感动。 到了县城车站,列车长带着玉兰找到站里的领导,他交代完玉兰的情况,说自己还要随车走,希望站里派辆车把玉兰送回家。玉兰再三感谢,坐上站里的车就到家了。 一进门,乔盼水见玉兰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心里就犯嘀咕,问孩子是谁的。没等妈发火,玉兰就把提前编好的话滴水不漏地说了。乔盼水止不住还要责怨几句,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边怨边抻好床铺,让玉兰搂着孩子躺下。罗大年怀里抱着星星,关心地说:“知道要生了就该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跟你妈好去车站接你。”玉兰说:“时间仓促得很,来不及打电话,我也没想到会生在火车上。”乔盼水又跟着责怪,怨玉兰自小就主意大,从不体谅爸妈的心。罗大年嫌老伴絮叨,就支她去熬米汤煮鸡蛋,为玉兰补身子。于是又把星星的病细说给玉兰听,嘱咐她出了满月,身子方便些了,陪她一起去省城给孩子查查。 玉兰从床上坐起,从爸手里接过星星,亲昵地问:“儿子,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妈。想妈回来吗?喊妈,喊呀。”星星怯生,不叫妈,也不让她抱,推搡着要找姥爷。罗大年在旁边哄:“星星,不是早都想妈妈了吗?这就是你的妈妈,她就是常在电话里跟你说话的那个妈妈,快喊妈,喊呀!”星星翻着白眼珠瞪着玉兰,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嘴唇嗫嚅着,就是叫不出口。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禁不住淌下泪来。星星见妈妈哭了,把头埋在玉兰的怀里,连声地叫着妈妈就哭起来了。星星一哭,被窝里的小儿子也跟着哭,叫得像狼崽子,将院里老枣树上的一群麻雀惊吓得扑棱棱地都飞走了。 饭做好了,乔盼水端过来让玉兰吃。玉兰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星星吃,又一口一口喂米汤。罗大年问小儿子取名字了没有。玉兰说没有,要爸给取名。罗大年说:“大的叫星星,小的叫亮亮怎样?”玉兰说:“好,先有星,才能有亮,还挺有讲究。”问妈可不可以。乔盼水说:“泼小子叫啥都行。将来成不成器,不在名字起得好孬。有叫狗蛋叫臭蛋的,大了不照样当将军当大官吗?” 玉兰坐月子期间,特意到石砧的姐姐家找到石砧的母亲,将她和石砧结婚的事告诉给了婆婆,没等婆婆争理,遂又报功似的说她给石家生了个大胖孙子。婆婆一听有了孙子便惊喜不已,早把对先斩后奏的婚礼礼节上的不满忘到脑后了,催石砧姐姐到街上买了礼品,便随玉兰一起到罗大年家看望自己的小孙子。老婆婆抱着亮亮,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心肝地叫着,亲得比见了自己的儿子都亲。星星被乔盼水抱在怀里,她好像没看见似的,睬都不踩一下。逗着孙子又问起儿子石砧的近况,玉兰怕婆婆承受不起,敷衍说他很好,在那边看着店,不能都回来的。婆婆便信以为真。 满月一过,玉兰让妈在家看亮亮,就跟爸一起抱着星星去了省城。经省医院检查,星星的白血病很快就被确诊了。儿子需要住院,住院费需预交二十万元,全部下来估计要花五六十万元。这是玉兰始料不及的。为了省钱,玉兰和罗大年争着要用自己的骨髓,经过化验,结果都不能用,玉兰只好把身上仅有的二十万元先预交上了。值得庆幸的是,过了几天给星星找到合适的骨髓了,只是还需要四十万元钱。 第二天,玉兰给远在荷阳的紫婉打电话,讲了星星的病情,同时也说了住院所需的巨额花费,要她想法给筹集十万元,尽快打到她的银行卡上。 除了玉兰带走的二十万元,店里的流动资金只有十多万元了,全部打走,会影响店里的经营。紫婉与新春商量,决定从中取五万,另外五万向职工们借。紫婉开了个筹款动员会,半天就把钱筹齐了。很快就把钱汇到了玉兰说的银行卡上。 随后玉兰又给罗兰略村的邻居荷叶、甜杏等五六个姐妹打电话,提出向每个人借两万块钱,说随后就还上。荷叶在电话里说:“放心妹子,只要我在咱村的留守妇女互助小组上呼叫一声,准能给你凑十万块钱。”荷叶的话还真管用,没出三天,玉兰果然就收到了荷叶寄来的十万块钱。荷叶回电话时向她一个一个汇报了借钱人的名单。其中还提到了石砧的母亲和他的姐姐共同拿的三万元钱。 仅过了十几天,新打到卡上的二十万元便像流水一样花得差不多了。按照医生的说法,到病愈出院仍然需要二十万元。钱没有着落,再借又想不出去跟谁借,玉兰犯愁了。这天,当她再次去银行取出所剩不多的钱时,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上多出来二十万元。玉兰惊讶不已,急忙让行里的工作人员查验一下钱是从哪儿寄来的,谁寄的。工作人员给她说了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和时间,玉兰愣住了,寄钱的人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两个人名,两个寄款时间,每人寄来十万,而且都是从荷阳市寄来的。他们会是谁呢?难道是黄市长、芮主任?他们怎么会知道?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她有点茫然了。返回的路上,玉兰边走边想,先不问他们是谁,起码眼下治病不用发愁没钱了。也许是哪个积德行善之人寄来的,等以后找见人,再报答他们吧。 她人还没走进医院,紫婉突然打来电话,哭着向她报告了一个惊天骇地般的消息——她在荷阳的饺子店失火了,楼内的东西全都化为了灰烬。只听了一句,玉兰仿佛冷不防挨了一顿闷棍,又好似五雷轰顶、恶浪翻船,顿然就觉得天旋地转神荡魂飞了。她跌跌撞撞扶住街旁的一棵树,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就坐在了地上,两只眼翻着天,痴愣愣的像傻了一样。 大街上的嘈杂声让她从惊厥中渐渐清醒过来,见手机丢在树根旁,急忙捡起来重新拨通了紫婉的手机,语调低沉地说:“对不起紫婉,刚才没注意摔了一跤,打断了与你的通话。不要哭,你慢些说。” 紫婉说:“自打你回家以后,我和新春一时一刻都不敢懈怠。心想玉兰姐这么倚重咱,咱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这段时间,店里的经营跟你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直都很正常。昨天和往常也没有什么异样,营业到夜里九点关上门,就让大家休息了。我和新春叮嘱住在店里的大牛把门上好,就离开店回自己的住处了。据大牛他们几个人说,火是凌晨四点着的,浓烟将他们从被窝里呛醒,衣服都没顾上穿,光着膀子就救起火来了。由于火势太猛,几个人救不了,就跑出来了。等接到电话我和新春紧跑着赶来时,见消防车己经在场,消防人员正在紧张地救火。火刚一扑灭,新春就向派出所报了警,张凯所长带着民警马上就赶到了,勘验现场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走了。玉兰姐,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我俩对不住你,辜负了你对俺俩的依托。愿打愿罚甚至蹲监狱,俺俩都认了。”说着就哭。 “别哭,别哭,姐不会埋怨你们的,相信你们是尽了责的。也许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人生九十九难,哪道关都躲不过的。” “玉兰姐,俺知道你心眼宽厚,仁慈得像菩萨,什么难事都要自己扛着。你不追究我们,倒让我们心里不好受。” “紫婉,你跟姐说实话,凭你的感觉,你认为这场大火究竟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失火?” “说……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算了,回头我问张所长吧。” 一场大火等于毁了玉兰在荷阳的全部家当。跟上次石臼把店给丢了一样,她再一次从巅峰跌入谷底,从腰缠万贯变为一贫如洗了。她忽然想到房东张老板,楼是租的人家的,烧毁了楼他肯定会要个说法的。另外就是刚刚借了职工们五万块钱,大家工作没了,欠的钱却还不上他们,职工们会不会闹事? 想到这些,玉兰又求情一样地拜托紫婉说:“员工们的工作暂时没办法安置,眼下只能让大家各奔东西了。至于我借大家的钱,拜托你给他们作个解释,随后我一定会还上的。另外就是房东张老板那里,你替我去美言几句,房子烧坏了该怎么赔怎么赔,我赖不下他的。” 紫婉说:“请姐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和新春好了。凭你的为人,大家谁都会理解,没人跟你过不去的。”顿了顿又问:“星星的病怎么样了?” “医生说能治好。出院估计还得一两个月。” “能治好就行。星星遇上你这个妈,是他的福。如果跟上石臼,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别提他了。提起他来我就心酸。” “唉,姐,你还打不打算回荷阳了?” “回去,回去,怎能不回去呢!” “好,俺们都等着你。那个……”紫婉想打听石砧的消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没事吧?” “没事没事。” “那好,有事通电话。再见。” “再见。” 挂断紫婉的电话,玉兰怀着沉痛的心情,踉踉跄跄走进医院病房,见星星睡着了,爸蹲在地上靠着墙打盹,便走过去轻轻地喊了声爸。罗大年抬起蒙昽的双眼,盯着玉兰问:“钱取回来了?”玉兰毫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伸手掏出钱和银行卡就往罗大年手里塞,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用钱你就去取,卡的密码是多少多少。说着就像离别似的,噙着满眼的泪花,嘱咐爸多保重,回头又在星星的脸上吻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罗大年觉着不对劲,手里拿着钱和卡,恍惚地问:“兰儿……你……你这是咋了?是不是遇到为难事了?有事就跟爸说,不要憋在肚子里。” 玉兰没止步,也没回头,嗯嗯哦哦地应着就走出了门。好像怕父亲看见她那张挂满委屈的脸,担心自己走不掉似的。 罗大年跟了几步,没追上,又返回房间。星星醒了,说想撒尿,罗大年抱着他撒过尿。星星又说想吃香蕉,罗大年就帮他剥了一个。星星边吃边问:“姥爷,我妈呢?”罗大年说:“你妈有事出去了。”顿了顿问:“星星,你妈好不好?”星星说:“好。妈很亲我。以后再也不让她离开我了,我要永远跟妈在一起。”罗大年说:“为了给你治病,妈花了很多很多的钱,熬了很多很多的夜,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这些你都要记住,将来要报答你妈。懂吗?”星星说:“我懂。不仅报答妈,还要报答姥爷姥姥。”罗大年听了,心里高兴,走上去将星星抱在怀里,努着嘴亲孩子的脸。星星咯咯笑着大叫:“胡子扎着我了。”自从注入了造血干细胞,星星的体征一天天好起来了,体温正常了,面色红润了,能吃能喝,玩起来没个够。星星的情况玉兰都及时告给了远在老家的乔盼水,她妈听了自然高兴不已。同时她向妈问起二儿子亮亮的情况。玉兰担心孩子太小,不好打整。听说亮亮一切正常,玉兰就放心了。心想,多亏妈是个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 玉兰跑到护城河,站在水里发呆。眼前滚动的仿佛不是湍湍河水,而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在吞噬她的小店。火舌夺门而出,烟雾冲天,屋内的餐桌餐椅柜台床铺以及装饰一新的门窗屏风墙壁地板瞬间都化为乌有。几年的汗水,一滴血一滴泪挣来的家当,就这么眼看着被付之一炬。接连的打击,轮番的不幸,就像这眼前的河水汹汹向她涌来。她感觉自己好比一具朽木,一座破屋,一束残花败柳,面对汹涌的洪流,她没了选择,只想随波而去。绝望的念头让她忘记了一切,失去了理智,巨大的压力像梦魇一样在背后推着她的脚步。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会儿工夫水就没过了腰,继而没过胸颈,顷刻间就没过了头顶,玉兰被河水无情地给卷走了。 下游漂过来一条小船,船上一老一少,一个人挥着一杆长把子网兜,正在打捞河面上漂着的垃圾。发现有人溺水,两个人便大喊道:“姑娘!不要轻生!”然后急速地将小船摇向玉兰沉浮不定的身影。小伙子身手麻利,从船上一头扎进水里,寻了几个来回就抓住了玉兰,一只手托着玉兰,一只手刨着水,用力往船跟前游。老汉将船摆稳,伸手揽过小伙托起的玉兰,拖上船,让她靠着船帮坐下,一边急急地呼唤,一边拍打玉兰的后背。连着吐了几口水,玉兰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你……你们……为啥要救我?让我死……”玉兰迷离着双眼,面如一张白纸,头搭在船帮上,衣服湿漉漉的,一缕缕头发淌着水滴,有气无力地盯着两个救她的人。 救他的人是父子俩,爸叫张慈,儿子叫张善,爷儿俩一年四季漂泊在这条河上打捞垃圾——当然是受政府委派,干活挣饭吃——像玉兰这样轻生溺水之人,他们每年都会救上几个。两个人问起玉兰的家庭住址,问起她轻生的原委,玉兰只顾流泪,概不愿启齿。张慈老汉就讲起自家的遭遇,想以此唤回玉兰向往新生的念头。他说,自己七岁上父母双亡,一个人流浪他乡,靠乞讨苦熬数年。十岁上开始捡破烂,后来长大了就打零工,攒下钱盖起了新房,娶了老婆。谁知好景不长,生我这个儿子的时候——他用手拍拍他身旁的张善——媳妇因为月间病突然就死了。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气得只想投河,随他妈一块走。后来就想,他妈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了肯定会怨我没有骨气,为了儿子,为了他妈,我决定活下去。以后连着二十年,我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将儿子拉扯大,盖了房给儿子娶了媳妇,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心想当初如果抱着儿子投河而死,你说该有多傻嘛!人上了年纪经的事多了才会看开,人这辈子谁都得过几个坑几个坎,走几个背点,没有一辈子一帆风顺的。 张老汉最后劝道:“姑娘,听老人的话没错。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千万可不能寻短见,不为自己,也得为父母想想不是?”张善就在一旁帮腔:“是不是男朋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玉兰摇摇头,说:“不是。”又问:“小流氓欺负你了?”玉兰再次摇摇头,说:“没有。”“那是为啥?钱被别人骗走了?”小伙子火急火燦地追问。玉兰摇摇头,不予回答。 因为刚生过孩子,身子很虚弱,经凉水这么一浸泡,玉兰病了。她感觉很冷,两手抱着肩,冷得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面色焦黄如蜡。老汉摸了一下她的前额,热得烫手,急切地对儿子说:“快背她回家,她在发高烧。”张善慌忙将船摇到岸边,跳上岸绑好缆绳,回头从船上背起玉兰,随父亲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回到家,张善媳妇找出自己的一身衣服给玉兰换上。找来的医生随后就给玉兰测了体温,打了针,开了药,临走时再三叮嘱玉兰要平心静养,不要再胡思乱想。送走了医生,张善媳妇做了一碗热腾腾的姜丝鸡蛋面端到玉兰面前,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到了晚上,张善让媳妇翠翠陪玉兰一块住,自己去另外一间房跟爸住。两个女人在一起好像心有灵犀,说话投机,而且相互体贴,一说就说到了一块儿,说到哭时都哭,说到笑时都笑。两个人同床共枕,倒活像一对亲姊热妹了。也许是这家人温暖了玉兰的心,让她看到了人间真情,玉兰止不住就把满肚子的委屈全都跟翠翠说了。 翠翠说:“玉兰姐,你是个女强人,年纪轻轻的干那么大的事业,真不简单。” “你还夸我,不干大事业也招不来这么多麻烦。我倒羡慕你哩,相夫教子,一家人在一起多温馨。” “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没啥出息。” “妹子,你觉得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跌倒了再爬起来嘛!千万别灰心。” “你觉得我还行?还能爬起来?” “凭你的能力,凭你的经验,准行。” 聊到半夜,翠翠睡了,玉兰半睡半醒。她眼刚闭上,就恍惚看见石砧被一伙歹徒押着在向她呼喊救命;紫婉、新春、大牛一帮职工哭着求她重建“玉兰饺子王”,大家都不愿离开她;七家连锁店的老板也都找上门来了,嚷嚷着说总店不能倒,总店一倒,下边的店就完蛋了,催她赶紧振作起来。一想到这些,玉兰的精神头便又鼓胀起来了。 迷迷糊糊间玉兰仿佛又见到了石臼,跟上次一样,丢给她一封信就走了。石臼的相貌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干黄瘦削,跟走出墓穴的骷髅没什么两样。玉兰想,到底还是见到你了,到底我没猜错,你就是吸毒了,不然的话你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接着就追,追了半条街追不上,心一急,两只胳膊变成了翅膀,忽忽悠悠她就飞起来了,从空中穿街过市,俯瞰石臼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了,正待伸手去抓,石臼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玉兰从梦中醒来,又急出一身虚汗。 辗转了一阵子,镇静药催她再次闭上了眼。恍惚中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冲她不停地叫阿姨,原来是大巧、二巧来找她告状,说爸妈又不让她们上学了。玉兰领上两个孩子,气哼哼地就去找冬瓜、石榴算账,见了面就吵,吵着吵着醒了,原来又是梦。 玉兰看看旁边的翠翠,打着鼾睡得好香好香。玉兰仰卧在床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往事纠结得一点睡意都没了。