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归》 第1章 岳母大人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 李氏书从欧阳询,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和收笔,规矩方圆,横平竖直。在清淡的墨香中,李氏一遍一遍的写着这个‘忍’字,却从原来的法度严谨,写成了跌宕纵肆,一个个狂奔而出。知道门外郝妈妈求见,李氏才及时收住的心神,看着未收干墨汁的字,付于手边的青瓷艾草香薰炉。 有仆妇求见,李氏维持着三年来当家媳妇该有的严肃整齐的仪态,缓缓端起青水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因为邵妈妈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李氏微微向郝妈妈颔首,示意郝妈妈回事。不过,二十天前,在李家出事之后,李氏已经把宣国公府的对牌主动交给了太夫人。 十九岁的李氏,在屋中身着一件素面的白裙,如墨的发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略显苍白,一双美眸冷泠泠,黑瞳瞳,明明是一个身姿曼妙,容颜柔美的弱女子模样,嫁入宣国公府三年,凭着诸方扶持,生生养成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郝妈妈无端小腿肚抽了一下,可是想到已经收下的,和事成之后表姑娘许诺的种种好处,邵妈妈挺了一下腰杆,复又折下腰的道:“太太,今儿表姑娘昏倒在房中,家下人忙报到奴婢这儿来,奴婢做主,忙请了大夫来瞧,一瞧之下……” 邵妈妈故作惶恐的样儿,更多的是打量,眼睛往上眺,瞧着李氏脸色细声道:“一瞧之下,表姑娘是有身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郝妈妈嘴上的表姑娘许锦,是太夫人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前年投奔到府上来,太夫人自从收容了这外甥女,是拿她当女儿待的,一应分例都按照公府嫡出的标准拨,曾多次明言要给这唯一的外甥女找个好女婿,去年婚事也相看起来了,李氏听到过一两句风声,说是相中了兵部左侍郎家的大儿子,不过那一家是头一拨满门抄斩的人家。李氏微蹙了一双秀眉,淡淡的问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其实都快两个月了,不过未婚先孕本来就难堪,许锦是要进朱家门,肚子得捂紧了,这日子就往浅了说,郝妈妈窥探不出李氏真实的情绪,硬着头皮道:“是快一个多月了。” 李氏有过片刻静静的审视郝妈妈,许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倒也不难猜,宣国公府人口简单,上一代女儿们早二十年前就嫁完了,爷们儿在老国公在世时就分了出去,所以偌大的宣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夫人蔡氏,宣国公朱钦,宣国公夫人李氏,余下都是家仆,自去年延庆宫大火之后,京中家家闭户连年都不过了,许锦从未出府,外人从未进府,瞧着郝妈妈的神色,许锦还能被家仆搞大了肚子?虽然这件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日子李氏经受的打击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时的李氏也只是忽而惨淡的笑了一下,语气凉淡道:“坐下了这等丑事,你是干什么的?” 自打许锦头一天进府,太夫人就把郝妈妈拨给了许锦,做个教导姑姑,把姑娘教导歪了,郝妈妈也是要负点责任的,郝妈妈也自知有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做个认错的模样,磕着头反复道:“太太息怒,太太恕罪。太太息怒,太太恕罪。” 郝妈妈一边磕头一边腹诽,不自个儿息了怒又能怎样,不饶恕了这场罪过又能这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形,紧夹着尾巴过日子,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至于自己,这些年在这位夫人眼里一直不得重用,将来不是在府里早早的养老,就是跟着表姑娘去一小户人家。扶了表姑娘一把,也不过是为自己远谋罢了。回想起来表姑娘也是争气,这位夫人三年没一点动静,表姑娘一次就怀上了! 李氏的心中,像深秋最后一场迎风飞舞的芦苇花,风停了,花落了,就剩下一片赤黄的苍凉。 忍! 那是要用刀刃,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剁碎了。 李氏不禁抚了下胸口。 这太疼了! 李氏倏然起身,几步从放兵器的兰锜中,取下作为装饰的弓箭,回身之际,已经搭弓拉弦。 宣国公府是武将之家,屋中陈设处处不忘武将之风,这弓这箭虽然作为装饰描金镶宝,但是这弓弦是上好牛筋糅成,箭头个个开锋,闪着冷冷的寒光,此时箭头距郝妈妈不足三尺。郝妈妈此时就是天性愚钝感受不到周遭弥散开来的浓浓杀气,也被顶在脑门上的箭头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身子吓得往后仰,哆哆嗦嗦的告饶道:“太太饶命!” “我不饶又如何!”以李氏的箭术,这么短的距离能干净利索的射穿郝妈妈的心脏,让她几乎没有痛苦的死去,不过李氏没有那么做,她稍稍把箭头往上抬了点,这么近的距离也用尽了力气,箭簇嗖的一声,从郝妈妈的面颊擦过,射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猛烈的摩擦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郝妈妈摸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黏腻,郝妈妈的脑子在李氏突然的暴起下都转不过弯来,看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在极度的恐惧中洒出一泡黄汤,两股颤颤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双脚蹬着地面,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后退,双脚这般扑腾的往后退,直退到后背挨到门槛,才找到了一点儿主心骨,连滚带爬的翻过门槛,吓得软下去的双腿才恢复了站起来的力气,往院外趔趄着奔去。 李氏闲庭信步般的再次搭箭拉弓,在离院门一步之际,在郝妈妈自以为将要逃出升天的一刹那,一箭追到,射在她的颈后。郝妈妈睁着眼睛,轰然的倒在院门中。 门外多少站着一些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李家倾倒,这些家下人,对李氏扼腕的有之,同情的有之,怠慢的有之,毫无征兆的目睹了这场射杀。有敬佩的,有恐惧的,有对着郝妈妈的尸体暗暗吐口唾沫扬眉吐气的,也有蹦走相告,说李氏疯了的。 而李氏着一身白裙,立在院中,微微仰着头,由着清风拂面! 第2章 有点惧内的 “什么,死了!” 自郝妈妈去后,许锦也一直坐立难安,打发了从老家带过来的丫鬟细柳去外头盯着那边的消息。在府里住了两年多,因着李氏那边事情多,规矩重,尤其是李氏的一举手一投足,不自觉流露的那份贵气雍容的气质,是许锦万万不能比的。起先,连许锦自己都觉得,自己戴金插玉,绫罗绸缎的打扮好站在李氏身边,也瞬间被比成了个丫鬟。为了减少这样鲜明的对比,许锦开始少往李氏面前凑,结果意想不到的,给外人留下安分守己的印象,既然是这样,许锦就在外人面前尽量的维持这种印象,除了给太夫人早晚请安中碰着李氏,许锦甚少见识李氏脾气。 在婆婆面前,李氏多是恭谨和顺的样子,许锦想过李氏会哭会闹,甚至是对郝妈妈又骂又打,可是一箭就杀了,还是冲击到了许锦对李氏的认知,许锦把一张银丝绣帕捏的皱皱巴巴,喃喃自语的低喝:“郝妈妈是姨妈身边的老人,李氏现在……现在的破落样儿,怎么敢!” 细柳是做贼心虚,急着道:“姑娘,夫人根本不留情面,夫人会不会知道是我们怂着郝妈妈,把事情捅出去。夫人知道了,爷也知道了!” 许锦一怔,但是随即发狠道:“知道就知道了,我既然进了这国公府,就没想过出去。” 许锦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也不是今天的事儿。许锦早几天就确定了,暗自窃喜,面带慌张的寻了表哥朱钦做主,结果把朱钦吓得像踩着了老鼠尾巴,当时就捂着许锦的嘴,那副惧怕李氏知道的模样,连认也不敢认,还说要找一副好药把胎打了,还许诺给表妹置办一比丰厚的嫁妆。 再丰厚的嫁妆,能和整座宣国公比吗?许锦像是告诫自己一般,重复道:“我既然进了这国公府,就没想过出去!”说着人已经站起来,要去找姨妈做主。 表哥不心疼儿子,姨妈还心疼孙子呢! 细柳见姑娘往太夫人的院中去,忙机智的道:“姑娘,奴婢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到太夫人那边过,太夫人正为郝妈妈之死发着火呢,郝妈妈服侍了太夫人这些年,这回太夫人气大了,现在正去质问夫人呢!” 许锦听着细柳的话,眼珠转了一圈算计着,突然一手捂着腹部露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一手推着细柳道:“哎呀,我的肚子!你去把表哥找来,就说我肚子疼。” 既然姨妈去了李氏那里,就把表哥绊住由着姨妈和李氏撕一会儿,李氏把姨妈得罪的狠了,姨妈就会更多的偏向她,到时候表哥总会念着她些。 许锦算计的很美好,但是在那一刻大大高估了自己在朱钦心目中的地位,细柳是拦住了朱钦的去路,不过朱钦未有迟疑,就去了李氏那边。比起相见两年,才偷吃一回的表妹,朱钦十岁就在先父的做主之下,和年长一岁的李氏定亲,虽然不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嫌,这么些年来,朱钦对李氏是又敬又爱,所以在十五岁大婚之后,三年来除了李氏,府中并未有别的女人。和许锦的那一次,那天朱钦是喝醉了,那会儿外头风声鹤唳,朱钦就独自喝个小酒排解一下,纯粹酒后糊涂,才搂着许锦狂性大发了一回,朱钦清醒之后,也自认自己是被许锦勾引着的,除了送去一些金银玉器作为补偿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想法,哪知道一次就弄出了孩子来。 细柳没把朱钦拦住,倒在半路遇上李氏那边过来压许锦过去对质的人。可惜了许锦已经躺在了床上准备拿乔,一声娇滴滴的‘表哥’唤给了几个不懂风情的老婆子听了,还没来得及臊,就被她们从床上拖出来。 另一边太夫人看见死在门口,死不瞑目的郝妈妈,脑袋先一阵的发晕,扶着丫鬟的手看着院中风轻云淡的李氏,就劈头骂了道:“这是服侍了我快二十年的人了,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平日里不求你多少敬重,也不能随便打杀了。你这是做什么,你心里可有我这个婆婆!这是干什么,外头杀不够,里头也杀起来,府上现在如履薄冰的维持这份清静容易嘛……” 李氏由着太夫人责骂,不辩解不认错,哼也不哼一声,就直直看着太夫人,辨着她的一言一行。 太夫人一身老陈的打扮,身上一件盖到脚面的宝蓝色染烟霞色的软绸长衣,带着一对翡翠头金身的寿字头簪,她是第一任宣国公朱辅明的继室,已经去世的老国公今年冥寿都六十九了,这位太夫人才三十五,比嫁到清平伯府的三姑太太还小几个月,再加上一惯的养尊处优,瞧着不过三旬的模样。此刻对着李氏疾言厉色,自己先气得面红耳赤,见不得李氏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先转头叫人来抬走郝妈妈的尸体,还要赏郝妈妈一身自己的旧衣做寿衣和五十两治丧银子。朱钦出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清扫门口的一大滩血迹。 李氏眼角瞥见朱钦出现了,才对主张厚葬郝妈妈的太夫人嗤一声道:“母亲先别忙着赏这个死人,刚才她对儿媳说,表姑娘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说出了这句话……若这话是假的,一个奴婢坏了表姑娘的名声,合该处死。如果这话是真的,表姑娘一直住在府里,坏的是府里的名声,她日日在表姑娘那儿伺候,就更加死不足惜了!” 太夫人回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朱钦脸色不好看,垂头喝退了下人,面带讨好的走近李氏道:“月娘……” 李氏这会儿还能和朱钦好好说话,面对着朱钦的一张平润温和的俊脸道:“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朱钦目光闪躲的道:“月娘,你听我解释,那天我知道户部右侍郎下了诏狱,牵涉到了户部……我不想和你说,又憋闷的慌就多喝了几杯!” 李氏的父亲生前是文华殿大学士兼领户部,李氏不想去回忆李家的厄运,只是含泪点头道:“就是那天发生的事,算算日子,快两个月了?” 一边的太夫人也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脸痛惜的扑过去捶打起儿子来道:“是你做的?锦儿,那是你妹妹,你妹妹!你怎么能坐下这种事,你毁了她。” 朱钦站立不动,由着太夫人打骂,眼睛瞧着李氏恳求道:“月娘,我就做错了一次,我再不见她了。” 太夫人原来打骂儿子,只是做个样子给李氏看,现在看见儿子在媳妇面前如此气短,不由暗恼儿子不争气,下手就加重了几分。而李氏听了朱钦的话只是背过身去,看不出情绪。 这时许锦刚好被押到,恰好听见了朱钦哄着李氏的话,这话对许锦来说何其绝情,许锦又气又吓的差点厥过去,不过这么关键的时刻,厥过去就什么都没了,当然不能厥过去,许锦一咬舌尖,顿时双眼大睁,眼泪滚滚落下,扑到太夫人脚下,对着刚才看起来是维护自己的太夫人哭道:“姨妈,您要为我做主呀!” 谁知太夫人对许锦仰起来乞求的一张小脸,抬手就是一个大大的耳光,清脆的响声直把许锦打翻在地上,太夫人颤抖的手指,指着倒地的许锦痛心疾首的骂道:“你个贱人,不知廉耻的东西,勾引我儿。我这两年是怎么教你的,结果让我成了笑话!” 许锦这两年是太夫人养着的,去年就物色着她的婚事了,因此外头有不少人知道太夫人养着外甥女,结果这外甥女爬到了自家儿子的床上,许锦算什么,外头只会笑话养着她的太夫人。养出一个这么贱骨头的外甥女,太夫人的品行又如何呢。 “表哥!” 许锦穿着一件单薄的鹅黄色衣裙,腰间束着柳绿色的腰封,把一节蛮腰束得细细,因为倒在地上的缘故,双腿交叠以至于圆润的臀部微微往上翘。一声表哥,唤得脆弱无助。许锦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可是和李氏明艳不可方物的容姿比起来,许锦就有些不够瞧了,许锦胜就胜在这般的娇娇弱弱,和娇弱中随时随地带出来的这股子风骚味。 朱钦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太夫人,跪下认错道:“母亲息怒,是儿子一时糊涂!” 就在此刻,朱钦也只承认自己一时糊涂,并没有表现出非要许锦不可的样子,许锦俯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 李氏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两指捏住许锦的下巴,强迫许锦抬头,然后把这张被泪水浸湿的脸拖过来道:“我都还没有流泪呢,明明是你占尽了便宜,你留这么多眼泪干什么!” 李氏冰冰冷冷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一切,这样的眼神,比太夫人刚才的那一巴掌,要让人害怕的多,以至于许锦连哭都不敢哭了。 第3章 流放 李氏现在确实是落魄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射杀郝妈妈,却斩杀不掉朱家的表姑娘和朱家的子嗣。太夫人虽然厌弃了许锦,她肚子里的子嗣是坚持要留下的。而朱钦对许锦是无所谓,李氏和许锦放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是珍珠和鱼目的差别,至于子嗣,他还很年轻,将来会有更加适合的子嗣,朱钦主要是在太夫人和李氏之间受着夹板气。太夫人是骂骂咧咧不休,李氏是对他不见不听,所以这件事自然传到了宫中。 在朱家,老国公原配所出的次女,朱钦的二姐地位超然,她在先帝年间进宫,一进宫就是从一品妃位,在先帝皇后去世之后,晋为贵妃,代掌皇后宝印,先帝去后,成为皇考贵太妃,因为今上的生母早逝,宫中没有太后,朱贵太妃多得今上敬重。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朱贵太妃从来没有过子嗣。 宫中有谕,传宣国公夫妇晋见。 没有传太夫人? 太夫人俯身恭听口谕的时候,一张脸阴翳无比,而许锦这次是真正吓到动了胎气。 朱钦身穿玄色的武麒麟补服,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犹如谪仙临世,身材颀长,英姿勃发,到了宫门口亲手体贴入微的扶着李氏下了马车。而李氏穿着一身只有公爵夫人能穿的,大红色四团仙鹤礼服,火红的颜色更加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眼眸黑曜曜,水灵透彻一望到底。两人并立而站,当初多少人赞赏,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琴瑟相和,百年永合。 朱贵太妃的宫室,日夜熏着安神镇痛的苏合香,李氏看见朱贵太妃一张消瘦到失了容颜的脸颊,脸色大变,急步走过去,关切到难得的惊慌:“二姐,这是怎么了?” 李氏有一个多月未进宫,之前只知道朱贵太妃身体微恙,朱钦亲眼见到朱贵太妃的机会就更少了,也是一脸忧心的走到朱贵太妃的另一侧,抱愧的道:“都是弟弟不懂事,让二姐这个时候还为我的事烦心。” “不过是这阵子老毛病犯着严重些罢了。”当着李氏的面儿,朱贵太妃只是随口说了病症,还对朱钦笑一下道:“四弟,让我先和月娘说几句体己话。” 朱钦没有马上走,黏着脚看着李氏,伏低做小的道:“二姐替我劝劝月娘,只要月娘能原谅了我,我怎么领罚都成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朱贵太妃的话里听不出态度,朱钦无奈的先避开了。 朱钦走后,朱贵太妃轻轻一叹,拉着月娘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你现在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来做,我当着便是了,只是……你现在想做什么?” 李氏摇头道:“二姐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父兄既然是以那样的罪名处死了,我在京城中强强不得,一旦软下来,就被人时时欺负到头上了,进退皆有不是,而我又没有孩子,现在只能指望他的心,他的心,现在还怎么让我相信呢。”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李氏咬咬唇,这念头每天来回几十遍,现在才吐口道:“二姐真要为我做主,请做主让我与他和离,如果和离不成,休妻我也认了,只要能尽快离开朱家。” 朱钦和李氏虽然年轻,却是早早身在高位。老国公七年前去世,朱钦十一岁就袭了爵位,李氏一嫁进门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这人越往上走,分开就越不容易。所以高门大户不乏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的,因为活着不能出去,只有死了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 “傻孩子!”朱贵太妃今年四十四了,叫弟妹一声孩子也不违和,朱贵太妃抚摸李氏的额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李家诸人,这流放之苦,你怕他们挨不过。” 李家诸人,李氏的父兄都未纳妾置婢,李氏除了老父,有嫡出四个兄弟,大哥两年前病逝,二哥早逝的时候还没有家室,孙子们没有年过十二岁的,李家真正已经被处决的只有老父和三哥,尸首被家中老仆收殓,停在寒山寺中。李氏的四弟偏偏年十三,刚好在被斩之列,不过出事的时候人不在京中,她弟弟得了癔症,京中大夫也束手无策,去年秋天就在管家和奶娘的护送下去了蜀中,向蜀王府的奉祠正求医,现在正被通缉之中。所以李家流放的人就是李氏的母亲杨氏,大嫂曹氏三嫂乐氏,大哥大嫂的一对儿女,三哥三嫂的两儿一女。 流放,是一件很残酷的刑法。流放的人规定是徒步,只有在无人之地才被允许倒坐车尾,可是无人之地又哪来的代步工具,而且流放的限期是日行五十里,沿途经过每一处县府,犯人都要让当地的官员核对,核对无误在流放的批文上注‘完全’的字样,并加盖印信,流放的人走到哪里就歇在哪里,运气好的有个驿站的下房,县府的大牢容身,那时头上是有一片挡风的瓦片,运气不好就是什么破庙,废墟,甚至是荒郊野外了。流放的人在途中穿的是囚服,不过囚服的质量都不怎么样,很快就变成了破烂,只能另寻粗衣麻布裹身。流放的人在途中的饮食,依照当地的县府按照当地犯人的口粮发放,每一个成年人每日支给粗粮一升,盐和菜钱五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还只能领取成年人的一半。这衣食住行,一路上没人照顾一下,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到流放地。李家的人,李氏的母亲今年五十四了,而三嫂刚刚生下女儿,不满两个月。 流放,很多时候是把犯人从身到心折磨致死的刑罚。 李家人的流放地还在遥远的云南临安府卫所,路途弯弯绕绕,山一重水一重,距离京城路程实际四千五百里,期限是九十天。一旦批文正式发放,李家诸人开始起行,这九十天,一天都宽容不得的,逾期另有严惩。曾经有人到流放那里,写下一首悲辛的诗句: 昔传瘴江路,人到鬼门关。 土地无人老,流客几人还。 自从别京洛,颓鬓与衰颜。 习宿含沙里,晨行罔露间。 马危千初骨,舟危万重湾。 问我去何处,西南尽百蛮。 而且李家人到了云南临安府也很难安稳度日。西南之地,号为不毛,今春气渐暄,烟瘴渐厉,不须尔杀,四五月间,雨淋河泛,尔粮尽气敝,十散九死,形如鬼魅,色如黑漆,欲活不能。这是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而且临安府的五族人口,罗罗,布都,摆夷,蒙细,僮人都比汉人要多,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对朝廷一向没什么归属感,说反就反。 李氏想到这些,脸上不敢露出怨怼之色,隐在广袖里的一只手紧紧握拳,四个手指甲生生劈断,与其和太夫人明抢暗箭的往来,用尽手段的维持着朱钦对自己的敬爱,还得悬心着宣国公府里府外处处的杀机,还不如果断抽身,以全人子之孝。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了,李氏只求尽快离开宣国公府,到时候李氏只是一个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不是犯人,她还是自由人,到时候她不再是朝廷的外命妇,便可以无所顾忌的陪在李家人的身边,前前后后的打点他们的衣食住行。而不像现在,用刀剁着心,忍下对主君的愤恨。 李氏实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了,终于是双眼含泪,对朱贵太妃行了个叩拜的大礼,泣声道:“二姐要是怜惜我,便成全了我的孝心吧。” 朱贵太妃连忙扶起李氏,不自觉也落下一滴眼泪道:“你也别太过悲苦,不管怎么说,大姐还在那里。” 老国公原配生下三女,小女嫁入清平伯府,二女在宫中,还有大女,当初嫁的是平西侯郭昂,后来平西侯平定西南,加封黔国公镇守在昆明,去世的时候还加封郡王,现在朱家大姐是黔国公的太夫人。 宫中耳目众多,李氏只是苦笑着对朱贵太妃摇了摇头。靠人不如靠己,有些话宁愿当客气话听一听,也不要理所应当。而且现在的这个皇上要是真对郭家信任有加,为什么一登基就在昆明设了一个镇守太监,处处干涉军务。李家和郭家明面上的姻亲关系,反而会让有心人等紧紧盯着李家,不如把这层关系斩断,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既然成了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在道义上让朱家对李氏愧疚,那么朱太夫人为此照抚李家一二,也说的过去。现在求的便是朱家欠下一份情,日后在西南舍些情分。 第4章 是非了?是非结? “有件事情你兴许还不知道,是好事,你娘家三嫂的父亲出现在京中,正在为家里的孙子求娶你的小侄女,所以你那小侄女,应该不必吃流放的苦头了。” 朱贵太妃说起来颇多感慨。乐家那位孙子才两岁多,李氏的小侄女不满两个月,让这样两个奶娃娃正式合了八字,写下婚书,女孩子出嫁便归了夫族,乐家这位老头儿,是摆明了不服气朝廷对李家的判决。现在元祐帝乾纲独断,大肆杀戮,在这种高压控制下,有敢这样理直气壮来救人的总是占少数。 李氏大半个月来难得露出一个笑脸道:“乐伯父是最疼爱女儿的,当初父亲和乐伯父是一起考的进士,龙朔二年父亲中了探花,乐伯父连考三次不中,就绝了科考之心,一心钻研医学,后来因缘际会,我三哥娶了三嫂,乐伯父为了三嫂的体面,又拾起了书本去考进士科,考了两次,倒是在知天命的年纪中了进士科,不过乐伯父并没有仕途之心,得了进士的功名也没有去候官。” 朱贵太妃看着李氏,慈爱的缓缓道:“我也疼爱你。” 这五个字,让李氏热泪盈于眼眶。 朱贵太妃从宽广的衣袖内袋拿出五张面额千两的大通银票,塞在李氏手里道:“李家是抄了,你的嫁妆也不多,真要离开了朱家一路追随去西南,你用钱的有很多。” 李氏的父亲李泰出身贫寒,少时读书科考的钱都是乡绅曹公资助的,曹公是李氏大嫂的娘家父亲。李泰为官三十多年,是官场上少有的洁身自好之人,一生清廉正直,家里三代主子十多口子,丫鬟婆子厨子加门房车夫小厮之类,也只有二十几人,李家抄的那一天,大家有目共睹,李家并没有多少余财。出门应酬不讲排场,年节送礼不讲阔气,当官场上把行贿受贿当成了习以为常,李泰还能坚持本心,做到独善其身。所以李氏出嫁的时候,那十里红妆是摆着好看的,是太夫人坚持,疯狂的往李家砸聘礼,又让李家做嫁妆把聘礼抬回来,李家真正出的部分,都是些实用而实惠的生活物件,换成银子也不值几个钱。 李氏没想到朱贵太妃会拿钱给她,第一反应是推拒了。 朱贵太妃按着李氏的手道:“你在朱家三年,用心打理着宣国公府,你拿着些东西问心无愧,而且老实说我这病,早则三个月,多则见不到明年的春天,我的一辈子是过完了,待我去后,我身后的东西还指不定便宜了谁!” 李氏握着银票,猛然间眼眶通红,伏在朱贵太妃的膝上,为现在的诀别,和不久之后的生死永别而哭泣。 朱贵太妃抚摸其头,似乎享受着李氏这场为她发自肺腑的悲伤,然后让李氏出去梳妆,把朱钦唤进来。 朱钦一进来就扑在朱贵太妃的身边问:“二姐,月娘原谅我了吗?” 朱贵太妃眉毛微眺,道:“‘原谅’是什么?” 朱钦急得挠腮道:“月娘应该知道,许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算。我和月娘,可以从朝廷风云谈到市井上的玩器,总有说不完的话,那许锦只是绣花枕头,说一句‘表哥喝杯茶’,我能新鲜多久。月娘于我是不同的。” 粗俗的来说,李氏是可以生活的伴侣,许锦只有睡的一个功能。朱钦以为李氏会明白,许锦根本就不能和她比。 “你个混账东西!许氏那贱人不算什么?”朱贵太妃横眉冷对,厉声道:“我来告诉你,她算什么。许氏,就算她父母双亡,许家微势。就算她见识浅薄,资质平庸,甚至是她装腔作势,满腹算计。就凭着她的母亲,和你的母亲是亲姐妹,你和她,是嫡嫡亲的两姨表兄妹,姨表之亲,亲上加亲,她做你的妻子都够格,这还算没什么?难怪李氏心寒,刚才在我面前,一点也没有提起许氏那个贱人。你既然不把许氏看在眼里,你去招惹她干什么,你招惹她的时候,你有为李氏想过什么!” “我……我……我……”朱钦几次张口,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我当时确实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甚至这连错误都算不上。京城中的高门子弟,捧花魁包戏子,红粉胭脂堆中来来回回的还少吗,有几个向我一般,我只是一时没有把持住,而且那天确实是喝了些酒。” 朱贵太妃刚才高声说了一大断话,现在捂着胸口喘气道:“这倒是我们的错,不该当初管紧了你。” 朱钦虽然是太夫人蔡氏所生,但是朱钦从小到大的一切,都是老国公和三个姐姐管着的,后来为他物色了李氏,也把他的心拽得紧紧的。朱钦是幼子,偏偏却是需要继承家业的嫡子,双肩压着重担,从小受到严格管教。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钦也拿出主张来道:“都是我的错,我也想过了一个折中的处置。反正我和月娘三年无子,许锦的那个孩子倒可以生下来放在月娘的膝下,至于许锦这个人,远远的打发了嫁出去也不是难事,母亲那里,她也算满意了。” “你还发梦呢。月娘不会养个便宜孩子,你母亲所求可没那么简单,这两头,你一头都摁不住。”朱贵太妃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疼,按着额头道:“这件事情先放着,现在李氏和李家,你是什么想法?” 这些天,朱钦是刻意回避这件事情,不过他也知道在朱贵太妃的面前回避不了,所以挺了挺胸道:“月娘是朱家的人,我会护着她的。” “所以李家的人,你不会管。”朱贵太妃冷冷道。 朱钦压低了头,轻声叹道:“怎么管,皇上圣心独断,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那是已经杀红了眼的人。” 朱贵太妃冷静的颔首,手捂着额头道:“既然如此,你与月娘和离吧,放她出去。” 朱钦不是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的,听了这句话只是跪在了朱贵太妃的身边,没有应答。 “你倔强,再倔不过月娘,那边都是她的骨肉至亲。”朱贵太妃拍拍朱钦的肩膀,叹一声道:“你也大了,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你要朱家多一副枯骨,还是要一个依然生机盎然,但是你却再也见不到的月娘。” 朱钦还很年轻,他只有十八岁,他的心肠没那么狠,但是他的爱也没那么伟大无私,这个决定朱钦一时根本下不了,只被两头逼得懦弱的哭了起来。 “你自己回去细想,但是有一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不管月娘去留,你和许锦这件丑事,在我眼里别指望一张被子盖过去,到时候可别嫌丢人。” 朱贵太妃的头已经疼的很厉害了,说下这句话就让朱钦和月娘回去了。 一路上,朱钦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拱门,不知道自己怎么骑上了马,一抬头,已经看见了朱家正大门的匾额,龙飞凤舞,太宗皇帝亲提‘敕造宣国公府’。 朱钦抬头看着匾额,视线模糊,对着进门的李氏道:“你就这么决绝的离开,没有不舍之心吗?” 李氏已经跨过了门槛,身形一顿,只有一个背影给朱钦,声音低哑道:“你以后……会有别的女人!” 朱钦这个丈夫,宣国公府的一场荣华,说到底,还是没有抵过李家的姓氏! 数日后,朱钦与李氏和离,和离的理由,李氏由着朱钦写,朱钦下不了笔,太夫人想着许锦的肚子,教唆着按了一个三年无子的理由。 李氏离开朱家之后,李氏十三岁的弟弟李季繁,已经变成了半具残破不堪的尸体送入京城。因为蜀中的官府追捕李季繁的时候,李季繁所乘的马车跌入山谷,李季繁连同车中的管家奶娘全部身死,等到官府中人爬下山谷的时候,三人的尸体已经被山间的野兽啃食过了,所以就成了那副样子。 李氏收殓了父兄及几位忠仆的尸首,交由乐家伯父抚棺归乡,一同葬在李家的祖籍浙江崇德。然后李氏雇了几个人,尾随着杨氏一行人西出,在走到四川成都的时候才发现怀有身孕且身体赢弱不宜远行,被迫在蜀中滞留,元祐十年九月初九,生下女儿,取名李斐。 而另一边,朱钦是三月和李氏和离,四月在太夫人的做主之下和表妹许氏成婚,月余后便传出了好消息,只是宫中的朱贵太妃,诚如她警告的那样,没有承认这个弟媳妇。元祐九月二十五,朱贵太妃病逝,病逝前公开把部分财物赠与李氏,作为抚养李斐之用,又留下遗命,在她死后不准许氏前来哭灵祭奠。元祐十年十月初六,许锦生下女儿,娶名朱秒华。 关于前后相差不到两个月的女儿,李氏说未足月分娩,七月而诞,许氏也说未足月分娩,七月而诞。这两件事在京城像一滴落入油锅里的水,着实噼里啪啦了一阵。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之,当年成为一场谈资。 第5章 快进十六年 春去春又回,十六年恍然而逝。 十八岁的赵彦恒,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细布长袍,在晨光中徒步急行,几天前就守在这里的董让反而跟在身后指点,气喘嘘嘘的道:“爷,往右转,门上贴着喜联的那家就是。” 喜联? 赵彦恒身似玉树,面如朗月,元祐帝年轻时俊朗的仪表和他母妃昳丽的容颜在他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显得他的五官越发精致俊美,可惜他听到喜联二字后,期待久别相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黑眸散发着冷意。 蓬门且喜来珠履,夫妻从今到白头,横批:百年好合。 一户白砖黑瓦的普通人家门前,红纸黑字,果然有这么一副刺眼的喜联。 赵彦恒的手刚刚好按在‘白头’两字上,削薄紧抿的唇挽起嘲讽的笑意。 即使成了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人不过是个短命鬼。 寡妇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初她要不是寡妇,也不能入宫侍奉。 赵彦恒试着说服自己,可是手不自觉的拽紧,质地厚实的红纸被手指钢猛的劲道滑出四道缺口。 赵彦恒没介意过李斐是个寡妇,可是赵彦恒介意李斐一直念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她前世之所以进宫,不过是为了延续她夫家的品阶而已。 都说帝王可以号令天下,可是他做了帝王,号令不了一个女人。 “爷,这是怎么了?” 董让虽然觉得最近赵彦恒有些奇怪,不过绝对的忠心让董让只知道听从命令。董让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张男人嫉妒的脸。 赵彦恒沉浸在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情绪中,形如雕塑,不过他也没沉浸多久,里面就传出了动静,有人向门口走来。 董让小声提醒道:“爷,这家人出来了。” 赵彦恒回过神来,眼神依然灼灼的望着门口,双脚倒退了几步,隐藏在了附近。 门口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白净的脸庞,娇小的身躯,腰上挎着一个铜盆,把铜盆里的残水一点点的洒在门口,洒完一转身,眼睛在喜联上瞄了两眼,拔腿慌张的往里跑。不一会儿,她引出来一位少女。 赵彦恒眼前一亮,出来的正是李斐。 前世赵彦恒第一次见到李斐,李斐已经穿上了制式的宫装,梳着对于她来说过于老成的发髻,正耐心的陪着他两个年幼的妹妹玩着幼稚的游戏,她对着她们像个顽皮的孩子,转头看到自己便成了恭顺肃穆的模样,并且此后两年,一直是那副模样。而现在的李斐,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明快样子。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绣花褙子,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百褶裙,头上梳了垂挂髻,中间束了一个碧绿色的分发玉环,两边戴着五色珠花,曼妙身姿,轻盈微步。此刻的李斐沐浴在渐明的晨光里,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也熠熠生辉,犹如轻风中绽放的牡丹,明艳夺目。 赵彦恒的心口砰砰直跳,早相见三年,那还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李斐皓腕素手,轻轻落在刚刚赵彦恒覆盖过的喜联上,赵彦恒不由心神荡漾,好似李斐的手就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小丫鬟气愤的道:“三姑娘你看,也不知是谁家的猫爪子挠的。” 李斐似乎也是动气了,顺嘴说道:“猫爪子没那么大,像是狗爪子。” 小丫鬟倒是认真了,道:“要是让我看见了那条野狗,非狠狠的打两下不可。” 李斐骂了一句就顺气了,连声吩咐道:“算了,画屏。叫江嫂把早饭放一放,先熬一碗浆糊来。你搬把椅来,拿铲刀把这一条铲干净,我让二哥重新写一条贴上就是了。” 新婚的喜联要贴一个月的,这样破了难看又不吉利,早点换下来才是。 主仆二人回去各忙各的,董让站出来颐指气使的道:“什么猫爪子,狗爪子,我家爷的是龙爪子!” 赵彦恒斥道:“什么爪子不爪子,你家爷的手不是爪子。” 虽是斥了,赵彦恒说话的语气里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指桑骂槐的恼怒,因为李斐还梳着未婚少女的发髻。 “是,是,是,是奴婢错了,我家爷的是手。”董让笑着打嘴道。 赵彦恒站着问:“李家谁出嫁了?” 董让早到几天,这些日子已经把李家的人口理清楚了,道:“是李家的二姑娘。就是当初李家流放的前夕,和人成婚的那一位。那会儿李二姑娘不是才两个月大,所以到了年纪,出嫁的俗礼补了一回。” 李家的二姑娘,李姜。赵彦恒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就放在一边,依然静静的守在原地,等着李斐出来贴对联的时候再看一眼,不过赵彦恒注定是失望的,就画屏踩上椅子在门口忙活,再出来一个江嫂,最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裳,长眉细眼,唇红齿白,很有书生的儒雅,不过看得出来,长得单弱了些。 董让轻声道:“这是李速,李叔繁长子,李公次孙。他身体不好,算是病秧子,在文澜阁当个小吏。李家这些年,多得地方通融庇护,一家子很少在临安府当差,现在只有长子长孙李迅,在临安建水驿站当驿丞,这还是前几年被人告发押解过去的,其他李家人除了长子长媳早逝,出嫁了的李大姑娘和李二姑娘,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住在昆明城了。” 董让边说边看着赵彦恒的神色,知道他感兴趣的是李三姑娘,继续道:“奴婢盯着李家三天,也只见过李三姑娘出入两回,一回和李二哥去了文澜阁看书,一回去了一户林姓的人家,左右邻舍对她风评很好,是很规矩的姑娘。” 董让虽然不知道赵彦恒从哪里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姑娘,让自己早过来寻找。不过想到李家的身份,董让还是很隐晦的劝诫了一句,李家是犯官之后,当初李三姑娘的母亲放着一品诰命夫人不做,和宣国公和离,何其决绝。想必有其母有其女,李三姑娘不是贪恋富贵的人。 没再看到李斐,赵彦恒失望的靠在墙上,计上心头,一指道:“把李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里面无需太多布置,和寻常人家一般,能住人就行。” 董让无奈的点了头,知道赵彦恒是要住在这里勾搭那李三姑娘。董让忍不住腹诽,自己伺候的这位爷在这个方面,和住在皇城的皇爷是一样的,果然是父子。 董让这一点头,赵彦恒注意到了董让的下巴,道:“算了,这些事情交给程安国来做,以后你少在这个地方出现。” 董让一声哀呼,道:“程安国那个粗人,哪有奴婢伺候爷贴心呢。” 赵彦恒捏住了董让的下巴。董让是个太监,从小净的身,二十余岁下巴光滑如腻,近身仔细瞧,很容易让别人瞧出来他是个太监。赵彦恒一龇牙笑道:“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去卖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来,胆子要大,性情要娇,长得要漂亮,最好是眉眼儿能和爷有几分相似,爷准备认个小妹妹,和爷一块儿住这儿。” 二人离去不久,李家门口停下一辆驴车,车中的少女是李斐的闺中好友,家里是做烧瓷生意的宋多福,今年十六岁,长得清秀,身姿有些丰满,她进了李家门没多久,就把李斐拉出来上了马车。上了马车那个兴奋劲儿,道:“不知道襄王长成什么样子,这是龙子呢,当今皇上的第七子。” 今天襄王的仪仗会进昆明城,大家都赶过去看热闹。 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数千里之外的皇子,很多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很多人把他们当做一种信仰,天然的需要敬畏,仰视和膜拜。但是李斐听了也只含蓄的笑着,认真听宋多福说话:“据说襄王殿下的母亲是大美人,所以襄王殿下也长得粉雕玉琢,龙章凤姿,半岁走路,一岁说话,三岁背诗,五岁能作诗,七岁出口成章,八岁封了王,九岁便就藩封地襄阳,把封地治理的井井有条,最最最重要的事,襄王殿下十八岁了,还没有娶正妃。” 自从朝廷今年一月下了明旨让襄王押送二十万石粮草来西南犒军,整个云南之地的人都在谈论这个襄王,从他小时候一夜吃七次奶到现在多么俊朗不凡,反正那是龙子龙孙,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李斐从水袋里倒出半杯水给宋多福喝道:“你是把关于襄王的段子都听全了。那些说段子的人,不过是图着听客的赏钱糊口而已,有几句话能当真了。” 宋多福咕噜发出了喝水声才想起家里的教导,复又学着淑女的样子,一点点的抿着嘴把水喝完,自己也好笑道:“假的又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真的襄王殿下是什么样子的。把假的当做真的来听也一样了。” 第6章 心有所属 宋多福掀开车帘往外看,车马人流越来越密集,有三四人结伴徒步走路的,也有驴车骡车马车的殷实人家,纷纷向着襄王仪仗将会经过的地方赶,宋多福着急,怕占不到好位置,催了车夫两声快点赶路。 李斐笑道:“现在知道急了,我在家里等你等了半个时辰,你怎么不早来呢?” 宋多福嘻哈一声道:“不是起不了嘛,以后再也不来赖床了。” “信你!” 李斐眉毛微微一扬,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挑,含笑带嗔。宋多福看得一怔,双手挽着李斐的手,这一回说得认真了道:“真的,我以后再也不晚了,我以后要是再晚,你就丢下我,不要等我了。” 李斐紧了紧宋多福的手,柔柔的说道:“一个人逛着怪没意思的,我怎么不等你。倒是叫车夫赶的慢一些,这边巷子口多,小心勒不住笼头。”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李斐才说完了话,左边听到了一声急促的马鸣声,驴车骤然往右侧避让,然后听到怎么东西折断的声音,车厢就往左边塌了一点。 “怎么回事……”宋多福待要起身开车门,宋家的车夫回头看一眼忙道:“两位姑娘先别动,是车轮轴快断裂了,我先拿东西支撑一下。” 宋家的驴车是被别人家马车的马蹄踢了一下,那边的车夫也下来扶着宋家几乎要滚出去的车轮,两个车夫几乎支撑着车厢,赵彦恒从马车上下来,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笑脸,用清朗的声音斯斯文文的在驴车外道:“两位姑娘赶紧下来吧,车子马上要倒了。” 幸灾乐祸的笑脸在里头姑娘们开门的一刹那全部收好,李斐倒还好,宋多福差点失了神。 那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年轻男子,守礼的侧身站着,身姿如青松一般挺拔端秀。他的肤色白皙如玉,他的眉眼黑亮清透,他的鼻梁很高,他的薄唇红润,那是一副一等一的好相貌,而且整个人的气质就像一块美玉一样,温和平润,贵气自流。 宋多福双手提着裙子先下了马车,在轮到李斐下马车的时候,赵彦恒眼儿一递儿,他的车夫程安国会意的把手一松,车厢朝下倾斜,李斐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摔下来,赵彦恒转身一步,如愿以偿的扶了李斐一把。 李斐心思纯净,站稳之后就后退了一步,和赵彦恒拉开了距离才道:“多谢公子。” 赵彦恒觉得李斐的手白皙修长,软弱无骨,恨不得多模几下,不过这当然是不能的,看见李斐望向自己的双眼还是清泠泠的,只能干咳一声,向看着自己眼睛发亮的宋多福赔罪道:“都是下人冒失,踢坏了两位姑娘的马车,不如和在下同车,两位姑娘要去哪里,在下送你们过去。” “那就麻烦公子了。” 宋多福马上笑着回。 李斐为宋多福永远装不来的矜持叹了下,倒是没有反对的上了赵彦恒的马车。 两个姑娘靠在一起坐,并起来的双腿挨在一起,宋多福情不自禁的观察起近前的俊美男子,眼睛先落在赵彦恒腰间桃花色玉娃娃的玉佩上,盯着多看了几眼。引得李斐也顺着宋多福的眼神看仔细了赵彦恒的玉佩,轻轻拉了拉宋多福的衣袖。 赵彦恒手握住玉佩的络子,向李斐微微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马车到了李斐事先预定好的茶楼,宋多福下了马车终于憋不住了了轻声和李斐道:“我是看清了那玉佩雕刻的形状。我娘戴过一只玉娃娃,宝泉寺求来的,天天看着,来年果然生了个胖娃娃。” 宋多福就是有点缺心眼儿,李斐点点宋多福的眼睛轻声道:“以后你别这样看人了,他这样的人带着这样的玉佩,虽然看着不太相配,或许他也着急着子嗣,你看得人家多尴尬。” 赵彦恒好似也有兴趣看襄王仪仗的模样,订了同一座茶楼等候,两人对望着而坐,谁也不打扰谁。 昆明城门口,大小文武官员比平民百姓更早来,天不亮就立在了城门口。四巨头分别是黔国公府二老爷,征西大将军郭坤,镇守太监钱通,云南布政司吕震,云南巡抚周原吉,郭坤横眉冷肃,吕震老神在在,钱通和周原吉毫不避讳的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是亲厚的样子。 到了午时,襄王的车架由四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拉着缓缓而来,坐在马车里‘的襄王’回避了诸位官员,直接驰入城中。 看着数对持戟跨刀,仪容整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的兵士跨马而过,渐渐让看客染起肃杀的敬意来,在襄王的马车通过前的最后一刻,有一位中阶的武将骑着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大马,最后一次来做巡查。 他身着铠甲,肩宽蜂腰,五官刚硬而凝肃,脸上的肌肤被炽烈的阳光照得滕红,他像一柄没出鞘的宝刀一样雄赳赳的过来,李斐微微倾着身子,眼睛早就停留在他身上,确定他在征战数月之后安然无恙的样子,眉眼温柔似水,笑意染在心头,自然而然的倒影在脸上,宛如桃花初绽。 赵彦恒看着李斐脸色由无波无浪转成蔚然心喜而渐渐凝眉,让后猛然转移到李斐所看到的视线,然后看清了那位武将身穿的武服,是正五品千户的武服,是前世李斐丈夫生前的品级。 那位武将原是面容严肃,在最接近李斐的时候抹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骑在马上,李斐抬头仰望,他们之间弥散出一种互相吸引的默契。 那一刻,被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赵彦恒的心像是被一根针狠狠挑了一下,不过随后,赵彦恒舒展了眉头,压低了眉宇,一双眼睛变得深邃而悠远,那背后是赵彦恒真正的心性,强悍而刚硬,赵彦恒志在必得的决心。 人走过去后,宋多福在一边嘿嘿的傻笑,手指刮着李斐宛如烟霞的脸色道:“我就说,我怎么一请你就来,你一向不喜欢人挤人的热闹。” 李斐也是爽朗的,温声笑道:“你看见徐忠濂的时候不也那样。” 宋多福和徐忠濂数年前就定下婚约了,宋多福惊讶的道:“你家里已经定下了?他是怎么样的人?你快说,我娘背地里说了好几次,你家怎么不急你的大事,原来是不声不响的。” “还没定,不过家中长辈已经把他当晚辈看了。”李斐眼神闪闪道:“他是后卫所千户,姓陆。” 宋多福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我知道你的祖父,伯父们都是读书的,你的两个嫂子也是读书人家里来的,我还以为,你家一定会给你挑个读书人的。” “没有非得挑什么人,不过是看重人品罢了。”李斐随意笑笑,对自己和家人的决定不予多谈。 等到襄王府仪仗队经过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跪迎,李斐侧了头,没看见赵彦恒的身影。 襄王进昆明城后,三日不见云南的官员,只是让手下把押解过来的二十万担粮草和当地官员进行了交割,这根本无需襄王亲自出面,不过云南都指挥使司背地里的怨言还是被襄王听在耳里。 董让为自己主子抱不平道:“朝廷只拨给了王爷二十万担粮草,要不是王爷押送,还不知道会被沿途各地克扣多少,王爷可是把二十万担粮草,一担不少的都交出去了。” 程安国祖上是军籍,所以程安国还是冷冷的劝了一句道:“朝廷欠着云南都指挥使司百万担粮草,这一次郭大将军已经把思机发围困在了孟养,却因为迟迟等不到朝廷答应拨付的粮草而退兵,军中有些怨言也是难免的。” 赵彦恒根本就没有把这些怨声放在心上,向程安国够够头道:“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赵彦恒把买房子的时候交给了程安国,程安国心里想着再劝诫一回,不过只是沉默了一阵道:“花了三倍的银子,那家人明天就搬干净了。” 赵彦恒满意的点个头,看向董让。 董让是个圆脸肥耳,小眼塌鼻,长得很次的太监,此时皱着一张脸就更加难看了:“爷,我三天没睡好,鞋子已经磨破了一双,找了十几个牙婆子,看了上百个孩子。就算是再小的孩子,既然沦落到买卖的地步了,她就成了一个物件,灵气都被磨灭了,不可能养成娇里娇气的,宝贝姑娘的性子,再要长得和爷也相似几分,爷是打哪里来的,爷的相貌谁配得上相似呢。爷的妹妹,那是拿银子砸也砸不出来的。” “废这么多话,不就是差事没办好吗?”赵彦恒也是体恤董让的难处,给他支了招道:“你要是买不到孩子呢,你就去找你的新爹想办法。” 云南的镇守太监钱通刚刚收了董让当儿子,董让小眼咕噜咕噜的转:“麻烦了他老人家,爷的事早晚包不住。” 钱通,是皇上在云南的耳朵和眼睛! 赵彦恒朝东北角仰首,心里柔软甜蜜的道:“我会自己告诉父皇,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少女,心生爱慕,不能如期归朝!” 第7章 送出去的两坛酒。 李斐隔壁家的住户拿着三倍的房费,三天就把屋子腾成了空壳,第四天程安国带着早就雇佣好的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天没亮就开始修屋顶,刷旧墙,搬家具,糊窗纸,那副热火朝天的干劲儿,是想一口气就把家按好了。 画屏趁着那边众人吃饭儿的空儿,搬了梯子轻手轻脚的爬上墙头,眼睛垂直瞄下,啧啧赞了两声,依旧轻手轻脚的爬了下来,把梯子搬走,然后快跳着跑去厨房,一边帮着江嫂洗碗一边把嘴一努道:“那家人真讲究,墙根上码了一屋子的新瓦儿,看样子是要把旧瓦好的坏的全都换了。前一家可是哪里漏就补哪里。” 前一家人,管钥匙的大当家是个大抠门。 李家的下人因为不太喜欢旧邻居家的家主,自然对这个看起来阔气的新邻居很期待,江嫂笑着道:“听说隔壁是从湖广来的药材商人,屋子可能要放一些药材,沾不得一点风雨,当然要把屋子好好修缮一遍。你不用帮我忙活儿,锅里热着一碗肉粥,你快去吃吧。” 画屏擦擦手,揭开锅盖看见里面慢慢一碗热腾腾的肉粥,有一粒粒熬开的米花和呈小丸子的猪肉泥,画屏谢道:“嫂子待我真好!” “不是我待你好,是三姑娘吩咐的。”江嫂看着画屏因为幼时没吃过饱饭而发育不良的身躯道:“三姑娘让你多吃点,你的身子骨好好养着,这一两年还能往上长长。” 画屏想起自己在人牙子手里的苦日子,不由吸吸鼻子道:“他们说人长得矮才好,长得矮穿衣裳省料子。” “这话是说给鬼听的,咱们女人要是长不高,将来生孩子的那一关也难过的。”江嫂把那些虐待人的人牙子骂成鬼,笑对画屏道:“你快喝,我还等着收拾你的碗。” 画屏的身体像十二三岁,实际上已经十五岁了,对生孩子的事情本来就好奇,尤其现在家里有个随时可能生孩子的妇人,所以更加好奇不已,羞涩的小声道:“江嫂,孩子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大娘子这么大的肚子,怎么把孩子拿出来?” 大娘子是李斐的大堂嫂焦氏,去年怀孕李迅就把妻子送回昆明城养胎,现在孕期已经满十个月,李迅每三天一封信的来讯问妻子的情况。家里老太太当着焦氏的面儿不显紧张,背着面儿也是急切。老太太今年七十了,只有一个重孙女李绮儿,还没有重孙子。 江嫂笑一笑道:“这话不能由我说,你去问问三姑娘,三姑娘肯告诉你,就告诉你了。” 画屏不相信道:“胡说,三姑娘怎么能知道呢?” 画屏是特意买来给李斐使唤的,是去年底才进李家的下人,好些事情还不懂,不懂也不敢开口问的,江嫂就趁机指点她道:“你是遇到好家主了,李家上下都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就是知道很多的意思,而且涵养又好,你只要用心在这个家做事,这些许小事,你问就是了。” 画屏想一想,还是不好开口问姑娘这种羞羞的问题。以后等到姑娘嫁人生过娃娃了,再问也不迟。 江嫂杀了两只鸡炖上,正准备做米线,好准备晚餐的鸡汤米线,焦氏身边的蒋嫂进来道:“江姐,快烧热水,大娘子发动了。”看见江嫂双手的米浆又道:“罢了,你干净做一碗米线出来让大娘子吃了,吃了好攒力气生娃娃!” 江嫂站起来又坐下,倒被指点的不知道先做哪一条。 蒋嫂自己先笑了道:“你来做米线,我来烧水,先别忙先别忙,三太太说让大娘子现在能歇就歇一会儿,要生还有一阵子。” 三太太就是李斐的三婶乐氏,她娘家是金陵有名的杏林世家,乐氏本来就颇通医术,又生过三个孩子,成了流放之人也没再摆官太太的架子,在临安卫军户所就做起给产妇接生的活儿,乐氏本着济世悬壶的信念干着稳婆的伙计,多年来救活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产妇和胎儿,在临安府乃至昆明城都小有名气的。 李家现在这些人,长媳曹氏进滇第一年就病逝了,三媳乐氏做了医婆,李迅在建水当驿丞,李速在文澜阁当差,李迪在云南后卫所谋了一个军医的差事,先身在麓川,李斐的母亲去了金陵喝二堂姐的喜酒。 三娘子卢氏铺了床来扶焦氏躺下,乐氏对着儿媳笑道:“这里不用你,家里屋子浅,你哄着绮儿去二郎那边过一夜再回来。” 李速在文澜阁附近租赁了两间屋子,有时候忙太晚就歇在那儿了。 卢氏留下她的陪嫁丫鬟香菏照应着,打了一个小包儿就牵着才三岁的李绮儿出了门。 卢氏再摸摸焦氏的肚子,听听胎音,让门上的江伯去接稳婆,请大夫。 焦氏这胎怀的甚是辛苦,孕吐吐到八个月才停住,倒了时间又迟迟不落胎,甚是紧张,捏着乐氏的手道:“婶子,你可要给我看着!” 医者不自医,因为关心则乱,大夫很少给自己的家人看病,不过焦氏深信乐氏,乐氏也交握住焦氏的手笑道:“我看着呢,我看着呢,我多找几个人来备着稳妥些罢了。” 李老太太点起了香念平安经。 李家所有人殷殷期盼着焦氏腹中的孩子。可是总有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隔壁三十几个大汉吃饱喝足之后干劲更大了,一下是旧瓦哗啦啦扫下来的声音,一下是嘿哟嘿哟把新瓦扛上屋顶的声音,声音传到李家已经不大,可是焦氏正被一*的阵痛折磨而处在焦虑之中。李斐没有犹豫多久,就和画屏一人抱了一坛十斤重的鹤庆老酒往隔壁去。 丽江粑粑鹤庆酒,剑川木匠到处有。 鹤庆酒以大麦为原料,五十六种中草药制粬,用高山优质泉水酿制,进过半年发酵和五年以上窖存而成,其味香醇甘甜,挂环持久,有舒筋活血、提神补气之功效,是酒中名品。李家家里有的四坛十斤装的鹤庆老酒,是两天前陆千户送到李家来的,李斐把沉重的酒瓶放在门槛之外,对着敞开的大门敲了敲,对着照壁扬声道:“这家管事,或是家主在吗?” 赵彦恒这时正好在此,而且就在刚才给每个人加了一倍的工钱,促使大家卖力干活来。 李斐似夜莺娇啼的声音穿过来,赵彦恒瞬间就一个激动的往门口转,脚上踏出大步,几步就转过了照壁。 李斐见了是熟人,自然露了一个善意的微笑道:“原来是赵公子!” “是姑娘在此!” 赵彦恒伪装成不经意的巧合,努力压制心里欢喜的萌动。 笑有很多种,有呆板的笑,疏离的笑,敷衍的笑,礼仪的笑,上辈子赵彦恒一见到李斐,他就是襄王,是皇上的七子,李斐谨守着女官的自觉,几乎没有给过他发自肺腑的笑容。所以赵彦恒有时候会刻意的站在他妹妹太和的身后,那哄着妹妹笑的,也当做了对他的展颜。 李斐行了一个万福礼,两手修长的手指相交似玉扣,虚放在腰间,微微俯首,微微屈膝,而后道:“今日家中大嫂身体有恙,坐卧不能安然,可否请赵公子体恤一二,暂缓一日修缮房舍,小女感激不尽。” 赵彦恒忙拱手回礼,殷勤的道:“不知家嫂身患何疾,我这里有不少珍贵的药材。” 李斐怎么好直接和一个外男说家里大嫂在生孩子,只是隐晦的道:“今日搅扰,已是万分冒昧,且家中药材齐备,只需左右邻舍安静半日,让家嫂歇个好觉。” 赵彦恒没有听懂李斐的隐晦意思,不过对着照壁后面的程安国道:“叫他们现在停工。” 李斐把放在门槛外的酒坛移放在门槛内,感激的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日公子修缮好了屋舍,家人还会登门再贺乔迁之喜。” 赵彦恒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重生的意义了,前世一再对自己冷若冰霜的李斐,今世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微笑。赵彦恒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了水镜山中的三里桃花园,被因为微风轻抚而下落的花瓣掩埋,等回过神来的之后,只见李斐婀娜的身姿转身消逝。 “爷,人已经走了。” 程安国对还站着的赵彦恒道。 赵彦恒弯腰把李斐送他的酒坛抱在怀里,满足的道:“去,打听一下李家大嫂的病情。” 要是帮得上忙,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重生一回的赵彦恒最是知道李斐对家人的看重。 对家人的看重,重于性命! 当夜亥时,一个嘹亮的啼声响起,过了一会儿,乐氏抱出一个红色的襁褓对李老太太喜道:“母亲,是个健壮的男孩儿。” 李老太太高兴的含上热泪,没先看孩子,问道:“孙媳妇怎么样?” 乐氏笑着道:“好着呢,还有精神看了眼孩子。” 李斐双手搀着李老太太,笑看着红彤彤一团的新生儿。 第8章 孰近孰远 红鸡蛋报喜,焦氏生了男孩子,李家忙做了红鸡蛋送到焦氏娘家,娘家人收下红鸡蛋加倍送还,李家再把这些红鸡蛋分送出去,男为单,女为双,只是一枚红鸡蛋,就是广而告之亲友邻居,李家多了一个男丁。 一墙之隔,赵彦恒把枚鸡蛋转来转去,已经转了一个时辰,期间倒是没有说过一个字,可是一个十八岁的男人,玩个鸡蛋个把时辰,那沉默孤独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点点可怜。 比着墙对面迎客的热热闹闹,董让为自家主子抱不平道:“爷为了那家人要求的安静,停工了半天,这两天也在加倍上再加了一倍的工钱,叫雇工既要干活儿快,又要动作轻,多花了好多钱,尤其是这份体贴的心意,一枚鸡蛋就打发了爷。” 赵彦恒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算是附和了董让的抱怨之声。今天还是李家那哥儿的洗三,李家只是给了赵彦恒一枚喜蛋,并没有邀请他参加孩子的洗三礼。 程安国刚好从外面盯完李家的宾客回来,见不得这死太监毫无原则的顺着赵彦恒捋,对着他道:“李家请了亲友很少,各各都有和李家相交数年的情谊,轮不到爷,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董让还要还嘴,赵彦恒挑一挑眉毛,示意程安国说外面的消息,李家的人多么机警,要亲近李家得润物细无声。 程安国道:“第一家是焦氏的娘家人,焦家长媳来了。焦家是安宁州的望族之家,焦氏的父亲是元祐十三年的两榜进士,后来为官不到两年还乡。焦氏的兄弟已经是举人,去年进京科考落榜。后面来的是东城城门官林毅,文澜阁馆长的夫人,宋家的太太,和后卫所的陆应麟千户……” 程安国知道哪个人是赵彦恒的爆点儿,所以放在最后一个说,果然赵彦恒就暴了起来道:“你说怎么就偏偏请了他!” 程安国无奈,只能把陆应麟的底细,细细道来,知己知彼才有可能百战百胜。 “陆家祖上是开国之后第一批落地云南的的军户,到了陆应麟的父亲战死之前,军功累至世袭正千户。陆应麟三岁丧父,母亲是罗罗人,很快就改嫁去了凉山,成了当地沙麻部土司家的太太,然后这陆应麟受到黔国公府的照抚,征西大将军郭坤视他为半子,十六岁世袭祖职。” 董让马上就挑出陆应麟身世的缺陷,笑道:“这陆应麟还是半个罗罗人……” 既然现在陆应麟能堂而皇之的进出李家了,这个就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应麟和黔国公府的关系,和征西大将军郭坤的关系。赵彦恒踹了一脚,把他前面的老榆木八仙桌踹出去一丈有余,脸上又是懊恼,又是狠戾。 董让马上闭嘴,看着结实的木桌划出,还心想这一脚要踹在人身上,也能踹个半死不活。 程安国面无表情的看了这死太监一眼,劝着赵彦恒道:“李姑娘也算宣国公府朱家的血脉,郭坤的母亲朱太夫人是朱钦的长姐,要是按着辈分算,郭坤和李姑娘是姑表兄妹。不过两人年龄差很多,郭坤的年纪比朱钦还大。只是陆应麟算是郭家培养出来的,这能力……还有这品行……” 程安国都不明说出口了,有郭家栽培着,陆应麟的能力和品行,李家也不挑剔了。而且有郭家撮合,陆应麟已经得到了李家的认可,现在是准女婿的待遇,虽然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赵彦恒要胜很难,郭坤有时候连皇上的帐都不买,李家很早就不买皇上的帐了,所以才被皇上杀了贬了,赵彦恒用上皇子的身份强取豪夺都难。 董让都皱起了脸道:“爷就非得……” 赵彦恒把眼儿一横,然后气定神闲的道:“爷先安营扎寨,好好运筹帷幄,排兵布阵,必能攻城拔寨,所向无敌!” 输人不输阵,程安国向赵彦恒一抱拳,以显敬佩之意。 在李家,焦家长嫂高氏去看坐月子的小姑,其他女眷陪着李老太太说话,李速招待男客,卢氏在擦拭洗三的所有东西,李斐往各处送些酒水吃食,几碟食指粗细的小卷粉裹好切成一口的小段子还是热乎的,李斐端起茶盘,倒是朝安安静静的隔壁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去李速的书房。 书房里,李速,陆应麟,林毅围桌谈论着政事,不过李斐一出现在门口,陆应麟像是感应到了停下来,一张硬朗的脸转过来,李斐自然而然的带出笑意来,把托盘搁在桌子边上,晶莹剔透的米皮可以看清里头裹着的馅料,李斐把猪肝豆腐馅儿的放在林毅面前,把鸡蛋菌菇馅儿的放在李速面前,放在陆应麟面前的,是他最喜欢吃的猪肉白菜馅儿。 陆应麟看到这样的摆放心里暖阳,站起来和李斐一起摆蘸料碟子和筷子,很有默契的,李斐搁下蘸料碟子,陆应麟搁下一双筷子。 林毅想着自己日日和林禾摆菜吃饭的情景,对李速点头一笑。就目前来说,陆应麟和李斐,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娇俏可人,不过这女人能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两人站在一起还是很登对的。 李斐看见林毅和二哥脸上甚感安慰的笑容,收回了手拿起托盘道:“你们先吃着,我走了。” 陆应麟视线黏在李斐的脸上,露出挽留的神情,然后就直接道:“你喝杯茶水再忙吧。” 李斐脸上泛起了红晕,站着没有动。李速见此情景,轻咳一声,对李斐道:“你也坐下听一听,我们正说着大哥的事。” “大哥有什么事?大哥还没接着信,大哥还不知道他有了儿子。”李斐把托盘放在一边,捋着身后的衣裙大大方方的坐下。 陆应麟没一直盯着李斐看,强行把自己的脸转过去,对着李速道:“都指挥使司下放到临安卫所的军粮是一千五百担,那么李大哥的驿站,今年还是分不到几担粮食。春耕夏种,得熬到秋收了,李大哥现在自己就得做好准备。” 李斐皱眉道:“怎么只有一千五百担粮食吗?这次是襄王押送的军粮……”李斐想起了历代军需官克扣军粮的事迹。 “三妹……”李速冲着李斐摇了摇头。 陆应麟厚道,笑着说道:“不可冤枉襄王殿下。这一批的粮草,是朝廷下发了谕旨在湖广筹集的,也只让襄王筹集了二十万担粮食出来,然后命襄王直接从湖广押运来,每一担粮食都是去年的陈粮,而且每一担都是好粮食,没以往那些烂账。” 当军需官有太多的门道了,把粮食换成陈放了很多年的旧粮或是参入一些干瘪的谷壳,只要不是太过分,朝廷都会闭上一只眼睛。李斐对这样颇为正直的襄王都感到意外道:“这还真难得。” 林毅颇为感慨的道:“世道艰难,三姑娘的嘴是够贫的。” 明明做了正常的事,在吏治日益*的时候,反而变成了难得。 李斐笑道:“我是看着阿木叔在这里,才贫几句嘴罢了。” 林毅是在座年龄最大的,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端方,身材魁梧,原名林木,后来做了城门管因为林木的重名太多,就改成了李毅。他算是李斐的长辈。想当初李氏和朱钦和离的时候,是真不知道身怀有孕,然后陪着李家人走到蜀地,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流产的迹象,再不能西行,就又多雇了几个人,照顾李家人的行程,林毅就是其中的一人,而李氏当年还寄居在林家。在所有雇佣的人中,林毅是最尽心的,一路鞍前马后,打点的妥妥帖帖,李家和林家的交情就这样结下了,后来林家也搬来了昆明城,林毅的弟弟林禾有一手制香的技艺,李氏出本钱又负责香料的买卖,这两家就缠在一起分不开了。 林毅把李斐当侄女似的,李斐把林毅当亲叔叔待,这话音里就带着点撒娇的口气。 林毅脸上笑得很和祥,语气确是无奈道:“三姑娘年轻,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好是好,可是我们也只能管得了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再往前看,不过是徒惹烦心,白看罢了。” 李斐受教点头,对李速道:“大哥的开销大,他除了驿站里的驿卒要养,还弄了一个学汉话的学堂出来,家里什么时候送东西过去。我得好好准备准备,给大哥带好吃的。” 李速道:“你慢慢准备吧,总得等三弟回来才有放心押送的人。” 陆应麟挺了挺身道:“思鲁在麓川归期不定。我这段时间倒是有闲,若是有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 陆应麟哪里有闲,不过是因为李迅是李速的大哥,不得闲也要挪出空闲来罢了。 李速倒也不客气,举杯敬了陆应麟一杯水,李斐执壶,给陆应麟倒上酒。 第9章 赵陆二人的对决 酒酣宴散,连焦氏的娘家大嫂都已经蹬车离去,陆应麟装作浑然不觉,一手执壶一手压着将要起身的林毅,仗着酒性随了李斐的称呼大声道:“阿木叔,我和你再喝一杯。” 林毅一手握杯,一手握拳清咳掩饰,眼睛注意着李老太太的态度,只见慈眉善目的李老太太含着笑点点头,林毅也随着以长辈之心看待陆应麟,由着陆应麟把他的酒杯斟满,又饮了数杯。 罗罗汉子都是好酒量,陆应麟有一半罗罗人的血统,又自少年起就在军中打磨,这酒量是千杯不醉,越喝眼睛越亮,脸皮也更加的厚了,迟迟不告辞出去。 李斐调了消食的蜜水出来喂李绮儿,却从陆应麟身边经过,搁下一碗解酒的酽茶,陆应麟双手捧着不喝。 乐氏打量着陆应麟向李老太太耳语,乐氏也不知说了什么,引着李老太太笑了一回,李老太太笑着对着晚辈们道:“阿木,你过来,我有句话要问你。三丫头,你去送送明瑞。” 陆应麟闻言如牛饮水,咕噜一声就把一碗浓茶灌了,李斐羞涩的起身,左手理了理两边的鬓发。 李家院子浅,一条干净的石板路铺到门口,陆应麟和李斐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着走,陆应麟喝了酒之后,双眸越发油亮道:“三妹妹,过两天小弟小妹要来,到时候我请你来家坐坐可好?” 陆应麟说的小弟小妹,是他母亲改嫁之后生的孩子,陆应麟虽和他们不是同父,感情却是很好的。 李斐侧着头露着一片白腻的颈侧,细语道:“要禀告过祖母,祖母同意,我自然会来的。” 陆应麟看得口干,喉咙滚动了几下道:“那我早点准备酒菜,罗伽湖的抗浪鱼这个时节最是好吃,我们用铜锅煮着吃。” 罗伽湖距昆明城百里,是一个比滇池更大的深水湖泊,里头的抗浪鱼是特产,陆应麟知道李斐喜欢吃鱼,陆应麟虽然是个武人,却是心细,这些年一点点的观察下来,很知道李斐的口味,李斐爱吃鱼,陆应麟根据时令常送一些鲜鱼到李家。 铜锅煮鱼一个人吃没意思,几个人吃就变成了宴上的大菜了,李斐轻笑了一下,摇了头道:“你小弟小妹什么鱼都不喜欢吃,不会吃一口,他们远道而来的,还是先迁就了他们的口味为好,我喜欢吃的也有很多。” 陆应麟乐呵呵的道:“嗯,好的,日后不在城中,我带你去罗伽湖边吃鱼。” 春天闪亮的阳光照在二人的肌肤上,一人黑红,一人白红,一条干净的石板路再缓缓的走也走尽了,二人站在门口,陆应麟的眼睛最后留在李斐身上道:“那我后天来接你?” 李斐对着他缓缓展开笑颜道:“不用,那日二哥必定会送我过去的。” 就在此时,一声嘎吱,是木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陆应麟和李斐不由往门声处看,只见赵彦恒迎着阳光徐徐朝二人走来,他穿了一件白玉色绣银枝锦袍,一双凤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斐,嘴唇轻轻勾起,露出点点柔情。赵彦恒本就长得容貌昳丽,现在款步走来,带出了身为皇子雍容尊贵的气度,他笑看着李斐淡然从容的道:“才知道今日是府上长重孙的洗三日,知道的晚了,匆忙之间也没有准备一份可以表示心意的厚礼。” 赵彦恒淡然从容的对李斐来说,好似他本可以成为李家的座上宾,只是人到宴已散,来迟罢了。而对陆应麟来说,这样的淡然从容带出了一丝敌意。 陆应麟是武将,已经历过杀伐,来人是敌是友,总比普通人敏锐些。 李斐刻意的先看了陆应麟一眼,陆应麟稳当持重的性情很好的掩饰了他的情绪,李斐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对赵彦恒点头致谢道:“不知道赵公子今日是在府上的,才没有贸然相请。” 真要隆重邀请他,也不会当日邀请他。李斐这么说,无非是想说大家没那么熟的意思。 赵彦恒全然没有被人拆了台的难看,拿出一份请柬双手递给李斐道:“明日家中邀了一些左右邻舍,坊间住户来暖宅,请府上务必赏光。” “小女会交给家兄的。” 李斐收了请柬,转身进了家门。而在李斐转身的同时,陆应麟也转身离去。 赵彦恒面对李斐的背影,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委屈,但是转过头面对陆应麟的背影,这几分委屈就消失无踪了,扬声对陆应麟道:“陆千户,请留步。” 陆应麟今天穿的是常服,没有穿官服,赵彦恒张口就说千户,陆应麟便知对方是早知道自己身份的,陆应麟大方的问了道:“不知阁下……” 赵彦恒自我介绍:“鄙人姓赵,名亘,字楚璧。” 陆应麟拱手道:“原来是赵兄,幸会幸会。” 赵彦恒亦拱手还礼道:“我从湖广贩了一些药材过来,正有些地方风俗上的问题想向陆千户请教,请陆千户移步寒舍,下人泡壶好茶来,我再细细请教。” 赵彦恒拱手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应麟眉毛一挑,也做了一个请手势,请赵彦恒先行,两人面上客客气气的很。 赵彦恒带了陆应麟去书房,赵彦恒真弄了一批药材来打马虎眼,所以书桌上垒着一摞药材单子和收购药材的明细账目,陆应麟猛然间看见这些私密的东西,眼睛避过了那些账册,拿起压在账册上面的一根白玉镇尺,拿起来之后,陆应麟才感受到这块白玉的滋润细腻,比他曾经在黔国公府接触过的几块白玉都要好,不由赞道:“这块美玉价值不凡,赵兄就把他打磨成镇尺做了寻常之用。” “千户大人要是喜欢,就送给千户大人了。” 赵彦恒开始称呼陆应麟‘大人’了,字面上的意思,好像是商户在打点官路,孝敬陆应麟这位地头蛇,可是配上赵彦恒随意的姿态,好像把这价值不菲的镇尺做了打赏之用。商户也不是用这种态度向官员送礼的,陆应麟笑一笑,把镇尺放回原处道:“这样名贵的玉器,想必赵兄也很是喜欢,我怎么好收下呢。” 赵彦恒把镇尺拿在手里,神色温和的抚摸着,笑道:“千户大人收下此物,也可以随意给出一样东西作为回礼。这样你我之间,就谁也不欠着谁了。”说着把镇尺双手奉送到陆应麟面前。 陆应麟伸出一只手,压住了赵彦恒送出来的动作道:“我的身边,没有这样贵重的物件可以用来交换。而对我来说正直贵重的,是不可以交换的。” 赵彦恒敛尽了笑意,脸上变得有几分凝重道:“对千户大人来说,什么东西是不能交换的?” “父母的生育之恩,兄弟的手足之情,恩师的提拔之义……”陆应麟不由想起刚才在李家门口,赵彦恒对着李斐露出来的柔情,说话间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不过李斐冷泠泠距他千里,陆应麟审视着赵彦恒,有几分快慰道:“还有佳人的爱慕之心。” 这样□□裸的炫耀,一时让赵彦恒气血翻涌,好在赵彦恒有点养气功夫,勾着二郎腿坐着,对陆应麟的话作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不能换,不过是开的价码不够高。 陆应麟觉得赵彦恒外表谦和,内心狂妄无比,一时两人沉默下来,只用眼神剑拔弩张。 这时程安国冒出来打圆场,他做了小厮打扮,端了茶壶和两个干净的茶盏进来。滚水倒进润白的茶盏,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凝绿明亮。程安国介绍道:“《归州志》记载此茶‘烹储碗中,经夜色不变,乃唐代皇族专用的贡茶’,请千户大人品茗。” 程安国祖墀以军籍隶锦衣卫,其母是赵彦恒的奶娘,程安国幼时随母出入宫禁,到赵彦恒九岁封王前往封地,少年的程安国就做了赵彦恒的贴身侍卫,在襄阳府,上下官员都会叫一声‘大人’的人物。此时程安国做着小厮的伙计,那股子身在行伍,武健沉鸷的气势,比之陆应麟也不差半分,由此气概却供赵彦恒驱策,程安国成功的引起了陆应麟对赵彦恒的深究。 赵彦恒顺着程安国搭的台阶走下来,将右手斜伸在茶盏之畔,四指自然并拢,虎口稍分开,手掌略向内凹,手心似含着一个小气团,手腕含蓄用力,向陆应麟欠身微笑。 这如名士一般请人喝茶的仪态,陆应麟是没有学会,陆应麟一边端茶一边道:“赵兄也请。” 一盏茶后,陆应麟告辞而出,赵彦恒亲送了他出门,回身之际停在院中,面对着李家,表情沉重。 程安国收到一张回帖,轻声禀告赵彦恒道:“李速写了回帖过来……” 赵彦恒根本没有听见,他在想,明年秋天,八百大甸宣慰使取云南道解送广西龙州犯人,在路过临安府的时候反叛,沿途烧杀抢掠折返,后经朝廷申敕,上表请罪。 朝廷的记录那样的简单,可是赵彦恒知道,李迅一家在这次事件中蒙难,陆应麟领着几十个私勇去临安府接应,遭到了被释放出来的,千余龙州犯人攻击,陆应麟身负重伤,只把李家的长重孙带回,几日后不治身亡。 第10章 重生的朱妙华 赵彦恒抬头望着碧澄的天空,回想前尘。 今年冬天,广西龙州的僮人首领王玉会举兵叛乱,这场叛乱波及广西四府十三州二十余县,两任两广总督兼巡抚,一个病死,一个兵败自杀,皆不能平定叛乱,最后在宣国公朱钦的镇压下,广西境内的叛军基本肃清,王玉余部数千人南逃,进入了深山老林,烟瘴重重的八百大甸宣慰司。 八百大甸宣慰司是官方的行政区域划分,那块地方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八百媳妇国。据说那片地方有一个国王娶了八百个媳妇,每一个媳妇统领一座寨子,所以才叫做了八百媳妇国。 那块地方朝廷从来没有征服过,朝廷倒是想征服,可是数度发兵,未战,士卒死者已十至七八,行军到那个鬼地方,沿途因为疫病和危路就死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士兵,正所谓取之不足以为利,不取不足以为害,最后朝廷把历代的八百媳妇国的国王任免为八百大甸宣慰使了事。说是属地,其实完全是一个小国,只求两边太平即可。 龙州叛军的余部携带部分财宝逃入八百大甸宣慰司,朝廷命令八百大甸宣慰使刀招散继续清缴,最终生擒千余叛军,刀招散押解着这些叛军从云南入朝,欲以此为功向朝廷讨赏,可是在半途,云南的镇守太监钱通却私下反而向刀招散索要大量的黄金和珠宝,云南巡抚周原吉之子周希又奸污了刀招散的女儿,刀招散愤而返还,并释放了押解的千余名叛军,连同所带几千兵马大举骚扰云南的东南边界。 最后此乱以刀招散遣人前往黔国公府军门‘陈词伏罪’,朝廷诛杀周原吉之子周希了结。而对于挑起事端的镇守太监钱通和云南巡抚周原吉,在皇上的庇佑下,朝廷皆不予追究。在当时,八百大甸宣慰使刀招散叛离云南的理由,也成了政治上的隐秘,除了牵涉案中和协调此案的人,外人皆不知其中细节。赵彦恒知道的那么详细,连当时临安建水驿丞李迅被杀前,数度向昆明城传讯道刀招散有反叛之意,也是自己登基之后,李斐对自己陈述的。 李迅只是驿丞,他知道的不能更多,他只是看见刀招散领着数千兵马滞留临安府,裹足不前也不退,临安府危机重重,请朝廷陈兵临安以作威慑,被监军的钱通驳回,李家担心李迅一家,拿出私财请女婿陆应麟雇佣一些私勇,去临安府接应李迅一家,陆应麟到了建水,建水已经兵乱民乱,陆应麟带去的人死伤殆尽,自己也身负重伤,只把李迅一岁多的儿子接回李家。 陆应麟死后无子,朝廷也反对一个罗罗人,陆应麟的异父弟弟继任后卫所正千户。 赵彦恒只愿意相信,李斐是因为陆应麟对李家有恩,才格外珍惜他们的夫妻情义。 赵彦恒想到自己死后,灵魂在时空的间隙游荡,虚无之中听到一声空灵搬的告诫:擅改李家的命运,或许会失去人间帝王的命格!可是按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和李斐的缘分即生即灭,重生一回好像也太没有意思了。 “爷,天已经黑了,是掌灯?还是歇着了?” 程安国有点同情董让那个太监了,最近这几个月,赵彦恒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安国,你传讯去王府,让奶娘进京,觐见母妃。”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赵彦恒的脸色,赵彦恒脑海里陈放着上一世李斐拜见朱妙华的画面,随后毫无留恋的抹去,借程奶娘之口,用自己的语气道:“长兴侯之女,甚合孤意。” 这一世,赵彦恒不会那么无所谓了,给谁就娶,而长信侯之女,赵彦恒记得她三个月之后,就会得肠痈而死,也占不了名分。 程安国虽然比赵彦恒大了几岁,在男女之事上完全没有开窍,所以听了之后愕然以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程安国前不久才听赵彦恒说他对李斐“心生爱慕”,现在又对长兴侯之女‘甚合孤意’,现在眼前的这个吃着的机会渺茫,锅里又下了一个,这样好吗? 赵彦恒拍拍程安国的肩膀,没做解释。对于父皇来说,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要娶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情。 朱妙华! 赵彦恒重生几个月后,第一次想起他前世的襄王妃,这个被他赐死的皇后,这一世就各过各的日子,这一世希望她能如愿,成为景王妃,他六哥的王妃。赵彦恒讥讽的笑了。 数千里之外的宣国公府,府里大姑娘朱妙华居住的院子灯火通明,太夫人蔡氏,宣国公夫人许氏,一堆丫鬟婆子陪着一块儿熬着,烧了两天两夜的朱妙华睁开眼睛,她虽然脸色苍白,嘴皮干裂,眼睛却有着前所未闻的亮丽,因而在这般生病之时,另有一股子素净清雅的柔弱美态。 死而复生,朱妙华从心理到身体,都畅快无比。 许氏第一个围了过来,对着朱妙华嘘寒问暖,蔡氏清咳一声,示意许氏回避,传太医进来为朱妙华诊脉,蔡氏已经五十出头,精致的妆容上已经爬上了浅纹,又加上心中急切,直接坐在朱妙华的床畔,让丫鬟放下茜素红帘子。 太医一番搭脉捻须,含笑道:“大姑娘已无大碍,老朽改改药方,几日后便可痊愈了。” 蔡氏眼一递,她身边的丫鬟递出去一个大大的荷包,太医没有推脱之词的收下了,蔡氏方直言不讳的道:“太医要开副好方子,我家大姑娘明儿一早,还要进宫的。”明天宫中德妃传见朱妙华,德妃是景王的生母,现在选秀在即,第一面尤为重要,而且德妃上一个儿媳妇是病逝的,这一次景王续弦,朱妙华的柔弱之态放在男人眼里能顿生怜爱,做婆婆的还是喜欢媳妇气色红润,健健康康的,所以徐徐养着可不行,还得再吃一副猛药,添出好气色来,把明天先对付了过去。 帘内的朱妙华待要出口驳斥,转念一想,又把这话压下,按部就班跟着前世的轨迹走,这一世她依然是襄王妃,这一次,她会把所有的柔情都放在赵彦恒的身上,她的变数不在京城,在西南! 苏醒之后,朱妙华的脑子异常兴奋,重生一回,那种成为先知的优越感,能不兴奋吗?朱妙华飞快的琢磨着,怎么样抹掉这个变数,这一世再不可叫他们相见,想想前世,自己遭废,母亲和祖母幽闭家庙,先祖打下来的公爵被贬至伯爵,那是连死亡都无法停止的仇恨!这一次,这一次……朱妙华兴奋的眼神中,是嗜血的杀意! “你亲自看着些,指不定你一辈子的指望,还在她的身上。” 太医退出,许氏走了出来。蔡氏常谈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再拿出来对许氏念叨一回,然后扶着丫鬟的手就去前厅理事。李氏把管家的权利交给蔡氏,这十六年蔡氏就紧紧的拽在手里,蔡氏是沉迷上了手中有权的感觉,所以没有往下放给许氏。许氏和李氏不一样,李氏的靠山太大,为人古板,蔡氏根本就指使不动这个媳妇,而许氏只能孝敬姨妈。 李家出事,李氏遁走,这宣国公府的底盘,注定是她蔡氏的底盘! 许氏在这个女儿身上倾注的厚望,比九岁的儿子还要多,其实蔡氏不用念叨,许氏也打算守着徐妙华,守到她进宫为止。 朱妙华躺在床上,脑海使劲的回想元祐二十六年二月,就是现在的人和事,先问一句:“爹爹在哪里?” 许氏正吩咐完丫鬟煎药,转身冷淡的道:“在西山练兵呢。你既然醒了,我打发了人去告诉他一声。” 这十几年,朱钦虽然和许氏生了二女一子,但朱钦并不宠爱她,甚至连敬爱都没有多少,一个月有多半的时间在西山的兵营,余下小半个月,府外有至交好友,府内有姬妾美婢,许氏从不管,也管不住朱钦。如没必要,朱钦一个月也不会来见许氏一回。 诚如李氏所言,和离之后朱钦会有很多的女人,没有了李氏的管束,朱钦变成了一个博爱的人,而许氏当年贪图他什么,李氏离去前已经揭下了所有虚伪的脸皮,这对夫妻不过是各得其所罢了。 朱妙华让屋中站立的丫鬟退下,起身靠着姜黄色富贵团花迎枕上,开口道:“娘,你坐下陪我说说话。我这两天,梦到姐姐了。” 姐姐?朱妙华自己说出口都止不住冷笑,不过谁让那位大了一个月,即使她姓了李,当初朱妙华当着襄王妃,当着皇后,迫于长幼有序的事实,也是叫她一声姐姐的。姑且先这么叫着吧。 许氏没有反应过来,朱妙华就是宣国公府的大小姐,她哪来的姐姐,朱妙华直接道:“就是被带去西南的那一个。” 许氏眉头一皱,不予多谈的样子道:“提起她做什么,是哪个奴婢提起了她,直接打死。” 第11章 自恋的朱妙华 前世就是这样,李家母女是宣国公府的忌讳,提也不能提,早年蔡氏许氏为此打死了好几个人,她们的姓名才在府上销声匿迹,以至于当年,自己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所以两年后李斐进入宫廷,她变成了陆夫人成为了郭安妃的心腹,替郭安妃照顾思柔公主已经有几个月了,宣国公府这边都一无所知,自己就更加不知道了,应该就是在这样没有防范的情况下,她施展了狐媚手段,勾走了赵彦恒的魂魄……朱妙华就是想一想就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朱妙华按着太阳穴道,作出好奇的样儿道:“可能是日间思虑了一下,就梦到她了。记得她和我同岁,就比我大一个月,娘可知道她的近况,她嫁入了没?怎么说也是我的姐姐,她嫁入我也安心。” 朱妙华脑子里捋过前世今生,这个时间点的人和事,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朱妙华想确定的,是她前世不知道的人和事。 朱妙华今天不提,许氏不会向她提起,毕竟提起李家母女,也是提起了她继室的身份,不过朱妙华今天突然问了,许氏也说得出来。 “你放心吧,几个月前,黔国公府来过信,你大姑和你爹说,说是给那一个找了当地的千户,两家相看的很好今年底就成婚了,你爹不愿意,说品阶太低,还想把那一个接进京来,他来物色。他那点心事就写在脸上,是没忘了旧人!”许氏的情绪渐渐波动起来,说话声也渐高道:“你爹只是嚷嚷几声,他大姐比他二姐更强势,那边的人,他也奈何不得。所以这些天不在营中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淘腾东西,他是办嫁妆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财!” 李斐上辈子就是嫁个千户,朱妙华放了心,哄着许氏道:“爹是小弟弟,大姑妈是大姐姐,娘既然知道爹奈何不得,何必动气呢。” 许氏眼里的心疼在女儿面前也不遮掩,道:“我是不知道你爹这些天花了多少钱财,李氏当年若是孤身出去,还有现在什么事,你爹的东西总是分到你们姐儿三儿的身上多一些。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亏了多少。” 朱妙华当年没有觉得,现在当过了襄王妃,当过了皇后回来,才发现许氏的眼皮子有点浅。不过许氏是母亲,这话朱妙华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出口,而朱妙华说出口的话,带了一股子狠劲儿:“舍些钱财,就当做了善事,最重要的是,要让她一辈子老死在那儿!” 那个死字,朱妙华说得咬牙切齿,连脸部的肌肉都扭动了。许氏本来还要抱怨几声,都被朱妙华这个脸部神情弄的心惧,道:“妙华,你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妙华收回了扭曲的脸色,回到她十七岁该有的样子。重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朱妙华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是她这一世拥有的宝库,她会善加利用,前世阻拦她的,她会铲除,前世她错过的,她会抓住。 许氏只当朱妙华的身体还没有大好,起身抽掉朱妙华身后垫着的迎枕,强按着朱妙华躺下道:“你今天得好好歇着,别思虑那些没用的人,明天……”想到宫中的德妃,和德妃所出的景王,许氏脸贴着朱妙华精致美貌的脸庞,抚着朱妙华玲珑有致的身体道:“明天,你要给朱家争口气,也是给娘争气!” 朱妙华是先知的人,所以再听到许氏这种话,不由为许氏的无知叹了一口气。转念一想,朱妙华的优越感又爆棚了,因为像许氏这样的无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除了她,谁能知道在最后,是皇七子继承了皇位! 许氏点了一块安神香,投入案条的金葫芦掐丝珐琅香炉中,朱妙华看着青烟袅袅升起,不由细想今上的诸子。龙生九子,今上恰好有九个儿子。 长子,曾经做了十年的太子,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先遭废位,旋即赐死,已经死了十六年。 次子吴王,要说他在当年太子的夺位事件上像朵纯洁的小白花谁也不信,太子赐死之后,东宫的旧人大肆宣扬吴王对储君的不敬之心,皇室虽然是同室操戈最多的地方,也最忌讳同室操戈,有些名声是坏不得的,元祐九年的庚辰宫变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太子死了,吴王也失去了皇位的继承权。 三子荆王,他资质平庸,母亲是番邦的贡女,年过三十未有子嗣,这三条也排除了他的继承权。 四子秦王,在元祐十七年已经去世。 五子卫王,这位王爷只有封号没有封地,他是个傻子,他的生母都因为生下傻儿被赐死,为保皇家的颜面,卫王几乎是被圈禁的,考虑也不用考虑。 六子景王,他的母亲德妃是迄今在世,除了无子的皇后之外位分最高的嫔妃,德妃出自临沂王氏,书香名门之后,家族在朝为官者多,其胞妹是长兴侯夫人,而景王聪慧好学,紧序有秩,几次办差也展现了不俗的为政才能,现在确实是储君最合适的人选。 八子九子年幼尚未封王。朱妙华最后才想着七子襄王,他排行靠后;他的母亲柔妃唐氏,是钟鼓司内官唐节的养女,是太监的女儿,现在的皇上日益宠信宦官已经引至朝野内外的不满,这样的出身在士族的心目中,和三子荆王的生母地位差不多;据说他偏爱男色尤重女色,皇上甚至为此把襄王身边清俊的内侍全部换下。现在的他怎么看,日后也是成为闲王的前途罢了。 朱妙华一手细致的抚摸起自己如花如仙的面颊,一手钻入锦被,爱抚着自己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身躯,弯弯的秀眉不由蹙起。据说虽有一二不实之处,也绝非空穴来凤,朱妙华想起前世自己和襄王新婚,面对自己如斯美貌,如斯娇躯,本钱不小的襄王却在新婚之夜狼狈不堪,靠着药物助兴才勉强了事。 那样惨然的洞房花烛之夜,朱妙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对她美貌的侮辱。那时候心中的委屈就更甚了,再加上之前朱妙华眼睛盯着的,蔡氏许氏所寄以厚望的,一直是景王的王妃,在最初成为襄王妃的时候,心中的不平之意,是被襄王看出来了吧。 朱妙华想想当初那段任性的日子,自己也是懊悔不已。 许氏守在外间也留意到了朱妙华在床上的辗转反侧,走到床前轻问道:“怎么还没有歇下,可是身子还不爽利?娘再去请大夫,或者让太夫人身边的兰嫂来给你按一按?” 朱妙华平躺在了床上,有几分因为被打搅了思绪而恼火,道:“不用,我好好的娘,也不再守着我,自去歇了吧。” 许氏觉得自己坐在外间无事可做,手上做点绣活儿又怪闷的,自己倒想周身按一按松快松快,既然朱妙华这么说,许氏也不在她的院子里待着了,不过离去前把朱妙华吃的用的嘱咐了一遍,明天进宫要穿戴的衣裳首饰又检查一遍,才缓缓离开。 朱妙华享受着许氏事无巨细的关爱,远远的往早前想,其实比起同母所出的二妹朱秒聪和二弟朱洪,朱妙华早前并不得许氏如此关爱。 当年昭贵妃,就是朱贵太妃死前留下的那两道遗命,前一句李氏所生之女由李氏抚养,固然拦住了李氏母女重回宣国公府的希望,可是后一句不准许氏哭灵祭拜,也成为了压在许氏身上一辈子的羞辱,甚至也是朱妙华的羞辱。 当年昭贵妃薨逝,皇上也辍朝三日,京中命妇无不排班去灵前哭丧,死者为大,死的又是先帝宠爱的贵妃,昭贵妃死前的遗言还是很管用的,许氏没能去哭灵祭拜,也十年没有拿到宗人府颁下的一品公爵夫人的诰命。所以许氏十年身居宣国公夫人之位,却没有宣国公夫人之实,连带着朱妙华,因为父母成婚七月而诞的,也被人指指点点。比起十月瓜熟蒂落的朱秒聪和朱洪,朱妙华是许氏的三个孩子里,最不得她喜爱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才得到了这样的重视?是从十岁上,自己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甜美可人开始的。 朱妙华抚摸自己的心口,自己说服着自己,有野心,有何错?谁没有野心呢!昭贵妃若不是先帝的宠妃,何以在死后还能欺压着她们母女多年。前世十七岁的自己,又哪有眼力分辨潜渊之龙,而把一颗芳心错付在了景王的身上。 好在重生一回,老天开眼,赐她重生一回。 除了帝王位,除了迷恋一个寡妇李斐,襄王比之景王,不逊色半分,不仅不逊色,襄王容貌昳丽,气质冷傲,其实比景王更胜一筹,前世一叶障目,今生……朱妙华想象着在没有李斐的余生里,和日后身为帝王的赵彦恒双栖双宿。 我不恨你前世废了我,那今生,让我再做你的王妃吧。 朱妙华在心里自语,落下了两滴幸福的眼泪! 第12章 徐徐图之 第二天,朱妙华按着前世那般,细细的在镜前梳妆打扮,眉是倒晕眉,两条眉毛修成宽阔的月形,眉尾末端用胭脂由深及浅晕开,唇是樱桃唇,用接近肤色的面脂修饰唇形,再用嫣红的口脂点出檀口,头上戴的是一套新制的白玉镶红宝石头面,腰上挂的是自己绣了半个月的金叶金瓜香囊,朱妙华看着镜面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 为了这一世顺顺利利的指婚襄王,这几个月,还是会由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等安安稳稳的做上了襄王妃……想起自己狼狈不堪的新婚夜和前世赵彦恒看着李斐的眼神,朱妙华微眯起眼睛,这一世,她不仅要名分,还要得到帝王的宠爱。 朱妙华带着比前世更大的野心朝宫廷走去,而数千里之外的李家,李斐穿着银红色素面长袄儿,梳着螺髻,临窗惬意的看着杂书。 一阵清脆的银玲声夹杂着女童的欢笑声,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小手牵着小手走进来,其中一个粉雕玉琢,圆脸胖身的小孩子,自然是自家的孩儿李绮儿,另外一个,穿了一身崭新的黄白色绣藤蔓苏锦小袄儿,生了一张瘦弱精致的小脸,肌肤白皙,眼睛机灵,头上梳着两个苞髻,髻上缠着一串银铃,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项圈儿,中间坠着一块桃红色的玉佩,手腕上套着一对鱼鳞银镯儿。 这条街坊上,还没有小小年纪就穿戴得那么富贵的小孩子,李斐放下书笑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来的这个孩子也不认生,软软糯糯的声音道:“我是隔壁家的孩子,我是唐家的孩子。” 李斐倒听的糊涂了,画屏进来笑着解释道:“是赵公子的小表妹。” 李斐再细瞧小姑娘的眉眼儿,李绮儿高兴的道:“小姑姑,我要带巧巧妹妹去看弟弟。”小姑娘正稀罕着才几天的小弟弟,街坊上的小伙伴有一个是一个的拉回家来,说着把咬过一口的桂花酥糖伸到李斐的面前,甜甜的道:“这是巧巧妹妹给我的糖,小姑姑尝一点,可好吃了,我还拿了一块给弟弟吃。” 李斐搂着李绮儿胖胖的小身子,没有嫌弃小孩子的口水,小小的咬了一口,道:“你娘和弟弟睡觉呢,既然是隔壁家的孩子,过会儿等弟弟睡醒了再来看。” 不能秀弟弟,李绮儿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拉着李斐的手娇声道:“小姑姑你把我的糖拿出来,我也要请巧巧妹妹吃糖。” 李绮儿贪甜有了一颗龋齿,甜食都锁了起来按点按量才能吃一点点,李斐笑着点点李绮儿的小脑袋,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白瓷圆肚儿罐子,抓了一把用糯米纸包着的牛奶窝丝糖,一颗一颗的数给李绮儿,道:“你今天早上已经吃了两颗糖了,今天只能再吃两颗,其他的你要请巧巧妹妹吃,吃完了要仔仔细细漱口知不知道?” 李绮儿点着小脑袋,咧着嘴笑,李绮儿吃着唐巧巧的糖,唐巧巧吃着李绮儿的糖,李绮儿本来要剩下给弟弟的糖,可是自己忍不住馋嘴也吃了,皱着小眉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自己的两颗牛奶窝丝糖也推给了唐巧巧,和唐巧巧咬耳朵道:“我拿我的糖和你换……” 画屏泡了漱口的薄荷水来,李斐摸着杯沿儿,放凉了叫她们漱口,听到李绮儿嘴馋儿的话儿,倒是没有支声,还悄悄叫画屏去打听赵家的桂花酥糖是在哪里买的,两个小姑娘漱了口,又手牵手的玩到隔壁去了。 李斐重新拾起书本,接着往下看。 一墙之隔,酒桌上的男人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座位上的张保长昨天收了程安国送过去的二十两银子,今天在酒桌上,张保长就按着昨天程安国指点的套路热着场子,道:“楚璧小弟是从湖广来的,听你说话的口音,却像是京城人士。” 赵彦恒随口道:“家父是京城人士,家父老迈,未免我们几个兄弟不睦,提前分了一些家中的产业,让兄弟们经营着,赚了是自己的,亏了也没的补,我分了一些薄产,不想坐吃山空的,就收了一些药材来贩卖。” “这话就是谦虚了,你那些药材,人参虎骨豹胆,本钱也下去了好几万,一买下老梁家的屋子,除了房梁没拆,其他的全换了,这样的讲究,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张保长按着台本子唱,想到家中女儿四个,其中的二女儿年纪相似,模样也够俏,自己起了媒婆的心思问道:“楚璧老弟,你这样的年纪,家中可是有少奶奶了?” 赵彦恒带着一点儿腼腆的笑道:“前些年忙着用功读书,这些年想着出来历练,倒是没有顾上成家的事。” 张保长要开口,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去年中了秀才的曾秀才先笑问起道:“赵兄弟可身负功名?平日我们也可以写些文章出来切磋切磋。”问是问了,曾秀是三十岁中的秀才,看赵彦恒年轻的样子,又做了商贾之事,想来还没读出名堂来,日后靠着指点文章也可以走动走动。 赵彦恒听出了曾秀才的炫耀之心,只是漫不经心的道:“前年中了举人五十三名,陪了末座,实在不足挂齿!” 赵彦恒不是信口瞎编的,两年前十六岁的赵彦恒混迹在一群读书人之中,靠着自己的本事真考中了举人。只是他以前在宫里当皇子,后来在封地当王爷,他心里追求的从来不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是用未来人主的心态来看一看朝廷的取士之地。 曾秀才的脸色遏制不住的垂下来,张保长看着赵彦恒的眼神更加发亮,不过他好歹没忘记二十两银子的好处,示意着一直闷不做声的李速,道:“我是粗人,读书的事就不知道了,李二郎在文澜阁当差十余年,要说读书,这一片地方没有人读的书比李二郎还多,当然了,科举文章李二郎也是有所研究的,只是家世所累,失去了科举的资格。” 李速摆摆手,抿着唇正色道:“我的性命是父母所赐,可没有资格说‘所累’之言,张叔这句话我是不敢当,说到科举文章,城中有识之人很多,赵兄不差没有一起切磋学问的人,我只是徒费光阴,看的杂书多一些,和举人秀才老爷并谈,张叔是要羞煞我吗!” “文纪不要妄自菲薄!”曾秀才是自视甚高,但对才华横溢之人,也是真心拜服,道:“可惜文纪不能下场,否则也是一个少年举人。李家这是家学渊源,文纪的祖父,父亲都是少有才名的人。” “文纪兄……”张保长和曾秀才的话都是对李家的赞赏,赵彦恒也想借着这个由头表达对李家的欣赏之态,可是李速没有给赵彦恒这个机会,李速被曾秀才提起了李家故人而面露伤感,猛喝了一杯酒,呛得咳了数声,咳得面色绯红,然后起身就像各位拱手道:“我不胜酒力,这厢先告辞了,你们尽兴!” 赵彦恒待起身挽留,李速说一句失礼,已经离开了席位。 不过几步路,李速回到了家中,脸上一点也没有不胜酒力的姿态,径直去了书房,李斐刚好看完手上的书,走过来还书,看见李速面窗独思的样儿,放轻了脚步折返。李速看到李斐的身影回神道:“三妹妹,进来吧。” 李斐边走边道:“那边席散了吗?散的挺早的。” 李速走到书桌前整理最近的文稿,都是李速自己写的科考材料,或是对四书五经的注解,或是对某一篇科举文章的注解,文澜阁薪资微薄,读书人的钱又最是好赚,李速写这些东西是出于赚钱的目的,可是这未尝不是一种愤懑之情,自己没有资格科举,可是那些有资格科举的人,有多少是平庸之辈,读上几十年的书也不开窍呢。 李速的心里有过这样的嘲讽,可是他不能放大心中的愤懑之意,李家已经这样了,流放在西南之地,兄弟几个人身也不得自由,再抑郁不平起来,那是自苦的日子。 李斐看见李速用沉重复杂的心情整理文稿,也不问这上头的事,转而问道:“赵公子怎么在此处有一个小表妹呢?” 李速道:“听赵兄说是一个表舅的孩子,表舅病故,临去前托他的母亲照顾孩子。赵兄先管个几天,以后要送到他母亲身边去。” 李斐笑着道:“原来是这样,这样倒很好。我看那个孩子生的精致,举止透露着富裕有礼大家养出来的秀气,一口官话也说得纯正,两个小孩子,正好可以放在一块儿玩。” 兄妹两人对隔壁一对表兄妹没有任何的起疑,同时对赵彦恒真正的目的也没有一点戒备,到了夜色落下来,李家人已经准备安歇了,江伯进来对乐氏道:“三太太,有个老妇人拜访您!” 乐氏因为是稳婆的关系,若有棘手的生产之事,三更半夜也有被人叫起的。 第13章 李老太太 李斐披着石榴红大袄通过格子窗往外看,由蒋嫂领着,来者穿了一件暗褐色的对襟刻丝长袄,花白的头发包成一个圆髻,戴了四根对称的银质长钗,眼袋黑垂,面色灰暗,眼神急切之中,全然没有迎接新生儿的喜悦。料想三伯母这回又遇到棘手的产妇,李斐穿好衣裳往李老太太屋中去。 李老太太七十高龄了,眼睛不行,目白翳障,每天睡前要用熊胆,珍珠,*,麝香,苏仁,冰片等十余味中药熬制的药膏点洗眼睛,这是耐心细致活儿,李老太太常让乐氏和李月来服侍,她们要是都不在,李斐也能干这活儿。 “母亲,斐儿来了。”乐氏拿着一个拇指大点儿的药盏和一个不及小指甲盖小的药勺,向李斐点头。 “是斐儿来了!”李老太太平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小块白色的细棉帕子,抬手擦了溢出眼角的药水对乐氏道:“你去见见客,要是现在就急着出门,把吕嫂带过去照应一二。” 李斐洗了手接过乐氏手上的东西,乐氏出去了,李斐一边点着眼睛,一边陪着李老太太说话。 “我看阿速今天晚饭吃的少,似乎心有不快的样子,是今天中午和隔壁赵家不痛快了吗?”李老太太阖着眼睛说话。 李斐略微知道李速怀才不能施展的郁闷之气,这样的话告诉李老太太也是白添伤感,所以李斐语音轻快的把李绮儿和唐家巧巧今天来讨糖的事说了,道:“就冲这一口没杂西南口语的官话儿,二哥还说让绮儿多找赵家的这位表姑娘玩耍。想必二哥是今天中午喝多了酒才失了胃口。” 李老太太平躺在床上无聊需要一个人和她唠嗑,但是说到有那么个小姑娘,李老太太仔细想了想才道:“赵家公子是湖广来的,这个小娃娃长在云南,她两边的口语都没沾,这家人教导孩子倒是用心。” 云南算百夷之地,人口复杂语系也多,这边的人张嘴说官话也带着浓浓的原有口音,像唐巧巧三岁的年纪把话掰得这样正确实很少,像李绮儿,就算家里人都是说官话的,也架不住她在外面听到一句两句,鹦鹉学舌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李老太太这样一点,李斐心中存下一点儿疑惑,不过这点疑惑也应该和自家无关,李斐自己开解了道:“赵公子今天说他的本家在京城,这边的表亲或许看重这点吧。” 药水滴完了,李斐往李老太太的眼睛上搁两个茶包,李老太太闭眼休息,李斐趴在李老太太的床头闲话家常。 乐氏换过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进门道声别道:“母亲,我往澄江府衙去了……” “澄江府衙?”李老太太取下眼上的茶包,搭着李斐的肩坐起来道:“澄江现在的知府,是钱通的侄儿子,他们家的女眷生产还需要另外夜求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吗?” “不是钱家的人来请我。来的是以前玫瑰王家铺子的老板娘。”乐氏看一眼李斐,李斐没有要告退的意思,乐氏继续道:“母亲也知道那一家的,说那家做的玫瑰花酱和玫瑰饼好吃。” 李老太太忆起了这一家,道:“是了,他们家去年经了事儿不做了,我这嘴刁儿,现在用的玫瑰花酱就没有他家的香甜。” 乐氏走到李老太太膝前道:“去年他家的女儿被钱知府看上了,不由分说抢去做了第九房姨太太,王家两口子因为这件事情双双病倒了,这铺子就关门了,她家的女儿有孕,王太太算了月份早过了十个月,迟迟没有动静,王太太心里着急,请我去看看胎像。” 钱通是云南的镇守太监,底下人都叫他钱眼儿,贪婪是出了名的,他的侄儿也不是个好货,全靠了当太监的叔叔谋到了知府的位置,鱼肉一方。李老太太是厌恶这样的人家,厌恶没用就绕道而行,钱家的事就不想管,可是这个第九房姨太太自己就是一个苦主儿,父母开个点心铺子不差钱,钱知府是个花花太岁,王姑娘原都是定了亲的,被钱知府强纳入府,王姑娘怎么愿意,老两口是气病的,而她的未婚夫那几天投滇池死了,也没有拍出一朵浪花来。镇守太监是皇上的耳目,监察着云南大大小小的官吏,就是黔国公府也不敢得罪他,他的侄儿强抢民女,抢了也就抢了。李斐想到王太太一脸的憔悴样儿,不由心生悲悯。 李老太太也是有慈悲之心的,叹一口气道:“你去吧,要是能帮那王姑娘一把,就帮她一把。不过钱家那一茬都是小人,你自个儿小心些。” 乐氏去后,屋子里的气氛就沉重下来,李斐也不走了,脱了衣裳和李老太太睡在一个被窝里。 李老太太在黑暗中手抚着孙女的肩膀,王家的女婿只能选择投湖自尽,这是身为百姓的窝囊,想到孙女比女儿当年更胜一筹的美貌,李老太太再一次审视陆应麟其人,郭家的关系,千户的官位,一身的血勇,以及对李斐眉眼间的敬爱,这确实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李老太太这样想了一遍,对陆应麟越发满意,道:“明天龙家兄妹要来,你可有准备东西相赠?” 罗罗人取名是联名制,儿子名字的第一个字是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而汉人推崇的孝道里是要避讳父母姓名的。所以云南各族归顺汉室的,朝廷都会赐他们汉姓,罗罗人很多姓龙,陆应麟这一双弟妹,弟弟叫龙武洲,妹妹叫龙文秀。 李斐本来都要朦胧睡去了,提到陆应麟,就打起精神来道:“给武州准备了一块香墨,给文秀准备了一盒面脂。香墨是两年前娘从金陵带来的,面脂是小禾叔新调弄出来的。”总之都是送的出手的好东西。 李老太太把这对兄妹看成李斐将来的小叔子,小姑子,又叮嘱道:“这一次请他们来家里坐坐,吃顿饭,我也看看小辈们。” 李斐笑道:“他们上次就想来拜见您,您不是说不见的。” “女方家总要矜持些,要一点一点的吐口,最好像唐僧取经历个九九八十一难,男方才知道我们家的女孩子难求,难求的人求到的时候,就会加倍珍惜,我现在想来,当年你娘应给朱家就太早了,好像是我们家稀罕那个公爵夫人似的。就凭你爹比你娘还小一岁,我就很不喜欢,女方大一岁嫁个丈夫就像搂个弟弟似的,当年是什么日子,你爹还做着倒三不着两的事儿,真是没工夫和他掰扯!” 当初李月和朱钦和离那会儿,是真不知道怀了身孕,李斐确实七月而诞,行到四川诊出来的,当时李家能说话的,李老太太,曹氏乐氏都说生下来养下来,不过生不能白生,养不能白养,这个孩子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要姓李,当然李家也没有把李斐教导的不认朱家,朱钦是爹,李老太太提起来,还是让李斐叫爹,只是辜负了女儿的男人,李老太太提起来总没有一句好话。 李老太太是真的很老了,老了就常常念叨着过去的事儿,才想着孙女的婚事,就翻女儿的旧账了。 李斐这些话已经听了无数遍了,李老太太要说,李斐每次都会顺着问道:“那怎么就把我娘早早应给我爹了呢,那会儿两人才十岁出头,年纪太小了!” 李老太太回想二十年前,道:“你祖父,朱老太公那会儿病重了,我们这边也不太好拖着这件事儿,还有你爹三个姐姐,那都是独当一面掌府掌宫的人物儿,她们都很看重你娘,你爹那时只有十岁,真看不出好赖来,少年丧父,母亲看着就是不省事儿的。这会儿你的亲事儿,拐来拐去又找了一个少年丧父,这母亲说改嫁就改嫁,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黔国公府的男人又是风流的,我这回要好好看清楚……” 这是又拐到李斐身上来了,李斐适时维护一句,道:“陆应麟二十一了!” 李老太太嗯一声,道:“差四岁,是差不多了。夫妻双方年纪相差太大,总有一个走的早,老来不能为伴,有这样几岁相差尽够了,娶了妻子也知道疼爱,孟繁叔繁那两对口子你是没见着,阿禾和阿木这一对,你阿木叔捧在手里疼了这么多年,阿禾是个男的也认了,没有后嗣也认了,去鬼的三年无子……” 李老太太把自己的儿女都点了一遍,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夜好眠,只是清晨的时候,隔壁女孩儿的啼哭声不断的传来,孩子的声音尖脆,一哭一盏茶的时间不停歇,卢氏听着心惊道:“我看隔壁进进出出都是小厮,一群男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带孩子,就由着孩子这样扯着嗓子哭,这是怎么了?” 李老太太听不得小孩子的哭声,扶着李斐的手站起来道:“我过去看看孩子。” 李斐反握住李老太太的手道:“您别走动了,我和二嫂去问问。要是有事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老太太见过带过的孩子多了,有个好歹兴许能瞧出来。 第14章 胸咚 赵家飘着药香。 赵彦恒撒手不管,唐巧巧一直是程安国哄着的,他也不会哄孩子,唐巧巧一直哭天抹泪,一双眼睛抹得又红又肿,毫无带孩子经验的程安国已经被这哭声折腾得头皮发紧,抱着唐巧巧不断从赵彦恒的眼前经过,几次欲言又止。 董让从钱通那里弄来的孩子,从哪里弄来的,先还哪里去,等顺毛把这个孩子捋好了,再抱回来?程安国是这样想的,赵彦恒想的完全和程安国相反。 让孩子再哭得再大声一些吧。 年轻的赵彦恒极力的想回避,可是不由回想前世之事。 前世李斐是宁妃郭氏身边的人,宁妃连续两次产育身体虚弱,时常卧病,就让李斐多去照顾思柔,而自己的母亲育下太和,两个小妹妹年纪相仿,时常玩在一起,李斐总是静静的站在她们身侧。 后宫女人的心计,母亲见识的多矣,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成为自己上升的垫脚石。 她成功了! 当初母亲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也曾经当面问过李斐的心意。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与夫君成婚一载,未有子嗣,乃是她终身憾事。夫君亡故,她欲守节,此生与子嗣无缘,若有一二误会之处,她愿远离宫廷!那时他已经是帝王,从此太和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喜欢的大姐姐。 赵彦恒曾经告诉过自己潇洒一些,神女无心,襄王也无意就好,但是那心思像猫爪子在挠,怎么也停不下来。想去找她,想去见她,很想抱着她,赵彦恒现在还是这么想的,这样想就这样做了,赵彦恒迈出长腿,几步绕过了照壁,打开了大门。 而同时,李斐和卢氏正好走到赵家的门口,李斐伸手拍门,大门措不及防的打开,李斐伸出去的手未及撤回,正好按在了赵彦恒的胸膛上。 柔滑的织锦布料包裹着赵彦恒年轻蓬勃的身躯,娇嫩的手掌通过一层布料之隔,能清晰的感受到这具身体健美的轮廓和隐蓄的力量,李斐的掌下,那是属于男人的胸膛。 赵彦恒看见了李斐,看见了李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雨前茶叶嫩尖上的露水,看见李斐的柔夷贴在自己的心口,那心瞬间着了火,心火燎原引得呼吸急促,赵彦恒像个激情懵懂的少年,脸色如晚霞灿烂。 李斐抬眼见到赵彦恒黑熠熠的眼睛中迸射出来的热情,那热情好像已经燃烧很久。李斐的手像是触了电一般的收回,脸也马上撇过一边,躲闪了出去,手是回来了,可是那颗砰然而动的心,是李斐触摸过的。李斐不禁摩擦着指腹,又是一阵发麻。 “小姑!”陡然的意外,卢氏一手拉住李斐,眼神在赵彦恒和李斐之间一个来回,作为一个过来人,卢氏对两人由此突兀而产生的情态了然,也知道唯一可以化解尴尬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所以卢氏往前走了一步,侧身横亘在赵彦恒和李斐之间,道:“赵公子,令表妹这样啼哭不止,是不是生病了?” 李斐的身影被卢氏挡了一半,赵彦恒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吸平和下来道:“应该是,昨天睡前就说嘴巴疼,请了前街的孙大夫来瞧过,说是风寒,今天一早并未见好……” 赵彦恒说的倒是实情,前街的孙大夫?卢氏和李斐相视一眼,有些话不太好说,说了砸人招牌,也就是赵家刚刚搬来,不懂内情图个方便,李家的人生病从来不找前街的孙大夫。 赵彦恒见卢氏和李斐相视之后摇了摇头,也估计到了前街的孙大夫医术不好,他本就心思活络,转身就折回去,对着啼哭的唐巧巧露出慈兄心肠,从程安国手里接过唐巧巧就往外走。 唐巧巧一张瘦弱的小脸沾满泪水,前面的额发也黏湿了贴在额头上,昨天还是一朵娇花儿的小人儿,今天成了蔫了吧唧的模样。 卢氏一模唐巧巧的额头,顺手接过了人挡住了唐巧巧的小脸道:“我们抱去给老太太看看,你去请光华后街的小徐大夫来,我家绮儿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小徐大夫看的。” 李家多年在临安,那里五族聚居,民风未开,人要是生病了,多靠经验来治病,还有巫师作法驱邪,正经学医从医的大夫没有几个,所以乐氏才做了稳婆,李老太太年纪大,阅历多,也受尊敬,照看孩子们是常事。 “你去请光华厚街的小徐大夫。”赵彦恒对程安国道,而他自己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机会,跟着卢氏和李斐进了李家。 李老太太一摸小姑娘的脸,再一寸寸的摸了小姑娘脸和脖子的肌肤,感觉孩子的肌肤之下有一粒粒的小肿块,红肿的眼睛也不是哭肿那么简单。李老太太脸上渐渐严肃,正要掰开小姑娘的嘴来看看,想到自己已经看不太清楚的眼睛,指点卢氏和李斐二人道:“别再让孩子揉眼睛了,你们仔细看看孩子的口腔,舌头两侧和舌根底下,是不是比正常的鲜红些。” 卢氏听了李老太太的话,把唐巧巧仰面横抱着,李斐一手扶着唐巧巧的背,一手覆在唐巧巧的眼睛上,哄唐巧巧张嘴。 赵彦恒一副急切关心妹妹的样子,靠近李斐,从李斐乌青的发丝,长长的睫毛,挺巧的琼鼻,丰润的红唇扫过,不敢太多停留。李斐似乎感觉到一丝轻风从脸上拂过,想到刚才总归是自己的唐突,压抑住追究的心情,把注意力放在唐巧巧的身上。 唐巧巧呜呜直哭,没有那么听话的张嘴,还是李绮儿拽着卢氏的衣摆,仰着头小大人一样的道:“巧巧妹妹给我小姑姑看一下,看一下吃块糖就不难受了!” 什么吃块糖,是以前大家常用糖哄着李绮儿吃药罢了。 “奶奶,确实是鲜红的样子。” 李斐仔细看后才道,见唐巧巧忍不住的一定要揉眼睛,李斐抓住了她的手,唐巧巧呜呜的小声哭,李斐凑近唐巧巧柔声道:“姐姐给你吹吹,吹一吹就不疼不痒!” 李老太太已经了然于心,对赵彦恒道:“赵小哥儿,这小丫头是不是吃了芒果?” “是吃过的。说是盘龙那边过来的芒果,都是前天晚上吃的,吃了两个。” 前街孙大夫这个庸医,赵彦恒心上恼怒,嘴上说得很详细。前天唐巧巧被董让抱来,家里刚买进一批水果,才抱来的孩子总是有点认生,赵彦恒为表示亲近,唐巧巧要什么就给什么,唐巧巧伸手就拿芒果,赵彦恒还纡尊降贵的剥出来喂她吃了,换得第一声哥哥,当时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事都没有。 李老太太见过的太多了,确定的道:“是中了芒果的毒!” 芒果这种水果昆明府还没有种植,得昆明以南一百里开外一些湿热地区才能生长,临安府南界就很多了,而且大大小小品种很多,当地人种的粮食不够,还参入芒果的果肉当饭吃,连皮腌制芒果当菜吃。别管是当饭当菜当水果,芒果是有毒性的,不过这毒性也因人而异,有的人能多吃点,有的人只能少吃,有的人一点也不能吃,甚至有极少部分的人,不仅不能吃,连被芒果及芒果树的树皮和花粉沾一下都会皮肤发红,不能吃的人要是吃了,嘴巴长疮,脸部红肿,眼睛刺疼,有因为食用芒果脸部溃烂的,眼睛烂瞎的,更有甚者,被后续的腹泻和高烧折腾死的。 当时没事,过个一两天毒发出来也是有的。 赵彦恒站在旁边有几分懊悔之色,芒果之毒他小时候在宫里是听到过的,他自己吃着没事,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去请光华厚街的小徐大夫,他那里有味祛毒的丸药灵验些。”李老太太看见赵彦恒懊恼的神情态度也和缓下来。 卢氏轻声道:“已经请去了。” 这是被李斐抓住手的唐巧巧委委屈屈的小声道:“姐姐,眼睛疼!” 眼睛一挑一挑的又刺又痒又疼,吹一吹是不管用的。 李老太太走近,慈爱的拍拍唐巧巧的小手,对卢氏道:“送到迅哥儿媳妇那儿去。” 用新鲜的乳汁清洗眼睛是个很管用的土方子,焦氏生下孩子才几天,哥儿还小吃不下,那东西是有的。大家也不多做解释,卢氏抱着唐巧巧去了。李老太太又让江嫂热一碗茶油再放凉备着,最后对赵彦恒道:“叫你家的丫鬟找匹棉纱,用醋薰过裁成口罩面罩让孩子戴着,及干净也防着孩子抓挠。” 赵彦恒踌躇一下,对李老太太鞠一躬道:“家里都是粗鲁的小厮,还没置办起丫鬟来,也没有个心细的人,这样细致的伙计儿,还是麻烦府上的丫鬟……” 前世十八岁的赵彦恒是不喜欢用女人,无论是在生活琐事上,还是在床上。 “孩子要紧!”李老太太一点头,眼睛扫过李家这些人,李家的仆从也不多,李斐揽下来道:“奶奶,就把这差事让画屏做了吧。” 这时李速从外头走来,外面的马车已经备下,今天李斐要去陆家的。 第15章 又是胸咚 大夫开下内服外用的方子来,喝了汤药,再和着药粉,唐巧巧脸上脖上涂了黏黏糊糊一层的茶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由赵彦恒稳稳抱着回了家。 画屏算是李家暂时借给了赵家用,跟了赵彦恒过来服侍,人都已经进了赵家,赵彦恒才客套的说一句道:“你跟来了,你家姑娘不是没人使唤了,你回吧,告诉你家姑娘,谢她好意。” 画屏自然听李斐的,她还一派天真,笑道:“我家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姑娘跟前还有一个幽露姐姐呢,前儿她告假,今儿正好回来了。再说我也回不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和幽露姐姐已经出门去了。” 难怪后半截再没有看见李斐的影子,赵彦恒试着问道:“你家姑娘去哪里了?” 画屏说话不过脑子,有人问便答了道:“我家姑娘去陆大人家里了。” 这时程安国取来了一个红漆木盒子,打开一股子参气儿,只见一支手指粗的山参张着一蓬完好的参须躺在大红色缎面上。 “爷,您看这支参怎么样?” 李家帮了一个忙,赵彦恒自然要准备一份礼物致谢,程安国从数十支山参里挑出这一支来,年份不是最老的,品相是最好的。程安国问了,赵彦恒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礼物上,而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脸色渐渐铁青。 画屏都露出来了疑惑的神情来,程安国轻轻提醒了一句:“爷?” 赵彦恒一言不发,沉着脸堵着一口气,把唐巧巧放下,单手操起这盒参就出了门。 另一边的陆家热热闹闹。 陆应麟的一双弟妹是刚到的,他们从大凉山带了两车东西下来,新酿的荞麦酒,腌制刚刚一个月的坛坛牛肉,坛坛猪肉,风干的耗牛肉,新织的羊毛毡,还有很多酸菜,风鸡,菌菇,核桃等土产。昆明城很大也不是买不到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部分是家里备下的,有些是沙麻部罗罗人向陆应麟的表示,意义不一样。 整个云南民族成分非常复杂,汉人的人数是最多,但是各族的人口加一块儿比汉人还多一点,所以云南遍地的军民府,安抚司,宣慰司,朝廷必须重用当地的首领才能治理云南,做到政通人和,在那样的背景下,陆应麟的父亲当时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带头娶了一个蛮女。 血亲有时候比朝廷的封号和赏赐更加能收买人心,在沙麻部罗罗人心目中,陆应麟既是汉人,也是沙麻部的罗罗人,除了那些招讨使,安抚使,宣慰使这样的土官,他们罗罗人还能当着云南后卫正千户的官位,陆应麟因此成为了沙麻部的骄傲。龙武洲龙文秀要来昆明城,沿途经过寨子,寨子里的头人都有东西上供,贵重的东西龙家姐弟没收下,吃食这样的土产又装满一车,搬下来摆满陆家一间屋子。 李速把妹妹送到陆家门口便去了文澜阁做事。龙文秀风一般的提着裙子跑出来,她面庞微黑,眉眼清秀,已经换下了红白两色的童裙,依着汉人的着装穿着白银条纱衫儿和蜜合色纱挑线穿凤缕金拖泥裙子,像个汉家少女,她站在李斐面前特意打了一个转儿,才叫人道:“斐斐姐。” 李斐上手摸着龙文秀身上的料子,嗔怪道:“好看是好看,这样的轻薄,你穿着不冷吗?” “为了好看,冷也是不怕的。”龙文秀直爽的笑道,同李斐拉着进屋。龙武洲穿着右衽襟衣,宽腿裤,身上斜挎着用细牛筋编织出来的佩带,朝李斐轻轻喊一声斐斐姐。 龙武洲是腼腆内向的性子,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不过才十二岁的男孩子,骑马打猎,舞枪弄棒,已经有点身手,而且汉话说的很纯正,汉字也写的很工整。李斐把二人的礼物给他们,龙文秀看到自己的是一盒面脂,面露欢喜,伸手又要看弟弟的礼物。龙武洲护着不给姐姐看,一烟儿跑了。龙文秀偏要看,紧跟着追了出去。 陆应麟笑着看他们一个追一个跑,把龙家准备给李斐的礼物拿出来,是一件用黑山羊的羊毛织成的披毡。 “文秀说这些羊毛是她剪的,羊是她放养的,你看她本来就生的黑,还天天要在山上放羊,晒得就更黑了。” 李斐接了东西笑而未语,龙文秀耳尖的听到了,跑过来道:“大哥你知道什么,大哥什么也不知道。” 陆应麟宠溺的道:“哦?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不告诉你!”龙文秀不理她哥,说完古灵精怪的眼睛一转,把龙武洲拉上道:“我走了好多天可累坏我了,我先歇会儿!”出了屋子又把陆应麟的小厮蝎虎叫过来,让他把李斐身边的幽露支走了。 如此一来,就留下了陆应麟和李斐独处。 空气中飘散着丝丝玫瑰花露的芬芳,陆应麟展开披毡让李斐试穿一下,宽大的纯黑色披毡把李斐全身笼罩,更加衬得李斐肌肤胜雪,身形纤细,秀美的身姿静静站着,脸颊像五月早开的莲花一般,那一点点的粉尖尖,不由让人采颉。 陆应麟情不自禁的把手落在李斐的肩上,也是落在纯黑色的披毡上,嘴上还能正经的道:“披着还大了些,得改一改。” 李斐没有拒绝陆应麟的亲近,含着羞涩道:“不用,现在快三月天了,等隆冬腊月多穿两件衣裳披着刚刚好。” 从赵家别后,陆应麟被赵彦恒挑起了一丝危机感,现在被李斐展现的小女儿情态熨烫着,胆也打了,陆应麟虚落在李斐肩上的手包住李斐浑圆的肩膀,随即把李斐揽入怀中,李斐的脸枕在陆应麟结实宽厚的胸膛上,脸上露出一丝惊愕。 陆应麟手抚其背,下巴搁在李斐的头顶上道:“三妹妹,我没有父兄关照,没有家世庇佑,不通诗书,不晓六律,我知道,我是一介武夫多有配不上你的,但是我今天发誓,我的心是你的,我的命是你的,我陆应麟只你一人,许你一世!” 陆应麟声音低沉,这一句誓言说得庄重无比,也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的,这句话的背后是一个粗糙的男子炙热的真心,说完这句话连自己的胸膛都被炙烤的起起伏伏,让李斐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许我一人,只我一世?”李斐喃喃低语,被陆应麟的一番深情感动,修长的睫毛刷下来,眸中似夜色中的星光,晶亮璀璨。李斐回抱了陆应麟,纤细的玉手绕住陆应麟精瘦的腰身,娇躯安然的贴服在这个痴心的男人身上。 陆应麟低下头,双唇贴在李斐的额头,顺着额头一点点的往下,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李斐如临惊涛拍岸,也是身不由己,当四唇相接,两人都停了停,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随即张开嘴,互相包裹着对方的唇瓣厮磨。 就在唇吻马上要变成舌吻的时候,陆家的下人在门外道,有客求见。 听到外人的声音,李斐的心一阵乱跳,又羞又恼,推开陆应麟背过身去。 陆应麟上流下窜的热浪一时无法褪去,真想怒骂来人一句龟儿子,但是李斐在场,这句粗话也得憋下去,整了整衣襟对李斐轻声说一句:“我去见见客人。” 李斐羞恼过后就被自己大胆的举动惊得脑袋空白,根本就没有听到陆应麟说了什么。 来人这样急匆匆,除了赵彦恒也没有别人了。陆应麟一指抚过自己润湿的双唇,拱手道:“不知赵兄前来,未曾远迎,请……赵兄请坐!” 赵彦恒心情急躁,本来就坐不住站着的,因为陆应麟指抚双唇的动作,眼睛也盯在了陆应麟润湿红艳的双唇上,两世为人的赵彦恒能准确的明白这个动作的敌意和陆应麟双唇的异样,拿着礼盒的手,手指紧紧抠着盒子,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眼的妒火忽的一下子燃烧了起来。 自此,两个男人因为对李斐的爱慕而对彼此的敌意,心照不宣! 能夺得帝位,赵彦恒的养气功夫一流,粗而缓只吐出半口气,赵彦恒就收起了对陆应麟的妒意,有点无所谓的把礼盒放在陆应麟的手边,嘴上客套的道:“上回向陆千户请教了很多问题,陆千户既然不肯收下那把白玉镇尺,我另外备了一份小礼。” 陆应麟打开盒子,就是那一根赵彦恒准备送给李家的山参,陆应麟心思缜密,看见盒内装点的大红色缎面隐隐有寿字的纹样,合上盒子退回,轻轻一笑,道:“赵兄拿错礼物了吧,陆某才二十出头。” 赵彦恒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程安国挑出来送给李家老太太的,当然处处精细,赵彦恒爽快的承认道:“是拿错了。今天早上家中小妹身体不适,多亏了李老太太指点,李家上下细心照顾,连三姑娘都把自己的婢女借出来照顾小妹。我特意准备了这只山参,不小心拿到陆千户这里来了。” 陆应麟冷冷的警告道:“三姑娘一向热心肠,赵兄不要想太多。” “名花尚未有主,陆千户也不要得意太早。”赵彦恒针锋相对! 第16章 争宠 赵彦恒不请自来,两人之间已经在互相撂狠话了,陆应麟也不想招待他,下仆端了茶来,陆应麟不说请,端起茶不饮,就等着赵彦恒自觉告辞。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彦恒不愿意去深究在他到来之前,陆应麟和李斐在做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至于他到来之后,什么也别想再做,所以明知不受家主待见,赵彦恒缓缓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副死赖着的样儿。 陆应麟暗暗握拳,面上保持着得意者的涵养道:“赵兄,今天是陆某和舍弟舍妹小聚,不方便招待外客。” 赵彦恒冷嘲一声,道:“陆千户住的是官邸……” 赵彦恒正想亮出他的底牌,天子第一号是他家开的,所有的官邸都是他家的分店,陆应麟身后,龙文秀冒了出来:“哥,这位公子向门仆砸了一锭金子进来的,不如留下吃顿便饭。” 龙文秀刚才溜达溜达,恰好看见赵彦恒面带急色的向陆家的门仆扔出一锭金子,再细瞧赵彦恒的模样,面若冠玉,眉眼如画,比龙文秀生平所见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龙文秀完全是好美之心,才出言挽留。可是一锭金子就换得门仆刚才巴结讨好的谄笑,赵彦恒露出讥笑之意,陆家的底蕴,真是浅薄的很。 陆应麟略失了颜面,不予和赵彦恒多言,转头对龙文秀道:“你去和武洲呆会儿,或去陪三姑娘,我送了客就来。” “武州在写字,斐斐姐好像也去书房了,他们一个教一个写,握着软趴趴的毛笔怪没意思的。”龙文秀胸无点墨,龙文秀的爱好不在这上头。 赵彦恒起身向龙文秀拱手施礼道:“多谢龙姑娘相请。” 知道陆应麟的妹妹姓龙不姓陆,来者是敌非友还是一个劲敌,与其由他住在李家隔壁,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向李斐献殷勤,陆应麟的心思转了一个弯,不过依然维持着冷然的面孔道:“饭时尚早,赵兄不如与我移步书房说话。” 李斐已经可以随意进出陆家的书房?书房有李斐!赵彦恒知道陆应麟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陆应麟不知道,前世李斐已成了他的妻,赵彦恒也是不介意的,所以欣然前往。 书房里,龙武洲很用心的在写字,一笔一划,比在先生面前都还要用心,等写好了一张小楷,吹干墨迹,揣着忐忑的心情拿给李斐看,李斐三岁握笔,师从家母,又在文澜阁临摹过不少书法大家的真迹,指点一个异族少年是绰绰有余的。 罗罗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汉字是龙武洲书写的第二种文字,比起在临安的同年异族少年,龙武洲的汉字已经写的不错了,不过在李斐的眼里,龙武洲的字还需要进步。李斐把龙武洲当将来沙麻部落的土司看待,日后成为了土司,需要阅读和书写朝廷的公文,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将来和汉臣结交的时候,总是多有益处的。 李斐在龙武洲写不好的字底下做了标记,龙武洲还是老问题,一个字单独拎出来,一笔一划已经写的很好,可是凑在一起,尤其遇到比划太多的字,就写不稳,通篇看下去,结构就有点东倒西歪起来。 李斐另外拿出一张白纸,临摹龙武洲稚嫩的笔法重写一遍,笔意流利婉转,一个个圆润丰满,结构方正的汉字跃于纸上。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经过了李斐的训斥都以标准的军姿站着。 龙武洲报羞,低声道:“斐斐姐写的字,比我家请的先生写的还好。” 李斐笑得随意道:“我的祖父以前是文官之首,不管他功绩如何,没有一笔好字是当不起的,我这点字迹也算是家学渊源吧。你也不用觉得羞愧,我要是生在别家,自幼无人教导,也是不通的。” “所以有人教导我,我再勤学苦练,就能写出和斐斐姐一样好的字!”龙武洲把李斐的字拿过来放在左手,自己写的字并排放在右手。龙武洲低着头,所以李斐没看见龙武洲坚毅的脸色。 “赵兄,请!”陆应麟刻意说得大声,支会书房里的人。龙武洲自认字迹拙劣,连忙把自己的字收起来。 李斐抬眼望去,陆应麟和赵彦恒并肩而来,论身形,陆应麟高大挺拔,赵彦恒高挑颀长;论容貌,陆应麟刚毅端方,赵彦恒精致俊美;论气质,陆应麟是西南豪爽粗狂的好男儿,赵彦恒是金玉堆中滋养出来的贵公子,两人无所谓伯仲之间,因为两人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怎么比都是不公平的。 李斐缓缓站起来,并没有避退。 “这是家弟。”陆应麟向赵彦恒介绍龙武洲,自然看见李斐写出来的那张字,拾起来亲昵的道:“是在教武洲写字吗?武洲这一年来可有长进?” 言谈之间,流露出和李斐多年的情谊。 李斐笑看紧张的龙武洲道:“已经进步很多了,不过功在有恒,武洲还要多练才行。” 赵彦恒逼近,想伸手抢过李斐的文墨,不过陆应麟是习武之人,看出他的意图就侧过身去,赵彦恒不能明目张胆的动武,只能就着陆应麟的手看,评价道:“李姑娘的字写得规规矩矩,是写给初学者练习的,不是自己所习的风格。” 前世赵彦恒见过李斐的字,简而言之,一个字:美;李斐所书的字体,和书法一惯讲究的藏峰向背,用过度紧窄的线条,把一个字所有的锋芒都释放了出来,刚硬锐利,没有一丝妥协,那像是艳阳的□□中,浓郁花香里迷了路的蝴蝶,灿烂到刺眼,华丽到哀婉。 作为一个书法的爱好者,李斐的字让人欣赏,可是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子,那种宁折不弯,毫不妥协的风骨,让赵彦恒的余生都在懊悔中度过。 赵彦恒脸上流露出来的爱怜和痛惜,让李斐既陌生,又恻动。赵彦恒对于李斐来说,仅仅是数面之缘的新邻居,其实李斐觉得赵彦恒有点古怪,好像赵彦恒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对她。可是今天,以字观人,以人观字都不稀奇,赵彦恒却那么肯定,字非字,人非人,如果仅仅是数面之缘而窥探出来的,李斐觉得自己先前是怠慢了他。因此李斐不由深看了赵彦恒一眼,谦道:“赵公子言重了,小女只是在闺阁之中打发时光,多临摹前人的笔迹,风格二字是不敢当的。” 陆应麟只是一个粗通文墨的武将,他还比赵彦恒少了一个前世,所以根本就没有听出他们二人相互的赞赏,只是询问李斐道:“三姑娘,赵兄初来是客,可否与我们同聚一杯?” 软语向询,完全把李斐置于女主人的位置,李斐含臊道:“客随主便,我没有置喙的。” “那就同饮吧!”陆应麟豪爽的道。作为铁骨铮铮的西南汉子,陆应麟不予在李斐及李家面前揭露赵彦恒的心思,诚如赵彦恒所言,名花尚未有主,陆应麟有这样的气度,也有这样的胸襟,让李斐想清楚,她将来要嫁何人。 五人坐了一张杉木云纹四方桌,陆应麟和赵彦恒面对落座,菜上着,酒喝着,陆应麟是好酒量,赵彦恒也不差,龙文秀龙武洲能陪饮,便是李斐,看似芊芊女子,柔弱无骨,推杯换盏之间也喝下数杯。 薰得看似三分醉,事情也挑起来了。陆应麟拿起那盒山参,推到李斐面前道:“三姑娘,这是赵兄送给老太太的谢礼,说是出门急切拿到我这里了,既然拿都拿了,也要拿对地方。” 陆应麟不背后使手脚,当面给赵彦恒下绊子。既然赵彦恒对他说拿错了,陆应麟就要告诉李斐,赵彦恒连送给李家的礼物都会拿错。 赵彦恒有冤无处申,只能夺回那盒山参,将错就错的捧到李斐面前道:“小小心意,万望收下!” 赵彦恒拿出的山参在市面上可以买到二十两以上,二十两在昆明城够普通的五口之家富足过一年的,李斐谦辞道:“以后李家和赵家就是邻居了,邻里之间互相帮个忙,提个醒,都是应该的。” 赵彦恒完全没醉,却露出一个陶醉的笑道:“小徐大夫来看过了,比起前街孙大夫的药方,姓孙的就是个庸医,差点误了我妹。我妹的性命比起一根山参,是九牛对一毛,李姑娘不要嫌礼轻就好。” 李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根山参还不值得她推来推去,既然辞过不受,李斐就泰然收下了。 陆应麟倏然起身,说一声稍等就出去了,回来扛了一个长条型的巨物,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陆应麟渐渐除去布条,原来是一枚完整的微黄色象牙,长七尺,重达五十斤,陆应麟把这根还沾着血迹的象牙献到李斐的面前,憨傻的道:“三妹妹,再过两个月就是老太太七十大寿,我也没有贵重之礼相赠,这是我今年从征麓川斩获的战利品,是我手边最贵重的东西。我想着现在就得请个牙雕师傅,两个月的时间也是紧赶慢赶,还得请三妹妹拿个主意,送给老太太的,不知怎么雕琢才好。” 第17章 神女无心 山参分布在黄河以北地区,是珍贵的药材,但不是稀有,赵彦恒手上就有三十几根山参。而象牙这种东西,是在不好取,要凑齐三十几根,就是皇上下了命令,也要道几声难办难办。 大象在本土只在麓川一代才有,而麓川那个地方,植被遮天蔽日,终年温热潮湿,瘴毒蛇虫遍地,比八百媳妇国的生存环境还要恶劣,而且统治那一片地区的思氏家族野心勃勃,以恢复昔日南诏的版图为己任,是要划西南而立国立朝的。这二三十年,西南染起来的烽火,十有八|九是那一片点起来的。 麓川本来就难打,反军还能驱策成群的大象做冲锋,象鼻一甩,一匹马也能抽得筋骨尽碎,象蹄一踩,其下只剩一滩血肉。这一次朝廷调动五万大军,动用火铳迎击象群,也只杀了不到十头的大象。由此可以想见一根象牙是多么难得,陆应麟抗在肩上的象牙,长六尺,重达五十斤,在成年的雄象里也是巨大的,物以稀为贵。一枚象牙比一支山参,价值高了百倍不止,如果再请名家精心雕琢,价值就不可估摸了。 象牙一出,山参瞬间被比成了渣渣,李斐尚未言语,赵彦恒面色不改的悠悠而道:“据我所知,要得到一根完整的象牙,是要把大象先扑杀了,脖颈砍断,头颅一点点的敲碎,才能连着牙龈部分也取下来,陆千户,在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上,你送上这样血淋淋的杀生之物,合适吗?” 陆应麟果然是个粗鄙的人,送礼也不会! “怎么不合适了!”龙文秀只是有点花痴,胳膊肘还没有朝外拐,跑过去抚摸着那根比她两条大腿还要粗的象牙道:“这不是一枚象牙,这是我哥的勇武,在战场上能扑杀大象的勇士没有几个!” 虽然不是陆应麟一个人杀的,也是在陆应麟指挥得当,身先士卒的情况下,才撂倒了一头大象。陆应麟傲然,眼神炙热,横牙站立,右手捶心,向李斐表白道:“三姑娘,这是我的拳拳之心!” 陆应麟是要李斐当着赵彦恒的面接受他的真心,赵彦恒气恼起来,脸色瞬间成了酱红色,立起来嗤声道:“礼物送错了人,送错了时间,再珍贵也是惹人尴尬。陆千户的拳拳之心,李姑娘尚未有此心,你现在是在咄咄相逼吗!” “你……”陆千户比起赵彦恒口拙的很,听到赵彦恒以咄咄相逼污蔑他的心意,几欲拔拳相向。 “够了!”李斐太阳穴突突的跳动,杯盏怒置于地,清脆的一声响,摔的粉碎。 赵彦恒和陆应麟身躯微震,已经快失控的情绪被李斐的怒斥及时制止,同时目向李斐,还同时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 “我要是现在还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就是个傻子!”李斐缓缓站起来,李斐的身高比赵彦恒陆应麟二人矮了三四寸,但是站起来的那个气势,把二人的委屈之色统统压下。目前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样子,让两人都显出一点可怜来。 李斐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巡视,脸上怒意更盛。 龙武洲懂得一点,作为小男子汉,他默默的站起来,还悄悄向陆应麟鼓舞。龙文秀作为沙麻部土司的女儿,十一二岁就有男人为她打架了,现在这种场面,还有点不以为然,只是暗暗可惜赵彦恒这样俊美的男子,对她全无注意,又有点同仇敌忾,竟然肖想她未来大嫂! 李斐和龙文秀不一样,幽娴贞静,守节整齐,柔顺温恭,周旋室中,能和能肃,齐家睦族,这是李斐所受的教导,所以现在两个男人当面为她争风吃醋,并不能让她产生愉悦,相反,李斐还滋生出了被男子轻视的愤怒,她的心不是一件东西,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李斐满面怒容停留在赵彦恒身上片刻收回,离座冷冰冰的道:“陆大哥,请你出来一下!” 李斐到底是行事周全的女子,这般情况下也顾忌着彼此的颜面。 赵彦恒和陆应麟都是不知所措的,不知道在李斐的心中,是谁错了,谁对了,陆应麟紧跟着李斐出去了,歉意的道:“三妹妹,三妹妹……” 陆应麟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可是直觉是陆应麟也说不清楚的东西,陆应麟只能跟在李斐身后,仅仅因为她现在的生气而道歉。 出了门,李斐的怒气稍稍平复,回过头来一指压在陆应麟的唇上,这个亲密的举动让他们想起就在赵彦恒到来之前,他们还是你侬我侬的情态。 李斐这样端庄守礼的女子,如果不是心存爱意,又怎么会和外男作出亲密之举呢! 陆应麟乖觉的住嘴了。 李斐喘匀了气,能尽量心平气和的道:“陆大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十多年前,在黔国公府上。你与我家相交也有数年了,你是不相信我家的家风,觉得我家是得陇望蜀之辈,还是不相信我的为人,觉得我是那等朝三暮四的女子?” 李斐的话,字字严厉! “没有,没有,你不要这样说……都是我不好……”陆应麟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表态道:“我只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去过赵家,那个赵楚璧家里的摆设,比黔国公府还要奢华,那一家的家仆,也看着不似一般的奴仆,赵楚璧又是生成那等模样,就是我妹妹看了,也贴着给他好脸色,我查过,这一户人家来云南的路引也查不到,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可是官府里那些关卡,谁也不与他为难,他家好像和镇守太监关系匪浅……总之,赵楚璧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又存了那样的心思,我是个男人……” 有人住到了李家的隔壁,就是丝毫没有过节,陆应麟也会把那户人家查清楚,何况赵彦恒那么嚣张,可是陆应麟查不清楚,未知是可以令人恐惧的,说一千道一万,陆应麟是慌了。 李斐仔细听着陆应麟说完,至少这个人目前对李家没有恶意,至于别的念想,李斐已经说了,李家不是得陇望蜀之辈,她不是朝三暮四的女人。赵彦恒如何,都与她无关! “不要管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是知道满足的女人!” 想到那句只你一人,许你一世的承诺,李斐几乎是给了陆应麟相同的承诺,说完了这句话,李斐就往外走了。 陆应麟这两天飘飘荡荡的心落地了,人也松快了道:“三妹妹,我送你!” 李斐的气还没有完全平复,所以没好气的道:“不用,我去二哥那里,你自己静一静罢。” 陆应麟都听李斐的,不敢有半分违拗。等李斐走了一会儿,陆应麟才转身回屋,恢复了落落大方对赵彦恒道:“赵兄,这酒还没有喝完,不如再喝一杯。” 赵彦恒伸着脖子往外看,他也等着李斐对他说一句‘跟我出来一下’,骂也好,训也好,只是不要一副冷冰冰,怎么样也捂不热的样子。 陆应麟安然的道:“三姑娘已经走了!” 形容虽然是反了,赵彦恒像是被丈夫抛弃的小媳妇一般,沮丧极了,甚至沮丧到了有点悲呛的地步,陆应麟才说完,赵彦恒的身影就像箭一样的射了出去,赵彦恒去追李斐了。 陆应麟想到刚才自己耍的小心机,心情复杂。 赵彦恒向李家的方向追,一路奔跑,前世种种求而不得在脑海里回放,今天压抑不住的在李斐面前表明了心迹,李斐也只是冷淡待之。赵彦恒因为情绪不稳而呼吸凌乱,跑到李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热汗淋漓,面色通红。 当然是没有追到李斐,赵彦恒的心情又苦又酸,一拳砸在自己家的墙壁上。 李斐人在文澜阁。 为了传播汉家文化,培养科举人才,由黔国公府郭家发起,各地文士资助而建成的文澜阁是个书斋,里面藏书过四千册,藏书要防蛀虫,天晴要晒书籍,书册借还登记造册,李速的差事,就是维护这些书册。 李斐来找李速的时候,李速专心致志的在修补残页,叫李斐自便。所谓修补残页,是书册借出去的时候被水淹湿了数页,部分字迹化开,变成了一团黑乎,李速把书线拆了,那几页纸重新抄录出来,字迹模糊的辨析出来,辨析不出来的,只能根据上下的文字推敲出来,推敲不出就只能留下空白了。 李斐轻轻的走过来看了几行,脱口而出:“《月令广义》,我看过这本书,写这本书的蔡应京说是个道家,其实是个杂家。” 李速捏着酸疼的脖子抬头,请李斐入座,蘸笔交给李斐笑道:“三妹妹过目不忘,这本书就交给你补全了。” 李斐本来心情不好,想着做点正事也能早点忘却那点不快,也就握起笔来道:“这本书我只匆匆看了两遍,写了一堆的天文,地理,气候,农事,修身,养颜,我看得有点晦涩,而且大多数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解其意,一模一样是默不下来的。” 李速略有遗憾的道:“我不强求,三妹妹能多补全一个字也好。” 李斐和李速推敲到落夜才返家。 第二天,晨露微曦,随乐氏去澄江府的吕嫂急切的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第18章 用武之地 李斐撩起床帐,看见外头还是一片鸦青色,朦胧清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扶了老太太坐在床头。 吕嫂脸色急切又憔悴,快步走了进来,在床边行了礼就快语道:“老太太,三姑娘,三太太昨天申时到了澄江府衙,钱夫人知道三太太是来看胎像的,当即也领着我们去见王娘子,三太太摸了胎,按了脉,断说王姨娘腹中已经是死胎,需要马上用药催产下来,否则大人性命不保,钱知府,钱夫人,钱家没人信三太太的话,也就王太太相信,钱家请的大夫也说胎儿无虞,和三太太好一通辨,我们正要被钱家赶出来,里头说王娘子要生了,三太太就在这个时候自请进入了产室,过了没一会儿又传出难产来,钱家要求保小,王太太在外面哭喊着保大,钱家的人要拿住她,撵她出去,王太太银簪子顶着脖子往产室冲,求钱家保她女儿,钱家那些人也黑心,和王太太缠在一起,银簪子就刺入了王太太的脖子,血流了半俱身子,三太太从产室出来看了眼王太太惨状,就叫我先逃出来,之后里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出来之后站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看见三太太出来,我不敢在钱府外逗留,赶紧出了澄江府。” 吕嫂很稳的住,说起来两三百字的事,可是这里头的心酸道也道不尽。 李老太太喜欢吃王家的玫瑰酱玫瑰饼,吕嫂去王家铺子买过很多次,也是见过王娘子做姑娘的样子,昨天看见她的样子,完全无法和印象中那个水灵灵的娇娇女儿重合起来。才十六岁的青春,眼中了无生气,混像个没有感觉的木头人。头发枯黄,皮肤长了许多的孕斑,肚子簸箕一样大,身子却瘦成一副骨头,原来十分的颜色凋零的七七八八。钱知府是个好色又薄情的,当初看上了眼,拆散一对鸳鸯,用王家二老的性命威胁着把人抢到手,到手之后也没有宠几天就丢在了脑后,保小就是他说的。钱夫人也是个助纣为虐,草菅人命的,赶人绑人一步步相逼,王太太拿自己的命顶,钱家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命,吕嫂逃出来之前,看见王太太自己捂着脖子,眼珠子绝望无助的瞪着产室…… 李速和卢氏未及穿衣,披着衣裳过来的,立在床边听了大半的话儿,卢氏急急的问道:“婆婆是保了大,还是保了小?” 不用吕嫂回答,李老太太又是激愤,又是无奈的道:“不用问,阿翎我最了解,她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她说了胎儿已经死在腹中,她一定是保了王娘子。”乐翎是乐氏的闺蜜。 李速愤怒又惊慌,转身就要去澄江府接母亲。 李老太太喝住道:“阿速,别忘了你是流放的人。”流放的人不能科举,不能经商,也没有人身自由,李速是不能出昆明府的,所以他不能去澄江府。 朝廷的律法,流放之人满六十可以赎身返乡,李老太太满六十之后赎身了,只是她的儿媳孙子都在这里,她也没有返乡。乐氏未满六十,不过五年前皇上的六十整寿,朝廷要赦免部分犯人,李月上下打点,让乐氏得到了赦免,而李迅李速李迪三人还是流放的身份,按理他们都该在临安府当差,借着奉戎役的由头,才长期留在昆明府。李迅是前年才被人告密,押回了临安府。 “你母亲保了王娘子已经得罪了钱家,钱家正愁没地方出气呢,你去澄江府见不到你母亲,还会白白被钱府拿下,押送到临安。”李老太太的一生,大风大浪经历的多了,现在就比小辈冷静,对着青筋暴跳的李速道:“你要是急,就去请阿木替你下澄江。” 林毅是城门官,是自由的身份,李速绷着脸去了林家。 李速出去后,卢氏才迟疑的道:“老太太,阿木叔只是守城的门官,钱家……” “钱通做了十年的镇守太监,已经是云南的土皇帝了,钱家就是皇亲国戚。阿木去了澄江也顶不上用处,不过是叫阿速有点事做,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懑。” 以李老太太的视角,皇上不是个好皇上,皇上忌惮贤臣,暱近群小,用宦官来监视大臣,重用了一大批钱通那样的阉人,阉人能有几个好,或专权,或贪财,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已经形成阉党,是朝廷的毒瘤。皇上要这样的无道,谁能阻止他,李家已经为此死过人了,李老太太不想李家再死人了,李老太太时时提醒着孩子们绕路走,绕路走,可是有时候,那满腔的热血也控制不住的。 李老太太靠在床头,冷汗淋淋,面色苍白。 卢氏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垂泪。 李斐看得心痛至极,也流下了眼泪,又马上抹去道:“奶奶,你不要难过,我去求求大姑妈,我去求求坤表哥,钱家再怎么嚣张,也是要给黔国公府几分薄面的。” 黔国公府的朱太夫人,是朱钦的大姐,是李斐嫡亲的姑妈。而黔国公府现在实际上的掌权者郭坤,是朱太夫人的次子,是李斐嫡亲的表哥。 李老太太沧桑悲哀,沉重的一叹道:“李家在滇十六年,往日已经得了黔国公府诸加照拂,这人情越欠越多,倒时候怎么偿还!” 李斐给李老太太擦冷汗,劝道:“大姑妈说郭李两家是割不断的亲戚,李家现在有难了,郭家会帮忙的。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婶婶是在救王娘子的性命,这些年三婶婶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好人会有好报的。” 李斐稍微劝了几句,就叫江伯备车。 天没亮就有人拍门,之后李家又是一通忙忙乱,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住在隔壁的赵彦恒,赵彦恒正要前去过问,李斐走了出来。但见李斐面带泪痕,眼眶中还聚着一层晶莹的水光。 是在哭吗? 为什么哭了? 赵彦恒的心被抽了一下,手自然的伸了过去,想要抚上李斐的面颊。赵彦恒伸过去的,是他的右手,而他的右手白天被他自己伤了,现在包的和粽子一样,所以最终,赵彦恒的手伸在半途又放了下来。 李斐看见了赵彦恒眼中的关切和心疼;看见了赵彦恒的手欲伸过来,又在中途放下;看见了赵彦恒的右手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李斐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李斐没有时间细想细问,只向赵彦恒匆匆颔首,便绕过了赵彦恒上车。 放下去的车帘被赵彦恒强行掀起,赵彦恒殷切的问道:“李姑娘,家里出了什么事了,或许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那时的李斐绝对不认为赵彦恒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是心里太过苦涩,想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恰好赵彦恒问了,李斐不由自主的含泪道出:“我伯母被镇守太监的侄儿扣在了澄江,我现在要去找姑妈和表哥。” “镇守太监钱通吗?”过去的一夜,赵彦恒是在深深的无力感中度过的,前一刻,赵彦恒的心还在抽痛,这一刻,赵彦恒突然活络了过来,好像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一样的兴奋,在突然的兴奋之中赵彦恒还存了一点理智的道:“如果和钱家有关的话,我能帮点忙的,家父在京为官,谁都会给面子的。” 赵彦恒的家父坐着天下最大的官,所有的宦官都是他父亲的奴婢,能不给面子嘛,赵彦恒说的也没错。 李斐想到陆应麟说赵彦恒来历不明,背后财势不凡,不由寄予了一丝希望,但是又觉得自家和他相交甚浅,他又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不免蹉跎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赵彦恒在李斐面前是一个特别知情知趣的人,他也不让李斐为难,放下帘子才对李斐道:“三姑娘不要着急,我现在就去拜访钱大人,让他侄儿把三太太放回来。” 赵彦恒随即离开。 江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牵着马问李斐道:“三姑娘,我们要不要去黔国公府。” 李斐追看着赵彦恒急匆匆的脚步,一时心中想了很多。李斐算是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赵彦恒对自己的真诚,李斐感谢赵彦恒的真诚,又羞愧于无以报答他的真诚,至少不能向他所期望的那样报答他。李斐一下子想到很远,又马上拉回现在,开始怀疑赵彦恒说话办事的能力,要是钱通不买他家父的面子,自己三伯母那里,这段时间李斐是不允许耽误的,耽误的一丝可能也不允许。李斐的心思这样来回转了一遍,依然去了黔国公府。 李斐不可能把自己三伯母的安危完全寄托在不知底细的赵彦恒身上。 钱通的府上,他的侄媳钱夫人在讨钱通的主意。 李家,烂船还有三千钉。 乐氏出身名门,曾经有过四品的诰命,这些年乐善好施的,也有点名望。最重要的是,李家和郭家的关系。不过这层关系有利也有害,钱通是镇守太监,郭家世代镇守云南,正所谓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钱通和郭家就是东西风,那个狂吹。 借着乐氏打压一下郭家,也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第19章 前世的恩怨 “你先给我交出实底,那姨娘腹中的胎儿,是不是死胎?” 钱通,四十余岁的年纪,长得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私下里贴着一把三寸美髯,以指抚须,很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钱夫人待要装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钱通狭长的眼睛一扫,徐徐的道:“我现在问你,你就老老实实的回,若有一字虚言……钱家也不缺个女主人!” 任凭钱夫人是家中正妻,在澄江府耀武扬威,在钱通的面前,也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人,钱夫人腿肚子都抽了筋,双腿软了下来道:“不敢瞒着六叔,不敢瞒着六叔,大夫说,那一胎确实在几天前就已经诊不出心脉来了。”诊不出心脉,八|九不离十就是死胎了,昨天又是难产,孩子都已经死了,让他怎么从肚子里挣出来,十成十是死胎了。 死胎弄出来,指甲都已经长全了,还有两腿间的小雀雀,可是钱家这么多年唯一的男嗣,钱通眼神犀利,缓缓逼近注视着钱夫人。 钱家原来只是一户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钱通的父母又很能生孩子,怀了生,生了怀,一连七胎都是儿子,那两位也是很疯狂的人,除了留下长子养老送终,其他六个儿子都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捏碎了他们的蛋蛋,然后去官府登记造册,待收补之日选用。 当宦官,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朝野内外都会尊称一声‘内相’,富贵及致!还有二十四衙门那么多的位置,在穷怕的人眼里,都是富贵,所以宦官一职是很抢手的,民间自阉成风,朝廷也是屡禁不止,以至于在官府登记的人数太多,而每年能选入宫中的,只有十之一二。从这个比例来说,钱家是幸运的,钱家前后有三个人选入了宫中,钱能,钱义,钱通。钱能在元祐十年,延庆宫大火中救皇上身亡,钱义现在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钱通做了十年云南镇守太监。钱义和钱通,一个在中枢,一个在地方,这些年深受皇上的宠幸,钱氏一门得到了他们期望的富贵,可是有一点不好,钱家子嗣凋敝。 或许是钱家毁的子孙根太多了,钱通的大哥早逝,只留下一子,而这个儿子,三十出头,还没有一个儿子。 好不容易钱家有了一个男孩子,还是一个死胎。钱通看着钱夫人的眼神,盛着的,是审问! 钱夫人全无往日的嚣张气焰,冒着冷汗道:“六叔,侄媳不敢,侄媳万死不敢。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争气,现在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年老色衰,相公几年不进我的屋子,我余生的指望,也在那群姬妾的肚子上,王氏这一怀孕,我是天天拜送子观音,求菩萨送我们钱家一个男孩子,我把王氏当我亲妹妹照顾,今天裁衣裳,明天打首饰,就盼着她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是王氏自己,掉在了富窝里还不知道享福,想着那个淹死鬼,天天以泪洗面,愁眉不展,大夫也说了,王氏是心绪不稳,忧思难解才自个儿害死了胎儿,和侄媳没有半点关系!” 