睡不着她就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门到了院子里,她的衣服在院子里晾着,上前摸了摸已是半干,从绳子上拉下来,将翠翠的花衣裳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翠翠的衣裳折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石台子上,站在院里发呆。她盯着北屋黑黢黢的窗户,听着从里头传出的父子俩熟睡的鼾声,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感觉自己很愚蠢,很脆弱,竟如此禁不起打击。若不是他们父子相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已与亲人阴阳两隔了。 玉兰想,爸这会儿一定是急坏了,因为出门时他看出了自己满脸的不高兴,甚至已经意识到,他的宝贝闺女要去寻短见。估计他已经把星星撇在了病房,自己跑出医院正在满世界地找她。找不到自己,爸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可怕的念头顿时提醒了玉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马上走。 玉兰跪在地上,给救她的一家人悄悄行了大礼,默默地说了句:“你们的恩情我会永远记住的。”起身就往大门走去,拉开门闩,出去后反身把门关上,迎着满街的路灯,一口气就跑到了医院。 病房里空荡荡的,玉兰返身到了护士办公室,一位护士抱着熟睡的星星劈脸就责问玉兰:“干什么去了?让你爸到处找你。”玉兰支支吾吾忙说对不起。护士没完没了地嗔怪,说她不负责任,不像个做母亲的样子。边说边把孩子递给玉兰。玉兰说:“辛苦你再抱一会儿,待我去将爸找来,回头好好谢你……”说着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罗大年奔波在河岸上,用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玉兰的名字。玉兰径直跑到河边,远远听到爸的声音,便应声奔了过去。罗大年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相拥痛哭,连河里的浪花都跟着呜咽起来了。 14 出院那天,玉兰抱着孩子,同罗大年一起到张慈、张善家拜谢了救命之恩,然后就搭火车回到了罗兰略。 乔盼水抱着大病初愈的星星,宝贝心肝地叫个不住。亮亮在睡觉,玉兰扑上去亲亲他的小脸蛋,泪水扑簌簌流了孩子一脸。刚满月就把小儿子丢在家,一连几个月不能见面不能喂奶,真的疼坏了玉兰。弟弟玉山已经上了高中,上学一回来,问过爸和姐好,就抱过星星到院里玩。 玉兰买了些礼品,挨门挨户拜访了借给她钱的乡亲们。荷叶笑咧咧地说:“妹子太客气了,谁家没个灾的难的,邻里相帮,应该的嘛!”玉兰说了许多感恩的话,说让自己缓一缓就还上。荷叶说:“不急不急。孩子得了这种病,只有你扛得起。换上一般的人家,哪来这么多钱给他治!”荷叶只管夸,哪里知道玉兰的苦衷。又问:“妹子啥时候回荷阳?”玉兰含含糊糊地说,等星星的身体稳定些了再走。荷阳饺子店被烧的事,欠下的几十万元债务,以及她寻死觅活投河溺水的事,只字都没提。她觉得不光彩,说出来怕让乡亲们笑话。 拜访了乡亲们,玉兰抱着亮亮去石砧的姐家看望婆婆。一见到玉兰,婆婆便急颠颠迎上去,一句也不问星星的病先一把抢过亮亮,心疼地说:“你的娘也真够狠心的,不出满月就给你断了奶,几个月连娘的面都见不着,我可怜的乖乖,我苦命的乖乖……”亲着亲着眼里就挤出几滴泪来。玉兰在心里怨婆婆,只顾疼亲孙子,也不问问星星的病。星星虽说不是你的亲孙子,可毕竟也是你的孙子嘛。真偏心!不过她还是笑了笑,以感谢的口气说:“星星住院的时候,多亏你们给寄去三万块钱,紧要关头帮了我大忙。”老太太这时才想起问星星的病好些了没有。石砧的姐姐忙说:“孩子病了,旁人家都在帮,自家人咋能不管哩。”看看婆婆风烛残年的样子,玉兰不禁想起了石砧,担心时间一长,让老太太知道了实情,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在家住了几天,玉兰再也待不下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告别父母,便再一次去了荷阳。临别时她又一次嘱咐爸,别把她在省城轻生的事告诉妈,免得她老人家生气。 到了荷阳,玉兰先去拜访居委会的芮主任,亲热寒暄之后玉兰就提出一个要求:“店被一把火烧了,孩子的病又花去不少钱,我想从银行贷几十万元,将原来的店装修装修,重新开起来。” 芮迪华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你也知道,贷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可以帮你跑,但能不能跑成现在也不好说。” 在芮迪华的大力帮助下,费时不长,玉兰贷款的事就解决了。楼被烧了之后,房主张老板在紫婉的劝说下总算忍了下来,没有向法院起诉,甚至没给玉兰打过一次电话说上一句难听话。这天,玉兰找到他,没等张老板开口提赔偿的事,玉兰就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说楼要继续租,租金接着算,包括火灾后停业的这段时间,保证一分不少。楼体损坏的地方该咋修咋修,装修完了就重新开业。张老板一听便转怒为喜,情不自禁地说:“可以,可以!我就说嘛,罗老板是个爽快人,说出话来处处在理,赔偿的事我就不提了。” 一个月之后,“玉兰饺子王”连锁总店就重新开张了。紫婉、新春、大牛等一帮职工陆续返回店里,大家重新聚首,自然有说不完的分别情怀。第二天,玉兰就召开了下属七个连锁店的全体职工会议,一来祝贺总店浴火重生;二来鼓励大家重拾信心,做好生意。 小店刚开业,张凯所长就打来电话,告诉玉兰纵火犯抓住了,是几个屡教不改的小混混。审问时他们交代了犯罪动机,说是想报复玉兰。玉兰猛地想起来了,初来荷阳的时候,一天傍晚她推着三轮车在大街上卖饺子,突然遭到一伙小混混的殴打,后来听芮主任说小混混被拘留了,却没想到因此而埋下了祸根。 眼下的饺子店生意虽说可以,但玉兰已经不满足了。一天,黄市长又来店里品尝她的饺子,席间说了许多令玉兰感触良多的话。他说,餐饮业和加工业一样,也要讲究个创新,再好的产品多少年一贯制就不好立足。形势变了,人们的视野宽了,口头要求高了,吃什么都有够,过几天不吃个稀罕就觉得不过瘾。黄市长还说,我们国家开放了这么多年,餐饮业已经不分什么东西南北,甚至不分国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种传统名吃、招牌菜、国际名品,如今统统都融汇在一起了。北方人爱吃的,南方人同样爱吃;外国人爱吃的,中国人也爱吃。不要受老观念的束缚,要敢于想,善于琢磨,抓住人们口头的变换,不断创新品牌,将顾客牢牢地抓在手里。 黄市长的话让玉兰茅塞顿开,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对未来的向往,重新开业之后不久,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产品创新,以及经营门路的拓宽上。 她让新春、紫婉看着店,前后用了二十多天时间到广州、上海、青岛、成都、西安、北京、沈阳考察学习,凡是在当地有点名气的饺子店,可以说都被她看遍了也吃遍了,并且都拍了照,有的还带回来少量标本和厚厚的一沓介绍资料。回到家,她一边看资料一边研究,结合自己的理念,写了一本子属于自己的创新成果。 成果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模仿外国饺子,制作老外喜欢吃的水饺。老外喜欢吃,中国人不一定就不喜欢吃。就像吃肯德基那样。二是改进产品包装,提供旅行便当和休闲快餐。三是扩大宣传推介,将吃饺子与人们的绿色环保观念、健康饮食观念联系起来,促进产品营销。 首推的是韩国“馒头”。韩国人把饺子称作“馒头”。馅料通常是用白菜、豆腐、蘑菇、绿豆芽加上一点猪肉或牛肉做成的。也有用泡菜代替白菜做馅的。饺子外观是圆的,用上下两张皮包成,鼓囊囊的非常可爱。除了煮、煎、蒸以外,另外一种吃法就是韩国人最喜欢的“馒头汤”。做的时候将“馒头”和牛肉汤分开煮,然后放在一起,再放上几片牛肉、几段香葱、一个荷包蛋,再撒上碎海苔,那才叫一个鲜。在韩国电视剧《大长今》里,长今姑娘参加的御膳竞赛,有一项就是做“馒头”。玉兰借电视剧在国内走红,大张旗鼓地推销起她的“馒头”来了。 随后推出的是流行于西欧国家的“圣诞星”。一种西方人爱吃的饺子。形状不像中国的月牙形饺子,多是方的,也有圆形的和三角形的,周边捏有漂亮的花边。因为它源于一些地方圣诞夜要吃饺子的习俗,“圣诞星”的名字就被叫起来了。肉馅和中国的差不多,素馅就别有一番风味了。素馅通常由乳清奶酪菠菜做成,或者蘑菇饺子拌着咸奶油、西红柿酱吃。这样的口味一上来不习惯,可吃上瘾就放不下了。尤其是年轻人。 为了宣传自己的新产品,玉兰搞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新产品推介会。推介会共三项内容。一是举行推介会开幕式。重点是玉兰讲,把自己开发的新产品介绍给大家。然后让领导讲。少不了让黄市长、芮主任为她助威呐喊,借助领导的号召力扩大自己店的影响。二是举行包饺子竞赛。参赛选手分别来自总店和七个连锁店,共计八个参赛队。每队两个人,都是各个店选出的高手。店前的大街上,一溜摆了八张桌子,一个参赛队一张桌子。面馅统一配置。竞赛规则无非是相同时间内看谁包得数量多质量好。比赛结果、名次由评委最终裁定。这一招还真抢眼球,把大街上的行人全都吸引来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看杂耍表演一样。三是举行现场品尝大酬宾。几十张桌子一条龙摆开,每张桌子跟前有一名服务员照顾。饺子都是提前包好的,每张桌子上摆放一个品种,旁边立一个产品介绍的小牌子,还有一沓一沓图文并茂的宣传资料,供参会人员和街上的行人看。服务人员用电磁炉煮饺子,一边煮一边向围观人群推介,吆喝着让大家品尝。因为人太多,不能管吃饱,每人只发给两个,尝出好吃了再吃却没了。玉兰说,这叫“留想头”。 “玉兰哪,这一招好生厉害,一下把整个荷阳城都轰动了!”黄市长站在大街上,同街上的群众一起品尝韩国的“馒头”,笑呵呵地对玉兰说。 刚说完,芮主任在另一张桌子旁就喊:“黄市长,黄市长!快过来尝尝‘圣诞星’,保你一吃一个哑巴。” 黄市长分开人群挤到桌旁,兴致盎然地问:“什么哑巴?是不是一吃上就顾不得说话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是。要说‘馒头’还属于东方风味,‘圣诞星’可就完全不同了,纯正的西洋味。吃起来怪怪的,很刺激。”芮主任饶有兴趣地说。 黄市长夹起一个抹有西红柿酱的“圣诞星”放在嘴里,仰着脸嚼了半天,然后又夹起一个用奶酪拌过的再次放进嘴里,低着头继续嚼。咽下之后伸出大拇指,当着芮主任、玉兰的面,大加称赞道:“美极了,美极了,别有洞天,回味无穷啊!” 围在桌旁的群众都在看稀罕,谁都不敢吃。后来见市长如此赞美,勇敢者就要了一个吃,嚼了几下没咽,哇地便吐在地上,皱着眉说:“享受不了,享受不了!一股腥臊味还带点甜酸头,好像喝羊尿一样,直想吐。” 有几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却是另一番景象,一边美美地享受,一边取笑刚才那个人说:“乡下来的吧?看你就是个老土!莫非你喝过羊尿?” 那人不服气地说:“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们城里人爱喝羊尿,我们乡下人才不爱呢!” 几个年轻人就拿眼瞪他,骂他出言不逊。那个人不服软,反唇相讥说他们小看乡下人。玉兰怕他们吵起来,赶忙劝架,费了好些口舌方让他们休战。 推介大会之后,经电视台报纸连篇累牍地宣传报道,“玉兰饺子王”果然声名大振,每天店里都是人山人海,不提前预约,排队都吃不上。总店的生意火了,各个连锁店的生意也都跟着沾光。 玉兰是个很有心计的人,通过本次推介大会她不仅尝到了生意上的甜头,同时也感受到了营销策略的重要。她异想天开地又想出一个妙招,决定把推介大会这一天,定为“玉兰饺子王”连锁店的“水饺节”,打算今后每年举行一次。 半年后的一天,另外一个惊喜又让她给碰上了。她从《荷阳晚报》上获得一个消息,说过一段时间北京要举办一次国际吉尼斯世界水饺大赛。玉兰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便通过网络报了名,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她勇敢地去参赛了。原本想去开开眼界,学习学习,没想到这一去,竟把奖杯和证书给捧回来了。速度、外观、口感、营养,四项成绩合计,拿了个总分第一名。这下可不得了啦,好比高山上点灯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又好比火箭上挂暖瓶——水平高了去了。外地客户纷至沓来,急着申请建连锁店。不出几个月,玉兰就批准了十几家。 手里有了钱,玉兰赶紧还了为星星治病借职工的五万元和老家乡亲们的十万元欠款。另外二十万是谁给的,她留心过也找过,但没有找见。心想钱一定要还,人以后总会找见的。做善事连个名字都不留,真的令她很感动。 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租的楼房面积显得越来越小,已不能适应生意上的要求。玉兰通过黄市长、芮主任帮忙,从芮主任所在的居民小区申请了一块地皮,投资一百多万,临街建起了一座七层高的大楼。 内装修完了以后,玉兰跟张老板办完了不再租楼的手续,就把店全部转移过来了。选了个良辰吉日,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挂牌仪式,新的“玉兰饺子王”总店就红红火火开业了。 有了房子住,玉兰随后就把石砧的母亲和星星、亮亮接了过来。玉兰骗石砧的母亲说石砧去外地学习去了,至少得几个月后才能回来。玉兰要爸妈一块都过来,罗大年、乔盼水不愿意,说城里的生活过不惯,没在家过着自在,推辞说等老了以后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了再说吧。玉兰遂了老人的愿,没有勉强。 15 每天晚上,石臼总要来玉兰新建的大楼前发一会儿呆。他躲在黑影处,像个孤魂野鬼,偷偷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厦,心里念叨说,玉兰呀玉兰,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就这般强悍?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愈挫愈勇,又越干越强,你真的让我既心疼又好佩服啊!咱的孩子星星病好了没有?你大概不知道吧,有十万块钱是我寄给你的,钱虽不多,也算我这个当爹的尽了一点义务。钱是我卖“令令”积攒下来的,请不要嫌这钱脏。正因为怕你拒绝,我才没敢告诉你寄钱的人就是我。自从我被蒙娜牵住了鼻子,我就从人间走进了地狱,白天黑夜过着鬼一样的生活。离婚不是我的真实心意,是鬼迷心窍上了贼船不得已我才离开你。你一定要宽恕我,让我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我想离开蒙娜那个女妖精,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你打我骂我杀了我,死我也要做你的男人。我离不开你,离不开星星。一想到一家人的美好生活,我恨不得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又是一个傍晚,石臼戴了顶草帽,装作客人偷偷溜进玉兰的饺子店一楼大餐厅。厅内就餐的人不少,一看就知道生意不错。石臼要了凉菜、啤酒和饺子,躲在一个角落里,就慢慢吃喝起来了。 除了玉兰,估计店里没人会认识他。他来这里主要是想看看玉兰,哪怕只是偷偷看上几眼,心里也感觉舒坦。他不时向柜台那边瞄上几眼,看有没有玉兰的身影。来回走动的服务人员,他都注意过,一个都不认识。 电梯里突然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似曾相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球,定睛一看,原来是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石臼慌忙低下头,向下拉了拉帽檐,生怕被那两个人发现。 那两个人原来是新春、紫婉,石臼当然认识他们,他曾经的员工嘛。 随即,电梯上又出来一个人。他一只手扶着草帽檐,遮住半个脸,诡异的目光从帽檐下方翻向刚走出电梯的一位女士的面孔。是玉兰……错不了……就是她。刚一认出玉兰,他就本能地又向下拉了拉帽檐,可又舍不得让目光离开那个身影。眼神像被玉兰牵着,玉兰走到哪儿,他的眼神就跟到哪儿,仿佛一件制导武器寻着了靶子一样。 玉兰还是那个样子,分手几年了一点都不显老。肤色还是那么白皙细嫩,身条还是那么曲线分明,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沉稳潇洒,三十多岁的人了仍然保留着一副少女面容,难怪石砧死活要爱她娶她。 想到这里,石臼沾沾自喜了。庆幸玉兰婚礼那天,他雇用了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将石砧绑架走了。不然的话,早就让他们两个洞房花烛了,哪里还有我的份儿?石砧兄弟,别怨哥心狠,要怨就怨你自己太不懂事。尽管玉兰跟我离婚了,可她毕竟做过你的嫂子。咱俩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伙着一个老祖宗,血管里淌着一样的血。兄弟娶了哥的媳妇,这算哪一回?你让哥的面子往哪里搁?你这不是故意在乡亲们面前嘲弄你哥吗?天下女人多得是,爱谁都可以,哥偏不要你爱玉兰。 自从石砧被绑架走,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石臼靠自己卖“令令”的钱,付给小混混雇用费,同时也好吃好喝养着石砧。石砧是个抽烟的人,烟瘾一上来就向小混混张口要。一天,石臼蒙着面,来洞里看他。石砧见石臼在抽烟,就跟他要。石臼顺手就递给石砧一根“令令”。看着石砧大口大口吸食“令令”的样子,石臼不禁想起蒙娜用这样的办法套住他的情景。遂萌生一种想法,他要像蒙娜对待他那样来对待石砧,用毒瘾将他套住,打消他对玉兰的念头。 果不其然,“令令”抽了一个月,石砧就染上了毒瘾。石臼故意不满足他,想灭灭他的气焰,耗耗他的意志,等啥时候他服帖了,再给上几支。毒瘾一上来石砧就满地打滚,浑身酸痛难忍,鼻涕眼泪流个不止。他不知道“令令”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烟瘾一上来会把他折磨成这样。 过了几个月,石臼看石砧被自己作弄得差不多了,就扯掉面纱,露出了真面目。石砧见是石臼,惊愕得目瞪口呆,半天没有言语。 “怎么会是你?哥……” “没想到吧?” “我是你的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说呢?” “我不明白。” “装糊涂!” “我咋装了?” “我给你的那封信还记不记得?” 石砧想起来了,“因为玉兰?” “对,你还算有点记性。” “你不要她了,我娶她。难道我做得有哪儿不对?” “我在信上提醒过你,明白告诉你我还要跟玉兰复婚的,你为啥不听哥的?那天不是我让人绑架了你,你和玉兰的婚事早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兄弟抢嫂做老婆,难道你不觉得羞愧?” “一派胡言!信口雌黄!放了我,咱俩一块找玉兰去。是认你做丈夫还是认我做丈夫由她定。你敢吗?” “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 “别忘了,你已经染上了毒瘾。出去就会进戒毒所的。你以为玉兰还会要你?” “你是说,‘令令’是毒品?” “当然。” 石砧如梦初醒,石臼想以吸毒毁掉他与玉兰的爱情,他立时就怒不可遏了,大骂石臼不是东西,图谋不轨,白日做梦!边骂边飞起一脚,将石臼踹翻在地。小混混见势头不妙,扑上去就把石砧按倒在地,手铐脚镣重新又给铐了个结结实实。石砧蹲在地上,冲石臼吼道:“从此再不抽你的‘令令’,玉兰已是我的人了,你休想再得到她!” 石臼从地上爬起来,忍着怒,阴笑着说:“好啊兄弟,听口气像个大男人,比哥有种。‘令令’我丢给大黑,憋不住了你就向他要。我倒要看看老弟有多男人。”临走时石臼又加了一句:“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等我与你嫂子复了婚,再放你出去。” 自从那天见到玉兰,石臼越发放不下了,隔不了几天就要到店里吃顿饺子,偷偷看上玉兰几眼。这些天,他一直在为自己打气: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主动找玉兰认错,看她能把自己怎样。有一次他与玉兰走了个面对面,他很想扑过去说句话,但他没有,拉了一下帽檐,就擦肩而过了。 又是一个晚上,石臼正在店里吃饺子,一个纸叠的飞机冷不防落在他的餐桌上,随后就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追上来,跟他要飞机。石曰一见这个孩子,觉得他跟自己的长相十分相似,好像心有灵犀,思念星星的意念便猛地从心头泛起。 “给我飞机,给我飞机。”孩子急切地说。 “告诉我,谁给叠的飞机?”石臼笑吟吟地问。 “我妈。” “你妈叫什么?” “叫玉兰。” “你是星星吧?” “你认识我?你是谁?” “我是你爸。” “妈跟我说,我爸叫石臼。你叫什么?” “我就叫石臼,不会错的。” “那你怎么经常不在家?” “我有事。忙。” “走吧,去楼上见我妈吧。” “待会儿去。我抱着你先去大街上的玩具店里买飞机大炮火车汽车,喜欢吗?” “妈说不让我乱跑。” “没事的,去去就回。” 一说买玩具,星星动了心,被石臼抱着就到了大街上。餐厅内人多嘈杂,服务员谁都没有注意他们。石臼抱着从没见过一眼的儿子,怀里像抱着一团暖洋洋的火。 丢了儿子玉兰会怎么急他完全不去考虑,一个心思想亲亲星星,补偿他多年的缺憾,拉近父子感情,让星星知道,他不仅有亲娘关照,而且有一个将他当做宝贝的亲爹。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一家玩具店。他跟星星说,喜欢什么自己选,看中什么要什么,爸都给你买。星星一边走一边看,看中一个就拿在手里,飞机汽车步枪,一会儿就选了三四件。石臼问:“还要吗?”星星说:“不要了,拿不动了。”石臼说:“来,爸帮你拿,喜欢啥再挑几件。”星星把手中的玩具递给石臼,回头又选了坦克和积木,说:“好了好了,不少了。”石臼结了账,把玩具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子里交给星星拎着,便一块走出店门。 重新返回饺子店旁,石臼把星星领到黑影处,蹲在墙根将星星抱在怀里,一想到星星马上要离开自己,忍不住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儿子,我是谁?”星星说:“你是爸爸。”石臼说:“爸见你亲不亲?”星星说:“亲。”石臼说:“可爸不能在你身边,你自己回去吧,爸要走了。”星星说:“不是说去见妈吗?怎么又不去了?”石臼说:“爸忙,等下次吧。” 星星掂着塑料袋,低着头刚走出几步,“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他丢下塑料袋,返身又跑了回来,扑到石臼的怀里,撕拽着要石臼回家。“爸爸……爸爸……回家吧,妈在家等着你呢……”石臼忍着巨大的悲痛,懊悔地说:“儿子,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爸对不起你,爸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爸。等你长大了,爸会把自己的罪过全部都告诉你。你去吧,快回去找妈吧,时间长了她会惦记你的。”星星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咧着嘴边哭边说:“在家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骂我没爹,说爹不要我和妈了,说你和妈离婚了,这是真的吗?你为啥要跟妈离婚?你说呀,为啥?为啥?”孩子一连串的提问,把个石白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孩子的哭叫声让他似乱箭穿心,孩子的话又好像一把刀子在一块一块切割他的心肺。这会儿他才体味到,孩子没有爹和爹没有孩子,双双是个什么滋味。“好儿子,你回去跟妈说,就说你见到爸了。爸要求和妈复婚,只要你妈同意,爸就回去。回去吧,爸看着你回去。过两天爸还会来看你的。”星星一步一回头,含泪告别了这位陌生的爸爸。石臼望着远去的儿子,泪如雨下。 “干什么去了?让妈到处找你。”玉兰已经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大圈,正要出去找,恰好迎面碰上了星星。见儿子一副哭相,手里还提着个大塑料袋子,上去就抱了起来,嘴里一边嘟嚷,一边乘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店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吃饭了。 “谁给买的玩具?” “爸。” “什么?爸?啥时见到你爸了?”玉兰错愕不已。 “就在客人多的那会儿。我在大厅里玩,无意间碰到了他。他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妈是谁。我一提你的名字,他就指名道姓地说我叫星星,然后就说他是我爸,非要抱着我去大街上买东西。这兜子玩具都是爸给买的。”小星星一五一十地说。 听孩子这么说,玉兰蓦地就生出一种感觉,石臼想见她,却又没有勇气。联想到前头的那封信和一次无声的电话,玉兰对自己的猜测一点都不怀疑了。当她一句一句问完星星,知道石臼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又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应对的窘迫。石臼一心要复婚,还特意让星星给她捎话。说晚几天还要来看星星,言下之意是到时候会问一下星星,妈答应和他复婚了没有。答应了就见面,不答应他肯定就再也不想见她了。 想到此,玉兰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矛盾之中…… 16 一直见不到儿子,石砧的母亲就有点不耐烦,整天唠唠叨叨,怪石砧忘了老娘,怪玉兰哄她,不讲实情。多亏有亮亮在身边,老太太整天抱着自己的亲孙子逗乐,才弥补了不少心里的空落和烦躁。 老太太患有关节炎病,玉兰带她看过几个医生,结果都不见轻,后来听说了个偏方,用中草药煎汤泡脚疗效不错,就去中药店买了几剂回来,打算给婆婆试试。每天夜里,玉兰忙完店里的工作,给亮亮喂完奶,打发星星睡下,就开始为老太太忙活。先煎汤,然后亲自为她洗,为她按摩,每次都要摆弄一个多小时。这样坚持了一段,婆婆的关节炎病还真的就见轻了。 建起了新楼,房子比以前多了,开展职工教育活动就更加方便了。楼的顶层建有多功能厅,除了举办各类大型活动,职工们也可以在这里尽情地唱歌跳舞。另外还有图书阅览室、健身房、沐浴室和职工餐厅,公益设施一应俱全。玉兰在这上头费这么大心思投这么多钱,目的还是她的初衷,职工来自己店里上班,不能只当劳动力驱使,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爱,让他们感受到家一样的温暖,寓教于乐,提高素质,做都市里的新居民。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一天,玉兰坐着自己新买的一辆香槟色奥迪小轿车正在大街上行驶,冷不防路旁冒出三个人来,冲到街心,迎面跪在车前,拦路喊冤。拦车的人是个年轻女子,两手各牵着一男一女两个不过十岁的孩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是乡下来的乞讨者。司机小郑见状紧急踩了刹车,摇下车窗将脑袋伸出窗外,朝母子仨大声呵斥道:“不要命了!”玉兰示意他不要吵,便下车走到拦车人面前,从地上把他们搀起,拉到路旁,问他们所为何事。那女人未曾开口,哭哭啼啼拉着两个孩子又要给玉兰下跪,嘴里青天大老爷叫个不停,要玉兰替她做主,为她申冤。 玉兰被搞了一头雾水,说:“妹子,你搞错了吧?是不是想告状?想告状到法院去。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当官的。”司机小郑在一旁教训似的说:“你这么做太危险了,太冒失了,一旦撞着了你,怨我还是怨你?” 那女子说了声对不起,便沮丧地瘫倒在地,两眼发直,面色青灰,一副绝望的样子。两个孩子扑到母亲怀里,凄凉地哭喊着。 看着母子三人可怜巴巴的样子,玉兰不忍心抛下不管,就说:“上车吧,有什么事到我店里说。”那女子千恩万谢,拉着两个孩子就上了车。 回到店里,玉兰听了女子的哭诉,了解了大致情况。 女子叫姜云凤,老家是四川的,带着儿女千里迢迢跑到荷阳,是来寻找她的丈夫魏怀生的。丈夫离开家五六年了,说是出来打工,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不见人,也没个音信。她觉得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干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一定要把他找到。 出门时她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带上了,还蒸了一兜子干粮准备路上吃,另外还带上了她跟魏怀生的一张结婚照,以便向人打听时有个对照,比只空嘴说要好。 她带着孩子先到了广州深圳一带,找遍了附近的七八个城市。进工厂去门店,姜云凤逢人就问,有个叫魏怀生的人在不在你们这里打工。他三十岁上下,白白净净的,不胖不瘦,一米七几的个头,留着小分头,操着四川口音,大学生,戴着眼镜,说话很斯文。说着就拿出照片让人看。被打听的人个个摇头摆手,说不知道,听都没听说过。连着寻找了一个多月,钱花光了,干粮吃完了,人却没有找到。 离开广东后,母子三人一路北上,又去福建和江浙一带寻找。身上的钱早都花光了,坐不上车只好徒步行走,吃饭靠沿途乞讨,历时几个月,费尽千辛万苦,始终没打听到魏怀生的下落。 这天她们到了荷阳,问的头一个人就说知道魏怀生这个人,还说曾跟他在一起打过工。姜云凤喜出望外,记下了魏怀生所在单位的地址,谢过路人,拉着两个孩子便兴高采烈地去寻找了。“孩子们,这下好了,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们的爸了。”姜云凤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妈,见了爸,咱们就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了,猪肉馒头肯定会让咱吃个够。”饿坏了的小青,只想着美美地吃上一顿。 “哥,瞧把你馋的,光记着吃。”小霞翻着白眼珠,嬉笑着嗔怪小青。姜云凤说:“霞,别怨你哥,他是个大男人,跟你不一样,一路上够委屈他的了。” 来回找了几条街,询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了魏怀生所在的“桑梓地产公司”。姜云凤上前问站在门口的保安:“有个叫魏怀生的在不在这里工作?”保安看她像个要饭花子,轻蔑地说:“魏总也是你要找的?走错门了吧?”姜云凤哀求道:“他是俺孩子的爸,求求你帮俺通报一声吧。”保安恶声怪气地说:“听说过有冒牌产品,还从没听说过有冒牌老婆。你说说,他长什么样!”姜云凤就把魏怀生的外貌特征、家庭情况细细说道了一番,随即又递上照片让保安看。保安的脸一下就变得凝重起来了,心想,这下糟了,魏总刚刚举行了婚礼,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市长的女儿黄静,蜜月还没过完,怎么又冒出个原配来?保安见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得真切,只好答应给通报一声。 听了保安的话,魏怀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沉思片刻,便当着保安的面朗声大笑起来,故作镇定地说:“真乃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我刚结了婚你是知道的,我的老婆叫黄静,哪里有什么姜云凤?快快将她们赶走。我这里忙着呢!” 保安回到门岗,给姜云凤回了话,就赶她母子三人走。姜云凤哪里肯走,求保安让她进去与魏怀生见上一面,如果真的不是他,她肯定不会赖人家的。保安萌生了恻隐之心,跟姜云凤耳语几句,告诉了她魏总的办公室楼层门牌号,就偷偷地放她过去了。 姜云凤轻轻推开魏怀生办公室的门,隔着门缝一眼就认出椅子上坐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心里一阵惊喜,一边呼着魏怀生的名字,一边拉着两个孩子就闯进了屋里。魏怀生抬起头,凝视着站在地上的乞丐一样的女人和她手里拉着的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立刻就想到了老家的那个老婆,心想还就是保安说的,她分明就是姜云凤,只说她找不见的,还偏偏就是来了。几年没见,她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姜云凤见坐在椅子上的丈夫一动不动,表情冷漠,一股伤感不由得涌上心头,一边哭一边就诉说起魏怀生离开家这几年自己在家拖儿带女所受的煎熬,接着又说起这次千里寻夫路途上所经历的千难万苦。小青小霞忍不住扑了过去,抱住魏怀生凄凉地呼着爸哭个不停。魏怀生不是野兽,潜伏于心底的一点人性终归还是被呼唤出来了。他没有硬挺着不认,没有硬生生将他们母子赶走,他离开老板椅,先去把门插上,然后扶姜云凤坐下,貌似疼爱地说:“对不起云凤,让你们受苦了……” 魏怀生六岁上失去父母,成了孤儿,是姜云凤她爸将他捡回了家,像亲儿子一样把他养大。姜云凤长他五岁,常以亲弟弟相待,关爱备至,呵护有加。不过十年八年,姜云凤父母也相继去世,为了让魏怀生继续学业,姜云凤主动退了学,挑起了家庭重担,供魏怀生读书。 无论做家务还是打整地,所有的脏活累活姜云凤都一个人担着,从不让魏怀生出手,怕影响他的学习。魏怀生上到高中,纯洁的心灵就开始不安分了,他爱上了姜云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按捺不住。一天夜里,他主动向姜云凤求婚,山盟海誓要跟她白头到老过一辈子。姜云凤说他正在上学,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劝他不要胡思乱想,等大学毕业之后再考虑婚姻上的事。姜云凤不答应,魏怀生就在家里怄气,拧着不去上学,强词夺理地说,结婚不仅不影响学习,而且还有利于学习。只要你答应跟我结婚,我保证给你考上大学。姜云凤又拿姐弟结婚不合常理来挡他,魏怀生却以没有血缘关系为自己辩护。姜云凤架不住魏怀生的纠缠,又忧虑这样下去会耽搁了他的学业,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结婚之后,魏怀生的思想果然安分了不少。他学上得越高,消费就越大。魏姜云凤自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一边拼命地干活增加收入,一边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年四季忙到头,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添。魏怀生心疼姜云凤,提出退学回家,帮她一起干活。姜云凤怪他没出息,说自己就是累死,也要供他上学。魏怀生还在上高中,姜云凤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隔两年,魏怀生刚考上大学,第二个孩子又从姜云凤的肚子里蹦了出来。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供男人上大学,这可真够她受的。 大学毕业之后,魏怀生就撇下姜云凤和孩子,到外地打工去了。临别时小两口难分难舍,相互说了些保重的话,就分手了。谁知这一别就是五六年。 魏怀生待了两三个城市,最后才到了荷阳。在人才招聘市场,魏怀生被桑梓地产公司的刘总看中了,一上岗就被安排在重要岗位,两年后就提升为公司的副总经理了。魏怀生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凭有文凭,如此受老总器重而节节高升,自然引来许多人惊羡的眼光。尤其是女孩子。 黄静给刘总当助理,是刘总去黄市长家里拜访他的时候当着黄静的面硬把她要到自己手下的。刘总是为了找靠山,黄静是为了高薪酬,双方各有所需,自然一拍即合。黄静作为总经理助理,经常与副总魏怀生打交道,一来二去感情上就擦出了火花。 “魏总,嫂子呢?怎么不让嫂子过来?”黄静试探地问。 魏怀生懂得黄静的心思,隔着肚皮就能窥到她枰枰的心跳。