钱夫人的这段话没有一字虚言,只是王氏要是真生下了男孩,后宅手段多的是,她早晚要结果了王氏的性命,这样王氏生的儿子,才会完全是她的儿子。而胎儿已经死了,王氏的这条性命,钱夫人也不愿意留下,所以买通了大夫,要王氏性命不保。 钱通看人的这点眼力还有,斯文的笑道:“看你吓的,起来吧,你现在也是四品知府的夫人,说话做事要有个夫人的样子。” 钱夫人刚才是吓得跪趴在钱通的脚下,现在狼狈的站了起来抹着眼睛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六叔你是没看见,那乐氏趁着混乱之际,就把我儿……我儿……”钱夫人一副不忍说出口的样子,保大,还是保小,作为不保的一方,都是极其残忍的。 一个难产了的死胎要从母体里弄出来,已经变成一堆零碎了。 乐氏把钱家的子嗣变成了一堆零碎,即使他是个死胎。不用钱夫人来上眼药,钱通也不能咽下这个气,都说保小了保小了,还保了大的,当钱家是泥捏的!钱通是个身体不全的,所以他对健全的身体有一种偏执的追求。 钱家的子嗣,就算他是一个死胎,就算他是一具尸体,也比王氏的性命重要! 掌握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钱通表面上没有看出一点阴狠,依然斯斯文文的道:“行了,你回去吧。关着乐氏,可以给她一些苦头吃,不过,不要伤了她的性命,也不要留下太难看的痕迹。” 钱夫人不解其意,钱通根本不会向她解释。 钱夫人接到了钱通这样的指示,返回了澄江府。要折磨一个女人,还要让她有苦说不出,这样的手段钱夫人多的是。 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钱通自己在书房里和一个门客琢磨着给郭家下帖子,钱通看起来是一个斯文有学识的样子,表象是忽悠人的,钱通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写个帖子还要门客捉刀。 先借着乐氏,狠敲郭家一笔钱财,钱通目前是这样打算的。 正文绉绉的写着呢,赵彦恒直入钱通的府邸,钱通把三寸美髯取下来,跑到门外迎接也来不及了,在半道上接到赵彦恒,钱通就在半道上把腰折成一个直角,恭恭敬敬的道:“老奴给七殿下请安,七殿下有兴,今日驾临寒舍,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钱通的脸变得好快,在钱夫人面前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在赵彦恒面前,就成了一副憨厚老仆的样子。在云南,钱通是贪财好利,作威作福,可是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在皇上面前,他就是一个奴婢,在那些皇子皇女面前,他也只是一个奴婢,他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因为他是一个好奴婢而得来的,如果他连奴婢都做不好,或者皇家不要他这么奴婢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的他,被人生吞活剥十八回也不够解恨的。 赵彦恒肃然着一张俊脸,由着钱通一路奉承的迎接到屋内,然后钱通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哆哆嗦嗦的指着赵彦恒包成粽子一样的右手道:“是谁伤着了七殿下?是老奴该死啊,是老奴无用啊,老奴在云南守了十年,治下还有这样的狂妄之徒,伤了七殿下的玉体,老奴难辞其咎,老奴……” 钱通说得声泪俱下,赵彦恒被钱通这样的情态逗着乐了一下,道:“钱公公,你起来说话吧。这是我自己碰伤的,底下人瞎紧张,包得夸张一点罢了。” 钱通起来,亲自给赵彦恒端了茶,站着伺候赵彦恒,道:“七殿下这样急冲冲的找老奴,是有什么事要交代老奴办的?老奴一定尽力,办得妥妥当当的。” 赵彦恒点头,道“昔日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泰的三儿媳妇,太常寺少卿李叔繁之妻乐氏,现在澄江府衙,被你侄儿扣下了,还要请你说句话,把人马上放回来。” 赵彦恒的一只手伤了,不接茶,也不喝茶,一个字也不和钱通废话,就道明了来意。 “请字不敢当,不敢当。”钱通装糊涂道:“七殿下说的昔日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泰的三儿媳妇,太常寺少卿李叔繁之妻乐氏怎么会在澄江府衙的?又怎么会被我侄儿扣下了?这里面兴许是有什么误会,老奴做个和事老?” 钱通知道赵彦恒在昆明城玩乐,具体他是在什么地方,怎么玩乐的,钱通是真的不知道。皇上春秋五十五,尚未定下太子,朝臣多数看好皇六子,钱通没有任何看法。朝堂上会有两朝元老,三朝元老,那些人脑袋里装着家国天下,一堆弯弯绕绕,想的多了些,而当太监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两朝太监,三朝太监,等到新君即位,他们这些老太监都是退休的命运,所以钱通从不分辨这件事情,在钱通的心中几个皇子的机会是一样的,全凭皇上乾纲独断。因此,关系到日后能不能平安退休的人物,钱通一点也不敢得罪了赵彦恒,没派人跟踪他,也对他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 几天前,才认了几天的干儿子董让请钱通帮忙,买一个三岁左右,要漂亮,要娇气,要懂事,要有大户人家气质的女孩子,钱通二话不说,把自己才养了三年的女儿拿出来。 现在要放了乐氏,赵彦恒说放就可以放,钱通只是好奇了想知道,赵彦恒和李家是什么关系,要是关系太好,他日后也不和李家磕了。 “钱公公,你是个忠仆呀!”赵彦恒没有向钱通掩饰自己的行踪,钱通有心一查就能查出来,但是钱通不查主子,这是赵彦恒没有想到,钱通不知道他住在李家隔壁,不知道他对李家的女儿有意。 钱通对自己的表现欣慰不已。 赵彦恒没让钱通欣慰完,就对李家露出维护之意,道:“算了,不用你派人,你写个手谕出来,本王要亲自去澄江府衙,救出李家三太太。” 他重生一回,不会让钱通再去找李家的麻烦,那么明年,李迅一家和陆应麟,都不会死了! 第20章 黔国公府 李斐来的突兀,先前没有下帖子,马车就停在了郭家的府门前,不过郭家的仆从都知道昆明城住着一位姓李的表姑娘,江伯报了姓氏,就有一顶小轿接出来,抬了李斐到后院停轿。 几个郭家的粗使婆子从远处经过,欢声笑语传到李斐耳边,李斐塞了一个荷包到引路的管事媳妇手里,边走边问道:“嫂子,今天府上有什么喜事吗?底下人也是这般高兴的样子。” 管事媳妇把荷包收在袖子里笑道:“郭嫔娘娘诞下了一位公主,老太太高兴,赏了大伙儿一个月的月钱,她们是去领月钱了,这会儿,老太太正在和大太太,承大奶奶并几位姑娘商量着怎么庆贺这件喜事儿呢。” 皇宫里的郭嫔,其实和郭家没有关系,只是这位郭嫔在做秀女时就露出了非池中之物的姿色来,两边各取所需,反正姓郭的八百年前是一家,两家就连了宗。现在郭嫔果然大出息诞下公主来,郭家就把自己当成娘家人一样的庆祝。 李斐跟着笑道:“外头倒是还没有听到这个喜信儿。” 郭家是滇中第一家,什么消息都比别人知道的快。管事媳妇有点得意道:“主子们也是刚刚得到的信儿,过一会儿,城中就传开了。” 皇家的事,平民百姓还是很喜欢听一耳朵的,比如当朝的公主,当今皇上的公主比皇子少,算上郭嫔刚生下来的,只有四位,而且前两位公主,延安公主,新安公主都早夭,只一个寿春公主,元祐七年出生,平安活到了出嫁。这会儿郭家的女眷都聚在花园边的轩榭内,正说从十二到十五,要在圆通寺做三天平安福。 李斐进入轩榭,先拜见朱老夫人,再拜见大表嫂陈太夫人,其他女眷就无需行礼了,从亲戚辈分来说,李斐在郭家的辈分很高。轩榭内满堂金玉,珠围翠绕,李斐只需要向朱老夫人和陈太夫人行礼就好。 李斐是突然造访,朱老夫人停下了正在说的事,先问李斐何事。 朱太夫人育有二子,郭乾郭坤,郭乾在元祐十八年去世,爵位传给嫡长子郭绍融,郭绍融两年后又病逝,爵位再传给两岁的嫡次子,也是遗腹子郭绍谦。 现在的黔国公郭绍谦才八岁,就领了一个爵位在府里天天读书,黔国公府实际上是郭坤在当家,要和钱通打招呼,还是要用到郭坤的名帖,李斐秀眉微蹙露出烦难的情绪道:“是有件事,需要麻烦表哥。” 李斐不欲在一群女眷之中说事,朱老太太也不细问了。 郭坤的妻子早逝,郭坤没有续弦,而是早早为自己的嫡长子郭绍承聘娶了清平伯夫人的侄孙女马氏,他那一房的家事就交给儿媳妇做主,他的私事就交给几个姨娘通房打理,现在陪侍在朱老夫人身边的,有朱太夫人给儿子的通房丫头双鸳。 朱太夫人看向双鸳,双鸳就站出来道:“我去请二老爷。” 朱老夫人拉着李斐的手,让李斐坐在自己的身边,轻拍了拍李斐的手,示意李斐莫急。 李斐斜对面按着年纪坐着朱老夫人未出嫁的三个孙女,朱老夫人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嫡女,孙女都是庶女,其中郭乾的女儿,也是一眼望去长得最漂亮的郭流光,天真无邪的追问道:“表姑,你是有什么事要麻烦叔父呢?” “你还小,有些事你听不得,你也听不懂。”李斐平和的道。 李斐辈分比郭流光高,年龄也比郭流光大三岁,她不想说的话,郭流光可撬不出来。 郭流光露出不服气的神色来,朱老夫人看着这个孙女,才似乎想起来,对儿媳妇陈太夫人道:“三月十五是流光的生辰,那一日我们还在圆通寺做平安福,倒是冲撞了。” 陈太夫人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的,不逢五不逢十的小生日,随便一过就得了。” 朱老夫人玩笑道:“我老了,那天事多我怕自己疏忽了这个丫头,你得提醒我,我这儿存着好东西要赏呢,那天你也赏她们娘俩儿一桌好席面。” 朱老夫人连说了两个赏字,郭流光的生辰听着像是得了体面,其实是随便一过了,到了那天长辈们赏些生辰礼,本就是定例,再和自己的姨娘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饭,也只是最起码的体面,比起去年过了十四岁生日的郭夷光,比起隔房,郭坤的女儿郭夷光,摆宴请客,搭台唱戏,郭流光委屈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朱老夫人看着这样小性子的郭流光越加不满,也不耐烦看见她,正好事情也商量差不多了,就叫大家散了。 郭流光跟着她的嫡母陈太夫人,在半路上就忍不住落下了眼泪,郭流光长得甚美,瓜子儿的小脸,粉瓣儿的面颊,一双眼睛水汪汪,又大又圆。 刚才,郭流光失了面子,也是陈太夫人失了面子,陈太夫人在半路就忍不下,屏退了丫鬟婆子教训了郭流光道:“你是没有眼神,还是不长脑子,和李家的姑娘别什么苗头!” 郭流光倔强的道:“我就是不服气她那声表哥,她的母亲已经是朱家的弃妇,她倒是一次一次在我们面前摆长辈的款儿。” 陈太夫人低声训道:“她的母亲当年三月和离出府,她在同年九月初九出生。她是谁家的种儿,她若不是朱家的种儿,是她的母亲在婚内不贞吗?她若是朱家的种儿,无视血亲便是她的不孝。当年那场官司,是昭贵妃遗命判定的,她由李氏抚养,她虽然姓了李,也不能抹杀掉她的出处,也幸亏她是女孩,不是男孩,其中的尴尬还少一些。所以你即使看不惯她,也别拿这件事做由头,本该是宣国公府的嫡长女姓了李,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不舒坦?也活该你惹了老太太动气!” 郭流光被陈太夫人训得开窍了,换了一种轻蔑的口气道:“这次李家又是惹了什么麻烦,要找叔父出头。” 陈太夫人对这句话不予指责。 轩榭之中,李斐正在陈述李家惹到的麻烦。 钱家抢人做小之事朱老夫人也是听说过的,当初谁家都犯不着为了一介平民百姓得罪钱家,现在得知那姑娘进钱家之后又是这番遭遇,朱老夫人也只一声叹息罢了,再细想其中症结,问道:“斐斐,你伯母诊断确实?那胎儿必须是死胎。” 李斐委婉而道:“姑妈,很多人家里,妇人生孩子根本不请稳婆,家里有生过的长辈,看着产妇就生了,直到中途难产了才慌慌张张的找稳婆,伯母这些年接生过的孩子,很多都是难产的,有的救了下来,有的没救下来,母亲孩子都是一条性命,在我伯母的眼中,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伯母只救活着的性命。母子俱全最好,若是不能保全,伯母会尊重家属的意愿,说保谁就是保谁了,可是像现在的情况,明明胎儿已经死了,还要残忍的杀死产妇,伯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今年三十五岁的郭坤身高八尺,剑眉星目,体型魁梧,他是经历过刀山血海的人了,而且本身也是个野心勃勃的骄纵之徒,王家,一家之不幸,根本不会引起他心中一丝的波动,不过现在牵涉到了李家,是小表妹来求着他,他也愿意伸手帮一把,一步步布排:“先让明瑞骑快马拿着我的名帖去澄江;然后这里找几个大夫仵作跟过去,只要尸体在,是不是死胎是验得出来的;之后,我再和钱公公协商着办。黔国公府不能立刻向钱通低头,否则他架子端得太高,两边都难看。” 李斐是个通情达理的,只是多提出了一个要求:“那我和大夫仵作们随行吧,我去照顾伯母,我家老太太也安心的。”想来黔国公府出马,乐氏还要被钱家扣留几天的。 有李斐在,她不仅仅是李家人,钱家的人是不会冒犯的,郭坤这样想,道了一句也好。 在通往澄江府的管道上,赵彦恒和陆应麟狭路相逢。 两人同时勒住马头,毫不掩饰敌意的看着对方。陆应麟拿出了郭坤的名帖。 郭坤是朝廷敕封的征西大将军,他现在没有黔国公之名,有黔国公之实,他的名帖就是乐氏的护身符,钱家也不敢妄动。 赵彦恒嗤笑一声,拿出了钱通的名帖。这事因钱家而起,由钱家了解。他到了澄江府,钱知府就会立刻放人了,郭坤的名帖都没有用处。 果然是和钱通那个太监有故,陆应麟在心里给赵彦恒扣了一个阉党的帽子,对赵彦恒既忌惮,又鄙视,把郭坤的名帖收好,打马朝前而去。 两人谁都不说话,两个之间拉扯着一个李斐,见了面不打起来就是克制了,说话也是没有必要的,只是一路上你追我赶,必要比对方更早到达澄江。 一路是白较劲了。 赵彦恒的马虽然比陆应麟的马好,但是赵彦恒没有陆应麟那么熟悉地形,所以两个不发一言的拼了一路,却是同时到达了澄江。 第21章 钦赐吾儿 澄江府后衙,请了高僧,设了法场,充斥着烟熏火燎的佛香,这是钱知府给他的短命儿子超度呢。 澄江府门前,当地的官僚,乡绅,商户也是往来不绝,大伙儿心里咒骂着钱家断子绝孙,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来,大把大把的奠仪往钱家送。 钱知府,好色是真的,贪财是真的,可是现在左右的美婢和成锭的银子,都不能舒缓钱知府的丧子之痛。钱知府跪在祖宗牌位前都有半日了,不断的叩首,忏悔着他的不孝之罪。 白白胖胖,脸像个发面馒头似的钱知府哭得泪水糊面,鼻涕黏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在钱家,就剩他一个独苗苗,他的罪过大发了,钱家六个叔叔,前仆后继的奔着富贵去了,二叔三叔阉了之后,没能补选入宫,只能在京城中游荡,一个横死街头,一个做了倌倌,三叔睡出了一条门路来,往下四个叔叔才有幸前后入宫,那也是从最低贱的杂役做起,七叔死的不明不白,尸骨不存,四叔葬身大火,化成一具焦炭,钱家几十年拼搏,搏出了万贯家财,搏出了位高权重,却没有一个继承的人! 钱知府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连他六叔的面儿都无颜厚见,只是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忏悔之外,也请祖宗们保佑他再得一个儿子。 正在神神叨叨,啰啰嗦嗦的念着那些话,管家出现在门后道:“大人,六老爷派人来了。” 钱知府嘎然止住了念叨之语,马上问道:“夫人已经回来了吗?” 钱夫人是坐马车,陆应麟抄了小路来,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你争我夺的抢路,把早出发的钱夫人甩在了后头。管家小声道:“夫人还没有回来,是六老爷使人写了一份信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云南后卫所的陆千户,拿着征西大将军的名帖,小的们已经先请陆千户喝茶了。” 从管家报名儿就可以知道钱家的嚣张,黔国公府,朝廷敕封的征西大将军郭坤的面子,买还是不买,钱家还要掂一掂再说。 钱知府露出几分惧怕来,想到每次说起子嗣问题,他都会被自己的六叔喷得满面唾沫,钱知府只匆匆抹了一下脸,就去见他六叔的人。 赵彦恒着一身青衣,如苍松劲柏一般的身姿矗立在屋内,风姿卓越,而一双黑眸散发着高傲孤寒的冷意,绝对不是管家所说的‘六老爷派来的人’。 钱知府本来还等着赵彦恒给他行礼呢,赵彦恒如俯瞰而视的扫了钱知府一眼,钱知府不自觉的就被那股威慑压弯了腰,拱手行礼道:“这位贤弟请入座,管家,快上茶来!” 赵彦恒不坐,也懒得对钱知府多说一句话,手上一张钱通的名帖,一封钱通手书的信笺,随手甩在桌案上,让钱知府自个儿看。 能对钱通的名帖和钱通的书信这样的怠慢,钱知府反而不敢置喙,连忙拆了书信看他六叔的示意。 钱通不会写得文绉绉的,通篇是大白话,叫钱知府好生伺候着来者,言行要恭敬,不可多言。 都用上了伺候二字,他们钱家就是奴婢出身,叫他们伺候的,也只有皇族中人了,联想在昆明城中的皇族,钱知府不用钱通明说,就猜来者是襄王身边的人,再多看赵彦恒的俊面一眼,钱知府在心里叹一句好才貌,脑袋里一头雾水,便恭敬的道:“但凭尊驾吩咐。” “赶快放了李门乐氏。”赵彦恒本想就这么说一句,可是从门口至室内一路见识了钱家糜烂的风气,又厉声加了一句道:“你等可有为难李三太太!” 钱知府沁出了冷汗来,说为难,那要看尊驾怎么看,乐氏绞碎了他的儿子,他当然不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压入柴房至今过了整整一天,柴房又阴又湿,澄江这些天温差大,白天日头当空的时候像是夏天,晚上冷风呼啸的时候就是初冬,乐氏穿了单衣,少不得晚上冻了一夜,到了白天应该也没饭吃,饿了一天。然这点为难在钱知府心里,还没有开始为难呢! 乐氏被钱家突然礼待起来,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披上一件姜黄色斗篷请到了赵彦恒的面前。 乐氏在诏狱都待过一个月的,一天的挨饿受冻也不放在心上,面上宠辱不惊的样子,见到赵彦恒也把惊讶隐在心里。 钱知府把赵彦恒当一尊大神,恨不得立刻送走,乐氏一到就做了请的手势,要亲自送二位出府,乐氏脚步一顿,问道:“钱大人,王太太的尸体和王姑娘的性命,你是怎么处置的?” 昨天的那个状况,乐氏看一眼就知道了,王太太失血过多,性命不保,至于王姑娘,乐氏只来得及给王姑娘拿出死胎,就被钱家的奴仆拿下了,生死难料。 赵彦恒淡淡看钱知府一眼。 钱知府少不得心里骂一句这个娘们儿多管闲事,嘴上还要歪扯些道:“昨天那个事儿,大家也是慌张闹的,一不小心王太太就失手伤了自个儿,她的尸体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了,等王家人来领呢,至于王姑娘,我也是叫大夫尽心医治着。” 实际上王太太的尸体是一卷草席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钱知府说话时,就使了眼色给管家,叫管家办妥当了。王姑娘是真的在尽心在医治,钱大人这样的好色,对外说来也是为子孙计,纳了王姑娘本就是为了生儿子,一个妾哪里有儿子重要呢,乐氏做了保大不保小的事儿,日后钱家和李家打起官司来,中间必定裹着一个郭家,有活生生的王姑娘为证,钱家也有斥责的地方。 赵彦恒看出乐氏心意,也愿意招抚那个王姑娘,便对乐氏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救人还是救到底的好,三太太在钱府中自便。” 钱知府无可奈何的着人领着乐氏去了王姑娘的院落,在赵彦恒的注目之下,又把陆应麟请进来,说了钱家已经释放乐氏之事,而乐氏热心肠,要滞留钱家看顾王姑娘。 王姑娘的产室,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不方便进去的,两人无意在钱府多待,就在钱府之外等候乐氏的消息。 受李速所托前来澄江的林毅其实是最早到的,只是他身份低微,正在托关系要找一个钱府的管事叙话,赵彦恒和陆应麟就直入钱府,林毅在府外守候,两人一出来,林毅就走向陆应麟询问道:“陆千户,里头怎么说?三太太呢?” 陆应麟实则没有帮上忙,心里憋屈也不愿意争了赵彦恒的功劳,错开一步,道:“阿木叔,此话还是由赵兄来说吧。” 赵彦恒和林毅是首次会面,互相拱手施礼,赵彦恒才把钱知府的话说了一遍,其中钱知府是给了谁面子,林毅也听得出来,向赵彦恒拱手致谢,又对他二人道:“既然有两位在此,我先回去说一声,也好叫老太□□心。” 林毅三旬出头,看着身材高大,面相端正,眉眼疏朗,眼神平和内敛,气质质朴沉稳,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仪表。 李家惹上了钱家,出事后,李家都没有主动找过只欠了名分的陆应麟帮忙,却让相交的林毅跑这一趟,陆应麟是五品千户,林毅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城门官,两人谁更有分量不言自明,赵彦恒心细如尘,不由在心里重新审视林毅其人。 “赵兄,郭李两家不知道此事有赵兄出手,得以这么快的了解,现在李姑娘也在赶往澄江府的路上,你我二人闲等无趣,不如找个馆子共饮一杯如何?” 陆应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要在李斐到来以前,和赵彦恒谈一谈,正好赵彦恒想把上次在陆家未尽之言说完,两人表面一片和气,找了个馆子叫上了酒菜。 一道热乎的烤鸡端上来,陆应麟动手切分,斩成十六块,请赵彦恒先落筷道:“昨天的事是我失礼,但我和李姑娘已经情谊相许,赵兄想拆,是才不散的,到时也是徒惹得佳人趋避,我看赵兄仪表不凡,家世不凡,想必日后定能找到心仪的佳人。” “找不到了。”赵彦恒声音平静。 因为小时候出过事,赵彦恒本来就难以对人动情,上一世李斐死后,赵彦恒坐拥天下,再也没有遇见过心仪的佳人。他就那么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受着成千上万的臣民朝拜,臣民各自有家,做皇上的说是天下为家,去他妈的天下为家,巍峨空荡的宫殿沉寂得让人发寒,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就又累又倦了,他就在称孤道寡的宝座上,冷冷清清的过下去,那一世,就那样过了一世。 赵彦恒像是阅尽了千帆一向的平静陈述,让陆应麟一时都哑口无言。 赵彦恒看了陆应麟一眼,也不在弯弯绕绕,掷出了一枚淡绿色方印,陆应麟看到了上面的刻字:钦赐吾儿。 钦赐,只有皇上才能用这个词。 吾儿,从赵彦恒身上拿出来的。 陆应麟见了这四个字,惊得一下子从赵彦恒的对座站了起来,脸色忽红忽白,作为臣子,自然该向这位皇子行礼,作为男人,陆应麟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像赵彦恒低头。 第22章 清醒的朱钦 京城,宣国公府。 许氏并四子四女和一众姬妾丫鬟婆子,向太夫人蔡氏请安。太夫人居住的颐安堂精致典雅,外围亭台水榭,小桥流水,内里绿茵如缎,繁花似锦,新移栽的花木抽出了嫩芽,满目生机,蓬勃而发。 进入颐安堂正厅,许氏单单一人向蔡氏俯身行礼,蔡氏没有叫起,问道:“老爷呢?昨儿老爷不是回来了!” 许氏压低了身子并没有回话,她自个儿也委屈着,昨儿朱钦回来,许氏已经出言挽留,说要和他谈谈大女儿朱妙华的事,一个转身的功夫,朱钦就钻进了李姨娘的房里,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还是没有把他们的女儿朱秒华放在心上? 后面站在四姑娘朱妙琴和四少爷朱冲身后的妇人跪下道:“回老太太,昨儿晚上快要歇下了,前头来人,有急事找老爷,之后老爷随那人出去了,太太一早就打发了人找呢,也没有找着。” 回话的正是李姨娘,桃花眼细长眉,打扮的很素净,进府有十年了,朱钦到现在还很宠爱,在府中的日子里,有三分之一都歇在她的屋里,李姨娘也是颇有福分的,今年八岁的四姑娘,五岁的四少爷都是她生的,是府里除了许氏之外,第二个儿女双全的女人。 “罢了。”蔡氏没好气的一抬手。许氏所生的次女朱秒聪上前一步,把许氏扶起来,坐在旁边的方椅上。李姨娘在后头自己站起来,伺候在她一双儿女身后。 接着仆妇们引着少爷姑娘向蔡氏行礼,先是嫡出的三位,大姑娘朱妙华,二姑娘朱秒聪,二少爷朱洪。 之后依着长幼之序,三女朱秒仙,今年十三岁,她的生母吴姨娘是蔡氏给的,朱钦和许氏成婚之后,许氏连生两个女儿,还伤了身子,蔡氏就把身边的丫鬟给了儿子用,生的还是女儿。长子朱清,今年十二岁,他的生母范姨娘是皇上赏赐,范姨娘未必得朱钦宠爱,但因为是皇上所赐,在府中的尊荣是独一份。三子朱淳,他的生母苏姨娘是乐坊歌姬出身,苏姨娘是尤物一般的秒人儿,身姿分外妖娆。至于李姨娘,她出身良家,是京畿之地的小户女儿,一日朱钦从她家经过,看见她和李月有两三分相似,又同是姓李,便纳入了府中。 两排八个绣墩,少爷姑娘们规规矩矩的坐下,朱妙华落座之后,故意捂着帕子闷咳了两声,蔡氏眼睛落在朱妙华身上,和蔼的道:“我昨儿已经说了,让你多躺躺,好生歇着,今儿不必来的。” 朱妙华含着笑道:“昨儿我一夜没咳过一声,已经大安了,再说我有很多天没给老太太请安了,再不来,就惫懒了。” “大姑娘真真说笑了。” “大姑娘是最孝顺的,我们府里谁不知道呢。” 蔡氏左右之人忙凑趣起来,蔡氏惬心的笑道:“给大姑娘换一盏甘草姜茶。” 皇上为众儿子选秀就在眼前,这一次皇上要给次子三子送侧妃,给五子六子七子选正妃,京城中各家闺秀平日里的言行,也不知被皇上哪只眼睛盯着呢。朱家的嫡女尊贵,侧妃是不会指的,五子卫王是个傻子,高门贵女也不会配他,只有六子景王和七子襄王的正妃,二者之一,当然是为长的景王更好,蔡氏等人暗中已经在使劲了,朱妙华自个儿也争气,前儿在宫中端庄得体,昨天宫廷画院那边已经传了话来,说德妃娘娘说的话,已经把朱妙华的画像存档了。 蔡氏这样想着,脸上就更加和颜悦色起来,问了儿孙们的功课之后,便移入偏厅用饭。 蔡氏精于吃穿,九个人的早饭铺满一张如意雕花圆桌,瑶柱燕窝粥,红米莲子粥,粳米红枣粥,蛤蜊炖蛋,海米蒸蛋,八宝乌饭蒸糕,炸五馅春卷,红豆耶稣糕,山珍煎饺,香腌鸽子肉,干煸牛肉铺,蜜烤孢子肉,六必居的六样小菜攒成一碟,每人身边一碟。至于许氏和众姨娘是站着伺候的,许氏给蔡氏舀粥,其他人伺候自己的少爷姑娘。 期间只有碗勺轻触之声,朱妙华红唇轻启,齿贝轻咬,每口必是细嚼慢咽,吃了一碗燕窝粥,一个炸春卷,一个红豆糕,她的丫鬟凝碧待要再舀一勺燕窝粥来,朱妙华揉着帕子轻轻擦拭嘴角,一副胃口不佳的样子,只是执着勺子,等众人吃完。 众人还没有吃完,外头一叠声的报着‘老爷’,旋即朱钦出现在偏厅,他修眉俊目,器宇轩昂,现在是三十四岁的年纪,深受帝宠,很有国之利剑的风采。 蔡氏安然在座,自朱妙华以下,纷纷离桌行礼。 朱钦脸上不好看,却也在蔡氏面前强笑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蔡氏嗯一声,没看儿子道:“既然来了,坐下吃一口吧。” “儿子已经在外头吃过了,正有要事和母亲相商。” 那一行一言,和前世一模一样,长辈有事,朱妙华领头告退,许氏也要默默退下,朱钦看向许氏道:“你留下听听。” 许氏扶了蔡氏在罗汉床坐下,朱钦面色阴沉的拿出雨花街的四张房契道:“母亲要用银子,内账房支着,再不够和儿子说便是了,何必卖了雨花街的四间铺子。” 宣国公府从老太爷那儿起,先太夫人张氏未免内院女眷奢靡成风,定下了内外账房,女眷用钱走内账房,大宗放在外账房,府上女眷只有查账的权利,没有支用的权利。蔡氏在暗中使劲,多少关卡要用银子打点,内账房的银子都用磬了,外账房划银子还要和儿子说,蔡氏是和儿子说过,可是同为母子,也有利益相侵的时候,朱钦要在皇上面前当纯臣,并不赞同蔡氏许氏为朱妙华谋划景王妃这件事,这银子,也就没给。 没有现银,蔡氏就典当起了东西,真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朱妙华往景王那儿送。 昨天晚上,蔡氏把雨花街的四张房契交予管事典当,今天早上,四张房契就到了朱钦的手中,蔡氏气得从罗汉床上直起身子道:“我生的好儿子,谁叫我指使不动我的儿子!妙华有个好父亲,还没有这般不为女儿前程着想的父亲!” 此间,只有母子二人,再加个许氏,朱钦也懒得应对那些母子的孝道,伫立而道:“别拿长辈的慈爱说是,母亲想干什么,是成为王妃之祖母?皇妃之祖母?还是皇后之祖母?皇后之祖母,也仅仅是侯爵太夫人的头衔,母亲,你已经是一座国公府的太夫人,侯爵太夫人之头衔,于你有何益?我在公爵之外,多一个侯爵之衔,对我又有何益?” 朱钦现在,爵位是宣国公,职位是奋武营都督,爵位最高,武职也是最高,朱钦在政事上从来是以皇上马首是瞻,才得到了这样的重用,可是如果朱妙华成了皇家儿媳,不管指给了那个皇子,宣国公府都免不了站队之嫌,那么皇上用起朱钦来,就有太多的顾忌,甚至是弃之不用。朱钦才三十四岁,他正当年,是一个武将的盛年,他是一柄宝刀还不想宝刀入鞘,他不准备用自己的前途,成全朱妙华的荣贵! 撇开作为朱妙华的祖母,蔡氏露出了她的野心勃勃:“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有何益处。你那三个好姐姐,一个是黔国公太夫人,一个是先帝昭贵妃,一个是清平伯夫人,这三个人,这几十年,她们可有一日把我这个母亲敬在心里,我一个荣养的太夫人,能有什么分量,这当然比不得皇后之祖母来得尊贵,这才是外命妇中的第一人!” 朱钦苦口婆心的道:“母亲,二姐已死多年,大姐远在西南,三姐远在西北,就算与你私下有些许不和,千里迢迢也挨不着,外人看起来,这三家血脉相连,朱家一团和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要和大姐三姐斗气,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朱钦的三个姐姐,是不太看得上年轻的继母蔡氏,但是继母是继母,弟弟是弟弟,三个年长多年的姐姐一直把朱钦这个小弟弟当儿子一样的疼爱,小时候,蔡氏根本没有机会插手朱钦的教养和日常,朱钦是在三个姐姐的轮番照顾和教导下长大的,蔡氏想要力压宣国公太夫人和清平伯夫人一头,把已经在昭贵妃那里失掉的场子找回来,朱钦不能坐视着她们想斗,这几个已经年过五十的女人斗起来,朱钦是扛不住的,所以朱钦不会给蔡氏势力陡增的机会,双方实力相当,才能相安无事。 “儿子,我为了这座宣国公府,也在这三姐妹面前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了……”蔡氏的这句话,包含了她半世的辛酸,之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让朱钦听见道:“皇上日益衰老,这从龙之功,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 朱钦是爱权利,也还有分寸,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母亲既然存了此志,那儿子就更加不能由着妙华进宫了,十六年前的承恩侯府方家,那也是有从龙之功的,结果多少人惨死狱中,宣国公府之上多一个从龙之功,不是锦上添花,只怕是强极则辱啊!” 第23章 懂事的朱妙华 这世上,要是人人都能经受得起权利的诱惑,就没有那么多的利欲熏心,然后失足落马了。朱钦也本不是靠一张嘴来说服蔡氏的,他只是想告诉蔡氏一声,他反对此事,内宅之外,全都是男人的底盘,再加上朱钦简在帝心,皇上还不会问也不问朱钦一句,就把他的女儿指了。 只要朱钦反对到底,蔡氏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言尽于此,朱钦不顾蔡氏气得在那里发抖,转身要走。 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听着的许氏出手了,既然蔡氏的利诱和威严没有用,许氏就打出了感情牌。她一把拉住朱钦的袖子,脸上泪水涟涟而道:“老爷,你就不为女儿想一想吗?我们的女儿这样的好,她是人中之凤,这是高人批过的,她合该得到最好的!” 这话就是有典故了。朱妙华十一岁那年的中秋,朱钦兴致也好,带了年长的三个女儿出去看灯,中间撞上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披发道士,那披发道士的眼睛一溜溜的就盯着朱妙华精致的小脸看,朱钦待要喝退他,那个披发道士神神叨叨的就对朱妙华说:“这位姑娘面格极贵,有傍帝星之相,他日当入住紫垣……” 紫垣就是皇宫,朱钦一向不信这种怪力乱语,逐命左右把这个人叉下去,可惜这句话还是让朱妙华听见了,朱妙华听见了,蔡氏许氏也知道了,从此蔡氏重视起这个孙女来,许氏重视起这个女儿来。 朱钦就此事告诫过蔡氏三人多次,说那个披发道士眉眼不清,心思不纯,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可惜蔡氏三人既存下了那样的心思,朱钦的话也就听不进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位披发道士原来是个读书的学子,耗尽了家财依然是屡试不第,为了生计不得已才做了道士,成了道门中人,却没有入道之心,还时时幻想着自己金榜题名,为官做宰,确实是有点癫狂的,当日不过是偶生激愤,才起了戏耍之心,朱钦一看就是前途得意之人,披发道士就只能拿其中最长,也是最漂亮的女孩子戏耍,说了入住紫垣之言。 天下的男人和女人一般多,能侍奉在君侧的是凤毛麟角,蔡氏等人更加不知道的是,连那披发道士在说完之后,都面露讥讽之色,曾经少有才名的他,也是怀着那样的志向读书科考的,最后只是落得三餐不继罢了。 此事说者都无心,听者却有意,真真是造化弄人。 朱钦的袖子被许氏拉着,朱钦看着许氏泪水涟涟的面庞,朱钦听到许氏那不知所谓的话,心里一阵烦躁,面上也露出厌恶之色,袖子一卷狠狠的扇了许氏一巴掌,骂道:“无知的蠢妇!” 如果李氏在此,若有这等妄言的狂徒,早就被打杀了,哪会像许氏这样,还会被迷惑了心智? 蔡氏气得脸色都发黑了,许氏扑倒在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俯地抽泣。 朱钦大步离去,本想直接出府,上画舫散散心去,可是脚步一顿,转去了女儿的院中,想要苦口婆心,打消女儿的攀龙之心。 “大姑娘,老爷来了!” 朱钦现在不怒自威的气势,凝碧来向朱妙华禀告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朱妙华坐在临窗的香草纹马蹄足美人塌上,看见闪耀的日头从沉沉叠叠的云堆中转移出来,洒下满室的金光。 这时间,这天色,前世的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模一样! 朱妙华记忆犹新。 因为那一天,父亲是来告诫自己日后在宫中要藏拙,不可出挑。父亲是来告诉自己,不管事成还是事败,他都不看好自己和景王的姻缘,所以他是来做一声通告的,他会阻止此事。朱妙华记得那一天,自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和父亲发生了争吵,最后又跪在父亲的脚边,求着他为自己达成景王妃的心愿。 父亲当时是什么样子的,愤怒之极又失望透顶,结着一脸的冰霜离去,从此父女二人落下了深深的嫌隙。 现在再回看那一天的事,知道了日后成败的朱妙华,自己都不忍直视当年的幼稚。 那一天,是自己错了,大错特错,那一天,父亲对女儿的爱护之心,那颗心是诚挚的,可惜自己当年不懂事,把他敲出了深深的裂痕,然后两年后,李斐来了,她才是父亲的长女,还是父亲和所爱之人生下的长女,她的身后,有一个蒙冤昭雪的李家,有一个亏欠她多年的朱家,还有大姑妈三姑妈,一直扶持着她的郭家和马家,最后她还落在了赵彦恒的心坎上。 朱妙华承认自己怕了,她只占了一个没有恩宠的名分,李斐却占尽优势,只缺了一个名分,有李斐在侧,朱妙华辗转反侧。 重生一回,这一切必须改变! 朱妙华踌躇满志,利索的从美人榻上起来,去迎接她的父亲。 凝碧端出茶来,朱妙华接过白瓷海棠盖碗,对朱钦恭顺一笑道:“这是庐山云雾,父亲先尝一尝!” 朱钦从颐安堂出来本就一肚子火没消,女儿今天这样恭顺的模样倒是让朱钦心情舒畅了一点点,揭开茶盖,见那茶叶形似山峰,茶汤色泽翠绿,茶香清高淡雅,也就端起了茶碗,先喝了一碗茶下肚。 刚才在颐安堂,可是第一滴水都没有喝,还气得嗓子眼儿冒火。 “父亲,听闻皇上在前朝,曾向众臣吐口道:朕之六子肖父,而且六皇子景王确实天子粹美,日表英奇,就目前看来最有人主之望,可是我观父亲,似乎对六殿下丝毫没有另眼相看之色?”朱妙华诚心的求教道:“父亲,女儿疑惑不解。” 这番疑惑是朱妙华前世存下的,前世的朱妙华圈养在内宅,心思全部放在怎么凭借自己的姿色修炼出一条锦绣前程来,庙堂上的事情,祖母和母亲怎么说就怎么信了,当时哪会知道祖母和母亲是浅薄之辈,现在回看,是傻得不能直视啊! 昨日种种,朱妙华后悔不跌,朱妙华这样后悔的神色,在朱钦瞧来,还以为朱妙华是在为执着皇家作出反省,逐循循善诱道:“为父在皇上身边小二十年,自问从没有看透皇上,尤其在立储的这件事情上,前头立皇长子为太子,多少人跌了跟头,跌得家破人亡,为父不是不看好六殿下,而是宣国公府,现在还没有到时候,下注哪一位皇子。再者,六子肖父,如果六殿下真是把皇上肖了十成十,对女人来说,也不是幸事。” 朱妙华有一丝哀动,当今皇上的后宫,皇后无子无宠,皇长子之母,废妃张氏谋逆,皇次子之母,贤妃李氏多病早去,皇三子之母不是汉人,不提也罢,皇四子之母失子郁郁而终,皇五子之母赐死……这样想来,景王若是肖了皇上的薄情,确实是女人的不幸,而朱妙华知晓未来,景王府的女人,也确实是不幸的很。 “妙华,你的祖母和你的母亲,都是小户出身,且心思沉翳。”说起蔡氏和许氏,朱钦无力的苦笑了一下道:“这样的心思在宣国公府至今也无伤大雅,可是进入皇家,那里都是最最精明的一群人,被人看个透悟,自己还蒙在鼓里,无知无觉,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朱钦说蔡氏和许氏心思沉翳,也是直接指出了被她们二人教养出来的朱妙华,也是心思沉翳之辈。朱妙华想到自己前世,自以为是的种种,全部落入赵彦恒的眼中,所以她当襄王妃的时候,就没有受到过赵彦恒的信任,以至于自己在懵懵懂懂间,赵彦恒已经做上了皇位。 朱妙华又臊又羞,顿觉自己是颜面扫地的难堪,脸色也是不由控制的惨白起来。 朱钦看着自己婀娜俏丽的女儿,暗暗叹息。这个女儿美则美矣,可惜,少了一份胸襟,凡成大事者,谁不是拥有一份胸襟如海的气魄,少了一份胸襟,这样美丽的女儿,也只是空有皮囊的庸脂俗物而已。 “父亲,六殿下若非良人,七殿下襄王又如何。”朱妙华匆匆收起难堪之色,低头问道:“请父亲教我。” 这一世,朱妙华知道了谁是对她有用的人,蔡氏许氏那样肤浅的人,皆是不中用的。 “七殿下?七殿下自九岁前往封地,多年来甚少还京。” 景王这些年三天两头的总会找个由头入朝,襄王就不一样了,非皇上主动颁诏不还,现在也是押解着十万担粮草入滇酬军,襄王怎么样,朱钦也不敢评述,不过正是襄王隐在朝后,景王在朝前多么风光,像朱钦这等老辣的朝臣,就多了一丝深思。 朱钦沉吟不语。 朱妙华关心的,只是赵彦恒的私帷之事,面露稍许羞耻的道:“据闻,七殿下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与文士通宵玩乐,和少年抵足长眠……” 朱妙华就差说赵彦恒好男色了,前世朱妙华看着赵彦恒丰神俊逸,曾经也是抛过几个媚眼给他的,只是全抛给了瞎子看了。 朱钦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以为意,朱钦这些年脱离了李月,也成为了沉浸酒色的人,男人的那根东西,在男人身上好使,在女人身上当然也会好使,如果说,至今没有传出襄王和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那只是襄王还没有遇见中意过的女人罢了。 第24章 谋杀计划中 朱钦觉得今天的朱妙华懂事许多,心中欣慰,就和朱妙华说了一句好话,道:“自去年底,传出皇上要为诸位皇子选妃,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为护皇家的颜面,总是不好在这档口嫁女,因此这一年是耽误了你。” 朱妙华要当一个孝顺的女儿,面对朱钦,精致的小脸满含孺慕之情,道:“诸府都因为这件事情自动停了嫁娶,女儿不敢这样想。父亲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女儿也明白。” 朱钦和颜悦色,继续道:“你的终身大事,你无需听你祖母和你母亲置喙,你是我的女儿,我当亲自为你操持,这耽误的一年,我也会补偿你,总叫你嫁得风光。” 朱妙华底下头来,默而不语。 前世九龙四凤冠都戴过了,任何的风光,都不能和做皇后的风光相比。所以朱钦以为的风光,朱妙华是不会看上的。 朱钦错把朱妙华的抗拒当做了女儿家的娇羞,点头露出赞许之色,起身离去。朱钦没有看见,朱妙华在抬起头来的时候,乌睫一闪,黑眸一眨不眨,眸中都是狠绝。 凝碧进屋收拾茶盏,看到这样陌生的朱妙华都停足不敢上前。 朱妙华毅然决然的转身向颐安堂走去。 有些人,在还没有成为威胁的时候就要消灭掉,那样她才可以做一个真正风光的皇后! 一路上,朱妙华把仔细思量了两天的话又琢磨了一遍,才走到蔡氏面前。许氏也在蔡氏身边,一手托着消肿的药帕捂着被朱钦打肿的侧脸,和蔡氏还不死心为景王妃的事筹谋着。 蔡氏的眼睛落在屋中一个二等丫鬟的身上。这个丫鬟丹唇细齿,翠发峨眉,一身肌肤柔滑细腻,是整个宣国公府姿色最好的丫鬟,而且这个丫鬟平日从不放在外头伺候,现在才是用她的时候。 既然钱不够,就用人来凑。 蔡氏筹措银子,是要贿赂皇上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那一位大太监喜欢银子,也喜欢身材娇小,模样妩媚的女人,这个丫鬟歌扇正是这一款的女人。 歌扇送给了冯承恩,不到三年就病死在了冯宅,朱妙华知道这个丫鬟最后的下场,不过朱妙华最后阴差阳错的指给了襄王,也有冯承恩的美言,所以朱妙华只是像货物一样的再次评估这个丫鬟的价值,颇为满意的颔首。 屋中闲杂人等都退下,蔡氏迫不及待的拉起朱妙华的手,指着许氏的脸对朱钦一通抱怨,无非是说些朱钦不孝不慈的话,然后再老生常谈的灌输朱妙华若是当上景王妃的话,当初昭贵妃对她们祖孙三人的欺压,终究是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朱钦的二姐昭贵妃死前也没有认下许氏这个弟媳,临死前最后一刻,许氏大着近十个月的肚子进宫侍疾,在场诸位嫔妃诰命女史在侧,昭贵妃看都不看许氏一眼,抓着皇后的手道:许氏德行有亏,不配为朱家冢妇,我死之后,不准许氏来灵前祭拜,若不尊此谕,就是对先帝贵妃不敬。 昭贵妃用她生前最后的荣耀,狠狠的扇了蔡氏许氏一个耳光,同时也成为了朱妙华出生的原罪。朱妙华小时候和别府的闺秀同处,没少因为这件事情当面被人嗤笑,后来朱钦位高权重,大家闺秀们年纪渐长也学会了虚与委蛇,这样的嗤笑之言才没听见了。 所以朱妙华的野心,也不是一天练成的。朱妙华由着蔡氏絮叨完,脸上也露出愤恨的神情道:“当年李氏要是没有怀着朱家的骨肉出府,母亲取她而代之,二姑妈也不会那样难以接受吧,二姑妈不承认母亲,说到底是要告诫世人,朱家的嫡长女到底是谁!” “那丫头早就姓李了,你才是朱家的嫡长女。”许氏不顾唇角破裂连忙道。 朱妙华睨了许氏一眼,咬着唇道:“母亲,我是你怀胎七月而产的,还是你足月分娩的?人人一张口,错就错在你不该进朱家门之后七个月就生下了我!” 蔡氏对许氏目露不满,愤而拍案。 当年,蔡氏确实是要把许氏留给儿子,但许氏和朱钦干的那事,是背着她偷偷摸摸干的,李家的人最重规矩,直而不曲,若不是李家出事了,这样的偷偷摸摸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许氏无德在先,连妾也当不成,本来蔡氏是在等,等李氏三年还生不了孩子,为子孙计,就正式让朱钦纳了许氏为妾。后来李家出事了,朱家的冢妇当然要换一个,偏偏许氏先坏了身子,还怀上了身孕,这就落下了把柄。 许氏缩着身体,心里委屈也不敢分辨,话说回来,要不是她怀了身孕,朱钦娶不娶她还两说呢。要不是朱钦已经娶了她,朱钦还想去蜀中把李氏接回来。 总之时也命也,这个结,就是要这样结着的。 朱妙华双眸挣圆,咬着牙对蔡氏道:“祖母,有她在,我这个嫡长女当得就没有底气;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不是时时提醒我的难堪吗?” 蔡氏对李氏生的李斐还没有那么放在心上,道:“她不会回来了,黔国公府那边说,她八|九不离十是要嫁给当地的千户……” “一个武将,沙场喋血的要是早死呢!黔国公府不会任由她年纪轻轻就在滇地守寡一辈子。”前世的自己和现在重合,朱妙华身体轻轻颤抖,脸上的肌肉隐隐的抽动,目光之中带了惧怕道:“大姑妈三姑妈那样重视她,会给她铺一个锦绣前程!” 面对这样的朱妙华,许氏都有点愕然的道:“可是李家是被贬斥在滇地的,李家既然是‘迎奉太子’的罪名,她不管是李家的孙女还是外孙女,她也没脸来京城的!” “要是李家平反了呢!” 朱妙华是知道李家后来平反的,今年冬天,广西龙州僮人会因为不堪税赋而动乱,这场动乱最后是朱钦镇压的,究其这场动乱的根本原因,是朝廷日益入不敷出的财政危机,明天秋天,衍圣公入朝,会向皇上感叹,李泰性抱忠贞,才优经济,皇上也是吐口而出附和了一句,李泰确有大功,他日麒麟画形,然后在士林之中,就会有一片的赞誉之声,说李泰忠诚而刚正,知有国而不知有身。 李泰就是李斐的祖父,当年以‘迎奉太子’的罪名赐死,可是那样的罪名是怎么定下的?李家和太子一党,一没有财物纠葛,二没有信件往来,三没有姻亲关系,所谓的迎奉也是没有实证的攀咬而已,如今在户部财政年年亏空,已经到了寅吃卯粮的情况下,户部的属官翻开昔日的账册,都很钦佩李泰的政绩。 李泰为户部尚书五年,为首辅四年,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甚至在李泰死后十年,户部还有李泰掌权时期囤积下的丝帛。 当年皇上见到宁妃身边的李斐,不发一言,默许了李斐教养思柔公主,等到皇上死后,复查前朝的案卷,李家是头一个平反的。而今,皇上也只有两年多的寿数了! 有时候自己知道太多,而别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是一件特别气闷的事情,朱妙华的一席话涨在胸口,吐不出口,只能生生憋着。以后之事朱妙华不能说出口,就现成捏造了几句危言耸听之言,道:“刚才父亲和我说,皇上近日向他问询李家的事,父亲无言以对,皇上还说,让父亲不用拘谨,似乎对李家有宽宥之意。父亲刚才还说,他要是能把李斐接来,希望我以妹妹之心敬她。” 朱妙华小心的观察蔡氏许氏的神情,果然渐渐微变。 是能不能,而不是想不想,朱钦是一直想要把李斐接回宣国公府的,要是哪一天能了,朱钦也不会征求蔡氏和许氏的意见就会去滇中接妻女了,所以朱妙华的谎言无懈可击,朱妙华的话,引起了她们的警觉。 许氏恐慌了向蔡氏求助道:“母亲,那丫头不能接回来,那丫头回来了,李月不也回来了……” “行了!”蔡氏佯装镇定。 “我不会以妹妹之心敬她!”朱妙华脸色一时血红,眼神冰得像冰棱一般:“我要我的身世没有瑕疵,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她要是死了,烟消尘散,我这个嫡长女就当得名正言顺一些。现在杀她是最好的时机,我们都知道她要嫁在滇中了,可是她们不知道,皇上已经对李家露出了宽宥之意。现在杀她也是最后的机会,如果皇上的宽宥之心传到了滇中,李斐还会甘心嫁了当地的千户吗?李家还会继续留在百蛮之地吗?到时候李斐一定会回到京中,为李家奔波。现在两边相安无事多年,我们动手是以有心算无心,只要小心筹谋,操控得宜,这件事情,一定查不到我们头上!” 现在的朱妙华只是闺阁之中娇养的姑娘,她对李斐咬牙切齿,手也伸不了几千里。可是蔡氏不一样,从后世观之,朱妙华知道自己这个祖母手段很不简单。 “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蔡氏喃喃自语,这一回是渐渐镇定了下来,窗外的白云不知不觉从东头挪到西头,蔡氏的脸上现出了决然的神情 。 本就不被期望到来的孩子,死了也好! 第25章 赵彦恒吐血了 月光朦胧皎洁,流洒在静谧的山道上,山路边树影婆娑,偶有粗噶的鸟叫声传来。颠簸的山道上,李斐的手紧拽着车帘稳住身子,终于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马车旁徘徊。 澄江府入夜寒凉,李斐身上盖着一件纯黑羊毛的披毡,正是龙家送过来的那一件。李斐把这件披毡系在身上,裹紧了身子,才开了车窗。 马上的人身着一件宝蓝色团花箭袖排穗褂,高挑颀长,玉冠束发,如瀑的长发被烈烈的山风吹起了发梢,俊美的五官在朦胧的月色里越发的柔和,这个人不是陆应麟,这个人是赵彦恒,李斐手抚着身上的披毡,心里略有一点失望,不过赵彦恒果真为了李家的事情奔波百里,星夜不怠,李斐承了这份人情,也对他展颜含笑道:“赵公子!” 连夜赶山路,李斐绾了简单的垂鬟分肖髻,髻上只用了两根银发带系发,圆润的耳垂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摇摇晃晃,不断的抚过耳颈细腻的肌肤。李斐本就生的美艳,这样素颜的打扮不减其姿,把人的视线牢牢的锁在她莹润光洁,五官灵秀的玉面上,而今这张如月下仙子般高洁清冷的玉面徐徐展颜,赵彦恒似乎听到了夏夜的昙花,一瓣一瓣的绽开。 “还好是接到了,我没有错过!”赵彦恒眼中含着深深的眷恋和仿佛随月色流动的温柔。 面对这样的眼神,李斐是无从回应的,颤动的睫毛眨了一下,视线稍稍移开,正在此时,后面的一辆马车传出阵阵闷咳声。 “后面是王师傅,是王姑娘的父亲,他担心妻女就和我们同来了!”李斐冲赵彦恒招了招手,赵彦恒的马挨着马车更近,李斐才轻声问:“王家母女现在……” 赵彦恒沉着脸摇了摇头,乐意和李斐挨得再近些,轻声回道:“王太太死了,王姑娘虽然得了钱家的尽力医治,情况也是很不好的样子,三太太没有出府,还在钱家照顾她。” 李斐合手默默的哀悼,赵彦恒得以肆无忌惮的盯着李斐看道:“不过黔国公府供奉的大夫医术很好,应该是能脱离危险的。” 从天没亮出事到现在,昆明城中一波一波的人往澄江府赶,昆明府衙的仵作,擅长医治妇症的大夫,这些也是黔国公府请来接手此事的,虽然中间襄王横插一杆子,事情已经完美的解决了,可是钱家摆开那么大的阵势为难郭家和李家,也得搭个台阶走下来。 仵作和大夫会证明钱家的孩子早就死在腹中,然后钱知府会做出被之前的大夫蒙蔽的样子,至于为什么被蒙蔽,就成了钱家后宅的阴私之事,钱家自行处置,事情只会办到这一步。 赵彦恒重生,他只想顾好李斐一人。 隔着车马,赵彦恒和李斐挨着不足一臂之距,风经过他的身边飘来,李斐能闻到赵彦恒身上清爽的味道,是不久之前,把自己沐浴更衣之后,才会有的干爽清洁。李斐的手,触碰到披毡的系带,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一丝心虚。 我细心打扮了见他,他细心打扮了见我。 “那一天在陆家是无意冒犯姑娘的……” 赵彦恒知道李斐是自尊自爱的女子,有些遗世独立的自我满足,打心眼里的高傲很少把俗世红尘的爱恨纠葛放在心上,前世这样的李斐成为寡妇以后,也能安枕于孤芳自赏的寂寞中,所以赵彦恒知道他和陆应麟的针锋相对冒犯了她什么。用皇子的身份逼得陆应麟退了一射之地,他才有可能把李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 李斐不想面对赵彦恒心思,温声道:“陆千户应该早半日就到达了澄江府,你们可有撞见。” 赵彦恒非常抗拒提到这个人,一双清澈的凤眼里蕴上了不平和委屈道:“是撞见了,我和他各行各的事,他带了仵作和大夫去了钱家,我来接你一程。” 李斐朝他露出浅笑道:“今天多谢你为我家奔走,我家里,其实是我娘主事,我娘二十日左右就能回来了,到时候我娘再当面酬谢你。” 李斐是想着,钱通那样的钱眼儿,赵彦恒即使用家里的关系叫钱通松了口,少不得要奉上许多金银疏通。在李家,李迅三兄弟的差事是不赚钱的,乐氏做个稳婆,还常常自个儿往里掏药钱,赚的是名声,李家这十几年,是李斐的母亲在努力赚钱,大笔的钱也是李斐的母亲在管着。赵彦恒帮了这个忙,人情暂时还不了,钱财是不会让赵彦恒垫付的。 李斐的母亲李月,二十日之后就要回来了?前世李斐之死,赵彦恒最难面对这位母亲,今世赵彦恒早知这位母亲的智慧见识,运筹胆气不输天下男儿,在没有赢得李斐一点芳心的情况下,赵彦恒真不想早早的见到这位母亲。 “呵呵!”赵彦恒讪讪而道:“应当是小辈去拜见伯母才是!” 后面马车里的王师傅从闷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李斐叫停了马车要中途休息。 今年不到四十岁的王师傅,已经两鬓含霜,手撑着树干半跪在树丛中干呕了一回,然后支撑着消瘦的背部双手抱拳向赵彦恒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再要对李斐行礼,李斐上前扶着他道:“不用对我如此,我本也没做什么,受之有愧!” 王师傅整个人拱肩缩背,有一种久病之人风烛草露的衰亡之气,他粗重的喘着气,用被咳嗽毁了的粗糙嗓音道:“既然这位公子从澄江府来,如果是好消息李姑娘早就告知了,既然不是好消息,她们怎么样了,我心里有数。我这副样子,也报答不了诸位的恩情,我……我也只能来世做牛做马,还了这份情!” 李斐哽咽难言,赵彦恒听出了王师傅的死志,安慰他道:“本来想到澄江府再说,现在也不瞒你,你的妻子是去世了,你的女儿还活着,你还有女儿,以后她离开了钱家,还是要你们相依为命的。” 王师傅身体一震,为老妻嚎哭了一声,有女儿这个念想,心里从死到生走了一遍,盯着赵彦恒追问道:“果真?果真钱家能放了我女儿?” “出了这样的事,钱家也不要她了!”赵彦恒平静的回道。 放不放人,也是赵彦恒一句话的事。 “那好,那好!”王师傅涕泪俱下,用帕子仔细的抹了抹,那是支撑他活着的动力:“李姑娘,我们赶快赶路吧,我要赶快去钱家,把女儿接出来,那里是畜生住的地方,一堆畜生,我女儿她想出来,她从被抢进去的那一刻就想出来……” 赵彦恒背过身去,骑上马走来两辆马车的前头,李斐微仰了头看,只见赵彦恒的眉宇透着淡漠,一副超然于世的样子,可是通身尊贵不凡的气质和威仪得让人却步的气势,却是身在凡俗高处才能浸润出来的境界。 李斐想直接问赵彦恒,问他到底从何来,要往何处去,可是再回念一想,她并不想接受他的心意,也就不该着眼于他的家世和前程。 不问便不知,等他离开了昆明,他只是她生命中匆匆的过客! 这一晚,李斐在澄江府最好的客栈歇脚,赵彦恒再跑了一趟钱家,确定王姑娘情况好转,既然能出钱家,王姑娘一天都不愿意在那个肮脏的地方多待,做月子也要先挪出来。 王师傅强撑着病体,执意去老妻停椁的寺庙祭拜,还要亲自去租赁一家干净整洁的宅舍让女儿做月子。 王家是做玫瑰花饼这一样点心生意的,精于手艺,守着一件小铺子客来客往,铜钱滚滚,家里有钱积攒小日子原本过得算是富足,只因为女儿生得美貌才遭此厄难。 赵彦恒做起好事上瘾来了,还连夜陪着王师傅找牙行看屋子。 陆应麟在星月中,远远的站在客栈外,看着李斐下榻的房间。夜风呼啦啦的作响,斑驳的树影在陆应麟的脸上扫来扫去,晦明难辨。 或许是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当陆应麟憋着窒息般的痛苦,怎么挥也挥不下利剑斩断情丝的时候,李斐打开了窗子,看见了十丈之外,看见了陆应麟。 他原该是高大挺拔,铁骨铮铮,可是站在一株虬曲苍劲的大树下,被衬得那样的渺小单弱。 李斐冲着他挥了挥手,夜深中辨不清陆应麟的反应。李斐倏然回身,穿上那件纯黑色的披毡,打开了房门往外跑,中间赵彦恒和王师傅从一条小巷子过来,李斐没有看见,李斐奔向陆应麟而去,香喘娇吟,丹唇逐笑。 “明瑞,你去哪里了?” 陆应麟没来接她,是赵彦恒接了他,李斐愿当重来没有发生过的原谅陆应麟一回。 “我……”陆应麟出声才知道自己哽咽着,顿而不语,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有哀伤在瞳孔中蔓延。 李斐再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捂着陆应麟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眼波似水,温柔的看着陆应麟的道:“你今天怎么了?” 李斐身后,站着赵彦恒。 这是赵彦恒第一次亲眼见到李斐……那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却对着别的男人…… 赵彦恒不愿意细看,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剧痛窜流了全身,拳头,脖颈,额头,青筋突暴,热流猛的往上涌,赵彦恒闻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第26章 都在偏心 李斐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今天不太正常的陆应麟身上,对后面的人一无所知。 “没什么……我就是白忙了半天,其实一点忙都没有帮上……”陆应麟高了李斐大半个头,正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赵彦恒愤怒伤心的样子,白天在馆子里,赵彦恒说他一不是君子,二不是好人,偏偏他是皇子,在此处,一个钱通都可以为所欲为,何况他是皇子,陆应麟的心慌了。 不过赵彦恒当下也没有做什么,猛然转身,一步一步的离去。 陆应麟定了定神,看见李斐眼光流波的桃花眼,还是微微避开道:“今天,我拿着大将军的名帖,依然被钱家凉在一旁,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妄自菲薄,可是今天……后卫所正千户,只是五品的武官,知府都是四品,我……我只是担心,你跟了我,委屈了你!” 李斐凝视着陆应麟,双手从陆应麟的脸上滑落下来,蹙眉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正像你说的,你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 “他……姓赵名亘字楚璧,分了些家产定居湖广,家父老迈在京城为官,是当了什么高官,能让钱知府都殷勤的在他左右听命,放了你的婶娘,放了王姑娘,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陆应麟狠狠的吸了一口气,一口气把这些说完,心里一抽一抽的痛道:“你这样的聪慧,你仔细想一想,你能猜到他是谁!” 李斐一怔,呼吸停了一下,联想现在陆应麟这样的失落,往远处想,往高处看,李斐只要把心思花一点在赵彦恒身上,他的年纪,他的气度,他出现的时机,他是谁? 皇子的名字不常用,李家曾经是那样的身份,现在也对天下事略有所闻,李斐听过一遍,皇次子赵彦慎,皇三子赵彦怀,皇五子赵彦愔,皇六子赵彦怿,皇七子……是赵彦恒!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和璞就是和氏璧,王权的象征,战国时期的楚国,就是而今的湖广,所以楚璧是他的字。家父老迈,皇上今年五十五了,他老人家也该老了……李斐想到这里,不想再把赵彦恒这个人往下深究下去了,只是看着有些颓丧的陆应麟,道:“他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敢喜欢我了吗?” “我敢!”陆应麟心中不甘放弃,大喊了出来。 李斐眼中聚起了一层薄雾,为了一个女人,其实很少有男人会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去反抗皇权。 至少,她的父亲没有做到。 陆应麟心中挣扎,艰难的开口道:“可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刚刚,他就站在你的身后……” 李斐倏然转身,身后静悄悄空无一人。 “他已经走了!”陆应麟看向远方,凝滞了眸中的神采轻轻叹道:“我应该让你知道,你选了我,会错过什么。我只是一个区区五品的武将罢了,还在西南这个偏远之地,你选了我,你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了。他是皇上的七子,你可以重新再选一次,这不是我对你的轻慢,你我名分未定,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如果今天不告诉你这些,如果我只紧紧的把你禁锢在我的身边,可能有一天我会后悔!” “明瑞,我……”李斐朝陆应麟伸手。 陆应麟后退了一步,眼神黯然,说话却是潇洒的道:“我陆应麟坦坦荡荡,得了你的心,是我今生有幸,失了你的心,也是我今生福分不够!” 马嘶长鸣,陆应麟骑马离开了澄江府。 李斐抬头,看着头顶的这棵高大苍劲的大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李斐以这个姿势伫立了许久,才在静谧的夜色中回了客栈。经过赵彦恒的房门口,李斐停了下来,赵彦恒房间留了一盏灯,通过青白色的窗户纸传出亮光来。 赵彦恒不可能睡,只是一扇门的间隔,赵彦恒屏着呼吸贴着门站着,听到了细碎的脚步远去的声音。 卯时末,澄江的天色亮得晚,大地还是一片黑青色,淡淡的雾气缭绕,晨露从花瓣上倏地滴落,融进长了草皮的泥土里。客栈里的伙计在烧水烧饭,李斐在人家烟火中醒过来,开门拿了伙计放在门口的热水梳洗过,李斐选了一件轻烟柳色系襟薄袄和一条白云纹素面缎子裙穿上,坐在镜前打开自己的乌木海棠匣子,取了里头的玉屑面脂细细的抹了脸,待手伸到新制的一盒玫瑰胭脂上,李斐停了一下,而后缩回了手指。 赵彦恒早早的醒了,手上举着一个粗瓷陶碗,里面是浆果干,葡萄,番木瓜,甜橘,猕猴桃,赵彦恒自己一边吃,一边引逗着从树上一只只闻着果香跑下来的松鼠。 一只又一只,有九只松鼠,奶黄色的毛发像油擦过一样光亮,一尺长的大尾巴蓬蓬松松,柔柔软软,朝天竖立着,玲珑的小脸上一双黑棕色的葡萄眼就盯着赵彦恒手上的粗瓷陶碗转着,两只短小的前肢掖在下巴处,一副可爱又可怜的讨食样子。 赵彦恒回身,从容自在的向李斐走来,道:“李姑娘,这里的松鼠可通人性了,就是这一只小家伙,一大早就站在我的窗口。” 赵彦恒一动,九只松鼠也跟着动,它们四肢灵活,行动敏捷,把赵彦恒和李斐围着,比身体还长的尾巴像一缕缕青烟悠悠荡荡飘动,好似舞蹈一般,最后贴着身子朝天舒展,赵彦恒扔了一把浆果干,被一抢而空,每一只都不落空,双手拿着抢到的果子,沙沙沙的埋头啃,两边的嘴巴鼓成一个小包包,吃完用粉粉嫩嫩的小舌头舔舔手洗洗脸之后,又掖着手站着,乖巧机灵,可喜可爱的模样。 赵彦恒把陶碗拿给李斐,它们全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李斐。 没来由的,李斐就被这群又娇又萌的小东西软化了,接过了赵彦恒给的陶碗向它们撒食物。这群小东西乖巧灵活,吃饱了之后撒欢一般的跑回了树上,一挑七八尺高,尾巴像一把伞一样蓬松散开,给赵彦恒和李斐表演了一番空中绝技,然后消失在了树上。 李斐眉心舒张开,望着树道:“我是要叫你赵公子,还是七殿下呢?” 过了一夜,李斐已经能很平静的说,不参杂太多情绪的,李斐这样说,无非是告诉赵彦恒,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就知道了,这目前改变不了李斐的心态。 赵彦恒看着李斐泛着莹光的侧脸笑道:“如果能叫我楚璧,就最好不过了。” 李斐看他一眼,和他拉来三尺距离,人沐浴在透着凉意的晨光中,道:“公子待我何心?” “爱慕之心!”赵彦恒脸上带笑,眼巴巴的看着李斐马上道:“不是随行到此处,才子佳人般的一场邂逅,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或是命运刻意的安排,让我在自己还是美好的年纪遇见了你,我怀着郑重的爱慕之心!” 这样的表白,是个女子都不免脸红耳赤,李斐依然,李斐压下心里蠢蠢的骚动,撇过头道:“我李家欠你的人情没有了。王家家破人亡,我三婶仗义受累,本来也是苦主,钱家行事,说直白了,也是你皇家在纵奴行凶。你要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向我证明或是要求点什么,却是不能够的。” 赵彦恒赶紧道:“这是自然。” 李斐神色冷清,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昨天和……陆千户说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想以势压人,你压得住人,也压不住心。” 赵彦恒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道:“这也是我早知道的,所以迄今为止,我也算是做得光明磊落了吧。” 那有些许不太光明磊落的地方,赵彦恒确也没有伤害了李斐在意的李家人,只是赵彦恒这样贵重的身份,逼着陆应麟不敢掠其锋芒罢了,李斐也不想回应,转而道:“我现在要去看看三婶,如果三婶那边不需要我留在澄江,我是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赵彦恒兴冲冲的道,李斐已经往王家租赁的屋子走去。 趁着清晨路上没有行人,王姑娘已经抬出了钱家,由四个稳健的仆妇小心翼翼的抬着,可是破败的身体被这样挪来挪去了一遍,王姑娘冷汗如水浆,身体疼得轻轻的打着摆子,乐氏把王姑娘安顿妥当,才出来和李斐说话道:“等王姑娘身上的刀口收敛了,少则两三日,多则五六日,我就回去了……”乐氏看见陪着李斐来的是赵彦恒,不是陆应麟,大致能明白三个人的纠葛,倒也是通情达理的道:“斐斐,李家和陆家,现在双方的长辈还没有见过,六礼也没有开始商议,有些事情,你还可以琢磨,不过两边不要闹得太拧巴了,我看陆小子和这个赵公子,都是很不错的晚辈。” 叫陆应麟是陆小子,叫赵彦恒就是赵公子,李斐揶揄的道:“伯母的心也偏着呢。” “行了,你走吧,你还是黄花大闺女,我这儿也不用着你。”乐氏轻笑着道,拍拍李斐的肩膀,让李斐回去了。 李斐回客栈去,对面行过来一波人,皆是形色郁郁的样子,是认识的长辈和朋友,李斐快走几步,冲人招呼道:“宋伯父宋伯母,多福!” 第27章 亏损的两单生意 宋老爷不满四十的年纪,面庞红黑,双手粗糙。他是完全靠自己的一双手制陶烧窑,白手起家的,所以脸上留下了太多经历辛劳的风霜,此时晚辈向他打招呼,他也打起精神来含笑,又因为赵彦恒和李斐并肩而行,宋老爷看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暗银线长袍,戴冠佩玉,容貌俊美,气度不凡,倒是以平辈之心待他,拱手行了个礼。 赵彦恒随即还了个礼,正儿八经的介绍自己:“在下姓赵名亘字楚璧,贩了一些药材从湖广而来,现在家住李家的隔壁,上一回撞了贵府马车的,正是在下的家仆,多有失礼之处。” “哪里哪里,赵公子已经赔偿了一副崭新的马具……” 他们二人攀谈了起来,现在李斐知道了赵彦恒的心思,也就知道了宋家的马车和他的马车是怎么撞在一起的,实在不想听到这些,落后几步和宋多福走在一起。 宋多福好奇的道:“斐斐,你怎么和他走在了一起,还出现在澄江?” “是有点事情,麻烦了他。”李斐不欲多谈的样子。 宋多福和李斐缓缓而行,和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宋多福才语重心长的道:“我上次看见他腰上挂着一个桃花色玉娃娃的玉佩,那娃娃双手双脚像是在母体一样的缩卷着,是宝泉寺供奉求子嗣保平安用的,由家人持福过后让妇人佩带,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大小平安。我母亲就有一个,是我父亲求来的。” 走南闯北的经商人,模样是俊,气度也好,可惜不知根不知底,宋多福这样说,就是告诫李斐,这个赵公子可能是有妻室的。 “你误会了,我对他……”李斐正要说,和宋老爷在攀谈,心思却留在身后的赵彦恒回头道:“宋姑娘误会了,我还没有妻室。如果我有了妻室,也不敢说自己还是美好的年纪。那玉佩是为我母亲求的,我母亲身体不好,又有了子嗣,我求个安心。” 赵彦恒只有前面六个字是对宋多福说了,然后目光就移向了李斐,眼神清晰明亮,从眼底深处燃起一丛火光。 李斐逃一般的避开了和赵彦恒的对视,这样的气氛就有点尴尬,宋太太轻轻的打自己女儿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乱说话,赵公子不要介意。” 宋多福吐吐舌头。 赵彦恒还是灼灼的看着李斐道:“不介意,其实我也正想寻机解释一下这个误会。” 这一世,赵彦恒还没有成婚,赵彦恒有多想把这件事亲口告诉李斐。 李斐终于被赵彦恒的执着逼得抬头看了一眼,不过很快挪开,和宋太太分别道:“宋伯母,我是要回前面客栈,今天结账我就回昆明了。” “我们也是要去客栈歇一歇。”宋太太流露出沮丧的神情道:“正好我也是有件事,要恳请李姑娘忙帮了。” 李斐看向宋多福,宋多福一副倏然欲泣的样子,如果李斐没有记错的话,宋多福的未婚夫正是澄江人士,徐家在澄江府,宋家倒在大早上去住客栈。 李斐存着这个疑惑,走到宋太太的身边。 宋太太问道:“你母亲是几时能回来。” 李斐笑道:“今年二月,是我二姐成婚,所以我母亲要在金陵多待几天,应该还有二十日的日程。” 宋太太面有难色,强装如常的道:“是这样的,你家里今年一月要求煅烧的瓷器已经烧制好了,你家要是方便的话,就过来验看验看。” 验完之后,要是按照要求煅烧成功的,李家当然要把那些瓷器抬走,然后把工钱结算给宋家。这是宋家再催这笔工钱了,李斐也就当场应下了道:“那也行,我今天回去,你们什么时候回昆明,我就带人来验看。” 宋太太感激道:“那就承情了。” 这是商场上客套的话了,李斐也能客气几句道:“我们两家已经合作了七八年,宋家煅烧出来的瓷器,我是信得过的。” 这里面的话意,宋家是连二十日都等不得,想把货款收拢回来,赵彦恒做个谦虚请教的样儿,道:“宋老爷看起来是遇到挫折了,可是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了?” 做生意嘛,有赔有赚,靠的是眼光,财势,胆略,还有经验,经验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成了以此为鉴,败了以此为戒,这就是学习了。 李斐也露出兴趣来,宋家这么多年来平平稳稳的经营,这是第一次亏空到催李家结工钱。 “这事说来话长。” 赵彦恒自称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和宋家做瓷器生意的没有相侵,宋老爷很愿意向这个后辈倾吐,宋老爷是憋着一口郁气,家里的女人不顶用,儿子才两岁,也实在是需要一个倾吐的对象。 宋老爷一进了客栈,张口就叫拿酒。 宋太太忙阻拦道:“老爷,保重身子。” 心头不快,宋老爷的脸上就带出了愠色,赵彦恒已经叫了一桌一两银子的席面,笑道:“今日我做东,有酒有菜,请宋家和……李姑娘。” 赵彦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单纯的不想李斐这么快就返回昆明。 宋多福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手挽着李斐的手,依依不舍,所以李斐悟到了赵彦恒的意思,也不忍撇开了好朋友不管。 席面就放在客栈之内的一处吊脚木屋,木屋四周种满了鸢尾花,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相错,似是一道彩虹把木屋环绕,期间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不过,谁也没有心情欣赏这番精致。 宋老爷连着做亏了两单生意。 第一单是三千两的瓷器生意。 这话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澄江府有一个叫胡质的商人,用家产作保向宋老爷拿了价值三千两的瓷器,说是要把这批瓷器贩到乌斯藏去,等赚了钱回来,再向宋家交货款,另算上两分的利息,合计三千六百两。宋老爷想着三千两放一年变成三千六百两,胡质也有家产抵押,这生意能做,就大起了胆子赊了这批瓷器。 现在一年过去了,那姓胡的在家摆酒纳妾,他有钱纳妾养妾,却不先来偿还欠着宋家的三千六百两银子,宋老爷多次上门索要,胡质就没有认下这笔账。而之前作抵押的胡质家产,根本不是胡质的,而是和胡质交好的,一个叫齐松年的人。 这就是齐松年和胡质合伙做了一个局。胡质拿着齐松年的家产,向宋老爷赊了一批瓷器,这批瓷器是不是贩卖到乌斯藏根本没人知道,可能就是随处贱卖了,所得的银子两人分赃,而宋老爷又不能拿齐松年的家产怎么样,抵押作废。说得明白一点,这是胡质和齐松年合伙,做了一笔无本的买卖,三千两的瓷器卖了多少钱都是他们赚的,亏在宋老爷身上。要银子?就是没有! 欠钱的是老子,宋老爷想从胡质的嘴里把吞下去的银子吐出来,没门! 昨天宋老爷来澄江,不是找胡质讨债的,宋老爷是来找徐忠濂写讼状的,宋老爷决定告官。而这个徐忠濂,身上有秀才功名,是徐老爷的准女婿,宋多福十三岁的时候,就和他有了婚约,两人很快就要成婚了。 听到这里,李斐终于知道宋多福委屈在哪里了。 徐忠濂不愿意写这份讼状。 为什么? 宋家昨天晚上是住在徐家的,今天因为这件事情,两家吵了起来,宋老爷的脸色像吞了一坨屎一样的难看道:“这胡质齐松年二人之所以那么嚣张,我事后才打听到的,齐松年家里的婆娘,和巡抚的长子……”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可以深知其意了。 镇守太监钱通的侄儿,云南巡抚周原吉的儿子,这两个都是色中饿鬼,臭味相同,不过臭的有点区别,一个好二八少女,一个好风韵人|妻。 宋太太不由怒骂道:“什么玩意儿,一个半开门的浪荡货儿,巡抚的长子不过是做了一回嫖客罢了。” 赵彦恒观察李斐,只见李斐听得坦然。 李斐若有所觉的回头,对赵彦恒温温而笑道:“赵公子,李家早已经不是书香名门了,我也不是娇养深闺的小姐,这样的肮脏事,我不仅知道,而且我们家也要谨防着这样的陷阱。行商的人,一只眼睛盯着买卖行市,一只眼睛盯着官府小人,脚下没看清楚,就踩到臭水沟了。” 宋老爷深有共鸣的点点头。 赵彦恒摇头道:“这不是我可以管的。” 他是襄王,不是皇上,看着前面的大哥二哥,他们做皇子的,也是不好当的。 李斐不置可否,转而对宋家二老道:“周希对女人,那是用过就丢的。这件事情只是对方扯虎皮拉大旗,要是不心疼银子,倒也能争回来一口气。” 周希,就是周原吉的儿子。李斐这个身份尴尬是尴尬,好处也有好处,上层下层的人都能接触到。 “是呀,三千两银子呢,官字两张口,有钱没钱莫进来,告了官那银子不是才出狼窝又进虎口,从胡质齐松年二人的嘴里吐到钱知府的嘴里。”宋太太一脸的肉痛的道。她就是心疼银子,昨天丈夫向徐家开口之前,也在反对告官。 宋老爷看着老妻这样,越发沉脸道:“这三千两银子眼见着是要不回来了,我既然要不回来,也得听声响儿,亏得我这回坚持,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才知道,徐忠濂其人,真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第28章 贤侄女贤侄 三千两银子,宋老爷还亏得起,不至于沉郁至此,亏不起的,是女儿这些年青涩的情愫和未来漫长的一辈子。 宋多福涌出眼泪,又悄悄擦掉。 宋太太欲言又止,脸上犹豫难断,只是把丈夫望着。 “这件事,我早很多天前就和徐忠濂说过了,他一天一天的搪塞过去,昨天终于对我说了他的心底话,他说要一心读书,不参合此等市侩小人争利之事,这话他也说得出口!”宋老爷看看妻子和女儿这样,一下子惨老了很多岁,但还是狠下心道:“这话都说出口了,他忘了,到底是谁资助他读书,谁给他缴纳了乡试的花费,谁给他打点恩师同门,穷秀才,穷秀才,他去年才考中秀才,这些年他挣了几个钱,受了我的资助却说我是市侩小人,这样的女婿,算是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人,宋徐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 宋太太还是拦了一拦,哭道:“老爷,你再仔细想想,我们花了这么多的钱财在他身上,钱财是小事,多福和他已经定亲三年,所有的亲朋故交,谁不知道我们的多福是定了亲事的姑娘了,现在他已经考了秀才,婚约却要退了,放着一个秀才女婿不要,别人怎么看?我们的多福名声也会坏的。” “所以今天在澄江巧遇贤侄女,我不是把我们家这摊烂事和贤侄女说开了,烂事捂着是不行的。”宋老爷抬头看着李斐。 李斐会意,手握着宋多福颤抖的手道:“伯父要是定下了,我回去会和家里长辈细说此事,到时候亲朋好友之间传开,大家心里知道,这事是多福受了委屈的。” 三年前,李家是喝过宋家的定亲酒。真要把这桩婚事退了,为了以后宋多福再找一个夫婿,这退亲的理由也要向大伙儿交代交代,不是宋多福这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好,而是姻亲之间本该守望相助,宋家出了事,这个准女婿袖手旁观,并隐隐露出了嫌弃商贾的粗鄙来,这样的婚约是继续不下去了。 宋多福垂头啜泣出声,宋老爷自己颓败的模样,却还强勉道:“多福,你自己也争口气,尽快把这个人忘了。” “我知道了。”宋多福依然垂着头哽咽的回道。早上她是亲眼听到父亲和徐忠濂说家里的事,徐忠濂不肯写状纸之后,母亲又和徐忠濂的母亲嫂子吵了起来,双方当时已经吵得面红耳赤了,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被人气成这个样子,她当女儿的,也不能叫父母为了自己一味的委曲求全。 桌上的菜色没有动过几筷子,宋老爷闷了一口酒道:“行了,没有徐忠濂写这个讼状,胡齐二人我还是要告的……” 宋老爷起身离席,在澄江他也有认识的人,就算不认识,以钱财向请,总会请到一个有功名的人写讼状。 “伯父,这个讼状我给你写。”赵彦恒默默听了半天,才发表意见。 李斐犀利的看他一眼,这么自来熟的称呼宋老爷‘伯父’,不过是随了李斐的辈分。 宋老爷怔了一下,倒还要犹豫。 宋老爷进了衙门,因着一介草民,是要跪着向官爷陈诉冤情,人的脊梁骨弯下去,就得被人轻贱,官吏轻贱草民尤甚,所以才说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狱。 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宋老爷是要找一个有功名的,有声誉的,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人扶持,写下了讼状,还要助他对薄公堂,双方对簿的是彼此是钱财权势。本来徐忠濂算是个人选,他有秀才功名,又有同窗师座和同科考中秀才的同年们,多少能造出些声势来,赵彦恒先前说他是贩药材的商人,他气度再好,到了衙门怕也吃不开。 “伯父跟着我去衙门就是了。”赵彦恒低低轻笑,也站起来道:“这个讼状要怎么写的,我还真没有写过。” 那样的睥睨傲物,好似进个衙门是贵脚踏贱地。 宋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斐,李斐抚额回避了赵彦恒注视她的眼神,不过还是向宋太太点点头。 宋老爷是个心思活泛的,马上就回过味来,喜出望外的道:“那就麻烦贤侄了。” 赵彦恒和宋老爷向知府衙门去了,宋太太总算松了这个口气,家眷们人在客栈又说了好一阵的话,知道了乐氏在澄江府,至于李家在知府后衙发生的事,李斐说一半隐一半,只说王姑娘生下一个死胎,拿了放妾书离开了钱家,在外面做月子。 宋太太不由叹一回,这时王师傅急急的赶到客栈来致谢,他也知道自己女儿的事情,赵彦恒出力良多,除了谢李斐,还要当面谢赵彦恒,不过赵彦恒人不在,只在李斐的面前谢了也一样。王师傅从怀里取出几张薄纸奉给李斐道:“李姑娘,这是我熬制玫瑰花酱,制作玫瑰花饼的方子,你收着,再抄录一份给赵公子。” 李斐正要瞧,听到是王家的点心单,忙还了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你家挣钱的家伙儿。” 王师傅双眸含泪,搓搓手道:“实话说,我半截身子入土,女儿还年轻着,我想给她后半生找个依靠,可是她的事闹得昆明澄江两地尽知,怕是难找到人家了,我打算带了女儿远离此地。这算是我王家最贵重的东西,你们万万收下,你们的救命恩情,我也只有这样报答了。” 王家就靠着这一道点心积下了家业,这几张纸确实是王家最贵重的东西,李斐默默的折好收下,王师傅向李斐深鞠到底,转身远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同时,钱知府收到赵彦恒写的讼状一个头两个大,就是区区三千两银子,钱知府恨不得自己拿出三千两来送走这尊大佛,当然是不行的,钱知府只能尽快开办,差了衙役去拿胡质和齐松年两个人,第二天一早,就来请宋老爷过衙。 宋老爷和宋太太去了衙门,赵彦恒就在李斐身边徘徊。 一天了,赵彦恒偶尔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就是出现在李斐的视线中,时时刷刷存在感,让李斐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父母都不再身边了,一直恹恹的宋多福终于开始放声大哭,哭得梨花带雨,一哭半个时辰,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李斐静静的陪坐在旁边,倒是由着宋多福哭个痛快。 赵彦恒一手提着一篮子树莓一手拿着数个白瓷盘子出现在门口,对李斐扬了杨手里的东西道:“刚刚在客栈门口买的,伙计已经洗干净了,要不要吃?” 宋多福哭得迷蒙的眼睛往篮子里瞧,她哭了半个时辰,哭得额头一圈的汗,倒是有点渴了。 赵彦恒很自觉的进了门,用三个盘子分装了树莓,一颗颗小指大小,晶莹红艳,宛若红色玛瑙一样漂亮。李斐过来拿走一盘,又给宋多福拿了一盘。 宋多福没有接,睁着哭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忐忑的道:“斐斐,你说我家的官司了结之后,我爹还会坚持退掉亲事吗?” 李斐明显喘了一口气,才冷道:“要是你家再有了难事,徐忠濂会伸手帮助吗?” “他……我……”宋多福数度开口,才犹犹豫豫的道:“是不是我很多地方不太好,我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我尽改了!” “宋多福,你要是嫁给了他,你的一辈子加上你家,都得毁在他的手里了。”李斐急促的骂道。 赵彦恒着实一惊,视线在两女身上转,只见宋多福双眸又聚出眼泪来,李斐急促的说完一句话,啪的一声把盘子重重的放在宋多福的面前。 “徐忠濂,不好就不要了吧。”赵彦恒依着李斐道。 宋多福擦擦眼泪,轻声道:“这一回,他可能是要准备秋闱……或许我该听他解释一回,他也不是那么不好。” 赵彦恒随口道:“秋闱在八月,现在才三月。” 宋多福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可是我要怎么办,我十三岁就和他定亲了!” 有些人,有些事,已经习惯了就不愿意改变。习惯会让受着从一而终教导的女人自然的滋生出男女的感情来。宋多福认识徐忠濂五年,和他定亲三年,要不是宋家这三千两银子收不回来,宋徐两家已经在谈婚期了,退掉了徐忠濂这个未婚夫,宋多福想象过,那是世界突然变成白茫茫一片的感觉,那种迷茫的场景和对归宿无知的恐慌,让宋多福害怕得想要抓住徐忠濂这个人。 “够了,你和他定亲三年了,他对你好什么!”李斐走过去,握住宋多福的手腕道:“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年前他告诉你,善琏湖笔,说同窗会文,有人用的是善琏堂的湖笔,他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正如你父亲所说,他这辈子没挣过几个钱,中了秀才也是穷秀才,同窗会文,他不专研在文章上面,眼盯着别人手里的好笔,没有这个钱使倒向你露出艳羡之色。你也是个傻姑娘,过了年拿着压岁钱果真给他买了这么一支笔,五两银子,还买了一个水沉木笔架,又是五两,十两银子,你想过没有,十两银子够他们家过半年的了。你这样拿着钱狠砸着他,他当然会对你说几句好话,可是除此之外,你再仔细想想,他有待过你,不参杂这些金钱利益的真心吗!” 第29章 被冤枉了 “我……” 宋多福不知该如何回应李斐的话。宋多福是个实诚的孩子,既然定了亲事,她是以真心待了徐忠濂,手里的银子也不再分了你的我的,用在徐忠濂身上也是一样。 李斐的眼里,也含上了泪水道:“这些话我年初就想和你说,只是转念一想,刨去了这份利益牵动的真心,你的父亲,是因为商人位卑,才资助了徐忠濂读书,以期他学成之日,心怀反哺之心襄助宋家,你的父亲,不止想给你富裕的生活,他还想给你创造一桩夫贵妻荣的婚姻,现在扶持了徐忠濂,期望着他日后心怀感恩之心善待你。现在他一个秀才的功名,好歹算是学有所成了吧,这一次正是他报答宋家的机会,可是他没有襄助宋家。在我看来,他不止没有真心,连良心都没有了,我在担心,没有良心的他日后会善待你吗?” 宋多福脸色发青,唇色发白。 李斐长叹一声,拥抱了宋多福颤抖的身子,道:“多福,我担心着,我正这样担心着呢,你要是坚持婚约,他对你却没有善待之心,你该怎么办,我的傻姑娘,你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李斐哀哀而泣,眼泪落了下来。 赵彦恒站在宋多福的身后,他可以看见李斐的眼中满含担忧和哀伤,两滴眼泪划过腻滑白皙的肌肤。赵彦恒情不自禁的伸手,抚过了李斐脸上的泪痕。 赵彦恒突然的碰过来,脸上是男人温热的指腹,李斐迅速的闪过了脸,脸色也板了起来,对上赵彦恒蜷缩的手指和受伤的表情。李斐顿时说不出训斥的话来,这样对视的气氛也尴尬的很,李斐对宋多福说一句‘你再好好想一想’,匆匆离开! 赵彦恒紧跟在李斐的身后,李斐停住道:“你别跟着我!” 赵彦恒只能停住,看着李斐婀娜的背影,诚心诚意道:“请你相信我,我的爱慕之情出自真心,我也请你相信,我会善待你的,这王家,这宋家,都是因为你才得到了我的善待,日后我们……” “公子慎言!”李斐侧了头打断了赵彦恒的话,修长的睫毛在日光中呈棕黄色,凝结在睫毛上的碎泪折射出五彩的颜色:“公子做的这些,我会心存感激,也仅仅是感激而已,没有日后的我们!” 赵彦恒被李斐坚不可摧的外壳沉重的击了一下,看着她绕过了走廊。赵彦恒忽然生出了一股执拗来,转身回去看宋多福。 宋多福捂着脸哭,她还以为是李斐,就哭着说道:“斐斐,我和他定亲都有三年了,牵过手甚至做了比牵手更多的事情,我要是不嫁给他,我要嫁给谁?别的男子会嫌弃我的手是脏的。” 定过亲事的女孩子再择夫婿,就比妇人二嫁好了那么一点,现在和徐忠濂的婚约已经是宋多福自己的牢笼,宋多福像个鹌鹑一样的蜷缩在里头,很多的女人,也是这样蜷缩了一辈子的。 “牵过手也没有关系,甚至比牵手更多,都没有关系。” 赵彦恒连想到李斐上次在陆家和陆应麟做了什么,比起李斐这个人,赵彦恒甘心不去计较那些没有他参与的过去。 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想起,宋多福努力睁开了眼看见是赵彦恒站在自己面前,又没有看见李斐,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 赵彦恒拉了把木椅在宋多福旁边坐了,笑道:“我给你牵根红线,绝对比徐忠濂其人,好十倍百倍,过去的男人,不管是三年还是多少年的时光,统统都忘了吧。” “赵公子是喜欢斐斐吧。”现在的赵彦恒就是一次一次的走到李斐面前开屏的孔雀,对待宋家人的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宋多福心里清楚,又有感于赵彦恒襄助宋家之情,就告诉他道:“可惜斐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是后卫所的千户。” 赵彦恒一时语塞,苦笑道:“没有关系,我不介意。” 宋多福沉默片刻,把赵彦恒当自己人,慢条斯理的道:“才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事,是她心志坚定。她这个人,不是一味追求最好的,她只要自己喜欢的。李斐,她是随了她母亲的姓氏,这你也是知道的吧,她的父亲在京城当大官,在我看来,她的父亲对她也不错,每一年都打发了人从京城给她送东西,有鲜亮的缎子,时兴的首饰,新奇的摆设,每一回她都客客气气收下了,可是转而就把那些东西全都变卖的,换成银米送上寺庙做了善事,我有时候都觉得她挺傻,可是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今她既然已经有了喜欢的男子,你再好,她也不会留恋的。” 赵彦恒暗暗握拳,脸上装得风平浪静道:“我又不是那些死物,我英俊不凡,仪表堂堂,我才华熠熠,亢宗居贵。我是最好的,我也会成为她喜欢的。” “好吧,刚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就当我没有说过。”宋多福同情的看着赵彦恒,他们之间,李斐已经谈过了,宋多福也就能放下这部分的压力,揉揉哭肿的眼睛,讪讪的道:“那你刚才和我说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算!”赵彦恒失笑,随意的道:“徐忠濂,一个靠着女家读书的穷秀才算什么,我给你牵过来的人,能赚钱养家,也不是平民之辈就是了。” 宋多福揉揉自己的脸,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那样好的人,我会不会有些配不上人家?” 赵彦恒鼓励她,道:“李姑娘那样的人,能和你相交那么多年,你也不会太差了!” 宋多福终于破涕为笑,道:“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宋多福!”一股巨大的恼怒声从门口炸出来,一个穿着藏青色儒衫儿的清隽书生,瞪大着眼,手指颤抖的指着赵彦恒和宋多福两人,从门口狂怒的走进来,同来的,还有一个引路的伙计。 那个伙计看着书生怒斥赵彦恒和宋多福的样子,浑像是在怒斥一对奸夫□□,那伙计身子莫名的抖了一下,闪身开溜了。 这个书生就是徐忠濂是也,因为这间屋子只有赵彦恒和宋多福两人,所以这间屋子的房门一直是敞开的,赵宋二人也保持在三尺之距说话,可是徐忠濂从外头进来,就是要保持着一副怒不可揭的样子。 赵彦恒岿然不动,冷冷的瞧着来人。 宋多福还以为徐忠濂是误会了,忙解释道:“忠濂,这位就是我上次和你提过的,他家的马车撞了我家的驴车……” “好呀宋多福,那时候你就和他勾搭在了一起。”徐忠濂根本就不听宋多福的解释,他也不需要解释,他只是要确定,是宋多福负他在先。 那天宋多福看赵彦恒俊俏,是多看了两眼,也仅此而已。之后宋多福和徐忠濂说起她和别人撞车的事情,无非是想徐忠濂关心她一下,关心的问问她有没有被撞伤,害不害怕。宋多福要的是柔语温情,现在却成了攻讦自己的由头,宋多福气得哭了出来,大声的辩解道:“我和这位赵公子清清白白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徐忠濂把唇抿成一条线,道:“你要是和他没有关系,你家为什么请他写讼状。我这个宋家的准女婿遇到这样的事,还要考虑再三才出头给你家写讼状。” 说完徐忠濂还真从身上拿出一份讼状来。 昨天宋家从徐家离开之后,徐忠濂就让人盯着宋家,徐忠濂的本意是想确定宋家熄了告官的心思,安安静静的离开了澄江,却知道了有一个湖广来的药材商人给宋家写了讼状,今天钱知府开堂审理了此案,徐忠濂还去府衙瞄了一眼,没看见所谓的湖广来的药材商人,也就是没看见赵彦恒站在宋老爷的身边,帮助宋家对薄公堂。 赵彦恒纯粹是不想让太多的人注意他,徐忠濂却误以为赵彦恒不过是有几个小钱的小商贾罢了,没什么大的来头,所以匆匆写下了这张讼状准备给宋多福灌点*汤,可是撞见了宋多福和外男独处,时机太好,徐忠濂就换了一个心思,倒要利用这个机会大闹一场,借此解除了和宋家的婚约。 徐忠濂拿着一份宋家早已经不需要的讼状,撕得粉碎往上一抛,碎纸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徐忠濂讥笑的道:“宋家都另外有了一个好女婿,还来找我这个冤大头干什么!” “你胡说怎么!”宋多福气得浑身乱颤,要扑过去打徐忠濂,质问他:“你还有没有心!” 徐忠濂当然不会让宋多福打到,接住宋多福打过来的手,狠狠一掼,宋多福就要摔倒在一边。 徐忠濂巴不得把事情闹大,进门的架势不小,说话的嗓门震天,早已经吸引了一群围观者,李斐也过来了,正好接住将要倒在一边的宋多福。 赵彦恒又气又好笑,本来就要动手教训这个自己一个也能演一出戏的混蛋了,看见李斐过来,挥出一半的手生生收回来,只在李斐面前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来,还往李斐的身边靠了靠,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对李斐道:“我和宋姑娘是清白的。” 这个当然是清白的不用怀疑,李斐扶着宋多福,扭起宋多福埋在自己怀里嚎哭的脸,把宋多福推到徐忠濂的面前,厉声道:“你今天好好看清楚,这个男人的嘴脸!” 第30章 朋友 这家客栈是澄江府最好的客栈,天天客来客往,房客食客伙计瞬间就吸引了十余人。 徐忠濂把宋多福掼到一边,整个人也是怒得脸色青紫,额头青筋暴跳的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亲眼撞见了。宋多福,你父母还在知府衙门里跪着,你不思忧虑却在这里和一个外男卿卿我我有说有笑,你们说了什么,你们笑了什么,都这样了还要说是清白的,我算怎么!” 徐忠濂对着赵彦恒宋多福二人指指点点,也引得围观者对他们二人评头论足。 宋多福被李斐强行扭过脸看着徐忠濂,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好陌生好陌生,宋多福记忆里的徐忠濂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样子,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狰狞,刻薄无情。 “为什么?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宋多福脑袋是空白的,嘴巴是奔拙的,身子是颤抖的,面对相处多年依然是陌生的男人,从心底泛出恐惧来。 徐忠濂似是羞愤的以手掩面,来掩饰他眼中的阴沉。 三年前,宋老爷还没有儿子,徐忠濂和宋多福定亲是看中了宋家全部的家财,可惜和宋多福订婚之后,宋太太怀孕生子,养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那便不用多说了,宋家的家财大宗是要留给传宗接代的儿子了,和宋多福的婚约,也成了徐忠濂心里的鸡肋。再加上这些年徐忠濂通过了县试,府试,院试,很有些自命不凡起来,深深觉得当初是被宋家一些小恩小惠胁迫,才不得已搭上了自己的婚约,徐忠濂这样悟了过来,早就存了退亲的心思。徐忠濂还等着和徐家退亲之后,凭着自己秀才的功名和儒雅的品貌再择一户更好的岳家,所以退亲的理由,只能坏在宋多福的身上。 “你家既然早就请人写了讼状,何苦带累我!”徐忠濂又哭又笑,指着赵彦恒挖苦宋多福道:“这个人不错呢,有才有貌,倒也配得上你!”说完愤愤然,泼够了脏水欲甩袖离去。 “这个人,看清楚了吧。”李斐贴着宋多福的耳朵道,拔下头上的木樨金簪掷到门口一个精壮的伙计身上,喝道:“拿下他,我赏金子!” 金子谁不爱,比听人闲话实在多了,客栈里的伙计都是眼明手快的,那伙计一接了金子,就像一堵墙一样的拦住了徐忠濂的去路。 徐忠濂脸色微变,正要甩开伙计往外跑,后脖子一下凉飕飕,随即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人当成一个破麻袋一样的扔在地上,赵彦恒脚踩着他,邪笑着道:“李姑娘叫你留下,你也敢走!” 徐忠濂像个被翻过身来的乌龟王八蛋,双手双脚在地上乱挣,嘴里还很硬气,乱骂道:“怎么,被我撞破了好事,恼羞成怒,要打我吗?打呀!” 赵彦恒现在倒是不想打徐忠濂了,他和这种贱男打起来,倒让旁人以为他们在为宋多福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似的,赵彦恒只是弯腰拿了徐忠濂的汗巾子,把他的嘴堵上了。 “诸位请缓一缓,让我把这场闹剧从头细说。”李斐瞥了赵彦恒一眼,抱着宋多福向围观者道。 李斐容颜清丽,面色清冷,如高山泉水涓涓流入山涧,让人见之沛然,越来越多的围了过来,李斐指着地上呜呜直叫的徐忠濂,冷声道:“这一位,是去年四月才中秀才的徐忠濂,他家父早亡,家道中落,已经肄学在杂货铺当伙计了,幸得我这位朋友宋姑娘的父亲的资助他,为他交了书院的束脩,一年年的供着笔墨纸砚,师座同门之间的礼尚往来,他才不至于埋没了读书的才华,之后更是以爱女相许。近日,宋伯父被人算计,亏了数千的银子,欲告官法办,徐忠濂不思为宋家奔走,反而辱骂宋伯父市侩之行,昨天两家已经闹得不欢而散了,之后宋家一行人才和我与这位赵公子巧遇,此事有客栈掌柜为证,我这位朋友有几分仗义,便代宋家写了讼状,此案正在知府衙门审理。” 赵彦恒看着李斐,目光温情又炙热,李斐和他对视,表情却肃然道:“我姓李,我家早年为官,十六年前被贬斥入滇,这位朋友算是我家世交之子,出身仕宦名门,游历到此地,见到不平之事,写一份讼状,于他而言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今日我们三人正留在客栈等候衙门判决,这个徐忠濂就闯了进来,对我的两位朋友辱骂不休,存心毁了他二人的清白,也不知他存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此事我等三人绝无干休之理。” 众人交头接耳,那个拿了李斐金簪的伙计,指着赵彦恒和李斐道:“他们两位是前天住进客栈的。”又指着宋多福道:“这位姑娘是随着父母昨天才住进客栈的。” 其他两三个伙计出声附和。 众人再看李斐如玉雕般精致漂亮,赵彦恒芝兰玉树,眉眼澄清,绝不似那偷香窃玉之徒。而宋多福之前半个时辰都在哭泣,双眼红肿,满面泪痕,哪像是个有心情和外男*说笑的人,再看徐忠濂,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来。 徐忠濂露出了几分怯意,眼睛对着宋多福,在赵彦恒脚下不断的挣扎。 宋多福背过了身,只有眼泪滚滚落下。 李斐眼使了几个伙计,对赵彦恒道:“先把他留下,等宋伯父来了再做定夺。” 徐忠濂被几个伙计扭送了出去,赵彦恒不嫌事大,对众多围观者拱手笑道:“诸位今日吃的喝的住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刚才李斐一遍一遍的称呼赵彦恒‘朋友’,可是让赵彦恒开心不已。 宋家二老得到了钱知府的立判,回到客栈之际,客栈里已经人满为患,都是蹭吃蹭喝的,还有伺机看热闹的。 宋多福扑在母亲的怀里诉说委屈,宋老爷听得汗颜,忙不迭的向赵彦恒失礼赔罪。亲身经历了钱知府判案的热枕,宋老爷也明白赵彦恒不是一般人。徐忠濂诬赖也不看人,现在污蔑了宋多福倒是事小,赵彦恒平白无故被泼的脏水才是事大。 赵彦恒没有扶着宋老爷起来,是安然在座,收下了宋老爷的赔罪。 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声‘奸夫’,要不是想让李斐出面维护维护他,赵彦恒早在徐忠濂出现的时候,就把他灭了。 宋太太抚着宋多福抽噎的身子,拉着李斐的手道谢:“我这个女儿是个没用的,也多亏了你决断拿住了那个忘恩负义的,要不然叫他溜走了,流言蜚语传开了就说不清楚了。” 做贼拿脏,被人污蔑诽谤也一样,当时掰清楚了,才有可能掰得清楚。 李斐是知道宋太太之前对徐忠濂这个女婿还抱着一丝幻想的,垂眸道:“只是这样一来,宋徐两家的婚约要早断了。” 宋老爷狠戾的骂道:“这一回,我还要断了徐忠濂那小子的仕途。” 宋老爷接过了这件事,拿出了和徐家多年来往的礼单,又请了府里的学政,书院里徐忠濂的师座和同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徐家解除了婚约,并按着两家来往的礼单,退还的退还,收回的收回,徐家这些年都是靠着宋老爷资助,能送宋家什么,倒是被宋家搬空了家伙什儿。搬空那天,大伙儿也看明白了徐家是受了宋家多少资助,徐忠濂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跑不了,很快被学政官除去了功名,这是后话。 第二天一早,清风徐徐,万里无云,李斐登上启程的马车,赵彦恒伸手,想扶李斐上马,李斐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一只修长宽厚的手掌,既而看到赵彦恒殷殷切切的笑脸,李斐有那么一下停顿,双手提高了裙摆,道了一声多谢。 赵彦恒难言落寞的情绪,尾随着李斐的马车出了澄江府。 这一幕被不远处躲在马车里的钱知府看个正着,钱知府看得心惊,忙叫车夫快马加鞭,赶到了他六叔钱通那里。 钱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问道:“那李姑娘模样如何?” 钱知府挠挠头笑道:“侄儿我也是阅遍美色,若能得李姑娘那样的佳人,才算是聊慰平……” 钱知府还没有说完,就被钱通狠扇了一巴掌,钱通伸了伸扇痛的手掌道:“这是在教你,怎么回话。” 钱知府捂着麻木的脸,低头认错道:“我错了,我是想说,李姑娘的模样,那是顶顶个儿,可是她不是李泰的孙女嘛,七殿下喜欢上了她,还能娶她不成?” “皇家的事,风云即变。”钱通也说不上来,抚着他的假胡须道,作为忠君的奴婢,钱通是要向皇上报告此事了。 李斐一行走的缓,快要到达家门口,李斐捞起马车的窗帘,看见两个身影相互挨着往路边靠,李斐叫停了马车,喊道:“阿木叔,阿禾叔。” 赵彦恒勒住了马往路边看,林毅是相熟的,而另外一个李斐称呼阿禾叔的男子,穿着一件带帽的素面披风,身形清瘦,细腰长腿,脸上的肌肤似少年一般的娇嫩,精致的五官是雌雄莫辩的风韵,他被林毅半拥着退在路旁,听见李斐唤他,和李斐相似的桃花眼抬了起来。 李季繁! 第31章 离经叛道(修) 看见了林禾,赵彦恒就知道林毅为什么和李家那么亲厚,不分彼此,因为这个林毅,算是李家的女婿。 十六年前,朝廷对李家的判决,李家是十二岁的男子全部处斩,余下男女老幼流放临安。当时,李家有一个小儿子李季繁身在蜀中,遭到了当地官兵的追捕,据案卷记载,两个老仆护着李季繁往山中跑,遇到了小股的泥石流被冲入山谷,数日后追捕的人爬到山谷搜寻,看见了被野兽秃鹰啃食过的一堆尸体,通过年龄性别可以分辨出三具尸骨来,那一堆尸骨,就拼出半具,作为李季繁的尸骨送到京城。 所以,李季繁是元祐十年就该故去的人。 上一世,赵彦恒从蛛丝马迹中分辨出这一位是李斐的亲叔叔,向李斐提过,可以恢复李季繁的身份,李斐只是摇头不应,说她的叔叔已经是林家人。那一位姓林的,可是李家旧仆出身,李家都心甘情愿的由着那样卑微的人得到了李家的儿子,而他想得到李斐…… 如果陛下是以帝王的身份下了圣谕,臣妾当然只能入宫,如果陛下仅仅是以男人的身份来李家求婚,李家的大门永远不会对陛下敞开。 那时,李斐嘴里噙着冷嘲,目光含着剑芒。 赵彦恒回忆前尘,心中相当的苦涩。 有赵彦恒在身边,李斐只是出于礼貌和林毅林禾聊了几句家常,林毅看向马背上的赵彦恒,向他一拱手,林禾冷冷清清,像个深居简出的妇人,瞥了眼赵彦恒,就拉下头上的帽子遮掩其面, “……是顺路,所以就一起回来了……” 李斐主动的解释了一句,算是在亲友面前和赵彦恒保持距离,赵彦恒打量着林禾。 林禾低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点点头,挽着林毅的手臂,两个人并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消失在街角。 本来就是顺路,赵彦恒还要住在李家的隔壁,李斐到了家门口,赵彦恒似是不经意的道:“刚才那位阿禾叔,眉眼神情倒和你有几分相似。” 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李斐警惕起来,正色道:“当初在蜀中,我娘租赁在林家安胎生产,是和两位叔叔义结金兰的,有姐弟之情,那时生下我半年多,大伯母病危,我娘急着去临安,就把我托付给了阿禾叔照顾,我算是他带大的,或许是这样的缘分,你才觉得我们有些相似了吧。” 赵彦恒表情有些古怪,隐晦的道:“他们……”他们刚才就像老夫老妻一样的亲昵。 “那又怎么样!”李斐板上脸,肃然的神色中,带着向往道:“他们这样多好,不涉及名利,不牵连子嗣,仅仅是一个人,简简单单的喜欢着另外一个人。” “可是他们这样在一起,也挑战了俗世的婚姻而成为异类。”赵彦恒遗憾道:“我看他们两位都是极出众的人物,却因此埋没在芸芸众生之间,百年之后,也没有后人祭祀。” 李斐低头抚摸衣领,不欲和赵彦恒争辩。 赵彦恒却是不想由着李斐沉默,追问道:“李姑娘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李斐看了左右无人,才朝赵彦恒轻语道:“我祝七殿下永伫高位,千秋之后香火不断。” 赵彦恒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从马鞍的褡裢上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李斐扔给掌柜伙计的木樨金簪,过后被赵彦恒用双倍的金子换了回来,赵彦恒拿出簪子,微笑着,欲亲自给李斐攒上。 李斐一个愣神,待反应过来赵彦恒要给自己攒簪,马上退后了一步,抬手阻止。 李斐的手握到了赵彦恒骨节分明,白皙有力的手背,赵彦恒坚持,李斐皱了眉推拒,道“昨天的事,你算是因为我而平白惹了麻烦,我已经尽力挽回了,我的话有些许冒犯之处,请你海涵,个中逾越的地方,也请你莫要多想。” 赵彦恒讪讪的收回了手,笑道:“哪一句?你说我们是朋友?你应该知道的,听你说我们是朋友,我没有觉得冒犯,这也不是逾越,我很高兴的。” 皇家和李家的那点交情,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对李斐来说,即使存下些许悸动,也不是李斐向往的感情,朋友二字那天是说得诚心,也不能全当做普普通通的朋友,总有那么一点敬而远之的意味,赵彦恒的笑容黯然。 李斐身后,李速走了过来。 李斐回头道:“二哥!” 李速点点头,一撩衣袍,端端正正的朝赵彦恒跪了,欲行叩首大礼。 赵彦恒忙要来搀起李速道:“文纪,不必如此!” “赵兄为我娘奔波,我做儿子,该给你郑重致谢。”跪着的李速头叩在地上,依然有傲骨嶙嶙的风采。 李斐站在一侧,等李速大礼谢过了,才把他扶起来。 站起来的李速身姿如亭亭修竹,不卑不亢,客客气气的道:“今天天色已晚,改日再请赵兄光临寒舍。” 赵彦恒拱拱手,从容的背着手退着走,眼睛毫不掩饰心里的情愫,深深望着李斐。乐氏的事打乱了赵彦恒徐徐接近李斐的计划,不过这计划一开始赵彦恒就低估了自己的心情,靠近李斐,赵彦恒急不可耐的想要所有人知道,他喜欢她! 赵彦恒回屋之后,李斐才轻声问道:“二哥知道了?”李速那般才思敏捷,李斐能猜到的,李速也能猜到。 李速点点头道:“现在只有你两位嫂子不知道,我们也不予提及。” 李家不止李速才思敏捷,所以刚才林禾才不想引起赵彦恒的注意;李老太太大场面见多了,一个襄王,住在隔壁就住在隔壁吧;李速也是胸中自有天地的人,皇上的儿子肖想他妹妹,也不是凭了皇子的身份就可以当他妹夫的。 赵彦恒皇子的身份,在寻常人家巴不得把女儿送给她,到了李家,真就要道一句‘冤孽’了。 兄妹俩进屋,两天没见小姑姑的李绮儿黏李斐黏的不行,还抱了小枕头来要和李斐睡,产后数日的大嫂焦氏第一次出房门,把女儿哄了过去。 晚上李斐和李老太太睡在一起,房间里点着安神香,青烟袅袅,李斐把床帐放下来,偎依在祖母身上,被窝里静谧而温暖。 李斐轻声和李老太太说话,说了宋多福婚事的变故,李老太太没有说话,李斐握着李老太太的手,抚摸着老人手上像树皮一样皱起了皮肤,轻叹道:“宋伯父为多福思虑多年,也没有给她找到一个好夫婿,所以儿孙自有子孙福,我愿奶奶天天和乐,您不要为我忧心。” 李老太太抚着李斐散在枕间的秀发,道:“明瑞怎么想?” 怎么能够不忧心,三年如胶似漆的婚姻也抵不过权势,朱钦那小子就是因为权势辜负了李月,现在又来这么一回。 “我看见,他很彷徨无助!”李斐缓缓的道,却露出一丝浅笑,道:“他的彷徨无助,只是因为皇子在前,他怕失了我的心。” 李老太太摸着李斐的脸,能摸出李斐在笑。 李斐的手盖在李老太太的手上,轻柔的问道:“奶奶怎么能允了阿禾叔这样和阿木叔在一起。今天他恰好撞见了两位叔叔,说两位叔叔没有达成俗世的完满。” 李季繁,化名林禾,他不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追捕而隐姓埋名的,早在李家出事前,他就放弃了李家男子的身份,在远离京城的蜀中买房置地,像林家的小媳妇一样的生活,就算李家不出事,李季繁这个人,也会以病故的名义去世,换成一个林禾重生。 李老太太现在说起来也是颇为沉痛的,道:“哪是我允了,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允,可是我这个儿子,空有男儿身,却长了一颗女儿心,自小行事做派比你娘还像女儿。后来悟到这个人不对劲,他自己也痛苦不堪,老爷和我,叔繁和你娘也是为他操碎了心,既要顾及他和李家的名声,还要给他请大夫治这个怪病,吃了一堆的药还把人弄得神志不清,差一点点这个人都没了。” 李斐知道林禾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过了十几年用了多少祛疤的膏药也祛不干净。 李老太太继续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他就是把自个儿往死里逼,他心里的那道坎儿过不去,也不能如我期望的那样生活,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幸好他是女儿一样的性情,当初官府都已经堵着他了,也没想到他是李泰的儿子。只是林管家两口子为了保他万全,那样去送死了。” 林毅的父亲是李家买来的奴仆,原是李泰的书童,他本没有姓,李泰把李的上半部取下来,叠成林字,所以林毅本是李家的家生子,出身确实卑微,可是林家义勇护主,林毅和林禾的事,李家在出事后仅存的李家人都默许了。 李老太太眼角溢出眼泪道:“罢了,罢了,我只当多生了一个女儿,这心也就舒坦了。” 李斐默默含笑,抱着李老太太年老的身体,道:“奶奶,我也就在这世上走一回,俗世的圆满我先顾不得了,我要达成自己心里的圆满,我喜欢陆应麟,赵彦恒这个人再好,也和我无关了。” “我连儿子都不管的,你们几个小的,就由着你们过日子。”李老太太失笑,郑重的道:“我也正想说,你莫问李家的恩怨和前程,你只需要依着你的心。” 翌日,黔国公府送了贴子来,请李斐三月十四参加郭家在圆通寺为郭嫔娘娘诞女举行的祈福会。 第32章 李家的钱 这一日,是三月十二日,焦氏娘家的嫂子高氏和妹妹焦珠来李家。 焦氏和高氏都是本地的大姓,有些名望,焦氏的父亲元祐八年中了二甲进士,出仕为官,官至山东东昌府同知,元祐十九年因父丧丁忧,之后就没有外出为官,接手了焦氏族长的位置,在本地是很受人敬重的。 两人拜见过李老太太,就去了焦氏的房里,李斐也正好在大嫂的屋里。焦氏在月子里不用眼,就由李斐伏在桌子上替焦氏写了,写往临安送东西的单子。外袍四件,短衫六件,褶裤六条,鞋子八双,凉席凉枕一套,风油精,紫菀丸等常备的药材十余种,澡豆猪苓等洗漱之物一堆,笔墨纸砚有一些,书册十余卷,还有满满一张都是吃食。 娘家人来了,焦氏和李斐就停了手上做的事。 高氏一路没看见外甥女,笑问道:“绮儿呢?” 焦氏道:“隔壁家有个女孩子,难得年纪和她差不多,又怪可怜劲的芒果吃坏了,绮儿一天去瞧五六回,嫂子没看见看,她准在隔壁家呢。” 说的是唐巧巧,唐巧巧嘴巴疼吃不下东西,李绮儿一天三顿陪着她慢慢吃,还拿家里好吃的东西过去哄她吃,当然不外乎李绮儿自己也想吃。 焦珠抱过外甥稀罕,不到十天的男娃娃,睁着黑瞳瞳的一双眼睛,谁说话就转过去看。 “这孩子,这么一点点就会看人了。”高氏轻轻抚着孩子淡淡的眉毛笑道:“洗三那天我还说像大妹妹,今天看了,倒像妹夫多些。” 焦珠香一口笑道:“像我姐夫好,钟灵毓秀的模样!” 李斐泡了茶端进来,把茶杯放在焦氏椅子旁边的茶凳上,焦氏招待嫂子和妹妹喝茶,还要留他们吃午饭。 高氏爽快的应了,坐在焦氏床边和她聊天,现在最大的话题就是黔国公府在圆通寺举办的祈福会,谁家有帖子,谁家没有帖子,凭的是各家的社会地位,高氏面上为难的样子,心里头是得意的,道:“爹得了帖子,还是十四的正日子,各房都挤在爹屋里,请爹领着族里的后生晚辈去见见世面。族里有才的后生晚辈也有几个,爹难做得很,干脆叫他们做一篇文章出来,谁写得最好就谁去。” 焦老爷可以带着家眷去,因为焦氏的哥哥上京赶考了,这个人空了出来,各房人都想填了这个空儿。焦氏倒不关心这个,招手让焦珠过来有正经话说,李斐寻机退了出去,由着她们说私房话。 焦氏细细问焦珠后天的穿戴,焦珠高高兴兴的道:“前儿刚做了一套大红色花鸟双绘绣衫儿,是苏锦做的,本是预备了我生辰那天穿,后天就穿那一套了,要是天冷我再带一件青庄鸟毛织的云肩,首饰是太奶奶留给我的那套十三厢头面,已经拿出来叫金匠师傅炸了。” “穿戴得太富贵了!”焦氏摇头道。 焦珠十六岁了,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姑娘就是想在那天穿最好看的衣服,戴最贵重的首饰,把自己最优美高贵的一面展现出来。 高氏的想法和焦珠是一样的,道:“后天那日子,可比珠儿生辰重要多了。” 焦家兄妹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高氏只是嫂子,难免放纵小姑子一些,焦氏是另有一套想法的,摩擦着焦珠的后脖颈道:“太奶奶留给你的那套头面,正因为太过贵重,你年小呢,脸太嫩,你这小脑袋还撑不起来。再则,那一天各府的太太奶奶必定少不了富贵,还有黔国公府的本家小姐,有父兄在朝为官的仕宦小姐们在先,她们有身份,配得起金玉华服,而我们家里,父亲已经隐退,哥哥只是个举人,倒是不要在这些外物上和她们一较高下,你若真有那股子劲儿,那一天少不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在那时候和她们较较劲倒是可以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才是你真正的华美。” “姐姐……”焦珠咬唇暗恼。她就是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都不大通,才着眼在皮囊上。 腹有诗书气自华,然而几个女孩子能有从内到外的光彩,所以大家才用外物来补足的嘛。焦氏抚摸小妹妹的额发,想着出了月子回娘家,当着父亲的面要和妹妹好好聊一聊这些事了。 人贵,是有自知之明! 高氏忽得抚掌,问道:“大妹,你家里可有收到帖子!” 李家要收也只有李斐收。 焦氏直接道:“斐斐后天也是要去的。” 焦珠生了参照之心,就在焦氏屋里坐不住,站起来道:“那我去问问斐斐,问她那天要怎么打扮。” 焦珠离开后,高氏还试探着问焦氏道:“那一天,可不可以让李妹妹带着珠儿,多见识见识。论身份,李妹妹是郭家的表姑娘,身份比珠儿高,或许还能带着焦珠去朱太夫人跟前应承一下。” 焦氏淡道:“嫂子,连我也没有正式拜见过朱太夫人,何况是我的妹妹,这个关系已经扯太远了。” 高氏有些可惜,焦珠已经站在李斐的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才进门黏熟道:“斐斐,你在干什么?” 李斐迎出去两步道:“正在想后天的衣裳薰什么香呢!” 问什么说什么,焦珠饶有兴趣的看撑在衣架上的衣裳,银红纱白娟里对衿衫而配白杭绢画拖裙子,想必后天李斐是要穿这一身,焦珠有点小失望,依然笑问道:“姐姐刚才也问我后天穿什么,戴什么,我说了,姐姐说我配得不好,那你后天戴什么首饰呢?可以给我看看吗?” 也没什么不能看的,李斐让幽露去取首饰盒,焦珠拿过来一看,最重要的头饰是一个紫阳花冠,每一片紫阳花瓣银线做边金线做蕊是用绢布绷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花冠做工是精巧,也只是一朵绢花而已,比起焦珠那一套可以传承下去的头面差远了。焦珠呵呵笑道:“你的衣饰也太朴素了吧。” “祈福是要诚心嘛,当天沐浴焚香也很重要的。”李斐含笑道 焦珠马上好奇问:“斐斐要用什么香?” 李斐拿出一个扁平的圆形瓷盒,要白铜香匙挖出一点点来,置火上烤热,等香味开始挥发,李斐便把这一点点吹散在室内。顿时一股安然宁静的幽香扑鼻,且气味凝滞不散,焦珠忙问道:“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个香,是什么香?哪里买的?” 李斐笑道:“这盒香是从南屏街的华记香铺买的,掌柜说,这盒香是刚刚配出来,取沉香,*,安息香,郁金,松脂,香附子,竹黄,甘松,马芹,龙须草等十余味香料,从《大智度论》卷三十所记载的残方修补密炼出来的,礼佛正合适用此香,命做‘吉罗’。” 这个香,其实是林禾为主,李斐为辅,两人琢磨着炼制出来的,主做敬佛之用,此香刚刚卖给南屏街的华记香铺,正好后天去圆通寺,李斐用了这个香,有人问她就答,诸位品着好,自然会去南屏街的华记香铺问这个吉罗香。 李家这些年,李月东来西去的收集珍贵的香料,林禾专心制香,香的用途太多,香品也有成百上千中,林禾制香比较随性,制出来的香品有薰衣服用的,有收藏书籍用的,有护发的,有敷脸的,或者纯粹是好闻,李家不买铺子,制出来的所有香品都放在别人家的铺子寄卖,对方和李家分利。 香,上等的香,和真金白银等价,是奢侈品,比起贫瘠的滇地,江南是豪富。所以李月每年都要去金陵,杭州,苏州等地寄卖香品,回收货款。至于北方另一个豪富之地,京城一带,李月是从来不去的。 这,是李家十余年金钱的来源。因为李家是犯官之后,生活作风必须简朴,且不太适合买铺子买土地,李家到底是有钱,有多少钱,对外人来说就是一个谜,不过五年前李月能拿出数万两银子为乐氏赎了流放之身,李家的财富可见一斑,而李斐能养成对身外之物那般从容的态度,除了李家的家教,也和李家实际不缺金银之物有关。 焦珠对香道了解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焦珠也闻得出此香的不俗,心里有点动意,待要问李斐一盒香多少银子,又觉得这句话问出口太小家子气,准备回家的路上,绕去南屏街看一看。 李斐看得出焦珠的心思,笑道:“焦伯父是懂香的人,我给你一些,你让伯父评鉴评鉴。” 焦珠点了点头。 李斐叫幽露去拿一个干净的瓷瓶。 画屏从外头来,握着的拳头张开,手掌上是两个拇指大的金丸,画屏脸上是惶恐的,对李斐道:“三姑娘,这是赵公子打赏我这几天伺候唐表姑娘的,我也就伺候了五天,这两个金丸比我的身价银子还多,我不敢要,赵公子让我问姑娘,能不能收下!” 焦珠忍不住瞥了金丸一眼,有十几两银子了,李家隔壁的新邻居真够阔气的。 李斐恼赵彦恒用金子轻佻她的丫鬟,好在画屏算是有些分寸了,知道惶恐又没有昧下金子,李斐不预在这件事情上和赵彦恒扯皮,就道:“既是打赏你的,你收着就是了。” 第33章 缠 轻风转烈,明媚的太阳被山峦般的云层遮盖,担心下雨,高氏和焦珠未及用饭便要告辞。 “嫂子不要拘礼,有空就来家里坐坐,珠儿也一样。”李斐把两人送到门口。 高氏让焦珠先上马车,才谄笑着轻声道:“我家珠儿后天也要去圆通寺的祈福会,她笨嘴拙舌的,李姑娘要是看见了她,能扶携就扶携她一把,我在这里先感激不尽了。” 说完,高氏先低头致意,李斐忙后退一小步低头还礼,难为的道:“嫂子,郭家和李家早已经没有了姻亲的关系,你也知道我既然姓了李,处在期间自有尴尬之情,我尚不能从容以对,再说扶携别人,真真是狂妄自大了!” 姓氏,它的背后有礼法规范,很多时候比血亲更受世人重视,所以李斐每一次面对黔国公府郭家,都是把自己当一个匆匆的过客,高氏身为焦氏族长的儿媳,也深知其姓李和姓朱的区别,不由深深的哎了一口气,略带愧色的再次低头致歉道:“是我莽撞了,李姑娘只当我没有说过这话吧。” 李斐沉默着低头还礼,算是感谢高氏的谅解。 高氏登山马车,李斐站在门槛之外,目送着焦家二人,马车已经平稳的驶起,李斐正准备转身,赵彦恒几乎是以瞬间而至的速度和李斐身子贴着身子的站着。 赵彦恒是守株待兔,逮到兔子的喜悦,李斐是骤然被人逮住的惊诧,两人都没有注意,徐徐远离的马车,焦珠掀开了车帘往后探,刚刚好抓住了这一幕:一个高挑颀长的男子,从隔壁敏捷矫健的掠过,仅能看见的半张侧脸浓眉凤眼,鼻梁高挺,其俊雅风采不由令人赞叹。 当时的焦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仅仅是在心里赞叹一句好相貌,马车拐了一个弯,焦珠也能很平静的放下车帘。 李斐惊诧之后猛然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击在门槛上阻断了步伐,上半身由于惯性往门槛内倒去,腰肢轻盈,折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赵彦恒伸手一抱,勾住了那一束盈盈一握的腰肢,赵彦恒抱着李斐露出一个憨憨的傻笑,激动的把李斐抱起,一个旋转之后才放下。 赵彦恒拦在门口,李斐面对着李家的门。 李斐感受到自己腰间上强有力的臂弯,感受到赵彦恒的身体内蓬勃的朝气和汹涌的呼吸,那是男人该有的强劲体魄,简直不输陆应麟的…… 从脑海中蹦出的比较戈然而止,李斐羞愧的蒙上了双眼,惊慌了道:“放开我!” 赵彦恒舍不得放开,置若罔闻。 右脚后跟受到撞击之后,痛感终于传递到脑海,李斐轻抬起右脚,稳住自己的心蹙眉道:“还不快放开我!” 赵彦恒有注意到李斐的右脚,稍稍退开,半跪下去看着李斐的右脚,关切的问道:“脚怎么了?” 李斐亲眼看着,高了自己大半个头的赵彦恒,身为皇上七子的赵彦恒,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蹲下,半跪在自己的脚下,崭新的浅青色的绣云纹锦袍,下摆拖拽在尘土里,赵彦恒正要伸出手,来握自己的脚。 那一刻,连李斐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出于女孩子的娇羞,还是被赵彦恒的爱怜触动到不知所措,右脚抬高,往后勾起,躲过了赵彦恒的手,李斐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说道:“我没有什么,你快起来。” 赵彦恒也是才意识到,自己正以单膝跪地,虽然那个膝盖还没有点在地上,也是以半跪的姿态俯底在一个女子的身前。他的膝盖,跪天跪地,跪宗庙社稷,跪父皇母妃,也是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会如此俯就在一个女子的身前。 前一世的李斐也未曾有过! 竟然是那么的不假思索,情不自禁吗?赵彦恒心中悸动,面色绯然,缓缓的站直了身体,朝李斐露出一个微笑,要来扶着李斐的手。 李斐单腿立着,往左边挑了一步,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揉了揉脚后跟,痛楚稍缓,高抬着的右脚就放了下来,准备默不作声的进门。 赵彦恒横臂拦着,眸中闪亮道:“我们有两天没见了。” 两天,好像是漫长的六个春秋,所以赵彦恒就守在门口等着这个独处的机会。 李斐盯着赵彦恒的手臂,保持沉默。 赵彦恒收回横亘的手臂,俏笑道:“巧巧快好了,就嘴巴里发出几颗痘正消下去了呢,刚才吃了一碗咸的蛋羹也没有喊痛,我是来谢谢你的……” “表妹?”李斐语气不善。 “好吧,这个女孩子本是钱通的养女。”赵彦恒从容的坦诚:“我的母亲唐氏,是原钟鼓司内官唐节的养女,唐节早年还收过钱家兄弟做干儿子,从我母亲那边算,我也没有骗你吧。这个女孩子,现在被我收养,我要她改姓唐,也可以吧。我说她是我的表妹,也不算骗你。” 太监一向喜欢四处认儿子女儿,或是为了宫中交织的权利,或是为了晚景后身的考量,或是纯粹为了满足别人叫自己一声爹。帝之七子,最让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她的母亲唐氏,只是一个老太监取悦圣心,以此保证自己安度晚年的工具,而且还是众多工具之一。现在的这个唐巧巧,不出意外的,长大之后也会成为钱通笼络权贵的工具。不对,唐巧巧现在已经是钱通笼络赵彦恒的一件工具。 李斐不喜欢那些权色的交易,也不会喜欢交易中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对赵彦恒这样随随便便和太监的养女认表亲的行为也深感不齿,严肃的道:“七殿下身份高贵,不要和谄媚之流为伍!” “谄媚吗?”赵彦恒轻轻笑着,浑不在意的道:“你知道那些孩子,大部分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人牙子手里,饥寒交迫的贫苦之家,甚至是欢馆中的妓子所出。那些女孩子本会遭受人牙子的打骂,饥寒的折磨,在欢馆中迎来送往的命运,后来唐节钱通之流领走了她们,把她们当小家碧玉养了十余年,所要求的回报,就是要她们用谄媚的手段栖棵大树,栖在大树上的时候心怀反哺之情。唐节病重的时候,我的母亲早已经是从一品妃位,盛宠十余年,依然数度命太医院院判救治他。后宫甚至为此嘲笑我母亲的出身,可是这也只是履行了有恩报恩的行事准则而已。从中看来,太监收养义女和宋老板资助徐忠濂也一般无二。其中的细微区别,是徐忠濂可以通过功名立世,而太监的养女,只能用谄媚立身罢了。” 李斐少有被人训得服服帖帖的时候,可是赵彦恒的一席话却让李斐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唐巧巧,我本来是想让她和你家绮儿做个伴儿,两个小朋友来来往往的,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出你家,我可以让你……”赵彦恒把话说回来,把自己本来的良苦用心说出来。 李斐不想听到赵彦恒是多用心的在追求自己,捂着耳朵道:“你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赵彦恒大了声,道:“我本来是想让你慢慢的认识我,可是我估了错我自己的心,我慢不了,你不知道,我已经……。 赵彦恒想说,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年,临时换了一句话,道:“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你知道,我有多喜欢。” 烈女怕缠郎,这是董让数日前教授赵彦恒的一句话,赵彦恒已经改变追求李斐的风格了,缠缠缠,抓住一切机会死死的缠住,又不是董让那张丑陋的脸,是赵彦恒这张丰神俊逸的脸。 脸好看,天生就比别人多了一张通行证。 李斐捂了耳朵之后,又闭了闭眼睛。 赵彦恒继续厚脸皮,道:“今天家里厨子做了玫瑰饼,按着王家的方子做了咸甜两种口味,你要不要来我家尝一尝。” “不去!” 李斐严词拒绝了,但是捂了耳朵,闭了眼睛,赵彦恒的声音没有完全阻隔,李斐还能配着声音想象出赵彦恒眼巴巴的样子来。 “好吧,那你略站一站,我把做好的玫瑰饼给你送过来,这样可以吧。” 赵彦恒言辞里毫不掩饰的失望,不想听到李斐再拒绝,赵彦恒话还没有说完就跑回去了,回去拿玫瑰饼。李斐站在门口,要直接甩门把赵彦恒关门口是于心不忍,傻傻的真的略站一站,等着赵彦恒来送玫瑰饼,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走也不是,等也不是,李斐心纠成一团。 赵彦恒冲到自己家门口,董让就提着双层红漆食盒等在门口了,什么来我家吃玫瑰饼,这是董让提出来的讨价还价追女孩子的方法,请李姑娘来家吃玫瑰饼是不可能的,送李姑娘一些玫瑰饼倒是有可能的,早准备着了,董让把食盒往赵彦恒手上一塞,还指使赵彦恒,道:“爷,快去!” 程安国双手抱臂,冷冷的看着这对主仆。 赵彦恒拿到食盒,返身去了,所以李斐纠结的心还没有理出头来,赵彦恒就拿了玫瑰饼过来,诚心满满的笑道:“给!” 玫瑰的芳香,面皮的酥香,咸甜两种口味,盐和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和王师傅做出来的也差不多了。 李斐终究是吃了赵彦恒送的玫瑰饼。 第34章 李斐的劝告 佛教有很多流派,圆通寺信奉上座部佛教,是由印度本土传入,亦称南传佛教,坚持释尊住世时之原始教法,只尊崇佛、法、僧三宝,是佛教中很古老原始的流派,圆通寺的僧侣着装,也保持了原始佛教的形式,赤脚行走,袈裟就是一条布带,从腰际往上裹,最后持在肩膀上。 数十僧侣在山门前迎客,男女分行,迎到寺前的八角亭,由黔国公府的人接着,再领到寺门前的胜镜坊。 郭家的席帐就设在胜镜坊,坐在正中间的是朱老夫人和布政使吕震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朱老夫人下首陪着儿媳陈太夫人和孙媳妇承大奶奶马氏,吕家老太太这一边也陪坐着数位身份贵重的夫人,有一位,还是钱通的那位侄儿媳妇。 李斐上前拜见朱老夫人,本是来拜见过,稍微寒暄几句就可以告退,钱夫人忽然高声笑,朝朱老夫人奉承道:“郭老太太,你家这位内侄女长得很是标志。” 今天的李斐自晨起沐浴浣发,敷面调脂,描眉点唇,穿着银红纱白娟里对衿衫,配着白杭绢画拖裙子,头上戴着紫阳花冠,在一片的浓妆重彩之中犹显素净清雅。李斐无疑是个美人,而且是置身在美人堆里,还可以令人见之难忘的美人。朱老夫人欣然,笑道:“她父亲母亲都万里无一的模样,她自然也生得好。” 李斐盈盈立在中间,微微底下头显出害羞的样子来。 吕家老太太眼睛是看不清楚的,眯着眼道:“这位姑娘的说话声听着倒是悦耳,人有多大了?” “今年虚岁十七了。”朱老夫人缓缓和吕家老太太说。 吕震之妻杜氏就凑趣的说道:“这样出挑的模样,该是早定下人家了。” 朱老夫人还未言,钱夫人先说道:“那可未必,我家若有这样标志的人儿,我可舍不得把人早早嫁了。” 什么破假设,就钱家那般的宦官之家能出什么标志人。朱老太太轻轻一咳,端了杯子喝茶。马氏就站起来笑着,把李斐引了出去。 马氏,是清平伯夫人的侄孙女,长得高挑白皙,明眸善睐,辈分矮了李斐一辈,年纪却比李斐还长两岁,今年十九了,她十五岁就从秦州嫁了过来,和小自己三岁的丈夫郭绍承成婚,夫小妻大。她和丈夫是两年后才圆的房,却是一进郭家门就接手了郭坤那一房的庶务,是郭家实权派的人物。马氏身上没有朱家的血缘,李斐和她平辈论交,笑道:“谢你为我解围了,你就引到这儿吧,有丫鬟们在呢。” “我也出来透口气。”马氏甩着手上的帕子扇风,小声抱怨道:“这位钱夫人是不请自来,家里也没有办法推,偏偏排出座次来,我和她正面对坐。” 马氏既然要躲出来,就带着李斐到一处水榭,马氏一边请李斐入座,一边道一声‘我在你面前随意了’,就坐在圈椅上,两只脚伸直,自有丫鬟懂意思,拿了一把矮凳垫着马氏的双腿,另有一个婆子,跪在马氏边上给她捏脚。 李斐笑道:“才应承不足半日,就这样累了吗?” 李斐是知道马氏的,从小当一族宗妇培养,身子骨不说娇柔,是康健,每到年底,能游刃有余的从小年夜应酬到正月出头。 “我从前天就住在了圆通寺,这寺庙里的和尚都是苦行僧,说吃素就是吃大素,蛋也不吃,饭菜也不放几滴油,我是大鱼大肉吃惯的。”马氏还有心调笑,念了一句善哉善哉道:“我这儿吃饭没荤油,真是生不出力气。” “这也才吃了三天的素。”李斐比出三根手指头,凑到马氏身边道:“会不会是有了身子,都说怀上孩子的妇人容易疲乏。” 马氏也想怀孩子呢,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精神振奋,叫丫头把随扈的大夫传进来诊脉。 设下软帘,大夫搭了脉,又问了丫鬟马氏的起居,只是一个让人失望的消息。 马氏不免失望,却还是刚强着掩去失望之色,看了看靶镜,觉得自己的妆容有点花了,让人打水来,她要梳洗一番,整理好仪容再去外头待客。 胭脂水粉洗去大半儿,李斐看出马氏有一丝憔悴的气色来,李斐走到马氏身边,抚着她的肩,感觉到她的肩肌僵硬,李斐露出几分忧虑来,道:“我有几句话,是危言耸听,也想说给你听一听。” 马氏把洗脸的帕子往铜盆边一搁,坐回位置上,请李斐也先落座,才笑道:“你有话尽管说就是了,我洗耳恭听。” “我三伯母在市井中当稳婆,也当半个大夫去瞧女人病。”李斐把声音放轻放缓,道:“我三伯母说,清贫之家的妇人,为生计所迫日日操劳,十有一亭的妇人,在身孕不显的时候,就失去了那一团骨血。当然身孕不显,那些妇人只是把一团骨血当做了每月的经血放掉了,当时并无痛苦,几日或者数年,甚至是多年之后才察觉到身体的损伤,且不知损伤的由来。病者从不知病,是庶民百姓的疾苦!” 马氏显出肃然的神情来。 李斐从容的道:“我认识你多年,你行不让人挑出一处错,言不让人挑出一句错,你事事周全,已经越过了陈太夫人,成为公府里自姑妈以下的第二人。” 马氏眸中忽而闪过冷光,道:“我也有我身上肩负的责任。” 朱太夫人生下二子,郭乾郭坤,郭乾一房势微,郭坤一房崛起,可是毕竟长幼秩序压着,郭坤一房想要取郭乾一房而代之,不管是在朝廷中的功绩,还是在家族中的声望,郭坤一房都要全面压倒郭乾一房,马氏在内宅中的对手是自己的大娘,陈太夫人,她就必须处处周全。 “大表哥早逝,大侄子亦早逝,是天不与寿。”李斐心情沉痛,沉默了一下,等再出口之时,目光如炬,慢慢道:“我看着,你掌管着一半的黔国公府,你置身在一座公府权利的最核心,也被其权利所累,日日操劳着,在我看来和清贫之家的妇人也无别无二致。我今天是想劝你一句,做女人也别太操劳了,尤其你比自己的丈夫还大了三岁,尤其你现在还没有子嗣,而且,你已经嫁进郭家四年了,你现在最应该操心的,是每天保持充沛的精力,去迎接你的丈夫,期待你的儿子,而不是现在这样,强打起精神,坐到钱夫人对面去,去应酬她那样恶毒的女人。” 朱钦的三姐当年是嫁清平伯嫡次子,因为老清平伯的长子长媳早逝,爵位才落到嫡次子身上,所以马氏是自幼父母双亡的,她的婚姻,是老清平伯和朱家两姐妹利益平衡的结果。马氏为此自小受到严苛的教导,像李斐这样有些危言耸听的贴心窝子话,是很少听到的。 马氏,在李斐的目光中,看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朋友,对自己真真切切的忧虑,动容不已,差点动容的落下眼泪来,靠近李斐,握住她的手道:“我没有想到,你为我忧思至此,说出今天这番话来。” 李斐倒有一丝不好意思,道:“我是每天独门小户的过日子,我的话你且听且辨吧……” 正说着,朱太夫人身边的管事媳妇进来问马氏的身体,该是马氏请大夫的事被长辈们知道了,若依着马氏原来行事,既然没有怀孕,身体这点微恙抗一抗就过去了,刚刚听了李斐的话,倒是想给自己松松劲了,如实告诉管事媳妇,自己身子疲乏,要告假半日。 管事媳妇去了,叫婆子们抬一张卧榻来,马氏摘了头上好几斤的首饰,取了手上的金缠臂,换了一件家常的衣裳,倒是要好好歇一歇,竟是能转眼就睡过去的样子。 眼看着马氏要睡着了,李斐请推了她一下,笑道:“我还有事问你呢,我问完了你再睡。” “有什么事,我知无不言。”马氏轻笑着道。 没了精美的饰物,精致的妆容装点,马氏也是一个清新俏皮的佳人。 “襄王殿下……”李斐开口是不自然的,问:“襄王殿下……几时离开云南,你知道吗?” 马氏振作精神,笑道:“你也有兴趣八卦这个。” 马氏自然以为,襄王殿下和李斐八竿子打不着啊! 李斐只能认了,道:“我也就偶尔八卦八卦!” 黔国公府既然是云南的第一家,可不喜欢在云南境内有个皇子杵着,马氏当黔国公府半个家,多少也知道一些情况,道:“襄王殿下一到了这儿,就说是不适应这里的高山气候病了,一直住在会馆绝少见人。公爹正叫手下人快点作出分配那二十万粮草的单子,还有这次征战麓川的战功损耗,应该还需几日,到时候襄王殿下过目一回,也算有始有终,所以十余日之后,襄王殿下就该还朝了吧。” 十余日! 李斐脑海里映出赵彦恒的傻笑,赵彦恒的落寞,赵彦恒时而幼稚,时而深沉的神情。 那原本是被打扰的生活,要尽快恢复平静! 马氏告了半日假,总归是没有歇足半日,一直抱病的襄王殿下,忽然心血来潮的驰马到圆通寺山门下,要拜会黔国公府的朱老夫人! 第35章 你在这里啊 圆通寺坐落在昆明的中心,经过郭家多次募资,扩建修葺,圆通寺已经成为了西南最负盛名的佛寺,而且占地深广,寺外螺峰叠翠,山石嶙峋,削壁千仞,林木苍郁,自然景色如织如画,寺门前四周建起水榭回廊,青山、碧水、彩鱼、白桥、红亭、朱殿交相辉映,漂亮的像一座江南的水乡园林,是别具一格的水院佛寺,而今诸位女眷散落在四周水榭回廊之内,听到襄王殿下亲至,犹如风浪抚过花海,吹动层层涟漪,荡起阵阵暗香。 散在各处水榭的女眷纷纷站立起来,整理仪容,统一退至右侧恭候,因为赵彦恒要进入胜镜坊需要走过这些曲曲折折的回廊,不可避免的经过几处水榭。不过很快,山门外传话进来,襄王殿下取水道。 链接水榭的拱桥不足一丈,只能容下承载二三人的扁舟通过。 诸位女眷,情不自禁的往碧绿色的湖面望去。 皇上的皇子,天子的儿子。赵彦恒天生就带了让人追逐的魅力! 在云南淫威十年的钱通为赵彦恒划浆,征西大将军郭坤站在赵彦恒身后为他引道,众人只是看着一个身姿颀长,面容昳丽的少年,负背着双手,轻风泠泠,微微吹起他柔顺光洁的长发和浮金流银的衣袍,他站在船头似遗世独立,高贵不染凡尘。 焦珠再次看到了那张让她赞叹过的侧脸,呼吸漏了一拍,挣大了眼眶,手捂着胸口,整个人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呆愣在哪里,直至扁舟穿过一处拱桥,消失在焦珠的视线里。 “这就是襄王殿下啊,真是有王者的风姿!”同在一个水榭里的诸女有幸能看到皇子,已经深感满足,并且交头接耳的议论道:“都说襄王殿下进滇就病倒了,还以为会看见满脸虚弱之色的赢弱之人,没想到,看着也很健康的嘛!”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激动的语无伦次,拍掌道:“我今天见到了活的襄王殿下。” “呸,襄王殿下当然是生龙活虎的!”这话引起了诸女一阵笑闹,只有焦珠,还沉浸在过于心悸的震惊之中。 焦珠的表姐高姑娘伸出手掌,在焦珠眼前比划了一下,笑道:“你怎么了,像是失了魂魄一样,襄王殿下这般的男子,对我们来说就是高悬在天的明月,我们有幸得见一面,也就该罢了。” 焦珠的父亲已经致仕,焦珠的哥哥只是举人,焦家仰赖着族人的庞大,才保留着缙绅的名望,在郭家号召起来的聚会中,是敬陪末座的位置,焦珠收拾好震动的心情,暂时放下悸动的思绪,垂眉压下脸色,道:“姐姐说的是。” 赵彦恒不动神色的搜寻着李斐的倩影,没有回头,向身后的郭坤道:“贵府的亲眷,本王早听闻其品貌和才情都是很不错的,我倒是想看一看,所言是否属实。” 郭坤是个汲汲营营的政治家,赵彦恒纯然倾慕之意的话语听在郭坤的耳内,就马上变换出更深刻的意思来。 皇上多子,皇上又老矣,膝下诸位皇子谁不想谋了九五之尊的高位,而黔国公府掌兵南镜,其府衍生出来的权势在京城之中也不容小觑,襄王不是倾慕郭家的亲眷,而是想得到郭家的政治资本。 “那些小辈们,是陪侍在老太太身边,草莽寒门之姿,倒是不足挂齿的。”郭坤还没有想好押注哪一位皇子,先谦逊一下。 赵彦恒回头,身形泰然,眼中含笑,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郭坤会下注在他身上的,李斐就是他拨出来的筹码之一,就像前世那样。 胜镜坊上下因为赵彦恒的突然莅临忙得团团转,四五个人围着马氏梳妆打扮,马氏一边被人妆扮着,一边还要回着来往管事的话。 “把那套剔红梅花的用具摆出来。” “严嬷嬷,你去小厨房看着,省得拿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乱跳脚……” 有个丫鬟匆匆来报,道:“大奶奶,四姑娘说三姑娘踩了她的裙子,想向大奶奶借一条干净的裙子。” 四姑娘是二房郭坤之女郭夷光,三姑娘是大房郭乾之女郭流光,这个丫鬟刚刚把话说完,郭夷光的丫鬟霞儿就追进来道:“我们姑娘离四姑娘远远的,才没有踩了四姑娘的裙子……” 马氏砰的一声,拍案骂道:“往日我也不理论了,竟然给我丢人现眼到外头来了,不就是一条裙子!” 马氏发了一通火,但还是把一条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借给了郭流光,扶着一个妇人的手起来,对那个妇人说:“等会儿你给襄王殿下献茶。” 这个妇人二十许,乌发淡眉,杏眼桃腮,是郭家一位老姑奶奶膝下的孙女,叫韩金蝉,她是招的夫婿,可惜夫妇二人在原籍被宗族欺凌,就投身到黔国公府的羽翼下,因着那位老姑奶奶是庶出,这韩金蝉又是老姑奶奶庶女所生的女儿,和郭家实在没有多大干系了,马氏就让韩金蝉进府做个小管事,反正,郭家不白白养着闲人,当然,韩金蝉那个身份,能在黔国公府里当个小管事,也不是辱没她。 韩金蝉道一声是,在茶室里看着山泉水煮沸,淘洗一套淡黄釉青花茶具,忽然小腹一阵抽搐,热意滚流,韩金蝉脸色难看成青白色,放下茶箸,去回禀马氏,马氏已经安顿好一切,扶着朱老夫人在胜镜坊迎候了,韩金蝉退到后室,看见李斐在一处耳房里闭目养神,犹如看见救星,时间紧迫,韩金蝉也不赘叙道:“李姑娘,大奶奶让我献茶,可是我这儿好巧不巧的,来了好事儿,这差事,请李姑娘帮我当着吧。” 李斐看见韩金蝉并着腿说话,就知道韩金蝉的窘迫,可是去给赵彦恒献茶,自己也很窘迫的,所为分外为难,道:“我做不了这个事儿,韩姐姐再找别人吧……” “来不及了,我身下秽物还没有换下来,其他人各有执事,剩下的都是粗手粗脚之辈,也只有仰仗李姑娘了。我日后谢你……”说话间又一波暗流汹涌,韩金蝉合手向李斐乞求,就不由分说把李斐拉起来,给她指了茶室,而自己向净房跑去。 李斐回看自己躲清静的耳房,掸掸自己的衣裙,无奈的吁出一口气,向茶室走去。 胜镜坊前头,不断的有婆子传过来话,襄王殿下已经下扁舟,襄王殿下在坊前和朱老夫人寒暄,襄王殿下已经进了正室。 李斐掐着点儿把茶泡好,端着茶盘立在正室之后的侧室。侧室里陆陆续续,悄无声息的站进来很多人,有端着糕点的,有提着热水,准备着香汤手巾的,还有捧着痰盂马桶的,当然那些痰盂马桶是没有用过的,还被擦得香香的,李斐身在其中都不觉好笑。 “可以献茶了,韩……”过来传话的人还不知道换了人,李斐应声,低眉顺眼的端着茶盘走…… 赵彦恒一路看来,没有看见李斐,坐在首座,心里难免寂寥,不过他突然出现,除了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看一眼李斐,也确实是来笼络郭家的,对下首的朱老夫人致意,说道:“先昭贵妃,是父皇的庶母,也是本王的庶祖母,老夫人是昭贵妃的姐姐,这样说来,也和本王的长辈一样。”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朱老夫人连忙惶恐,道:“七殿下骤然身处高原,身体不适,老身也没有去会馆探望过七殿下,实在失礼的很。也不知现在起殿下身体如何?” “本王的身体无碍。只是此地的风土人情,让我辗转难忘。”赵彦恒落寞的道。 风土人情囊括的多了,朱老夫人笑道:“本地的风土人情还是有观赏之处,七殿下如果身体康泰的话,也可以让承哥儿当个向导……” 朱绍承是郭坤的嫡子,朱老夫人这样的偏心,陈太夫人暗暗握拳。 赵彦恒把目光放到侧面的半透山水屏风,郭坤对着母亲点点头,朱老夫人才道:“叫姑娘们出来,拜见七殿下。” 除了朱老夫人两子所出的嫡亲孙女,还有好几个是郭老夫人庶子生的孙女和几个关系很近的亲戚家女孩儿,从十六七岁到八|九岁不等,年幼的那些女孩子当然是凑数的,真能得一观的,在打扮上也最夺目的,也就是府上正在待嫁的三姑娘郭夷光和四姑娘郭流光,其中又以郭流光更出众一些,螓首蛾眉风鬟雾鬓,穿着一件流彩暗花织锦云衫儿配着一条流光溢彩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裙摆散开,更衬托出纤细的腰肢来。 赵彦恒横扫一眼,没有李斐! 正失望着,一只白皙的素手端着茶盏映入眼帘,手背的肌肤细腻光滑,托着茶盏的手指青葱如玉,指甲没涂丹蔻,圆润饱满,呈现健康的粉白色。 “你在这里啊!” 赵彦恒意外的叹息之中,有不加掩饰的喜悦之色,抬头望着李斐,完全没有了亲王的威仪,像个傻头傻脑的愣小子。 你在这里啊? 这是什么话,用了什么客气? 所有人都好奇住了。 李斐绷住脸,把茶盏往茶几放,淡淡的道:“您喝茶吧。” 第36章 我心依旧 您喝茶吧,话就不要说了,也把这什么眼神收回去。 李斐在心里腹诽,眉毛向赵彦恒一挑,微微眯了眼,算是警告的意思。 赵彦恒假装没有看见,眼神往外飘,突然伸出手来接茶,手背撞在茶盏上,李斐看见茶盏翻倒,眼疾手快,用手掌抓住了正在倾倒的茶盏,刚刚泡好的热茶大部分倾倒在手心,又被捂回了茶盏,只有些许溅在赵彦恒的衣身上,李斐轻抽一口气,把茶盏抓到茶几上。 赵彦恒抓住李斐的手腕,惊慌失措的站起来,语气有几分吼着的道:“手怎么样了?去抓这么烫的东西干什么!都烫红了……” 说着赵彦恒还吹了吹李斐烫红的手心,凉风吹来,吹在手上酥酥麻麻,李斐欲收回手,手腕却被赵彦恒像铁钳一样的抓在手里,赵彦恒抵着头细细的吹着,鼓起的腮帮子竟然给人一点点可爱的感觉。 朱老夫人也是瞬间站起来走过去,朱老夫人一动,就是一群人跟着移动,众人围住他二人,朱老夫人先问李斐烫得怎么样,等靠近了看见赵彦恒腿上也有小部分水渍,又问赵彦恒烫得这么样。陈太夫人当即喊人拿赵彦恒的替换衣裳,马氏盯着李斐的手掌叫拿烫伤的膏药。 就在这样忙乱的时候,一直在察言观色的郭坤很镇定的,看着一路都默不作声的钱通,钱通向郭坤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都是老狐狸,不用说话,钱通就把他所知道的传过去了。 “我没什么,就是笨手笨脚的,连茶盏也端不稳。”李斐对关心自己的朱老太太说,手握成拳头,目光移向赵彦恒道:“谢谢七殿□□恤。” 李斐的目光带着深究的意味,不知道赵彦恒是不是故意的,不过刚才自己确实分了心,忽略了手上的茶盏,要一口咬定赵彦恒故意打翻茶盏,是说不过去。 赵彦恒当然是故意的,他的本意只是想把茶盏打翻在自己身上,然后再清风絮语的安慰李斐不碍事,不碍事,烫在自己身上,给李斐来演一个苦肉计,实在没有想到李斐动作敏捷,伸手太快,用手心捂住了茶盏。 手心的肌肤那么柔嫩娇软,李斐的手心就更加柔嫩娇软了,赵彦恒看着李斐为了逃避自己的吹拂,宁愿把手拽成拳头,亦如前世,那样的倔强。 赵彦恒怅然而忧愁! 就是准备着给赵彦恒用的铜盆手巾,用在了李斐的身上,洗去茶渍,拭干水渍,李斐的手掌红彤彤一片,自有马氏亲拿着烫伤的膏药给李斐敷上。 朱老夫人向赵彦恒请罪,道:“这个丫头做事浮躁,老身向七殿下致歉……” “没有关系,李姑娘没事就好。”赵彦恒眼睛黏在李斐身上,谁也没告诉过他,这位姑娘是姓李的,大家这下心照不宣了,李斐和这位七殿下是早认识了,至于怎么认识的,交情到了哪一步,那想象是无比丰富的。 众人纷纷对李斐侧目,李斐平生第一次不知如何自处,既然此地不能自处,就别身在其中,李斐也是个风流不羁的,清清淡淡看了赵彦恒一眼,暮然转身,出了正室,出了胜镜坊,一路从僻道出了圆通寺。 那时外面骄阳当空,劲风又吹,吹得树枝摇摇曳曳,阳光照射在葱郁油亮的树叶上,像无数面小镜子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李斐行走在期间,轻盈的裙摆被吹得蓬起,细长的腰带被吹得飘荡,如墨的长发被吹得纷扬,李斐头也不会,越走越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赵彦恒追之情怯,伫之懊丧,也在李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圆通寺。 似乎,赵彦恒是为李斐而来,也为李斐而去了。 李斐坐上自家的马车,车轮滚滚,李斐想去找自家小叔说话,可是小叔身份隐秘,李斐害怕滋生事端,逐打消了这个念头返家。 “李姐姐?是李姐姐吗?” 是龙文秀的声音,她和龙武洲跟着马车小跑,出声招呼。 “停车。”李斐没心理准备看见他二人,可是也不能看着他二人跟在马车后面跑,就都叫上马车。 龙文秀嘻嘻哈哈的笑着上马车道:“真巧,在路上可以遇见斐斐姐!” 才怪,他们姐弟是从陆应麟口中得知李斐今天会来圆通寺,特意守在她回程的路上。 龙武洲闻到一股子药味,皱眉道:“斐斐姐受伤了吗?” “一点小小的烫伤,过会儿就能好了。”李斐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烫伤的右手,不欲多谈的样子。 因为不是很严重,龙文秀就兴致勃勃的说开道:“明天斐斐姐陪我去逛逛花市吧,然后斐斐姐推荐一家好馆子,我请客!” 到时候当然不止龙家兄妹,龙文秀也会把陆应麟叫出来,然后功成身退,让他们二人独处。 李斐沉浸在理不清的思绪中。 李斐从马氏那里问来了日子,还抱着乐观的心态想赵彦恒十余日之后就该走了,毕竟藩王是有诸多限制的,他不可能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可是马上闹了这么一出,巴不得把自己的那点心思弄得满城皆知,不能怀柔,就用威逼?李斐心里闷闷的,她长这么大,一直在家人的爱护下,活得无拘无束,恣意率性,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的心意。可是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 想着那个强装潇洒的陆应麟,这颗心痛的心,是痛得真真切切的,可是一次次的看着赵彦恒被自己拒绝之后的寂落,然后没有半分褪去,锲而不舍的热情,李斐本质不是冷若冰霜的人,相反,李斐也有热情似火,也怕自己随着事态的发展着了火,可是李斐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决不允许自己做出朝三暮四的事情来。 在赵彦恒出现之前,俗礼没定,心意已许,除非陆应麟不是真心的,否则自己怎么可以变心呢! “陆大哥,这些天怎么样?” 李斐问的有些艰难。 龙文秀苦着脸道:“很不好呢,每天核对着这次征伐麓川的军功册,忙得饭也顾不上吃,觉也没有睡足,即使这样,好像还有使不完的精力,还去和卫所里的兵士操着兵器对练,自己的佩剑都震碎的,那是我哥用了多年的佩剑,骤然断裂,我觉得剑断不祥,为此担心不已。” 陆应麟现在想和赵彦恒拼命呢,不过两人地位悬殊,陆应麟只能自虐般的发泄掉每天的力气,李斐明白陆应麟的痛苦,犹如陆应麟坐在眼前,劝道:“饭还是要好好吃,人也不能累了才睡觉,习武不要过度,这样心存狠戾操练,怕伤了身体的根源。”李斐也恐惧着那一句剑断不祥,心悸难平,握着龙文秀的手道:“你告诉你哥,我亦为他担心不已” “正是这些话,菲菲姐当面和我哥说去,我哥准听你的。”龙文秀挨着李斐做,亲昵不已的样子。 李斐偏过头,没有回应。 龙武洲飞快的看了眼李斐,底下头,蚊声道:“斐斐姐,你不喜欢我哥了吗?” “你别胡说啊!”龙文秀气得打弟弟。 他们确实觉得是李斐把陆应麟甩了,这不,他们姐弟二人为了哥哥来试着挽回李斐的心意呢。 李斐脑海中回放着春日和陆应麟郊外踏青,夏日和陆应麟泛舟赏荷,秋日的登高看枫,冬日和陆应麟围炉听雪,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不是赵彦恒高贵的身份和真切的情谊可以消弭的。李斐扪心自问,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是李斐甩了陆应麟,谁也不想放弃了谁,只是男女之情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生活里有太多的人高高在上,他们制定了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逼急了他们,他们可以强取豪夺。最后,是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还是苟且偷安,没有原则的忍下一切。李斐都不想选,所以李斐最初的设想,是想让赵彦恒在她哪里败兴而归。 李斐以为赵彦恒是对自己一时兴起罢了。 李斐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深情不已。 李斐在赵彦恒的眼里,也没有看见纯粹的一见钟情。 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李斐觉得赵彦恒深望自己的眼眸中,看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自尊绝对不允许李斐去当别人的替身,所以李斐从来不对赵彦恒的表白作出回应,那份没来由的深爱,能让它能散,就散了吧。 可是今天的事情,会影响李斐的正常生活,也是对陆应麟的一种伤害,已经是三个人的对手戏,赵彦恒不该把更多的人扯进来。 李斐有太多的话不能向龙家兄妹说出去,龙文秀也只把李斐的那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当成是哄着她的话,龙文秀仗着天真爽朗和李斐撒起娇来,道:“斐斐姐,你和我哥和好了吧。” 赵彦恒想要鼓动黔国公府向李斐和陆应麟两方施压,今日之后,李斐一点都不能确定郭坤的立场,尽管李斐和陆应麟相知相许,还是郭坤自己牵的红线。 人的心变换不定,李斐只能守好自己的心,所以李斐顺着龙文秀的话点了头,情不自禁的道出:“我和明瑞有缘在先,过了这么些天,我心依旧!” 第37章 来相亲的 太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天空上晚霞慢慢褪去,一片艳丽的红色渐渐被鸦青色吞没。 一桌子素斋,其中一盘小白菜,是白菜整棵填入鹅的肚腹煨熟之后,只取其中的菜心摆盘,一盘面筋做的鱼香肉丝,所淋的红油,是从一只风干两年的老火腿中析出来的,所谓素斋,只是不见荤肉罢了,费心思费材料费工夫,简单的青菜萝卜也做出了山珍海味的视觉和味觉。 黔国公府的国公爷,就是陈太夫人的儿子,八岁的郭绍谦,脸色青白,恹恹的吃了几口饭,又把饭一口一口的呕了出来。陈太夫人亲自拿帕子给儿子接住秽物,又苦口婆心的哄着儿子把汤药喝下去。 烛光下,瘦瘦小小,脸色少了一份气血的八岁孩儿,沉沉的睡去。 郭流光轻手轻脚的扶了陈太夫人出来,轻声道:“让下人再上一桌,母亲再用几口吧。” “不了,还是歇了吧,明早还要去圆通寺。”陈太夫人这样说着,掉下眼泪来。 这两天,郭家在圆通寺迎来送往,高朋满座,高谈理论,可是大家的眼中只有征西大将军郭坤,在郭坤面前,大家都把没有到场的黔国公郭绍谦忘却了,就是襄王殿下也如是,提也没有提过一句,陈太夫人在怕,怕郭坤把所有人都笼络住,那时,就是他取黔国公之位的时候,真到了那时候,她们母子性命难保…… 陈太夫人兀自掉泪,郭流光跪坐在陈太夫人的床榻上,咬咬牙,俯拜道:“母亲,女儿愿为母亲分忧!”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最大的用处是联姻,她所嫁的夫婿越高贵,能为陈太夫人分的忧就越多。 陈太夫人捏住郭流光的下巴,端详她巴掌大的小脸,眼睛水灵,睫毛颤颤,粉腮红唇,肌肤如雪,好看是看好,只是还不够,陈太夫人轻轻一叹,道:“我也想你为我分忧,可惜襄王殿下没看上你。” 在今天这些人中,襄王殿下看上了谁?你知我知,黔国公府中的人都知道了,至于这个人怎么用,这个人不在陈太夫人的掌控之中。陈太夫人实在没有想到那个丫头有大造化,现在笼络她已经晚了。 郭流光酸酸的道:“她都干着下人的活儿,端茶递水的,她身份不配,可我是黔国公的姐姐。” 只是庶女,在陈太夫人心中,也只比下人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她的身份,也没有配得上的。 “你下去吧。”陈太夫人不予多说,阖上了眼睛,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恐惧到哭泣,但还没有恐惧到脑子糊涂的地步,一个没被人看上的郭流光能有什么用,再说赵彦恒只是个王爵,爵位更替不是他做主,而郭流光不过是想在大房倾颓之前,借着大房的余势为自己谋一个最好的夫家,改变的仅仅是她的命运,不是她们母子的。 陈太夫人已经暗中上表,也多次恳请宣国公府的太夫人蔡氏为自己声张,请求朝廷允许她们母子在京城定居,陈太夫人要躲开,躲到郭绍谦平安长大,娶妻生子,黔国公之位永远是郭乾一脉的,郭坤休想窃夺。 清晨的光线穿透薄雾,一丝一缕,融着烟火的气息弥散在街坊。 赵彦恒爬上屋顶,坐在屋顶的脊梁上,看着李斐拿着一个蹴球,和李绮儿踢来踢去,没有一点点花样,两个人还能玩得咯咯直笑,赵彦恒默不作声,双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直看着李斐,一双凤眼扬起,就保持了这个姿势欣赏着他喜欢的女人。 以前的李斐也是这样的,一点花式也不会,就是用它来和思柔太和做踢来踢去的游戏,思柔和太和接不住,蹴球就远远的滚到外头去,李斐也不准宫人去捡,只能思柔和太和自己跑过去把蹴球捡回来,她提着裙摆紧紧的跟着她们,还笑着催促跑快一点。有时候蹴球会掉在藤蔓下,那时候也是她们自己捡,脸上沁出汗水,头发黏了枯枝,脸上沾上泥灰,即使那样污了颜色的李斐,赵彦恒也觉得她是宫中最好看的女人! 蹴球咕噜咕噜滚到了几个花盆之间,李绮儿伸伸小短手勾不到,李斐出手,把窄袖一点点的往上卷,露出一条细腻的手臂,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肌骨匀亭,恰当好处。赵彦恒喉咙滚动一下,重重的咳出声。 一大一小,两个人终于仰起了头来。 