男人的眼睛好比气象台,女人的眼睛好比天空的云,是晴是阴,是多云转晴还是雨雪交加,男人们一看就可以窥透她的心。女人如果对那个男人有发自内心的崇拜,见了他时的眼神绝对是庄重的、谦卑的、和悦的;如果瞧不上那个男人,即使无冤无仇,她们的眼神也是直板的、僵硬的,甚至带点冷酷;如果她偷偷爱上了那个男人,尤其在没有用语言进行交流之前,眼神就开始捷足先登了,眼球是豁亮的,眼神是跳跃的,像水一样晶莹剔透。这样的眼神传递给异性的信息就是:我喜欢你。这段时间,魏怀生一直在琢磨黄静的眼神,当确定那眼神是在给自己传情时,他的心里便放不下她了。 “刚走出校门,哪儿来的嫂子!”魏怀生仿佛早有准备,谎话脱口而出。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想要什么条件的?” “别人有意的咱看不中,咱看中的别人又不同意。难哪!” “这么说你有目标了?” “有。只不过是单相思。咱想人家,人家不想咱哩。” “公司里的?” “嗯……” “哪个部门的?” “你猜。” “办公室的小赵?” “不是。” “工程处的小翟?” “也不是。” “不会是技术处的那个剩女吧?” “当然不是。” “那会是谁?” “再猜,往刘总身边猜。” 黄静突然像明白什么似的叫了起来,一边娇声嗲气地撒娇,一边追逐魏怀生,舞起两只小手满身地敲打。魏怀生一转身,扭头将黄静抱在怀里,郑重地说:“我的市长千金,不要闹了,嫁给我吧,我向你发誓,保证一生爱你、忠诚于你,地老天荒心都不会变的。”这会儿他只顾爱黄静了,也不知道心里还记不记得四川老家还有个姜云凤在等他。 热恋两年之后,也就是最近,两个人举行了婚礼。 这蜜月还没过完,原配就找上门来了。这事一旦要让黄静知道,如何能善罢甘休?更让魏怀生害怕的是他老丈人是黄市长,他可是荷阳的土皇帝,拿皇帝的女儿开玩笑,自己是不是活腻了?魏怀生越想越怕,没跟姜云凤说上几句话,就慌不迭跑到门外,背着姜云凤打电话训保安,说:“为啥不把门看好,让个素不相识的村妇来我这里捣乱。”保安赶忙认错,装作不知其事,赶紧跑到楼上,听魏怀生悄悄交代了几句,就进到办公室,将姜云凤母子三人带走了。 保安遵照魏怀生的意思,从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拉上姜云凤母子三人,直接向荷阳火车站开去。约莫二十分钟以后,出租车停在了火车站广场。一下车,姜云凤疑惑地看了看周边的环境,就觉得不对头,问保安:“魏怀生说让你把我们母子送到宾馆先住下,还说他一会儿就过来看我们,你这是要送我们去哪里?”保安说:“看在老乡的面子上,魏总可怜你们,派我亲自把你们送到火车站,打发你们回家。”保安边说边把腋下夹着的一个鼓囊囊的手包递给姜云凤,说:“这是魏总给你的五万块钱,要你回家过日子用。拿着吧,路上小心点,别丢了。” 姜云凤听说要送她回老家,立马就火了,怒斥道:“什么四川老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你们到底在玩什么鬼?我再说一遍,我是他的老婆,是他的结发妻子,俺娘儿仨这么老远地跑来,不是来找人可怜的。真是岂有此理!”一气之下,她将接住的钱包又甩回保安的怀里。牵着两个孩子就要返回去找魏怀生。 保安拽住她,压低声音道:“妹子,听我一句劝,识时务点吧,别再这样较劲了。魏总人家刚娶了市长的女儿,你这么闹,不是自讨没趣嘛,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依我说,这五万块钱不要白不要,拿回去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权当没他这个人,忘了他算了。” 好说歹说,姜云凤的情绪总算稳定些了。保安让她坐在候车室里歇着,自己去买票,等买完票回来,却不见了姜云凤母子三人。保安四处寻找,终归没发现,只好硬着头皮回去交差。魏怀生听说姜云凤母子跑了,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保安饭桶,笨蛋,没用的东西!喝令保安再去找,找不到就开除回家,不准在这里当保安了。魏怀生骂罢又附在保安耳边指点,说一旦找到人,要如此这般……保安开着一辆吉普车,转了大半个荷阳市,用了大半天时间才在大街上找到姜云凤。保安叫他们上车,姜云凤不肯,跪着乞求道:“这位大哥,莫非又要送我们回去?”保安说:“不把你们送回去,魏总就得把我开了。我也是出于无奈呀!走吧,上车吧!”姜云凤一边求情,一边就诉说起魏怀生的老底子:“他是孤儿,是我的爸妈将他养大的。是我带着儿女家里地里拼死拼活地劳作供他上的大学。如今他当官了,发财了,就把俺孩子大人忘了,天地良心呀!他怎么能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保安大哥,你要非送我们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保安被姜云凤的哭诉感动了。他一面同情姜云凤母子,想放她们一马;一面又担心完不成魏总交办的差事丢了自己的饭碗。保安左右为难,气得顿足大骂魏总真他娘的太没良心太狠毒了,先说送她们回家也就算了,这次却说要把她们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悄悄卖给人贩子,这也有点太惨无人道了吧?不行,这种坏良心的事断然不能做,哪怕他把我开除了。 想到这里,保安噙着泪花,对姜云凤说:“妹子,你走吧,我不强迫你了。希望你尽快离开荷阳,千万不要让你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发现了。不然,你会遭大殃的。” “大哥你……”姜云凤惊喜之余又为保安担心。 “不用管我,我不回单位了,省得魏总开除我。”保安登上车,嗡的一声踩响油门,转眼就消失在车流中。 姜云凤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小车,默默地祝愿保安大哥:“好人一生平安。” 姜云凤在街旁呆坐了半天,心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荷阳,也太便宜魏怀生那小子了。她想去告状,告他重婚罪,要他蹲监狱,绝不能叫那个没良心的人就这么逍遥法外。 她瞪着路上一辆辆掠过的汽车,仿佛觉得车里头坐的都是贵人,期盼着能遇上一个好人帮帮自己,就像沿街乞讨时向她施舍的那些人,那样的话也许自己的冤情就有拨云见日的指望了。 想到这里,姜云凤就拉着两个孩子,不顾被车撞着的危险,走到路中央,迎面跪向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一边哭,一边大喊着贵人相救。 这一跪,贵人倒真的让她给碰上了,一辆香槟色奥迪轿车“嘎吱”一声停在面前,车上下来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罗玉兰。 17 玉兰让姜云凤暂时在店里当起了职工,安慰她不要急,先这么干着,容她考虑考虑,等想出个妥帖办法来,再帮她收拾她那个黑了心的丈夫。 姜云凤的遭遇,不禁让玉兰想到了石臼。“男人怎么都这德行!爱你的时候又是立誓又是赌咒,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好听的话言犹在耳,转眼他就忘了个精光,抱着别的女人就寻欢作乐去了。”她觉得姜云凤跟自己可谓同病相怜。 玉兰想帮她,可又投鼠忌器。一纸诉状递到法院,告魏怀生重婚罪,姜云凤肯定会胜诉的。可一想到黄市长她就犹豫起来了。黄市长对玉兰不薄,因为女儿的事让黄市长遭受打击她实在于心不忍。黄市长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旦气出个好歹,让他们老两口怎么能撑架得住?魏怀生被治了罪,姜云凤可能一时解了恨,可黄市长这家子人就全都倒霉了。玉兰庆幸姜云凤被自己碰上了,给了她一个稳妥处置这件事的机会。 一天,黄市长打来电话,说市里最近准备召开一次外地打工人员创业座谈会,要她在会上发言,谈谈这几年在荷阳市创业的经验体会。玉兰推辞说:“没啥好说的,让别人讲吧。”市长呵呵一笑说:“罗老板真会谦虚。两次受挫,三次爬起,强忍着失夫子病之痛,愈挫愈勇,着实让人感叹。一辆三轮车,硬是让你给推出个百万富翁来。难道不是吗?”玉兰感恩地说:“这还不都是市长支持的结果吗!没有你的支持,哪有我的今天!”黄市长说不要客气,那都是我分内的工作。顿了顿又说:“除了创业精神,更重要的还有你在企业管理上创出的新理念,比如你在员工教育上探索出的新路子,再比如你对失足员工的包容和挽救,还有就是你对困难员工的资助,对遭遇不公平待遇员工的权益的维护。这几个方面的内容都是非常感人的,一定要好好总结总结。”玉兰恭维地说:“难得市长大人如此厚爱,让讲就讲,恭敬不如从命。” 过了没多久,玉兰参加了由黄市长亲自主持召开的座谈会。玉兰一番挥洒自如的发言,轰动了与会所有人员。会议总结时,黄市长把玉兰又好好地表扬了一番——企业家出名,一在自己干,二在领导捧。领导一表扬,新闻媒体就跟着吹。吹来捧去,就把玉兰塑造成大名人了。 散会之后,黄市长留下玉兰,说家里需要雇个保姆,要她操点心,从打工妹中选个合适的。玉兰问要什么条件的。黄市长没说太具体,要求也不算高,只说多少有些文化,干净勤快就行。玉兰要他放心,说一定给找个满意的。市长说这事就靠你了。 给市长找保姆可来不得半点马虎。玉兰把店里的女职工全都考虑了一遍,忽然就对姜云凤来了兴趣。选她并不是她的条件有多合适,而是想到了她婚姻上的麻烦。让姜云凤到黄市长家里服务一段时间,彼此产生了感情,或许对解决他们之间的一场纠葛会有帮助。 玉兰既不想伤害黄市长,又想还姜云凤一个公道,苦于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方法而虑极伤神。让姜云凤去黄市长家当保姆,是她情急时的异想天开。是祸是福,只有天知道。 玉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姜云凤,一晚上讲了一大堆道理,姜云凤半推半就,最后总算勉强答应了。 “玉兰姐你不用再讲了,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说黄市长是个好市长,他的女儿黄静也是个好闺女,父女俩都被魏怀生骗了,你是不忍心因为这件事太多伤害他们。”姜云凤十分理解罗玉兰的良苦用心,顿了顿又说:“玉兰姐,魏怀生咋办?就这么便宜了他?”姜云凤于心不甘地说。 “你跟魏怀生既是夫妻又是自幼的姐弟,你在他身上花费了半生的心血,你就忍心看着他被送进监狱?”玉兰动之以情地说。 “当然不忍心。” “不忍心就抢过来嘛!” “怎么抢?” “当然不是打架,不是撒泼,不是骂大街。” “那该怎么做?” “这就看你的了……”玉兰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指点了一番,姜云凤扑哧一下笑了,说:“那你得当好我的场外指导。” 玉兰说:“没问题,我指导,你表演,不过关键还在你。你好比一条美人鱼,现在我把你放到了一个养殖大鲨鱼的池子里,是被大鲨鱼吃掉,还是跟大鲨鱼交朋友,圆了自己的梦,这就看你的演技了。” 姜云凤高兴地说:“有贵人指点就是不一样。姐,我真的好佩服你哩!” 玉兰说:“两个孩子你不用操心,我会给你照管好的。明天到街上买几件新衣服,做个美容,把自己好好打扮打扮,让那个魏怀生见了你就心动。” 几天之后,玉兰领着姜云凤到了黄市长家,当着老两口的面,将姜云凤认真地夸了一番。黄市长和老伴韩英看了都表示满意,当下就答应留下姜云凤做保姆。 自打上次撞见姜云凤,魏怀生心里就像装着一个刺猬,刺得他心烦意乱。保安好多天了没回音也不见人,他就料到保安可能把他们母子给放了,不敢回来见他了。假如姜云凤没走,留下来就是个定时炸弹;离开荷阳回老家,可能性也不一定没有。一个乡下女人,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也许会知难而退,放弃诉讼。但愿如此吧。 黄静见他郁郁寡欢,便问他因为什么事心情如此沉重。魏怀生当然不敢说姜云凤来过,摇头晃脑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说自己是工作繁忙休息不好累的。黄静信以为真,说蜜月还没过完,谁会像你把自己搞得这般紧张?便提出陪他出去旅游几天散散心。魏怀生先是踌躇,忧心祸起萧墙。过了几天见没有什么动静,揣测姜云凤可能已经离开了荷阳,就答应了黄静的要求,一起外出游玩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姜云凤就来到黄市长家做起了保姆。 姜云凤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她悟性好,有心计,加上有玉兰的指点,小保姆当得还真是有声有色的。在家时她就是顶梁柱,苦与累对她来说早己是家常便饭。她眼里有活,手脚麻利,许多事黄市长老两口想不到的她全都想到了也做到了,而且做得井井有条、件件得体,老两口自然颇为欢心。 黄市长的老伴韩英有一次询问起她的家世,姜云凤都一一回答。只是在与魏怀生的关系上作了掩饰,说自己的丈夫叫魏心怀,五六年前就来荷阳打工了,一直没个音信,到现在也没找到。 韩英带气地说:“他怎么会这样?是死是活,也该给家里捎个信嘛。”完了又说:“姑娘你对他有恩,他这么做叫没良心,对不住你的。” 黄市长说:“先不要下定论,更不要谈什么死活。回头叫怀生帮你打听打听,应当会找到的。” 姜云凤说:“魏总多大的官呀!我哪里敢累烦人家!” 黄市长说:“什么狗屁官!你们都是四川老乡嘛,怀生认识的人多,帮你打听打听是应当的。” 姜云凤点点头。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姜云凤一直未见到魏怀生和黄静,就问韩英:“阿姨,咋不见妹子妹夫?” 韩英说:“两个人出去玩了,说是什么旅游度蜜月。” 姜云凤心里震怒,心想倒不怕我告他,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她手一哆嗦,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脸一红,觉得没趣。 过了几天,魏怀生和黄静回来了。两个人正向父母报告旅途见闻,就见姜云凤喜盈盈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茶壶、茶杯来客厅倒茶,先给黄市长和韩英倒上,然后给黄静倒,边倒茶边夸姑娘漂亮。黄静不禁问父母,这位大姐是不是新聘来的保姆?老两口都点头称是。黄静又问了姜云凤的姓名家世,便夸起她来,说爸妈好有眼光,保姆选得堪称地道,好一个美人胚子。老两口自然也搭着女儿的话赞不绝口。姜云凤笑了笑说:“姑娘过奖了。我要像你说的那么美,我那个黑了心的丈夫就不会离我而去了。都说出去打工能挣钱,家都不要了,挣钱再多又有何用?”黄静瞪了眼问:“你的丈夫叫啥?”姜云凤说叫魏心怀。接着又说了她跟所谓的魏心怀的往事。黄静说:“嗬,跟我那口子的名字只一字之差。”说着端起刚倒上的茶抿了一口,同情地说:“云凤姐不必伤心,我和怀生都帮你找一找,兴许你们还有团圆的希望。” 姜云凤一边和黄静搭讪,一边就走到魏怀生面前倒茶。魏怀生端坐在沙发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从他第一眼看见姜云凤,就像遇到天敌似的心里方寸大乱了,只是脸上没敢表现出来。他这时的心情,好比一盆活虾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浑身焦躁难耐;又好像迎风钻进眼里一只飞虫,恨不得将手伸进眼睑,一把将小虫抠出来捏死。他惊愕地自己问自己:怎么会是她?真的是冤家路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心里又不由得疑云泛起:是谁介绍她来的?难道她与黄市长…… 姜云凤站在茶几前,故作惊诧道:“嗬!好个仪表堂堂的姑爷!怪不得黄姑娘对你那么着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瞧,你们瞧,姑爷脸都被我羞红了……哈哈哈哈……”她戏弄完他又问:“听阿姨说姑爷也是四川的。既然是老乡,以后还仰仗魏总多加关照。”魏怀生涨红了脸,窘得手脚没处放,嗫嚅道:“哦哦,老乡……会的会的……” 姜云凤乖巧,饭菜顺着主人的口味做。经常有韩英爱吃的海鱼炖豆腐、西兰花爆炒西红柿,也有黄市长爱吃的虾肉丸、西芹百合。尤其是玉兰教她做的几样饺子,隔不上三五天,黄市长就嚷着要吃。黄静喜欢素食。魏怀生喜欢吃什么姜云凤自然心里有数。有时,她会专门做一道魏怀生小时候最爱吃的五花肉炖白菜,外带玉茭面窝头,明里是让主人尝尝自己家乡的风味,实则是想勾起魏怀生的回忆。她一边给魏怀生往碗里盛,一边用话来嘲弄:“白菜是俺们老家的当家菜,一辈子都离不开。有的人刚进城就忘了本,瞧不起我们这些吃白菜的人了。他忘了他也是吃着白菜长大的了。”黄市长笑着说:“呵呵,听云凤的话音,是不是让怀生听的?”姜云凤也笑着说:“呵呵,不敢不敢,人家是谁呀?我一个做保姆的,岂敢揭姑爷的老底子。”黄市长可能无意,魏怀生却是有心,自知姜云凤话有所指,当下就羞得面红耳赤了。黄静见他反应过敏,情绪有些不对,就问:“怀生,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我看你老是精神恍惚、寡言少语,干啥都心不在焉。云凤姐一句无意的话,怎么会让你如此拘谨?”魏怀生支吾道:“是吗?我……我怎么没觉得。”黄市长岔开话题,当着全家人的面又夸起了玉兰,夸罢玉兰又把话题拐到姜云凤身上,说:“你回去告诉玉兰,就说我说的,谢谢她给我推荐了你这么一个好保姆。”魏怀生一听,不由得脱口问道:“玉兰是谁?”黄市长有点炫耀地说:“玉兰是全市大名鼎鼎的‘玉兰饺子王’总店的老总,吉尼斯世界纪录创造者,你难道不晓得?”魏怀生含糊地点了点头,心有疑惑,却又没敢多问。 仰仗家人的青睐,姜云凤愈来愈有恃无恐了,冷嘲热讽的话时常把魏怀生作弄得如芒在背、度日如年。姜云凤如今有了黄市长和女名人罗玉兰作依靠,魏怀生就更不敢随随便便对她来硬的了。这天晚上,魏怀生悄悄把姜云凤约了出去,想跟她谈谈如何了结他们之间的恩怨。 “姐……”魏怀生低声下气地叫道。 “不要叫我姐!我承受不起!”姜云凤横眉怒目。 “我魏怀生不是人,都怨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姐的事,就请你原谅弟弟这一次吧。” “没良心的东西!我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领养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你还有脸叫我原谅,杀了你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姐,只要你答应不坏我和黄静的婚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我问你,你跟我离婚了吗?我还是不是你的老婆?” “是,我又没说不是。” “没离婚就结婚该当何罪?” “重婚罪。” “既然知道是重婚罪,为啥还要那么做?” “我……我……” “那好,你不说,我就替你说。黄静比我年轻,比我漂亮,还有个做市长的爸。为了你的幸福,为了你的前途,你宁愿背信弃义,也要舍弃糟糠去拥抱新欢,难道不是吗?告诉你魏怀生,原谅你我就等于原谅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不定哪一天,我得把这事给黄市长一家抖搂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姐……姐,万万使不得!那样会……”一听这话,魏怀生顿时就紧张起来。 姜云凤话语尖刻,寸步不让,把个魏怀生怒斥得羞愧难当、进退两难,脸上的汗珠子像蒙了一头雨,滴答着淌个不停。觉得难以说服姜云凤,预感到一场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魏怀生沮丧地往地上一蹲,两手将头一抱,呜呜咽咽就哭将起来。 魏怀生的哭,唤起了姜云凤作为姐姐从小对弟弟的疼爱,小的时候做错了事挨了骂,他总是这么哭,有时还躺在地上打滚,赖着半天不起来。她恍惚觉得魏怀生知错了,知错改了就好,做姐姐的也不能得理不饶人。想到此她忍不住走到魏怀生跟前,抱住他的头,悲切地呼着弟弟,泪水淌了一脸。魏怀生以为姜云凤宽恕了他,从地上站起来,抱住姜云风连哭带求道:“姐,弟弟知道错了,复婚的事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黄静那头不好办呀,假如她知道了咱俩的事,她和她爸非把我剁成肉泥搗成烂酱活活把我吃了不可。姐呀,你能看着弟弟落得那样的悲惨下场?我出个主意吧,以后咱不做夫妻,仍然做姐弟,我给你在荷阳市找份工作,买套房子,让咱的两个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会一辈子报答你,永远不忘姐的大恩大德。你觉得好吗?” 是啊,魏怀生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担心黄家告他,担心法院治他的罪,所以才不敢向黄静提出离婚。可他不跟黄静离婚,姜云凤这头也要告他,同样会治他的罪。所以他就劝姜云凤退让一步,以找工作买房安排孩子上学来安抚她。姜云凤能原谅他吗?绝不可能!姜云凤要争的是一口气,能挽回自己的丈夫哪怕是一辈子要饭出气也觉得顺。陷入两难的姜云凤的确没了招,她想求助于玉兰,相信她会有办法的。 “你想不想见见罗玉兰罗老板?”关键时候姜云凤没有犹豫。 “见她干什么?”魏怀生感到突兀。 “让她给指指路。她还替我照看着你的两个儿女,你就不想去见见你的孩子?” 魏怀生闷哼了声,一时拿不准去还是不去,说:“过几天再说吧,等我忙过这阵子。” 第二天,姜云凤跑回去找玉兰,把在黄家这段时间是怎么干的,是如何博得主人喜欢的有点自夸地说了一番。然后就谈起昨天晚上跟魏怀生见面时说过的话。最后姜云凤说:“魏怀生已经被我搞得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了,他急于想跟我做个了断,可他又没办法说服我。看他那既惊慌又烦躁不安的样子,我便灵机一动,提出让你当调解人,让他过来见见你,你觉得可以吗?”玉兰答应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姜云凤带着魏怀生来到玉兰的饺子店,先到她和孩子们的住处,让魏怀生看看他的一双儿女。小青小霞正在做作业,看见妈领着个男人进来,眨巴着疑惑的眼神,怔怔地发呆。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魏怀生有些陌生,觉得跟他在桑梓地产公司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兄妹俩衣着整齐光鲜,小脸蛋白净稚嫩,同他这个当爹的完全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把给孩子买的礼品放在桌子上,走过去将他们揽在怀里,说:“孩子们,我是你们的爸,你们不认识爸了?”姜云凤站在一旁,撅着嘴故意不吭声。小青小霞这时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那天赶他们出来,还非要把他们赶回老家的那个狠心的爹。“你不是不认我们了吗?你走吧,俺俩没有你这个爸。”小青小霞倔强地回了一句,伸出小手就推他出去,“走吧走吧,找你的黄小姐去吧,这里不是你的家。”孩子们的冷漠,勾起了魏怀生潜藏在心底里的一丝最柔软的人性,他抱着两个孩子,死活不肯松手,也不肯离去…… 离开自己的住处,姜云凤把魏怀生领到了玉兰的办公室。不让座不倒茶也不给笑脸,罗玉兰进门就给魏怀生来了个下马威,劈头盖脸就骂,骂得昏天黑地,四壁嗡嗡直响。然后玉兰指出两条路,一条是对簿公堂,一条是跟黄静离婚,恢复跟姜云凤的正常婚姻。孰轻孰重,由他自己选。 魏怀生哪里经得住这饱和式的狂轰滥炸,早已被唬得战战兢兢大汗淋漓了。他扑通一声跪下,流着泪向玉兰求情,一边骂自己混蛋,不是人,对不起姜云凤,一边自掴自己的耳光。他的脸被自己打得变了形,青一块紫一块的。玉兰不依不饶,尽管一个劲儿地骂,骂得姜云凤都有点心疼了。 魏怀生见玉兰不饶他,回头就向姜云凤求情,他跪走到姜云凤身边,双手抱住她的腿,一行泪一声姐地叫着,他答应跟黄静离婚,跟姜云凤好好过,此生此世再不离开她和孩子了。 姜云凤见他回心转意了,心一软就哭了起来,蹲在地上抱住魏怀生,两只手敲打着他的脊梁,疼和怨一股脑儿地就迸发了。 “混账东西!云凤多好的一个媳妇,被你折腾成这个样子。她能宽恕你,算你走运。如若三心二意,再来欺骗她,看我怎么收拾你!”玉兰怒气难消,接着训斥道。玉兰一边嘟嚷,一边倒水,让魏怀生起来坐下说话。 魏怀生谢过,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为难地说:“罗总,黄静那边怎么说,你得为我想想办法,我怕……”罗玉兰打住他的话: “你担心什么我知道,你只管住下,老老实实给姜云凤赔罪看孩子做家务,暂时哪儿都不要去。至于黄静那边,一切都由我去处理,你就不要管了。”魏怀生一听,不禁感叹道:“罗总说得如此有把握,莫非……”玉兰笑了笑没有睬他,回过头要姜云凤回店里上班,不能再去市长家做保姆了。市长如果需要,她会选别人顶替。 姜云凤明白地点了点头。 玉兰打算先跟黄市长谈谈黄静的事,市长毕竟是市长,相信他会理性地对待这件事的。只要市长一想通,他闺女和老伴的工作就好做多了。第二天上午,玉兰打通了黄市长的电话,说有事向他报告。黄市长说上午有会,要玉兰下午过来。下午见了面,玉兰没把话说得太直接,怕说得太唐突黄市长一时不好接受,于是就来个铺垫,以魏怀生、姜云凤、黄静为托,改名换姓编了一个故事说给市长听。故事从一个孤儿被人收养开始,讲到他的养姐如何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然后他与养姐结婚生子,再讲到孤儿大学毕业后外出打工混成某公司的一位高管,便负心背义,抛妻弃子,竟然同公司老总的女儿结了婚。 黄市长问:“结局怎么样?他如果重婚,应当治他的罪才是。” 玉兰说:“恰恰相反。这位养姐——也就是这位孤儿的原配——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她没到法院起诉,而是偷偷找到孤儿所在的公司老总,经过一番交谈,私下就把这事了结了。老总说服自己的女儿跟那个孤儿离了婚,孤儿又恢复了跟养姐的夫妻关系。” “照你这么说,这位老总还算是个明白人,他不想因为女儿的事搞得满城风雨。”黄市长感慨道。 “是的是的,到底是市长,身在高位,看得就是远。佩服,佩服!”玉兰顿了顿又说,“黄市长,假如这事搁在你的头上,你会怎么想?”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碰上这种窝囊事?” 玉兰沉住脸,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递给黄市长。信是玉兰昨天晚上让魏怀生分别写给黄市长和黄静的。内容无非是赔罪认错,请求原谅。 黄市长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读完了两封信,然后仰靠在沙发上,面颊一阵阵抽搐,手也颤抖起来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两行热泪汩汩地淌向唇边。 玉兰刚刚讲过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激荡翻滚,宛若奔腾的海嘯,将他那高大的身躯撞击成千万朵泡沫了…… 18 各个连锁店一天需要多少馅,能卖出多少饺子,新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哪个店突然一阵子馅的需求量少了,不用问准是做了手脚,偷用了自己拌的馅。新春是负责饺子馅配送的,当然要留心这方面的事。 街西李老板的店,之前跟玉兰租的张老板的店曾经是隔街相望,生意一直蛮不错的。自打玉兰搬到新店之后,李老板对配送给他的馅需要的就愈来愈少了,这事引起了新春的注意。 这天,新春正要去找李老板交涉,恰好李老板自己找上门来了。进门就对他和玉兰说,自己的店一直亏损,实在经营不下去了。随后就提出让玉兰租下自己的楼房,自己只管松松快快地拿房租。理由是自己不懂管理。新春在一旁插话道:“李老板差矣!以我之见,你的店经营亏损,根子不在管理上,而在你的思想,是你的脑瓜出了毛病。”李老板不服气地说:“没有根据的话,新春副总怎么能随便乱说。我的脑瓜再健康不过了,何毛病之有?”新春怒颜道:“李老板不按规则行事,擅自用自己拌的饺子馅,偷工减料,降低质量,不亏损才怪哩!”李老板矢口否认说:“你有何证据?这么重的话我可承受不起。”新春不慌不忙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要我当面亮出来?别以为自己做得很神秘!”见新春义正词严,李老板便退缩了,口气缓和道:“哦,哦,想起来了,是有过几回,都是家里的老娘们儿背着我干的,跟我没关系。”玉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总店配送的馅你不用,偏用自己拌的馅,这样不仅害了自己,也砸了‘玉兰饺子王’的牌子,你这叫占小便宜吃大亏。”李老板理屈词穷,没敢狡辩。玉兰接着说:“既然这样,那就按总店立下的规矩办,三天后摘牌关门,取消你连锁店的资格。至于你的房子租给谁,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会租的。”李老板缠磨了一阵子,见无法说服玉兰,就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在黄市长办公室,玉兰待了好一阵子,说了许多劝导安慰的话,才让黄市长的情绪慢慢缓和过来。黄市长没有责怪玉兰,反而认为,玉兰这么做,是在为他考虑。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家里的丑事最好低调处理,没必要大肆张扬。魏怀生既然已知错,又何必穷追到底呢?宽恕了他等于成全了他一家子,对自己也未必就是坏事。人跟人想法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咽不下这口气,非要上法庭,把骗婚的女婿送进大牢,这样才显得自己的闺女正派,不给人留下说自己的闺女有插足之嫌的机会;有的人还有另外一种考虑,拿女儿的婚姻当做捞取荣誉的机会,主动让女儿离婚,还女婿于民妇,不向法院提起诉讼,却借机在媒体上炒作,显摆自己道义上的亲民形象。其实这些都大可不必,是用脑过度了。玉兰提出的低调处理就很好,符合他黄市长一贯的处世风格。 黄市长想通了,女儿和老伴的工作当然要由他来做。没过几天,黄市长就给玉兰打来电话,说请她放心,老伴和女儿在他的说服下都不闹了,只当是吃亏换教训,长短都不提了。听到这个消息,玉兰松了一口气,夸黄市长一家深明事理。一场爆炸性的重婚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平息了。 魏怀生像度过一场噩梦,终于可以放心地重新做人了。对于玉兰的大恩大德,两口子整天念叨,不知道如何感激她。 下一步去哪里,干什么,魏怀生没来得及考虑,依玉兰的安排,就先在店里当起了一般员工。他心里清楚,再回他原来所在的桑梓地产公司当副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 他是大学生,当过企业高管,自然不安心一直做店里的小伙计。一天,魏怀生向玉兰提出开分店的打算,想独立干一番事业,争口气。玉兰肯定了他的想法,鼓励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姐相信你会干出个样子来的。”没过几天,机会果然就来了,恰好街西的李老板不想干了,玉兰就动员他们两口子赶紧去找李老板商讨租房子的事。房子租下以后,饺子店很快就开张了。魏怀生、姜云凤有了自己的店,甜蜜的日子犹如春日里的禾苗,一天一个样儿地就蹿上去了。 深夜,玉兰睡得正香,手机丁零零响了起来。玉兰被吵醒,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就听见对方说:“玉兰,是我,石砧。快开门,我在大街上站着呢。”玉兰的心猛地一揪,蒙昽的睡眼一下就睁大了,神经紧绷,睡意消散,说了句:“你等着。”翻身下床,趿拉上鞋,披上一件长袍睡衣,踢踢踏踏就往楼下跑。 打开临街的大门,慌不迭将石砧迎进屋内,反手把门上好,拉住石砧一边往楼上拽一边急切地问:“哎呀我的天!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石砧气喘吁吁地说:“乘歹徒不加防备,偷跑回来的。也许这会儿他们正在四处搜查追拿我呢。” 石砧浑身上下脏得仿佛刚从土窝里刨出来的一样,头发像一蓬乱草,脸上涂满污渍,脑门上的皱纹增加了好几道。不过看着虽邋遢,但精神头还可以,脸上的肉也没瘦掉多少。 “谁他娘的这么狠心,把你糟践成这个样子!先去洗个澡,回头再说。”玉兰心疼地说。 洗完澡,换上玉兰找出的干净衣服,石砧就旧貌换新颜了。 “头发都快赶上女人的头发长了,快坐下,让我给剪一剪,好歹短些,天亮了好见人。”玉兰拿块布单给他围在脖子上,一手握着剪子,一手握着梳子,一边询问一边就修理起来。 玉兰说:“婚礼那天,你怎么就失踪了?碰上那帮坏蛋了?就不知道跟我打个电话?” 石砧说:“你急,我又何尝不急!你猜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 “谁?” “石臼。” “啊!你哥?” “没想到吧?” “他怎么会这样?” “一个目的,阻止我娶你,他还口口声声说要与你复婚。” “真是中了邪了!”玉兰气得手直颤抖,剪了半个头就停下了,将剪子、梳子啪地摔在桌子上,大骂石曰惨无人道、猪狗不如,抓住他非宰了他不可。 “还有更邪的呢。” “什么?” 有件事石砧本来不想说,说出来担心对玉兰刺激太大。但在玉兰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说了:“石臼他这几年一直在吸毒贩毒,跟一帮毒贩在一起鬼混。为了让我依附于他,不让我逃跑,他以一种叫‘令令’的用毒品卷成的香烟诱我上钩,不知不觉我就染上毒瘾了……” “哎呀!你也变成了大烟鬼?”石砧说:“是。”玉兰急得一下就跳了起来,声泪俱下地嚷道:“造孽呀……天呀!你怎么会这样……倒霉的事怎么都轮到我头上了……” 石砧见玉兰情绪激动,赶忙说:“先别吵,你听我说完嘛。我开始是抽了一阵子,后来当我知道他送给我的‘令令’是毒品的时候,我就断然拒绝了,以后就再也不抽了。都说戒毒是件痛苦的事,那要看你有没有决心。只要下定决心戒,就没有戒不掉的。毒瘾一上来,我就会想到你,是你给了我力量,是爱在支撑着我。你放心吧,我的毒瘾染得并不深,现在啥事都没有了。” 玉兰听他这么说,方觉宽心,破涕为笑道:“亏你还记着我。”说完从桌子上拿起梳子、剪子,接着理起了石砧的另外半个头。玉兰一边剪头发一边就把这段时间家里店里发生的一些大事说给石砧听。比如星星住院,大楼失火,以及后来建的这座新楼。玉兰正一件一件地说,石砧突然打断问道:“咱们的孩子怎么样了?我被劫走时,他还在你的肚子里。不是被气得流产了吧?生了吗?”玉兰说:“瞧把你急的!亮亮都会跑了,连爸妈都会叫了。”石砧急不可耐,问玉兰孩子在哪儿,嚷着要看。玉兰说:“跟他奶奶一块睡。这么晚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了。”石砧说:“你说的奶奶就是我妈吧?你把她老人家也接来了?”玉兰说:“不是她是谁,还会有第二个奶奶?我怕她担心,说你一直在外地学习,她天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再不回来我都快没法跟她交代了。”石砧感激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的爸妈呢?是不是一块都过来了?”玉兰说:“我爸我妈不肯来,舍不了家。” 头发剪好了,石砧抹擦了几下头上的碎发,扑上去就把玉兰抱了起来,一边吻着她白净的脸蛋,一边赞许道:“老婆,你真伟大,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呀!”玉兰迷离着两眼,尽情享受着久别之后的亲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星星被人从少儿学校接回家,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妈,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玉兰说:“你不说,妈怎么会知道。”星星把手里拎的一个袋子递给她,说:“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玉兰见是一袋子玩具,心里马上就想到了石臼,问:“又见到你爸了?是你爸给买的吧?”星星一边说是,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塞给玉兰。玉兰打开纸条,上面写的是:“兰,星星告诉我,说你念及旧情,顾及孩子,已经答应跟我复婚了。听了之后我髙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感激咱们的小天使星星,是他从中为我们穿针引线。同时也谢谢你不计前嫌,心里还能容下我。今晚我们见个面好不好?地点是紫竹公园太湖石假山背后。不见不散。石臼。”下边还写了手机号码,意思叫玉兰回话。 玉兰看毕,不禁心生怒火,对着星星喊道:“谁说我答应跟你爸复婚了?