李斐马上把快要卷到上臂的右手藏在身后,转过去把袖子放下来,李绮儿还很天真的问:“赵哥哥,你坐在屋顶干什么?” “看你啊!”赵彦恒是对着李斐的背影说,然后才是对李绮儿说的:“不是教你了,要叫我赵叔叔的。”李斐是姑姑,我怎么能是哥哥呢,辈分不对嘛,赵彦恒对转过头来的李斐扬扬眉。 不等李斐说话,赵彦恒就快速道:“我和巧巧过来和你们玩吧。” “好呀好呀”李绮儿直勾头。 “不行……”李斐正在拒绝,赵彦恒没听见,就是没听见,已经跨步直接从屋顶跳了下来,抱起董让牵着的唐巧巧,很自觉的就进了李家。 李绮儿还跑到半道来迎接呢,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走在院子里,赵彦恒像小辈一样叫李老太太‘老奶奶’,还把唐巧巧放下来,教她道:“快叫老奶奶。” 唐巧巧笑得甜甜的,道:“老奶奶好。” 李老太太实在不能把三岁的女娃娃赶出去,只能把李斐叫进去。 不用叫,李斐也会进去的。 赵彦恒把衣袍下摆塞在腰带里,和两个小丫头玩这种踢来踢去的幼稚游戏,试图以曾经自己心动的方式,来打动倔强的李斐。 “啊,啊,啊,哥哥好厉害!” “啊,赵哥哥好厉害!”李绮儿就是鹦鹉学舌。 两个小丫头拍着小手一惊一乍的叫唤,赵彦恒可是个蹴鞠高手,蹴球就在他脚下翻飞。 “你叫我叔叔。”赵彦恒掰了很多次,必须掰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巧巧叫哥哥,我叫叔叔?”李绮儿稚声问。 “因为你比巧巧大四个月,就是要叫我叔叔了。”赵彦恒循循善诱。 “哥哥再踢一个。”唐巧巧催着赵彦恒快踢球给她们看。 “啊,啊,啊,哥哥好厉害!”唐巧巧是捧场小能手。 “赵叔叔比三叔叔还厉害!”李绮儿也是被带疯了。 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李斐还是能听见。 直到乐氏从澄江府回来了,这对‘表兄妹’才玩尽心了离开。 李斐牵过李绮儿,给她擦汗水换衣裳,重新扎髫髫。 下午,宋家一家四口过来拜访,宋家和徐家撕得清清楚楚,把徐家撕得一贫如洗,把徐忠濂撕成了白身,好好谢过说了公道话的众人,和乐氏同归。然后宋家需要拣几家亲友,郑重其事的来告诉,他们家多福是还没有夫家的姑娘。 李斐看宋多福瘦了很多,精神倒还好,原来是有点胖的,现在削尖了点下巴。 宋老爷是很舒畅的,有种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对李老太太道:“这次两件事情,多亏了赵公子和斐斐的帮忙,听斐斐说,赵公子是李家的世交之子,我有个不请之情,请李老太太为我正式引见一下。我这里备了一份薄礼……” 说着宋老爷拿出了一张单子,里头罗列的是和宋家来往的人家,宋家是做瓷器生意的,做生意就是认识的人多,里面很多是生意场上合作过多年的老友,这是人脉,对生意人来说,最珍贵最隐秘最复杂,也是最需要保护好的,就是自己家手里的人脉。 宋老爷是来向李家和赵家致谢的,如同王师傅一样,拿出了最宝贵的东西。宋老爷愿意拿出自己手上的人脉,和李家赵家分享。 宋老爷相信李斐那一句两家世交的话,毕竟李家曾为首辅之家多年,破船还有三千钉,破了十六年,还有余势。宋老爷想和赵公子正式结交,按礼数要支会李家一声,如果李家能从中当个引荐人就更好了。 李老太太和李斐面面相觑,这个实在太为难了。 “老太太,我们多福……”宋太太急了。 宋多福闭上眼,把头低得很低。 “这件事我来说。”宋老爷握了一下老太太的手,然后正色的徐徐道:“我也是有眼力的,赵公子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儿,我本不该不自量力高攀,只是那时候赵公子安慰多福,说要给多福介绍一个可以赚钱养家,不是庸俗之辈的青年才俊……当然这个人不是赵公子,赵公子是心仪斐斐的,我们看得出来,我们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李斐好尴尬…… 宋老爷没有停,继续说:“我们是想着,赵公子是想把他认识的,某位青年才俊介绍给多福。我们两口子,也就多福一个女儿,之前是我眼拙,耽误了她,所以这一回,我是厚着老脸不要了,也要问一问赵公子这件事。” 说着宋老爷捋了捋手上的单子,道:“我知道我可能是高攀了,但是万一孩子们看得上,两家也是合适的,就是我们多福的造化,万一不成,那也是我们当父母的,尽了努力了。” 刚好说完,蒋嫂过来道,焦家人高氏和焦珠来了。 第38章 尚可 “请进来吧。”李老太太对蒋嫂道,又对宋家人做出解释:“来的是我大孙媳妇的娘家人。” 宋老爷点头,坐住没有告退,赵彦恒那句话说出口已经有好几天了,这种事情是要趁热打铁,宋老爷还想请李老太太评价一下赵彦恒的为人,如果赵彦恒这个人稳重可靠的话,那人以群分,赵彦恒介绍过来的人,也能多信一分。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李老太太对这件事情情绪不好,道:“只是我家和那一家是多年不来往了,赵公子的人品如何我是看不出来,他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有什么朋友,我家也是不知道的。赵公子现在暂居在我家隔壁,你家若是和他家往来,倒是不用过问我家的意思。” 听口气,怎么两家交情没有太好的样子。 宋太太很意外,今天这样为了女儿的事冒昧来了,宋太太比宋多福还紧张,又没有宋老爷稳重,道:“怎么老太太还叫‘公子’这样的见外,不是多年的世交吗?三太太也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世交的话,老太太这样的年纪,直接称呼赵彦恒的名字或表字就可以了,赵公子?也太见外了! 宋家对赵彦恒的几分信任,可是出于李家和他们家的世交之谊,当初能成为世交而今还有往来的,都是经受住宦海沉浮的交情了,起码的人品是说得过去了。 宋老爷想得很快,宋老爷是想着世人捧高踩低,原来交情是不错的,李家跌下去之后那边或是做了有损两家情分的事,可惜造化弄人,那边的小辈看上了这边的小辈,李家这边还端着呢。 宋老爷抚着他两片八字胡须,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宋多福心里纠结,两手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抬头眼神似茫然的看着李斐。 李斐于心不忍,站起来笑道:“我和多福说几句私心话。” “行,行,你们有话好好说。”宋太太把宋多福拉起来,背着李家一众人,还给宋多福使眼色,叫宋多福机灵一点,抓住机会,把该问的问出来,赚到一个好夫婿,女人一辈子享福了! 李斐把宋多福带到自己的闺阁,宋多福连忙把自己和赵彦恒独处时的那段话复述了,又强调道:“我说了你家对你的终身已经有了主张,赵公子说还愿意帮我,那我就厚着脸皮来了。在澄江府,那些糟事我也是深有感触的,要是只我家那点分量,我爹要跑断腿还得失去大笔的银子也未必有好结果,而此事于赵公子就是衙门里应个景,人比人,自分了高低贵贱,我和我家没有那么清高,赵公子那边,我家就是巴结讨好也想在赵公子面前留个影儿。爹说过几天要办祖父的冥寿呢,冥寿都要大办了,爹不过是想把他手上的人用起来,帮赵公子销一点他手上贵重的药材。两家建点情分在为我介绍一个可靠的人。” 赵彦恒手上的山参虎骨豹胆,都是珍贵的药材,要是成批卖给药铺价贱的,要是能零售卖给一些小富之家赚头就大了。而小商户人家,彼此商家之间需要不断的走动维护关系,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打点,自家收用也收用的起,到时候捧捧宋老爷的场子,你买一只山参,我买一块虎骨,或许宋老爷还会暗中贴进一点,只要赵彦恒的货好,会有不少的买主。 李斐是事可可的样子,道:“为他操什么心哦,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操心的。” 宋多福怔怔,低头道:“我家一番心意,若是那一方看着多有不配的,也就算了。” “不是这样的!”李斐真不知该怎么说,顿了一下才说公道话:“他倒不是秉承门户之见的人,只看你和他介绍的人,有没有缘分了。” “斐斐,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焦珠笑得甜甜,不请自入。 今天的焦珠是用了十分的心思打扮了,脸上擦了珍珠粉,把原来有点暗黄的肤色擦得细剔透亮,唇儿点的小巧,眉儿画的斜飞,中间一抹银箔剪成的花钿,身穿大红色滑丝烟罗衫配着百花曳地裙,头戴数朵从京城传过样式来的宫花,身上戴着赤金璎珞,手腕上一对细腻纯净的绿翡翠镯子,是她太奶奶留给她的遗物了。 焦珠本来已经长得甜美,这样一打扮起来,可以用光彩夺目四字了。 说相亲的事,焦珠这样进来了,李斐和宋多福就不能敞开来说话了,李斐给焦珠倒茶,焦珠一边喝茶一边和李斐说圆通寺的话题,道:“那天襄王殿下也来了,可不巧我那时更衣去了,等我回到水榭扁舟已经过去了,所以我今天是特地来问问的,斐斐你见过襄王殿下的尊面吗?” 这样的话题宋多福是插不上嘴的。 李斐手上削着桃子,削干净了递给焦珠。 焦珠接了桃子,依然兴致勃勃的道:“听说襄王殿下只见了黔国公府的亲眷,连布政使家的老祖宗也没见召见,斐斐,你有看见过襄王殿下了?他是什么样子的?” 焦珠双手托着下巴,一派纯真的好奇。引得宋多福也好奇了,把李斐望着。 “只是匆匆一面,也确实像市井所传那样,熠熠华表,赫赫威仪,不负皇室风采。” 只要赵彦恒不对她说话,那天的赵彦恒,还是很人模人样的,足可令昆明城中的贵女倾倒。 焦珠暗恨李斐瞒着她,敷衍她,嘴上却道:“可惜我……偏偏我没有眼福,我就晚到了一点点。” 焦珠脸上无限的悔恨,又说起襄王殿下的扁舟过了之后,她周围的女孩子们是怎么谈论襄王殿下的,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因为当天襄王殿下只是穿了便服,现在各家的公子都仿着那件长袍裁衣服,最后又说了‘活着的襄王殿下’这个笑话。 总之,就是焦珠在喋喋不休,让李斐充分领略了赵彦恒的魅力,连宋多福都暂时忘了她今天来的目的,给听住了,直到宋太太欢喜又慌张的过来,道:“多福,赵公子把人带来了,我看模样很是俊俏……” 听到一个赵字,焦珠不受控制的做了一个起身的姿势,后来想到她不该对赵公子这个人有反应,又把这个姿势收回去,安然的坐住吃了一口脆桃。 宋太太看着焦珠这身招摇的打扮,暗悔今天出门把多福打扮得太素净了,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和李家的亲家姑娘撞在一起,刚才她可听高氏说过了,这位焦姑娘也是还没有定亲的。所以宋太太是把女儿拽了起来往外走,这叫捷足先登。 立刻就被哄上场,宋多福既紧张又害羞,另一只手紧紧的拉着李斐,要李斐和她同去,壮壮胆子。 李斐看见了焦珠刚才姿势古怪,心里存下这个古怪的感觉,被宋多福拉着起身,焦珠也随即起了身。 宋太太恨不得掐一把自己这个没有心机的傻丫头,也只能无奈的看着自己拉一个拖两个的,把宋多福,李斐,焦珠都带了出来。 宋多福长得清秀,只是中人以上的姿色,因为刚退了亲事,也不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三个人杵一会儿,宋多福没有李斐的天生丽质,没有焦珠的修饰装点,反被这二人衬得黯淡无光。 赵彦恒知道宋家来拜访李家了,连忙把程安国好好收拾收拾,两个人在门口请见。 最近赵彦恒脸皮又厚了,不说请,赵彦恒也会自动进来的,所以李老太太也不在这处为难他。 三女出来,宋多福不好意思细看赵彦恒右边那位长身而立,清冷肃然的男子,焦珠如愿以偿的确定了李家隔壁的男子就是襄王殿下,心里扑通扑通,狠不得立刻把这个男人扑下,扑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李斐两手握住宋多福的手,昭示了她对这个朋友的重视,然后从赵彦恒那张怎么看都有点狡黠的笑脸,转到程安国的脸上。 程安国祖墀以军籍隶锦衣卫,家境富庶,两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是经过皇上的亲自遴选,得以陪伴在赵彦恒母亲的身边伺候生育,数月之后生下了赵彦恒,他的母亲又做了赵彦恒的乳母,身上有六品安人的诰命,程安国幼时随母出入宫禁,赵彦恒九岁就藩襄阳,程家又跟随到襄阳,程安国先做玩伴,后作侍卫,现在是襄王府仪卫司仪卫正,这是正五品的官位。 程安国二十一年受到的教育,令他有不输世家公子的气度,长年习武的身体那么一站,就是一把擦亮的银枪伫立在屋中,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还没问家中父母在否,兄弟姐妹几人,今年年岁多少,宋老爷就被程安国的气度折服,而宋太太就更不用说了,眼睛忽闪忽闪,捏着宋多福的手,示意宋多福抬起头来让人好好瞧瞧。 李斐轻抚其背,宋多福慢慢鼓足勇气,两耳火烧,给了程安国尚算得体的微笑。 程安国知道他今天相看的女孩子是哪一个,所以目光没有一丝放在李斐和焦珠的身上,只是认真的把宋多福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模样尚可,身材尚可,羞羞怯怯的女孩儿情态,也尚可。 反正没有看不上,也不是一见生情,就是尚可! 第39章 相亲进行时 来李家之前,程安国被迫聆听了狗头军师董让的指点,说头一回自己要给宋家留下心痒难耐又不能轻易攀住的形象。 那是个什么形象? 程安国完全不能理解,对宋多福点头施礼,然后眼神摆正,挺身而立,以他习惯的,一个仪卫的站姿站着。 对程安国来说,他的忠诚献给襄王,连皇上和朝廷都靠在后面,他只对赵彦恒尽忠,只要赵彦恒下命令给他,娶宋多福只是一项命令。 未生情愫,他依命而行。 效果是阴差阳错的,在被徐忠濂假模假式的谦和温润荼毒之后,宋家三口人改对程安国这款沉默高冷的气质深深吸引,只是程安国已经在沉默高冷了,宋家二老寄望在程安国的脸上,想从那张刀削斧劈的脸部轮廓中看出点情绪来,对宋多福怀着怎么样的态度,对宋家又有什么意见? 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就有点不知所措了,宋老爷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向赵彦恒问道:“赵公子,我家多福的事,你是和程公子说过了吧。” 相亲要说老实话,宋多福是退过一次亲事的姑娘,在俗世眼里,这是宋多福最大的瑕疵了。 赵彦恒点头笑:“那件事情公道自在人心,宋伯父就不用多虑了。” 两人对话时,宋多福瞄着程安国脸上的情绪,也没有情绪变化的样子,宋多福微微松了一口气。 “好了,你们两边慢慢聊着,我去看看我的重孙子。”李老太太缓缓起身离座,把屋子腾给宋老爷宋太太。 焦珠确定了心事,心中欢喜,比李斐还快一步,来搀住李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我扶着您去看我外甥儿。” 一派敬老爱幼的模样。 宋多福在那儿紧握住李斐,央着李斐留下来。李斐的手被宋多福握着,能感受到宋多福的手心,有薄汗慢慢晕开,宋多福是有这么紧张,可是这个程安国,也太冷静了些,李斐留了下来,听听这个程安国是什么人。 李斐从来不把信任轻易相许,尽管赵彦恒对她展示了一次又一次的深情,但是宫廷的复杂,朝廷的权谋,李斐从母亲身边听到了太多,十八岁的襄王殿下,他身在其中比别人八十年历练的都要多,除了深情这一个面目,赵彦恒的其他面目都是李斐没有见过的,还有他介绍过来的程安国是什么人?李斐作为知道底细的局外人,可没有宋家二老那么看好他,这个人在今天这种相看的场面,没有局促紧张,没有忐忑寄望,他保持了波澜不惊的冷静,要知道未来有可能,宋多福会成为他的妻子,陪伴他的余生,和宋多福有没有好结果不是最重要的,妻子在任何男人的心目中,都该是一个分量不轻的存在啊,说得更严重一点,一个好妻子,足可以影响家族三代人,从这些层面上来说,这个程安国现在表现出来的冷静就有些可怕了,如果他完全是受了襄王的命令行事,连择妻这样的大事都听命主上,李斐又在担忧了,李斐比宋家人清醒太多,这一次,是宋家高攀这个程家太多,宋多福因为她改变了命运,这样的命运是好是坏? 李家的下人端了茶水点心,托程安国的福,这还是赵彦恒身份曝光之后第一次得李家的招待。程安国是沉默寡言的,宋家三口人把程安国看着,这样气度的男人就是不问身家也满意的不行,如果宋老爷和宋太太没有生出儿子来,这样的男人给他们多福招进门当了赘婿也是愿意的。 想歪了想歪了,宋太太收起胡思乱想,红光满面的对赵彦恒道:“贤侄,这一位是你怎样的朋友啊?” “这位如我兄弟一般。”赵彦恒余光放在李斐的身上,见她似乎忧心的样子,赵彦恒不会明白李斐的顾虑,笑着对宋家人说:“我这位朋友家境殷实,父母俱在,家中有一兄一姐,业已成婚,要细说他的家况,有一点是必须要讲的,他的本家在京畿之地,他的母亲在礼仪房的选册上,作为乳母备选内廷,程妈妈是在内廷当过差的,在曾经的唐嫔,现在的柔妃娘娘身边当过差。” 说得粗俗一点,程安国的母亲进宫当过奶娘,当然,每一个皇子皇女落地,内府就会遴选二十个生育过三胎以上的妇人照顾皇子皇女,奶娘在民间是苦人家才当的,但是皇家的奶娘,皆来自京城附近的殷实之家,不是有奶就能当,程安国的母亲伺候过宫里的嫔妃,照顾过皇嗣,她就有了一辈子的体面,那程家在宋家眼里可了不得了,一个京城妇人还当街骂过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也不能把那妇人怎么样,皆因为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 “原来是和内廷有故,难怪程公子有这样的好气度。”宋老爷本来要在程安国面前端长辈的架子,现在也不端着了,拱手向程安国施礼,又对赵彦恒道:“那么赵公子,可是宗室子弟?” 宋老爷还没有大胆了猜,猜出赵彦恒就是襄王本人,毕竟襄王殿下住在李家的隔壁,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宋老爷猜想他是宗室子弟,要知道一个楚王就生了六十个子女,宗室子弟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其中良莠不齐,有龙有虫,坐在皇宫里的是真龙,远支很多都变成社会的蛀虫了,由朝廷发禄米养着还不干好事。二十年前,李斐的祖父李泰身为首辅,处置了一批纨绔的宗室,掌管户部,又重新制定了供奉宗室的用度,从那之后,远支的宗室仅靠朝廷的俸禄是很难过得体面了,微薄的俸禄迫使不少有志气的宗室子弟另谋出路,所以眼前这位‘赵亘’的宗室子弟,就借着襄王殿下入滇,贩了药材过来赚上一笔? 赵彦恒没有否认,继续道:“我手上价值五万两的药材,程家也是入了股的,我那一句能‘赚钱养家’是不错的,安国和我,正一起赚钱呢,日后安国的前程,也会凭着自己一刀一枪的挣出来,不像某某,是想着妻族的荣耀等着吃软饭之辈。” 这一句话说得宋家万分羞愧,也打消了宋家配不上的顾虑,现在就看两个孩子们没有没看对眼了。 李斐是很冷静的,道:“赵公子既然说程公子父母俱在,程家二老对程公子的婚事就没有主张吗?” “程家二老都是很通情达理……”赵彦恒对李斐嘻嘻笑,李斐打断了赵彦恒,冷然道:“我们想听程公子说几句。” 说着,李斐看着程安国,真切的恳谈道:“昆明于京城就如乡野之地一般,程公子是不缺见识了,往日见识过的贵女甚多,宋姑娘和那些女子,是不能比拟的,但是宋姑娘也是自家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养着长大,她不用和别人比贵婿,只是求一个愿意真心疼爱她的夫婿和善待包容她的婆家。” “对,斐斐说的,也是我想说的话。”李斐的话说到宋太太的心坎上去的,想到这些天为女儿日日忧愁,宋太太眼角就溢出眼泪来了。 程安国最擅长的不是武艺,最擅长的是站在赵彦恒的身边四处防范,察言观色,最近赵彦恒就像着了魔一样的迷恋李斐,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程安国也愿赵彦恒早日抱得美人归,但是他和董让那个太监不一样,董让是自己没有本钱,还到处对有本钱的人瞎指点,他程安国从来不对不了解的人的轻率。今天,算是程安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李斐,他比狂热急切的赵彦恒多了一份冷静沉思,李斐这样恳切的问他,他也愿意用同样恳切的心情回道,道:“李姑娘不用抬举程某,程某原也只是街巷中的普通人。一生的志向,是靠自己的本事光耀门楣,儿女情长在过去的二十年就没有顾上,程某不敢轻言多么爱重,有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程某也是会珍惜的,不会让她在我手里受了委屈。” 赵彦恒转头看程安国,默默称赞,程安国今天真能说,而且程安国还在继续说:“当然,今天是我和宋姑娘第一次谋面,我的终身大事不能轻言决断,对宋姑娘也是不能轻言许诺的,我想宋姑娘也还没有了解我,不如明日,我请宋姑娘去安宁看看山水,如果宋家二老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和我们同去。” 宋太太脸笑成了一团褶皱,摆手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叫上我们两个老的做什么,你们去,你们自己去。” 宋多福的脸上已经云蒸霞蔚,对程安国的邀请点点头。 赵彦恒机灵了,马上道:“那不如,让李姑娘陪着宋姑娘去吧,我们年轻人在一起散散心,有说有聊的,彼此都了解了解。” 赵彦恒这是把自己都算上了。 宋多福满面□□,把李斐望着。 李斐终于是点了点头。 宋家人喜出望外而归,焦家的人还留在李家,高氏终究是要回去的,拉着焦珠对焦氏道:“珠儿就在你这里住几天吧,给你解解闷,也照顾照顾小外甥。” 高氏还不知道李家隔壁住着襄王殿下,这件事情焦珠谁也不告诉,焦珠这半天,就是做出黏糊姐姐,稀罕外甥的样子,到了回家的时候做出舍不得的样子,高氏就为她开口,留在李家了。 第40章 落荒而逃 翌日清晨,是大雾,清冽的水汽迷失在半空中,目之所及都看不真切,不过云开雾散,等太阳破云而出,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画屏开门打扫门口,却看见宋家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附近。 宋多福情不自禁的看了隔壁户还掩着的大门,悄悄先进了李家。 李斐一惯是早起的,手指隔壁,打趣宋多福:“你今天起了个大早,也不该自己送上门啊!” 昨天说好了,让程安国去宋家把宋多福接来,女孩子要摆摆架子嘛。 宋多福现在是被眼前的好机缘弄得不知所措,生怕走拧了一步,道:“我姨妈从乡下来了,你不知道我姨妈这个人,从我十岁上,就想撮合了我和表哥,还说表哥可以两家住着的好话,我爹娘正是不喜欢这样赶着入赘的男家,便是亲戚,也不允准此事,这回姨妈知道我退了亲事,连夜从乡下赶过来,拉着我的手一通哭,哭我可怜,又说我爹娘耽误了我,表哥到现在还没有定下亲事呢,我娘说,一撅屁股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往日就罢了,今天程公子要是来我家接了我去,我是自知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是被姨妈看见了,姨妈嘴碎,指不定说出什么好话来,让程公子骑虎难下,所以还是我自个儿出来吧。” 谁家都有糟心的一两个极品亲戚,不得清净。宋多福的姨妈要是见到了程安国这个人,必要拉住他一通问,李斐点着宋多福的脑袋道:“你呀,尽为程公子着想干什么。” “我也是为自己着想呢,如果他最后不能承诺与我,我只当他没有来过,我没有见过。”一向乐天派的宋多福倒是伤感了起来,这是真把程安国这个人看入眼了,情之一字,令人患得患失,李斐细心观察宋多福,道:“吃过早饭了吗,和我再吃点。” 宋多福笑一笑,道:“我一点还没吃出来的。” 李家的早饭是很简单的,荞麦皮包子,烤饵块和薄粥。李斐和李老太太乐氏一起用,焦氏那一份是端到她房里的,李速这些天都在文澜阁那边住着,李斐带着宋多福落座,捡起热乎的饵块擦好酱汁卷起来。 乐氏眼睛是很亮的,早饭吃了大半才道:“多福今天气色不太好。” 气色不太好吗?李斐倒是看不出来,宋多福紧张得摸摸自己的脸,道:“可能是没有睡好吧。”又把李斐当镜子问:“有很难看吗?” 李斐仔细端详,道:“伯母这样说,我也瞧出一点,你起床多久了,脸还是有点浮肿的。” 宋多福欲哭无泪,道:“我一夜就没有睡着过。” 宋多福昨晚辗转反侧,辗转了一整夜,心里越是告诉自己明天要好好表现自己,就越是睡不着觉,就这么失眠了! 李老太太倒是觉得小姑娘这样情丝缠绕的情态难得,说笑道:“这可怎么好,告诉隔壁的程公子,说今天的游玩推后了,宋姑娘要歇个觉。” 宋多福按耐不住心切,就怕李老太太真的把游玩推后了。 “多福,你今天精神已经很不好,你和他本不在于游玩,你推一日又有何妨。”见不得小姑娘越陷越深,乐氏提点了一句道:“程公子那般的人,他是你的,就是你的,他不是你的,你也抓不住他。” 乐氏才说完,宋多福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该睡的时候睡不着,现在吃饱喝足,身上的乏劲儿倒上来了,宋多福也知道自己不能支撑,懊悔的不行。 “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再来,我去告诉程公子。”正好有些话要和赵程二人当面说开。 早晨风凉,李斐身上穿了一件素绒长衫儿,裹到膝盖下,更加衬出李斐高挑纤细的身姿,赵彦恒看向李斐,现在这个李斐比他记忆里的更加灵动鲜活,明媚的桃花眼在肃然的时候也是勾魂夺魄。看着李斐,赵彦恒就心生欢喜,这份欢喜让他重来一世,原本已经乏味的人生轨迹全部亮堂起来。 “程安国,究竟是什么身份?”李斐把她最关心的直接问了。 赵彦恒笑一下,道:“他是我的奶兄弟,他是我的侍卫长,他是我心腹之人,他的人品你不用担心。” 这才会令人担心的好不好,李斐低头,把手全部拢如袖子里道:“我长在市井之中,市井之人觉得我是公侯贵女,高不可攀;我出入公侯府邸,真正的公侯贵女又觉得我名不正言不顺,少有折节相交。我看似游刃有余的过着我的小日子,但是愿以一片赤诚待我的朋友并不多,宋多福算是一个,我很珍惜这个朋友。” 赵彦恒很是心疼这样的李斐,勉励笑道:“能和李姑娘成为好友,宋姑娘的人品我很信得过。” “不是人品的问题。”李斐严肃的道:“程侍卫一表人才,宋多福纯真无邪,但是他们差别太大,本来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你把他们这样撮合在一起,真的合适吗?” “你想说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安国说了,他早先也是街巷里的普通人,并不存在门第之别。”赵彦恒笑得低沉,道:“要我说,安国其实是个特别精明干练,心计深沉的人,日后他肩上的担子不轻,合该找一个心地纯净,让人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女孩子配他,宋姑娘这样的,简单又好哄的,挺配他的。再有一二分不合拍的,安国慢慢教她便是了。” 程安国日后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准备做孤臣,对妻子最大的要求是安分,可是他上一世的妻子身份贵重,却是不安分于室,背着他指使亲族,纵容门下,收受财物,广纳田产,犯下了不少的恶行,以致大批御史有理有据的弹劾了程安国,赵彦恒为平众怒不得不收回了程安国的敕印以示惩戒,家宅不宁,仕途困顿,程安国是疲劳猝死的,这一世,赵彦恒本来就会盯着他,给他找一个安分的女人。 说起来,他们主仆二人前世的婚配都配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赵彦恒笑着靠近李斐道:“不过我也是为了你存了私心,宋姑娘嫁程安国,你日后早晚嫁我,那么不管在襄阳还是在京城,你都有这个好朋友陪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让程家娘子陪你。你说我都……” 赵彦恒越靠越近,越说也不像话,李斐从来没有见识过面上轻风如许,实际上如此霸道狷狂的男人,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呵斥他,赵彦恒已经说出口很多,李斐一把捂住了赵彦恒的嘴,道:“你不要说了。” 赵彦恒果真闭嘴了,一双凤眼眨一眨,眼神宠溺,把李斐望着,唇间喷薄出的热气,把李斐的掌心灼热,好像圆通寺的那一晚热茶。 李斐在这样的情绪下,有几分气弱的驳斥道:“多福是多福,我是我,我可不会为了朋友的终身迁就什么!” 或许是迁就这两个字太伤人,赵彦恒整个人的气势拉耸了下来,刚才的眉飞色舞瞬间黯淡,迟疑了一下,才哑然道:“我还是那么不好吗?我为你做了很多,改了很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赵彦恒的话说得太暗哑低沉了,最后面的几个字,李斐没有听清楚,不过李斐还是有所触动的,收会了手,扭过了头,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别亏待了你的人就行,也别对我抱太大的期待。” 当日,去安宁游玩的计划没有成行,不过焦珠并不知道计划推迟了,不断在李斐眼前晃,一会儿拿点心来,一会儿要和李斐一起做针线,就是要找个好时机,把自己塞进去。 焦珠越晃越急切,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李斐他们就撇下她走了,日过头顶,焦珠再也等不住,道:“斐斐,你们今天不是要去安宁游玩,我也很久没有出门玩过了,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焦珠是以陪伴姐姐,照顾外甥的名义留在李家的,可是这半天,焦珠何曾安心的陪伴姐姐,照顾外甥,知道李绮儿在隔壁和唐巧巧玩耍,就魂不守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就以姨母的名义上门,把李绮儿领了回来,现在又缠着李斐,想同去安宁,李斐警觉起来,故意道:“你还是多陪陪大嫂吧,奶奶说,等她做了寿,就要让大嫂跟随大哥去临安了。” 李迅和焦氏这对夫妻这两年是分居的状态,焦珠才没精力关心了,她刚才借着寻外甥女的机会连隔壁门都进不去,李绮儿是里面的人送出来的,所以只有搭伴同游才能见到襄王殿下,这见了面,才有无限可能,焦珠准备好的耐心已经被半日煎熬给磨光了,似没听见姐姐将和姐夫团聚的事,急切道:“也带我一起去吧。现在三月里是安宁风景最好的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山上轻风怡人,花木葱葱……” “你真的,差一点点,没见到襄王殿下。”李斐不信焦珠昨天说的话,不知道她是怎么神通广大的知道了赵彦恒的踪迹,可是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看穿了焦珠此刻的心计。 焦珠躲闪了这样洞察秋毫的眼神,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反驳,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堂堂皇子,令她神向往之有什么好羞耻了。 焦珠把脸重新面对李斐,连谎言被拆穿的尴尬都没有,笑道:“斐斐,你会给我一次机会吗?” 李斐也笑了起来道:“你想去就去呗,你自己想好了就成!” 第41章 出局? 是情窦初开也好,是攀龙附凤也好,既然焦珠知道了那是襄王殿下,这就是一种缘。若缘灭,自然由赵彦恒去灭了她,若缘生,焦珠求仁得仁,赵彦恒享了一场艳福,也算是一种皆大欢喜的结果。 李斐这样告诫自己,焦珠和她无关,赵彦恒和她无关,他们之间缘灭缘生,都和她没有关系。那时的李斐没有想到人心的污垢,以为男女之间无论求欢还是求爱,只有先达成了默契而后进行,结果女人的无赖遇上了男人的无情,就会把整件事情变成一个大笑话。 焦珠得了李斐爽快的应允,倒是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斐斐,你怎么这样大方,就不怕我抢走襄王殿下吗?” 焦珠这句话可谓是大言不惭,然当下焦珠并不那么觉得,她以为赵彦恒只是对李斐有兴趣,这样的兴趣和话本里富家公子调戏豆腐西施并无二致,这样的调戏,其实需要被调戏的女人欲拒还迎的配合,才真正有趣味。而李斐这个人,焦珠必须承认这个人貌美不俗,有被人调戏的姿色,但是美则美矣,李斐同时又是迂腐古板的,待起人来冷若冰霜,李斐目前并没有接受赵彦恒的调戏而善加配合。 这是李斐在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没有一丝兴趣,那可是襄王殿下呢? 李斐脸上面无表情,眼神比夜空还要幽暗,这是气愤,就像在圆通寺的时候,她是做过什么诱惑赵彦恒的举止,就莫名其妙的和赵彦恒连在了一起,现在也是这样,赵彦恒一个大活人,倒还要来问她怕不怕被抢走? 焦珠不会看懂李斐的情绪,恰好此时,幽露跑进来道:“三姑娘,陆千户在外面。” 李斐不再理睬焦珠,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她还听见焦珠在那里问幽露:“陆千户是谁……” 幽露是很有规矩,陆应麟终究还没有和李斐定亲,幽露不会回答焦珠一个字。 李家的门口栽了一棵小的黄杨树,只有人高,冬天被剪去枝桠包住了枝头,现在是春天再过些日子就入夏了,聚集了一冬的生机向上蓬勃,枝头重新长出一支支枝桠,嫩绿色的叶子一丛一丛的发出来,重重叠叠形成一个绿色的球状。陆应麟就站在黄杨树旁,身上穿着蓝黑色武服,整洁干练,身姿挺拔,双手托着一个巴掌大的釉彩花盆。 陆应麟一看见李斐出来,就抬了抬手上的花盆,笑道:“在花市看见这盆植物,想着你会喜欢。” 很多天不见,龙文秀说他哥这些天没吃好没睡好,再见果然是清瘦了好些,但是陆应麟来见李斐,刮胡修鬓,是把自己好好捯饬过了才来见李斐,所以依然是清爽精神的样子。 李斐向陆应麟笑了,明亮的双眸似乎是黑暗中的星辰,披肩的长发被正午的阳光照耀成金棕色,还变化着五彩的流光。此刻看见陆应麟,看见他伟岸的身姿,刚毅的面容,温柔的微笑,李斐告诉自己,对赵彦恒的些许情丝就全部抛下了,陆应麟才是她的全部,李斐从容的向陆应麟走去,在他面前站定,接过了他手里的花盆,这花盆里的泥土被白色的沙粒盖住,中间长了一株宝石花,肥厚的叶子呈莲花形,片片如绿玉。 “很漂亮,我很喜欢。”李斐低头轻道。 陆应麟又不是真的来送一株植物,他是想李斐了,他是舍不得,自圆通寺之后,所有知道他心慕李三姑娘的人,都觉得他已经出局了,就是大将军郭坤也找他说了话,说了一堆大丈夫应该以事业为重,大丈夫何患无妻之类的安慰之语,可是陆应麟还是舍不得,陆应麟试着放手,可是胸膛里的那颗心,就像被人剜去一般的痛苦,去他妈的‘失了你的心是我今生的福分不够’,佛知道今生他能和李斐相知相许在先,是耗尽了前世多少年的修行,陆应麟忍不住,隔这株宝石花,抱住了低头的李斐,心中的澎湃之情越来越烈,无法停歇。 这个女人是他一世的珍宝,没有东西可以代替她! 李斐没有动,由着陆应麟修长的双臂把自己蜷住,然后李斐还缓缓挨了过去,头枕在了陆应麟的肩窝上,脸微微往上扬,看过对方滚动的喉结,青色的胡渣,紧抿的双唇,和充满热情的双眼,那眼里的热情依如赵彦恒没出现之前的那样,没褪去一分。 李斐想,她是不能辜负了陆应麟对自己的厚爱。 “你们在干什么!”有一个声音阴寒的像高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赵彦恒瞪目欲裂,胸口是呼哧呼哧的起伏,紧握的拳头一条条青筋狰狞的爆了起来。这个场景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换成了大白天,赵彦恒看得更加清楚,赵彦恒的情绪在暴走,比那一夜尤甚,那一夜他关回了心里暴狂的野兽,忍下了那口气心尖都在发疼,这一回他关不回去了,他绝不能接受,他做了这么多,改了这么多,一切又回来原点,还是说从来都在原点,没有离开过。 凭什么?为什么?前一世就算了,这一世重来一回,就是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李斐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天大的笑话! 李斐从陆应麟的肩上抬起脸来,看见了暗黑色的赵彦恒。 陌生?惊慌?恐惧?心痛? 为什么要这样? 他已经来晚了! 李斐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作何反应,陆应麟已经把李斐拨开,然后自己往李斐身前一站,挡住了李斐和赵彦恒相视的视线。 这个举动完全激怒了赵彦恒,似有狂风飞卷,赵彦恒怒不可揭的向陆应麟走过去,一把抓住陆应麟的衣领,要把他从李斐面前拖出去,陆应麟是习武之人,下盘功夫深,暴怒之中武力全开的赵彦恒也不是一招就能把他拖开了,不过陆应麟还是对赵彦恒的力量惊惧,全心以对,抓住了赵彦恒的手腕,两个男人彼此都瞪红了眼,那一瞬,什么身份地位功名利禄都顾不上了。 因为李斐就贴身站在陆应麟的身后,赵彦恒拽着陆应麟的衣领往后后退了三步,陆应麟压着赵彦恒的手腕向前进了三步,这是要划好场子来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拳头的较量了。 李斐是惊恐的,大声呵斥道:“你们住手!” 几乎是同一时候,程安国冲了出来,横亘在赵彦恒和陆应麟之间,出手快如闪电,绕进了两人的混局,强行掰开了赵彦恒和陆应麟二人。 “程安国,你放肆!”程安国未必能以一敌二,是赵彦恒对程安国没有防备,所以轻易被程安国压退两步。 陆应麟还是有点理智的,拳头捏着咯咯直响,人是没有再动。 “不要打。”李斐追上来,手上拽住陆应麟的衣袍,脸看着赵彦恒道,两眼挣着,身体颤抖,眼泪就那么滚出来,几乎是哀求的道:“你们不要打。” 谁也见不得美人的眼泪。 赵彦恒把脸扭过一旁,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紧绷。 陆应麟感觉到李斐在拽着他,尽力保持了冷静。 一时之间,狂风暴雨归于了僵持。 李老太太拄了拐走出来,还能闻见弥散在其中的火药味,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沉声道:“我孙女还没有许人家,你们两个,我不管你们是谁,有话只和我说。” 李斐还没有许人家,她的婚姻大事不是两个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能抢到的,那是李家说了算。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连李斐自己说了都不算,现在李斐的父母不在,由她这个老太太做主。 赵彦恒和陆应麟,谁也不说话。 程安国说了,向李老太太行礼道:“老太太误会了,是在下正在和陆千户说,明天要和李姑娘宋姑娘去安宁游玩,不知道陆千户有没有时间同去。” 这时焦珠也钻了出来,她似是看明白了,似是还没有看明白,憨笑着道:“好呀,这位陆千户也一起去,我们大家一起去,人多热闹。” 焦珠声如黄莺,她的声音是很好听了,可是赵彦恒嫌这哪儿冒出来的人说话呱噪的很,骂道:“热闹个屁!” 陆应麟大致理解了程安国在说什么,向他一拱手,道:“我明天正有闲暇。”然后侧头,向李斐轻声道:“我明天会来的。”又对李老太太鞠躬致歉,率先退下。 李老太太出来后,赵彦恒和陆应麟,李斐谁也不看,只是向劝和的程安国行了一个福礼,扶着李老太太回了屋子。 最后只有赵彦恒伫立在那里,被程安国强拽了回去。 赵彦恒的眼神空洞悲伤,那算是两世的情伤。 “什么,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爷动手!”董让是个很狗腿的奴才,还在骂程安国道:“这样犯上的东西,你就该待爷好好教训他,你胳膊肘往哪里拐啊!” 程安国纹丝不动,只有眼神转到赵彦恒的身上,冷声道:“如果王爷想除去陆应麟,也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除了他。” 陆应麟是五品武官,皇权赫赫,也不能把他说绑就绑,说砍就砍,但是弄死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只要赵彦恒下决心,除了他也不是难事。 赵彦恒的眼眸混上血丝,他眼圈发红了道:“不能杀,斐斐会记住他一辈子的!” 第42章 遇蛇 整个事件中,只有焦珠是高兴的,晨起梳妆打扮,脸上不擦胭脂也白里透红。 原来有李斐这个劲敌,焦珠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机会留在李家,可是昨天围观了小半场,焦珠是看明白了,李斐心有所属,虽然看不明白那个陆千户有什么好能让李斐对襄王殿下也置之不理,但是李斐心有所属……想到此焦珠不由露出一个‘天助我也’的笑容。 男人是最坚强也是最脆弱的,襄王殿下刚刚受了情伤呢,那她就要拿出女性的温存好好安慰襄王殿下。 程安国护着宋家的马车停在李家门外,宋多福都顾不上对程安国的羞怯,把目光放到李家的门口,赵彦恒和陆应麟一左一右已经等在那儿了,那气势,活似两座门神,端凝冷肃,这两人宋多福一个心怀感激,一个心怀愧疚,最后叫停了马车,手敲了敲车壁,程安国听到了声儿靠了过来。 宋多福下了决心般,道:“程公子,今日……我不去了。” 宋多福在路上听程安国说起了昨天的事,昨天闹成那样今天谁还会有玩乐的心情,宋多福不想李斐再夹在两人的中间,至于她自己的事情,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互通了姓名年纪,交代了家世前程,能不能成事不过是命定的事。 “宋姑娘不用多想,他们早就是这个样子了,不是为你而改的,也不会为你而变。”昨天程安国邀请陆应麟绝对不是一时兴起,之后赵彦恒也没有命令程安国对付陆应麟,所以现在的程安国绝对是公正的,道:“现在是个困局,只有让事态不断的在变动,才有可能解了这个困局,或是尽量找到大家都相安无事的状态。” 宋多福听不懂程安国的意思,但她是很乖顺温驯的女孩子,听不懂也照着程安国的意思做了,下车去邀李斐出门。 今天的李斐很清爽的着装,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搭了一个白色袖碎花的云肩,脸上出游的兴致没有气色倒也还好,李斐不是一味躲事儿的那种性情,从澄江府那个晚上开始,顾及着赵彦恒她已经避着陆应麟好多天了,结果没有任何改变,那就把事儿摊开,看赵彦恒是伤心够了不再缠着她,还是陆应麟顶不住压力放弃了她,还有她自己,那一颗心,可不可以坚守? 谁也没把焦珠放在眼里,所以焦珠自顾自正要上车的时候,程安国横出剑柄把她逼退了一步。因为程安国的这个动作,宋多福舒展了脸色掩面偷笑了一下。 被宋太太提点过了,宋多福正对前天精心打扮过的,李家亲戚家的姑娘不自在,今天焦珠又是精心打扮出来,一身藕荷色高腰罗裙,宽大衣带把腰束得细细,把胸衬得鼓鼓,脸上瞄着柳叶眉,额头点了朱砂痣,一举一动尽是温婉贤淑,为哪般? 宋多福现在觉得程公子最好,还以为焦珠也看中了程安国,见程安国对她不假辞色,自然高兴,只是焦珠满脸的欢喜转脸煞白,咬着唇不知道该看谁,只是底下了头,不过人刻意站在了车辕前,马车要行总要有人明确告诉她一句,她是赶快上车还是往旁边让一让。 程安国是赵彦恒的侍卫,拦下焦珠完全是出于护卫赵彦恒的责任,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赵彦恒。 赵彦恒对昨天说过话的焦珠还有一点点印象,陆应麟都撵不走,多焦珠一个不多,焦珠就这样可有可无的顺利混进了马车。 宋多福坐在马车中间,眼睛的余光瞄了眼焦珠,故意把挂在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香饼,迫不及待的和李斐分享,道:“斐斐我昨天不是精神不好回去补觉了,程公子前半晌就到我家来了,送来了这种香饼说有抚神凝气之效,我天天佩带,白天少思晚间少忧,自然就歇有定时,起有定时,不会失寐了。” 宋多福和李斐说话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注意了焦珠的神情,见焦珠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才算把警惕之心放下了一些。 李斐也注意到了宋多福的危机感,没有细表只是轻轻拍了宋多福的手稍作安抚。 焦珠的目标可不是程安国。 宋多福把李斐的态度错当成对她的偏向,心下感动,指了指车外护从的赵彦恒,很小声的道:“我先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上一回我就向他说过了有陆千户这个人,他还表现得风平浪静,很有风度的样子,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呢,今天我再去告诉他,说你……说你想怎么样呢?” 连焦珠都侧了耳朵准备倾听李斐说话,李斐勉强一笑,道:“你别去捋他的虎须,你把程公子的毛捋顺了就行了。再有精力,留着爬孝母山吧。”遇事才见人品,从昨天到今天,程安国才是最出彩的那个男人,大人不曲,敢言敢行,宋多福要是能跟了他去,宋多福会幸福的! 孝母山,危峰奇峻,山谷幽深,有很多名士在这里隐居,又有几位致了仕的老大人在山中建别院安度余生,所以此山就成了比较著名的山脉,每年观光游览的人不少,当然高耸巍峨的深山还有别的用途,李斐几人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就有十来个人,穿着深棕色粗布衣,扎着裤脚,绑着草鞋,背着竹篓,拿着锄头,带着绳索和干粮,这些人是进山采药的,从身后的竹篓标记可以看出这批人是医药院的差役。 医药院是军队中的医馆,三十年前,黔国公郭昂因为西南兵卒苦瘅毒,在每一个卫所都设置了医药院,防止军中疫病和诊治病患,若有军事行动,还要设下大批的医药帐在前线救治伤员,不过各卫所的医药院缺大量的药材和大批真正懂医术的大夫,都是在勉励维持,又因为医药院里的差役往往要像娘们儿一样伺候其他兵卒,地位甚底,军队里女人又少,男人就会找男人解决一下生理需求,而且往往是找医药院中的男人,所以原来抱着美好愿望成立的医药院就有些声名狼藉,即使这里面洁身自好在做实事的人也有不少。 这批人微垂了头从李斐等六人身边经过了一半,焦珠转过身去,用帕子掩了掩鼻子,好似闻到了恶臭一般。 宋多福对这样矫揉造作的焦珠是越看越不顺眼,拉着李斐就往前走,焦珠不予理会,好像被人排挤似的单独走在最后,她原来是想引起赵彦恒的同情,好歹搭上一句话,但是走在最后的焦珠没有引起赵彦恒的任何注意,于是焦珠为了引起赵彦恒的注意,在后头说一声走累了,赵彦恒还借机快走了一步,向李斐道:“李姑娘,你走累了吧,我们去前面干净的几块凸石上坐一坐吧。” 才走了几步路,气都不带喘的好不好。 三位姑娘坐在凸石上看山景,还有听三个男人高谈阔论,正好赵彦恒要说自己是湖广来的药材商人,三个人就说了说军中药材短缺的问题,即使南来北往互通有无,该缺的东西还是缺,三人皆是通人情,晓事故,有兼济天下之才,程安国可以在从中搭桥牵线,赵彦恒和陆应麟也能对驳两句,虽然远远生不出惺惺相惜之感,也没有一见面就想拔拳了那么幼稚,只是可怜程安国,这些天把以前一年的话都说完了。 行在山腰,有几处别院,下人看着空屋子,只有一处家主在的,看见赵彦恒一行人衣着雅致,气度不凡,请了他们入院用午膳。 依山而建的院子只是一个大院,家主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水墨白衣,木簪束发,身形单薄,脸庞消瘦,这人姓曾名鲸字波臣,说是个爱好作画的人,应该是没有名气而且生活正在拮据之中,因为这家就一个管事带着两个老仆忙上忙下,不像是因为客气要请赵彦恒一行人吃饭,倒像是一个食肆在兜揽生意。 玫瑰豉油鸡,益沾辣子鸡,核桃扣鸡块,油淋干巴,香辣鸡脚茄,五香猪皮卷,牛肝菌堡蹄筋烫,醋味花生,干培芋丝。除了鸡是现吃现杀,干巴鸡脚猪皮蹄筋花生都是处理过的半成品,曾波臣是不大通经济学问的,就那位衣着得体的管事每次上菜,都眼巴巴的看着赵陆程三人,指望三位表示点什么。 这么被眼巴巴的看了几次大家都懂了,程安国给了管事一大锭银子,管事接了向曾波臣笑了,曾波臣倒是一脸的窘态,喝了一杯酒道:“分家置产,我手里就这么一点东西了,诸位别笑话。” “你可真迂腐,你这儿是风水宝地,别家不做买卖,就你一家的买卖,来往游人稍微大方一点,比山下大部分的食肆都强了。”宋多福是商家出身,算盘打的精。 世事无奈,沦落自此,曾波臣向宋多福拱拱手,道:“姑娘说的是。” 赵彦恒一行对这户人家的境况没有过问,吃了饭就告辞了出来,依然沿着盘山路,要去看一处绝壁瀑布。路边两旁草木葱荣,李斐和宋多福走在前面,忽然看见前方分草拂花,李斐和宋多福瞬间钉住。 然后身后的焦珠吓得花容失色,惊呼道:“蛇!” 第43章 晚了一步 蛇是睁眼瞎,看不清楚静止的物体,但是焦珠一边惊呼,一边就吓得朝赵彦恒扑了过去,尖锐的叫声,移动的物体,这等于是告诉了蛇,来攻击我,来攻击我。 蛇果然移动了爬行的方向,因为李斐宋多福和焦珠站得相近,那蛇也是朝了李斐和宋多福的方向去了,这下李斐和宋多福也是失了镇定,急急往后退。 程安国跨出一步,按剑出鞘,拔剑也是出招,把蛇挑起来劈成两段,只是那一处是有两条蛇在嬉戏,一条斩于程安国的剑下,一条爬上灌木,朝李斐的位置袭去。 当时是千钧一发,状况在眨眼之间转换,赵彦恒倒是要去护卫李斐,一个碍事的焦珠正扑过来,赵彦恒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伸手一提,把焦珠当个物件一样的扔在一边,道是让出来了,可惜已经晚了一步,陆应麟越过了赵彦恒上去,在半空中抓住了扑向李斐的蛇,本是来咬李斐的蛇头一转,咬向陆应麟的手臂,陆应麟捏住蛇头,手腕把蛇身缠住,这条蛇是很长了,一丈有余,最粗的一段蛇身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这样的蛇就是一个大力士,蛇身紧紧缠在陆应麟的身上,用绞杀的方式向对方攻击。 蛇绞杀的力量是很强大的,蟒蛇能绞死鳄鱼,这种体型的蛇要是缠住人的要害,绞杀一个成年的男人也不是问题,陆应麟上半身正在被绞着,不过陆应麟不是一般人成年男人,他孔武有力临危不乱,全身的肌肉全部绷住对抗,力量一瞬间爆发到极致,双手和蛇头那一段身体在互博,一声仰天长啸,身体被缚的情况下,陆应麟还徒手撕掉了这条蛇的蛇头,一处血肉模糊,蛇血从端口喷射出来,射向陆应麟的一条臂膀和半张脸。 这个画面当场是极其血腥恐怖的,李斐手捂着嘴,双眸瞳孔收缩,脑中一片空白! “不要看!”赵彦恒心痛至极,手捂住了李斐的眼睛,把她拖到一旁。 “李姑娘让开。”正在此时,程安国也是叫李斐让到一边,对陆应麟大喝一声:“兄台,稳住!” 程安国的剑如流星,落在缠住陆应麟的蛇身上,一条蛇,一小块一小块从陆应麟身上斩下来。 要知道蛇是很难死透的东西,就是把蛇头扭下来,垂死之际的蛇身还是有余力对陆应麟继续进行绞杀。 陆应麟是很有气魄的男子,自己才脱离险境,是浑身被蛇血染尽,却先对伸出援手的程安国,似谢似赞的笑道:“好剑,好剑法!” 程安国的剑当然是好剑,断肉削骨,却血不沾剑。程安国的剑法当然是好剑法,劈向陆应麟,劈尽蛇皮却对陆应麟秋毫不伤。 李斐掰掉了赵彦恒蒙住自己眼睛的手,双眼已是泪水模糊,她奔向陆应麟,颤着声一叠声的道:“明瑞,你怎么样?没有没被蛇咬到,这蛇有没有毒啊!” 李斐看得很清楚,蛇头扭转,张着大口去咬陆应麟了,李斐唇色尽失,伸手要掀开陆应麟的衣袖查看。 陆应麟的身上都是蛇血,把一件宝蓝色的长袍染成了黑紫色,半张脸尽是血污,陆应麟不让李斐碰她,后退一步还安慰李斐道:“脏得很,没咬着我,倒是吓着你了。” 说着陆应麟要抬手擦一擦眼睛周围的血污,抬起手来,上手也是蛇血,没一块皮是干净的。 “我哪有吓着!”李斐胸口还在发麻,却是嘴倔的,执意靠近陆应麟,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眼睛,擦了眼睛又擦了脸,没擦几下,一块手帕污了,脸还没有擦干净呢,李斐指捏着衣袖,想着好歹要把陆应麟的脸擦干净。 这时的陆应麟就是一个憨傻的大块头,笑着亮着一口白牙道:“不用,不用了,我找个有水的地方洗个澡就好。” 此时李斐和陆应麟二人,眼里还有旁人! 赵彦恒想要向昨天一样砸碎这个刺眼的画面,可是今天的他却不能那么冲动了,今天的他没有资格,为什么,机遇摆在面前,他还是晚了一步。 赵彦恒的手心湿润,是他捂住李斐的眼睛,李斐糊在他手心的眼泪,已经被山风吹冷,可是赵彦恒的手心却还是像被铁烙一样的灼热。赵彦恒心如刀搅,漆黑的眼瞳浸满了痛苦,当时当下,犹如前世,那种想要发足狂奔眼前却没有一条道的愤懑,那是求不得,赵彦恒不知道,他该怎么求,李斐和陆应麟这副样子,那他怎么办? 怎么办! 赵彦恒黯然*,转身离去。 被推倒在一旁的焦珠早就站了起来,她还没有领悟到失败,就看过了震惊的一幕幕,最后看到李斐和陆应麟眼中只有彼此,焦珠看出了惊喜,事情没按自己设定的套路走,却是有意外的惊喜,焦珠准备再鼓勇气,用女性的温存去安慰伤了心的襄王殿下。 焦珠要去追赵彦恒,程安国拦住了道,斩蛇的剑横在焦珠的面前,五官犹如冰封,看向焦珠的眼神中,有杀意。 如果焦珠不是李家的亲眷,早已经被程安国斩于剑下。 焦珠是个愚蠢的女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她只是想在赵彦恒面前表现娇柔,博取怜惜;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幼稚的举动已经犯了人主的大忌,遇到危险引到人主的身边,程安国身为护卫,活劈了她,都是职责所在。 “你想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焦珠既然知道了赵彦恒是襄王殿下,眼里就只有他,那么这个程公子即使装点的出众不凡,其实际的地位也只是襄王身边的一个仆从,拽什么拽。 宋多福能够感受到焦珠对程安国的轻蔑,怒不可揭,大骂道:“焦珠,你还要矫情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做作的女人!” 焦珠脸皮被揭,转头怒斥道:“你嘴上不干不净骂什么!” “我骂什么你心里清楚!”宋多福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她骂得底气十足,道:“不过是一条蛇,人有人道,蛇有蛇道,我和斐斐即使心里害怕,也马上保持了镇定,还示意过你要冷静,你还要尖叫起来干什么!我们滇中好儿女,一条蛇何至于让你怕成那样,什么德行,那两条蛇,就是被你一叫给招来的。” 宋多福的责备也不是没有道理,西南蛇虫遍地,不是说说,滇中人谁没有见过几条蛇,遇到蛇该怎么办,就是长辈们说起闲篇来,也该是听过无数次了。人有人道,蛇有蛇道,人如果没有无意中冒犯惊吓了蛇,蛇是很少主动攻击人的,所以遇到蛇最重要的是镇定,保持警惕和安静让蛇老大先过,或是人悄悄的退下,莫要打草惊蛇。 那些被蛇咬的人,都是先惊叫起来再被蛇咬到的多些。 遇到了蛇一惊一乍是最不可取的,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李斐和宋多福走在看见,看见分草拂花,先定住了脚步,是遇到蛇正确的方法。焦珠被宋多福骂了,哭着辩解道:“你凭什么那么说我,你们胆子肥,我胆子小不行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那个时候就是很害怕,怕得慌了手脚……” 焦珠蹲在地上,哭得暴雨梨花。 宋多福呼哧呼哧气的不行,却也骂不出口了。 “宋姑娘,走吧。”程安国少有的柔情,往回走了几步,驻足在等宋多福。 宋多福把脸一红,看了眼在轻声说话的李斐和陆应麟,欢快的跟着程安国走了。 “去曾家院子吧,借桶热水,洗洗干净,再借一身衣裳。”李斐和陆应麟轻声细语说话,经过焦珠身边,停了下来冷漠的道:“焦姑娘,我不管你是故意的还是胆子小,你这样胆小的朋友,也不太适合和我做朋友。我回家之后,就会和大嫂细说,我和你不再是朋友!” 李斐和焦珠,仔细说也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是看在大嫂的面子上,李斐对焦珠礼遇有加。这两天焦珠已经把和李斐浅浅的交情磨光了。 “斐斐……”焦珠想解释,李斐已经从她身边过去了,焦珠咬了咬牙,硬着一口气站起来,这些不重要的人要和她绝交都没有关系,她只要牢牢抓住襄王殿下就成。 焦珠存着这样的执念,朝赵彦恒消失的方向找去。 孝母山有数条沟河,汇聚成一个大瀑布,瀑布之下积水就形成了数个水潭,水色微绿,看不出深浅。焦珠找到赵彦恒的时候,赵彦恒仰天躺在水潭边的浅草地上,修长的手脚大大的展开,锦衣上的暗纹在阳光下浮动着光泽。赵彦恒的头发脸庞和衣裳前襟是湿透的,有水珠从那张精致的脸上滑下来,滑到脖子里,融入了衣襟,焦珠看着这般性感的赵彦恒,心里涌起激情,她愿意跪到赵彦恒的身边,用舌头把他脸上的水珠舔干净…… 赵彦恒知道他被一个讨厌的女人看了,薄凉的吐了一个字:“滚!” 焦珠没有滚,反而靠近赵彦恒,果然是跪到了赵彦恒的面前,她还没有表达一个字的倾慕之意,赵彦恒就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要走。 “赵公子!”焦珠着实大胆,抓住了赵彦恒的衣袖,卑微的哀求道:“赵公子,你看我一眼,我也很……” 焦珠的‘我也很好’没有说完,赵彦恒头也没回,把这没有羞耻黏上来的女人甩了出去。 然后,焦珠倒地滚入了水潭! 第44章 锅底 焦珠滚入了水潭,也只是掉在水潭边上,潭水没到胸口,水波在她的胸前起起伏伏。今天焦珠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裙,那轻薄的面料被水沾湿之后黏在肌肤上,透出里面大红色的肚兜来。 “赵公子,救……我!”焦珠伸出一条雪白的臂膀向赵彦恒哀求,哀求的声音嘶哑,又危危颤颤的打着转:“拉……我一把!” 赵彦恒的背影如山如渊,一双眼眸无波无澜,他对焦珠的哀求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依旧是头也没回,他连停顿都没有,他连步伐的节奏都没有变,就那么走开了。 “赵公子!”这一下焦珠是声嘶力竭的喊,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年轻漂亮的身体,娇媚温柔的性情,难道对男人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便是身在死地,都不能搏到一丝怜惜吗? 赵彦恒越走越远,焦珠已经完全心慌意乱,手毛毛躁躁的撑到水岸边,想要爬上来,只是掉下去容易,上来就不是你想上来就可以上来。水岸边满是青苔,焦珠的手掌撑上去就是一个手滑,头栽入水中,同时脚下打滑,焦珠明明是往岸边走,身子却向后滑去。这般一栽一滑,人就向水潭深处飘去,原本只是没到胸口的水波,没到了焦珠的鼻间,满嘴满鼻子满耳朵的水,这一下焦珠是真正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越恐惧就越是慌张,明明是向着岸边扑腾,却是越扑腾越远。 “救我,救救我!” 人在水中沉沉浮浮,水花四溅,焦珠在痛苦不堪中,还企图唤回赵彦恒远去的身影,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应麟借了曾家的地方洗澡,曾波臣也是很热心的,烧热水,拿衣服,洗澡水上泡了去血腥味的草药,衣服薰上雄黄药粉。李斐在院中等着,曾波臣从屋子里出来,嘻嘻笑道:“明瑞兄人高马大,我的衣裳小了一大截。” 这一会儿工夫,两个已经互通了表字,李斐笑一下,道:“多谢你。”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了!”曾波臣也是关心一句,毕竟孝母山长年有人来游玩,遇到蛇是有的,遭到攻击就很少,正如宋多福所说,滇中好儿女,驱蛇避害已经是常识了。 李斐有看见赵彦恒黯然离去,那明明是李斐这些日子时时刻刻在期待的,为此李斐几乎没有给过赵彦恒一个好脸色,焦珠对赵彦恒的贪慕,李斐也全部瞧在眼里,没有横加阻止,还告诉自己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可是真正伤了他的心,自己的心为什么在隐隐作痛呢? 李斐似是在警告自己不能多想,把刚才陆应麟怎么护卫自己,抓蛇撕蛇的场面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你们真倒霉,遇到两条蛇!” 蛇是独居的动物,又擅长潜伏和突袭,一条就要警惕了,两条真是防不胜防,曾波臣说李斐等人倒霉,又为两条蛇伤感道:“原来蛇也有情,你们要是不去惊扰它们,它们本可作一对快活夫妻!” 蛇只有在交|配的时候成双成对的出现,这也是程安国斩杀了一条,另外一条没有避走反而来伏击众人的原因。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顿失伴侣,便是一条蛇,也会激愤的为情人报仇。 “是这样的吗?”李斐的情绪更加失落。 从蛇到人,曾波臣倒是用艳羡的口吻对李斐道:“那一身的血,他也很好啊,临危之际为了你奋不顾身,不计生死啊!” 两个男人,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李斐对赵彦恒是心中隐隐作痛,这样的心绪,又让李斐此刻想到陆应麟的时候无地自容。 曾波臣看不懂李斐脸上情绪,深究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拱手致歉道:“李姑娘,是小生多嘴了。” 李斐还是姑娘家,可能他们的事情还没有获得双方家族赞许,有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来赞许这件事,才招致了这位姑娘难言的情绪。 “没有,你说的很对。”李斐转头看着曾波臣,脸上一派平和,认认真真的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见陆大哥对我的深情,今生能有此情,是我的幸事……” 这般深情,我怎么能三心二意以报呢! 李斐隐下了后半段话, 李斐仰头,不自觉的把呼吸放长放缓,午后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成片成片的白云定格在蔚蓝色的幕景中,纹丝不动。李斐转着头看着这样的天,一双温煦灵动的桃花眼闪烁着祥和的柔光,此刻天人一色,李斐心里微微荡漾的涟漪,也和这蓝天白云一样,全部停歇,纹丝不动! 曾波臣比之陆应麟瘦小许多,陆应麟在屋里收拾整齐了出来,身上的衣服果然短了一寸有余,而且衣料裹在身上,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一身纠结的肌肉全部影印出来。 要是按照陆应麟的意思,这样不合身的衣服还不如不穿,腰上围块布料打个赤膊也使得,但是李斐在身边,打个赤膊不合适,这样穿了和没穿的效果差不多,也挺难为情的。 陆应麟微微红了脸,别别扭扭的抓着短了一截的袖子道:“要不,我原来那身衣裳洗洗再穿上吧!” “那件是血衣,不吉利,要烧掉才是!”李斐走过来,把陆应麟拉到太阳底下,解开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向曾家要了篦子,要给陆应麟理头发。 陆应麟是受宠若惊了,扒拉扒拉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说着自己拿过篦子,直不笼统的拉拽着头发,又傻又憨。 李斐没有坚持,微侧的身,眼睛盯着脚面,轻声的道:“过几日我娘就回来了,等我娘回来了,就把我们的亲事定了吧。” 免得夜长梦多! 陆应麟等李家应声都等得数不清日子了,这种话,李斐说得再轻,陆应麟都听得见,且听得清清楚楚,他是个粗糙的汉子,心里可没有李斐细腻,听见李斐应了他立刻就激动的手足不知道如何安放,看着李斐绯红的侧脸激情澎湃,激动的道:“好,我马上请母亲来商量这个事……定亲我要准备什么?我要请什么人?礼仪是什么样子的……” 幸福来的太突然,陆应麟激动到脑子不会思考了,男女婚事三茶六礼是怎么办的,陆应麟都不记得了。 面对这样惊喜到乱了头绪的陆应麟,李斐的心里是妥帖的。 “斐斐,焦珠出事了!”宋多福从外面跑来,还在院门口就喊起来。 李斐一惊顿住,宋多福跑至近前,后身跟着一个医药院的差役,宋多福指着那个人道:“他说焦珠掉水里了。” 刚才宋多福和程安国在外面散步,有几个医药院的差役过来借干净衣裳,因为在山脚下,医药院的那批人和李斐等六人碰过面,几个差役马上和程宋二人说了这件事,程安国随人先去了,宋多福过来拿干净衣裳。 “人怎么样,是死是活?”陆应麟很冷静,马上问出最严重的结果。 李斐抽了一口气。 跟着宋多福来的差役马上道:“姑娘没死,还有气!” 李斐长长吁出那口气,又向曾经借衣裳,曾家没有女人的衣裳,李斐拿了一张薄被和一件宽大的披风去了。 焦珠平躺在水潭边的浅草地上,身上盖着两身深棕色粗布衣,从头盖到脚面,程安国和几个医药院的差役在对话,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浑身*应该是跳下水捞焦珠上来的人,又有两个人赤着上本身,应该是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了焦珠盖着。 李斐和宋多福两个女孩子过来,程安国就示意所有男人避开。 等男人避好了,李斐要来拿开焦珠身上盖着的深棕色粗布衣,闭眼横躺的焦珠突然挣开眼,扣住李斐的手腕,厉声道:“不用你假好心!” 原来焦珠是醒着的。 “放手!”李斐可不受焦珠这般平白无故的怨怼,冷声回道:“你要能动就自己站起来,我也懒得管你!” 焦珠死里逃生,现在还是浑身软绵的状态,也只有醒着和口出怨言的力气,要站起来,要站起来自己离开这个耻辱的地方,是没有这个力气,所以也只能服了这个软,放开李斐的手腕。 李斐把她身上医药院差役的粗布衣拿开,焦珠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粗衣下,焦珠的鞋子掉了一只,半条腿裸|露在外头,湿透单薄的衣裙黏在肌肤上,而且衣裙的腰带被抽掉了,衣襟大敞,露出里面大半个大红色绣并蒂莲肚兜,一片白腻丰满的胸脯还黏着水草,乳|头和肚脐的形状都暴露了出来。 宋多福都忍不住闭目咬牙,心里发毛。 几乎是玉|体横呈的样子,这样的样子也不知道被几个男人看了去,焦珠人活着,名声是毁了。 李斐给焦珠初略擦了擦,就用披风把她从头裹到脚,然后和宋多福两个人,把软绵无力的焦珠架到曾家的院子。 曾波臣家的院子今天真是收容了很多人,他也帮着在处理这件事,无奈的叹道:“怎么掉到那个水潭里去了,那个水潭别看它小得不足半亩地,却是个深水潭子,而且是个‘锅底潭’,潭地就像一个锅底,是向潭中凹进去的,潭边水底全是青苔,人要是掉下去,要上来可不容易,都已经淹死了好几个人了。” 焦珠的脸色,已经黑得和锅底一个色儿了。 第45章 没人要?纠缠? 刚刚下过一阵大雨,淅淅沥沥的水滴着,天上的云层还是黑压压没有消散,目之所及的群山被水汽罩着看不正切,那青翠的颜色似乎和暗沉的天色接在了一起,分不清地和天的界限。 李斐打着油伞,静静伫立在山道上。 山道下,焦珠的父亲焦老爷和焦珠的大嫂高氏出现了。李斐几不可闻的叹一声,默不作声的迎上去,高氏已经快步向前,愁容满面道:“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珠儿是怎么掉到水里的?” “我不知,她醒了之后也没有对我说起。”李斐脸上淡淡的,道:“医药院的几位差役还都留在曾家院中,曾家院子的人和医药院的差役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姓名,伯父和嫂子细细想想,这事后面怎么处理。” 焦珠是掉到水潭了,可是焦珠的脸上又没有刻着自己的姓名身世,对于曾家院子的人和医药院的差役来说,焦珠就是个陌生的姑娘,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出事之后,李斐等人更是对焦珠的姓名缄默其口,如此一来,传出来的闲话也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一个姑娘掉在了孝母山哪个水潭里,然后被一个医药院的差役救上来,当然在救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被外男看了身体,摸了身子,姑娘本人也是春|光乍现。 待问这位姑娘是谁家姑娘,不知名氏。 高氏脸上的愁云散去一丁点,握着李斐的手道:“那和珠儿一起同游的人……” 李斐眸中幽深,看着高氏道:“陆公子,程公子,宋姑娘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嫂子这一点放心好了。” “哎,瞧我说的。”高氏僵笑,道:“等一下,要重重酬谢曾家人和那些救人的差役了。” 所谓酬谢,也是封口的意思,把焦珠的身份保护好,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封住了,没有人说长道短,这个名声还是那张窗户纸,糊在门户上。 高氏是打算这么办的,只是焦老爷阴沉着脸,就站在山道上,沉着脸道:“斐斐,你和我仔细说说,珠儿昨天是个什么情况。” 李斐知道焦老爷是要听具体的,不得不把昨天在场多少外男,焦珠救上来之后是怎么一副样子细说了,道:“跳下去捞人上来的人叫何充,当时他和四个同伴在附近采药,他水性最好,就跳了下去。何充和我说,当时他一心救人,只是姑娘在濒危之际垂死挣扎,有些事情就顾不得许多了。” 人在死地一棵稻草都会紧紧抓住,何充跳下去救焦珠,还差点被焦珠拖入水中,两人在水底好一番掰扯,何充才双腋拖带,把焦珠拖上来,那种时候,可顾不得焦珠的仪表了。 焦老爷和高氏在外面问清楚了其中细节,才进了曾家院子,先看焦珠本人。 焦珠眼睛也是不错眼的盯在门口,见只有父亲和大嫂两人,就脱口问道:“我姐姐呢?” 焦珠的姐姐,就是李斐的大嫂焦氏了,李斐拧眉道:“大嫂生产未足一月,今天又是风又是雨,山上更深露重,大嫂怎么可以上山。” 焦珠现在也先顾不得还在做月子的姐姐了,之前李斐说了要和她绝交的话,随后她死里逃生又蒙羞侮辱,正是需要姐姐出面为她主持公道的时候,见不到姐姐,焦珠就向李斐发火道:“是你,是你叫他们瞒着我姐姐!” 昨天,陆应麟程安国宋多福就下山了,一则通知焦家的,二则焦珠出了这么难堪的事,他们也不好在一个院子杵着。李斐是迫于亲戚的关系走不掉才待着,而且陆应麟等三人下山前,李斐确实强调过焦氏还在月子里,只让他们通知焦家,没有通知李家,所以对焦珠的质问,李斐并不反驳。 焦老爷是通情达理的,冲李斐点头道:“斐斐说的很对,珍儿身子不便,这件事情不用她操心,一切由为父做主。” 李斐退出了门,让焦家自己商量着焦珠的事。 “呜呜呜,呜呜呜!”李斐出去之后,焦珠的眼泪似水漫金山,把条枕巾都哭湿了。 焦老爷见幼女只是哭个不停,身体是没有大碍,抹了一把老泪之后出去见了何充,问清楚何充家世,尤其是问清了何充尚未娶妻,也没有定亲,焦老爷脸色苍白的走回来,坐在焦珠的床边,无奈的看着焦珠道:“珠儿,既然你是那副样子被他救上来的,他也没有妻室,你也只能嫁于他以全名节。” 高氏立刻劝道:“爹,何充只是医药院贱役,我们珠儿怎么可以嫁给那样的人家。若是念在他救了珠儿一命,给他一些钱财酬谢也就够了。反正这件事情没有太多人知道,大家都是嘴严的。” “糊涂,斐斐这几个小辈,曾家一主三仆,和何充在一起的同伴,这么多人知道还不够吗?”焦老爷拍着自己的大腿,正义凛然道:“除了这些人,还有天知地知,我们为人处世,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焦老爷是真正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而且并非沽名钓誉之辈,焦珠被人抱过了,看过了,她的名声就是坏了,不在乎有多少人知道,有多少的闲言碎语,焦珠的名声是毁了。这样被人看过抱过的女儿,既然何充没有妻子,焦珠就可以嫁给他,焦珠也应该嫁给他。 “不!”焦珠凄厉的叫唤,道:“我不嫁,我不嫁!” 焦珠正是知道自己的老父亲是这样古板严苛的人,所以才一直向赵彦恒呼救。只要赵彦恒救了她,她的名声就是毁在了赵彦恒手里,他的老父亲可不管赵彦恒是谁,都会极力为她向赵彦恒挣个名分。可是同样的,现在是医药院一个贱役把她捞了上来,焦老爷也不管何充是谁,就要和何家商量婚事了。 一个是襄王殿下,帝之七子,一个是医药院贱役,微如尘埃,这差距就是一条天堑,焦珠寻死腻活,就是不同意这桩婚事。 焦老爷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妇德劝告焦珠,又说何充模样不俗,既然有救人之心,人品也是不差的,刚才在谈话时,也流露出了几分修养,焦珠是一字都听不进去,誓不从命。 父女两人争执许久,一个清润的声音在门外高声道:“老伯,可否移步说话!” 是何充请见,何充见到焦老爷出来,拱手道:“老伯不必为难姑娘,我与姑娘,也确实不太般配。” 现在已经不是般配不般配的事儿,不过何充能那么谦逊,焦老爷又满意了些许,道:“我女儿既然被你所救,也是你和她的一种缘分。我自会劝说女儿,你家按礼数备礼即可,我这边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也会和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一样,并不会偏颇。” 焦老爷是真正的君子之风,何充先作了一个长揖致意,然后嘴角勾起,似是嘲讽的样子,道:“姑娘另有心仪之人,而且昨天之所以出了那种意外,也是姑娘和那人纠缠之下才滚入水潭,所以我和姑娘,也确实不太般配。” 我和姑娘,也确实不太般配,这句话何充先后说了两遍,乍听一下,是何充配不上姑娘,其实何充想说的,是姑娘配不上他! “什么心仪之人?我的女儿还在和别人纠缠?” 焦老爷一无所知,但是纠缠二字,也是把焦老爷的脸扇肿了。 “抱歉老伯,我也只是说了我看见的事。”说完,何充向焦老爷告辞,离开曾家院子的背影,颇有几分刚毅潇洒。 因为何充的这句话,事态陡变,焦老爷吹着胡子回到女儿床榻,质问女儿落水的缘由。 焦珠心虚,一时支支吾吾。 这一下焦老爷厉声了道:“连你看不上的医药院差役都不肯要你,说,你是和那个混账在纠缠!” 纠缠,有单方面骚扰,也是相互缠绕的意思,焦老爷不了解他的女儿,又作为父亲的护短,他以为女儿是万万做不出来单方面骚扰的事,那么就是一个男子引逗了她,然后两人相互缠绕在一起,还缠崩了,掉到了水潭里。 焦珠清醒的知道赵彦恒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这件事情也攀扯不上他,可是事情意外的被人看见了,又被父亲理解错了,焦珠熬着一口气,也是将错就错,把赵彦恒,把李家隔壁的邻居赵公子供了出来。 “是他?” 高氏在一旁听着,还对这个人颇为满意,若是和他‘纠缠’才导致了焦珠的意外,得叫他负责才是。 一件事情从何充传到焦老爷再到高氏,中间加工和想象经过了焦珠的默许,焦珠落水事件就那么赖到了赵彦恒的身上。 李斐还在曾家院子待着,听高氏突然来告诉她,焦珠是被赵彦恒推下水的,是半点不信,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直接走到焦珠的床边,眼神荫翳的盯着鹌鹑一样缩在床上的焦珠道:“你说,是赵公子把你推下了水潭?” 焦老爷在一旁,是护女心切,语气不善:“那赵公子是个什么人物儿,我倒要亲自问问他,为何和我的女儿纠缠不清!” “焦伯父,你不能听你的女儿一面之词。”李斐还是很敬重焦老爷,提醒了他一句,又把目光转到躺在床上试图蒙混过关的焦珠,冷冷的警告她:“你别侮辱了赵公子,把这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下三烂用在他的身上。依我看,是你要歪缠他,所以自己做了跳下水的蠢事!” “我在这里,焦老爷可以现在问我!”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李家和焦家的几个人回头,却见赵彦恒站在门口,他背着光线,眉目柔和,眸光闪烁,唇角噙笑! 第46章 忘了吧 赵彦恒站在门口,腰背笔直,身姿挺拔,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焦老爷认真端详着赵彦恒,只见他额头光洁饱满,眉眼瞳黑清亮,一袭朱红色锦袍,戴冠佩玉,模样是一等一的温润俊秀,气质却是桀骜高孤,眼神一直停留在李斐身上,多情而炙热。 焦老爷是中过进士,拿过官印的人,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眼睛不是女儿那么瞎。他在没见过赵彦恒的时候,会为了女儿愤慨的骂赵彦恒一句混账,可是见了赵彦和其人,又有李斐对焦珠的一顿怒骂,不用问出口,焦老爷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的女儿焦珠,实在不配和这位赵公子相互纠缠。 一场闹剧,身败名裂,是他的女儿作茧自缚,绝和这位赵公子没有半分关系。 焦珠没想到赵彦恒会去而复返,来当面和她对质,双手蒙脸,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了。 有女如此,一切不言自明,焦老爷羞愧难当。 李斐看焦老爷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好几岁,也是不忍心再打击了这个老父亲,缓缓走向门口,向赵彦恒伸手,拉着赵彦恒的衣袖,把人拉到院子里,对视凝望着他道:“你何必回来,这件事情和你毫无关系。” “你知我懂我!”赵彦恒眉宇张开,轻轻的笑开道:“我若不来,怎么能听见你这些维护我的话。” 李斐羞怯,移出了目光道:“我只是害怕焦珠自私自利,胆大妄为,引得焦家的人得罪你,得罪了你可就事大了。” 赵彦恒柔和的看着李斐道:“既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还管着她,平白为她操了这份心。” 焦珠既然知道李斐要和她断交,她又因为李斐而被赵彦恒视如草芥,从昨天到今天,焦珠就没有给过李斐好脸色,李斐自知看管着一头白眼狼,心里也有不忿之意,却也不得不管,赵彦恒能这样体谅于她,可以说是为了她才回过头来,李斐心下感动,便也述说了委屈道:“谁想管她,我只是担心大嫂知道了这些事,会为她妹妹难过,现在才勉力看管她一二。” 曾波臣从院外进来,手提着鱼篓,看人笑道:“昨天埋在溪水里的鱼篓逮住两条黄鳝,今天要吃午饭再走吗?” 李斐不会再插手焦珠的事,要吃午饭就是和赵彦恒一起吃了,李斐昨天才把自己的心守得纹丝不动,现在和赵彦恒独处怎会自在,谢绝了曾波臣的好意,随即下山。 赵彦恒尾随着李斐,出了曾家的院子,就拦在李斐的面前,双眸灼灼盯着李斐道:“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一顿饭也不和我吃!” 李斐不想承认,只是道:“我赶着回家。” 赵彦恒拦在李斐面前没有让开,眉眼间都是笑意,道:“你是不是怕自己动心,所以从来不给我独处的机会?你是不是已经动心,所以这样急切的离开。我知道的,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你会喜欢上我的;我知道的,我是最合适你的男人,不仅我知道,焦老爷一眼都看的出来,我们才是般配的。” “你想多了。”李斐不敢看赵彦恒,绕过赵彦恒往山下走。 倩丽的身姿从赵彦恒身边经过,赵彦恒情难自控,从后抱住了李斐,央求她道:“斐斐,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被赵彦恒一言点破,这个人是自己熟悉的模样,这个人给过自己怦然心动的感觉,被赵彦恒清爽的气息环绕,李斐不是羞愤恼怒,而是慌乱惧怕,怕慌了神,乱了心,所以李斐连忙挣扎道:“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李斐不是那种娇娇怯怯的挣扎,而是使着浑身的力气在顶着赵彦恒捆住自己的手臂,而且言辞激烈。不过李斐到底是个文弱的女子,赵彦恒既然不想放开她,李斐浑身的力气,也不能撼动他一分,赵彦恒看着李斐在方寸之间全力的抗拒自己,心里很疼,而且蔓延到全身都疼,赵彦恒眼中含着哀情,把脸靠在李斐的颈后,呼吸带着不正常的温度,短促而炙热。 颈后像火烧一样,李斐开始还为自己的不能自持而羞愧,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是赵彦恒有些不对劲。李斐停止了挣扎,轻轻握了握赵彦恒的手,手掌像火炉一样燥热,李斐又抬手碰了赵彦恒的额头,额头也是滚烫得灼人。 “你发热了!” 李斐心跳漏了一拍,那么明确清晰的感觉,她是那么紧张在乎他。 “嗯。” 赵彦恒只是简单的闷哼一声,贪婪的享受李斐那么难得待他的一丝丝乖顺。 “人呢,跟着你的人呢!”李斐向山间瞭望。 赵彦恒是前呼后拥的尊贵人儿,即使李斐从来没有见过赵彦恒的排场,也想着他会有暗中跟随的人。 赵彦恒还狡笑着道:“没有人跟着我,我知道那些碍眼的人都离开了,所以又上山来找你,就我们两个人待着,岂不是很好?” 实际上,自赵彦恒重生以后,他总是和真正十八岁的赵彦恒有些不一样了,所以自然喜欢自在独处,而且昨天他黯然离开之后,就借酒浇愁,浇了一夜的愁,看见程安国他们回来了,李斐却没有回来,赵彦恒不会去拉一个自己找死的女人,也不想李斐违着心意管那什么烂人烂事,所以重新上山来,来把李斐带回去。多日郁愁不消,宿醉一夜之后又冒着风雨山上来,赵彦恒在来的路上身体就不太舒服了,只不过进曾家院子的时候听到了李斐对自己的维护,赵彦恒心里温暖,把身上的这点不适都忘了。 李斐对这样发着高烧没人管,还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的赵彦恒真是没有办法了,放软了语气道:“你病了,我们先回曾家院子再说。” “不去。” 赵彦恒身体不舒服,有些话也懒得说,他不想回去第三次。 “那赶快下山,好给你找大夫。” 赵彦恒没有说话,只有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喷到李斐的脸上。 李斐看着天色阴沉沉,又怕还没有走到山脚下就会下一场暴雨,握住了赵彦恒的手温和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前面的几处别院也可以暂时避一下,只是家主不在,只有下人看屋子,我们也只能暂避在下人住的屋子里。” 赵彦恒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舒服,也没有挑剔,最后被一对姓于的老夫妇收留。 李斐拿了钱出来,于老头骑着小毛驴下山请大夫,于婆子很殷切的端了他们的午饭来,薄粥荞麦馒头配酱菜,给李斐和赵彦恒弄了两个白煮蛋,就煮在粥里。 李斐是很有安贫乐道的精神,这样粗糙的饭食也可以吃一顿,赵彦恒握着筷子并不吃,李斐看过来,赵彦恒撑着头,有气无力的道:“我难受,吃不下。” 于婆子觑着赵彦恒由红转白的脸色道:“下山上山,请了大夫上来得要两个多时辰,这位少爷的病,要是能刮出痧,也能缓一缓。” 赵彦恒对于婆子的话没有反应,李斐请于婆子煮一碗姜水来,把她支开了再轻声劝道:“她的话也没有错,不如请她刮刮看,有没有痧出来。” 赵彦恒闭了眼睛低头,用很轻的声音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吧,赵彦恒是矜贵病犯了,嫌于婆子粗手粗脚,李斐就不劝了。 赵彦恒睁开眼睛,转头冲李斐轻笑道:“不过你碰我没有关系。” 李斐假装没听见,继续喝粥吃馒头。 赵彦恒也不再说话,一顿饭就只是喝了两口粥,就安安静静的和李斐在一个屋檐下坐着。李斐不会知道,赵彦恒和他单独呆在一起,没有人搅扰的时候,他的心境多么安宁。 赵彦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斐的假装没能坚持多久,就向于婆子要了一点清油。上一世,李斐在失去丈夫之后,作为陆夫人,以‘心思缜密,粗通医理’这样的评语遴选入郭宁妃的宫中,刮痧这种事,李斐也确实会的。 赵彦恒自己褪去衣服,露出身后一截漂亮的背脊,肩膀宽阔,腰部窄窄收住,背上的肌肤白皙光滑,在动作的时候,覆盖在背部的肌肉伏起,刚劲有条。赵彦恒把衣服褪到腰际,俯身趴在床上,双臂平放在身侧,侧过头来,一双眼睛似深潭古井,好似很平静的把李斐望着。 李斐看得出来,那双眼睛里蕴藏着一个男人的诱惑。 屋外打了一击隆隆的响雷,疾风在林间走出了呼呼的风啸,然后雨滴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李斐和赵彦恒对视,一双秋水翦瞳含了碎光红了脸,李斐否认不掉赵彦恒对她的诱惑,在赵彦恒的目光下,李斐从赵彦恒的衣服里撕出一条碎布,蒙上赵彦恒的眼睛。 赵彦恒没有闪没有避,只是一双眼睛微红了起来。 李斐依旧蒙住了他的眼,微叹一声,道:“回到襄阳或是京城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第47章 李月归来 清油均匀的涂过肌肤,李斐用佩玉做刮板,从脖颈开始,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循着经络刮拭,一条条红痕从如玉的肌肤上浮现出来,转瞬成为红黑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赵彦恒一直静静的趴着,安静得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李斐刮到后腰,忍不住说话道:“太疼了你要说,刮痧不是越疼越好。” 李斐说了话,赵彦恒发出了声音。 “疼!” 也就一个字,李斐心口直跳,连忙停了刮拭的动作,在那块肌肤上再涂了一遍清油,手法放缓,重新拿捏力道。 “疼!” 赵彦恒还是喊了疼,而且身体也轻轻战栗了一下,李斐彻底慌了神,道:“怎么还会这么疼呢,是现在才疼起来的,还是刚才就这么疼了?” 李斐一边说一边看赵彦恒的脸色,赵彦恒的眼睛被李斐蒙住了,脸遮了一半不能看出气色来,李斐没有多想,拿开了赵彦恒眼睛上的布条,手贴在赵彦恒的额头,额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滚热,李斐急切了道:“疼得厉害吗,可能是刮错了,是我疏忽了,我请于婆婆过来看一看。” 赵彦恒脸色惨白,似有痛苦,他抓住了敷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眼睑颤动了几下,黑色的眸子漾出水光,他伏起了身,拽着李斐的手,把李斐抱入怀中,喃喃自语道:“你说让我忘了你,我好疼的!”刮痧没那么疼,是李斐的那句话,让赵彦恒疼到不能自抑。 赵彦恒发着高烧,身体是热的,人却在轻轻颤抖。李斐被赵彦恒抱在怀里,紧贴着他温热光滑的肌肤,却是把迤逦的心思靠后了,抚着他□□的身体道:“别着了凉,先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赵彦恒贪婪着这个拥抱,执拗的抱着李斐不撒手。 李斐再说了一遍,赵彦恒还是默默的没有动,李斐也只能先妥协,环过赵彦恒的细腰,拾起他褪在腰际的中衣,给他披在肩头,轻声哄着他:“把衣服先穿上好不好?” 李斐是第一次这样轻柔的和赵彦恒说话,赵彦恒的态度自然软化了下来,缓缓松开了抱住李斐的手。 李斐脸色微红,轻轻喘息,不过既然哄着了,就不再由着赵彦恒随便折腾自己的身体。李斐把中衣给赵彦恒披好,提起衣袖,叫赵彦恒抬手,赵彦恒也抬起手来,让李斐给他穿衣服,双手伸进了衣袖里,衣襟掖好收在腰侧,衣带系上,因为整个背部都刮出了痧来,李斐把衣带绑得松一些,穿好了最里层的中衣,又继续给赵彦恒穿第二件第三件衣服,系好汗巾,扣着腰带。 赵彦恒看着李斐对自己体贴入微起来,像一个妻子那样体贴的服侍着丈夫穿衣服。赵彦恒脑子里这样想,心里却明白,李斐是一个审时度势,滑不留手的女人,她仅仅是害怕自己的病情加重才体贴的给自己穿上衣服,不用等到病好,只要离开这间简陋的屋子,李斐就会收好自己的心,把他忘了。 他做不到的事,她会做到的,她会有丈夫,有孩子,然后自然就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此,眼泪夺眶而出。 李斐低着头,正在给赵彦恒扣腰带,一颗水珠从上面掉下来,啪嗒一下落在李斐的手背上,溅出一个圆点带着微热的体温。 这是……赵彦恒的眼泪? 李斐全身一震,抓着赵彦恒的腰带良久良久,最后伸出手,准备拂去落在手背上的这滴眼泪。 快要触碰到的时候,赵彦恒快速的出手,扣住了李斐的手,然后赵彦恒抬起头来,身子打了一个哆嗦,咬着牙齿,睁大着眼睛,对李斐怨声道:“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有那么难忘吗?”李斐蹲下身,两双手交叠着搁在赵彦恒的腿上,李斐仰视着赵彦恒道:“我的父亲当初和我的母亲和离的时候,是痛哭流涕,万分不舍,好像失了我的母亲,此生只能在痛苦中度过一样,可是一个月之后,他就有了新的夫人,这十几年,他有妻子又纳了一个个姬妾,生下一个个孩子,他有他宣国公该有的,和和美美的日子,当初的情深难忘不过是当初的情绪,过后即使忘不掉当初的情绪,也是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相识九年,成婚三年,也是如此罢了。” 李斐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赵彦恒,道:“襄王殿下和我相识多久了呢?不过半月而已,何来情深,又怎么就忘不掉呢!襄王殿下在封地还是在京城,都不缺繁华锦绣,会把我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女人忘掉的。” 不是半个月,不是半个月! 我们曾经神交许久,相识有年,我的皇权之路有你的辅佐,我的枕榻之侧有你的青丝,你死之后,我思之念之,悔之恨之多年。那么走到最后,生死相隔的前世,是赵彦恒心里最大的秘密,那样不堪回首的前世,赵彦恒不能告诉李斐。 赵彦恒的双手握着李斐的双手,一言不发。 于老头从山下请了大夫来,还很巧的把赵彦恒的贴身太监董让带了上来。 赵彦恒喝得大醉了一夜又转身没了影子,可把董让这些服侍的人吓坏了,四散开来找人,董让带了几个人直接寻到最有可能的孝母山来,而且董让悄悄告诉了赵彦恒一个消息:李夫人提前几日到家了。 李夫人,就是李斐的母亲李月,刚刚到家。 董让长得肥头大耳,圆脸塌鼻,李斐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赵彦恒当初藏着他是对的,李斐仔细看过这个人,就看得出来这位是个内侍,专司伺候人的,所以董让到了以后,照顾赵彦恒的事,李斐就一点都不沾手了,而且要趁着天没有黑赶下山去。 “我也回去了。” 赵彦恒拦着李斐,一定要和李斐一起下山。 那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说,好像一点用也没有,赵彦恒还是对李斐紧追不舍的。 赵彦恒烧了大半日也没有发出汗来,人是昏昏沉沉的,还要固执的跟李斐下山。 两人正在僵持,董让噗通一声跪,抱着赵彦恒的腿哭着劝,劝赵彦恒爱惜身子,知道劝赵彦恒无用,立刻转身跪求李斐多留一夜,让赵彦恒安心养病。那膝盖说软就软,眼泪说流就流,额头说磕就磕,主人倔强,仆人无耻。 最后李斐和于婆子凑合了一夜,隔壁赵彦恒睡着的屋子油灯亮了一夜,董让忙进忙出没有停歇,待到第二天早晨,赵彦恒的病远没有全好,不过可以勉强和李斐下山了。 董让有带着马车过来,李斐自己也有马车,江伯驾着车和昨天的焦家人一起来的,停在山脚下,所以赵彦恒恋恋不舍的,也只能和李斐各坐各家的马车,缓缓的回程。 李家门口,站着一个男装丽人。身上穿的是蓝白云纹锦衣直裰,头上戴的是男式玉冠插簪,黑眸清冷,皮肤白皙,五官姣好,望之三旬的年纪,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之后,李月的风姿卓绝。 “娘!” 李斐和她的母亲情状像姐妹一般,骤然见到了远归的母亲,李斐轻快的走下马车。挽着李月的手臂,充满依恋。 李月的脸上也洋溢着柔和的微笑,亲昵的抚摸女儿的脸颊,然后还客客气气的请赵彦恒进门说话。 李斐小声道:“娘,他病了。” “不妨事,不妨事。”赵彦恒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道:“我也想正式的拜见伯母。” “那请进屋说话吧。我正有话和贵邻讲,若两家不太合适比邻而居的,孟母三迁,我家也只能搬走了。”李月笑里藏刀,对赵彦恒没有好印象。 进了门,家里好不热闹,住在文澜阁附近的李速卢氏夫妇回来了,林毅林禾也在李家,最最扎眼的,是陆应麟,站在堂前,李斐见到陆应麟心生愧疚,又回头看脸色还是苍白的赵彦恒,抓紧了李月的手。 “傻女儿!”李月笑得清风朗月,拍拍李斐的手,又把李斐的手撸了下来,单独走向书房,眼朝着赵彦恒和陆应麟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女儿的事情有我做主,两位书房说话吧。”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赵彦恒和陆应麟在李家门口就差点大打出手了,除了林禾以外都沉默了下来,只有林禾轻笑出声,走到李斐身边轻松的道:“姐姐给我带了很多礼物,也给你带了两箱子的东西,放你屋里了,我们去看看吧……” 赵彦恒和陆应麟还没有迈脚,先看见李斐被长得男女莫辩的林禾拉走了。 书房之中,李速上了茶来又出去,赵彦恒和陆应麟可没空别苗头,俱正襟危坐等待李月的垂问。 李斐笑道:“两位先喝茶吧,今年新出的洞庭碧螺春。” 赵彦恒和陆应麟连忙捧盏喝茶,不解其中滋味。 李月细心观察着他二人,用极端庄的态度道:“看来两位都心慕小女,所以在我面前才有这番作态,可是我的女儿只有一个,如果两位都想娶……”说到娶这个字,李月特意看着赵彦恒问道:“襄王殿下,你是能祭告宗庙,宝印金册,娶我的女儿做襄王正妃吗?” 第48章 尊严 “我一定会办到的!”赵彦恒平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头,一字一字郑重承诺。 “我长年教导女儿,这世间留给女人的尊严依然不多,为人正室,是最起码的底线,富贵荣辱不可改其心志。只有妻子才有深谈的必要,否则后面的一切都是免谈。”李月一派平和,把前头的话接上道:“既然两位都是要娶我的女儿,有些问题我先和两位说一说。先父在官场三十多年,官至首辅,没纳一个娇妾,没收一个美婢,身边只有在寒微时结发的家母一人,我的两位哥哥在世时,除了嫂子也没有沾惹过别的女人。而我正是因为前夫沾惹了一个令我作呕的女人而终结了婚姻。小一辈中,我那三个侄儿,在女色方面都是洁身自好的人。为此我们李家每选一个媳妇的时候,都是慎之又慎,因为妻子,不仅是娶来侍奉公婆,主持家务,生儿育女,妻子最重要的作用是陪伴丈夫,余生相濡以沫,相守白头,不离不弃。我李家家风严谨纯然,每一场婚姻先有情谊相许而订立盟约,坚守着一夫一妻的忠贞,我的女儿在这样的家风下成长,也有对婚姻忠贞不二的期待,我想我日后的女婿,也怀抱着这样一份期待,在婚姻中,对我的女儿忠贞不二。” 李月说到最后,看赵彦恒和陆应麟两位的表示。 “夫人请放心,我已经下了忠贞不二的决心,若是把三姑娘许配于我,我这一辈子,只有妻子一个女人。”陆应麟在李家门前徘徊了数年,这一点早就想通了,李月一说完这话,他就言辞铮铮,表达了对婚姻的忠诚。然后看着对面的赵彦恒,数日来这一位皇子身份对他的压制,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因为皇族中的男子,一向爱色而多情,忠诚恰好是他们最缺乏的,所以这个皇子身份,在李家人的心中反而成了累赘。 赵彦恒敢说他一辈子不纳侧妃,不收侍妾,他敢说,李家也不敢信。 果然,赵彦恒的表示就是没有表示。 李月听了陆应麟的承诺未见欣然,对赵彦恒的沉默也未有辞色,继续道:“我知道在许婚的时候,谈忠贞不二为时尚早,莫说贪鲜爱靓是男人的本性,便是这多子多福的世风,也成为了女子一生的软肋,为此一妻多妾堂而皇之成为了世间的常态。想我李家现在也是子嗣凋零,母亲生有四子,四子俱丧,留下三个孙子,我的大侄儿今年二十八岁,儿子尚在襁褓,我的二侄儿今年二十三岁,没有一子半女,我的三侄儿尚未有妻室,在子嗣上的福缘日后再看吧,而已经出嫁的两个侄女中,二侄女还是新婚,可是大侄女已经成婚六年,却也未能为夫家诞育子嗣,幸得夫家海涵不弃。” 说到此,李月的神情惆怅,道:“我是和离的妇人,我的和离文书上,就写了三年无子而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由此,我不得不为女儿远忧,生怕她延续了我的不幸!” 名分,姬妾,子嗣,一山比一山高深,压在赵彦恒和陆应麟二人的肩上。 两人都不发一言,陷入思量。 名分是达成婚约最起码的底线;姬妾如果仅仅作为男人的一种享乐的话,为了爱护视如珍宝的妻子,也可以控制甚至是放弃;但是维系传承的子嗣,这个太重要,除了超脱了世俗的方外之人,每一个人都要承担这项责任,尤其身份地位越高,这项责任就越加艰巨。 赵彦恒和陆应麟二人当即的沉默深思,反而比任何话语更有说服力,因为一味的迎和太过信誓旦旦,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说服力。 李家的大门打开,两个男人从门内走出。陆应麟脚步相对轻快一些,回身抱拳,向送客的李速别过,骑马离去。赵彦恒相对的显得失魂落魄,李速看隔壁程安国董让已经接出来,退身回屋。 赵彦恒双脚犹如千金般沉重。 “……如果陛下仅仅是以男人的身份来李家求婚,李家的大门永远不会对陛下敞开。” 所以那一世,是注定了求而不得,现在这一世,时光恩赐了他五年,他也没有比李斐前世的丈夫优秀半分。 “回到襄阳或京城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昨天李斐没有说出口的前情,今天她的母亲代替她说了。赵彦恒抬头,看着陆应麟骑在马上,渐渐远离,这一世只有他是一个变数,他要是真的忘了,陆应麟依如前世,会得到李家的应诺,然后陆应麟会渐渐占据李斐的整颗心,在边城和和美美的生活! 赵彦恒浑身无力,额冒虚汗,手掌撑在门框上。 董让待要惊呼,被程安国制止了。 赵彦恒自己强撑着回到隔壁,倒在了庭院中。 “……陛下的中宫是我的异母妹妹,原配嫡妻永远压在头上,陛下要封我一个贵妃,是恩宠,还是羞辱呢?” 卧榻之上,衣裙凌乱,李斐脸上红潮氤氲,声音又娇又媚,眼中水波荡漾,在最勾魂的那一瞬,玉足抵在男人汗珠密布的胸膛上,踹得又阴又狠,把男人踹下了床榻。 从□□的极乐之境到荒凉冷地,赵彦恒在睡梦中还能感觉到胸中的那口闷气。 “……做朕的贵妃吧,是主持后宫的贵妃!” 欢爱留下的余韵媚惑,男人拥着美人情意绵绵,李斐脸上却是泪水涟涟。 “……我当不了陛下的贵妃,我也对不起先夫……陛下若真心存了一分怜惜,便选一处青山绿水之地,让我与轻风明月为伴……” 李斐染满鲜血的手紧紧抓着明黄色的皇袍,微弱的喘息归于平静,胸口没有了起伏。 那些赵彦恒不愿意仔细回忆的前尘,全部涌上了心头,成为了梦魇。 “姐姐,你在书房和他们说了什么,现在隔壁那屋,大夫进出了两拨,那一位要是有个差池,他家的老爷子可是个斤斤计较的。”林禾的嘴巴一向毒辣,他说的老爷子是指赵彦恒的老子:“斐斐都说了他病得厉害,你还叫上他书房长谈,谈出个好歹了吧。” “我说了什么,我说的那些话,只是要求他们以平等之心尊重我的女儿。你是个男人,却已经和阿木相伴了二十年,我和朱钦,也就凑合过了三年而已,你和我应该是深有体悟的。”李月捏捏弟弟的脸,去了女儿的屋里。 李斐躺在床上午歇,没有一刻眯眼,知道是母亲进屋,从床上坐起来。 李月坐在床边褪了鞋子,李斐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又为母亲摆好枕头。李月躺在床上,阖着眼睛抱着香软的女儿,手忽然覆在李斐的脸上,感觉到李斐的眼睛是睁着的,就道:“去你两位叔叔家住几日吧,襄王,他在昆明待不了几天,也该走了!” 李斐赶紧闭上眼睛,觉得不该自欺欺人,又睁开了眼睛问道:“娘是比较喜欢陆大哥吧。” 李月轻轻一笑,道:“怎么会喜欢呢,任何想从我身边,把我宝贝女儿带走的男人,别提他的家世是如何的高贵显赫,人品是多么的无可挑剔,我怀胎七月,养得辛辛苦苦,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就要给了对方,我怎么会喜欢,姓陆的姓赵的,我一个也不喜欢。为你择婿这种事,不过是在一堆不喜欢的小子中,选出一个你最喜欢的,我没那么不顺眼的,勉勉强强接受着罢了。” “娘!”李斐把身体靠在母亲的怀里,又想笑又想哭,最后闷闷的道:“我也舍不得嫁人。” “舍不得也是该嫁了,都十七岁了,再拖都成老姑娘了。”李斐玩笑着,而后才正经的道:“两边都是诚心娶你,陆应麟那边就不说了,他早早就当了家,你嫁到陆家还有几分下嫁的意思,以后过起日子来是必定轻松自在一些的,襄王那一头,他说‘一定会办到’,他有父皇母后母妃,宗室里的关系,朝局上的思量,他要娶你,祭告宗庙,宝印金册这八个字,可不简单,第一步就得难上半天,他的父亲是其中最难说话的。你要知道做父母的不是个个都通情达理,还有一批做父母的,那是完全依着自己的心意安排子女的一切,包括姻缘,不允许子女违逆半分,他那一个是父皇,又要复杂许多。不过既然他说了一定会办到,姑且相信他这句话,两人的态度都放这儿,看你比较稀罕哪一个。” 李斐的心里乱得很,从那一日赵彦恒突然出现,撞了她和宋多福乘坐的马车说起,说到昨天晚上,赵彦恒掉下的眼泪,当然这中间,还是陆应麟对她的坦荡,等待,包容和前天的那一身蛇血。 “娘,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看见陆大哥对我傻笑,我心生欢喜,我觉得我这个人,合该和他做夫妻。但是看见这位七殿下眼眸中的悲伤,我恍惚觉得,我已经伤了他很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我想不明白。” 李斐说到最后,声音仓惶凄然。 “这也没什么!”李月轻声细语的安慰女儿道:“你和陆应麟认识是有很多年了,可是你们两人一直平平静静,从未经历过考验,是真情实意还要在这件事情上见真章。襄王这个人,我接触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觉得他深不可测,不可测的人,被他迷惑一二,也是情理之中。你随便选他们任何一个,在以后细水长流的日子的,都有过好了过坏了两种可能,好的不过你小叔那样,坏的不过你母亲这样,都不是塌天的那事。” “你只要明白,丈夫是和你平等的伴侣,没有比天大出一截!” 第49章 好剑 李月毫不在意的说,李斐可以暂居到林毅林禾家中,但是午睡过后,李斐并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是因为林禾实际是李季繁,心里多少有点发虚,还是知道隔壁大夫进进出出,赵彦恒高烧不退,心中存了一丝牵挂? 这般纠结中,今年李斐的父亲朱钦,又打发了人送了一车用度到李家门口。 八大口箱子抬下来,两箱是各式各样的布料皮子,够穿一年四季的;一箱是各种饰品,钗簪步摇,璎珞手镯,一年新添的首饰比着公府中两位嫡女只多不少;一箱是燕窝,阿胶,木耳,雪蛤等贵重的滋补品;一箱是各类杂书;最后的三箱杂七杂八,炕上屏风,彩粉花瓶,雨花石雕,文房四宝,作画染料,青铜手炉,竹雕笔筒,甚至是现在京城中仕女之间流行的摺迭扇,收集了十二把,这些东西有的珍贵,有的仅仅是新奇并不值几个钱。 每一年送过来的每一样东西,朱钦都亲自过目,甚至很大一部分是朱钦亲自收集的,想着女儿或许会赏玩一二,所以千里迢迢的送了过来。 朱钦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李斐这个女儿虽然从未承欢在他的膝下一天,但是每一年朱钦就是要这样送几箱子精心挑选的东西来,向李家母女昭示他的存在。 每一年押送这些东西的,也是同一批人,个个是朱钦的心腹,一言一行,把李斐当姑娘待,见了李斐的第一句话,就是插着手道‘请姑娘安’。 这种时候只有李斐一个人坐在堂中,算是接受朱家奴仆的请安。 为首的妇人四旬的年纪,穿着姜黄色宝象纹比甲,梳个圆髻插戴着一根玉质扁方,手上两只缠枝金镯,穿戴富丽,长相高挑丰腴,脸上含着得体的微笑,脸颊两边就带上两个酒窝,像尊弥勒佛一样的面善。 “季妈妈请坐吧,辛苦你每年跑一趟。”李斐应对的很从容:“这一年父亲大人身体安好?” 李月常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和朱钦是好聚好散,当初相识六年,你情我愿的做了夫妻,后来世事变迁,也没有在面目全非的时候走向决绝,就是日子过得不太痛快了,我放你自由,你放我自由,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当时签下和离书的时候,朱钦和李月都不知道已经有了李斐,等知道的时候,李月也没有为了孩子重修旧好。 李斐,是在朱钦和李月婚约之内有的孩子,按照礼法,她完全可以回归朱家,成为宣国公府的嫡长女,但是只有一个父亲的宣国公府,李斐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一个问题,李月不妥协,而嫡长流落在外,也是朱家的不幸,所以最后李月就立了一个女户,李斐成了随母姓的孩子。 国朝以孝治天下,不管是立身处世的需要,还是自我修养的培养,李家从来没有把李斐教导的不认父亲,所以姓是随了母亲的,父亲也还是父亲,李斐一直叫着朱钦父亲,不过这个父亲相距太远,李斐没有见过,李斐对父亲这个角色感情是陌生的,一句‘父亲大人身体安好’,李斐问的太过客气而显得疏离。 季妈妈斜坐在一把老榆木椅子上,很热切的道:“好,老爷正在盛年,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深受皇上的器重,去年领了西山大营总提督,日日军务繁忙,一个月里,没几日歇在府里,不过便是如此,老爷也记挂着姑娘……” 说着双手奉上八大箱子的物件清单,这些单子都是朱钦的亲笔,李斐翻阅着,季妈妈见机就说一堆,那座双面炕上屏风,是四个绣娘花了大半年功夫绣出来的,那对彩粉花瓶,烧了几窑才烧出了一对,雨花石雕是哪一位大师的镌刻,现在京中流行什么纸,什么墨,十二把摺迭扇,象牙的,紫檀的,螺钿的,剔红的,镂空的,填香的,捶金的等等,每一把都是精致小巧。 季妈妈长篇累牍的在叙述,通过这些精致的玩意儿,表达着朱钦对女儿的思念和补偿。 “谢谢父亲大人记挂着。”季妈妈说了那么多,李斐微笑着一句话做了结尾,收下了所有的东西。 季妈妈讪讪的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垂手道:“老爷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是写给夫人的,特意交代过,姑娘不能看,一定得夫人看,夫人看过之后,最好能立时回复,老爷那边也好早做准备。” 李斐已经十七岁了,朱钦一定要隔空和李月商量,又不想李斐介入其中的,就是李斐的婚事,那一个后卫所的千户,朱钦可有话要李月说清楚。 李斐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母亲在内室,你把信给我吧,我来转交。” 季妈妈是想着,李斐把李月请出来,让她能当面呈交,因为朱钦还当面交代了她好些话,要乘机转述过去……现在夫人避而不见,这在西南边陲长大的姑娘坐在简陋的屋子里,温语相迎,却态度坚决,自有一份居高临下的气势,季妈妈思量了一下,只能作罢,把书信拿了出来,站在屋中,等候回复。 李月在屋里看着账本,手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朱钦已经有妻有妾有子有女,李月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个前夫再有瓜葛,他的人李月不想见,他的事李月也不想知道,他的殷勤,李月从来不接受,不过现在是女儿的事,两个人通通气也是应该的。 “你父亲还是那些话,不想你嫁一个边疆的武官,还说若是有朝一日,李家得到了赦免返回原籍,你这一辈子是永远留在边疆了,让我细想其理,也把其中的利害告诉你。” 李月一目十行看了朱钦写的书信,朱钦这份信写在两个月前,当时还没有赵彦恒这个变数,所以这份信是滞后的,李斐现在考虑的,根本不是一辈子留在边疆的问题,这个问题李斐自己早就想好了,她有记忆开始,她就是生活在临安的,后来又长居昆明,李家的原籍浙江崇德是什么样子的,北上京城的繁华是什么样子,李斐只有想象,无法真切的体会,所以并不在意相比较而言,边疆的荒凉。李家的人,已经被贬斥在这个地方十六年了,若是日夜惦念着老家和京城,在边疆的日子何其难平,所以朱钦强调的问题,根本不是李斐的问题。 李斐磨着墨,李月提笔把回信写了一半顿住看着女儿道:“襄王殿下这个人,要写进去告诉你父亲吗?有季青媳妇代为传递,这份信落不到别人手里。” 李斐很快就摇了头,垂眸道:“娘不用写,父亲也很快就会知道了。” 有圆通寺那件事,朱老太太早已经去信和朱钦说了,只是这信现在才发出去几天,此地距离京城四千里,还没有收到呢。 “那就这样吧。”李月停笔,一封信写得有头没尾,是有未尽之意,留着一大段空白。 季妈妈走出李家,就被董让请进了隔壁,董让的说话动作,一看就是下面缺了点东西的人,又有在内府调|教出来的规矩,季妈妈不用问出口,就知道隔壁住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等真正见到了尤在病中的赵彦恒,饶是季妈妈作为宣国公的心腹见识多了,也惊愕不已。 季妈妈是有一点点知道府中太夫人蔡氏,国公夫人许氏在为大姑娘筹谋皇子妃,大姑娘这么些年,别的青年才俊没留意,也是卯足了劲儿的想成为皇家儿媳,现在皇上的七子看上了朱家流落在外的姑娘,那也算是朱家的姑娘。本朝还没有哪一家,一家两姐妹同为皇子正妃,李斐和朱妙华,注定只能进一人。 季妈妈在震惊中离开街巷,又被朱老夫人接了过去,比起朱妙华这个名正言顺的侄女,朱老太太更加疼爱和看重李斐这个侄女。 这两处长谈不细表,李斐正在整理父亲送给她的八大口箱子。宋多福早前说李斐挺傻,这话是各有各的思量,那鲜亮的缎子,时兴的首饰,新奇的摆设,精美又贵重,朱钦是恨不得把京城公门嫡女的生活照搬到边疆来,装点了李斐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父爱对李斐来说华而不实,名不副实,所以李斐每次都客客气气收了礼,挑了那些太过华贵对她来说只能束之高阁的东西变卖掉,有些东西是留下来的,比如那一箱子书,翻到了合适的书李斐会看,不合适的还可以捐助给文澜阁,自有爱好的人借阅。 每一件东西由李斐一个人慢慢分类,有的变卖有的留用有的送人,总之是物尽其用。 一个长两尺半,宽五寸的黄牛皮上红漆的盒子抱出来,抱着的分量颇重李斐也好奇盒子里的东西。 是一把剑,长十八寸,剑柄饰有五色珠,镶有绿色宝玉,李斐伸手过去,拿出了这把剑,握住剑柄,抽了出来,见那剑身的纹理如列星罗布,迎着光线的色泽似水溢于湖面,青锋撩人,卓尔不凡。李斐凝视着这把剑,手腕转动,挽出一个剑花,利器划破空气之声,沉吟呼啸。 李斐的呼吸为之一窒,眸中光芒大盛,唇边渐渐漾起似有若无的微笑。 第50章 终于打起来了 立夏将至,小商贩挑着成担成担的皂荚枝,红蓝花在街巷中兜售,卢氏命丫鬟香菏买了一篮子红蓝花,取数个细口长劲花瓶插好,李老太太,乐氏,焦氏,李月,李斐,依次各屋送去一瓶, 香菏送了花回来,坐在卢氏屋里再拿起针线来就心不在焉起来,揉揉手上这一块再简单不过的棉布,咬咬唇儿。卢氏一瞥头正好看见,取过香菏缝了一半的衣裳,针线严严密密,并没有错处。 香菏脸上僵硬,咬着唇道:“二奶奶,三姑娘屋里两箱子的衣料,真的不留下几身……” 刚才香菏长了见识,同样一块青色的布,卢氏手上这一块青得粗糙暗沉,三姑娘那边,一匹青色的布料,不知道怎么染的怎么织的,青得透亮鲜嫩,还暗藏了葫芦形的纹样,要是能做一身穿在身上……香菏是卢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她不是说自个儿,她是设身处地为二奶奶在想,想着二奶奶要是能穿上那种料子的衣裳,一定很好看。 “连你都眼红了!”卢氏轻轻一点香菏的额头,叹道:“财帛动人心呢,朱家之意可见一斑,难为她从小就要承受这样的诱惑。” 本是朱家的女儿却跟了母亲姓了李,那一边从来没有放弃过,每年这么多的东西送过来,除了关爱的意思,也是釜底抽薪的撩拨之意,要是李斐看着这些好东西动了回归朱氏的念头,李家也留不住人。 可是李斐没有回归朱氏,她已经留在李家十七年了,没有舍弃母亲,没有舍弃他们这些亲眷,甚至在婚姻大事上,也就择了一个身上有一半罗罗血统的千户,没有依仗宣国公府的权势为自己择一个身份更加高贵的夫婿,小小年纪心志如此之坚,卢氏都不知道这份坚毅对李斐本人来说好还是不好。而现在这样坚毅的李斐,对李家来说,好还是不好呢? 卢氏深呼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 牙行过来了几个粗壮的女人,从李斐的屋里抬走了六口大箱子,还有两箱子的东西留了下来,李月等东西抬走之后,才进了李斐的屋子,李斐手握剑柄,拔剑出鞘,一双眼睛如泉水流过般清晰,道:“娘,这把剑我想送给陆大哥!” “你要送就送吧,只是……”李月心情不好,每一回朱家人来,李月再表现的波浪不兴,心情也不可能舒坦,李月顿了顿,道:“只是你日后在漫长的岁月中,莫要后悔。” 李斐没有用语言表达她在不可琢磨的日后能做到绝不后悔的决心,只是得到了母亲的允准之后,当即让江伯套了驴车,李斐去了后卫千户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斐的驴车停在卫所外面,影影绰绰的听见里头呼呼喝喝的操练声。 李斐眼神柔和,看着陆应麟穿着一身短打跑出来,下面的褶裤沾着尘土散着汗味,上面的衣服倒是清爽干净的,为了出来见李斐才套上身的。跑到李斐身前,头发上都冒着热气,出来前额头的汗水刚刚擦去,又密密麻麻的浮出汗珠,陆应麟抚着额头往上一抹,露着一口白牙笑道:“你怎么过来了,这是你第一次来卫所找我!” 李斐等在卫所门外,卫所里的同僚都知道李三姑娘来找他了,陆应麟心里欢喜,却又压下了眉间的笑意,沉重的道:“你不该来这里,上一回伯母说的那些话,我也没敢应下。我身上这个千户的官职是世袭的,是祖父父亲两代人从扛长矛开始记军功,一点一点搏杀出来,我祖父死在战场上,手脚不全,我父亲也死在战场上,血流干了肠子挂了一地,这世袭的千户是这样换来的,我又是家中独子,若不能把它传承下去,我死后愧对陆家先祖,所以子嗣的事情,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李斐眼神中的柔软一直没有变化,道:“我娘是存心为难人呢,走一步想百步,才走一步,百步之外的状况谁能知道,子嗣之事关系祭祀,你不能应下也在情理之中,若我不能为夫家诞育子嗣,自请下堂,也无可厚非。” 是无可厚非,七出是国法规定休弃妻子的理由,无子就是头一条,全然没有想过,一个女子不能生育,对女子来说本身就是悲苦的事,国法不仅没有抚慰女子的悲苦,还明律把无子规定成女子的罪过,也不管她们被休弃之后,悲上加悲,苦上加苦,该怎么生活。 “三妹妹,你不要这样说”李斐说得温和体贴,陆应麟却能感觉到李斐眸中的凄凉,思考再三,才道:“武洲虽不同父,也是我的亲兄弟,这样说来我也不算是独子。”陆应麟有想过,若他和李斐一夫一妻子嗣艰难,以后龙武洲的儿子勉强可以过继了来。 “武洲才十二岁,说到他身上也说得太远了。”八字还没有一撇,把别人的子孙后代也算了进去,李斐脸上有点臊,拿起竖在地上的盒子,笑道:“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我一见了这件东西,就想你必定喜欢。” 陆应麟受宠若惊,红着黝黑的脸打开盒子。 是那把剑。 昨天,李斐见到这把剑的时候第一念,脑海里就映出那一天,陆应麟染了一身蛇血,眼眸中却含着一丝羡慕看着程安国手中的佩剑,直夸程安国的剑好。 程安国是襄王的贴身侍卫,随扈之责在身,他用的剑当然是一等一的好。 而今李斐暮然看见了这把好剑,就自然想把它送给陆应麟,龙文秀说她哥随身多年的佩剑断了,剑断不详,李斐一直暗暗记在心里,而且勇武矫健的男人,他该有一把好剑的。 果然,陆应麟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立马后退了两步,单膝跪地,郑重的双手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一手握柄,一手抚鞘,缓缓把剑拔了出来,眼中充满了陶醉,手腕一个翻转,和昨天李斐的动作一模一样,不过陆应麟做起这个动作来凌厉迅捷,剑身所披,剑锋所指,伴随着肃穆的回响。 陆应麟贪看着这把剑,喜形于色道:“这么好的剑,你怎么得来的?” 李斐就是喜欢这般英武专注的男人,看着他道:“是父亲那边送过来的。” “是宣国公大人!”陆应麟心口突突直跳,握紧了剑柄道:“这样的剑你送过我合适吗?” “母亲没有反对……” 李月会给女儿充分的自由,可是一个襄王,一个千户,时间拖得越久,越来越多的人会倒向襄王那一边,仅仅他是襄王。赵彦恒是要得到她,她会毫发无伤的,可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陆应麟会什么样呢,黔国公府的人已经知道了,很快宣国公府的人也会知道,他们要是往襄王那头撮合,第一步就是劝退陆应麟。 在李斐不知道的时候,陆应麟已经承受了几波说客,李斐心疼那时被人晓以利害的陆应麟。 这时,知道李斐来了后卫千户所,紧紧追来的赵彦恒出现在李斐的视线中,李斐的眉尖突突直跳,她刻意靠近陆应麟,两指捏着剑身,神情锋利的往后看道:“明瑞,我现在对你来说,就像这把剑一样,伤你永远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这边太锋利,伤到的一定是你!” 权势的高低,已经对陆应麟不公,李斐不想再让那些说客,一遍一遍的去提醒陆应麟,比之襄王,他一个千户是多么低微。 “我……”陆应麟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跳,眸中充满了悲愤,道:“如果他敢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向我对决,我会拔剑的!” “你不要这样说……”李斐刚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尾随而至的赵彦恒身上,警告他不要妄动陆应麟,却意外激起了陆应麟的血腥,李斐连忙安抚,身后赵彦恒极为平静的说道:“那你拔剑呀!” 陆应麟转身,维持握剑的姿势,看见赵彦恒看着李斐,眼神极尽的温柔和形单影只的委屈。 李斐拉住陆应麟的袖子,道:“你回去吧,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陆应麟后退了一步,赵彦恒渐渐逼近,眼角勾起耻笑,道:“他日我用了权势强抢,你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要听他这些话,他在挑衅你!”李斐皱眉,按住陆应麟压着他往后退,又对赵彦恒道:“我已经答应了他,我要和他定亲的,你走吧,不要再住在我家隔壁了。” “这么好的一把剑,你拿着它却躲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听到李斐说的话,赵彦恒脑中炸裂,他压抑着,只当这些话没听见过,拔剑对着陆应麟,剑锋直指陆应麟的眉心,冷笑道:“今天,我便给你一次拔剑的机会!” 没有几个男人能接受这样当面冷嘲热讽的挑衅,即使陆应麟知道他和赵彦恒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没有任何意义。 陆应麟从李斐身后出来,迎面对上了赵彦恒的剑锋。 两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剑锋相触。 “你们……”李斐急了,这时卫所里很多人走出来看热闹,李斐回头,期待这些人把赵彦恒和陆应麟两人架开。 李斐回头的一刹那,赵彦恒和陆应麟已经打起来了,两把好剑相抵,铿锵脆骨,两把好剑相磨,火光四溅。两个人瞳孔微缩,余光再看不见别人,只有拼尽全力压制对方的悍勇。 这样的两个人,手上那么好的剑,谁敢上前给他们削啊! 第51章 苦肉计? 有小卷风贴着地面经过,卷起了地上的尘土,荡起了李斐身上的衣裙,风吹得眼睛刺疼,可是李斐不敢睁眼,怕漏看了一幕,也不敢说话,怕分了他的心神,这个他,也不知是赵彦恒还是陆应麟,利剑招招从他们身上擦过,看得李斐惊魂,李斐不知道她的心意,期待陆应麟赢?又把赵彦恒输了? 陆应麟自幼习武,十六岁继承祖上官位,一身武艺在西南年轻一带的将领中出类拔萃,而且他多次上过战场,接战经历不少,原以为赵彦恒贵为皇子,比起他来是娇生惯养,所学的剑术,不过是宫中武师傅手里教导出来的花花架子,没几下实招,所以开头那几招,不过是做个大开大合的样子来吓唬外人,实际招招避开了要害,陆应麟还是存了理智的,打算寻个不伤人的招式打落或是夺了赵彦恒手中的佩剑就罢手。但是几招之后,陆应麟就不敢轻看了赵彦恒,赵彦恒的剑招看来平平无奇,却是处处守得密不透分,偶尔力压之下,自己完全没有出手的余地,当下抖擞精神,攻守兼备起来。 赵彦恒一下侧劈,把陆应麟逼退三步,赵彦恒背对着李斐,剑压着剑,笑眯起眼来轻声快道:“你们下孝母山的第二天我又上山去了,不在曾家,和斐斐在别处单独过了一夜……” 亲昵的叫着斐斐,还单独?临敌的时候没有心神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只是当天李斐确实是和赵彦恒一起回来的,陆应麟心里咯噔一下,不想听赵彦恒说话,大力挥开剑身,猛力刺去,几番见招拆招之后,赵彦恒又寻到一个背对李斐的时机,脸上蒙上一种男人餍足之后异样的光彩道:“她是我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夜色中,她的声音多么娇媚。” 是个男人都听得懂女人在夜色中娇媚的声音意味着什么,陆应麟一排后牙咬得咯咯响,挺剑快刺。 赵彦恒眉峰一挑,眼神一利,道:“这辈子,我要她永远是我的人,你休想碰她!” 赵彦恒时不时以言语相激,虚虚实实的那些话,连赵彦恒自己都当了真,出手越发狠戾,陆应麟更不用说,气血翻涌,怒意勃发,出招越加刚猛,出手不再留余地,发泄着一个男人的愤恨。这种情绪下,陆应麟的出招看着锋利无比,其实已经漏洞百出,赵彦恒凝神静气,全力以对。 又过数招,陆应麟提剑直刺,赵彦恒扭身左避,横剑斜劈,陆应麟可以感觉到自己脖颈疾风压来。 “赵公子!” 一声震惊的呼唤。 明明是他败了,即将死在赵彦恒的剑下,为什么三姑娘在喊赵彦恒,临死之际陆应麟这样想,随后眼前一朵血花绽开,他刺中了赵彦恒的右肩,赵彦恒的剑恰恰停在他的脖颈,没有劈下。 校场比武,点到为止。一人尚有余力做到点到为止,一人全力搏杀已经顾不上点到即止,还不能一击必杀,后者无疑是输家。 现在赵彦恒留手停在了他的死穴,他却不留余地,也只伤了对方的皮肉,是他输了。 他输了,还伤了皇子,陆应麟回过神来,抽剑后退! 赵彦恒讥讽的笑着,道:“是我赢了!” 他已经抓住了陆应麟的死穴,他已经停手却反遭陆应麟痛击,在外人看来,陆应麟不仅输了武艺,还输了武德! 李斐跑过来,越过陆应麟,奔向赵彦恒,双眸含泪,手捂着涌着血的伤口哭道:“你怎么样?” 伤在右肩肩窝,虽然不致命,却是剧痛难当,赵彦恒憋着气,对李斐说:“是我赢的!” 李斐要喜欢陆应麟什么呢,那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夫罢了,就算单打独斗,也能赢了他的武夫罢了,赵彦恒不屑的这样想,吐出一口气,剧痛随之窜了出来,身形微晃,颓然坐在地上,李斐扶着赵彦恒,赵彦恒握着李斐的手,笑道:“是我赢的!就算比武,他也比不过我。” 襄王殿下的身体戳了那么大一个窟窿,李斐现在还会计较谁输谁赢吗,李斐手捂着血口,可以感觉到一团一团的血涌在手心,可以看见一条一条蜿蜒的鲜血从指缝流出,李斐用力压着伤口,急得大喊道:“快,快拿止血的药来。” “好,好!” 有人慌慌张张的回千户卫所取常备的止血药来,有人过来拉走陆应麟,嘴上不知道说了什么,陆应麟脸色惨白,固执的站在原地。 一时之间,只有沉闷的喘息声,赵彦恒脸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水顺着鬓角一滴一滴的流下来,这时有一群凌乱的马蹄声,程安国带了好一波人赶来。 李斐见了稳重的程安国都是安心不少,但是又马上想到陆应麟心生烦忧,手按着赵彦恒的伤口,想向陆应麟求情,可是看见赵彦恒在咬着牙忍着疼,李斐一时哽咽,又开不了口。 李斐从来都知道,陆应麟输给了他不甚光彩,赢了他也讨不着好,他们之间谁输谁赢,只有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已。 程安国是冷静自持的人,他看见赵彦恒半身血,随后就先找刺伤了赵彦恒的那把剑,下马第一件事,也是拾起那把剑,以指丈量着剑锋。程安国带过来的人,都是王府的侍卫,对赵彦恒忠心耿耿,马上把伤人的陆应麟的人围了起来。 千户所的人早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再看这种架势,有几个机灵了已经知道陆应麟伤了谁,都为他捏着把汗。 李斐回头看着陆应麟木然的脸,一番犹豫,正要开口,赵彦恒抬起满脸冷汗的头,余光看着李斐道:“放了他,是我要和他比试的,刀剑无眼,我恕他无罪!” 李斐松了一口气,陆应麟拽紧了拳头,一脸痛惜看着李斐,又暗骂赵彦恒卑鄙无耻,心里百转千回,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大度的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尤其这个男人身份高贵,气质优雅,品貌出众,陆应麟知道他唯一胜出的只是比他尽早认识李斐的时光而已,可是过去的时光至于未来并不牢靠,所以每一次陆应麟看见李斐和赵彦恒在一起,他的心里就存了一个疙瘩,他看似一往无前,却也在皇权面前卑微脆弱。赵彦恒刚刚说的话,陆应麟知道那是挑衅之语,在过招之时口出挑衅之语用心险恶,可是那遏制不住的悲愤之情是那么强烈,现在稍微平静下来,陆应麟也不敢细辩这些话的真真假假,因为赵彦恒说得太真切,因为在夜深人静单独相处的时候,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忍耐总是有限。 赵彦恒是皇子,他予取予夺,他能守着李斐不碰她一下吗? 他们是不是真的已经…… 陆应麟每次只能想到这里,再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能一脸怒意的看着赵彦恒,愤恨无比。 这种脸色,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多少觉得陆应麟此刻有些不识好歹,便是李斐也觉得陆应麟此时的表情不应该,出声遏制陆应麟道:“陆千户!” 一切的劝慰都在这句身份上,陆应麟只是一个千户,他要和赵彦恒硬碰硬,只会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陆应麟心神一惧,面色颓败! 有赵彦恒发话,襄王府的侍卫们一时也不去动陆应麟。 千户所里,总有一二个机灵的人捧了伤药出来。 程安国平静的接过来,稍微验了验,算是勉为其难,把伤药倒在药布上,按进赵彦恒的伤口。 千户所里的伤药都是给一般兵卒预备的,止血的效果还好就是药性甚烈,赵彦恒低下头,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了出来,沿着那精致苍白的轮廓往下走,最后汇聚到那处弧度优美的下巴,一滴一滴的落下,赵彦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克制不住的打着颤栗,一只手轻轻握着李斐的手,两只染满血的手交握在一起,另一只手,紧紧的狠狠的抓着衣摆,一根根手指骨节分明。 “程公子,他伤得怎么样?” 血流得太多了,一块药布止不住,又按进去一块,赵彦恒憋着气忍着疼,脸上湿嗒嗒的像水泼过一样,李斐紧张的问,情不自禁的要给他擦汗,抬起手,她的手已经全部是污血,刺痛了自己的眼。 “剑入三寸有余,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可能震伤了肩胛骨,割断了骨膜。” 程安国说得还算平静,不是致命的伤口,就是要遭点活罪。 程安国说得那么仔细,李斐也理解的明白,那一剑差点对穿了赵彦恒的肩膀,李斐心疼之极的垂了头,默不作声的抓紧了赵彦恒的手。 赵彦恒抿了抿嘴,苍白的唇尽量弯了弯,道:“没事的,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你不要怕。” “你不要说话。”李斐抬着衣袖给赵彦恒擦了擦冷汗,她不至于害怕成那样,要赵彦恒忍着疼痛来安慰她。 有马车过来,赵彦恒不肯放开李斐的手,自己强撑着站起来,登上马车又出了一身冷汗。 李斐打开车帘,看着陆应麟的身影距离她越来越远,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第52章 门不当户不对 马车没有往李家的方向去,而是直接驰入襄王下榻的缦园。 血迹半干的双手浸在热水里,晕染开来,原本清晰的水瞬间变成了铁红色,换过一道水,一双染血的手才洗干净,但是衣袖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有使女拿了一件绉纱罗衫和一条妆花百褶裙让李斐换了衣裳。 这样一番整理之后,李斐便静静的坐着,没有和伫立在屋中的使女交谈,也没有其他动作,就是枯坐着,等着另一边赵彦恒的消息。 没一会儿,董让进来,指使着几个仆妇给李斐摆了一桌饭食,道:“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让姑娘先用饭。” 董让的脸颊成片的泪痕,说了这么一句话,抬袖子擦了擦红红的眼睛,李斐问他赵彦恒怎么样,董让还掉了眼泪道大夫还在包扎,李斐根本没有食欲,不过也拿起筷子,用了半碗饭。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赵彦恒那边整理妥当,李斐才过去看他。 赵彦恒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鬓发微湿,一张被子盖在脖子以下,把人盖得严严实实,他一双眼睛睁开着,看着李斐从门外进来,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李斐坐在床前的一张椅上,伸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赵彦恒发着低烧,李斐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我也不想打扰你休息,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陪我吗?”赵彦恒说的理所当然,听到李斐要回家,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褪,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斐,充满了挽留,然后眼神渐渐哀伤了起来,道:“你说你太锋利,会伤了他,你这样护着他,那么我呢,你每一次都是把我推得远远的,我伤了心,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李斐垂眸,没有回答赵彦恒的话,她的在意已经快要掩饰不住了。 李斐捂着脸,痛苦的道:“我和他本该去年就定亲的,当时麓川乱了,这件事情才缓了缓,否则我至于拖到十七岁,我说过我要等他回来的,他回来了,我却变了吗?” “这是天命,老天要是有心成全你们,你们就不会拖那么久,老天要是有心成全你们,我就不会出现。”赵彦恒眼中流动着毅然决然的光彩,道:“我出现了,即使你和他认识在先,我出现了,你的心在动摇,他的心何尝不是如此……” 赵彦恒咬咬牙,把比试之时,挑衅陆应麟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李斐。 “你胡言乱语。”李斐脸上羞恼,怒目厉斥道:“你卑鄙!” 赵彦恒面色深沉,深黑的眸子把李斐望着,眼里含着疼惜道:“是他配不上你,他即使不相信我,他也该相信你,你和他认识那么久了,他该对你深信不移才是,可是他不相信你!” 赵彦恒的话像一把铁锤,把李斐的愤怒击得粉碎,李斐的心凉了半截,手也变得冰冷,不知道该如何护着陆应麟。 赵彦恒尽量把态度放软,又哀求起道:“不要和他定亲,你不要再想着和他定亲了好不好,我受不了这个。”在千户所外,李斐说的每一个字,赵彦恒都有听进去。 李斐呆呆的坐着良久,最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像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道:“好,我放弃了,我不会他和定亲。” 从澄江府的客栈到李家门口,再到今天的千户所门口,这么些天,她和陆应麟只这么单独的待了三次,不管巧合也好被赵彦恒盯上了也好,李斐怕了那句‘我受不了这个’,李斐怕赵彦恒受不了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不是李家和陆家可以承担的。 有些事情她努力过了,但是今天赵彦恒和陆应麟相斗的这件事,也残酷的让李斐知道,她所有的注意力,已经不能集中的放在陆应麟身上了,而陆应麟也没有他表现出的坚强,他的心已经被襄王的尊贵砸出了一条裂痕,她和他继续婚约,可能也做不了亲密无间的夫妻了。 赵彦恒不敢表现出太过高兴的样子,只是胸口急促的呼吸了两下,昭示了他此刻心中的欣喜。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李斐坐得一丝不动,一双眼睛黑瞳瞳的看着赵彦恒道:“藩王出京办差自有归期,你本来要按期还京了,现在既然受了伤,自然不能按期还朝,这一边钱大人,周大人还有你自己必定要上书解释这件事情,我求你在解释这件事情的时候,把陆千户保下来,别把你的伤怪罪在他的身上,日后也莫要累及了他的前程。” 赵彦恒伤在陆应麟手上,既让陆应麟理亏,又让李斐愧疚,而且既然受了伤,养伤又要一月左右,也就是说赵彦恒能在昆明多待一月,可谓是一箭三雕,这里头的得失,李斐刚才在静坐的时候已经想清楚了。可是想得再清楚,想到他差一点刺穿的肩膀,那份心疼发自肺腑,李斐骗不了自己。就算陆应麟没有坚定不移的相信她,李斐也自认自己辜负了陆应麟在先,能为陆应麟做的,也只有保全他的前程了。 刺伤皇子绝对是大罪,就算赵彦恒刚才没绑陆应麟,李斐也担心着钱通周原吉等人为了拍襄王的马屁而去为难陆应麟,所以李斐要赵彦恒明确做个保证。 这也是她一直待在缦园的理由。 赵彦恒刚刚欣喜的心情泄了一大半,不过李斐说话一向是言出必践,能逼着她收回对陆应麟的承诺已经不易了,其他的事情他也计较不起了,不仅不计较,还要拿出广阔的胸襟来道:“你放心好了,我刚才放了他,日后也不会为难他,钱通周原吉那些人,我也不会让他们往上乱说话,陆千户是个不错的武将,来日政绩卓越,加官进位也不会受到影响。” 如果李斐要这样心存愧疚,赵彦恒愿意为此补偿陆应麟,用权力来补偿他。 李斐沉沉的出了一口气,没有很骨气的拒绝赵彦恒的提议,也不想再去想和陆应麟这段此生被腰斩的感情。 董让端了一个小瓮和碗碟进来,李斐看着他进来,从椅子上站起来,预备腾出位置让董让照顾赵彦恒,赵彦恒心里一急,挪着上半身,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牢牢抓住李斐的手,带着几分没羞没臊的痴缠道:“你别走……” 伸出来的手,刚刚好是右肩受伤的右手,赵彦恒这样一动,李斐就没敢再动,饶是如此,赵彦恒的额头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董让是个好机警的人,马上就哀声道:“姑娘,爷先前烧了三天才褪下来,那三天就没能吃下多少东西,本来身子还虚着,今天又变成了这副样子了,大夫说这个伤口要疼好几天,爷是不吭声,可是那伤口疼着呢,疼着吃不下睡不着,姑娘在这里,爷看着姑娘心里欢喜,也能好受一些。” 李斐扫了董让一样,想说赵彦恒是不吭声,但是你把他想吭的声都吭完了,但是看见赵彦恒脸色缺少血色,苍白如纸,修长浓密的睫毛覆盖在显着微红阴影的眼底,鼻梁挺直,唇色淡白,李斐也知道董让所言非虚,而且这样的赵彦恒倔强的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李斐实在也挣脱不开这只手,所以也由着心里那一份怜惜心疼的情绪释放了出来,回握住赵彦恒的手,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把他的身体扶正平躺好,那一剑割断了骨膜,这两天赵彦恒不能坐起来,只能平躺着。 董让很有眼色的放下东西就静悄悄的告退了。 小瓮里面是粥,用的是墨江的紫米,熬出米油取大棒骨中间一点骨髓拌起来,佐粥的是一些清淡的瓜丝姜丝菌丝。 李斐喂着赵彦恒喝两口粥,吃一点小菜。赵彦恒眉眼染上笑意,李斐喂过来他就马上张嘴,真的是没有胃口也勉强自己咽下去,还是李斐喂下去一碗粥主动不喂了,给他擦了嘴。 赵彦恒转着头笑道:“你也吃一点吧,粥还好吃的。” “我已经吃过了。”李斐淡淡的道。 赵彦恒道:“才吃了半碗饭,再吃一点吧。” 李斐想到他刚才正在裹伤,却还有心过问自己的饭食,关心自己吃了多少饭,心里不免涌出了一股暖流,却又皱眉把这股暖流压下去,继续冷淡的道:“我不饿。” “斐斐,你做我的王妃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赵彦横知道他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是他的心意,已经急不可耐,赵彦恒重生回来憋到现在了,现在终于把陆应麟挤下去,赵彦恒有点迫不及待的说了出来。 李斐没有表现出一点欣然接受的意思,一双幽亮静谧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归于可怕的平静,那些异样的情绪全部被她藏进心底,让赵彦恒什么也看不出来,这种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样子,赵彦恒是熟悉的,前世的李斐就是这个样子的,让他怎么抓也抓不住,赵彦恒慌了神,握住李斐的一只手道:“斐斐,你和我说话,你不要吓我。” “你现在身体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李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回答,不会让赵彦横满心欢喜。 “不行!”赵彦恒紧紧扣李斐的手,看着李斐一双漆黑的眼睛,想到她从一出现就郁郁寡欢的神情,忽然害怕起来道:“难道这一世,陆千户对你还那么重要吗?” 李斐觉得赵彦恒这句话说得怪怪的,不过李斐也没有去深究这种怪怪的感觉,只是道:“我和他算是缘分不够,我也认了。但是我即使和他断了,也不能立刻就能毫无负担的,欢欢喜喜的接受了襄王殿下的心意。婚姻是结□□之好,但是李家是萤萤之火不敢攀附和日月相辉的皇族。” 第53章 因果 李斐没有情绪的脸上带着些许伤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肌肤被斜射进来的光线一晃,渡上了一层淡淡的茶金色,给人一种脆弱赢弱的模样。但是李斐的心性绝对不是外表看见的那个样子,她转头看了看日归西山的天色,缓缓的站了起来,用力掰开赵彦恒扣着她的手。 赵彦恒早就被李斐弄得慌了神,急道:“斐斐,你和他就算没有我搅扰,也是缘分不够,注定不能相守,我和你,是前世遗泽下来的姻缘,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挡在你我之间!” 如果今生亦如前世,李斐和陆应麟成婚之后,也做不了一载的夫妻,赵彦恒带着前世的记忆归来,他不是来做圣人的,改动李家人的命运,让李斐和陆应麟做长长久久的恩爱夫妻,然后他孤身退出,赵彦恒没那么伟大,他上辈子也来过昆明,那一次没有和李斐相遇,他上辈子遇到李斐的时候,他已经按照父皇的安排娶了妻室,他上辈子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住李斐,以致她芳魂早逝,这辈子赵彦恒重生归来,他是要改了自己的命运,和李斐重修旧缘。 这世上所有人,看不见前世,料不到后世,只有他是特别的,这是上苍在成全他的姻缘! 李斐不会想到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情,自然也就听不出来这句话中的因果,只以为这句话是赵彦恒霸道的宣布了她的归属,她蹙了眉,道:“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你不让我回家,是不是要像孝母山那晚一样,再做点文章吗?” 在赵彦恒不拿那个晚上刺激陆应麟之前,李斐一直觉得坦坦荡荡,毕竟那个晚上不是她和赵彦恒单独过了一夜,那个晚上有一对老夫妇,还有董让,可是那三个地位卑微的人能作证,证明她的清白吗?终究是她轻忽了自己的名节! 赵彦恒倏然放了手,嘴唇抖动了两下,还没有说出话来,李斐已经转身,快步疾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董让是看见李斐出了赵彦恒居住的院落,他也不敢拦着,屁颠屁颠的先来请示赵彦恒的意思,缦园大的很,李斐一下子也出不了园子。 “送李姑娘出去。”赵彦恒痛苦的低吼。 缦园外,李月早就守在了那里,李月知道以李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连通报的身份也没有,所以也仅仅是守在园子门口罢了。李斐见到这样守候她的母亲,眼眶微红,眼中湿漉漉,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月也不要女儿说什么,扶着女儿的肩,握着女儿的手,母女二人上了马车,返回了李家。 她们到家的时候,陆应麟正在李家和李老太太说话。 今天是江伯驾了马车送李斐到千户所,也围观了赵彦恒和陆应麟之间绝对称得上是一场恶战的比试,事后李斐跟去了缦园,他回来报信,伤得是襄王,任何人都得吓一跳,李老太太当即让李速去问问陆应麟当时的情形,陆应麟跟了李速过来,他没对任何人讲赵彦恒在比试之中挑衅他的话,只能以他必须赢了赵彦恒为由认了失手刺伤赵彦恒的罪过。 陆应麟这样失了手,李老太太也忍不住说陆应麟几句:“你赢了襄王有什么用,你们之间的事情要是能打一架解决了,上次我何苦拦着你们,上一次在李家门口较出高下来岂不痛快。我看你一向稳重,你今天怎么做出这样没有分寸的事情,把你和斐斐陷入了何等窘迫的境地!” 陆应麟的一身武艺就是在校场之上和别人长年累月比试练出来的,能练一次就差点废人一条膀子?对方还是尊贵的襄王殿下,和那种人比试根本不是输赢的问题,输了是让对方赢得自在漂亮,赢了还要周护到对方的面子。李家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让陆应麟为了李斐去找赵彦恒做什么,这不是让陆应麟躲在女人的身后,而是一声陆千户,陆应麟对襄王殿下什么也做不了,他一去,没有任何悬念,只有被赵彦恒打压的份儿,就像今天这个样子。 今天是个什么样子?赵彦恒是手下留情,陆应麟是以下犯上。 李斐因为他们的殴斗被推倒了风口浪尖,陆应麟也会赔上自己的前途。 大家都身处窘境! 焦氏和卢氏情绪复杂的看着李月和李斐进来,这两位嫂子也终于是知道了自家隔壁住的是何等尊贵的人。 陆应麟穿了一件深灰色长袍,神色憔悴情绪失落,他一看见李斐进来,脑子就不受控制的回忆起赵彦恒说的那些话,那些他只敢在春梦中想象的画面,陆应麟想,不管那一晚赵彦恒有没有得逞,美人如玉,他不该责怪美玉的过错,他应该一如既往爱护李斐,敬重李斐,如果李斐还是选择他,他要做一个好丈夫。当然,这前提是刺伤了襄王殿下之后他还能在西南军中立足。陆应麟知道,他脑袋一热足以毁去他的前程。 如果是那样话,冲冠一怒为红颜,陆应麟也认了! 李月摇摇头,走过去扶住李老太太苍老的手道:“母亲,陆千户和襄王殿下是不能争,争不得,可是除了这千户王爷的,他们这两个人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谁没有年轻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意气而为过,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明瑞在这件事情上是有委屈的,或许此后,李家要对不住明瑞了。” 陆应麟高大的身躯一震,一双虎目变得猩红。 李老太太一哑,才怒斥道:“便是皇帝老儿,要做一件失德之事,也有御史台直谏。我的孙女婚嫁大事自有李家做主,那姓赵的小子还想明抢吗,真是欺男霸女到李家头上来了!” 李老太太先时就松口允许龙家姐弟过来拜见她,那就是把陆应麟当准孙女婿看了。李老太太是经历过沉浮的,富贵时不过那样,贫贱时不过这样,有些东西就看得通透了,李老太太看着李斐和陆应麟这些年一点点把情分处出来的,实是不愿意分开了他们。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是现在襄王为了斐儿,宁愿受了伤躺在床上,也不愿意按期归朝,此事在不日之后就会上达天听。”李月无奈的握着李老太太的手,看着陆应麟和李斐道:“襄王殿下对斐儿的爱慕,李家可以拒绝,这是骨气。但是李家拒接一个王爷之后,偏偏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千户,就不是骨气了,而是对皇族的轻视。轻视皇族,李家承担不起这份风险,所以李家和陆家婚约之事休罢,我的女儿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欢欢喜喜的接受了襄王殿下,要么千山独行,放弃俗世的姻缘!” 李月比李老太太看得宽广,李月这样说透了,李老太太的眼中闪着些许泪花,她老人家是知道其中利害的,陆应麟痛得眼前发黑,放弃俗世的姻缘,千山独行,陆应麟不想所爱的人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姑姑!” 焦氏卢氏这两个嫂子在那一刻完全是可惜。莫说李斐容色绝丽,娇羞时楚楚动人,端庄时不敢逼视,是模样好性情好品行好,无一不好的女子,便是无一好的女子,也不该独身过日子。 那么…… 焦氏和卢氏转头,看见李斐莹白光洁的玉面,沉静无波。 其实,只要李斐多一些情绪出来,焦氏和卢氏都可以慢慢开导着,为襄王殿下说话,毕竟襄王殿下这些日子对李家的亲近和对李斐的追求,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从了襄王殿下,总比没人敢娶,没人敢嫁,不能婚嫁要好。可是李斐是这个样子的,面上沉静得可怕,有些话,是不用说的,有些人,是劝不了的。 李斐的眼睛转了转,转向了陆应麟,在转动之间,黑幽幽的双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道:“我想和陆大哥单独说几句话。” 李老太太摆了摆手。 李斐先走,陆应麟随后迈动沉重的脚步跟上。 因为黑透的天空中,有月亮和繁星高挂,倒也看得见脚下的方向。 陆应麟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直直的往下坠,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坠得生疼,陆应麟垂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今天是我错了,是我傻,是我笨,我万万不该和他动手,还刺伤了他。” “陆大哥不用那么自责,错不在你,错在我身上。”在看不清楚的夜色中,李斐的脸色是苍白的,道:“若我真对他无心,他千穿百孔我也不会动容,可是我有心,他也知道我有心,他总有办法把你我拆开了。” 是身体的不洁重要,还是心里的不贞重要,李斐的身子虽然没有给赵彦恒占有,可是那颗心,总是一次次的为赵彦恒动摇过的,所以李斐也不怪陆应麟受不住赵彦恒的激将。 李斐没有发出多大的哭声,但是泪水一条一条的从眼眶中涌出来,她那样静静的哭着道:“陆大哥,忘了我吧,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说要等你从麓川回来,却没能一心一意待你,我这个样子,做不了你的妻子!” “三妹妹,不,是李姑娘!” 陆应麟知道李斐在哭,他心痛如刀搅,他不想横亘在李斐的心头,让李斐伤心,所以对李斐的称呼换回了最恭谨,也是最疏远的称呼,道:“李姑娘,那一夜我说过,如果我失了你的心,是我福分不够,我努力过了,我不后悔,日后……我也会放下。” 陆应麟握紧了拳头,咬破了舌尖才逼得自己说出这句话! 第54章 道 李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灯架上一盏莲花灯,是去年七夕陆应麟送的;书桌上一个鱼形的洗笔,是去年九月九生日的时候陆应麟送的;茶几上摆放的一株宝石花,是不久前陆应麟送的。这几年,陆应麟这个人,就像他送的东西一样,一点点的侵入李斐的生活,目之所及,屋子里到处都是陆应麟的痕迹。 李斐把那些东西都挑出来,除了陆应麟送的,还有龙家姐弟送来的披毡,那一家人,待李斐,都是充满了诚意。每一件东西李斐在细心擦拭干净之后,收到了木箱子里,除了那一株宝石花,李斐双手捧着花盆,泪水无声的滴下,落在犹如绿玉的叶子上。 如果赵彦恒的出现只是动摇了李斐的心,陆应麟的离去,就是拔走了李斐已经设定好的未来,做陆应麟的妻子,做千户夫人,做陆家的媳妇,做龙文秀龙武洲的嫂嫂……如果赵彦恒不来干涉,李斐会做好这一切,做个好妻子,好主妇,好儿媳,好嫂子……她会满足的,陆应麟这个男人,可以满足李斐对生活所有美好的期待,简单快乐纯朴舒心甜蜜! 李斐只是静静的坐着,缅怀这几年她和陆应麟在一起青涩美好的时光。那些和陆应麟在一起,美好的回忆和向往,李斐细心擦拭,妥帖的珍藏在心底。 那么赵彦恒算什么? 赵彦恒至于她是高高在上的风景,那一点点的悸动,远远不足以令人沦陷。 过了两天之后,黔国公府上的朱老夫人请李家母女过去说话,也过不去了,李斐生病,卧床不起。 韩金蝉受命,也是怀着好奇的心绪来探望李斐。韩金蝉以为,那一天要不是她硬推着李斐替她去给襄王殿下献茶,这两个就不会再有交集。 现在襄王殿下和郭家表姑娘的事情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了,在传言中,襄王殿下和郭家表姑娘在人群之中匆匆而过,美人那无意间的一回眸,震动了襄王殿下的心扉,从此襄王殿下魂牵梦绕,忧思难忘,直至圆通寺献茶,思之念之的美人蓦然出现在眼前,那一句‘原来你在这里呀’,襄王殿下的心醉了。 昆明城中,多少对襄王殿下动过意的人家心里犯酸,可是皇子之心便是如此,一见动心,二见倾心,襄王殿下就是这样钟意了郭家的表姑娘。 韩金蝉由焦氏引着进了李斐的内室,但见李斐面色苍白,云鬓微乱,确实是在病症之中,虽然晨光如露,印在她的脸上没有半分神采,依然难减她秀丽无匹,安然清雅的容姿。 “表姑娘!” 韩金蝉站在床边给李斐行礼,心情有点复杂。 说到表姑娘,从名分上来说,韩金蝉也是郭家的表姑娘,她的母亲郭氏,是朱老夫人那一辈,郭家最小的姑娘,当然因为是庶出的原因在郭家一直是透明人,及笄之后嫁入泰州望族韩氏,又是一个贤良人,几年没有生下子嗣,就为丈夫典了妾来,生下了韩金蝉,后来又典了数个姬妾,也只得了韩金蝉一个女儿,父母死后,韩氏宗族要把韩金蝉嫁给已经克死了三任妻子,已经四十多岁的提督学政大人,韩金蝉不愿意,千里迢迢的西行,求得黔国公府的庇佑。 韩金蝉是空占名分,实际和郭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所以郭家也没有人拿她当正经表姑娘对待,出于善意给她一个庇护之所而已,好在韩金蝉看得透她自己的身份,在郭家的主持下嫁了一个稳重老实的男人,成为妇人之后又来郭家做事。 韩金蝉早先看到李斐的时候,还以为李斐和她是一样的可怜人,毕竟李斐是有了血缘,却失去了名分,同样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那一天承大奶奶交给她的差事找不到人接替,她也没有负担的,硬推着李斐替了她。 原来不是同一类人,韩金蝉已经理顺了自己的情绪,不由暗暗感叹,李斐和她不是一类人,李斐是受到苍天特殊眷顾的人,即使身在边陲蒙尘十七年,该是她的,苍天还给了她。 和皇子作配,是她应有的属于公府嫡长女的荣光! 李斐第一次看见韩金蝉在她面前这样拘谨的行礼,愣了愣,又叹息了一声,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把韩金蝉打发走了。 世人只瞩目着宣国公府的锦绣荣华,又有谁能真正体悟她身在李家的自由和快乐。 “真的是病了吗?”朱老夫人亲自挑选着要送进缦园的补品,知道韩金蝉从李家回来了,就叫她过来回话。 韩金蝉敛眉站着,想着李斐小小年纪有那份处变不惊的定力,既是佩服,又是诧异,规规矩矩的道:“确实是病了,脸色苍白,神情忧郁,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朱老夫人手放在一盒豹筋上,神色不明,未几,让儿媳妇陈太夫人过来伺候,叫二儿子郭坤护从,三个人去了李家。 李家居住的街坊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区,两个一品的国公夫人,一个征西大将军,绝对是贵脚踏贱地,不过李家曾经是和皇上都能顶着干的人家,这三位要来拜访,来了就来了,扫榻相迎,一杯清茶,几碟子家常的点心而已。 李老太太和朱老夫人面对面坐着,不卑不亢,在气势上也是旗鼓相当,倒是焦氏和卢氏这两个孙媳妇,到底是年轻又没有见过世面,难免局促了,李老太太笑一笑,只让乐氏伺候着,对她们二人道:“你们下去吧,叫斐斐勉励起来见见客人,再使人去外面找找,把阿月叫回来。” 朱老夫人说来就来,她要见的李月和李斐也没个准备。 朱老夫人环顾着李家一水的老榆木家具,无奈的摇摇头,李家的人就像他们用的家具一样,一群的榆木疙瘩,可不好敲打,倒是李老太太追忆往昔,说道:“二十几年前,那会儿你代替老国公到李家提亲,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突然就来了,家里也每个准备,招待不周。” 李老太太说的老国公,是朱老太太的父亲,已经逝去二十几年的老宣国公,朱老太太长姐如母,是为弟弟朱钦的婚事在跑腿,老宣国公病重,年轻的蔡氏朱家三姐妹一直很瞧不上,朱钦再怎么细心栽培也才十岁出头,半大的小子,而那时候,李月的父亲李泰即将升任首辅,李月本人也是容姿妍丽,端庄大气,在一众十余岁的女孩子中,她是一进门就可以襄助丈夫挑起朱家门庭的女人。 那桩婚姻,论两家的门第交情利益,还是论那时候朱钦一股子非李月不娶的决心,此生敬爱李月一辈子的誓约,都是一桩不可挑剔的美满婚姻,人随事变,不过三年而已。 朱老夫人可不想以弟弟那一桩破裂的婚姻做开头,品着今年新出的洞庭碧螺春,看见乐氏来续茶,就说到她的女儿李姜。 李家的这位二姑娘也是十七岁,当初李家身陷囹圄,乐氏的父亲出头为李家含冤,未果愤而辞官,又让自己两岁的孙子和二个月的外孙女成婚,让李姜逃离了流放之刑。 从此李姜长留乐家,未能在乐氏膝下长大。 “二姑娘是李家人,却是从小在乐家长大,这中间的无可奈何之处,我是知道的。”朱老太太平和道:“我也曾这样看着斐斐无可奈何,她随你们姓了李,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那还是我的娘家侄女,我娘家两个庶出的弟弟,一个嫡亲的弟弟,庶出的就不说了,那总是差了一重身份的,现在我四弟膝下有四女,她们的母亲说句实话,我是很看不上,这么些侄女,我最看中的,也只有阿月为我们老朱家生下的,李斐一人而已。” 朱老太太前半生襄助父亲打理朱家,后半身镇守着黔国公府,历经几十年宦海风雨,一生富贵,那是个刚硬凛然的人,看不上得闲人,李月之后,宣国公府那一群女人,朱老夫人真没一个瞧上眼,那么她们手上教导出来的孩子们,朱老夫人也没有寄予厚望,所以那些娘家侄女,真的也只有李斐一人,朱老太太愿意成为她的后盾。 嫁入皇家,如果拼的是身份的话,有一座宣国公府,再加一座黔国公府,李斐不比生养在京城的贵女输半筹。 李老太太没有动容,而是深深的叹口气,谦道:“太过抬举斐儿了,怕是她承不住这样的厚爱……” 说到此节,李月一系浅青色的男式直缀,从外头进来,英姿飒爽,顾盼神飞。朱老太太扫一眼她下手的大儿媳妇陈太夫人,和二儿子郭坤,两人纷纷站立起来。 虽然三个人年纪差不多,李月是当过舅母的人,尤其是郭坤,当年小舅舅成婚,他代表父母还参加了婚礼,对着李月行过礼,收过晚辈的红包,每每想到那时候端方大气的宣国公夫人李氏,再看现在依然风姿卓越的李月,郭坤不由微微心动,这点心动,导致郭坤每一次见到李月的时候,在行为上就多了一分规矩。 而陈太夫人自持身份,在站起来的时候一滞。 