你怎么这么胆大?小小年纪就说谎话!”星星小嘴一撇,泪珠滴滴答答就流出来了,说:“爸见我都好几次了……要我催促你答应他的要求。我说了几次见你没反对,就以为你同意了,就跟他说你答应了。我盼着你们复婚,你们复了婚,我就有爸了……就不用看别人的白眼儿了……妈,你就答应了吧……你要不答应,爸以后问起星星,我可怎么跟他解释啊,妈……” 星星要爸心切,一字一句地倾吐着幼小人儿的心声,把玉兰的心都哭碎了。孩子哪里知道妈的辛酸,哪里知道他那个不争气的爸当年是怎么狠心撇下他们母子,自己去寻欢作乐的。玉兰抱住儿子,疼爱地说:“星星说得对,妈不该骂星星。好了好了,洗洗手,找弟弟玩去。” “见不见他呢?”犹豫了只一闪念的工夫,玉兰就决定今晚要去见石臼了。按着纸条上的手机号码,玉兰给石臼回了话,确定了见面的时间。“告不告诉石砧呢?”玉兰又犹豫了。石砧正担心她跟石臼复婚的事,知道了肯定会不髙兴。可是,事后一旦知道,他会更不高兴。说了倒好,反正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于是就跟石砧说了,并且让他看了那张纸条。石砧暴跳如雷,瞪着眼跟玉兰吵,说纸条就是情书,见面就是情人约会。既然不想复婚,为何又要见他?玉兰说他误解了自己的意图,说自己见石臼是为了救他,绝非情人约会。石砧听不进去,责怪玉兰是脚踩两只船,玩两面派,一面说爱他,一面又与石臼藕断丝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玉兰跟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看看时间就要到了,便硬着头皮走了。 太湖石假山背后,生长着一丛丛细长而苍翠的紫竹。太湖石被堆砌得错落有致,酷似一件件镂空的工艺品,掩映在竹吟风鸣的绿荫丛中。岩缝里一股溪流,滴滴答答敲打着山脚下的一汪清水,仿若拨动了琴弦,为这幽静的时空带来一缕美妙的遐想。石臼选这么个地方,是想给玉兰一个好的心情,他对促成他俩之间的事,抱有极大希望。 幽暗的灯光下,石臼认出了玉兰,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谦卑地说:“谢谢你如约而至。来,请坐这边。”玉兰被石臼引导到靠近池边的一个小亭子下,刚坐到石凳上,石臼就把放在石桌上的水果饮料往玉兰面前推,嘴里不住地劝吃劝喝。玉兰笑呵呵地说:“啥时学得这般客气了?一个村的老乡,值当的这么破费?”石臼说: “是,是,是老乡,还是同学,还是……”他想说他俩还曾经是两口子,不过又止住了。 玉兰心想,她这次来赴约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打仗的,更不是来复仇的,便暗里嘱咐自己说话要和缓些,炮火不要太重,太重了会把他吓跑的。吓跑了再想找见他,可就难了。 石臼吸毒时事,是石砧前不久告诉玉兰的。弟兄俩是情敌,玉兰不敢当着石臼的面说石砧跑回来了。她担心石臼一旦知道石砧又和自己走到了一起,一来可能继续加害于他;二来石臼会认为石砧毁了他复婚的希望,有可能就此一别,永远消失了。来的时候玉兰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想以复婚为诱饵拴住石臼,绝不能让他再去跟那些毒贩们为伍了。 对于吸毒的事,玉兰故作不知,试探地问起当初离婚时石臼说的被人套住了是什么意思,为啥急急忙忙地要与她离婚。石臼先是闪烁其词,避而不谈。后来经玉兰再三追问,好言宽慰,石臼才说如果玉兰答应他的条件他就全告诉她。玉兰问什么条件。石臼说只一条——保密,不能去派出所告发他。玉兰应下,石臼就直言不讳地讲了起来。 说到痛心处,石臼几次被哽咽打断,伤感得无法再讲下去。想起跟蒙娜那帮人在一起的日子,他说自己像掉进了一处阴森森的魔窟,没了一点做人的尊严,也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温暖,有的只是做不完的噩梦,受不了的惊恐害怕。黑心的蒙娜像个母夜叉,对他们这些人除了训斥就是盘剥,恣意挥霍钱财,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好像是吃绝食,喝断头酒,过了今天,明天她就准备要死似的。误入贼船,犯下重罪,他不愿拖累妻儿,所以才提出离婚。说到这里石臼抹了一把眼泪,仰起脑袋自我表白,说玉兰和孩子一直在他心里装着,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他总想有一天破镜重圆,终因顾虑太重,没敢迈出这一步。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忘记玉兰,他说他很早以前就给石砧发过一封信,后来又给玉兰打过一次电话,再后来就是星星病重住院的时候,他给玉兰汇过十万块钱,钱虽然来路不义,但却是自己对她们母子的一片心意。玉兰听了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敢情钱是他给寄的!那另外十万呢?她没有问,也没说还钱,继续听他说。石臼求情说:“星星他妈,今天当着我的面,求你说句明白话,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答不答应跟我复婚?” 玉兰踌躇不定,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应付他,绕来绕去,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 “你倒是说呀!行就说行,不行就说不行。说不行我也不会赖着你,以后咱各走各的路,从此再不打扰你了。” 急切之间,玉兰生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念头,她想让石臼立功赎罪,协助公安将贩毒团伙一网打尽,还他做人的资格。至于复不复婚,现在她还不能讲得太清楚。 “石臼,听了你谈的这些情况,你的处境,你的心情,你对孩子的惦记,包括你想跟我复婚,这一切我都理解。可你想过没有,就你眼下的身份处境,你有资格做我的丈夫吗?有资格做星星的爸爸吗?我敢说,你们这些贩毒分子的名字,恐怕早已经都掌握在公安的手里了。前脚咱俩刚复婚,后脚你就被公安带走了,你让我和星星怎么承受这样的不幸?” “听你这么说还怪吓人的!” “你想不想听我的话?” “当然想听。只要你答应跟我复婚。” “我要你立功赎罪,重新做人。” “哎呀!又像上次毒饺子事件时那样逼我去投案自首吧?”“我说的是要你立功赎罪。立了功,罪就可以减轻,甚至可以不用蹲监狱。明白吗?” “可以不蹲监狱?” “当然了。” “你说,要我怎么做!” “协助公安将贩毒分子一网打尽。” 玉兰帮他出了些点子,石臼抱着复婚的希望,又回到了贩毒团伙内部,开始了他的秘密使命。 19 前不久,在玉兰和二宝的帮助下,冬瓜、石榴终于申请到了一套廉租房,没有装修,一家子就急慌慌地搬了进去。 今天,玉兰专门来到他们家,一来祝贺乔迁之喜,二来问问刚搬了家有啥困难需要帮忙。冬瓜、石榴一边陪着玉兰参观新房子,一边感激地说:“不是你跑前跑后,做梦俺们都不敢想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小三、小四在客厅里玩,大巧、二巧在屋里做作业,见了玉兰就跑过来,拉着手问阿姨好。听说两个孩子学习都很用功,玉兰一边夸,一边就给他们钱,说是新学期的学费。大巧、二巧说了声谢谢就接住了,接着她们问起小弟弟星星的病好些了没有。玉兰好奇地问:“哟嗬,小弟弟生病,你俩是怎么知道的?”姊妹俩说:“听爸妈说的,那天我们看见爸妈给你寄钱来着。”冬瓜、石榴本想瞒着玉兰,见女儿说破了口,急忙加以制止。玉兰明白了,原来另外那十万块钱是这么回事,正愁找不到人呢。于是她沉着脸对冬瓜、石榴说:“家里日子这么紧巴,怎么还拿钱帮我?”石榴、冬瓜见瞒不住,只好实话实说,坦诚道:“伤残津贴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担心你手头紧,就寄过去了。”玉兰真诚地表示了谢意。 第二天,玉兰赶紧把钱还给了冬瓜。 忙过午餐,玉兰接到爸打来的一个电话。大意是说,罗兰峪的乡亲们听说玉兰这几年发财了,纷纷要罗大年跟玉兰说说,从村里多拉拽几个人到荷阳跟着她打工。罗大年电话还没来得及给玉兰打,村里的男女青年就有二十多个人来向他报名挂号了。连村主任罗希贵也来找罗大年为乡亲们说情了。 玉兰在电话里跟爸说:“添一两个人可以,人多了我这里就承受不住了,没有那么多岗位。靠我去大街上给他们找活干,一来不知道找到找不到,喜不喜欢干,初来乍到习惯不习惯;二来这么多人每天要吃要住,要生病就医,要孩子上学等等,像移民一样事杂事多,啥心都得操到。倘若有个闪失,大家还不把我骂死?” 罗大年体谅玉兰的难处,无奈地说:“不行就算了,咱也不是欠他们的。谁再来找,我就说你那边有困难,安排不了,打消他们的念头就是了。” 玉兰感叹道:“乡亲们待咱家不薄,尤其是留守妇女互助小组那帮姐妹,农忙时帮收帮种,星星住院二话不讲就给凑钱。现在大家求着咱了,咱要不管,显得咱不讲情意。” “那你说咋办?我是体谅你的难处。” “我一直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快说。” “我想在家里办个包装厂,生产纸箱、一次性饭盒、无菌保鲜塑料袋等产品。我的店,还有下边几十个连锁店,对这些东西的需求量很大,过去都是从别的厂家进货,如果自己生产,既可以节约成本,又为乡亲们谋了个生财之路。能在家门口干活,难道不比千里迢迢跑来荷阳强得多?” “这样就太好了!听了以后大家一准儿高兴。” 时隔几天,玉兰又同村主任罗希贵通了话。他是村里的当家人,办厂需要先取得他的支持。罗希贵当然求之不得,电话里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恨不得让电话线变成一个风洞,刮一股风把玉兰吹到罗兰峪。他对玉兰说:“罗大叔早都跟我讲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几天不管街头地头灶头炕头,议论的全是这件事。好妹子!要干就快点干,哥全力支持你,需要哥的头,哥立马给你割下来,绝不眨一眨眼的。” 乡亲们的期盼给了玉兰极大的勇气,能给家乡办点事她觉得是游子对故土的回报。无论有多少风险,她都想冒一冒。她跟石砧、新春、紫婉共同商量拿出方案之后,就当即付诸行动了。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筹建,一座能容纳几十个人的“玉兰饺子王”食品包装厂就在罗兰略的村头红火地开业了。所有投资全都是玉兰的。地皮是集体的,玉兰每年向大队缴纳租地费。原来不见一分收入的大队,现在破天荒地有了数万元的集体收入。 紫婉在玉兰的拜托下留下来担任了厂长。副厂长配了两个,一个是从荷阳带来的技师刘博,一个是玉兰在本村的好姐妹荷叶。村主任罗希贵原以为会给自己安排个角色,挣一份工资,结果什么都没捞到,心里想不通,就闹情绪。玉兰不给他安排职务,是怕他仰仗村干部的职权,过分干涉厂内事务。见他闹情绪,就想,不给职务,可以给份工资嘛,今后有事还要靠他哩。玉兰跟他谈过之后,罗希贵的情绪马上就缓过来了。 紫竹公园一别,石臼依照玉兰的嘱托,便开始对潜伏在荷阳市内的贩毒团伙进行秘密查访了。到目前,除了“一号”隐蔽得比较深,情况尚未摸清楚外,其余贩毒分子,包括每个人的姓名、性别、籍贯、年龄、相貌特征、出没场所、常驻窝点等他全都搞清楚了。像蒙娜这样的小头目一共三个,由他们直接掌控的贩毒成员加上石臼一共八个人。三个小团伙平时都各自为战,只有到“一号”召集他们时,三个人才齐聚顶头上司那里,汇报情况,领取“令令”,分赃结账,完了总要一起吃喝一顿,摊开麻将桌玩个通宵。 平时,蒙娜常说起“一号”,说他手下有多少名打手、多少把手枪,炫耀他们个个能百步穿杨、飞檐走壁,身手好生了得什么的,时常拿“一号”吓唬下边的人,生怕大家背叛她。蒙娜和“一号”是单线联系,见“一号”她从不带任何人。 这天夜里,蒙娜说“一号”要召见她,要手下的三个人好好守家,等她回来。石臼逮住机会,献殷勤说:“天这么晚了,让我跟你一块去吧,来回路上有个伴,好保护你的安全。”石臼是蒙娜的老情人,这么多年一直跟着她,蒙娜觉得他可靠,就答应了,又嘱咐说:“去了之后在院里等着,不要上楼进‘一号’的房间。倘若被发现,他会对你生戒心的。”石臼喏喏道:“听你吩咐,我不上去。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大美人,自己驾着车,深更半夜的担心你被人欺负。”蒙娜笑眯了眼,娇媚地朝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说:“亏你还有良心!走吧。” 石臼驾着车,蒙娜坐在一旁指点着路怎么走,绕街拐巷走了好一阵子,小车便开进了一个偏僻而又破旧的大杂院。院内戳着七八栋低矮丑陋的住宅楼,阳台上堆满了家用杂物,搭满了破衣烂衫,好像万国国旗,迎风飘扬。道路坑洼不平,垃圾遍地。路灯杆子虽说齐全,可惜灯泡不亮的比亮的还要多,光线幽暗得仿佛走进了一座地宫似的。石臼感到奇怪,问蒙娜“一号”怎么会住这么个破地方?蒙娜说:“别墅他都住得起,可他敢吗?”石臼会意地点了点头。车在四号楼西单元门口停下,蒙娜让石臼坐在车上休息,别乱跑,等她下来。石臼机灵地问了一句,“一号”住几层几号?有事我好招呼你。蒙娜边下车边随口答道:“顶层西门。”说罢她有些后悔,手扶着车门头伸进车里再次叮嘱石臼:“知道就当不知道,不准跟任何人讲。”说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就上楼去了。 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感觉闷得慌,就从车上下来想透透风。他刚点上一支“令令”,就见楼道里走出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个布兜子,慌慌张张跑到他跟前,问:“师傅,能用一下你的车吗?拉着我到街上买两瓶酒,家里有急事,等着用哩。”石臼稍加犹豫就答应了。 石臼边开车边问那女人:“姑娘贵姓?” 女人听他叫自己姑娘,心里就高兴,说:“俺姓石,叫石榴。” 石臼惊喜道:“哎呀,敢情咱俩还是当家子呢!我也姓石,叫石臼。” 石榴问:“你在楼下等谁?” 石臼说:“等我们的老板。她去楼上见一个朋友。” “老板是男的女的?” “女的。” “叫什么?” “蒙娜。” “啊,原来是蒙总。她去的就是俺家……哦,哦,不对,不对,是狄总家。” “是不是顶层西门?” “是啊。” “这么说,你就是狄总的夫人了?” “不是不是,我是狄总家里的保姆。” “啊……” 买上酒,返回来的时候俩人又聊了一路。石榴不经意间提起玉兰,夸玉兰如何如何待她一家人好。石臼闻言,脑筋一转,觉得机会来了,马上就搭讪,说玉兰是自己的老乡,平时经常见面,很熟悉的。石榴一听,心里就觉得亲近,亲热地说,交个朋友吧,互相留个电话号码,以后有事好联系。没有名片,各自就拿笔记下。石臼趁机问道:“石榴妹子,狄总和我们的蒙总,是不是搭伙做着买卖?”石榴心直口快地说:“他们说话从来不让我听,要不将我赶出来,要不就把我锁在一个屋子里,啥都不让我知道。不就公司里那些琐事嘛,我才不想听呢!”石臼在心里说,老东西真够狡猾的。就没有再多问。到了楼下,石榴嘴里说着谢谢,掂上酒就下了车。石臼悄悄说,记住妹子,到楼上不要说见我了。 时隔一天,石臼打电话约出石榴,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对她说:“你不是说玉兰对你有恩吗?恰好玉兰有件事需要你我帮她完成,希望你不要推辞。”石榴笑他神道:“多大的事非要躲到这暗处来说?”石臼问她了解不了解狄总?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石榴眉头一拧说:“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当好我的保姆就行了。”石臼不再绕弯子了,直白地告诉她,狄总是个贩毒集团的头子,你给他做保姆,难道就不怕受他连累?此话一出,石榴瞪大了眼,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诧异道:“这,这怎么可能?”石臼怕她不信,就给玉兰打电话,要她抓紧时间过来。 玉兰一到,石臼就把跟石榴偶然相遇,想让她做点什么告诉了玉兰。玉兰不禁惊喜地对石榴说:“妹子,石臼的话一点不假,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既然你有这个便利条件,就当姐给你添麻烦了,留点心吧。”石榴余悸未消,踯躅了半天才说:“我,我能行?”玉兰鼓励她说:“怎么不行?利用你做保姆的身份,完全可以帮公安提供一些情况。比如说,狄总有几个流动窝点,平时活动规律怎样,经常聚会的时间、人员和方式,手里有多少枪械武器等,能把这些信息搞清楚,提供给警方,你就立大功了。”石榴想起了五巧的惨死,想起了她的身子被狄总长期引诱霸占,复仇的怒火便熊熊燃起,自言自语道:“老东西,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该到了结的时候了……”玉兰疑惑地问:“什么什么,难道他跟你还有什么冤仇?”石榴不愿说出她与狄总之间那些不明不白的事,更不想说出五巧的死跟狄总有关,急忙掩饰说:“没,没什么。”她顿了一下又说:“玉兰姐,万万没想到狄总会是这样一个大坏蛋,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你玉兰姐的话我必须听,谁让你是我的恩人。”玉兰一边夸她心怀正义,一边就抱住她温情地亲热了一下。石臼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递给玉兰,说这是他摸到的贩毒团伙的全部情况,都写在纸上。玉兰接住没有看,心想趁他们两个都在,应当一块去见见张凯,当面谈谈情况,看他怎么安排。于是就把这个意思跟石臼、石榴说了。石臼一听就紧张起来,把玉兰拉到一边,耳语道:“你这不是让我自投罗网吗?我不去。”玉兰宽慰道:“看把你吓的!放心吧,有我在,张凯不会抓你的。” 张凯从派出所所长已经升任为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了。恰好他这会儿值班,接到玉兰的电话,便让她马上过去。见了面,背转石臼、石榴,玉兰先把自己和张凯关到里面的套间,简要通报了她这次来要反映的问题,然后就给他打预防针,说自己好不容易才说服石臼、石榴协助公安破案,要张凯说话注意点态度,不要吓唬他们。张凯为玉兰的大义之举感动,赞赏起来不惜把所有好听的词语都说尽。在说到这个案子时,张凯说局里也捕捉到一些信息,正在对这个案子进行明察暗访,就在几天前,查着查着断了线,卡了壳,没法往下查了。紧要关头碰上了你这个拆卡的人,真的是太巧了。然后他说:“请罗经理放心,我欢迎他们还来不及,咋会吓唬他们哩!” 走出套间,张凯说了几句宽慰鼓励的话,叫石臼、石榴不要紧张,慢慢说。玉兰把石臼刚给她的两张纸递给张凯,说这是石臼摸到的全部情况。张凯一边看一边问,石臼、石榴一边谈一边答,有来有往一直说了四十多分钟。张凯表扬了他们的行动,说他们提供的情报很重要,帮了公安一个大忙,还说要给他们请功。最后,张凯就如何配合公安行动,以及需要注意的问题,向他们提出了具体要求。等说完事,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又过了几天,抓捕贩毒分子的行动开始了。张凯根据玉兰和石臼、石榴预先提供的情报,趁狄总和几个小头目深夜聚会的时机,将民警兵分几路,对贩毒分子的数个巢穴展开了闪电式的突袭:围剿行动只进行了短短一个多钟头,所有贩毒分子就全都被捉拿归案了。 这个晚上,玉兰一直随民警一起行动。她不是担心民警人手不够让自己来充数,她是担心石臼、石榴不能配合好这次行动。尽管两个人都向她表示过要与警方配合到底,但玉兰仍然不放心,忧虑他们中途变卦走漏风声或者半道退缩。有她在,她觉得对他们两个是个鼓舞。如果因为石臼、石榴思想动摇配合不力导致这次行动失败,她的责任就大了。因为这两个内线都是她向公安推荐的。 石臼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勇敢,一路上他既做向导,又帮助民警辨认犯罪分子的真假身份,没有显出丝毫的胆怯和退缩。不幸的是,在最后的追捕行动中,石臼被他的老情人蒙娜一枪击中了胸部,等抬到医院抢救时,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玉兰、张凯和民警们闻讯都赶到了医院,与这位回头浪子作最后的诀别。 遗体被送到了太平间,玉兰说自己要单独守一会儿石臼,就让张凯他们先回去。送走了民警,玉兰反手将门关住,缓步走到床前,慢慢撩起盖在石臼遗体上的白色布幔,呆呆地望着那张干枯的面孔,又抚摸了一下他胸前衣服上被子弹打穿而血迹未干的弹洞,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她想起跟石臼在一起的日子,觉得曾经也是那样的甜蜜;想起石臼误入歧途,舍妻抛子,她又为他感到悲哀;想起他如此壮烈地了却了自己的一生,她又为他感到些许的安慰。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玉兰对石臼哭诉道:“星星他爸……你就放心地去吧!你如此轰轰烈烈地结束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晚几天我会把你送回老家去,埋到家里的祖坟上,让你和爸厮守在一起。我会带着咱们的星星,经常回去看你们的……” 这时候,石砧、石榴领着星星从门外进来了。星星扑到床前,抱住石臼的遗体,就尖叫着哭了起来,“爸,爸,你醒醒啊……我是星星……我要你给我买玩具,爸……” 除了玉兰、石砧和星星,石臼在荷阳市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几天之后,玉兰、石砧带着星星,一起到荷阳市殡仪馆将石臼的遗体就地进行了火化。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乘车,就把骨灰送回了老家。在村主任罗希贵的张罗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埋葬仪式,石臼就和他爸——石砭老汉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相依为伴了。 小星星成了石臼葬礼上的主角,他披麻戴孝手举灵幡趴在玉兰的怀里哭得跟泪人似的。玉兰抱着星星,忍不住跟着抹鼻子擦泪,娘儿俩一直把石臼的灵柩送到坟上。街上围观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许多人议论说,上次石砭老汉过世,石臼连面都不照一照,全是玉兰忍着离婚的悲痛替他埋的爹;替前夫埋前公公不算,还要埋前夫,不是人家的媳妇了还要硬充,也真是难为她了。对着街坊,玉兰只字未提石臼贩毒的事,反而把他协助民警追捕毒犯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只有这么说,自己的脸上才有光。 20 临近春节的时候,玉兰、石砧忽然想起为自己补办婚礼了。上次的婚礼被石臼搅黄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该补上,缺了这一回,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日子定下来以后,石砧提出把玉兰的爸妈接到荷阳来。自己妈在,玉兰爸妈不在不圆满。征得玉兰的同意,石砧就亲自回去把玉兰的爸妈和弟弟玉山一块接到了荷阳。玉山己经上了大学,眼下正好在家休寒假。 原以为是来荷阳玩几天,没想到是来参加婚礼的,罗大年和乔盼水就觉得纳闷,问怎么现在才举行婚礼。玉兰料到爸妈会问,心想再瞒下去已无必要,就把上次婚礼上石臼绑架石砧误了他们的婚礼如实说了。老两口听了不免苦笑,也不好再埋怨什么。 在司仪芮迪华的主持下,一场迟到的婚礼便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办了下来。黄市长和张凯局长打趣地对石砧说:“好在这次没人再把你绑架走,不然还得补办一次。呵呵呵呵……”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中午喝喜酒的时候,魏怀生和姜云凤找见玉兰,问要不要借这个机会去跟黄市长敬杯酒,主动赔个不是,把过去的事说开,也显得自己懂礼貌。玉兰急忙制止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种事不是敬杯酒说说好听话就能消除得了的,只能勾起他对你们的不满。”听玉兰说得有道理,两个人点了点头,就回到自己的桌上去了。 人走客散,石榴却没走,找见玉兰,说狄总进去了,保姆不能做了,想来玉兰这里上班。在玉兰的影响下,经过几年坎坷岁月的煎熬,石榴终于想明白了,暗自下定决心,同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一刀两断,从此做一个正正派派的女人。玉兰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且对她在抓捕贩毒分子时的出色表现再次给予赞赏。 这天,玉兰忽然想起星星住院时,石臼曾经寄过去的十万块钱。尽管他是为了孩子,但这钱来路不正,必须上缴。因为给村里办事花了不少钱,眼下手头比较紧,但玉兰没有犹豫,东借西凑凑够了钱,当天就交给公安局了。 由这件事引发连想,玉兰不由得又想起救过自己命的两个大恩人。玉兰知恩图报,这些年每年都要给张慈张善寄上一笔钱,不时打电话问候一下,以此来聊表心意。眼下春节就要到了,按照惯例,表心意的事当然要照做不误。 吃过早饭,玉兰在店门前溜达,猛地发现街的一头一起走过来二三十个人。等到了近前,看衣着相貌,好像是一伙农民工。再看时,人群中有两个人盯上了她,玉兰也认出了他们,是二宝、麦草两口子。俩人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店前的便道上,高了嗓门叫道:“玉兰姐,今天怎么有时间在大街上溜达起来了?”玉兰说:“还不到吃饭的时间,来街上透透气。”接着她疑惑地问:“你们这是去干啥?去工地?”俩人的脸色马上就变灰青了,气愤地说:“这不到春节了嘛,工友们马上准备回家过年了,工资却一分钱都没拿到手。包工头一天一天推,大家等不及了,商量着到市政府告他去。”玉兰见不得不平的事,尤其像农民工遇到不公平,她就打心眼里同情。想帮帮他们,可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同情的话还没说几句,二宝、麦草便匆匆告别,急着追赶工友们去了。 到了市政府,一说要见市长,门卫说啥都不让进去。几十个人便席地而坐,齐声冲着院里的办公楼大呼小叫,要市长出来接待他们。门卫上前拉扯驱赶,喝令不准围堵市政府大门。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建筑工人,一个个力大无比,几个门卫如何撼得动。进出车辆堵了一大片,围观的路人有好几百。这时候来了几个民警,呼三喝四就把民工们带到了信访局。局里的人接待了他们,简单问过情况后便说这件事该由劳动局负责。二宝他们就去了劳动局,接待他们的人听完申诉后当即就把包工头找来了,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批评。包工头一脸委屈地说:“建设单位给不了工程费,我没法给职工兑现。”于是,局里的人就给建设单位寰宇公司的周总打电话。周总可怜巴巴地说:“购地建厂房把钱都占用了,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职工。春节后一定给。”工作人员扭头就把周总的话学给职工,脸上顿时就挂满了同情的愁云,表示自己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同时要大家体谅一下周总的难处,并且仗义地说这事就包在他的身上,年后一定帮大家把钱要回来。几十个人一听就火冒三丈了。有的说指望这钱回去买家具娶老婆;有的说老娘还在医院里躺着,这是救命钱;有的说孩子上学还得靠它交学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拍着胸膛喷着满嘴的唾沫星子一齐向接待人员和包工头发难。职工们的情绪虽然激烈了点,可他们道出的心酸家境,还是引起了局里工作人员的同情。工作人员说会把这件事如实给局领导汇报,三天以后答复大家。听了这话,职工们以为有指望了,就离开了劳动局。 三天之后职工们再去找时,劳动局的工作人员说要他们再等一等,情况领导都知道了,正在研究。二宝、麦草感觉灰溜溜的,认为那位工作人员是在跟他们兜圈子,是在故意推诿。好比在墙上画饼,充不了饥的。于是这天傍晚,两口子就来找玉兰,进门后哭丧着脸,先说了这几天讨工资没讨到手,然后难为情地说想跟玉兰借几千块钱回家过年。玉兰忍不住骂道:“一些人就是这么为富不仁,只顾他们自己,压根就没把咱们这些农民工当人看!” 二宝、麦草说:“人家的理由比咱们还多,到哪儿说理去?”玉兰气愤地说:“联名到法院告他们去!” 二宝、麦草说:“年前没天了,即使起诉到法院,节前恐怕也要不回钱来了。等过完年再说吧。” 玉兰正在生气,芮主任突然打来电话,说有几十个建筑工人堵着门不让她回家,要玉兰赶快过去为她解围。 没顾上细问,放下电话玉兰就拉上二宝、麦草一起去了居委会。路上玉兰问他俩,居委会这会儿有一帮农民工,正跟芮主任缠磨讨工资的事,估计跟你们是一起的吧?两口子说是,让他们去来着,他们觉着去也白去,就偷着跑到玉兰这里来了。 见了玉兰,芮主任背朝工人把她拉到一旁,一脸沮丧地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年年到这个时候,总有几拨讨要工资的农民工来堵居委会的门。居委会算个什么衙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最多也只能帮他们跑跑腿打个电话,跟有关企业、部门说说情。有的看面子还好,有的根本就不答理咱这个茬,一说是居委会打来的电话,听不上一句话就不耐烦了。像刚才这宗事,我给寰宇公司的周总打电话时,那个人凶得像个阎王,我这里好心求他,他反倒把我骂了一顿。玉兰,要不是看这帮人是咱们小区的居民,我才不去招人烦呢!这不是自找腻歪嘛。无奈之下我就想到了你,想从你这里借几万块钱,算我借你的,一人发给他们千儿八百的,权当是给他们解决点回家的路费。” 芮主任一心为他人着想的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玉兰。她很想慷慨解囊,可眼下又没有这个力量。不久前才帮村里办了大事,又刚还了二十万元钱,她已经负债累累了。芮主任这是第一次向她张口,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说出口的。凭玉兰的为人,凭芮主任平时对她的好,她不能说句没钱就一走了之。在解释了没钱相借的原因之后,为了给芮主任分忧,玉兰就把工人讨工资的事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了。她说:“大姐,年终岁尾了,你还有一堆事要忙,该忙忙你的,这事就交给我,你就不要管了。” 芮主任说:“没钱借就算了。这种事一百棒子也打不着你,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玉兰说:“不是说让我给你解围吗?你就让我先试试,办不成再交给你。” 芮主任问:“你难道有什么高招?” 玉兰笑笑说:“成不了事,我也不会给你坏事的。你就放心好了。” 跟芮主任谈完话,玉兰回头跟工人们做了半天工作,才把大家劝说回去。第二天一大早,玉兰就带着二宝、麦草去为工友们讨工资了。这是昨天晚上定下的,玉兰不让去那么多人,只让二宝、麦草做职工们的代表。 三个人先去公安局找到张凯副局长诉说了情况,张凯说经济纠纷上的事该由法院处理,还说自己跟法院经济庭的人熟悉,答应打个电话让玉兰去找。玉兰说先别慌着找法院,找他是想借用他的权力,先摸一摸寰宇公司在银行的账户上还有没有存款。张凯说:“案子不在我们这儿,擅自调查私人账户是违法的。”又问:“干吗非要查人家的账户?”玉兰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摸摸底。心里有了底数,打起官司来才理直气壮。张凯说法院经济庭的郭副庭长是他的小兄弟,只要一立案,他会给查清楚的。说着他就给郭庭长打了电话,估计是那边答复得不错,他放下电话就催玉兰放心大胆地去找。 玉兰领着二宝、麦草到了法院,先递了诉状,然后又作了一番说明,恳请郭庭长帮工人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因为张凯打过电话,郭庭长自然不能冷待,便立刻把电话打给了包工头和周总,一来证实一下玉兰谈的情况是否属实,二来想从中做个调解,能调解就尽量不立案。在电话里说了半天,放下电话,郭庭长的脸色马上就变得凝重起来了。 “罗总!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却东奔西跑为他们说情。用句时兴的话讲,你这叫情系百姓关注民生啊!呵呵,精神可嘉。”郭庭长开口就赞赏玉兰。 玉兰淡然地说:“庭长过奖了。我又不是什么官,哪里懂什么民生!只是觉得用工单位不应该这么对待他们。” “刚才我跟寰宇的老总和包工头都通过话了,意思是想从中作个调解,哪怕他能拿出一部分钱,让职工过个年,我这里也就不再立案了。可他们不领我的情,那我就只好公事公办了。”说话间,庭长的眉毛就拧在了一起。 二宝、麦草憋不住了,愤然道:“对待这种人,就得来硬的!” 玉兰疑惑地问:“开庭审理要等多长时间?” “几个月吧。”郭庭长说。 “几个月?不行不行,他们都等着拿钱呢!年前不行吗?”玉兰急促地说。 “不行。既然立案,就得按诉讼程序来。”郭庭长认真地说。 二宝按捺不住了,给庭长支招说:“急事急办嘛!有手段干吗不使?派几个法警,手铐给他一铐,大话唬不了三句,准保他乖乖地就会把钱拿出来!” 郭庭长呵呵一笑说:“净开玩笑。” 玉兰止住二宝不要胡说,然后对郭庭长说:“庭里该立案立案,我们该找继续找,找不成,就只能等你的庭审结果了。” 郭庭长一边说可以可以,一边就起身离开了座椅,送玉兰他们走。三个人出了法院大门,横穿马路时,就见一辆枣红色奔驰750疯狂地从一旁驶来,冲着玉兰就撞了上去,玉兰一下被撞倒在路旁,吉凶难料。开车的人踩了一下刹车,车速稍有减慢,却又马上加了油门,对伤者完全不屑一顾。麦草顾不了许多,赶紧过去看玉兰撞着没有。二宝一个跨步冲了上去,一把将车门拉开,抓住司机的领子,好比从鸡窝里掏鸡一般,只轻轻一用力,就把司机给拎下车来。 开车的人是个女孩,二十岁上下,一身富豪人家贵小姐的打扮,窈窕的身姿,水灵的脸蛋,怎么看怎么跟她那满脸的霸气不相称。“呵呵,不要大惊小怪嘛。说吧,要多少钱?”那个女孩掰开二宝的手,冷漠地一笑说。 “你以为有钱就可以随便撞人?这样吧,你站在路上,让我撞你一次。该赔多少钱我赔,撞死你我偿命。”二宝抢过她手中的车钥匙,拽住她的胳膊就往车前拉,非要自己开车,在她身上做一次撞人试验。那个女孩害怕了,吓得脸色煞白,撕扭着不往车前站。危急时刻她搬出一个人来,傲慢地问二宝:“知道周总吗?该怎么赔找他算账去,我没时间跟你闲磨牙!”二宝说:“你说的是寰宇公司的周总吧?”那女孩得意地说:“荷阳城里能有几个周总?”二宝又问:“你叫什么?他是你什么人?”小姐坦称自己叫司文,周总是她干爸。二宝不禁窃喜,心想这回可是有的账算了,故作惊讶地说:“嗬,我说小姐怎么这般蛮横,原来靠着有钱有势的干爸。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吧!”司文问:“什么意思?”二宝说:“到了医院告诉你,现在救人要紧。”司文怕其中有诈,死活不肯去,依然拿周总的威势吓唬二宝。二宝不想与她纠缠,手里摇晃着她的车钥匙威吓说:“你不去是不是?那好,我看这辆车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的,就以它作抵押,回头咱们再清算。”路上围观者越聚越多,早有路见不平者纷纷指责司文仗势欺人,责难的话不绝于耳。司文见孤木难支,众愤难当,只好答应一起拉玉兰到医院救治。 麦草守护在玉兰身旁,问伤着没有,有无大碍。玉兰说估计没伤着啥,要麦草扶她起来,想去劝劝二宝,别跟人家姑娘过不去,放她走好了。玉兰腰还没站直,只觉得一条腿疼得厉害,一步没迈出便又趴在地上。麦草用力搀住,劝玉兰不要动,就给工友李哥打电话,告诉他玉兰被车撞着了,要他打辆出租车赶快过来。 等李哥和两个工友赶到的时候,玉兰已经被抬上了司文的奔驰车。偏偏这段路上没有交警,报警处理又觉得耗时,加上司文无意中透露出她跟周总的关系,二宝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不想去惊动交警了。 到了医院门口,二宝让麦草和刚刚赶到的两个工友留下照顾玉兰。自己驾着奔驰,拉上李哥和司文,没跟玉兰打招呼,便一口气开到城外去了。 车在郊外的一座废旧厂房门前停下,三个人下了车,李哥把二宝拉到一旁,懵懂地问:“兄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弄得我一蒙一蒙的。”二宝就把打算说了,李哥一听,捂着嘴闷笑不止。 三个人坐在旧厂房内的一堆烂柴草上,二宝亮明了他和李哥的身份,就跟司文摊牌了。他先把周总和包工头欠他们四十万元工钱的事说给司文听了,又说这次车祸得赔偿十万元,一共五十万元,要司文告诉周总,拿钱就放人,不拿钱,休想回去。 “我当多大的事,不就五十万嘛!说吧,钱送哪儿?让我干爸现在就送去。”司文小姐满不在乎地说。 “送到市骨科医院,当面交给被你撞伤的罗总。