李月并不依仗过去的身份,拱手向两人行礼。 明明是个女人,宣国公府也愿意供给李月富裕的生活,李月却是不领情,十几年穿着男装过着男人一样的日子,陈太夫人和李月不是一路人,拘谨的还了礼,倒是郭坤,爽朗一笑。 第55章 各怀心思 李月回来了,乐氏就出去了,她只是伯母,并不想指点侄女的婚事。 乐氏这份超然,无形之中就凸显出郭家人的近利了。当初李斐和陆应麟两人的事,郭家也是默许的,现在李斐斩断了和陆应麟的感情,也没有去缦园探望赵彦恒,这就已经说明了李斐的态度,郭家为什么要贵脚踏贱地,来为襄王殿下做说客呢,郭家是看重李斐,可是再看重,李斐也只是郭家的表姑娘罢了,现在这样的热心,最根本的,还是利益在驱动。 几年前,有一个资质不错的姑娘,就是这几天又传来消息,刚刚加封从一品妃位的宁妃郭氏,那郭氏的娘家和黔国公府郭家就是八百年前一个祖宗而已,两个郭家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连了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郭氏想和皇家联姻的急切。 不过正如朱老太太自己说的,一众郭家的女孩子,和郭家有关的女孩子,她少有看中的,自然也不能让皇家中意,手上没有拿得出手的女孩子,是朱老太太的憾事,而今襄王殿下自己看中一个,朱老太太是要帮襄王殿下达成所愿的。 黔国公府,并没有表面看到的那样光鲜。承爵的大房势微,长子郭乾早逝,长孙郭绍融早逝,长房两代黔国公在位时间太短,而现在坐在黔国公位置上的,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小儿郭绍谦,西南之地,境内土寨林立,境外动荡不安,西南需要的是一个能制衡西南各方势力的黔国公,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所以朝廷另为郭坤铸了征南将军印,实际代行黔国公的职责,郭绍谦和郭坤,一个占名分,一个有能力,他们各自的身后又站了那么多的人,总有一争,这是一个危局,朱老太太日夜悬着,担忧的不是儿子和孙子谁输谁赢,而是这对叔侄两方的势力在相争的时候,争塌了黔国公府。 在此种困顿之际,朱老夫人需要经营好和朝中的各方势力,郭家的表亲之中出一个王妃,算是一招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李斐知道她母亲已经回来了,姗姗而来,向诸位行了礼之后,坐在李月的身侧,果然是气色不佳,尤在病中的样子。 李月紧紧握住李月的手,并未对黔国公府的支持表示欢喜,李家无意介入黔国公府的纷争,那么,也不能接受黔国公府的扶持,她的女儿,愿意嫁给襄王,只能是过了自己的心,自己的心过不去,种种得失的算计,也太冷酷了些,朱老夫人的用心虽好,亦是别有用心,她生养的女儿,不是给人当棋子用的。 陈太夫人眉头抽了一下,笑道:“既然姑娘身体不适,就下去好生歇着吧。” 陈太夫人总觉得李斐这副样子有点做作,能配襄王,是偷着乐的大福气,她那个庶女想钻还没缝钻呢,现在是朱家郭家李家商量着向宗室要皇子正妃名分的问题,而不是这样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个千户还能比襄王殿下好。 陈太夫人很好的隐藏了心里的厌恶,作出关心李斐的样子来,李老太太看孙女一眼,道:“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也听一听吧,以后过得好过得不好,是她的日子。” 郭坤还有几分知道李斐的心思,豪爽的道:“若是为了陆应麟,倒也不必顾忌,千户所门外奋力一搏,众人皆知,陆应麟是尽全力了,可惜比之襄王,确实是多有不如,良禽尚能择木而栖,何况是如表妹这样的佳人,自然要择一个更好的丈夫。” 如果李斐选了襄王,是怕陆应麟难堪,怕别人耻笑陆应麟懦弱无能,连喜欢的女人都不能守护,那是打开天窗说风凉话了,千户所门外,陆应麟和赵彦恒短兵相接,以死相搏,已经证明了他的骨气,不过是没想到,就算是一个武将最擅长的比武,陆应麟都输给了赵彦恒,输了武艺输了武德,输得彻彻底底,输得有目共睹,这样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输了就要服,陆应麟确实不如赵彦恒。 在军中,道理就是这样简单粗暴,谁强,就得服谁! 李斐抬头看了眼这个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表哥,和他没有话讲。 他这个表哥,和镇守太监的侄儿,云南巡抚的儿子,是一样的人,都是耽于美色的人,女人一个又一个的收,除了女人还收男人,西南的男女长得太粗糙,还命人去江南采买歌姬和伶人,闹出来的风流债着实有一两桩不堪入耳的,李斐想,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男女合欢这样的事算什么呢,不过是汲汲在权力之路上的一种调剂而已,总有更美貌更年轻更刺激的,他们看似沉迷在花丛中,实际片叶都不粘在身上,又怎么会理解她的痛苦呢。 李家祖孙三人一致的沉默,让气氛陷入僵局。 陈太夫人的脸上最先挂不住,胸中那口气压回去两次,到底是沉不住,对着李老太太道:“李家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李家了,老太太心疼孙女,难道就不疼一疼几个孙子和李家的声名吗?和皇家交好,对李家总有助益……” “陈氏!”朱老夫人先遏制了儿媳妇,李家的兴衰荣辱,不是几张嘴可以说得清楚的,朱老夫人今天只准备和李家谈谈郭家,谈郭家会力保李斐坐上襄王正妃,郭家在京中有势,在宫中有人,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总能为赵彦恒和李斐这一对说上话。 今年来商量的,是怎么样运作拿到皇上首肯之后的赐婚圣旨。他们郭家有势力,李家就是死透的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家曾是首辅之家,李家一门三进士,李老太爷的同门故交学生有多少,当初李老太爷赐死,多少人心中愤愤不平,又有多少人遭到了打压,那不是一家的恩怨,现在李家若是要进,那些人难道不会扶持一把吗。 李家现在是继续蛰伏,还是乘着襄王这股子东风爬起来,得襄王殿下过来亲自和李家面谈。 陈太夫人现在是干什么,鼓吹着李家赶快卖女秀荣? 朱老夫人眼神锐利,对陈氏这个儿媳妇倍感疲累。长房和二房之争,她倒是想一碗水端平,所以今天既把大儿媳妇叫来,也把二儿子叫来,可是陈太夫人这样的急躁,眼光又那样的短浅,朱老夫人就要担心黔国公府在长房的手里能不能长存了,那么……朱老太太闭了闭眼睛,眼眶中夹着一点老泪。 陈太夫人因为被婆婆当着外人的面儿训斥,脸色不太好看。 陈太夫人的话也是触及到了李家的逆鳞,李老太太心底冷笑,嘴角耸拉下来,没有好颜色。 气氛跌到了谷底。 李斐不由抓紧了母亲的手,把母亲的手都捏疼了。 李月低头,另一只手覆盖在女儿的手上,把那只握紧的手捋平,气息平和了才道:“父亲是掌政之人,父亲于社稷有功,还是于社稷有过,功过是非自有后世史笔给个论断,至于现在,在本朝,我的父兄已经落到了那样的下场,李家又谪戍西南,君恩翻覆,连站立在庙堂上的男人都要身败名裂,又为什么急巴巴的,要把自己的女儿送上去,去承受那变化无常的恩宠呢?太夫人也知道,女人本不如男人,她们败了时,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陈太夫人本没有太把李家放在眼里,只是看见朱老夫人听着李月的话皱了眉,她才连带着思绪翻涌,知道自己是太快的揭了别人的底牌,而李家,表面姿态也好,真实想法也好,是不准备合了襄王殿下的心意。 陈太夫人定了定情绪,并没有后悔她的鲁莽,李家和襄王不能成事也好,郭家从中协助能不能受惠到大房的头上还是两说呢,毕竟这十几年她对李家不假辞色,李斐这个人不在她的掌控之中,郭家搭上了襄王,到时候襄王是偏帮大房还是二房,可是说不定的事。 郭家此行,就在陈太夫人这样有意无意的搅合下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天,焦氏正式出了月子,回了一趟娘家,焦氏本是想和父亲好好说说妹妹焦珠的教养问题,谁知焦老爷已经把焦珠亲自关进了家庙,这个女儿,要是她自己改不过来,焦老爷已经决定了,就是把她关一辈子,也不会把她放出来祸害了家人,更不会把她嫁出去,祸害了夫家。高氏在公公面前也吃了挂落,她实在是有委屈的,不知道焦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李家隔壁蜷着一位龙子,还不自量力的生出了攀龙附凤之心。 高氏的这些委屈,见到了回家来的姑奶奶,就竹筒倒豆子,都倒了出来。 焦氏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孝母山发生的一切。 妹妹既然是这个样子的,焦氏也不去向父亲求情了,她是该在家庙里吃段时间的苦头,以卑抑尊,襄王对焦家的姑娘没有兴趣,还能强按头不成,但是襄王对李斐……小姑子要是真能做王妃,焦氏也是如二弟妹那样自嘲的笑了笑,她们妯娌,是没有李家长一辈那样的大定力。 第56章 去见面 李斐病了三四天,渐渐好起来,好得差不多了,宋家三口人才来李家。 程安国是什么人,他的出身,他的身份,宋家这回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了,宋家人既是惊喜又是烦忧,喜就不必说了,喜过头就成了忧,那程公子条件太好,原来就是高攀着的,现在更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攀上。 结果不论,李家这里是要重谢致意的,宋太太进门就给李家的重孙子挂上一块巴掌大的大金锁,做孩子的满月礼,还问怎么不给孩子做满月酒。 焦氏抱着孩子看李老太太,待李老太太颔首,焦氏才谢过宋太太,让丫鬟蔓草把大金锁收起来。 李老太太笑得闲适,道:“想着双满月的时候再办呢,到时候阿迅要回来,让阿迅自己来办这个满月酒。” 宋老爷试探着,奉承道:“再过一个月,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了,届时一纵儿孙都有孝敬,热热闹闹的,也不知道预备着怎样大的排场。” 再过一个月,是李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李老太太双眼一阖,复睁开来露着精光笑道:“媳妇女儿倒是说了,我活到了七十不容易,要大办这个寿日,我说了,我人老了,眼睛不好,身子骨也不大好,排场太大,热闹太过,我还脑仁疼,活到我这个岁数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倒也不要她们为我铺张,就一家子能团聚在一起,守着我几日就好。阿迅在临安建水当驿丞,驿丞说得好听,那里一片茂林,驿站还得他自己筹建起来,建了一年多弄了个样子出来,前些天来信说,他又要筹建一个学馆,不是教四书五经的那种学馆,单教那边的人说几句汉话,粗略的能写几个汉字也就够了,他那边就没几个人能说一口麻利的汉话;阿迪去年十月去麓川,现在快四月了还没有回来,算算日子半年都过去了,好在他是随军的医士,提刀提剑的事轮不上他,人是平平安安的,我才略放心些;单有一个阿速在我身边,他也忙,前些天忙着晒书,四五天的不着家,我问一回,才知道是病了,歇在那边,不让我知道。我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排场就不提了,只安安生生的,能过日子就成。” 李家的情况,就是李家的三个孙子,李迅李速李迪还是流放的身份,并且他们都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做着流放之人该干的活儿,一个在穷山恶水当个没人愿意接手的驿丞,一个其实和孝母山那些采药的差役一样的,是分配在医药院,在军中做一个低级的医士,李速身体是三兄弟中最差的,那也是尽心办差,没有懈怠。 李老太太从未忘记,李家是流放在西南的,李家既是这样的身份,就不会大操大办什么七十岁的寿辰。 最后,李老太太笑着脸上满是褶皱,道:“因着祖上的余晖和孙女的福气,众人叫我一声‘老太太’,不过我自己知道,我是个老不死罢了。” 宋太太如坐针毡,僵笑着道:“老太太玩笑了。” 李老太太点点头,却又沉声道:“老而不死,是我的福气,我还想再活上十年呢。” 宋家两口子是另一波说客,被李老太太的冷硬逼退了,这之后,李老太太才让一直坐宋太太边上的宋多福去李斐那里。 宋多福本来就踌躇着,被李老太太的态度弄得更加踌躇不已,她站在门口,看着李斐站在屋里的桌子边,手握着侄女李绮儿的手,在教三岁的侄女写字呢。 李绮儿显然还坐不住,涂鸦了几张纸,小身体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见到宋多福嘻嘻的笑,招手叫宋姑姑。 “行了,你去把手洗干净,然后把衣裳换一换。” 李斐把李绮儿抱下椅子,让画屏带着她出来,宋多福才慢慢的进屋,一身云丝罗衫,在走动起来的时候流动着浮光,显得整个人特别的柔美。 李斐吩咐幽露去厨房取点心,转头朝宋多福笑,瞧着气色,病气已经全消的样子,笑问:“你喝茶,还是要喝杨梅水?” “喝茶吧。”宋多福忐忑,心绪烦躁。 幽露下去了,李斐请宋多福先在椅子上坐,她一张张的整理好李绮儿写过字的纸,收进抽屉里,再整理好书案,才过来和宋多福坐着说话。 宋多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语气刻板的道:“你病了第一天,襄王殿下就知道,使了一个内侍来家里说这个事,命我来探望你,我想着,你要是假病,就是在躲着他了,你要是真病,也不会想见任何人,所以没立即来,过了这么多天,我想着你也缓过一二来了,就来和你说几句,缦园那一边,襄王殿下……” 宋多福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实在不能一模一样的转述那个内侍董让说过的话,重新考虑了一番,用自己的话道:“襄王殿下受了伤不能如期回京,这件事情日传四百里,十天就传到京城去了,也就是说这几天京城里,那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皇上陛下,皇后娘娘,柔妃娘娘,这些人都知道你存在了,这些人才是能做主的,我觉得你应该和襄王殿下谈一谈,看他准备怎么安置你。” 就宋多福本来不算愚昧的见识,加上程安国的一番指点,宋多福也知道皇子的婚事是大事,而这样的终身大事,不是赵彦恒自己一言而决,那李斐能得什么位分,真的是需要筹谋一番的。 宋多福的话传到了,李斐听到了,看着宋多福焕然一新的着装,和眉眼之间忧郁的神色,道:“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宋多福似喜且忧,心情复杂,道:“本来以为程公子是依附宗室,经营家业的公子呢,原来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王府的仪卫官,王府数千护卫,都是他管着的,程公子的母亲现在还是王府的女官,父亲管着王府的田庄,兄长蒙了恩典在福建当县令,长姐嫁的也是官宦之家……” 程家的出身是不怎么样,但是天家的仆役,也是一门富贵,宋家望尘莫及。 宋多福盯着自己镶了金边的衣袖道:“才知道程公子是谁,我娘就叫了缀锦阁的绣娘来给我做衣裳,要用好料子,裁京中时新的样式,我爹也是的,又带娘和我去金缕坊买首饰,钗簪环佩,成套的首饰买下来,我现在出门必是新衣,首饰也是戴齐了。” 宋多福今天就穿了镶边的云丝罗衫搭着一条团锦碎花长裙,头上插戴着数枝金镶玉的发簪,双手戴着润白色的玉镯子,手指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脖子上一条银链子,嵌着一枚豆荚玉佩。 宋老爷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宋太太勤俭持家,宋家是有些积蓄的,不过宋家和李家一样,走低调的路线,平日着装并不显富,可是和那样的程公子在一起,宋家再低调,就要低调到尘埃里的。 宋家是拍马也比不上程家,但是宋家也是银子的,给女儿穿绸着罗,镶金戴玉的生活,是给的起的,宋家这样着意打扮女儿,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斐斐,我知道你怕什么,我也怕。我们许人家,必是与人为妻,不是妻子,再好看的男人,再显赫的家世,我们也不能将就。”宋多福像一个精心打扮的福娃娃,咬着唇儿,道:“我都和程公子说了,你这边,就算是有品级有玉牒侧妃,也是叫起来好听的妾室罢了,你不会答应的,我这边,一个才中了秀才的,都觉得我配不上,他要觉得我配不上他,趁早和我说清楚,别耽误了我。” 虽然宋多福的一席话,没有说到李斐的点子上,但是宋多福为自己,为李斐,能操心的,也只能操心到这份上了,这份心意李斐领了,宋多福有一个意思也表达的很明白,她想躲赵彦恒,也是躲不掉的,过了这些日子,她母亲李月也多方打听了京城中的一些事,赵彦恒的一些事,她是该去和赵彦恒谈一谈了。 李斐既然领情,就在宋家三人离开之后,向李老太太说要去缦园探望赵彦恒的伤势。 当时,焦氏卢氏两位孙媳正在李老太太身边服侍,眉梢之间显出波动的情绪来。 李老太太直起身子,抚摸着李斐单弱的身体,面对着李斐,也是对着两个孙媳妇正色道:“陈太夫人,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说的话带着满嘴口臭,你不要放在心上。当今皇上和李家有血海之仇,此仇报不得,也不能消弭,所以只要当今皇上在世,李家只能困在边陲,甘受困苦,阿迅那三个孩子,在本朝是不能有作为的,他们不能出仕,去侍奉和李家有血海之仇,和他们有杀父之恨的君主。而当今皇上之后,谁能入主大位,现在云山雾罩,谁能看得透彻。襄王殿下对李家来说,是福是祸,尚无定论。” “我知道。”李斐神色端凝,稳稳的站在那里,衣袂不动。 李老太太巡视着焦氏和卢氏,她们的父兄是做过官的,也算出自官宦之家,现在是下嫁在李家,心里难免急躁了些。 焦氏和卢氏也算懂事了,脸上含着惭愧之色道:“孙媳愚昧,还要老太太时常教诲着。” 李老太太握着李斐的手,李老太太的手已经长满了老年斑,满是摺皱,表皮粗糙,而李斐的手,细如凝脂,滑如绸缎,直如春笋,白如玉石,在大中午刺眼的光线中,李老太太已经看不太清晰李斐的脸,只能细细的抚摸着李斐的手,送了李斐出门。 第57章 问志 缦园建在滇池之畔,滇池之水蔚蓝,万里无云的天空也是蔚蓝色的,一眼望去,水天相接,浑然一体。 李斐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丰润白皙,掌厚背圆,五指根部一个个带着浅窝窝,从手相上来说,这是一双有福气的手,但是李斐从来不那么认为,一个人的福气,仅凭着一双手就被人断出来,这也太荒谬了,一个人的福气,是要靠自己的手,一点点的去刨出来。 李斐拉了拉衣袖,把一双手盖住,安静的坐在临着池水的草亭中,亭子四角摆放着大理石鸭嘴香炉,点着线香清爽淡雅,余味缠绵,李斐环看四周,目之所及一个人影不见,只有池面上停着几只黑天鹅,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互相梳理着羽毛,颈肩交缠。 过了一会儿,赵彦恒快步的走过来,两肩清宽,背脊挺拔,脸上看着清减了些,却依然容貌昳丽,神采照人,尤其是一双上挑的凤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斐,仿佛蕴含着三生三世的温情,唯一不自然的,是赵彦恒走过来的姿势有点僵硬,右臂贴着身侧不动,手指微微蜷着,李斐看着赵彦恒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听他很熟黏的道:“斐斐。” 从什么时候起,便叫得那么亲密自然了,李斐微微眯了眼,从铺了锦垫的石凳上站起来,稍稍侧了身,行了礼,赵彦恒身后,董让领着一中侍从,在石桌上摆上点心和水果,烹好热茶,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茂密的花草芳树间。 赵彦恒含笑着先坐下,左手执着彩绘茶壶倒茶,倒满一杯把茶壶放下,把茶杯送到李斐的位置上,才是给自己倒茶,李斐终是大大方方的坐在了赵彦恒的对面,眼睛看着赵彦恒的右臂膀。 赵彦恒嘴角含笑,道:“已经结痂了,我身体好,再过七八日就能抬起手臂了。” 赵彦恒的手臂原来该是用三角巾垂吊着的,限制肩关节的活动和关节的受力,不过他要来见李斐,可不允许自己像个伤残人士一样,所以坚持这个样子过来,虽然肩膀被手臂坠得隐隐作疼,心里却是暗暗雀喜,李斐终究是有一点点把他放在心上的。 这么一点也就够了,李斐本来就是一个慢热的性子,这一世,才相识一月,赵彦恒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不要着急。 李斐客客气气的道一句:“殿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龙子龙孙的身体收了损,追究起来,身边的人难免要吃挂落。” “你生气了吗?我知道你生气了,气得不轻还把自己气病了,我也不敢去你家,再去惹你生气。”赵彦恒脸上一丝僵硬,说得委委屈屈,甚至是小心翼翼:“我知道,现在让你嫁给我,是逼急了你,但是我也是没有法子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的六皇兄十八岁已经大婚满一年了,我今年总是要有王妃的,我愿意等你,皇室中也不会让一个成年的王爷没有王妃的,京城中不知道父皇正在琢磨着哪几家的贵女,那些人家,我都不稀罕,我已经是有封地的王爷了,我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你是我喜欢的女子,我会娶你的,父皇亲赐,礼部传旨,如果有一些风言风语,你不要听也不要想,总之尘埃落定的时候,你必定是襄王正妃。” 赵彦恒是年前重生回来的,他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筹谋着这一世怎么来和李斐相遇,怎么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一样,赢得李斐的芳心,京城里他也是早有布排,总之要拿到父皇的允诺。 这一世,他不会在名分上委屈李斐,名分先正,日后他和李斐会有漫长的岁月相守,岁月能证明他的心意。 李斐绷着脸色,心里冷笑,似宋多福那样的担忧,侧妃之位,就算天下的女人任由皇家先择,届时她不得不受,也要看皇宫中的那个老皇上,是不是老糊涂了,就那样赐下婚旨来。 李斐抿着唇不答,脸上是冷漠的神色。 赵彦恒看着这样的李斐,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我被身份所举,也被身份所累,陆家那样人口简单的小门小户能让你舒心自在,反而是皇家这样一重一重的规矩,又是兄弟众多,权利交织,会让你感觉到压抑和厌烦,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会护好你的。” 李斐不是只顾朝夕,只看得见眼前小利的女人,也不是被襄王这一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冲昏头脑的小女人,她的眼中含着一层浮光,幽深的眼眸里带着洞悉时事的精光,笑道:“我和你相识不过一月,我自问对你知之不详,不过既然你这样诚心娶我为妻,我也诚心一问,襄王殿下是想一辈子做个闲散的王爷,也富贵终,还是想荣登九五,指点江山?” 赵彦恒没有马上回答,他手支着头,目光温和,明明是头虎仔,却慵懒着像只猫一样的,毫无攻击力。曾经,他这样的表象骗了很多人,甚至是自己前世的王妃朱妙华,但是李斐就有这样洞若观火的心志和迎面直击的勇气,此问提前了两载,但是李斐亦如前世那般探问,她就是这样卓尔不凡,让人心醉的女人, 李斐神情肃然道:“我朝已经传至第四位皇帝,先前的太|祖世宗仁宗,没有一位年过五十,也没有一位像当今陛下一样在位那么久,当今陛下已经五十五岁,在位二十七年,襄王殿下若有鸿志,应该要意动了吧?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襄王殿下真心娶我,要对我敞开心扉才是。” 赵彦恒轻轻的笑了,眼中荡漾起的柔光,声音甜得发腻,道:“我说会护着你的,男人只有站在山巅之上,才护得住,他要守护的一切。” 李斐没有被赵彦恒的甜言蜜意击中,反而皱了眉道:“殿下看清楚,我姓李,我不姓朱,我愿意姓李,我不会改姓朱,殿下不该娶我,我不是合适的襄王妃,或许,我还会阻了殿下的宏图霸业。” 李斐怎么不合适,她是极少的从母姓的人,这是她本人最大的瑕疵,而且她没想过回归朱氏本家,那么她的身后,母亲的家族获罪遭贬,和父亲那边的家族,也是情感寡淡,关系僵硬,赵彦恒娶了李斐,既让皇上不喜,又没有妻族的助力,而且李斐身在边陲,十几年的修养学识,不可和京中的贵女相较,十个人里,九个九看着李斐,都会说她不配襄王殿下。 李斐不理解赵彦恒,不知道赵彦恒原本冷漠的心因为遇见了李斐,才化成一潭柔水,他轻声道:“你的好,我知道,你的好,不需要别人都知道。” 赵彦恒顿了顿,又坚定的道:“你放心,你会保留母家的姓氏,赐婚旨意上,会写淑媛李氏。” 李斐捂住了眼睛,隔绝了赵彦恒沉溺的目光,态度软了下来,却又激愤的道:“可是我不想做襄王妃,我不想冒这重风险,把李家的福祸牵系在你的身上,你若败了,李家连续两朝都要受到打压,几十年的磨砺,会把李家磨成一颗砂土,那就真的要消失在芸芸众生之间了,你若胜了又怎么样,李家自以才学立身,不需要靠着女儿,羡慕外戚的荣光!” 皇权之路何其艰险,十六年前已经是太子的皇长子废而赐死,皇次子永失皇位,当初拱卫在他们身边的势力,哪一个有好下场,便是李斐的祖父李泰,也是以迎奉太子的罪名被处死的,死得何其冤枉。 襄王,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 此间一利一害,利非我所求,害几等于毁灭,和襄王成婚是一条艰难险阻的路,现在李家不想选择,不想站在襄王殿下的身后去做一场豪赌,李斐本人也不想走那样的路,为什么要这样被人生拉硬拽的。 赵彦恒不知何时走到李斐的面前,他的手抚上李斐微凉的脸颊,李斐撇了头,不让赵彦恒碰她,赵彦恒的手停在半空中,眼里忧伤,上一世你已嫁我已娶,隔阂在李斐的心坎过不去,这一世他前途不明,李斐的担忧和不安他明白,但是这一世…… “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舍不得你啊,我舍不得!这辈子就陪着我好不好?” 赵彦恒低低的乞求,深情的挽留。 四千里之外,宣国公府。 既然今年皇上要给儿子们指婚,有王妃的,再赐一两个侧妃,王妃去世的,如景王那样,就要重新指一位王妃了,还有卫王,襄王,是还没有大婚过的,现在皇次子吴王,皇三子荆王之前已经到京,今天正是皇六子景王进京。 “大姑娘,皇上遣礼部尚书引出十里向迎,又准景王车马从东华门至箭亭,皇上在寝宫中单设了小宴,和景王如寻常父子一般,说了半天的话,景王在宫门下匙前才出宫呢,吴王荆王到京的时候,可没有这番厚待。” 朱妙华是深闺小姐,自然不能盯在这上头,说话的是蔡氏身边的一个管事谢忠媳妇,把外面那些事,那个王爷风光,那个王爷失意,说得眉飞色舞,朱妙华从来一世,当然不会被这些表象迷惑,现在细想想,景王有什么好,他已经娶过一个王妃,是个鳏夫罢了。 朱妙华耐着性子听完,一双美目婉转,使丫鬟给了谢忠媳妇一大包赏银,朱妙华笑道:“你去打听打听,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到京,我再听个热闹。” 第58章 命运已改 诸位王爷久在封地,本和宣国公府没有交集,蔡氏没看好襄王,她手下的仆妇自然对襄王知之甚少,不过朱妙华赏得多,谢忠媳妇看着银子,还是去费心打听了一二,来和朱妙华说,襄王殿下还没有从昆明启程,想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行程,至于什么事,现在还打听不出。 日行六百里,日行八百里,那是传战报的速度,襄王殿下延期还朝那种事,就是飞骑日行四百里的规格,那也已经是比较快的传讯速度了,小道消息传过来还要更慢一点,至于官方的消息,那是官方想告诉你什么,才会漏出来一点什么。 皇上可没有闲心,把自己儿子在那边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以致伤了臂膀的事传出来。 今生,和前世不一样了! 重生以来,朱妙华就是一直飘在天上俯瞰众生的感觉,因为这今生,和她的前世一模一样,只要她小心翼翼的沿着前世的轨迹走,提前扫清前方的障碍,她就会无往不利,可是此生最关键的人,和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襄王可是在四月上旬进京的,朱妙华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倒不是她特意记得那么清楚,而是襄王恰好在佛诞日进京,同一天内宫正式传出消息来,襄王的生母柔妃娘娘有娠,这件事情倒是挺轰动的,先有宁妃诞下公主,又有柔妃怀孕,皇上已经老迈,宫中嫔妃却肚皮争气,接二连三的有了好消息,能让女子怀孕,说明皇上龙精虎猛啊,皇上也是龙心大悦,柔妃一时成为内宫之中第一宠妃。 那时蔡氏许氏还合计过柔妃襄王母子的风头,合计了一回觉得还是德妃景王这一系有潜龙之势,前世朱妙华有什么见识,被蔡氏一通瞎琢磨,唬得一愣一愣,也觉得柔妃襄王那一系,就是多加一个皇子或公主,景王的前程也在襄王之上。 朱妙华反复琢磨前世之事,为什么不一样?到底是哪里被改动了,为什么襄王不能在四月初八入京?昆明住着一个李斐,朱妙华每每想起这个人,想到她和襄王就在一个府城里,心里突突的直跳。 再探! 朱妙华一边着人再去打探,一边想去父亲那头试探一下,父亲是天子近臣,他知道的绝对比仆从能打听到的事情多。 不过朱钦多半忙着军务不着家,三四日之后,朱钦从西山大营回来,换过衣裳就去面君,朱妙华猫爪挠心的挠了半日,朱钦才从宫里出来,然后一个人歇在书房。 朱妙华命厨房炖着一盅老鸭肚片汤,借着给父亲送汤的由头,人来到书房门外。 书房门外,朱钦的长随季松把门守得严严实实,规矩到刻板,道:“大姑娘,老爷吩咐了,今天不见人,大姑娘请回。” 朱妙华还没有说话,她的丫鬟凝碧提着一个剔红食盒抬了抬,道:“我们姑娘要孝敬父亲,你好歹要通报一声啊。” 季松长得高高大大,比矮小的凝碧高出两个头,他垂下眉向着朱妙华的方向道:“大姑娘,老爷既然不见人,就是不想被打扰,大姑娘若是有事,就说出事情来,或是写一张笺子来,小的也好进去通报。” 书房送汤,这不是姨娘们用坏了的争宠戏码,季松拦下来的有十回了,这一招在朱钦身上是不见效的,朱钦一个人独自在书房的时候,必定是思虑着大事,这个时候最烦女人,这是招宠,是招厌呢。当然姨娘们玩坏这一招之后,又改进过了,指使了儿女常用这一招来提醒朱钦的注意,毕竟朱钦贵人事忙,儿子女儿多了,每个孩子也分不到他多少精力,在那种情况下,每个孩子也是要争一争父亲的关注,但是朱妙华是国公爷的嫡出女儿,又不是姨娘们生的那几位姑娘少爷, 季松面上不显,心里觉得大姑娘失了嫡女风范,毕竟他都已经杵在这里了,凭是再重的孝敬之心,也得分个时候献上来,现在国公爷可没有兴致喝女儿吩咐厨娘熬的一碗汤。这种时候有话说话,有事说事,才是干脆爽快,能让国公爷听得进去。他要是只过去传那么一句话,大姑娘送汤来了,他会被国公爷打出来的。 不过有些人喜欢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有些人不自觉的就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朱妙华就是后一类人,她顾着伪装自己,又心里怀着事情变化之后,那种不可对人言的恐惧,有口难言,事不可对人言,形式做派自然失去了光明磊落,也就这样毛毛躁躁的过来了,而且她还没有自觉自己做的事落了下乘,温温而笑,道了一句无要事,就折返了回来。 总之她来过了,朱钦有了空总会来见她,有些话还是在她的地盘上讲,她能讲得从容自在。 果然第二天一早,朱钦特意去了女儿的院中。 “前天厨房炖了老鸭汤,老太太,二妹二弟都喝了一碗,老太太还在席间提了一句,说父亲是爱喝鸭汤的,女儿昨天想着这句话,倒是忘了父亲的安歇要紧。”朱妙华亲手给朱钦捧茶,乖乖的说道。 曾几何时,朱妙华这个女儿倒是时时把父亲挂在嘴上,满含濡慕之情,虽然没喝到老鸭汤,虽然这里头不乏孩子们的小心机,朱钦现在空了出来,倒是很受用女儿这样在她面前搏关注,逐也从一碗汤上说开,问女儿在家的日常。 立夏已过,朱妙华揉着帕子,说说这一季新裁的衣裳,这一季新打的首饰,这一季朱妙华这边不按府中的分例走,蔡氏许氏拿出了不少私房钱,给朱妙华裁衣裳打首饰,而且各家宴请,必是带着朱妙华出门,把朱妙华打扮得华光璀璨,恨不得艳压群芳,正值皇上为众儿子选妃之际,朱妙华这样的出头,其意昭然若揭。 这一些,都是按着前世的轨迹走的。 朱钦上回就这件事情已经劝过蔡氏,蔡氏依然我行我素,听不进儿子的劝诫,这一次朱钦本在想,是不是该禁足了蔡氏,虽然蔡氏是母亲,但是他是宣国公,是一家之主,是朱家的掌舵人,他不仅仅是一个儿子,他没那么愚孝,是该控制她母亲继续犯蠢了。 昨天皇上招他说的话,让朱钦下定了决定,他准备圈禁了蔡氏,女儿这里,朱钦也愿意解释一二,道:“你有孝敬你祖母的心,这很好,不过现在你的祖母和你的父亲意见向左,你该知道,你更应该听谁的话,从今以后那些赴宴的事,你不必去了。景王妃,以你的秉性和景王的心性,你们不合适!” 这段话都和前世说得一模一样,朱妙华记得,她听到父亲说到这里就大哭大闹了起来,现在她是懂事的好女儿,自然不会再哭闹了,只是垂下头来,恭敬的听父亲说话。 女儿那样的乖巧,朱钦不自觉就把话多说了一些,道:“皇子的婚事,从来不是后宅的几个妇人上窜下跳就能拨动的,你祖母……有些话难听我也不能和你细说,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景王已经进京七八日,他若真是有心和宣国公府联姻,总会有一点结交的意思出来,现在没有意思出来,你们娘儿几个,也可以死心了。” 从后世而来,朱妙华把这段话理解的更加透彻。 她的祖母蔡氏,不过是把她当一个争名逐利的工具,景王的前景未必有她说得那么明朗,那也不妨碍她投出去一个孙女,去攀一攀皇家这棵大树,所以这一世她数次挑拨和暗示蔡氏,去解决掉李斐那个祸患,也算是互相利用了。至于景王,朱妙华知道,他是想求娶承恩侯家的姑娘呢。 朱妙华脸含羞涩,试探着道:“诸位久在封地的王爷们,不是还有襄王没有进京?” 朱钦微震,朱妙华没有看出父亲的异样,继续道:“常听祖母评述几位皇子,祖母那边我不好驳回,只是我私心里,觉得襄王殿下更好一些,据说襄王殿下仪表堂堂,文采风流,而且襄王殿下年十八,是没有娶过妻室的,这一点来说,就比景王殿下优胜许多。” 朱钦紧紧皱了眉,朱妙华谨慎小心,道:“父亲……” “襄王与你,也是没有可能的。” 一月之前,朱妙华还和朱钦疑虑过,襄王殿下从来没有和女人传出过风流韵事,现在马上就要传出来一件,那些小道消息即将扩散出来,现在不过是要朝大家面子都过得去的方向引导,昨晚皇上传朱钦见驾,就是说这个事情。 早晚要传出来,朱钦为了尽早打消朱妙华的念头,就顺势说道:“襄王殿下现在还在昆明,他在圆通寺山门外看见了你的姐姐,这见了一回两回的,倒是和皇上说,要娶她做王妃,先不说皇上准不准,你和她是同父姐妹,襄王殿下既然先对你的姐姐动了情谊,你这边就没有可能了。” 本朝还没有哪一家,一家两姐妹同为皇子正妃,李斐和朱妙华,注定只能进一人。 这是一个仆妇都有的见识,消息一旦传开,朱妙华此生注定不会成为皇家儿媳,襄王也好,景王也好,她都捞不着。 就算皇上最后不准李斐当襄王妃,姐姐不行,就把妹妹塞过去? 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一世,命运已改,朱妙华注定和赵彦恒无缘! 第59章 心性 天上一道响雷,劈在朱妙华身上,朱妙华定格在那里,脸上肌肉突突直跳,耳边隆隆直响。不是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赵彦恒呆在昆明一日,朱妙华就日夜悬心,怕他提前见到了李斐,现在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赵彦果然提前和李斐相遇,朱妙华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瓣,浑身的血液都流尽了,身体落入冰窖,整个人都是僵住的。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哪里被改动过了? 朱钦看到朱妙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绷了起来,他不知道朱妙华此刻的心绪,只觉得这样的朱妙华令人失望。 各位王爷久在封地,本和宣国公府没有太多交集,尤其这个襄王殿下,他九岁就去了封地,这些年甚少呆在京中,即使在京,他年纪轻轻又没有娶过王妃,即使饮宴,也是请诸家儿郎,亲朋故交来相聚,在没有王妃的情况下,襄王府请客,从来不请女眷,再说男女有别,朱妙华娇养深闺,这一世,朱妙华和襄王殿下,是没有见过面的。 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一个外男,何至于令女儿这般失魂落魄? 朱妙华心里泛冷。那些养在闺阁中的姑娘,有的喜欢才子,见到了才子的诗文,就把情谊相托了;有的喜欢贵子,看见了贵子的王爵,就把芳心暗许了,焉知那才子的诗文,可能是别人捉刀写的,焉知那贵子除了出身之外,秉性节操如何?爱一个人的才华,爱一个人的出身,这样的爱慕都太过轻浮。朱钦自己就是自负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从十几岁到现在三十多岁,口称爱慕他的女人不计其数,费尽心机接近他的女人也不计其数,是真心爱慕他这个人,还是爱慕他的钱财权势,朱钦心里分得很清楚,哪有这么多的真爱,不过是些贪慕虚荣的女人罢了。 而今女儿连襄王殿下的面都没有见过,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那般? 他的女儿朱妙华,已经是公府的嫡长女,为什么还要去贪慕王妃的虚荣呢? 这样的心性,就算是自己的女儿,朱钦都心生不屑,又心生无奈,他一个人,既要奔波在政务上,又要掌管着宣国公府诺达的家业,家里家外一把抓,至于儿女的教养问题,儿子还好教,不听话就骂不听话就打,再不听话,丢到军中,十八个教头轮番的熬着他的心性,女儿要怎么管教,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又不能时时带在身边,朱钦真是有心无力,不知道怎么教导女儿,而蔡氏许氏这两个朱氏当家的女人,她们本来就是平庸之辈,女儿受着她们的影响,就成了这个样子。 朱钦再一次仔细看着他的女儿,朱妙华长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李斐不算,这是朱家这一辈中最漂亮的女儿,甚至在京城的闺秀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美貌,可是身在高位的男人,身边又岂会缺了美貌,心性才是决胜的关键,朱钦再一次认定,他这个女儿是不堪大任的。 事已至此,朱钦还是耐着这般复杂的心绪好声好气的道:“我还是那句话,你的终身大事,你不要听你祖母和你母亲置喙,今天我再加一句话,你也不要自个儿琢磨,你年幼,心性不稳,没那些经过见过的,也琢磨不出头来,再者,这也不是你姑娘家该琢磨的事,总之,你的婚姻大事我会亲自操持,你再不可私心里想着。” 先想景王,又想襄王,朱妙华的这些私心想着,可不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该想的。 朱钦这番话算是殷殷的劝诫,但是朱妙华在被这道雷劈了之后,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回过些许思绪来,就两眼灼灼,看着朱钦直问道:“父亲不赞同我当景王妃,那么李……姐姐她现在要做襄王的王妃,你会同意吗?” 朱妙华一直是对李斐指名道姓的,但是在朱钦面前,朱妙华也不想硬顶着了,忍着恶意,叫她一声‘姐姐’。 朱钦不喜欢这种类比的问法。 景王和襄王是不一样的,这两位王爷,朱钦接触的不多,也是接触过几次的,然后私下对两位的秉性也揣摩的多,景王这个人,令人如沐春风,挑不出一处不顺眼的地方,然天家之子,又怎么能如此温润,没有一点脾气呢,倒是襄王,有皇家人的高孤,说话随性,动作随意,又有着和他年龄相符的朝气,两王相较,朱钦更欣赏襄王一些,当然这种欣赏是远远观赏,不参杂着政治博弈。 而且景王到京城七八日,对宣国公府无意,对朱妙华无心,而襄王殿下,通过季青媳妇转交过来一份厚厚的长信,其中的致意和恳切,朱钦是看得很满意。朱钦是个父亲啊,即使对他女儿有心的,是一个皇子,朱钦也期望着过一把老丈人的瘾,而襄王的一份长信,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对他和对他女儿的敬重。 至于朱妙华和李斐这两个女儿,朱妙华养在膝下,朱钦知道这个女儿是什么层次,并不适合嫁入皇家,李斐一直长在边陲,而朱钦是朝廷重臣,轻易不能离京,只在李斐年幼不记事的时候,在蜀中见过一回,十余年不见女儿,现在襄王殿下和他女儿这个事,也不是他同意不同意的事,那是他和李氏的女儿…… 想到李氏,朱钦的心就柔软了下来,以前他们夫妻在一起的时候,内事外事,常会和她商量过之后再做决断,朱妙华这样问他,他能怎么回答,他需要回答吗? 朱钦平平静静的喝完了茶,就离开了女儿的居所,去了蔡氏所在的颐安堂。朱钦没有看见,在他走了之后,朱妙华整个人戾气绕身,阴翳无比,因为前世,朱妙华就知道他这个父亲是个偏心眼的,她和襄王夫妻不睦,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管过,而且她嫁于襄王,就是她这个人嫁过去,他的父亲还告诫她安分做一个王妃,只做一个王妃,宣国公府没有支持襄王上位的意思,直到李斐进了京城,他的父亲才移动了立场。 朱妙华好恨,恨这个事情上为什么多出一个李斐,抢走她的一切! 朱钦去了颐安堂,不用一刻钟就把事情说清楚,告诉了蔡氏,当时许氏恰好也在,许氏也听着,朱妙华这辈子是和皇家没有姻缘了,不管是哪一个皇子,至于为什么,那也不是个秘密,李斐是九月九生的,朱妙华是同年十月初六,两姐妹相差不足一个月,既有李斐在先,李斐不成,皇家也不会把朱妙华挑了去,一家的女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这样的道理。 “孽子!” 蔡氏呼哧呼哧的出气,破口大骂。因为朱钦此来,还把蔡氏禁足在了府里,以后谁家下帖子,都以蔡氏身体不适为由推了,当然蔡氏也不能举办宴席把人请来,夫死从子,蔡氏是熬成了宣国公府的老太太,熬死了丈夫,远隔了继女,撵走了李氏,儿子这里,还处处约束着她呢。 许氏捏着帕子,给蔡氏揉着胸口,心里又怕又惧,泣声道:“姨妈,你要想个法子,阻了此事才好,李氏的女儿,她怎么能做襄王妃,她的女儿做了襄王妃,那她不是成了王妃之母,到时候我在这府里,还有立锥之地吗!” 李斐一直养在西南边陲,在蔡氏许氏眼里,那就是乡下地方,李斐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竟能得了襄王殿下的青睐,蔡氏许氏畏惧的,是把她养育出来的李氏。 那才是蔡氏许氏见识过,在她手里吃过苦头的利害人物。当初朱家三姐妹聘了李氏做朱家的当家主母,就是辖制着蔡氏的权利,许氏当年是未婚有子,这是她一身的污点,李氏若是发难,许氏怕她连这个摆设一样的宣国公夫人都做不得。 许氏擦着脸上的泪水轻声的道:“姨妈,她的女儿怎么能做襄王妃呢,李家不早成了破落户?” 问蔡氏,蔡氏怎么知道,看朱钦说里的意思,说话的神色,昨天皇上绝对不是招他过去训斥的,而是两个父亲商量好口径,毕竟男未娶女未嫁,就流传出你深情我相许的事情来,都要传到京城里来了,要是襄王和李斐两人没有个好结果,对男方还可以说是风流,对女方就没有好听的话了。这种事情提早通好口径,更多是维护着女方的名声。 能得皇上维护一二,是襄王如此深情,还是皇上已经宽宥了李家的罪过,这都不是蔡氏和许氏愿意看到的。 在自己的颐安堂,蔡氏由着性子恶意揣度:“好个李氏,当初揣着崽子出去,又不肯把朱家的血脉还回来,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李家的男人赐死遭贬,俱都废了,就想靠个女儿重获荣贵!” 什么在圆通寺山门外偶遇,襄王一见倾心这样的解释,蔡氏可不信。 必定是李氏花了十余年心血,调|教了女儿,然后时时等待时机,把女儿献上去。 许氏想到一个月前,她和朱钦说想为女儿谋求景王妃之位,朱钦狠狠扇了她一巴掌,骂她愚蠢,然后现在李氏要把自己的女儿供上襄王妃的宝座,朱钦就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还说要写信去和李氏好好合计这件事,同样的事,对她是又打又骂,对李氏却是清风细雨,一颗心这样两般待,许氏捏着拳头暗恨道:“也不知那一头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勾住了襄王的魂魄!” 第60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怎么就……怎么就偏偏看上她了!” 蔡氏和许氏两两枯坐,一通咬牙切齿,他们两人没有办成的事,李氏千里之外给办成了! 朱妙华耳边充斥着蔡氏和许氏说的那些没头苍蝇似的酸话,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 前世李斐确实嫁了人,进宫的时候是陆夫人,她确实嫁给了千户,而且表现得忠贞不二的样子,赵彦恒曾经也说过,他只是没有在李斐嫁入之前相遇,前世应该是这样才对,现在和前世之事不符,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会让他们二人提前相遇? 一定是有一处,和前世不一样了! 朱妙华自己就是重生的,这些没有人解答的疑问,问自己一千遍,也能钻出这个答案来,或许有一个人重生了,改变了大家的命运? 因为朱妙华耳边充斥着蔡许二人忌惮的李氏如何如何,朱妙华第一反应假设是李斐之母李氏,是这个人重生了?预知她女儿青春守寡的未来,预知了她女儿能深获帝心的未来,所以从中安排,提前给她和赵彦恒创造了机会,凭着李氏和黔国公府的关系,让女儿出现在赵彦恒的面前,倒也非难事,然后赵彦恒和李斐就天勾地火的,又苟且在一起了? 前世,终朱妙华一世,她也没有见过父亲的这个原配,这是一个隐蔽在身后的人,日后李家翻案,李斐爬上了龙床,朱妙华也没有听说过她要重归宣国公府,赶走自己的母亲,重新坐上宣国公夫人的位置,当然,那时她还是皇后,李斐连名分都没有,她和母亲占着名分,李家母女也难轻易赶走她们。 李斐之母李氏?会是她重生了吗?朱妙华反复琢磨这种可能性,这种事情也只能自己反复琢磨了,重生之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隐藏起来,善加利用。 朱妙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点的往深了想,除了李氏重生,能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种状态,还有谁能?还有谁,能提早让赵彦恒和李斐相遇,怎么会,赵彦恒待在滇中最多一个月,怎么会,又如前世那样看中了她? 电光火石之间,朱妙华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那只无形的手收紧,嘴巴大张,呼吸急喘,额头青筋暴起,眼前一片模糊…… “妙华!” “华儿!” 蔡氏和许氏看见朱妙华只是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然后骤然情绪激起,一副见了鬼似的惧怕样子。 朱妙华艰难的缓过来一口气,复又惨然的凄笑,此间事变,看谁在其中得利,便是谁的嫌疑最大,这一世李斐不在是寡妇了,这一世赵彦恒说要娶她做襄王妃,是李斐重生了?还是赵彦和重生了? 朱妙华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她是李斐,重生之后绝对不会再当寡妇了,现在的赵彦恒多么美好,未来帝星,身无他妇,前世他们就苟且在一起了,这一世用点心计,得一个名正言顺,岂不正好! 朱妙华设身处地的想,如果她是赵彦恒,重生之后他绝对会和李斐再续前缘的,现在的李斐那么美好呢,姣姣少女,身未有夫,前世他连一只破鞋都宝贝着,这一世男未婚女未嫁的,岂不正…… 朱妙华说不出那个‘好’字来,这一世李斐好了,赵彦恒好了,她怎么样?唯有她,谁人能知道她的不好! “华儿,你到底是怎么了?”许氏给朱妙华柔心顺气,为朱妙华喝茶,又给她的额头抹清神醒脑的药油,等朱妙华缓过来,又抱着朱妙华哭泣,嘴里说着,我苦命的女儿。 人是有天分的差别,这么多年了,许氏也没有长进多少,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她是真的柔弱,在朱钦面前哭,在蔡氏面前哭,现在又在女儿面前哭,她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靠几行眼泪,泪眼蒙蒙的看着蔡氏,让蔡氏拿个主意。 朱妙华这个样子,那是被李家母女夺了前程气的! 朱妙华半卧在塌上,也是想听蔡氏说一句有用的话出来。 蔡氏颓然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追悔莫及的话说了一车,果真被朱妙华早前料中的,李氏借着她的女儿,卷土重来,已经成了祸患。 “老太太……”许氏轻声试探,好在她们已经有了一番布置,要是能一举扑杀了她,什么襄王妃,下辈子吧! 蔡氏晃悠悠的站起来,把颐安堂内间的窗户都支起来,确定四周没人在听壁角的,才坐在塌上轻声道:“不行!” 早前,蔡氏不是没有想过动李家母女,但是打鼠怕伤了玉瓶子,李家母女是老鼠,她是玉瓶子,李家在西南,那是她大继女朱老夫人的地盘,李家母女在她的羽翼之下,她要是动了人,只要一星半点查到她的身上,她那个大继女,会借着此事向她发难,绝不会放过她,一个月前,她被朱妙华几次三番鼓动之下燃起了杀意,杀的是一个出其不意,那时候可以杀的了无痕迹,现在不行了,现在李斐已经是万人瞩目的焦点,要杀了她,怎么能保证一击得手,来去无踪! 现在,得赶紧撤手了! “连皇上都知道了李家母女,这种时候她们出了万一,轮番严查下来,只要查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娘三儿,就要给她们母女陪葬了!” 蔡氏能当上宣国公府的太夫人,朱家三姐妹和李氏纵然看不起她,又能奈她如何呢?蔡氏她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她也是谨小慎微,蛰伏隐忍,不思虑万全绝不出手。蔡氏压底了声音分析其中的利弊,许氏被吓得出了一声冷汗,朱妙华目光微闪,没有说话。 许氏一脸颓废和看不出心思的朱妙华出了颐安堂。 “母亲去我那里坐坐?” 许氏那里屋子多,左塞一个右塞一个,还有自己身边模样好的丫头,许氏都为朱钦留着,借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许氏那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许氏没有反应,就随着女儿过来。她生了二女一子,还有庶出的二女三子,这些孩子们小小年纪都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配着奶妈妈教养嬷嬷,请了先生上学堂,一应事情都是朱钦安排,不允许氏插手,只是她终究做着宣国公夫人的位置,这些孩子们都得给她请安,有的孩子愿意亲近她,也是拦不住的。 走到半路,前方许氏所生的二女儿朱秒聪正和几个丫鬟扯柳枝掐鲜花编者花篮玩,见到了许氏轻跃的走过来,距离许氏三步规规矩矩的行礼,脸上含着笑意。 朱秒聪今年十四了,现在素面朝天,长眉杏眼,玉肌红唇,模样算是甜美可人,但是比之她的姐姐朱妙华眉眼如画,身段妖娆,朱秒聪就被甩出了一条街,此二女的容貌高下自显。 “母亲,我编了一个花篮,正想拿给你看呢!” 朱秒聪无视了许氏兴致不高的样子,她什么都不问,从她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柳枝编的篮子,里面插满了鲜花树叶,献给了许氏,又笑着说她再编一个出来,要送给姐姐朱妙华。 许氏和朱妙华渐渐远离,朱妙华回头,看着她这个同胞妹妹,她这个妹妹就是嘴巴甜,实际上对蔡氏,对许氏,对她这个姐姐都是平平淡淡,她自己的小日子也过得清清静静,在家的时候不出挑,在京城的贵女之中默默无名,所嫁的是忠勇伯的嫡幼子,一生安安静静。 许氏精神萎靡,迎风落泪,为着她生的女儿不及李氏生的女儿。这一世,朱妙华和襄王是没有见过面,但是早先景王妃在京城养病,病得没几天的时候,蔡氏和许氏是使法子,让朱妙华和景王来过一次偶遇,怎么朱妙华就不能让景王一见深情,念之不忘呢! 朱妙华屏退了左右,双手覆盖在许氏冰冷的双手上,眼眸中闪烁着嗜血的锋芒,轻声道:“母亲,你能拿出来的,不会被父亲查出来的,有多少银子?” “做什么?” 许氏一惊,这十几年她是攒了不少的银子,那是她的养老钱,丈夫不宠爱她,女儿会嫁出去的,儿子会娶媳妇的,真正实在的,也就是银子了。 “娘,我们把我们能动的钱都拿出来,我们豪赌一次!”朱妙华伏过身,贴着许氏耳朵,狠戾的道:“必须杀了李斐,不杀了她后患无穷!” 许氏嘴唇在哆嗦,道:“可是老太太说……” “娘,你好生糊涂啊!”朱妙华贴着许氏的脸,嗤笑道:“李氏回府,她还是祖母的儿媳妇,李斐当了襄王妃,她也是祖母的孙女,她大不了做一个失了掌家权利的老太太,她还是宣国公府的太夫人,王妃的祖母。可是你是什么,李家荣归,父亲对李氏十几年不忘,你的位置稳固吗?李斐还在西南呢,就毁去了我的前程,她回到京城,我这个宣国公府的嫡长女就是一个笑话!” “我们母女,和她们母女二人,才是不死不休!” 许氏被朱妙华挑起狠劲儿,又是惧怕道:“可是老太太说得没错,万一留下了蛛丝马迹,我们娘三儿,是得陪葬的!” 朱妙华勾起唇角,笑靥似魔:“待这段公案了结,陪葬的只会是蔡氏一人!” 第61章 李家的人脉 当祖母的,要杀了自己的孙女,这种事情当然要做得密不透风,宣国公府,人人都长着一张嘴巴,蔡氏不放心任何人,是亲自向那个人委托了此事,那个人有把柄在蔡氏的手上,只能一生供蔡氏驱策。现在朱钦禁止了蔡氏出去应酬,不准蔡氏出府,蔡氏要撤手,只能让许氏和朱妙华把这个意思传过去。 传过去的是怎么个意思,现在任由朱妙华来涂抹! 有钱能使鬼推磨,朱妙华加大了筹码,最惨烈的结局不过两败俱伤,死了李斐,也是蔡氏在□□,和许氏无关,许氏这些年悉事都捏在蔡氏手里,唯唯诺诺,她能有什么杀伤力呢,和朱妙华就更加无关了,她只是一个娇养在家的姑娘,外头认识谁! 只要算准了时间,让蔡氏开不了口,那是因果相报,朱妙华可以做到血不沾身。 蔡氏写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又附上数倍的银子,在夜深人静之时,朱妙华平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在大红色团云锦被下战栗不已! 不管是李氏重生了,李斐重生了,赵彦恒重生了,还是任何人重生而窥得了未来,把各人的命运改成这副样子,朱妙华都忍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李斐当上襄王妃,日后再当上皇后,然后她这一辈子在李斐面前俯首帖耳! 她重生一回,难道是要看着李斐和赵彦恒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后她不知道飘零到哪个角落,形单影只? 朱妙华只要想着那样的画面,肺管子都拉得深疼! 绝对不可以! 上好的锦缎被面被朱妙华锋利的指甲划出裂痕,朱妙华在幔帐之内无声的哭泣,杀了李斐!杀了李斐之后呢? 朱妙华心里很清楚,赵彦恒不是重生的,既见李斐,不见妙华,李斐死后,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不能顶替,如果赵彦恒是重生的,那么她要一辈子小心翼翼的活着,深深的隐藏住自己重生之事,若有一丝泄露,她性命难保! 原来她的重生,近乎一场闹剧,她心心念念的想着和赵彦恒重头开始,还未与君相见,就已经无缘! 黑暗之中朱妙华捂着自己的嘴嚎啕大哭,这样被命运耍弄了一场,她这辈子的前程又在哪里?就算前程可期,在没有赵彦恒的余生中,她要怎么度过? …… 幽露手上拿着一张洒香描金的信笺,轻轻的走进书房,双手倒拿着,正面摆在书桌的左侧,李斐正在悬腕练字,余光一看,笔下不缀,直到一刻钟后写完一汪墨,才转动着手腕,看着那信笺上的四列刚劲俊秀小字: 韶光又是三分过,日月如梭可奈何。 对景诗成新意少,持杯量减旧时多。 禁烟修禊偶同日,落英缤纷逐逝波。 只恐阴晴天不定,明朝有兴亦蹉跎。 自那一天去过缦园之后,赵彦恒就开始每天给李斐写一封信,或是说他过去一天过得怎么样,或是说缦园中的飞禽走兽,或是像今天这样,写一首小诗,邀请李斐出去郊游。 当然,赵彦恒的几次邀请,李斐都以他养伤为由婉拒了,赵彦恒也不气馁,照旧写来,今天的这封信,李斐看过之后,依着前几次一样,兴致缺缺的交给幽露道:“收起来吧。” 赵彦恒的亲笔手信,都收在一个匣子里,而且那个匣子时时上锁,幽露接过信笺,横扫一眼,逐字逐字看不过来,也看见了是四列对齐的字,五十六个字,这样的排列和字数大致是一首诗的格式,幽露抿了抿唇,道:“三姑娘,我大胆说几句话。” 李斐抬起头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幽露。幽露敛着眉继续道:“襄王殿下,就算他不是殿下,不是这样的身份,单列这个人来和陆千户比,比武是有了结果的,比文,送信的董大人说,这些信都是襄王殿下亲手写的,怎么比较我都觉得襄王殿下比陆千户更适合三姑娘,可是三姑娘怎么没有以往开心了呢?” 以往是什么时候,以往是陆应麟和李斐相约的时候,陆应麟可没有赵彦恒的文采,他要么是大白话,要么是由小厮传口信进来,武比文比,陆应麟都输给了赵彦恒,还有那副模样,陆应麟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操练的多了,五官带出了几分粗犷,不及赵彦恒精致温润,幽露想不明白,为什么早前陆应麟来相邀的时候,李斐是开开心心的,而赵彦恒天天亲手给李斐写信,情谊满满,文采风流,李斐反而平淡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啊!” 这些时日,没人在她面前提起陆应麟,他们都在青春靓丽的年纪,青春何其宝贵,既然分了手,就该把彼此忘却或是深埋在心底某个角落,岁月漫长,总该再找一个切合心意的人。赵彦恒和陆应麟并列,赵彦恒是天纵英才,陆应麟是凡夫俗子,可是缘分这种东西又哪里说得清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感情的深浅虽然不以时间长短来衡量,但是她和陆应麟的感情,是在时间中酝酿发酵出来的,那数年的岁月已经沁入心脾,陆应麟已经成了习惯,而李斐对赵彦恒做不到倾盖如故,李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赵彦恒给予她的这份深情,和对她的执着,让李斐在心悸的同时也 感觉到了违和,继而产生茫然。 赵彦恒没有没看清她的样子,她是在边陲长大的人,赵彦恒确定是要她这个人? 再别说赵彦恒是志在九五的人,皇家的多情响彻古今,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般殷殷告诫,李斐是不会让自己轻易陷入这场感情的漩涡,无法自拔。 此种种纷扰,李斐能向谁述。 门口的竹帘轻轻掀开,画屏探出头来道:“三姑娘,老太太那边请。” 李斐看了眼没有收拾过了桌案,再看一眼幽露,交给了幽露,就忙去了李老太太的屋里。 李老太太的屋里人很齐全,乐氏李月坐在李老太太的左右,焦氏卢氏这两个孙媳妇,自从李老太太上回出口点拨之后,也时时带在了身边,李家的人,不管是总会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娶进门的媳妇,都是教导出来的。 左侧交椅上坐着两个长相四分相似的人,李速李迪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兄弟两人俱是面如朗月,身似玉树,只是李速身子骨单弱些,多添了书生的平温儒雅,李迪身材健硕些,身上单穿了一件宝蓝色布衣,衬出了习武之人的英姿。 “过来坐吧!”李月招手让李斐坐到她的身边,李斐还是男装打扮,身着一件月白色绣云纹直缀,戴冠佩玉,容貌依然出类拔萃,微笑时如清风朗月。 李月握着李斐的手,向大家说道:“我马上要出门了,这一次是去四川叙州府,现在礼部左侍郎陈孝姿大人祖籍四川叙州,他的双亲奉养在祖籍,陈老大人也是出仕之人,素有贤名,这一回是不得不去拜访一下他家了。” 不用诸人再问,李月就继续道:“九年前册封景王妃的诏书,就是陈大人草拟的,这位陈大人是当世的大文豪,文风以华丽著称,我想这一回的册封诏书,极有可能还是陈大人草拟,而且他身在礼部,参与文澜阁机要,就算诏书不是他草拟的,事不尽如人意时,这位陈大人也是有直谏的勇气。” 事不尽如人意,再场诸位都知道那指什么,李家指在正妃之位,要是皇上随便给个侧妃什么的,朝廷之内有人张目,李家也不会闷声不吭就谢恩了。 李迪眼直嘴快,问道:“姑姑,这位陈大人和我们家有故吗?” 李月点点头,道:“这位陈大人的恩师,是以故的杨济大人,而杨济大人和父亲是同科进士。” 听着关系是有点远,但是官场之上,彼此的学生相互推荐,还有敬佩对方的学士和风骨而惺惺相惜,这里头的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家原来是落到底部了,这些人伸手也只是多一个被连累的,但是李家要起势的时候,这样愿意顺手拉一把的人,还是很多的。 这是李家的人脉,是李家先人的遗泽! 李速面上肃然,缓缓道:“纵然有陈大人出声,李家贬在西南,皇上怕是会以此为由圣心独断。” “我的女儿,亦是宣国公之女!”李月把这句话说得很平和,随后加了一分胆气道:“先帝继位之后,才纳先宣国公次女为妃,就是现宣国公之姐,协理后宫,时为贵妃,谥号‘昭’,襄王,他还只是王爵……” 庙堂之上的人,都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赵彦恒还是王爵,便纳宣国公之女为侧,从祖宗先例来说,把先帝和昭贵妃往哪里摆,一个王爵还真没有这个资格,如果不仅仅是王爵,王爵之上有太子位,日后是皇帝,可惜赵彦恒现在是王爷,不是帝王命却先享帝王之福,皇上也得考虑清楚了,是给李斐一个正妃重要,还是不偏不倚,平衡诸位皇子重要。 第62章 孤注一掷 叙州距昆明七百里,来回就是一千五百里,又是蜀道难行,这样一算归期,要是赶着李老太太的寿辰,来回的时间就有点赶。李月当即出门,李老太太站起来,就说道:“路上稳稳的走,错过了日子也不打紧,我不好那份虚虚热闹,把日子过实在了紧要些。” “我知道,母亲!”李月朗声笑,手招向李斐,李斐走出来,单独送了李月到门口。 这么几步路母女两人很缓慢的走,李月和缓的说道:“斐斐,你的母亲是情场上的失意人,你和襄王殿下要怎么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皇家不同于一般的高门显户,一朝成为皇家媳妇,终生都是皇家媳妇,没有如寻常人家和离和别居,只有废弃和圈禁,那丈夫得志的,或许可以妻凭夫贵,又或者,就是丈夫得了无上的荣贵,妻子不过守着风印金册,如现在的皇后娘娘那般。我之前说过,襄王殿下深不可测,如今还是这句话,而你是个脾气倔强的,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是事已至此,容不得你徘徊,此一去,你将来过得顺心不顺心,就不是李家能庇护了。” 宫城之内,官场之上,李老太太和李月存了一肚子掌故,繁华背后的龌蹉,权利背后的倾轧,这些事情李家的长辈们尽数说过。就说现在的中宫皇后方氏,当初她的夫君还不是皇上,在他们还做王爷王妃的时候,这一对是出了名的恩爱,那时候仁宗皇帝的嫡出太子早逝,传当今皇上进京,半路上多少行刺下毒,还有所谓的流寇截杀,方家护着皇上死了一拨人,方氏也在这中间流过一次产,方氏称得上贤内助,方家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及至皇上登基之后,方氏及方家又怎么样了呢,皇上刚刚登基,就把庶长子立为太子,又越来越宠爱废太子的生母贵妃张氏,太子名分既定,这就意味着方氏即使养好了身体,为着嫡庶有别,她也不会再有孩子,果然做了皇后的方氏再未有娠,有的只是皇上越来越庞大的后宫和越来越嚣张的贵妃张氏。 这搁在一般的官宦之家,还可以骂一句宠妾灭妻,可是对皇上而言,谁能斥责他,谁能约束他。 当年延庆宫一场大火,到底是皇后嫉妒得发疯了要烧死贵妃张氏,差一点把皇上也一起烧了,还是太子等不及,急巴巴的做出了弑君弑父的事情来,真正的真相谁知道,看得见的结果,是方家一门也被太子屠得只剩下稚子,然后太子又被皇上赐死,朝堂被血洗了一遍,东宫之位十六年悬置,皇上亲信宦官,乾坤独断。 抛开那些人性的羁绊,皇上是笑到最后的人。 皇家是这样劣迹斑斑的人家,赵彦恒这个人又是……,李月天天在外面收罗消息,她看见的听见的事比李斐要多,对赵彦恒这个人印象就大差了,比那天赵彦恒和李斐一同从孝母山回来还要差,便是这样,李月现在还得想办法,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这里面的憋屈先不管,嫁过去之后,万一女儿过得不顺心,被丈夫冷落了,欺负了,苛待了,届时李家能为女儿出头吗?届时能教训一下赵彦恒吗?届时能一拍两散,各自欢好吗? 都不能! 对李斐,对李家,既然选择了襄王,就是孤注一掷的事了! “娘,你不要这样为我担心!”李斐盈盈而立,双目犹如一泓清泉,嘴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端出一张从容不迫的笑面,道:“那天陈太夫人以李家的前程相激,娘回了那些话,为了李家的前程,也不想委屈女儿,这日后啊,我也不会为了一个丈夫委屈了我自己,他待我好,我受着,他不待我好,心胸广阔,我自有去处!” 李斐看着还在彷徨的女儿不再说话,蹬车上马,车轮滚滚,李斐静静的目送,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李斐才转身,直接找着李速李迪两兄弟,也直接的问了,道:“娘好像有事情瞒着我,二哥三哥知道娘有什么事情瞒了我吗?” 这话问得绕,李速马上道一句:“能有什么事情,姑姑不方便告诉你的吗?” 李迪还笑了道:“姑姑若是有事不方便和你说,那估计也不会和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啊!” “也该是这样,只是娘临出门的时候,我看着娘对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才有这么一问。”李斐喃语,返身走了,在李斐的背后,李速和李迪兄弟二人对视着,彼此是一副纠结的表情,李迪跃进几步,拦住李斐道:“说起来家里人人见过襄王,就我没有见过,我也挺好奇他是个什么模样。” 李速在李斐身后道:“我早前知道他的身份,天天避出,我也只是略见过数面而已。” “三哥,二哥。”李斐喊了李迪,又回头喊李速,眼睛看着他们道:“是你们,有事情瞒了我吗?” “不是瞒着你。你也有看见,我们这条街坊,日夜巡逻的人多了三四倍。”李速微微蹙眉,抚着眉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襄王殿下是站在高处的人,说他好话的有,说他坏话的自然也有不少,而我只和他略见过数面,三弟一面也没有见过,他在京城长大封在襄阳,我们能知道的有限,那些好话坏话一定是虚虚实实的,就拿那些话说给你听,对襄王殿下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如果是一些流言蜚语,那样的话误人不浅,李斐也不想去听。 李迪摊了手,道:“我们对襄王殿下所知不详,他却要成为我们的妹夫了,我们是在担心你,当然也是担心我们自己,二哥在文澜阁做事,那边好些读书的子弟想结交二哥,我在医药院做事,秦主簿都不给我安排差事了,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次回家,想住多久也可以住多久。你看这世上不缺巴结谄媚的人,可是二哥和我本身并无值得外人巴结谄媚之处,这些因襄王殿下招致,于我们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李老太太说过,只要当今皇上在位,李迅李速李迪都不可能出仕,李家选择蛰伏,这样赵彦恒被动的拉进漩涡,不知道是福是祸。 李速李迪的隐忧,和李月是一样的。 李家的道路改了,将来的好赖,赌的是赵彦恒的人品! 李斐忽然心中颤了一下,抿着唇一会儿,道:“三哥确实该见一见襄王殿下,不若改日我们去缦园……” 李速和李迪相视一眼,他们心里的想法可和李斐不一样,李迪狡黠一笑,嗤道:“去缦园太明显了,一次圆通寺,一次家门口,一次千户所,都被襄王殿下借机闹出了一点事情,还让我们有苦说不出,不如去小叔叔那里,那里才是我们的场子,清静自在。” 李迪说的小叔叔是林禾,因为林毅和林禾的夫夫关系,他们远远的住在城外,鲜少于人往来。 李斐一咬牙,轻声道:“小叔叔的身份!” 林禾是林季繁,十六年前逃脱死罪的人,李斐时时顾虑着这个,这些日子都减少了和林家的接触。 李迪胆子大得很,笑道:“林家两位叔叔和姑姑是结义之情,林家和李家又是合伙赚银子,两家是莫逆之情,再说小叔叔的模样和气质随着岁月的浸润大改了,就算旧时见过李家四子的人出来指认也难认出来,不会引人怀疑的。” 李斐仔细想来也是,她的顾虑,不过是把林禾当成亲叔叔,心里打上的一个结而已。 此事就那么说定了,李斐请赵彦恒去西城郊外的林家,赵彦恒欣然往之。 出了城门,房舍越来越少,在连绵起伏的山间,东整一块西整一块,种满了庄家,挑水,拔草,翻土,施肥,随处可见拱着背在田间劳作的人,偶尔在路上和挑担进城的平民碰头,那些挑着担子的人看见赵彦恒这几个人锦衣华服,高头大马,俱都让出道来,谦卑的避在路旁。 三曲九转之后,赵彦恒到达了林家门前。 林家大院门外是两株多年的栀子树,栀子花也是宁可抱香枝上老的花,花开过后,枯萎的花朵变成黄土色蜷缩在枝头,林禾就让李迪搬了小梯子来,叫李迪扶着梯子,他上去把枯萎的栀子花都剪下来。 彼时林禾穿了一件玉白绉纱袍,漆黑如墨披在身后,宽大的衣袖和衣摆随风轻飘,有飘渺临空之感,中间一条同色的玉白色素纹腰带,勒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双莹白的手臂在绿叶中穿梭,那一条比女人更加纤长的手臂似冰肌玉骨。 赵彦恒看见站在梯子上的人转过头来,黑瞳瞳的双眸,白玉一般无瑕的肌肤,明明是一张男人的脸,却精致柔美宛若绝世佳人。 林禾转过身来,朝着赵彦恒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扶着李迪的手下梯子,屈身一拜道:“拜见殿下!” 李迪随着一起行礼,赵彦恒伸出手虚扶了林禾道:“你是长辈,不用对我行礼!” “赵公子。”林禾从容的改了口,笑意加深了,侧身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和赵彦恒并肩走入院门。 李斐站在荼蘼花下,白色的花树如织如缎,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粘连在大红色曳地长裙上。 第63章 迷之性向 早夏里,林家的庭院草木苍翠,繁花似锦,李斐就那样安然的站在荼蘼花架下,眉眼如画,乌发如瀑,身姿绰约。 李斐听见脚步身望过来,看着赵彦恒脸上浮出明媚的笑容,听见他声音低沉,带着柔意唤她‘斐斐’。 斐斐,赵彦恒固执的这样亲昵的唤她,唤得那样自然,听得多了,李斐会有恍惚他们相识愈久,李斐这样迷蒙了一瞬,几步走上前,站在林禾的身侧,先介绍林禾道:“这位是林小叔叔,我母亲的义弟,我以子侄情谊相待。” 李斐知道赵彦恒必定把她身边的人和事探查过了,但是这样介绍还是要做,尤其上回赵彦恒说过她这两个叔叔因为婚姻异类,避世而居有些可惜,李斐越发要这样郑重的介绍。 林小叔叔?现在李斐对赵彦恒的信任连前世都不如,赵彦恒眼神暗了暗,像林禾颔首。 李斐接着介绍另外一人,道:“这一位是我三哥,李迪,字思鲁。” 李迪今年十九岁,年长赵彦恒一岁,赵彦恒姿态放得极低,笑道:“我的表字楚璧,日后这样称呼便好。” 赵彦恒骑马而来,林禾让丫鬟芦花领赵彦恒去洗漱,李迪意味深长的看了林禾一眼,林禾也是打哑谜一般的摇了摇头。 四五月茶花盛开。 林家的后院挨着山丘,种植了各式的茶花,沿着铺了石子的小路,一丛又一丛的茶花,植株优美,枝叶浓绿,花形艳丽,甚至有几株因为地域的差异只能种植在南方,赵彦恒也是生平仅见。 山丘的草亭中早早的设好了案桌,摆好了笔墨纸砚预备着临时起意的挥毫之情,李速先拿笔,以简化的笔法画了茶花三两枝,布局飘逸,用笔灵韵,以巧见虚。 李斐在旁欣赏作画,并没有要留下笔墨的意思,赵彦恒等了一会儿,眼神落在李斐身上,最后给画题词: 西南四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从有放树枝红。 赵彦恒现在也只是一个亲王而已,有些话说不得,说出来也不能让人信服,那些君臣之义,俱在诗画相触里。 李斐收拾的桌案,把那幅茶花收好。 林禾早过去一步安排午饭,站在后院门口道:“准备了一桌粗茶淡饭,就摆在院子里了。” 李斐帮着林禾摆碗筷,终于逮着机会轻声问林禾道:“阿木叔今天怎么不在家?也不回来吃午饭吗?” 今天把赵彦恒约出来,就是出于接纳赵彦恒的意思,把李斐这边重要的兄弟亲友正式引荐一下,来了林家,却只有林禾,不见林毅。 林禾嗔怪着轻道:“他说之前在澄江已经彼此见过了,也就那个样子,再则,我和他得少和高门显贵打交道,就这样吧。” 李斐点点头,侧头看赵彦恒他们已经把埋在墙根下的梨花白取出来。 午饭摆在庭院里,吹着轻风照着煦光,众人才落座,林禾养了三四年的一条狮子犬该是闻着食物的味道,撒欢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身长不过一尺有余,耳朵被长毛覆盖,嘴巴润润的,鼻子扁扁的,一对眼睛像两颗黑宝石,咕噜噜的直转,尾巴向背部卷,不停的左右晃动着,四只小短腿快速的移动,可以看出一脸讨好的模样围着饭桌转。 座位上就一个赵彦恒是陌生人,它转到赵彦恒脚下仰头看了看,汪汪汪叫了起来,不过它也是极有懂事的,林禾俯身拍了它的头,唬着脸喊一声它的名字阿欢,阿欢就安静下来,不再排斥赵彦恒,转而朝林禾撒娇,在林禾的椅子底下转来转去。 然后不远处,有此起彼伏的呜呜呜的幼犬叫唤声,门槛之内还有三只小狗,因为才出生一月有余,走路刚刚稳当,毛发没有养长,折着两只棕色的小耳朵,一声的奶膘,圆滚滚肥嘟嘟,它们趴在门槛上,迈也迈不过来,只能摇着小尾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呜呜呜的叫着。 叫声奶声奶气,倒也是动听极了。李斐温柔的笑道:“阿欢做母亲了,把孩子们养得真好。” 阿欢像是听得懂似的,脸朝着李斐转过来,然后蹬蹬的跑过去,把她的三个孩子叼出门槛,一母三子玩闹着过来。 把三只小狗,也叫做孩子们。李斐是极喜欢孩子的,这是赵彦恒寄予前世的了解,不过前世李斐和她的丈夫一年也没有怀上孩子,赵彦恒见到李斐之后,因为这件事情庆幸过,后来他和李斐在一起很多次,他知道李斐和他一起之后会喝避子的汤药,他把那些药悄悄换成了补身子的汤药,李斐也没有怀上孩子,赵彦恒为此苦恼过。此时,李斐满含柔意的看着母子四条狗,赵彦恒心里麻麻痒痒的,对李斐道:“斐斐,你看着这样欢喜,不如我们抱一只过来养吧。” 赵彦恒自己一个人,神思远远的飘出去,如果亦如前世,他和李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孩子,不如先抱一条狗来养着。 李迪轻轻的咳出声来,赵彦恒说得自然他还听不习惯,这么一个人就和他三妹妹这样亲昵了。 李斐似窘似羞,却仔细想了想,认真严肃的拒绝道:“不用了,一条狗可以活上十几年的,我暂时也不想承当一条可以活上十几年的生命。” 这样说完,李斐不自觉的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其实阿欢怀着的时候,李斐想着不出意外,她会和陆应麟成婚的,陆家没有公婆妯娌,陆应麟就用着一个小厮两个老妈子,她的陪嫁也只会带一两个人过去。陆家人口简单,陆应麟身上有差事,她在陆家的日子必定舒适安逸,倒是有闲情和时间像她的小叔叔一样养养狗,可是现在意外出来了,她的未来改了,她现在都无法想象和赵彦恒在一起是怎样一副样子,是住在京城,还是住在襄阳,她的位分是什么,黔国公府,宣国公府,那些很多她不想接触的人和事,因为赵彦恒的关系,她就要周璇其中了。 非是那样的生活不好,而是那本不是李斐期待的生活,那届时,她还会有舒适安逸的闲心和她的小叔叔一样像养孩子似的照顾一个可以活上十几年的生命。 李斐没有那样的信心,继而失去了这样的憧憬。 赵彦恒心口一滞,随之涌出一股酸涩的感觉,他以为他是那么好,可是在李斐的心里,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期待着的并不是李斐期待的,他好像窥觊了那些他不想深思和面对的事,脸上露出一丝懊丧来。 林禾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他也看出来了,赵彦恒和李斐这两个人,一个追的紧,一个守的牢,远远没做到情投意合,就赶紧出来打圆场,笑道:“我这三只小狗已经有主了,许师傅要了一只,阿木同僚要走一只,还有一只要送给华记香铺的掌柜。” 这时芦花刚好端上来一盘油焖大虾,李迪也道:“吃菜吃菜,这个虾是我大清早下水搂上来的。” 林禾手捏着筷子,蹙蹙眉,他被林毅养得娇了,这吃虾的他,剥虾的活儿一直是林毅做的,眼下林毅被李迪支出去了,林禾理所应当的使唤起李迪来,夹了虾到李迪的碟子里。 李迪理解,乖觉的把虾壳剥了,把虾肉放到林禾的碗里,还似随意的笑道:“三妹妹,我也给你剥。” 正这样说着呢,赵彦恒的长筷一伸,伸到这盘虾的菜上。 李斐提醒一句,道:“虾是发物,你可以吃了吗?” 赵彦恒展颜一笑,道:“没有,我给你剥一个。” 李斐脸色渐渐红了起来,尤其是赵彦恒两辈子都是被人伺候惯的,第一次自己动手做剥虾这活儿,头一只没有剥完整,重新夹了一只,两只油焖大虾剥下来,干净修长的手指也变得油腻腻,可是赵彦恒脸上的表情却是坦然的,把虾肉放在李斐的菜碟子里,道:“这一只可以了!” 雪白的虾肉沾着红红的酱汁,李斐的脸就更加红了,低着头很快的把赵彦恒剥的虾肉吃下去。 用完午膳,赵彦恒大大方方的提出要单独和李斐出门散步,这两人去后,李速和李迪围着林禾,终于把他们的担忧说了出来,道:“小叔叔,你今天看着,那句传言属实吗?” 什么传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赵彦恒这样的,怎么会少得了非议,帝之七子,偏爱男色尤重女色,早两年前,这句话就在京中传递,这些天是嫉妒郭家的表姑娘赢得了皇子的垂青还是想怎么样,这句话传了过来。 赵彦恒,真的是,喜欢女人,也会同时喜欢男人吗? 作为哥哥,李速和李迪深知其中埋藏的危机。男女有别,赵彦恒喜欢女人又如何,真正年轻美貌的女人圈养在深闺,再受一些三从四德的教导,既无缘和赵彦恒相见,也做不出贪慕富贵而勾引男人的事情。而男人不会生孩子,同性之恋不涉子嗣,在俗世的眼中,就意味着不会动摇男女婚姻的利益,反而受到了更多的包容。便是官方说的官员不得狎妓,指的是妓|女,不包括男|妓。 赵彦恒身处的位置,他能接触到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他要是天生的,也会喜欢男人,那就是人在花丛坐,时时都在受着诱惑。 男人又没有三从四德的约束,即使有礼义廉耻的煎熬,为了仕途的顺遂,不少男人,是可以做出自荐枕席这种事。 所以喜欢男人,才是可怕的问题! 第64章 初吻 李速和李迪,他们还很年轻,这方面的阅历少,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笔直的男人,他们自己笔直不曲,就不太能够理解那些可直可曲的人,所以对林禾才有这样一问,今天也是因此才把赵彦恒约在林家。林禾颜色绝丽,他的美貌甚至还在李斐之上,而且自成一派风情,凡是好南风的,还真难对林禾这样的尤物视而不见。 “他嘴上敬我是长辈,但是我以‘赵公子’称呼他,他也坦然受了;后院赏花,他是无意也好有意也罢,他一直拘礼的站在二尺之外;席上阿迪给我剥虾,他有样学样,也给斐斐剥起虾来……”说完这些可以令人起疑的细节,林禾犹豫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着道:“当然这些细节再多也不能作为明证,看这种事情主要还是靠直觉,直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揣摩着,总不是空穴来风。” 尊者纵乐,玩玩男人这种事不算什么,只是尊者在上,只要是做上位的那一个,不是雌伏在身下的那一个,就无伤大雅。 林禾说不是空穴来风又没有明证,赵彦恒还是有嫌疑的,李速和李迪脸色严肃。 林禾倒是一派放松的样子,一双桃花眼泛着潋滟道:“京城还是襄阳,都距西南千里,襄王这回仅仅是来西南办一回差,先前并没有这样的传言,直至襄王和斐斐的事传出去,才有这些话传入西南,这在背后散布的人,用计深沉,你们可得小心些。” 如同女人要有一个好名声,声名狼藉的女人难嫁,男人也有他需要经营的名声,若是一个男人好南风,他的私生活难保不混乱,若是爱惜女儿的人家听到这样的传言,心里不得梗着一根刺。 果然李速和李迪就梗上了一根刺,心里对赵彦恒这个准妹婿大打了一个折扣。 “夫妻一体,夫妻是能同心同德,还是同床异梦?”林禾悠悠然叹道:“夫妻不谐,日后襄王必会被家事所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背后之人,用心险恶呀!” 李斐对赵彦恒,本来就保留太多,现在有又这样的传言,最膈应的,是李斐,是日后要做襄王妻子的人。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世人往往是这样想的,所以在仕宦之家,才有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家里那点破事,臭了烂了,都要捂着。李斐对赵彦恒,还未情深,就有人出来挑拨,夫妻不睦,这最严重的后果,是长期损伤襄王的心情,继而损伤襄王的声望。 是谁,巴不得赵彦恒夫妻不谐,家室不宁? 从这一件事上,林禾已经可以窥探出京中风云了。 李迪拧拳,心中义愤不得发泄的样子,道:“那按照小叔叔的意思,这些流言,就当我和二哥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就不会被背后之人算计,李家最明智的做法,是置之不理,不管赵彦恒是什么样子的,都要接纳他,效忠于他。 “听一听就算了,目下不要入心!”林禾正色起来,白皙微凉的手背碰到李迪微热的脸,笑道:“如果襄王生来是这个样子的,也不是他的过错,他现在是在外头养了情妇还是情夫呢?这都是没有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若说襄王不是真心的,他也不必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拆了斐斐和明瑞,那他现在是真心的又如何,你们今天可看出来,至少至少,襄王比斐斐陷得深呢。今日此时,襄王这个人,他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李速凄然的笑道:“至今大哥三弟和我,我们三兄弟还是流放之身,三妹妹一去,和我们相距数千里,我们念着她,也无法体悟她在京城中的生活,我们确也是平白担忧而已。” 林禾刚才提了一句陆应麟,李迪的心里不舒服,李家这么些人,李迪和陆应麟是最要好的,他和陆应麟本来就是朋友,也最乐见陆应麟和李斐成就一段良缘,就这么被襄王拆了,李迪还为陆应麟忿忿不平呢,只是现在拆都已经拆了,他忿忿不平起来于人无益,就只有沉默了。 林禾倒是有心,对着李迪问一句:“陆明瑞最近还好吗?” 李迪闷闷的道:“他已经向都指挥使司请命,请调去麓川金齿关!”此情伤得挺深呢! 陆应麟请调麓川金齿关。 赵彦恒和李斐有事要说,说的也是这件事,赵彦恒巴巴的表明心迹,道:“我没有为难他,我也命令了钱通周原吉等人,别背着我暗中于他为难,所以这件事情,真的是他自己的主张。” 从府城的后卫千户所调去刚刚动乱过的麓川金齿关,当着金齿关的守关将军,也是一桩下放的差事。外人看着,这就是得罪了襄王殿下,被贬出府城去的。 李斐呆呆的立着,一双黑瞳中结出悲伤和茫然,楞楞的点了头,道:“我知道,是我伤他太深,他才要离开这里,跑去金齿关。” 赵彦恒走到李斐身前,伸手捂住了李斐那双悲伤和茫然的眼睛,在李斐看不见赵彦恒的时候,赵彦恒脸色深沉,道:“我知道你现在定怨我耍了手段,拆散了你既定的姻缘,拆散了你原来设定好的生活。” 李斐闭着眼睛,声音冷冷清清,道:“你有这样的身份,才耍了那么点手段,也不算什么。” 赵彦恒的手移到李斐的脸侧,轻轻拨动垂在李斐脸颊边的头发,眼里有点酸涩,若不是念着李斐这个人,重生回来,元祐末年的南境纷扰他根本不会干预,他就算从陆应麟身边夺走了李斐,但是他保住了陆应麟的性命,他重生回来,不仅保得陆应麟一人的性命,他还会解决掉广西龙州僮人作乱的危局,保临安太平。 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这一世,他造万千浮屠换李斐长伴在他的身侧。 李斐还不太习惯赵彦恒这样亲昵的举止,把头发往鬓后撩过去,乌黑手顺的发丝迅速的从赵彦恒的指尖划过,只余下一股清新的发香。 赵彦恒眼珠子转了转,几次想开口,又刻意看着李斐,最后问道:“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吗?有些事情,我可以解释的。” 李斐倒是疑惑了,道:“能有什么事情,是我要问你,你需要和我解释的?” 从和赵彦恒牵扯不清开始,从要当只能当襄王正妃开始,李斐就必须往大家闺秀的方向走,大家闺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斐日日待在家里,向李老太太和李月学习规矩,李老太太和李月,一个曾是首辅之妻,一个曾是宣国公夫人,她们两个人亲自提点教导,教出来的李斐也有那么一个样子,总之,不是边陲小地方出来的野丫头,戴得住王妃的凤冠。 李斐不出门,李家的人没有和李斐说起,李斐还真不知道关于襄王的风言风语。可是赵彦恒不知道李斐不知道呀,他以为李斐是不在乎他,所以根本没必要问,赵彦恒心里点点苦涩,想一想,还是解释道:“我也不说我不好南风,但是我至今没有捧过戏子,养过伶人,文人骚客,清俊侍从,我也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泄过欲|火!” 赵彦恒不想空乏的辩白,所以把这件事情说得很露骨,要勾引他的人不少,前一段焦珠算一个,这是个女的,在此之前,想勾着他往情欲这条道路上引的人,可有不少。 赵彦恒早早就看透了这些,他的母亲是太监的养女,出身低微本来就造人诟病,他没有外家的辅佐,要是自己再行为不检点一些,高门显贵也得想想,该不该和襄王府联姻。要知道他的父皇,在当王爷的时候,也甚是敬爱王妃方氏,广纳后宫,也是登基之后才干的事。 赵彦恒明白,那些人不过是想看见一个胸无大志,耽于美色的富贵闲王。赵彦恒自己想想,他也算洁身自好了,可惜前世他和朱妙华是夫妻,那个空有美貌的愚蠢女人根本就分不清楚,哪句话可以信那句话不可以信,这一世他和李斐准备做夫妻的,对赵彦恒来说,有一桩不幸的婚姻在前,李斐又是对他那么委婉推拒,那些可能会成为误会的,还是郑重解释一下比较好。 清俊侍从,文人骚客,伶人戏子,这些都是男的!一件没有丝毫防备过的事情,突兀的横放在李斐的面前,李斐回味了赵彦恒的这一番话,那神情先是懵懵懂懂的,然后渐渐崩裂,从吃惊到不知所措,最后一双眼睛陡然睁大,又是羞又是恼,这是已经全然理解了赵彦恒的意思,李斐握了握拳,待要转身既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赵彦恒一眼。 那一眼,似怒似嗔,盈亮的双眼中,有李斐自己不知道的风情。 赵彦恒追过去,从后环住李斐纤细的腰肢,脸贴着李斐的额角,心情倒是极好。 李斐视线的余光可以看见赵彦恒俏笑的侧脸,凤眼微眯,鼻梁高挺,嘴角轻翘,这个男人得天独厚,确实是一个男女都会竞相追逐的贵人儿,李斐在不经意间动了醋意,挣扎的道:“放开我,你放开了我,你自去风流快活!” 赵彦恒的双手控制着挣扎的李斐,身体紧紧贴着李斐的身体,这般亲密的接触,赵彦恒喉咙发紧,眼睛盯着李斐衣领下两指白腻的肌肤,眸光闪烁着,气息急促着。赵彦恒侧头,一个温润的吻,印在李斐的眉梢处。李斐能感受到赵彦恒的变化,身体像被人画了一道符咒定住,赵彦恒在李斐的耳边沙哑的低吟道:“我日后,只和你风流快活!” 李斐僵硬的站着,蓬勃的气息佛过耳后,一点点尖锐的刺激从耳后开始蔓延,上往下挑,李斐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赵彦恒掰过李斐的头,手扣着李斐的腰胯,唇轻轻的点过李斐的额头和眼睛,赵彦恒可以看见李斐的脸红的滴血,赵彦恒更加兴奋起来,一手环紧李斐纤腰,一手勾起李斐的下巴,赵彦恒双唇印到了李斐的双唇,赵彦恒的眼神沉迷,呼吸灼热,原本轻轻的触碰变成厮磨,舌尖扫过她的唇缝,牙齿轻轻的啃食。 赵彦恒压着李斐的后脑勺,把李斐的双唇压向自己的双唇,就在这样羞恼慌乱的气氛下,李斐看见了赵彦恒漆黑的眼眸里燃烧着浓烈的情|欲,可是蓦然的,李斐也回笼了理智,推开了没有防备的赵彦恒。 “斐斐!” 赵彦恒的声音,无尽的失落。 这一次李斐没有回头看,落荒而逃。 第65章 废物 赵彦恒当天就回城了,骑在马上愈加神采飞扬,一路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李家兄妹在林家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不急不慢的进城,临到了城门口,只见四方挑着担子,拉着车子准备进城的人全部靠边站,排着一条见不到城门的长队,因为有守城的兵卒在来回巡视,一群平民百姓也不敢有抱怨之声,放下担子,牵着牲口,偶尔焦急的向城里城外两边张望,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贵人要过城门,是要出城还是进城。 李家的马车,也规规矩矩的排着队。 没过一会儿,城外的官道上烟尘滚滚,十余个骑卒簇拥着一辆三驾朱轮华盖马车缓缓而来,这一辆马车过后,是两辆平顶蓝绸马车和三辆放满行礼的石青独驾马车。 这一群人直接驰入城内,没在城门关卡上停留。等这群人过去片刻,城里城外的人队恢复了流动。 林毅就是在这个城门当差,李迪向林毅问明了情况,上了马车,对车上的李速和李斐道:“怪哉,刚才是镇南侯世子夫妇进城呢!” 黔国公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娘郭韶光,她嫁到了广西的镇南侯府江家,三年前老镇南侯病逝,她的公公继承爵位,她的丈夫封为世子,她现在是镇南侯世子夫人,她携夫回娘家,进个城摆上刚才的排场? 李速心里默算了一下黔国公府的人和事,念叨道:“镇南侯世子夫妇进城,是有事要发生了。” 镇南侯所在的晋兴府和昆明相距八百里有余,郭韶光出嫁好几年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当然出嫁女若是嫁得远,千里迢迢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娘家,四月里郭家明面上无大事,郭韶光和她的丈夫奔波八百里来昆明干什么?而且不是默默的进城,他们刚才摆了排场,马上镇南侯世子夫妇出现在昆明的事,就会在官场上传开。 当初郭韶光成婚的时候,她的丈夫江忠源也没有到过昆明,只在广西边界接了婚车,李斐回忆了一下郭韶光的音容,淡道:“我明天去拜见一下大姑妈。” 这回镇南侯世子夫妇同行,是郭家有事,还是江家有事?是家长里短之事还是牵涉了政务军务,以前的李斐可以不关心,现在的李斐不得不关心一二了。 郭家陈太夫人的院子,十四岁的郭流光画着精致的妆容,梳着弯月髻,髻上插戴着数枝碧玉棱花簪,胸挂着金项圈,腰间戴着压裙佩,而身上穿的,是一件簇新的红底十样锦妆花罗衫儿。 卷帘打开,进门的是她阔别四年的大姐姐和素未谋面的大姐夫江忠源,郭流光把半泰的目光放在大姐夫江忠源身上,二十五岁的江忠源浓眉小眼,国字脸,鹰钩鼻,肤色微黑,光看长相普普通通,但是他头戴的黑玉东珠冠,身穿的绣豹纹玄色长袍,昭示了他尊贵的侯府世子身份。 “岳母大人万安!当年祖父病重,小婿没能亲至府上,这几年又总有事物缠身,方至此时才有十余日闲暇,特来向岳母大人请安,请岳母大人宽宥小婿这些年失礼之罪。” 江忠源规规矩矩的,进门后目不侧视,跪在锦垫上向陈太夫人行叩拜大礼,晋兴府距昆明八百余里,他和郭韶光成婚之后,什么三朝回门,年初二回娘家这些礼数俱废了,所以这一回见了岳母,才要这样正式。 江忠源跪在锦垫上,笑起来老实忠厚的样子,嘴巴很甜。 陈太夫人看着郭韶光脸上厚厚的脂粉,强颜欢笑着,请女婿落座,上茶,问了几句这四年郭韶光在镇南侯府的日子。现在还是场面话,江忠源只说郭家的女儿教养的好,郭韶光也说诸事顺遂,只是这中间老侯爷病逝,江忠源作为承爵的嫡长孙,守了二十七的大孝,是以两个还没有孩子。 正说到这里,有婆子掐着时辰才请,请镇南侯世子夫妇向朱老夫人请安。 朱老夫人是祖母,当然要请安,朱老夫人那里,还有郭坤一房人和郭家族中的一些长辈平辈,这些人应酬了半日,江忠源就和郭坤关在书房里说话。 朱老夫人也放了陈太夫人和郭韶光下去说体己话。 说体己话当然是单独的两个人,陈太夫人摩挲着郭韶光憔悴的脸色,急道:“你快和我说实话,你怎么回来了?” 郭家这一辈没有嫡出的女儿,郭韶光也是庶出的,不过比起郭流光的钱姨娘,是陈太夫人的丈夫没经她的允许从外头纳进来的,郭韶光的生母曹姨娘是陈太夫人主动物色,送到丈夫的床上,而且钱姨娘至今活着,在失去了男人撑腰之后,畏畏缩缩的在主母手下讨生活,曹姨娘在郭韶光一岁多的时候就病去了,从此陈太夫人把郭韶光抱过来养。 由此两条,郭韶光和陈太夫人倒是真处出了亲生母女的情分,而且郭韶光又嫁得这样好,虽然江忠源和她是二婚,原配只留下一个女儿,郭韶光只要能生下嫡子来,她这辈子夫荣妻贵,母凭子贵,也不差什么。 再者,陈太夫人这一房借着郭韶光和镇南侯府休戚相关,两人的母女情分,就更加浓烈了。 郭韶光本是人如其名,韶妙光华的美人儿,最近这段日子心力交瘁,便污了颜色,皮肤暗淡,眼神迷离,一时有口难言。 陈太夫人自己揣测着,道:“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选几个人过去?” 江忠源是个好色的,还贪新鲜,郭韶光陪嫁过去的四个丫鬟已经全被江忠源睡过了,而且江忠源已经失去了睡的兴趣,郭韶光既要笼络住丈夫的身体,又要控制着后院的女人挑战她的地位,就要选一些能捏在自己掌心的女人,从娘家的奴仆中选,是最合适的。 “这会子,他可没有这份心情了!”郭韶光的情绪很低落,有什么,是比丈夫睡旁的女人,还令人糟心的?是丈夫灰暗的前程! 郭韶光已经哭了出来,抓着陈太夫人的衣袖哭道:“母亲,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我,忠源说了,这一次只要郭家帮着他过了这道劫,他日后再也不受那些狐狸精的迷惑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 果然,这一次江忠源有求于郭家,陈太夫人听不得郭韶光这样只是哭泣,不说正事,语气就严厉了起来。 郭韶光不敢违逆严厉的嫡母,马上止了哭声道:“母亲也知道,去年底忠源任参将一职,统领太平,思明,镇安,思恩四府军务,今年一月,四府武库里的武器军械部分被盗,上月月底,京中传来消息,朝廷要派钦差巡视广西军务,现在朝廷要派谁下来巡视,江家也没有头绪,要是堵不住钦差的嘴,要是这件事情瞒不住,忠源的世子位就保不住了。” 陈太夫人眼前一黑,大骂了一句废物,这句话是骂江忠源的,不过现在祸事已经闯下了,骂再多的话也无用,陈太夫人定了定神,问道:“四府的武库,到底被盗了多少武器军械?还有这件事情,镇南侯府多少人知道?” 郭韶光也知道当着陈太夫人的面儿,要把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交代清楚,所以她闭了闭眼,惨白着脸,具体说了武库被盗的情况,弓箭刀枪,马鞍盔甲,郭韶光每说出一个具体的数字,陈太夫人就倒吸一口气,江忠源是干什么吃的,那么多的武器军械流入贼手,遗祸无穷,朝廷要是追查下来,江忠源的前程不保。郭韶光还给陈太夫人捧茶顺气道:“忠源已经封锁了这件事情,侯府中除了侯爷,其他人都不知道,侯爷的意思,也是让忠源先填了这个空,被盗的东西,能买的买,能借的借,再查出那些偷盗的贼子,一举剿了,也算将功折罪了,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就不会郭韶华直白的说了,各家的爵位,按照继承的顺序,是该传给嫡子,传给嫡出的长子,可是若是嫡出的长子不贤,失德,放下了大错是个废物,朝廷册封的爵位,也不能不挑一下,就传在没有贤德的废物手里。而江家除了江忠源这个嫡长子,还有嫡次子,嫡三子,江忠源弄出来的这个烂摊子要是收拾不好,不用等着朝廷下旨夺位,江氏宗族就会自请废了江忠源的世子位。 那么这一回,镇南侯世子夫妇此来的目的很明显了,向郭家借钱填武库这个大窟窿,钱还是小事,郭家镇守一方,江忠源最想借的,是武器军械,还有借兵剿匪! 坐镇晋兴府的镇南侯也是这个意思,借助黔国公府在军中的力量把这件事情糊过去。 陈太夫人唇色青白,头都疼了起来道:“这件事情,是要求二叔了!” 现在的黔国公就是一个华丽的摆设,征西大将军印捏在郭坤的手里,也就是说,调兵遣将的权利在郭坤的手里。郭坤愿不愿意给这个侄女婿擦这个烂屁股,还得两说呢! “母亲,您和我去求一求祖母,然后我们在祖母前面,要这样说……” 和陈太夫人是交了实底的,在朱老夫人和郭坤面前,就别那么实心眼,只说广西盗匪猖獗,正纠结在一起,要打劫武库,那不如先下手为强,陈重兵把广西的盗匪清剿一遍。 江家父子,是想在钦差到来之前,把太平,思明,镇安,思恩四府的水搅浑,在浑浊的水下,四府武库被盗的那点东西,也看不见了。 第66章 亲疏 夏日天蓝气清,阳光明媚,澄净的天空漂浮着几朵很小的棉花絮状的白云。 郭流光在屋里挑了一遍衣裳和首饰,兀自生了闷气,恰好丫鬟小坠上茶的时候,郭流光一抬胳膊碰翻了茶盏,这当然是小坠没有眼力劲儿,郭流光对着小坠又拧又掐,甩一个巴掌让小坠去日头底下跪着。 郭流光这般打骂丫鬟,动静闹得忒大,陈太夫人屋里的管事媳妇秦孝家的过来问一声,郭流光不开口,她的生母钱姨娘出来应对,指着跪在日头底下的丫鬟小坠道:“是这个丫头毛手毛脚的,烫了四姑娘,她平日介儿,也是木头人一般,拨一下才动一下,今儿四姑娘才动了气儿。” 秦孝家的双眉不动,站在窗外皮笑肉不笑的道:“丫鬟愚笨,也难怪四姑娘动气。既然这么着,这个丫鬟我就带下去,姑娘这里另挑好的送来,只是今儿太太不爽利,大姑奶奶那边事情多,堪用的丫鬟,得过两日才能送过来。” 秦孝家的果然带了小坠去了,郭流光在屋里听着秦孝家的奉承那边,敷衍她这边的话儿,气得扯着衣领子。偏偏钱姨娘还得赔笑着送了秦孝家的出去。 没有夫主的姨娘,还不如管事的奴婢得势。 钱姨娘热切的送了秦孝家的出去,就过来劝郭流光,道:“我的好姑娘,你这时候挑什么刺。大姑娘出嫁多年回家省亲,太太正欢喜着,高兴听见你屋里又打又骂又哭的!” 郭韶光为什么回娘家,明面说是省亲,江忠源闯下的大祸,连朱老夫人都忽悠着,从晋兴府到昆明府,瞒得严严实实,如郭流光钱姨娘这般的,只能看见镇南侯府的光鲜亮丽和郭韶光的风风光光。 郭流光心里堵得慌,哭道:“那群老妈子都去捧大姐姐的臭脚,我这里是没人理没人顾!” 这倒也不错,郭韶光夫妇二人住进来,打扫院子,安排仆妇,只要沾着手的,奉承个一两句,那赏银是去一回拿一回,镇南侯世子夫妇,怎么听都是一个热灶。 钱姨娘含着泪,轻声细语的道:“四姑娘,你可不能这样想,老爷走了,大少爷走了,大房就剩下你们姐弟三儿,你弟弟是黔国公,你这个姐姐,日后是镇南侯夫人,看在这重身份上,你也得和大姑娘和和气气的。” 有个日后做侯夫人的姐姐,对郭流光有利无害。 就是因为这个姐姐嫁得这样好,郭流光才眼红不是,郭流光跌坐在榻上,指着敞开的衣柜道:“姨娘你看一看,我这里可有几件像样的衣裳,大姐姐才回来住几天呢,那衣裳首饰,成箱成车的往家抬。” 郭流光屋里的东西按着分例来,也不是说差了,只是她不能和她的大姐姐镇南侯世子夫人比较呀。昨天江家进城的三大车行礼,其中一整车是郭韶光的衣饰,郭韶光才一个身子,回娘家住几天,她一天换两身也穿不过来,再别说她那些华衣美服亮出来,随便哪一件郭流光瞧着都喜欢,这就是嫁给侯门嫡子能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了。 郭流光刚才发的那通邪火,不过是为她的未来担忧而已,她是姑娘家,她总要出了黔国公府,她的丈夫是谁,是怎样的身份,夫家的权势如何,这未来她能不想一想吗,可是她还在嫡母手里伏低做小的讨生活,嫡母身边的管事都能凉着她两天,她能不担忧吗,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又在哪里呢? 钱姨娘强振作起来,给郭流光选了一件刻丝百蝶穿花苏缎长裙,外罩一件烟柳色的罗衫儿,戴了一支点翠梅花簪,把郭流光打扮得庄重又静美,叫她过去向朱老夫人请安。 大孙女回来了,朱老夫人那里也是好热闹的。 郭流光打起精神来,缓缓的走到朱老夫人屋外,等着通报的空儿,郭流光问门口的丫鬟:“老太太这里,现在谁陪着说话呢。” 那丫鬟甜笑着道:“本来好几个老妈妈陪着老太太打牌,后来李姑娘来了,牌桌儿就散了,刚刚大姑奶奶也才进去。” 李姑娘就是李斐,想到那位够不着的襄王,郭流光呼吸一滞。 郭流光抬腿进屋,先看见容光焕发的李斐坐在朱老夫人的身边,明眸善睐,皓齿内鲜,丹唇外朗,靥辅承权,偏生李斐今天穿着的衣料是烟纱碧霞罗,和她身上披的那件烟柳色罗衫有点像,却更加华丽些,她只有一件短衫,李斐的那件衣裙逶迤拖地,也不知扯了多少尺的布料,才做成了那么一件如烟似霞的长裙,裙裾上绣了片片的花瓣,一条银纹蝴蝶织锦腰带紧紧的束着纤细的腰肢,好看真真好看。而且李斐今天挽了一个朝月髻,挽发的一对累丝镶珠金簪,也很贵重。 郭流光低头扁扁嘴,这就是抱上了襄王大腿的缘故,以前的李斐可没有这样贵气的打扮。 “表姑!”郭流光再抬头的时候,观之亲切,已经很好的掩饰了自己心中的醋意。 李斐的态度也很好,含笑应了她一声:“四姑娘。” “嗨,什么四姑娘,你是长辈,叫她一声流光吧。”郭韶光很会来事,昨天陈太夫人已经和郭韶光说过了,襄王殿下对李斐有情,说要娶她做襄王正妃的,李斐已经今非昔比,日后见了她得敬重了。 郭韶光和郭流光,李斐只和她们前后差着两三岁,早十年前李斐还年幼的时候,曾对她们直呼其名,这两个人听不见,后来李斐称呼她们大姑娘四姑娘,这两人才嗯一声,从此那样疏离的距离拉起来。世上很多人,就是以权势地位定亲疏,这也算不可厚非吧,毕竟水往低出流,人往高处看,李斐从善如流,又改了口道:“流光。” 郭流光亲昵的在郭韶光旁边坐了,听着郭韶光说话。 郭韶光这次回来,是帮着夫婿鼓动黔国公府助镇南侯府剿匪呢,黔国公镇南侯,一公一侯,两者的权利相差很大,黔国公府不仅掌管着朝廷部分军队,还统管着西南各路土司,西南边界上很多自立为国的小国家,都是黔国公府下属的宣慰使,那个八百媳妇国的国王,在黔国公府的手下,就是八百大甸宣慰使。 当然穷山恶水出刁民,又有民族问题,宗教信仰,领地纷争,那些土司,宣慰使,天生脑后长了一块反骨,并不是那么好管理的,偏偏这些地方和京城相差四五千里,这边出了事报到朝廷,马蹄子跑不了那么快,朝廷鞭长莫及,就一股脑儿交给黔国公府统管,给了黔国公府临机专断之权。不用等着朝廷的调令,手上调遣个几千兵马,是黔国公府临机专断的权利。 广西也在南边,广西的人口,除了汉人之外,百分之三四十是僮人,也封了很多的土司,这些土司要想闹事,黔国公府是可以出兵镇压的。 郭韶光大讲特讲的,就是僮人匪首王玉会,若要罗列一张十恶不赦的通缉名单,这个人榜上有名,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多少岁,或许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这个王玉会,常常鼓动僮人造朝廷的反,在僮人的聚集地,鼓动僮人抗税,驱逐汉人,坚持使用僮人的语言和文字,反对僮人学习汉人的语言和文字。 正是因为这种激进的思想,前世王玉会余部被押解着经过临安,被刀招散释放之后,这些人残忍的杀害了教当地夷人说汉化习汉字的李迅,在临安大肆屠杀汉人。 当然这些都是前世的恩怨了,现在的王玉会只是盗了太平,思明,镇安,思恩四府的武库,而郭韶光面对朱老夫人和李斐,是这么说的,王玉会扬言,要打劫广西十一府的武库。 还没有盗走,只是扬言呢。 朱老夫人听听就愤慨不已,道:“此人竟敢这样嚣张!” 盗取武器,这是图谋大事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三千越甲可吞吴,这些说的,就是兵器对造反的作用,笔杆子是没有用的,扁担锄头也不够,造反要靠真刀真枪,王玉会要是能武装出三千人马,就可以扯出反旗了。 李斐只是听着,嘴上不说,心里暗暗赞叹,现在若是乱世,王玉会这样的人也许能成为一方枭雄,可惜现在是大一统的朝代,君主不太英明,官吏不太清廉,也算是太平人间,王玉会成为枭雄之前,先得成为人间的死神! 镇南侯府要是决心铲除王玉会这个祸患,黔国公府是应该助上一臂之力。各地剿匪,要是各自为政,那各地的盗匪就是四下逃窜的老鼠,撵到东,撵到西,真正能绞杀多少。黔国公府是该照会各地土司和宣慰使,再陈兵东界,对王玉会这伙盗匪成合围绞杀之势。 郭韶光说了大半个时辰,都在说广西的盗匪猖獗,绑架富户,勒索撕票,攻击官船,袭击商旅,这些事情都是真有其事,广西确实风雨欲来。依着前世,今年冬天,广西就大乱起来了。 李斐听了这样一堆的话,离开了黔国公府。 郭韶光坐在陈太夫人身边,捧着梨汁水喝了一盅,心里筹算着,问道:“表姑离府之后,去了哪里?” 秦孝家的回了她的话:“李姑娘去了缦园。” 第67章 该死 缦园,是襄王住的地方! 郭韶光捧着白瓷海棠小盅儿久久不放下,问道:“襄王殿下和表姑……再不能涉足了吗?” 昨天郭韶光发愁自己的事,只对赵彦恒和李斐的事一听罢了,今天早上,她受了丈夫的指点,又见了和记忆里判若两人的李斐,才问出这一句话,涉足在赵彦恒和李斐两人之间,郭韶光的意思,是要阻了这段姻缘。 陈太夫人摇摇头,把她上回去李家明褒暗讽的那些话说了,她一段话没有说完,当着外人,朱老夫人就给她甩了脸子。陈太夫人倒是想阻止,怎么阻止呢,上头朱老夫人赞同此事,她做媳妇的,不能白晃晃的和婆婆对着干,而且她是黔国公之母,那一个是亲王,地位远在她之上,她怎么去阻止,她至今只在圆通寺见了襄王一面,襄王对朱老夫人是敬重,对她就无视了,郭流光打扮的那样鲜亮,襄王也没仔细瞅一眼。 这种时候根本不能乱动。 “静观其变吧,皇子婚配,得看圣上之意。” 陈太夫人揉着额头道。 “皇上否决便罢了,皇上若是允准……”想一想允准意味着什么,郭韶光焦躁起来了,道:“难不成皇家的儿郎是毛头小子,看上个女人,就八抬大轿的抬回家去。表姑可是李泰的孙女,皇上要是允准了,那皇上真真是宠爱这七子了!” 现在后宫之内,景王之母协理六宫,景王的封地在山东青州,距京城六百里,景王年长且景王名声很好,比德于玉,有一代贤王的美称,景王若要再进一步,还有一点,几乎是最重要的,景王该有一份独一无二的帝宠。 皇上最宠爱的是六子景王,才最有可能把江山社稷交给他,若皇上不计较李斐是李泰的孙女,依着儿子的意思,就那么册封了襄王妃,襄王也不容小觑。皇上九子,然前面诸位皇子都是废了,八皇子九皇子年幼,襄王是成年的皇子,据说是好南风,那么点倾向又没有闹出强虏臣子的丑闻来,现在恋上了女人,就更加无伤大雅,襄王是景王之后,最接近帝位的人。 今早江忠源对郭韶光剥析了这些话之后,江忠源特别嘱咐了,让郭韶光和这个表姑多亲近亲近,尤其现在,武库被盗,江忠源是行在了铁链子上,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的,这个时候偏偏襄王还在昆明,他身份太高,要是过问起这件事情来,怎么去挡,襄王总是一个变数,江忠源望着就有点不安呢。 “忠源让我多亲近表姑,可是表姑那个人,我看着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儿,她和她的母亲,是孤高自赏惯了的,想想就这两个女人……哎!现在我们这一房,改弦更张怕是来不及了。” 郭韶光的语气中,有懊悔,李家母女先前是不重要的人,江忠源不知道郭家大房对李家母女的漠视,他交代的事,郭韶光硬着头皮,也不太好办。 郭韶光和郭流光从小对李斐疏离,那是陈太夫人的选择。李月早不是宣国公夫人了,朱钦娶了许氏,生儿育女,宠妾一个又一个,陈太夫人想着男人那条孽根,想李家母女,在朱钦心中的分量只会越来越轻。还是那句话,水往低出流,人望高处看,李家母女身在边陲,处在边缘,怎比蔡氏许氏得势,而陈太夫人忌惮着二房,为保他们孤儿寡母平安,需要和京中各方交好,令郭坤投鼠忌器。 大家都是心眼门清儿的人,脚踩两只船是做不到的,蔡氏许氏,既然是陈太夫人需要交好的,那么李家母女,就是被陈太夫人放弃了。本想着,在她眼皮子底下,这两个女人也掀不起大浪来,谁知能峰回路转,杀出了一个襄王。 陈太夫人手撑着茶几,只觉脑仁都疼了,她喝了一杯莲心茶,强硬道:“她还不一定是襄王妃呢,过分去亲近她……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被她看出端倪来。” 郭韶光也有这个顾虑,只能试问陈太夫人:“那襄王什么时候回京?”亲近不行,就远远的隔开,襄王这尊大佛早点送走了好。 问陈太夫人,陈太夫人也没底,她道:“那是龙子龙孙,他养伤呢,伤没有好,谁敢催着他走。” 话说赵彦恒什么时候离开南境呢,李斐心里也存着这一问,只是她的心情就复杂了,二十余日,他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了,封地在襄阳的王爷,能长留在昆明谈情说爱吗,想想也不可能,墨迹不了几天,他离开之后,再相逢的时候,就在京城里了,她离开南境,去那从来没有去过全然陌生的京城只有一个理由,李斐想,她得准备好做他的女人了。 可是怎么准备? 李斐抚摸其唇,脑海中回想着那个吻,那一天他多么迷醉惬意,两个人贴得那样近,李斐可以感觉到赵彦恒身体的变化,而李斐先时,她的唇不止被赵彦恒吻过,男人挨近女人,身体会怎样忠诚的变化,李斐不是懵懂无知,所以赵彦恒用忠诚的反应证明了自己的心意,李斐也不该恼他轻薄。相遇的时候,赵彦恒已经十八岁,李斐告诫自己,她不能计较赵彦恒的过去,她自己也是有过去的人,至于未来,未来不可期,她要想的是现在。 可是现在? 李斐不自觉的舔拭了一遍双唇,渐渐僵硬了背脊。 马车入了缦园,董让引着,撩开门帘,请李斐进去,李斐闻到了药酒的味道,目光巡视着,在一座红木彩雕屏风下面看见三双男人的鞋靴,李斐立刻先缩回了抬进门的脚,寻思过后,复进了室内,又绕过了屏风。 赵彦恒衣衫半褪,背对着李斐,露出半个脊背,肤色白皙,线条刚劲。大夫一双搓了药酒的手,浸在药僮捧着的热水里。 李斐走到赵彦恒身前,没有避讳的给他提着衣衫,眼睛看着赵彦恒的右肩,右肩伤口的痂已经脱落了,因为那把剑很锋利,留在肌肤的伤疤是一条整齐的直线,一指长,露出嫩肉的粉色,和别处白皙的肌肤不一样。 伤疤就那么细细的尺余长,很难想象那一天鲜血喷涌的样子。 李斐转头问大夫,道:“殿下的伤口可说痊愈了吗?” 大夫没有回答李斐,赵彦恒摆了手,大夫和药僮都退下了,李斐也要退,被赵彦恒抓住了手,赵彦恒轻声笑,声音柔软的道:“已经好得那不多了,就是刚才练剑久了点,这里隐隐疼了一阵。” 都能提剑了,李斐道不清楚是个什么情绪,头低了下去,同一瞬间,赵彦恒捧住李斐的脸,让李斐看见他眼中璀璨的笑意,他笑着说道:“告诉你一件好事,我将要有一个同母的弟弟或者妹妹了。” 赵彦恒这么大,都快要娶媳妇了,也不好说他母妃老蚌生珠,其实他母妃也不老,他的母妃唐氏十三岁就服侍了皇上,十四岁就生下了他,现在才三十出头,但是这个年纪,在后宫生育过的嫔妃里,已经是最老了。当今皇上不是个长情的,后宫嫔妃如一茬又一茬的春花,过了三十就凋落了,赵彦恒的母妃在这个年纪再怀龙裔,这份恩宠,算是后宫独一份了。 李斐笑语道:“恭喜殿下!” 后宫的嫔妃要怀个孕可没那么简单,李斐恭喜的,不仅仅是赵彦恒将要有一个同母的弟弟或者妹妹,还是襄王母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这野心勃勃的皇子,他的野心是有依仗的。 赵彦恒的眼神温柔似水,揽住了李斐的腰,鼻尖挨着李斐鼻尖。赵彦恒忽略了李斐略显僵硬的身体,亲昵的道:“怎么办呢,我不想离开你呀!” 李斐的脸颊浮现出诱人的粉色,硬是说道:“殿下该回京了。” 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母亲又怀孕了,赵彦恒怎么说都该回京了。 赵彦恒灼热的气息喷在李斐的脸上,他靠在李斐的耳边轻轻的说道:“斐斐,叫我的字吧,私下里就叫我楚璧,殿下太生分了,叫我楚璧好吗?” 赵彦恒嘴上用商量的口气说着好吗,手上却紧紧的环着李斐的腰肢,面贴着面,都这样亲昵的样子了,赵彦恒不喜欢李斐对他用敬语。 李斐的手隔着一层薄衫,按在赵彦恒的胸口,李斐的手指缩了一下,可以感受到这件薄衫包裹下的身体,是一具澎湃热情的身体,李斐喘了喘气,咬了咬唇,直觉问出了她嘀咕的问题,道:“楚璧,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赵彦恒狡黠一笑,直接道:“我不回京城,我要去广西走一趟。” 李斐瞬间睁大了眼睛。 赵彦恒松开了李斐,换了一副正色道:“你今天去黔国公府,见了镇南侯世子夫人,她具体说了些什么?” 这是正经事,李斐收了收被赵彦恒拨乱的心神,把郭韶光说的话提炼了一番,表达了镇南侯府要清剿盗匪的决心,只是这些话对于重生的赵彦恒来说,是欺上瞒下。 “太平,思明,镇安,思恩四府的武库已经被盗过了。”赵彦恒很平静的说道:“本来想着江忠源的失职之罪,看在整个镇南侯府的面子上还能保住一条命,现在看来,他该死啊!” 第68章 君主 广西之乱,赵彦恒还是在他登基之后,有了权利翻阅前朝的奏章,才从那成堆的各方奏报上理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元祐二十六年一月,也就是今年一月,江忠源自辩是被人下了蛊,实际上这个人是骄奢淫逸,重利好色又才干平平,才被人作了局,以致四府所在的武库泄密,那王玉会一伙儿,先盗走江忠源的印符,再以此为信取走了上万件军械,其中还有攻城的冲车和云梯。 上一世,没有巡抚要视察广西军务的流言,江忠源没来昆明,武库被盗之后,江忠源边是威逼边是利诱,也痛下过杀手,把知情的人都控制在手里,之后大半年,倒也是积极探查,或动用小股兵力或用钱财赎买,追回了部分军械,所以蠢货就是蠢货,如此一来,王玉会一伙儿有钱有兵,终于在当年冬天攻击龙州,一日下城。 京城距龙州数千里,当时这消息传到京城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说一句刁民作乱,便调当时的广东都司佥事方祖胜入广西,加封两广总督,总领各地兵马平乱,这乱越平越乱,方祖胜也在军中得了背疽骤然病去,病逝前最后一道密奏,说镇南侯府勾结僮人作乱,十恶不赦,并呈上了十余件乱民手中的兵器为证。 方祖胜挂帅,接连丢城失地的,朝廷正要问罪,他临死之前密告了镇南侯府一顿,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随后镇南侯绑缚了江忠源自辩,江忠源秘密处死,镇南侯待罪暂领两广总督兼巡抚,继续平乱,可惜镇南侯老矣,也不知制,乱军最鼎盛的时候,纠结了几十万人,攻占了广西四府十三州二十余县,其中就有镇南侯府所在的晋兴府,镇南侯兵败自杀,江家也被乱军所屠。 第三任两广总督兼巡抚是宣国公朱钦,他率两万精骑南下,沿途又调遣了八万人马,接手了镇南侯的余部,改了先前边剿边抚的方针,集中兵力,全面剿杀,当时赵彦恒娶了朱妙华回到了封地襄阳,有幕僚在赵彦恒面前痛陈他那位岳父朱钦杀孽太重,尸骨堆积成山,鲜血染红了漓江,朱钦斩杀了二十万乱民,不分青壮和男女老幼。叛乱余部南逃到八百媳妇国,又被刀招散截获,从云南押解入京,因为钱通贪恋乱军攻下那么多城池之后搜刮的财富和云南巡抚周原吉之子周希奸|污了刀招散的女儿,刀招散倒戈叛变,释放了囚犯,临安之乱死了千余汉人,其中李斐的长兄李速,身中数刀,双臂斩断,血尽而死。 赵彦恒轻柔的抚摸着李斐的脸,有些事情不愿意承认,也欺骗不了自己,李斐带着戾气进宫,她算计过景王,继而辅助了自己登基,后来委身于他,不过是要看到引发了临安之变的钱通周原吉等人绳之于法。 他的父皇宠信那些人,权利庇佑了那些人,那么李斐就去靠近权利,报那杀兄杀夫之仇,前世他父皇的死因,都成谜呢!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了,她也不想活着了。 李斐看见赵彦恒脸上有哀戚之色,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掩藏了无尽的秘密,李斐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点动容来,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赵彦恒赶紧收了心神,含糊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广西的一些人和事,广西崇山茂林,东西已经被盗走了,要追缴回来可不容易,朝廷放在广西的耳目还没有足够的线索,得先审问江忠源,审了他之后还是得动兵,谁来领兵,好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 广西之乱死了几十万人,耗光了朝廷一年的税赋,等到他继位的时候,国库空空,各地一堆乱帐,真真是一个烂摊子。赵彦恒静下心来想一想,于公于私,他都要管一管,可是他又很清醒,他现在只是襄王,还不是帝王,他不能逾越了,去触手他父皇的权利,而西南的各股势力又自成一系,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个亲王,是尊贵的,可是搅进这些势力中去,还得小心些。 主要是,他也担心着混沌之中的那句告诫,擅动李家的命运,会改动他的帝王命。 李斐是很机警的,马上道:“我懂,镇南侯世子夫妇的所作所为,我就静静看着,还有,镇南侯世子夫人,好像想和我亲近的样子,看来和我亲近,也是在防着你了。” “镇南侯世子夫人?”赵彦恒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称呼,挑眉道:“你们和黔国公府的关系不太好吗?” “没有,李家在滇十六年,得黔国公府招抚良多。”世人都看着,李家是被黔国公府庇佑的,李斐不想给人得恩冷漠的印象,就多解释了几句,道:“黔国公府人事庞杂,对外关系也复杂,就说这陈太夫人,在幼子继承黔国公的那年,就恳请朝廷准她们母子去京中定居,那时宣国公太夫人在京中散布,说二房叔叔对嫂子不敬,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我的大哥两年前被押解回临安,是谁看李家不顺眼,还没有查出来呢。” 李家料想,是京中的蔡氏借了陈太夫人的手笔,不过也只是料想,不能查,没有实据,就算查出了实据也无能为力。 李家被贬在西南,既受到黔国公府的招抚,也受到黔国公府的监视,这里面的恩恩怨怨,也是一言难尽。 赵彦恒前世的妻子是朱妙华,赵彦恒一直想着,这一世他和朱妙华就此陌路,也不太想去追问李斐和宣国公府那群亲人复杂的感情,转而和李斐商量起来,道:“有我在,倒是可以把李迅调回来。” 李迅死得再惨烈,也是前世之事,现世的李斐摇摇头道:“不瞒你说,我也不是那等刚直不阿的人,我早就去信和大哥说过这个事了,大哥说了,他的差事不用劳动你,他愿意那么在临安待着,当建水的驿丞。” 赵彦恒想着前世李旭的下场,不太|安心道:“临安纵然没有大的动乱,几个部族领地之争,汉人和夷人的摩擦,当地的官吏我也知道很有些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的恶行,那个地方不太平。” 李斐看赵彦恒这大事小情都和她商量的模样,心里渐渐涌起一些暖意,就和赵彦恒推心置腹的,说了很多话。 “我在临安住过一年多,我知道那里不太平,贫穷,愚昧,排外,那里落后的还在盛行物于物的交易,有一回我和大哥去赶场,就看见两个夷人,一个拿着一袋粳米,一个拿着一袋荞麦,说好了一斤粳米换三斤荞麦,那个拿粳米的人就上了称,他手上有十八斤粳米,然后十八斤粳米可以换多少斤荞麦?两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却站在那里只能干瞪眼,一斤粳米是换三斤荞麦,十八斤粳米换多少斤荞麦就是算不出来,两个人看着像两个傻子。然后我的大哥好心,对他们讲十八斤粳米可以换五十四斤荞麦,那个拿着荞麦的男人,把装着荞麦的麻袋口子一扎,警惕的看着大哥。我大哥会说当地三种语言,但是他一出口,别人也听得出来他是汉人,等我大哥再好心的说一遍,十八斤粳米可以换五十四斤荞麦,这两个人各自背上麻袋走了。” “那每一粒粮食,都是他们辛苦种出来的,他们不信任我哥,或者说不信任汉人,凭着我哥一句话,就是十八斤粳米换五十四斤荞麦。镇南侯世子夫人说,那匪首王玉会常年鼓动僮人抗税,广西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临安的情形怎么样,我是略有耳闻的,每年朝廷征税确实不容易,除了民风彪悍,不服政令之外,我也想说句公道话,朝廷明令的税赋,真到缴纳的时候,只会多不会少,那多的部分,都肥了官吏的私囊,若是不抗一抗,也不知道要被盘剥了多少去。偏偏他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语言不通,不识文字,不懂算术,有时候被盘剥了还不知道,等被人揭破了,这愤懑积在心里,积得多了,就生乱了。” “大哥在当地生活过七八年,他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贫穷愚昧,所以乱象丛生,乱过一遍之后,就更加困苦了。大哥说,他自愿留在建水,教教那些人,一些简单的文字和算术,把起码的交易学会了,别十八斤粳米换多少荞麦也算不出来。” 李斐不想把大哥说得太伟大,因为那也不是全然的大公无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化之德,是可以被人歌功颂扬的。当今皇上不死,她的三个哥哥就是流放的身份,就是赦免了也不能去科考为官,可是她的三个哥哥一身才华,胸有抱负,又是何其不甘,所以总想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赵彦恒听了之后,歇了调李迅回来的心思,只是暗自派了几个人去临安保护李迅。 夜幕渐渐落下来,李斐早早回了,赵彦恒独自一人夜观天象,君主治国,仰观天以知变,俯考地以取像,赵彦恒仰了一夜,淡然的笑了,这一世,他还不是君主! 第69章 夫妻? 过了几天,等江忠源上蹿下跳够了,赵彦恒数月前派去广西探查的人悄悄进了昆明,而后赵彦恒秘密招了郭坤前来。 江忠源收买下属,威逼同僚,隐瞒过失的证据摆在郭坤的面前,那这些天,江忠源在郭坤面前的慷慨激昂,是把郭坤当一个粗鲁的莽夫唬弄了,虎眉俊目,身量魁梧的郭坤咔咔的拧着铁拳,只想扭断江忠源的脖子。 赵彦恒看着郭坤怒不可揭,冷静的道:“大将军不要这样动气,至少至少,江忠源送了大将军一个机会,一个扬威西南筑就功业的机会!” 镇南侯世子夫妇能这样胆大的来忽悠郭坤,还忽悠成功了,无非是算准了郭坤此人,有一颗急功近利之心。黔国公年幼,郭坤叔代侄职,执掌南境,可郭坤不是周公那样的人,他日日都想取而代之,成为名正言顺的黔国公,然后黔国公的爵位,在他的后嗣中传递下去。当初陈太夫人的长子郭绍融九岁继承爵位,十一岁病故,按礼法是该兄终弟及,由陈太夫人才两岁的幼子郭绍谦继承爵位,当时朝中就有人反对道,郭乾二子呱呱稚子,无功于西南,黔国公之位应该择能者而立,能者就是郭坤。 这件事情在朝中议了数日,最后以郭坤威不足以抚民众,功不足以乱礼法为名,还是把黔国公的爵位,按在了两岁的郭绍谦头上。简而言之,郭坤要取代侄儿的位置,他的军功威望还不够。所以这些年,郭坤积极进取,内修文道外征叛乱,在南境军民只尊大将军而对黔国公遥遥相望,这是郭坤的野心。镇南侯世子夫妇号准了郭坤的脉,就来借力打力,借郭坤急于建功之心助他们剿匪了。 算得也真准! 郭坤咽下那一口怒火,嘴角扯了一下,朗声道:“今天殿下招我前来,揭露了江忠源的过失,是殿下之意,还是陛下之意?” 郭坤一直很清醒,阻拦他继承爵位的,不是大房的孤儿寡母,而是皇城中的老皇上,既用着他,也忌着他。 “大将军十二岁上战场,至今二十多年,身披二十余处创伤,平乱十余次,大将军之功本王是知道的,便是先兄郭乾也远不能及,郭绍融郭绍谦两个,无功而就高位,大将军唯一差的,不过是晚生了几年,是嫡次子。”赵彦恒意气风发,忽而道:“本王唯一差的,也是晚生了几年,兄弟之中行七。” 皇位也好,黔国公的爵位也好,立嫡立长还是立贤,这两个人,都有不甘边缘化而搏杀奋进的勇气。然而郭坤此时对赵彦恒还存了戒备之心,面对这一席话,也只是哈哈笑过。 郭家正在极力促成赵彦恒和李斐的婚事,这是锦上添花的意思,赵彦恒现在只是个亲王,没有左右全局,让郭坤如愿以偿的权利,所以郭坤个人的利益和襄阳王府的利益可没有紧紧的连在一起。 赵彦恒眼眸中闪烁着锐光,眉头却轻轻皱起,唇角又含着笑,高傲诡谲,他便是这样,如站在九重之上,俯瞰下界,淡然的说道:“父皇老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朝中之事边疆军务,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也可以闭着眼睛打一个盹儿,所以大将军这样尤在盛年的猛将,手握重权,父皇用着你,也妨着你,这在情理之中。但是本王不一样,本王便是那旭日东升,待到如日中天之时,挥斥方遒,如大将军之辈,本王能用也敢用,届时自会不拘一格,给你你所要的,位极人臣,泽披后嗣。” 赵彦恒身如松柏,背手而立,矜贵的傲气溢于言表,这世间的父子君臣,都在他的傲视之中,这是霸气,成王成帝的霸气。 郭坤心里激荡着豪情,他很明白,他在当今皇上手里以无寸进,他是要豪赌一次的。 临近五月初四,是李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李家没有对外广发请帖,但是邻里街坊,姻亲故交,各家都陆陆续续的送了礼来,有的扎了八斤寿面,八斤米糕这样寻常的寿礼,有的送了古玩玉器这样贵重的贺礼,倒累得乐氏每次出面应酬,或推了礼,纵有部分收下了,也和焦氏卢氏合计着,等李老太太寿日过后,就要筹备谢礼,对外的请帖还是不发。 席上李迅抱着足两个月的儿子不撒手,焦氏给两个人夹着菜。卢氏刚刚诊出身孕来,李速体贴入微,李月如期而归,李斐净手拨弦,李迪清嗓拿腔,说了一段弹词,果然是只有李家的人齐聚一堂,自娱自乐,热热闹闹又清清静静的吃着一顿团圆饭。 翌日,宫廷画师来到昆明,为李斐取像。 这是皇家选媳的正常程序,不管是高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女孩子家都该庄重守礼,待字闺中,到了相看的时候,先得取走这个小像,观其貌忖其性,记录造册,呈送宗府,备选皇家。 画就在黔国公府画了,增一分不能,减一分不能,取像造册还得有人监督。 李斐身着一件软银轻罗水墨裙,手执一把柔娟纨扇,盈盈立于山石花丛间,肌骨匀亭,身姿微丰,面如菡萏,眼似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那宫廷画师年过半百,悦美无数,为人谨小慎微,专注描绘的时候,也不免陷入这美景之中,画着李斐的脸,岩上人似月,画着李斐的手,皓腕凝霜雪,清闲贞静的美人跃在纸上,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 “上院那边,画完了没有?” 郭韶光来来回回在房中踱步,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丫鬟婆子。她身边的通房丫鬟碧环接过小丫鬟的食盒,在桌几上摆上一盘阿胶枣泥糕,一盘糖屑烤乳扇。郭韶光坐下来拿起一块糕,闻着甜腻的气味就作呕,反手一扣道:“拿走,拿走!” 江忠源一天两夜没有回来,郭韶光从昨晚起就没有吃过东西,碧环倒是想劝也不敢劝,又把糕点收走,轻声道:“大奶奶担心着爷,怎么不去求求太夫人。” 郭韶光双眼一阖,就算对着心腹丫鬟也不露出一字来,陈太夫人也是求人罢了,陈太夫人是她最后一道保命符,这会儿她要求,不是求陈太夫人。 终于朱老夫人院中传来消息,画师已去,郭韶光倏然起身。 朱老夫人满面含笑,和李家母女坐着说话,聊聊现在京城中流行的衣裳首饰,二房承大奶奶马氏,三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郭夷光郭流光郭晨光都在陪着说话,郭韶光闯进来,俯在朱老夫人所坐的剔红春字捧寿纹宝座下,泣声道:“老太太为我做主,我家爷已经一日两夜不见了,他也没给我留个口信。” 马氏走过去扶郭韶光起来,还笑道:“难怪呢,大姐夫这一日也没有来给老太太请安。” 马氏说得轻松,朱老太太也很不放在心上,在昆明,谁敢为难郭家的女婿呢,所以也是笑道:“男人在外面做事,有一时脱不开身的时候,别这样一惊一乍的。” 李斐冷眼旁观着,轻轻扯了一下李月的袖子,李月点点头,可不想掺合郭韶光这桩破事,安安静静的起身,母女二人准备默默的告辞了。 郭韶光余光注意着李家母女,见她们急急避出去的样子,心里紧拧了一下,急声挽留道:“李夫人,表姑姑,你们暂且留步,我有事情相求。” 郭韶光特意掐在这个点儿,露出一副寻夫不着的样子,就是要拦着李家母女呢,只见郭韶光依然表现得一无所知,无畏无惧的道:“我要传跟着大爷的长随,那四个长随也一个不见,只余一个给长随跑腿的小厮说,两日前大爷是被缦园请了去,就是不知道大爷从缦园出来,又去了哪里。缦园之内,天潢贵胄,镇南侯府不敢冒失,只是现在各处寻遍了大爷也寻不着,才想请李夫人和表姑姑的面子。”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郭韶光的意思,是襄王扣押了江忠源。 朱老太太惊诧,道:“这是怎么说的,襄王殿下要插手西南军务了吗?” 云南也好,广西也好,都不是赵彦恒的地盘,所以赵彦恒出手叫‘插手’,这可不是一个好词,李斐轻轻一叹,道:“大姑妈,襄王请了镇南侯世子过去,该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还是请二表哥过去说说情才是。” 马氏在郭韶光说话的时候,就把三个未出嫁的小姑子带了下去,屋里随侍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只有陈太夫人,想是才知道女儿女婿的消息,忙忙的往里进。 郭流光倒是好奇不已,却也知道不是她可以过问的。 郭坤龙行虎步的进屋,向朱老夫人请安之后,脚步一侧,正正经经向李月作了一个揖,道:“先父李公在广西为官十载,外祖也曾挥兵安南,李夫人受过两位的教导,我这里正有好些事情要请教李夫人。” 朱钦受教于他的父亲,也就是郭坤的外祖父朱辅明,而朱李两家当时同在广西,朱辅明从小看着李月长大,在李月还没有成为朱家儿媳妇之前,把李月当自家女儿栽培呢,想想李家一门从文,文质彬彬,李月却英姿勃发,仗剑骑马,一张轻弓,箭无虚发,这些都是老宣国公教的。 前世,广西之乱是被朱钦平定的,这一世不用朱钦,倒是可以让李月,一展才华! 第70章 保胎?打胎? 在场就六个人,不用遮遮掩掩的,郭坤沉声道来,那江忠源玩女人,玩到印符都让人摸了去,事后为了瞒下武库被盗的事,贿赂这个威胁那个,连管着武库的一个主簿都被他杀了,戳出来的洞越来越大,偏他还以为瞒得严严实实,愚不可及。 郭坤的这些话只起了一个头,郭韶光就瘫倒在地,说到一半时,陈太夫人看朱老夫人满含怒意,也跪了下来。这母女二人俱跪下了也没用,朱老夫人耐着火气听完郭坤的话,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戴了十几年的一只翡翠镯子磕成两段,跌在地上,朱老夫人指着陈太夫人,厉声问道:“老二说的事,你有多少知道?” 陈太夫人先看了郭韶光,似愤似怨,才张口辩白道:“母亲,我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她们小两口怎么对母亲说的,也是怎么对我说的啊,二叔今天说的这些话,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要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又如何,陈太夫人移膝过去锤了郭韶光两下,骂道:“韶儿,你好糊涂!” 陈太夫人敢辩她什么都不知道,郭韶光和江忠源是夫妻,她也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谁信?不过郭韶光整个人也是抖索惶恐的,她知道一些,也没有知道的如郭坤说的这般那么清楚,底账只在江忠源心里,江忠源对着郭韶光也是能糊弄就糊弄的,郭韶光早瘫软在地上,哭道:“这个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害苦了我,他只是对我说,是属下玩忽职守才致武库被盗,他是参将下面的人犯了错也是他当干系,他说要把盗去的东西追回来,我不知道他为这事还杀了人!” “守都守不住了,还能追回来!”郭坤冷嘲一声,随即虎目瞪起,对着郭韶光道:“所以把这笔糊涂账糊在黔国公府头上,你可知道把黔国公府卷进此事,郭家江家联手欺瞒朝廷,瞒得住倒也罢了,瞒不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家串通一气,可以在南边只手遮天了,皇城里的老皇上本来就疑心病重,郭家为了一个女婿,真不值得冒着老皇上的忌惮。 朱老夫人被儿子那么一提醒,对郭韶光更加失望,呛了一口气,猛咳一声叹道:“出嫁从夫,你这女德学得也不错!” “不是的,老太太,不是的!”郭韶光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了,打得她措手不及,她猛摇着头道:“忠源说了,镇南侯府和黔国公府应该守望相助的,侯爷也说了,我们两家是世交,广西盗匪猖獗是真的,我们两家是该协作着,剿了他们是正理。” 理是这个理,但至少得坦诚相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蒙带骗的,郭韶光的狡辩多么苍白无力,朱老夫人都懒得再去痛骂郭韶光,问儿子道:“江忠源现在怎么样了?” 郭坤敛眉道:“已经被秘密押回广西,四府龙蛇混杂,谁忠谁奸,还有好多事,得一个个揪出来。” 上万件军械被盗,非同小可,如果江忠源本人是被女人迷晕的,那一定还有人和贼匪勾结,官匪勾结才能干出这么一大票来,广西的水混着呢。 秘密押回,陈太夫人也听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江忠源是有用的,生出一丝希望来,道:“母亲,这件事情现在还没有遗下大祸来,看在韶儿的份上,能不能保一保忠源,这也是保住我们郭家的姻亲啊!” 说话的时候,陈太夫人忍不住瞄向李家母女,如果是襄王主理此事的话,陈太夫人知道她有点痴心妄想了,可是她手上的底牌不多,抽一张少一张,她不能失去镇南侯世子这样身份贵重的女婿。 李斐避开了陈太夫人的眼睛,李月看向朱老夫人,有人还在做梦,还是让朱老夫人这个做婆婆的,去打醒她吧。 朱老夫人看着相拥在一起的陈太夫人和郭韶光,那么彷徨无助的样子,还是狠了狠心道:“趁早的,还是让大丫头和江家的小子和离吧。” “不!”郭韶光凄厉的喊叫,爬过去抓着朱老夫人的脚,俯身哭道:“老太太,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看在你曾外孙子的份上吧。” 什么? 连李斐都回了头,看着郭韶光的肚子。 这样的话大夫一诊脉就知道,拖延也拖延不了,这档口,郭韶光是怀孕了,已经怀了江忠源的孩子! “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几个月我忧思不已,也没有往这方面想所以直至昨天才知道,忠源不在我还没往外告诉。”郭韶光轻柔的抚着自己的肚子,好像满含慈母的光辉。 和离,郭韶光怎么能接受这样惨淡收场的结局,她的人生,是早早的安排好了,她是镇南侯世子夫人,现在又怀上了孩子,她日后是镇南侯夫人,要是丈夫去的比她早,她就是镇南侯府的太夫人,和离她能得到什么好处,拉着嫁妆回娘家?错了,她连嫁妆都没有了,这一次江忠源闯的祸,他们夫妻把名下能动的房契地契和用不少的古董首饰都变卖了,还从外面借了五万的债。当然,江忠源和郭韶光这样狠花钱也是为了前程,只要保住镇南侯世子的位置,金山银山何愁不来,只是花了那么多的钱,前两天郭韶光还以为把这件事情堵得密不透风呢,怎么就突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地位,钱财,还有名誉,她要统统失去,一去不复返了吗? 不! 这个落差太大,她怎么受得住! 朱老夫人哑然,郭韶光和江忠源已经成婚四年了,这孩子,想他来的时候他不来,现在这档口,这是出来捣乱了,不过,这也确实是她的外曾孙子。看在一团骨血的份上,朱老太太看看郭坤,再看看李月母女,真不知道该问谁,只是垂头道:“江忠源……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江忠源是大房的女婿,郭坤狠不得杀了他削去大房一条臂膀。 李月没有和襄王恳谈过,确实不知道朝廷态度如何。 李斐感受到郭韶光灼灼的目光,侧了头对着朱老夫人道:“应该是……依法论处!” 无能失职,暗杀命官,欺瞒军府,为了一条罪,江忠源又犯下一条又一条的罪,赵彦恒已经说过的,江忠源该死,江忠源会死得身败名裂的。 陈太夫人还寄寓了一丝希望,问:“难道就不能将功折罪吗?” 郭坤冷嘲一声,糙话就说出口了,道:“罪就是罪,那小子还能立功?屁股都得我们擦,不殃及镇南侯府的其他人,就是谢天谢地了!” 说这话的时候,郭坤特意看着郭韶光,这是在警告她,江忠源做的事郭韶光帮了多少,郭韶光现在也是‘镇南侯府的其他人’,她还想捞江忠源,保住她,也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她该感恩戴德才是,真是得寸进尺还不知的人! 郭韶光身子一抖,果然不再说话。 朱老夫人沉默了半响,对郭韶光道:“大丫头,你自己拿主意,是要和离,还是回到江家去。” 有个孩子,江忠源死了,在江家郭韶光还有念想和依靠,朱老夫人就不给郭韶光拿主意了。 “大姐,那我们先走了。”李月和朱老夫人轻轻道别,她们母女早就想走了,被人拖拽到现在。 朱老夫人点点头,李月和李斐避过一直跪在地上的陈太夫人和郭韶光,向门外走,就在此时,郭韶光倏然转头,微仰起脸来,脸颊全是泪痕,双唇也不知何时咬出了血来,她问道:“李夫人,当年你决心和宣国公和离的时候,怎么还要留下腹中这样尴尬的孩子!” 李月和朱钦和离在元祐十年四月,九月初九就生下了李斐,据说李斐是早产,李月和离之日还不知道有了孩子,但是郭韶光是不相信这些话,她佩服李月有这样的狠心和坚持,让自己的女儿失去公府嫡长女的地位,就这样由她在边陲市井中长大。 “大丫头,你真是疯魔了!”朱老夫人气结的骂道。 陈太夫人早已灰心了,郭韶光失去了镇南侯世子夫人的位置,镇南侯世子又即将被朝廷处死,这个女儿已经废了。 郭坤倒也有点好奇的,看着李月的背影。今天的李月依然穿了一件男式长袍,纤细的腰肢束着一条宝蓝色团鱼锦带,一双腿笔直修长,看着背影,既有男人的矫健,也有女人的纤巧。 李月侧了头,户外的阳光斜射在李月的脸上,让李月的侧脸呈现出半明半暗的朦胧之美,她很郑重的回答了郭韶光的问题,说道:“我自信,我也有这个能力,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我绝不会后悔把我的女儿带入世间,所以我依然生下了她。” 李斐去握住了她母亲永远温热的双手,完全转过了脸来,安然恬静,浅浅的笑着道:“大姑娘,在父亲膝下长大,还是在母亲膝下长大,对我来说,我一出生注定只能选一样,我既然选了,我也绝不会后悔……” “这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 李斐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母亲不仅赐予了自己的生命,还铸造了自己的思想,李斐可以去看,可以去听,可以去想,她对母亲只有无穷无尽的感激。 “那我该怎么办?” 李月拖着一个李斐,十六年了,她一人独行,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李月,郭韶光手捂着小腹,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没有了丈夫,她腹中的孩子还是罪臣之子,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生下这个孩子,并且保证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不后悔生下他! 第71章 帝王家 有三骑星夜入城,是江忠源的同胞弟弟江忠津。 朝廷之意明显,江忠源捅出来的篓子还得镇南侯府自己收拾,江忠津是镇南侯的嫡出次子,江家推了他出头料理此事,待事了之后,他就能取代兄长,成为新的镇南侯世子。 坐在缦园的草亭中,李斐一个人静静喝着小酒,手指摩擦着杯沿,在想郭韶光腹中的一团骨血。 不得不为那一团骨血想一想啊,李斐有那么一点物伤其类的伤感,江家已经推出了新的继承人,郭韶光腹中的孩子,生男则忧生女则未见欢喜,而郭韶光其人,李斐认识她十年了,多少知道她的心性,还有她处境的难堪,她是庶女,没有母家,陈太夫人不是亲娘,丈夫会获罪处死,再眼观着黔国公府,早晚落在郭坤的手里。 江家和郭家,郭韶光都待不住,待不住了就得自己出去立身,想想早些年她对自己,也是对母亲的轻蔑之意,她做不了母亲那样的人,她是藤萝一样的女子,那摆在她面前的路就是二嫁,为了尽可能嫁的好一些,郭韶光不会生出个油瓶来拖累了她自己,那一团骨血,她是会打下来的! 李斐这样沉默的想一想,又无限感谢她的母亲,允许她来到世间。 一个阴影笼罩着李斐,李斐仰起头,眯着眼睛,眼角有着点点碎光,她看着仲夏之夜的赵彦恒,这位年轻尊贵的王爷,也是一个俊美健硕的少年,忽然就问了道:“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来接近我?我们是在哪里见过,还是你曾经遇见过一个和我相似的姑娘?” 李斐不相信没有来由的爱,她的母亲爱她,把她从小时候的体弱多病抚养成现在这样的健健康康,亭亭玉立,花费了多少心血,她的母亲把完整的一颗母爱全部给了她,那是因为她是她母亲的骨肉,血脉相连。 然而赵彦恒,最近几天李斐每晚都会回忆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小巷马车相撞开始,赵彦恒一出现就带着温柔和执着,宛若前世宿缘,可是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李斐又不会想到那样诡谲之事。 就是要这样突然的迎头一击,李斐仔细观察着,她看出赵彦恒有那么一丝丝的慌乱,然后镇定自若的拿过她的杯盏,轻松调笑道:“你喝了多少酒,喝醉了吧。” 前世那样的不美好,赵彦恒不会让李斐知道的,这一世,他和她都是焕然一新。 怎么可能喝醉,李斐的酒量很好,而且在赵彦恒的底盘上,李斐怎么会允许自己喝醉,不过李斐还是支了脑袋,露出一脸迷醉的样子,笑道:“能得殿下青睐,小女惶恐不安呢!” 赵彦恒轻柔的抚过李斐脸颊旁边的碎发,旁边的灯火照耀着李斐白壁无暇的侧面,赵彦恒在李斐面前蹲下,漆黑的凤眼承载的淡淡的笑意,他说:“你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我,我也期待着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你能说一句‘绝不会后悔’。” 赵彦恒想,他会给李斐幸福的,在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李斐绝不会后悔。 李斐的呼吸一紧,她闭上眼,依然可以描绘出赵彦恒俊美无俦的脸上,平心而论,李斐喜欢赵彦恒的脸,喜欢赵彦恒的身材,最近也渐渐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温润专注,而现在,她也不在抵触赵彦恒亲昵的触碰,对于一个拘谨守礼的姑娘来说,这是在心动之上,可以说是喜欢了。 赵彦恒为李斐所喜欢,李斐就不得不过问一声,道:“你说要娶我,你的父皇没有责怪过你吗?” 赵彦恒收敛了眼中温柔的情绪,故意说道:“在没有遇见你之前,父皇就几次来信说,说我十八岁是该娶王妃了,一直在问京城中的闺秀我中意谁,那些个闺秀们我长年在封地没见过几个的,所谓的中意不过是看她们的家世而已,那会儿,我不是还没有遇见你嘛,我就挑了一个,说长兴侯的女儿范之瑶还可以。” 三月初的时候,赵彦恒担心皇上亦如前世那样错点鸳鸯谱,先把朱妙华挂了号,累得日后李斐难出头,就把长信侯的女儿范之瑶点了出来,而且这个范之瑶按照前世的轨迹,这个月就得肠痈死了。 赵彦恒一边辩白一边把长兴侯的女儿说出来,李斐也没有乱吃飞醋,问道:“为什么,你要挑长兴侯的女儿。” 赵彦恒坐在了石凳上,喝了两杯闷酒,才道:“我不是中意范姑娘本人。长兴侯夫人,是宫中德妃的亲妹妹,那么长兴侯的女儿,和我六哥是嫡亲的表兄妹,日后在六哥面前,我不仅是弟弟,还是表妹婿,对于景王一系的人来说,我愿意娶长兴侯的女儿,便是和他们主动示好,对父皇来说,他也乐见我们兄弟几个,兄友弟恭的模样。” 李斐感觉到了赵彦恒话里的寒意,赵彦恒的眼神中已经一片寒冷,赵彦恒在李斐面前没有掩饰,他和这六哥私下并不和睦,那么所谓的兄友弟恭,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 “你看斐斐,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挺无所谓的,在父皇心中,我可是体恤父皇的好儿子,我常年留在封地,我不结交朝中权臣,我手上除了三千王府护卫之外没有兵权……” 赵彦恒含着温笑说起来,李斐似乎明白了一点皇家父子的相处之道。 “只有皇权是父皇的逆鳞,儿子也碰不得!”赵彦恒的脸上突然又变得毫无表情,道:“只有这一条是不能触碰的,至于我的王妃,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对父皇来说没有多大的区别,喜欢的可以娶,不喜欢的可以冷落和废弃。所以你问的,我的父皇责怪过我吗?不所谓责怪吧,身为皇上的儿子,宗室贵胄,怎么会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娶不到呢。” 李斐听明白了,她以为婚姻很重要,是在天地面前的一种盟誓,神圣而庄严,可是在皇上眼里,她仅仅是服从皇权的一个女人,喜欢了可以娶,不喜欢可以换,这是一种地位不平等滋生出的轻视,虽然这个结果是欣喜的,因为皇上轻视她,或者说是轻视女人,所以不在乎她姓李,是李泰的孙女,纵容了儿子娶了她! 这就是帝王家。 操蛋的帝王家! 李斐不经意的抬头,看见浩瀚广漠的夜空有数不清的星辰,密密麻麻,荧光闪闪,一个人罩在夜空下何其渺小,李斐望着这片闪烁的星空,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是醉了!” 自己早就说过的,李家是萤萤之火不敢攀附和日月相辉的皇族。现在却因为喜欢上了赵彦恒,而忘了两家的鸿沟,还在奢望当一个得到未来夫家包容和欢迎的媳妇,皇家能是一般的夫家吗,也真是醉了! 赵彦恒看着自嘲的李斐露出爱怜之意,伸手握住了李斐的手道:“我知道,你没有去过京城,你可能会有一些不习惯,你别太担心,我会珍惜你的,我会疼爱你的,我会护你周全的。” 李斐瞥一眼赵彦恒,嗔道:“取像造册,已经往京城送了,我也很快就要去京城了吧,你可要说到做到。” “恩,我说到做到!”赵彦恒摩挲着李斐的手心,神色柔柔的,道:“差不多是年底大婚,京城里有一座襄王府,关起门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小日子,年后我们就回襄阳了,到时候海阔天空的,你会高兴的……” 赵彦恒是依照前世的轨迹畅想了他和李斐未来的婚姻生活,他不知道,事情马上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江忠津连夜兼程赶过来,一是代家父和兄长向朝廷请罪,二是代替兄长的位置,和郭坤,及云南的镇守太监钱通和云南巡抚周原吉等人,商量着怎么相互协同,排兵布阵清剿广西的匪患,镇南侯府有过在先,以功抵过,这回是要拿出家底子剿匪了。 “江家可是广西一霸,出了名的搂权搂财又抠门。”李月以幕僚的身份随军,郭坤把几个人商量的结果和李月说一遍,捋着额头坏笑道:“我们先陈兵西林罗甸一带,叫镇南侯所部的人马打头阵,这叫做狗咬狗,等他们咬够了,我们再挥兵东进,直入桂中。” 打仗是最耗钱,也是最来钱的买卖,就看这一仗怎么打,这一回朝廷是存心摇削弱镇南侯府在广西的势力,耗的是镇南侯府的钱财,郭坤所部人马算是督军,到了酣战的时候再介入,该得的军功,该搂住的战利品,都不会少,这些都是权,都是钱! 李月斜睨着郭坤,嗤了一声道:“说得好像郭家不是云南一霸,搂权又搂钱,大将军的吃相不要太难看了,小心遭了皇上的忌惮!” 郭坤五官英俊,气质狂拽,却在李月面前低下头,声音低沉带着笑意道:“夫人提醒的及时……” 彼时郭坤正请李月参观军中将士这些年用的刀枪箭弓,李月取下一把弓正在试弦…… 夫人? 是谁的夫人? 李月是一个貌美的女人,偏偏她还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了避免掉那些男女接触的时候毫无意义的情感纠葛,李月一直以男装示人。在往昔的岁月中,那些想轻薄于她的男人,李月都郑重的警告过,若越雷池一步…… 劲韧的弓弦拉开,虚张的弯弓之中,宛似弦搭着一支利箭,箭头描向郭坤的眉心,嘣的一声,劲风拂过郭坤的额头。 “大将军,请叫我李夫人!” 李月的神情严肃而冷漠。 第72章 杀 帘外阴雨密布,打落了不知道多少花朵,粉瓣凋落,随风飘零,又被人碾为尘土。 钱姨娘拨开竹帘走到郭流光的内室,郭流光一双呆滞的眼睛发亮,问道:“姨娘,可打听出来了?” 郭流光要钱姨娘去打听的,是郭韶光的事,前阵子郭韶光像是钻进花丛中的蜜蜂,到处钻营,嗡嗡的在郭流光的耳边直响,真令人羡慕,可是仿佛一夜之间,她这个大姐姐像是被人去了刺,蔫吧啦几的,尤其奇怪的是,黔国公府已经调遣了人马,陈兵西林罗甸,镇南侯世子夫妇却像消失了一般,江忠源许久没出现在府里,郭韶光也去了庄子上,紧接着,朱老夫人和陈太夫人也去了庄子,说是避暑。 昆明这个地方,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避什么暑?郭流光倒是想知道这里头发生的事,只是没人会直接告诉她郭韶光的败落,郭流光心里不安着,就使了钱姨娘向陈太夫人的心腹秦孝家的打听。 郭流光是主子,自然不同奴婢们坐下论交情,但是她的姨娘半主半仆,坐下来唠唠嗑的时候,也有唠叨出来的时候。 钱姨娘的脸色晦暗难辨,道:“大姑奶奶应该是倒了大霉了,这事还犯老太太和太太的忌讳,秦嫂子说了,不过月余自见分晓,四姑娘就别问了。” 朱老夫人说过,是和离,还是回到江家去,让郭韶光自己选,可是江忠津来了,郭韶光选都没得选,江氏宗族已经出具了和离文书,呈给朱老夫人。 江忠源越陷越深,这里头郭韶光什么态度,又做了多少事情,就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清楚了,都说娶妻娶贤,对江家来说,郭韶光绝不是贤妻,看在黔国公府的份上,出具的是和离文书,否则休妻文书都出来了,便是朱老夫人也说不上话。至于郭韶光腹中的孩子,江家枝繁叶茂,也不缺一个孩子,一个未成形的孩子改变不了大局,月余之后,郭韶光落了胎也出了小月子,她怀过孕的事情无人知晓,也算成全了她最后的体面。这里头的事,哪是郭流光这个云英未嫁又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女能知道的。 在郭家大房这一次的震荡中,郭流光至今还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到月余之后自见分晓,郭流光也深知自己被家族排挤到了边缘,在这个家里耳聋眼瞎的,不免灰心丧气,道:“前儿也是姨娘说,大姐嫁得好,让我与之交好,这几天我日夜赶着绣了一个香囊,现在看来事情赶不上变化,是用不上了,我心里这份焦虑,谁能体恤呢。三姐不过比我大了两个月,她的婚事有亲爹亲嫂子操持,我的婚事,有谁上心。” 为了郭流光的终身,钱姨娘也是愁的头发都白了,她寻看着郭流光手边绣篮子里玫瑰红色的香囊,拿在手里道:“秦嫂子也要去别庄,四姑娘这个香囊,依旧给大姑奶奶捎过去,老太太也在庄子上呢。” 不管郭韶光怎么倒了大霉,郭流光对姐姐的关心之意,得让长辈们看见,钱姨娘是这个意思。 “你去吧。”郭流光抬抬手腕,一派敷衍的样子。 第二日是襄王离开昆明前往广西,宋多福闷闷不乐的来找李斐解闷,赵彦恒走了,程安国也跟着飞了嘛,不过宋多福扑了一个空,李斐不在家里,李斐正坐着马车去往郭家别庄的路上,俣俣碌碌,才出了东城门,就被迎面的一骑拦住了。 驾着马车的,是李家数十年的老仆江伯,他露出了几分惊讶,随后下车往后退了十步避开。 李斐打开车帘,只见赵彦恒一身箭袖劲装,笔挺着英姿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英姿飒爽,凤眼含笑。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是同时问。 赵彦恒下了马,挺熟练的上了李斐的马车,才道:“我的王驾和我是两码事,我算好了,安国他们按着既定的行程走,我晚一日走,赶得上就行。” 按着计划,赵彦恒去广西办几桩事情,就是直接北上去京城,所以赵彦恒仪式隆重的出了城,复又折返回来,不过是想和李斐再待一日。陷入爱恋中的少年,这样多守一日也是极好的。 李斐心里微暖,却又正色的道:“你怎么这样……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耽误不了!”赵彦恒屏低了声音,笑着道:“我是办事的人吗?事情自然有下面的人办着,只要他们能做到各司其职,原也没有我什么事,只是广西的事互相牵累着,需要有个弹压的人,我只是去做个公证。朝廷每三年换一届巡抚,现在的巡抚是姚铉,他巡军抚民,可有政绩,广西一派太平景象,我是滴进油锅的水,等他们噼里啪啦响够了再说吧。” 朝廷,现在不是赵彦恒治下的朝廷,是他父皇统治下的朝廷,这里面涉及了皇上的为君之道和赵彦恒的为子为臣之道,赵彦恒心里有数,而且赵彦是重生来的,他心里自然有一笔账,比任何人都算得明白,不差这一天的功夫。 比着云南,李斐也知道广西的那一帮牛鬼蛇神,朝廷未必一点都不知道,李斐不再去深想那些糟心的事,对赵彦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道:“大姑妈去了南郊的别庄,今早大姑妈跟前的林妈妈送了一些枇杷和香瓜来,对我说前晚大姑妈摔了一跤,昨晚又起了高热,说是卧床不起了。” 还有一半的原因李斐没有说,当天只有朱老夫人,陈太夫人,郭坤和她们母女在场,郭韶光怀孕的事情就没有几人知道,日后郭韶光的肚子鼓不起来,就是她把孩子打下去了,林妈妈今早过来的时候,还送了几株白掌花,插在一对长脖细口的粉彩花瓶上,其意自明。李斐心里堵堵的,道:“大姑妈有六十几了,满头已经是华发,身体却一向硬朗,病势昏沉到卧床不起还是头一遭,我该去看看她,而且大姑妈的病是心病,有些事别人不知道,不能对别人说,只能对我说说罢了。” 大房和二房,不算是嫡出庶出,都是她的亲孙儿,朱老太太的心里苦呢,像倒了黄莲蜜。 赵彦恒脸上淡淡的,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握着李斐的手,捏着她的手指道:“我陪你过去,我就在马车里等你,你快去快回,我们去往南的镇上吃饭,我不会做什么,就是让你陪我吃顿饭。” 李斐脸颊红红的,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赵彦恒就扬声叫了江伯回来继续驾车,他的马和他的几个扈从就先去五里外的石梁镇。 