只要那头收到钱,我这里立马放人。”二宝拍着胸脯保证说。 司文立即打通了周总的电话,娇声嗲气地说:“干爸,我出车祸了!” “什么,什么,出车祸了?宝贝,伤着你没有?”周总关切地问。 “撞着别人了。我倒没事。” “你没事就好。被撞的人怎么样了?” “检查结果还不知道,怀疑是腿部骨折,住进市骨科医院了。伤者是个女的,姓罗。” “事故处理了吗?” “没有。” “要赔多少钱?” “他们要十万。” “没事,我派人送去就是了。告诉我你在哪儿?车怎么样,还能开吗?不行我接你去。” “我被他们的人当人质押着,地方不让我告诉你,说收到钱才肯放人。”司文说着就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宝贝,不要哭,你等着,我马上把钱送去。” “唉,不止这十万,还有四十万呢!” “还有四十万?怎么回事?”周总吃惊地问。 “伤者有三十几个朋友,说都在你的包工队干活。因为你没给够包工头工程款,包工头就不给他们发工资,非要我跟你说说,让你把工程款给他们送到市骨科医院去。这不是快过年了吗,他们一个比一个说得可怜,说没有这个钱就没脸回家见老婆,年就过不去了。干爸,要我说,你就全给他们算了,四十万对于你来说不就是九牛一毛嘛。” 周总一听就明白了,猜测一准是前天上访的那帮人,便对司文说:“不是干爸不给,干爸的钱都投到工程上去了,不是跟你说过吗?” “干爸,女儿求你了,你就给了他们吧。你不给,我就回不了家。你就不担心我被这伙人给糟蹋了?” 听司文这么一说,周总的口气立马就软了下来,忙说:“好,好,我马上筹钱去。宝贝,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让那伙人沾了你的便宜。” 司文撒娇说:“快送钱去吧,我都快熬煎死了。” 周总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去医院的路上,玉兰给石砧通了电话,说自己被撞伤了,要他带上钱,抓紧时间赶到市骨科医院。并嘱咐他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惦记。玉兰刚进医院,石砧随后就赶到了。 经检查,玉兰被确诊为小腿骨折。不到一个时辰,医生就为她打上了绷带,挂上了吊瓶。玉兰忍着疼,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觉得不对劲,就问麦草:“怎么不见二宝,他哪儿去了?”麦草说不知道,打开手机就给二宝打电话。二宝没说实话,只说有点急事,一会儿就回去。 几个人正在揣测二宝的行踪,周总和包工头一块来到了病房。进门就问玉兰是不是罗总,是不是被一个叫司文的姑娘给撞伤的。玉兰回答了他的话,又问他们两个是谁。周总和包工头一边作自我介绍,一边就把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子放在玉兰床上。周总不问玉兰被撞得怎么样,也不替她的干女儿道声对不起,上来却气哼哼地说:“钱交来了,下边就该你们放人了。”玉兰还没听懂咋回事,周总就打通了司文的电话,说钱已经如数送过来了,叫司文把电话交给二宝,他这边把电话交给了玉兰,让他俩通话,证明钱是真的交了。二宝听到玉兰的话方信以为真,心里美滋滋的。 放走了司文,二宝哼着小调和李哥随后就回到了病房,喜滋滋地正要向玉兰邀功,不承想,进门却遭到玉兰的一顿臭骂,怨他们做事冲动,行事莽撞。说着就把钱袋子交给二宝,要他火速退还给周总。又说:“讨工钱应该通过正当渠道,不能用这下三烂的手段。” 二宝、李哥挨了批,心里想不通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嘴上答应着,掂上钱袋子就往外走,走出医院,边走边嘀咕,一个说玉兰多虑了,是小题大做,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个说管她呢,先把钱分了再说,大伙还急着回家过年呢。两个人一拍即合,当下回到工地,将工友们召集到一起,三下五除二就把钱分光了。 第二天,麦草和几个工友哭哭啼啼跑回医院,一进病房就跪在玉兰床前,说:“不好了罗总,二宝、李哥一大早从住处被民警给带走了。民警说他们非法拘禁,以非法手段索取欠债。”他们要玉兰帮忙想想办法,快救救他们两个。玉兰忙叫他们起来,又问麦草:“昨天晚上不是把钱退给周总了吗?怎么会这样?”麦草一脸晦气地说:“退回去倒好了,俩人耍了个心眼,没听你的话,拿回去全都给工友们分了。”然后就把装有十万元车祸赔偿金的纸袋子放在玉兰床上,补充说:“这钱也没退,还放在你这儿吧。”玉兰一听便气晕了头,说:“这下倒好,家不仅回不去了,年恐怕也要在监狱里过了。”又急忙问:“钱是不是还在职工手里?”麦草说:“眼下还在,民警责令我们几个负责收回,明天必须上交。”看着几个可怜巴巴的民工,玉兰答应给有关方面说说,就让他们走了。 不用问,这事准是周总和司文干的。本来他们没理,经二宝、李哥这么一折腾,没理的反倒有理了,被告反倒成了原告。玉兰由此生出许多感慨,觉得农民工进城,只会干活不行,还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学会用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不能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到处横冲直撞。 麦草他们前脚刚走,黄市长、张凯副局长和芮主人后脚就来了。 黄市长站在床头,握着玉兰的手,亲切地说:“是迪华同志刚才告诉我的,说你为了给农民工讨薪出了车祸,就一块过来看看。谢谢你玉兰,怨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你吃苦了。”芮主任接着市长的话说:“为农民工讨薪,本来不关玉兰的事,可她为了给我分忧,就主动把这事担起来了。要说感谢,我应当第一个表示才对。”玉兰忙说:“薪没讨成,倒惹下一堆麻烦,感谢的话切莫再提。”接着话题一转,抓住机会就讲起二宝、李哥被拘留的事,恳求张凯从宽处理。没等张凯表态,芮迪华又说话了,说:“二宝、李哥采用非正常手段讨薪虽说违法,但也是事出无奈,应当从宽。”在一旁听着的黄市长也颇有同感,指示张凯认真考虑一下芮主任和玉兰的意见。张凯说自己不清楚这件事,估计可能是下边的派出所办的,答应回去过问一下。玉兰遂又拿出十万元车祸赔偿金,就钱的来龙去脉给张凯作了一番解释,嘱托张凯把钱带走,跟交警部门说说,把这事做个了断。张凯接过钱,说下午就让交警过来处理。 在张凯的协调下,公安方面没有让已经拿到工资的农民工再上交钱。除了麦草还在焦急地等着二宝、李哥出狱,其余工友都带着钱回家过年去了。等二宝、李哥被释放出来,已经是农历腊月三十早晨。三个人跑到医院,含泪告别玉兰,背起行囊就往火车站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买到车票,又等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他们回到家已是午夜,钟声刚敲一下,外边的鞭炮声像战士打冲锋一样就噼噼啪啪地炸响了…… 21 除夕上午,送别了二宝、麦草和李哥,玉兰就让石砧把自己接回家了。爸妈和弟弟都是第一次来荷阳,她不想让这个年过得太冷清。 玉兰跟石砧商量,年夜饭就在家里吃,安排得尽量丰盛一点,就不去外头找大饭店了。除了自家人,玉兰让石砧把新春、紫婉这对恋人,魏怀生、姜云凤两口子,还有冬瓜、石榴一大家子,以及本店几个没有回家的职工都叫过来,准备热热闹闹过个团圆年。建在罗兰峪的包装厂临年根放了假,荷叶留在厂里值班,让紫婉、刘博提前返回了荷阳。当玉兰通知刘博晚上过来聚餐时,他说家里人多,脱不开身,说改天过来给玉兰一家拜年。 下午日头刚落山,大街上的路灯就亮了,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也都跟着闪烁起来。街上行人稀疏,脚步匆匆。店铺都关了门,一对对红灯笼在门脸上方迎风摇曳,一副副红对联洋溢着喜庆吉祥。有五言联的:“雷鸣龙起蛰,春暖燕衔泥。”有七言联的:“年年年头接年尾,月月月半逢月圆。”更有十九字联的:“年年过年年年有喜有怒有哀有乐一样都不少,岁岁别岁岁岁财运子运官运寿运个个皆难求。” 石砧带着两个儿子,手里拿着一盘一千头的爆竹,挂在店门前的一棵香樟树上,命令大儿子星星点炮。星星应了一声,高兴地跑过去,一手捏着引线,一手拿着半截燃着的粗香,紧张得手直打战,香头冲着引线一对,吓得转身就跑。站在远处观看的亮亮,见引线没有点着,踩着脚就喊:“哥,哥,胆小鬼,没点着,快点,再来!”星星返回去再点,引线哧味溜溜就燃起了火花,瞬间便炸响了,震得两个孩子赶紧把耳朵捂上。他们的这挂鞭炮好像是个引子,不消片刻,满城的爆竹声便跟着响了起来。好比深夜听见一声狗叫,满城的狗都会跟着叫起来一样。放完鞭炮,两个孩子正在兴头上,便接着燃放地老鼠、钻天牛、火蝴蝶之类的小玩意儿,对陆续来店里参加聚会的客人全然不予理会。 待人都到齐,依序坐定以后,玉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说马上开席。紫婉赶紧让大家共同端起酒杯,说:“这头一杯酒应当先敬三位长辈,祝他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干杯!”大家一起高兴地干了。 敬完长辈,紫婉接着就夸起了玉兰,说:“跟随玉兰姐这几年,让我收获最大、最使我感佩的,就是玉兰姐的那颗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从来不去为她自己想想。来,大家倒满酒,一起敬我们尊敬的罗总。”玉兰急忙阻止,说:“使不得,该我敬大家,没有大家的厚爱,就没有我罗玉兰的今天。”说着大家又一起喝干了。石砧担心玉兰的腿伤,提醒她少喝点。玉兰说大过年的,心里高兴。说完从凳子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挨个向大家敬酒,一边喝,一边嬉闹,逗得席上的人个个心花怒放,满堂欢声笑语。 放下酒杯,玉兰让紫婉打开音响,说要亲自献上一首歌,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日子越过越红火。接着她抓住麦克风就唱了起来: 辛苦这一年,就为这一天; 生活中一些酸,统统放一边; 大红灯笼挂起来,一片艳阳天; 亲朋好友相互拜个年,人间最美是团圆…… 歌声如蜜似饴,甜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和心里。紫婉羡慕地夸她:“姐,你真是个乐天派!拖着个伤腿还要逗大家乐。我看你从来就不知道啥叫个发愁!” 玉兰说:“人们不是常说嘛,愁是自找的,气是自想的,病是气来的。咋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接着话头一转说:“不管会唱不会唱,今天每个人都得来一首。紫婉,下边你唱。”紫婉去座位上拉新春,说要一起唱。玉兰说:“好好,瞧我,倒忘了你们是恋人了。”两个人一登场,先抱住相互吻了面颊,引得大家吼叫着鼓掌哄场。然后两个人就唱了起来:“(女)当泪变成了忘,或许可以轻松;(男)当风吹灭了等待,是否可以从容。(女)让爱做主,只为最初的坚强;(男)让爱做主,只为未来的方向;(女)若是希望,别用浪漫重复感伤;(男)纵然失望,别用冷漠把心收藏……”两个人唱罢,魏怀生、姜云凤就接着唱起了《爱一个人好难》…… 唱歌告一段落后,紫婉忽然想起玉兰说的“愁、气、病都是自找的”这句颇具哲理的话,夸玉兰善于调整自己的心态,心宽气爽,其乐无穷。 冬瓜、石榴忍不住说:“紫婉妹子,别看玉兰姐表面上这么高兴,其实她心里很苦。她经历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能忍罢了。” 玉兰说:“苦与乐全在人怎么看,有人以为人而乐,有人以为己而乐。孔圣人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意思是说,吃粗粮,喝冷水,弯起胳膊当枕头,乐趣就在其中了。用不义的手段得到富与贵,对于我来说,那样的富贵就如同天上的浮云。以我个人的理解,圣人的话里包含了两重意思,一是他反对用不义的手段去得到富贵,但不是不要富贵;二是他所谓的乐,是建立在仁德之上的乐。老夫子一生倡导仁德,仁德就是仁者爱人,只要能为他人尽一点仁德,自己宁可吃粗粮喝冷水弯起胳膊当枕头心里也高兴。这就是圣人的苦乐观。”她由此又联想到自己倡导的职工教育活动,动情地说: “黄市长和芮主任常要我们做一个合格的都市里的新居民,新居民不在新,关键在合格,合格的关键是思想合格。正像老夫子讲的,要以德为重,以苦为乐,不为富贵而折腰。” 魏怀生是大学生,做过大企业高管,就想显摆一下,趁机也来上几句赞美赞美玉兰,便说:“孔子说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玉兰姐不光仁德四溢,且智勇双全,可谓三者兼备,完美之才俊也!” 新春嗤之以鼻,嫌他溜须拍马,就拿过去的风流韵事来揶揄魏怀生:“嗬!没想到啊,怀生兄弟还有这么两下子。但不知当初缠绵于黄静的时候,也是念着圣人的仁德观去寻乐的吗?” 魏怀生的脸刷地就红了,没招没架地不知如何应对。紫婉赶忙止住新春,让他不要信口开河,说谁没个犯糊涂的时候,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嘻嘻哈哈笑了。姜云凤站了起来,叫魏怀生不要不好意思,说新春明里是取笑暗里却是在赞赏你。然后面向大家,夸起了魏怀生如何能干,如何会经营。魏怀生这会儿也缓过气来了,笑咧咧地说:“新春副总说得对,失足之人何以言德?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见笑了。”新春也觉得话有些重,忙说:“开个玩笑,请不要往心里去。”紫婉继续给魏怀生拾面子,对着新春说:“人家是高才生,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地找着好听的词夸玉兰姐,谁像你满口的粗话。”姜云凤、魏怀生端起酒杯,说:“承蒙玉兰姐仁德感化,也多劳各位平素相帮,俺两口子在此借花献佛了,一起敬大家一杯。”众人将酒杯伸到餐桌中央,叮叮当当碰完杯,都喝干了。 听着大家夸女儿,罗大年、乔盼水打心里高兴,觉得闺女为他俩争了光。为了感谢大家对玉兰的支持,他们老两口拉上儿子玉山,一起回敬了一杯。石砧心里也很自豪,只是做丈夫的不好跟着炫耀玉兰,只管吆喝着劝大家喝酒。石砧妈上了年纪,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场,精力耗费不起,就半道退席了。 玉山来到玉兰跟前,伸着大拇指夸道:“姐,不简单!大家说你好,弟的脸上也光彩哩!”玉兰不答他,关切地问:“来荷阳好几天了,感觉这里怎么样?”玉山说:“这里真的不错,一进入这座城市,就有一股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陶醉,催人向往。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妥不妥。”玉兰让他讲。玉山说:“等大学毕业了,我想来荷阳闯荡闯荡,你觉得可以吗?”玉兰说:“当然可以。”玉山说:“还是姐理解弟弟。” 酒喝了个尽兴,大家离开酒桌跑到店外透风,石砧随即就搬出一箱烟花要大家燃放。女人和孩子们都来逗星星、亮亮玩,男人们都去点大筒子礼花和二踢脚,礼花在夜空炸响,宛若百花争艳,美不胜收。 又过了几天玉兰的爸妈和弟弟玉山就要走了,玉兰为了多陪陪他们,常常上午输液,下午和晚上坐着轮椅陪家人逛大街。有时串商店品小吃,有时游夜市观花灯,有时也要看场大片或欣赏来自民间的艺术表演。一家人相依相随,融融亲情在繁华的南国大都市里尽情地舒展。 这天,娘儿俩在一起唠嗑,乔盼水问起星星管不管石砧叫爸。玉兰说开始有点嘴倔,后来还是开口了。只是不管石砧妈叫奶奶。乔盼水问为啥。玉兰说:“偏心呗!亲的后的她分得可清了,见亮亮一个样,见星星又是一个样。星星看她面冷,就不愿理她。”乔盼水说:“你做儿媳的说话不方便,可以让石砧说给他妈。”玉兰说:“石砧说过,老婆子拗得很,转不过弯的。那天有个职工给孩子买了几样玩具,俺婆婆都给亮亮玩,却不给星星一件。星星哭着要,她还吵星星不懂事,不会让着弟弟。只吵不说,还揭孩子的短,骂星星他爹是大烟鬼,是毒犯,是孬种,孬种生不出好种来。你瞧瞧,对着一个几岁的孩子,她这都说些啥话嘛!听她这么骂星星,那天我是急了,沉着脸说了她几句。俺婆婆不服气,反过来怪我惯孩子。”罗大年在一旁听着,觉得玉兰心躁,安慰说:“她都七十岁的人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关系弄僵了不好。”乔盼水忍不住说:“这死老婆子也太不像话了,拿爹的事来糟践孩子,这对星星的伤害有多大,她难道就不懂这个理?让孩子自小就背上这么个包袱,以后让他怎么面对人生哩!” 乔盼水红着脸正在说狠话,星星喊着姥爷、姥姥闯进来了,说奶奶追着打他。说话间,玉兰的婆婆掂着一只鞋果然跟了进来,抓住星星就朝屁股上打鞋底。乔盼水上前拦住,问因为啥打星星,孩子哪儿做错了?老婆婆横着脸说:“叫这小东西自己说,说呀!”星星撇着嘴只顾哭,不敢坦白。奶奶就揭发起来,说:“星星捉着小鸡鸡,故意朝亮亮的脸上撒尿,跟水洗似的。我说他是个孬种,他妈还护犊子,嫌我说话难听。让他姥爷、姥姥评评理,是我嘴臭,还是这孩子刁!”玉兰黑着脸问星星:“当真撒了小弟弟一脸尿?”星星猛地止住哭,嚷道:“不怨我,不怨我,我站着撒尿,亮亮追着要抓我的小鸡鸡,我就捏着小鸡鸡冲他抡,不小心抡到他脸上了。俺们是闹着玩哩。”玉兰笑了,半嗔半哄地说:“闹着玩也不能把尿撒在弟弟的脸上!男子汉要敢于承认错误,快给奶奶赔不是,说我错了。”星星撅着嘴,嗫嚅了半天才向奶奶认错。老婆婆掂着打人的鞋,临走时又咒了一句:“啥爹啥儿,长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然后气歪歪地走了。 乔盼水忍着气,幸好没跟亲家杠上嘴,不然又是一场大战。见老婆婆走了,她才放出气话来:“孩子们闹着玩,吵几句就行了,值当这么掂着鞋追来追去地打嘛!神经病。”玉兰笑笑说:“俺婆婆有一点好,见着我的二儿子可亲了,天天夜里抱着睡,一会儿都离不开。”罗大年说:“我和你妈都不便说她,撕破了脸都不愉快。即使你说她,也要讲究点分寸,慢慢来,不要急。谁都亲自己的亲孙子,情理上可以理解。”玉兰宽心地说:“爸妈都不用挂心,我会处理好的。” 因为玉山还要上学,罗大年、乔盼水嚷着住不惯,还说不愿跟亲家母在一起,见都不想见她,没等过正月十五,玉兰就让司机小郑开上她的奥迪车把他们送回老家罗兰峪了。随车一起走的还有紫婉和刘博。由于掂记着包装厂复工,他俩就一块挤着走了。临别时罗大年、乔盼水叮咛玉兰:“别只顾忙,注意着点腿上的伤。记着打电话报平安。”玉兰说:“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