赵彦恒就那么黏在李斐的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斐说话,马车驰入郭家的别庄,赵彦恒不下车,谁也不知道襄王去而复返,就在李斐的身边。 别庄里随行服侍的人少了一半,朱老夫人喝着药头昏胸闷,也没叫二房马氏几个过来侍疾,能见到李斐倒也是来了那么一点精神,和李斐说了一些旧人旧事,她的大儿子郭乾,她的大孙子郭绍融。 “这两个狠心短命的!”多么刚强的朱老夫人,也有软弱彷徨的时候,当然李斐即将是襄王妃,这些话朱老太太才会在李斐面前说出来:“若他们活着,大丫头也有底气留下孩子,他们都不在了,我还有几年能活儿,大丫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不管了。” 郭乾和郭绍融,李斐都是见过的,英年早逝,也是一种无奈的失败,李斐陪着朱老夫人滚了一会儿眼泪,陈太夫人使了婆子来说,她精神不济,就不过来说话了,也无需李斐过去见礼,至于郭韶光,她辈分小,又颜面无光,本不出来的。 那么李斐探望过朱老夫人,就辞了出来,上了马车难得对赵彦恒露出了依恋的情绪,也是第一次主动的靠在了赵彦恒的肩膀上,恹恹的样子。至于黔国公府的一滩事,李斐也不和赵彦恒多说,倒是首次开了口,向赵彦恒问道:“我的父亲,我极小的时候在蜀中见过他,我就没有记得过他的音容笑貌,你见过我的父亲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宣国公?”赵彦恒伸手在李斐微红的眼睛上捂了一下,笑道:“宣国公早年是京城第一公子,不过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宣国公蓄着一把络腮胡子,身材颀长,器宇轩昂,我几次见他都在宫中,能成为天子近臣,当然是成熟稳重的,掌兵严厉,做事凶狠,如果说官声的话,官声不怎么样,风评也是不怎么样的,不过他的心里有你们母女,虽然这话说着混账,他时时惦记着你们母女呢!” “果然是混账话!”李斐赌气着这样说,心却是柔软了下来道:“我到了京城,头一个要拜见他,我对父亲……” 正说到这里,马车拐了一个弯,突然停了下来。 李斐的话也断在这里,朝前问道:“江伯,怎么了?” “姑娘,有棵树倒在路中间了。”江伯看了看那棵松树,碗口粗两丈长,枝繁叶茂的,刚刚好拦在路中间马车过不去,江伯想了想,还笑道:“我解了马套,捆了树叫马把树拉开就好了。” 江伯正要下车,赵彦恒开了车门一点点缝隙,看清了前面的情况沉声道:“马车赶快回转,往回撤。” 说到了撤这个字,江伯也警觉了起来,一扬马鞭,马车掉头,同时一个挠钩从树丛出甩出来,刺入了江伯的胸膛,顿时血花似点点梅花,溅落在车门的细绢布上。 第73章 断发 “姑娘快跑!” 江伯故意这样大声的示警,用血肉之躯拉锯着,企图把车头掉过来,另一边窜出一个提着剑的蒙面人来,抢上马车,江伯憋着最后一口气,狠狠的朝那个人面上抽了一鞭。 李斐一身寒意,打了一个冷战。 “不要怕,有我在呢!”赵彦恒亲昵的话音落在李斐的耳旁,眼睛一直紧盯着车外模糊的影子,就在江伯的鞭子甩出去的同时,赵彦恒拔出藏在裤褪上的匕首,踢开车门,蒙面人劈断了江伯甩过来的鞭子,不妨车里窜出一个矫健的身影,还没有看清楚,赵彦恒一招夺了蒙面人手中的剑,另一只手拿着匕首划拉过去,削断了蒙面人半个脖颈,鲜血喷涌了江伯半个身子,赵彦恒再反手劈断江伯胸口的细铁链。 这般刀光血雨,听着江伯粗噶的呼吸,李斐却出奇的冷静了下来,看见赵彦恒隔断了江伯胸口的细铁链,李斐也不知道怎么长出了一身的力气,双手提着江伯后颈的衣领,就把江伯连拖带扯的弄进了没了车门的车厢里。 不过挠钩钉入胸部,拉断了肋骨,扯破了肺叶,李斐拉进来的江伯呼出了那口气,就成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阖上了眼,胸口的血洞涓涓涌着热血。 “躲进去,挡着!” 赵彦恒的意思是用江伯的尸体挡着,此时杀机四伏,赵彦恒连话都说不完整,又有一个阴毒的挠钩甩出来,李斐张着嘴,眼眶猩红。 赵彦恒一脚勾着马套斜侧了身,抢过来的剑挽了一个剑花绕住了挠钩,另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砍,才躲过了这一个杀招。 一时万籁俱寂,落叶可闻。 对方两度受挫,隐在暗处。 赵彦恒要护着李斐,成了明靶子,又不知道暗处有几个杀手,多少杀招,那些阴毒的挠钩出手,人就是一具皮囊,连肉勾骨,死就死了,还会死得痛苦惨烈。赵彦恒目光很平静,看着树丛中轻微的移动,至少看出了两个人。 李斐没敢看手边江伯的尸体,只是眼盯着赵彦恒宽厚笔直的后背,没有思考,没有动作,李斐有自知之明,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持镇定不要添乱。 拉车的马横在路中,或许是受不了这样紧张的气氛,喷了一个响鼻,赵彦恒挨着马背,推了它一掌,这匹老马还算通一点灵性,两蹄踢踏着,渐渐往后转过去。 马一动,树丛中窜出两个蒙面人,身材一般的高大魁梧,步伐却是轻跃,挥剑向赵彦恒砍杀过来。 “你先走!” 赵彦恒丢下这三个字,迎面而上,三个人缠斗在一起,赵彦恒一步不退,不让他们逼近马车。 李斐注意着左右,小心翼翼的去拉缰绳,一把飞刀横过来,李斐吓得倒回车厢,那把飞刀的目标倒不是李斐,它横拉过来,割断了右边的马套,等到那飞刀收回去,再掷过来,想割断左边的马套,把李斐困在原地,马或许是受了刺激,嘶鸣了一声,往后撒腿狂奔。 等李斐晕头转向了一下之后,马已经再跑了,只是李斐看着左边的马套,马越跑越快,等到左拐的时候,右一半没有马套控制的车厢就由着惯性往前冲出去,偏偏这路不过是没有一丈宽的山路,路口又弯,半具马套不足以把车厢拉过弯,车厢飞出去半截,又被拽回来,左侧的车轮在路上,右侧的车轮悬空了出去,那马是一股子蛮力,四蹄狂奔,只是右侧的车轮悬空之后又陷落了下去,卡在了那里提不上来,一个车厢两个人,马拉不上来,只是磨着右侧的车轮,土石飞溅。 那一边四个人且战且奔,有一个倒在路上没有再爬起来,不过赵彦恒左膀子一片血,近到李斐身边的时候,又是三人混战。 李斐试着往路边纵跳,脚下晃荡不停,又没有一个起跳的好位置,如果把江伯的尸体扔出去,也是一个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的方法,不过面对忠仆的尸体,李斐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她盯着几乎是垂直的山坡,高度还好,就六七丈,而且车厢的下面,横长出了许多的树木灌丛,李斐看着在奋战中,分不清孰优孰劣的三人,不知道何是生路,何是死路,李斐只想着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拖累了赵彦恒,李斐眼前的视线突然模糊,是泪水涌了出来。李斐擦掉了泪水,匆匆撕开了衣服缠了手掌,爬出了这厢,半个身子悬出车壁,轻风扬起她的衣带,猎猎飘荡。 赵彦恒双手难敌四拳,一个蒙面人越了赵彦恒过去,一剑砍了一只马蹄,又几乎同时掷出了飞刀,射向李斐。 赵彦恒看到了左右皆是危局的李斐,瞪目欲裂,大喊了一声“斐斐!” “摔不死我!”李斐高喊一声,眼睛只是朝着下方,纵身跃了下去。 同时,飞刀噔的一声,钉在了车壁,断了一腿的马哀鸣,血喷洒了一条线,再也无力拽住车厢,渐渐往后滑去,连车带马,摔了下去。 几乎是那个蒙面人掷刀的同时,赵彦恒的匕首掷入了那个人的后心,而赵彦恒的身后,一个挠钩袭过来,赵彦恒返身折腰,用剑缠住,对方弃钩上前,一剑朝赵彦恒的脖子狠劈,赵彦恒侧身避开了致死的要害,抽出了被铁链缠绕的剑身,直插对方心肺。 李斐挂在悬崖的一颗松树上,看着车马差一点也是压在了这棵松树上,不过最后是插肩而过,往下压折了一根碗口大的树枝,跌入了六丈之下的灌木丛中。马没有挣扎着爬起来,不知生死。李斐伏在树上,静心听着上面打斗的声音,上面也没有了声音。 不知道是该致死的恐惧,还是嗜血的雀跃,来回在李斐的心头牵扯,直到一个贱了血点的脸探出来,是赵彦恒的脸,他看见李斐果然没有摔死,而是挂在不足两丈的树上,抚额笑了笑,匆匆说了一句:“不要动。” 很快赵彦恒抛下一段铁链,就是那杀人的铁链,李斐不由心颤,赵彦恒好像是知道李斐心中所想,笑着道:“这链子牢固,你暂且抓紧,眼睛一闭,我就把你拉上来了。” 赵彦恒那样说,李斐也知道她该勇敢一点克服心里的恐惧,果然把铁链缠在手上,闭了闭眼睛,感觉到身子往上提了一段之后停了一下,李斐睁开眼,看见赵彦恒的双臂都绕着铁链,趴在那里喘了一口气,见到李斐看他,他也顾不上歇一歇的样子,继续一把一把的拉着铁链,脸因为用力而憋得通红,脸上的汗也一滴一滴的滴下来,最后一滴汗就落在李斐的额头上。 李斐呼吸沉重,眼前再次模糊。 李斐就这样被赵彦恒拉了上来,随之,李斐看见赵彦恒的样子,瞳孔慢慢放大。 真是除了赵彦恒的脸还勉强能看,赵彦恒身上全都是血,有些是别人的,但是更多是自己的,赵彦恒努力朝李斐露了一个明亮的浅笑,随即通红的脸色迅速褪去,脸向水泼过一样,面色变得苍白,唇色变得透明。 李斐哆嗦着,寻看了赵彦恒的身前身后,赵彦恒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左后肩,衣服划拉破了,染了半个后背,血肉模糊,一处在下腹,赵彦恒用汗巾子紧紧的扎住了,汗巾子被血浸透,湿哒哒的,都能拧出血水来,赵彦恒刚才趴着的地方,也有一滩血积着。 “要止血!” 李斐恍恍惚惚的摸着自己的腰带和袖口,李斐是带了荷包的,是一些备着打赏郭家下人的银钱和一个香囊,香囊里是些提神醒脑和驱蚊驱虫的药粉,外伤止血的药粉是没有的。 李斐又四目瞭望了一下,随即自嘲,药就是钱,真有止血的神药早被人采走了。 李斐手握着赵彦恒的手,赵彦恒的手已经冰冷,这是失血太多的症状,李斐又捂着赵彦恒下腹的伤口,一股热乎乎的血就流到手心上,李斐几乎喃喃自语:“怎么办,我跑去郭家别庄喊人来得及吗?”李斐怕,怕血流得太多,赵彦恒等不到她回来。 赵彦恒秀眉似墨,眼亮如星,他清冷的问:“你来郭家别庄,谁知道?” 赵彦恒这样问李斐,李斐震了一下,却是马上的回道:“没人知道,就是林妈妈今早送了果子,我也没说要去探望姑妈,是奶奶看着果子才说,姑妈一向疼爱我,她既病得昏沉,我得去探望,我这才决心去的。” 赵彦恒咬着牙,不再说话。 李斐垂了头,看见自己的一缕头发垂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赵彦恒道:“你带火折子吗?” 赵彦恒的眼睛莹澈透亮,他没有说话,就是没有。李斐带着一丝丝希望,忍着恶寒去两个蒙面人身上翻找,那做杀手的倒是随身带了火折子,李斐顺手抽回了赵彦恒匕首,血迹就在那人身上擦干净,跑去路边劈了几张干净的芭蕉叶铺在地上,随后摘了头上的发钗,解了发髻,及腰的长发如瀑般飞泄下来。 “你干什么?” 赵彦恒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豆大的汗珠滚落。 锋利的匕首搭上乌黑柔顺的长发,李斐边割边道:“头发烧成的灰烬是血余炭,有止血之效,我三哥说,战场上死人的头发也会抢,就是因为血余炭,或能保人一命。” 在赵彦恒的哀叹声中,李斐在芭蕉叶上点燃了自己的头发。 第74章 还好我回来了 头发迅速燃烧,窜成一个火球,过后在叶子上留下一层炭灰。 李斐一头秀发被自己割得参差不齐,有几处比齐耳还短,李斐揉了揉很不习惯的短发,转过身捂上赵彦恒的眼睛,轻道一句:“你先把眼睛闭上。” 轻柔的手掌拂过眼睑,赵彦恒的眼睛被迫阖上却又睁开来,他看着李斐背对了他,除去外面的罗衫,把里面的细棉中衣脱下来,背脊清瘦,线条优美,白皙滑腻,真可谓是惊鸿一瞥,李斐就把罗衫套了回去,赵彦恒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双唇,轻轻一叹,秀眉微蹙复又展开,眼睛重新闭上,好似没有睁开过一样。 李斐把中衣割拉成布条,就来解赵彦恒腰上,被血浸透的汗巾子,不想赵彦恒的手指搭在李斐的手上,眼垂下来,望着伏在他身上的李斐。 赵彦恒现在有点羞涩,不过因为失血太多,脸上还是苍白苍白的看不大出来,所以他轻盈的叹了一句道:“伤得不是地方。” 怎么不是地方呢,那一剑本来从斜上方劈来,是冲着赵彦恒脖颈砍的,赵彦恒往后避退,这一剑就落在了赵彦恒的下腰处,剑锋从右侧的盆骨上方划拉到左侧的腹沟股,这已经是男人的隐秘所在,如果汗巾子解开来,李斐总会注意到那个地方。 赵彦恒心里是有郁闷之气的,第一次,它应该雄赳赳气昂昂的让李斐看着,只是现在的赵彦恒没有心也没有力,它就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有失男人颜面啊! 李斐手一顿,脸瞬间像燃烧了起来,火烧火燎的,随之喷出的气息也变得灼热起来,不过满目是鲜红的血迹,触手是粘稠的血液,李斐也管不了这些,继续低头解着结子。且不说赵彦恒的左肩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不能动弹,这一回没有一丁点儿算计,赵彦恒完全是奋不顾身,为了她才成了这副样子,她能矫情的计较这种事情吗? 汗巾子解开,上衣褪上去,裤子小心拉下来,尽量遮着隐秘处,李斐看着八寸有余的血口子,看着那一片被血浸染着全是血块的地方还在不断的溢出鲜血,根本就计较不起来,有的只是心疼,心慌和心颤。 赵彦恒低下头,也瞧了瞧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随后右手搁在了自己的双眼上,一滴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没什么,止了血就好了!” 李斐也不知道是对赵彦恒还是在对自己说,比着伤口把衣料折成几层,折了几块,稍微清理了血迹,清理出伤口来,就把粉末状的头发灰洒进狭长的伤口。 赵彦恒躺着,气息渐渐的粗重了起来。 李斐拿着衣料折成的绷带,双掌用力的按住赵彦恒的伤口,赵彦恒的身体抽搐了下,咬紧牙龈强忍着疼,按住了一会儿,李斐几乎是托着赵彦恒的臀把绷带绕过去,开始用力扎紧绷带,越扎越紧,赵彦恒痛楚的呻||吟了一声,脖颈僵硬青筋直冒,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李斐一直忍着没去顾忌赵彦恒的痛苦,直到血迹依然浸透了绷带,却没有往两边蔓延为止,李斐才稍微松了松手劲儿把结打上。 再不敢多看一眼,李斐把赵彦恒的衣服裤子都拉好遮着,再去看相对轻点,其实也挺严重的左后肩,是被挠钩钩破的皮肉,又在打斗和把李斐拉上来的时候反复撕裂,所以就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李斐把最后一点头发灰洒在绷带里,再捂到那一处伤口上。 赵彦恒已经拿开了遮挡着眼睛的右手,被汗水濡湿的眼睛微微睁开着,身体因这一波一波的疼痛颤栗着,眉峰紧蹙。 鬼使神差的,李斐吻上了赵彦恒的唇,他的双唇冰冷僵硬。 赵彦恒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 这么多天了,临要走了,赵彦恒只在林家突入袭来的亲了李斐一次,之后就只能握握她的柔夷,再亲密些赵彦恒倒是想呢李斐不答应啊,赵彦恒一直想一直想,出了城门赵彦恒还在想着和李斐更多的亲密,赵彦恒是想得心痒痒才回来的,赵彦恒是想着都要走了得撒撒野才回来的,果然回来是对的。 “再亲我一次。”赵彦恒暗哑着道,不待李斐拒接他,他一本正经的继续道:“这个可以止疼呢!” 能不能止疼是不知道,触着赵彦恒冰冷僵硬的双唇,李斐心疼着呢,所以依言覆上了他的唇,一下一下轻轻的吻着。 赵彦恒看着李斐,嘴角露出了笑容,抑制着身体的痛楚,努力调整着呼吸回应着。 没有没完没了的,李斐抬头看着由近及远躺在路上的几具尸体,把匕首拿在手里壮壮胆子,轻道:“你在这里好好躺着,我去石梁镇叫人来好不好?这两座山头都是郭家的,连个打猎的都不会过道,再没别人了……” 一个伤成这样,一个是被刺杀的目标,李斐对郭家,也是心有提防了。 “恩。”赵彦恒轻轻的应,让李斐拿把剑放在他的手边,李斐依言做了,就朝回路猛跑,没看一眼经过的四具尸体。 李斐连走带跑的过了四里路,有两骑缓缓的过来巡看,是赵彦恒护卫队里的人,他们没见过李斐,也见过赵彦恒随身的匕首,一人转头去叫上另外四人,一个略有迟疑,李斐自己主张,和他同乘一匹回到了赵彦恒的身边。 “臣等死罪!” 随扈的六个护卫面含羞愧,全部跪下请罪,那副自责的样子,都好像要自杀谢罪了。 李斐跪坐在赵彦恒身边,问他道:“怎么样,是进城还是去石梁镇?” “去郭家别庄!” 刺杀李斐,郭家的人很有可能牵涉其中,不过只会是小人,现在他们有护卫保送着进入郭家可保无虞,而且郭家别庄是距离赵彦恒最近的地方,赵彦恒现在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强撑着罢了。 一人拿着王府的腰牌去了郭家别庄。 很快,几个矫仆抬着藤屉子春凳疾速而来,同来的,还有尤在病中的朱老夫人,由人抬着轿子过来。 朱老夫人见了这番打斗的场面和四具尸体,都没有过问赵彦恒怎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过问李斐剪掉的头发,襄王伤在郭家的田庄范围之内,朱老夫人知道郭家无过也是有过,而或许,是真的有过,郭家太大了,她不能为每一个人作保,朱老夫人当即对昏沉着却还清醒着的赵彦恒表示道:“郭家别庄之内的人,包括老身在内,全部自禁在别庄,等候刀吏查问。城中的段弘古段老大夫,是治疗外伤的圣手。” 朱老夫人就这么说了两句话,没有自辩,也没有和李斐再交谈一句,就折身回了轿子。 那一刻,李斐真真感觉,她这个姑妈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然这个老人雷厉风行,依然是郭家的掌舵手。 郭家的人,主子一人一屋,奴婢们不在主子屋里听差的,男仆女仆分了几个屋也各自禁闭着,余下的地方都交给襄王府的护卫们接管。 李斐一直跪坐在赵彦恒的身旁,双手握着赵彦恒润湿的手。 没到郭家别庄多久,赵彦恒的脸色异样的红了起来,全身流淌着虚汗,眼睫毛上都挂满了汗珠, 朱老夫人荐的段老大夫到达的时候,赵彦恒已经烧得开始抽搐了。 “唔……疼!” 烧到精神脆弱的时候,赵彦恒也会喊疼,却也只喊了一声,就被刚刚洗好手的段老大夫捏住了下颌,一段布条勒住了赵彦恒的口。 李斐看着段老大夫随行两只医药箱,都打开摆在案台上,一只药箱是药粉膏药,一只药箱俱是斧凿刀剪,大小针头,羊肠白桑这些东西,看着就渗得慌,李斐的伯母是医婆,三哥是军医,李斐也懂治疗外伤的顺序,止血清洗清创缝合,伤口没有清理好烧就褪不下来,而赵彦恒的伤口也仅仅是止住了血而已,所以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给赵彦恒擦了擦脸上的汗,依然跪在床的里侧,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段老大夫揭开绷带,就知道伤口之前是怎么止住的血,特意看了一头短发的李斐一眼,打消了请她出去的念头。 药粉混在热水里,冲刷着凝固的血块,尖锐的疼痛像是要连皮带肉被人剔下去,赵彦恒被堵了嘴,嘴唇剧烈的抖动着,发出了呜呜几声,随后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右手扣入身下,因为用力指节弯曲苍白。 李斐绞了半干的冷帕子敷在赵彦恒的额头,又取干燥的帕子擦着迸激出来的冷汗。 刀锋压在左肩破碎的皮肉的上,赵彦恒的身体明显一滞,李斐压着赵彦恒的颈侧,段老大夫面无表情的一刀刀割下去,李斐掌下的肌肤紧紧绷着,赵彦恒的眼睛大大的睁着已经没有了焦距。 等到针线在皮肉上游走的时候,赵彦恒两度昏厥,又被深入骨髓的疼痛生生痛醒。 伤口完全处理完毕的时候,李斐也出了一身大汗,汗透肩背,不过李斐顾不得擦自己的汗,先拿开了赵彦恒嘴上的布条,不顾段老大夫和两个徒弟在当场,俯身捧着赵彦恒的脸吻着赵彦恒的唇,泣声道:“你说止疼的,我吻你了,没有没好一点点?” 赵彦恒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好像说了话,又听不清楚。 李斐贴着赵彦恒的唇,努力去分辨他说的话。 赵彦恒没有力气,只是轻声呓语道:“还好我回来了!” 第75章 局中局 “段老大夫。” 一个叫白秀的侍卫候在门口,他已经候了一段时间,现在外头天塌下来也没有赵彦恒重要,不过郭家确实有人出事了,需要段老大夫去看看。 两个人影在窗外交谈,李斐轻轻的走了出来。 郭家的人和赵彦恒的几个侍卫,至今也还没弄明白刺客要刺的是李斐还是赵彦恒,不是李斐故意不解释,是赵彦恒要保持沉默。 刺杀李斐,李斐已经是备选的淑女,刺杀赵彦恒,赵彦恒是皇上的儿子,这两件事还是有轻重缓急的区别,赵彦恒刻意模糊了焦点,而且他若真的身遭不测,也是对李斐的一种保护。 “有事吗?”李斐的嗓子是嘶哑的。 白秀恭敬的回道:“是郭家的大姑娘血崩了,请段老大夫去看看。” 段老大夫已经六十出头,满头银发,胡子五尺长,他停足不前道:“术业有专攻,我是专治刀枪棍剑,跌打损伤的大夫,妇人身上的病我都不治,也不会治。” 白秀拱一拱手道:“不是请老先生去医治,郭家自请了大夫在侧,只是趁人还在,请老先生去断一断脉息。” 李斐越过了白秀和段老大夫二人,已经往前走去。 郭家出嫁的姑娘怀着孩子,却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对郭江两家,还是对郭韶光本人来说,都不光彩,所以两边一致让郭韶光悄悄打胎,朱老夫人和陈太夫人来别庄度夏,也是对郭韶光的一种掩饰和保护,就在李斐探望姑妈,踏入别庄的时候,郭韶光才下了胎衣,之后就是昏昏睡去,朱老夫人说别庄中的郭家人全部自禁,也没有搬动和打扰郭韶光,郭韶光就在原来的屋里昏睡着,等有动静的时候,就是两个守护的仆妇尖叫着,说郭韶光大出血了。 朱老夫人和陈太夫人都站在郭韶光的屋里,原来这两个人都是仆从环伺的人,现在也只是陈太夫人搀着朱老夫人,余下五个人,一个给郭韶光下打胎药的大夫,一个给朱老夫人诊病的大夫,两个伺候郭韶光下胎的女人和郭韶光的心腹丫鬟碧环。 郭韶光从怀孕到落胎,就是郭家的下人们,知道的也少,就这些是知情者。 朱老夫人看见李斐进门,想问赵彦恒的情况,为着避嫌,也没有问,倒是陈太夫人盯着李斐参差不齐的短发看了好几眼,不住的叹息,捏着帕子拭了拭眼睛,李斐闻着比山路上还腥臭的血腥味,揭开半垂的幔帐,看到几乎不省人事的郭韶光。 郭韶光的脸是青白色的,嘴边领口是强灌着溢出来的参汤,她还有呼吸,却几同死尸。 段老大夫紧跟着进来,李斐让出位置来,段老大夫一番把脉,看过舌苔眼瞳,几次摇头。 朱老夫人在身后看着,恹恹道:“老先生借一步说话吧。” 所有止血的方式都用过了,现在郭韶光的身上还灸着针,没有效果,血崩之势还是没有止住,已是无力回天,如今该弄明白的,是为什么引起了血崩,当然妇人生产,不管是足月分娩还是早产流胎,不管是用心服侍还是疏于照料,妇人生产之时和生产后不久,都有血崩的危险,只是为什么,郭韶光就血崩了。 生生死死段老大夫见得多了,他很平静的道:“是一时惊惧,血不归经引起的下淅不止。” 简单来说,郭韶光是吓成这个样子,这个说法和在场另外两个大夫的诊断结果是一样的,其中那个下打胎药的大夫,已经是满脸冷汗,他怕当着把郭家的大姑娘药死的责任,就急急的跪着辩白道:“往日个,有妇人产后打了一个喷嚏至血崩死的,有因为生出了女儿来郁郁之下引至血崩死的,或是像大姑娘这样,有着预料不到的,受了惊吓的。” 总之突发的状况有很多,不应该是他下药的责任,那大夫话外的意思,是郭家现在的这个处境吓的。 朱老夫人委靡不振,有些事她不能去想,也不能去质问郭韶光,如果没有实据,她不能在大孙女临死之际,还去质问她一番。 李斐旁听着,她听明白了,今天来人要取走的性命,凡有一点嫌疑的,她都会去追究,管人是要死的,李斐回到郭韶光的床前,面对将死的郭韶光,道:“你们都下去。” 李斐是让围在郭韶光身边的所有人都下去,她有话要单独和郭韶光说。 围在郭韶光身边,还有三个人,她们怔了怔。 “我说……”李斐眉毛微挑,启唇道:“你们都下去。” 李斐并没有权利支遣郭家的下人,不过这也是气势的问题,李斐气势高孤,力压余众,那三个人默默的退下了,期间郭韶光不死不活,没有一点反应。 李斐俯身,摸着郭韶光润湿冰冷的脸,森森然道:“你不说话,你要死了,你以为你不说话,你要死了,就可以躲过去了吗?大夫说你惊惧,你因何事受了惊吓,恐惧之极?” 郭韶光沉重的眼皮蠕动了一下,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郭韶光知道,她要死了。有的人说一死百了,但是有的人视死如视生,非常在意身后之死,郭韶光就是后者,所以她也不能背负着嫌疑,甚至是污名去死,那样她死后,连一个像样的葬礼和坟茔都没有,死后也不会有祭祀。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清白的,当然要清清白白的死去。 “你怎么吓成了这个样子,你是镇南侯世子夫人呀,胆原来这么小,这么不禁吓!”李斐抚摸着郭韶光的脸,冷嘲热讽的,忽而直斥道:“没这个胆,还行谋刺之事,刺杀皇子,你死了就完了吗?没完,没完!” 李斐和郭韶光认识十多年了,她知道郭韶光是个养尊处优,沉迷在权势和名誉里的女人,所以李斐就是要粉碎郭韶光的名誉,连着死后的名誉,也一起粉碎,李斐嗤笑着道:“刺杀皇子,谋害襄王,你会被郭氏宗族除宗的,你死之后,这样的罪行就会公告天下,你会被人唾弃,曝尸荒野……” “没有,我从未想过,我还想好好的活着,杀害襄王,我没想……” 郭韶光艰难的开口,将死之人其言也真,她的这句话是真的,她谋杀赵彦恒干什么,做得这样惊天动地的,她还能好好的活着吗。 “对,你没想你没想,你看你,大夫说你吓着了,你当然不是想杀害襄王。”李斐大概知道一点这里的偏差,信了郭韶光的话,换了一副体贴柔意的态度,轻声道:“他们不是要杀襄王,只是恰好襄王和我在一起,伤了襄王而已,他们是要杀我呢,是你想杀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 李斐有点委屈哽咽,她自问她的一生没有结下死仇,为什么要面临今天这样的剑光血雨。 郭韶光愣住了,她知道有人要动李斐,那也不是杀死李斐的,只是想让李斐做不成襄王妃而已。刚才郭韶光在昏睡将醒之前,听着那两个仆妇在说,出了城的襄王一身血的被抬来,即将当王妃的李斐断了头发,还听说袭击人的刺客被活捉了一个,最后一句话,是襄王府的侍卫们故意露出来诈人的,果然诈到了郭韶光,郭韶光还以为是那些人不小心把事情做大了,又失手了,才一时惊恐万状。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不对不对,事情对不上! 诸般思绪涌上心头,这般情绪波动之下,郭韶光自己都能感受到下身成股成股的血流出来,郭韶光面前的视线开始模糊,她听到李斐急迫的在质问她,她急急的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一个遭夫家废弃的女人,怎么能杀死你,我也从未想过……要杀死你……” 这一句,也未有一字虚言,郭韶光从来没有想过杀死李斐,她只是心里堵着而已,她曾经是镇南侯世子夫人啊,在广西,她的尊贵是独一份,她是站在云端的人,而今她从云端跌下,陷入了泥泞里。可是一直不露不显,原来郭韶光以为的,不起眼的丫头李斐,就要去做襄王的王妃了,从泥泞飞入云端,郭韶光只是堵着一口气。 这口气要怎么出? 郭韶光只是乐见着李斐失去做襄王妃的资格。 “啊……”郭韶光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流逝,惨然的笑了,无尽的无奈道:“原来,我是自己……吓死了自己……” “什么意思?” 李斐不放过一丝追查凶手的机会,可是……又哪里不对? “你知道什么,你说!” 李斐的耳朵贴着郭韶光的嘴,郭韶光不再说出话来,李斐怒吼道:“你说啊……你说啊!” 郭韶光已经死了,郭韶光倒是有很多话想说,已经来不及说了。 一屋之隔,被朱老夫人亲自盯着,被迫避让的陈太夫人,内唇咬得血肉模糊,却在最后由忧转喜,郭韶光吓死了,她却是想明白了,今天发生在李斐和赵彦恒身上的事情,和她无关,和黔国公府无关! 还是一筹莫展,甚至对李斐来说,是更加的云雾弥漫。 李斐走到屋外,看见她的大哥李迅,跨步走来。 “大哥!” 在自家人面前,李斐露出脆弱和无助来。 第76章 安宁 李迅今年二十八,身高微瘦,长眉俊目,很有书生的隽秀儒雅之气,他急步走过来,眼睛从上往下把李斐看着,看到李斐的短发也没问,只见她身上没有伤处,先舒一口气,凝眉道:“我和二弟一起来的,行到那一处王府的护卫在捞江伯的尸体,二弟等了等,我先过来,襄王殿下怎么样了?” 李斐含着泪道:“大夫已经处理了伤口,现在半昏半睡,好不好的,还得看今明两天。” 李迅挨近李斐,轻声问道:“怎么回事,竟在这郭家的地界上刺杀襄王?” 李家接了信儿,一肚子疑惑没法解儿,这山连着那山,两座山头都是郭家的,郭家也是云南一霸,不准百姓依山而居,连个猎户都不放进来,山脚下也有郭家的仆人守山,出了城的赵彦恒在这里冒出来,还重伤,是谁有这样天大的胆?要是阴谋论起来,西南要地震了! 这是最严重的后果,所以李迅这么就问了出来。 “那是殿下护着我才这样嘱咐下的。”李斐捂着眼睛,身体紧紧的绷着道:“今天这事是冲着我来的,他是倒霉撞上的,他说想和我多呆一天,悄悄折回来的,他说送我来这里见姑妈,再去石梁和他吃饭,回去的路上,他就在我车里,本没他的事,也幸好是有他在,否则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消失了,会死无全尸!” 那四个杀手,从一开始就是紧咬着李斐不放,在信任的大哥面前,李斐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身体因为后怕和悲愤颤抖着。 “这……”李迅紧握拳头,他是很文雅的人,竟然喷出了一句临安方言中惯常骂人的话,然后把颤抖着的李斐揽住了。 李斐倚在长兄的肩头,道:“刚才我以为是前镇南侯世子夫人要杀我,可是她惊惧血崩而死,她没胆,她的那些许隐秘的嫉恨,不足以对我痛下杀手,确实不是她。大哥看见过刺客们的兵刃吗?把人当一堆肉拖拽,而且他们不计身死,只取人性命,又狠又毒,这背后的人,该是个狠毒无比的人,且对我深恶痛绝!” 李迅经过的时候,看过那四个人的尸首和兵刃,现在知道杀的是李斐,李迅不寒而栗。 “该请姑姑回来,还有三弟,我们一家子得好好想想得罪了谁?”李迅也是愤然道:“能得罪谁!” 李月和李迪早两天前往广西,出了这个事,也得追回来再说。 很快李速也到了,浅青色的布衣上有点点的血迹,李迅先拉着他耳语了几句,李速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一些,看看李迅又看着李斐道:“现在可以吗?我们该探望一眼。” 李速是说探望赵彦恒,李斐想着赵彦恒那虚弱的样子和要强的性子,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他不想被人看见,我去看看江伯的尸体。” 李速到了,那江伯的尸体是捞上来了,李速拦着李斐,咬了牙红了眼道:“你要有个心里准备,江伯的身子不能看了。” 从六七丈的高空跌下去,怎么不能看了,小腿骨从膝盖上冲出半截来,手臂的骨头也穿出来,扎到脸颊里,再有一排肋骨砸断,断骨刺穿胸腔,还有内脏破损出血,整个人就是一堆零碎。 “该看一眼,江伯是为了我死的!”李斐执意过去,揭开了那斑斑血迹的尸布,李斐想,她差一点也是以这幅样子躺在木板上,李斐唇咬得滴血,心里汹涌着复仇的悍劲,她捂着心口,呼喝了好几口气,才能说出话来道:“我要发讣文,设灵堂。” 揪出背后之人在日后,现在要办江伯的葬礼,江伯是卖身给李家的奴仆,主奴有别,奴仆的葬礼没有这个待遇,然江伯忠心护主,李斐要发讣文,设灵堂,承担江伯身后的祭祀。 李迅李速都点了头。 “还有……”李斐把尸布轻轻盖上,艰难的道:“我去请段老大夫,为江伯整理仪容。之后你们便带着江伯回城吧,江伯的身后事你们先操心着,我……” 李斐没有说下去,她向赵彦恒身躺的方向走去。 段老大夫在赵彦恒的屋里,正要给赵彦恒喂药,赵彦恒陷入了深度的昏睡牙关紧咬,他的徒弟拿了针包来,李斐大概知道这个意思,拿过了针包,看着段老大夫道:“老先生,你看着我将就着给你打个下手吧……”说着,李斐转向赵彦恒,想起那日在孝母山上。赵彦恒发着烧还固执着,李斐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 是呀,这么不喜欢被别人碰的人,现在却只能被别人摆弄来摆弄去,赵彦恒要是清醒着,一定很生气,李斐这样想着,笑了一下,不过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段老大夫同意了,叫他徒弟出去,匆匆指点了李斐,李斐用心记着,按着段老大夫的要求拿针给他。段老大夫在赵彦恒的脸上下针,牵引着穴位迫使赵彦恒吞咽,李斐又捧着药碗,一点点的把药汁喂到赵彦恒的嘴里。 李斐闻着那药,又苦又腥,喂了一刻钟才喂完。 段老大夫收针道:“这碗药性烈,过会儿胃会不舒服,他现在昏迷着或许还是有点感知的,你待会儿给他揉一揉……” 段老大夫说了几个照料赵彦恒要注意的问题,李斐不住的点头,随段老大夫走到门口,才肃然把请托说了,段老先生知道江伯是忠仆,没二话的应下了,李斐站在门口对段老大夫行了大礼,便回去在赵彦恒的床边坐了。 床边放着一个青铜瑞兽香炉,点着宁心安神的香,香烟袅袅的罩在赵彦恒的脸上。此时再没有旁人,李斐闻着这香,脸上看起来是静心平和的样子,她伸手抚着赵彦恒的脸,那脸是苍白的冰凉的,眼睛紧闭嘴唇紧抿,李斐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沿着脸部的轮廓把手伸进了被子里,在被子里,手挑开了衣襟,李斐的柔夷紧贴着赵彦恒的胸膛,感受着掌下温热的肌肤,李斐尽然就滋生出满足来,她似哀似喜,吻着赵彦恒的唇道:“你说不喜欢别人碰你,我记得这句话,从今天开始,我就歇在这屋里了,我天天照顾你。” 不像前两次一样,赵彦恒努力回应李斐吻,这一次赵彦恒毫无反应。 李斐把手移下一些,轻柔安抚着道:“你好好的睡觉吧,要舒舒服服的。” 其实赵彦恒现在有性命之忧,段老大夫说伤口失血过多,对方的兵刃也不太干净,今明两天是最凶险的时候。李斐想着这句话,眼中一阵痛苦,额头抵着赵彦恒的额头道:“今天和明天,就给你两天时间,你一定要睡醒啊,有人要杀我,有人伤了你,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说是不是?” 是被李斐抵着额头,赵彦恒眉心才动了一下,不过李斐只当赵彦恒回应了她的话,唇角含笑道:“你答应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明天就醒来吧。” 天黑下来,李斐依然守在赵彦恒身边,也没有人反对她这个举动,只是一个医徒一个侍卫随后侍应,段老大夫年纪大了,在隔壁的屋子歇着,隔半个时辰进来看一看,因着赵彦恒一处伤在左后肩,一处伤在下腹处,一前一后只能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右侧,他躺久了会不舒服,段老大夫每个时辰要进来做针灸按摩,无时无刻,也需要人守着他。李斐到了后半夜就有点撑不住,也不愿意离开,就在赵彦恒的床侧设下卧榻,用屏风挡着,李斐和衣眯眯眼睛,也眯不了一会儿,两次浅眠,李斐都梦见一个没有脸的人拿剑追杀她,赵彦恒挡着,剑剑就落在赵彦恒的身上,赵彦恒浑身是血,李斐就在颤栗中惊醒了过来,眼一睁看到赵彦恒浅淡的呼吸,李斐才感觉到安宁。 对,是安宁! 先时李斐对赵彦恒不止一次的心动过,后来渐渐不能否认的喜欢,但是这个尊贵的王爷,从来没有给过李斐安宁的感觉,任赵彦恒双目含情,柔语相许,都不能让李斐的心得到安宁。可是现在处在性命之忧的赵彦恒,却让李斐得到了她一直在找的安宁。 床边上,李斐把赵彦恒的手握着,脸贴在两人的双手之上,有泪无声的滑落。 黑暗中,一队一对的人马,或是从昆明出来,或是从西南过来,都往郭家的庄子赶,人多人杂不能住的,就在郭家的庄子外设下帐篷,其中就有镇守太监钱通。 李斐整理了一番仪容,短发用头巾包着,去求见了钱通。 一个声名狼藉,也确实是为非作歹过的宦臣,李斐内心对这个人膈得慌,但李斐知道这个人是皇上的心腹,有密奏之权,通天之能,所以必须去见他。因为她要借着钱通密奏的权利,向皇上也是赵彦恒的父亲,述说赵彦恒重伤的实情。 李斐,她重来没有想过,一直在赵彦恒的庇佑之下。 李斐也不和钱通叙话,两个人都是明白人,当着钱通的面,李斐写成一封书信,钱通想想或能熬过死关的赵彦恒,想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眼下钱通谁也不得罪,没看李斐写的信,就夹在自己的奏章上,快马加鞭往京城送。 郭坤第二天早上从罗甸赶到。到了当天下午,赵彦恒还未醒来,李月和李迪也到了。 第77章 醒来 襄王重伤,随后郭家的大姑奶奶惊惧而死,不止李迅一个人在阴谋论,是郭家动的手,还是另一股势力故意挑在郭家的地盘动手?郭家,尤其是和郭韶光有关的人,郭韶光当姑娘的时候伺候过她的,郭韶光出嫁的时候一同出去的陪房,这些人都受到了重点的盘查。 果然有那么一处值得敲打的地方。 郭韶光和江忠源和离,她当初的陪嫁,财物和陪嫁的奴仆全部归还郭家,陪嫁过去的财物因为补江忠源捅出来的窟窿,已经所剩无几,陪嫁过去的奴仆们是齐全的,还生养过多出来几个,这几年有嫁给镇南侯府家生子的,那家还认媳妇就留在镇南侯府,有娶了镇南侯府家生子的,连着娶过去的媳妇一起退还郭家,就有那么一家陪房,当爹的严和是陪嫁铺子上的掌柜,有个女儿就是郭韶光的通房丫鬟碧环,有个儿子严丰,二十出头的年纪,尚未娶亲,原来跟着他爹管铺子,这对父子在郭韶光典卖了铺子之后很是游手好闲了一阵子,这儿子严丰就在回到郭家第二天病死了。 这样的凑巧,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遁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交代了他去做? 当初没想过,这会儿出了刺杀的事,整个西南全部盯在这件事上,郭韶光这边的这个人,也算是一条线索,有没有关联查了再说,死要见尸,程安国带着人去挖尸了,这人‘死’了没几天,就挖不到尸体了。 程安国抚剑而站,他在赵彦恒受伤当天就折回来了,全权调查这件事情,所有衙门都在配合行事,两天一夜,程安国没有阖过眼,眼底一片青黑,他和钱通一起走进别庄,向朱老夫人,陈太夫人和郭坤等郭家的人陈诉这件事情,向着陈太夫人,淡道:“严丰死后,严家左右邻舍见过秦孝来送银子,说是太夫人赏了十两银子治丧,然秦孝和他的妻子已经招供,当天夹带过去五千两的银票,请太夫人解释一下这个事情。” 陈太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程安国还不能传讯她,现在这样问,已经是调查审问了。 当场的朱老夫人怕是有了不好的预感,手在微微发抖,不过陈太夫人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她和严家是早早就对过口径的,就按早对好的道:“我家大姑娘的事,现在虽然瞒着外头,程大人也该知道了,她已经和镇南侯世子和离,人财两清,她陪嫁过去的田庄铺子又都给她典尽了,她身上除了一些死物,已经没有傍身的东西,那五千两银子,是我私下给我家大姑娘傍身的,让严家去盘一个铺子来,记在她的名下,叫她以后有个倚靠的意思。” 这番话在情在理,情是陈太夫人和郭韶光之间的母女之情,理是郭韶光自己败光了家当,黔国公府也没有随着她败多少补多少的道理,所以陈太夫人私下贴补,并不声张。 程安国嗯一声,他已经关押了严和碧环这些人,第一轮问出来的也是这些话,不过这种事情他不会问一遍的,严丰死不见尸,他自有刑讯的手段,一遍一遍的,若是有猫腻的,自然会把嘴巴敲开来。程安国让随着他一起来的一个书吏记录下陈太夫人说过的话,请钱通做公证,让陈太夫人为她所说的话签字画押。 白纸黑字,印泥印鉴都已经齐全了,程安国盯着陈太夫人的神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请吧。” 画押之后,陈太夫人说的话就是呈堂证供,以后若是查出不实,更甚牵连进刺杀襄王的事件中,便是一品诰命夫人,陈太夫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太夫人强自镇定的拿起了草供看过一遍,在程安国压迫性的目光中,伸出手指去按印泥,郭坤出声提醒道:“想仔细了大嫂,严家要是说出点别的来,你是要被朝廷追究的。” “当着诸位大人,二叔怀疑我,是故意要陷我不义啊!”陈太夫人突然高声尖利的斥责起来。陈太夫人斥责起来还很有底气,郭韶光死前,已经把她最后一丝隐忧消去了,她没吩咐取李斐的性命,襄王也不是她的人误伤的。 郭坤轻轻一笑,笑得邪性诡谲道:“大嫂先见见一个人,再想想要不要在这份草供上,压上你自己的名誉。” 戏看到这里,也是郭坤亮出他手里底牌的时候,他的侍从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身上绑缚着一圈一圈的麻绳,嘴上塞着口塞发不出一点声音,而这个人身上有着被囚禁多日的萎靡之气,见到陈太夫人眼眸中才流动出亮光。 可是陈太夫人眼瞳剧烈的收缩,眼前一黑,身子往后跌,磕到了身后的椅子。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了几天的严丰! 郭坤示意着他的侍卫,道:“把人交给程大人审问,相信程大人很快就能问出些什么来。” 程安国很平静,向郭坤供一供手,准备叫他的人接管过严丰这个人。 “等一等……”陈太夫人指着郭坤,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但是她没有谩骂出一个字来,就败下了阵,转头跪在朱老夫人脚下,哀求道:“母亲……” 许多的话不必说出口大家也很明白,陈太夫人叫严丰去做的事不可告人,这个时候,只有朱老夫人有可能保住陈太夫人的颜面,可是朱老夫人愿不愿意保呢? 朱老夫人阖上了眼睛。 郭乾是她的儿子,郭坤也是她的儿子,两房权利之争,她想,她是该真正的放手不管了! 同一时候,李斐倚靠在李月的身上,说着半路的截杀,说着郭韶光的惊惧之死,说完之后说了自己的想法:“郭韶光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但是她所知道的,又和我昨天被人截杀的事情无关,她是误会了吧,所以她才说自己吓死了自己!” 李月特别不习惯的摸着李斐参差不齐的头发,点了点头。 李斐咬了咬唇,又轻声质问道:“那我昨天遭遇的截杀,和郭家有关系吗?” 郭家很大,从第一代黔国公起繁衍出几十房呢,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多了去了,要说李家得罪了谁,李斐心里有点清楚,她的母亲为郭坤做事,已经卷进了郭氏家族的纷争中,而她即将成为襄王的王妃,她们母女的分量太重了。 “不是郭家!”李月不知道那一边,郭坤已经把陈太夫人成功的引进困局,她只是信任郭坤,所以才能坚定的道:“我是已有了倾向,那也是郭坤在家族中已经有了足够的威望和控制,他想成为真正的西南之主,他会保护好你的,昨天的事绝对不是在郭坤的掌控之下郭家的人动的手。” 李斐深深信赖李月,李月这样说,李斐就放了心,她也不想那个狠毒无比又对她深恶痛绝的人,是郭家的人。 李月一直在抚摸李斐的头发,李斐的头发也割得太参差不齐了,最短的只有一个指节那么短,都可以看出头皮了,最长的两寸有余,这般乱七八糟,就算李斐精致的五官没有损伤,也太难看了些,既然都已经割成这样的,李月捋出几缕较长的头发,自勉似的笑道:“你也不能天天包着头巾没有拿下来的时候,这头发我给你修一修,修得齐整一些,就不那么难看了。” 李斐对着妆奁台坐了,细细端详了自己现在的样子,点了点头,李斐就拿来了剪子,稍微修剪着几处长长短短特别突兀的地方,镜中母女,俱是美人,却只有三分相似,血脉相承,李斐更多像她的父亲朱钦,李月看着李斐这般相貌,心里清楚她的女儿一出生就得罪过谁,只是李月先前还虑着,她这个女儿也是朱家的女儿,她女儿的荣耀也是整个朱氏家族的荣耀,或许是她先前低估了人,只是那些人在血缘上名分上和李斐紧密相连的人,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李月不能随口攻击,不过她心里怀疑那府里的人,她会去查证的。 “你照顾襄王,外面的事情由娘看着,你先不要多忧多思,照顾襄王也是累着的事儿。” 彼时已经日暮,镜中的模样不够清晰,李斐看不清自己,李月可看清楚了,李斐精神呆滞,脸色憔悴,是身累,也是心累。 李斐同样看着镜中一直把她视为生命疼爱的母亲,她们母女一直是相依为命,休戚与共的,李斐轻声的叮嘱:“娘也要小心一些!” 李月给李斐修剪过头发,和程安国一起回城,李迪懂医护之事,倒是说可以留下来看护赵彦恒,李斐不答应,李迪随着李月去了。 烛台上两支蜡烛将要烧完,夜以过半,将过子时,赵彦恒没有醒来,静静的躺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唯有呼吸是均匀的,浅浅的。 段老大夫翻看了伤口,扎了针,说是要改药方,下去准备了,李斐给赵彦恒理好被子,把他冰冷的手放到被子了,特意揉搓着,打算搓热了再放手。 好像小指轻微动了一下。 李斐握着那小指不敢动,眼睛盯着赵彦恒的脸看,可是过了有一会儿,也没有动静,李斐想她是恍惚了,心渐渐的凉下来,把赵彦恒的手放下,起身去更换蜡烛。 等李斐换了蜡烛回头的时候,李斐想,她看见了奇迹! 赵彦恒的眼睑滚动着,破开一条细缝,几经努力,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黑瞳瞳深沉沉,表面蒙着一层水雾,看起来清澈纯真! 第78章 男人的标志 李斐屏着呼吸站在那里,贪看着赵彦恒的眼睛,赵彦恒眨了眨眼,眼珠子似乎在寻找什么,对上了李斐的目光,脸上抹上一丝笑意。 “醒了!” 李斐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说出来的话那么的平静,好像赵彦恒只是简单的睡了一觉,不过李斐的动作神态显示了她的激动,她俯下身,伸手抚上赵彦恒的额头眉梢,眼睛蕴上了泪水,一眨也不敢眨的盯着赵彦恒瞧,轻柔怜爱。 赵彦恒张了张嘴,苍白的唇动了动,他要说话,却是口干舌燥的,没发出声来。 李斐看见赵彦恒能动嘴了,才从这样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扬声朝外道:“殿下醒了,快……请老先生。”又回过头伏在赵彦恒脸上,紧张的问:“你说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赵彦恒抿了抿唇,声音微弱低哑,说出一个字:“渴……” 李斐如闻天籁,立时起身,就那么几步路,也冲到桌前提起温着的水壶,翻过一个甜白瓷杯盏,倒了一点点水出来,凑到赵彦恒的唇边,轻道:“含一会儿再咽下去,润润嗓子吧,老先生说过你醒来会口渴,但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水,你一点点喝。” 赵彦恒一直看着李斐,微微张嘴,他刚刚醒来,脑子还在混沌之中,好像不会转一样,身体却是又痛又沉又酸,很不好受。 这喂水的功夫,段老先生就过来,看着人确实是清醒过来了,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些,露出放松的神态。 李斐喂了小半杯水,让出位置来给段老大夫检查,段老大夫坐定把着脉,倒是把赵彦恒不愿意说出口的感受说了,一个人昏迷和清醒是不一样的,昏迷的时候一切的感知都是迟钝轻微的,甚至根本没有知觉,现在人清醒了,能眨眼睛会口渴,感觉都回来了甚至敏感了起来,赵彦恒现在的身体极度的虚弱,很不舒服。检查完,段老大夫又出去斟酌了一遍膳食和药方。 李斐拧了暖帕子来捂着赵彦恒冰冷的脸,手隔着帕子捧着赵彦恒的脸,不到两天的功夫,这张脸就明显的消瘦了些,李斐有好多话想说,却是顾着赵彦恒的身体,怕他听了累着烦着,就什么也不说,只是笑道:“还渴吗?现在饿吗?一直备着粥的,老先生看过就端上来了,现在我们这里啊,是老先生最大的,进你这屋,人还是东西,得老先生看过之后才能放进来。” “你别担心,没那老头说得严重!”赵彦恒哑声道。 “嗯!” 李斐乖顺的应道,俯下身轻轻的靠着赵彦恒的身体,没敢靠实,手臂隔着被子拥着他,头往外偏一时鼻酸。 严不严重的,李斐给段老大夫打下手看得清楚,看得心揪。 李斐这样偏过头,刚刚好给赵彦恒露了一个头顶,赵彦恒直直的看了看,抬起了手,指尖轻柔的穿过李斐的短发。李斐感觉到了,心慌了一下,抬头苦笑了下道:“难看吧?很难看了!” 女子的头发,以长乌柔顺为美,李斐现在这样割掉了头发,可不会有美感,谁不是一头长发,连道姑都有头发的,只有尼姑,也不是短发,是剃光了的,所以李斐这个形象,就太难看了,没人像她这样的,没人习惯看美人是这个样子的,李斐便是天生丽质,失去了长发的她,也是一块美玉磕在了地上,磕破了一角。 赵彦恒叹了一口气,他的心情是复杂的,美人娇嗔美好,自当好好保护,赵彦恒曾有豪言,护李斐周全,可是这一回他拼尽全力了,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李斐的头发没有了,头发对女人来说多少重要,这不是打了他的脸吗?赵彦恒呼了一口气,才哑涩的道:“没那么难看,就是回想起来,郁郁难平!” 前世赵彦恒确定李斐本人没有遭受过这样凶残的截杀,这一次他找来了,事情一直在变变变,才演了这么一处,赵彦恒怕李斐因为自己才遭了这一劫,前世李斐就是在围场中……也因着自己……赵彦恒这般稍微想一想,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李斐像是知道赵彦恒所想,赶忙道:“快别这样说,我就是断了头发,它会长出来的,你先别费这个神,好好养伤。” “哎……”赵彦恒现在确实没有这个精神,他现在这双眼皮沉得很,很想闭眼昏睡过去,不过刚才段老大夫嘱咐过,他必须吃点东西再喝药,他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就被人灌了一肚子的药汁,赵彦恒约莫有点感觉,所以强撑着,虽然他一点也不饿。 参粥端过来,赵彦恒很勉强的吞咽了半碗,一碗墨汁一样粘稠的汤药,赵彦恒让李斐扶着他的头,他一口闷了,苦就算了,还有股子腥味儿。 “快簌簌口吧!”李斐端了蜜水站在一边,赵彦恒捂着自己的嘴,一阵一阵的犯恶心,直到这股子腥味儿压下去,才簌过口,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段老大夫来换药,药帕子烤热了压在伤口上,赵彦恒被痛醒来,李斐看着他呢,摸摸他脸上的虚汗,眸中带着疼惜,安抚道:“老先生手艺好,很快就换好了。” 段老大夫专心致志的在处理伤口上的脓液,并没有抬头,只道一声‘换’,李斐麻利的从一盆蒸气腾腾的热水中捞出一块棉布,拧得半干撒上一层药粉,在酒精燃烧的火光中熟练的过三遍,递给段老大夫。 赵彦恒看着李斐和这个大夫默契合作,还没有看出滋味来,随着视线的转动,他眼睛剧烈缩,身子一抬,好像在逃避什么。 李斐以为他是疼的,压住他的腰身体俯过来,眼睛微微红了,道:“忍了忍,伤口有点化脓了,要擦干净的!” “不是!”赵彦恒不是在看那一条被擦拭得泛白的伤口,他抬高身体,是想看得清楚一些,他被李斐压住了腰,就支起了头想要看个清楚,待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色似懊似丧,似恼似羞,颓然倒了回去。 “疼得厉害吗?”李斐吓了一跳,对段老夫人商量着来:“老先生,你下手尽量轻一点。” 段老先生闷哼出声,他大概知道赵彦恒为什么突然这样。 李斐不懂,她心慌意乱的揩着赵彦恒脸上和脖颈处的汗水,看着赵彦恒紧皱着没有,一脸痛苦的样子,问了几声又不理人,双手把赵彦恒的头抱着,低头含住赵彦恒的嘴唇,期待用柔情蜜意慰藉赵彦恒的痛苦。 虽然李斐误会了,这效果是一样的,赵彦恒沉浸在柔唇香齿中,暂时忘了那股子羞耻。 李斐担忧着赵彦恒的身体,吻得并不专注,她的理智回笼了一些,想赵彦恒不是那么不能忍的人,停了下那个难分难解的吻,脸面一红,道:“你到底怎么了?是怎么样让你不好受了,你要说出来才可以改啊!” 赵彦恒神色是古怪的,之前他意识混沌,那一处伤口疼得都麻木了,并不知道段老大夫做了什么,现在他清醒的看见了,他难以启齿啊。在赵彦恒的认知里,那是男人的标志,只有被阉割过的男人和在欢场中的男人,才没有那些,这份难以启齿的羞耻之心,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 段老大夫轻咳一声,道:“害臊成这样,最多过两个月就长回去了。” 李斐回味着这句话,一时奇怪,就把头转过去仔细的看了赵彦恒的伤处,那一处接近隐秘处,李斐虽然给段老大夫打下手,也一直守着礼没敢往那一处瞧,这一瞧就瞧出了不一样来,怎么说呢,李斐在山道上给赵彦恒止血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把那一处瞧过了,赵彦恒脸长得斯文,那一处可不斯文,蓬蓬的一团,一条黑线衍伸到肚脐下,很是粗狂张扬的模样,段老大夫为了保持伤口的干净干爽,把伤口上下寸余的毛发剃掉了,那就几乎把赵彦恒的那里……剃干净了!李斐约莫懂一点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半大的小子们,世人常用‘毛还没长齐’讥讽他们,李斐好奇过,缠住她的哥哥们把这句话的意思弄明白了,反而别扭了整一天的,由此可知,这点东西是很重要的! “你……” 李斐手足无措,红着的脸有关切之意,却是再看不了口,直听到段老大夫使唤她,她才找着主心骨似的干起活来。 还有一处伤在左肩,削掉整整两根手指长的皮肉,解开厚厚的绷带,伤口呈可以看出肌理的血红色,泛着有股子味道的黏液。 又是一阵热烫,赵彦恒斜侧了身,头微一转,鼻尖冒出的汗水滑落,滴进枕垫里。 “都好了,都好了!” 李斐的话音里有雀喜之意,这两三天,按说李斐是很煎熬的,可是在李斐的照顾下,赵彦恒每一次换了药,喝了药,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和皱眉,李斐都能在这些事情上得到满足。 至少,他活着,她也活着! 如果这中间失去了点什么,李斐给赵彦恒穿着衣服,大而化之的想,那点失去的东西,失去的时候不痛不痒,找回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切能被时间抚平的忧愁和烦恼,都不是问题! 第79章 从上往下查 这般想着,李斐掰正了赵彦恒的身体,心里又酸又胀的满足,还是把人深深的看着,笑谈道:“还好我早知道你那点臭毛病,不让别人碰你,董让来了我拦住了,我三哥说他可以照顾你,他懂这些事,我也没让,除了第一次,以后都是老先生和我给你换的药,他是大夫,我是我,你就不要懊恼了嘛!” 赵彦恒眼眸闪了闪,有点害羞,又有点甜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乖巧的样子来,轻道:“不想了,不恼了。” 李斐蔚然笑叹,那一瞬间旖旎风流。 赵彦恒砰然一动,很正经的道:“斐斐,你靠近一些。” “怎么了?”李斐没有防备,就很听话的靠很近了。 赵彦恒稍稍抬起身接着,之前的回应都不算,这才是男人给出的吻,赵彦恒接着李斐的唇,带着一点点粗鲁,灼热的呼吸喷湿了李斐的脸,胶着缠绵,饥渴万分。 这一次李斐没有把赵彦恒推开,直到赵彦恒心满意足。 这两个人兀自甜蜜着,好像置身事外了一样,倒是府城中风声鹤唳的,程安国在缦园里办事,一丛一丛的人来来回回,还接着郭坤之子,郭绍承的帖子,探问郭韶光的后事怎么办? 她有没有牵连,尸体都停放好几天了,得有个说法。 程安国已经把陈太夫人这桩事查清楚了,一个跳梁小丑而已,所以只示一句“简办。” 然后郭韶光的葬礼,就只受了家中同辈弟妹们的香火,设了一日灵堂就下葬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郭流光像游魂一样,她曾经羡慕大姐姐的好姻缘,豪门梦碎,她的大姐和离,下胎,血崩而死,身后凄凉;曾经没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疏忽怠慢的秦孝家的,突然就被处死了,连个敷衍人的理由都没有;而她最大的靠山,嫡母陈太夫人重病在床,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几同软禁。 郭流光的身体一阵热一阵凉,她还没有风光出嫁,她们大房就要倒了吗? 赵彦恒再养了三天,依然在郭家的别庄上,开始过问这些事情。 程安国已经反复拷问过了,这次的事件和郭家大房真的毫无一丝关系,陈太夫人是有了针对李斐的计划,甚至陈太夫人的计划更加歹毒一下,只是她以为借着郭韶光的人办得隐秘,还是在郭坤的监视之下罢了。 不过赵彦恒只是听听尚未实施的计划,就气得颜色铁青了,却也只能吞了这口气,道:“既然和这件事情无关,就不再提了。” 陈太夫人,准备坏李斐的名声,而且赵彦恒听一听就气得想捶床。 陈太夫人让严丰拿着五千两银子,是要找一个人模仿出陆应麟和李斐的笔迹来,还要再揣摩出深情缠绵和被襄王强占的愤懑之情,然后向已经去了金齿关的陆应麟发信,又向李斐发信,只要他们一个回应了这场骗局,从假信变成真信,这件事情陆应麟和李斐两个百口莫辩,到时候一个女人纠缠在两个男人之间,只会越描越黑,已经成为襄王妃备选的李斐,名声就不好了。 他们的这段情,是赵彦恒的禁忌,李斐是很长情的人,陆应麟本人对李斐而言并无瑕疵,赵彦恒知道李斐没有忘了陆应麟,她只是把他收藏了起来,尘封在心底。这场计划若是付诸行动,赵彦恒也不敢去想,在他离开之后,有人故意的在李斐的耳边提起陆应麟,李斐会有什么反应,到时候他倒可以不在乎名声,只是他花上十倍的心思,也抹不去陆应麟重新浮上来的痕迹,他确实怕着,怕他们两人之间再牵扯出一点波澜。 当然陈太夫人考虑到这件事情失败的后果,所以让操作这件事情的严丰死遁了,而陆应麟和李斐确实有过情,情还不浅,他们就算怀疑有人作祟又能怎样,大张旗鼓的去查吗,就是现在赵彦恒查到了也得瞒下来,他要避掉陆应麟,和李斐解释这个事,引诱陆应麟和李斐不成,不过让两人吃个闷亏而已。 陈太夫人的失败在于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对于郭坤来说,她就像是陷入沼泽里的人,只是越挣扎越往下掉。 “五千两?”赵彦恒回味着这个价码,突然笑道:“如果运作此计要耗费五千两,那半道上的四个人,他们值五万两。” 赵彦恒是和他们死战过的,那被赵彦恒杀死的第三个人,宁愿把后背露给他,也要杀了李斐再说,他心里有数,那四个人,不是准备大发一笔的宵小,他们是死士,是被人牵动的木偶,一下子调出四个来,能使得起他们,如果不是自家亲自培养的,得砸五万两银子出来,才能做到既杀了人,又封了口。 这件事情很难查,程安国查了那么多天,把四门守城的兵卒挨个指认了尸首,只知他们在李斐出城门之后半个时辰再出城门,赵彦恒这一次伤势严重,是伤口不干净,他们的兵刃之前埋在土块里被偷运出来,程安国又请了李家附近的很多街头商贩看过四具尸体,所知道的蛛丝马迹就有点恐怖了,其中一个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在李家附近转悠过,买过街边几个包子和三碗馄钝,之后就消失了,正是因为他们至少在半个月前来李家采过点,他们什么时候进的城,进城的时候是不是乔装过的,就没有守城的兵卒有印象了。 那是一群习惯了隐在暗出的人,千里伏击,只为一杀。 程安国紧锣密鼓的查了六天,就查出了那么一点,细思极恐,这是被赵彦恒撞着了,否者这四人来无影去无踪,除去了李斐之后,能留下什么痕迹来,连着李斐都会随着失去痕迹。 而李斐那天要是不出城呢?这四个人暗袭李家也够了。 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杀了李斐,为了什么? 这件事情从底下往上查是查不清楚了,得从上往下查,得先诛心,再去一个个核查。 虽然没有一丝证据指向,赵彦恒想到了两拨人,一拨是宣国公府,宣国公不会杀了自己的女儿,但是那府里的女人,那个心思阴沉的太夫人,她富贵几十年,他有这个财力,另一拨就是景王府了,他的六哥也有办这个事的能力。而在郭家的地界上,这些人也照杀不误,那是他们的后台比之郭家也不差,不问动机,只问可能,只看那做事的狠辣歹毒,这两边都可以干下狠辣歹毒的事,至于明面上,赵彦恒又放出了消息,他不是为了救李斐而身受重伤,是他本人遭遇截杀,反正要他死的人也不少,罪名按过去就好。 查了七八日,程安国就结案了,说刺杀赵彦恒的人,是广西匪道上的人,知道他要去广西,就让他没命去。 赵彦恒在屋里躺了十天,下了地一点点的挪着出门,李斐扶着他的腰,就怕他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 抬眼望去,山软叠嶂,晴空万里,赵彦恒慢慢走出门了,站在廊檐下,他躺久了愿意这么站一会儿,他从背后环拥着李斐,反复想了很多遍道:“等我伤好了,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李斐没有说话,就是不反对,赵彦恒现在就是能下个床,站一会儿而已,离他伤愈还有好一阵子,和她要去京城的时间差不多。 李斐低头注视着赵彦恒修长温厚的手掌扣着她的腰,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关节匀亭,纹理细剔,每一片指甲修剪成椭圆形,干净透亮,带着健康的粉红色,李斐的手覆盖在这样的一双手上,道:“两天前,娘接着父亲早十几天前写的信,父亲在信里直言,说他手握重兵,不宜和藩王结交,我要坚持姓李,他并没有异议。” 在截杀之前,李斐正和赵彦恒说到她的父亲,现在她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道:“父亲待我,还有父亲待母亲,一直念着情留着情,我们现在这样,于公于私是最合适的父女关系,彼此淡淡的又牵着一丝情。母亲和我原来以为,这是一种各方都相安无事的状态!难道是……因为我和你的事,这种状态被打破了吗?就算一点感情也没有,也是亲人吧,何至于……如此待我!” 赵彦恒斟酌了良久,道:“现在宣国公夫人的长女,只小你一个月,也在这次待选之列,宣国公的本意是陪太子读书,但是宣国公也管不住他老娘的野心,所以我和你的事,却也妨碍他人的前程。” “你怎么会知道?” 李斐挣脱了赵彦恒的环抱往后退,愠怒的看着赵彦恒。李斐想到了那个异母妹妹,她是朱家的嫡女,她要是想加入皇家,也得是正妃,卫王是痴儿,景王是续弦,李斐一想就觉得她那个异母妹妹和赵彦恒最相配的,赵彦恒怎么知道她们的野心?若有此心,他们接触过吗?那她成什么了! 赵彦恒扶着腰胯,居然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浅淡笑出了声来道:“你以为她们稀罕我?我就那么好啊!” “你别打岔,你先说明白了,她们……”李斐本来绷着脸呢,随之隐约的羞涩,她挑拣了一遍词,才道:“她们是不是要招你当女婿?” “不是我!”赵彦恒一字一字的道:“你先看看,现在的宣国公太夫人蔡氏,宣国公夫人许氏,她们俩儿是什么人,她们这会儿还看不上我呢,我至今,我来西南之前啊,我没有见过宣国公府的姑娘!” 第80章 梦魇 “她们看中的,是我六哥!” 赵彦恒急着要把这件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就道:“老子是同一个,再看看别处。六哥的母亲德妃是昔日镇朔将军之后,名门出身,一进宫就是从一品妃位,元祐十五年加封德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我的母亲现在还是从一品柔妃,这是我九岁领封地的时候册封的,说到封地,六哥的封地青州比襄阳富庶,六哥六哥,长幼有序,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样样比我好,唯一瑕疵,不过是他有过正妃,现在是续弦,这有那么重要吗?” 李斐抿着嘴,不说话。 赵彦恒继续道:“宣国公太夫人蔡氏,她以二八年华嫁给老宣国公的时候,就是续弦,老宣国公一圈儿女都比她大。宣国公夫人许氏,她也不是原配,所以是景王的续弦不重要,何况之前六嫂没有生下嫡子。我去年十一月进京过年,今年正月二十五回封地,在京两月有余,我没有见过宣国公府的姑娘,连着我的母亲也没有见过宣国公府的姑娘,倒是德妃娘娘,这半年做寿赏花,把京中诸位贵女请遍了。” 李斐一言不发的盯着赵彦恒看了一会儿,道:“所以我做襄王妃,她就不能做景王妃了吗?” “不是!”赵彦恒讥诮的道:“德妃娘娘早见过了她,要是中意她,是你做不成我的王妃了。不过宣国公府上的蔡许二人可能不会那么认为,她们可能以为,是你的出现,夭折了她们的计划。” 赵彦恒算一算,他和李斐的事情传回京城,是四月上旬的事,那个时间六哥刚刚进京,然后很快就代皇后,这也是他们的母后祭奠先承恩公,他的婚事就在那个时候内定了,不过等到六月中旬,五哥的王妃确定之后再公布而已,那时蔡许二人就真的死心了,之后就剩下他一个未婚的皇子,那个时候,出了一些事情,父皇就指了朱妙华。 今天赵彦恒和李斐说的话,几乎都是按着前世的轨迹,这里好多事情,也是前世的后来,赵彦恒娶了朱妙华之后才知道,但是去年十一月进京,今年正月出京,赵彦恒看着前世今生没有区别,直到三月初,他找到了李斐,前世今生开始岔口,到了五月底,这个岔口越来越大。 赵彦恒想,前路已经变幻莫测,他要留心脚下的路。 前世? 今生? “陛下!” 朱妙华又做梦了,梦里回到了前世,她在空空荡荡的寝宫嘶吼,如果李斐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当年不过是青春少艾,才仰慕过一阵景王,她贞娴守礼,她的身子是干干净净的,她和景王连手也没有碰过,那李斐呢? “陆夫人!” 她有丈夫的,她的丈夫还是半个南蛮的武夫,她的丈夫死了她是个寡妇,她在宫廷冠着夫家的姓氏行走,却上了龙塌,那是她妹夫的卧榻,不贞不洁! 谁比谁无耻,谁比谁肮脏! 朱妙华不甘心,她何错之有,为什么赵彦恒抓着她年轻不懂事的一点错不能原谅,却反过头找一个寡妇,也不进她华丽的寝宫。 这个寡妇偏偏是她的同父姐姐! 梦境中,李斐原来妇人的发髻变幻成少女的发髻,身上灰沉色的制式宫装也变幻成了软罗烟纱,李斐和丰神俊逸的赵彦恒泛舟湖上,她站在梧桐树下,一直那么望啊望呀,她只望见他们肩头耸动,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形单影只。 “不!” 朱妙华扑倒在湖边,她声嘶力竭的呐喊。 一双湿润的眼睛睁开,朱妙华手捏着被子,青筋毕现。 “大姑娘……”几个丫鬟围着她梳妆打扮,凝碧看着朱妙华脸色实在不好,乌青苍白的,拿过来几盒胭脂,请朱妙华选的意思。 朱妙华斜斜的睨一眼,淡道:“不用,现在这个脸色很恰当。” 前儿长兴侯的长女范之瑶死了,她是德妃娘娘嫡亲的外甥女,景王的亲表妹,长得花容月貌,养得金尊玉贵,她和朱妙华也算半个手帕交,至于为什么半个,朱妙华幼时受昭贵妃临终遗言所累,很少出府应酬,直到朱钦日受圣眷,许氏生下儿子来,她已经九岁了,才渐渐开始应酬这些事情。 朱妙华对着镜子,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冰冷妖异。 范之瑶,那个在黄梅树下,在寿春公主面前嘲笑她七月而诞的死丫头,她如期而死了,得了肠痈活活疼死的! 朱妙华顶着这张憔悴的脸就出门了,她今天要去长兴侯府祭奠呢,在最美的年华痛苦的死去,她得好好的为她哭一场,这样的脸色刚刚好。 马车没有走宣国公府和长兴侯府的直道,朱妙华转了一个弯多行了半个时辰到了康平街,马车在一个金铺门口停了一下。朱妙华低头挑选金器,看着一把金锁,一株牡丹花上停着两只白头翁,寓:富贵白头,朱妙华心里一酸,拿起了这把金锁。那个右手少了小指的男人,低头对朱妙华道:“告诉太夫人,事情败了!” 朱妙华拿着他的小指来找他,这个男人就深信不疑,她是在为蔡氏办事的。 那一下,朱妙华手上的金锁被她拽得变了形,同时朱妙华的手也被金器的棱角割破,划开一道鲜红的口子,朱妙华毫无所觉,她继续拽着,狠道:“为什么失败,六万银子,一个弱质女流都杀不了!” 主顾六万银子,那边传来败的消息,当然同时传来了失败的理由。 那个男人一直以为,这个姑娘就是一个传信的,觉得她激动的有点古怪,道:“目标车里杀出一强敌,是……襄王!” 那个男人羞愧的低头,却也感到这事儿邪乎了,接这单活儿的时候,太夫人特别嘱咐了一句,襄王离开昆明之后再挑个时机下手,那一边的人等了半个月,总算等到襄王出城,恰好那个目标也离家,还以为是千载难逢,目标没杀掉,差点杀了襄王。 “是襄王?”朱妙华震在当场,那个男人正低下头,没有看见眼泪在朱妙华的眼眶中打转,等那个男人再抬头的时候,朱妙华已经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背影单薄孤寂。 马车过了康平街,朱妙华端坐在车里,随着滚滚的车轮,一颗心被碾成了肉泥,到了范之邀的灵位前,朱妙华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范家的小人递了香过来,请她在灵位前鞠躬,朱妙华也没有反应,等旁边哭灵的按着节奏哭唱起来,朱妙华也没有跟着哭唱,不过坐在灵位前的长兴侯夫人并没有觉得朱妙华失礼,因为朱妙华的脸色太过憔悴和悲戚,那才是真正有心来祭奠的。 后面有范之瑶的同辈外男过来祭拜,朱妙华不能杵在灵前,长兴侯夫人坐在椅子上亲自吩咐,道:“扶朱大姑娘下去吧,好生招待。” 一个年轻的媳妇一屈膝,过来搀着朱妙华,哪知道手一搭在朱妙华的肩上,朱妙华的脸在一瞬间青筋暴凸,然后噗的喷出了一口血,溅在灵堂前,随后朱妙华一脸悲愤,整个身子直直的往外倒,幸好被那个媳妇架着,才不至于摔在地上,朱妙华不省人事。 又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却梦得更加清晰,她印象中一直梳着妇人头的李斐变幻成了少女的发髻,老气刻板的制式宫装竟然变幻成了她昨天穿过的云丝软罗衫儿,李斐和赵彦恒并肩坐在小舟上,小舟无浆自在湖中窜游,她就站在湖边,一直追着他们的身影,她追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手扶着岸边的梧桐树大叫着赵彦恒的名字,然后赵彦恒和李斐俱都侧了头,她确定这两个人看到她追得很辛苦,可是他们肩头耸动,亲昵笑谈,当着她的面儿,就搂抱在了一起,做起了那些没有羞耻的事,耻笑她夜夜孤枕难眠! 原来她重生回来,不是为了挽回赵彦恒的圣心,而是叫她看着他们似神仙眷侣,然后她世世孤寂。 老天不公啊,为什么要如此残忍的待她! 在睡梦中,朱妙华的泪落满枕巾。 不知道何时,朱妙华已经苏醒了过来,她没有起身,而是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重新核对前世今生的出入,之前她一直弄不清楚,是李氏李月赵彦恒还是别的什么人重生了,可是在去金铺之前几天,她听到的消息,是襄王将入广西,然后在昆明城外,遭到了广西贼匪的伏击。广西匪患,前世是在朱钦手中平定的,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广西贼匪猖獗到了什么层度,朱妙华是知道的,襄王将入广西,朱妙华猜想,约莫是襄王重生了,因着他贸然插手这件事而被广西贼匪伏击,朱妙华掉了不知道多少滴眼泪,她这憔悴的样子多半是担心赵彦恒落下的,尽管她知道,她这一世和赵彦恒富贵白头,几乎是无望了。 可是为什么?李斐不死,朱妙华重生回来只剩下这么一点盼望了,李斐没死,还是赵彦恒救的她! 她特别叮嘱过的,等赵彦恒离开昆明之后再动手,怎么……怎么是赵彦恒救了她! 那她先前几天为赵彦恒掉下的眼泪,只剩下可怜可笑了。 第81章 成魔 床边凝碧和年轻的贵妇喃喃低语,朱妙华轻翻了身,像是苏醒了过来。 “朱大姑娘醒了?”年轻的贵妇凑上来看。 朱妙华懵懵的样子,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秀丽妇人,知道她是范家五房的太太,问:“五夫人,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上院的套房。”凝碧扶着她家姑娘起来,范五夫人看着朱妙华软弱无力的模样,抹了抹酸涩的眼睛,叹道:“实在没想到啊,朱大姑娘是个实诚人,哎,阿瑶这一走啊,伤了不知多少人的心。” 朱妙华在灵堂前那么一倒,当场所有人都惊着了,范家有备着的大夫,说朱妙华这是郁火上涌,一时迷了心窍,简而言之是太过伤心昏倒的,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静卧,长兴侯夫人当即就命人把朱妙华抬到她的院子里,众人唏嘘不已。 朱妙华愣了愣,瞬间明白范家的人是自作多情去了,却眼儿一垂,哽咽着道:“我刚才在灵前,忆着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二十二我还收到她写的花笺子,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花还没有开,人怎么就败了呢!” “谁说不是……”范五夫人也是有无尽的感慨,不过现在不是坐下来感慨的时候,人去的突然,丧礼面上看得过去,里头一团乱麻,范五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朱妙华躺了好一会儿了,她问了一回,问第二回朱妙华还不醒,急急的亲自跑来看了,这一看人醒了,范五夫人也放下了心,一叠声的往外吩咐,要水要茶要饭,朱妙华要请辞了,范五夫人又客气的挽留,请她吃过饭再走,正说着,一个管事娘子直接找着范五夫人,急慌慌的道:“五太太,刚才是景王殿下在祭奠,大太太伏在大姑娘棺木上悲哭,又厥了过去,这会子景王殿下正亲自把大太太送过来,快到院门口了。” “朱大姑娘再歇一歇。”范五夫人更加忙碌了,放下话就起身。 朱妙华眼一转,心一动,重新倒回床榻,被子一盖,朱妙华面朝里侧,身子在被子底下颤栗不止。 景王,现在就和她隔了几步路。 朱妙华知道,前世她没有入景王母子的眼,这一世,景王已经代皇后祭祀了仙去十六年的承恩公,前世她不懂这里的暗语,结果他娶的是承恩公的孙女,皇后的内侄女。 前世,景王没有入主大位…… 朱妙华隐在被子下的手拽成拳头,可是李斐没有死! 朱妙华告诫过自己,杀了李斐之后,她就得隐藏起来,小心翼翼的过了这重生的一世,可是李斐没有死! 李斐还没死呢,偏偏是赵彦恒救的她,赵彦恒如此情深,这不是十八岁的赵彦恒,这是前世的赵彦恒! 朱妙华不甘心啊,他们似神仙美眷,她两世孤苦,现在景王和她只是隔了几步路而已! 又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朱妙华的脑子里破土而出,并且瞬间生根抽枝,这一世,她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了,包括赵彦恒,也别想好过了。 朱妙华挣着眼睛,一双妙目不再有泪水,黑沉沉冷冰冰,晦暗寡淡。她重新坐起来,理了理云鬓,下了床,要了水点了茶,就在窗根下喝茶吃点心,听到那一边人退了出来,她也站了起来。 在月洞门内,那么算计准确的相遇。 景王一身白衣,腰系锦带,身如青松,面似玉盘,眉眼比赵彦恒少了一分英武,多了一分温润,行动之间彬彬有礼,他和赵彦恒一样,同样是光彩照人的男子。 “这一位……”景王的口气是迟疑的,心里已经有数了,面前这一位是宣国公府的大姑娘,一年多前,他王妃还在世的时候,他见过,四月进京那一天,他也看过画像,宣国公府的朱妙华,这是一个美人,肤白貌美,身姿窈窕,像开在雨幕的海棠花,那股子娇娇怯怯的气韵最动人。不过景王那么动了一下,就把人放下了,因为他的王妃,有更合适的人选。 景王正要离去,由长兴侯世子范慎陪同,这一位见过朱妙华数面,而且他心里对朱妙华有那么一点点想头,后来他两次忐忑的和朱妙华搭话,朱妙华听而不闻,范慎就有点心怯了,那一点点想头随之散去。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执着,非谁不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事,那一头不会一直热着。去年底范慎已经可以接受和别的人家说亲,只是长信侯夫妇看了四五家没有满意的,范慎今年十九还没有定下婚事。 现在突然撞见朱妙华,范慎知道朱妙华为了他妹妹的死,都伤心的昏倒在了灵堂,心里重新荡起一点点涟漪,就关切的问:“朱姑娘,你还好吗……” 景王疑惑的目光看过来,范慎就热切的解释了起来道:“之前,朱姑娘在妹妹的灵前昏倒了,还吐了一口血,母亲亲自吩咐,把朱姑娘请到上院来静养,哎,今天家里也是乱套了,怎么朱姑娘跟前一个听用的人都没有,是家下人怠慢了……” 今天范家是忙,也给朱妙华这里拨了两个人,不过都被朱妙华要这要那打发出去了,还有一个凝碧守在附近,可惜还有一个碍事的范慎,然一个公府小姐,一个就藩王爷,能这样碰头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当着范慎的面儿道:“小女有几句话要问景王殿下,所以把人支出去了。”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范慎又不是傻子,事后一查就知道朱妙华是刻意为之,还不如坦然。 景王眸光闪了一下,浮起温笑。 范慎想到戏本子里那些才子佳人偶遇的戏码,像是被人打了一下脸。 朱妙华目光灼灼,对着景王道:“殿下和承恩公府方家姑娘的婚事,可是内定了。” 范慎惊诧,姨表之亲,范之瑶活着的时候,长兴侯府也想过让范之瑶做景王妃,但是景王觉得和长兴侯府已经有了一层亲戚关系,再和长兴侯府联姻没有必要,所以很早回绝了长兴侯府的意思,不过因着这一节,长兴侯府也不再探问景王的婚事了,所以长兴侯府还不知道景王会娶承恩侯府的姑娘,宣国公府的大姑娘怎么就知道这件事情内定了? 景王正色的打量起朱妙华来,觉得朱妙华有了那么一点见微知著的聪明劲儿。 这当然不是朱妙华见微知著的本事,不过是提前知道了答案,才能看到的过程。朱妙华还知道别的答案,她悠悠叹了一声,道:“殿下你要小心,高阳县的夏举人一家还没有死绝。” 范慎听得一头雾水,景王温笑着的脸僵住。 景王的外祖父,是元祐二年为朝廷战死的镇朔将军王忠嗣,留下二子二女,为了抚恤遗孤,皇上就把镇朔将军的长女纳进宫,进宫就是从一品妃位,虽然皇上抚恤的方式有点特别,王家也是因为有女入宫,不仅没有没落,反而显贵。次女及笄之后,就嫁入了长兴侯府,现在是长信侯夫人,大儿子王淼还是镇朔将军,小儿子王森二十几岁中了二甲进士,现在三十岁不到,已经是知府。 那位夏举人是王森的幕僚,却和主公反目,收集了证据要告王森私卖盐铁。 私卖盐铁的钱,王森和景王是三七分的,王森三,景王七,可惜夏举人还没告呢,全家就被王森灭口了,逃掉一个儿子,元祐二十九年,这还得三年后,这个儿子不是连中三元,也差不多了,连中秀才举人,最后是状元,就在琼林宴上,这个成了状元的儿子把景王和王森告了。 这个事件,让景王在士大夫中的声望跌至谷底,一代贤王的美誉,也就此崩塌了。 现在还是元祐二十六年,一切都来得及,再去补一刀就是了。 朱妙华这般想着,眼睛眨了眨,平平静静的看着景王。这样的平静的眼神,才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景王背过了双手,两手交握,这其实是景王想杀人前的习惯动作,不过他面上是温和的,复笑道:“范慎,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要和朱大姑娘好好说说话。” 范慎完全是懵的,不过他们长兴侯府对景王绝对忠心,范慎也对景王言听计从,劈了一处清静地让景王和朱妙华单独谈话。 “殿下你不要想着杀我灭口,你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景王亲自关上门,朱妙华对着景王的背影先警告了一句。 景王回过头来,一副无辜的表情,笑道:“朱大姑娘想多了!” 朱妙华还没说漏网之鱼是谁,人海茫茫的怎么找。 “殿下……”在朱妙华内心深处,她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而且是一个多年良宵空度的女人,所以她少了少女的羞涩,直接把一只玉手搭在景王的肩膀上,吐气如兰,道:“殿下不能折了和承恩公府的婚事,娶了我吗?” 真会狮子大开口! 景王温文尔雅的笑着,道:“本王和承恩公府的婚事,已经得了父皇母后的允准,而你有个姓李的姐姐,好像父皇是默许了七弟和她的婚事,本王现在娶你何其艰难,本王先得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又得做一个为难弟弟的兄长,娶你的代价太大了!” 第82章 好 当今皇上无嫡子,长子谋逆废杀,后继之君很有可能择贤而立,朱妙华手里的筹码是很好,但是景王温文儒雅,看不出一丝焦躁的气息。景王的城府之深,非朱妙华可比。 朱妙华面上分外的难看,对于她来说,这是她两世,两次皆被景王无情的拒绝了。 景王深究着眼前的朱大姑娘,心里疑惑重重,朱妙华看不到她自己脸上的情绪,景王是在女色上头历练多了,看得明白,这姑娘明明身态似少女,情态却足足的像极了深闺怨妇,又知道那么多不该是,深闺小姐能知道的事。 她是怎么知道的? “朱大姑娘不要为难本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本王爱慕方家的三姑娘,去年在秋猎上惊鸿一瞥,本王思之难忘……”景王故意这样说,来刺探朱妙华的心意,见朱妙华脸上少了一分醋劲儿,话锋一转,道:“我那个七弟,他也很爱慕你的姐姐,七弟啊,在女色方面本没有多少兴致……。” “你胡说!”朱妙华知道景王要说什么,激动的驳斥了回去,前世她就是被这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欺骗的。 “好了好了,是本王胡说。”景王好脾气,温和的笑道:“如今看来,不是七弟对女色没兴趣,而是他之前就没在这方面开窍,现在好了,见到了李家的姑娘,他知道了女人的魅力,听说这次七弟被广西的贼匪刺伤,退到郭家的别庄养伤,是李姑娘照顾着,一天又一天,我看七弟是乐不思蜀,这感觉就更好了……” “你别说了!”朱妙华怒吼,景王成功抓到了朱妙华的死穴,眼神一沉,道:“弟弟想娶姐姐,哥哥偏娶妹妹?朱大姑娘,你是不想见你的姐姐好吗,那一位,和你可是同一个父亲。” 朱妙华一口闷气堵在心头,愤怒的道:“你知道什么,她毁了我,她毁了我!” 一个从没来过京城的同父姐姐,能毁了她什么?景王冷哼一声,敛尽了笑容,正色道:“朱大姑娘,本王也和你说几句实在话,便是没有前面两桩姻缘的横亘,本王和朱大姑娘也难缔结良缘,因为本王和朱大姑娘,是同一类人。” 朱妙华双眼猩红,看着景王。 景王继续道:“朱大姑娘既然知道高阳县夏家的事,就该知道那一家有多么凄惨,人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了,朱大姑娘却来向我示警,以求景王妃之位,这心倒也够冷。你的那位李姓姐姐,一出生就随了母姓,自幼长在边陲南蛮之地,她好不容易遇到了七弟这个贵人,你心心念念的要断了她的前程,这心倒也够硬。如此又冷又硬的心肠,和本王是一样的,对本王来说枕畔的女人,还是温顺一些的好,温顺的像只小兔子一样,便是急了想咬人一口,还没听说过谁是被兔子咬死的。” 朱妙华心下一寒,又冷又硬心肠,景王不是在评价朱妙华,而是评价自己,以此告诫朱妙华,叫朱妙华知难而退。朱妙华回味这个意思,脸色泛白,驻足良久,忽而冷笑道:“好,好!那劳景王为我做一件事情,我便把那个逃脱之人告诉你。” “朱大姑娘请说。”景王放下了姿态,愿意一码换一码。 朱妙华全身都绷得紧紧,咬着牙一字字道:“杀了宣国公府太夫人蔡氏。” 宣国公府太夫人蔡氏是谁,是朱妙华的嫡亲祖母,那一刻,景王掩饰不足的震惊。 朱妙华嗤道:“怎么,殿下不是说本姑娘又冷又硬的心肠,殿下这话说的没错,六月初二是先宣国公的忌日,六月初五又是我先大伯的忌日,依着朱家的旧例,两天之后,我的祖母就要去严华寺做法事,殿下就在那天动手吧,给我做得干净利落了,叫她走得痛快。” 景王对朱妙华的疑团越来越大了,沉思许久也想不出朱妙华杀人的动机。 景王当然想不出,这是朱妙华前世的仇恨,朱妙华前世那般的不幸,她在空空的寝殿时常想着,她为什么不幸,李斐算一个,蔡氏也脱不了关系,蔡氏对她有几分慈爱,不过是养着她,像笼中的鸟雀一样养着,逗个乐解个闷,梳理好漂亮的羽毛再卖一个好价钱,在她真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她耳边灌输景王的好处,她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有问过襄王好不好,蔡氏捧着景王踩着襄王,以致她一叶障目。而这一世,蔡氏本来就是替罪羊,没把李斐按死,赵彦恒又和她一样,弄死蔡氏,她也不直接沾手了。 一举数得! “朱大姑娘可想清楚了,别意气用事。”景王提醒她道:“蔡氏一死,宣国公就得丁忧,你也得守孝了,韶韶年华,耽搁一年。” 朱妙华微扬了头,神情坚毅,却笑道:“韶韶年华,襄王殿下和我的姐姐也是耽搁一年了。” “原来朱大姑娘恶其姐,到了如此深沉的地步。”景王沉吟半响,浅笑道:“姑娘也是被耽搁了一年,不如本王送你一段姻缘。” 朱妙华一怔,之后没有羞怯,直盯着景王道:“是哪一家?” 不是先问人,而是先挑剔家世。 景王倒是对这样的人欣慰的,环顾着道:“这座长兴侯府未来的女主人,长兴侯世子夫人!” 朱大姑娘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景王还不知道她是怎么知晓的,这话问也不必问,朱大姑娘是个傻子才会说呢,景王直觉这个朱大姑娘还有很多的利用价值,这个人又明显见不得他七弟那一边的好,得把这个人笼络住了。 范慎,范慎尚未娶妻。 朱妙华心里却被赵彦恒添满着,整颗心在搅痛,那是朱妙华在为这一世和赵彦恒富贵白头无望的心痛,朱妙华痛彻心扉,痛得整颗心都麻木了起来,才道一个字:“好!” …… 躺了大半个月,赵彦恒总算从床榻的桎梏里走了出来,他出了郭家的别庄,在人来人往的市井中穿梭。 程安国和董让一前一后的走在他的身边,董让在赵彦恒后面琐碎念道:“爷,你要什么,你吩咐一声,小的们办了来,这大街闹市里,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你的贵体,可怎么好哦……” 赵彦恒看了半天铺子,也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才站住了道:“你知道,什么铺子有头发卖的,头发怎么卖的?” 李斐割断了头发,头发一季长一寸,李斐原来是长发及腰,这养回去得养两三年,赵彦恒是不嫌弃现在李斐的模样,但是他着急,照着头发自然生长的速度,大婚的时候,李斐怎么戴王妃的凤冠和首饰,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是一辈子的大事,赵彦恒都想了好几天了,他又不想和别人说起李斐头发,所以亲自来铺子里看,偏是不懂这些的,现在立在闹事中也没有看见卖头发的铺子,只能开口问了。 “卖头发,爷是说假髻吧。梳头的手艺人有这些东西,卖胭脂水粉梳子头油的铺子,或也有放着卖的。” 不管是男人女人,都以头发乌黑浓密为美,但是很多人,头发明明没有那么多,就在发型上参入假髻,赵彦恒自己的头发足够,不用这些,也不太懂这里头的学问,董让早年头上的资质不行,用过这个东西,倒是说上来了。 三人直奔卖胭脂水粉梳子头油的铺子,那铺子上的掌柜恰好也有梳头的手艺,就详细的问了对方发质如何,要梳什么样的发髻,发髻不同,更准确的说,是对方的头不同,所用的假髻还是定制的最合适。 赵彦恒春|心荡漾着,先笑了起来,手比划着,道:“她本来头发很好,又乌又多又长,平日不需要参假髻,现在是出了一些事,她的头发长到这里……” 赵彦恒的手比在他的耳朵上,那掌柜脸上一惊,赵彦恒继续兴致高涨的比划出了一个发型,那是王妃仪制上的高髻,便是李斐原来的头发,也非得用上假髻不可的。 这掌柜也是个实在人,比划着,又侧头指着自己假髻的部分给赵彦恒看道:“公子说的那位姑娘,头发太短,假髻也用不了,这得找园子里做行头的师傅们,量着脑袋,把整个甩发,髻发做出来,以后戴在头上,也一样的。” 赵彦恒又不太懂了,认真向这个掌柜请教了髻发里头的弯弯绕绕,放下五两金子,才出了铺子,那掌柜是小本生意,喜不自胜,千恩万谢。 董让迫不及待的在铺子门口道:“我去请掌柜介绍的几个师傅。” “你去请,告诉师傅们,别拿那些马毛和男人的头发过来充数,李姑娘,也只能用女人的头发做髻发。”赵彦恒声音低沉,李斐要用髻发,赵彦恒的心情总不是那么的好,严色道:“还有,不用送到李姑娘的面前,只和我来说话。这件事情先别让李姑娘知道。” 董让迟疑道:“刚才掌柜说……”说和量体裁衣的道理是一样的,髻发也得量着脑袋才能制得合头。 赵彦恒睨一眼,情绪又悠悠荡荡了起来,甜得发腻:“我说也一样!” 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李斐哪哪的尺寸,赵彦恒都知道! 第83章 心性 惊心动魄的截杀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李迅已经带着焦氏,携着一儿一女回到了临安,继续做他的建水驿丞。李月和李迪在确定赵彦恒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按着原计划进了广西,至于追查真正的幕后黑手,全部隐在暗处进行,除非是动手的人,别说京城没几个人知道襄王受伤的实情,便是昆明城,也都说杀手是冲着襄王来的,后来襄王在郭家的别庄养伤,是就近安置。 帘外雨幕蒙蒙,雨水积在瓦砾上,呈一条条水线淋淋漓漓的倾泻了下来,李斐和李老太太并排躺在榆木摇椅上,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说着宣国公府旧人旧事。主要是李斐问,李老太太说,宣国公府的太夫人蔡氏,是怎么样的人? “那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李老太太发出这样的感慨,道:“肚皮争气,也是女人的一种本事,尤其在享爵之家,这几乎是女人最大的本事,老国公那会儿已经五十了,嫡子骤逝,家业后继无人,蔡氏进门一年,就生下了儿子,这是蔡氏最大的本事,然她还有另外一项不逊于生儿子的本事。” 李斐支起身来倾听。 “蔡氏,和现在许氏的母亲小蔡氏,她们生在贫苦之家,生父早逝,母亲带着她们改嫁,这对姐妹跟着继父,才姓了蔡氏,蔡家也不是宽裕的人家,小门小户,睁眼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蔡家和朱家是拐着弯的亲戚,七八岁的时候,蔡氏就跟着她娘,常常到朱家打秋风,秋风打的次数多了,人嫌狗厌,便是如此,十一二岁的蔡氏,坐在公府上低眉顺眼的,倒像个呆愣的木头美人,戳一下都不动一下。”当初朱钦和李月议亲,李老夫人仔细的打听过这个亲家的品行,现在回忆着四十年前的事,朱老夫人很有自己的见解:“都说蔡氏在娘家没读过几天书,没有学识和见识,她最大的本事是为朱家生了一个嫡子,在我看来,她另外一项不逊于生儿子的本事,便是她能忍!” “早年老国公从蔡氏手里抱走了朱钦,要亲自教养,蔡氏就由着儿子在最依恋母亲的时候,和儿子分开了,不去管不去问;朱钦幼时轮流在三个姐姐的身边,蔡氏常年见不到儿子,她也不闹;到了朱钦十一二岁,老国公身体不好,想早些给朱钦说亲,蔡氏没提意见,说到了李家,老国公和朱家三姐妹选的阿月,蔡氏没反对;朱钦十五岁和阿月大婚,阿月很快掌家理事,那时蔡氏才三十出头,就过上了荣养的日子,也不向阿月伸手要权。早年蔡氏多么深明大义,她是真的深明大义吗?是明知不可违,所以她一直忍着呢。” “她第一次不再忍耐,是在朱钦和阿月的和离文书上,写上了三年无子。” “老国公,现在的黔国公太夫人,清平伯夫人,已经逝去的昭贵妃,还有我的女儿,这几个,个顶个的是聪明人,他们的聪明劲儿,成就了朱钦,守护了宣国公府,而今这几个都在哪里,老国公昭贵妃早死了,黔国公太夫人和清平伯夫人为家事所累,我的女儿也被李家所累,仓惶离京,这些人都为她做了嫁衣,她们苦心经营过的宣国公府,成就了蔡氏今时今日太夫人的地位!” 李老太太平铺直叙的说着,李斐静静的听着,对于这个不声不吭,却至今得享尊荣的太夫人,多了一丝忌惮。 “你的事,我知道阿月阿禾几个都在怀疑她,她因为不喜欢你的母亲,自然也有这个理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你,比起在她膝下长大的朱家大孙女,她当然不缺你这个孙女。”李老太太摇着棕树叶剪的团扇子,缓缓的道:“可是我觉得,以蔡氏那般坚忍的性子,她不会动手,她是惯常躲在别人的身后捡果子的,你是王妃,她是祖母,你们两两相见,你还得敬着她,对她来说,多一个当王爷的孙女婿,多一层荣贵,不是那么忍无可忍的事,非得把你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个月,朱钦知道了有人截杀李斐的事,他写了信过来,这几天传到昆明,在信里朱钦没有否认多年来,蔡氏是不喜欢李月,也不稀罕李斐这个孙女,但是朱钦也为她的母亲申辩了,说蔡氏做不出这么灭绝人性,买凶杀害自己亲孙女的事。 人性不人性的,李老太太也不去想蔡氏的人性,只是观蔡氏的心性,这件事情和蔡氏几十年的坚忍之性不符。 李斐倒了一杯茶水,正要拿给李老太太,赵彦恒和董让撑着伞,冒雨过来,赵彦恒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别人欠了他十万八千两银子,董让的脸色也是不太好,像是吞下一整个苦瓜,一张脸皮都是皱着的。 李老太太看见李斐站起来接过赵彦恒手上湿哒哒的伞,继续躺在楠木摇椅上闭目养神,赵彦恒显然是心情不太好,见了李斐再不似以前有说有笑的,指示着董让,董让出口道:“刚刚从京城,日夜传递了信来,信上说宣国公府的太夫人在五月三十,去严华寺的路上摔了马车,当场死亡。” 李老太太倏然睁开了眼,李斐往李老太太那里看了一眼,才急着问道:“偏偏这个时候出事,信上可有说,人是怎么出的事?” 董让身上就带着这份信,他拿出来递给李斐,李斐展开来,站在李老太太身边,边看边念给李老太太听。 信是隔了一天,五月三十一下午发出来的,经过一天一夜的调查,蔡氏之死有了一个初步的说法。 意外! 当时朱家的马车前往严华寺,在一段狭长地带,蔡氏所乘的马车,那匹拉车的马突然癫狂着往前跑,踢死朱家一个护卫,踢伤朱家一个护卫,拖着倒地的车厢往前跑,待朱家的侍卫控制住那匹马,蔡氏已经死在了车内,是脑袋撞在了车壁上,就那么撞死了。 至于那匹马为什么癫狂,还在调查。 可是就算马一时不受控制,蔡氏就那么准确的撞上了车壁,不是伤了,一撞就死? 李斐念完了信,眼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前一刻,李老太太还在说,蔡氏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她忍了几十年,忍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现在的蔡氏春风得意,就死于一场意外吗? 可笑! 李老太太坐在摇椅上,把这封信听完,在屋里的乐氏也出来,站在李老太太身边听完了这封信。 “这就死了?” 乐氏亦是难以置信的口吻。 李斐把信还给董让,赵彦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这边该查的还是继续查,如果是她做下的,人死了也翻出来。” 只是人总归是在还没有待他查明原委的时候就死了,这会子,朱钦都在家里丁忧了,朝堂上的那些腐儒们,也会要求所有的儿孙为这个老太婆守孝的,这里也包括了李斐。那么他和李斐的婚期,一下子拉到九个月之后,九个月,是为蔡氏守的孝,想想就为李斐憋气。 赵彦恒看过李老太太,乐氏,最后把视线停留在李斐的脸上,见她们脸上淡淡的,赵彦恒也抱怨不出这句话来。 李斐的心情还是沉重的,她叹了一口气道:“前几天父亲来信了,说了这件事情的态度,说蔡氏不会是幕后的人,刚才奶奶也给我分析了一些宣国公府的旧事,说我的这件事情,不像是蔡氏心性能干出的事。” “斐儿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身世,在昆明,蔡氏借着陈太夫人,可是时时盯着她,都盯了这么多年了,选在一个最不恰当的时候痛下杀手。”李老太太发声,也是表明了态度。 李斐之事,不会因为蔡氏的意外死亡而了结,只是蔡氏开不得口,更加难查了一些。 李老太太站了起来,在乐氏的搀扶下回了屋里,李斐看着楠木摇椅摇摇晃晃,黑深的瞳仁让人看不见焦距,几近出神。 赵彦恒看着李老太太和乐氏消失在堂屋,才过去拉住李斐的手,嘴角带着轻松愉快的笑意,道:“你跟我过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赵彦恒在李家的隔壁,还留着房子的,这房子会一直留着,赵彦恒在这里放了八个人,这些人以后就负责保护李老太太她们,现在赵彦恒把李斐带过来,是早些天定制的东西,有部分尚算可意的。 李斐看到四个一尺多高,半尺长宽的樟木箱子摆在条案的前面,挑挑眉。 “我叫他们做了十来个,就这四个,我觉得像那么个样子。”赵彦恒打开其中一个箱子,还回头提醒李斐,笑道:“我第一次看见,还挺渗人的,你别怕,是好看的东西……” 说着,赵彦恒从箱子里拔出一颗头颅,哦,不是,只是一个发型,由支架撑着,李斐定睛一看,是一个倭堕髻,发鬂松垂,偏垂在左边,有蔷薇花低垂拂地的美态,耳后的尺余长发垂放下来,柔顺飘逸。 “还像个样子吧。我给你戴起来看看。”赵彦恒说得很勉强,他强调过的,只能用女人的好头发做李斐的发髻,可是这手上的头发,不够乌黑,不够柔顺,失去了头皮的滋养之后,还少了一层鲜活的光泽,和李斐原本的头发,还是不能比较的。 第84章 站高处 李斐站在赵彦恒面前,略有几分不自在,头一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头发一季才长一寸,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月,就算李斐每天用首乌洗头,用黄玉羊角梳子早中晚三次通发根百余下,每天变着法子的把芝麻,黑豆,核桃,花生,腰子,紫菜等这些对生发有益的食物做了吃,这头发也是慢慢悠悠的长,只长了一个指节的长度,勉强遮得住半只耳朵。 在女孩子最青春娇媚的两三年,李斐总是,失去了那一份飘逸的光彩。 李斐摸到剪短的头发,情绪低落了下去。 赵彦恒手上拿着那顶倭堕髻,只见李斐水润的双眸惺忪低垂下来,神色寡淡,默不作声,赵彦恒呼吸一痛,手紧握着架子道:“斐斐,你不要在意,我并不是在意你这个样子,只是你总有出去见人的时候,这是应付外人的。” 修长的睫毛像停在花瓣上蝴蝶的翅膀,那么扇了扇,李斐抬起头,从下往上看着赵彦恒手上的东西,人走了过去,伸手从架子上取下发髻,手捋了一遍发丝,浅笑道:“你说得对,我需要这个。” 这么短的头发,养长它不是一天两天,得费数年的光阴,每天包着头巾不成个样子,市井阡陌之中倒是有女人把所有的头发包在头巾里的,那是贫苦人家的打扮,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穿的是粗衣麻布,而李斐是穿绸缎衣裳的,看着就别扭,若是除了头巾,又变成了另外一种别扭,好似个尼姑,思凡入红尘。 入红尘? 李斐这样想象自己短发的模样,唇儿轻轻的咬着,清澈的眸子中染上点点的羞怯。 当初的挥剑一割,当然是没有一丝后悔的,只是别人说挥剑斩情丝,她这里却刚好相反,割下去之后,才留恋着那般没有缺憾的模样,只为着,在赵彦恒面前,有个娇美妩媚的模样,这少了乌丝的女人,又怎么娇美妩媚呢? 赵彦恒看着李斐娇俏纤弱的站着,眼眸含情,容颜似玉,一抹红晕,就那么静静的在粉腮上化开,仿佛六月中绽放在碧水之上的菡萏,迎风吹散过来的清香,沁人心脾。 “斐斐!”赵彦恒嗓音低哑,一把拥住了李斐。 李斐的眼儿在发髻上,及时拿到身侧,不自觉的嗔道:“小心些,差点把发髻压坏了。” “我真高兴!”赵彦恒抵着李斐额头,喃喃念叨道:“我真高兴。” 高兴什么呢?李斐自己还没有察觉,早些时候,在赵彦恒的面前,她可不是那么注重容颜的人,那个时候她虽然不至于自污颜色,也是没有费过这个心神的,不言不动,就想着让赵彦恒忽视了她,现在的李斐,会扭捏,会羞怯,会恍惚,那是女儿的情态。 非为悦己者容,为己悦者容。 赵彦恒身上特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沁过来,李斐微侧了脸,躲开赵彦恒熠熠的双眸,低声道:“你不是说要我戴起来看看,我还没有试戴过呢。” 赵彦恒的眼睛落在颈侧一片嫩白如雪的肌肤上,心头微荡,随之赵彦恒温润的双唇就落了下去,含含糊糊的道:“不用戴了,不用试了,你这个样子,我也稀罕!” 连吻带咬,赵彦恒的唇一开始就落在脖颈上,这还尤嫌不足,他的双手捆着李斐的腰肢,头越低越下,带着一股子燥热,想要撕开衣襟,颉取更多。 李斐先是怔住了,然后是一阵从未有过的酥麻,麻到手指都蜷缩了起来,一只灼热的手从腰肢摸上来,和娇嫩的肌肤相贴,李斐被这样烫了一下,手上的发髻跌落在地上,青丝散落了一地。 “不要……” 娇吟媚骨的一声儿,赵彦恒抬了头,看见李斐在怔愣过后,一双清亮的眼睛含着水光。 赵彦恒灼热的气息喷在李斐脸上,他凝视着李斐羞臊彷徨的眼儿,才惊觉到现在的这个李斐少了成熟的风韵,多了稚嫩的纯情,这个发觉让赵彦恒更加目眩神迷,渴望在身体里澎湃,兴奋在血液里冲撞,多么想,多么想,赵彦恒拽着李斐衣襟的手在颤抖,他想就这么直接的撕去一切,把这个女人就地压倒,用最激烈的方式疼爱她。 “我……” 赵彦恒的声音沙哑,像是不知道饥渴了多久的人,破音开的口。 李斐有一点点明白,又不全明白,双手抵住赵彦恒起伏不定的胸膛,她的眼神是湿漉漉的,无言抗拒着,又是羞涩,又是胆怯。 赵彦恒喉咙滚动了数下,那张脸布满了疯狂的躁动和坦白无忌的欲|望,偏偏那双眸子阳刚和纯真,像一头无知的猛兽,直愣愣的看着对方。 这般无言的僵持了片刻,赵彦恒心有不甘的放开了李斐的衣襟,脸上似愤恨似痛苦的埋在了李斐肩上,沉闷的道:“你以后要依着我,全都依着我。” 李斐听得不太懂,却莫名其妙的颤抖了一下,又大松了一口气,抿着唇脑子嗡嗡直想。 以后?以后? 李斐喃喃自语道:“蔡太夫人去世了,她是我的祖母啊!” 这就是李斐想到的以后,这会儿,李斐想起来了,她有九个月的子孙孝在身,那么她和赵彦恒的行程,她和赵彦恒既定的婚期,都被打乱了,那么,行程怎么重新安排,婚事会不会有变数,李斐眨了眨眼睛,眼眸蒙上一层水雾。 赵彦恒紧紧拥着李斐,和李斐亲密的贴在一起,他含着哀怨,道:“跟我走吧,跟着我走吧。” 蔡氏死了,李斐也可以去京城的嘛,李斐早晚要去京城的嘛。 李斐抿着嘴没有说话。 赵彦恒等了一会儿,低声在李斐耳边道:“斐斐,你还看不明白吧,我们已经分不开了。” 李斐睫毛轻颤,咬着唇道:“我这么早过去,我去哪里?我停在襄阳,还是直入京城?在京城我又住哪里? 皇家的婚姻,也得下定礼,提日子,迎亲成婚终成大礼,现在守祖母孝九个月,到成婚一日,怎么也是一年之后了。李斐是未婚的女子,停在襄阳?那显然是不行的,她有需要顾惜的名声,不能没名没分的在襄王的封地上。直入京城,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又让李斐怎么办呢? “在这里也不行啊!”赵彦恒有些心慌,道:“这一回亏是我遇上了,万一他们闯到李家来……” “你别这样说,被你遇上,总不是好事。”李斐的心一下子绞痛,又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再留在李家了。” 赵彦恒好歹身手不错,李家的人,李迅三兄弟,就李迪会几招花枪,余下老弱妇孺,一个江伯已经惨死,现在羸弱的李家不是李斐的容身之地,那么早去京城,在京城里…… “去宣国公府吧,你是宣国公的长女啊!”赵彦恒低吟道:“只有站在高处,才看得清楚脚下的弯弯绕绕,也只有站在高处,才没有人站在你的头上撒野。宣国公,他是你的父亲,就给他一个真正做父亲的机会吧,然后,我们再暗暗的看着,是谁觉得你碍事了。” 李斐眼波流盼,蚊声道:“那你呢?这一年,你会在哪里?” “我……”赵彦恒轻轻的笑,道:“我就赖在京城里,耍赖的理由有很多,我总能赖在京城的。” 蔡氏之死在昆明没有荡起涟漪,李斐只是更加深居简出了,按着原计划收拾行李,在李家她用着的东西,部分带上余下的都封存起来。 又是一个雨天,宋多福冒着雨过来。 李斐正在清理她过往的旧衣裳,请宋多福到内室来说话。 穿过的旧衣裳归成两堆,贴身的衣裳,李斐打算烧了,外面穿的大衣赏,倒是少了一层忌讳,交给乐氏,乐氏会把这些衣裳送给市井中缺衣的女孩子。 “下了好几天蒙蒙细雨。”李斐抬头一抹淡笑,叫幽露给宋多福上茶,又道:“我不正经招呼你了,你坐啊。” 宋多福是听到李斐的朱家祖母故去了才过来的,宋家自然是想到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祖母故去,对李斐实质造成的困扰,才让宋多福赶紧来探望一下,宋多福觑着李斐淡然的模样,叹口气道:“越往上规矩越多,我爹说,我祖父母成婚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曾祖父就在那一年头去的。” 李斐手上拿着一件嫩黄大袄,淡淡的道:“我已被这陈规所制,九个月是要熬的。” 幽露端了茶来,宋多福接着放在一边,走到李斐身旁,道:“刚才我爹我娘,还有我,在家商量着,他们说……这当然也包括了我的意思……” 李斐放下袄子,才正经打量宋多福道:“怎么了,多福,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 “嗨!”宋多福鼓了鼓勇气,快道:“我也要去京城,我爹说,他送我去,我是厚着脸皮来问的,我和你搭个伴好吗?” 李斐首先想到的,是那一天赵彦恒如狼似虎的眼睛,和他一起去京城,他那一边的人,还不都是他的人,她这一边,由都指挥使司出一支人马护送,这些还是官府的人,仆人带上幽露和画屏,这两人身份卑微总有上不了台的时候,如果宋多福能去,有宋老爷护着女儿去,宋家父女,顺便也能替她挡挡吧。 第85章 血脉 李斐眼神闪烁了一下,先点了头,才问道:“一路上有你和我作伴,我当然是愿意的。只是你这阵子,和程大人的事?” 此去京城三四千里,山水重重,李斐和赵彦恒一路同行,那么宋多福和程安国也是一路同行了,宋多福要走这条路,李斐就不得不关心他们这一对的进展了。李斐尤记得,那一天程安国和宋多福见的第一面,程安国太过冷静了,后来在孝母山上,他也一直表现得中规中矩。 宋多福脸上一热,低声柔语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说的就是程大哥这样的男子,既然叫我遇见了,我是要尽一切努力抓住他的。” 李斐的心都随着宋多福柔软的语气酥软了一下,程安国这个人多么稳重可靠,李斐心里太有数了,但是随之,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清的遗憾弥漫在脸上。 宋多福牙关一咬,在李斐的面前坐下了,道:“斐斐,我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可别笑话我。” 李斐一愣,轻轻点了头,拖了把榆木椅子来,在宋多福面前坐了。 宋多福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着裙面,道:“斐斐,我是处处比不得你的,论容貌,论聪慧,论出身,论家财,我都远远比不上你,如今在姻缘方面,我也是万万不能和你比拟的。我说的比拟,不是程大哥和襄王殿下的身份,我说的是程大哥对我,和襄王殿下对你的情谊。在孝母山的时候,我也是看出来了,襄王殿下是跟在你的身后跑,而我,是跟在程大哥的身后跑。这些日子,程大哥很忙,他是襄王的心腹,手上管着很多事,我也没有身份追问他在忙些什么,见过的几面,他对我一直礼遇有加,我知道他对我,是少了那一点发自肺腑的心动,所以我想和你去京城,我想在他面前晃悠,叫他看见我。有时候这感情啊,山不就我我就山,也是一样的。” 李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好像知道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是什么了,虽然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关系里,李斐的那么一点遗憾,对男女双方来说或许不算个事儿。赵彦恒牵的姻缘线,程安国是不会拒绝的,如果她成为襄王妃,那么她的好友成为襄王府仪卫正的夫人,于公于私,对李斐来说是很好的安排,只是日子是程安国和宋多福在过的,日子过了起来,宋多福倾注的太多,万一程安国对她的妻子心存遗憾,他会怎么办呢。 宋多福是边陲的商家女,程安国已经是年轻有为的官家人,日后赵彦恒大业可成,程安国必然成为肱骨之臣,位高权重,如果日后程安国对于妻子心存了遗憾,他是男人,他会有无数的排解方式,困在原地的,只会是女人,怕会是宋多福一人。 恍惚之间,李斐想到了她的父亲宣国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可以不惜一切,忠于君上,然后私下的生活,辛苦的人是谁? 宋多福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斐斐,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想不了那么远,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家族都是最普通清贫的草民,祖上目不识丁,直到父亲靠着手艺建了一个窑洞,才过上几年富裕的日子,然这富裕的日子,也常常遭到欺凌,如澄江府那件事,如徐忠濂那个人。比起那些个,程安国至于我,至于我们宋家,是从未有过的机遇。我知道我多有不足的地方,我这回去京城,除了和他一路同行,也是想去天子脚下见见世面,他只要多一点心甘情愿娶我……” 宋多福顿了顿,笑得羞涩,道:“我也心满意足了。” 李斐和宋多福对坐,李斐一直看着宋多福的眼睛,此时宋多福迎着光,深褐色的瞳仁清晰饱满,显得越发真诚。李斐放松了心情,背靠在榆木椅子上道:“你的事,你想清楚了就好,我这里提前和你说一句,现在朱家祖母已经去世了,到了京城,我会住在宣国公府,就不再回昆明了。” 现在朱家祖母已经去世了,李斐说得很祥和。在宣国公府,能用孝名压着她的,只有蔡氏一人,至于宣国公夫人许氏在礼法上,只是伺候父亲的一个长辈,李斐的母亲是李氏,那一位怎么也不算她的母亲,许氏没有动用孝名的权利,在李斐面前摆不了谱。 随着蔡氏的去世,李斐身在宣国公府最大的烦忧已解,赵彦恒说得对,她不想提心吊胆的活着,她就要站到高处去,成为宣国公看重的女儿,襄王敬爱的王妃,到时候要她死的人,会再次按耐不住的,到时候,她要永除后患。 宋多福凝眸看着李斐淡然的神色,问道:“你是说,你此去住在宣国公府,你不回昆明,就在宣国公府出嫁吗?你要回去做朱家的姑娘了吗?” “我姓李,亦是朱家的姑娘啊!”李斐低眉笑,道:“往年父亲送过来的那些东西,我私下变卖,不是我对父亲心存怨言,是我为了平安和清静的活着,做出的避让,可是现在一味的避让已经求不得平安和清静,我该强调一下了,我也是宣国公的女儿……” 不是随便由人捏死的小猫小狗,这一句话,李斐咬着牙没有吐出来。 宋多福不知道李斐身处过死局,也不太懂朱家门里相互提防的权利之争。 李斐语气柔和,道:“多福,你要是跟着我去京城,你最好也和我住在宣国公府上。” “可以吗?”宋多福能见到的世面,比她想见的更加宽阔,宋多福有那么一点激动,叹道:“宣国公府,和黔国公府一样,是一等国公府啊。” 李斐站起来,走到宋多福的身边,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怡然轻快道:“那本该是我的家,便是我十六年未曾踏足,凭着我身上流淌的血脉,那里也可称为家,你是我邀请来家的客人,当然可以。” 翌日,李斐亲自准备了一份厚厚的祭礼,命人大张旗鼓的抬了,往黔国公府去。 按礼,蔡氏是朱老夫人的继母,她死了,朱老夫人也得表示哀痛,打发人往京城的宣国公府祭奠,这种面子上的事,朱老夫人做得很足,点了郭坤的儿子郭绍承前往,从名分上来说,蔡氏是郭绍承的曾外祖母。 待见了朱老夫人,朱老夫人里子上也做足了,一张素面,满身银饰,屋中摆设不着艳色。 马氏站在朱老夫人身边,也没有往日的笑谈,绷着脸拿过李斐的祭礼单子,把去京城的家下人叫进来,郑重的吩咐,叫他们把所有的祭品用厚厚的油纸包了,一路上小心当差,不得损坏一点儿,李斐再给了这些人跑腿的赏银。 一时屋里人散,朱老夫人和李斐把着手道:“我是不太相信,这场马惊没有一点猫腻。” 李斐颔首,道:“这件事和我的事,暗中慢慢查吧,我想我进了京城,会查的容易一些。” 朱老夫人把着李斐的手,时紧时松,就像她含在嘴里的话,几次想说又张不开嘴,最后问道:“你的母亲,可有说过几时进京?” 李月人在广西,身为前宣国公的前儿媳和李泰的女儿,在广西联络旧部和旧交。那里官吏*,军匪勾结,民风彪悍,李月的行踪不定又隐秘,不过就这次变故,通过郭坤的亲随还是给李斐写了一封信。 李斐摇摇头,道:“我娘没说,她只是说,广西事了,她会进京的。” 朱老夫人苦笑道:“她倒是也放心你,就让你一个人去京城了。” “不是一个人,有几百王府护卫军,几十位都指挥使司官差,我娘另外聘用了一队镖师。”李斐笑着道:“我也这么大了,一路上我能照顾好自己,只是……” 说着,李斐笑中带泪。 朱老夫人脸上亦有不舍之态。 李斐站了起来,站在朱老夫人面前,肃然恭敬的行了叩拜大礼,道:“侄女今日提前拜别姑妈,日后隔着千山万水,姑妈要保重身体,康健百年。” 此一别,李斐和朱老夫人,应该是相见无期了。 “好,好!”朱老夫人端坐受了礼,把一份宣国公府如今的家谱给了李斐,这里头详细的写了朱钦现在的姬妾子女,及一些重要的家仆门下,余下还有京城中其他勋贵世家的手记,送给李斐,也是一份由衷的指点。 李斐待了近一整天,日落将息才辞出来,在半路,碰上了神情恍惚的郭流光,郭流光原来是同辈女孩子中最有姿色的,如今两颊凹陷,颧骨突出,人瘦得过分,先失去了那一份青春的朝气。 陈太夫人一直在病重,实则是在软禁之中,郭流光整日被彷徨无依之感萦绕。 李斐旁若无人,从郭流光身边经过。 “蔡太夫人过世了,表姨应该心中雀喜吧。”郭流光突然出口,一阵轻叹。 李斐的脚步没有停留。她一直警惕着郭家大房的监视,所以从来不曾把郭家大房几个庶女对自己的轻视放在心上,而今蔡氏之死,她心里雀喜与否,她也没有必要停下来和这个四姑娘长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过半,世事已经盛衰兴替,要提点,要劝勉,还是要冷嘲热讽,都没有必要吧,她一直把郭流光当个陌生人。 第86章 事变 七月初的阳光特别炙热,官道上薰暖的风带着尘土的气息,数百人只听得见马蹄声在青山绿树之间踢踏。 微黄的画卷展开,这是十年前,李老太太六十岁大寿的时候,请了滇中最好的画工,记录的十年前的李家,那时候李家没有焦氏卢氏,有的是嫁去衢州的大姐李妿,亭亭玉立,有的是从金陵送回来二姐李姜,清秀文静,那时李斐才七岁,人和榆木椅子一般高,一手放在慈祥的李老太太膝盖上,一手住着李月的裙摆,李老太太和李月身后,是高高瘦瘦的李迅和正在抽条子的李速,眉眼柔和的乐氏,一手牵着小儿子李迪,一手牵着才归家的李姜,坐在李老太太旁边的小杌子上。 莹润的指尖轻轻的触碰每一个人的容颜,李斐的面上是那么的安静和平静,只有一双眼眸,分外的闪烁。 赵彦恒也坐在马车上,队伍被拉长了,他和李斐相距两里之距,揭开车帘子,只看得见烟尘滚滚。 董让骑着马随侍在马车边,见到赵彦恒开了车帘子,他弯腰凑过去,候着赵彦恒吩咐。 “着人去安顺府看一看。”赵彦恒手上握着《宁谷县志》,微微眯上了眼。 从滇入黔,几百人马只在官道驿站歇息,驿站住不下的人都围着驿站扎帐篷安歇,然滇黔之地官府的驿站也是不完备的,到了实在破落的地方,几百人全部在荒郊野外扎营,这般赶路只过道,不需要经过各地的府城,这一次赵彦恒是要进安顺府的地界好好停一停了。 程安国一队十来人往前探,董让带着两个人往回跑,停在李斐的马车上,环看一眼护卫在马车四周的四个女镖师,才隔着竹帘子对李斐道:“李姑娘,再走十里地就歇了。” 李斐看了眼高挂的太阳,估摸着现在才申时初刻,西边日头落得晚,还可以再走两个多时辰,不过李斐也不说什么,跟着走十里就停下了。 这一队人,除了五百王府护卫队,还有三十五个都指挥使司的官差和十八个镖师,镖师之中八个是女镖师,后面五十几个人,是紧跟着李斐的,李斐所乘的马车停了停下,在后面马车的宋多福进了李斐的车,扇了扇手上的素面纨扇,一脸的无奈,还有些许疲惫,道:“原来赶路是这个样子……” 怎么个样子呢,日出进,日落停,睡睡不安稳,要做点什么事打发时间吧,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好像只有和丫鬟们打叶子牌能消遣一会儿,掀开帘子满眼的青山绿叶,看了两人也腻了。然李斐宋多福这等坐马车的还好些,外头骑着马的,走一会儿就是满身的尘土,七月的天气,官道上氤氲着重重汗湿之后的酸臭味。 这般的枯燥乏味,已经走了半个月。 李斐车里有张地图,是临行前,马氏送来的,李斐伏在地图上看,在密密麻麻的县府之间找到一个小小的宁谷县,手点在这一处道:“我们要在这里歇上几天了。” 宋多福先舒展了眉心,道:“早该歇一歇了,人困马乏的。” “滇黔的这段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是费些功夫,到了湖广之地,地势平坦了一些,就进得快了。”李斐小心翼翼的收起地图,道:“宁谷县是没有什么名气,不过好几个文客游到此地,留下了笔墨,峭壁古藤千岁松,飞流直泻碧潭中,长虹坠落银河碎,定有群仙下就重。这里有一群瀑布,水由溪上石,高峻数倍者有,匡阔而大者无,所以论瀑布之景致,无出其右者。” 李斐说得没错,十里之后停车,赵彦恒就笑着过来道:“在这里歇几日吧,这里有个白水河瀑布,我们看过再走。” 宋多福站在李斐的身边,噗嗤一下就笑了,笑李斐和赵彦恒这两个人倒是心有灵犀,要玩的玩到一块去了,然后四下看了一遍,没看见程安国。 宋老爷本来是要跟着女儿去京城的,后来知道李斐邀请宋多福入京之后住进宣国公府,他的女儿能借居宣国公府,添上一个父亲脸皮就太厚了,且李斐进京,李家的长辈也没有陪同的,宋老爷就学着李月的样子,给女儿雇上几个镖师,带上两个丫鬟小桃小梅就够了。 李斐穿着一身轻便的细纹罗衫儿,底下是一件月白色的百褶裙,上蓬下宽,只把腰间衬得细细一束,脸上粉黛未施,只是被热气蒸得脸颊似霞蔚,抹上一把寻常难见的艳色。不过李斐摸摸自己微汗的脸,显然是不惯这副模样,点点头,先拉着宋多福去梳洗了。 到了驿站,所有人马都在梳洗,女人们在驿站抬了水洗漱,男人们牵着马都去了河边,半个时辰后,程安国带着安顺知府来拜谒,赵彦恒说了几句话,便让安顺知府在天黑之前回城了,然后和程安国一起,叫了李斐和宋多福出来,四个人到外头找吃的。 “吃什么呀?” 赵彦恒和程安国在前面走,李斐和宋多福是小毛驴当步,紧紧的跟在身后,问话的是宋多福。 赵彦恒听着蛙声阵阵,对李斐笑道:“就吃这个。” 吃田鸡。 说起来李斐人在孝中,最严苛的守孝,是居无乐食无肉,但是有几个人能做到,愿意去做到?为了一个监视了自己十几年的蔡氏,或许这个人在最后还对自己动了杀机,结果她人死了,还得为她守孝九个月,李斐摸摸小毛驴的耳朵,没有反对。 所以悄悄出来吃顿肉? 小溪石岸边,石头一块一块的翻过来,赵彦恒脱了靴子,把裤子挽到膝盖上,一弯腰就捉着一只,李斐撑着麻袋站在溪水旁,她倒是不恶心这些蛤蟆模样,只是意外于赵彦恒这般纯朴的样子,道:“你也会抓会吃这个?” 赵彦恒把衣袖也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段结实的手臂,眼中碎光麟麟,道:“我九岁就一个人单过日子了,一座王府我最大,上山下河还真没人管得到我,这田鸡烤着吃香,煮着吃鲜,每天这个时节,我都出去吃两回,等会儿我给你露一手。” 李斐笑得愉悦,一人在水中走,一个在岸上行,落日的余晖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另一边宋多福去摘新鲜的薄荷和野葱,程安国和她一道去捡了柴禾,在石岸边生出一堆火,吊上一个铜锅煮上水,削出木刺来准备烤串。 四个人逮了四十多只田鸡,一半炖汤一半烧烤,吃到天上繁星闪烁而返。 数百人的帐篷已经拱卫着驿站搭建好,只有巡逻的人远远经过,李斐和赵彦恒几个还是有屋子住的,一前一后两座吊脚楼,青木泥瓦。 “就送到这里了。” 在两楼之间,李斐驻足,说话时星光倒印在眼眸中,成了细碎的火焰在轻快的跳跃。 赵彦恒正痴痴的看着,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拉起李斐的手踩着架空的过道,耳边听得到脚下的咯吱咯吱声,一个转弯之后,赵彦恒转身压过来,李斐连着退后了两步,背后压着一处木杠子,赵彦恒缠上李斐的唇,一阵疾风骤雨的啃食,直到嘴唇发麻了才放开道:“你是干什么,要把宋多福带来,还时时的带在身边?” 李斐睁大了眼睛,略显无辜的道:“谁带在身边,不过是我和她从未独自离家,相互照应着罢了。” 赵彦恒顿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啄了一下李斐的唇,道:“有我照应着你呢,还不够吗?” 就怕你照应的太多了,不过这句话李斐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眨了眨眼睛,软和了语气道:“白天我和她都在马车上睡多了,晚上正好在一个被窝里说说话。” “就你最会气人!”赵彦恒抱着李斐,微微低着头,眼神专注而温柔。 李斐的脸已经红了起来,眼睛看在别处,问道:“我们走了半个月,才从昆明走到安顺,会不会走得慢了些?” “慢了不好吗?慢了才好呢,我巴不得走上三四个月。”赵彦恒调侃了几句,才正经的说道:“没事,我就说我身子没好利索,一路得慢慢的走,再有你是个文弱的女子,七月里中个暑,我们在八月底进京差不多了,到时候连着中秋重阳,还有……我这半年都在京里了。” 隐下去的话,是赵彦恒的母亲柔妃怀孕到八|九个月,不管生下皇子还是公主,洗三满月百天,李斐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九月十月很快就到明年,这样算起日子来,日子一晃而过,九个月便过了一半,过完九个月她就从蔡氏的束缚下走出来,然后尽快完婚…… 竟然一下子想到那么远,李斐羞得底下了头,双手抵在赵彦恒的胸膛轻道:“天晚了,你回吧。” “明天我们去白水河看白浪!”赵彦恒恋恋不舍的放开了李斐,面朝着李斐往后退。 到了前面的吊脚楼,董让一惯的嬉皮笑脸换成了一副凝重严肃的神情,给了赵彦恒一份书信,道:“是胡三保来的信,吴鹤和石八月多日没有消息,胡三保就去了永州府,卢平在六月二十八溺水身亡,几乎同时吴鹤和石八月生死不知。” 卢平,是那一家还没有死绝的夏家人! 第87章 送李 当夜楼外刮起了大风,呼呼呼的在山林间走啸,然后猛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把黑沉沉的夜空劈成了两半,一阵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瓦楞上,只响了两刻钟,雨水涓涓聚集而下。 第二天第一缕曙光从云层中破出,带着清爽干净的气息,远处白水河瀑布所在的群山被云雾缭绕,似近似远,似明似暗,还真像是群仙的居所。李斐手搁在窗台上,遥想那一句‘无出其右者’,心弦微动。 李斐和宋多福坐在马车里,赵彦恒和程安国骑着马,再有一个当地的向导,这人还是此地德祐土司的儿子,是个苗人,取了汉名叫杨勇,身后又跟着八个护从。 一路山脉绵延,草木蔚然,到了林深处,骑马也不太方便,李斐和宋多福骑上温顺娇小的毛驴,毛驴有很多,赵彦恒等人却是不愿意骑这种矮小的毛驴,宁愿徒步走山路。 此地的德祐土司近二十个儿子,杨勇又是家奴所生,虽然是土司之子身上没有一丝娇贵之气,一身的短衫短裤露着胳膊和小腿,十七的年纪,五官清秀,肤色黝黑,身体壮实,笑起来两颗虎牙,愣是稚气了好几岁,说这孩子十四也有人信了,不过这个人是很能伏低做小的,主动牵了李斐坐下的毛驴,轻柔的正顺毛捋着,赵彦恒一手接过缰绳,绷着脸扫了杨勇一眼,道:“这里不用你,本王牵着。” 李斐骑在毛驴上弯下腰,受着十余人目光的洗礼,轻轻拉了一下赵彦恒的衣袖。 赵彦恒回过头来笑了笑,道:“这驴听话,我来牵着,你放心坐着吧。” 说完缰绳一拉,毛驴低了一下头,慢吞吞的往前去了。 杨勇愣忡了一下,又走过去牵起了宋多福的毛驴。 宋多福不由往前追着程安国看,而程安国只是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眼宋多福,接着继续往前,按着剑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山中树木遮天蔽日,脚下一层绿草沾着昨晚的雨水,幸好赵彦恒等人穿着皮靴,也不会被雨水染湿鞋子,只是不可避免的沾湿了众人的衣袍。李斐看着前头,赵彦恒一身浅蓝色的锦袍已经全部打湿了下摆,不免少了一分向往之心。 杨勇穿着剪短的褶裤没妨碍,牵着毛驴笑道:“今天凌晨下过雨,现在上游的水势大,正是看浪的好时机。” 沿着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山道走了半个时辰,听到了哗哗哗的水流声,再行两刻种,水流声越来越大,似千万匹骏马,从一望无垠的草原奔腾过来,气势磅礴。 先听其声再观其形,杨勇熟悉的拐过一个弯,带着众人穿越一片枝叶繁茂的李子林,赵彦恒和李斐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弧形,有百余丈之广,水漫在山顶倾斜下来,飞泄三千尺,如莲叶下覆,如鲛绡万幅,如烟雾腾空。更为震撼的是,水珠飞溅,在阳光的折射下,折射出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光圈,随着飞落的水珠,从上而下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之上,这份奇观似菩萨身后的灵光,层层扩散,驱除了尘世间的一切业障,度得心中一片清净自在。 如此澎湃雄浑的景致,偏偏赐予众生安详和宁静,李斐和赵彦恒的手握在一起,深深的吸上一口气,再呼出这口气,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轻飘了起来,心里除了轻松快慰,还是轻松快慰,李斐握紧了赵彦恒的手,微微扬起头,如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被水雾洇湿,模糊了精致的眉眼,却另有一份柔和了轮廓的静美。 赵彦恒侧头看过去,眼中流落出细碎的闪光,似白浪之下的潭水,幽深平静。 再往前走就要打着伞了,奔腾的白浪蔓延在几十丈之外,随风飘散的水滴子像下着毛毛细雨。 “我们再去前面看看吧。”赵彦恒拿了两把伞来,一把叫李斐撑着,一把撑在身前挡着乱飞的毛雨,这样一来,两个人就紧紧的挨在了一起,同在一把伞盖下,同在一把伞盖后。 赵彦恒的手自然的落在李斐如柳枝一样的细腰上,赵彦恒的脸朝左靠着,几乎要和李斐的脸贴在一起,李斐的脸腾地红了,却还把伞朝赵彦恒的方向挪了一点,免得他淋湿了肩膀。赵彦恒侧过头来和李斐对视,眸色清澈明亮,瞳孔宛若琉璃珠子般流光溢彩。 “你看前面啊!”李斐眨了一下眼睛,自己先往前看去,前面是一条狭长的峡谷,古树参天,芳草鲜美,随目而下,碧绿色的潭滩相接,又和蓝天白玉连成一体,不过李斐往前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感觉到赵彦恒的手紧紧的附在腰肢上,好像和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还有身侧温湿急促的气息,吹拂在耳畔,耳朵痒痒的,一路往心里去,酥麻在心头。 两人站立在白浪前良久,看见对岸几只猿猴从一棵树荡到另外一棵树,最后剩下两只,相互追逐攀咬着下山去,又看见一只白鸬展开双翼,在潭面上滑翔,忽然一条巨大的河鲶跃出水面,蒲扇大的鱼鳍一拍,白鸬沉入水底,又从一丈之外破水而出,仰颈高飞。 这就是自然! 李斐心情沛然,抬起头,看到伞面上已经聚集了水珠,哒哒哒的擦身落进岩土,李斐身靠入赵彦恒的怀中,轻柔的道:“我看到了,我知道了,我们回去吧。” 一滴水珠斜飞到李斐的脸上,赵彦恒伸手拭去,又在脸颊上落下一吻,哑然道:“还有许多的名山大川,我只愿与你共赏!” 李斐微微转过脸来,眉眼弯弯,眸子里含着七彩的光辉,她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来拧了拧赵彦恒身上湿透了的衣袍下摆,又拂了拂自己的衣摆,牵了赵彦恒的手往李子林里走。 程安国宋多福李勇这十来个人,只在李子林看着壮阔的风景,这会子又摘起了李子来。 宋多福手上拿着一个李子吃着,把一个洗干净的李子拿给李斐,笑道:“你尝尝,这几棵树结出来的李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李子,比北胜那边的李子还好吃呢。” 李斐接过李子瞧,有鸡蛋那么大个儿,已经熟透呈染着一层油脂的嫩黄色,仔细看去,黄里透着一丝丝的红,似上好的松枫蜜蜡,咬上一口,果肉从外到内由黄转红,饱满的汁水,清新的果香,香软的口感,果然好吃,比滇地北胜的李子还好吃些。 李斐吃着,挑了一个七分熟的李子给赵彦恒,赵彦恒眉开眼笑的接着。 杨勇身轻如燕,就在树上摘着果子道:“这里的李子,在前朝是供品,现在也是供着州府里的官老爷子们,庶民不能来摘的!”说完又叹,道:“今年小年,果子结得少倒是比往年更好吃了些。” 这话说的,一路上杨勇是伏低做小了,也不是庶民之躯。 李斐仰着头看这一位德祐家的庶子,吃完了第二颗果子,便和宋多福去小溪口洗手。 那一边赵彦恒命人把半熟的李子全摘下来,到了日落黄昏,有三车的李子千余斤拉到驿站,其余的李子太生或太熟,禁不得长途运输。 李斐磨墨,赵彦恒写折子写帖子,从皇上皇后柔妃,吴王荆王卫王景王,未封王的八皇子九皇子,已经出嫁的寿春公主,几个月的思柔公主,都有一筐李子。 “你想送给谁?”赵彦恒停笔问。 李斐提笔蘸墨,也写了一张帖子:“父亲大人……小儿敬上!” 在京城,李斐有弟妹,这十六年朱钦和那些妻妾生有四子四女,然现在李斐只送父亲朱钦一篮子李子。 那些不同母的弟妹们,李斐不曾以恶意揣度,也不早早的以善意相迎,至于那些伺候父亲的长辈们,包括许氏,在李斐的私心里都是一样的,李斐不想早早的问候她们。 六个人赶着三辆车日夜兼程北上, 李斐睡在青色的竹席上,穿着白色的中衣,盖着青莲色的锦被,睡姿安然恬静。 夜深人静之时,前面的吊脚楼赵彦恒神色清明,董让试探着道:“爷,现在这个路程,就看怎么走了,永州在湘南,据此也就三百里。我们是不是绕进永州府看看?” 早前董让不知道卢平有何不凡,现在董让也不知道卢平有何出类,需要襄王府盯着,然另外一股势力,出其不意又后发先至,这算是和襄王府结下了梁子,这事大发了! “吴鹤和石八月,这两个人是忠心的,现在是凶多吉少了。”赵彦恒看一眼默默站着的程安国,道:“重重抚恤这两家人。” 倒卖盐铁,现在私铁私盐何其多,景王暗中玩的这一手,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至于卢平,少了三年,现在的卢平草芥之身,一株草芥如何能把景王拉下马? 是谁,预言了卢平的命运,又是谁,让景王度过了劫难?是景王自己吗? 赵彦恒仰望着深邃浩瀚的夜空,良久之后忽然了悟到了,原来命运的警示在这里,重来一回若所有的棋子都按着原先的路数再走一遍,重来一回真是没有意思,那么推倒所有的棋子,重新执棋布局,对他来说,便是全新的一生。 如此? 也好! 第88章 许夫人,朱伯父 八月二十,中秋已过,下过了三场秋雨,天气越来越凉,秋风吹黄了树梢,清爽的冷风卷着杏叶,京畿之地一片衰颓景色。 徐徐前进的马队中程安国飞快的奔驰,停在赵彦恒的车驾前,沉声道:“殿下,是宣国公亲至,臣已命了先头的人不必阻拦。” 不过转瞬,官道上一阵奔腾的马蹄,七骑插|入数百人的卫队,每一匹马高头长腿,通体乌黑,领头的朱钦着玄色锦衣,外罩着玄色薄毡大氅,身材魁伟,秀眉俊目,一张脸秀丽非常,然举止之间,极有威严。 朱钦在两丈之外翻身下马,手执着马鞭立在马边,朝赵彦恒所在的马车抱拳行李,朗声道:“臣朱钦,参见襄王爷!” 车门这才打开,赵彦恒坐在车里,穿着蓝色鹤纹锦袍,腰间挂黄玉佩,他并不出来,只那么坐着道:“宣国公免礼。” 朱钦收拳站着,长身玉立,朱钦身后六人和赵彦恒周围的护卫全部远远的退却,朱钦才走近赵彦恒的车驾,赵彦恒亦弯腰探出身来,冷着脸道:“闲话本王也不多说了,而今斐斐遇刺已经三个多月,蔡太夫人身亡也快三个月,这里头的事,宣国公可有眉目了?” 听到赵彦恒亲昵的念着斐斐,朱钦眉头一挑,听到家母身故从赵彦恒嘴上冷静的说出,朱钦眉峰未动,又念着十余年蔡氏对李氏母女的冷漠甚至是厌恶,朱钦眉头深锁,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四月初的时候和家母发生争执,争执不下,臣只能禁止了家母出府,自然府外之人也不能探视家母,直至五月三十,人便身故了,臣暗中查了两个多月,查了家母的内账,又查了家母的心腹下人,要说两者直接的关联,确实没有。” “宣国公最好不要瞒着本王。”赵彦恒握着腰间的黄玉佩,神色极是严肃的道:“十六年了,宣国公另有妻室子嗣,在本王看来,宣国公府并非斐斐的好居所,可是家丑不能外扬,斐斐也只能住在宣国公府,所以今日本王得把斐斐交给国公爷,本王心不安呢!” 朱钦双眼似鹰,看向赵彦恒,唇角扯了一下,道:“襄王殿下,臣自问三十余年,从未被后宅妇人愚弄,有的只是忠孝加身,被形势所迫,现在家母身故,只要皇室容得下斐儿,臣自然能保斐儿在宣国公府无虞。” 两边算是互相叮嘱了一场,赵彦恒也没空和李斐腻歪了,就此两拨人马分开,赵彦恒加快了行程进京入宫,李斐这边几十号人停下半个时辰,朱钦骑在马上,先和都指挥使司的官差们做了交割,这些人把李斐平安护送入京,还得去衙门递交文书。 李斐正襟危坐在马车上,出生十六年,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要说李斐不紧张,那是嘴犟了,李斐心里有些紧张,有些期待,甚至是有些急促,扶着幽露的手,从马车里出来。 二八年华的少女,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纤腰娉婷,身姿曼妙,手上拿着一把遮面的玉骨团扇,青葱玉指和扇柄毫无违和,温润似玉。 朱钦骑在马背上,看到李斐和自己六分相似的面容,另外的四分,是继承了李氏的姣好端丽,不由脸露出自豪和思念的神色。 “父亲!” 李斐向朱钦屈膝行礼,秋风飞卷过来,吹散了李斐及腰的长发,发丝飞舞,遮着了李斐半幅白皙无暇的面颊。 朱钦嗯了声,颇感慨的道:“你长得像我,也像你的母亲……” 此处有千言万语不能道出,若没有忠孝加身,这个孩子这样肖父,又是李氏所处,朱钦必定捧在手心,金玉养之,而今十六年的时光已过,往事不可追,朱钦只是心中一点酸楚,柔声道:“风大了,你先进车里,回府要紧。” 李斐拨开了贴着面颊的发丝,再看一眼马背上矫健魁梧的父亲,转身回了车里。 宋多福也和李斐同车,她正挪到车门口要下车拜见这位朱家的伯父,李斐上来了,她就重新退进去,待李斐坐好了,马车疾驰在平坦的官道上,宋多福啧啧赞了起来,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能有这副相貌,父母如此,你也该是这样出类拔萃的。” 李斐一根柔腻的手指轻轻的刮着自己的脸,道:“你看见我的父亲了?” 宋多福点点头,她刚才坐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 李斐怅然的道:“由近生怯,我倒没有仔细看了,只是匆匆一瞥呢。” 宋多福紧挨着李斐坐,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在脑海里寻摸,寻摸了好一会儿,开口叹了,轻道:“襄王殿下是俊朗雍贵的,安国是冷俊挺拔的,这两位是万里挑一了吧,国公爷也是这般,且比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多了一份内敛深邃呢。” 十六年过去了,现在的朱钦是三十四岁,作为男人凭着自身的魅力,还能和二十左右的小伙子一争锋芒,李斐想到多年来孤寂的母亲,陷入了难言的复杂心绪中。 三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宣国公府的正门,三扇红漆紫铜锁的大门全开,随从们从左右侧门进入,只有李斐坐着轿子,从正门抬进去,一直抬到宣国公府的中轴线,朱钦的居所曙蔚堂。 朱钦早先进门,已经换了另外一件玄色长袍独坐在正首的紫檀雕花交椅上,眉心舒展,捧茶自饮。许氏坐在右侧面,乌泱泱的长发绾了一个髻,只点缀了几件小巧的银饰,脸上粉黛未施,身上一件暗青色素衣,她本也很有姿色,这些年在富贵窝里养着,颜色未减,比着屋里站着的,朱钦这些年纳进门的姬妾,也不输一点儿,端的是婉约秀美。 前面落轿下轿,丫鬟婆子一通问候请安,李斐迎着霞光进屋,目不斜视,只望着父亲,正式的叩首三拜。 “快起来吧,而今回了家里,一切和在李家一样,你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了人来问我,若我一时不在府上……”朱钦兀自说着,说到这一处,许氏脖子伸了伸,朱钦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私印,道:“你拿着,若我一时不在府上,凭着此印,诸人诸事,你可调度。” “谢谢父亲。”李斐笑得清甜,双手接过了朱钦的私印。 许氏还是有点城府的,没有露出异色,只是在李斐转向她的时候,一个厚厚的锦垫子放在李斐的面前。 这是? 李斐视而不见,双手交叠在身侧,曲膝向许氏柔声道:“许夫人。” 这一下,许氏脸上的温色终于裂开了一条缝,脸转向朱钦,似有无限的委屈,就有了一点点楚楚可怜的唤了一声道:“老爷……” 朱钦看着李斐,却是点了一下头,威严而道:“如此也好。” 朱钦的态度这样摆出来,许氏乖觉的把最后一点压着李斐的想法憋回去,回过脸来染着些许慈爱,道:“你既然回来了,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你有什么事,或是饭菜不合口,或是衣裳不合身,或是奴婢不合用,只管和我说。” 李斐笑而不答。 许氏继续僵笑着,抬手招呼身后好几个衣着简素的妇人,向朱钦询问,道:“以后一个府里住着,这些妹妹们,姑娘也该知道谁是谁吧。” 朱钦看着李斐和李氏有几分肖想的脸,略微尴尬,仍是点了头。 朱钦点过了头,这些个像布景板一样的妇人们才活络了起来,其中看着最年长的妇人先给李斐请了安,笑道:“姑娘安好,妾身是范氏。” 李斐侧身受礼,又还了这位范姨娘半礼。 此后后院中生育过子嗣的吴姨娘,李姨娘,苏姨娘都挨个向李斐行了礼。 范姨娘似乎在内宅里是有些分量的,走到朱钦身边,给朱钦续了茶道:“老爷,让少爷姑娘们,也见一见这位姐姐吧。” 许氏唇角抽搐了一下,很好的用帕子捂着。 此时内室已经昏暗,朱钦叫下人掌灯,摆手道:“今天晚了,还是先让斐儿安歇一晚,明天精神好了再见弟妹们。” 李斐坐在左侧的锦杌子上,朱钦既然说了这话,许氏马上接口,道:“跟着李姑娘上来的有几个人,现在见见,西南边陲出来的人,换到京城也不知道中用不中用。” 有仆妇立马出屋唤过随李斐进府的人,一时七个人入内,李斐笑着起身,走过去握着宋多福的手,有向屋里一众人宣示的意思,却只和朱钦说话笑道:“父亲,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宋,名多福,这是我相交十年的朋友了,这一回来京城见见世面,我想邀她住在家里。” 若是半年前,把宋多福拉到这种雕梁画栋的府邸,珠翠环绕的内室,宋多福一定心怯得不行,不过先有赵彦恒这个龙孙龙子在前,后有一路上京,沿途多少官员前来拜谒,宋多福的心性已经历练出来了,再说能住进宣国公府,也是宋多福平胜难求的机遇,宋多福为此在心里排演了无数回,这会子也不局促,两颊笑出两个酒窝,向朱钦屈膝深蹲,口称‘朱伯父’。 朱钦看着李斐,第一次喜形于色,朗声笑道:“为父正愁你在家寂寞,有个朋友和你作伴,这样很好。” 第89章 朱钦之心 宋多福是李斐请到朱家做客的朋友,宋多福之外的六个人,其中小桃小梅是宋家的,幽露和画屏是李斐用惯的,还有两个长相平凡的,阿芳阿菊,对朱家人说是丫鬟,是李家的奴仆,其实这两位是自由身,原名石芳,郑贤菊,是李月雇佣的女镖师,随李斐入府,贴身保护。 李斐有这四人近身服侍,也尽够了,余下差的,是这四个丫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和京城中的规矩,所以朱钦另外指了两个丫鬟槐蕊和司香,还有一个管事妈妈,就是每一年要南下送东西的季青媳妇。 李斐要住的院子早早打扫好了,就在曙蔚堂东南角,玉沁山房,这一处是很有来历的,四十多年前,朱钦的二姐未进宫时,闺阁就在那一块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屋子隔几年就要修缮的,还是很好的屋子,那边厨房,浣衣房都是单设的,每天需要用的食材,入口的一滴水一粒米,朱钦都安排了单独的采买并亲自掌控,再有穿的衣裳盖的被褥早吩咐针线房做了出来,摆放在玉沁山房,只是没想到多了一个宋多福。好在玉沁山房足够的大,塞一个宋多福也没什么,朱钦心里痛快,出手就大方,宋多福在府上的开销,也按着公府姑娘们的分例开。 这样安排了衣食住行和人手,及府上一些时辰规矩,外面的天就黑透了,才说时辰,就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朱钦慈爱的对李斐道:“你过去吧,今天你和多福用饭,明天再正式家宴。” 李斐起身告退,李斐宋多福季青媳妇及八个丫鬟,玉沁山房不在灶上的近二十仆从,浩浩荡荡的过去了。朱钦这些,也把许氏和几个姨娘打发走,另外传了四个儿子过来用膳,如今蔡氏死了,朱钦要守二十七个月的孝,算放了个大假,这大把的时间,有一半朱钦用在了管教儿子们身上,习文练武亲自盯着,吃喝拉撒都带着。 一张梨花木象纹的圆桌上,桂花鲜栗羹,糖醋素鲤,拔丝山药,秋葵炒面筋,罗汉豆腐,桂花玉米藕,都是素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比之沿途各地驿站烧出来的素菜,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和几个府城大馆子做出来的素菜一样好吃。 也是,死了一个蔡氏,不过是哀悼那么几天,朱家的人也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李斐和宋多福都饿了,胃口也好,都添了第二碗饭来吃,季青媳妇进来,身后司香拿着一个黑漆食盒,季青媳妇屈膝道:“姑娘,是老爷另外给宋姑娘加的一个菜。” 食盒打开,是一盘荤菜,酱烤羊肉。 宋多福惊讶,道:“是朱伯父给我加的菜。” 季青媳妇温和的道:“两位姑娘放心,玉沁山房的东西,只有老爷吩咐的才收,别人的东西不会收进来。” 朱钦没有那么天真,让许氏把李斐当亲生女儿待,让府里这些子女把个那么大的姐姐当亲姐姐,朱钦所求不过是两边井水不犯河水,遥遥相望,所以朱钦才愁李斐在家寂寞,带个朋友说很好。 不过朋友就是朋友,一盘酱烤羊肉,确实是朱钦加给宋多福的,朱钦还说了,每顿给宋姑娘多加一个荤菜,现在府中朱家的人都在给蔡氏守孝呢,所以明面上,朱家的人吃素,包括李斐,也给素菜,唯有宋多福是特例,因为她不是朱家的人。 羊肉摆上来,宋多福倒是有自知之明的,吃了一半,然后和李斐先凑合一晚,早早歇了。 朱钦长年住在曙蔚堂,许氏的长居之所是另一处,长筵堂,这会子她正和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朱妙华朱秒聪吃饭,食不知味饭不下咽,吃了三口就搁了筷子,朱妙华吃这一顿饭好像在咽石子,也勉强吃了大半晚,倒是朱秒聪,低头吃饭,是她以往的饭量,吃尽一碗,吃完了,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喝茶。 许氏用的是莲心茶,苦味压在舌底,在两个女儿面前再也压不住,道:“你们没看见,你们明天就看见了,没想到,这西南边陲出来的人,是那副样貌……” 什么样貌,许多话都在这不甘的语气中,什么地方出美女,燕北出美女,蜀中出美女,江南出美女,可没有听说西南那一块出美女的,所以那里成了流放之地,高山之巅,那里先天不足,水土风光不养人的肌肤,皮肤红黑粗糙,过早的衰老,这样的人太多,只有少数得天独厚的,再加上精心保养着,才有一张吹弹可破的肌肤,偏偏李斐是得天独厚的,李家暗中还做着脂粉的买卖,精心养护的起,所以李斐一张嫩皮,不像是从高原地带下来的,倒想是从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 就凭这张脸费去的功夫,许氏就断定李家母女是时刻准备着勾引权贵呢,而不是可能的孤芳自赏。 再有李斐五官的轮廓,见了鬼了,比起养在府上的四子四女八个孩子,要说像,李斐长得最像朱钦,朱钦本是一等一的俊朗,青春少年之时,俊秀精致,貌若好女,李斐最像的,是朱钦十六七岁那会子。 由此两点,许氏在悔啊,后悔没有早早除了她,拼着蔡氏做个挡箭牌,也没有弄死她! 而今悔之晚矣,李氏母女已经成势,她许氏现在得缩头缩尾,不仅没有了再动手的胆量和实力,还得心惊胆战的,怕朱钦和襄王两拨人,暗中查出点什么。 许氏的烦躁,有一半是为着心惊胆战,因此看李斐就越看越不顺眼,在曙蔚堂憋住的那口气怎么捋都不顺,压低了声音向两个女儿抱怨,道:“这李氏女脸皮也够厚的,还带了一个姓宋的丫头来,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了。” 朱秒聪搁下了茶道:“母亲,大姐,我今天累了,我先回去歇了。” “你……”许氏不知道该和这个女儿说什么。 二女儿朱秒聪,自小一副冷淡的脾气,已经孤拐去了,平时对去世的蔡氏,还是对朱钦许氏朱妙华等人,偶尔甜句嘴,真正的心里话是没有,也对任何人的心里话不关心,而今朱秒聪明显听出了许氏厌恶李斐的口气,朱秒聪不想听,站了起来倒是说了一句心里话道:“李斐,这位李家的姐姐和我有什么关系,日后能抢了我的丈夫,还是抢了我的嫁妆,她回来住个一年半载的,再从宣国公府出嫁,还是宣国公府的荣耀了。” 说完朱秒聪也不听许氏的驳回,径自去了。 朱妙华看着二妹远去的背影,差点咬破了双唇,朱妙聪哪里知道,李家母女都不是善茬,前世李斐就抢了她的丈夫,既有了姐姐,赵彦恒都把她丢冷宫里去了,还是蔡氏许氏,都被夺了诰命,困死家庙,宣国公府的荣耀?都变成诚宣伯了。 今生,不是她朱妙华怨气太重,非杀李斐不可,而是前世的李斐就是祸家的根本,现在没有杀成,朱妙华得承认,她是遭到反噬了,还有一个重生的赵彦恒,朱妙华早清醒了,不仅与他富贵白头无望,还得提心吊胆的活着,为此时时刻刻都得伪装自己,比如现在,朱妙华劝起了许氏来,道:“带了个人进门,来了就来了,母亲不要放在心上,朱家又不是养不起那么一个人。要我说这位姐姐真是一个妙人,客人不带客,只有以主人自居,才会把客人往家里带,姐姐能带得那么从容,不拿自己当个外人,父亲一定很高兴吧。” “可不是……”许氏就气这个啊。 “父亲高兴就好。”朱妙华捂住了许氏的嘴,眸色冰冷,笑道:“母亲,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着父亲高兴,别盯着这位姐姐姓李,你得哄着父亲高兴。” 说着,朱妙华敛尽了笑容,附在许氏耳朵上轻声道:“娘,你要看清楚父亲的心,李斐之所以姓了李,不是父亲曾经抛弃了她这个女儿,而是父亲对李氏念念不忘,是父亲用一个女儿,拴住了李氏十几年的青春,这般执念,或许从始至终,这娘俩儿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比我们娘儿四个都强呢。” 当年李氏没有李斐,一个不到双十的年轻妇人,她怎么守得住,今日我妇成他妇,是个男人,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这男人们啊,便是自身死了,都要女人给他们守着呢。 这些道理,是朱妙华从前世悟出来的。 许氏被朱妙华捂住了嘴,却茫茫然睁大了眼,然后泪水盈满了眼眶,就那么掉了下来。 朱妙华宛如未见,也起身故意大了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走了,今晚养好精神,明早还要见姐姐呢。” 身后的许氏伏在桌几上呜呜直哭,出了长筵堂的朱妙华压抑着心口的疼痛,低头在想,她已经解了景王三年后的危局,那么这一世襄王做不了皇上了吧,毕竟前世她没有做过太子妃,是皇上遗诏,赵彦恒直接从襄王成了皇上。 是前面的儿子都不贤,皇位才落在七子身上,那么景王维持了贤王的美誉,襄王就没有机会了吧。 朱妙华抬起了头,望着玉沁山居的方向,心头隐头,压着赵彦恒一辈子在襄阳当一个富贵闲王,然后她这辈子成为长兴侯夫人,长居京城,那么这重生的一辈子,就会少了那么一点点不甘吧。 第90章 忍辱负重? 朱妙华离开长筵堂的同时,一个在长筵堂洒扫的婆子,也出了长筵堂,往曙蔚堂去了。 许氏母女三人说的话,贴着墙根,把能听到的,都向朱钦重复了一边,听得见文字和口气,看不见动作和神态,只凭听见的,朱钦一脸的凝重,心里翻江倒海。 赵彦恒自己也说了,家丑不可外扬,对朱钦来说,赵彦恒是外人,就算日后和李斐成婚,襄王殿下,还是朱家以外的人,朱钦是瞒了点什么,祖母杀孙女,罔顾了人伦的,一点儿传扬出去,宣国公府的声望必是一落千丈,为着整座宣国公府,朱钦也只能选择委屈李斐,蔡氏已死,蔡氏的这一重恩怨算她一死百了,蔡氏之外,还有谁沾了手的,朱钦还在暗查之中。 许氏? 朱钦摸着手上的翠玉扳指,脸色冷漠,什么情啊爱啊的,朱钦看得透,这个女人,早年寄身在宣国公府,不就是羡慕宣国公府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么多年,朱钦给了她,像一个精致的摆件,把她摆放在宣国公夫人的位置上,朱钦自问不曾负她。 妙华和秒聪? 秒聪那句话说得很好,斐儿不会抢了她们的丈夫,不会抢了她们的嫁妆,在朱钦看来,景王早早的属意方家的姑娘,襄王便如他自己说的,在他十八岁之前,他和他的母妃从来没有主动注意过宣国公府的女眷,也没有得到宣国公府的示好,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斐儿能和襄王成就良缘,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福分,旁人羡慕不得,朱钦想,妙华和秒聪没有羡慕的理由,自然不会横生枝节。 一句姐姐,朱钦不求她们三个姐妹情深,只在面子上,让宣国公府的颜面糊得住就够了。 翌日李斐晨起梳妆,穿上柳月色折枝玉兰交领缎袄,下配着细折儿墨绿长裙,镜中的李斐画上精致的淡妆,把原来十分娇艳的容颜妆点成十二分,及腰的长发垂在身后,如蔷薇花低垂拂地的倭堕髻上,攒着一套点翠嵌宝的首饰,两边莹润的耳垂戴着一对银丝南珠坠子,一段纤细的晧腕套着两只白玉圆镯。 朱钦走到玉沁山房来接她,带着她先去设在府上的朱氏祠堂,拜见朱家列祖列宗。 老朱家在前朝就是望族之家,坐北朝南的数层祭台摆满了牌位,先宣国公朱辅明,先宣国公之妻张氏,先宣国公之妻蔡氏,三位的遗像挂出来接受李斐的祭拜。 这是祖父,和两位祖母,先宣国公虎目凛凛,气度俨然,先张氏曲眉丰颊,正容亢色,先蔡氏温煦安详,眉目慈蔼。李斐多看了蔡氏几眼,依礼下拜叩头,点灯敬香。 蔡氏是新丧,然李斐和这一位实在没有感情,祭拜就祭拜了,要显出多么悲戚的神色,是没有,只维持着沉默肃然的样子罢了。 “你这脾气倒是像你娘。”朱钦看着李斐站起了身,惆怅的说道。 这是朱钦两次在李斐面前提起李氏了,李斐眉毛微动,并不接这个话。她的母亲,十六年前就和她的父亲和离,至今李氏无心再和前夫相交,李斐便也无意把这两个人重新并放在一起,所有和李氏有关的感慨,李斐都充耳不闻。 朱钦略有些无奈,带着李斐往曙蔚堂去,在半路,一个面目肃然的小厮道:“国公爷,姑娘,三老爷和三夫人已经到了。” 朱钦微微颔首,侧头看到李斐。 李斐上前一步应声道:“大姑母已经细细和我说了家中旧事,我都知道的。” 朱钦这一辈是四兄弟,嫡次子朱钧早逝,还有庶出的大哥三哥,在朱钦封为宣国公世子那年分家,现在大哥辞世,还有这个三哥,便是朱三老爷,今年五十有三,没有大才,早年萌袭恩封兴化卫指挥使,二十年前在任上伤了手,就把位子腾给了儿子,六年前回京城长居。 重新跨进曙蔚堂正厅,正前方依然是一把单独的紫檀雕花交椅,是朱钦的位置,许氏侧坐在右面,左侧一对年过五旬的老夫妇,边上再坐着一对近三十的夫妇,两旁坐着朱钦四个儿子四个女儿,从朱钦一行人进门,除了朱三老爷夫妻,所有人俱站起相迎。 朱钦走过去向左侧叫了一声‘三哥三嫂’,便坐在他的位置上,欣慰的看着李斐道:“这是斐儿,昨儿傍晚才到家,今天长辈弟妹们见一见。” 朱钦许氏就不行礼了,昨天再匆忙也是行过礼了,李斐先给朱三老爷朱三太太敬茶,再向年长的堂兄朱沣和堂嫂沣三奶奶作揖,然后在弟妹之中,最年长的朱妙华缓缓的走过来,穿着一件秋香绿织锦长袄,下着肉桂色百褶妆花裙,距李斐两步,微微屈了膝,便弹回了膝盖,勾唇浅笑,道:“姐姐!” 李斐亦是微微一曲,举止温婉,体态优雅,淡淡笑道:“大妹妹。” 此二女并列落入众人眼眶,春花秋月各有风姿。 李斐是继承了朱钦和李月的相貌,不单美艳不可方物,还自有一股说不出的端庄妍丽,如栽了数年的牡丹绽放在枝头,一株便是风景,朱妙华的皮相也不差,姿容清丽秀雅,体态婀娜多娇,好比一丛盛放的紫藤花,迎风招展。 “诶哟!”朱三太太操着大嗓门站起来,一双圆胖的手把李斐和朱妙华一手拉着一个,笑道:“四弟好福气,有这么两个如珠似玉的女儿,这份模样,这份气度,也就该是四弟家里的。” 说到气度二字,朱三太太着意瞧着李斐,美貌固然难得,一份端庄大方的气度对李斐来说更加难得,李斐可是从西南边陲出来的,那里是百蛮之地,历朝流放之所,李家又不是去那里做官的,是流放到那里戍边的,也就是说,李斐身在一群庶民草芥之中,现在站在显赫富贵的公府,礼数肃穆严正,神色从容不迫,和朱门贵女并列也豪不逊色,从李斐生活的轨迹来说,她如今能做到不逊色,比之放在公府金玉养之的朱妙华,便是胜了许多。 “三嫂过奖了,我可受之有愧啊……”朱钦握拳轻咳一声道:“都是她的母亲教导的好。” “我离滇时,大姑妈也指点了很多。”李斐马上接过了话茬。 朱三老爷叹道:“我是有四十年没见过大姐了,她在滇中身体可好。” “大姑妈身体一直很硬朗。”李斐温和的笑道:“每年秋天,和圆通寺的师傅们手谈,一局能下三天。” “这精神倒好……”朱三老爷还要再说,一旁的朱沣指着两边道:“父亲,这几个弟弟妹妹都站着呢。” 朱三老爷这才意识到话题歪了,赶紧闭上了嘴,朱三太太也讪讪的坐了回去,李斐继续和弟妹们见礼,互赠了见面礼。 繁琐的礼节之后,偏厅摆上了茶点,众人正要移步,外头管事进来,身后的人提着两个五层大食盒,黑漆团花的纹样,只听管事笑道:“是襄王府上的董公公送来的,说给府上诸位小爷姑娘吃茶。” 有人红了脸,有人黑了脸,许氏坐着不说话,沣三奶奶先笑出声道:“快快摆出来,我今天是有口福了。” 下人们撤掉一些已经摆好的糕点,把赵彦恒送过来的全部端上去,燕窝酥,莲子糕,桂花糕,玫瑰荞麦饼,黑芝麻香草米糕,两个五层大食盒拿出了十样点心,每一种少了一份糖,都将就了李斐清淡的口味,点心分装在小碟子上送到各位的面前,李斐挑了三四样,叫槐蕊和画屏送回玉沁山居,给宋多福送去。 现在是朱家人的聚会,宋多福不在场的。 朱妙华垂眸吃着这些不合口味的点心,心里酸得想呕出来,不过朱妙华想到忍辱负重四个字,勉强着,用茶压了下去。 有朱钦坐镇,谁也不敢出妖蛾子,搞小动作,没人问李斐滇中的事,也没人问李斐路上的事,就说这一口吃的,李斐倒是也自在从容,把自己的口味一点点的说出来,又问起现在京城流行的衣裳首饰,明明是和一群陌生的人在说话,也这么聊了下来,眨眼看去,还有相谈甚欢的样子。 在哪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李斐着意应酬起来,也是长袖善舞。 “你看今天怎么样?”马车里,沣三奶奶问他丈夫。 朱沣陪着父亲叔叔喝了点酒,打了一个酒隔道:“能怎么样,朱家出过一个皇妃,现在要出一个王妃了,正此四叔守孝的时候,朱家声势不减,借着这股子东风,我能谋个差事就好了。” 朱三老爷自身无才,生养的儿子也是平庸之辈,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靠着祖恩做着官,到了老三,够得找的官位太低,所以朱沣一直以侍奉双亲为由,还没有出仕呢。 “你呀……”沣三奶奶扯着朱沣的袖子,道:“我今天看着,四婶脸上挂不住!” 说完沣三奶奶先笑话了,道:“有其女必有其母,这位李姑娘的气度教养越好,先前的四婶,人不在而夺人望,现在的这位四婶是该挂不住,这位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龙袍穿了十几年还不像太子。” 朱沣打了个哈哈,道:“你到底什么个意思,我都听糊涂了。” 沣三奶奶斜睨一眼道:“你想借王妃的东风,得先和她交好啊!” 第91章 配之女 李斐回了玉沁山房,宋多福恰好收拾了她的屋子,正煮茶吃着点心,李斐一坐,宋多福就笑指着那碟只剩下一块的玫瑰荞麦饼笑道:“这里面的玫瑰馅,我吃着和滇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李斐面上微红,这饼子里头的玫瑰还真是从昆明带出来的,那会子陪着赵彦恒在郭家别庄养伤,闲来无事,就把附近盛开的玫瑰收了一些,按着王家的点心方子晒腌了,王家的点心搁到京城未必有多么好吃,刚才李斐留意着,朱家的人就少碰,却合着李斐的口味,可见赵彦恒预备了这些东西带出来是有心了。这样的心思,李斐妥帖的收藏着,倒是不愿意说出来和任何人分享,只是笑一笑,问宋多福收拾了屋子,那一边可布置得周到。 昨天宋多福是和李斐一个屋子睡的,今天玉沁山房西三间收拾了出来,洒扫熏香放摆设铺被褥,比李斐住的东三间少了一份华贵雍容,但对于一个做客的姑娘,也是极尽周到了,宋多福正受之有愧呢,收了笑容道:“季大娘说,今天下午还有人来给你和我量尺寸,再做几件秋季的衣裳,冬季的衣裳也是这个时候预备起来,还是冬季枕被,帐幔的花色颜色,我自己的屋子,也让我裁夺着定个色儿,这一住就把冬也住了,遍身的绫罗绸缎不要我花一文钱,我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着我该谦辞几句,这也是真心话,我的衣裳能免也可以免了,我带着行李来的,我也带着银子来的。” 宋多福眉宇之间有一丝郁气,李斐察觉了,面上温和道:“你可是听见了什么?” 今天西三间下人来来往往,下人们嘴啐,是说了些话,说这位宋姑娘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说这位宋姑娘是小商户出生,说这位宋姑娘是来公府打秋风占便宜的,说什么山鸡飞上了枝头,也充起了小姐的款,前半截是实话,添上那股子语气说到了后来,就成了冷嘲热讽,宋多福不欲在李斐面前搬弄唇舌,只是收敛了笑意,并不说话。 “多福,我请你来住,自然也是有我的私心了。”李斐看着宋多福,言语恳切道:“我虽然和你说,这是我的家,我这么说,父亲这么想,可是这个家太大了,别人心里未必这样想,有些话就从嘴巴里说出来了,你是我带来的,这里的人对你的敬意便是给我的面子,当然了,对你的轻慢也是下了我的面子,我在外头住了这么多年回家才住几天,便是捎上一个你,我能占了多大的便宜,我倒是想早些分辨出来,这家里谁不给我这点面子。” 李斐言语轻柔,眸中却有一抹凌厉闪过,宋多福楞了下,低声道:“我是想着,正因为你从未在这家住过,有些事你得软和一些,我也谨慎小心些,总不能让你心里存了疙瘩。” 李斐淡笑道:“人性本善?人性本恶?多福以为人性本善本恶?” 宋多福微蹙了眉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般私塾‘开蒙’就是这三本书,第一句,就是教导幼童,人性本善。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才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性,然饥而无食,寒而无衣,操劳不息,利害相侵之时,如何抉择?”李斐摇了摇头,目向远方道:“多福,你不用管我心里是否存了疙瘩,我心里的这个疙瘩早已经存在了。我十六年不在这个家里,正是因为我怕人性之恶,便是父亲有心,也怕他护不住我。” 外有襄王,内有宣国公,李斐又是个女孩子,宋多福只看得见李斐为宣国公府添了一层荣光,宋多福想,宣国公府上下该与有荣焉才是,所以李斐这样郑重意味的警告,宋多福有些惊愕。 李斐轻笑,道:“你刚才说遍身的绫罗绸缎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辞了些。依着我说,既然裁了给你,你只别被这些东西移了性情,你受着便是。你现在是我的脸面,别人不敢明着讽我,拿你作伐,你代我受着讥讽,好的坏的,你都受着。你要看清楚听清楚,自个儿也小心些,至于我这里,和弟弟妹妹们,和父亲的那些长辈们怎么处,我心里有数,一味的软和是不能的,多福啊,我是原配之女!” 原配之女,四个字倒出了李斐多少辛酸,按着李斐的身份,她是原配之女,后头续娶的嫡出,再别说庶出的,都是不能和她相比,这样的身份,本就是强势的存在,自己先软和了,别人还以为她软弱可欺了。 “是……这样啊!” 宋多福琢磨着李斐的话,似乎找到了她身在朱家,对李斐的助益,多日来忐忑的心情也消褪了些。 这时外头暗香浮动,阿芳规矩学得很好,敛眉恭敬道:“两位姑娘,是府上四位姑娘过来了。” 四位? 宋多福有点紧张。 李斐荡出笑脸相迎,道:“快请!” 帘子掀开,因着蔡氏孝中,青黄绿蓝,四个姑娘都往素净了打扮,几人只朱妙华换过了衣裳,迈进门未座先语道:“刚才三位妹妹去我那里坐坐,说起话来,说这里还有一位宋姑娘,我们倒该见见的,就那么过来了,没打扰吧。” 李斐着意招呼两个小的,然后站在宋多福身旁笑道:“怎么会打扰,我正想着下午带多福见过几位妹妹,你们先过来了,也省了我的事。” 宋多福生得略微丰盈,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大眼,穿了一身杏色如意镶边长袄,头上戴了一对白玉镶金扁丝花簪,穿戴上有那么一层富裕之气,举止也是很从容的,向朱妙华等人行礼,叫着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 朱妙华笑意更浓,打量宋多福道:“不晓得你的年纪,倒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她是十一年二月生的。”李斐替宋多福说了,又道:“比大妹妹小,比二妹妹大了。” “宋姐姐。”朱秒聪盈盈笑着,先道:“在这里住着,宋姐姐别拘束,也别拘谨,叫我秒聪便是了。” 朱秒聪这么说,三姑娘朱妙仙,四姑娘朱妙琴也这样说道,朱妙仙元祐十四年出生,今年十三岁,朱妙琴元祐十九年出生,今年才八岁,虽然年纪小,和宋多福差了那么多岁,微仰着头说话,待人接物都不含糊。 朱妙华撩着碎发笑道:“那我是大姐姐了,宋妹妹有空去我那里坐坐,写字画画,弹琴下棋,我也有个对手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却忍不住轻蔑,这姓宋的小地方上来的,邀她写字画画,弹琴下棋,她可拿得起笔,拨得了弦,执得了子,所以这一句,就是客气话了,有李斐在前,这姓宋的,也不是来哄她高兴的。 六个姑娘聚在一起,朱妙仙朱妙琴到底年纪小,坐下了就少说话,只朱妙华朱秒聪一人一句,问宋多福饮食起居,后头就说到了在家的消遣,从读书女红到管家理财,后面的话题是绕到了李斐身上,朱妙华眼看着李斐道:“三妹四妹年纪小,我和二妹是在宁王闺学读书的,一旬五天,现在还要上学呢,如果姐姐有意,倒是可以和父亲提一提。” 宁王是宗人令,宁王没有一个闺女,宁王妃却办了一个闺学,不是朱妙仙朱妙琴年纪小,是嫡庶有别,所在的圈子不一样,那么李斐?李斐抿着嘴俏笑道:“我已经是内府备选的淑人,还是在家里做些针线好了。” 姑娘们上闺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未定亲的姑娘才上学,凡是定了亲的,学就不上了,家里原请了先生也得辞,姑娘待嫁之时,持家之道,为妻之道,为母之道,好多东西不是上学能学到的,能历练的娘家给你练手,还有家中长辈们的言传身教,这些就把待嫁的日子塞满了。 宁王闺学,李斐也有自知自明,那不是她的圈子。 内府备选的淑人!朱妙华捧茶压下心口的怒火,重新笑起来道:“是我没顾上,姐姐前程似锦,只是进皇家之前,还有很多规矩要学呢。” 朱妙华是进过皇家的,当年她以公侯贵女之身,宫中还遣了四个嬷嬷来教了她四个月的规矩,而今李斐说是要当襄王妃,至今宫中对宣国公府还没有一点明面上的表示,蔡氏一死孙辈守九个月的孝。李斐的金印宝册一天没有到手,朱妙华就存了那么一点点盼望。 李斐不骄不躁,含笑道:“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规矩只是一样,还有像我们这么大一座公府,是怎么迎来送往的。八月二十九是卫王成婚,这个礼单子怎么写” 说到这,李斐正经问伺候在旁的季青媳妇,道:“季大娘,卫王成婚的贺礼,府上预备好了吗?” 季青媳妇低眉道:“这份礼还得问老爷太太的意思,老爷太太没有敲定,应该是没有预备好。” 王爷的成婚,尤其李斐和襄王现在的关系,这份礼宣国公府可得送的厚了,要朱钦和许氏拿主意的。 李斐染上一点羞怯,柔声道:“这礼单,我得问问父亲,还得向许夫人请教。” 第92章 皇上登场 好不害臊的东西! 这句话朱妙华只能在心里暗骂,对朱秒聪对许氏也不能一吐心中的郁气。同行的朱秒聪觑着朱妙华不虞的脸色,转脸对她的丫鬟道:“丹草,你领几个人去花圃摘些花草来,我要插瓶。” 朱妙华是个目下无尘的,也还把她的弟妹放在眼里,叫她的人随丹草去摘花了,姐妹俩儿站在一处假山旁边,此时秋风徐来,吹起朱妙华的发梢,朱妙华抿着唇,把情丝一捋。 “大姐很不高兴。” 不是问句,朱秒聪淡淡的说道。 这口气配着二妹冷淡的表情,朱妙华有些心惊,自个儿看不见自个儿,所以朱妙华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却被小了两年的妹妹道破。朱妙华有点慌张,辩道:“哪有很不高兴,我是身体不太爽利,没什么精神。” “大姐,你要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不能排解,你可以和父亲去说,便是女儿家的心事,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你还得和父亲说,我们这个家里,我们能指望的,便是父亲。”朱秒聪还是冷淡的,又是冷静的,同父同母的姐妹,她能透过细微处,看出朱妙华的不快,但是她不想触及太多,朱钦是她们的父亲,是泠泠雨幕下遮在她们头上的大伞,朱妙华所有的心事,该去向父亲请教。 朱妙华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的心事?本来该是她的丈夫,她的荣耀,时光倒转,却不再是她的了,而是她姐姐的,她再说出口便是不知羞耻,让父亲知道一点儿,只能换会一通谩骂和训斥,再让别人知道,就是杀身之祸,所以她只能把这份心事沉在心底,谁也不能告诉,可是玉沁山房的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嚣张,她这心翻江倒海。 “大姐……”朱秒聪还想再劝几句,朱妙华越过了朱秒聪,边走边道:“我知道了。” 经朱秒聪的提醒,朱妙华知道她面对李斐还有很多需要克制的地方,她要小心些,李斐从来不是一个善茬,她要更加小心些,上一世尚在闺中的朱妙华是怎么样的,她要小心翼翼按着那样活着,像没有重生过的那样活着。 几位姑娘离去之后,宋多福仔细的告诉了李斐,她听到的,更多的是她的丫鬟小桃小梅转述过来的风凉话,说完了这些令人难堪的话,宋多福揣度着道:“下人是可恼,但是捧高踩低是下人们惯会的,或许并不是主子的意思,像刚才几位姑娘,那几位都是千金小姐,对我也算有礼了。” “她们是千金小姐,纵然对你我有成见,她们所受的教导,也不允许她们当面对人甩脸子,我是她们同父的姐姐,就更不可能当面甩我脸子了。”李斐缓缓的放松了面部神情,心里对这几个妹妹存在深深的隔阂,然后和宋多福吃过午膳,午睡了半个时辰,下午来了一批人量尺寸,做秋冬的衣裳,李斐选了一些料子皮子,往贵气庄重了打扮,这件事情安排好,李斐换上崭新的浅蓝色缎面小袄,端坐在炕上,请了季青媳妇过来说话,说说府上已经去世的太夫人,许夫人,几位小爷,几位姑娘,还有几位姨娘的性情。 季青媳妇眼里,这些人是怎么个样子? 蔡氏强势,许氏软弱,大姑娘高傲,二姑娘狷介,三姑娘沉闷,四姑娘活泼,几位小爷三岁起就一人一个院子的住在前院,又时常十天半个月的被朱钦带去西山大营,习文习武,听先生们说几位小爷的资质都不差,人也勤奋刻苦,倒没有娇养着。 李斐权且一听,最后才说道:“之前我说卫王成婚的贺礼,这件事情我还真想过问一下,你去问问许夫人,这贺礼可有章程?还有,早前吴王荆王景王大婚的贺礼单子找出来予我看看,再有,府上和宗室所有的走礼单子,我都想看看。” “姑娘这是……” 李斐一句一句,句句紧迫,这是要插手宣国公府的事物了。 “怎么,我不能看看吗?”李斐拿眼睛挑了一下季青媳妇,淡道:“父亲把你给了我,你就按着我说的做,你只管去问许夫人拿这些东西,拿不到那边自有说法给我,或者,父亲也有说法。” 季青媳妇依言退去,李斐以为这些事会遭到许氏的阻拦,然而并没有,许氏确实软弱,她一软下来就太弱了,经过了昨天朱妙华的一通提醒,当人面儿她并不在想着压李斐一头,府上和宗室所有走礼单子,叫管事去整理,早前吴王荆王景王大婚的贺礼单子,叫管事去查找,卫王的成婚贺礼,她没有章程,准确来说,一个没有封地的王爷,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愚儿,许氏也不想费这个心。 “卫王殿下的成婚贺礼,便由姑娘选定,再让老爷过目吧。” 长筵堂里的管事这样来玉沁山房回话,李斐便接过了这件事,细细的琢磨。 卫王,元祐四年出生,其母二十年前被皇上赐死,赐死的理由外界的说法好几种,实则仍是宫中秘辛,李斐问过赵彦恒的,卫王确实痴愚,和常人不同,所以选的王妃出身就低了些,即将成为卫王妃的孙氏,父亲是位同进士,没去做官,在原籍书院做了教书先生,孙氏长年寄居在舅舅曹镗家中,曹镗倒是有点来头,十六年前是内宫禁军副将,当年及时扑灭了延庆宫大火而封怀宁侯,这个怀宁侯是终身爵,身死爵除,所以孙家曹家,都不是显赫的门第。 卫王之后,续弦的景王在九月十八成婚,马上要成为景王妃的方氏出自皇后娘家承恩公府,十六年前延庆宫大火,当年的承恩公府遭太子迫害,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死在狱中,现在方家门前挂着敕造承恩公府的牌子,实则并没有承恩公,承恩公是世袭降等的爵位,两代之后,现在皇后的大侄子方嗣昌领了承恩伯,方氏行三,是皇后胞弟的遗腹女,是承恩伯的堂妹。 孙氏方氏,真论起来,一个寄人篱下,一个自幼丧父,这两位皆不算天之骄女! 李斐把这两家理了理,才琢磨贺礼,兄弟成婚相差二十天,不管两王的资质如何,圣宠如何,两王的贺礼不该厚此薄彼,李斐在翻看往日的礼单中慢慢的品咂着权爵之家的迎来送往,同时,卫王府的长史官脸色惨白,跪在帝王面前请罪,道:“臣有罪,臣失职,五殿下不见了。” 彼时皇上正在西苑的延福殿和襄王母子吃饭,五旬好几的皇上,穿着一件赭黄色锦服,腰系玉带,脸上已经有了老态,发鬓参白,眼角额头夹着细长的皱纹,五官还是俊雅平和,可见年轻时俊逸的风采,不过现在皇上的一双眼睛浑浊了些,嘴边的法令纹深刻了些,这人就威严肃然了起来,容颜已经不重要了,而事实也是如此,皇上先露出了严厉的神情,卫王不见了?不见了是怎么个意思? 卫王是经常不见的,卫王的不见就是他脑子有问题的地方,或是躲到桌子底下,或是躲到柜子里,或是躲到水缸后,甚至是狗洞,只要容得下他的身子,他就躲进去,别人怎么说也不出来,得强制着拽出来,拽出来之后就哇哇大哭,像个四五岁的幼童一样大哭,永远长不大。 身为帝王有那么一个傻儿子,是更加怜爱他,还是厌恶他? 怜爱是有那么几分怜爱的,不过需要皇上怜爱的人太多了,皇上的怜爱是有限的,卫王二十年只长个儿不长脑子,皇上分在卫王身上的怜爱一直在消耗着,这么多年了,对卫王总有精疲力尽的时候,那种时候,皇上就有了一两分不耐烦的糟心,甚至是厌恶,这会儿皇上的心情就是糟心的,他前几天才去看过这个傻儿子,与他说娶媳妇的事,今天不见了,这是和他闹呢,皇上也有脾气,微怒道:“不见了就给朕找,你们找了多久了?” 卫王长史官额头冒着一圈的汗,道:“臣等已经找了三个时辰,五殿下能待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五殿下,所以臣先来向皇上请罪……” 卫王既然脑子真有毛病,就总有这么那么不省心的时候,卫王府里的人把他当主子伺候,当孩子哄诱,又时时看管着他,偏偏身份又尊贵,疏忽不得,卫王不见的时候,近侍们就一处一处的拉网式找了,把能藏人的地方都翻过了,没找着人,事儿才大了。 席间的赵彦恒不能安坐了,在卫王长史官说话的时候静静的站了起来。 皇上身侧,一位肤色白皙,眉眼如画,风韵动人的宫装美妇,正是赵彦恒的母亲柔妃娘娘,她身怀七个月的身孕,这一胎怀得辛苦,顾盼之间便有一股子柔弱娇美的风情,柔妃的话音也是细细绵绵,只听她道:“皇上,你快过去看看吧,或许您一去就找着了。” 语气急切,倒是有那么一份关切卫王的意思,柔妃能如此,皇上耐住了性子,站起来随长史官去卫王府。 柔妃扶着宫女的手站起来恭送,皇上经过赵彦恒身边的时候说一句:“老七,你跟着朕过去。” 第93章 卫王? 皇家祖制,皇子幼时养在位分高的嫔妃身边,七岁左右搬到端福宫,束发成婚之后,就必须搬出宫了,所以吴荆卫景襄等五王,在京皆有王府,卫王府在西元门附近,皇上一行微服而来,半个时辰到了。 “人找到没有!” 身为帝王有一个傻儿子,这儿子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犯了什么倔躲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全无皇子的威严,甚至是有辱皇子的尊严,皇上的脸色很难看,有些气恼,有些着急,也有些焦心。 长史官一去一回,已经过了四个时辰,天色渐黑,卫王府中的人提着灯笼已经把王府翻了个儿,柜子床下,山洞木丛,能藏人的地方都扒拉了三遍,就是不见卫王殿下的影儿,所以皇上面前,乌泱泱的跪着一群人。 这么多的人看不住一个人,皇上的微怒已经变成了盛怒,盛怒之下的皇上眼一扫,倒是没有喷出怒火来,现在处置这些人是添乱,卫王还得接着找,找着了再罚这些不尽心的奴才,要是找不到,这些人都是死人了。 赵彦恒一直紧跟在皇上的身侧,提醒道:“父皇,五哥会不会离开了王府?” 卫王八月二十九要大婚,刚才从正门一路走来,好几处房屋在粉饰修缮,花木在移植修剪,这段时间卫王府人事繁杂,保不齐就有没看住的时候。 赵彦恒说这话,从旁的长史官汗水涔涔而下,憨憨傻傻的卫王一个人出去,要是已经转悠了四个时辰,他能走回来?这是把人丟了!要是卫王不在王府,卫王出了王府……长史官想到那个场面,腿都软了。 皇上紧抿着唇,面上刚硬冷沉。 赵彦恒看着这样的父皇,心里拉上了一根弦,越拉越紧,果然,找寻卫王的差事,就落在了赵彦恒的身上。 “两位姑娘楼上请!” 聚宝斋的女掌柜接着宣国公府的马车,瞧着出行的两驾玄顶绸罩马车,是公府小姐们的出门排场,宣国公府是聚宝斋的老熟客,府上几位姑娘女掌柜招待过,她们这些做生意的练就一双过目不忘的财眼,然而轻踏而下的两位娇儿,不是女掌柜见过的。 两人俱是少女的打扮,十六七岁的年纪,前一位模样平庸了些,浅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倒也叫人清亮了一下,后一个先伸出一只手支在车门上,素白纤细,柔弱无骨,随后那一下低头,和雨中未被人采撷的明前茶一般,清新淡雅,再一抬头,一双眼眸似镀了一层水光,一张面容似染了一层柔光,清隽淡雅。 这是前宣国公夫人的女儿?女掌柜对京城权爵的家事了如指掌,又消息灵通,她心里这样想,嘴角已经扬起来,热切的招呼李斐和宋多福上楼。 李斐和宋多福细看了楼上成列的东西,字画,瓷器,铜器,玉器,没有特别惊艳的,在雅间坐下,由着聚宝斋的伙计们捧上茶点,李斐一只手搁在桌几上,并不用聚宝斋的东西,对女掌柜笑道:“我是头回上这个儿,一点儿不熟儿,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货,你可别藏着,捡些精致华丽的……字画一类的不必了,不要女儿家的东西,也不要单纯的摆设,要精致华丽有好意头的,最好是日用的物件,寻一些来我看看。” 女掌柜琢磨了一番李斐的要求,拿了好几本册子来,有积古的瓷瓶,名家的文房四宝,精巧的屏炕,都画了样子做成册子,旁边罗列了贵重的理由。 李斐和宋多福一本一本的细细看,有些明显不会买的,也细细的看下来,算是涨涨见识,最后落在一册美轮美奂的金器上,运用花丝和镶嵌两种工艺,选用金银铜为原料,用掐填攒焊编堆等花丝技法,措捶闷打崩挤等镶嵌技法,把金属片做出托槽,嵌入各种宝石,做成了绚丽的器皿。 册子上一半是成品,一半是图纸,聚宝斋背后养着许多工匠,也接受定制,不过二十九日卫王大婚,定制是赶不及了。 “这些倒很不错,看着漂亮醒目。”李斐轻声和宋多福交谈,手指了几样成品,叫女掌柜取出来看。 女掌柜应声去了,李斐手指的几样器皿外罩着绒布抬进来,女掌柜揭下绒布,内室华光溢彩。 李斐和宋多福先看左手第一件,高一尺宽六寸的一个圆筒,金银拉成丝的筒面上以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做料,镶嵌出喜上眉梢的图案来,四分之一处是一个南瓜状的盖着,也由宝石镶嵌出花丛,盖子拧开,里面是中空的。 两人看过册子,知道这个价值百金的东西是放茶水用的,定制的铜壶包着羊皮收在这个圆筒内,能保三个时辰温热,守夜时,温热的茶水就备在这里头。 第二件相同的工艺,是一个香炉,呈一个圆角型,面上绿松石打成片,拼接成莲花镶嵌在上头,下面是黄水晶琉璃珊瑚组合成的红鲤鱼,鱼戏莲花,也是好意头。 还有两件,皆镶金嵌宝,一件是剑阁,一件是床几小箱,李斐选了前两件,前两件价值也差不多,第一件送到卫王府,第二件送到景王府。李斐选好了东西,自有聚宝斋的掌柜送至宣国公府,重新坐上马车,李斐想了想,叫人驶去了春明东市,春明东西市都是卖吃食的,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吃食,酒肆饭馆茶楼点心铺子,都是吃的,出来一回,李斐想到处看一看,最想去的,就是春明东西市,那里最有烟火气。 马车缓缓的驶近,果见前方招旗飘飘,各种吃食诱人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街上行人一道,牛车马车驴车一道,川流不息。 李斐和宋多福透过车帘子看着店铺门前的招旗,又往内看着店铺里头的食客,最后在一家过了主轴线,门面较小,生意非常好的点心铺子停车。两人下车,身后跟着阿芳阿菊槐蕊小桃四个丫鬟,另两个宣国公府的护卫,环视四周,佩剑相护。 掌柜是敬衣裳的,见下车的一群人便是几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也穿着绸缎衣裳,忙抽了两个伙计出来相迎,又有两个人拿着巾子茶壶跑上了楼,来迎的两个伙计让着李斐八个人往楼上走,到了一处十六联山水屏风隔断的包间,朝窗外看得见街道的繁华,朝内侧看得见楼下的热闹,几个伙计在槐蕊的调度下重新设了座,李斐和宋多福独坐在中间,两张小几拼在一起矮了一截,是四个丫鬟坐的位置,两个护卫依然立在包厢内,倒是不吃东西。 李斐点了东西,宋多福早向小桃颔首,小桃拿出钱袋子,赏了四个伙计每人一把满满的铜钱,四个伙计用衣襟下摆兜着铜钱,一叠声的道谢,把铜钱收进各自的口袋,伺候起来就更加殷切,吃食上的很快,装盘也精致。 盛在冰面上的糖蒸酥酪,只拳头那么大一盅,搁了一层红枣绿豆芝麻松子磨成的粉抹;红糖草饼,花生草饼,核桃草饼圆圆的三个摆在雕着花纹的竹屉子;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马蹄糕一份两块,摆在一个整洁的白瓷上,黄白色的酥油泡螺放在一片绿叶的青瓷上;刚刚炸出来的油炸麻花装在厚实的黑陶碗里。 下面四个丫鬟的桌几上也摆着这些甜点,说是这个铺子的招牌甜点,李斐吃着果然好吃,尤其草饼做得最好,闻着清香浓郁,吃起来甜而不腻,连着竹屉子包了十来份带走,一丛人正在下楼,楼梯处一张偏僻的桌子,一个伙计突然拉住一个站起来欲走的客人高声道:“唉!唉!客官,你还没有给钱呢。” 李斐走在上半截楼梯,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僵住了,这人身穿一件莲青色锦袍,观衣着不像个没钱的样子。 那张桌子上垒着二十盘以上的碟子,伙计继续高声,言辞也算恭敬道:“客官,承惠三钱五分银子。” 背影继续僵直的立着,李斐拐了个弯走到后半截楼梯,侧脸看到那人的正面,那人却是一副好相貌,高挑的身姿已经有了青年的轮廓,容貌俊逸皮肤白皙,脸上的神情有着和身形完全不相符的稚嫩,只见他还幼稚的做出了咬唇的小动作,身体直挺挺的立着,眉头微皱,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抓着伙计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执拗的要把那只手撸下来。 伙计轻哼一声,或许是极少遇见这样嚣张的客官,所以硬着拉着那人的衣袖不放,两人僵持着。 那人或许是有点心虚的,手上坚持和伙计拧在一起,面上露出丝丝惧怕的情绪,唇咬得更紧了,只一双眼睛大大的睁着,黑白分明,清澈如泉,渐渐弥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伙计唯财是一,三钱五分银子呢,是不会对这个大个儿露出的委屈样心软的,另一只手突袭到那人身上,一通摸找,果然找出一个钱袋子来,那人扭着身子,似及不喜欢人触碰的,伙计摸出了他的钱袋子,他倒是无所谓,还对伙计终于放开了他松了一口气,掸了掸被伙计拉扯过的衣裳。 伙计拿到了对方的钱袋子正要松口气,捏着空空的钱袋子,未勾起来的嘴角就垂了下来,急忙打开钱袋子倒扣过来,钱是一文也没有,只有一手的糕点碎屑。 第94章 坏人坏人 什么什么,这么大一个钱袋子,一文钱都不装,伙计怒了,喝道:“小子!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到钱家的地盘上来吃白食了!” 伙计的口气倒有一分狂拽,开铺子被人吃白食吃多了,是能把铺子吃倒闭的,这开铺子的背后东家有点势力,经营之初可是教训过很多这号人,伙计看这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没一个跟着的人,举止斯斯文文,又有那么一点唯唯诺诺的样子,料他势单力孤,也什么来头,逮着这人得好好教训一下,钱家铺子的白食,吃了得付出点代价。 这伙计说到白食二字,有两个观望的伙计聚拢过来,似是要把那人拽去某个角落痛揍一顿。 那人挺拔的身躯缩了一下,空长了高个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被两个聚拢过来的伙计一把摁住了,那人倔强的紧闭着嘴,还不开口,脸上露出倏然欲哭的表情,偏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忽闪,好像承载了满满的不解和委屈。 李斐侧头听着看着,或许是那人的眼睛太过干净了,或许是那人的眼神太过无助了,李斐叹了一口气,看着被摁住的人道:“槐蕊,去把三钱五分银子付了。” 槐蕊快步走过去,从荷包里找出一块小小的银角子,是三钱,另一串铜钱是五分钱,那个人直愣愣的看着槐蕊手上拿出来的东西,脸上好奇的样子,好像是在好奇三钱五分银子长什么样儿。 李斐付了钱,三个伙计有点讪讪的退去了,李斐继续朝外走,那个人直直的站着,看是看着李斐这个开口为他付账的人,但是脸上绝对没有一丝要感谢的表情,有点呆呆的,就那么目望着人。 其实李斐心里等着这人一个谢字,扶危助困当然受得起一个谢字,但是这个人不来谢,李斐忍不住回望了过去,见他正好收回了目望的眼神,已经泰然自处了,心弦拨动了一下,李斐想,这个人真是一点儿寻常的礼数都没有,看他稚气的样子不像是居高自傲到不屑说一个字的人,那么是他的生活,让他不需要学习这些寻常的礼数吗?还是…… 李斐想到了一点儿,却又不忍心把这个俊逸的男子往那方面想,径直出了铺子。 宋多福跟在李斐后面上了马车,弯着腰有点急不可耐的道:“斐斐,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好像脑子有点不正常。” 李斐的一点儿不忍心被宋多福一语道破,李斐不仅扭头看着铺子门口,正看到那个人从铺子里走出来,站在路中间,送怀里取出一方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帕子顺着嘴抹了一下,把帕子折过来,顺着嘴抹了第二下,再把帕子翻过来,顺嘴抹了第三下,三下之后,他两指捏着帕子,好像这样用过之后帕子已经很脏的样子,四下一看,手垂在身侧,两指一放,眼睛咕噜噜的一转,是把抹过嘴的脏帕子扔掉了。 车轮转动,李斐收回了视线,也渐渐收回了心神,前方扑鼻而来的酒香米香,顺着香气通过车帘看到十余个食客围着一口大大的蒸锅,应该是在等着锅子里的食物出锅呢,这股子酒香米香好熟悉,和上京的路上,在一处小县城吃过的酒糟米糕一股子气味,见招旗上果然写着米糕两个人,李斐被勾起了馋虫,叫坐在车辕上的阿菊下去问,知道再过半刻钟这一锅米糕就蒸出来了,李斐便让马车停在了路边,等半刻钟吃上一口新鲜热乎的米糕。 在车上,和宋多福聊一聊上京路上的吃食,半刻钟倒是一晃而过,揭开盖子蒸汽腾腾,许多食客聚拢着,却又井然有序的一个个买卖,店家不慌不忙的称糕收钱,轮到阿菊的时候,那个莲青色的身影又走入了李斐的视线,他侧对着李斐,眼睛瞧着刚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米糕,抿动嘴唇露出好想好想吃的表情,然后又看了几眼别人拿钱的动作,再看着那些米糕,便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巴巴的望着,黯然伤魂,但是李斐的马车就和他两丈之距,他没有转过头来,或许是没看到,没注意,他的所有心情,都在吃上面。 阿菊买了一大包酒糟米糕上车来,趁着热乎,李斐给宋多福阿芳小桃几个分了分,在没有李斐特意的嘱咐下,马车走了起来,春明东西市距离宣国公府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现在走到了公府天也快黑了。 众人吃尽了手中的米糕,只有阿芳捏着一张油纸剩下半块米糕,倒不是不喜欢吃酒糟米糕,而是心中略有迟疑影响了食欲。 “阿芳,你怎么了!”李斐问了有点反常的阿芳。 阿芳手上捏紧了米糕道:“那位穿莲青色锦袍的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个人,从钱记点心铺就跟着他,刚才也尾随在身后,我看那人穿着黑扑扑的布衣,贼头鼠脑,双目精光,想是对那位穿莲青色锦袍的男子不怀好意呢。” 阿芳不是普通的丫鬟,她和阿菊是李月请来贴身保护李斐的人,这样的人对着外界的敌意总是分外敏感,这股子敌意对着别人,也敏感了起来,不过阿芳的真实身份只有李斐知道,宋多福和小桃只以为阿芳阿菊是李家新买的丫鬟,所以小桃有点不以为然道:“不会吧,那个人傻里傻气的,又没有钱,怎么遭了贼惦记?” 阿芳道:“他身上的衣裳值钱,找个隐蔽的地方扒了,去当铺能换好些银子。” 值钱的衣裳,对金钱毫无概念,瞧着有点痴傻却有干净整洁的仪容,还有尚算端庄得体的仪态,但是现在落了单有可能被坏人盯上。李斐自幼受李老太太的教导,闲事莫管,天下不平之事太多,莫管闲事,所以李斐的性情当中,是有些横眉冷看的淡漠,但是被阿芳一说,李斐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当然这份恻隐之心也不是全无私心,李斐当即回转,回到酒糟米糕的铺子,四层的米糕这会儿功夫已经卖光了,莲青色的身影也不见了,李斐既然起了多管闲事的心思,就没有那么快打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叫阿芳下去问店家那个人的去向,店家还真指出了一个方向来,那个方向街巷交错,李斐叫两个护卫散开了去找,阿菊撒出去,自己这边也挑了一个方向寻人。 寻了也没多久,李斐这边听到有些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半声呼喊嘎然而止,阿芳寻声先窜了出去,李斐这些人也下车来,听到那一边阿芳爆喝一声,接着是那一边两个不同声音的谩骂声,之后应该是动起了手,呼呼喝喝的,李斐这边还有一个车夫,宣国公府出来的车夫也抵一个护卫,李斐叫车夫追上去助阿芳,李斐宋多福小桃三个也跟在车夫后面跑,那么几步路,两个恶徒,待李斐三人到达的时候,阿芳和车夫已经一人制住了一个,正反扣着他们的手正在捆绑,然后李斐三人的目光往呼救了半声的人看去—— “诶呀!” 她们看到了半个雪白的屁股,闭上的闭上,捂上的捂上,李斐三人都遮住了视线,这个……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好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男人,车夫把被欺负的人拉起来,就是那个憨傻的男子,他身上穿的莲青色锦袍已经被趴了下来,额头有块乌青,是刚才被人惯在地上撞到的,脸颊有点红印子,是被用力摁出来的,那两个恶徒就是市井上游手好闲的混子,摸到了这个人的身子,摸着这个人细皮嫩肉的,一张脸长得很是俊俏,又一直不说话,怕是个哑巴,就临时起意,准备把这人压在身下用一回。 男男女女的滋味,总有妙处,能瞬间勾起人的邪念。 裤裆子被撕开,下面空荡荡凉飕飕的,这人手捂着被撕开了的裤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其实他刚才就哭了起来,被人捂了嘴,后来几个人打了起来,乒乒乒乓乓的,动作凶狠,他一时吓得停了哭,这会子见这些人是之遇见过的,他又哭了起来,他大约知道刚才遭到了怎么样的对待,哭得很是伤心,他知道他们那样对他是很不对的,他很害怕,又有一些他想不清楚的令人难过的情绪,就那么大声哭了起来,这一通啼哭,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啊啊张嘴滚滚落泪的哭法,就是小孩子的那种哭法,所以原本那么俊逸出众的男子,整个人的形象就直往下坠落了八百米。 “我……我……我碰到坏……人了!” 这人不是哑巴,他会说话的,只是这人一出声完全把自己暴露个彻底,该是愤怒之极的话,因为有些语言障碍,就说不出疾言厉色的语气来,一疾反而结巴,所以这句话就说的磕磕绊绊,一字一字的慢腾腾的说着。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心疼的人。 这么高的个儿,身体已经完全展开,是个成年的男子,身量高挑,五官俊秀,从衣着仪表到这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可以想见,这个人家世也还成,可惜了,这人三魂六魄,破了一魂一魄,纵然手脚齐全,也不是一个健全的人,那种缺失引起的落差,令人心疼不已。 第95章 不回去 外面的锦袍被人趴了去,里头细绫衣裤沾了大片的污渍,那个人就捂着自己漏风的裤裆哭着说了一句话,就没有再开口说话,受了那两个人的欺负也没去找回场子,只是那么站着哭,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给李斐驾车的车夫年过四旬,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流血不流泪的那种,站在这一位面前颇多无奈,脱了自己的衣裳缠在他的腰间给他兜住了屁股,再把落在地上的莲青色锦袍捡起来,那人想是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抽抽噎噎的抬起了手,车夫也是好人做到底,给他套上袍子系好腰带,才对背过身避在一边的李斐道:“姑娘,整理好了。” 李斐已经平复了刚才的尴尬,转过脸先瞧了被捆在一边堵着嘴的两个混蛋,本想问那人怎么处置这两个人,送官还是要怎么样,可是对上了那人一双清澈单纯的眼睛,倒是问不出口,转而道:“公子,你家住哪里,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经过了这件事,李斐也知道了这个人的脑子有多么的不好使,或许这人是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便做件好事送他回家。 那人抹着眼泪,微微垂下头,不接李斐的话。 李斐耐心笑道:“公子,你看我们这些人,我们刚才救了你,我们不是坏人吧,你现在落了单,一个人在外头,是要被坏人欺负的,我们是好人,我们送你回家,你住哪里,或者府上令尊的名讳,天快黑了,天黑坏人更多,你倒是说一句话,我们好送你过去。” 那人还是低着头,低头看着一双手,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算日子呢,数着手指算算离二十九号还有几天,一算还有好几天,他沉浸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也不回答李斐的话。 一旁的宋多福看不下去,正想说他,被李斐止住了,李斐叫小桃去把马车上的酒糟米糕拿过来,小桃跑着去,拿过来的米糕放在层层包袱里,还是温热的,闻到这股子清甜的米香,那人果然抬起头,先前他站在那家铺子门口,就是馋他家的米糕,可是他已经知道要有钱才可以吃东西,他没有钱,所以只眼巴巴的望了好久,直到那家卖光了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在吃面前,那双呆滞的眼睛倒灵活了起来,李斐想笑,却是忍住了,拿着两块米糕走过去,一块给他,一块自己吃,那人毫不犹豫的接了过去,吃相出乎意外的得体,不是那种狼吞虎咽的,急不可耐的,把米糕塞得满嘴都是,而是那种斯斯文文的,是十几年浸润出来的进食仪态,低头咬一口,细嚼慢咽过后吞下,再吃一口,安安静静的,手上的米糕越来越小,偶尔看着一起吃米糕的李斐,一双眼睛向小兔子似的,触之即闪,不过面上一贯的沉默融化了一些,有了一点点亲近的意思。 这会子,两个护卫和阿菊过来了,李斐吃尽了手上的米糕,指了一个护卫看守两个混蛋,对其他人说打道回府,倒也不问那人家住哪里了。 宋多福回头,见那人还不是愚不可及,呆呆的站了一会儿,跟着来了。 李斐确定这人是放下了戒备,再次好言好气的道:“你倒是说句话啊,你住哪里,我们好送你回去。” “不回去!”这人是有语言障碍的,说话慢,声音也少了正常男子的低沉,道:“不回去!” 先是给他付了帐,刚才又给他吃了米糕,他心里分得出好歹,知道李斐是好的,所以想跟着李斐,这群人就这么站在巷口,远处七八个人骑着马过来,为首的一个,着浅黄色织金披风,长身玉立,面色冷肃,竟然是赵彦恒,不过赵彦恒冷肃的脸在李斐侧过来看的时候,就像冰雪融化了,待看到李斐身侧莲青色的身影,压着心中的惊喜停驻,七八人远远的先下马。 赵彦恒快步走来,李斐旁边的人,像是老鼠见了猫,想挖个地洞躲,终究也不是一只老鼠,只是缩着身子躲在了李斐背后,李斐正疑惑他的反应,赵彦恒已经走近了,先对李斐笑了一下,再靠过去,对李斐背后的人笑道:“五哥,可找到你了!” 五哥? 赵彦恒的五哥,是谁? 李斐这边的人差点惊掉了下巴,李斐也是倏然转身,看看五哥,再看看赵彦恒,这两兄弟身高相仿,模样是很不相像,赵彦恒的五哥,现年是二十三岁,这一位因着皮肤白净细腻,眼神纯净透亮,瞧着便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之前李斐以为他不满二十呢,真没想到,是卫王! 既然知道了这一位的身份,李斐退后了两步,恭敬的低头道:“卫王殿下。” 卫王倒是不管这些的,黏住了李斐不放,李斐退后了两步,卫王继续黏过去,赵彦恒摆手让宋多福那些人远远的退出去,人拦在李斐和卫王之间,此时先顾不得李斐,赵彦恒面对着卫王,看到了卫王额头的乌青,脸颊的红印和身上破了脏了的衣袍,衣袍里还缠了一件衣衫,凝眉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卫王不止对着外人是沉默的,对着亲兄弟也是沉默的,赵彦恒说了两句话,卫王只是垂着头抿着嘴,固执的要躲到李斐身后去,挺拔的身体微缩着,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显然,卫王和赵彦恒是不亲近的。 赵彦恒再试图靠近,李斐拦下了,把赵彦恒拦下往后推,推了很多步,才蚊声和赵彦恒说卫王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卫王一直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和兄弟们不是一路的,九岁就领了封地,长年在襄阳的赵彦恒和卫王是生疏的,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正月里,两人没说上一句话,主要是卫王一向说话,久而久之,兄弟们都和他说不上话,饶是如此,赵彦恒也是怒不可揭,卫王差点被那什么了,卫王似懂非懂,赵彦恒懂这是奇耻大辱啊,这不仅是卫王一个人的侮辱,若卫王真被那什么了,是皇室的奇耻大辱啊! “那两个人交给我,这件事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那两人是临时起意,还是要毁了卫王,再叫他办砸了差事?那一天他们母子和皇上用膳,卫王就不见了,是巧合吗?这不得不令人警惕,赵彦恒按着剑,亲自去处置了那两个人,两人从头到脚套了麻袋从另一边拖走。 李斐和卫王依然站在巷子口,李斐指着赵彦恒过去的背影对卫王劝道:“他是你七弟啊,这下你有着落了,你和他走吧,瞧他的样子,他找了你好久,你快和他回去吧。” “不回去!”卫王说话是慢吞吞的,态度倒倔强。 李斐很有耐心,笑着道:“怎么了,你那么不想回去?” 卫王很少说话,他也不太习惯表达他的意思,只是扭捏着,像个孩子一样,睁着一双祈盼的眼睛,道:“我跟你去,我不和七弟回去。” “这样啊……”李斐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将就着卫王放慢了说话的语速,道:“那我和他商量一下,看你可不可以跟我回去。” 卫王闻言,第一次咧嘴笑出来,笑得像个孩子一样,道:“我跟你去,我去你那里住四天就好。” 住四天?李斐一算,四天就过了八月二十九号,李斐有点明白了,小声问道:“你不回去,是不想娶媳妇?” 卫王浑身抖了一下,嘟喃道:“对,不娶媳妇,不要娶媳妇。” 李斐明白得更多了,这是遇到了一个逃婚的皇子,想着赵彦恒就是来找他回去的,李斐心里向着赵彦恒,对卫王循循善诱的道:“为什么不想娶媳妇,好多男人想娶媳妇还娶不到呢,要很辛苦的赚钱攒钱造新房子,出聘礼,才能从别人家里娶回来一个媳妇……”说到钱,李斐想卫王是没有钱的概念,取下自己的荷包来,这时赵彦恒从巷子里出来,李斐朝赵彦恒使眼色,让他先别过来,赵彦恒懂这个意思,停在了那里,李斐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金丸,在光线下闪着光,李斐道:“这个也是钱,这个钱能卖很多很多的米糕,也能造房子娶媳妇,好多男人赚钱攒钱,就为着娶个媳妇呢,当然,你家是不缺这样金光闪闪的东西,你家有大房子,所以你可以娶媳妇了,你该高高兴兴啊!” 李斐说得慢慢的,卫王听着,但是他排斥这件事情的情绪是一时改不过来的,依然固执的道:“不高兴,我不高兴,媳妇,媳妇……” 卫王说话有些急了,卫王是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很少和别人交流的,他也不知道怎么交流,所以又闭上了嘴巴不说话了,而是转过头看赵彦恒回来了没有,一转头看赵彦恒已经站在那里了,卫王快速扭过头来,催着李斐道:“你去和他说,说我不和他回去,我跟你走。” 说着又躲到李斐身后,很排斥赵彦恒的样子。 “好吧,我去和他商量一下。”言出必诺,李斐说过的话,也努力的去做,走到赵彦恒身边,轻声道:“你也听见了,怎么办?” 赵彦恒拉着李斐远离了几步,语气里颇多的感慨,道:“真难得啊,他说话了,他会和你对话!” 第96章 李斐眨巴了眼睛,不知道卫王刚才说了五句话有多么难得,赵彦恒与他是兄弟,已经三年没和他说上话,正月皇室一聚,卫王面对皇上都不开口呢,就冲卫王开了口,赵彦恒得顺着他,道:“便去宣国公府,反正人是找着了,他想怎么样,让父皇和他谈。” 七八丈之距,赵彦恒看着卫王受伤的脸,破损的衣裳和畏缩的姿态呕着一口气,视线移到李斐莹润的面颊,才畅快了一点,轻道:“这些天真想你!” 李斐脸上一热,不自觉便笑了起来,明眸闪烁,像一双闪耀的明珠,赵彦恒正往侍从那边走,愣是折过了步伐,倒退着往那边去,面对着李斐,回以粲然一笑。 那几个侍从分头散去,有人快马向皇上通报,有人赶去宣国公府通传,有人禁了这边来往的街道,有人叫马车拿衣裳,卫王那副样子,总要尽快收拾收拾才能见人。卫王睁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忐忑的向李斐走过来。 李斐迎过去,笑道:“他同意了,我们略站一站,你换身干净的衣裳我们就一同走。” 卫王笑了起来,那笑容过分的单纯,反而让人忧虑,李斐道:“你不问问我,我们回哪里去吗?” “哪里去?”卫王依言说话,一字一字都透露着憨实。 李斐这才道:“我的父亲是宣国公,我现在住在宣国公府,你知道我的父亲吧?” 李斐迁就着卫王的理解力说得很慢,卫王微微嘟着嘴,想是在回忆宣国公这个人,迟疑着要点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宣国公什么的,卫王是听到过,却已经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了。 “好吧!”李斐还想着卫王那一句不要娶媳妇的话,为此要去宣国公府住四天,他老爹是皇上,谁家也不敢收留他四天啊,卫王八月二十九成婚的诏命已经颁布天下,卫王说不要不要是没用的,李斐试图打消卫王排斥的情绪,脸微微红了,轻声的道:“你知道弟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卫王点点头。 李斐故意不懂,道:“你倒是说话呀,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卫王鼓着嘴,颇为勉强的开口道:“弟弟的媳妇。” “你有两个弟弟,六弟和七弟,他们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他们很快就会有媳妇,这你知道吧?”李斐哄诱着道,李斐说这些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但是离八月二十九只有四天,莫名其妙的,李斐把那些她所知道的,被人强嫁强娶的事情按在卫王的头上,卫王已经这样了,还要被人压着娶亲,也太让人心疼了,然圣意不可违,卫王只能自己掰过来。 卫王点头,上回皇上劝他的时候才说过这些话,六弟又要成婚了,七弟也要成婚,他作为兄长要比他们先成婚,这叫长幼有序,卫王还记得。 李斐摊摊手,用颇为不解的口吻道:“所以了,你看,你的六弟和七弟都要娶媳妇立王妃,他们都要,你为什么不要?” 卫王绷上了脸,染着抵触的情绪,李斐马上避退,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生气,看在三钱五分银子的份上,看在米糕的份上,你可不生气……” 李斐在不知道卫王是卫王的时候就有私心,现在知道了这是卫王,更要争取他的好感,所以及时打住了话题,降低姿态,卫王马上道:“不生气。” 说完难得再说了一句更加清楚的,道:“我没有生气。” 这时卫王的马车,干净的衣裳还有伤药都调过来了,拿着衣裳的还是卫王的近侍,撑开了幔帐把卫王围起来换衣,赵彦恒这会儿得空走过来,来和李斐解释道:“这些天,我本该正式拜见一回宣国公,今天机缘巧合你遇到了五哥,五哥出府,我这几天只能领着两府的人秘密寻找……” 赵彦恒没说完,李斐便懂事的道:“我知道,见色忘兄,你可不能这么干。” 赵彦恒抵着额头兀自笑着,道:“刚才你和五哥聊什么,你和他也聊得起来。” 李斐不爱听这个口气,睨了他一眼道:“我和他怎么不能聊了,是我不会说话,还是他不会说话,我和他都能说话,自然有得聊。” 赵彦恒忙收了笑意,道:“我是感慨呢,你倒和他聊得起来,你总是和小孩子有说不完的话。” 前世有思柔和太和两个小妹妹,这一世轨迹不同,又遇上了心志如同幼儿的卫王,赵彦恒才做此感慨。 李斐朝左右看,靠近赵彦恒轻声问道:“卫王为什么能出府?为什么你前脚进京还没有歇几天就摊上这个差事?是巧合,还是有人使连环计?” 管中窥豹,李斐是这样敏锐的人,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只能靠在男人的背后,她一直是可以和赵彦恒携手并进的人。赵彦恒凝视着她,此刻想紧紧的把她拥入怀中,不过他们的前后都是人,他们还不是夫妻,站着说话可以,再做点别的就不能了,所以赵彦恒只能摁住这份冲动,道:“五哥是这副样子,卫王府可以说是群龙无首,五哥出走到底是失误还是群魔乱舞,我心里有点底子。” “卫王这样的人落了单就是自生自灭啊!”李斐脑海里印着卫王纯洁无垢的笑容,厉声道:“不管怎么说,总有人可恶可恨!” 卫王从里到外换了干净的衣裳,脸也洗过了,脸上的淤青和红印抹了膏药,众人上车,卫王有了一辆马车,却跟在李斐的身后,要和李斐同车,正要上马车的宋多福和卫王并列在马车边,卫王不晓得俗礼,晓得赵彦恒和李斐关系的人好不尴尬。 赵彦恒和李斐是什么关系,虽然没有名分已经生情,那么卫王和李斐很可能是大伯子和弟媳妇的关系,京城不比别的地方,进城的规矩大,这车直入宣国公府,卫王和李斐通乘一车,于礼大大的不合。 李斐坐在马车里探出身来想叫卫王去坐另一辆马车,对上卫王懵懵懂懂的眼睛倒是开不了口,眼对上赵彦恒。 赵彦恒抵拳轻咳,把马交给侍卫走过来主持道:“宋姑娘去坐后面的车。”说着他先上了马车,再邀卫王同车。 这样谁都如愿了! 马车内,卫王看看闲适坐着的赵彦恒,看着温婉含笑的李斐,眼睛忽闪忽闪,浑然不觉他是碍眼的那一个。 赵彦恒和李斐呢呢喃喃的说着话,主要是赵彦恒问李斐在宣国公府的日常,李斐就细细的说了这些天的事,说吃的说穿的,说宣国公府上,除了朱钦和许氏,弟妹姨娘和府里有点体面的奴才都去玉沁山房拜望过了。 赵彦恒不动声色,似随意道:“你看着,你的那些弟妹们怎么样?” “才见几面,我可没有一眼瞧破人心的眼力。”李斐脸上露出了无奈道:“范姨娘来我这边太勤快了,好多次向我问候母亲,她关心母亲干什么,如果我没有多想,我心中十分不喜!” 范姨娘生的儿子朱清年十三,是朱钦的庶长子,许氏生的儿子朱洪今年九岁,位居次子,范姨娘心里怎么想,最重要的是本事,朱清差了身份所以范姨娘亲近李斐,亲近李氏,以期李氏母女加重朱清的身份? 这做派李斐十分不喜。 “宣国公以幼嫡袭爵,几个儿子长幼并不重要。”赵彦恒把一句话在心里来回琢磨了无数遍,才出口道:“斐斐,你难道就不想让你的父母破镜重圆,如果你的父母破镜重圆,再生嫡子,朱清朱洪都不重要!” “我没有想,我也并没有不想,我已经早早就过了期待着我的父母破镜重圆的年纪。”李斐知道赵彦恒是反复权衡了利弊才说出口,所以也直面了这个问题,认真的回答道:“宣国公府,它对我没那么重要,所以我不愿意母亲为了它而把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如果我的母亲想要成婚,找一个男人共度余生,父亲早就……落子无悔啊!” 朱钦早就出局了,所以今世,李月不可能和朱钦破镜重圆,为了李斐,为了宣国公府,都不可能! 卫王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他没有刻意的去听赵彦恒和李斐说的话,听也不懂,他坐在车里模模糊糊的,头一点一点,最后头点在赵彦恒的肩上,他睡着了。 赵彦恒一愣,本想抬一抬肩,偏头看到是卫王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原本凝重的脸色焕然一笑,道:“这一位倒是心够大的,就这么睡着了。” 李斐失笑,逐和赵彦恒说说春明东西市吃食这样轻松的话题。 待到了宣国公府,天已经黑透了,要是往日府门正门早关,这会儿灯火通明,朱钦立在门口久候,旁边站着一位年长的内侍官,赵彦恒下车来,同朱钦共接了皇上的口谕,卫王就在宣国公府歇上一夜。 卫王睡得正香,抬进了宣国公府。 第97章 好不要脸 一盏烛灯搁在窗前,被夜风吹得摇曳不止,忽明忽暗。 “姑娘,关窗吗?”守夜的支兰轻声问道。 窗前一个凝滞不动的身影,披着及膝的长发,身姿如柳,眉眼淡淡的似烟雾里的画卷,她的手抬了起来,护住差点熄灭的烛火,支兰小心翼翼的去关了窗子。 关了窗,摇曳不止,忽明忽暗的烛光瞬间明亮了起来,银白色的火焰窜成半寸高,朱妙华拂过身去,一手护着火焰,一手伸出一根白玉无瑕的手指,飞快的越过火焰。 支兰吓了一跳,道:“姑娘,仔细被火燎了手。” 手指又在火焰里扇了一下,朱妙华盯着她的手指满不在乎的笑道:“我的手指好好的,只要速度够快,我的手指丝毫不伤。” 朱妙华待要再玩这把戏,去了前头的凝碧进门,笑着说起前头的事:“是襄王殿下送了卫王殿下过来,和老爷在门前领了皇上的口谕,那边卫王殿下已经住下了,听说卫王殿下在外头就睡着了,是抬着进府,这会儿怀宁侯又来,老爷正招待,高忠家的传老爷的话,姑娘们自安歇吧。” 凝碧说这话是面含喜色的,蔡氏一死,朱钦守孝在家,朱钦是朱家的顶梁柱,他一守孝宣国公府的声望立时就退,这时皇上口谕,让卫王下榻宣国公府,真真是一份厚厚的恩宠,朱家上下都沾着喜色呢。 不过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大傻子,就闹得这般人仰马翻! 朱妙华在心里暗暗的鄙夷了一句,之前赵彦恒领着两府的人全京城搜查,动静不可能小,早已有风声出来,却还没有传到闺阁里,这会儿卫王平安的找到了,听外面传进来的消息说,找到卫王还有李斐的功劳,偏偏又是她!朱妙华堵着一口浊气问:“我那姐姐,人在玉沁山居没有?”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李姑娘和宋姑娘正在回去的路上!”凝碧还喜着,笑着说道。 朱妙华这才好受一点,双唇一咬,齿贝一抿,她其实还想问问襄王人在哪里,可是这句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她问襄王干什么,襄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襄王还在府里又怎样,她走不出去,赵彦恒也不会来看他。 明明知道,她前世的王妃皇后就在这里,赵彦恒可想见? 修长的手指再次撩过火焰,朱妙华夹杂着一股子哀戚道:“明天把三月里我绣的蟾菊图找出来,再把丝线理出来。” 蟾菊图是朱妙华重生之前的绣作,绣了一半,重生之后朱妙华再没有那份心绣了,半幅蟾菊图停了半年多,而今朱妙华要拾起那份心,绣好了送给长兴侯夫人。 怀宁侯在宣国公府喝了一盏茶便离去,怀宁侯来了又走,赵彦恒还没有走,戌时将过,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朱钦不得不拱手道:“襄王殿下有何指教?” 赵彦恒眉目清润,笑容温煦,说出来的话却好不要脸,道:“宣国公府,行伍得爵,每晚在重重院门之间守夜巡逻,真是把座府邸围得铁通一般,本王也不想一失足就闹个笑话出来,所以烦请宣国公自行开出一条缝来,成全本王一片相思意!” 李斐在玉沁山房受到了一重又一重最严密的保护,这样严密的保护既防备了那些狠毒阴险的暗杀,也把赵彦恒隔绝了出去,赵彦恒的功夫是很不错的,可是在朱钦严密的布防下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落到李斐的身旁,所以还是要和朱钦打好交道啊。 朱钦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一双虎目来来回回的把赵彦恒横扫,谁都知道一个父亲放个男人进自己女儿的闺阁,会顾虑什么。 赵彦恒微微脸红,却极正色的道:“我保证,大婚之前我规规矩矩!” 朱钦嗤一声道:“襄王殿下今日提的要求已经不规矩了!” “本王对宣国公存了敬意,才提前说一声。宣国公不要迂腐嘛,宣国公也不是迂腐的人吧,那些繁文缛节都是控制人的手段,我对令爱是真心实意的。”赵彦恒笑容加深,波光潋滟,道:“同为男人,宣国公也体谅一下男人精力旺盛的苦楚,本王思之念之,相思成疾呢!” 说完,给朱钦留着一点儿脸面,不待朱钦回答,就站起来告辞出府。 第二天霞光破晓,朱钦来了李斐的玉沁山房。 来得太早,李斐未及梳妆,便由着一头触肩的短发请了朱钦上座,亲自泡了一盏黄山毛峰,捧到朱钦的手里,笑道:“父亲这么早来,可是有许多事要嘱咐我。” 往日相见,李斐都戴着假髻,所以朱钦就算早知道女儿头发的问题,还是不习惯的多看一眼,才喝着茶道:“昨晚怀宁侯来过,是进过宫再到府上来,所以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等会儿孙姑娘过来,由你招待并陪着孙姑娘去见卫王殿下。孙姑娘还不是卫王妃,所以你待她,恭敬也不可太过恭敬,这分寸自己拿捏着。” 这是要把卫王殿下和孙姑娘撮合在一起的意思? 卫王是那个样子,孙姑娘是陌生的人,李斐颇为难的,问道:“先前卫王殿下和孙姑娘相处过吗?” “见倒是见过两次。”朱钦也觉得这件事不好办,主要是卫王心智底下,反而琢磨不到,朱钦叹息道:“见过的两次,孙姑娘未能和卫王说上话,也不知卫王是怎么想的,所以这两天还是要再努力一把,婚期是不能改的。” 李斐存着疑惑,问道:“卫王为什么要和孙氏成婚?女儿的意思是,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为什么让卫王现在立妃,而且为什么选了孙姑娘?” 朱钦似是满意李斐这样犀利的态度,道:“单说卫王这个,心智不全却身负王爵,你认为是幸还是不幸?” 李斐无奈笑叹道:“如果在贫苦之家生下一个身体残疾或是心智有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说费一番心血好好养大,许多人家是不会养的,或弄死或遗弃都是寻常之举,若家里不缺口粮的,有些还是终身幽闭的下场,多半是早夭了,那些天生不足的孩子能被保存下来,平安长大活到成年的,十不存一,所以如卫王这般,能养到二十三岁,懵懵懂懂却也仪容整洁,心思纯净,活着且保留了尊严,是他身在帝王家的幸运,可是心智不全又身负王爵,身份如此的尊贵,似稚子怀金过市,总有不幸之处。” 这番回答入情入理,人情练达,就李斐的年纪和阅历,足可令人刮目相看了,朱钦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一将难得,忠仆也难求,这些年卫王府没少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尤其这两年护着卫王长大的,二十多年的老人故去的故去,两个还没病故的,也是身子枯败不能再伺候了,而且奴才到底是奴才,对外不成个样子。卫王府需要一个有身份的管家,王妃只是一个名衔,以王妃之尊换一颗忠心,皇上是要给卫王找一个,妻子也好,保姆也好,说白了是在找一个尽心伺候卫王的人。皇上信任曹镗,曹镗的这个外甥女有十年朝夕伺候着曹镗瘫痪的老母亲终老,模样又不错,是以选了她。” 李斐微侧着头,仔细的听着。 朱钦顿了顿,道:“提前和你说一句,你心里有个准备,下午申时初,皇上微服尓至!” 心被狠狠的拽了下来,拽得心疼了,虽然祖父李泰和三伯父李叔繁李斐没有见过,虽然当初李家败亡,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君臣相得自成千古佳话,君臣相负便是生死相逼也寻常,这是国事,而非一家之仇,但是这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我知道了,下午皇上会召见我吗?”那点不舒服在皇权面前还忍耐得住,李斐带着一点见驾的惶恐道。 “早在四月,襄王就执意和皇上说,非立你为襄王妃不可。”朱钦手放在桌几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坚实的桌面,发出沉重的咚咚声,一会儿,朱钦面对着李斐表现出来的惶恐,道:“十六年前岳父大人获罪,你可觉得李家冤枉!” “为政之人多厄难。”呼吸起伏,平静的话语从李斐的嘴里道出:“人已死,而且尸骨早化入泥土,如果要评身后名,当今皇上千秋之后,也是任人评说,所以无所谓冤枉不冤枉,不过是当初利益相侵,一方被蚀的结果。” 朱钦松了一口气,道:“你能想得那么通透就好,而今多少人利益相连,你这心里……可要当得下!” 李斐颔首,当初李家确是拥护嫡长继承制而遭到祸劫,现在赵彦恒都是老七了,李家小一辈立场都改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洗盘,李斐放得下过去,李斐要挣将来。 镜中的少女翠发峨眉,丹唇素齿,一双眼睛婉转凝睇,脂粉轻扫,便有万般动人的风情。 幽露拿出一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要给李斐戴上,李斐抬手止了道:“行了,就这样吧,这簪不戴了。” 李斐现在的发髻上插戴着两片珠花,没戴大件的首饰,幽露捧着华丽贵重的簪子道:“可是姑娘第一次和孙姑娘相见,打扮的鲜亮一点不是很好。” “我在家里,居家打扮就好。”李斐画了画眉,画低了眉峰道:“待会儿我不是主角!” 第98章 孙玉燕 孙家姑娘辰时初刻到的,穿着烟柳色的银错金双凤织锦短袄,浅*碧纹束腰长裙,头上簪了一支三叉的风头钗,三颗衔口的东珠有龙眼那么大个儿,襟前一块白玉佩儿,娇柔柔走来。 柳叶眉,大杏眼,菱角嘴,肌肤白皙,身姿婀娜,像是夏天开得最盛的一株紫阳花,恰在繁华热闹时,但是进到眼前细细的瞧,眨眼之间些微血丝闪过。 李斐与她对行过礼,互通了姓名年纪。 孙玉燕,年十八,三年前曹家老夫人故去,孙云燕坚持守了子孙孝,去年皇上有意给两个年长的儿子吴王荆王指侧妃,以下三个年纪正当的儿子也没有正妃,曹家是积极应选,才有了卫王妃之位。从之前朱钦的话语里,李斐听不出孙玉燕本人的意思,不过这样的一嫁一娶,昨天卫王还说不要不要呢,孙玉燕是怎么个想法?孙玉燕是怎么个想法不重要。 一个王爷一个王妃,一条被子盖起来,一张桌子吃着饭,把日子过起来就够了。 孙玉燕精神确实有些不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拉着李斐的手,声音天生的软糯轻柔,道:“舅舅说昨天是你最先找到卫王殿下?真不知该怎么感激你,幸亏是找到了,幸亏是平安无事的找到了,万一卫王殿下有什么差池,我何去何从?我也是没有立锥之地的。” 大婚之前男方逃婚,女方确实难堪,尤其对方还是皇子,孙玉燕的生死荣辱已经系在卫王身上了,李斐握着孙玉燕的手,不提这里面一定有的那些肮脏事,只是笑着道:“昨天是太巧了,我的马车经过和卫王殿下刚好遇到,之前又听父亲说过卫王其人,我看着年纪对得上,脾气对得上,还有一份出自大富大贵之家的雍容,我就看住了,恰好那会儿襄王殿下领着人找过来,可不就找到了。所以也不算是我找到的,卫王脸上又没有写着卫王二字,找还是襄王殿下找到的,不过是他为了抬举我,如此一说罢了。” 卫王差点被那什么了绝对要揭过去,所以李斐说的这番话是早早对好的,孙玉燕听出这里头襄王对李姑娘的爱护之意,颇为羡慕的一笑,道:“不瞒你说,我和殿下在皇后娘娘的召见下见过两次,逛过园子,殿下是那个样子的我也不该矜持着,我对着殿下是茶也喝了,花也赏了,他……他并不理我。要说殿下对我不满,当着皇上皇后,殿下也未曾说过对我不满的话,是以婚事便定了下来,这里头定是有人挑拨,殿下和我生分,能如了谁了意!” 孙玉燕面相柔软,声音软弱,心里存着一口气够硬,说到最后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李斐劝着道:“既有皇上皇后做主,其他人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早晚收拾了,有一个收拾一个。” “只是殿下……”卫王不是长了一对棉花耳朵,他是没有长耳朵,善恶是非辨不出来,孙玉燕顿然无力,又必须得打起精神来,道:“舅舅昨晚和我说,殿下和你说话了。殿下说了什么,你和我说说,你们怎么能说上话,可有说对我的看法?我有哪儿不如意,我改就是了。” 卫王在上,孙玉燕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极低。 “这具体的还真没有。”李斐是来撮合的,不是来挑拨的,再说卫王也没能说出孙玉燕具体哪里不好,李斐只道:“我不过是请卫王殿下吃了一块米糕,又告诉卫王殿下我是谁,住在哪里,两人寻常聊天,这么一说,卫王来了兴致,要来公府。” 孙玉燕脸上似有不大信服之意,李斐继续道:“我想卫王的心地,是清如净水,纯洁无垢的,和他说话倒不需要费心思,返璞归真,越简单越好。” “返璞归真?”孙玉燕念着这四个字,心有所颤。真是什么样子的?她能按着真实的纯朴之心活着吗?为了孙家曹家,她已经没有心了! 孙玉燕面上功夫太好,李斐没看出孙玉燕此刻淡漠之心,李斐这样指点过,就无话可说了,无奈的笑道:“昨天机缘巧合,我能懂什么,再多我也说不出来了。卫王殿下安置在静轩,那在东南角,老国公晚年住过几年,父亲夏秋也会住段时间……” 说了一会儿话儿,到了辰时两刻,李斐依着安排请孙玉燕过去,孙玉燕只带着一个丫鬟谷雨,和李斐一行三四个人出了玉沁山房,经过几株桂树,朱妙华正看着几个丫鬟踩梯子摘桂花。 “大妹妹!”两拨人慢慢靠近,李斐亲切的笑道。 “姐姐。”朱妙华挂着笑意对着李斐,视线往左移,点头致意,道:“玉燕!” 曹家和朱家一向交好,所以朱妙华和孙玉燕认识十年了,不过之前也只是互通姓名,相互见过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现在朱妙华用上熟黏的口气,孙玉燕从容的接过,笑道:“妙华在摘桂花啊。” 自从备选皇家,闺阁之中那些原本疏远的女孩子都靠拢了过来,这是成为卫王妃的好处,时至今日,孙玉燕也享受这份好处。 “对呀,我正要做今年的桂花蜜,等做好了,我送一瓶给两位姐姐。”说完朱妙华用眼神打趣孙玉燕,笑道:“只是那时不是送去怀宁侯府了,玉燕还会收吗?” “你做的我岂有不收之礼。”孙玉燕笑着回答。 朱妙华一笑报之,侧身让出路来,让李斐和孙玉燕一行人走过,朱妙华看着孙玉燕的背影俏笑的玉面上浮出冷嘲,双眸闪过一抹算计。 孙玉燕那时看着李斐妍丽的侧面,心里琢磨着这两姐妹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姊妹相敬,冷冷一笑置之。 静轩,卫王手拿着剪子,围着一棵缀满果实的金桔树,专心致志的剪着果子,进门来的李斐和孙玉燕,得他回头一眼,似乎了扁了扁嘴,又转过头去。 真的是不理人啊! 李斐站得远一些,孙玉燕走进些,蹲身行礼,头上凤钗的三把流苏纹丝不动,端得是好仪态。 卫王的背影有些僵硬,剪下十余颗小果子之后,把剪刀交给一旁的小内侍,兀自进门。 孙玉燕难掩面上的失落,侧头向李斐致意过,稍提着裙子跟在卫王身后进门,至于李斐,她接待过孙玉燕,和孙玉燕稍稍解释了一下昨天的情形,再带着孙玉燕见过卫王,以示地主之谊,这就够了,再多,李斐是不能做的。 卫王心智不全,也是男女有别,还是大伯子和弟媳妇,更有许多繁文缛节要守了。 往回走,前方一个赵彦恒稳步走来,双腿格外的笔直修长,五官越发的俊秀端正,脸上似笑非笑带着蓬勃的朝气。 李斐嫣然一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问五哥几句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我,问还是要问的。”赵彦恒露着明若朝霞的笑容,坦然道:“不过这会儿孙氏在里头,我早早过来,是来看你。” 说着和李斐并排而行,道:“我有两张白狐皮,已经叫董让交给了公爷,正好做件披风,京城的冬天冷着呢,会下几天的大雪,雪积得两尺厚冰十几天不化和昆明不一样,你多做几件大毛衣裳。” 李斐低头含羞,道:“我不缺皮子。” “我知道!”赵彦恒压低了一个音道:“那两张白虎皮是我十五岁打猎得的。” 拐过前面一个弯,李斐同赵彦恒一道去了曙蔚堂。 很远的桂花树下,朱妙华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而且这个背影也是很快的拐过回廊,消失不见。 有朱钦在,赵彦恒和李斐同桌用膳,描金青瓷碗里盛装一粒粒化开的米粥,李斐从丫鬟手里接过筷子勺子摆上,道:“是搁玫瑰露还是桂花蜜?” 朱钦习惯吃桂花蜜,刚才朱妙华着人摘桂花做这个便是为了孝敬朱钦,见着李斐孙玉燕才说客气话。 赵彦恒是知道李斐每天食用玫瑰,所以也要了玫瑰露。 一碗舀两勺,赵彦恒坐下,李斐等着朱钦坐下之后再落座,桌上有花卷,炸春卷,鸡蛋烙饼和盐焗鹌鹑蛋,赵彦恒剥了两个鹌鹑蛋放在李斐的小碟子里,朱钦轻咳一声,既然赵彦恒和李斐都在场,朱钦便不假辞色道:“现在,阿月在郭坤手下做事,我很不放心,我会支会郭坤一声,你们也给阿月写信,叫阿月回来,至于广西那么缺多少人手,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堪用的人可以过去。” 李斐抬抬眉,没有应。李月去广西一半为公一半为私,除了熟悉那里的地形和几大势力的过节,李月还在那里经营香料生意呢,这是李家的财和李家的势,和宣国公府的势力无关,李月也和朱钦毫无关系了。 昨天赵彦恒郑重问过李斐的话就应在这里,赵彦恒夹住一个春卷微笑道:“宣国公不要把李夫人当一个寻常的女子对待,再说李夫人现在,算是本王的长辈吧,本王没有权利支配她,是去是留,只凭李夫人的意思。” 朱钦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然后狠狠扯了一下衣领。 憋屈的! 当着赵彦恒,还有李斐的面儿,有些话怎么能说出口,郭坤是个什么人,男女不忌,辈分不忌,那是个耽于美色的人,比他混了不知道多少! 第99章 前程?美人? 朱钦心里憋屈着,面对赵彦恒和李斐,又不好把他们这一辈的纠葛细说出来,拿起一个花卷吃了一口,噎得嗓子都在疼,想想不是那么个事,放下吃了一半的早膳,也把赵彦恒和李斐凉着,自己关在书房里,自己磨墨提笔,用舅舅的身份,给郭洵写了一封长信,指点他广西的局势,字里行间里,还提醒他对李月规矩一点。 李月和他物是人非,但是曾经的青梅竹马之谊和数年夫妻情分,京城里提起李月,首先想到的是先宣国公夫人的身份,李月是他朱钦的前妻,郭坤要是不规矩,舅甥二人看重同一个女人,不是茶余饭后被人玩笑一句那么简单,这差点乱了人伦纲常,郭坤要成为西南之主,他就要顾忌这个。 前程?美人? 朱钦写下这份信,袖子划拉一甩,一方紫袍玉带石砚台摔得四分五裂。 李斐也是坏了胃口,朱钦走后慢慢的舀着粥喝,不过是陪着赵彦恒吃饭罢了。 气氛那么僵硬,赵彦恒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公爷不放心什么?你别担心,我再派些人过去供李夫人差遣!” “不要再谈这个!”李斐心情不好,口气也不好,一双眼睛冷峻桀骜,又转瞬即逝,归于冷静平淡,这一瞬的失态,李斐面子上有些不自在,扯起了卫王孙玉燕的事情道:“孙氏说有人在卫王面前挑拨,你有话问卫王,是不是问这件事。” “之前父皇母后,还有周围的人抬轿,五哥没那么排斥婚事,这会儿反复起来,确实是有几个人在五哥面前诋毁孙氏,说了些诛心的话。”就算卫王是个傻的,身为龙子也不是几个奴婢可以耍的,赵彦恒语气刚硬,道:“奴大欺主,王妃还没有进门,卫王府中几个奴婢就连起手来恶意揣度王妃,一府王爷王妃不合,她们倒可以渔翁得利了。” 大致和李斐想得差不多,一座王府的权利就是那样,底下的人瓜分完了每个人心里一把小算盘,突然下降一个王妃凌驾在众人之上,下面的人首先想把她架空了,李斐沉默了一下轻问道:“卫王的生母,到底犯了什么过失废位赐死,要是亲娘活着,卫王也有那么一个人,真心实意的,殚精竭虑的护着他,便也能省去如今许多麻烦。” 当朝内廷,对外界是很神秘的,也就皇后的立废有关国本,其他的妃嫔?好比大户之家,当家主母是个人物,院子里的贵妾婢妾,通房歌舞伎,受宠的时候是风光一把,不受宠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怎么死的。 赵彦恒看李斐这番舐犊情深的模样,忍不住道:“别把每一个母亲想得那么伟大!” 李斐脸上僵硬,一双眼睛定格住。 赵彦恒低着头,娓娓道来:“五哥的生母沈氏,生前端妃,废了位分就是沈庶人。沈庶人的外祖父邵靳是潮州参将,元祐七年被人告发,说他在元祐五年剿寇的时候屠杀四百平民冒领军功,这件事还是你的祖父李泰亲自审理,当年罪证确凿,邵靳按律当斩,沈庶人当然是求法外开恩,李泰坚持按律处置,那会儿父皇也有决心整肃军纪,回到内廷就不见沈庶人,那时五哥两岁,养在沈庶人宫中,就在邵靳处决前几天,五哥病了,父皇便去沈庶人宫里看儿子,沈庶人果然又为外祖家求情,没求下邵靳的性命,自己也大病一场,就在这中间,五哥烧坏了脑子。数日之后,父王震怒,废杀了沈庶人。” 李斐惊愕,道:“你的意思是说,沈庶人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儿子而被废杀?” “后宫的女人为见圣颜……”赵彦恒淡然道:“是有那么一种说法,说当初沈庶人为了引父皇前去,故意让五哥小病了一下,后来病情不受控制,五哥就成这样了。宫里的老人说,事后沈庶人自己也是追悔莫及,在死前已经神志不清了。” “这……卫王……” 有种哀伤哽咽在心头,回想卫王清澈纯净的一双眼睛,李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赵彦恒见李斐那么失落,又把话说回来,道:“不过宫廷隐秘诡谲,这件事情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是否真如我所知,也有待商榷。” “嗯!”李斐点了头,还是落寞不已的样子,眼角眉梢间,都是对卫王的心疼和惋惜,那时卫王才两岁! 赵彦恒看李斐这副惆怅的样子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站起来,也把在出神的李斐拉起来,一手握着李斐一只手,把李斐的两只小手包裹着拉向自己的身侧,越过腰线下移,把李斐的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后下腰,往下一划。 李斐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先感觉到一段腰臀凹凸的曲线,最后停在凸点的位置,便是隔着裤子,也能触感到紧绷的两股挺翘浑圆。 这是? 李斐的脑袋被糊住了,随即理解出来自己的双手按在赵彦恒身体的哪个部位,呼吸停住,娇柔白皙的脸庞烧得通红,手试图从赵彦恒的手掌下抽出来,同时声音轻颤着道:“你干什么?” 赵彦恒的双手压着李斐的双手,身体朝前挺了挺,低头正好附在了李斐耳边,轻叹道:“我好想现在脱了给你看看,我浑身上下,无有一处不好的。” 力道压在手背上,李斐更加清楚的感受到了掌下劲韧的触感,再加上赵彦恒在耳边暗示,赵彦恒浑身上下是怎么样的,李斐不全然陌生的,大部分看过,所以控制不住的就想象出了一具□□的健美男体。 那真是一具老天爷赏脸的身体! 李斐脸红得滴血,双眼逼出流动的碎光,似黑夜里闪烁的星辰,李斐微扬起头,脑海中控制不住的画面突破了她的教养,以致她惊慌失措,把赵彦恒的话当了真,紧张的道:“你别脱,我不看!” 说完把眼睛闭了起来,就看不到赵彦恒一张认真无比的脸。 赵彦恒头低在李斐的脸上,刚才是玩笑,这会儿动了欲念,好想真那么不管不顾的脱了,喷在李斐脸上的呼吸灼热了起来,赵彦恒以唇划过李斐娇美的容颜,沙哑着道:“以后你小心点,别看了不该看的。” 手还被赵彦恒压在温热结实的双股上,李斐生锈的脑袋转了转,睁开眼气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 昨天赵彦恒还不知道李斐和卫王相遇的细节,连夜问清楚了,赵彦恒吃醋呢,微微眯着眼看李斐。 李斐没说下去,侧头稍稍舒缓了此刻的心悸,乖乖的顺从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小心点,再不莽莽撞撞的看了不该看的。” 那么恳切的认错,赵彦恒意犹未尽的放开了李斐双手。 李斐快速的抽回手,手掌麻痹,指尖都没有知觉,李斐不吭一声,转身就跑了。 赵彦恒欣慰于十七岁的李斐此刻的羞涩纯情,又急迫的渴望着李斐蜕变出成熟女人的万般风情,最后收回那种叫人忍得发疼的欲念,离开了宣国公府。 什么来找五哥,借口,赵彦恒次就是为了李斐来的。 李斐跑出去了,快步走到玉沁山房,被赵彦恒撩拨出来的心绪才平复了些,宋多福站在门口接她,催着她道:“你快去看看,公爷特意送来了两张白狐皮,说是襄王殿下送来的。” 东西交给了朱钦再转交过来,私盐便成官盐。 炕上的小桌几被挪下来,铺着两张雪白色的狐狸皮,皮毛泛着油亮没参一丝杂毛,宋多福急切的道:“我也有,两张猞猁皮,是程大哥给我的!” 李斐撮了撮宋多福笑得深深的酒窝,当即把针线房最会裁剪皮毛的师傅请过来,叫师傅裁出两件披风,李斐多给了一份赏钱,裁下来的边边角角不许针线房贪一块,拼接起来可以做两顶风帽和一个手筒。 孙玉燕一直留在静轩,卫王和她怎么个情形,李斐没去打听,午后一座宣国公府静悄悄的,廊上没有一个闲人在走动。 到了未时两刻,李斐走到静轩,等着孙玉燕出来,两人一起去曙蔚堂侧室候着,两人都要见驾的,朱钦人早早已在府门等候接驾,至于卫王,他从来不用接驾。 侧室点着香炉,盛着瓜果点心,烹着清泉茶水,不过李斐和孙玉燕谁都没吃东西,最多用茶润了润双唇,等会儿皇上要见人有点不方便就不好了,李斐和孙玉燕两两对坐也没说什么话,候驾的时候心怀对皇上的敬意,得恭恭敬敬的。 这般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个时辰,皇上在赵彦恒的陪同下姗姗而来,在朱钦的指引下先去静轩看卫王,外头的事两个姑娘皆不知,酉时两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先请孙玉燕见驾。 孙玉燕有些紧张,缓缓的站起来点头说了一句:“钱公公有劳了。” 这钱公公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钱义,是云南镇守太监钱能的胞兄,兄弟俩人七分相似,都是外表和善手掌重权心思极深的笑面虎,只见他微鞠着腰请着孙玉燕过去,身子向后侧,早早向李斐低头致意。 前面的皇子废了,后面的皇子还没有成年,在表面上景王是最有可能问鼎九五之位的,但是襄王的可能性也不容忽视,他们这些老骨头,是每尊佛都要拜的。 李斐颔首回敬。 第100章 小气的皇帝 七层莲花台紫铜暖炉上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淡淡的合香弥散在空气中,孙玉燕没有直视圣颜,视线停在皇上的下颚处,又低下三寸,所以孙玉燕没和皇上深究的眼神对上,但是皇上的视线犹如实质,居高临下的审视孙玉燕,审核着她的容貌,性情,教养和她的背后,曹家孙家的忠心。 这样一审,孙玉燕还是适合做卫王妃的,皇上清了清嗓子,道:“给孙氏一览。” 屋里不见朱钦,不见赵彦恒,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钱义忙上忙下的伺候着,这时端起一个茶盘,搭着暗红色袱子,托出一叠纸来,端到孙玉燕的面前。 孙玉燕微微一鞠,稍微侧过身去,双手拿过一叠纸,一张一张的看着,安安静静的看着,开头一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看尽一页纸,才知道这些是笔录,卫王府里,哪些奴婢给她使绊子,怎么在卫王面前给她使绊子的,这个人供出了那个人,那个人又另外攀咬出一人,说谁谁怎么不服未来的卫王妃,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那些不敬未来王妃的几个人,自辩着表白了忠心,但是有一个叫||春莺的侍婢,在受过重刑之后,张开血盆大口喷向孙氏。说她十年来服侍在卫王身边,没有一日不忠心的,说她满心只有卫王,说孙氏,侯府的外甥女,书香名门出来的姑娘,既然模样好家世好正当韶华,作配一个傻子,背地里孙氏一定是自怨自艾的,当着皇上皇后的面儿都是装,她自己先占尽了皇室媳妇的好处,内心里还得鄙视卫王这个傻子。日后卫王和她做夫妻,夫妻两人总有单独相处的时候,那时候孙氏还不知怎么冷了脸色,背着人,怎么欺负一个傻子,卫王又是一个不说话的,他要是像个幼小的孩子一样遭到了孙氏的冷嘲热讽,他是连告状都不会的! 白纸黑字,全部是那个侍婢的臆测,毕竟孙玉燕还没有和卫王成婚,孙玉燕尚未进卫王府,那个叫||春莺的,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了孙氏! 在侍婢眼中,模样姣好出生高贵的孙氏,嫁给一个傻子,她甘心吗?卫王两岁就傻了,卫王是皇室头顶上的一块疤瘌,卫王没有封地,京城的卫王府是卫王唯一的府邸,也是卫王华丽的囚笼,这些年卫王几乎是被软禁在精致的卫王府,那么未来的卫王妃,也要陪着卫王,陪着一个傻子,终年闭居,等同软禁,未来的卫王妃,你甘心吗? 手上一叠纸,像化成一只猛兽向孙氏歇斯底里的嘶吼! 孙氏看着这些字,身子不住的打了一个寒噤,一个撑不住,跪坐在地上,又面向上座的皇上搬成一个规矩的跪姿,抖着唇辩道:“皇上,皇上,小女是冤枉的,小女没有一丝一毫对卫王殿下不敬。外祖母生前日日教导,曹家得蒙圣恩才有曹家数代的荣华富贵,小女身在曹家十年,一纸一草用着曹家的,也是沐浴着皇上的恩典,小女蒙皇室垂青,三生有幸,余生一心一意伺候卫王殿下,绝不敢生出什么不甘的心思。” 孙氏伏跪在地,不知道该怎么表白自己对卫王殿下的敬爱之心和对皇室的敬畏之心。 这一刻,孙玉燕心里的那层淡漠,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有已经在内心深处掩藏着的那份少女的悸动,又把孙玉燕吓得冷汗涔涔。 “蒙皇室垂青,是你三生有幸!”皇上瞧着孙玉燕惶恐的模样有几分满意,来自皇族高贵的血统让皇上高傲了起来道:“你明白这些道理就好,朕的儿子,就算他傻了,想伺候他的女人也多得很,曹家孙家送了你进来,三日之后,你将享受王妃的尊荣,你也得像你自己所说的,一心一意伺候老五,别欺负他是个傻子。” “小女不敢,小女不敢!”孙玉燕磕着头道。 皇上嗤笑道:“朕这傻儿子这些年没少被人欺负,他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你自己掂量着!” 孙玉燕嚅嚅的道:“是,是!” 威压过了,皇上和缓了脸色,对一旁的钱义使了一个眼色,钱义取过一道黄卷,站直了身子打开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之交,尔知太原孙涛之长女,四德咸备,三从无忒……” 一片溢美之词之后,是对曹家孙家的一批封赏,给孙玉燕的外祖母曹老夫人追封了一品诰命,赏下一批奇珍异宝,赐孙氏的父亲从三品出身,赐孙氏的母亲曹氏三品淑人,下在孙家的赏赐,除了金银之物,还有良田十顷。 孙玉燕正式成为卫王妃之后,她的娘家按礼会收到封赏,现在孙玉燕还有三天才是卫王妃,这赏就早早的下来了,又多了一层荣恩在里头,这些东西,还有早先聘下孙玉燕出的聘礼,打十个纯金的孙玉燕也够了,这般威恩并施,皇上是忧心卫王,所以这般看重孙玉燕,以他帝王的方式,用满门的尊贵,买下孙玉燕的忠心。 李斐看见孙玉燕脸上印着泪痕,似哭似笑捧着一道黄卷在她的前方走过,然后赵彦恒出现在面前,执起她的手道:“你别害怕,父皇也是父亲,我领你过去。” 全然无视了引导的钱义。 在上京的路上,赵彦恒就不止一次的提点过了,皇上不喜欢锋芒凌厉的女子,所以李斐含羞带怯的低着头,由着赵彦恒拉着手走过那道门坎,迎面的九五之尊,李斐知道他今年是五十五了,发须皆黑,英俊儒雅,但是岁月不饶人,额头三道抬头纹和深深的法令线已经显示出了他的衰老,他确实是一位五十五的老人了! 李斐行跪拜大礼,身侧的赵彦恒与之同跪,朗声笑道:“父皇,这就是李姑娘。” “行了,都起身吧。”皇上原来是面无表情,看在赵彦恒维护李斐的举止上,严肃的脸松动了些,显出一点儿为父的慈爱来。 现在李斐盛装打扮,一袭湖水蓝薄绫小袄,底下是暗银刺绣的长裙,头上戴了那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俏生生的立在赵彦恒之泮,面颊白净,红唇丰润,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乍一看美得太过浓烈,但是规规矩矩的仪态和软软柔柔的话音,又舒缓了那份美态,叫人沐浴在涓涓细流的轻盈灵动之间。 西南边陲之地,竟然有如此气韵的美人? 皇上用犀利而悠远的目光看过李斐,视线移到身侧的朱钦身上,对比了父女两人的相貌,又落到李斐身上,一顿之后道:“茫茫数千里有此缘分,算是天意吧!” 赵彦恒一再延迟归期,他和李斐在西南的时候就多次成了京城的话题,年轻的王爷,还没有出生就落魄的小姐,有些人愿意相信两人是一片赤诚,但是绝对有不少人,更愿意相信这是李家栽培了十余年,精心设计的一场邂逅,处心积虑的一次豪赌。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正如赵彦恒自己所言,帝王之子,连一个女人都不能得吗,皇上是无所谓赞成反对的,皇子娶妻,不需要顾前顾后,权衡利弊得失,自个儿喜欢最重要。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当年群臣之首的李家,在皇权面前终于是碾碎了脊梁,乖乖的依附在皇权之下,皇上居高临下,也乐意接受李家的低俯。 隐秘的交锋和妥协,数人心知肚明,皇上的眼神刻意转厉,道:“只是规矩还差了一些,要趁着这段时间潜心苦学!” “小女遵旨!”不过是皇上所口一句话,李斐低着头,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礼,奉如圣旨。 赵彦恒笑得像一个毛头小子,道:“请母后指两个人过来吧,母后那里懂规矩的老人多。” 打蛇随棍上,李斐接受了皇后宫中的教养嬷嬷,她襄王妃的身份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皇上笑了下,算是默认,又多露了一份慈父的关怀道:“改天柔妃身子好些,你们一同进宫情个安。” 媳妇见婆婆,李斐忍不住露出笑靥,又道:“小女遵旨!” 皇上沉默了片刻,前有对孙玉燕娘家的封赏,在皇上沉默的时候,心里在掂量着对李家的封赏,卫王是傻的,所以不可否认,孙玉燕是受了委屈的,一份重重的封赏有补偿的意思,但是襄王在皇上的心里是出类拔萃的,能成为襄王妃的人,本身就享了福气,皇上这么啧啧的暗赞着儿子,对朱家李家的封赏就小气了起来,小气得什么赏也没下,转而问赵彦恒朱钦两个人,道:“针对李氏的刺杀,你们可查出了眉目?” 那件事情一直在暗中调查,如今种种迹象表面,和蔡氏脱不了干系,但是蔡氏一死,大大增加了查清的难度,这是赵彦恒和朱钦查出来的眉目,而今皇上一问起来,李斐显出恐惧害怕的样子,赵彦恒站到李斐身前,和朱钦对视了一眼,只道至今还查无线索。 祖母要杀孙女,是没了人伦的家丑,皇家又最忌讳这种枉顾血脉的血亲相残,一个闹出来对朱家李家,对赵彦恒和李斐两个人,都不是好事,所以赵彦恒和朱钦还得避着皇上暗暗的查,所以只能瞒下进展,对皇上说查无实据。 第101章 你唱白脸我□□脸 卫王在宣国公府,皇上要来,宣国公府上下都有个数,当日午后府邸便许进不许出,朱钦候在府门前,李斐和孙玉燕候在曙蔚堂,余下主子们亦整装整容,俱候在许氏的长筵堂,备着万一的万一,皇上召见。 一排红木八角牡丹官帽椅上坐齐全了少爷小姐,这场面规规矩矩的坐了一会儿也端不住,时不时有人朝外瞧一眼,许氏干脆叫个仆妇守在院门口,就往曙蔚堂张望。 朱妙华动了位置,坐到许氏的边上垂眸轻语道:“母亲不要那么着急,或许是白白着急了一场。” 蒙皇上召见的机会多么微乎其微,朱妙华今年进宫多回,那会儿算是择秀,朱妙华踹着王妃梦甚至是皇后梦,见过皇后见过德妃,都没有见过圣颜,皇上的面儿多么难见,朱妙华不禁遥想前世,不是说多么稀罕皇上本人,而是缅怀那份荣耀。 当时皇上和两个中贵人冯承恩何进低语了几句话,朱妙华听得一句,说她的模样必能投了襄王的喜好,事情便定了下来,皇上金口玉言,赵彦恒为什么不能爱重她! 朱妙华自虐般的,又心痛了。 许氏受了朱妙华一句劝,也知道希望渺小,女儿们就罢了,有李斐拦在前头皇上再见朱家的姑娘们做什么,许氏自把希望聚焦在她的亲儿子朱洪身上,小小的一个人儿,直背挺胸的坐在那里,已经有了些许朱家祖辈父辈的英武之气,她给朱家生下的嫡子,虽然才八岁,当年朱钦八岁的时候,见过先皇,见过当今的皇上,这都是政治资本,而今她的儿子还没有这份政治资本,这是她着急的根源,她的视线转移,再看过年长多岁的庶长子朱清和他身后妖娆狐媚的范姨娘,眼神阴翳,唇角却是翘起来,道:“茶凉了,都撤了。” 虽然没人喝茶,微温的茶水全部撤去,又沏了一盏摆在每个人的桌几上。 到了酉时初,守在外头的仆妇才有话回来,面上挂着喜,却是旁人家的喜,跪着告诉一屋子主子道孙玉燕领了旨,得了多少的赏赐,那真是一份厚赏,怀宁侯不过是一个终身爵,她那死去的老母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孙玉燕的父母皆赐品衔,还赐金赐帛赐田,孙家有这么一个女儿,真是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范姨娘自觉自个儿是和李斐一荣俱荣,急切的问道:“那我们姑娘得了什么封赏?” 那仆妇还不知,继续去外头守着,再过了两刻中,朱钦传过来话,叫长筵堂散了,也就是说皇上已去,皇上去了,李斐没得一点赏。 范姨娘不由悻悻,大多数人也是悻悻的,这叫什么事儿,孙玉燕得了那么多,李斐一点儿都没有! 许氏暗自窃喜,孙玉燕得了那么多,李斐一点儿都没有,是李斐比不得孙玉燕,还是襄王这个儿子不招皇上的待见,任怎么看,对她来说都叫痛快。 也只有许氏在暗自窃喜,朱妙华瞧许氏眉梢压不住的扬起,有心提醒一句圣心难测,襄王是不显山露水,但是襄王若在皇上心中没有多大的分量,前世皇上怎么把皇位传给了他,帝王的心思诡谲莫测,可惜她经过轮回才琢磨出一点儿其中深意。 话堵在嘴里,朱妙华及时警醒了把这句话咽回去,许氏就是那么的愚蠢,前世就是那么的愚蠢,现在她还是保持那份愚蠢比较好。 李斐回到了玉沁山房,赶紧的去了大衣赏,摘了沉重的头饰,她头上戴着的是假髻,几斤的头饰往上一压,压了正好三个时辰,沿边压出一圈红痕,还得拿了化淤的膏药来抹。 李斐微低着头由着画屏先用热帕子敷,幽露再挑了一点药油按揉着压痕,这两个丫鬟是李斐从李家带出来的,知道李斐这番待遇,还有孙玉燕比着,难免为李斐焦心,不过在主仆三人独处的时候,幽露倒说出一番宽慰的话:“太夫人故去才百日,都说死者为大,且得过了孝期再论姑娘的事。” 李斐深觉好笑,死者为大在皇上心里是没有约束力,天下皇上最大,不过李斐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自小有种遗世独立的自我满足,心性亦是高傲自觉不比别人差半分,当然也不比孙玉燕差了,要说襄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今儿这个事,她什么赏赐也没有,才显出襄王在皇上心中分量重呢。孙玉燕手上的一张黄卷,真的是恩宠吗? 卫王排斥婚事离府出走闹得满城皆知,这类事要搁在一户心疼女儿的人家,怎么说都要退了婚事,不过对头是皇家,曹家孙家也不像心疼女儿的人家,孙玉燕才一句怨言都没有,今早还得上杆子陪着卫王,一张黄卷就得把这份委屈咽了,还得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是卫王的缺失,孙玉燕才令了一份厚赏,襄王翩翩年少,锐气彪进,她李斐能与襄王为伴已然是福气,额外的赏赐当然就没有了。 这里头的意气相争,明白人自会明白,糊涂人就由得糊涂,所以幽露的一番安慰李斐深受了,静静卧在美人榻上,倒是要静一静这番被搅动的心神。 如此到了掌灯时分,李斐正要用晚膳,静轩那头出了差子,卫王病了。卫王病了可了不得,他就是被病坏了脑子的,李斐立时就站了起来,带上季青媳妇等数个仆妇去了静轩。 后头数盏羊皮灯照路,是许氏并朱妙华也匆匆而来,李斐不得不停下脚步,待许氏进了,屈膝一礼,招呼一句:“许夫人。” 前头就是静轩,许氏面上一沉,做个严肃状道:“姑娘回吧,那边由我坐着无需用你。” 请了朋友来住,这些日子要礼单看府库支银子,现在卫王有事也要赶在前头,如此下去她是要自个儿当家了,许氏一忍在忍,这次是当面撞见,忍不住的刺了一刺。 李斐的性情随了母亲,素日有威仪少柔语笑谈,现在便对着许氏面无表情道:“我忧心父亲,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是请太太回吧,我这厢急着去见父亲。” 朱钦已在静轩,李斐不说卫王,只拿朱钦说事,不待许氏再刺她,就匆匆进了静轩。 许氏一咬牙,拉住朱妙华壮胆,硬顶着也进了静轩。 李斐,许氏,朱妙华皆在偏室坐着,朱钦在卫王的身边,看着府上供养的大夫先开方子,抓药煎药先预备着,才来偏室,许氏站起来一脸忧心等着朱钦吩咐。 朱钦见了许氏不喜,道:“你来干什么,回你的院子。” 李斐在侧呢,许氏不免幽怨的看了丈夫一眼,道:“这静轩往年是我着人打理,昨天卫王要来下榻也是我指着人铺陈,今天卫王不好,我才想着过来一趟,怎么就住得不顺心顺气了。” 许氏说的话也在理,朱钦和缓了语气道:“我已着人往宫里和襄王府送信,这里没你的事,这里的事你别管,你回自个儿屋里去。” 许氏不由的去看李斐的反应,李斐的视线正对过来,好像是和许氏撞在了一起,不过李斐是在堂堂皇皇的看着朱妙华,朱钦提到襄王府,过会儿赵彦恒必到,朱妙华快要遏制不住那份感情,但是面前有一双李斐的眼睛直盯着,朱妙华只得掩饰住那份看一眼的渴望,拉了拉许氏的衣袖,甚至端庄大方的道:“母亲,我们回吧,这里人来人往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现在,即将过来的赵彦恒就是朱妙华不能冲撞的贵人,这一世,他们可是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了! 女儿都不给自己壮胆,许氏只能服服帖帖的看着李斐给朱钦端了茶盏,讪讪而去。 赵彦恒飞骑来的,又是和朱妙华擦身而过,常年给卫王诊病的太医也来了,看到先前大夫开的方子也对症,倒是不改了,先取了两丸和汤药不犯冲的成药,让卫王送服。 李斐跟在赵彦恒的身后,得进室内看到病中的卫王,脸上有几分惨白,不过脸色并不太难看,倒是嘴唇微微的嘟着,似生气似赌气,把化开的丸药打落在地上,一字字的道:“见父皇!” “宫门下钥了,父皇今晚不出宫!”赵彦恒闭上眼睛,他实在不习惯哄孩子一样的五哥,还得哄着道:“你先吃药,明天父皇一早来看你。” 旁边近侍又端了两丸化开的药来。 卫王的双眼倏然的红了,豆大的眼睛往下掉,只听他像街市上歪缠着向父母讨要零嘴的孩子一般,道:“我要春莺,把春莺还给我,我要春莺,把春莺还给我!” 难得不停的张口,就为了要春莺这个人,近侍要喂他用药,他一个劲儿的躲,执意道:“我要春莺!” “你吃了药,明天去和父皇讨人。”赵彦恒皱着眉梗着脖子劝。 卫王还是不喝药,在赵彦恒背后的李斐这下是看出来了,卫王是拿自己的身体和皇上在拧呢,李斐尚不知道春莺是谁,却先敬服卫王这份拗脾气,从赵彦恒身后探出来,对着赵彦恒使了一个‘你唱白脸我□□脸’眼神,端过药盏向着卫王道:“春莺是谁?卫王殿下这般要她,襄王殿下就抬抬手,叫她过来嘛!” 第102章 屋里人 赵彦恒懂李斐的意思,唬着脸道:“妇道人家不要多嘴!” 李斐委委屈屈的向赵彦恒飞了一眼,再转头向卫王诉苦道:“你看,我为你说话,我也挨骂了!” “他坏!”卫王蹙着眉对李斐小声说,又朝赵彦恒稍微重的说了一遍道:“你坏!” 卫王是做哥哥的,有长幼有序这个说道,赵彦恒气得不行又不能训斥他,做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哼道:“你好坏不分,我也不想管你。”说完气冲冲的扭头走了,走到一扇山水屏风后头便停了一下来。 卫王想叫赵彦恒别走,却来不及说出口,赵彦恒已经不见了,李斐把药盏送到卫王面前道:“他还真生气了?你也别为难他,把药喝了吧。” 卫王还没有那么快妥协,抹着眼泪哭道:“不行,他们把春莺抓走了,他们把春莺抓走了!” 李斐估摸着这个春莺和卫王出府走失有关,那就是奴大欺主,挑拨王爷王妃不和的奴婢?看卫王这个样子,和她主仆之情很深嘛,李斐问道:“春莺为什么被他们抓走啊?” 卫王睁着泪蒙蒙的眼睛看了李斐,然后垂下头不回答,不过哭声小了些,眼泪少了些。 这番样子,卫王也不是全然不通道理,他大概理解春莺被抓走的理由,但是主仆之情难断,才使这般拙劣的方式要她保她,李斐先把药盏搁下道:“春莺为什么被他们抓走,让我来说说,我说不好你再驳回我。他们,这他们有你的父皇和七弟,他们是不是说春莺在你面前说了孙氏的坏话,才不叫她继续伺候你,把她带走了?” 卫王点点头。 “背后说人坏话是不对的,尤其孙氏即将成为你的王妃,她还没到你身前做过一天的王妃,春莺凭什么说她不好,她这样说坏话就更加不对了。”李斐叹一声,道:“不过你心里已经知道春莺不对了,还为了她这般的闹,往日她服侍你很好吗?” 卫王嗯了一声,春莺在他身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昨天他是睡着进的宣国公府没想到,今天一天不见春莺在身旁,尤其是晚上临睡前也看不到,乍然的不习惯,卫王终于发作了起来。 “你先吃药好不好,你不吃药春莺更加回不来的。”李斐碰了一下卫王的手背,头背冰凉,卫王刚才是呕吐了一场,有点发低烧,李斐殷殷劝道:“你是主子,为了个奴婢伤了身体,待你父皇知道了,还得大发脾气,就更书春莺的罪过了,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面对心智低于常人的卫王,李斐迁就他的理解力一句句反复琢磨着说出口,还真是有点心累,不过更多的是包容和谅解,李斐重新端起药盏轻咛的道:“今天宫门确实关了,你这闹法,是想宫门为个奴婢重开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春莺要是个忠心的好奴婢,也一定想你先用了药,你身子好了,明天才有力气向父皇求情。” 卫王望望外头,似乎再找赵彦恒,李斐也回头看,赵彦恒从山水屏风后面转过来,没了刚才气冲冲的那股子劲儿头,好声好气的道:“五哥别为难我,你一口喝了药,明天我也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赵彦恒是很少见面的七弟,卫王对他有还点生疏,得了那么一句话,卫王就适可而止了,总的来说卫王也是通情理的,知道今晚只能这样了,乖乖喝了药,在迷迷糊糊临睡前,三次反复说明天见父皇。 李斐站在卫王白天修剪过金桔树前,一颗颗青涩的果子还没有长成,偶尔几颗开始转黄,依然是果实累累的挂满枝头,如果细心的看去,便可找到剪去了果子的柄根果柄,都是在好果子的外侧,所以没有影响整株金桔数的观赏价值。 其实,卫王没有那么傻! 至少,卫王知道怎么疏果,长好的留下来,长坏的剪下去! 李斐稍稍有点开怀,继而隐忧道:“春莺,是逐,还是杀?” 卫王的生母都杀了,如果是恶语未来的王妃,挑拨王爷和王妃的奴婢,这样逾越了本分的奴婢,纵然卫王念着情分,这奴婢也是辜负了这份情分,驱逐出卫王府是最轻了惩罚,习惯上都是格杀。 “杀!” 果然,赵彦恒冷凛凛的道出下场。 这是掌权者必须要有的冷酷,李斐也没想给这个没见过面的春莺求情,只是道:“卫王殿下似乎离不开,有些依赖她的样子,她在卫王殿下身边有多少年了,是做什么的,倒叫卫王殿下这一刻舍不下她。” “是有十年了。”赵彦恒也知道这件事情弄拧巴了,轻道:“那是个贴身伺候的。” 起床,更衣,吃饭,洗浴,这些都是贴身伺候的活儿,主子哪天不得奴婢们贴身伺候着,对卫王来说一年不见几面的兄弟是生疏的,哭闹着也见不到的父皇有多少的亲切,还不如这些贴身伺候的,天天陪伴,李斐再往深处想,道:“春莺,是卫王殿下的屋里人?” “对!” 李斐心思敏慧,赵彦恒也不遮掩着。这个春莺原来是一般的丫鬟,因她伺候的好,这些年就做了卫王的屋里人,是纯睡觉还是可以办事?反正和卫王在被窝睡过,是姬妾,是通房,还是一个人形的汤婆子,总之是伺候人的奴婢,她这一辈子也止步于奴婢。然后要立王妃了,春莺就在卫王面前说了那些对卫王对孙玉燕都不好的话,挑唆了卫王去反对婚事,她是卫王的屋里人,所以比一般的奴婢有能耐些,卫王正是在她的怂恿和安排下,才出了卫王府。 春莺原来也安排的很好,卫王出了王府,有春莺的哥哥接应,兄妹两人把卫王藏在一个小巷子里,藏上一两天,事情闹得满城皆知,最好的结果,皇上对卫王妥协,让婚事作罢,最坏的结果,也给未来的王妃一个重重的下马威,事情闹成这样,王爷王妃还能好好的过日子? 可惜事情的发展不受控制,春莺的哥哥一时没看住,卫王被引了出去,这里还没有查清楚是偶然还是有幕后黑手,问卫王,卫王自己也是说不清楚,卫王只是说外头一群小孩儿在看捏糖人,他看住了就走了出去,那一片街巷弯弯绕绕,卫王出去了就走不来回,兜兜转转的走到了春明东西市,被两个地痞流氓盯上了他身上价值不菲的锦袍。 后半截是偶然还是有幕后黑手查不清楚,前半截是查得清清楚楚的,春莺在狱中口口声声说忠心卫王,甚至是爱慕卫王,且不说这掺杂了荣华富贵的爱意有几分真,为了这点忠心啊爱慕啊,就把卫王引出王府,引出王府还没有平平安安的保住,卫王是差点被那什么了,头被人摁在地上撞,衣服被人扒,裤子被人撕。 “这还真该杀了!”卫王差点遭了奇耻大辱,皇族颜面扫地,因结出了这般的恶果,这是春莺非杀不可的理由,李斐理解对春莺的处置,即便这个人和卫王常年相伴真有几分真心,事情往她预料不到的方向去了,她也得为卫王遭受到的侮辱,以死谢罪。 “这奴婢心太大,这几年唬弄了五哥把她那一大家子养得脑满肠肥,偏偏还做出一副痴情的样子来,没得叫人恶心。” 赵彦恒摊上这桩差事,从找寻卫王到清理卫王府都是赵彦恒在办,如李斐说出,稚子怀金过市引发的龌龊,真让赵彦恒恶心。 李斐睨了赵彦恒一眼,笑道:“脑满肠肥?一家子奴婢还能养得怎么脑满肠肥,皇家漏出来的一点点,就够吃八辈子的了,要我说今日孙氏领的那份厚厚的赏赐,才把孙家养得脑满肠肥呢,一个女儿换来那么多的钱财权势!” 赵彦恒拧眉道:“曹家孙家什么德行我心里清楚,父皇身边这样的人不少,其实这也不算个事儿,用人之道便是如此,能单用钱财权势就套住驱策,还是最简便的方法!” “谁和你论用人之道了!”李斐抚着赵彦恒衣襟上的纹样道:“春莺也好,孙玉燕也好,我现在都看不出她们对卫王的真心,只看到接近卫王的钱财权势,也难怪了那个奴婢这么大的胆子,敢挑唆王爷王妃,情不知几何,这厉害当头啊!” “你怎么拿一介奴婢和王妃相较!”赵彦恒沉默了一会儿道。 李斐敛尽了笑容,道:“卫王有屋里人,你也有屋里人吧?” 赵彦恒闭紧了嘴巴,这个反应便是默认了,按制皇子十四五岁成年之后,内府就会送人来,开启这一块领域,所以襄王府当然有春莺这号人。 心里的失落是一定有的,但是赵彦恒这种身份,李斐也只能自己看开点儿,不要斤斤计较那些人那种事,卫王这副样子,还有女人苦心经营占着不放呢,赵彦恒身边能少得了莺莺燕燕?李斐轻笑露出一个梨涡,双眸冰凝眉梢轻佻,手突然的拽住了赵彦恒的衣襟,那一瞬往日温婉贤贞的气质大变,道:“是你先招惹我的!” 这还是李斐看开点儿的样子,冷峻高孤,落在赵彦恒的眼里,异常的妖冶妩媚。 只见李斐放开了赵彦恒的衣襟,整理那片被拽皱了的衣襟,由此抚摸在赵彦恒的心口悠悠然道:“你这身子无有一处不好的,自个儿上点心,别被人扒光了!” 第103章 见真章 阿菊单手提个三层食盒进屋,招呼阿芳吃饭道:“收收功来吃饭吧,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阿芳正在练功,摆着两条小凳,双手撑在凳子上,双脚抵在另一张凳子上,整个人横直的悬在半空中快两刻钟了,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也练得满头大汗,只听她道:“你先吃,我足了两刻钟再下来。” 阿菊没有先吃,扫地抹柜子把两人的屋子整理了一番,阿芳右手一撑,一个利索的翻转,抹去脸上的汗,便主动把饭菜摆出来。 白花花的两大碗米饭,香干清炒牛肉丝,麻辣藕片,牛菌菇汤,阿芳沉默的夹菜吃饭。 阿菊咬着筷子道:“你这两天好像有点不痛快。” “有点!”阿芳情绪低落的承认道:“我连着两天梦见弟弟,梦境有些不好,想是他在那一边缺了东西,我想烧些纸钱给他,问了司香,司香说府里的规矩,不许奴仆烧纸钱。” 阿芳口中的弟弟,不是一个父母生的弟弟,是她的小丈夫。阿芳是贫苦出身,从小被父母卖掉当了童养媳,她丈夫小她三岁,那家倒是好人家,直把她当亲女儿待,可惜她丈夫在六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情况和卫王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在村里遭人欺负,几个孩子耻笑打闹着,就失手把她的小丈夫推到河沟里,再没有上来。当年十三岁的阿芳悄悄进了推她丈夫的那户人家,一刀把推他丈夫的人捅死了,然后和她婆婆外逃,途中遇到了李月,李月就把她们婆媳介绍到了一家打行干杂活儿,在打行阿芳不光干杂活儿,有空就跟着师傅们学两招,几年间练就了不错的身手。 今年五月,李月要为她女儿物色两个身手不错的充当丫鬟,就把她挑了上来,她和阿菊没签卖身契,签的雇佣长契,只要李斐平平安安的,她们除了拿着当丫鬟的工钱,每年还能从李月那里领三百两银子,死伤另有说法。 阿芳一直供养着婆婆,守着李斐一两年,赚到的银子就够她们婆媳置房买地,有个房和地,就有了终身的依靠,不过这会儿当丫鬟,烧个纸钱都不允许,阿芳面无表情的道:“我得向季大娘告个假,找间寺庙烧纸钱,我现在也很有钱了,再请位师傅给弟弟念卷经。” 说到钱,阿菊笑道:“九月九是姑娘的生辰,槐蕊和司香说府里有惯例,主子生日下面的丫鬟们要凑份子置办出一份东西孝敬,拿食盒的时候她们说,她们两个各出一吊钱,问我们,我当即说了我们也出一吊钱,槐蕊和司香又说凑好了钱是找个小厮出去置办,这府里的人你我也看到了,使了谁不得被谁刮下一层油,我想着待会儿和槐蕊,司香,幽露,画屏商量,就把你告假的事说了,你既然出去了,这件事就由你办。” “也行,只要她们四个同意。”阿芳拿汤泡饭吃,三道菜吃得干干净净。 李斐的生辰在九月初九,那一天恰好是重阳节,一个阖府聚齐用膳的场合,许氏把府里怎么过重阳的安排和朱钦谈,忽然对着李斐笑得很和蔼,道:“凑巧了,那天也是姑娘的生日,虽然不是整生日,也是姑娘在家的第一个生日,我想着是该风光办一回,当天办几桌席,请一班小戏,叫家下人都到姑娘院子里磕个头。” 李斐端端的坐着,并不出口回绝许氏的好意,朱钦替她开口回绝了道:“她身上有孝,今年的生日不办了,她这会儿太瞩目了,一个小生日便不办了,小心些别落人把柄要紧。” 李斐站起来,应道:“父亲说的是。” 许氏心虚的和朱妙华对了一眼,她们想,毁了李斐的名声,便可以毁了李斐和赵彦恒的婚事,孝期作乐,按礼是不允许的,但是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太多,还是有许多人在孝期寻欢作乐,随意李斐这个生日风光办了,也不可能一招把她打死,但是积沙成滩,这是第一步,以后这种事情攒多了,便能诋毁了她,没想到这对父女这么谨慎,她们一步都迈不出去。 正遗憾呢,朱钦难得给许氏一个赞许的温笑,郑重的道:“你能说这番话,你也有心了。今日既然提到斐儿生日,当着孩子们,我倒是有一份东西要交到斐儿手里,权当生辰之礼。” 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李斐身上,原来只是不热热闹闹的摆开场子,生日照过,礼物照收,朱钦一向出手大方,态度越郑重,出手越大方,朱妙华等都好奇朱钦拿出什么来。 李斐没有一丝谦辞,起身笑道:“先谢父亲厚赠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朱妙仙此刻活络了起来,走到朱钦身旁笑道:“姐姐先谢了,父亲送过姐姐的生辰之礼一定得厚厚的才可以啊!” 朱钦点点这个十三岁的女儿,笑道:“待你及笄之后,为父也给你一份厚厚的生辰礼。” 及笄之后很快就会嫁入的,朱妙仙羞涩的坐了回去,很快小厮季松端了一个红木花雕富贵的匣子来,朱钦一指道:“交给姑娘吧。” 季松把匣子交给槐蕊,槐蕊转交给李斐,朱钦说道:“匣子里放着九陵街三间铺子的房契,掌柜的身契,铺子里师傅伙计们的活契和账房库房的各处钥匙,今天借生日这个由头交给你,你早早的学着打理,以后嫁了人,自己手里的嫁妆都要自己打理,不要被夫家一股脑儿糊弄了去,也不要被底下的人蛀得太多。” 朱钦这是在教导经济学问了,说到嫁妆怎么打理也不是李斐会遇到的问题,朱妙华等四个女儿都站起来恭听。 朱钦借这个机会就把郭韶光耗光了嫁妆这件事当个反例提出来说,眼扫着四个女儿道:“虽说女孩子出了嫁,余生和夫家荣辱与共,但是你们心里得谨记,家国天下,一家之上还有国和天下,要是依仗出身公府和自己手里那点产业就为非作歹,做出了国法不容的事,为父还没有你们大姑妈那份慈善,你们就自生自灭去吧。” 后面朱钦越说越严苛,许氏嗔怪道:“老爷,今天说过节的事,又说了姑娘的生日,一家子说说笑笑,你怎么扫大家的兴儿。” 朱钦冷看了许氏一眼,心里不由失望,若是李氏在侧必是顺着这个场景再教导孩子们几句,以嫡母之威表达不可宽宥的决心,但是许氏在侧就永远跟不上他的节奏,也不看现在是什么场合,做什么娇嗔之态,朱钦不由呵斥了一句,道:“慈母多败儿,立身处世就是要这样见机时时敲打,时时教导!” 许氏那么慈,朱钦越发严厉了一分道:“你们是公府出身,出入皆是仕宦之家,你们日后大了,手上有钱有人,要是行起恶事来,自然比一般人恶毒几分,我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厉害关系给你们分析透了,你们要是做了有辱门庭的事,国法家法都容不得你们!” 朱妙华感觉后背发凉,身子几近麻痹的看着正色的父亲,但是看着对面从容端坐的李斐,还是把脊背挺笔直。 一顿饭在众人沉默中结束,出了厅堂,离了严肃的父亲,众人还是心有戚戚焉的面色,现在九月了,广西那边翻江倒海,镇南侯府名誉扫地,镇南侯世子夫妇身败名裂,皆不得善终,这样大厦倾倒的细节滞后了半年传扬开来,朱清只有十二岁,却一派老陈,和几个弟弟感叹,道:“据说镇南侯府要降爵了,所以父亲才这样严苛的敲打我们!” 宣国公府和镇南侯府,祖上有同袍之谊,这么多年也有互相帮扶过的情分,今朝镇南侯府颓势,众人都有警醒之色,对李斐得了九陵街三间铺子的这件事,倒纷纷不予置评,那三间铺子是天天下着金蛋的鸡,大伙儿要是多看李斐几眼,不免有艳羡嫉妒之嫌,所以大家都矜持着。 不过背了人,镇南侯府的破事丢在后头,李斐如今的荣宠才和她们休戚相关的。 朱妙仙回到屋内,脸上挂着真心的喜色,和吴姨娘一句一句的转了今天父亲说的话,还有她适时的凑了一句,得了父亲一句关爱。 待你及笄之后,为父也给你一份厚厚的生辰礼。 吴姨娘手扶胸口,颇有安慰,道:“老爷说话一口唾沫一口钉,比着今日厚待李姑娘的这一份,他日略薄些给你,也能让你体体面面了……” 朱妙仙心里高兴,使性道:“姨娘你别说唾沫啊,这是粗话多难听,我不爱听。” 朱妙仙不爱听,吴姨娘就换了一句话继续说道:“过个生日办几桌席面都是虚虚热闹,老爷这一手才是见真章,你娇养在府里不知道外头的柴米油盐贵,女子出嫁几抬嫁妆都是面上的风光,压在箱子最底下的地契房契才是你的脊梁骨。老爷一向公允,今日早早给了李姑娘铺子练手,他日也会给你早置下几间小铺子,这会儿你可不能对李姑娘有想法。” 朱妙仙懂事的点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前面的姐姐们越好,轮到我的时候,纵然削去几分,也是很好的。” 朱妙仙有自知之明,她的姨娘在后院最不得父亲的宠爱,她是庶出,比不得前头便是父母和离,也依然得父亲爱重的李氏姐姐,所以她只是偶尔忍不住羡慕一下,再不多想其他。 第104章 但是某些人想太多。 长筵堂的里屋,许氏双目阴冷,面色青白泛着一丝恐怖。 九陵街的铺子有价无市,朱钦给的三间铺子早年放租,一年八千两银子,这些年铺子收回和郭家一同经营,那边玉石贩过来,专司玉器,和郭家分利之后,一年还有两万以上的市利。 这么多的钱,以后每年这么多的钱,许氏做了十余年的宣国公夫人,之前有蔡氏压在头上,后宅里几乎所有的银钱往来都被那个老太婆拿捏着,自己领着二十两的月例,再东扣扣西扣扣,拼着被朱钦厌恶把扣下来的钱拿出去放利,这般一点点的经营,才攒下了几万的银子,那丫头才来几天,就比过她苦心经营十几年。 果然如女儿三月份所料的那样,李氏生下了李斐,这两人女人会堵住了她们的前程,没这丫头,今天这三间铺子,早晚属于她所出的孩子,她三个孩子是嫡出,日后分起家产来自当拿大头,加塞一个李斐,今天就是三间铺子,之后还得被分去多少,还有家里的人脉关系。有李斐在,黔国公太夫人,清平伯夫人认她做内侄女,好女婿好生意,都在给她搭桥铺路,然后她生的朱家女儿们自然排在了后头。 许氏咬牙切齿的坐在那里,想着这么多的钱被人分割,还有这钱财背后的权势,心痛如刀绞,怎么会这样,她不如李氏,她生的孩子也不如李氏生的孩子? 当初寄居在宣国公府,锦衣玉食,蔡氏口头上说待自己如亲女,但是说起亲事来,她姓许,许家虽然也是名门望族,但是她家这一支不争气,祖父止在六品,年少高才的父亲在中了举人之后就江郎才尽,在当地不过是寻常富户,和父兄皆为进士,父子共立庙堂的李氏站在一起,她当年是缩手缩脚的,说话声都不敢大,当年,她确实不如李氏,所以那时候无媒无聘的,她就把自己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了朱钦,她已经准备好永远屈居在李氏之下,做个妾室,但是元祐十年,李家败落了,从巅峰跌到谷底,从京城贬到西南边陲之地。 从那时起,她展开了手脚,她有想过,她做了当家主母,要向李氏那样威严气派,可是真正做起来,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宫里的昭贵妃不承认她是弟媳妇,她的诰命一推再推,家里奴才油奸耍滑以致她吩咐下去的事频繁出了差子,然后蔡氏借此把对牌拿了过去,叫她多看多学,这一学就每个到头,这些年她受了多少委屈,但是朱钦没有替她做主。 所以她最后没办法做得像李氏那样威严气派,她得奉承蔡氏,讨好朱钦,容纳朱钦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看着那些女人肚皮鼓起来,连庶长子都生了出来,她也不敢做点什么。她知道,她依然过得畏畏缩缩,但是想到李氏在西南边陲蝇营狗苟的活着,她想,她总是比李氏强上许多了。 可是现在,李斐生的女儿要去做襄王妃了,她生的女儿啊,从去年开始花了那么多的心力,景王妃是承恩公府,皇后娘家的,景王妃便罢了,朱妙华输给皇后的内侄女,许氏现在是不肖想了,但是许氏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应允了这桩婚事,襄王怎么就这么着了魔,妙华说,朱钦对李氏念念不忘,李氏至今没有改嫁,以后李斐正式做了襄王妃,会不会?会不会! 叫朱钦再度易妻。 许氏实在想得太多,妒意横生,怨念四起,心忧恐惧,悲从中来,然后这些想法,许氏还得死死压抑着,她不敢和朱钦去争吵,她怕一吵之后,她如今的地位也被朱钦撸了,许氏也不能和她的儿子女儿多说什么。 朱钦说,你们日后大了,手上有钱有人,也就是说,现在她的孩子们,朱妙华朱秒聪朱洪还小呢,手上没钱没人,他们能做什么呢? 朱妙华还是做了一点的。 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前一天,是荆王的生日,三十岁的整生日,皇上发话叫兄弟们给他闹一闹,所以吴王景王襄王,未封王的八皇子,寿春公主的驸马柳潭,长兴侯世子范慎十余位和皇室沾亲带故的,聚在了一起。 聚到夜幕落下,大伙儿都没羞没躁了起来,尤以荆王最是没羞没臊,手伸到婢女的衣襟里,从那婢女的浑圆之间抽出一方素帕,提笔就写了,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然后当场把这婢女压在桌子底下,只解了裤头就行乐了起来,还大大咧咧的道席上的歌舞伎,大伙儿有看上的,他拱手相赠,以作回礼。 大伙儿放浪形骸的场面见识多了,面不改色,又有几人呵呵笑笑的,果真向荆王讨要美人作伴。 赵彦恒在没认识李斐之前也没有那么混过,不过寻欢作乐的场面还是需要应酬的,赵彦恒坐在花红柳绿之中,已经算是坐怀不乱了,当然和他一样坐怀不乱的人有好几个,驸马柳潭就是一个,和人换了座坐到了赵彦恒面前,笑道:“七弟,公主问起来你得为我作证啊,我今天什么都没干。” 柳潭出自仕宦世家,五岁作诗,七岁作赋,文章和礼部左侍郎陈孝姿并举,是个大大的才子,这会儿才子都少不了风流韵事,柳潭未尚主之前也是个醉卧花眠的人,尚了公主就必须惧内起来,好在柳潭才华横溢,就算顾着寿春公主舍了外头的鱼水之欢,在这种场合也是从容不迫的。和赵彦恒说的,那是说笑的。 赵彦恒端起放在桌上的琉璃杯敬了柳潭,两个人评词论曲在这衣香鬓影的场合来开。 “七弟!”办完事的荆王整理过,带着性|事之后的慵懒走过来,双目赤红,口气喷出来浓郁的酒气,显然荆王是喝醉了,扑的一声在赵彦恒边上跪坐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别这样冷冷淡淡的,管家,把重明叫出来。” 柳潭在一边幸灾乐祸。 转眼一个穿着玉兰花纱衣,着水仙裙的姑娘从外头进来,面孔精致,肌肤白腻,只见他扭着腰肢走到赵彦恒的身侧,伸出一截晧腕正要执壶为赵彦恒倒酒,赵彦恒扫过他的指骨,重重的拍了一下喝醉的荆王,笑道:“三哥,哪里收进来这个男人?” 柳潭再瞧仔细些,那重明身子像没有骨头的斜坐着,垂着眸修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完完全全是女人的体态,不过柳潭是有眼力的,这还真是个男的。 荆王已经喝成大舌头的,接着起哄道:“快,倒酒!” 赵彦恒微微变色,把重明即将拿到的酒壶一扫,铜制的酒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这时景王走到荆王身后,把喝得大了的荆王提起来,退给旁边的人道:“你主子喝多了,给他醒醒酒。” 荆王被两个人架着走,景王捏着重明的下巴看了一眼,笑对赵彦恒道:“这是扬州一个盐商孝敬我的,一手四弦琵琶弹得好,上回让三哥要了走,三哥这里的人那么多,把他藏到现在才出来……你这小东西还是有点本事的。” 景王取了手上的白玉扳指扔到重明的怀中,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重明说的。 “谢六爷的赏!” 重明说话又软又腻,听着音儿也像个女的。 赵彦恒也扔出一枚佩玉道:“你下去吧。” 重明没有腻缠着,他离去比走过来要快。 赵彦恒漫不经心的道:“若是遇到了知音,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所以何必把这些男孩子打扮成女子。” 景王笑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哪里配得上知音二字。” 赵彦恒偏过头,目光和景王相对,顿了一会儿才染着笑意道:“也对。” 旁边柳潭不敢苟同景王之言,摇头坐叹。 景王视而不见,把范慎叫过来,让范慎和赵彦恒敬酒,指着他笑道:“七弟觉得我这表弟做你连襟如何,姨夫姨妈有意为他聘下朱大姑娘,只是宣国公府正在守丧,此刻去提好像不妥。” 说是不妥,现在就是提及了。 范慎出口道:“朱大姑娘是很美好的女子,宝臣亦是真心倾慕于她。”宝臣是范慎的字。 赵彦恒差点呛了酒水,心道这辈子朱妙华祸害上的范慎,虽然前世是夫妻,赵彦恒对朱妙华是没有留恋的,当即允诺道:“行,我把这话带过去。” 宴未散,赵彦恒在宵禁的大街上驰马,不过三刻钟,就从荆王府到了玉沁山房外,彼时天生星月被云层遮蔽着,秋风渐厉,吹起来了绯红色衣袍,偶尔有几道雨丝落下来。 “姑娘们,快下雨了。”有积年的老嬷嬷在说话。 再听李斐轻柔的声音道:“司香,拿伞来……还有跟着妹妹们的人,都别落下。” 一时暗香浮动,李斐首先走出来,随后朱妙华朱秒聪朱妙仙朱妙,被一群丫鬟婆子围着,语笑盈盈的告辞而去。 赵彦恒看过李斐一眼之后,就背过身隐在树荫间,朱妙华一行从他身后四丈之外走过,朱妙华看不见他,赵彦恒没想看他。 随后狂风作响,淋淋漓漓的大雨倾下,雨水聚在瓦砾上滴滴答答的落下,赵彦恒仰着头傻笑,直到衣裳湿透了才动。 第104章 美好? 但是某些人想太多。 长筵堂的里屋,许氏双目阴冷,面色青白泛着一丝恐怖。 九陵街的铺子有价无市,朱钦给的三间铺子早年放租,一年八千两银子,这些年铺子收回和郭家一同经营,那边玉石贩过来,专司玉器,和郭家分利之后,一年还有两万以上的市利。 这么多的钱,以后每年这么多的钱,许氏做了十余年的宣国公夫人,之前有蔡氏压在头上,后宅里几乎所有的银钱往来都被那个老太婆拿捏着,自己领着二十两的月例,再东扣扣西扣扣,拼着被朱钦厌恶把扣下来的钱拿出去放利,这般一点点的经营,才攒下了几万的银子,那丫头才来几天,就比过她苦心经营十几年。 果然如女儿三月份所料的那样,李氏生下了李斐,这两人女人会堵住了她们的前程,如今果然言中,没这丫头,今天这三间铺子,早晚属于她所出的孩子,她三个孩子是嫡出,日后分起家产来自当拿大头,加塞一个李斐,今天就是三间铺子,之后还得被分去多少,还有家里的人脉关系。有李斐在,黔国公太夫人,清平伯夫人先认她做内侄女,好女婿好生意,都在给她搭桥铺路,然后她生的朱家女儿们自然排在了后头。 许氏咬牙切齿的坐在那里,想着这么多的钱被人分割,还有这钱财背后的权势,心痛如刀绞,怎么会这样,她不如李氏,她生的孩子也不如李氏生的孩子? 当初寄居在宣国公府,锦衣玉食,蔡氏口头上说待自己如亲女,但是说起亲事来,她姓许,许家虽然也是名门望族,但是她家这一支不争气,祖父止在六品,年少高才的父亲在中了举人之后就江郎才尽,在当地不过是寻常富户,和父兄皆为进士,父子共立庙堂的李氏站在一起,她当年是缩手缩脚的,说话声都不敢大,当年,她确实不如李氏,所以那时候无媒无聘的,她就把自己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了朱钦,她已经准备好永远屈居在李氏之下,做个妾室,但是元祐十年,李家败落了,从巅峰跌到谷底,从京城贬到西南边陲之地。 她发了! 从那时起,她展开了手脚,她有想过,她做了当家主母,要向李氏那样威严气派,可是真正做起来,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宫里的昭贵妃不承认她是弟媳妇,她的诰命一推再推,家里奴才油奸耍滑以致她吩咐下去的事频繁出了差子,然后蔡氏借此把对牌拿了过去,叫她多看多学,这一学就没个到头,这些年她受了多少委屈,但是朱钦没有替她做主。 所以她最后没办法做得像李氏那样威严气派,她得奉承蔡氏,讨好朱钦,容纳朱钦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看着那些女人肚皮鼓起来,连庶长子都生了出来,她也不敢做点什么。她知道,她依然过得畏畏缩缩,但是想到李氏在西南边陲蝇营狗苟的活着,她想,她总是比李氏强上许多了。 可是现在,李斐生的女儿要去做襄王妃了,她生的女儿呢,从去年开始花了那么多的心力,景王妃是承恩公府,皇后娘家的,景王妃便罢了,朱妙华输给皇后的内侄女,许氏现在是不肖想了,但是许氏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应允了这桩婚事,襄王怎么就这么着了魔,妙华说,朱钦对李氏念念不忘,李氏至今没有改嫁,以后李斐正式做了襄王妃,会不会?会不会! 叫朱钦再度易妻。 许氏实在想得太多,妒意横生,怨念四起,心忧恐惧,悲从中来,然后这些想法,许氏还得死死压抑着,她不敢和朱钦去争吵,她怕一吵之后,她如今的地位也保不住,许氏也不能和她的儿子女儿多说什么。 朱钦说,你们日后大了,手上有钱有人,也就是说,现在她的孩子们,朱妙华朱秒聪朱洪还小呢,手上没钱没人,想多点什么也不能够啊。 朱妙华还是做了一点的。 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前一天,是荆王的生日,三十岁的整生日,皇上发话叫兄弟们给他闹一闹,所以吴王景王襄王,未封王的八皇子,寿春公主的驸马柳潭,长兴侯世子范慎十余位和皇室沾亲带故的,聚在了一起。 聚到夜幕落下,大伙儿都没羞没躁了起来,尤以荆王最是没羞没臊,手伸到婢女的衣襟里,从那婢女的浑圆之间抽出一方素帕,提笔就写了,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然后当场把这婢女压在桌子底下,只解了裤头就行乐了起来,还大大咧咧的道席上的歌舞伎,大伙儿有看上的,他拱手相赠,以作回礼。 大伙儿放浪形骸的场面见识多了,面不改色,又有几人呵呵笑笑的,果真向荆王讨要美人作伴。 赵彦恒在没认识李斐之前也没有那么混过,不过寻欢作乐的场面还是需要应酬的,赵彦恒坐在花红柳绿之中,已经算是坐怀不乱了,当然和他一样坐怀不乱的人有好几个,驸马柳潭就是一个,和人换了座坐到了赵彦恒面前,笑道:“七弟,公主问起来你得为我作证啊,我今天什么都没干。” 柳潭出自仕宦世家,五岁作诗,七岁作赋,文章和礼部左侍郎陈孝姿并举,是个大大的才子,这会儿才子都少不了风流韵事,柳潭未尚主之前也是个醉卧花眠的人,尚了公主就必须惧内起来,好在柳潭才华横溢,就算顾着寿春公主舍了外头的鱼水之欢,在这种场合也是从容不迫的。和赵彦恒说的,那是说笑的。 赵彦恒端起放在桌上的琉璃杯敬了柳潭,这衣香鬓影的场合,两个人评词论曲,泰然处之。 “七弟!”办完事的荆王被人整理过,带着性|事之后的慵懒走过来,双目赤红,口气喷出来有着浓郁的酒气,荆王显然是喝醉了,扑的一声在赵彦恒边上跪坐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别这样冷冷淡淡的,管家,把重明叫出来。” 柳潭在一边幸灾乐祸。 转眼一个穿着玉兰花纱衣,着水仙裙的姑娘从外头进来,面孔精致,肌肤白腻,只见她扭着腰肢走到赵彦恒的身侧,伸出一截晧腕正要执壶为赵彦恒倒酒,赵彦恒扫过他的指骨,重重的拍了一下喝醉的荆王,笑道:“三哥,哪里收进来这种男孩子?” 柳潭再瞧仔细些,那重明不过十三四岁,身子还没长开,像没有骨头似的斜坐着,垂着眸修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完完全全是女人的体态,不过柳潭是有眼力的,这还真是个男的。 荆王已经喝成大舌头的,接着起哄道:“快,倒酒!” 赵彦恒微微变色,把重明即将拿到的酒壶一扫,铜制的酒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这时景王走到荆王身后,把喝得大了的荆王提起来,提给旁边的人道:“你主子喝多了,给他醒醒酒。” 荆王被两个人架着走,景王捏着重明的下巴看了一眼,笑对赵彦恒道:“这是扬州一个盐商孝敬我的,一手四弦琵琶弹得好,上回让三哥要了去,三哥这里的人那么多,把他藏到现在才出来……你这小东西还是有点本事的。” 景王取了手上的白玉扳指扔到重明的怀中,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重明说的。 “谢六爷的赏!” 重明说话又软又腻,听着音儿也像个女的。 赵彦恒也扔出一枚佩玉道:“你下去吧。” 重明没有腻缠着,他离去比走过来要快。 赵彦恒漫不经心的道:“若是遇到了知音,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所以何必把这些男孩子打扮成女子。” 景王笑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哪里配得上知音二字。” 赵彦恒偏过头,目光和景王相对,顿了一会儿才染着笑意道:“也对。” 旁边柳潭不敢苟同景王之言,摇头坐叹。 景王从容淡笑,把范慎叫过来,让范慎和赵彦恒敬酒,指着他道:“七弟觉得我这表弟做你连襟如何,姨夫姨妈有意为他聘下朱大姑娘,只是宣国公府正在守丧,此刻去提好像不妥。” 说是不妥,现在就是提及了。 范慎出口道:“朱大姑娘是很美好的女子,宝臣亦是真心倾慕于她。”宝臣是范慎的字。 赵彦恒差点呛了酒水,心道这辈子朱妙华祸害上了范慎,虽然前世是夫妻,赵彦恒对朱妙华是没有留恋的,当即笑着允诺道:“行,我把这话带过去。” 宴未散,赵彦恒在宵禁的大街上驰马,不过三刻钟,就从荆王府到了玉沁山房外,彼时天上星月被云层遮蔽着,秋风渐厉,吹起来了绯红色衣袍,偶尔有几道雨丝落下来。 “姑娘们,快下雨了。”有积年的老嬷嬷在说话。 再听李斐轻柔的声音道:“司香,拿伞来……还有跟着妹妹们的人,都别落下。” 一时暗香浮动,李斐首先走出来,随后朱妙华朱秒聪朱妙仙朱妙,被各自的丫鬟婆子围着,语笑盈盈的告辞而去。 赵彦恒看过李斐一眼之后,就背过身隐在树荫间,朱妙华一行从他身后四丈之外走过,朱妙华看不见他,赵彦恒没想看他。 随后狂风作响,淋淋漓漓的大雨倾下,雨水聚在瓦砾上滴滴答答的落下,赵彦恒仰着头傻笑,直到衣裳湿透了才动。 第105章 影子 李斐把朱妙华等人送到院门口,黑暗中看着灯盏四处散去,直到消失不见,这时风大了,吹着雨珠子斜落,李斐命关了院门。 司香画屏留在最后,画屏提着灯,司香打了个哈欠,道:“我略站一站,吹吹风醒醒神。” 画屏是几个丫鬟中年纪最小的,一年多前她还在人牙子家里学规矩,动辄挨饿打骂,跟对了主子,这一年抽高了三寸,不过团团一张脸还满是稚气,道:“要不司香姐姐早去睡吧,门我来关。”说着把手上的灯盏往前递了递,让司香提灯先走。 司香没接灯盏,以手捂口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道:“姑娘还没说歇呢!” 画屏含着笑不劝了,她年纪小眼色看得多了,知道司香和槐蕊两位姐姐是刚刚过来的,虽然各样的规矩比她们整肃些,在姑娘面前却还没有立住,两位姐姐自个儿也知道,所以起得早点儿睡得晚点儿,天天提着十二分的心服侍着。 司香从身上摸出两块牛乳糖来,一块给画屏,一块自己吃着,几息之后就合上了大门,插上三道门栓,两人正要往回走。 啪啪啪的拍门声。 “谁啊,这么晚了还来敲门,我正关上的!”司香还在犯困,脱口而出的话不免带了两分脾气,嘴上抱怨着,折身使劲的抽出门栓。 然后,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赵彦恒站在门沿上,笑问道:“姑娘睡了没有?” 卫王在宣国公府住了三天,赵彦恒天天来不止一回,每一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李斐见了,所以跟着李斐的人都见过了襄王的尊面,此刻雨水从赵彦恒俊秀的面颊走过,湿透的衣裳紧紧的贴在身上,隐隐勾画出矫健的身体,有着撩拨人的风骚。更甚的是,赵彦恒一副好脾气挂着笑脸,那提起李斐的桀然一笑,对司香来说,如春花之灿烂,那一刻,司香脸红心跳,嘴上一咽化了半块的牛乳糖吞了下去,然后忐忑不安的跪了道:“奴婢无状冲撞了殿下。” 司香是在为刚才抱怨着开门的举止请罪,赵彦恒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怪罪李斐的丫鬟,随意道:“起来吧。” 画屏把糖含在舌底,手上的灯盏递给赵彦恒脆声道:“没呢,姑娘还没睡下。” 说着她就着廊上两盏微弱的灯火,快速的走过去通报。 司香站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赵彦恒修长的手指接过灯盏,为赵彦恒引路,也就几步路而已,赵彦恒从院门走到堂屋门口,李斐接了出来,她知道赵彦恒来了出来的匆匆,耳垂一对金镶珍珠坠子摘去一只,余下一只在耳垂下晃荡着,见到赵彦恒一身湿漉漉,倒没心思仔细观赏,先闻到一股子酒气,愠怒道:“怎么淋雨了,外头风大还给雨淋了。” 赵彦恒扯起谎来面不改色道:“已经走了大半雨突然落下来,我这边都是骑马的人,都没带伞。” 李斐握住了赵彦恒的手,还好赵彦恒身体是很不错的,手上*手心还是温热的,不过人进了堂屋,一脚鹿皮靴踩在青砖地板上,留下一个深青色的水印,经过了一道游廊脚踩在地板上还留下一个完整的水印,显然这人是从里到外湿透了,靴子里灌满了水,李斐顿时没了怒意,把几个丫鬟使得忙忙转,看着一个丫鬟道一句:“快去拿干帕子;去厨房要热水,叫她们煮上姜汤;点个火盆子;司香和画屏去父亲那里,要身衣裳去。” 使唤得身边只有一个幽露,还有一句:“先倒一碗热水来喝。” 赵彦恒握着李斐的手,分外惬意的看着李斐一叠声的指派。 阿芳动作最快,拿了一叠干帕子过来,李斐把赵彦恒拉到一扇更衣屏风后,扔一块干帕子叫他自己擦脸擦头发,想着司香她们没那么快回来,又对阿芳道:“找条干净的,没人用过的被褥来。” 赵彦恒低头擦脸,双眸幽暗,正想那么一直低下去把双唇落在李斐额头上,幽露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来,道:“姑娘,刚才宋姑娘使了小桃问,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李斐一口回绝,是赵彦恒来了,她指使自己的丫鬟们服侍他是一回事,使了别家姑娘的丫鬟就机会了,哪怕小桃小梅只是做点小事。 幽露出去和小桃说一声,李斐把水递给赵彦恒道:“小口喝,先将就着暖身子吧。” 赵彦恒接在手里道:“我现在心里热得很。” 李斐没懂此话的深意,站到了赵彦恒身后给他擦头发,道:“你就喝吧,你喝酒了?酒性燥,秋雨凉,两厢一夹击小心得病。” 赵彦恒嘀嘀咕咕的小声道:“我天天燥得很,每天用冷水泼……” “你说什么……”赵彦恒说得太轻,李斐听不清楚。 赵彦恒郁闷的大声了一点道:“今天是三哥生辰,我从荆王府出来。” “我知道!”现在京里差不多的事李斐都知道,荆王生辰请了哪些人,虽然没有请宣国公府的人,李斐也知道,说起生辰,想到明天是自己的生辰赵彦恒这会儿过来,李斐性子变得柔和,叫赵彦恒坐下,她蹲在赵彦恒身前,叫赵彦恒抬脚,她给他脱靴子。 赵彦恒不好意思,却天天想着,在梦里都梦见了李斐体贴柔意的服侍自己,轻手给自己脱鞋,脱衣裳,然后就……赵彦恒不自觉轻笑起来,脚慢慢的抬起来,虽然最后一步不可能,前面的几步先体验一下,最后一步是不可能,别的那什么…… 赵彦恒想得比较远,不断吞咽着唾沫,眼神想念而又迷乱,露出渴望的神情。 这个表情赵彦恒不止一次出现了,李斐大致知道赵彦恒想干什么,李斐又是无书不读的,她现在大致知道了那件事情怎么干,双眸慌乱,面露羞耻之色,站在赵彦恒的面前极正色的道:“把湿衣裳脱下来……” 然后兀然的走了出去,催着道:“阿芳快一点,槐蕊,火盆子准备好了没有。” 赵彦恒未及挽留,李斐嗖的一下不见了,溜得比兔子还快,赵彦恒难言脸上的失落,慢慢的自己结着玉带。 还是阿芳动作快,又回来手上一条崭新的姜黄色富贵团花大条褥,李斐接过去,叫阿芳去帮槐蕊抬火盆子,自己把被褥放到屏风架上,道:“快点把湿衣裳脱下来,这个先包着。” “哦” 赵彦恒闷闷的道,一张绢画的仕女屏风在烛光的照耀下映衬出赵彦恒无有一处不好的全身轮廓,健壮的身体在一举一动之间起起伏伏,优美的曲线充满了力量。 李斐倏然往后退了三步,面色酱红的背过了身去,呼吸急促,手足无措,双眼不知道瞄向何处,最后落在面壁的一座九层鎏金番莲花烛台,李斐定了定神,走过去把点烛台上的蜡烛,她这边亮堂了起来,赵彦恒那边就昏暗了下去,她也就看不见那俱另人羞臊的轮廓。果然,她才点了一半回过头去,原来清晰的轮廓在她这边蜡烛的照耀下变得暗淡,但是李斐秀眉微蹙。 那一扇人高的更衣屏风,是梨花木的框架,框着一幅少女扑蝶图,鲜花似锦,翅翼颤颤,少女的五官出尘飘逸,尤其一双美目,流波婉转,如画容点睛,像似真人一般,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 李斐想,她明天一定要换了这扇屏风。 那一扇人高的更衣屏风,是梨花木的框架,框着一幅少女扑蝶图,鲜花似锦,翅翼颤颤,少女的五官出尘飘逸,尤其一双美目,流波婉转,如画容点睛,像似真人一般,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 李斐想,她明天一定要换了这扇屏风。 隔着一扇屏风,赵彦恒也看见李斐点灯去了,李斐那边点亮了灯,纵然她再回头望来,也看不见自己,赵彦恒无奈了谈了一身,抓过被褥把自己包起来。 这时阿芳和槐蕊抬着火盆子进来,火盆子抬到屏风之后,没有李斐发话,两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低着头,看着满地的湿衣裳也没有收,放下火盆子就退出来。 “斐斐,你过来啊!” 赵彦恒的声音一派清纯。 李斐走过去,隔着屏风和赵彦恒说话道:“你先坐着烤烤火,干衣裳很快就拿过来了。” 此时李斐婀娜多姿的轮廓印在屏风上,曲线玲珑,赵彦恒一指点在绢布上,点在李斐启动着的双唇上,发出一声极轻极喘的吟叹,赵彦恒便盯着这个影子,瞳孔微缩,双眸闪动着最赤|裸,最狂野,最放纵的*,手指往下,抚摸过李斐优美的下巴和光华的脖颈,停在隆起的山峰。 “你饿不饿,需不需要吃点东西?是喝粥,吃面,还是……”李斐毫无觉察,稍微转了身对着屏风笑道:“生了火盆子,要不我们自己动手烤几张饵块吃吧。” “我不想吃这些!”赵彦恒压低了眉宇看着李斐的指尖道。 李斐哦了一声,有柔声道:“那你想吃点什么?” 赵彦恒突然从屏风一侧出来,展开被褥把呆愣住的李斐一裹,双手把李斐抱了起来,一个旋身抱了进去,两人交叠的跌在狭窄的矮榻上,李斐穿得整整齐齐,压在赤条条的赵彦恒身上。 第106章 哀愁 宽大的姜黄色富贵团花条褥散下来,垂在矮榻两侧。 赵彦恒轻吻了李斐,起初这吻轻如羽翼,嘴唇相交,柔软而缠绵。 李斐被迫承接着,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从结实的胸肌挪到光滑的肩膀,白皙的手指抵在赵彦恒颈侧,指腹能感觉到赵彦恒的脉搏急促的跳动,李斐眼神闪了闪,耳根处红得沁血,却羞涩又乖顺的勾住了赵彦恒的脖子,唇片相磨,呼吸相融,不过李斐在这些事情上生疏的很,今日这么点主动远远不能满足赵彦恒。 手臂收束,把人越抱越紧,赵彦恒一边吻着,一边支起身子,呼吸越来越重,舌尖冲破齿贝,一路上势如破竹般的攻城掠地,在李斐惊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赵彦恒反压在身下,双唇暂时分开,牵出一条细长的银线,赵彦恒双手撑在李斐脸侧,双唇红润鼻梁挺直,脸部轮廓如刀削斧劈般俊美非常,最后是那双眼睛,瞳色极深,在居高临下的状态下直勾勾的压下来,波云诡谲,那如波浪一般涌动的,是一个男人蓬勃的*和不光不顾的热情。 李斐不敢看着这样的眼睛,双眼乱转,不小心视线往下走,顺着坚硬结实的肌肤看到了那一半不该那么早早看到的物件儿,着实吓得不轻,视线瞬间转到了赵彦恒的眼睛上,比起下面的,自然还是这双眼睛让人好受些。 赵彦恒轻轻笑出声来,手指柔着李斐白腻的脸,身子就那么缓缓的沉下来。 李斐双手抵挡着,却如同挡着一块下沉的岩石,这么一点儿力气当然是不够的,赵彦恒娴熟撩拨着,这般陌生又刺激的激情勾起了李斐前所未有的欢愉,但是李斐还有很有意志力的,不至于深陷在这种欢愉里不可自拔,所以在赵彦恒手碰到李斐绦子的时候,李斐握住一赵彦恒的手腕,眼神还在迷离态度已坚绝的道:“不行,你不是也说过要‘以后’的吗!” “可是我很难受!”拉住绦子的手指缩了回去,赵彦恒发出一声似痛苦的呜咽声,双眼紧紧的闭上之后又睁开,眉峰蹙了起来,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来:“我从荆王府出来,他们那么个闹法,我听着看着很难受,我是提前出来的。” 李斐双眼湿漉漉的看着赵彦恒,他们是怎么个闹法,李斐在脑子一片混沌之后稍微清醒了些,就把赵彦恒这句话理解了一番,荆王,这一位在李斐还没有认识赵彦恒的时候就听过了他的好色之名,荆王的封地在建昌好色之名传至两千里可见是有多么好色,这一位爱好把年轻的美男美女像名家书画一样收集,而且有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癖好,这种事都闹上过御桌被一个耿直的御史以酒池肉林弹劾过。 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荆王府里深想,李斐可以去想象那种群魔乱舞的画面,李斐咬着齿贝,脸上又是难堪又是悲愤。 “我没和他们胡闹,我就算是以前,也不和他们那么胡闹的!”赵彦恒急着表白,密密匝匝的亲吻落在李斐脸上,一只手握住李斐手,两人十指相扣,赵彦恒的身子紧紧的绷着,声音却罕见的轻柔道:“你要是不相信,你查一查。” 李斐不由自主的被赵彦恒牵引了过去的,然后惊跳着放开了手道:“不用查了!” 赵彦恒正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吟,这吟声嘎然而止,随之赵彦恒把脑袋埋在李斐肩窝上,洇湿的额头擦着李斐腻滑的脖颈。 “我……” 明明是赵彦恒太过分,但是那一刻李斐偏偏滋生出了愧疚的情绪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瞬间,赵彦恒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再抬起头来一张脸依然是温柔和顺,但是那双深黑的眼眸凝聚起来的欲念没有褪去丁点儿,反而越演越烈,他又去握李斐的手,就是原来那只手,一根根手指仔细的揉捏过后,放在唇齿间轻咬轻含道:“好斐儿,你就赏我一回吧。” 嘴上低三下四的哀求着,态度却是强硬不容拒绝的手把手教导着李斐做事。 …… 一阵尚算酣畅淋漓之后,赵彦恒裹着被褥裹挟着李斐靠在狭小的矮榻上,这矮榻太小本就只有一个人的位置,所以赵彦恒几乎是让李斐坐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他从身后抱着李斐,惬意的闻着李斐体香,一副餍足的样子道:“你生气了?你别生气,一个男人要是不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有那么点要求,那绝对不是真心的喜欢。” 李斐没有生气,意外的,李斐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只是在完事之后才看到,或是说完事之后才有了注意力分散在那扇仕女屏风上,这绢画前后两面,画中的少女眉眼情态是一模一样的,画得最传神的是那双眼睛,乌沉沉水灵灵,而且视线是往四面八方散射的,以至于李斐从任何角度欣赏着,这双眼睛都有对着你看的错觉。 那么她是一直盯着他们…… 李斐忽然有了一种哀愁的领悟,赵彦恒这样的男人走在外面,也像对着这扇屏风一样,四面八方不知道多少双男男女女的眼睛盯着呢。 “我要洗洗手,手黏糊糊的难受。” 李斐心里有了这样的哀愁,言辞之间反而爽然了起来,执意的起身让丫鬟们抬热水进来,又让她们把赵彦恒换下来的湿衣裳靴子收拾起来。 闹了好一会儿,司香和画屏去借衣裳都回来了,也不知道这些丫鬟们懂多少,看出来多少,李斐羞臊着一盏一盏的吹灭了九层鎏金台上的烛火。 朱钦的身高和赵彦恒差不多,只是比赵彦恒稍微魁梧一些,赵彦恒穿着一身玄色金织丹雀长衫也没有显出老气,反而多了点成熟稳重的气质,气宇轩昂,他立在李斐的身后讨好道:“斐斐,生了火盆子,我们烤几张饵块吃吧。” “你不是说了,不想吃。” 这会儿,李斐是知道赵彦恒想吃什么,而且算是被他吃着了,这样想着,李斐回头狠狠瞪了赵彦恒一眼,似乎在说今天这样是过分了,再不能比这更过分了。 赵彦恒眉宇疏朗,笑道:“我这会儿饿了!” 李斐看向幽露,不用再多说什么,伺候多年的幽露就下去准备了,火盆子上搭上铁架放上一块圆形石板,边上一张小桌子放着牛肉酱,菌菇酱,腐乳,麻油,干巴牛肉丝,酸菜丝,芋丝等食材,还有羊皮手套,竹夹子,竹片子,油脂等工具,另烹了一壶普洱茶。 几个丫鬟分工忙碌,很快就把东西摆齐了,然后幽露自动退下。 这些丫鬟们,幽露跟着李斐最久,所以内院之内隐隐以她为首,幽露这一退,阿菊阿芳,槐蕊司香等也跟着退,不过司香稍显迟疑,左手握住右手的绞丝银镯子,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食材有动手服侍之意,不过这种饵块是西南的米食,司香既不懂烤制,也不知道赵彦恒和李斐的口味,就算有心请命也不能服侍,只能遗憾的随着众人退下,退到外头,司香笑对幽露轻道:“我们都走了,姑娘跟前不是没人了。” 幽露随笑道:“姑娘本就是独立的性子,并不需要丫鬟时时站在跟前。” 以前幽露在李斐身边,也是如此,大半时间在做李斐的针线活,李斐自己待着的多,看书写字,陪伴长辈就是一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动手,并不需要丫鬟服侍。 “可是……” 今天略有不同,赵彦恒在呢,司香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这?” 幽露目有深意,有些话不可说,幽露就不说了,反正她是退出来了,不会带头再进去,所以一笑置之。 司香有点难堪,槐蕊把她拉出来道:“你今天怎么了,也太殷勤了些,又能讨谁的好。” 她们这些丫鬟直直的杵着,是能讨姑娘的好呢,还是能讨襄王殿下的好呢?显然是不能的,司香脸色有点发白,小声嘀咕道:“可是还没有成婚呢!” 槐蕊点着司香的脑袋道:“你今天怎么看不明白,襄王殿下不是翻墙上瓦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正正经经从门里进来的,此刻身上还穿着老爷的衣裳,长辈们既然都知道就不是私会,我们操心什么。” 司香心跳加快,她回味着赵彦恒微挑的眉梢,若要说一句实话,她不过是想多看两眼罢了。但是这意思她不能说,她得小心翼翼的珍藏在心底,这一年用心服侍姑娘,真正做上姑娘的心腹,如今屋里这些丫鬟,司香也看了,幽露阿芳年纪大,阿菊粗手粗脚的,都在干力气活儿,槐蕊长相平庸,画屏年纪小,肤色黑沉,这些丫鬟里头,就她的姿色最好,她现在要紧的,是摸清楚姑娘的脾气和喜好,顺着她的性子来,成为她真正得用的人手,那么日后陪嫁过去,若是要在一众丫鬟里头挑个可心可意的通房,她才最有机会。 司香隐下这番心思,面露忧色道:“我是有点担心呢,老太太此一去至少耽误一整年,牵扯了婚丧俗礼皇室也是随俗的。” 万一事不成,李斐就没有名声可言了。 “这又不是你我需要担着的事。”槐蕊说得冷冷清清。 第107章 水镜安谷 赵彦恒拿起竹夹子熟练的在一叠饵块里撕下一张放在石板上,两面翻烤烤得饵块两面泛白,这时李斐脸色已经转晴,主动拿起牛肉酱的陶罐用竹片子挑起酱料涂在饵块上,赵彦恒夹了很多的牛肉丝,放了一些酸菜丝,淋一点麻油,戴上羊皮手套卷起饵丝喂到李斐嘴边,微微笑道:“你先吃,明天的寿星。” 李斐就着赵彦恒的手咬了一口道:“这几天我这里人来人往的,刚儿几个妹妹才走,和你进来就前后脚……” 赵彦恒不说话,就着李斐咬过的地方吃了一口,李斐瞬间停了话别过脸去,伸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赵彦恒许是真的饿了,吃了八张饵块,才叫阿菊和画屏把东西收拾下去,洗着手,赵彦恒道:“有一件事得和公爷说。” 李斐转头,将要吩咐人去曙蔚堂说一声,赵彦恒淡淡的又道:“是受人之托,给他们传两句话,我就不过去了,写封手书也一样。” 既是那么说,李斐领了赵彦恒去书房,在书桌上铺了笔毡,放一张松江谭笺,拿起搁在砚台边的松烟墨,一脸严肃的磨墨,李斐觉得谁能让赵彦恒传话,两句话可不是小事。 赵彦恒站在李斐的书房,先欣赏着书桌上的的文具,玫瑰紫澄泥砚,五峰兽面纹笔架,霁红釉笔洗,青山花水笔筒,黑釉鱼蓝水盂,碧玉雕事事如意镇纸……赵彦恒眼扫过这些,皆有用过多年的温润之感。 李斐笑道:“是从昆明带过来的,我已经用习惯了。” “你总是那么念旧的。”赵彦恒拿着碧玉雕事事如意镇纸,摩擦了几下,压在信笺边上,提笔书写。 李斐站在身侧,没赵彦恒说话头偏了点,不看赵彦恒写的字。 赵彦恒边写边道:“你也看一看,这事十有八|九能成。多多少少,和你我有点关系。” 李斐定睛看过去,还真是两句话,景王作保,长兴侯夫妇有意聘朱妙华为长媳,另长信侯世子本人也尊父母之意表达了求娶之心,李斐的眼睛停在范慎二字上,道:“这人的人品,性情,才华,你了解一些吗?” 赵彦恒点头道:“说才华不至于惊艳,在外头也游刃有余了;情性木讷了些,不过对内眷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至于人品,我没听过他恶劣的事迹,反正不是高粱纨绔……单就这个人,配朱家大姑娘,我看着也差不多了。” “嗯!”李斐便是那么一听,不再多说什么。 赵彦恒写完了抬头道:“范慎是六哥的嫡亲表弟,如果她娶了朱家大姑娘……我是知道你们母女和许氏母女总有那么点嫌隙,此桩婚事要是成了,这点嫌隙怕是越拉越大了。” 李斐顺着赵彦恒的意思道:“那么能阻止这桩婚事吗?” “应该不能!”赵彦恒既道:“有六哥掺合,此事父皇应该是知道的,父皇最忌讳臣子站队,所以宣国公的女儿,一女嫁襄王,一女嫁景王一系,是对宣国公府的一种分化。” “我和朱妙华,没有姐妹之谊!”上一回赵彦恒问过李斐对这些同父异母弟妹们的感觉,李斐没有回答,此刻李斐算是郑重回答了道:“虽然我和她每一次见面都是笑来笑去,看着一团和气,但是我和她,彼此的笑意都未达心底,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互不相容,我是早产的,七月而诞,她是同年十月初五的生辰,我和她还没有出生就有了长幼之争,先时你说蔡氏许氏有意为她谋求景王妃,她本人的心意呢?我盛她衰,她衰我盛,我和她似乎是注定的盛衰相对,日后她有夫,有家有室,我和她都会做到对彼此毫不留情吧,只是可怜了,夹在我们中间的父亲。” 字迹干了,赵彦恒把信笺装进信封,道:“以后宣国公会审时度势,现在是站干岸!” 李斐取了蜡油准备封口,赵彦恒拿出一枚紫铜蛟面印章,蜡油滴在封口上,赵彦恒按下印章,蜡油凝固。 “这一枚印章送给你。”赵彦恒用印之后,把印章放在了书桌上。 李斐看到蜡面上印着隶书:水镜安谷。 “是我在襄阳很喜欢的一处别庄,在襄阳,我有一半的时间住在那里。” 李斐紧握住了那枚紫铜蛟面印章,对着赵彦恒含笑的眼儿肃然道:“我会好好保管,小心使用的。” 风停雨歇,赵彦恒已经走了,李斐握着印章久久不能放手,见印如见人,印可以代表权利,赵彦恒这是允许自己使用他的部分权利,这份敬重最令她沉溺。 翌日,朱钦把许氏和朱妙华双双传到自己的书房,他一夜未睡,眼底一片青白,但是朱妙华的婚事,景王襄王或撮合或赞同,对于他来说,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而许氏在这种事情上未必有那么愚蠢,朱妙华自个儿也是有点想法的,她们要是也一口应下,他连选择都可以忽略了,这两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襄王一系和景王一系,想仅仅凭了一个女儿就左右整座宣国公府是不能够,李斐也好朱妙华也好,作为父亲挺爱她们是一回事,牵扯到政治立场,一个女儿的分量太轻。 将来最坏的结果,只要下得了手去割舍,现在的决定,也是一瞬间点个头的事。 “长兴侯世子?”许氏之前对朱妙华的期望很好,那会儿是王妃之位,所以现在落到了侯府世子妃的位置,她未见有太多的欢喜,先转过头来看朱妙华的意思,见朱妙华低着头,神情讶然却不说话的样子,她先道:“那孩子模样怎么样,我前几年见过一回,这会儿是想不起来了。” 朱妙华闭着眼儿回忆起范慎的相貌,浓眉大眼,阔口隆鼻,是位端方周正的男子,但是和景王襄王并列,便如上官和属曹,主谓分明,不可比拟,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朱钦此时对许氏态度较好,道:“那小子曾在殿前做过一年的侍卫,模样是不用挑了,他身手矫健,弓马骑射的功夫都不差,单提溜出来,也不给我丢人。” 许氏捧着帕子笑道:“老爷,这是选女婿,不是选将士。” 朱钦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道:“我连夜查了查,他屋里有两个通房,这之外在色之一字上没有劣迹,他九岁封的世子,现在是北城兵马副指挥,仕途上面有些进取之心,再是长兴侯府的嫡长子,这人配妙华,是没有委屈妙华。” 没有委屈,朱妙华心里不服,抬起了头咬着唇儿,忽然道:“父亲,是怎么提及到的,长兴侯府有意聘我。” 朱钦沉声道:“昨天在荆王府,是景王殿下代表长兴侯夫妇在襄王殿下面前提了这件事,襄王殿下昨晚书信告知。” 早有了准备,朱妙华的心还是漏了一拍,道:“那襄王殿下是什么个意思?” 朱钦觉得朱妙华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不过李斐的婚事是那个样子,朱妙华的婚事怎么选,他也会试着站在襄王的立场,所以对那点古怪就没有去细想,道:“襄王殿下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转告了为父,没有再多一言,显然是默许的态度。” 默许? 朱妙华忽然觉得有点讽刺。 而许氏是有点动意,她本来就看重了景王,景王妃选不上,景王的嫡亲表弟,这层亲厚的关系也不差,日后景王登了大位长兴侯府也沾着光,不过这会儿在朱钦面前还是做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想也没有想到过,我的女儿要落到长兴侯府去了,哎……老太太一走,明年妙华出了孝也十八了,我十八那会儿,秒聪都有了,现在妙华这个年纪,老爷又守制在家,我是有点着急的,不过话说回来,妙华的终身大事,我一时也定下来,我得回头再想想。” “是该想想!”朱钦仰着身体,后背贴在椅背上。 十几年夫妻,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说是回头再想想,回头会怎么想,看许氏和朱妙华的情态,他也能揣摩一二,这婚事几乎是定下来。 九月下旬,景王大婚之后,朱范两家长辈相见,在景王的见证下作了口头之约,范慎和朱妙华在长辈们面前交换了信物,正式的盟约,待明年三月子孙除孝之后再商谈。 九月最后一天,宫中柔妃进入了生产,这种内宫之事,在生产的时候宫外是不得而知的,但是在生产当日,一群内侍匆匆而至,宣国公府连摆案焚香都来不及,车马是宫里带出来的,李斐更衣梳妆也不必了,直接上了马车,马车飞驰过西元门,进北望山直入西苑。 这是最近最快的御道! 这条道没领谕旨,内阁大臣也不能通行,李斐坐在马车里被颠得左右摇摆,李斐的心也被颠得扑通扑通狂跳,这么紧迫的传见,只能是赵彦恒的母亲柔妃……不是,内侍在宣国公府宣口谕的时候,柔妃已经变成了淑妃,自从一品妃位升到正一品妃位,这时候加封,是生产不顺,还是淑妃娘娘直接已经是难产,生命垂危了? 李斐吓得不行,摘了头上的首饰,双手撑在车壁上往外道:“可以再快一点儿。” 第108章 哺育 跟在一个穿暗褐色长袄的女官身后,李斐小步疾走,很快就到了淑妃居住的成平殿。 赵彦恒穿着一件深蓝色蟒袍坐在剔红百宝嵌屏风矮榻右侧,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紧捏成拳头抵在下颚处,牙关紧咬,面上凝霜,就算李斐进来,他这种状态都没有改变,冰冷肃烈,目无一物,和往日在李斐面前的赵彦恒判若两人。 坐在左侧的皇上还保持着第一次见面的威仪,待李斐跪拜之后,道:“你进去吧,是淑妃要见你。” 李斐站起来,就在一边洗过汗湿的脸和手,再随一个医婆进入产室,赵彦恒的眼神有望过来,夹杂着一些痛苦和茫然,李斐没能停留,转身过去。 一间朝南的产室设下三重帘帐,最外层备着金盆银盆,襁褓小衣裳,奶娘保姆,是预备接孩子的,第二层几张桌案上铺着满满当当的药材和瓶瓶罐罐,旁边跪坐着两个发须皆白的太医和两个五旬左右的医婆,连说带比的在低声商讨着,最里层,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朵云纹产床上,瓜瓞绵延的大红色锦被之下,躺着一个较小虚弱的妇人,她的鬓发,额头,脖颈完全被冷汗浸透,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长的辫子卷放在颈侧,她的面庞有些浮肿,两颊有些斑点,脸色苍白没有气血,然而她还是有一番美态的,平静的双眸和隐忍的神色在此刻最具诱惑。 如果生产是女人从鬼门关走一回,保持着这样的仪态走向鬼门关的女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旁边的程嬷嬷轻声道:“李姑娘,你走近一些。” 李斐嘴上应诺,直接走到床榻边沿下拜,和床上的淑妃娘娘视线平视。 程嬷嬷绞了热怕子给淑妃擦过眼睛,淑妃猛喘了两口气,凝成一簇一簇的睫毛闪了闪,嗓音似沁着血:“是个整齐孩子!” 李斐听着这种声音心酸鼻酸,却忍着没有落下眼泪,双腿往后挪了一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道:“小女蒙娘娘不弃。” 淑妃闭了闭眼睛,头稍稍往下移,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跪在李斐身侧,挨得很近李斐直起身想趋避,然后才想到产室这种地方丈夫儿子都不得入内,能进来的只能是内侍,不算男人,直起的身子才又俯下来。 “何公公,告诉皇上……”淑妃的声音太过暗哑,停住发音不清。 “参汤!”何进低吼一声,再消下气势道:“奴婢在呢,娘娘有什么话要转告皇上。” 淑妃被灌下去一碗参汤,胸膛剧烈的起伏,冰冷疏离道:“我要是死了,不要把我儿留在内宫给别的嫔妃抚养,给老七……” “这……”成年外封的皇子抚养年幼的弟妹,本朝是没有这种先例的,不过这时候淑妃说什么话应下就是了,何进低头应诺。 疼痛让淑妃的五官扭曲,她尖叫出声道:“出去!” 这句话是对李斐说的,程嬷嬷对跪在一边的李斐低头解释道:“李姑娘,请你出去吧。” 李斐忙起身退下,退到帘帐处只听淑妃又凄厉的喊着:“皇上,一定要答应臣妾……不要给别的女人!” 进出不过十数息,那种濒临死亡的气氛让李斐激出一身冷汗,李斐随后,何进也从产室出来,两人一同面圣,皇上急道:“淑妃说了什么?” 就那么几句话,不漏一个字,再添点淑妃绝然的神态,这是托孤的意思,淑妃难产,皇上是厉声说两个都保,但是后半句弱声说了,实在不行保小的,所以立时才有柔妃加封为淑妃,李斐过御道入西苑这两件殊荣。 赵彦恒在矮榻上忍得心尖儿发疼也没有动,万一淑妃死了,同父同母的兄长是最可靠的,但是这种事情于礼不合,皇家的日常生活还是被重重礼制规范着的。皇上要是死了,余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托付给皇位的继任者,这才符合礼制,现在这种事情,淑妃在濒死之际提出这种逾越的要求可以说是为母慈心,但是赵彦恒不能被感情控制提出这种越礼的要求,皇上还没死了,父亲在上还是兄长在上,父亲当然会把孩子安置妥帖的,所以赵彦恒不能动。 谁也不能多动一下,干扰皇上的选择,李斐低着头,极力忽视着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皇上就把淑妃的请求一听,没有允诺,皇上金口玉言,这种话不是哄哄可以答应的。 长久而令人窒息的静默,气氛比先前还僵硬。 皇上坐到后头精神萎靡不振,实在熬不下去了,站在一旁的冯承恩适时的劝道:“皇上守了一天,不歇着,熬坏了身子骨,淑妃娘娘也是心疼的。” 皇上精气神像是夜间开败的昙花,很快的枯萎下去,赵彦恒冰雕一样的塑在那里,不动不言,冯承恩和何进轮番劝了两回,皇上看看失魂落魄的儿子和一直立着的李斐,起驾走了。 一大波人跟着走了,李斐才靠近赵彦恒,在他脚下放了一张垫子团坐了,双手搁在他膝盖上,头静静的枕在他的膝盖上,陪着他挨过这一时一刻像刀割般难熬的日子。 赵彦恒缓缓摸着李斐头,眼角洇着泪光道:“不是这样的,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母亲唐氏面上高傲冷艳,实际上为保圣宠用尽了手段,甚至为此渔泽而竭,三十出头了模样还像二十出头的女人一样,护肤纤体用着一堆对内里有点妨碍的东西,还要时不时跳个舞弹个曲的哄皇上高兴。他的母亲,不是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而是妖冶撩人的佞媚姬妾,那样的身子骨,前世他母亲孕育了太和,八个月就生下来了,太和早产,一出生就带着弱症,太医说小心呵护养到十岁上便可于常人无异,可是父亲是皇帝,兄长也是皇帝,琼浆玉液养着,养到七岁早夭了,所以这一回他早做了准备,估摸着太和来的日子,劝她母亲断了一些烈性的东西,另用温补的药滋养着身体,又清理出去了一批可疑的宫人,且他母亲把身孕藏了三个多月才公布出来,每一天只管顾着肚里胎儿,这也是皇上最后一个孩子了。 然后进程终于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这一回太和是十月孕育,瓜熟蒂落的,结果,他母亲难产了。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太和不好,她母亲是很好的,八个月的胎儿个头也小,一个时辰就生出来了,现在被他改动到足月分娩,生不下来! 妹妹护不护得住还不一定,母亲要搭进去了! 这是在嘲笑他的先知吗? 或许是他错了,他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太和,他不该去摆布这种他根本不熟悉的事情。 可是太和早夭,他有了机会改变,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赵彦恒痛苦的喘息着,牙关沙沙的摩擦,颈侧的经脉跳动起来。 李斐抬手擦去赵彦恒眼角的泪光,手掌往下托着他的脸,道:“淑妃娘娘很镇定,她的眼眸中没有痛苦和恐惧!” “是吗?”赵彦恒还是自责不已。 母亲和妹妹,他都想她们好好的。 李斐的目光轻柔的落在赵彦恒的脸上,点头道:“我的母亲也是很艰难的保住了我,第三个月动了胎气,只能割舍下了奶奶她们一群人,在成都还得隐秘踪迹的躲藏在林家的小院子里,几乎躺了四个月才生下我,就为了那一个小小的我,把最好的青春都搭进去了,还要和市井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各座山头的牛鬼蛇神拜把子,把一个病秧子养得像我现在这样健健康康的,是照着金子打出来的,但是我好好的,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能恣意的活着,就是我母亲最大的满足了。” “淑妃娘娘也是如此啊,为了孩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的!” “一代哺育一代,这是天性伦常,为此伤了死了,都无怨无悔!” 赵彦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重的脑袋砸到李斐肩头。 李斐环抱住他绷直僵硬的肩背,两个人维持着这种相互偎依的的姿势支撑着对方。 孩子是平安的生下来了,是位公主,五斤八两,手脚齐全,啼声洪亮,太医检查了,身体很健康。 李斐当夜回府,回府就没有过御道的待遇了,绕过北望山多行了一倍的路程,玉沁山房灯火通明又安安静静的,宋多福扶着小桃的手僵直着腿走过来。 李斐的眼睛落在她的腿上。 小桃心疼的道:“我家姑娘在菩萨面前跪了四个时辰,还发愿……” “好了,不说这些!”宋多福打断了小桃的话,急急道:“怎么样,淑妃娘娘怎么样?” 宋多福的终身倚在程安国身上,程家又倚着襄王府,程安国的母亲五个月就再度进宫服侍淑妃,程太太说了,他们的婚事要待淑妃平安生产之后再议,所以今天这么凶险,宋多福也是吓死了,跪在他们家从宝泉寺求来的观音菩萨座前诚心祷告。 “生下一位公主!”李斐精神颓惫道:“因为滞产太久,淑妃娘娘产后发热,昏迷不醒!” 产后发热即产褥热,产后在月子里死亡的妇人,四个有一个是得这病死的,这病还麻烦,反反复复,病症可以延续十几天,产妇也很遭罪。 第109章 皇后 公主被皇上抱走了,安置在皇上居住的大庆殿东三间,洗三那日赐下封号:太和。 “宣国公府的李氏过西苑门,进北望山入西苑,淑妃当着她的面求皇上,是要让兄嫂抚养妹妹吗?皇上皇后还在呢,这成什么体统!”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从几株海桐树背后发出来。 另一个甜腻的声音附和道:“是啊,皇子公主怎么养育自有祖制,祖制可不是那么规定的,宫中皇上皇后俱在,两位圣人做主,后面还有贤妃,德妃,贞妃,庄妃,丽妃,宁妃这六妃和九嫔,十余个女人呢,就挑不出一个好的来了!” 前一个声音冷笑道:“在淑妃眼里,自然是没个好的,淑妃说了,不要把她的孩子给别的嫔妃,这话听听,把我们当什么了,洪水猛兽吗?她这生了一个女儿……哦,不对,是女儿还没落地之前就成了淑妃,尾巴翘了上去,她眼里还有谁,淑妃现在是风光了,一人之下,且宫中嫔妃多少,能儿女双全的有几人,只她一人!” 一只缀着九颗珍珠的杏黄色绣鞋出现在两人背后,海桐树茂密低矮,完全遮住了彼此的视线,那只绣鞋的主人停下听了一听,折了回去。 后宫嫔妃制,皇后统领六宫,下设贵淑贤德四位正一品妃,品级是这样的,排序有点前后之分,余下的从一品妃位就无大小,本朝贵妃这个封号不吉利,十六年闲置,贤妃是早逝的怀王生母,德妃是景王生母,余下贞妃抚养寿春公主,丽妃生养八皇子,宁妃生养思柔公主,靖嫔生养九皇子,晋位靠圣宠,也靠肚皮争气,唐氏的肚皮争气,圣宠也不衰,这就从柔妃升到淑妃了,仅在皇后之下。 原来那么封也没什么,当时皇上说了保小,这淑妃的封号基本封给死人了,结果淑妃没有当场死,说是得了产褥热,要死不死的,七天过去了,还没有死,一个活着的淑妃,就太有意义了。 加上太和公主进了大庆殿现在还没出来,前朝后宫都侧目了。 “娘娘,要不要奴婢把那两个人揪过来。”田嬷嬷压低了声道。 “不用了,两个早被皇上遗忘的女人还有心情管公主谁生谁养,养在哪里?这不是她们的心情。”来者是皇后,只看她已见岁月磨砺的面容冰冷的看着回路,道:“特意在我逛园子的时候说给我听,这是激我的将呢,我才不受这份激!” 皇后的视线落在沿途的茂木繁花上,淑妃以太监养女的身份服侍皇上,二十年了,算是宫中最长盛的一枝花,往日小心谨慎,从未有恃宠生娇之举,这一次她真的逾越了吗?藐视她这个皇后?让襄王抚养太和公主?太和公主现在进了大庆殿! 结果已然这样了,她去计较过程?她有那么蠢? 皇后笑了笑,主仆二人走过了小道,再乘辇回了福宁宫,方佩仪穿着盘金彩绣的王妃服饰在侧殿坐着,团团一张圆润白皙的小脸,杏眼,翘鼻,红唇,绝色惊艳的美貌是没有,胜在一份娇憨灵动的可爱。 “姑妈……”方佩仪的声音天生的娇柔软糯,听着稚气了两分。 皇后打断她道:“嫁给老六了,你现在得习惯夫家的称呼,人前人后都要叫‘母后’。” “是,母后!”方佩仪规规矩矩的重新行礼,行完礼整个人又露出黏糊糊的娇态来,伸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坐到皇后的边上拉着盘金镶边的袖子向皇后抱怨道:“母后,王妃的各套服饰都不好看,礼服,常服,祭服,春夏秋冬十二套服饰呢,首饰沉甸甸的,料子这个色,这个裁剪老气横秋的,可是这一季我只能穿着这一套服饰进宫,选也没得选,都没有我做姑娘的衣裳首饰好看。” “是不太好看,王妃的十二套服饰,就没有一套好看的!”皇后摸摸侄女鼓鼓的脸笑道。 方佩仪苦着脸还要再抱怨几句,以前她哪次进宫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进宫的衣裳重来不穿第二次,现在一个月就穿一套,虽然是三套一模一样的衣裳轮着换,保管干净,这心里也不舒服。她年轻呢,正是最爱打扮的年纪,做了王妃,还不能恣意打扮了。 “好了,在宫里,各类宫女和各级女官,及进宫的各品诰命,谁不是按着品级穿戴。”皇后严肃了起来,道:“那些在宫里随便穿戴的女人,要么是没有品级的,要么是需要争奇斗艳来取悦皇上的,只有这两种女人。” 方佩仪喏喏的道:“姑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吴王妃大我十五岁呢,她身上的服饰和我的一模一样,我就是觉得身上这一套越发老气了。” 皇后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坐着,上下打量着侄女道:“一个人身上穿什么,代表了她的身份,你现在这身皮囊,比你以往任何一件华衣美服都好看,若是现在真让你脱下来,你舍得吗?” “姑妈……母后!”方佩仪扭捏着,眉眼之间又有一份倔强道:“我又不是为了这重身份,我为着景王殿下这个人罢了。” 皇后摩挲着侄女平滑的眉骨,正经的道:“老六待你可好?” “好!”方佩仪嫣红了脸,低笑道:“好呢!” “好就成了,你那些漂亮的衣裙天天穿给老六看吧,到外头招摇干什么!”皇后悠悠道:“老六二十三了,你们该早点怀上孩子,得生儿子。皇上那么多的儿子,现在还没有一个孙子呢!” “知道了,母后。” 提及此话,方佩仪收起了娇柔之态,郑重的说道。 成平殿,脸上稍微有了几缕血丝的淑妃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喝了几口,就拿出去,叫程嬷嬷接过。 程嬷嬷看着一半的药汁,小声的劝道:“娘娘,再喝一点吧。” 淑妃手没动,固执的摇了摇头。 程嬷嬷无奈的把剩下的药汁喝了,嘴上咀嚼了几片薄荷,漱了口,谁也不知道淑妃的药是她分着喝的,然后程嬷嬷解开淑妃的头包,用羊角玉梳子把一头及膝的长发一点点的疏通,几十根长长的头发掉下来,后腰以下又有好些头发枯断。这一回怀孕生子,淑妃还是伤了根本,以至于原来浓密的乌发日渐稀疏枯断,当然,这还有前年赵彦恒执意让淑妃停了那几味密药的缘故,那些药对于驻颜,润肤,护发的效果是挺好的,不然淑妃都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怎么去和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争宠。后宫的女人那么多,皇上过段时间就宠一个,自己要不拼一拼,皇上偶尔回头的时候还看得见谁。不过赵彦恒固执的认为那几味药大损身体,妨碍子嗣,一再告诫淑妃不可用。 淑妃都已经用习惯了,乍然停了下去,停了一年,再拿那些寻常的珍珠玉屑膏抹着,效果就是没有原来的好,现在又不按剂服药,存心要拖一拖这病,病容憔悴,原来绝色的容颜便损毁了三分,不过淑妃看着程嬷嬷收拾起来的一团落发,一双深邃的眼眸波澜不兴,躺下之后背过声问道:“太和好吗?在皇上殿室一天哭闹几次?” 这一世的太和公主是健健康康了,成了很好带的孩子。 程嬷嬷提起公主就笑了,道:“御前的人说公主殿下脾气温和,每天睡了吃,吃了睡,这么几天就已经养得白白胖胖,偶有哭闹的,塞上奶|头稍微哄一哄就好了。这两天已经认人了,听到皇上的说话声,那双大眼睛骨碌碌的寻着声儿找人呢,皇上抱着,还会裂开嘴来笑,皇上爱得什么似的,吃饭的时候都把悠车放在旁边看着。” “那就好!”淑妃挣着的双眼缓缓合上。 皇上有那么多的孩子,十余位子女,自来管生不管养,宁妃的思柔隔两天看一眼都是勤快的,丽妃的八皇子,靖嫔的九皇子,又是多久见一面,说几句话,她拼命生下的孩子,非得塞进大庆殿,还要待住了,才能养出父女天伦。 程嬷嬷约莫可以揣度到淑妃的良苦用心,也知道淑妃这会儿是没有歇下,就坐在床边的锦墩上道:“襄王殿下现在也是每天被宣进大庆殿,每回待至少半个时辰呢!” 一个睡了吃,吃了睡的奶娃娃能一看看半个时辰?皇上在大庆殿处理政事,父子相见总会谈到一二,有得谈就有机会! 淑妃舒心的呼出一口气,依然闭着眼睛把手枕在头上道:“以后只把公主的事于我说说便好,不要打听他们父子之间的事。” “是,娘娘!”程嬷嬷给淑妃掖了掖被子,道:“我会吩咐下去的,叫下面的人都老实些。” 淑妃一动不动,只有唇畔轻启道:“那天见了李氏,我后半截没有精神顾不得她,你看着她怎么样?” 程嬷嬷轻吟不言,西南的事淑妃尽知,她的儿子那么出众,一开始,李氏尽然还不喜欢?后来又为她伤了身子,伤心又伤身,做母亲的能对她没点意见?淑妃对李斐是很有点意见的,所以皇上在九月初让她召见李氏,她也不想见。 此刻程嬷嬷也不在淑妃面前说李斐的好话,道:“娘娘,我那个小儿子安国二十出头了,是该娶个媳妇回来了,现在有那么一个人,姓宋年十六,家世就不提了,我儿子娶媳妇也不需要在家世里头挑,这宋姑娘也是西南来的……请娘娘示下。” 淑妃过来半晌,才使性子道:“我儿子,我都管不了,我还管你儿子!” 第110章 两家客 十月初,宫里派来两位女官教导李斐,一位姓钱,本在内宫掌管文书,一位姓吕,本在宫正司掌宫规,两位未进宫前,就是读书识礼的妇人,以德行和学识备选内廷,遴选入宫二三十年,辅助皇后掌管宫务,内制嫔妃外抚命妇,这样的资历出了宫廷是很受尊敬的。接了皇后的手谕之后,朱钦和许氏双双坐在正堂,显出一副夫妻相敬的样子,好好招待了两位女官,亲自安排了屋舍和仆役。 自此李斐每天要听钱姑姑讲赵氏皇族史,和现在赵氏宗族的现状,宗室男女人口,爵位,俸禄,姻亲之家,各种典章制度,同时重修女德女戒,而吕姑姑则主要负责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上对后宫嫔妃,下对外朝命妇,内对襄王殿下,外对王府诸事,一个王妃是怎么修炼的? 李斐是个好强的性子,钱吕两位姑姑教导之后,李斐又要下一番功夫强记练习。 “姑娘,宋姑娘让小桃过来问,你何时得了闲,她有事要过来说。” 李斐正在看各朝各代的贤妃烈女传,以前李斐是不喜欢看这些的,但是现在不看不行,日后说起女人来,这些就是榜样了,正看得有些无趣,幽露递过话来,李斐马上放下了书道:“我这会儿就闲了,让她过来吧。” 钱姑姑和吕姑姑进了门,教导李斐是单给李斐开的小灶,两位姑姑教导的时候等闲不得靠近倾听观摩,所以宋多福住在玉沁山房就很不方便了,另在府里择了一处住下,幽露转头让画屏去请宋多福。 宋多福顶着一张笑脸进来,披着一件猞猁皮坎肩,就是程安国送的那两张猞猁皮,裁出一块来做了一件坎肩,早早做好了,宋多福第一次披上身,斜坐在炕上忍不住抚摸油亮的毛皮羞怯的笑道:“斐斐,安国刚刚送了信来说,程太太后天想见见我。” 李斐看着宋多福这番笑得裂开了嘴的模样和这身打扮,就猜着了一点儿,此刻确实了,心中一片暖融融。 淑妃这次生产不顺,赵彦恒也颓废了好几日,而淑妃自生下太和公主之后再没有召见李斐,如今李斐隔个几天能从襄王府知道淑妃娘娘的近况,传来消息都不好的,淑妃娘娘产后发热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半个月才真正退下去,然后失眠,盗汗,下身不干净,太和公主已经快满一个月了,淑妃的身子还是很不好,整天整天的躺在床上,又虚不受补,且得细细养着,这会子,程太太有心情见宋多福了,淑妃娘娘的身子总是稍微好一些吧。 李斐这样想着舒了一口气,才站起来对宋多福道:“这是大喜事啊,去你那里说话,你那里说话自在!” 宋多福挽着李斐的手,讪讪的笑道:“我屋里铺着一床的衣裳呢,我挑花了眼都不知道该穿哪一套,正要请你去给我掌掌眼呢。” 两人走在路上,宋多福对明天的见面是紧张的,一紧张就话不停的道:“斐斐,明天我是该多吃点,还是少吃点?吃得少能显出我的矜持,你的那些妹妹们就吃得少,吃得少仪态还好看,可是我偶听人说过,第一次见男家的人要吃得多些,女人吃得多,不娇惯,一口饭锅吃得香,也像一家人呢!” “还得这么刻意的讨巧?”李斐睁大一双迷茫的眼睛道,这一块上李斐也是一片空白啊,她能怎么说,是吃得多好呢,还是吃得少好呢。 好在,宋多福也不是非要李斐拿个主意,她就是想把自己的重重顾虑说出来,有个人听一听罢了,到了宋多福的屋子,宋多福首先拿出一只灰鼠皮手筒道:“你看我的这份礼物,明天拿出手会不会太轻了。” “这是你亲手做的!”李斐接过这只灰鼠皮的手筒,抚着毛皮里面细密的线头道:“眼见这两天要下雪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送这个不正好吗?” 宋多福得了安慰,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明天第一次和程太太见面,我也不能一下子送得太厚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还得一层一层的往上添呢。” 要是成了婆婆,婆婆需要用到的衣裳,鞋子,抹额等等穿的戴的,媳妇不得一件一件的,成套成套的孝敬着。 李斐顺着点头,头皮有点发紧。 “哎,这会儿我真想我娘了,我娘在这里,后天还能给我壮壮胆子。”宋多福嘀嘀咕咕的道,为了住进宣国公府,宋家就她一人来,后天见面也只能她一个人硬着头皮上了,李斐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日后是襄王妃,拉着李斐去壮胆,那场面有点不像话,宋多福知道她借助李斐的已经太多,这事不能那么干。 李斐拍拍宋多福的肩膀以资鼓励。 宋多福复笑起来,终于拉着李斐到了一床衣裳面前,先捡了一件大红色绣遍地缠枝花小袄比在身上道:“这一件怎么样?我穿这一身气色最好,我也最喜欢这一件,可是这一件是大红的,红得这个色,和新娘子的嫁衣是一个红色,我不好意思穿呢!” 比着第二件秋香色的织锦束腰软袄,宋多福皱着眉头道:“我不喜欢秋香色,可是这件袄子吧……”宋多福说下了声道:“穿在身上显屁股大,这件袄子还是我娘亲手做的呢,我娘说一定要穿这一件在程太太面前显一显,这一件显屁股大,做婆婆的都喜欢媳妇屁股大,屁股大的女人好生养,可是,我听着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呢。” “这个?”李斐仔细瞧宋多福稍显丰盈的身材缓缓道:“你不穿这一件,你的丰乳肥臀,也看得出来……吧!” 宋多福一愣之后丢在那件软袄笑骂道:“你这张坏嘴,你是说我胖了,我吃了一个月的素,我已经瘦下去好几斤了。” 宋多福现在吃素了,那一天在观音菩萨面前乞求淑妃娘娘平安产子,宋多福发愿要茹素百天的。李斐心思复杂,叹一声道:“原来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好在宫中行走,一口一口的规矩祖制,好多讲究都已经定下了,不用我费心思!” 宋多福此刻领会不到李斐细腻的感触,又拿起第三件紫红色绣如意三宝的绉纱长袄比在身上,笑道:“这件袄子的纹样好……” 挑完衣裳,挑首饰,选了首饰,讨论发髻,两个姑娘正欢欢喜喜的说着,季青媳妇找过来,曲一膝道:“姑娘,府里来了两家客,一家是太太的侄子侄女;一家是金陵乐家四爷四奶奶。” 前一家是许氏的娘家人,和李斐没有多大相干,后一家金陵乐家四爷四奶奶?李斐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一时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来,李斐欢欢喜喜道:“是我二姐和二姐夫来了?” 宋多福亦是先惊讶又惊喜,回了李斐道:“是你二姐和二姐夫来了!” 两家客,也是巧了,撞在了一起来拜会,此时两家人都在前院客厅,许氏并着朱妙华朱秒聪三个早一步过来,已经和许家的人亲亲热热的说话上了话,有意无意见就把乐曦和李姜两夫妻冷落了,不过这两位怡然自得,并不显一分窘迫,朱秒聪斜眼留意到,一次吩咐丫鬟上一碟龙眼,接着又紧着吩咐上一叠奶油松酿卷酥,果子点心来了,自然有乐家的一份,丫鬟们捧着盛了龙眼的粉瓣水青碟子进来,朱秒聪默默的,悄悄的一指,指示她们先给乐家一桌摆上。 李姜留意到了,朝朱秒聪微微一颔首。 朱秒聪木着脸背过身去。 很快的,李斐和宋多福相携而来,李斐刚刚走过前厅的那架八扇的花鸟屏风,便看见乐曦和李姜闲适的坐在黄梨木如意云头纹交椅上,男子清新隽永,女子明媚多娇,李斐喜上眉梢道:“二姐,二姐夫!” 李姜骤然见了李斐也是心切不已,欢快的站起来迎上去笑道:“三妹……” 这早就习惯的称呼一出口,许氏那一边的人静了下来。 三妹? 许氏抿着嘴一笑,她倒是喜欢李斐这么个行三的排行,瞬间和颜悦色的朝双手握在一起的李姜和李斐道:“瞧我,怠慢两位小客了。” 此时许氏一手拉着她的侄子许守川,一手拉着她的侄女许敏,正是热切的样子,一身青袄的乐曦站起来拱拱手笑道:“夫人已经很周到了,我们夫妻也来得冒昧了些。” 许氏温言笑道:“可不巧了,老爷带着儿子们跑马去了,出了北城三十里,得申时才回得来,你们小夫妻自在些,把这儿还当姑父家里。” 李斐和乐曦相视一眼,这样嘴皮子的讥讽,他们夫妇懒得理会。 “许夫人!”李斐轻轻的一颔首,算是补全了对许氏的礼数,笑脸道:“我们就不打扰夫人和娘家人叙旧了,我带着他们往香樨阁说话去。” 乐曦拱手,李姜福礼,李斐这边的人有礼有节的退了出来,出来后谁又把许氏讥讽放在心上呢,李姜没冷落宋多福,向她招呼道:“多福,你也在这里啊!” 宋多福含羞不说话,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了终身呢。 “多福是陪我来的。”李斐替宋多福答了,和李姜手挽着手,嘴甜道:“二姐,我刚才正想着你呢,你就出现了。” 当年李姜生下来两个月,为避流刑,就和两岁的乐曦成婚,不是婚约,是正式写下了婚书,有夫妻之名的婚姻,然后出生两个月就嫁入了人的李姜被乐老太爷带回了金陵,李斐十二岁的时候,和乐曦向西,一路游山玩水的到了昆明,在昆明住过两年,情不在相交之长,而在相交之诚,就那么两年,李姜和李斐情谊相投,这份姐妹之情还是很浓厚的。 第111章 许氏的打算 香樨阁设着暖炉,薰得空气中木樨花的味儿格外的香甜。 李姜环顾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她心不虚,但是想到刚才许氏的讥讽,李姜也不喜欢那位夫人得意的样子,柳眉一挑,改口称呼李斐‘斐儿’,而不再叫她‘三妹’。 李斐恍然未觉,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李家和乐家的家常,今年二月正式和乐曦做了有名有实的夫妻,成为年轻少妇的李姜比两年前更加健谈,说起乐家门里的事风趣幽默,问起李家的人来殷殷切切,但是在宣国公府上,当着许多丫鬟婆子的面儿,总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李斐捏着李姜的手,道:“二姐怎么和姐夫进京了?” 李姜看向乐曦,流波承转,乐曦回道:“恩师向太医院保荐了我,我就上来试一试。” 乐老太爷膝下儿子三个,孙子十余个,有读书科考的,有做个田舍翁的,乐曦自小有主意,一心学医。太医院里的规章典册李斐知道一点,先恭祝乐曦道:“二姐夫要当太医啊!” 乐曦以拳抵唇,谦道:“即使顺利进了太医院,也是从普通的医士做起,要当上太医还远着。” “先考上了医士再说吧,当太医是长远以后的事,不过这两年能在太医院待住了,日后出来坐堂开馆,诊金也能多收一点。”李姜笑着打趣,手搁在桌子上看着她面白无须的丈夫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现在这副样子哪里像个大夫,得添上三尺须看着才有点医道高深的样子,但是添上了三尺须又可惜了这张玉面。” 乐曦轻咳一声,低头羞怯反像个小媳妇,李斐不再看她这个腼腆的姐夫,道:“要进太医院,要做医士,那你们要长住京城了,现在已经有住处了吗?” 李姜点头道:“爷爷做官的时候在猫儿巷买过一处宅子,这些年一直租于京中的小官小吏,上半年已经收回来了,下人们也早一步去打点,虽然只有三间上房,于我们夫妻也尽够了。” 李斐眉开眼笑,道:“我如今不方便出去,去猫儿巷看你们也不易,你们要常来看我啊!” 李姜挨着李斐,向着丈夫笑道:“那当然,他每天要读书问诊,我守着小宅子也很闷的,你有空了打发了人来接我,我就过来了。” 李姜和乐曦把来京的目的和住址说了,他们才到京城,猫儿巷的宅子还有好些东西需要他们夫妇亲自添置,正说着来日方长,今日匆匆别过,许氏身边的柳嫂子进来,向李斐行礼,便理所应当的道:“太太打发了我来问姑娘,中午膳摆在何处,还有今晚乐四爷乐四奶奶安顿在哪一处。” 李斐一愣过后,站起来亲自送了李姜和乐曦往外走道:“可不巧了,我已经打发了季大娘向夫人说了……” 两个人一来一去没有碰上,同时季青媳妇站在许氏面前,转诉着李斐的话道:“太太,乐家四爷四奶奶辞别,姑娘挽留不得已经同意了,想说带两位过来向太太辞行,又怕打搅了太太这边待客,所以就不过来辞行了,姑娘正送客呢。” “怎么就辞别了?”许氏惊讶道:“才坐这会儿功夫,也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待客之道啊!” 季青媳妇笑道:“乐四爷和乐四奶奶急着安置家宅,今天是没空儿了,说日后长住京城,再和姑娘常来常往。” 安置家宅,长住京城,乐曦和李姜在京城是有居所的,且自家承当居住京城的开销。这话听着,坐在许氏身旁的许守川和许敏不免有些尴尬,他们是在宣国公府住下了,免去了住处,又节省下了居住在京城的花费,宣国公府家大业大的,这点子原也没什么,但是和乐曦李姜的行事做派放在一起比较,他们就落了下乘。 府上多住了两个姓许的人,李斐也不是目下无尘视而不见的那种人,这两个是什么人,李斐知道得清清楚楚,头一问便道:“他们上京来干什么?” 季青媳妇站在李斐的面前,默而不答。 李斐让季青媳妇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低头捏着手指上一枚赤金镶蓝宝石戒指笑道:“别怪我想太多,父母在不远游,许公子和许姑娘又是这样的年纪,正值婚配之年。同在一府住着,表哥表妹的,最容易发生点什么,往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许守川今年十七了,初见着斯文相貌,朱妙华是有人家了,朱秒聪今年十五还没有主呢,年岁相宜;许敏是十五岁,这年纪能离家不用问,身上还没有亲事,来到尊贵的姑妈身边,这一招怎么和当初许氏来投靠蔡氏那么相似呢! 李斐说得和风飘絮,却表达了对许家的重重戒心,季青媳妇这才把她尽知的,以为的说了道:“我想对于许公子,姑娘是多虑了。太太即便是有心帮衬娘家,也不会把二姑娘给过去帮衬娘家。许家在当地算是书香门第,但是太太这一房科考艰难,连续三代男丁未中过进士,这门第已经往下坡走了,如今只是当地的缙绅,许公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咱们家的二姑娘。许公子此来,我想是为了国子监的名额。” 读书的人家就是这点不好,一代代考不上,家族就会没落,出一两个显贵之戚也只能在外围吆喝两声。 “国子监的名额?” 被季青媳妇提点了一句,李斐才想到了这个上头,宣国公府是享爵之家,为族中俊才弄到一两个国子监的名额是可以的,但是这样的名额只有一两个,太多是没有,毕竟国子监就那么点规模,各地望族勋贵太多,还有自身才华横溢的学子,能分到一个就不错了。宣国公府能弄进去一个,这一个不少朱氏宗族子弟盯着呢,前儿朱三太太就为她大孙子朱慈俊提过这个事情,许氏想拿这个名额贴补自己的娘家人,也是不容易。 季青媳妇继续道:“至于许姑娘,不知道太太作何感想,也许姑娘顾虑的有些道理。” 不是表哥表妹,是表姐表弟,许敏十五岁,范姨娘所出的长子朱清十三岁,差两岁勉强凑着着,这桩婚事好好安排,不是一招最好的棋,也不至于臭了手,当然,前提是各方配合,老爷,范姨娘,大少爷,许姑娘都要配合好了。 当日申时末刻,朱钦带着儿子们跑马回来,路上就知道了乐曦和李姜来了又走,许守川和许敏就住下了,朱钦当即对许氏不满,道:“你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的国公夫人,怎么这点气量都没有,留了自己的娘家人,就让乐家的人走了!” 许氏着实委屈,道:“我怎么没有留,我已经打发了柳嫂子去问他们饭食,又对姑娘说,随意府里哪处,收拾了出来让她的二姐和二姐夫住下,我已经说出了话,他们执意要走,还要我亲自去挽留晚辈吗?” 朱钦脱着手上的护腕,眼斜睨着许氏道:“我不在府里,也知道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虽然与李氏和离多年,两家下面的一群晚辈就不用你刻意去提醒了。” 许氏闷着一口气,双唇一咬道:“老爷为什么就这么一点事儿深责于我,你可没听见,李家二娘子叫李斐‘三妹妹’,老爷你听听,又是姓李,还有排行,乐家的人和朱家有多少相干!” “罢了!” 朱钦把护腕甩在地上,不再追究乐曦和李姜离去的事。 就这一点,许氏绝对是聪明的,那些不太相关的人,许氏很会拿捏分寸,知道在人前怎么说话办事才不过界,乐曦和李姜都没把自个儿当朱家的亲戚,朱钦能发出多大的火儿,朱钦就算是有火儿也不是她首当其冲。 首当其冲的,是朱钦自己,朱钦脱了护腕之后就解着玉带,手上稍微多使了点劲儿,镶在中间的白玉扣就崩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许氏俯下身去捡,又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深蓝色银线暗竹问锦袍服侍朱钦穿上,做足了体贴柔意,挨着朱钦的身道:“老爷,守川来了,你寻个空儿考考他的功课!” “你侄儿是做科举文章的。”朱钦双眼暗沉道:“文官武官不是一条路,该怎么栽培别来问我,儿子们怎么教就够我费心的了。” 许氏脸色微变,强笑道:“我想着,守川读书缺几位好先生,在京城里,当然是国子监的先生最好,非进士出身……” “别打这里头的主意。”朱钦打断了她道:“这人选,我已经应了三哥,把俊哥儿送进去。” 许氏一噎道:“老爷怎么没有和我说过?守川去年已经考中秀才了,十六岁的秀才,我娘家都指着他出人头地,这紧要关头,老爷帮一手吧!” “俊哥儿也考中了秀才,难得我们老朱家出了一个读书的苗子。”朱钦犀利的看着许氏道:“你别想着许守川是你的侄儿,朱慈俊还是我们的侄孙子。许守川考了出来是光耀许家的门楣,朱慈俊熬出了头才是老朱家的风光,再说朱氏一族得的那么一点体面,是朱氏先祖挣下来的,得用到朱氏子孙身上!” “可是老爷……”许氏皱着眉头哽住! 许守川是嫡亲的侄儿;朱慈俊是丈夫庶出兄弟的孙子,两者孰轻孰重? 第112章 前世之妻 轻重许氏自有一番权衡。 朱慈俊,那位只见过几面的侄孙子,他进了国子监,是他父母,祖父母,朱家列祖列宗的余荫,再感激一下四爷爷提携,前面那么多的人挡着,论到她这个四奶奶还能沾多少恩义?把许守川送进去就不一样了,这是她一力促成的事,施恩念报,许守川日后出了头,得好好孝敬她,而且比起毫无血缘的侄孙子,许守川是她嫡嫡亲的兄长之子,有血脉连着,这份感情就不一样。 再则,老朱家已经够风光的了,朱慈俊父母叔伯兄弟有多少个官身,朱慈俊至于朱家是锦上添花,许氏不需要朱慈俊为朱家添的那点光彩,但是他们许家就太需要了,她的祖父中过进士,父亲三十岁之后中的举人,兄弟止在秀才,要是许守川在科举上出不了头,连续三代衰弱,许家只能挂上耕读传家的名号,一边收点地租,一边读着酸腐文章? 门第跌落,家族颓微,许氏怎么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不帮衬娘家一把呢? 这番心思在肚里一个来回,许氏含着泪正想和朱钦倾诉她娘家艰难的窘境,朱钦穿好了衣袍,兀自迈腿离开,身后许氏已经张开了嘴,也没有挽留住朱钦的脚步。 晚膳之时,许氏还是妆点得容光焕发出来,一张直径八尺的鸡翅木牡丹纹大圆桌,本是为着一家子同桌用膳打造的,二十个人围坐也坐得下,这会儿包括李斐,宋多福,许守川,许敏在内站起来十三个人。许氏看着朱洪边上空落落,神情颇为不自在,偏又不甘心的道:“清哥儿怎么不在,这是迟了!” 一家子吃饭,长辈们都是最后到,没得叫做父母的等孩子们。 “都坐下吧。” 朱钦已经落座,见许氏还杵着,就出口叫孩子们坐下。 十几个人都迟疑了一下,算是给许氏面子,许氏犟不住,悻悻的坐了下来,一时姨娘们丫鬟们围着十几个主子布菜,范姨娘伺候在朱钦和许氏身旁,今天伺候得分外勤快,细白的手腕托着一盅枣丝燕窝放在许氏面前,笑道:“承太太惦记,今天大少爷骑马扭伤了脚踝,这会儿肿得老高贴着膏药味儿也难闻,老爷说了,叫他歇在自己屋里,就免了他出来。” 许氏的那番打算,李斐才进府几天就有一问,季青媳妇一个管家娘子也说得上来,年龄相仿的表哥表妹,或是表姐表弟,一个不防就容易出事,朱家早年就出过这种事,多防着点儿没错。太太能当太太,是她家世好吗?许家可是日渐没落了,到了侄女这一辈,许敏不过是一个秀才的女儿。朱清是要做武官的,他是庶子将来最好有妻族的帮衬,娶了许敏对他的仕途毫无益处,所以范姨娘可不想让自己生的儿子娶太太的内侄女。 范姨娘看似谦卑实则挑衅的笑脸在许氏眼前晃,许氏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却是不能够,还要柔语关切的道:“他一个人在屋里吃饭,叫厨房做一道双菇面筋,他爱吃这个。” 李斐听着许氏和范姨娘之间的对话,双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左侧方的许敏,但见她脸上素净,容貌已是温婉秀丽,穿着一件簇新的藕荷色长袄端庄的坐在那里,眉宇之间似有几分郁色寥落。 李斐收回了目光,主动笑对朱钦道:“父亲,我二姐和二姐夫到京,今日匆忙不便挽留,我想过两天,待后天再把我二姐请来好好聚聚。” 朱钦听着李斐这样亲昵的话音儿,心里略微舒畅了些,颔首道:“你想什么时候去请,只管去请。乐贤侄想进太医院做事……家里的供奉也是一位老太医,倒是可以去请教一二的。” 李斐没客气的应道:“那好,后天我请姐夫也过来。” 两件事都受阻,许氏再绷不住这连番的打击,看向丈夫目露一丝幽怨。 朱钦转向许守川,一双鹰眼逼视着,满眼的审视和压制。 许守川握着越发沉重的筷子,羞愧的低了点头。刚才,李斐和朱钦笑盈盈的说着话,许守川悄悄看了李斐一眼,只见她雪肌玉骨,云鬓翠眉,明媚难言,他太喜那份颜色,又多看了一眼,现在想起来这一位是要配襄王的,他自己也觉得唐突了佳人,赶紧低下了头。 朱钦便这样看着许守川随便勉励了几句,一顿饭吃得许多人不是滋味。 饭毕之后,许敏和朱妙华走在一路,这两个人很是亲厚的样儿,紧挨着缓缓的在廊上走,许敏边走边道:“表姐,李姐姐身边的宋姑娘,是比我年长吗?” 许敏现在寄居在宣国公府上,宋多福也是寄居在此,许敏似看到了自己的同类,比较关心这一个。 “对,她今年十六了,是姐姐从西南带过来的,说是带过来做个玩伴。”朱妙华勾起唇角,话有深意:“她这辈子也是交好运了,我姐姐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呢。” “哦……” 许敏把尾音拉得老长,李斐的亲妹妹不就是宣国公府的四个,越过了她们?许敏心领神会,却为李斐和宋多福两人的情谊说话道:“她们应该相交多年了吧,这感情是一朝一夕处出来的啊。” 说完想着自己的事,惆怅道:“住在宣国公府多好,沾点一等公爵府的贵气,日后说起亲事来……总是好的。” “何止好,是极好呢!”朱妙华站定说道:“我那位姐姐面上温文尔雅,心里的成算深着呢,尚在闺中把往后的事都安排上了。宋多福这个跟班,约莫是许给了襄王府仪卫司仪卫正,程安国程大人,这是五品武将了。” 宋多福和程安国的事,没过明路,李斐和宋多福身边的人口风严谨,并没有声张出来,但是朱妙华见李斐身边多了一个人也会查,她和范慎的婚事内定了,叫范慎去查,随便一查就把宋多福的里里外外查出来了,才能把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 “宋姑娘名字里就占了一个福,真是有福气。”许敏止不住的羡慕起来,试探着问道:“她虽然和李姐姐交好,但是想来她的出身也不差,才能得那么一门好亲。” “是啊,仪卫正,能当仪卫的首先得仪表堂堂,男子模样不差,已经是正五品的官身,襄王府的仪卫正,在襄阳的地界上比知府也不差的,只是可惜了……”朱妙华叹一声轻道:“宋家祖宗八代未有功名,家里做点烧瓷的买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 程安国配宋多福,程安国真是可惜了! 许敏听着也不是很舒服,眉头一皱,但是随即侧低下了头,把浮现在脸上的这份不快压下。 她这次出来,多少知道父母和姑妈的打算,姑妈的庶长子十三岁了,姑父亲自盯着栽培,既然养不废他就得笼络他,差两岁不算太多,所以许家打算把她嫁给朱清。她知道这个打算也没有抗拒,虽然不是她想象中高大伟岸的丈夫,小上了两岁就小两岁吧,公府庶长子的身份,没有姑妈的撮合还轮不到她。可是刚才在膳桌上,她切肤的体会着难堪。扭伤了脚在屋里吃饭?她们许家热热切切的示好,那一边像洪水猛兽的防着她呢。 这宣国公府,太夫人蔡氏已经去世了,她的姑妈还不能做半点主呢! 许敏清醒的知道她姑妈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于那件几乎不可能的婚事就少了几分失望,但是现在有个祖宗八代未有功名的商贾之女比着,比着宋多福,她哪里差了,比出身,许家代代男丁身负功名,比自身,她的如花美貌胜对方多矣,再有才华,她的琴棋书画不说精通,日后总能博得丈夫会心一顾。 可是现在的情况,她被一个当姨娘的嫌弃,样样不如她,同是寄居者的宋多福,眼见着有一个如意郎君了! 朱妙华清楚的看到了许敏的脸上的不快,抬起手轻抚着许敏白皙细腻的脸颊,双眼迷蒙染上无尽的哀怨。 “表姐,你怎么了?” 许敏眼见着朱妙华双眼的变化,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朱妙华别过了脸,轻轻的道:“宋多福无甚美貌,无甚才华,又无家世,她本无此福缘,想你样样比她好,却姻缘坎坷,我在为你哀伤呢。” “表姐……”许敏心有感触,她虽然也是那么想的,但是这样隐蔽的心思又怎么能承认呢,所以她强笑着道:“多谢表姐牵挂了,我想父母大人在上,还有姑妈费心操持,我总有一段好姻缘!” “傻丫头!”朱妙华怜悯的看着许敏叹道:“宋多福本无此福缘,如今她得了,总有一个人,是失去了福气的!” 失去了福气的人,便是许敏。 前世,她是程安国之妻。 那一世她和赵彦恒回了封地襄阳,赵彦恒总是住在水镜安谷,一眼望去全是山和水,每天清晨都是厌烦的鸟叫声,夕阳的余晖又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朱妙华不喜欢窝在山谷,深居简出的生活,所以她熬了月余就出来了,在她成婚的第二年,也就是明年,许敏来襄阳王府小住。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前世,程安国娶了她,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就算后来宣国公府降爵,她临死之前,许敏还和程安国好好的,如今他们这一对,怕是没有前世的缘分了。 没有了吗? 第113章 圆滑 李斐一夜好眠,待外头天透出一点亮色来,她就醒了,只听得外面沙沙沙声。 “外头什么动静?”李斐穿着内衫躺在床上问。 幽露一边搓着手,一边撩开荼蘼团花厚缎床帘子道:“姑娘,落冰渣子呢,吹着风夹着雨的,冰渣子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比下雪还冷,这还没到十一月呢,天就这般的冷!” 李斐坐起身,握到幽露的手,一根根指头冰冰凉凉。 “还真够冷的,我们南边来的,头一年越发不耐北方的严寒。”李斐披着大袄道:“你开钱匣子,拿二十两到针线房,你,画屏,阿菊阿芳,多福屋里的小桃小梅,把槐蕊和司香也算上吧,一人添两套棉袄棉裤厚实鞋袜子,再加一床被褥。” 这是李斐拿私房多补给丫鬟们的过冬衣被,幽露想着上京两个月,李斐这里花钱如流水,就想给李斐省几两银子,道:“我们几个针线都可以,我们日日也有闲功夫,不如扯了布料要了棉花自己做了。自己动手,我们八个也费不掉二十两。” 照府里发下来的冬季衣裳被褥,八个人满破花上十五两的料子棉花钱也够了。 “幽露,你的想法得改改了,这里不是李家,不是西南!”李斐坐在床头捋着长到肩头的头发道:“别一味的勤俭,俭省朴素在这里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美德。你拿了银子去针线房,还得讲讲你们这些从南边来的,怎么耐不住北方的寒。二十两银子,我给你们添了冬衣棉被,还要多听几声‘主子体恤’的好话。” 五两银子漏下去,针线房里的人分一分,好话不是白听的。 幽露一愣,琢磨过来了才应声,然后出门先给李斐提热水。 服侍李斐漱洗过,幽露开了钱匣子取了两个银锭子,邀了阿菊同去办这个事儿,槐蕊过来陪着李斐做针线,一张炕上铺着一束一束二三十种线,槐蕊负责分线穿针,偶尔指点几声,李斐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绣着一张小小的包被。 大红色的厚绒锦缎绣着繁琐的花鸟虫草,以前的李斐根本不需要做这种精细的针线活儿,她如今也不太会这些,这包被已经让一个绣娘绣了两个月,绣出了大体的模样,交在李斐手里就是完成最后一部分的针线,沾过了手送进宫,就可以算是她送给太和公主的满月礼。 每天费上一早一晚费上两个时辰,就绣成一只蝴蝶后半截翅膀。 李斐偶抬头看着窗外养养眼睛,明媚的阳光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碎光闪闪,远方许敏披着一身银红色织金斗篷走来,身形纤弱,身姿曼妙,银白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照耀得越发精致细白。 李斐收回了目光,停止了针线,把九陵街三间铺子的账册拿出来,槐蕊和画屏很快收掉了炕上的丝线,许敏走到了玉沁山房的院门外,略站着通报过,便被请了进去。 许敏脸上含笑,开口就称呼李斐‘表姐’,送上两对红黑色的酒坛子道:“是今年春日里我酿的桑葚酒,酸酸甜甜的表姐喝个新鲜,府里姐姐妹妹们都有,两坛子是送给表姐的,还有两坛子,烦表姐转送给宋姑娘。” 今天一早许敏就往各处走礼,府上嫡的庶的,姓朱的姓李的姓宋的全部送到,而且每一份是一样的。 李斐坐在炕上向许敏欠了欠身,向画屏道:“给宋姑娘送去。” 画屏捧了一对坛子去了,许敏接了司香端过来的热茶,看到炕桌上一本打开的账册,没有回避过去,道:“表姐在看帐?我来得不巧呢。” 李斐合上账册,把账册推到一旁道:“我刚接管这些东西,有许多不懂的,每天看一点,琢磨一点。” 许敏的视线从账册上收了回来,也不问李斐接管了什么,只说着自己道:“我在家的时候也要看这些,母亲在我十岁上就教我看鱼鳞帐,我早先不耐烦那些八分一厘的,这两年才懂事些,知道这些枯燥的东西才是持家的道理。” “表妹现在就说出了持家的道理,看来是很会持家了……”李斐说笑着,眼看着司香递过来一个铜錾花瓜棱手炉给她取暖,李斐拿在手里道:“今天怪冷的,给许姑娘拿一个。” 李斐叫许氏夫人,也并不想和许家有太多关联,所以对许敏有些冷淡,但是许敏很有几分亲近之意,秀眉一挑靠近了李斐道:“我不用这个,我现在还不冷呢,我的手心是暖的。” 说着,摊开了手心摆在李斐面前,掌心白里透红,指腹圆润饱满,触之细腻温热,李斐微凉的指尖触碰在许敏的手心笑道:“你倒还好,我是不行,现在这个冷,和寒冬腊月里的昆明差不多了,我乍然来的受不住些。” 许敏抿嘴道:“所以表姐拿了钱多给丫鬟们添了冬衣冬被,跟着表姐的丫鬟们,倒是跟了一个体恤下情的好主子。” 李斐眸光一闪,道:“都是跟了几年的丫鬟了,就多赏了点儿!” 许敏退下来些,吹一吹茶盅,和李斐就这个过冬说了一阵子,直到画屏送了东西回来,手上拿着一个一尺长的盒子道:“宋姑娘说,多谢许姑娘的礼,这是宋姑娘送许姑娘的普洱茶饼子,宋姑娘说不成敬意,请许姑娘尝尝这个味儿。” 宋多福回了礼,李斐也当即回礼,让司香取两罐子玫瑰卤。 话说了礼收了,许敏还没有起身,自带了三分熟黏说道:“今晨下过雨到了后半晌天越发的晴朗了,姑妈说要带着女儿们逛逛铺子,表姐也和我们一道去逛逛吗?” 李斐维持着笑面,道:“我就不去了,我每天后半晌要和吕姑姑学规矩的。” “这样啊……”许敏终于站起来,笑道:“那我们外头逛了去,看到有趣的玩意儿给表姐送过来。” 许敏辞了出来,和迎面走来的宋多福相遇,两人站着热热切切的说了几句话,宋多福带着小桃小梅进了玉沁山房,小桃和小梅先谢了李斐的赏赐,宋多福温笑的道:“在半路遇到了许姑娘,许姑娘倒是一个爽利明快的脾气,和我互换了姓名,以名儿相称。” 李斐靠着身后的锦垫子道:“这一位比我们小呢,但是今天的这一番人情练达,比我们都圆滑!” 午后,许氏带了朱秒聪和许敏逛街,沿着京城最繁华的锦官街逛了衣料铺子,胭脂铺子,乐器铺子,这会儿透过车帘子看到一家铜器铺子,许敏笑着道:“姑妈,我出来的时候说要给李表姐带点儿有趣的玩意儿,我还没有淘到呢,去那家铺子看一看。” 许氏点着许敏的头道:“你待那个丫头那么亲热干什么!” “没有亲热,只是礼数罢了。”许敏指着车里满满的一堆东西道:“姑妈给我买了这么多的东西,也该给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带点什么,除了李表姐,还有妙仙和妙琴。” 许氏知道许敏说得在理,但她不耐烦给李斐和两个庶女挑东西,就让朱秒聪和许敏进铜器铺子选,她在车里歇着。 一间略显狭小的铺子摆着一架又一架的多宝阁,格子里陈列着酒壶酒樽,盘匜鉴等各种各样器物,朱秒聪和许敏一处一处的看着,忽然间,眼前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经过,来者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窄袖的黛青色锦袍,腰背直挺的立在前方,如一棵劲松一般挺拔武健,轮廓深刻的侧脸满是英武之气,散发着刚硬和凌然。 那一瞬,一股子沁入心脾的愉悦心情游遍了许敏的四肢百骸,许敏怔怔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道,便是如此高大伟岸的男子,才是丈夫! 程安国察觉到了身后的眼神,回头看去,许敏羞怯的低下了头,捂住自己砰砰乱挑的心口。 这几个月,从太夫人蔡氏五月末突然去世,许家二老就想把许敏送上京城,上了京城走姑太太的老路,凭着出众的样貌和柔顺的性情搏回一位良婿,因此这些日子许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前途,许敏读过书,理过家,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人情世故也琢磨了一二,她是自个儿有些想法和憧憬的女孩子。所以昨天的打击虽然令她难堪,却没有落下遗憾可惜。 朱清,才十三岁,就这般的年小她便不是很中意。在正常婚配的婚姻里,一家子找个妻子比丈夫大的,那是一家人要找个女人来接着疼儿子,她可没有准备一辈子疼着一个年小的丈夫,她是期待着有一个英武稳重的丈夫好好的疼爱自己。再说了,和姑妈的庶长子做配又和正常的婚姻有些不一样,嫡庶长幼要是能一辈子和睦相处,彼此帮扶倒也罢了,若是兄弟墙阋她是向着娘家还是向着夫家? 撇去公府庶长子这一层对她来说高贵的身份,十三岁的朱钦很难说是良配。 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许敏站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背后,看着他头戴金冠腰衔玉佩,做工精细的黛青色锦袍包裹着一具精悍的,劲韧的,已然是成年男子的身体,许敏忽然想到了诗经里的一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第114章 宜室宜家 程安国站在一架子的铜制手炉前面,一眼望过去十余个工艺精湛的手炉,程安国拿起其中的两个细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最后目光落在并列的两只精巧的手炉上,铜胎鎏金的质地,莲纹海兽婴戏的纹样,小小一只,比多福的一只手掌还小一些。 程安国伸手,拿起了其中的一个,同时,一只纤纤玉手迎面伸过来,拿起了另外一只手炉。 隔着一架多宝阁,许敏曼妙的身姿半隐半现,一张精致细白的小脸也被多宝阁中的器皿挡去了一半,露出来的一只水润眼眸生动灵巧,先是欣喜的看着自己拿到的手炉,余光落在程安国的手上,流露出嗔怪的神色,然后红唇轻启,乳莺般柔嫩的声音传出来:“原来是一对的!” 程安国一只手掌抓着那手炉,透过格子看到许敏的妙目落在自己的手上,脸上似有请他割爱之意,但是快了那么一点点,是程安国先拿到了一只,她也不是那么理所应当的女子,脸上转出遗憾之色,把手炉放了回去。 好一招以退为进。 程安国开口道:“姑娘喜爱取了便是,我买一只即可!” 比一个女子的手掌还小的手炉,冬日里衣裳厚实,可以带在怀中当做捧炉,衣袖宽大,可以藏在袖中当做袖炉,其实无所谓一对,不过是两只一模一样的手炉做得小巧了,多宝阁的格子又比较大,掌柜就放在了一个格子里售卖。另一只既然被许敏拿住了,程安国没有让她割舍的意思。 终于被搭理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也很好听呢。 许敏这样雀跃的想着,唇角勾起露出一边的梨涡,轻咛道:“可是我说了是一对,我要买就买一对呢!” 这一下,程安国倒是进退维谷了,眼前的姑娘娇娇美好,但是程安国也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美人的一句话,他就奉上手中之物,那是不能够的,所以他顿了一下,招手示意掌柜过来道:“这手炉再拿一只来!” 这家铜器铺子的东西虽然做得贵重精致,但也不至于独一无二,售卖的好,自然有货补来,可是这一回偏是好巧不巧的,掌柜歉意的道:“这一款手炉卖得就剩下这两只了,程大人实在喜欢可以三天后再来,坊中的师傅们正在做呢。” 掌柜面对着程安国说话,程安国示意掌柜对着许敏说,三天后需不需要的,是这位姑娘拿主意。 许敏眉眼含羞,嘴头却乖滑道:“我实在喜欢这一对手炉,但我是女子现在又住在姑父家中,出来一趟是很不容易的,既然掌柜说了三日后再有的,不知道公子今日能否割爱给我。” 许敏把自己的多有不便说得那么明白,程安国拱拱手致歉道:“明日我便要用到此物,却是不能相让给姑娘了!” 这小小的取暖之物不是男人所用之物,是女子所用之物,许敏盯着程安国掌中的手炉看,秀眉微蹙随即舒展开来道:“是我唐突了,公子是要送人的吧。” 程安国点了一下头,把手炉给了掌柜,嘱咐了一句道:“取一个颜色鲜亮的锦盒包起来。” 那么个东西还得盛在鲜亮的锦盒里,许敏心急了起来道:“公子是要送予家中的姐妹吗?” 程安国没有答话,许敏失落的说了一句道:“那么,是要送给妻妾了!” 妻和妾,许敏说了两个意思,许敏怕这位男子这个年纪已经娶了妻室,又或者,妻子未娶屋里已经有了服侍的人,只要不是妻子,丫鬟通房都不算什么。 程安国买了手炉,是预备明天送给宋多福的,说是妻,多福尚不是妻子,说是妾,未免轻慢了多福,所以程安国开了口,敦厚的说道:“是送予一位宜室宜家的女子!” 说完,程安国折过身去,去了掌柜付账。 朱秒聪一直站在七八步之外,看着许敏和程安国交谈。临出门前,朱妙华来了小日子没有出来,朱秒聪见过两次赵彦恒,但是襄王府的仪卫正程安国是没有见过的,朱秒聪就看着许敏羞怯又大胆的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攀谈,最后落得一副寂寥的样子,她轻轻的走过去正想和许敏离开此地,许敏拿起她放回多宝阁的手炉,紧跟在程安国身后,走到了柜台前对掌柜道:“这一只先收起来,三日后凑了一对给我送到宣国公府上。” 宣国公府的名号是很好用的,许敏说了这四个字,掌柜立刻殷勤的先把许敏拿过来的手炉收起来,还说不用许敏等上三天,两天后就把两只手炉送到宣国公府上。 许敏这个时候故意把宣国公府报出来,便是告诉程安国,她不仅有美貌,还有家世,宣国公大人就是她的姑父。早前她说住在姑父家中,那么她就是住在宣国公府上的。 许敏的想法是很好的,但是事易时移,宋多福现在就借居在宣国公府上,如此一来程安国更不可能再和宣国公府的表姑娘沾点什么关系,许敏的这一下旁敲侧击,换回的是程安国的戒备,不过程安国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此刻也没有外露出多少情绪,就那般平平静静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动。 姣好的容颜,良好的身世,还有少女掩饰不住的青睐,在已经错过的时候,并没有荡起如前世一般的涟漪。 程安国从容的站在那里,腰板笔挺,待拿到一个绯红色仙鹤团花锦盒子,他转身既走。 许敏感到了心痛,又觉得这番心疼甚是古怪,不过是偶然的相遇,却有倾盖如故之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程安国走了出去,没有留下姓名出处,没有留下他的半点痕迹。 但是许敏没有完全放弃,她撸下了手上一对赤金手镯放在掌柜面前,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道:“你称呼刚才那位公子‘程大人’,你可知道他是哪一处衙门的大人?” 朱秒聪此刻站在许敏的边上,执住许敏的手轻轻的道:“还是算了吧。” 朱秒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许敏未有异色,先前许敏不过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说了几句话,这没什么,虽然有刻意的搭讪之嫌,但是那些话并没有逾礼的地方。甚至许敏拐着弯的留下了身份和住址也没有什么,若那个陌生的男子有意,自然会登宣国公府的大门,若是无意,便是两人没有缘分。 许敏已经把她能做的都做了,那位男子并没有流露出热络的神态,这会儿许敏还要向一个铺子的掌柜打听一个外男,就做得过了些。朱秒聪收回了许敏给出去的赤金手镯,冷眉朝掌柜道:“你先退下!” 宣国公府的嫡次女,京城一等的贵女,行起事说出话来,也是很有气势的。掌柜听得一耳朵,知道前一位姑娘是宣国公的内侄女,那这一位气势正盛的姑娘,怕是宣国公的亲女儿。一等公爵府的姑娘,掌柜不敢得罪,依言退下。 “秒聪,你知道我的父母允准,姑妈安排了我上京来为了什么?几位都是长辈,我也说不得什么,任凭他们安排便是了。”许敏眸中似有泪光,道:“可是昨天你就在当场,你看见了,姑父和姑妈打擂台,夹着一个范姨娘,倒是拿我做筏子。所以今天姑妈带着我出来,又买料子又买首饰,这是哄着我呢!” 子不言母过,朱秒聪并不说许氏一厢情愿的把许敏和朱清凑在一起有何不妥,只是道:“家里一直是父亲做主,昨天父亲既然是那番态度,你就自己想开些吧。” “我这不是已经想开吗?”许敏弹掉睫毛上的泪珠子,道:“我并不想违逆了姑父,我也没一个劲儿的想着嫁入国公府。京城中的俊才何其多,我这会儿就相中一个,我尽早把自个儿嫁出去,也省得夹在几位长辈之间难做人。 昨晚许敏是被朱妙华挑起的比较之心,冷静下来一番思量,此刻许敏和朱秒聪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话动人,但是朱秒聪迟疑着道:“可是我刚才听那人说,他买手炉是送一位女子。” 许敏抬着头,目光镇定:“内有妻妾,外有红颜,男人本就可以拥有许多的女人。他口中说的女子是一个怎么样女人,且得另说!” 朱秒聪站在后头,也没有把每一个字听清楚,宜室宜家就没有听清楚,而许敏把这四个字听清楚了,她听出来的是,那位公子还没有妻室。俊朗优异的男子,便如她的姑父宣国公,当时李氏夫人尚在妻位,她的姑妈心仪之下,还不是照抢不误,当年不抢,何来她十六年宣国公夫人的尊位。 凡是好的,尤其是男人,遇见了就不能手软,抢到了自个儿的手里,是自个儿一辈子的福气啊! 何况这一位尚未有妻! 许敏内心那么想着,玉手轻抚着自己的容颜。她对自己的容貌是非常自信的,这么多年了,也只有朱妙华和昨天才见到的李斐能和她比拟,她比不得她们,有一个好爹;她也没那么功利,只看得见富贵无边。她这会儿就看上了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她一见倾心,只要他家世过得去便可了。 她是给彼此多一个机会呢。 或许,她才是宜室宜家! 第115章 许敏这般的品貌,远方的舅舅舅母想让许敏嫁入高门,自己的母亲又打了一手小算盘,朱秒聪知道许敏现在的处境难堪,同为女子,终身大事捏在长辈们的手中,自己反而不能做主,朱秒聪心有戚戚焉。 许敏便趁着朱秒聪一时的软和,把掌柜叫了回来,问道:“刚才的那位程大人在哪个衙门当差?” 程家祖上数代长居京城,以军籍隶锦衣卫,家境富庶,自程太太进宫当了襄王殿下的乳娘,程家又走了仕途。程家人是这间铜器铺子的老主顾了,早年程安国的兄姐一娶一嫁所需的铜器都是在这间铺子购置,许敏带着星点儿希望一问,掌柜答了上来道:“他是仪卫司的程大人,现在掌管着襄王府的戍卫。” 说法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刚才离去的男子,就是朱妙华前一日提过的襄王府仪卫司仪卫正,程安国程大人。 前一日朱妙华说过的话在许敏的脑海里迅速的回闪了一遍,许敏直直的站着,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朱秒聪亦听见了,把许敏拉了出来,说道:“既是这么个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事你只管和父亲说,成不成的,父亲会为你勉力一试。” 程安国和宋多福的事情没有过明路,朱秒聪没有朱妙华那般有心,也没有朱妙华的人脉,倒是不知道程安国和宋多福的事,所以她此刻也是尽心为许敏筹谋。越过了许敏的父母和姑妈,朱钦要做主许敏的婚事,还真没人能说什么。然后就是对方那个人,已经问到了出身,再别的什么就该长辈出马了,说到底这两个合适不合适,还得长辈来运筹,才合乎礼法。 许敏怔怔的看着朱秒聪,还没有理出头绪来。 朱秒聪以为许敏是不敢主动去和姑父说,拍拍她的手鼓励道:“你放心好了,父亲也乐见得小辈们觅得良缘。” 许敏自个儿没想明白,先握住朱秒聪的手,羞怯的笑道:“今天的事你可别说出去啊,姑父那里,李姐姐那里,你都别透露出去,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好了自己说。” “那当然,我再不管的!” 这种事情少有一拍即合的。如今宣国公府和襄王府的关系,于这件事有利有弊,万一不成,朱秒聪也不想见证许敏的失落。 两人上了马车,许氏一片慈色道:“下去那么久都空着手回来了。” 朱秒聪和许敏对看一眼,两人都不想许氏掺合进来,所以朱秒聪淡淡的说道:“也没有什么好买的。” 星点儿希望被那个掌柜撩高了起来,又被狂风暴雨侵袭着,许敏这会儿的心情绝对糟透了,但是她的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脸上自动笑起来,朝许氏贴过去道:“今儿已经买了不少东西,花了姑妈不少钱呢。我想着不能再破费了,家里的姐姐妹妹我已经有了分派。两张狸子皮送给妙仙妙琴。三支玉髓簪子正好送给两位姐姐和多福姑娘。” 许氏闭着眼睛道:“你倒是大方!” 许敏好似没有烦忧,靠着马车笑道:“是姑妈的意思,姑妈念着家里的女孩子!” 花的都是许氏的银子,许氏也要收这份人情,到了长筵堂,许氏就以自己的名义叫柳嫂子送过去,她们出去一趟,家里的女孩子也人人有份,包括宋多福。不过许敏早上送东西的时候对姐妹们都说过,下半晌出门会带东西回来,所以妙仙妙琴等也知道,许敏在许氏面前是说得上话的。 李斐知道府上的姑娘都得了东西,便称谢收下了,带着两支簪子到宋多福的屋里。 一支绿玉,一支黄玉,都是颜色渐变的簪子,半尺来长,不是质地特别好的玉,日常挽发也是一件像模像样的首饰,宋多福不好意思收,笑道:“敏儿也太客气了,她自己留着就好,还真给我带了东西。” 今早在玉沁山房外,宋多福和许敏互换了姓名,彼此说了几句话,宋多福还当许敏说的是客气话,现在果然送了东西来。 李斐捧着热茶暖手道:“你就挑吧,这是以许夫人之名送过来的。” 许敏这么上下一周璇的,把所有人的好感都刷了一遍。 既然如此,宋多福挑了那支绿玉的,交给小桃。小桃收了东西回来,手上拿着一封家书,宋多福接了交给李斐。 李斐的二嫂卢氏怀有身孕,下个月的产期,李斐正准备着往李家捎些东西,让宋多福也准备些东西,可以一同捎去宋家,宋多福琢磨了一宿,只写了一封家书,细细的告诉父母她在宣国公府上过得如何如何的好。至于东西,如今寄居在别府上,吃穿用度都是走人家公中的帐,再往家里捎东西,就算宋多福身上有些银子能置办出来,叫别人看见了,难免说几句闲话,说她连吃带拿的,所以眼下只有一封家书。 宋多福的手搭在厚厚的信封上,笑道:“我先自己立住了再说吧。” “那也好!” 李斐转交了东西,说了一会子话正想告辞,小梅收了一张花笺进来。 熏着淡淡的甘松香,洒了银粉,上面书写的字体不是时下闺阁女子惯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偏于意趣,运笔快速简洁的行楷,邀请宋多福明天去她那里打双陆,当然,她同时邀请了李斐等人。 李斐看了一眼赞道:“这笔字倒是写极好,一字字如龙蛇竞走,或劲键或婉转,笔锋之迅捷,笔势之雄奇不输男儿。” “是呀,这笔字写得真漂亮。” 宋多福会读书写字,但是没有如李斐许敏那般苦练十年,她只能看出来许敏的字写得漂亮,也说不出具体的门道来。 小梅立在旁边嘟喃道:“姑娘明天没有空闲呢!” 宋多福一听便脸红了,回了一张笺子以自己不擅长打双陆为由婉拒了此事。 许敏捏着宋多福亲手书写的,规规矩矩的,只能用工整来形容的正楷,晒笑置之。 第二天只有朱秒聪和朱妙琴应邀来许敏屋里玩乐,朱妙琴人小输的多了,许敏也不收她的赌资,倒是促狭的让她去摘几个石榴,宋多福院子不远处就有几株石榴树,一行人经过,自然进了宋多福的院子向她借梯子。 宋多福人不在,只有小梅在看屋子,画屏陪着她做针线。 “你家姑娘呢?”许敏借到了梯子也不走,非得问个明白,这会儿吕姑姑正在给李斐上课,宋多福不在院子里能在哪里? 小梅欢快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道:“我家姑娘出门了!” 宋多福让程安国接了去,程安国骑马,宋多福坐车,两人行到太和楼坐了片刻,在程太太说定的时辰,午时两刻,程太太出了宫,坐着轿子过来。 程太太一身宫缎长袄,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由一根白玉扁方攒着,手上一只翡翠镯子,清亮似冰,通透润泽。 “母亲!” 程安国肩平腰直,眼神递过去,人恭恭敬敬的站着。 宋多福面对着颇为严肃的程太太,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福拜下去。 程太太坐在了上首,由程安国倒茶,喝下一口暖茶,脸上的肃然才融化些,道:“你们都坐下吧。” 宋多福有点紧张,行动上就有点慌乱,依言坐下又弹了起来,捧起一个精致的小包袱推到程太太的面前,紧张得鼻尖都冒着细汗,程安国站在对面替她说话道:“母亲,多福做了一个灰鼠皮的手筒,您暖暖手。” 程太太向宋多福伸出一只手,宋多福知意,赶紧站过去,头微微向低下,对上程太太的目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两片面颊泛着醉酒般的红晕。 “是个纯真朴实的孩子呢!” 程太太看着宋多福清澈的眼睛,说得是一句赞语,但是程太太赞起人来,脸上也没有太多动容的神采,不过程太太握住了宋多福的右手,把手上的翡翠镯子撸在了宋多福的手腕上,然后才收下宋多福捧出来的小包袱,放在座位边上。 茶喝过一盏,程太太叫伙计上菜,这次见面,时间地点都是程太太定的,伙计端上来的菜也是程太太早定下的,浓郁的肉香飘起来,宋多福才考虑到这个,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轻声道:“太太见谅,我在菩萨面前发愿,持斋百日,现在不能吃荤的。” 程太太让伙计停止上菜,道:“多福小小年纪,就笃信佛道了!” “不至于笃信。”宋多福面上虔诚的道:“西南之地在前朝是佛教小国,如今信佛的人还是很多的,我家便是如此,在彷徨无助的时候,有神佛可信也算是种倚靠。” 程太太迁就着宋多福撤了菜品,重新上了一桌儿素菜。 饭吃了一半,程太太不问宋多福在菩萨面前发了何愿,宋多福自己也不说,还是程安国给说了,道:“母亲,多福是为了祈求淑妃娘娘平安诞子,才持斋百日的。” 宋多福还很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认真的啃着一块素排骨,吃得嘴角一边擦上了酱汁儿,那一下,她也知道自己的嘴角沾了酱汁儿,这副样子是不好的,所以越发低下头,手指绕上帕子,打算悄悄的拭去。 这些小动作都落在程太太的眼里,在宋多福底下头的时候,程太太颔首一笑。 第116章 脚印 宣国公府东侧门栽着一株银杏,北风吹卷,一片片银杏叶儿打着璇儿飘落。 宋多福手上抱着那个绯红色仙鹤团花锦盒子正弯腰下马车,小桃站在马车边,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她下来。前方程安国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打赏了门口的两个小厮,正回身走过来。 宋多福咬咬唇儿,握住小桃手中的伞,对小桃使了一个朝后的眼色,小桃会意,退到背风的马车尾后。 程安国走近,宋多福稍稍抬了抬伞免,露出她一张白里透红的面庞,她双唇轻动,道:“今天,谢谢你替我说了很多的话。” “这都是应该的。” 比起宋多福每一次和程安国独处的紧张心跳,程安国就淡然很多了。停在一臂之距,程安国顺手接过了伞给宋多福撑着,鹅毛般的雪花附着在他的肩头,融化成晶莹的水珠,看也看不见。 宋多福眼盯着程安国的肩头,脚不自觉的迈进,手不禁伸到他的肩头,一触之后就收了回来,掌心*一片。宋多福微叹了一声,道:“你骑了马迎了那么多风雪啊,外面湿成这样,里面可湿进去了?” 宋多福落手很轻应该感觉不到触碰,但是程安国在那一刻似乎感受到了宋多福掌心的柔软,他的心缓了半拍道:“湿不进去,这件大氅中间夹了一层藤片,这么点雪不碍事。” “那就好。”宋多福舒着一口气,才想着自己要说的话道:“今天我……我的表现还好吧?” 宋多福过于的小心翼翼,程安国忽然起了逗弄之心,道:“好像是……太紧张了些。” 这就是表现得不好了! 宋多福的脸色瞬间有些垮下来,道:“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伯母一派威严,我就紧张了……” 程太太从午时两刻出现到午时末刻离去,中间喝了一盏茶,吃了一顿饭,再喝了一盏大麦茶,一直神情寡淡,少言寡语,和宋多福想象中的第一次见面完全不一样,在宋多福想象中,程太太该问候她的父母,过问她的经历,宋多福为此预备了很多,甚至把她定过亲退过亲这般难堪的经历都预备着等候程太太的盘问,但是程太太什么都没有问,说的话一只手数得过来。 这是真够威严的! 宋多福一路忐忑不安。 “我的母亲掌事多年,宫里,王府里,她便是这样沉寂的性子,她是很少说话,她习惯了用眼睛看人。你头一次见她,紧张了些也没什么。”程安国牵起了宋多福的手,她的手因为先前触碰过他肩头的雪水,这会子冷冰冰的,程安国不由握紧了宋多福的手,男人炙热的掌心压着女子柔软的手心。程安国便那么握了一小会儿,看着兀自懊恼的她,心里的某一处柔软下来,道:“四天后是殿下的生辰,几位王爷正商量着,那一天要在武林园打马球,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看马球。” 话题转得太快,而且转得宋多福既惊又喜,宋多福陷在惊喜的情绪中,一双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的眼睛灼灼的看着程安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宋多福才发声道:“我可以去武林园吗?” 武林园好像不是一般的园子,具体怎么不一般,宋多福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程安国看着宋多福的双眼从灰暗转成透亮,焕发着动人的神采,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昨天那双水润灵动的眼眸,莫名其妙的,程安国下意识的比较了一番,发觉宋多福双眼的灵巧也不输那位女子。程安国握紧了宋多福的手,越发下定了决心道:“那一天我是要下场打马球的,我还要负责周围的戍卫,那一天我没空。所以我派程六来接你,到时候你怎么进怎么走,站在哪里看马球,一路我都替你安排好。” 宋多福想象着程安国打马球的英姿,一颗心砰动砰动的乱跳,头不住的点了两下,忽然想起来道:“那一天斐斐是不是也会去?” 打马球先得养得起十几匹良驹,再得养着十几二十精于骑射的人,是富贵阶层的消遣,宋家只是年有结余的小商贾之家,那种场面是宋多福陌生的,所以她潜意识里就很依赖李斐。 “殿下应该还没有发出邀请,不过殿下总会发出邀请的,但是殿下请了李姑娘,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李姑娘。”程安国笑得富有深意,道:“我会和殿下说的,说我请了你来,到时候怎么安排李姑娘和你,殿下和我会商量的。只是我那天应该会很忙,我人走不过来,你按着安排进武林园就是了,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宋多福忽然想体贴的说一句,既然他那天又要下场打马球,又要负责戍卫,不用费心照顾自己,可是这话涌在心头就瞬间沉了下去。如果那一天,李斐可以去看马球,她也必定想去的。就像那时经过宁谷县看白浪,她和李斐骑着毛驴,襄王殿□□贴的牵着李斐的毛驴,那时她也想程安国给她牵着毛驴,但是程安国走在最前头,头也不回。 宋多福扪心自问,她不是在和李斐比较,她对李斐从未有过比较之心。她只是觉得程安国对她冷淡了些,她想让程安国也体贴的为她做点事,能回头多看她几眼,好让她知道,她是被他放心上的。所以这一回,她也不是去看一场马球赛。她是去享受程安国为了她的一番费心安排,所以宋多福只是欢喜的一个劲儿的点头道:“我会听从安排的,我一步也不多走,我一会儿也不多看。你就让我看着你打马球,你退场了,就安排我离开武林园,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不给襄王殿下和斐斐添麻烦。” 程安国会然一笑,道:“也不是很麻烦的事。打马球就是要人多热闹,各家王府的亲眷属僚,好些人回来的。以后你……” 程安国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宋多福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以后你会习惯那样的场面!” 程安国是襄王府下属的最高武官,他的妻子会习惯和襄王府有关的任何场合,程安国今天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不过这会儿宋多福的心情太过激动,没能体会到程安国平静的话语下包含的深意,心情激动过后又有点心虚,还把心虚坦诚了道:“我看别人蹴鞠的多,还没怎么看人打马球……我都不太懂,不过斐斐是黔国公府的表姑娘,她往年有去看的,她懂这个,我去问问她……我知道,我没经过见过,我多有不懂的,我会努力去看去学的。” 宋多福没听懂,程安国便就此打住了,再和宋多福说了几句别的话,骑上马,迎着风雪离去。 小桃就站在几步远的马车尾后,两人的对话全部听得到,此时走过来为宋多福高兴的道:“姑娘,你这会儿该放心些了,程太太见了,程公子还要安排你出去玩呢,这是把姑娘放在心上啊!” 小桃小梅,几乎是和宋多福一起长大的丫鬟,宋多福这几月担心什么,她们两人都看在眼里,程安国对于宋家是高不可攀的女婿,对平凡的宋多福来说,是不可遇不可求的男人。偏偏程安国又过于冷静自持,所以这似从天而降的缘分,宋多福忐忑不安的受着。今天这番进展,真真是大进了一步,小桃也为宋多福松了一口气。 “嗯!” 宋多福看着程安国远去的背影,笑得有点傻气,然后视线从远及近收回来,落在程安国离去的时候踩下的几处雪脚印上。 心弦一动,宋多福把一直捧在手里的锦盒子交给小桃,然后她走上前去,蹲下身来以手丈量着程安国的脚印。今天程安国送了她一个精致的手炉,又邀她去看马球,她看着程安国留下的脚印,忽然想给他做双鞋子。 可惜这会儿没有尺子,雪下的少,薄薄一层铺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要化去了。 宋多福不顾仪态的拢着披风裙袄蹲在地上,扯断一根根的长发,去丈量一个脚印的各处长短,脚面的长度,脚背的宽度,脚后跟的宽度,量了左脚量右脚,为了精准,宋多福还丈量了几个脚印,一根根丈量过后,捏着长短打上结绕在左手小指上,直到脚印融化得模糊了,宋多福小心翼翼的按着左手小指的几根发丝,匆匆进了东侧门。 宣国公府的东侧,建在地势高处的临风亭,许敏便站在风口上,居高临下的,从头到尾的目睹了一切。 她看着程安国出现,头上戴着镶宝金冠,身上披着玄色大氅,腰上系着两尺长剑,身下跨着高头大马,他是如此的高大伟岸,丰神俊逸,就像他想象中的丈夫一样。但是她很快就看到了,宋多福怀抱着那个绯红色仙鹤团花锦盒子下了马车,满面的娇羞。 然后她看见他们同撑着一把伞,在伞下手牵着手,绵言细语! 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迎风伫立在临风亭的台阶上,乱吹的雪花飞过檐梁打在她娇美的容颜上,雪水混着泪水濡湿了她的面容。 在她的身后,怀抱着一个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的朱妙华悠悠的叹息,轻声的劝道:“何苦如此,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男子?” “姐,你不懂一见钟情!”许敏回过头来,面上结着冰霜道:“你上回说宋多福本无此福分,如今让她得了去,总有一个人,是失去了福分。” “是谁失去福分?” “是我吗?” 第117章 女官制度 那一刻许敏陷入情障之中,才把先前朱妙华说的一番话直接套用在自己身上,她绷着脸直面着朱妙华,眼眶中盛着眼泪,欲落不落。 朱妙华侧了身侧了脸道:“长辈之间那些过节你也是知道的,西风压倒东风的事。南北三千里,人海茫茫的,襄王殿下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怎么可能去喜欢李斐身边的鸡犬之辈!如果李斐成不了襄王妃,宋多福能嫁给五品武将吗?她们不来,襄王殿下和程安国,自然会有别的姻缘,我这样想过,就那么一说而已。” 朱妙华褪去了一层伪装,对李斐指名道姓起来,散发出她对李斐浓浓的厌恶之情。 面对朱妙华这样的情绪,许敏的容色有些僵硬,说道:“那些都是长辈们的恩怨纠葛,到了我们这一辈又碍不了多少,外头也分不清楚,都是亲戚……” “你愿意这样想,你能真心实意的认着那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姐?”朱妙华转过头,对着许敏直斥道:“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你还是姓许的,你怎么比得上和她相交十年的宋多福。你比着宋多福,出身比她好,模样比她好,才情比她好,她样样不如你,但是她有李斐顶着,她便远胜于你了!” 许敏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第一次见到那么一个人,第一眼便心生欢喜,而且她昨天非常确定,程安国第一次见她,也有那样的感触,所以她不想那么快就放弃,还没有怎么努力过就放弃,因此她刻意的忽略了最关键的地方,现在朱妙华毫不留情的把它戳破了。 宋多福是样样不如她,可是她和内定的襄王妃有相识于微末的十年友谊,程安国不为宋多福这个平凡的女人,为了他的前程,他也不会放弃和宋多福的姻缘。 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许敏多少了解一点,平日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也放在心上,可是和自己的前途仕途一比,九天仙女也少有拦得住的。 她不是输给了宋多福,她是输在了李斐的手里! “雪下大了,我先走了。”朱妙华拢了拢披风,自己撑了伞下了临风亭,走在最后一步台阶,朱妙华回过头来看着陷入愤懑的许敏,一声冷嘲,然后从容的走下台阶。 许敏,是朱妙华前世所见最善奉迎之徒。就像这两天,她也才来了两天而已,就借着这由头那由头,明着应承着府里所有的姐妹,实际上是看着李斐不久之后尊贵的襄王妃身份,想搭上去呢。朱妙华见不得李斐风光,也见不得许敏一步步的贴上去,就像前世贴着自己一样,所以她要挑起许敏的好恶之心。 中间杵着一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程安国,因为有李斐,才有宋多福的存在,因此程安国求而不得,朱妙华就不信她还能一心一意的去奉承李斐。 宋多福急急的走进屋,小梅和画屏双双迎出来,这会儿宋多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那些话暂时放下,现在左手小指的几根头发处理了要紧,所以她忙忙的让小桃小梅找眉笔镇尺素布,才对画屏笑道:“你先去吧,告诉你家姑娘,我这儿一切都好。” 画屏见宋多福忙着,福了一福便去了。 宋多福依着顺序把绕在小指上的一根根发丝褪下来,一根根妥帖的压在镇尺下,然后一根根的比划在素布上,那么几根头发丝反复的摆弄衡量,又循着记忆,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画下两个鞋脚印。 放下了眉笔,宋多福打开了那个绯红色的锦盒子,取出了里头的铜胎鎏金莲纹海兽婴戏手炉,她也不舍得用,就那么托在手里把玩了许久,直到画屏又过来才收起来。画屏道:“宋姑娘,我家二姑奶奶来了,这会儿正和我家姑娘说天冷要烤东西吃,我家姑娘使了我来问宋姑娘,要不要搭个伙儿。” 宋多福没有立刻起身,眉梢上都带着笑道:“我问你件事儿,你家姑娘四天后要去看马球吗?” “什么马球?” 画屏还一点不懂,显然是不知。 “程公子邀了我四天后去武林园看马球。程公子都邀请了我,襄王殿下必定会邀请你家姑娘,左不过是明后天的事。”宋多福知道李斐还没有收到邀请,收敛了几分笑意道:“行了,这事我就先问一问你,你还不知,你回去就别说马球的事。这种玩乐事得襄王殿下向你家姑娘说才好。” 宋多福心里急着多看多学,却知道事事得以李斐为先,所以先把马球的事情放下,随着画屏去了玉沁山房。 偏厅已经支起了炭火,李斐见了红光满面的宋多福先打趣道:“如此这般姗姗而来,中午一口锅里吃饭,是吃得太香了!” “二姐!”宋多福叹一声,先向李姜打招呼,才正正经经说道:“是吃了很多呢,不过那会儿且顾不上那么多,程太太好一派威严,不笑不言的,我干坐着心里直打鼓,只能一个劲儿的吃饭撑着,还真是吃撑了出的太和楼。” 李姜已经来了好一会儿,知道了程安国和宋多福的事,知道宋多福今天出门是去见未来婆婆,笑着宽慰道:“难为了她,一个人面对那样的场面!” 李姜是出生两个月就做了人家儿媳的人,而且乐家是子孙繁盛的大族,三世同堂,十几房同居,婆媳相处见得多,自己身上也能说出三天三夜的故事,所以语气里颇多感概。 李斐坐在炉边烤着手道:“多福,今天正好二姐在这里,你有什么要念叨的向她念叨,她是过来人,她能理解你。你有什么要请教的也向她请教,她或许能指点你一二呢。” 宋多福把李斐的话当了真,立刻靠向李姜道:“二姐的婆婆也是有品衔的官太太啊!” 李姜的公公官至六品府通判,官虽然不大,但是在任上政绩不俗,也为妻子请封了六品诰命。李姜提醒宋多福道:“内廷女官和外朝命妇是不一样的,程太太本人就是官身,不是官吏的太太。” 本朝对女官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女官不备嫔妃之选,也和大量的宫女不同。嫔妃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女几乎都是愁着一天三顿饭的贫苦出身,女官则是德才兼备,外貌尚在其次,德行和才干是需要反复考量的,能书会写,谙晓算法是最起码的要求,不论年纪,不论未婚和离寡居,还是和丈夫维持着婚姻关系,都可前去应征,或被官府暗访,依着各宫各司各局所需通过了层层遴选,一旦成为了女官,宫廷会减免其家庭的徭役,本人按着外廷的品级领着朝廷的俸禄,而且服役数年之后,酌其请可锦衣还乡。重重优渥的待遇让不少有志有识的女子趋之若鹜。 “程太太不是夫荣妻贵的太太,也不是靠着娘家或是靠着子孙安享富贵的太太。程太太今时今日的地位是她自己一手挣出来的,乃至程家的兴盛,也自她开始。”李姜幸灾乐祸的笑着道:“所以多福啊,你可是得了一个顶顶厉害的婆婆!” 李姜的善意点拨和一通盛赞,让宋多福对程太太更加钦佩不已,又倍感压力,她回顾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蚊音道:“我今天在程太太面前是太紧张了,这点场面都局促着,显得我特别小家子气,可是……我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宋多福说着这话,心里在想,武林园,她这会儿还不知道武林园是个什么园子,她长在市井之中,看惯的是各类杂耍把式,今天程安国邀请她去看马球,她应该也看不懂,这就是她小门小户出身的见识所限,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补足,否则她和程安国在一起,话都说不到一块去。 “二姐,你是在名门望族之家当了十几年媳妇的人,乐氏一族比程家只上不下,你有什么经验的就多提点几句,别一个劲儿的吓唬多福。”李斐搭着宋多福的肩,哀叹到道:“我这会儿比你的处境还难,我偶尔也烦忧来着。” 宋多福收回了她那些散出去的思绪,担忧的看着李斐。 李姜直接就说出口了道:“你是挺麻烦的,嫁给一个皇子是够麻烦的。宫中一个皇后是嫡婆婆,一个淑妃是亲婆婆,余下还有六妃九嫔,帝王的嫔妃和任何一家的姬妾到底略有不同,这么多的庶婆婆,你都要敬着,是够你受的了。” “主要的只有皇后和淑妃,再加半个德妃吧……”李斐扶着额头,是有些隐忧的。皇后和德妃成了亲家,淑妃产后病卧了一月,再没有传招自己。嫁给赵彦恒,就是嫁了他一人,其他人都得小心应付着。 李斐说了这一句,就打住了这个话题,招呼李姜和宋多福自己动手烤东西吃。 大快朵颐之后,李斐喝着普洱茶消食,赵彦恒在鹅毛大雪纷飞之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件棕黄色的披风覆着一层晶莹的雪花,赵彦恒刚硬的剑眉上也黏着几片雪,走到温暖的内室瞬间化成了水,像流汗一样滑过俊逸的面颊。 李斐一下子扑到赵彦恒身上,嗔怪着道:“都是因为你,我才平添了许多的忧愁!” 第118章 对不起 下雪了,下大雪,下暴雪! 雪堆在地上,树上,屋檐上,白茫茫一片。 赵彦恒执起李斐的手放在嘴边哈气,又搓了搓,把李斐的双手搓得温热包握着,两人就那么相互倚靠着临窗看雪,寂静安然。 “明年,明年我们在襄阳。” 赵彦恒抱紧了李斐,他知道李斐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喜欢远离了李家住在宣国公府,不喜欢困在玉沁山房和一群不想搭理的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喜欢京城的冬天,比西南寒冷得多。但是赵彦恒又不能马上娶走她,只能等明年。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在襄阳看雪。” 此刻李斐没有羞怯,怀着憧憬祈盼着和赵彦恒大婚之后离开京城,前往封地。京城再怎么繁华,代表着至尊至贵的权利,也不及在赵彦恒的封地自由自在。 赵彦恒轻笑着把头靠在李斐的肩膀上,李斐抽出手托住赵彦恒的下巴,眼睛还是望着窗外的雪色道:“今天,多福见了程太太!” 赵彦恒嗯了声,表示听到了。程安国和宋多福,他就是搭了一条线,再没费心问过他们的事,就算许敏出现了,前世的这个时候许敏没有出现在宣国公府,现在蔡氏死了,很多的人和事紧接着变,变得许敏提前出现了,赵彦恒也不管这些事。 “多福都见过程太太了,我还没有见过皇后娘年和淑妃娘娘。”李斐叹一声,回过身来,道:“皇上松过口的,让你的母后和母妃召见我,可是至今,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都没有下召。” “这种事情你别急……”赵彦恒急着说。 李斐抵着窗沿继续道:“皇后娘娘的内侄女现在成了景王妃,这或许是冷淡我的理由,皇后娘娘这会儿不见我,我不急,但是淑妃娘娘……也不想见见我吗?” 王爷的身份是尊贵了些,但是剥去那层外皮,赵彦恒是庶出的,皇后在前,淑妃在后。李斐是受着最传统最正统的教育长大的,所以提起后宫,还是要把赵彦恒的嫡母,皇后敬在前头。皇后之下再提到淑妃。 上回淑妃生产召见的那一次不算,在那种身体状态下,李斐都不觉得淑妃看得见自己,事后想想,急冲冲的应召入内,淑妃不是想见她,淑妃在以命相搏,在搏皇上的怜惜呢,召她过去不过是为了渲染那种危在旦夕的气氛。 近一个月,李斐隔三差五的差人去襄王府打听淑妃的身体情况,也多次向钱吕两位姑姑表达了她对皇后淑妃的关切之意,都没有得到回应,这可以说明问题了。 “母妃现在身体着实不好……”赵彦恒想敷衍几句把这件事情揭过去,可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两位还都是心里门清儿的人,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主儿,赵彦恒说了半句话语气就垮了下来,淑妃的身体的状况不是借口,赵彦恒扯出一个轻松的笑脸道:“我会劝的,母妃会知道你的好!” 言下之意,淑妃确实对李斐有很大的意见,以至于不想召见她。 李斐想起了那一天在缦园,她喝得微醺仰着头问赵彦恒,问他说,他娶她,皇上会责怪吗?如今还有后半截,问过父亲还有母亲呢,那么现在,淑妃是责怪了。 李斐复叹了一口气,身体后倾靠在窗沿道:“好不好的,我自己都不知,你也别一个劲儿的为我说好话了。” 淑妃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都能冷静的利用自己的死亡来博取皇上的亏欠,她为的是年幼的孩子,更是为了她成年的儿子,大半为了赵彦恒在铺路。那么淑妃对于李斐的好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因为李斐先前对她的儿子置之不理,也不是因为她的儿子为了李斐受过重伤,一次次的拖延回京的日期,而是李斐的身世,是李家和皇上之间的恩怨。 淑妃在内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彦恒的前途,那么淑妃对李斐的好恶也是以此评判的,她一直担心着,李斐会阻碍赵彦恒的帝王路,而她的这重担心,也是李斐顾虑的。 有没有阻碍,李斐也担心着,也忧愁着,尤其在见识了淑妃为了儿子的前途奋不顾身之后,李斐深深隐藏在心底的那份不安,就更加深刻了。 如果…… 如果成了阻碍,以致赵彦恒和皇位失之交臂,她和赵彦恒又怎么能长长久久的走下去呢! 赵彦恒渐渐收敛了笑容,深邃的黑眸和李斐对视。 “不要这样想!”赵彦恒的声音低哑而醇厚:“你不要那么想,母妃把父皇想差了,你也不了解我的父皇。” “当年父皇是疑心李家才动了杀念。太子谋反,事涉皇权更迭,帝王的猜忌足以动了杀念。你的母亲,也是因为父皇的忌惮失去了宣国公夫人之位。” 李斐竭力扼止住心中汹意,眼儿不眨的听着这些话,赵彦恒靠过去,贴着李斐的面儿,冷冷的道:“皇位是父皇的,权利都是父皇的,他忌惮谁,谁当然没有出头之日,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但是父皇也知道,他很多的猜忌,也仅仅是没有多少实证的猜忌罢了……” 李斐扣住了赵彦恒的手,修剪得圆润的指甲盖把赵彦恒的手背扣出了红痕。 赵彦恒还在一口气的往下说:“父皇有他的猜忌,但是父王的那些猜忌,父皇自己清楚,止在本朝。他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百年之后的事他不管。” 前世,他登基之后例查本朝刑案,为数十位在元祐朝获罪的大臣平反,李泰就是头一个被平反的。就算没有李斐施加的影响,赵彦恒也会为元祐十年被赐死的李泰平反,这是帝王权术。他的父皇做了近三十年皇帝,深谙此道,他在位时压制了很多的人,他百年之后,朝廷的格局总是要变一变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有天子,再有朝臣!” “我能不能成为帝王,是父皇对我的选择,不是对襄王妃的选择,所以真和你没有多大的关系。” 赵彦恒没说太子位,他没有做过太子,他剑指帝王位! 李斐缓缓松了手,压抑许久的那股劲儿也松了些,但是面色冷凝,眼神悲伤。 赵彦恒抱住身体僵硬的李斐,低头抵住他的额头,低沉的说了一句道:“对不起!” 明明知道李斐跟着他来了京城,除了他以外,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痛快的,他还是要她,所以才说‘对不起’。 李斐心里的委屈在那一瞬无限的放大,她落下泪来道:“既知对不起我,你要对我很好很好才可以,你要一心一意的待我!” 赵彦恒轻轻的摩挲着李斐的脸,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轻吻在她的额头,说道:“我会对你很好的,一心一意待你。” 李斐发出谓然叹息,不管赵彦恒的一心一意能维持多久,当下此刻,李斐感到了满足。 外头的雪势渐小,天色也渐黑,李斐想起上一回夜落之后赵彦恒的荒唐,脸臊了起来,先出口道:“你该走了。” “我的事还没说呢。”赵彦恒一派正经,坐在位置上没挪动道:“四天后,在武林园,借着我生辰的由头,六哥的马球队要和我的马球队比试一场,那天我接你出去玩玩。” 和景王府的马球队比试,李斐蹙着眉没有立刻应声。 “几位哥哥都互相比过了,六哥的战绩最是彪悍。所以这一回二哥三哥怂着我出场,比就比,没什么大不了的。”赵彦恒捂着李斐的眉间笑道:“当天二哥三哥都会过来,他们的侧妃,景王妃,我的三姐寿春公主,还有一些宗室里的人,我有点亟不可待呢,所以想接你过去和她们见见。” 来了京城那么久,也该出现在人前了,李斐不是怯场的人,不过李斐一转念,问道:“没有请卫王和卫王妃吗?” “五哥是很少出王府的。” 卫王的情况特殊,他那副样子,基本是不出卫王府的,卫王不能出去,孙玉燕也是绝迹的。 把该顾的该虑的都顾虑过了,李斐的脸上才挂出来笑意,玩味着道:“生日要这样过才好,别和荆王府一样,弄一屋子莺莺燕燕热闹。” “没有那些事,晚上清清静静的,我的生日连舞曲女乐都没有。”赵彦恒正色的解释,顺便说一句道:“安国在我之前就已经邀请了宋姑娘。” “他请了多福吗?”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李斐很高兴,比赵彦恒邀请自己还高兴:“多福也沉得住气,还没有告诉我呢!” “我没看错她,她是个不骄不躁的性子。”或许是许敏在府上吧,两个女子相比赵彦恒赞了宋多福一句,继续说事:“你是你,她是她,宋姑娘怎么来怎么去,让安国去操心吧。我和三姐的感情很好,是真好,所以我已经拜托了她那一天关照你。” 李斐明白,那一天她和宋多福不是一波的。 赵彦恒靠近李斐,道:“明天我再过来一趟,把武林园的舆图带过来你先看透了,还有各处的布排和你细细的说。” 李斐点头,赵彦恒说一句她应一声。 “你有马球服吗?”赵彦恒都快贴到李斐的脸颊上了,道:“我给你准备一套,我教你……” 李斐四指并拢,把他的脸挡在手掌之外。 第119章 失德 画屏捧着一个羊皮筒从宋多福那儿过来,拐过一道弯,看见范姨娘出现在右后方,一步一顿,在雪景中慢慢的过来。画屏把嘴一努,加快了脚步往玉沁山房走,中途司香看见她,迎过去道:“路滑你可小心些,跌了你还好说,手上的东西沾了点儿怎么说。” 画屏手上捧着的羊皮筒,里面装着武林园的舆图,这东西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接触,等闲不往外拿,赵彦恒拿过来让李斐和宋多福尽快熟悉武林园的地形结构,看透了还得还回去,舆图虽然装在羊皮筒里,画屏要是跌了一跤,磕脏了外面的羊皮筒也不行。 画屏缓下了脚步,经过司香身边的道:“范姨娘过来了。” 出口还记得规矩,所以画屏说话的口气是平和的,只是语速很快,声音渐弱。范姨娘时不时的来玉沁山房,画屏服侍李斐久了,知道李斐并不想应酬这些姨娘们,因此看见范姨娘过来就心生反感,不过司香和画屏相交日浅,她没听出画屏反感的情绪,应一句:“范姨娘过来了。” 一模一样的话,口气变了,语速轻快,尾音往上扬起来,看着画屏就那么匆匆从她身边过去,她顿在那里。 “司香!”范姨娘见着她和颜悦色,问:“姑娘可得闲儿?” 范姨娘就是掐着李斐得闲的时候来,这话也就那么一说,司香随着范姨娘一道走,嘴上说着:“姑娘刚才在写字呢,这会儿应该是搁笔了。” 司香引了范姨娘进去,吩咐小丫鬟上点心上茶来,再去书房请李斐。 李斐穿着一件藕荷色大袄出现,范姨娘立刻站了起来,满面堆笑道:“这几日天忽然就冷下来了,早上屋檐上冻着一尺多长的冰柱子,我来看看姑娘,给姑娘请个安。” “谢你有心了。” 这一位是伺候了父亲十几年的老人,李斐敬着她,此刻示意她坐着说话。 范姨娘重新在绣墩上坐下了,说道:“我听大姑太太那边的人说,昆明比燕京暖和多了,姑娘头一年上来,恐是不习惯燕京的干冷。” 李斐后靠垫子坐着,道:“昆明的天气也干,我日日在屋里窝着,屋里炭火烧着,也没有两样了。” 范姨娘一抿嘴儿笑,三十好几的女人了,在个晚辈面前做这种俏笑,道:“过两日,姑娘就要去外头了……不过,我院子里积年的婆子说了,过两日外头的雪化尽了,天就会暖和一些。” “是吗?”李斐只当看不见她笑的深意,淡道:“这倒很好。” 闲话了几句范姨娘道明来意:“姑娘还不知道吧,两天后二少爷和大姑娘也要去武林园,是景王府下的邀请。” 朱妙华内定给了长兴侯府的范慎,范慎是景王的表弟,因着这条关系,范慎能进武林园,范慎也是打马球的,他待朱妙华之心和赵彦恒待李斐之心是一样的,所以央了表哥表嫂邀请朱妙华,临了把面子做足,把朱妙华的亲弟弟朱洪也请上。 所以朱妙华和朱洪能进武林园,不是宣国公府之权势。 朱钦对于这里头的事没有热衷,放任为之。 李斐明白这里头的曲折,怡然自处,道:“能去的就去吧,人多热闹。” “是,姑娘说的很是,人多才热闹。”听着一丝音儿,范姨娘立刻凑上去道:“姑娘你细思量,二少爷能去,大少爷比二少年长了五岁,大少爷的骑术日益精进,他这年纪也是爱玩爱闹的。” 玩闹都是其次,武林园那种场面,各家王爷都在的,还有和皇室沾边的各家亲戚,他们权爵之家,就是要和皇室交好的,朱清也该出去交际去。 李斐双眼微眯,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不过范姨娘以为李斐在考虑她的建议,说得越发露骨道:“姑娘一个人出门,也没个兄弟相伴,大少爷年长,大少爷居长,正好给姑娘做个臂膀。” 兄弟相伴,朱妙华出门有亲兄弟朱洪相伴,一个女子,家有父兄,没有亲哥哥有亲弟弟,就是一种依仗,而李斐是没有这种依仗的,她母亲就生了她一个。李斐冷笑一声,打断了范姨娘的话道:“朱清要进武林园,让我出面,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朱清自己的意思?或是你们二人合计的?” 范姨娘习惯了半含不露的委婉话峰,李斐把话说得太锋利,且态度不明,范姨娘一时蹉跎,没有说话。 “姨娘请回吧。”李斐端起茶来,精致的面孔凝结住着。 范姨娘通体一寒,却又不甘心,起身凑到李斐面前恭顺的轻声道:“姑娘,你要为以后想一想,你要为李夫人想一想!二少爷是太太的亲生儿子,日后二少爷继承了宣国公府,姑娘不是二少爷嫡嫡亲的姐姐,有太太在,姑娘和二少爷不过是面子情的姐弟,这么点面子情,姑娘领了还得想想姑娘的母亲李夫人,李夫人就愿意看着太太现在当太太,日后当老太太吗?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朱清的想法?”李斐冷着脸又问道朱清身上。 范姨娘琢磨不透李斐的态度,垂头站在李斐身边,苦口婆心的道:“我是为了姑娘着想……” “姨娘倒是个热情肠。”李斐抬手阻止了范姨娘的话,冷笑道:“说这种话有意思吗,你想糊弄谁?为了我!” 范姨娘脸臊得慌,谦卑的低头承认道:“是……这当然也是为了我们母子。” “这么说不就得了,这么说就顺耳了点,我自个儿清楚,你想把我当枪使,我自个儿一清二楚的事,你直说便是,何必在我面前卖乖。”李斐长长的舒着一口气,却有心思笑道:“这是你的想头,还是朱清现在有了那份野望?” 范姨娘低着头,直觉得头皮发紧,她不敢抬起头来,依旧低着头思量了一番,咬着唇低声道:“昭贵妃临终前说过,太太失德。太太既然是失了德行的,我便不服这个太太。我的清哥儿年长,他两岁就习文练武,这会儿外头冰冻三尺,他还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练剑,他不比二少爷差。” “朱清是庶出,朱洪是嫡出,这就是差的啊,一出生注定差了一大截。”李斐把双手搁在膝盖上,平平静静的指出来,在范姨娘不服的目光下,叹息一声,悠然而道:“再说了,最失德的,是父亲啊!” 范姨娘蓦然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李斐,子不言父过,李斐怎么可以这么说。 李斐受着范姨娘惊讶的目光,泰然处之,视线平视着前方锋芒自眼角漏出来,道:“什么许夫人现在当太太,日后当老太太,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诅咒父亲,诅咒父亲比许夫人短寿吗,怎见得父亲就走在许夫人前头了。” 诅咒两个字一出,范姨娘就吓得腿软了,不过她的腿还没有完全软下来,听着李斐后头半截话,又生了一丝气力,李斐的后半截话好像给了她一丝寄望,但是就那么一丝丝,李斐又把它浇灭了道:“范姨娘,你是父亲的妾室。你这辈子,既然当了妾室,你就要规矩本分的,一辈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待着。你说太太失了德行,你现在的心思,也同样失去了为妾的德行!” “姑娘,我……” 范姨娘想为自己辩两句,可是张了嘴,却是一个字都辩解不了。 李斐依旧平视前方,自嘲道:“不过为人处世,也不是全然靠德行立着的,比如许夫人,成就她的是时局。” 宣国公府从开国以来就手掌重兵,内有先帝贵妃,外有死忠的追随者,当年是皇上不放心,不放心一个罪臣之女坐在宣国公夫人的位置上。她的母亲,太过出众了,不输男儿,坐在手掌重权之家,皇上怎么能放心呢,朱钦也知道皇上的这种顾虑,所以忍痛和李氏和离,和离之后,再娶的是一个毫无威慑力的许氏。 这就是时局! 范姨娘不明白这些,或许是她不想去明白,她只要知道许氏不配当宣国公夫人就是了,她不配,她生的儿子朱洪,就没那么底气十足。今天把心里憋了十年的话说了大半,范姨娘一咬牙,跪了下去,跪在李斐的脚边,她冒着冷汗对李斐道:“姑娘,我们母子愿意……” 话说了一半,范姨娘又打住,换了一种更加卑谦的说法道:“我们母子想追随姑娘,追随李夫人!” 范姨娘是很郑重的,要他们母子的荣辱就系李斐母女身上,荣辱与共,不过她这番诚意十足的表态只是换得李斐嗤然一笑罢了。李斐微侧过身去,双手依然平放在膝盖上,淡淡的道:“范姨娘,你是父亲的妾室,你只是朱清的姨娘而已,母非母,子非子。” “呜!” 范姨娘双手捂住了嘴,痛哭出来。她何曾不知道这些,可是她不当妾,怎么会有朱清,怎么会有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 “你回去吧。”李斐好似没有听到范姨娘的痛哭之声,继续冷着脸道:“告诉朱清,他是主子,他想要什么,他要得到什么,让他自己来说,别躲在一个女人身后,该得的,他能得到,该罚的,他自己领罚,别让女人给他挡着。” “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他的生母!” “他的德行,他自己想一想,他配吗!” 第120章 气度 柳嫂子急步进了长筵堂正厅,一边行礼一边就道:“太太,老爷把范姨娘撵去了庄子,这会儿范姨娘正出去呢,婆子丫鬟一个也没有跟着,行礼也没有收拾出来,正一副身子出去呢!” 站在屋子里的吴姨娘,苏姨娘,李姨娘等人听得心惊,面面相觑,她们都不知道范姨娘怎么惹老爷动了大气,或者说是,范姨娘惹了李斐动了大气,她们只知道范姨娘去了玉沁山房,然后李斐出来往曙蔚堂走,范姨娘追在后头一个劲儿的认错,错了什么也没有说明白,只是拦住了李斐的去路,拉扯着李斐,李斐的丫鬟阿芳阿菊制住了她。她们路上这一纠缠,经过的仆妇们都看着,忙忙往各处报去,没一会儿就听老爷动了火,随后大少爷又进了曙蔚堂。 她们这几个站在屋子里,是许氏招了她们过来,借着范姨娘失宠要敲打她们。她们几个心里一个劲儿的嘀咕这个事,实在嘀咕不出来范姨娘怎么惹了姑娘以致老爷动了火儿。不应该啊,姑娘住进了玉沁山房范姨娘是可着劲儿的拍马屁,拍错了地方拍在马蹄子上了? “这可真是的……”许氏捏着一方素帕叹道:“范氏也是十几年的老人了,老爷怎么不给她留份体面,看着清哥儿,也该给她留份体面。” 范氏生了庶长子,这十几年除了许氏就是她最风光了,这会儿撵去了庄子,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跟着,穿的用的都没有带走一些,就那么被塞进马车里拉出去,宣国公府的规矩严苛,那不是换个地方继续好吃好喝的当姨太太,范姨娘在庄子里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太太!”许氏的幸灾乐祸之态显在脸上,朱妙华提醒许氏克制一些,又问柳嫂子道:“这会儿清哥儿在哪里?他还在曙蔚堂求情,还是跟着姨娘出来了。” 许氏也听着这一问,她是想知道范氏被朱钦厌弃到了何种地步,朱清求不了情,范氏才会真正被撵出去。 柳嫂子摇摇头,道:“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姑娘已经回了玉沁山房,大少爷还没有出来。” 曙蔚堂捂得严严实实,要打听些什么,真不能够,曙蔚堂风起雨涌的,在长筵堂望过去,就是云山雾罩了。 又过了一会儿,前面又传来了一个更加心惊的消息。 朱清挨打了。 背上血淋淋,也不知道朱钦用什么东西打的,都打烂了,躺着被人抬出来。 许氏都听得愣住,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打得那么狠?” 先前许氏以为是范姨娘犯了错,但是现在朱清被打成了这样,朱清也是有错了,可惜曙蔚堂密不透风,她也不能知道朱清犯了何错。 朱妙华就镇定了一些,还关切了几句,问那一边可请了大夫。 大夫自然是请了,请的是京城一等一的好大夫,不过这一顿打的,那里收拾停当,兄弟姐妹几个纷纷过去探望,隔着帘子就看见朱钦趴着晾着伤口,红肿青紫一片,不知道养多久才能好呢。 许敏挨着朱妙华走,轻声问道:“姐,这两人是招谁惹谁了?遭那么一场罪。” 明着是招惹了李斐,可是不应该啊,范姨娘和朱清怎么可能去得罪李斐呢,宣国公府上就这两个人,最不可能得罪她。 朱妙华闭着嘴没有说话,前头李斐和宋多福正走过了,身后她们的丫鬟捧着东西。 “听说姐姐本来在父亲身边,姐姐走得早了些。”李斐等一众人近到身前,朱妙华遗憾的说道:“有姐姐在父亲身边劝着,父亲兴许能消些怒意,下手轻些。这身边没个相劝的人,直把清哥儿打成那样,大夫说光在床上就要躺大半个月呢,再说了,大动肝火于父亲也不好。” 李斐的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条斯理的道:“朱清犯了错,既然犯了错后果就得自己担着,是骂是打,他自个儿受着,便是刮下一层肉来,他也得为自己犯的错受着。” 朱妙华心颤了一下,蹙了眉头。 许敏从朱妙华的身后侧往外走了一步,左手在右手的袖子里一掏,掏出一个没有巴掌大的铜胎鎏金手炉,双手上下捂着说道:“清哥儿是犯了错,只是这件事情发出来,眼下看着好像和表姐有些关系,现在清哥儿被打成那样儿,表姐也不劝一劝,搁在外头那些不明所以的,还以为是表姐不慈弟弟告的状呢。” 一声声的错错错,她们全然不知道朱清犯了何错,或者说是范姨娘在玉沁山房和李斐谈了什么谈崩了,这会儿如果李斐为自己辩解几句,也能试着探出一二来。 朱妙华瞄了许敏一眼,又深看着李斐。外头有多少人盯着襄王妃,皇家儿媳妇,尤其是正妃,绝色的容颜还是其次,品性是头一件要紧的,范姨娘才在玉沁山房坐着,李斐就直奔曙蔚堂,然后撵姨娘打儿子,打得大半个月下不得床,只知一不知二的人,会觉得是李斐告的叼状,以致父亲动气,儿子受责,往夸张点儿说,还家宅不和了。 李斐眉峰不动,威严之气从眉间显出来,她就这么扫过朱妙华和许敏两个人,然后甚是得意的笑道:“今天的事于我有什么妨碍,两位妹妹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如今还需要顾忌外头那些不明所以的?” 宋多福侧目,李斐这番的得意情态是她不曾见过的,而朱妙华和许敏被李斐突然乍起的得意之色怔住。 李斐微仰了头,看着明媚的晴空轻快的笑道:“我已尊贵,在我之上也只有皇族中那么几位了,我今非昔比,我何必瞻前顾后忌讳良多,我看着朱清今天着实不成样子了,我帮着管教一二,又有何不可呢。家族的男丁是立家的根本,朱清若是挨了这顿打知错改了,是朱家之福。” 朱妙华暗恨,僵着身子站立着,许敏就圆滑了一些,讪讪的笑道:“是我见识浅陋了,表姐提点得极是。” 别说李斐居长,本来就有说教弟弟的资格,李斐很快就成为襄王妃,宣国公府上的人沾着李斐这层关系也算是皇亲国戚,李斐领头,有约束娘家人的职责。 李斐平平静静的走过去,在走到朱妙华身旁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侧过头看着朱妙华有几分不知所措的面容说道:“细究起来,在很多权爵之家,庶长子往往成为了乱家的引子,我今天出手教训了朱清和范氏,于你们来说,也有些益处吧。” 朱妙华被李斐点中,倏得转过头来,李斐已经越过了朱妙华等一众人,往朱清的院子去了,只是宋多福落后了一步,最后一眼落在许敏的手上。 许敏手上捧着的手炉,那质地,那纹样,那大小,和程安国送给她的那一只是一样的,程安国送于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依然放在绯红色的锦盒里,今天突然看见许敏袖藏着这样一只一模一样的手炉,一双细腻洁白的玉手包捂着她,宋多福私心里有点不舒服。 许敏看见了宋多福落眼在自己的手上,抱以蔚然一笑。 宋多福慌乱的收回视线,跟在李斐身后。 等李斐她们完全走过去了,许敏啧啧赞道:“这位表姐好气度啊,真让人琢磨不透。” 压制了庶长子最得意的是居在正位的许氏一房,一益一损许敏琢磨不透李斐出手的动机,所以先赞李斐一句好气度。但是许敏是不会以为李斐是全无私心的,不过是那份私心深藏在心底,她们考虑不到而已。 朱妙华绷着脸直着脖颈往前头,别说许敏这会儿琢磨不透,她活了两辈子,也琢磨不透李斐的言行,她没看上朱清,在宣国公府,她还能选谁。 朱清疼痛难忍,惨白着脸趴在床上,李斐一个人走进去,隔着半透的藕荷色幔帐站在床头。 朱清抬起头来,脸上似有愧色。 李斐静站在床头,沉默不语,说是进来探望的,一字关切之言也没有,站了一会儿,便准备出去了,她进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姐姐……姐姐留步。”朱清忍着痛支起身子道:“姨娘什么也没能带出去,我已经求了父亲,父亲不允。求姐姐,求姐姐了,向父亲张一次口,好歹送些衣物,送点银子过去,姨娘这些年养尊处优的,她穿不惯吃不惯,她过不了那种清苦的日子。” “这会儿知道痛了,身子痛了,要心也连着痛才好。”李斐隔着半透的藕荷色幔帐直盯着朱清道:“以后看清楚你的对手是谁,别行这种投机取巧的诡道,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不堪于谋的小人而已!” 朱清和她同父,他们是姐弟,朱清更有资格和她对话,可是朱清没来玉沁山房,只有范姨娘过来。范姨娘一次一次的来玉沁山房,朱清知道吗?要说范姨娘只是姨娘而已,她连椅子也不能坐,只能矮半截坐在绣墩子上,就这么个地位卑微的人替他奔波,把那些不知道能说还是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心甘情愿的给朱清当探路的石子。要是说对了,朱清就能得了她们母女的助力;要是说错了,也只有范姨娘一个人折进去。 想占尽好处又避掉风险,把自己的生母拉出去当箭。 这样一个人,扶植起来有什么用呢! 第121章 饭团子 天未透亮,两辆青锻缀暗蓝顶的四驾马车从宣国公府驶出,到了一个叉路口背道而驰。 朱妙华朱洪是得了景王府的相邀,所以去的是景王府,和景王妃一拨人汇合,李斐明面上是收到了寿春公主的邀约,要去寿春公主府。宋多福是由程安国安排,另行出发的。 公主府门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接着李斐,一路温和的把李斐引进去,奉了茶笑道:“李姑娘略坐一坐,这会儿驸马在里头。” “我与公主未曾相识,我想我是该早点儿过来拜见,是我来早了。”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刻钟,李斐微笑着说了一句,鸦羽般的睫毛微垂下来,呷了一口茶,安安静静的坐着等候。 老嬷嬷陪站在旁边,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细细的打量李斐,暗暗赞叹。 李斐身着一件浅紫色云纹折枝梅花样对襟长袄,浅黄色绣牡丹裙子,这两个颜色都偏暗,反把肌肤衬得越加白腻润泽,而眉眼低垂的李斐五官越加秀媚柔和,一双眼眸敛了一半,在这安静的环境下越发的幽黑清亮,稳稳显着从容潇洒之意。 李斐知道这位老嬷嬷在暗暗观察自己,待过了一会儿,才稍稍抬头,浅浅一笑。 老嬷嬷捂了捂酸涩的眼皮,笑道:“瞧我一时失礼看住了,李姑娘很像宣国公年轻时候的样子,不过这份气度,活脱脱随了李夫人。” 朱钦现在三十余岁,面容深刻坚毅,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秀美,所以这父女二人长得相像的话没人在李斐面前提及,现在突然被旁人点出来,李斐心里微微触动,用更加谦和的语气向这位老人道:“嬷嬷是见过家父家母早年的样子?” “那时宣国公和李夫人回回双双向昭贵妃请安,我有幸见过两回……” 老嬷嬷已经说得兴起,生生止住,双眼的眼皮一耸拉,脸带惋惜之色的低下头去。 李斐试着把她的父亲和母亲摆在一起想了想,无动于衷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刻意的叹了一口气,托着茶盏看着里头的茶叶。 没一会儿,一声朗笑忽至,寿春公主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李斐即可起身拜见,拜了一半,寿春公主亲自搀起来笑道:“免礼了,五哥,阿潭,当然还有七弟,好几个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你了,快让我仔细瞧瞧。” 一双杏眼和一双桃花眼对望,寿春公主目光和煦,出口赞道:“好模样啊,真真是个美人。” 李斐轻声回道:“公主殿下亦然。” 寿春公主欢笑得笑出声来,她的模样确实亦然,眉翠唇朱,皓齿明眸,又是公主之尊,举止见一派爽朗大气,明媚非常。 时间还是早的,丫鬟们上了牛乳羹来,寿春公主搅着银勺道:“其实不用七弟托付我,我也想邀请你,不为了七弟,为了五哥,我也该请你呢。” 寿春公主和卫王是长年在京的,而且寿春公主府坐落在西元门外,和卫王府比邻而居,这对兄妹感情是很好的,那时候卫王在宣国公府住了三日,寿春公主本来想过去的,但是那几天她疑似有孕,不敢疏忽大意,才没有去成,然后欢喜忐忑了那几日,是没有怀上。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斐淡淡的道,卫王走丢又不是好事,李斐饮着牛乳羹要把这件事淡过去。 寿春公主瞥了李斐一眼,点头称许,转而愉快的问道:“你会骑马吗?等会儿我们带上帷帽可以骑一段马,那样可以早点到武林园……这是七弟交代过的话。” 李斐脸色微红,低头含羞道:“会骑一点,公主慢慢的走,我应该跟得上。” “那我们这就赶快过去吧。”寿春公主是个急性子,手上的牛乳羹吃了一半搁了手,执起李斐的手就往外走了道:“我们在路上说话……” 才跨出门,有一个丫鬟匆匆的快步走来,屈膝道:“殿下,卫王和卫王妃正过来呢。” 寿春公主和卫王比邻而居,侧门对着侧门,两家走动是很方便的,下人们也回得随意了。 “哦,五哥今天起得好早。”寿春公主很家常的随口一句,和李斐折回屋里,又亲口吩咐道:“热一碗松仁浆来。” 松仁浆才热好那位老嬷嬷端着,卫王憨笑着抱着一卷画进屋,见到李斐目光呆滞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就记起了李斐这个人,喜得有点结巴了道:“你在……在妹妹这……这里啊!” 李斐站起来点头,后头卫王妃孙玉燕尾随进屋,手上拿着一个杏黄色葫芦纹的锦盒子,李斐向孙玉燕屈膝行礼。 孙玉燕经过了李斐,才温婉的叫李斐起身。 卫王是全无城府的人,说起话来就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卫王又很少说话,所以他一旦说起话来,就特别的直来直去,向着孙玉燕道:“她说七弟是今天生日,我画了一张画送给他,你给他。” 要不是孙玉燕在卫王的耳边念叨,卫王谁的生日也不会记得,至于孙玉燕为什么在卫王耳边念叨赵彦恒的生日,卫王也不会体会到她的用意,卫王是自己有一套思维方式的,孙玉燕在他耳边多次念叨的事他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他怀着赤子诚意画了一张画,让寿春公主替他亲手交给赵彦恒。 寿春公主平视了孙玉燕一眼,视线转向卫王想哄孩子一样的笑道:“你画了一张画,你亲手画的?” 卫王点头,迫不及待的把画展开来给寿春公主看一看。 不要期待傻子拥有某种非凡的才华,卫王就是一个很纯粹的傻子,他画的画就是一幅很不知所谓的东西。 没有技法,没有立意,没有布局,也没有落款盖上印章,就是在一张微黄的画卷正中间,一个圈一个圈,不知道这些圈圈是什么意思,青,黄,赤,白,黑五个颜色落在圈圈上,像是毛笔蘸了各种颜料戳上去的,就成了一幅画。 孙玉燕站在卫王边上,脸上的表情晦暗难辨。 没人懂卫王的世界,卫王自己笨拙的唇舌表达不出来,又没有人理解他,寿春公主也是不理解的,不过她哄习惯了憨傻的五哥,欣然接过画卷看着道:“……画得很热闹啊!” 卫王腼腆的看着李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期待着李斐说一句。 李斐也看不懂的,她没有马上评价出来,很认真的欣赏了一番,很不好意思的,只能直言了道:“卫王殿下画了什么?我看不懂呢。” 寿春公主轻皱了眉头。 孙玉燕侧脸看她。 卫王用一种很理所应当的口气道:“是饭团子啊!” 青,黄,赤,白,黑,是染上去的五种颜色,煮到七八分熟的物色米饭再捞出来盛在饭碗里蒸熟。前些天卫王生病了,难受吃不下饭,下面的厨子就弄出了这种颜色鲜艳的饭,卫王看着好看就多吃了几口,胃口有了能吃下东西,病就慢慢的好起来了。所以卫王就画了这种饭团子送给赵彦恒,寓意就是让赵彦恒好好吃饭,不要生病。 这里面的心思李斐是猜不到的,不过李斐试着往她侄女李绮儿那种三岁孩童的心思想,道:“饭团子很好看,看着很好吃呢。” 卫王很用力的点头,清俊的面容笑着,又灿烂又纯净。 一半是蒙的,算是蒙对了,李斐松了一口气,这种画,真是比评价名家的画作还难的。 “要装起来才能送人。”孙玉燕不想看见丈夫继续丢人现眼,把手上杏黄色葫芦纹的锦盒子递了递,她的语气太过温煦,没人能听出来她内心的鄙夷,卫王接过锦盒子,又亲手把画卷起来,放在锦盒子里。 孙玉燕帮了把手,然后扶着卫王坐下。 卫王揉了揉眼睛。 寿春公主问孙玉燕:“五哥吃过早饭了吗?” 孙玉燕答道:“还没呢,不过已经梳洗过了。” 寿春公主点头,老嬷嬷把热好的松仁浆放在卫王的面前,寿春公主重新上了一碗牛乳羹,另外上了几碟子精致的点心,几个人算是陪着卫王吃了一顿早饭。卫王吃完了也没有多余的话,向李斐笑了笑,站起来也不用向寿春公主告辞的,就径直往外走。 孙玉燕挽上卫王的手,温婉的道:“殿下……” 她这一声称呼是富有深意的,她知道今天是襄王的生辰,皇室许多人都在武林园聚集,吴王,荆王,景王,寿春公主……皇上的皇子和公主,除了年纪小的,九岁的八皇子都去了,他这么大的人了,已经是成年成亲的皇子没得去,女眷当中,连吴王荆王的侧妃都有席位,她这个卫王妃无人问津。 孙玉燕,有些不甘心。 做卫王妃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无人问津。 卫王是听不出来孙玉燕这一声殿下,饱含了无尽的委屈和挽留,孙玉燕是想卫王张口去武林园,但是卫王本人没有这种意愿,虽然在卫王府孙玉燕多次提到了今天武林园如何的热闹,对卫王来说全部对牛弹了琴,他没开那个心窍,他停下来用帕子擦了三下嘴巴,然后让孙玉燕接过那张用过的帕子,继续往卫王府去了。 寿春公主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回过头来对李斐笑道:“我们走吧,说是要早点到的,也早不了多久了。” 第122章 更衣 李斐的骑术还是很可以的,和寿春公主在护卫的扈从下一路骑马到的武林园。 赵彦恒头戴五珠紫金王冠,穿一身正红色十二章衮服,腰围革带,衔绶佩玉,身后披着一件油亮的大氅,这一身隆重尊贵的,再瞧他的仪态,握玉浅笑,那双眼儿光芒流转,俊美无双。 “三姐!”赵彦恒开口向寿春公主招呼,人已经越过了寿春公主的马,伸出手在李斐下马的时候扶了一把,隔着帷帽就和李斐细语了几句。 都是几句很琐碎的话语,今天什么时候从宣国公府出来,几时到的寿春公主府,这一路可都在驰马来的?语音不大,寿春公主隐隐约约听个大概,清咳了一声,对她身边的侍女酸酸的道:“现在还来得及,请驸马告假了过来。” 寿春公主的驸马柳潭是大理寺少卿,今天不是沐休日,柳潭依旧去了官署。 她身边的侍女知道公主说的是玩笑话,把手中的锦盒子交给公主,退下去站在远处。 李斐把赵彦恒推上前,她摘下了帷帽,双颊一片嫣红,一半是骑马热的,一半是被赵彦恒靠近的气息吹的。 寿春公主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赵彦恒,道:“你看看吧,这是五哥特意送给你的。” 特意二字着重了语气,赵彦恒的寿辰,各府早已经把寿礼送到了,卫王府,现在已经是孙玉燕打点这些走礼之事。 李斐托着盒子,赵彦恒展开,一看就知道是卫王的手笔,画了什么也看不出来,赵彦恒只能笑道:“往年也只有父皇的圣寿和你的芳诞能得了他的东西,母后的千秋也没有,五哥这是记着我了!” 寿春公主是乐见着卫王和兄弟们多有接触,站在一旁解释道:“画的是饭团子,五哥这阵子很爱吃这个,或许是常见着就画了这个。” 没人真正懂得卫王的心思,没人能知道这是卫王祝福赵彦恒身体健康的意思,这会儿赵彦恒也是看了一眼,就交给董让,特意嘱咐了一句:“好好收起来。” 好好收起来! 若卫王送的是一幅名家的画作,还能悬挂出来做件摆设,这亲手画的画,像是一张画卷泼了墨汁,本身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也只能尘封在脚落了。 寿春公主琢磨着孙玉燕今天的表现,神色凝重。 赵彦恒奇怪道:“三姐怎么了?” 当着李斐的面,寿春公主还是有所顾忌的,当下摇了摇头,兀自往前去了。 李斐迟疑了一下,把今早卫王和孙玉燕来送画顺便吃了一顿早膳的事情说了,这么早不送晚不送,掐着点儿过来的,卫王很单纯可以忽略,孙玉燕的用意就可以猜想了。 “上次是意外,五哥这一生,除了幼时的端本宫,现在的卫王府和父皇的几处居所,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他根本就不知道外头的人和事!”赵彦恒冷了脸道:“这是孙氏的意思了!” 李斐低着头默然不语,她不太愿意去想孙玉燕这个人,她受了父母养育之恩,受了曹家十几年供养,她该为父母和曹家做出贡献,这是没什么话好说的,至于她本人的意愿和现在的生活,李斐不想去理会,这也不是她可以理会的事。 闲事莫管,李斐选择了无视。 赵彦恒也是这样想,所以他已然回转了脸色,靠近李斐问道:“吕姑姑是不是已经在教你如何更衣了?” 更衣谁不会,吕姑姑教导李斐的更衣,是作为王妃如何为王爷更衣,早上服侍王爷把衣裳穿起来,晚上服侍王爷把衣裳脱下去,尤其是晚上的脱下去,这算夫妻之间的一种情趣了,尤其要好好的揣摩。 李斐再看一眼赵彦恒从头到脚的亲王礼服,终于明白他穿这一身在她眼前显是为了什么,李斐娇娇软软的呸了一声,转过脸就想走。 赵彦恒一把抱住李斐,把李斐锢得紧紧的道:“斐斐,我丑时就起了,穿着这一身匆匆去太庙敬了一圈的祖宗,然后忙忙的折回来父皇母后母妃几处行了礼,又朝贤妃德妃,前朝一些太妃邀拜了一回,出了宫就往这儿跑,没歇一口气的,就怕你等着呢,你要不要摸一摸,这天气,我身穿的中衣都是湿的。” 李斐听赵彦恒这样卖惨先笑了,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大富大贵之家,礼仪就是这样,小辈过个生日,就是要在一圈又一圈已经去世和健在的长辈们面前当一回孙子,皇家亦然。 赵彦恒诉了苦自己也笑了,拉着李斐往一处屋舍去,道:“权当是你送我的生辰之礼吧。” 李斐不认,嗔道:“我不是送了吗,宣国公府敬上去的红珊瑚摆件是我选的,私下还有一份……” 私下的一份,李斐亲手绣了一个富贵耄耋的荷包,富贵耄耋,有牡丹蝴蝶和猫,很精致的针线活,因为李斐的针线活不怎么好的,绣那个荷包费了老大的功夫,很有诚意了。 赵彦恒笑着伸向脖颈,掏出一段红线,那个荷包就挂在红线上贴身揣在怀里,赵彦恒默默的,拿出来又原样放回去,李斐已经脸红了,态度完全软和下来,由着赵彦恒拉着走。 其实,换个衣服也没有什么,在郭家别庄的头几日,基本都是李斐为赵彦恒更衣的,只是今天赵彦恒身穿着亲王礼服,这象征了身份的种种饰物和重重衣裳,一件一件的摘除和脱离,这个过程李斐遏制不住的脸红心跳。 赵彦恒腰背笔直的站着,看着低头温顺为自己除去衣裳的李斐,像是完成了一件庄严的仪式一样肃穆和郑重。因为怀揣着这种心情,赵彦恒的面容是极其严肃的,完全没有了一丝调笑的意味。 李斐半蹲着仰起头来,正好撞见了赵彦恒一双幽深黑亮的眼睛,宛如风雪过后的夜空,寂寂杳杳,缥缥缈缈。 李斐既好奇又心疼赵彦恒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不过这情绪在李斐的视线中一闪而逝,赵彦恒可惜的说道:“这套礼服我一年也不穿几次,不若日后我们在屋里穿。” “别每个正经的,这是上公的礼服呢!” 李斐轻声的念着,快速的底下头去。 上公的礼服,就是比太师、太傅、太保更加隆重的礼服,象征着威严的权利和森严的礼法,所以李斐起先才抗拒得那么厉害。这真的是只能纯粹的给赵彦恒更衣,在这身礼服面前,再不能做点别的。 赵彦恒也知道李斐在某些方面,是很刻板甚至是古板的,所以也是老老实实的换了一身轻便的大红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细细的萱草纹,下摆金丝银线勾出了十八只蝙蝠,总之今天赵彦恒的穿戴就是极尽的喜庆和俗气的。当然赵彦恒是有足够的姿色撑起这件花哨的锦袍,从表面上看像个膏粱纨袴,但是赵彦恒的眉宇间是有正气的,神情又是温润高洁,愈发显出这个人的卓尔不凡。 还有点能独处的时间,赵彦恒牵着李斐的手到了一处不过两亩地大的池子,这池子水中水上不长一物,池水清澈见底,池底下的怪石嶙峋便是一景。 一片翠绿色的竹筏漂泊在其中,竹筏之上只有赵彦恒和李斐两个人,赵彦恒有些笨拙的举着一根竹竿在撑竹筏子,嘴上还指点着李斐看水下的石头,有些鱼儿在石缝间乱窜,赵彦恒又指使了李斐抓鱼,用鱼网兜。 水是有阻力的,李斐拿着一个鱼网在水里慢慢的兜,鱼早跑了。 赵彦恒理所应当的弃了竹竿,从身后环抱住李斐,双手包着李斐的手握住鱼网,就在池中央借着抓鱼之名光明正大的抱了很久才上岸去。 该到的人都到了,李斐和赵彦恒作别,寿春公主又再次出现,带了李斐往女眷那边去。 一时衣香鬓影。 因着寿春公主是今上唯一活到成年成亲的公主,在宗室里就特别的醒目,她曝一现身,众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不过有多少人是落在寿春公主身上,有多少人是落在李斐身上,就不得而知了。 赵彦恒的生辰,在场都是赵彦恒的同后辈,没有长辈。寿春公主先携李斐走到景王妃方佩仪身边,她是左右逢源的人物,一边挽着李斐的手,一边和方佩仪笑语道:“六嫂,我好像来迟了点儿。” “我还不知道你,你八成在哪里逛呢,逛到现在才来。” 方佩仪明明比寿春公主小了好几岁的,这些日子被皇后时常指点着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皇家人,而不是以前的方三姑娘,说出的话有着和年岁不符的老成。 李斐默默的行礼,这场合谁的身份也不低,谁也不用对谁行大礼,只要不失了敬意就成。 方佩仪不是那种倾城绝艳的美人,模样清秀白皙,身材娇小丰润,不过她的一双眼睛是极其亮眼的,此刻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动灵巧的一转,笑道:“这是李姑娘了?我早想见你的,今天终于见到了!” 李斐粲然一笑道:“王妃抬举了!” “我是说真的啦,我们早晚要成为妯娌的。”方佩仪对着李斐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七表哥自个儿选了一个怎样的王妃呢。” 第123章 赌 方佩仪挨着李斐,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亲昵笑谈。 寿春公主听见方佩仪刻意放轻了声音在和李斐说话,心领神会的后退了两步,和宁王府的一位女眷聊去了。 七表哥? 方佩仪语气谂熟,神情自然,毫无刻意的作态,所以一声七表哥信口说来。 李斐着实茫然了一下,才理解这七表哥就是赵彦恒。 皇后虽然无子,但是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在礼法上来说皇后比皇子所有的生母都要尊贵,所以皇后娘家方氏一族的晚一辈,抡起表亲关系,自有一份独一无二的底气。方佩仪年十七,而今天是赵彦恒十八岁生辰,这对表兄妹,是亲族之中年龄最相近的表兄妹了,只相差了一岁,倒是景王,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所以昔年方佩仪和赵彦恒是很有些交集的,说是交情匪浅也说得上,现在为了表达对李斐的亲近之意,方佩仪故意用了旧称。 “我本就想下帖子请你,只是我帖子还没有下,你已经被寿春请去了。”方佩仪有心亲近李斐,说话越发娇声柔语,脸稍稍转了一点,看到刚才出去更衣很久的朱妙华和长信侯府二房的嫡女范之玖结伴过来,方佩仪略有些歉意的道:“结果让你们姐妹分头来了,倒是给府上出了难题。” 一家子姐妹本是荣辱与共,本该同进同出,只是一边是公主,一边是王妃,便是一等公爵府也不好推了两边的美意。 李斐顺着方佩仪的目光和正走来的朱妙华遥遥的望了一眼,对方佩仪笑道:“妙华和长兴侯世子的婚事还没有过明路,寿春公主不知情就没有想到王妃对我的体贴之意了。” 几步路,朱妙华和范之玖已经走近,方佩仪絮叨着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寿春公主也已经到了,你们再不出现,我都要派婆子去寻你们了。” 范之玖无视李斐,不过她脸上的情态没有表现出来,顺势捂住嘴笑看着朱妙华,让她解释,朱妙华如李斐晚到的一样,是被范慎拉去独处了,但是此刻朱妙华没有丝毫涟漪的情绪,睁着眼随口一道:“我和之玖在前面赏花,花团锦簇的,一时看住了……姐姐,你才到的吗?” 一个才字,分明加重了语气,刚才她和范慎独处的时候,信步游走,视线穿越枝叶灌丛,看见了水池中央一红一紫两个身影,虽然没看清楚两人的相貌,李斐就穿着浅紫色的衣裳,而赵彦恒今天是正主,穿红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李斐似是而非:“公主有事拌了一下,确实来晚了些。” 方佩仪环看一圈,本朝宗室分镇诸地,老一辈只有宁王当着宗人令在京,请了宁王的两个儿媳妇,小一辈就是几位王爷了,吴王妃和荆王妃这次都在封地没有上京,再请上和皇室联姻的几家女眷,不到二十个人,方佩仪一看人已经到齐了,和寿春公主并行走在最前头,一行美妇少女穿堂过巷,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厅堂,吴王新纳的王侧妃和荆王新纳的潘侧妃已经在这边等候,两拨人也不拘礼了,相互让了一回俱坐下来,潘侧妃与手边的丫鬟道:“快去回爷的话,说我们这边妥当了。” 寿春公主第一个拿筷子夹了一块鹅肝道:“三哥这么忙做什么,我们就是慢吞吞的来,耽误了一时半刻又能怎样呢。” 潘侧妃赔笑着道:“爷现在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马球场上,恨不得现在一晃就未时而至了。” 这种饮宴何时入,合适吃,何时乐,合适退都有时辰定好的,早定下的,未时正马球开打。 王侧妃开口轻声细气的道:“三爷怎就这样急切起来了,一场马球,三爷又不是没看过。” 潘侧妃捂了一半的嘴笑得有些得意,刚才她们各自服侍了自家的王爷过来,有什么事荆王告诉了她,吴王没有告诉他的侧妃,两厢一比,可以比对出来,她是受宠的,王爷什么话都和她说了。 王侧妃或许是看明白了潘侧妃的脸色,或许是没看明白,反正王侧妃像据了嘴的葫芦,往后再没有说话,慢条斯理的吃着喝着。 景王妃大致是知道缘由的,特意留意了李斐的神色,见李斐神色如常,便对着潘侧妃软软的说道:“外面一波人瞎胡闹,三哥也真是的,也跟着起哄了起来。” 寿春公主面露不满,放下筷子道:“你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给我把话说清楚。” 今上唯一成年的公主,比儿子们都得宠的,寿春公主是有底气这样说话的,其他人也好奇的,巴巴的看着方佩仪和潘侧妃两个人。 “这里还有一半的姑娘家呢。”潘侧妃看着两桌人,有些扭捏的道起缘由来:“今早在吉祥赌坊开了一个盘口,就赌今天这场马球的胜负,爷知道了,就越加兴致勃勃的……” 寿春公主脸色难看了起来,潘侧妃叹一声道:“我家爷是个爱玩的!” “混账!”寿春公主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天潢贵胄,也由得那些庶人坐局,那是什么赌坊?吉祥赌坊!还不查封了它。” 隔着一面穿花细绢木槅扇,吴王和荆王走在前头,把潘侧妃一半的话和寿春公主全部的话听全了,荆王不以为然的道:“三妹何必那么较真,这天下事皆可为赌,你查封了吉祥赌坊,他们就赌不成了吗?在底下开的盘口更黑呢。” 景王紧接着进来,身影看不真切,声音温润平和道:“三妹就不必为我们兄弟动怒了,我和七弟已经谈过了,只是一场马球的输赢,外头的人爱凑个热闹,他们看不着就自个儿给自个儿添个乐子,这没什么。” 李斐隐约看见十余人鱼贯入内,赵彦恒并不在其内,吴王开口说话道:“我们先吃,老七还得有一会儿才到!” 宴开了两处,他们这里宗室贵戚一处,另一处是各家王府即将上场打马球的护卫们,各王府的属官及亲眷和赵彦恒自己的一些身份不是很贵重的朋友或是门下,宋多福就是在那一边的,那一边乌泱泱的有小两百人,赵彦恒赶两个场子,到了下半截匆匆过来,隔着木槅扇对寿春公主和景王妃躬了躬,然后他们兄弟之间就随意了些,因着他今天是寿星,越过三位兄长坐在上首的位置。 李斐恰好是背对着木槅扇,能闻其声不见其人,只听得他们十几人推杯换盏,却没有看见赵彦恒和景王都是沾唇即止,并没有喝下多少酒。 在坐的,尤其相连坐着的吴王荆王都看得清楚,心里也有个数,待这边酒宴散了,依然是女眷先行一步到马球场的高台落座,因着一府出来的,李斐和朱妙华坐了一张铃兰桌,隔着一层半透的幔帐,男人们也三三两两的过来。 一眼望去黄草一片的场地穿着马球服的两府侍卫骑在马上,在场地游走,这是让马儿先熟悉场地,场地其他三面尤其是球门处分散着许多的看客,宋多福就在其中,李斐看见了,程安国是把她安排在了景王府的球门边上。 一个马球场长八十丈,宽五十五丈,这样的长宽度,目力有限还不如精于一域,依着李斐的意愿,她也是想站在景王府的球门边上看襄王府进球,不需要坐在高台上纵观全场,只需要把最精彩的那几幕清清楚楚看入眼就够了,不过她是这个身份,也只能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了。 朱妙华和李斐单独坐了一桌了,此时开口道:“姐姐,外面都赌起来了,你觉得今天是景王府胜,还是襄王府胜?” 李斐的目光从景王府的球门收回来,道:“我来京日浅,也没见着景王府的马球队是如何赢了吴王府,景王府,和英国公府,但是我从南到北一路来,是看见过的,襄王府的护卫们骑术都不错。” 朱妙华露出不以为然的脸色,前世她为襄王妃之初,两府人马也是较量过的,襄王府在前世就没赢,这一世,赵彦恒是不一样的,但是景王府气势如虹,赵彦恒能赢,他敢赢吗? 这时,荆王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一只利喙铁爪的大鹰俯冲下来,停在荆王的肩头,一双冰冷的鹰眼四下转动了一圈,然后一动不动。 几个年纪还小的,如九岁的八皇子,八岁的朱洪瞬间被这鹰吸引住了,八皇子和这个精通吃喝玩乐的三哥混得很熟了,一溜跑过去要摸摸那只鹰。 荆王拦住八皇子的手道:“这不是你宫里的狮子狗,你这小手一伸过去就被捅穿了。” 吴王站起来把愣住的八皇子抱得远一些,道:“老三,把你的鸟赶回去。” “去你的,老子的鸟好好的踹在裤裆里。”荆王张口荤话就喷。 景王轻咳一声,脸对着半透的幔帐道:“三哥,你也注意点,我的王妃坐在那里呢。” 赵彦恒正看到李斐和朱妙华是坐在一起的,皱皱眉又只能搁下,亦对荆王没好气的道:“三哥,你有什么玩法就说出来吧,我能奉陪的,我奉陪便是了。” 荆王搓搓手,浑象个马上要进赌场的赌徒道:“往日里我们做点什么不得有点彩头,今天这么大的局,外头都热闹了起来,我们不给自己添点儿。” 第124章 无知便是德 女眷这边从大鹰飞下来就停止了细细喁喁的说话声。 吴王无奈的提醒一句道:“老三,捏着点儿分寸……”今天在场有好几位王府公侯家的小姐,还有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今天不是那天的荆王府,由他声色靡丽。 “未时正,赌桌上买定离手。我的宝贝在这里,电掣之间就可以飞到吉祥赌坊!”荆王捡着桌子上的牛羊肉喂他的鹰,他本来只想约着男人们下赌注,吴王提醒他注意分寸,他还偏偏就不讲分寸,连朝右侧对着幔帐之后的寿春公主笑道:“三妹,我知道你是个财主,你要不要买几注玩玩,十两银子一注。” 寿春公主没好气的声音传过来道:“我身上没带黄白之物。” 他们这等人,身上确实是不带金子银子和铜钱的,手上的镯子戒指,腰上的荷包挂件,随便撸下来一样都是贵重的可以当银子用,但这不是具体数额的银子,撸下来能买几注?当然,这也不是手上有没有银子的问题,是寿春公主不想押注任何一方,所以才没好气的说话。 “我们这身份,这场合,张了口还能赖账不成。”荆王笑了笑,把他腰间一个挂饰摘下来,是一枚先秦方孔半圆铜钱。荆王扯断绦子,拿着这枚古钱币对,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道:“老子不压平局,正面朝上,我就压景王府,反面朝上,我就压襄王府,压一百注!” 一百注,就是一千两银子,话音落下,荆王就把铜钱抛了出去,刚好不偏不倚的落在景王和赵彦恒的中间。 铜钱飞速的在地面旋转,景王拿起酒杯,很有风度的敬向赵彦恒以示商议。 赵彦恒亦拿起手背与景王遥敬。 铜钱静止,自有荆王的侍从走过去看结果,朗声道:“反面朝上,荆王殿下压襄王府马球队,一百注。” 景王喝酒的动作一滞,斜了眼看到那枚铜钱确实反面朝上。 这是天意? 赵彦恒向荆王拱手,以示谢意。 女眷这边出现了一点点躁动。 荆王竟然压了襄王府?不过这是铜钱随便扔的。 吴王走过去把铜钱捡了起来,检查过了确定是普通的铜钱,吴王叹一声似妥协道:“罢了,我压一百注,压平局。” 吴王说了话,自有荆王的侍从记下。 一场马球打下来是分三种情况的:你赢,我赢,还有进球数量一样多,是平局结束。 此刻,正在熟悉场地的两府侍卫都聚拢过来,荆王是个爱闹的,道:“你们想下注的都可以下注,十两一注,下一注两注都使得,没现银子也使得,我的侍从暂且记下。” 十两银子,对于王府普通的侍卫来说,不是随手可以扔出去的小钱,当然也不是拿不出来的大钱。所以荆王才这么定下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荆王早就存了和大家同乐的心思,站起来忙不迭的招呼所有人道:“来来来,我已经下注了,大家要下注的赶快下,赶快下!” 一瞬间,这氛围和街头看杂耍似的,荆王的侍从拿着笔墨分散到人群中,没现银也是没关系的,先记下赌注,后面是输是赢再掏钱或是收钱,荆王在这里主持,谁也不敢赖荆王的帐。 似乎是觉得气氛还不够浓烈,荆王扬声冲着幔帐之内的潘侧妃道:“潘氏,女眷的赌注你来收一收,这么斯文干什么,年节下的谁还没玩过两手,小子们在下面挥汗,你们也来添点儿兴致。” 荆王一点潘侧妃的名儿,潘侧妃隔着幔帐站起来恭听荆王的话,荆王说完了,潘氏一脸为难的看着诸位女眷,眼角却难掩兴奋,:“我家爷可是玩疯了?公主,王妃,各位奶奶,诸位小姐,大伙儿多担待了。” 方佩仪向寿春公主说道:“我们几个就罢了,这里还有些姑娘家,她们有几个钱。再说了,□□之乐,也非闺阁之乐。” 方佩仪说罢,宁王世子夫人立即笑着附和道:“就是,好好的看场马球赛,怎么聚众赌博了起来。” 潘氏被这两人一说,收了收那股子兴奋劲儿道:“我是不敢驳了爷的意思,当然我是个没钱的,我就下个十注,随爷压襄王府吧,权且意思意思。” 潘氏自己压过了,站着不动。 荆王,因为生母是番邦贡女的原因,是没有皇位继承权的,但是荆王也是皇上第三子,自有尊荣。而且这份尊荣在长幼秩序下,在太子未立的情况下,比谁低了? 景王府和寿春公主府,也得往后排的。 在沉默了一下之后,寿春公主无奈的出声道:“三哥刚才已经点了我的名儿,我不压点儿他面子上不好看,罢了罢了……我和二哥一样吧” 寿春公主压了一百注,压平局。 方佩仪脸上有片刻的僵硬,随后陷入思考,寿春公主压了,她也是要压了,压多少,怎么压? 众位女眷亦是左右为难,今天来的女眷,除了寿春公主和景王妃是当家女主人,吴侧妃和潘侧妃不是正主儿,余下都是府里的小辈,怎么下这个注?不是兜里有多少银子能买几注的事,也不是这银子压下去,考虑这场马球赛输赢的问题,众人不免想太多而蹉跎住。 寿春公主为众人解围道:“今天就是随便玩玩,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当家,手上没几两银子,都是拿着月例过小日子的人,下手不用豪气,不拘五注,十注,二十注也尽够了。” 潘侧妃带着一个丫鬟,那丫鬟拿着纸笔,向方佩仪走去。 “这银子压得……”方佩仪向着左右笑道:“我是要捧自家的场子,我不和二哥三哥比注,就压八十注吧,你们随意些,如公主所言,五注十注也尽够了。” 几人连声附和,在寿春公主和方佩仪连番提点下,赌注大大的压了下来,最高只有二十注,五注十注的也有很多。 这么一点银子扔下去,能有什么意思?不过还是有点意思的,随了寿春公主压和局的最多,压景王府的也有一些,压襄王府的就比较少了。 潘侧妃走到了李斐和朱妙华面前,这两位姓不一样,潘侧妃算了两家,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份纸笔。 朱妙华先拿起了笔,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压襄王府吗? 她凭什么压襄王府?她不是襄王妃了。 她能压襄王府吗?此时她怎么可能看好襄王府。 不是此时,以后襄王府也不能有出头之日! 朱妙华一狠狠心想压景王府,但是李斐就和她同桌,近距离的看得清她的态度,朱妙华在思维一片模糊的情况下压了五注,压的和局。 李斐迟迟不动笔,她是最后一个没有下笔的,潘侧妃已经把其他的纸笔收了回来,她这边要做一个统计,这时走到李斐身边出声催促道:“李姑娘……” 李斐颔首,平静的问道:“现在……就是最新的赔率,吉祥赌坊那一边,现在三方是几赔几?” 李斐那么一问,潘侧妃露出惊讶之色。 吃喝嫖赌,一字比一字更甚,都不是好字。吃人嘴软,喝酒误事,美色误人,沉迷赌博,更是须臾之间就倾家荡产了。所以方佩仪前面才说,□□之乐,非闺阁之乐。不是闺阁女孩子消遣的方式,李斐还能问出最新的赔率,几赔几? 在场这些女眷,都是养于深闺,嫁入高门,平日就是打打叶子牌,打打马吊,这和聚众赌博,赌场开盘口还是不一样的,赔率不赔率的,李斐这连声问出,好些人听也听不明白。 朱妙华活了两世还懵懂呢,范之玖就直接向方佩仪问了道:“表嫂,什么是赔率?” 方佩仪没有回答范之玖的话,她是知道一点,但是外面的聚众赌博一直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一向是排斥女人的,男人对女人说,无才便是德,其实这话错了,是无知便是德。 男人想让女人无知,有几个女人能说得清楚赔率呢? 最新的赔率,更是无人能知了。 李斐淡定的站起来,走到幔帐之前,看着一直稳稳坐着由人评断的赵彦恒,向荆王发声道:“三殿下,我在下注之前,我应该有知情的权利吧,我得知道现在三边的赔率是几比几,再决定怎么下赌注。” “诶呦,这里头还有一个懂行的。” 荆王应声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浅紫色背影。 赵彦恒亦看到了那个浅紫色背影,脸上无波无澜,不过赵彦恒的内心是澎湃的,他早知道,他的李斐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 他念念不完的,就是这样一个卓然与众而独一无二的李斐。 赔率的背后,是所有人压上去的所有赌注,压在襄王府的赌注是最少的,是很少的,荆王都不好意思说。 “那是李姑娘。”赵彦恒抬起黑沉沉的双眸,也向荆王道:“三哥,你就告诉她,大声的说。” 他们这一边,大部分人是有数的,不过这几赔几的,都是私下里传罢了。 “你让我说的!”荆王仰天畅笑了一声,操着很大的嗓门道:“李姑娘你可挺清楚了,午时两刻,这应该已经是最后的赔率了:景王府胜,一赔二;两府平局;一赔三;襄王府胜,一赔……八!” 第125章 一掷千金 “抽头是多少?” 李斐的语气很慎重,立即又问了一句。 荆王愣了一下,回答了道:“五厘。” 女眷这边三三两两的人在窃窃私语,赔率,景王府一赔二;两府平局一赔三;襄王府胜一赔八,抽头是五厘,这意味着什么? 朱妙华独坐在一张铃兰桌上,听到四周低头交谈,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清楚。 正想情况下,排除有人在幕后存心捣乱,庄家开局是为了尽可能的赚钱,管他景王襄王,赌局一开,在各方纷纷押注的时候,在未时正之前,庄家统筹所有的赌注,数次调整赔率和抽头,把赌桌上的账面尽量做得平整,是为了降低自己的风险。 调得不可能一点风险都没有,但是他幕后操盘,至少比赌桌前的赌徒承担的风险要小一些。 到时候不管是景王府胜,襄王府胜,还是两府平局收场,一方赢了,另外两方的赌注按照赔率兑付第三方,庄家从中抽掉五厘,基本上能兑付了过去并且略有结余。在大量的金钱来往之下,略有结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 依照以上的情况李斐默默心算,平局的情况不管,压在景王府和襄王府前面的赌注大致是五比一了。 这是多么看衰了襄王府的马球队啊! 赵彦恒冲着眼前浅紫色的身影,淡笑着摇了摇头。 景王府马球队的实力在京城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前世的这一年,他全力以赴也是差了一球惜败的,今年他拖到八月中旬才进京,襄王府的马球队又没有战绩,反观景王府,一路赢下来几乎是所向披靡了,这样的评断原也不错。 李斐暗暗握拳,脸上恬淡宛如春风拂面,她转过脸去,对着统计完赌注的潘侧妃道:“我压一千注,压襄王府。” 李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大家正停下话语注视着她,听她清淡入菊的说出压一千注,纷纷惊愕不已。 十两银子一注,一千注,就是一万两银子了。在场景王和赵彦恒没有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压注,压着最多的就是吴王荆王和寿春公主,压了一百注,接着是景王妃压了八十注,这几个人基本上是为了这次赌戏设了上限,李斐开口就是一千注。 朱妙华猛然抬头,像是被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潘侧妃差点惊掉一下,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她需要确认一遍,说道:“李姑娘是压一千注吗?” 李斐挑挑眉,又点点头,纤弱曼妙的身姿立在幔帐之前,只和荆王说话:“三殿下,我压了一千注,三殿下得保证,我们这边的赌注送到吉祥赌坊的牌桌上,吉祥赌坊不准变动赔率!” 李斐没下注之前,由吴王和寿春公主领头,武林园的人看在今天是赵彦恒生辰的面子上,虽然不看好他,也不是明晃晃的偏向景王,下在平局上的赌注是最多的,这本就和赔率不成比了,现在一千注压下去,水已经彻底被搅浑了。 当大量的赌注涌入赌桌,赔率又不允许变动的时候,赌注上相互能兑付出去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旦赌桌上的赌注不够兑付,差了多少,不管差多少,庄家都要自掏腰包把差额不足。 李斐压了一千注,不是为了把襄王府的赔率压下来的,一赔八就一赔八,李斐是要和坐庄的吉祥赌坊对赌。 一赔八,要是襄王府马球队胜了,一万两银子的八倍数扣去五厘,李斐能回收七万六千两,扣除本金,她一个人就赚了六万六千两,还有别的人多多少少压了一点在襄王府的马球队上,全部兑付出来,景王府和平局前面的赌注够吗? 李斐算计到的,自然也是荆王这个老练的赌徒早早算计过的,荆王牛气冲天的道:“老子下了注,压也要压得吉祥赌坊那帮龟孙子动弹不得!” 在风暴眼中心的赵彦恒此刻最需要的是沉稳镇定,最年长的吴王和善的向着幔帐道:“李姑娘,你可要想仔细了,一赔八,这赢面是不大的。” 赔率是一赔八,收益和风险是呈正比的啊,看着收益的六万六千两是眼热,但是这一万两压下去,极有可能是血本无归的。 “小女多谢二殿下提点……”李斐谦和的说着,同时寿春公主走了过来,走到了李斐的边上正要开口说话,李斐眼眸深沉却笑得清雅道:“公主殿下,天潢贵胄,确实不能由着那些庶人设局而又稳坐钓鱼台,至少至少,要让他们担着风险吧,最好最好,能痛宰他们一顿就好了。” 寿春公主有点明白了李斐的用意,含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斐乘机找到景王的身影,含着温笑追着他问道:“六殿下,以为然否?” 景王被李斐这犀利的一问问住了。李斐下了那么大的赌注,数次只提到吉祥赌坊,李斐是要和吉祥赌坊对赌,而不是和他景王府针锋相对,李斐当着众人的面儿,直言不讳的说了,她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颜面才把吉祥赌坊从钓鱼台拉下来,那么能不能痛宰那些设局的庶人一顿,就是看他的表现了,他赢了,是为吉祥赌坊在赚钱,他输了,才能完成李斐痛宰吉祥赌坊的愿望。 这番愿望是这么的美好,景王殿下真是被李斐的‘以为然否’逼在角落了。 “彩,彩,彩!”荆王抚掌喝彩道:“当年宣国公府和英国公府比阵略输了一筹,李夫人是直接上场压阵助威,现在的李姑娘这三言两语相激的,也是有乃母之风范了。” 十六年前,荆王已经十三岁了,尚未封王,长居京城,知道许多旧人旧事,李斐的母亲李氏,那是一位能襄助夫婿力挽狂澜的女子。现在李斐又做了什么,她逼问景王以为然否,马球场上是输是赢是谁在做主? 帮着一群以天潢贵胄为赌的庶民赚钱,景王赢了是光彩吗? 说到底李斐还是在为赵彦恒争面儿呢! “李姑娘,你的心意本王已经领受了。”高台上高台下聚着几百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彦恒没有称呼李斐的闺名,只以李姑娘唤她,不过赵彦恒看着李斐的身影眸中氤氲出熠熠韶光,这份亮光在不对着李斐的时候又收了收,赵彦恒朝景王轻叹口气,笑道:“六哥不要被外物所扰,你我兄弟,还有二哥三哥这些年难得聚首京城,好好的玩好好的乐,马球场上当然是要全力放手一搏才有乐趣。” 景王摆着手正想谦让几句,赵彦恒加重了语气,更加直接的说道:“六哥不要故意让着我,让了我,我可不高兴的!” 景王本就有些犹豫的话,被赵彦恒这么一句,就被堵了回去。 一直以厚道示人的吴王这一下都不厚道的嗤笑了一下,景王从刚才被李斐和赵彦恒挤兑到现在,现在景王赢了输了,都没有什么乐趣了。 女眷之中,方佩仪也感觉到了丈夫艰难的处境,站起来有几分不悦的说道:“李姑娘,他们男人们的事,我们女子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李斐向方佩仪低头以示恭敬,复抬起头来展颜一笑,然后把视线转到赵彦恒的身上,温柔的说道:“我本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得失之心,自我与七殿下相遇,七殿下深情厚谊予我,此情似高山流水,今日我为殿下一掷千金,其实也无关输赢,只为着……” 李斐抚在心口,双眼饱含深情,语气偏偏是极其正色的,说道:“……肺腑之心。” 这是李斐第一次直白的表达了她的爱慕之心,还当着众人的面。轻柔轻软的声音透过幔帐传到赵彦恒的耳内,像一根细细的羽毛直接挠到了他的心尖子上,这刺激是汹涌澎湃的,强烈的酥酥麻麻涤荡了他的四肢百骸,刚才身处弱势一直淡然自主的他,这一下猛得扭头追着李斐的倩影,脚步正要抬起来又生生停顿住,眼神痴缠,呼吸急促,脸色的变化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彦恒脸红了,耳根子都泛出红光来,偏偏他现在又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色锦袍,浑像个毛头小子进洞房,激动又纯情得手足无措呢。 “一千注,不多不少,还真是千金之数。本王见多了男人为了女人一掷千金的,今天本王是开眼界了,头一回见到女子的豪气,还是豪在本王的亲弟弟身上,七弟……七弟啊!”荆王哈哈大笑,笑道肩头耸动着道:“李姑娘真是爽朗率真啊!” 李斐自己也是羞红了脸,回转了身忽视所有人的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 幔帐后那么明显清晰的浅紫色背影已经没有了,荆王又赞又叹,对赵彦恒惆怅道:“李姑娘真是妙人啊,听说还是绝色佳人,难怪你在三哥的府上坐怀不乱,有此佳人,三哥府上的胭脂俗粉确实是入不得目了。” 赵彦恒深呼了几口气,对荆王的赞叹并没有谦让,又整了整衣冠,从容的走下高台,走到了马球场,走到了即将上场的侍卫和马队中间去了。 正式上场十一个人,替补的准备了八个,一排健儿穿着窄袖紧腰的玄色马球服立在一匹匹骏马左侧,个个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第126章 银子的来路 赵彦恒绷着一张还没有褪去潮红的俊脸,背着双手巡视过他的侍卫们,冷着眉大声道:“诸位儿郎们,一赔八,你们有没有信心,给吉祥赌坊放放血!” 众侍卫双眸都放着血光,二十个人齐声叱咤道:“有!” 二十人齐声如一人,直挺着胸膛,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高举着马球杆连续叱咤三声道:“有,有,有!” 一声有一声,像是打在阵前的鼓点,振聋发聩,赵彦恒像一棵挺拔端秀的青松立在中央,豪气干云的朗声道:“好,拿酒来。” 董让是个机警的,领着几个内侍拿来了二十几个海口大空碗和一个二十斤装的大酒坛子,赵彦恒亲自提起酒坛子倒酒,每个大海碗倒得直溢出酒水,由内侍分送下去,侍卫们把马缰绳缠在手臂上端酒碗,赵彦恒双手也端了满满一碗,高声道:“本王也不多说了,为了襄王府的荣耀,本王敬你们!” 前方二十人动作一致的捧着酒碗朝赵彦恒一拱,整齐划一的低头喝酒,只喝了一口,就把依然满满当当的酒碗朝身后泼个干干净净,然后十一人同时翻上马背,分散在马球场进入了随时开场的状态。 高台上宁王府的大奶奶看不懂这个场面,嘀咕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斐回头勾唇一笑道:“阵前喝酒有什么滋味?喝庆功酒才有意思……”所以阵前洒酒,是抱着背水一战,势必得胜的决定! 景王也走了下去,对他的侍卫们鼓舞一番,景王也有他的豪迈之气,说了每进一球赏千两云云,穿着青色马球服的景王府侍卫们也是斗志勃勃的。 马球场上一时电光相逐,人马飞扬,后来有诗词流传出去以为证: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 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欣赏得来马球场上的英姿,长兴侯府的二姑娘范之玖就看得眼花缭乱的,她对马球赛也没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在景王府要求暂停在换人马的时候,她就嘟着嘴对李斐说道:“李姑娘,你可真是豪爽,张口就是一千注,只是襄王府败了时,宣国公府公中能认下这笔一万两的烂账吗?” 范之玖早就存了这话,只是刚才李斐和一群皇子公主在说话,她也不能□□去这句话,是以憋到了现在才说出口。在范之玖看来,李斐豪掷的这一笔,是不问而取,拿着朱氏家族的财产向襄王殿下献媚呢,她都姓李了,她有资格拿宣国公府公中的万两银子? 真够不要脸的! 范之玖只在心里暗暗的骂了这句话,李斐也听不见,不过李斐知道不止一个人心里存了这一问,一府公中的银子,那是一府用于各房开销的银子,是一大家子共同的财产,任何一个人都没有随意的取走一万两银子的权利,所以这些在座的奶奶姑娘们个个叫穷,只投了五注十注,就是五十两一百两银子,她们都是拿着自己的私房钱在赌,她李斐富裕到有一万两的私房钱吗? 一万两银子,一位公侯之家嫡女出阁,若那家子已经势颓了,能从家族带走的全部嫁妆怕也没那么多。 李斐想她是需要解释一句的,所以笑语道:“襄王府输了,不用公中掏银子,我自然有银子补上。” 范之玖没有罢休,打破砂锅问到底,道:“你那里能弄来那么多的银子?”在坐亦有数人在交头接耳,显然是怀疑李斐的能力。 “在座的诸位年纪轻轻,现在也没有一个长辈提醒一下。”李斐扶了扶手上华光溢彩的嵌宝石花蝶重珠簪,语气很是自然的道:“十六年前,昭贵妃薨世之前,留了一笔银子给我,这些年母亲为我妥当保存着,我长这么大,稍微用了一些,还留有大部分,一万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 这话李斐没有实言,那笔银子李氏前期拿去做了倒卖香料的成本,生意做大做稳之后,李氏翻倍把银子还给了李斐,所以那笔银子不少反增已经不是原来的数字了。 朱妙华对着李斐洋洋得意的侧脸暗暗咬牙,那笔银子她也是知道的,前世今生许氏在她面前不知道念叨了几回,小两万银子呢,没有李斐这个人,那笔银子返回朱家,都是她们姐妹几个的! 范之玖紧皱了一下眉头,她是不知道这个典故,不过这不妨碍她找茬,她也没怎么过过脑子,就嗤之以鼻的道:“昭贵妃是皇家人,这笔银子应该收归内府,或是归还本家才是啊!” 这一下不用李斐说话,方佩仪疾言厉色的驳斥了范之玖道:“范二姑娘,有些人有些事你不了解,你不要张口乱说。” 昭贵妃不是一般的先帝去后,在后宫寂寞凄惨终老的嫔妃。她是老宣国公的嫡次女,手上本来就有一笔不小的产业,先帝不立皇后,她入宫之后就有副后之权,代掌宫闱二十年,那是个不差钱的主儿,而且似乎为当今皇上立下过从龙之功,在先帝去后,也一直得享尊荣。她薨世之后,宫中的财物大部分当然收回了内府,可是把先帝贵妃的财物卷个干净,皇家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吧,所以有一小部分是留给了昭贵妃自行处置。昭贵妃一分为二,一半遣送本家,一半赠给了李斐作为抚养之用。 这件事连朱氏宗族都说不得一个‘不’字,昭贵妃无儿无女,她这一生一半为了皇族,一半为了朱氏一族奉献了,就算人死如灯灭,一生经营到头,临死前她连三万多两银子都没有处置吗? 这话任谁否一句就够寒心的了! 范之玖这没过脑子的话,已经把自己陷入了里外不是人的地步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方佩仪不能细细的说来,范之玖当下哪里能明白呢,她被方佩仪疾言厉色的态度吓得瞬间涌了泪,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忍下了眼泪,才想到化解自己窘境的方法,重新昂起头对李斐道:“李姑娘,既然是昭贵妃留给你的银子,你应该好好珍视,怎能做一场豪赌,如此的挥霍无度!” 在谁的身上折了面子,就得从谁的身上找回来,范之玖真是锲而不舍的,李斐也一直防备着她的再度攻讦,这回笑得风轻云淡的打量了范之玖一番道:“范二姑娘,你是存心找我的茬,还是憨傻的可爱呢?或许两者都有吧。” 范之玖的表情一僵,然后愤怒的道:“你是在骂我吗?” “我只是据实说话而已。”李斐淡定的说着,眼里却闪烁着一股鄙夷的凶狠道:“那笔银子昭贵妃赠送给我,不是让我高高的供起来,就是让我善加使用的,我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用,那叫做用,我今天一万两银子的花,也叫做用,这绝不是挥霍无度。你如果存心找我的茬,我和你没话可说;你如果是憨傻的可以,还是找别人来教教你吧。” 最后一句,李斐含着期许看着方佩仪,今天的一万两银子,襄王府赢了她赚六万六,景王府赢了,景王也落不着好处,这一万两银子李斐是花在刀口上呢。 方佩仪是那个能教导范之玖的人,只是这也不能当众的教导,方佩仪被这丢人的范之玖闹得头疼,捂着头失望的道:“范二姑娘是在席上吃醉了酒,有些醉了。” 范之玖错愕的看着方佩仪,这句隐喻的话她倒是听懂了,吃醉了酒,她是要被景王妃请出去了,可是她驳斥李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景王府的声威吗? 方佩仪捂着头向旁侧的宁王世子夫人使了个眼色,宁王世子夫人知道这个意思,连忙站起来,和和气气的把范之玖拉了出去。 两人去后,一直冷眼旁观的寿春公主遗憾的说道:“可惜了之遥早去。” 范之瑶,就是那位五月底得肠痈去世的长兴侯府大姑娘,她若健在,范之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朱妙华双眼低垂,眼神恶毒又阴翳,那位尖酸刻薄的范大姑娘还是早死的好,否则她才不会勉强将就了范慎。 马球场上赛事如火如荼,景王府进了三个球,襄王府进了两个球,此刻一颗极速旋转的马球正在襄王府的侍卫之间传来传去,那些侍卫个个都是赵彦恒的亲信,同赵彦恒一道去过昆明又同回京城,一个个的,都是李斐叫得出名字的人。 隔着十余丈,白秀在三个景王府侍卫的黏缠之下,球被拐走了又夺了回来,大吼一声:“小勇子接着!” 那一声吼叫是声东击西的,马球飞向了程安国,不过白秀在三人夹击之下打得有点偏,程安国一脚勾在马镫上,一脚挣脱了马镫支在马背上,上半身靠着脚力和腰力几乎是横直着伸杆过去接球…… 于此同时,一个差一点被白秀一吼迷惑过去的景王府侍卫怒得一挥马球杆,□□彪悍的骏马四蹄狂奔的向程安国驰过去,直直向半个身子悬挂在外的程安国冲撞过去,程安国的双脚都不在马镫子上,半身悬空,这一撞还不得被撞飞了出去。 “啪!” 李斐紧张得手抵在桌子上站起来观看,同样站起来的还有好些人,这时都没空注意了,只见得在千钧一发之际,杨勇极速的插入两匹马之间。能用在马球场上的马都是极其灵活的,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这个时候就生生卡在中间站住了脚,那位景王府侍卫的马就大力的冲撞在了杨勇的马上,那力道真是太大了,程安国在把球挥出去之后,三人三马联排的倒下! 第127章 王对王 宋多福和五六十个人坐在景王府球门边的看台上,离的不远,不过十余丈,视野清晰,不过这会儿大家都看得紧张心切的,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哐当一声敲得震天的响,是进球的铜锣声,有一拨人应声欢呼雀跃起来,但是宋多福的目光一直落在程安国的身上,看见他在马匹倒地的同时被摔了出去,担心的直接离开坐席快步绕过前面站起的人往球场边走,吓得泪眼汪汪的。 球场上已经暂停了,三匹马叠罗汉似的倒下之后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这中间不免发生了一些撞击踩踏甚至是更加阴险的事情,三个人倒在地上都不起来,程安国仰躺在草地上,杨勇抱着腿哼哼叫着,景王府的侍卫捂着头坐着,景王府襄王府的人聚拢过来,几个宁王府,吴王府,荆王府的裁判人员也合拢过来,相互商讨着做出判决。 马球场上冲撞不是犯规的行为。马都是品性优良的骏马,人都是骑射娴熟的武人,相互冲撞比力,更是比巧,这是正常的接触,要是刚才没有杨勇拦了一下,程安国一只脚擅自离开了马镫,注意力又集中在马球上,在未挥杆之前被景王府的侍卫撞下马,都是叫技不如人,杨勇的脚是混乱中被马蹄子踩去的,景王府侍卫的头是撞在了马额骨上。球场上磕磕碰碰的在所难免,没人犯规,襄王府进球,地上躺的三个,还能上马的上马,不能上马的换人。 这便是马球场,球场如战场,惊心动魄的。 “老大!”白秀和金朝兴半跪在程安国身边关切的问。 “我没事。”程安国在马匹倒地的时候是自己甩掉马镫扑出去的,护住了头摔在草地上没多大的事,问道:“杨勇怎么样了?” 白秀大声呸了一下道:“是真踢着了,没踢断应该是踢裂了。” 程安国记下这份人情,不过此刻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脑袋里琢磨着在场外的几个后补,慢慢坐了起来,脸正好对着球场边,看见了泪眼汪汪的宋多福 站在球场边沿上,正在被人劝退,宋多福想喊一喊,又知道这档口是不能喊的,只能含着泪的退回去,她也同时看见了程安国坐了起来,脸上又是哭又是笑,冲着他挥挥手,又倒退着一点点的退着。 那一刻,程安国是怔住的,随后在由心滋生出一股欣然的欢喜,这份欢喜从心头燃起跃在脸上,自然而然的就朝着宋多福笑了笑,然后程安国手指着自己摇摇手,示意自己没有,又对她摆摆手,示意她退回看台去。 宋多福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回去。 金朝兴嘿嘿的笑道:“老大,这是嫂子吧。” “现在不是说嫂子的时候,一赔八!”程安国站了起来,朝高台望过去。 刚才多少人站了起来观望,但是高台上的数位王爷都巍然不动。 球场为棋人为子,一子一域的得失,对于执棋的人来说,是需要那份淡定从容,得的了也舍得下。荆王抚着两撇胡须道:“三比三,襄王府的表现出人意料呢。” “三哥说只有输和赢,平局没什么意思,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胶着成这样……”赵彦恒的神态冷峻又刚毅,一对凤眼斜飞上挑对上景王的视线道:“六哥,不如我们亲自下场提提士气?” 景王往后一靠推托道:“我看还是算了,这两边的士气从头到现在都旺着呢,我们就别下去添柴加火了。” 赵彦恒一托下巴,目光温柔又深邃朝幔帐看过去道:“可是我想让李姑娘看看我在马球场上的风姿!” 在场好几个人都笑出声来,荆王哈哈大笑道:“七弟这话说得没错,七弟想下去显摆显摆,六弟就陪着他下去玩玩,再说了,今天六弟妹也在,正好在她们面前威风一把。” 男人只要一沾点儿和女人有关的事就容易被哄起来,又有几个人跟着起哄,景王不得不和赵彦恒一起去换了马球服下场。 “两位王爷要下去显显身手呢!”潘侧妃听到那一边的声音,出声迎合。 李斐看着穿了玄色马球服的赵彦恒矫健的越上马背,眉飞色舞难掩心中的雀喜之心,景王身手怎么样她不知道,赵彦恒的身手她是有信心的。 朱妙华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这一世她已经靠近了赵彦恒多次了,但是这一世她其实还没有清楚的见过赵彦恒的脸,她也想像李斐那么无所顾忌的看着他,但是她却是不能把这份心情表露出来的,所以只能闭了闭眼,吞下心头的苦涩。 方佩仪也是对自家的王爷抱着十分的期待,此刻嗔笑:“子谅天天要练骑射功夫的,我又不是没有看过。” 子谅是景王的表字,这会儿方佩仪刻意的以表字呼之,有点秀她和景王恩爱的意思,把范之玖拉出去刚刚返回的宁王府世子夫人就夸起了景王道:“六殿下的文武功夫都不错,端本宫的师傅们就说过,六殿下天资是诸皇子中最高的!” 李斐背对着宁王府世子夫人,把她们的话都听入了耳。 端本宫是诸皇子离开生母又未开府前在内廷居住的宫殿,景王是十三岁开府,这话都是十年之前的老话了,那时景王的生母已经是有协理宫务之权的德妃,赵彦恒的生母只是嫔位,那时赵彦恒才八岁,再说了,还有仲永之伤。 这些话李斐在心里默默的过了一遍,头一直抬着看向马球场。 王对王,卒对卒,因为两位王爷的加入,球场上的气氛越加沸腾,而且两对的战法也变了变,抢到了马球,形成良好的时机,都尽量把球打给自家的王爷,余下人呈拱卫之势。 赵彦恒和景王并排在球场上驰骋,才上场不久,赵彦恒气息如常的道:“吉祥赌坊的冯仑,和六哥有些交情吧!” 景王脸色错愕了一下,赵彦恒也没空去看,景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就是冯承恩的亲侄子冯仑?也难怪他敢开这种局,开头不小。” 冯承恩,甩了所有文臣武将和近侍宦官一个身位,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之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所以他的亲侄子冯仑敢开这种局,至于景王不承认的事,赵彦恒需要让景王知道,他知道就够了。 他知道是景王最终纵容了冯仑开这个局,一赔二,一赔八,这是景王一早想看见的局面。 赵彦恒抢到了球,把球打给了程安国。 景王卡住了赵彦恒的马,拦住了他的去路,笑得温和道:“七弟挑媳妇的眼光不错。李姑娘失去了朱姓,却得两姓之利,这出身比京城中任何一个贵女都不差了。” “是呀,而且她要相貌有相貌,要见识有见识!”赵彦恒大大方方的承认,夺路而去道:“六哥挑媳妇的眼光也不错。” 锣鼓连番的敲响。 景王府进一球,是景王打进去的。 襄王府进一球,是襄王府侍卫陈钟打进去的。 景王府进一球,是景王打进去的。 襄王府进一球,是襄王府侍卫龚永忠打进去的。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两边人马都已经疲累,又异常的兴奋,一路打下来,襄王府是紧追不舍,实力出人意料。 景王已经很有些喘了道:“七弟,你怎么不想进一个球?” 景王有点觉得他被赵彦恒耍了,至少球场上是这个样子的,两个球都是两个不起眼的侍卫打进去的。然后打到现在,他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赵彦恒还是很有精力的样子。 赵彦恒只是有些喘气道:“当然,最后一个球是我的。” 景王面对着赵彦恒,脸色沉了沉。 赵彦恒汗湿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一场马球赛的胜负,六哥也不必看得太重,反正你现在,赢了输了,都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景王府输了马球赛,不过是输给自己的亲弟弟,可是景王府赢了,给吉祥赌坊赢了钱。他们皇族相争,让别人渔翁得利,这本身就是件很愚蠢的事。景王隐秘设计的这一局,是失算了,现在看来快要作茧自缚了,但是景王不能咬牙认了,他呼着灼热的气息对赵彦恒道:“襄王府赢了,对你还是有些意义的。” 赵彦恒笑出一口白牙道:“对啊,李姑娘在高台上看着呢,昭贵妃留给她的银子输在我身上,我多没面子。” 世人都对赌博一道口诛笔伐又*蚀骨,这里头自有不可言说的魅力,一赔八就一赔八,今天看好襄王府的人是很少,正因为很少,所以一旦襄王府出了头,那些独具慧眼的人,就可以得到八倍之利。 几个你争我夺的快速截球传球,一个景王府侍卫把球传到了襄王府的球门边上,但是原来该接应的景王府侍卫被两个襄王府侍卫夹得动弹不得,球又顺利的落回了襄王府的手里,在襄王府侍卫中传递。 “好了六哥,我走了!” 赵彦恒快如闪电,往景王府的方向直奔。 景王暗暗一咬牙,也是全力直追,不过这个距离是被渐渐拉开了,二十丈之后落后了一个马身,四十丈之后落后了三个马身。 程安国守在中场,给了赵彦恒一个近乎四十丈的长传,马球呈抛物线飞速的急转过去。 赵彦恒高举起端如偃月,身雕麟纹的三尺球杆,身姿如鹰隼般搏击长空,嗖的一声把球打了进去。 第128章 离京? 景王府比襄王府,五比六,结束的铜锣声连续敲了三下,赢的来不及欢呼,输的来不及展现风度,皇上的口谕就到了,把几位王爷传进宫,本来结束马球赛还有一场赏花会的,花也不看了,武林园外川流不息,所有人都散了。 四位王爷一排进殿,皇上正放下一份奏折,甩在一叠已经有五封的奏折上,指着这六封奏折就对着荆王骂道:“老七过个生日,被你这当哥哥的弄得乌烟瘴气,你看看,聚众豪赌,聚了两三百人的赌,这些都是弹劾你的!” 今天在武林园的人,有点想法的压景王府襄王府,没想法的还能和和稀泥,大部分人都下在和局上,高台上的更是每一个人都下了赌注,但是这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不能全挑了,所以只单挑了领头的荆王一人。 聚众赌博,这和官员狎妓是一个层面上的作风问题,基本上看见了当没看见,当官的没几个不会玩的,但是看你不顺眼了想刺一刺你,提笔挥豪,就大骂你一顿。现在荆王就是这样了,被几个官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上百言的狂骂。 皇上用了乌烟瘴气这四个字,赵彦恒就笑着说道:“今天大伙儿都玩得挺痛快的,而且三哥只下了一千两,下面的人不过十两二十两……” “老子午时两刻说的话,现在还没两个时辰,就写了那么多封奏章,就呈送都了父皇的面前,父皇还有心思看了!”荆王的声音完全盖过了赵彦恒声音,语气又是嚣张又是讽刺:“这是哪几个盯在老子的屁||股后头?” 皇上一拍御案,吹胡子瞪眼的道:“你是谁老子呢,在老子面前张口老子,闭口老子的!” 荆王脸色一暗,刚才十分嚣张的气势完全沉下来。 景王捧着茶上前道:“父皇,你息息怒,消消火。” 吴王把荆王拉远了一步,赵彦恒站在正中间朝皇上道:“三哥是看不惯吉祥赌坊的做法才耍他们一耍,父皇要是生气先封了赌坊,别戳三哥的痛脚。” 荆王的痛脚,荆王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孩子,不是向吴王一样有了孩子夭折了,荆王府的后院,众多的女人一点儿响声儿都没有,大家心知肚明,是荆王的问题,荆王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孩子了,所以也做不成谁的老子。 皇上是气得狠了随意训出口,并没有要戳儿子肺管子的意思,这会儿知道话说过了头,气反而消了一大半,接了景王递的茶坐在御座上,倒有心情一问道:“你们谁赢了?” 景王抢着答,笑说道:“是七弟的侍卫们赢了,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今天是闷声发大财了!” 襄王府的侍卫们多多少少都往自己身上下了注,一赔八,可就发财了。 皇上的火气已经冲着荆王发过了,现在温和了下来,反对景王赞一句道:“你是个懂事的,知道谦让一下弟弟。” 景王满嘴的苦涩,也只有皇上这句话能尝出点儿甜味儿来,所以笑着垂了头,算是默认了。 荆王掸一掸广袖,也恢复了心平气和向皇上供着手道:“父皇,本来要这几天上折子说,今天既然惹您生气了,我就早几天说了,儿子这就请旨回封地。三月底进京的,侧妃纳了,五弟六弟娶上王妃了,七弟这儿,那位李姑娘也和七弟情投意合的,事情差不多这样了,我这就回建昌了。” 荆王把这个事说了,吴王紧接着道:“父皇,儿子也请旨回衢州。” 吴王荆王表态了,就轮到景王了,这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成年成亲的藩王了,本朝祖制,成年成亲的皇子既当离京,远离宫廷避免过多的干涉中枢权利,如此家与国两相安。吴王荆王对九五之位是真的失去了角逐之心,所以痛痛快快的请求离京,但是景王不想啊,虽然吴王早年卷入了废太子余波,是坏了名声的,荆王身有异族血统,没有资格,然后老四早死,老五是个傻子,论下来就该论到他了,但是权利这种事情,一天没有尘埃落定,谁能说得准? 再说了,赵彦恒还没有成亲,没有成亲的男人像没长大似的,他好像是不愿意走的样子,如今他的生母又成了皇后之下的淑妃,生了一个太和公主一直养在皇上身上,这档口随了吴王景王表了态,赵彦恒再最后开口的,他很有可能再被坑一次。 景王是一万个不愿意走,朝吴王荆王二人道:“不到两个月就是过年了,不如我们过了年再走吧?” 吴王温吞温吞的道:“钱氏身子越加不好,我还是回去了。” 钱氏是吴王正妃,这对夫妻去年经历了丧子之痛,养到十岁的儿子夭折掉了,吴王妃伤心之下病了整整一年,现在入了冬南面传来了消息,病情是越发严重了。 荆王是直不楞登的,道:“快过年了,还是在我的建昌王府独自过了有意思些,美酒佳肴,美人膝上昏昏睡,也没什么人盯住我。” 皇上默而不语。 早些年,三四十岁春秋鼎盛对政事很有一番大展宏图之心的时候,皇上忌惮着父未老子已壮,是有些不喜儿子们在京干涉政事,但是这么多年了,朝政在他一个人的折腾下,皇上自个儿心里清楚,是不及元祐早年的清明了,积弊太多,或许是真的老了,皇上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皇上不想折腾了,只想怎么能放松一点儿,想养养小儿子小女儿,想让几个儿子分别当着一点儿,多一点儿天伦之乐,但是这些话皇上是拉不下脸面来说的,老二老三自己都想走,皇上也不挽留,摆了摆手道:“走走走,要走的趁现在还不是天寒地冻的赶紧走,在封地上循规蹈矩些,别一个个的以为山高皇帝远,土皇帝似的,不说座屏藩国,少恣意干涉地方法度……” 皇上有事没事,把几个儿子都训诫了一番,又留几个儿子吃了一顿饭,直到夜色深了,才放儿子们出宫。 第二天,景王妃一早就去拜见皇后,皇后舍不得内侄女,自然不放景王回封地。 荆王是说走就走的,不过在荆王走之前有始有终,谁下了多少赌注的,荆王府统一收银子交给吉祥赌坊,又从吉祥赌坊兑出银子来分送各府。 六万六银子啊,李斐下注的一万两银子一根毛也没有看见,就坐收了六万六银子,然后宋多福下了七十注,扣去五厘,是五千三百二十两银子,荆王府的人给各府各家送钱很厚道的,连零头也没有抹去,李斐命人点收了,又抽出其中的五厘,连着宋多福的一笔,一共是四千二百八十两银子,和荆王府的人着实客气了一番,才让他们收下走的。 宋多福赚了几千两银子开心了一夜的,真拿到了银子倒是不开心了,绞着手帕子道:“斐斐,你说襄王殿下能不能留下来?” 赵彦恒走了,程安国也要随着走的,宋多福的心绞得和肠子似的,但是她也实在看不懂头顶的一片风雨,心里着急,都不知道该不该着急。 李斐望了望波云诡谲的天空,叹道:“我也不知道!” 虽然赵彦恒每次出现都是动手动脚,没羞没操的,但是回了襄阳和京城隔了千里路,李斐这心都是空落落的;虽然忆起早前说过的话,赵彦恒在昆明就说过会陪她在京城的,可是当时是她实不想上京,赵彦恒才说的这话,男人哄女人时说的话,实在不能全信,而藩王封分诸地是祖宗成法,吴王和荆王都自觉的请旨离京,赵彦恒是留下来好呢?还是不留下来好呢? 李斐一直认为,她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可是赵彦恒走了,她形单影只的…… “姑娘!”李斐面前的茶凉透了,她只是怔怔的盯着窗外,幽露进来笑道:“姑娘,几位姑娘都打发了人来说,给姑娘道喜,还说笑着让姑娘请客呢!” 一赔八,给庄家抽了五厘,默认的给荆王这个庄家五厘,李斐还赚了六万二千两银子,这是多大一笔数字?宣国公府,姑娘的月例四两,少爷的月例八两,太太的月例二十两,朱钦的一等公爵年俸两千五百两,赵彦恒的亲王爵年俸八千两,可比较而知,这六万二千两真是大大的喜事了,背后多少人眼红得发亮。 富不露财,过去的十六年,李斐一直敬听着这样的教诲。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李斐以前是这样为人处世的,这些个,全是为了赵彦恒改变了! 李斐忍了又忍,呼出一口郁郁之气道:“告诉几位妹妹,说我有事往二姐家去,改日一定请她们热闹热闹。” 幽露看出了李斐的不高兴,缄默不语,李斐果然起身换了出门的衣裳,临出门前坐在镜台前看到自己沉郁的气色,又废了很大一番功夫涂脂抹粉,描眉点翠,再约上宋多福,两人嘴上都说着,去李姜住的猫儿巷。 登上了马车,宋多福迫不及待的确定一回,道:“斐斐,我们真的去襄王府吗?” 李斐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用一种高傲的口气道:“确实要去二姐家,不过是绕过去给他们看一眼!” 这话添上那语气,听着好奇怪啊,给人一种拽拽的感觉,宋多福盯着李斐看了好几眼,才垂下眼来。 第129章 露馅 宋多福垂下眼,手抚在一个包袱上。 李斐随口问:“你带了什么?” 宋多福低头红着脸道:“是一双靴子,我想他可能要离京了,能见一次是一次,所以想赶早送了。” 李斐没再多问什么,脸转了出去,马车悠悠经过了太和楼,两人下车随便点了几个素菜吃,吃得索然无味,掐着时辰,在午时末刻到的南元门的襄王府,扑了个空。李斐临时起意来的,临行前也没有命下人早一步拜会,只是考虑到午后这段空儿,结果赵彦恒不在王府。 门房的小厮迎来送往惯了的,看见是宣国公府的马车,没见着李斐的玉面,只听着一个轻柔的女声,心里约莫有数,也有个主见,开了王府的侧门,垂着手回了道:“王爷去了寿春公主府,应该是留着用了饭,也应该快回来了,李姑娘里头请。” 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还没有见到,李斐有那么些懊恼,不过赵彦恒去了寿春公主府,可能是为了寿春公主昨天对她的提携之情前去致谢的,李斐把那份懊恼的情绪收了收,不过她也不想进去坐着干等着,好在带了宋多福出来,有一个很好的由头,又问程安国在不在。 程安国是在的,有个门房的小厮进去叫人,李斐对宋多福道:“你下去吧,把东西交给他说几句话,我们还有去二姐家。” 宋多福疑狐的正要说一句,对上李斐刻意若无其事的脸,把要说的话再转了两圈咽回去,抿着唇独自进了襄王府,就坐在门房的侧室等人,没定片刻,程安国踏着又沉又响的脚步进来,宋多福没见着人,先害起臊来,站起来侧了脸,面容清秀白净,轻轻叫了一声二哥。 程家是两兄弟,程安国是老二,昨天宋多福是以程家远方亲戚的身份坐在看台上,看了一场马球赛也和左右隶属襄王府府官吏亲眷攀谈了几句,说起程安国或是叫老大的,或是叫程二哥的,宋多福也跟着那么称呼,这会儿,就把对程安国的称呼,从公子改成了二哥。 应该是昨天的那份关切,隔着二十余丈传递过来也太过浓烈了,程安国第一次见着宋多福心头染起别样的情绪,眼神先逼退了身边的门房小厮,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你随我来,我们去里院的亭子里坐坐。” 宋多福懂得今天的时机,心里默默的巴望着襄王殿下晚些回来,这样不厚道的念想着,宋多福自己先笑了,拿起包袱跟在程安国身后。 不过是装了一双靴子,一个小包袱而已,程安国回头看见了,体贴的伸了手想给宋多福拿着,当然藏青色的厚布包着,程安国是看不到里头只一双靴子。 宋多福往后缩了缩,才羞怯的把小包袱递给了程安国,反正是要给他的,羞得耳蜗都成了粉红色。 如此程安国就好奇了,结果了手捏了捏,嘴上问道:“这是什么。” 宋多福低着头看脚下的青砖路,轻声道:“给你做了一双靴子……谢你安排我看马球赛。” 程安国有点惊讶,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而他还没有把这些尺寸告诉过宋多福。 宋多福斜过眼看着程安国的脚,继续轻声的道:“上回在雪地里量的雪脚印,大致差不离,但是第一次做的靴子,可能会不太合脚。” 今早有些阴冷的天色如今灿烂明媚,当日下的雪早已经消融了,但是程安国想象这那一天银装素裹的景色,想象的一个姑娘在他背后,在他离去之后,怀着怎么一种心情去丈量他留下的脚印?忽然的,程安国觉得手上轻飘飘的小包袱沉重了些,本来是一手拿着的,加了一只手托着,他的脑海里还想象着那幅画面,出口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问道:“你昨天压了多少注?” “我压了七十注!” 提起这件事,宋多福抬起头来,笑得合不拢嘴,至于压在哪里就不用问不用说,宋多福只能压襄王府。 程安国浅笑道:“我都至压了五十注。” 宋多福多少听出了程安国的欣喜,欢笑着说道:“大家都没有压多少,我也不敢压多了,本来只压了四十注,在我们那一块已经是多了,后来我们那一边有位景王府的教授夫人压了七十注,笑得有些尖刻的样儿,说挣几两胭脂钱,我听了有点生气,又压上了三十注。幸亏压上了,我净收四千三百四十两银子,爹娘给我带着的银子也就……” 太高兴了,说过了头,宋多福生生打住了。 这时已经走到了亭子里,程安国请了宋多福坐,他动手在泡茶。练武的大手捏着一把红泥烧制的岁寒三友小茶壶一点也没有违和感,粗粝的两指捏起小小的查盖,倒进去一汪清泉水,搁在红泥小炉子上烧水。 铁钳子拨了拨炭火,程安国问道:“住在宣国公府,开销大吗?” 程安国懂公府侯门里头的门门道道,无亲无故的住进去,打点下人各房各屋有个什么事有个由头往来,只要宋多福的脸皮不是厚得和城墙一样,就没有一天不花钱的,那府里从上到下都是见惯了富贵的,看不上小钱,所以宋多福明面上是随了姑娘的分例由公府开销,暗地里也赔进去不少。 程安国懂这些,所以直接问她开销大不大。 宋多福鼻尖一酸,心头又一丝甜,道:“那一次要不是在澄江府遇见你们,爹爹被人作局骗去的三千两银子也讨要不回来了。这笔钱爹全数给了我再添了一千两,出门的最后一晚,娘又塞了五百两。我有那么多钱呢,现在又多了一笔四千多两的银子,怎么花都够了。” “上面的来往就算了,这里头的迎合相处之道也是你要学的。”程安国腰板挺直的坐着,面部表情的道:“只是底下的那些人,你也不用太顾忌或者是讨好他们,一群奴才,他们记不得吃,记不得喝,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能记住的是权势!” “我知道了。” 程安国说得有点严肃,宋多福答得有点深沉。 程安国手伸到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是五百两面额,这笔银子他本来是想午后送去给养伤的杨勇,现在见着宋多福又说起银子来,这笔银子这会儿就先拿出来贴补了宋多福。 宋多福看着银票递过来有些惊慌失措,双手抓着裙面道:“我有银子……” “那一笔是那一笔,这一笔是这一笔。”程安国笑了笑,俊朗刚毅的脸庞有些柔清:“你的银子,能省点儿就省点儿,说得明白点儿,我贴补点儿,也是应该的。” 宋多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拿起银票,紧紧的捏住,舍不得放手。 宋多福出自商户之家,对银子是有独到的理解,对她来说,男女之情若是涉及了金钱,不是庸俗,不是一个女子对男子的依附,是虚幻的情爱建立了坚实的依靠,一个男人要是愿意主动把钱交给女人,这漂浮在两人之间无影无形的感情才是扎在泥土里生了跟发了芽。所以这手上捏的尽管只有五百两,心头染起的喜悦,比今天早上拿了四千两银子还要高兴,宋多福差一点儿喜极而泣了! 程安国看到了宋多福眼角闪过泪光,心境顿然也觉得充实了一些,这时泉水已经煮到了八分,他开了茶罐用银勺子取茶叶,取了两勺君山银针放在紫砂茶壶里,倒水,又拿起一个镊子夹着茶杯,用余下的热水清洗一遍茶具。最后汤色清绿明亮的茶水注入茶杯,香气清馨,回味甘淳。 宋多福最近喝了不少好茶了,什么庐州云雾,峨眉雪芽,太平猴魁,但是这些话都不及程安国泡出来的好喝。 宋多福身上收着程安国给的五百两银子,手上握着温暖的茶杯,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坐着,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暖融融的。 程安国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随口问的宋多福:“你身上带暖炉了没有,这些炭给你添进去。” 宋多福炙热的心口冷却了几分,轻声答道:“今天天气好,没带。” 程安国观察入微,感觉宋多福的情绪瞬间低落了许多,奇怪的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宋多福张口就那么回,可是话到一半咬了咬呀,那些刻意忽视,在李斐面前都没有提起过的阴郁之气弥漫在心头。宋多福兀自摇了摇头,她不想做一个满腹猜忌的女子。 “你怎么了?”程安国又问了一遍,对于宋多福支支吾吾的态度有些担心,也有些不满,道:“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吗?” 一阵挺长时间的沉默,宋多福怀着患得患失的忐忑之心,还有一丝丝自卑的情绪说道:“才没几日前,许夫人的娘家内侄女来府里小住,数日前,我在她手里看到了一个精巧的手炉,和你送给我的手炉是一模一样的。昨天我来武林园之前,在路上听到许姑娘的丫鬟和四姑娘的丫鬟说话,四姑娘的丫鬟像许姑娘的丫鬟打听,问许姑娘手上的铜胎鎏金小手炉在哪里买,许姑娘的丫鬟说,那是数日前和许夫人出门,在锦水街的一家□□铜器的周记铺子买的,只有一对的已经卖出!” 第130章 你是来找我的 宋多福说着这些话,心里酝酿了好多天的酸楚涌到脸上来,涌在眼睛里,双眼发酸发痛,她刻意睁大了眼睛去抵消这份酸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恐惧又倔强。 那只铜胎鎏金小手炉,是程安国送给她的,她天天把玩,每一处的纹理都摸了几十遍,手柄内壁就篆刻了一个周字,而许姑娘来府这么多天,就出了一次门,在她见程太太的前一天。 真的……是这么的凑巧? 许敏那么漂亮,眉眼精致,肌肤白皙,身姿风流,又兼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上是被家世所限,比比她宋多福是出彩不知许多。 所以,明明一对的铜胎鎏金莲纹海兽婴戏的手炉,程安国为什么只买了一只给她,另一只包握在许敏的手里? 程安国是什么意思? 这些念头在心里反复的捯饬,她害怕程安国只是奉了襄王殿下的示意接纳自己,而他和许敏,在那么凑巧的偶遇下一见如故,甚至是一见倾心,若是如此,她多么的难堪? 不是没有这样的情缘,襄王殿下对李斐不就是如此。 宋多福垂下头遮掩住眼中复杂的情绪,在没说出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该不该把这么些捕风捉影的对话和程安国说,说了能怎么样,如果程安国和许敏没有见过,她的那么话多么不知所谓,如果程安国和许敏见过,她这样咄咄逼人的追问,想得到什么结果?是程安国视美人如无物,从未把许敏放在心上,还是放在心上也没有关系,她去求李斐为她做主? 现在该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前途一片茫然,心里恐慌忧惧,可是莫名其妙的,宋多福觉得她轻快了一些,她想,她是不会去麻烦李斐为她做主的,她原来还剩两千多近三千两银子,昨天又赢了四千多两银子,她一共有七千两银子,她有那么多的银子,买点田地房舍,省吃俭用的,够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安心日子了,人生唯一的遗憾,应该就是不管怎么寻觅都找不到程安国这样出众的男子了。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程安国本来就不是她能触摸到的男子,该做的,她都做过了,京城来过了,看了一路的风景;马球看过了,一个时辰的惊心动魄;靴子做过了,一针一线,她都在对自己说,尽人事听天命,若命里无时……莫强求! 程安国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他的脑海里清晰的映出当天许敏的音容笑貌,那张脸看上去如此的美艳动人,天真无邪,风流灵巧,但是?程安国浑身激灵了一下,道:“谁说那手炉只有一对的?” 宋多福猛然抬头,无声啊了一下。 “那家铺子的东西是做得很精致,但是除非定制,也不是独一无二的,我是看着选的。”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只要有份勇气说清楚,只要有份冷静去思索,就能找出破绽来,许敏算到了宋多福的自卑,确定程安国对她的好感,她想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隔阂,但是她对他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宋多福就是有这么说放手就放手的孤勇,至于程安国,她不知道,就算没有宋多福,她和他也绝无可能了。 李斐被刺杀,这件事情是程安国盯着查的,现在也一直在暗暗的探查,查过景王府,查过镇南侯府,查过已经死去的蔡氏,也查过一直黯淡无光的宣国公夫人许氏,查的范围太广,目标太多,是查得很不顺利,至今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有许氏的参与,但是反过来说,也没有直接的证明表面许氏是没有嫌疑的。 涉及生死,只要赵彦恒想要李斐当襄王妃,疑心到了许氏的身上,对上位者来说,仅仅是疑心就够了,许氏乃至她整个家族,已经作废了。 虽然赵彦恒现在只是王爷,不能凭着疑心就把朝廷一品公爵夫人处置了,但是至少在他的身边,许氏和许氏家族的所有人,都不能近身了。 宋多福还不知道五月初李斐被刺的事,只以为赵彦恒是被广西的一群亡命狂徒所伤,这件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就少,将来处置起来,少不得为了几家子的颜面秘密处置了。 “那你看着选的时候,那一天……”宋多福巴巴的望着程安国,一句话在心里来来回回的转过了才道:“那一天你可看见过一个模样标志的姑娘?” 程安国的脑海里,原以为清丽脱俗,单纯美好的许敏已经模糊了些,他平心静气的和宋多福对坐着说道:“殿下身边的每一个人,除非是殿下自己特选的,每一个人遴选近身,首要的一条,便是家世清白,不仅是自己本人从无劣迹,祖上三代直属亲眷皆无一人作奸犯科。” 宋多福眨了眨眼睛,安静的听程安国说下去。 程安国理了理袖口,巴掌朝外,可以看清楚他的掌心和指节有好几处因为习武而磨出的厚茧,他的面容俊朗又冷肃。 “我身为襄王府仪卫正,我的家世尤其要清清白白,我自己一人的忠心还不够,我要保证,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妻子,还有我日后的孩子,都要对殿下忠心耿耿。那一位自称是宣国公的内侄女,那么是许姑娘了,那天我确实在铺子里见过她,就在我买手炉的时候,恰好遇到她。”程安国眼神沉了沉,又勾了勾唇笑道:“我确实也不能否认,许姑娘长得美艳动人,让我印象深刻。不过我选妻室,首要的一条,家世清白,许氏和李氏早年有过节,如今两方也没有和解的意思,这便是家世不甚清白了。一个家世不甚清白的姣好女子,我看了便是看了,再没多余的念头。” 宋多福暗暗把两只手紧张的扣在一起,家世的这个问题,她是有想过的,但是她的家世也很不好,士农工商,这种差距深刻的印在她的骨子来,也在宣国公府感受到鄙夷,说起小商贩,那是满身的铜臭气,说起读书人,那是满身的书卷气,后者听着就比前者高贵高雅,所以她是不能拿家世说事的。 程安国的眼角垂下来,伸手覆盖住了宋多福相互扣着的双手,道:“宋家很好,宋老爷做生意诚实守信,一家子包括相互来往的亲戚们,是有些粗俗鄙陋的地方,这些都是小毛病,无伤大节,总归来说还是老实本分的,这样就可以了。” 宋多福心头一震,眼睛特别的亮,压着程安国的手马上说道:“我会告诫爹娘,也告诫叔叔伯伯三姑七婶那些长辈,叫他们继续老实本分,莫失去了节义。”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很好。”程安国的口气轻松了些,复又有点复杂的道:“许姑娘……这一位姑娘可能不像外表那样纯善,这些一点点的,眼下看来只是针对你的别有用心的话,如果李姑娘还不知道的话,你也别藏着掖着,拿不准该说不该说的话,那都是要说的话。” “我知道了,我今天晚上就和斐斐再说一遍。”宋多福笑道,先前她不和李斐说,是不想依仗李斐维持她和程安国的关系,现在程安国是问心无愧,才说得那么坦荡,宋多福心里高兴,甜甜的笑了出来,两边显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程安国被宋多福这一个灿烂的笑容感染着,自己也随着露出笑脸,犹如刀裁般刚毅的俊面瞬时柔和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了放在石凳上的小包袱,拿过来打开来,看见里面是一尺高的长靴,脚底板盯了掌钉,用是鹿皮,里面垫了两层烧绒料子,针脚压得整整齐齐。 程安国夸了一句好手艺,谢着宋多福道:“我身上的一线一厘要么是下人做的,要么买外头的成品,还没有得别人特意做过的东西。” 宋多福含笑着底下头去,没得过别人的东西才好呢。 程安国不是那种意思,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母亲手艺也是不错的,不管是做鞋还是做衣裳,不管是描样裁剪刺绣,样样都好,可是母亲自进宫以后,父亲,姐姐,还有我们兄弟两个,再没有得过母亲做的针线。” 程安国的母亲程太太自进宫当保姆以后,衣裳鞋子,程太太都可着给襄王殿下做了,事事以襄王殿下为先,襄王之后还有淑妃,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他们母子身上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程太太可以说是弃夫舍子,一心事主,才给他们程家带来了晋升之阶,都做到这一步了,忘记一个以为可意的明媚少女,对程安国来说,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宋多福低着头满面通红,羞涩的说道:“我别的不行,针线活儿是还行的。”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赵彦恒先喜后怒,立在马上对门口的几个小厮发火道:“你们怎么没点儿眼力,请李姑娘进宣德堂都行,就这么杵在门口了!” 几个小厮立刻请罪。 李斐掀起车帘子倔道:“我不是杵着等你的,宋多福在里头呢,说完了话就出来。” 赵彦恒一双深邃的眼眸看着李斐刻意清冷的双眼,满心欢喜随之红光满面,迅捷的下马,三步就冲进了李斐马车里,把李斐拦腰抱住,让李斐胯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他支着上半身,眼睛发亮,呼吸渐紧,不由分说就碾着李斐的唇吻了吻,然后喜滋滋的抚着温润的唇,像吃了一斤蜜糖,甜腻腻的道:“你是来找我的!” 第131章 贤王 这个跨坐在赵彦恒腿上的姿势让李斐的脸微微泛红,她挣扎着要下来。 赵彦恒挺了挺腰,挪了一下坐姿,坐在腿上的李斐随着赵彦恒刻意的动作轻而易举的被抬高了些,又放下来,身子就着赵彦恒的动作起伏,两人身上的衣物摩擦发出清晰的声音,让李斐感到羞耻不已,她抵住了赵彦恒的肩,恼道:“快放我下来!” 赵彦恒幽暗的双眼巡视过这个暧昧的姿色,喉结滚了滚,又生生的克制下去,捆住李斐的双手稍微松了松。 李斐赶紧下来,紧紧的挨着车壁坐了,呼吸微促,双唇莹润透亮。赵彦恒看着这样的侧脸,微微一笑道:“你用过午膳了吗?我府里有几个好厨子,前两天,还收了一个退下来的御厨……” “吃过了!”赵彦恒未及说完,李斐就连忙道,她就是不想受这样的招待,所以已经和宋多福在太和楼吃了一顿,再说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她抚了抚头发说道:“今早吴王荆王景王都请旨回藩了,你是不是也要上折子了?” 景王昨天模糊了过去没有表态,等回到王府和方佩仪商量好之后,他也做起了回藩的姿态,自有皇后看在景王妃的份上配合他唱一出戏,皇后出口挽留,要让景王和景王妃承欢膝下,但是赵彦恒是没有这样的人配合,淑妃娘娘只是妃,不是后,在后宫,只在皇后之下的淑妃,放在前朝,一个皇后和一个妃子之间的距离就差得很多了。 “你是担心我回襄阳吗?”赵彦恒也抬手捋了捋李斐的头发,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走的。” “可是祖制如此,藩王不得长久京城!而且景王也忌惮着你,景王年长,贤名远播,如今又娶了皇后的内侄女,一赔二呢,总比你得人望许多。”李斐的心纠成了一团道:“若长留京城无益,你还是回去的好。” 说完李斐忍痛闭了闭眼,一双鸦羽般的睫毛簇簇颤颤。她当然记得赵彦恒说过的话,可是她不想成为赵彦恒的一种束缚,所以才等在襄王府门前表这个态度。 “怎么没有益处,你在京城,十一月,腊月,正月,二月,三月……还有那么多的日月,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这是多少个春秋了?我又怎么舍得下你呢!” 赵彦恒靠过去,亲吻落在李斐发颤的眼睛上,喃喃说道。 李斐红透了脸,忍着脸上丝丝的瘙痒和心里软软的甜蜜和赵彦恒说话,也是拿这番话说服自己:“这是你自己说的,可别怪我,明年……明年大婚之后,我们尽快回封地就好了。” 赵彦恒没有打趣李斐的这个心,搂过李斐肩,轻轻拍着道:“我不用母后挽留,不用母妃出面,也不拿你说事,我已经写了奏折,我想侍奉在父皇左右,我想参知政事,做一位贤王!” 李斐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了大半,现在不是男女之间你侬我侬的时候,现在是必须保持清醒理智的时候。 汉行分封,导致了七国之乱,晋行分封,导致了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所以前朝帝王有鉴于此,取消了分封制度,结果怎么样呢,本朝太|祖皇帝从遂州起兵,势如破竹直入京城,宗室里没有一支勤王之军。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皇权都是在皇族内部倒手,总比便宜了外姓人要好,所以到了本朝,分封制度又重新确立了起来,而且在建立之初,□□太宗诸子分封诸地,那些同辈子辈孙辈都是为了赵氏江山立过汗马功劳的,分封的时候给地给钱给兵给马,把好几家藩王养得人膘马壮。 过犹不及啊,所以在太宗末年和仁宗初年,都有藩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夺位,最终两位藩王都没有成事,但是生灵涂炭,政局混乱,朝廷对各地的藩王都起了深深的忌惮之心,现在的皇帝是本朝第四位皇帝,他登基一个月之后,就连忙册立了长子为太子,确定了皇位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是对各地藩王的一种警告,元祐初年,降俸削地,裁减王府护军,收回地方财政,连续两代帝王一点点的侵蚀,现在的藩王是没有早年的实力了,但是藩王几等于野心家,他们心中对九五之尊的渴望一点就燃,这是皇族高贵的血液流淌在他们身体里的本性。这本性一旦爆裂的时候,父子兄弟都顾不得了,元祐十年延庆宫大火,皇上危在旦夕,太子逼迫中宫,据说连龙袍都做好了。 所以当今皇上大肆重用宦臣,监察百官,连杀李泰黄德淮等数位文官集团领袖,下面的几个儿子,也是早早的打发去了封地,不得干涉中枢权利,比前面的三位皇上,当今皇上更加乾纲独断,总理政事,且不说皇上一个人断下来于国于民是否有益,但是对皇上自己来说,他这个皇位是做得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 现在赵彦恒说了,他想参知政事,做一位贤王,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皇上的儿子,只要有一位贤德就好了,其他的儿子就平庸的在封地,安安分分的待着吧。 一人甩出众人许多是没有悬念的,两个差很多的人是争不起来的,差的太多是一方碾压一方,两人势力相当,那才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是两条龙的话,就是翻云覆雨了。 李斐想得有点头疼了,捂住了额头一言不发,她要再想一想,仔细的再想一想,不是说让赵彦恒放弃那种渴望,而是要想清楚,她所知道的那些人那些事,后面怎么来走。 赵彦恒逗着李斐笑道:“你就不想看见我参议朝政,干点儿实事的样子!” 李斐斜睨了他一样,吐出一口浊气道:“皇上霸道,景王器小,你若能在襄阳以富贵平淡完结一生,也是一种福气了!” 皇上霸道,景王器小! 赵彦恒暮然坐直身体,收了笑谈之色问道:“父皇霸道,这句话由你们李家的人说出口,是说得再公允不过了,但是六哥器小,这你是怎么以为的呢?” 赵彦恒还没有和李斐说过景王和吉祥赌坊的关系,不过在昆明缦园的时候,他和李斐谈起皇家人,李斐就对景王没有辞色。前世景王失去了圣心,也不全是因为元祐二十九年的新科状元在琼林宴的那一告,早在此之前,景王就因为收错了宁妃的一份礼,遭了皇上的厌恶,而那份大礼的背后,有李斐的手笔。 李斐蹙着眉没有说话。 赵彦恒哄诱着说道:“六哥和你们李家有什么过节吗?” “我们李家怎么会惹上景王殿下,不过是恰巧知道了一桩隐秘的事。”李斐没有几分兴致的说着。 赵彦恒搂着李斐,倒是很有兴致的道:“你与我仔细说说。” “这个事情说起来只有一句话,但是信与不信,就在一念之间了。”李斐顿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起来:“我的二嫂卢氏,她的祖父卢老大人元祐十七年贬官到景东县当县丞,这件事情是卢老大人说的,而卢老大人已经在元祐二十二年病逝了,我家里因为相信卢老大人的品德,自然也相信他所言。” “卢老大人早年资助过一个晚生后辈,叫萧汝玉的,这萧汝玉是一介平民,要是去考科举,是一个秀才功名也考不出来,不过这人在水利方面是极有天赋的,在六年前写过一份治理黄河的手稿投到景王府。不久之后,莱州知府汤贯就著成了一份上万言的上疏,里面详细论述了治理黄河的方案和萧汝玉所陈七八分不差,这后头的事,再也没有提到过萧汝玉这个人。六年前的莱州知府汤贯,是前景王妃黄氏的舅舅,黄河就在他的主持下得到了良好的治理,三年之后,汤贯擢升工部右侍郎至今。” 所以这件事是景王埋藏掉了萧汝玉这个人,来扶持自己妻族的势力。 黄河下游着实治理了一番,说是二十年之内不会泛滥,这比之前年年泛滥是好太多了,其实把萧汝玉举荐出来能分去多少功劳呢,他不过是个没有背景没有功名的小人物而已,但是整治黄河下游,朝廷拨了一百万,山东地方的官吏商贾资助的也有一百多万两,景王让自己的妻舅总领了这件事,也是总领了二百多万两银子,从这件事情上,汤家,黄家,和景王府既得了名,又得了利,萧汝玉,再没他什么事,所以李斐说,景王器小。 赵彦恒挑眉问道:“那这个萧汝玉现在何处?是死了吗?” “不知道,卢老大人生前还在暗暗的找人,就是因为找不到,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也没有找到。”李斐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道:“只是那么听说,人去了琉球,但是究竟是生是死,不知道。” 李斐一脸郁色,道:“把人找到了,这件事情也很有可能讨不到公道了,先不说民不与官争,莱州是黄河的入海口,当年把汤贯放到莱州去,就是因为汤贯也是水利方面的人才,才去莱州做的知府,汤贯本人对黄河下游年年泛滥也是很有研究的,到时候和萧汝玉对薄公堂,两个人能在那方面论个三天三夜,论得明白吗?又有几个人能听得懂那么专业的争论,再来判定孰是孰非呢?” 第132章 将与卒 该得到的利,景王一系已经全部得到了,要名望有名望,要钱财有钱财,这公道怎么讨回来?为了一个庶民萧汝玉,把所有得利的人全部压下去,有可能吗? 没有一点儿可能,这不是简单的是与非,这是权力和金钱,黄河已经如萧汝玉所愿得到了良好的治理,而功成名就对景王来说,还是安放在妻族的头上对他最有益处,至于萧汝玉憨厚憨傻的一片丹心,就像引入渤海的黄河水,是被废弃的。 李斐说完了这些,心情难免沉重些,都说无毒不丈夫,上位者行事可以手段毒辣,不择手段,但是,至少要做到赏罚分明吧,这一点胸襟都没有,景王殿下,是没有人主之德。而和一个没有胸襟的人较量,赢了倒还罢了,输了就不知道要被怎么清算了。 李斐深深的蹙了眉头,赵彦恒从背后拥抱住李斐,双手环抱,扣在她的腰上。李斐垂了眼,身体靠在了赵彦恒的身上。 一时寂静,光线倾斜透过车帘子落在李斐的眼睑上,赵彦恒连忙伸手去挡住光线,李斐已经支起身来道:“日头已经西斜了,我要走了。” “怎么走了,进我的王府逛逛吧,里面还是有几处不错的景致。”赵彦恒还抱着李斐,轻柔的低吟。 李斐转头来看着他,渐渐笑了,波光流转:“以后吧,今天还要去二姐家里,是真要去二姐家,和二姐有好些话要说呢。” “那好吧,今天也是我来得晚了,本来只是去谢一回三姐,午时二哥三哥去看五哥,就一处谈了一会儿,让你空等了好一阵子,以后你要来,早使人来说一声,我这里站在门口的人,嘴巴还是严谨的。” 赵彦恒只得命人把宋多福请出来,又和李斐细细喁喁的说了几句,宋多福已经出来了,向赵彦恒行了一礼,上了马车。 赵彦恒和程安国目送了马车离开,程安国暗暗紧了紧拳,最终把宋多福的话告诉了赵彦恒,前面自然要说起他遇见许敏的事,因为赵彦恒之前嘱咐过,宣国公府对李斐抵触的任何人他都要知道,顿一下之后,又补了一句,对宋多福不善的人,他也要知道。 许敏针对宋多福,是许敏看宋多福不顺眼,才往她心头上扎刺,还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了许敏,才让许敏看宋多福那么不顺眼。 许敏来了宣国公府,也才那么几天而已。 就那一眼,她如此思之念之不能忘却吗? 程安国冷肃的面容之下,心颤了颤。 赵彦恒敛尽了李斐来过的笑意。 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宋多福就是李斐放在宣国公府的步卒,看在李斐的面子上,那种不善之意已经那么明显了,往严重了说,这是对李斐毫无敬畏之心的,然后再往深想一想,许敏只是一个秀才的女儿,她本人是有才有貌,但是自身的才貌在即将成为襄王妃的李斐面前算个屁,那么是谁给她这份依仗,是宣国公夫人许氏?还是……宣国公府大姑娘,内定的长兴侯世子夫人,朱妙华! 蔡氏之死,查了那么几个月,赵彦恒这一边是查出了一点眉目,和景王有那么一点关系。 景王有什么理由谋害蔡氏?前世今生,赵彦恒都找不出景王需要让蔡氏闭嘴的理由,然后蔡氏死后一个月,本该是元祐二十九年的状元卢平早死了,他放在卢平身边的吴鹤和石八月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蔡氏死前二十余天,李斐差一点出事,是谁?有非杀李斐不可的理由,或者说是,李斐死了,谁能得利,谁能痛苦。 死之一字,安放在李斐身上,赵彦恒这样想一想,心就被一把尖刺不断的挑着,遏制不住的心痛,因为对赵彦恒来说,上一世是上一世,这一世是这一世,李斐于他而言,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上一世,他继位之初是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说他伪造先帝遗诏的声音都有,然后那些势力合股在围场发动了一次袭击,李斐就是给他挡了一支冷箭去的,李斐死后,他的脑子一片茫然,就那么抱着她的尸体许久,直至太阳东升西落,繁星布满夜空,第二天的旭日照常升了起来。李斐的尸体,他就那么抱了一天一夜,冰冰冷冷,也不准入殓,最后是李夫人把她带了去。 那件事情瞒不住,在他一生的执政生涯里,那是他最没有理智的时候,结果所有人都知道,郭太妃身边的陆夫人对他的意义不一般。 赵彦恒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他其实不太愿意去想前世之事,原来当久了皇上的,眼睛一挣又做回了王爷,这种日子要是没有李斐相伴,是真够憋屈的,而且前世他在皇位上坐了好多年,也就是说,他有点年纪了,而他现在只有十八岁,多么青春的岁月! 赵彦恒撑着脑袋继续往下想,当皇上的,天天的生杀予夺,他享受了人间多少富贵,就承受了人间多少怨念,光是当年围场之后,卷入刺杀风波的,死了多少人,流放了多少人,几大家族烟消云散,这样想来,他的敌人是太多了,恨他,恨不得他痛苦的人是有太多了。 如果这里头,如他一样,有一个人重生了,心怀怨念重生。 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 对那些人来说,李斐是他的步卒,他在中军帐内,要杀他不容易,那么先杀他一卒,断他一臂! 这种报复,也他妈挺痛快的! 景王器小,这话说得不错。 蔡氏,许氏……还有朱妙华,她们要是重生的,就都有了杀李斐泄愤的理由! 赵彦恒冷静的,凛然的,把前世恨他的,怨他的都作为了怀疑的对象,最后轻描淡写的看了眼程安国。 以为这一世他们没机会见的,许敏进京第二天就遇见了,还真是孽缘。 前世程安国在左迁途中疾病去世,死讯传到程家,许敏也是悲痛万分,当夜吞金死的。 说句公道话,那个女人是爱财,是爱权,也是真爱程安国这个人,如此真心实意的温柔乡才最磨人的心志。 赵彦恒在书房静静的捋着这些事,那种历尽了世间繁华和孤独的沧桑涌在心头。 马车吱吱悠悠的走着,宋多福抿着嘴一路上都在傻乐,到了猫儿巷,看到一处处精致又狭小的白墙黛瓦,宋多福才收了欢愉之情,试着问一句:“斐斐,这里的屋舍买卖是个什么行市?” 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庭院里搭个葡萄架,后墙根栽几丛花木,猫儿巷的宅子,一处独立的宅子,连着前庭后墙,就那么点儿大的地儿,一亩都没有,只有八分地。 “你别看这些宅子小,北面是皇城,西面是国子监,东面是六部衙门,这些宅子一寸土一寸金,四万两以上,有价无市。” 李斐的祖父李泰刚当京官的时候就在这条巷子住,屋子不是买,是租的,一家还租不起,是和一家韩林合租的,和乐家比邻而居,李斐在家时听李老太太说古,就听到过猫儿巷,这里头十家有八家都是租给京官的,不过乐家的屋子,是祖上在太宗年间买下来的。 差不多的房子,在昆明府城衙门附近,六千两打住了,宋多福听得咋舌,念道:“住就那么贵了,还有吃用的开销,果然居京城,大不易!” 李斐点点头,道:“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都说是仕宦之家呢!”宋多福惊过之后,眉头反而舒展开来,问道:“李二姐能单住在外头,许家兄妹住在宣国公府,是许家在京城,没有一处像乐家一样的,体体面面不*份的的屋舍吗?” “应该是没有的,也没有听说许家在京有什么产业。”李斐疑惑的看着宋多福,宋多福一向于人宽厚,这眉眼这神色,说这话已经是对许家兄妹不善了。 “许公子我不知道,但是许姑娘不是好人。” 程安国嘱咐宋多福晚上说的,宋多福忍不到晚上了,附在李斐的耳边,轻轻的把事情说了,还说她已经说与了程安国知道,程安国把买手炉那天的事仔细和她说清楚了,许敏的手炉,不是他送的,也不是他让的,是同时各拿到了一只,是各买各的。宋多福愿意相信这些话,因为程安国说了,他对美貌的许敏没有多余的想法,说许敏家世不甚清白。 老实说许敏的家世是不差的,比宋家高太多了,在成婚既两姓之好的婚姻中,程安国对许家和宋家的评判,让宋多福安心不少,以后见了许敏,她的腰板都能挺直起来了。 李斐听了这件事,先庆幸了一句道:“幸好你先告诉了程安国,再与我说。” 反过来,要是先告诉李斐会怎么样呢?宋多福是被退过一次亲事的人,这桩亲事再不能有一点不清不楚,不甘不愿的。如果宋多福张不开嘴来,李斐也很可能去问一问程安国,听说是一对的东西,一只给了宋多福,一只在许敏手里,算什么个意思? 程安国就算解释了这个误会,李斐多少捞下了以势压人之嫌,他和宋多福之间另一种隔阂就种下来。 一环又一环的,许敏是不想宋多福和程安国的日子好过啊,问题是,宋多福和程安国的日子不好过了,她就好受了? 这心思多恐怖! 宋多福细想其中的曲折心肠,染起了一种激愤,说道:“我要和程公子好好的,我一定要顺顺当当的嫁到程家去!” 姑娘家是不应该说嫁的,不过这会儿李斐拍拍宋多福的手,鼓舞她的这种斗志。 程安国,那一位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手有身手,家世摆着,气质冷峻,处事沉稳,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自然就会无意的招惹别的女人,而且绝不是丫鬟奴婢之流的女人,而是身份相当,自恃有才有貌,堪当婚配的女人,这种时候,只能宋多福自己立起来了了。 男女之事,外人可帮不上忙,弄不好就是越帮越忙。 由此及彼,李斐多想了一层,赵彦恒十八岁了,他还要特别一点,芸芸众生里的男男女女,他有执着过的人吗?或是被别人执着过? 李斐抚摸自己的容颜,她一直也想问一问的,在赵彦恒的过往中,是不是遇见过一个和她相似的人。 第133章 讽刺 李斐要来二姐家,是早使了画屏过去拜会一声,马车到了门口,李姜带着一丝烟火气儿,穿着一件银红色对襟暗妆花长袄子走出来。 宋多福一双大眼睛弯弯笑起来道:“二姐下厨了?” “不过是使唤着人做了几样糕点。”李姜领着李斐和宋多福站在天井处,宅子的狭小就能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烘烤过的蛋奶味。李姜笑了笑,道:“宅子浅就是这样了,到了点儿就是不饿,闻着这味儿也有胃口了。” 进了堂厅,乐曦提着一个黑漆食盒子倒是从外头来的,食盒子交给李姜,话对着李斐说道:“左手第二户住着一对姓蒋的堂兄弟,是广西平乐府人,如今都在国子监读书。” 姓蒋的,广西平乐府,能住在这条巷子,祖上非富即贵而且有名望,李斐这样串连了起来就出口道:“可是蒋公,蒋阁老的后人?” 乐曦颔首道:“都是蒋阁老的重孙辈了,倒是才学不凡的,一位年十六,一位年十五,都已经是举人出身。” 宋多福懵懵懂懂的样子,李斐对她解释道:“蒋冕,蒋阁老是太宗末年的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礼部,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在先帝末年成为首辅大学士,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他辞官归隐,又著书立说,汇编成了广西第一部通志。” 先帝末年,先帝身子不好,全靠蒋冕协助处理朝政,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他又懂得急流勇退,总之,这位老人家赢得生前身后名,是文臣心目中的典范。 家族渊源就是这样了,李斐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宋多福就要给她说透了才明白,不过宋多福神色恬淡,走向李姜说道:“二姐,你给我装一盒糕点,我带着回去吃了,我要先走了,你们姐妹说私房话,我就不杵着了。” 李姜看向李斐,李斐温笑着点了点头,李姜就攒了一个食盒来,雪花奶豆卷,红豆桂花条,松仁太白糕,还是热热乎乎的从厨房拿出来,姐俩儿送了宋多福上车,说好了马车送了宋多福回府再折回来接李斐。 李姜牵着李斐回身,说道:“多福不甚聪慧,但是从南到北,这份不改初心的心性是难得了。” “多福聪慧着呢,她的聪慧和有些人的不一样而已。”李斐轻抬眼睑,面上淡淡的笑意:“有些人是九曲心肠,多福是一副直肠子,这样的人反而让人算计不到,反被着了道。” 乐曦正在摆碟摆筷子,三人悠闲的背靠大椅,吃茶吃糕点,再听乐曦说说他从蒋家兄弟那里听来的广西局势。 广西的盗匪固然猖獗,都猖獗到了偷盗官府武库的兵器,准备起事了,但是官逼民反,在广西的官吏怎么样呢,巧立明目,苛捐杂税,假公济私,雁过拔毛。那个一直被朝廷通缉,谁也没有见过的僮人首领王玉会一直在鼓动广西的百姓效法安南。 安南是怎么一回事,本朝仁宗年间,在老宣国公三度征战下,安南已经是朝廷的一个布政司直接统治,但是,朝廷驻在安南的官吏太过横征暴敛,和平统治不过十五年,就是这一处抗税争税,那一处袭击官员,总之,各处当地百姓的反抗层出不穷。朝廷骂的是刁民刁民,骂南蛮之地不服教化,但是稍微自己能思考一下的人该知道,民心不归,依李斐的见识看来,安南百姓挣脱了朝廷直接的统治,近十年来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如此,朝廷的教化不服也罢了。 但是安南是安南,朝廷直接派驻官吏统治只有十五年,失去了那块地盘就失去了,安南重新做回了附属国。广西一直是朝廷的地盘,那里要是反了,朝廷是必定得不惜一切代价剿灭的,到时候只会是血流成河,两败俱伤。 李斐听了一出群魔乱舞,心绪复杂,她现在不想顾忌那么多,顾忌那么远,取出一叠银票来递给李姜道:“二姐,我在宣国公府住着,总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劳你给我跑跑腿,在京中租赁一处宅子。” “租赁吗?” 李姜接了李斐的银票问,李家在十六年前,在京中就没有一点产业了,如今的李家也不是没有钱,李斐刚刚就赚了六万多,现在李斐拿出来的银票是一万,只是租赁吗? 李斐平淡的说道:“租赁吧,租在仕宦显贵群居的地方,先租个一年,宅子也不用太大,是预备着娘上京来住的,我的屋子也要预备起来,我偶尔也要过去住的,地方别大了,就我们母女俩儿住的,宅子里,像个住人的样儿该预备的家具被褥,锅碗瓢盆这些东西,除了人手,二姐就帮个忙把这些个预备齐全了,东西不必奢华,照李家那样子就够了,家具一水的老榆木,钱不够我再补。” 李姜思量了一番,道:“照你的意思置办起来,照着李家的样子置办起来,只有宅子的租金是大头,其他都是小钱,一万两银子尽够了。” 李斐沉寂了一下,漠然的提醒道:“二姐办事的时候谨慎一些,别让人知道是为我们母女预备的。” 李姜正喝茶了,咽下去一大口,柳眉倒竖,迟疑了一下就直言问了,道:“这个防备的人,是朱伯父吗?” 李斐的生父,敬呼宣国公是太冷淡了,敬称姑父,早不是那种关系了,所以李姜称呼朱伯父,是对长一辈的男性长辈最寻常的称呼。 “我出嫁,我回门,我都是要叩拜父母的,到时候我的父亲母亲坐一块儿。”李斐的表情有些苦恼:“我现在最内疚的事情,就是因我之故,让母亲和父亲再有牵连,在我出嫁的那一天,回门的那一天之外,他们还是尽量不碰面的好,这相互关切的种种问候,也实在没有必要,所以母亲在京的吃穿住行,还是尽早打点妥当的好。” 李斐是在防备朱钦的,防备自己的父亲像自己的母亲献殷勤。 嘱咐完这种事,李斐的心情难免有点苦涩,在李姜家里也没有心情再待下去了,默默然回到了宣国公府。 数日之后,吴王和荆王启程回京,寿春公主也和驸马柳潭离京,寿春公主和驸马是前年大婚,一直在京城居住,这一次是回驸马的祖籍宿迁过年。景王和襄王获准留在京城,景王是因为皇后的挽留,赵彦恒是皇上开口了,还下放了一桩差事给他,命襄王和吏部官员一同重新考核广西官员过去三年的政绩。 许敏在这数日,是第三次找这由头那由头往李斐和宋多福两处送东西了,跑腿的小丫鬟烟儿从宋多福那里回来,许敏双手放在琴弦上,眼儿淡淡的一扫,在自己的屋里也是温笑着说话道:“宋姑娘在顽什么?” 烟儿是有目的去的,脆生回道:“我进屋的那时候,宋姑娘正在看书呢,宋姑娘问姑娘要的,收罗了好些书,垒起来有那么厚一摞!” 烟儿是许敏带进来的丫鬟,是不识字的,看不懂书名,只是用手比划了一下,垒起来两尺厚的书。 早前送东西进去的时候,宋多福都是在做针线的,这几次都是在看书了,这是想做个才女?才女不是相当就能当的,宋多福看着就不是聪明像,许敏嗤了一声,又笑问道:“宋姑娘与你说了什么话?” 烟儿怀里揣着宋多福赏的二两银子,她在许家,工钱加赏钱,一年还没有一两银子,所以这时明明知道宋多福说的话不太好听,还照着宋多福嘱咐的一字不差的说了,反正这也是她家姑娘想知道的嘛,她就据实说了:“宋姑娘说,让姑娘以后不要往她那里送东西了,有些麻烦,她收了东西,还得费心还礼。宋姑娘说,她不是公府的姑娘,她借居在此,一针一线用着公中的,每次收了东西需要回礼,尽是拿着府里的东西做人情,怪难为情的,所以姑娘还是不要再往她那里送东西了。” 砰的一声,是一根琴弦崩断了。 许敏的脸色忽青忽白,咬着牙切着齿,厉声道:“滚出去!” 当丫鬟的都是看主子的脸色,烟儿看出来了,许敏是生气了,生了大气,忙不迭的缩着身子后退了出去。 许敏气得脸颊成了胭脂色,发育丰满的胸脯起起伏伏,白皙纤美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在琴案上,裂断了养了半年的指甲。 若在襄王生辰之前,许敏也不知道宋多福是有钱还是没钱的,可是襄王的生辰一赔八,宋多福当天压下去七百两,她一出手的赌注就是七百两,又赢了四千多两银子,没钱也是有钱了,这阵子李斐和宋多福两处地方天天放赏,屋里扫地的粗使都吃得满嘴流油了,这时候,宋多福说,尽是拿着府里的东西做人情,怪难为情的?她说谁呢,分明是说她呢! 许敏盛怒之后,眼泪吧啦吧啦的滴落下来。 宋多福讽刺她的话原也没错,她是一针一线都用着公中的,除了第一回是老家带来的桑葚酒,以后往各处送的东西,都是从公府厨房要来的精致点心。富举人穷秀才,他们许家的男丁已经两代只是秀才了,除了一些固定的田产,许家真没有那么多的钱。分到她的手里,她手里的使用银子……许敏的眼泪掉得更多了,眼泪聚成一汪,许敏在泪水中看到了自己艳丽的容颜。 看着这份出众的容貌,满面泪痕的女孩子缓缓的收回了凄然之色,嘴角轻扬,变成了一个妩媚微笑。 第134章 捐监 许氏的眼圈是青黑的,面庞是浮肿的,头上包着一块貂鼠皮抹额,中间镶了一块拇指大的蓝宝石,坐靠在床头,脸上凄凄惨惨之色。 柳嫂子站在床头轻声的道:“太太,四位姑娘和三位少爷都在外头了,大少爷下不得床,也使了人来,姑娘那一边,来了季青家的。”朱清身上有伤是下不得床,许氏和李斐不是母女关系,李斐是不必亲来的。 许氏病了,大半夜的头疼和呕吐,连夜请了太医开了方子煎起药来,到了清早儿,儿女们都知道,纷纷前来侍疾。 许氏闭着眼睛头晕目眩得难受,心里懊悔不已。 当年李氏生下个丫头,她应该大度些,左不过是一个丫头,她应该大度些,站在丈夫那一边或许能把这个丫头要过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一群丫鬟婆子伺候着,只要是在府里养着的,养一年养十年,这丫头或许得改口叫她一声母亲,至少也是一句太太,而不是现在的夫人。如果是那样的,她也得站在外头,而不是使了一个管事媳妇来…… 如今这个局面,许氏心里懊啊,所以明明知道追悔不及,脑子还是止不住的想,当年如此怎么样怎么样,把李斐养在眼前,她绝不会让这个丫头搭上襄王,搭上任何皇家的人。 柳嫂子站了一会儿,又轻道:“太太,是不是请少爷姑娘们进来?” 许氏揉着太阳穴道:“别让孩子们来了,一屋子的人看得我头疼。” 柳嫂子正点头,许氏弱声弱气的说了后半截话,道:“请大姑娘进来吧,我这会儿也歇不下去,许是和人说几句闲话舒坦点儿。” 柳嫂子掖了掖被角,脚步声也没有的退了出去,朱妙华转眼之间进来,脸上的关切之色有几分真意:“娘,昨儿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 许氏睁开眼,对跟在后头进来的柳嫂子的道:“你和姑娘少爷们说,就说我这身子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饮食不调,脾胃不适!” 朱妙华看着人走了,在床沿边坐下了,看见床几上温着安神茶,倒了一杯捧过去。 许氏支起身,扣住了朱妙华的手,声音颤着把梦里的恐慌都带了出来:“华儿啊,我梦见是襄王登位,襄王登基做了皇上,这下好了,李氏母女是真真得了意了,皇上下旨,废了我的国夫人诰命,李氏来了长筵堂,就在这长筵堂,她把我射死了。” 许氏点着自己喉咙,滚泪道:“就射在这里,把我射死了!” 许氏一张口就说襄王登基,朱妙华惊得一跳,还以为许氏如她一样了,不过许氏最后一句对不上,朱妙华缓了缓心神道:“原来娘昨晚是梦魇了!” 许氏昨天是梦魇了,梦境太真实,许氏是被吓病的,她拭着泪道:“你不知,你不知,李氏是有这个胆量的,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就这样杀过人。要是襄王登基了,我可没有活路了!” 外头有的说宣国公夫人许氏糊涂软弱,但是许氏自有她的智慧。十六年前,李氏就是因为太过霸气强势才失去了宣国公夫人的位置,而她巧遇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幸取她而代之。所以许氏的行事完全和李氏反着来,李氏善妒,她大度,朱钦抬了一个个姨娘进门她不管,外头有几个相好的她不管,她胆小懦弱,由着姨娘承宠,庶子庶女一个个的出来,她心里看着不顺眼,也没有下一次黑手。李氏为儿媳的时候,和婆婆蔡氏是一点儿都不和睦的,她当儿媳的时候,是处处依顺蔡氏,宣国公府的对牌十几年都捏在蔡氏的手里,她都没有起过夺||权之心。 十几年,只要没人威胁她宣国公夫人的地位,她什么都不管,不管就不会有错,没人可以把她赶下来。但是还有一种情况,就像当年李氏狼狈的离京一样,如果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位看她不顺眼,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就到头了! 许氏抖着身子,颤着唇和朱妙华轻咛的道:“妙华……万一那件事情怀疑到了我们头上,襄王登基,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根本就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怀疑就够了,上位者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要是让襄王当了皇上,他只要有一丝丝的怀疑,不说她荣华富贵的日子没有了,连命都没有了。 许氏的梦境,也是朱妙华最隐秘的恐慌,她的瞳孔急剧的收缩,脸色瞬间惨白了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朱妙华扶着床沿的手在抖着,但是脸上的神情狠戾又倔强,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一世,赵彦恒不可能当皇帝。 许氏捂着头泣声道:“可是吴王荆王回藩,襄王怎么留在京城了?他九岁便就藩了,他还没有成婚,皇上就让他负责广西官员的考核,这样盛宠,就是景王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这样也好,景王先前就是太||安逸了,以为自个儿众望所归呢,眼里没有他这个七弟。”朱妙华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冰冷的道:“这样很好,景王襄王,这会儿指不定谁登基呢!” 上一世,是赵彦恒登基的,在朱妙华的心目中,景王的赢面本来就小。所以朱妙华在长兴侯府故意和景王做了那场交易,给景王解决了一个大患,作为交换的条件,让景王动手杀了蔡氏。 景王不知道蔡氏早前动手杀了李斐。 以赵彦恒的本事,应该能查到景王身上去。 赵彦恒会以为是景王和蔡氏合谋去杀李斐,然后差点儿把他杀了。 这一招叫祸水东引。 这种误会不会解除的。 这一下,他们两兄弟会斗得你死我活的! 而且,上一世她的襄王妃和皇后不是白当的,她能提点景王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一来,这一世,赵彦恒能不能顺利登基,且得另说。 朱妙华这样想着,娇弱的脸庞高昂的抬起来,嘴唇薄凉,下巴坚毅。 许氏不知道朱妙华是哪来的自信,反正她是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跌坐在床头,自怨自艾。 “母亲,胜负未分,你可不要自己泄了底,这样就死的太冤枉了!”朱妙华附在许氏的耳边冷酷的道,眼底黑暗幽深,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然后她勾起笑意,把安神茶捧到许氏的面前,宽慰道:“襄王领了差事,景王也马上就有差事了,母亲就放宽心吧?” “是谁说的?”许氏急切的道。 她有点知道,她这个女儿是入了景王的眼。然后她又一声叹息,当初蔡氏和她忙上忙下的忙了多久,她们想着朱妙华是有这个福气,可惜福气来得晚了些,景王妃定都定下了。 “还能听谁说的,还不是范慎说的。”朱妙华垂着眼,对她这个内定的夫婿没有感觉,不过皇子们除外,长兴侯府的门第也不错了,范慎早四五年前就对她有点意思,如今她点头了,范慎可劲儿的讨好她呢,有点事都来与她说:“襄王在吏部,景王也马上要进户部了,管钱袋子,这差事不差。而且范慎说了,襄王现在担着的差事不是好事,广西乌烟瘴气的,官吏一个比一个贪婪,查一个撸下来一个,毁人仕途,这差事是很罪人的。景王负责搂钱,范慎说了,景王打算捐监!” 朝廷没钱的时候卖官鬻爵的事都光明正大的干,捐监,是出钱买国子监学生的资格。 花钱买的,也是国子监的学生。 而且有资格买的,至少是生员,就是说至少是秀才功名,且得到本地学政教谕的监督考核。 所有的人情走一遍,最后获得这个资格,缴纳一大笔资产,能捐到国子监名额的人,每一个都有财势,还有起码的秀才功名。 这些人进了国子监读书,要是熬了出来,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进入了仕途,这些人还不都得念着景王殿下的人情。所以比起赵彦恒那桩得罪人的差事,景王办的这件事,才是里外都风光呢。 许氏终于露出喜色来,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坐着一品国夫人的位置,也是浸淫在权势中的,她当然能明白,如果景王能主持捐监这件事,当然是有大大的好处,现在得财,将来得权,门生故吏在手,比襄王的差事好多了。 再往深了想。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景王是比襄王金贵啊,所以景王干的是稳稳妥妥的事,恶人让襄王当去吧。 这么想清楚了,许氏立刻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揉了揉憔悴的面容,忽然欢喜起来,拉住了朱妙华的手念道:“华儿,这一回守川是有着落了。你早晚是长兴侯府的人,这样说起来景王是你的表兄,这守川呢,又是你的表兄,我也知道,这是厚着脸皮说的,一家子亲戚,守川进国子监的事,你可以想想办法吧。” 朱妙华应得很爽快:“娘,我知道的,我使范慎出面。” “还有……这个捐多少的事。”朱妙华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千金小姐不知道家业的艰难,许氏在这方面就有体悟的,而且知道娘家已经成了空壳子,此时说起娘家的落魄来,就有点难为情的道:“你外祖父母走得早,留下我和你舅舅,那时候我们兄妹还不怎么懂事的,家业无人支撑,那些年赔出去了许多,到了你舅舅长大起来,说实话他也没有多大的能耐,只能勉强守成而已。这么多年了,又养下了四子三女,个个要读书的,眼见着大了,婚嫁都是大钱……所以这个捐多少的事,能通融就多通融些。” 第135章 只有这一条路 许家没钱了吗? 一家子一个国子监生都捐不出来? 朱妙华两世都过着优渥的生活,自己家里,老宣国公三度征战安南,为朱家攒下了一座金山,父亲也是能经营的,在南边和黔国公府开玉矿,在西边和清平伯府一起办马场,再维持着祖上原有的产业,总之朱家的男人,赚钱养家,封妻荫子,都不需要提溜出来说,这是男人该有的样子,及至出嫁,朱妙华也没有为襄王府的银钱操过心,后来做了皇后,钱在她眼里都不是钱了。 这样的认知和阅历,朱妙华不禁对许家的男人生出了鄙夷之心,不过朱妙华很好的把这种鄙夷之心掩饰住了,叹道:“这笔钱是一定要捐的,景王提出这个事情,是给国库聚银子。许家捐不出来,这个窟窿让谁补?总得想想法子,看这笔钱怎么凑出来。” 许氏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为难了朱妙华,捐监,这件事情一旦公布出去,能捐出来的家族有多少?只多不少,朱妙华能去疏通疏通,为许守川留一个国子监的名额,这已经是人情了,指望一毛不拔的把人送进去,这是让朱妙华在景王范慎面前大大折了面子,娘家的侄子当然没有亲生的女儿重要,许氏懂这番道理,当即扬声,把许守川和许敏叫过来商量这个事情。 许守川许敏联袂进屋,一进来当然是关切许氏的身体。 心病一去,许氏通身的舒泰,这会儿眉宇间又愁又喜,让朱妙华把那些话再和许守川许敏说一遍。 给许家办的事,这回不是借用宣国公府的余荫,这回是要拿出真金白银,当然要先问许家能拿出来多少银子,没得她们母女既出力,还得把全数的银子也出了。 这不是一笔小数,亲兄弟还明算账的,许氏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对娘家的人当然没有那么大方。 许守川局促的都不知道手该怎么摆。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良机,进国子监读书,读的是书吗?是人脉关系,进了国子监,来往非富即贵,这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一个道理,富贵之气沾的多了,当然能把自己的富贵气带出来。 许敏的双眼含着希冀,把许氏和朱妙华来回的看,最后落在朱妙华身上,道:“姐,这需要多少银子?” 许守川默不作声,但是他和许敏一样,用眼神无声的像许氏求助,许家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能捐出来的有限。 “我和长兴侯世子只差过明路了,景王殿下又甚是看重长兴侯府,只要把本籍的学政教谕疏通好,拿到荐书,国子监这边不是问题,只要捐个三万两,也差不离了。” 这事能办也不能替许家轻易办了,总得费一番心血办下来,才能让人念着好呢,朱妙华勉为其难的把数额说出来,三万银子,这绝对得用上她的面子才能谈下来的。 三万两银子,还是只要? 这就是高门贵女说话的口气,许敏满嘴的苦涩,双手叠放在右衽,温婉的向朱妙华缓缓一福,恭谦的道:“先多谢表姐了,表姐尚未进长兴侯府,就为着许家的事劳心费力,这份心我记下了。” 许守川也长揖到底。 不管怎么说,不管朱妙华帮到了哪一步,有人抬手帮忙,这都是施恩了。 郑重致谢之后,许守川和许敏就当着许氏和朱妙华的面儿说起了许家的家底。 三万两银子。 许家的账面上,都没有这么多的银子。 一大家子还得开销,开销又不小,得维持着那一份书香世家的体面。 没有现银子,那就只能变卖家里的产业了,三万两银子换一个国子监生,这已经是划算的买卖了,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当着许氏和朱妙华的面商量,娘家都要变卖产业了,许氏也不能干听着,垂垂手,肉痛的道:“我手上有些积蓄,我出个三千两吧。” 朱妙华也帮着凑银子,坐在床沿上与许氏笑道:“这件事情我来和父亲说,好好说说,再撒撒娇,这是母亲的娘家人,父亲也会掏一笔出来。” “对,和老爷说说,还有一大笔呢。”许氏拍拍朱妙华的手,哀声丧气道:“你爹一向疼爱你,你去说比我还强呢。” 有多久了,从李斐来了之后吧,朱钦再没有进过许氏的屋,然后许氏原来为着许守川许敏打算的全部落了空,许氏知道她在朱钦面前是越来越没有分量了,所以现在也不敢拿娘家的糟心事去惹朱钦的厌烦。 夫妻之间的那点儿情分啊,磨一次少一次,这笔银子还是让女儿去磨的好。 许敏进屋之前,特意问过柳嫂子,问姑父来看过没有,柳嫂子说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 她姑妈这宣国公夫人的位置坐得羸如危卵! 许敏因为感激而红了眼眶,又向朱妙华福了福身,谢了朱妙华之义。 朱钦没有前来关切这种事,没有来过就没有来过,人人长着眼睛嘴巴看得见会打听,这三个晚辈都知道许氏不得丈夫欢心的,气氛有点哀怨,许氏惆怅着说道:“老家那片子沙丘地,一年没有几两银子出息,抵了就抵了,就是府城里的那间米铺子垫出去有些可惜……川哥儿,进了国子监你得上进,用心的读书,至少得把举人的功名挣出来。” 沙丘地,米铺子,是刚才许守川和许敏商量的,预备变卖的许家祖产。 许守川有壮士割腕的决心。 许敏眼底深处是百忍成金的念想。 为什么至少是举人? 有举人的功名就有做官的资格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熬到官位,如今舍去的银子产业,都能找补回来! 几天之后,景王主持捐监这件事落实,景王府门庭若市,往来都是富得流油,银子多得要给子孙刷一层金。朱妙华应诺去了朱钦那里说了这件事,许守川许敏心头打着鼓在许氏的院子里等着好消息。 朱妙华很快就回来了,是一脸郁色的回来,不顾许氏和许守川在场,就对许敏劈头盖脸的一句:“你对宋多福做了什么?” “什么?” 许敏还是一脸疑惑的。 她以为宋多福寄人篱下的,总会有自卑之感,在她和程安国的婚事没成以前,她少不得是忍起吞声的,就算她和程安国成亲了,她这个没才没貌,顶多有几个臭钱的,还不得可柔可意的笼络丈夫,成了婚也是继续忍起吞声,忍不了向李斐求助就更加让丈夫厌恶了。 她以为她算得很好很妙,结果宋多福不显山不露水,自有傲气和勇气,完全在她的算计之外。 她再没有想到,宣国公是她的姑父,和宋多福有怎么关系,那么点儿男女拈酸吃醋的情|事能闹到宣国公那里去! 许氏和许守川还什么都不知道,许氏忙忙的问:“宋多福怎么了,敏儿,你对宋多福做……” 朱妙华不想听许氏在一旁聒噪,许敏做事前也没有和她商量过,她把话说明白道:“我进屋刚说到捐监,话还没有说完呢,父亲就说他不出一两银子,父亲让我回来问你,你和宋多福有什么过节,就这么不念着她的好,要去破坏她的姻缘,这是父亲和我说的全部的话,说完我都被撵了出来。” 许敏像被人狠狠打了两巴掌,脸颊羞愤的涨红成了一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挣的大大的,露出无辜的神色来道:“我做了什么?我能对宋多福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宋多福自己多心的,我要去向姑父解释,让宋多福出来,我要与她对质!” 许敏越说越大声,显得底气十足。 许氏也在说话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对,是误会了!” 许敏迈腿往外走,走一步就顿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走出去。 宋多福从来没有把程安国送的手炉拿出来过,她设计两个丫鬟的那场谈话,就料到被宋多福听去了?不对,这些本该是她的无心之举,是宋多福自己多心,可是宋多福又没有主动找她对质,姑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她就明白症结在哪里,巴巴的赶去解释? 这么去解释一遍,此地无银三百两,是无心还是有心,就不得不引人遐想了。 但是不去解释,她就那么忍了? 许敏收住了脚,她要稳一稳心绪,再做个无辜的样儿去姑父那里喊冤。 这一顿的功夫,朱妙华起身把许敏拉进了自己的院子,沉声道:“你和我也不说吗?你不说清楚,我也帮不了你。” 许敏的眼睛左右转了转,才捂着脸哭着把她干的事情说了。 “糊涂,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知道吗?你去惹李斐面前的小鬼干什么?这下好了,捅出篓子来了,她们都知道了,是你下黑手,她们指不定和父亲说,是母亲指使你做的,所以母亲病了,父亲也不来探望母亲。”朱妙华这时候训起许敏来是一句又一句的,面目有几分狰狞了道:“掰掉一个宋多福,能把李斐怎么着!” 要掰就掰掉一个人的主心骨,让人再也没有还手之力,动一个小喽喽,这是打草惊蛇的做派。所以她重生的第一念就是取李斐的性命,现在赵彦恒保着杀不死她,就只能去撼动赵彦恒的皇命了! 只有这一条路。 朱妙华能走的,只有这一条路! 第136章 送走 朱妙华一句一句训得头头是道,许敏糊着一脸的泪水,睁着泪蒙蒙的眼睛,抬头望向朱妙华。 要不是朱妙华一次又一次的在她的耳边贬损宋多福,说了那么多缘分之类的话,暗示她如果不是被宋多福捷足先登,程安国和她能成为良缘美眷的,如果没有那些话,她的心也不会那么平静不下来。她明白,这是朱妙华在火上浇油,如今事情成了这幅样子,就一个劲儿的训斥她,她也不是被训斥着长大的! 掰掉一个宋多福,能把李斐怎么着! 原来朱妙华对李斐是揣着这样的恶意,原来朱妙华是想把李斐掰掉啊,可是,怎么撼动得了她呢! 她知道李斐是宋多福最大的靠山,是李斐成就了宋多福,李斐又是宣国公原配之女,准襄王妃,开头那些日子她试着善意的相待,李斐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如今她已经息了攀附之心,但是要把李斐怎么着却是没有动过念头的,李斐对她来说站的位置太高了,高到勾都勾不着,高到天然的有一种震慑在里面,许敏是没有想过能把李斐怎么着的,她也做不到,所以只是找找宋多福的麻烦,换得一丝痛快而已。 许敏想得是那么的清楚,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收敛了眸中悲愤情绪,唯剩下悲凉,和朱妙华哀哀的说道:“姐,我现在该什么办。姐帮帮我,不要让姑父厌弃了我。” 在众多的亲眷之中,宣国公是一座大山一样的存在,对外说到宣国公是她的姑父,她的头都能多抬高两分,所以在宣国公面前,她必须挽回形象,做一个乖巧的懂事的侄女儿。 “现在能怎么办呢?”朱妙华收起大加斥责的厉色,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许敏道:“你做过什么,你是什么心思,你老老实实的向父亲坦白清楚吧。” 许敏挂着泪水,想要嚎啕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身子往后仰,猛摇了摇头,她不能那么做,她那么做了,她在姑父面前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朱妙华暗忖一番,前世许敏是个机变敏锐的角色,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许敏还能牢牢的抓着程安国的心,地位屹立不倒,怎么少了那么几年的历练,就差了多么多,如此的提不起来?这么想着,朱妙华就露出失望的神态,道:“那你自己说,你要怎么办?” “我……”许敏微垂着头,一双泪眼左转又右转,一副狡赖的模样。 朱妙从许敏的脸上缓缓掠过,轻叹一声,放下了气势娓娓的道:“不要自以为是,小看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生养在权爵之家,三十余年经过见过的阴谋诡计无数,后宅女人的那点小伎俩,你以为能瞒过我的父亲。有时候是父亲想糊涂,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了,一旦父亲不想糊涂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不想糊涂的时候,你还要遮着掩着,到父亲的跟前,只是多说多错,你一个小丫头,父亲还能被你唬弄了!” 许敏越听越惧,但是她也知道朱妙华说的这些话不是恐吓她,她附到朱妙华的身上,落泪道:“姐,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听你的。” “去坦白交代了吧,只有说真话,说实话,才不至于一错再错。”朱妙华轻柔的摸着许敏的面容,手指被泪水沾湿:“你喜欢那一位程大人,这份喜欢是发自真心的吧,爱慕难舍,所以是你看不惯宋多福,所以是你想破坏了他们的姻缘,暗暗做了那些事。那些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是女人之间相互争夺的嫉妒而已。” 是你,是你,两个‘是你’,朱妙华都挑着眉加重了语气,许敏单纯的嫉妒,没有谁挑唆了她,没有谁指使了她,朱妙华说的是这个意思,许敏自然也听明白了,是要她一个人把事情认下来,没有朱妙华,没有李斐,没有这背后的权势纠葛,把这件事情纯粹的定性在两女争夫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许敏回想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和强烈,那种有缘无分的想念痛入骨髓,令她夜不能寐,她放声悲哭了良久,缓缓的点了一下头。 两刻钟之后,季青家的来报,朱钦让李斐和宋多福进曙蔚堂。 李斐站了起来,宋多福迟疑了一下。 李斐扭头道:“怕吗?” 宋多福一愣道:“我怕什么,都欺负到我的门口了,我再没有怕的。” 李斐笑一下,又道:“待会儿别羞别臊啊。” “我才不呢。”宋多福扭了头,倒是先走一步了。 半路上遇见朱秒聪,拉着一张冷脸从对面过来,同去曙蔚堂,见到李斐和宋多福也没有好脸色。 “二姑娘!” 宋多福亲切的招呼,语气里有一丝感激之情。 要说两个寄居在此的,两个姑娘家的过节,宋多福是没好意思捅到宣国公面前的,但是李斐说了,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所以就那么捅上去了。 朱钦也不是偏听偏信的,先把那一天和许敏在一起的朱秒聪招来问话,又把那个铜器铺子的掌柜叫过来盘问,朱秒聪不偏不倚,和掌柜,和程安国的话句句对得上,在亲疏有别之下朱秒聪据实已告,这种坦诚多少可以看出朱秒聪的人品。 朱秒聪没有凑上来,和李斐宋多福同行。她那时提点过许敏,让许敏请父亲做主。那时她没有觉得许敏的想头是不应该的,她们女孩子,在婚事上本就没有多少自主的权利,好多夫妻还是成婚那日揭开盖头才见的第一面,然后被子一盖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过日子,所以往年三榜进士一出,好多闺阁的姑娘们都想去看一眼那些进士及第的俊杰们,不过是想挑一个有出息,模样也过得去的男子靠一世。这样的念想没有什么羞耻的,只是挑人都要有个底线,只能挑那些没主的人。 然后看过一眼中意之后,由长辈们出面,以情动之,以财谋之,以权诱之,以女方家的情谊,钱财,权势去说动一场婚姻,都是正大光明的手段,如果这些手段都是徒劳无果,那么这个人也该忘记了。 万万不是像许敏这样,一个女儿家谋划,背后破坏点什么。 朱秒聪落在后头,仰望碧清疏朗的天空,清秀的眼眸瞭望了好几眼,才进了曙蔚堂正厅。 许敏跪坐在地上,回头望过来看见朱秒聪也出现了,脸色略有痛惜,但是更多的是凛然冷肃,她再有犹豫,在曙蔚堂见到了这种架势,她也知道只能按朱妙华指点的说了,今日失了姑父的欢心,朱秒聪这个朋友也和她就此有了嫌隙,她只有朱妙华可以攀附了。 朱妙华注定是长兴侯世子夫人,又在景王殿下面前说得上话,她只有这一头靠了! “我在铺子里遇见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我好生欢喜……”许敏低着头说,脸上非哭非笑,是发自肺腑的喜欢和声嘶力竭的执着:“所为我自个儿悄悄的去打听了他的家世……为什么我和他没有缘分,我倾慕他啊,我连梦里都是他!” 如果许敏是被人指使,谎言总是有迹可循的,但是许敏爱慕程安国的这份心意,是真实存在的,少女于情爱美好的憧憬和向往,是真实存在的,她做错的,不过是在求而不得无计可施的时候,往阴暗里去了,她得不到的那份感情,她不能眼见着宋多福欢欢喜喜的得了去。 一是一,二是二,这件事情真和许氏没有一点关系,许氏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 真要细论起来,也和朱妙华没有多大的关系,如她所说,对付李斐面前的一个小喽喽,她不至于那么傻傻的去打草惊蛇。 朱钦大马金刀的坐在位置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许敏,一句一句的听完了许敏的自白。只是姑父而已,他也没有谩骂许敏一句,什么女德女戒,也不拿这种教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面无表情的道:“还有一个多月就是过年了,虽则路上不好走,我多派几个护卫送你们兄妹回去,一家子骨肉,年三十还是团聚在一起的好。” 什么骨肉团聚说得好听,这是把许敏连同许守川都赶出了宣国公府。 许敏惊恐的跪坐在地上,她倒是想爬过去向朱钦哭求,如果哭求有用的话,但是朱钦的威势太盛,和这侄女儿着实没有多少怜惜之意,她爬过去哭求几乎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求助的眼神向朱妙华和朱秒聪左右张望。 朱秒聪双唇阖动了几下,没有发声。 朱妙华对着许敏摇头叹息,这应该是指责她的意思,然后对着朱钦的面儿跪下来,想是出于表姐妹之情才勉为其难的开口道:“爹爹,敏儿这个年纪,许家把她送上来,老宅左右谁不知道,是托母亲给她相看一门好亲事呢,如今这么天寒地冻的一路送回去,难免叫人议论,被人嚼了一回舌根子,她的名声就坏了。” 朱钦淡淡的说道:“品行都坏了,维持着一个好好的名声干什么,名不副实倒是坑了男家!” 这句用淡漠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太过严厉了,莫说许敏几乎半晕过去,朱妙华的脸色也是极速的灰败了下去。 “早点儿送走吧,没得带坏了我的女儿们。”朱钦眼扫过朱妙华朱秒聪,最后冲冲的看了一眼李斐道:“你们记得,你们要是坏了品行,爹宁愿养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把你们嫁出去,辱没了朱家,祸害了别家。” 第137章 报仇 许氏的身子差不多痊愈了,一下子被曙蔚堂传过来的话击得头昏脑涨,传话的人话还没有说完,许氏撑起身子扬起手就狠狠扇了许敏一掌,破口大骂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吧,见个像模像样的男人就发狂发癫了。你十几年的诗书礼乐都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你可有想过,你这么做我的脸被你丢光了,也枉费了哥哥嫂子爱重你的心。这些好了,你落不了好是罪有应得,可怜了老实巴交的守川,也被你带累了……” 许氏骂得厉声,得喘口气再说,这喘气的功夫,传话的管事媳妇拉耸着脸把后半截话说了道:“太太,老爷说表少爷表姑娘的行李要连夜收拾起来,明儿一早天不亮就走,最早一波出城门。” 说完了话,管事媳妇不待许氏反应就扭身退了。 许氏穿好大衣裳倒是要去求求情,可是在许守川和许敏没出府之前,许氏连长筵堂的院子也走不出去,可见朱钦雷厉风行的手段。 许守川垂着手唉声叹气,大好的前程眼看可期,现在不知道怎么着了,他倒是想骂妹妹,也不是时候。 许敏整个身子几乎麻木了,麻木的任打任骂,妍丽精致的面容冰封住,只有一双眼珠子哀怨的转动着,转向了朱妙华。 不是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不是说这是女人之间相互争夺的嫉妒而已? 俊朗优异的男子本来就让女人趋之若鹜,是个女人,谁不会为了嫉妒耍点手段,她怎么就遭了如此的雷霆之怒! 朱妙华的目光淡淡的瞥了出去,这种时候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她不能安抚许敏。 父亲不是说了嘛,没得带坏了我的女儿们,她是好好的,不能被许敏带坏了。 朱秒聪也站在屋里,这半天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就冷眼的看着每个人说,每个人哭,每个人骂,这时她看见了许敏被扇红的半张脸,看见了许氏甚是粗鄙的谩骂,看见了许守川的唉声叹气,看见了朱妙华和许敏划清界限。当然朱秒聪也是要重新考虑她和许敏的关系了,不过这个时候,朱秒聪走过去拉起了许敏,默而不语,但是手上的力道不小,强把许敏一口气的拉了出来。 许敏居住在长筵堂的厢房,这会儿府里指派给她的使唤丫鬟已经被撤了回去,只剩下许敏带来的丫鬟烟儿,这样也好,朱秒聪对正在哭鼻子的烟儿道:“还不把你家姑娘的行李收拾起来,衣裳首饰的,你家姑娘用的东西,别落在这里了!” 宣国公府豪富,许敏来了没多久,衣裳首饰这些东西就送了一批来,这些东西搁在朱家不显眼,回了老宅许家,每一件都是鲜亮的,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很值钱的,穿戴在身上是看得出精致的好货,到了许家,也不至于让许敏太过灰头土脸。 烟儿是有些机灵的,手脚又快,朱秒聪吩咐了她,她就手脚迅速的忙碌了,凡事能带走的,胭脂水粉都装了一匣子。 许敏这会儿是已经落魄了,可以预见到回到老家的难堪,不知是懊悔还是倔强,双牙紧咬,只把唇都咬出血来。 “姑娘。”是朱秒聪的丫鬟良姜双手空空的找过来,在门外头出现,朱秒聪走到了门口,回来时拿着良姜贴身带进来的一个厚信封,放在许敏面前的桌几上,也没看着许敏,对着窗外,略有些艰难的说道:“这些你妥帖的收好,你……好自为之吧。” 许敏拿起信封,打开了一角来看,都是银票,有点厚度的一叠,每张一百两的面额,二十张,不过这种时候,她没有抽出一张看看面额,没有数一数一共有多少张,自然也不知道朱秒聪赠于了她多少银子。强烈的酸涩从心口涌到喉咙里,她第一次感到后悔了,她后悔自己的作为失去了朱秒聪这个朋友,她暗哑的开口:“秒聪……” 现在能说什么呢,朱妙华朱秒聪这对同母的姐妹,两人都是昂头天外,一副倨傲高贵的样子,但是朱妙华是那种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高傲,而朱秒聪只是性子上的慢热和冷酷而已,正因为如此,许敏收了这笔馈赠才毫无欢喜。 好自为之。不是完全的断绝了关系,也差不多了,这是朱秒聪要远远的疏远了她的意思。 朱秒聪转身就走了,半途遇到朱妙华从许氏的屋里出来,也是各走各的。 玉沁山房,李斐和宋多福听季青家的报来,许家兄妹已经被连夜送还了老家。宋多福呷下去一碗茶,才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处置得那么严重,许敏连同她兄长,就真的连夜送走了!” 李斐端着茶盏回忆许敏的神态,确定这件事情和许氏无关,不是说许氏对她没有恶意,是许氏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愚蠢,那么这件事情真的是许敏失去理智的嫉妒了? 真的就是那么一眼,就念念不完了! 宋多福的手压在胸口,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江面上都结冻了,大姑娘说的没错,才来京城没住几天,就这么被送了回去,过年正好给人添了谈资。这里面的捧高踩低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京城,天子脚下,能在这里嫁了,对于我们这样无父无兄在京的女孩子来说,就是高嫁了。成功嫁得高自然令人艳羡,空跑一趟嫁不成,真是要被人贬到泥地里去的,什么不自量力,怎么不照照镜子照照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背后指不定怎么被人指摘呢,这女孩子的名声可禁不起谈论。” 宋多福不是说同情怜悯许敏,只是许敏的落魄离去也没有给她带来极大的快慰,宣国公的处置严苛的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想必许敏跪坐在曙蔚堂认下一切的时候,也想不到要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 李斐眼睛转过来看到了宋多福脸上的伤感。 “哎,我这人是藏不住秘密的,我和你说实话吧!”宋多福感触了一下,就笑得轻快的说道:“我和许姑娘是不一样的,当初爹和我还没有这样说上京就上京的勇气呢,是襄王殿下亲自来家里说过几句的,说程公子和我的婚事,他是不管了不能打包票,但是我上京来也没有遣返之忧,没有程公子还有张公子,孙公子,一个一个相下去就好了,总之不会坏了我的名声。” 李斐斜挑柳眉,明眸闪烁,腰身却板着正正的夸一句:“他办起事情来还是很牢靠的。” 宋多福还殿下的,李斐就称呼起你我他了,可见里外之别了。不过宋多福藏不住这句大实话不仅仅是让李斐念着赵彦恒的好,实在是有感而发才说了出来,一个亲王都能考虑到她这个微末小女子的名声,许敏和这一府里是有亲的,这么处置了她是冷面无情了。 “我的父亲是掌兵的武勋啊,慈不掌兵,不管是在外面的军营,还是维持里头这么庞大的家业,仁慈是不行的,再说了,许敏算什么!”李斐漫无目标的,淡漠的看着前方道:“太夫人去世一个月之后,夫人就要把这对兄妹接来,太夫人在世的时候,夫人会有这种念想吗?太夫人去世之后,夫人的打算就一个一个的!” 蔡氏是那种真正漠视感情的人,当初儿子生下来被抱走,让丈夫和几个继女多方栽培,她没有什么难割舍的;后来儿子长大了,有了媳妇如胶似漆,她没想过儿子,只是暗搓搓的在搞破坏;后来儿媳妇换了一个,她对许氏这十几年,又有多少慈爱在里头?不过是许氏这个人比起她的母亲,是能够完完全全捏在手里的。 不过许氏做了十六年的宣国公夫人,真甘愿在蔡氏手里,一辈子当个傀儡吗? 许氏也有谋害蔡氏的动机,或者说是,乐见得蔡氏早死呢! “许敏,许敏的名声在这府里算什么?”李斐双手交握着,她的面孔微微的扬起来,眼神黑沉黑沉的道:“父亲这是在教导我们,亦或是警告,我们要是做了毁德毁品的事,下场也和许敏一样,就算纷纷要嫁入了,以为有丈夫依靠,父亲这里,也有决绝的处置!” “斐斐,你们和夫人那一边关系是非常非常的不好了吗?”宋多福紧紧的蹙了眉,凑过身道:“许夫人育有大姑娘二姑娘就算了,女孩子嫁了就是夫家的人,可是许夫人育有二少爷!” 关系到家族的传承,这绝对比李斐的一条命重要。 “我知道!” 李斐很轻的念着,那双眼睛如深渊一般,冷泠泠,寒森森。 她和她的父母一样,也不是仁慈的主,凡事有可以被原谅的,有一世不可谅的。 她的脑海里,是江伯流干了鲜血,支离破碎的尸体。 是谁要杀她? 一个一个,不管是皇上的儿子,占了名分的长辈,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一定要毁了他们,为自己报仇! 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但是许敏离去之后,府上的气氛一日比一日融洽。 “姐姐,来下棋吗?” 朱妙华赢了朱秒聪一盘,她捻着一个黑子向李斐笑盈盈的相邀。 李斐才坐下,就有管事媳妇进了暖阁道:“老爷请诸位少爷,诸位姑娘去堂厅,有事要说呢。” 第138章 年少轻狂 众人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过去,刚刚能下地的朱清也被丫鬟搀着来了,堂厅里许氏坐着,朱三老爷一家子也请来了,朱钦极其郑重的说道:“这件事情已经定了,今天礼部的人就赶去灵州传旨,清平伯这个爵位,就传到四世五代了!” 朱钦三姐的夫婿就是清平伯,是三世第四代清平伯,如今四世五代,爵位往后传?朱钦的面上是喜色,转头对朱三老爷道:“三哥放心,三姐大安,姐夫的身子虽然不大安,于性命是无碍的。之前也不知道朝廷准不准,话是不好往外说道的,如今朝廷准了,倒是可以早些说出口,我们也好预备了姐弟团聚,三姐说了,等姐夫卸了爵位和官位,就往京里来。” 朱三老爷抹抹眼睛,是有点喜极而泣了,道:“我是有多少年没见过三姐了……自父亲去后,已经二十多年了。” 朱钦也感慨道:“虽常有书信往来,我也和三姐相别十年了。” “是三姑太太要回来了啊,难怪这几天我养的一只喜鹊直叫呢,原来是应在这里。”朱三太太欢喜的笑着问:“三姑太太进京,现在预计着是什么时候能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朱钦道:“暂时说了,过了年初八出发,姐姐姐夫的身子骨还行着,十余日就能到了,最晚也在正月过完之前能进京。” 许氏的反应慢了一步,这个清平伯夫人,礼部的旨意一到灵州,就成为清平伯太夫人的三姑太太着实与她不对付,朱家姐妹一惯的同气连枝,昭贵妃身前死后都没有受她的礼,十年前清平伯夫人陪着夫婿进京述职,昭贵妃是先帝贵妃也就算了,这三姑太太只是一个伯夫人而已,也是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她再怎么说都是宣国公之妻了,论国礼比个伯爵的妻子要高贵! 所以说,这位三姑太太这时候回京,于她们母女真是雪上加霜了。 许氏不由自主的看向朱妙华,见朱妙华神情淡定,她才定了定心,笑得比朱三太太还要夸张,身子在椅子上扭了一下道:“姐姐姐夫马上就来了,老爷看着,是不是还把香瑞居收拾出来?” 清平伯是封在灵州的爵位,在京没有伯爵府,虽然马家在京城有宅子,每次来人,朱钦都是要盛情留人的,他的地位辈分又高,他一开口,马家的人常住在宣国公府。 朱钦笑着一摆手,道:“不用你预备了,皇恩浩荡,皇上赐了一座三进的宅子下来,以后三姐就长居京城了。” 三进的宅子虽然不能挂着敕造清平伯府的匾额,虽然不是伯爵府,御赐下来的这份体面,比住哪里都强了。 长居京城?许氏差点维持不住那个笑脸,笑得很有些僵硬。 朱妙华柔声细语说道:“父亲,三姑夫是把爵位传给了哪一位表哥?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是要备份礼贺一贺的吧?” 朱钦和清平伯夫人相差了十八岁,清平伯夫人生下的三子一女,都比朱妙华这一波大了很多岁,但是亲戚关系是这个样子的,以后手掌西北五万铁骑的清平伯,就是她们的表兄了。 “爵位传给了继本贤侄!” 朱钦的语气平淡了些,倒不是说朱妙华不该问这话,爵位给了谁当然要问清楚,只是这个马继本是嫡次子,他的前面还有一个嫡长兄马继勋,听着这个名字,就知道马继勋才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只是有一桩风流韵事,令他失去了爵位的继承权。 承爵是很大的事情,对于享爵的家族来说,这是一个家族的主心骨,比过个年要隆重得多的多,灵州的清平伯府少不得庆贺,宣国公府要备一份隆重的贺礼,还有同辈的李斐朱妙华朱清朱洪这些人,得单备一份聊表心意的,所以众人又回来了暖阁里预备着贺礼,或是你送你的,我送我的,或是几个人合起来送一样,别送重了。 三姑娘朱妙仙和四姑娘朱妙琴已经说定了,两个人合送一张镶金八宝炕屏,这算是送给马继本之妻付氏的,夫荣妻贵嘛。 三少爷朱淳,今年才七岁,不过朱钦教导儿子们严厉,朱淳身上没有那种猫嫌狗厌的淘气,该明白的事理已经明白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不明白的,就向朱妙华问道:“大姐,马大表哥不是嫡长子吗?姑父他们怎么越过了他去,把爵位传给了马二表哥?” “你还小呢,所以连那件事情都没有人在你面前提过。”朱妙华慢悠悠的说着,只是心里有一股子酸胀的懊苦。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已经是襄王妃身在襄阳,清平伯传爵的事情晚一些时日知晓,然后她一时忍不住,在赵彦恒面前说了一些劝诫的话,她这个马大表哥,就是和一个宗室里的男人乱来,才被马家放弃了,赵彦恒要是还那样,就和她这位马大表哥一样,早晚被皇家放弃,皇位是别想了。从事后回观,她也得承认那时候她是有些多虑了,可是当时,她怎么能不着急呢,她也是为了赵彦恒的前程着想啊。 朱秒聪马上接上了朱妙华的话,和朱淳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好:“你问父亲去,你有什么疑惑自己问父亲去,马大表哥和父亲是同岁的,虽然说是我们的表哥,不闻恶声,不说恶语,你有不明白的,自个儿向父亲请教。” “哦哦哦!”朱淳连忙缩着头连连应声。 朱妙华的眼神从朱秒聪和朱淳身上收回来,余光看见李斐一派事不关己的淡然顿了一顿,然后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对自己道,当年她受不了的事,李斐也一定受不了,且等着吧,等到了襄阳,他们也会渐行渐远,最终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众人商量了一回正要散去,季青媳妇进了暖阁,对着诸位少爷姑娘行了一礼,对李斐笑道:“姑娘快回去看看吧,襄王殿下送了两盆曼陀罗花来。” 最近赵彦恒也不知是怎么了,每天都有东西送来,并不是说赵彦恒以前就没有送东西,他以前还连续写了一个月的酸诗呢,只是这些日子,赵彦恒由明转暗,大张旗鼓的送,时常李斐在外面和姐妹们说话,他这点东西就来了,上一次是两尾五色金鱼。李斐收了金鱼,还很无奈的,特意写了信去说,甭管送什么吧,花草也好,一季一开一落,但是别再送活物来了。鱼啊龟啊猫啊狗啊的,凡是一条命交在手里,都得管它的生老病死,李斐喜欢动物,但是就像在林禾家里看见一群奶狗的喜欢一样,李斐并不想饲养任何活物。 然后今天,就送了两盆曼陀罗花。 朱妙华羞怯的笑了笑,也不立即起身,还问:“是派了谁送来。” 季青媳妇道:“是董公公来了” 董让是襄王府内侍里的头一人,是有官阶的,奉承正,正六品的官。 李斐缓缓的站起来,道:“诸位弟弟妹妹,我先走了。” 朱妙华的神色晦暗不明,她也知道她此刻情绪是不稳了,低下头手抚着袖口的纹饰遮掩。 李斐匆匆的过来,赵彦恒穿了一身的劲装,就躺在李斐之前看书的贵妃椅上,手上是李斐正看着的书,《朱砂鱼谱》,是专门介绍怎么养金鱼的书,已经看了第一章,知道是李斐进来了,就说:“前天一起送来的那口鱼缸不好,我今天就命人去淘一淘,选一口磁州烧白来。” 李斐在贵妃椅旁边的小几上坐了,道:“你打哪来呢?” 赵彦恒往里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位置,道:“和几个人玩了一场冰球,这个你不会,不过我下次来带你玩一玩雪橇,这个简单,你和我坐着就行,真玩起来也不冷的。” 李斐改坐在了赵彦恒坐过的位置,赵彦恒是个火炉子,他做过的地方像烘过似的温温暖暖的。 赵彦恒揽过李斐肩,手臂往下滑停在李斐腰肢上,赵彦恒的整个人也是往下滑,窝在李斐的腰眼上,再抬起眼来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也下来眯一会儿。” 李斐见赵彦恒气色是精神的,也跟着躺下来,低声的说道:“有些累了吗?广西那一团子乱麻,我听着也怪烦的,恨不得一刀斩乱麻,不过这样子是不准的,还得慢慢的解着,解不开的就由着结着吧,以后再动就是了。” 以后再动,他的封地是襄阳,除非皇上再次放权,让他参政,或者他当了皇帝,才有‘以后再动’。不过是个男人,都喜欢自己的女人如此的高看自己,赵彦恒双手抱着李斐的腰,双脚也勾着李斐的脚,不一会儿,就真的呼吸匀速的睡着了。 睡着的赵彦恒,容颜俊美,在俊美之中还带着少年残存的蓬勃和稚气。 男孩子比女孩子发育的晚些,所以男人的十八岁或许还没有长大的,所以总说年少轻狂,有时候真会狂得没了边。比如她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马大表兄马继勋,在年少的时候,在安定州偶遇一个少年,就生起了情愫。 其实,马继勋要是能像她的林毅叔林禾叔一样,李斐也会暗赞一句好汉。 不过那年马继勋去安东州,是给岳丈拜寿去的。 就那么在妻族的地盘上看上了一位少年,虽然是庶出的,少年的来头不小,出身宗室,是太|祖皇帝的曾孙子,和当今皇上是同一辈人,虽然太|祖太宗子嗣繁茂,到了曾孙辈嫡嫡庶庶的已经超过八百人了,但是这一位出身宗室,就有的大做文章。 清平伯教子不严,还罚了五年俸禄 第139章 范慎 “阿嚏!”幽露在卧汗中打了一个喷嚏,披着衣裳正坐起来,已经有小丫鬟竹黄递了一叠草纸来。 幽露接过草纸捂着鼻子,竹黄拿过来一个红封,笑道:“过节的赏钱季大娘已经放了,这是司香姐姐代姐姐领来的,姐姐睡着,司香姐姐就没有进屋,倒是问了我好些话,问姐姐这两天怎么样,药吃着好?饭吃着香?睡觉安稳不安稳?” 幽露通了通鼻子,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这赏你拿着用吧,我这会儿倒有些饿了,你去厨房要碗面来。” “哎!”竹黄应得特别大声,办事很利索,很快就提了两个食盒进来道:“姐姐,厨房已经在派粥了。” 今天是腊八,厨房的人知道现在竹黄是专给幽露使唤的小丫鬟,舀出来的粥是上上等,满满的桃仁,杏仁,松子,红枣,红透,葡萄干,幽露只吃了两口应个景儿,就端过来羊汤细面,对准备出去领粥的竹黄道:“你回来,我这碗你吃吧。” 竹黄还是要出去的,拿来一个干净的陶碗分出一半的粥,打算带回家给妹妹吃,她妹妹还没有进府当差,吃不到这么好的腊八粥。 幽露喝着面汤,眼转向窗外,道:“是不是下雪了?你去外面细看看。” “哦!”竹黄就是做事勤快,幽露一说,她粥还没有咽下,就走出去看了天色回来道:“没下雪,是风吹着树枝沙沙沙的响,不过天色乌沉着,待会儿下雪也不一定。” 将要下雪,这么冷的天襄王殿下还带了姑娘出去,说是去滑雪橇,幽露略有些不放心,不过姑娘在这宣国公府,除了去宋姑娘屋里自在一些,去哪里都不自在,能出去散散心是很好的,和襄王殿下一起去散散心就更好了。 雪花像柳絮一样轻飘飘,软绵绵,终于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 四条狼犬呼哧呼哧的在冰冻的湖面上奔跑,冷冽的寒风划过昭君套,把整件貂鼠斗篷都吹起来,李斐捶捶赵彦恒的肩,大声喊道:“你慢点儿。” 四条狼犬的奔跑呼叫声不小,赵彦恒一抖他身上宽大的黑熊皮大髦,把李斐整个儿罩住,又甩了一个响鞭道:“慢了不好玩,这个要拉得越快越好,像飞起来一样。” 还有雪花迎面撞来,都挣不开眼睛,李斐无法,只能缩着身子紧紧的藏在赵彦恒的怀里,双手从来没有过的,紧紧的抱着赵彦恒的身子。狂风过耳,雪橇在冰面上飞速的滑翔,飘飘荡荡的感觉,还别说,真像飞起来一样。 “雪越下越大了!”跑了足足两圈,赵彦恒才满意的停下来,摘了毛手套伸到披风里去,摸着李斐的脸,粗气道:“你冷吗?” 赵彦恒的手一直拽着缰绳的,拽着手心发汗,李斐的脸一直埋在赵彦恒的身上,紧紧的贴着还闷出一额头的细汗,手是热的脸是热的。 “先干了汗,小心别被风扑了。”赵彦恒就这么依然整个儿罩着李斐,搂着李斐的腰站起来,忽然很豪气的来了一句:“你想象一下我们现在这样像什么?我是高大威猛,魁梧伟岸的楚霸王,是你娇俏娇小,依偎在霸王怀里的那个虞美人!” “呸!”李斐不要依在赵彦恒身上走了,红着脸扒着披风道:“你这身子要魁梧威猛,还得好好练练。” 赵彦恒是那种精瘦的身材,穿上儒服斯斯文文的都像个书生,现在是深冬,衣裳穿得多,衣裳里头还裹着一件软甲,系着熊皮的大髦,这样层层加塞才显出高大威猛,魁梧伟岸的那种粗壮。 赵彦恒也看不见李斐,手伸进去捧着李斐的脸,哑声说话:“我的身子不好看吗?不能够啊,我也是练过的,不然今天再让你仔细看一看。” 李斐拍掉赵彦恒的手,还没看就羞红了脸道:“不用看了,我又没说你这个样子不好看,差不多得了。” 钻进马车,李斐才探出脑袋来,看见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呀一句,道:“好大雪。” 赵彦恒把挡了一层雪的大髦拿出车外,自有下人接着,马车里另有一件大红猩猩毡披风,他披上,李斐已经倒出两杯热闹闹的姜茶。 赵彦恒拿了一杯道:“接下来我们去潭柁庵,今天是腊八,是释迦摩尼的成佛之日,庵门外很热闹的。” “去潭柁庵……”李斐顿了一下,道:“今天妙华去潭柁庵上香,是长兴侯世子护送的。” “是吗?”完全凑巧的语气,马车已经动了,赵彦恒道:“我们逛我们的,他们逛他们的。” 一场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拨云见日,阴了两天的太阳都出来了,照耀得轻薄的积雪越发的洁白。 庵门外一个个用帐篷搭起来的简易茶铺酒肆的生意都是红红火火的,潭拓庵是尼姑庵,只接待女香客,不招待男施主,所以凡有男人护送了女眷过来的,都得等候在庵门外,久而久而,庵门外就有了一条财路。胭脂水粉,丝线针头,香珠手串,多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画糖人的,吹棉花糖的,浇糖葫芦的,跳百索耍猴的,还有许多哄孩子的。 下了车,赵彦恒牵着李斐的手就往人多的地方看热闹,有一处里三圈外三圈的站满了人,是一个人指挥者十八只猴儿杂耍。 这些猴都是成精了,打鼓敲锣,走高杆,转火圈,顶瓷碗,抖空竹,个个都有绝活,最后一只猴是讨钱的绝活,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可爱又可怜,拿着一面锣最是机灵,见到那位看客伸手掏钱了,就高举着铜锣接赏,攒了一些铜钱还会自己装钱袋子。 “拿着,拿着。” 小猴子来来回回的走,李斐已经给过三次碎银子了。 董让挤进来站在旁侧,给了赵彦恒一个‘可以了’的眼神,赵彦恒放下一个成锭的五两银子,和李斐退了出来说:“倒是有点儿饿了,我们往前看看。” 李斐当然无有不应,赵彦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进了一个帐篷要了叫花鸡,炸麻雀,炒田螺,坐在位置上准备开吃了,才看见了长兴侯世子范慎坐在对面的帐篷喝茶。 这边的人注意到了,那边的范慎也就站了起来,走过来向赵彦恒抱拳拱手道:“七爷。” 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见到李斐,范慎迟疑了一下,才打招呼:“李姑娘。” 李斐含蓄的点点头,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虎背蜂腰,一件玄色的大髦披在身上,越发衬着这个人粗壮挺拔。赵彦恒是俊美太过乍看一眼会有文质彬彬的错觉,长兴侯世子才是魁梧伟岸的,一眼就是腾腾的英武之气。 “你坐吧。” 赵彦恒和范慎说了一些不算重要,但是也不是鸡毛蒜皮的事,几句拉扯之后,朱妙华就出现了,身后跟着丫鬟凝碧和支兰。 范慎背着进门坐着,也留神注意到朱妙华过来了,站起来迎出去,目向着赵彦恒和李斐。 早就说好了范慎在哪里等候,所以朱妙华得扭过头来,措不及防的,数百次想象过,想看见又想不见的画面击入了朱妙华的视线,赵彦恒拿着一个田螺,用竹签子叉出里面的肉来,送到李斐的嘴边。 李斐闪了闪,笑着摆手说了一句什么。 赵彦恒宠溺的笑了笑自己吃了,然后又撕了一只鸡翅膀给李斐吃。 耳边是范慎喋喋不休的话语:“真是巧了,襄王殿下和李姑娘也来这边逛逛,他们之前滑雪橇玩着,这倒有些意思的,改日我们也滑一回,我再砸冰摸几条鱼出来……” 范慎是个练家子,卧冰攀山都没有问题的身子骨,读着书差不多就得了,十八般兵器有一半耍得得心应手。总之,这个人,和景王的温文尔雅,和襄王的慎独直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 这么明晃晃的两人显在眼里,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姐姐,朱妙华倒是想当做没看见,那是不可以的,所以只能走过去,仔细的看着十八岁的赵彦恒,以为会重新来过,结果是苍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但是朱妙华走到赵彦恒的面前,朱妙华还是好想亦如前世叫一句‘殿下’,开口理智的称呼了“七爷”。 赵彦恒不用开口,董让已经准备了两碗茶来,范慎和朱妙华可以坐下说说话的意思。 李斐没想四个人凑一桌的,不过这个时候也不会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朱妙华李斐共同出现在画框里,两位春花秋月各有胜场,都是得到老天眷顾的美人,老天赐予了她们出众的容貌,还赐予了她们不凡的身世,所以妍丽动人的外貌之外,两位的气质也是出类拔萃的。 李斐浑厚淡泊,梅无绿叶衬,自有芳菲时。 朱妙华娇气傲慢,这两个听着不是好词,但是这种气质散发到极致,对男人是有致命诱惑的,范慎的眼里就只有朱妙华,轻声细气的和她说话:“你要吃点什么,我们再叫一些。” “没什么想吃的,就是多磕了好些头,现在有点儿头晕。” 朱妙华想打退堂鼓了。 赵彦恒抢在范慎面前说话,问道:“今天潭柁庵有多少人要剃度落发,落发仪式还没有开始吧?” 第140章 换发 这一问没个前因后果,张嘴就问,朱妙华都被问懵的,道:“七爷是在过问女尼之事吗?” 赵彦恒的双眼定在朱妙华的身上,道:“释迦摩尼的成佛日,和尚在这一天剃度的比较多,尼姑应该也如此吧?” “是……是有十余位居士在今天剃度出家。” 赵彦恒实则是很有威势的,一件事过问第一遍,问过第二遍,也没有第三遍了,他心里就把对方打死了。这是根深在朱妙华心底的懊悔,这是朱妙华习惯的,赵彦恒带给她的压迫,所以她呼吸一紧,就那么老实的时问时答了。 范慎看着赵彦恒,面上就有些古怪了。他一个亲王,张口就问尼姑,这个开口和问妓|女是一样尴尬的,不是说所有的尼姑和妓|女下贱,手握着佛珠操着贱业,能在释迦摩尼的成佛日在潭柁庵剃度出家,这十几位居士,是真正看破了红尘,且已经有了一定的佛法修为,已经准备好倾尽余生侍奉佛祖的人,这是真正的尼姑,这样的尼姑是受人尊敬的,而今她们剃度之后将得到尼录司颁发的度牒,这是得到了僧俗两界的承认,余生修行可以得到朝廷的供奉。这些人已经超脱了,顿悟了,即将和前程往事断个干干净净,这种时候是最平静的,襄王这个困在功名利禄红尘美酒的大俗人,问尼姑干什么?问落发了没有?这是要用俗世之力干涉方外之事吗? 之前赵彦恒就在和范慎讨论政务上的事,所以范慎自然就想到了,赵彦恒是要做点儿什么,做什么呢? 朱妙华看见范慎古怪的神情,心里顿时懊悔不跌,她也回过神来了,她怎么就迫于了赵彦恒的压力,他问她就答了,这事怕是必然还有后续,她和一个王爷说十几个即将出家的女子干什么,潭柁庵就在眼前,她这么老实的回答了干什么,赵彦恒自可以问主持去,所以朱妙华反应过来,虽则顿了一下,又说道:“这些居士都是通过层层勘核的,若有疑虑的地方,七爷现在还来得及向主持询问。” 一个读书人考中了秀才可以免掉税赋,出家人也没有税赋,所以一个真正的出家人抵一个秀才,所以有多少人想借着出家之名逃脱朝廷的税赋,而僧录司尼录司每年颁发的度牒,少之又少,这里面的猫腻,比科举场上的还多。赵彦恒继位的第二年,就清查所有的僧尼,强迫一万人多人还俗, “只有十余位。”赵彦恒几乎是自言自语,站起来道:“我确实需要询问主持,你们也一同过去做个见证。” 赵彦恒一站,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李斐不知道赵彦恒要搞什么名堂,但是面上淡然冷静。 范慎是看向朱妙华,他看着是个粗心的样子,对朱妙华的话,却句句放在心上,关切的道:“不是说有点儿头晕,这会儿可还撑得住?” 亲王面前,这人就是晕倒在地上,也得跟着拖走。赵彦恒看过来,一双黑眸乌沉凌厉,嘴上说晕就晕,可是身体并不能立马配合起来,朱妙华面色红润,实不像身子不适的样子,那么只有一种情况,朱妙华心绪了,这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女人心虚干什么?赵彦恒以戏谑之心看着。 朱妙华抚着头,借此避过赵彦恒的目光道:“现在没什么了,可能是刚才一路过来看着雪,突然进了篷子,眼儿有点恍惚。” 雪看多了是有这个症状,当即晃过来就没事了,赵彦恒很顺手的先牵起李斐,抬头走在前面,往潭柁庵去了。 范慎和朱妙华紧跟在后,不知道朱妙华看见面前两位十指相扣是做何感想,反正范慎看得心猿意马,手指蠢蠢欲动,突然的就抓住了朱妙华的手,太过突然了,女人的手哪里是能被男子随便握的,朱妙华第一反应就想甩掉,不过这个想法即使刹住,朱妙华告诉自己,这一世她就是这个丈夫了,因为赵彦恒就在眼前的那种愤懑,朱妙华紧紧的扣住了范慎的手。朱妙华的力道能有多大,在范慎的感受下就成了朱妙华紧张依顺的回应了他,他松出一口气,头转过来还傻乐了。 真是傻! 到了庵门外,赵彦恒掏出了襄王印鉴。潭柁庵是不招待男香客,但是它在朝廷的管束之下,赵彦恒不是来拜菩萨的,他是依仗皇权过问佛门之事。 潭柁庵主持普寂迎出来,身后的小徒弟端着一个盘子,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上面是一叠薄录,想来普寂师太现身之前已经打探过赵彦恒的来意,笑得和善,道:“七殿下,这些是今日剃度的十三位弟子的薄录。” 薄录有祖上三代的记录,若是有过婚育的,还有丈夫后嗣的详细记录,然后本人平生的履历和如今佛学上的修为,更是详细叙述,最后还有一封自愿出家的自愿书。 董让接过薄录,捧到赵彦恒的面前。 赵彦恒翻阅了,打开看一眼就合上,但是每一本都翻阅了,道:“把这些人请出来,本王要亲自确人一下。” 赵彦恒都自称本王了,这不是和你商量一下,这是王命。 普寂低声吩咐了小徒弟,一会儿,十三位即将剃度出家的女子,身着青衣,粉黛不扫,金银不饰,就那么素着面,披着发,目光平静的走过来,十三个人双手合十,身子微倾,念一句阿弥陀佛。 西南之地以前是佛教小国,李斐对比丘尼是存着敬重之心的,所以在十三位尼姑行礼的时候,李斐也同时双手合十,抵在胸前还拜。 赵彦恒的姿态,高高的端着,很仔细的把十三位女子看过来,这十三位,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四十三岁,别人都以为赵彦恒是肆无忌惮的看着她们的脸,而实际上,赵彦恒的视线只落在她们的头发上。人吃不饱的时候,还有精力研究佛学?所以这十三位人,其实是过着优渥的日子,这种优渥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反应在身体里,就是身心康健,由此,这些人的头发也长得很好,乌黑浓密,干净光亮。 赵彦恒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走回来对普寂师太细细的道:“师太,待会儿为她们落发的时候,这么好的头发不要一段一段的绞掉了,从根上剪,一缕一缕的剪下来放置好,本王自有用处!” 李斐第一时间垂头看见自己及腰的长发,她的头发剪了半年多,如今也只是披在肩后而已,所以这及腰的长发就是假髻。而且头发这种东西,是身子的一部分,从别人的头上剪落下来失去了身体的滋养,后天再如何细心养护,总是越发的暗淡干枯,所以每两个月,赵彦恒就要弄一批新的假髻给她。 李斐瞬间就明白了赵彦恒向普寂师太讨要头发的用意,这般做派虽然荒唐,但是这般荒唐是爱护她的容颜,她自然心有欢喜,动容不已,所以她就那么低垂着头,等着赵彦恒把这些头发讨要过来。 啊? 就算是活了六十多年,见识不凡,佛道不浅的普寂师太都没绷住,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道:“七殿下,你是来要她们……我这些女弟子的头发?” 这个王爷,收集尼姑的头发,这是种什么癖好。 不知道内情的,都要风中凌乱了。 “普寂师太身在佛门,可能不知道凡俗中的某些事。”赵彦恒和李斐站着位置中间,恰好横亘了一个朱妙华,赵彦恒饱含柔情的目光穿过了朱妙华落在李斐身上,朗声道:“李姑娘为我失去了秀发,这一世这两年,如此青春娇美的年华破了一角,无法立刻修复,我没没想到此,便心痛难当。岁月不可摧,所以我只能尽心尽力为李姑娘遮掩一二。” 普寂师太注意到了,说这段话的时候,赵彦恒没用‘本王’,我是‘我’。 “阿弥陀佛!”普寂师太阖眼念了一声佛,再睁开眼,李斐和朱妙华都落入了她的视野。 头发也是女子容貌的一部分,李斐和朱妙华都是得天独厚的美人,那身段,那五官,本就在伯仲之间,如果是气质和心性这种看不见实质的东西,那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能立竿见影分出高下的,只有头发了。 望月高髻,饰金点翠。 假的比不过真的,李斐这假髻,就是不如朱妙华的秀美靓丽,自然庸贵。 普寂师太颔首浅笑,收回目光对赵彦恒缓缓的道:“七殿下不知道佛门的规矩,这落下来的头发,是她们在红尘最后一点情念,所以剃度之后,这些头发都要在佛祖面前焚毁,断了此情,消了此念。” 情念? 朱妙华往后退了两步,可以挨着范慎站着,可是此刻的情念如此的汹涌,变化成翻滚的怨气,她要如何小心翼翼的掩藏。 朱妙华往后退了两步,刻意挨着范慎站着,可是此刻的情念如此的汹涌,变化成翻滚的怨气,她要如何小心翼翼的掩藏。 “这么一点儿情念,只有焚烧一途才能消断吗?”赵彦恒扶手而立,仰头浅笑,双眸犹如星子闪烁:“本王愿捐粮食万担,请师太想办法消了那点子情念。” 普寂师太沉默不语,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赵彦恒收敛了笑意,道:“佛门不是以普度众生为己任,息其怨气,长养慈悲。本王这一世没有怨气,也没有慈悲。” 第141章 姻缘树 潭柁庵每年腊月二十四开始到正月初八都要舍米施粥的,万担粮食,今年的粮食,就有着落了。 佛祖为了显示自己的慈悲,都割肉饲鹰了,赵彦恒说他没有慈悲,那么只能是佛祖以众生为念让一让了。 普寂师太露出弥勒佛一般的微笑,面朝十三位女弟子,一字一字缓慢的道:“这是七殿下成全诸位的功德!” 十三位女弟子知道师太的意思,十三个人手挽佛珠,一边数珠,一边向赵彦恒颔首而拜。 赵彦恒侧过身去,背对着这群尼姑,朝李斐走去,伸手潇潇洒洒:“走了。” 一旁范慎点头叹笑,最后握拳捶了捶心口,表示了心领神会的意思。 赵彦恒早前说,让他和朱妙华跟着来做一个见证,做什么见证? 那天李斐在武林园下了一千注,是给赵彦恒做面子,今年赵彦恒在潭柁庵许万担粮食,算是回报了美人一片维护之意。他和赵彦恒壁垒分明,但是这种对立,只是政治立场不同,私下里,在这样只关风月的场合里,他还是愿意做一回看客的,乐见得男才女貌,情义相许。 一行人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正走到庵门口,普寂师太亲手托着两段红绸追出来,径直走到李斐的面前,笑道:“七殿下慷慨捐助,老身略备了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凡夫俗子进香礼佛,为自身为他人,都是求保凡俗之事,普寂师太双手郑重托出来的,是她加持过的两段姻缘线,长长细细的红绸,两边用彩线绣了梵文,已经在经堂前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香火,普寂师太示意了李斐取其中的一条。 “那就却之不恭了。” 李斐郑重的托起一段红绸。 普寂师太退后了两步,双手还托了一段,向朱妙华走去,道:“为善不在多少,只存乎一丝善念,施主今天也捐了米钱,佛祖会保佑施主的姻缘。” 普寂师太是个很有眼力劲的老太太,她看得出来赵彦恒和李斐是一对,紧跟着的范慎朱妙华也是一对,而且这两个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做事圆滑惯了的,所以托出两段姻缘线来,分别送给李斐和朱妙华。 朱妙华感觉到她的手都是僵硬的,礼数还没有丢,也如李斐那样双手托过来,道:“多谢师太了。” “几位施主慢行。”普寂师太双手合十告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彦恒站在庵门口的台阶上,手指着前面的叉道,侧头和李斐说话:“姻缘树在那里,往这条小路走。” 脚下的路是用黑窑铺的,好几处都被踩塌陷了,积着雪水,故意没有去修复它,只是放了几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垫脚,女子娇小,在这条路上走,难免要小心翼翼些,脚步迈得大的几处,走在前方的男人不免要伸出手,给女方搭把手。 赵彦恒走在最前面,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李斐,脚点着石头,如旋风一样刮过去了,身手矫捷得衣裙发带轻飘。 范慎看着眼睛都红着,握着手对朱妙华道:“我也抱你过去吧。” 范慎是紧张的,他心情紧张,就没有注意到朱妙华难堪的神情,身体已经被愣头愣脑的范慎抱了起来,范慎的身手也不错,抱着个人几个大跨步的纵跃,三步并两步的,也是很快走了过去,放下朱妙华之后,还抓着头嘿嘿的傻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接触。 朱妙华在这方面也是很传统的人,自然是有些羞有些恼的,不过她也不能斥责范慎什么,只装得越发羞怯,低头往前走着。 李斐手上缠绕着红绸,看见前方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如虬龙,分露同烟,如今树叶全部落下了,树枝上挂着三千姻缘线,一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在随风飘扬。槐树底下,还有成对成对的男女,在那里指着树冠交头耳语,有的爬着梯子正在系红线。 赵彦恒站在李斐的侧身轻声说着:“这就是姻缘树了,本是一件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事,不知何时就受到这样的追捧了。” 本朝开国已经八十五年了,成阳公主是前朝的公主,是前朝末帝的同母妹妹,当年太|祖皇帝破了城门,城中的皇族遭到大肆的屠杀,就算不被杀的,也是作为一件战利品被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们收入囊中,皇族血脉贱入泥地。成阳公主不想受到那种侮辱,自挂老槐。驸马韩无凝和公主情深意重,也相随于地下。 据说公主自尽之前,放驸马自谋生路。 国破家何在,公主是君,当然是要殉国而去的,驸马是臣,臣侍二主,本来就是常有的事。而且韩无凝是当时负有盛名的文豪,凡有井水处,皆能歌韩词,太|祖皇帝那一堆大老粗都很赏识他,早前攻下了驸马的祖籍清源,就是因为韩无凝的才名没有为难韩氏族人,所以驸马是有生路的。 但是韩驸马沉默不语,和公主执手泪眼,最后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划了一首绝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太|祖皇帝的部下顷刻杀到,成阳公主和韩驸马双双垂死在枝头,脚下是这首词和四个侍女,侍女们绞断了头发,划破了面容,正准备给公主和驸马收尸。 这件事情报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还说了一句,无凝先生可惜了,然后开恩特许成阳公主和韩驸马葬入前朝熹宗皇帝的陪陵。 “八十五年前,成阳公主和韩驸马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国破家亡,走投无路,双双自缢,这算什么好姻缘!”朱妙华手持着红绸,红绸在随风飘摇,她只要一松手,这绸带就飞了。 李斐看了朱妙华一眼,反驳的意思就说了出来:“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成婚的时候每一对龙凤花烛点起来,烧了一夜,也是说同灭了才是好彩头。然而现实的婚姻中,一对夫妻,丈夫先去了,妻子殉情而去的不乏其人,自愿守节的就更多了,而丈夫呢,有几个人能有孤雁失偶之感,别说殉妻而去了,终身不娶的都没有几个。何况韩驸马满腹才华,并不是走投无路的,自折阳寿,和成阳公主生死相随,黄泉路上,有人作伴,想来成阳公主死前,也能少一点孤单害怕吧。” 李斐说着说着,被成阳公主和韩驸马这种倾国的爱恋哀动了,眨了一下眼睛,眨出点点泪光来,兀自低头轻轻的抹去。 “这么多的人在这棵老槐树上寄托了情丝,这么多的人盼着夫妻之间,荣辱与共,相守始终。”赵彦恒手指着飘荡的满树红绸,突然转过头来和朱妙华说话,鹰隼般冷厉的目光就那么射过来,道:“不过朱大姑娘嫌弃的也没有错,是个丈夫,就该为了妻子出生入死,就该豪气万丈,倚天拔地,这么上个吊就完了,真是窝囊。” “七爷,我可没有那么想。”朱秒聪变了变脸色,正色的道:“□□皇帝已经入主大位,韩驸马要做的是赶快去俯首称臣,或许能保得成阳公主一命。 李斐还陷在那个凄美的场景里,神色决然:“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宗庙被毁,亲族屠戮,我想成阳公主是不会苟活的。” 当年太|祖皇帝杀进京来,多少宗室贵女被糟蹋了,那会儿才是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李斐想成阳公主最后是活在仇恨和恐惧之中的,驸马对她的不离不弃已经是尘世里唯一的曙光。身死而全夫妻情谊,这样子死了,达成了另外一种完美,也是很好的一种结果。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生啊死了的。”赵彦恒有点被李斐脸上的神情吓到,她前世没少这么的愤然决绝,所以才夭寿而去的。赵彦恒轻轻擦拭着李斐的脸,温和的说道:“普寂师太一番心里,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而已,据说成阳公主和韩驸马临死前,曾相约来世再做夫妻,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或许有神明听着呢,被他们一番深情所感,就许给了他们来世。槐花树下死,三生三世约,前世今世还有来世,或许他们真做了三世的夫妻。” “希望如此吧。”李斐是不愿意去深信这种祝愿的,前世不可知,来世不可期,从头来过,每一世都是崭新的一世。 朱妙华拽了拽手中的红绸,她现在是想放而不敢放,抬头仰望如盖的枝冠,对边上的范慎道:“你去要把梯子来,把红绸高高的挂上去。” 范慎的后头也跟着自家的小厮,不过这种事情范慎没有指派手下,挽着袖子亲自扛了一把二十阶的长梯来,叉开放着。 赵彦恒和李斐站在他们两人的旁侧,赵彦恒和李斐细细喁喁的说着话:“把红绸系在此树上,诚心祈愿,莫不灵验……你刚才看到了,也有男子来登梯系挂,本朝开国都八十五了,或许我的前世,我和你两情相悦,就来此处祈愿过的,一世不够,我们要结三世尘缘。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啊,就突然的,莫名的眼红和心热,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前世积攒的情分吧!” 朱妙华不想听见的,可是被逼无奈的一字字听得清清楚楚,忍着滚翻的怒意,暗自唾骂一句无耻! 第142章 不承其重反受其制 李斐侧耳认真倾听,后来意识到赵彦恒说的话大声了一点,拉了拉他的胳膊,低着头害羞的道:“我知道啦……你别拿出来说啊……” 李斐是在西南长大的,但是在李老太太膝下长大,沾染了一些吴侬软糯,这么点口音在情动的时候尤其凸显,话音儿自然的软柔甜温糯起来,真是舒缓动听,曼妙无比。 赵彦恒抓着李斐柔软的手,让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降低了一点声音道:“你看看,这边都是成双成对的人,都到了槐花树下了,眼里除了对方还能容得下别人,谁那么清闲或是刻意注意着我们说话呢。” 降低了声音,也是刚刚好让朱妙华听到,朱妙华和赵彦恒站立的位置是呈一条平行线,赵彦恒的脚,脚后跟不动,脚掌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移过去,身子就不着痕迹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侧了过来,眼角的余光刚刚好捕捉到朱妙华惊慌而闪避的神态。 果然,朱妙华在专心的听着,她听着,还要掩饰着。 “你穿着裙子,姻缘线我来系,你现在想想你要祈什么愿,我们两个一起祈愿,才愈加灵验。”赵彦恒去解李斐手腕上的红绸,道:“婆婆慈爱,小姑和顺,丈夫体贴,子嗣福缘,这些你不用祈,这些事情人力可以为,都在我的身上。不若我们祈个三生三世约,来世也能这样,在最美好的年华相遇相逢。” 李斐的呼吸又燥又热,但是在这心潮起伏的档口,她还是有主见的,软糯的道:“真论起来,这一世还没有开始过日子呢,就把这条红绸带系在来世?来世我又不知,倒成了虚妄。你先前的那句话就说得很好,荣辱与共,相守始终。” “荣辱与共,相守始终!”李斐又沉沉的念了一遍,挽着赵彦恒的手臂紧了紧,和赵彦恒对望的目光中闪烁着难言的祈盼,道:“这样子,我的这一生就完满了,在我们垂垂老矣的时候,我们再来到槐花树下求下一世。” 周围杂乱的声音似乎全部安静下来了,唯有风在动,吹得树梢轻轻的摆动,树叉上的积雪落下来一块,恰好要砸到李斐的头顶上,最后四分五裂的砸在赵彦恒的手心里,炙热的掌心瞬间就把碎裂的雪块化成了水。 赵彦恒甩掉掌心的水,把红绸一半绕在自己手腕上,一半搭在李斐的身上,低下头,赵彦恒亲了一下李斐的额面。 “荣辱与共,相守始终。” “好!” 赵彦恒的声音和缓,温柔,平静之中带着坚守之意! 朱妙华已经和赵彦恒相背而站,她的面前,是范慎。 范慎粗粝的大手捧着她的双手视若珍宝,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一样,他就是眼里容不下别人,此刻捧着自己的满腔热情,在那里笨拙的说着:“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看着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那时候的你矜持端庄……我真是,又想靠近你,又想着你还小呢,怕吓到你!如今好了,我们是有缘有分……” 身后,一字字温柔的情话,变化成一把把刀刃劈在心口,朱妙华痛得视线模糊。 范慎还以为朱妙华被感动到了,裂开嘴笑道:“妙华,你放心,我会待你很好的!” “行,你说的,你要说到做到。”朱妙华身子都有点僵硬的,略有点哽咽的道:“你要爱护我,保护我,不要让别人……欺负了我!” 仰头,两条颜色异常鲜艳的红绸在高高的树枝上柔顺的轻飘,李斐和朱妙华贞静的站在两个男人边上,赵彦恒和范慎说了几句话,两边分开,护送李斐和朱妙华回府。 回的是同一座府邸,但是路有很多条,这种时候当然不会相邀,还得避开了对方各送各的。赵彦恒和李斐绕到春明东西市,买了累累半车的各式点心折过去。 在马车里,李斐的手搁在食盒上,心里想着分派,赵彦恒低低的轻笑道:“早前没看出来,这会儿倒是觉察出来了,你这口腹之欲还是蛮严重的。” 一瞬间,李斐就像被揭了短处的臊红了脸,呼吸一窒后吐,佯装生气了道:“昆明城和京城一比啊,就被比成了一座小城郭,好些吃食都没见过的,小女见识浅薄,让您看了笑话。” 赵彦恒揽着李斐的肩,沉下脸问道:“这些话是打哪里听来的?”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李斐靠在赵彦恒身上,道:“一句一句,倒是追究不清楚的,也无需太追究,反正我自个儿立起来,这些闲话终将消弭。” 赵彦恒握着李斐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柔过来,指甲莹润,指腹柔软,这是一只干干净净的,还没有沾过一滴血的手。赵彦恒握着这样的手,道:“朱大姑娘朱妙华元祐十年十月初五所生,据说是七月而诞,你可知道,这真是七月而诞的吗?” 李斐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过去很多年,奶娘,母亲,还有大姑母,所以人都没有当着我的面儿提过这件事情,甚至是朱妙华这个人,若不是因为你,我不得不上京城,也是不会提到的。本来嘛,她是几月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若我们两个都是男孩子,倒是有长幼之争,但是女孩子的长幼之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到了年纪一笔嫁妆就送出门了,薄厚总有限度,所以,这么点子事,真的不需要与她计较。” 没人和李斐说过,李斐也会设想,想一想,这种事情,真没什么需要计较的。 “怎么能不计较的,你可有想过,她如果不是七个月,根本就不是嫡女,如果你不是姓了李,她根本就不是嫡长女。”赵彦恒抿了一下嘴,缓缓道:“不承其重反受其制,一府的嫡长女,不是说她能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她享受了,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些,可是她是经不得细究的,放在她身上,异样的目光多了,她先失了底气难免乱了分寸,渐渐的移了心性,往狭隘里走了!” 做过夫妻的,赵彦恒知道朱妙华的痛苦,知道朱妙华扭曲的高傲,她是宣国公府的嫡长女,这座公府那座侯府,还有数不清的嫡长女,在那一个圈子里,她小时候没少被人用细究的目光打量,偶尔是会来几句冷嘲热讽。身世的瑕疵谁没有一点,他小时候还被方佩仪问过,问他的母妃是不是阉宦家里的歌姬,别去介意,也就会过去的事,最介意的反而是她自己,这就锻造了她敏感脆弱的心性和对权利极度的渴望。 嫡长女很多,皇后只有一个。 爬到了最高处,就能俯瞰所有的女人。 再活一世,她的执念不减一分一毫,所以重生回来第一步先抢占先机毁了尚在西南的李斐,再一切按照前世的轨迹当上襄王妃?这么简单粗暴的做派,倒也是她的风格。赵彦恒默默算着京城和昆明的这段距离,三千里路,筹谋布局还得来回的下最后的决策,这时间线卡得也真是险! 赵彦恒真没有后怕过,可是这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后怕。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更加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日了,若如你所言,朱妙华的出生有问题,她当年懂什么,还没有变化成人,只是一团血球而已。从一开始,错的不是父亲吗?”李斐不知道赵彦恒此刻的心情,以戏虐的语气第一次谈及对朱妙华的看法,目光异常的清明:“可是错了能怎么样呢。小时候长辈们教导孩子们,说知错就改,知错就改,其实稍微长大一点儿,就该体会到了,很多时候错了就是错了,你一错,连着身边一串都已经带累了,你一改,方向一转,又划伤一大片,错了改了,都得伤着别人。所以很多时候啊,一旦错了,就很难改了,左右是错能怎么改,做错的所有结果自己担着。当年没那个狠心,一碗堕胎药打死了她,就只得认了这条命,好好的养育她,把最好的身份给了她。对父亲来说,这还是一种补偿,并不算错误。” “至于你说的,不承其重反受其制,给了她嫡长女的身份,她不能承当嫡长女的责任,连别人一点怀疑的眼光都承担不了,渐渐的移了心性,往狭隘里走了。那是她本心的问题,回到起点。”李斐坐正了身子,直盯着赵彦恒的眼睛道:“给她一个奸生子的身份,这就不是一点怀疑的眼光了,充满了轻视,嘲笑,鄙夷,唾弃,她只能住在宣国公府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她会长成什么呢?” “世人盛赞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行,一朵莲花就值得那么歌颂,不就是因为在泥潭里打滚的,基本上的人都得沾一身的臭泥。所以总不该去指望背负着奸生子身份的朱妙华在阴暗的角落长成一朵莲花。希望她茁壮成长,是该把她挪到阳光之下的,有时候阳光会被乌云遮着,刮点风下点雨,如果被这点子风吹折了,被这点子雨击穿了,这不是让她挪到阳光之下的过错,这是根骨坏掉了!” 少了前世近三年的阅历,李斐还是说了这番冷静的,甚至是有点冷酷的话,赵彦恒不知道是喜是忧,脸上勉强浮起一丝笑意,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偏颇了。一个女孩子,她要是不得父族重视,嫡女也能落魄的不如庶女;她已经得到重视了,却总觉得还不够,非得比人多出一截来,才能觉得和别人一般高,这是她资质的问题。” 第143章 清平伯太夫人 腊八粥吃了,就正式进入了年关,门上前来拜访的人明显开始增多,不过宣国公府正在孝期,也没有排日子大请各家吃年酒,只是几户本家人聚了聚,别府的私下年礼收了收,俱添了三成回了各家的礼,许氏因为这个原因,免了进宫朝贺,年尾年头也是天天窝在长筵堂。不过年底祭祀是最隆重的,祠堂天天焚上供,蔡氏生前住过的院子还存着,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府内各门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桃符。宣国公府名下,各处的庄子铺子都上缴了一年的总账,主子们算算帐就够忙的了,奴仆们还有轮着回家过个年的,事多人少,总之过个年比往日忙碌多了,直到出了元宵,才缓了缓。 元宵过后十余日,朱钦带了七八个随从,出京二十里前去迎接清平伯府一行人,隔了一天,清平老伯爷清平伯太夫人先至宣国公府,在暖阁处俱是一身素衣下轿,焚了松柏香百合草,先进祠堂隆重祭拜了蔡氏,献了羊油蜡烛彩亭纸扎,一个时辰之后,一大波人往曙蔚堂来。 长一辈的人清平伯太夫人和朱三老爷等先寒暄了一轮,分主宾而坐,再请少爷姑娘们。 李斐打头一个进门,只见清平伯太夫人身材颇丰,发色乌黑,眼角纹路已深,见人呵呵笑笑,观之和蔼可亲。 清平伯太夫人眯着眼儿看,在一排的侄子侄女里,就冲李斐招手道:“斐儿,你上来,我有好事与你说呢。” 朱妙华连着朱秒聪都侧了目,李斐在西南边投了朱老夫人的眼缘就罢了,相近相亲也是情有可原的,在西北边的清平伯太夫人做什么也是另眼相待的模样? 李斐和清平伯太夫人热枕的目光对上,眸子闪烁,一张笑脸肤如雪凝。 “好孩子!”清平伯太夫人亲自撸下了手上的一对羊脂白玉镯给李斐当见面礼,握着李斐的手迫不及待的欢喜着,道:“惠兰那孩子怀上了,路上接着报喜的,如今已经四五个月了。” 马惠兰是清平伯太夫人的侄孙女,马家子嗣颇丰,清平老伯爷这一辈是亲兄弟六人,到了侄孙一辈人数不少,但是这个马惠兰特殊许多,她是清平老伯爷的长兄,也是第三代清平伯直系下唯一的一点儿骨血。清平老伯爷从哥哥手里接的爵位,最是善待这位侄孙女,把她嫁给了郭坤的长子郭绍承,一进门就执掌半座黔国公府,进门就是当家少奶奶。 今年已经到了元祐二十七年,是马惠兰进郭家的第四年,终于有了喜讯,朱三太太先拍手笑道:“我们家大姑太太都要有曾孙子了!”旁边的朱三老爷看着斜对面朱钦四个参差不起的儿子笑叹,他们这一辈人年岁拉得大,幼弟的儿子毛还没有长齐,大姐已经快要有曾孙子了。 清平伯太夫人摆手道:“生个曾孙女也好,先开花后结果我也一样欢喜。” 朱三太太马屁拍得太用力,难免过了头,许氏□□来话道:“三姐说的很是,小辈们还年轻着,先开花后结果也很好的。” 清平伯太夫人转过头看到许氏,倒是冲她笑了笑,依然拉着李斐的手,道:“惠兰那孩子,是大哥亲自托付在我的手里,从她落地起就是我抚养的,养到出阁,虽然是在大姐家里,隔着千山万水的,我哪一日不想她,盼着她夫妻和美,儿女双全,又惦记着她那骨子里刚强的心性,凡事能做到十分,就不惰懒一星儿点儿。我倒不觉得这样的性子十分的好,她一个年轻小媳妇,正是松快欢快的时候,我常说,为□□子以服侍丈夫为要,管家那摊子事,能放手的就放手,黔国公府,到底是大房的。” 清平伯太夫人落音儿,连朱三太太都收了笑声。郭坤想从侄儿手里拽出来黔国公爵,不是一年两年了的想头了,现在清平伯太夫人的心儿全都偏在了二房,但是她在吆喝,就是朱钦也不接她的话茬,这件事情太大了,得闲人不愿意也没有这个资格凑合,朱钦和郭坤是不太和睦的,一直不管这档子事。 朱钦轻咳一声道:“三姐,先让小辈们互相见见礼,彼此认认人。” 清平伯太夫人点点头,还让李斐在她边上站着。 一个和许氏一般年纪的妇人为首,领着马家的少爷姑娘们进来。 清平伯太夫人有三个儿子,长子是脱缰的野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次子继承了爵位在灵州,三子是秦州参将,如今随侍在侧的是长子媳妇雷氏,孙辈里两个姑娘两个小子,长子的一对儿女马舒兰,马骆,次子的长子马骁,三子的小女马贞兰,年幼不一。 翻过年,马舒兰已经十六了,长得肤白高挑,明净清丽,手牵着三岁的马贞兰进门,对着李斐朱妙华几个团团的拜,称呼表姑。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这亲戚关系已经疏远了,朱钦的后代年纪又整整往后差了一辈,以后办差上面也落后人十几年,再拿大做个长辈,情分反而处不起来,朱钦眼扫着朱清朱洪马骁马骆这一班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道:“往后在私下里彼此做个玩伴儿,要相互友爱。” 大户人家一辈一辈的,越往后辈,辈分就算不清的,也无需去算清楚,年纪差不多,彼此往来,只要不是直系同宗,叫个名字都没什么。 马舒兰一双丹凤眼往几个表姑身上转,尤其落在李斐的身上。 清平伯太夫人的心眼神意儿也大多落在李斐身上,问她几时进京,在京城住得习惯,有空常往马府去,最后问她:“你的母亲何时上京来,我倒是想她想念的紧。” 这话又让堂厅内的气氛一滞,许氏朱钦,朱三老爷朱三太太等,都看着李斐说话呢。 李斐微低了头柔声说话道:“约莫十日左右,二月上旬就能到了。” “二月上旬?”清平伯太夫人算了一下日子道:“阿月这是没在家里过个年了!” 许氏拽紧了手帕,两排后槽牙在那里磨,二月就上来了,许氏不想晚,直呼李氏来得太早,年内礼部的人已经和宣国公府私下里接触了,李斐三月出了孝就马上走礼,暂圈了五月初九大婚的日子,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婚后襄王什么时候回封地也不知道,李氏是要在京城待多久? 李斐沉沉的叹一口气道:“都是我,连累母亲不得和家人团聚。” “这是哪里话。”清平伯太夫人笑道:“男人们天南地北的辗转为官,也有十年二十年不能侍奉在父母左右的。” 这话太高看李氏了,是把李氏和那些须眉挂印的男人们比肩了,许氏呵呵的笑道:“为女成妇,还是以侍奉双亲,理事持家为要。” 女人,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的才是好女人,成日介儿的往外跑,过个年都回不来,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妇人形象了。 李斐双眼灰暗的两分,若有第二个人可以帮着承当,她也不希望母亲一直这样千山独行! 清平伯太夫人朝许氏上上下下的打量,许氏今天身穿一件浅紫色领绣竹枝长袄,下面系了一条浅黄色绣牡丹马面裙,身上头上的钗环到领子里的衣扣到手上的镯子戒子,是整整一条大南珠赤金饰物,许氏的面容今天也是精心修饰过的,望之不过三十的妇人,婉约清纯的样子,清平伯太夫人冷冷发笑,道:“你是有福气的,这辈子能进朱家的门,你要时刻记得惜福才好。” 许氏的脸色一下子泛白了,已经十年过去了,她儿子都有的人,女儿都要出嫁了,清平伯太夫人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下她的面子,还要敲打她,说她高攀了朱家的门第! 清平伯太夫人甩下这句话,眼儿就扫了出去,清平老伯爷很是发福的身子,对老妻念一句:“你这脾气也不知道改改。”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改什么改。”清平伯太夫人三十几年都把丈夫治得死死的。 朱三太太捂着嘴笑道:“要说三姐才是有福之人,闺阁里有老公爷宠爱着,出了阁老伯爷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爱重着。” 几个人插科打诨,许氏的面子就糊回来一点儿。 回到马府的马车上,清平老伯爷握起老妻的手,还碎碎的念着道:“爵位都传给儿子了,我们现在不过是悠闲度日的老头老太太,你就少操点儿心吧,黔国公府也好,宣国公府也好,都是后辈们的地盘了,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去。” “她要是真能压服了我,我也心甘情愿的受着。”清平伯太夫人一下子就甩了丈夫的手,不屑的道:“许氏以为在朱家吃着这么多年的饭就能在我面前挺腰子?我看她是只顾着享受外头这层光鲜亮丽,里头依然是一团破絮。” 再过了八日,宣国公府先接着信,李月已经到了直沽,两天后到,直沽到京城,还百里路。 李月不是从西南走过来的,是搭了市舶司的官船从广州沿海北上。李斐握着母亲的亲笔信就坐不住,立刻站起来,走了一圈又坐下,让阿菊出府道:“你去襄王府,告诉殿下我的母亲快到了,请他过来,护送了我去迎接母亲。” 第144章 女装的李月 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灰光,十几只鸟雀回巢栖息在一株三尺粗的大榕树上,大榕树的两侧,整条街茶馆酒肆林立。宾客络绎不绝。 一纵十余人的健骑缓缓停在望春客栈门前,为首的朱钦率先下马,手掌磨砂了一圈出门之前刚刚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又整了整领子,理了理袖子,收紧腰带,最后按着系在腰胯上的佩剑,迈两步,走得虎虎生威。 赵彦恒和李斐走下马车,都是简装便衣,一般富家公子小姐的打扮而已。朱钦虎口按着剑柄,示意赵彦恒和李斐走在前列。 此时已经申时两刻,此地距南城门二十五里,李氏要了单独的跨院落脚,走过弯曲的数段游廊之后,李斐在跨院门口见到了一个脸熟的仆人魏嫂。 侍卫大半停在客栈外头,只有四人跟在朱钦和赵彦恒的身后,这四人停在跨院门口没有进入,魏嫂笑呵呵的领着李斐进门道:“我们也是刚在客栈落脚,三姑娘请等一等,我去看看回夫人一声。” 见自己的母亲,怎么还要回禀了,李斐心切,跟着魏嫂道:“我也去吧,也好伺候母亲。” 风尘仆仆到了客栈歇脚,基本上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小息这些事,女儿正好站在旁边搭把手。 魏嫂伫脚道:“本不该拦着姑娘,只是夫人在港口遇到了一个故友,娘家廖氏,夫人和廖夫人这一程子一直在叙旧……” 李斐听得是这个缘故,后退着回了座位,魏嫂入内室回禀,一去就是一刻钟有余,李斐是安安静静的候着,赵彦恒是老神在在的闭着眼,朱钦时不时的往后门看,双手抱拳偶尔压着关节咔咔咔的作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只听一个陌生如黄莺脆亮的声音先传来,道:“姐姐的女儿我是迫不及待的要见见,我在扬州都听说了,姐姐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呢。” 接着是李月的声音,宛转悠扬:“好不好的,那是外头看见的风光,里子内的好歹,且行且看吧。” 一阵空谷幽兰的香气袭来,两位夫人转瞬间从后走到前头来。 莫说朱钦的惊艳,赵彦恒的惊讶,李斐都一眼就看呆了,李月此刻,是女子的着装,李斐是有好多年没看李月着女装了,此刻还是盛装。 着了一件浅蓝色烟笼梅花织锦短袄,下面是一条白色逶迤拖地的长裙,裙裾上绣着一株株绿意盎然的惠草,有一条白色织锦腰带束出了纤纤如少女的细腰,然后双臂缠着一条长长的紫貂皮毛做了披帛。乌黑的秀发绾成高鬟凌云髻,插戴着一套梅花白玉首饰,淡雅清新。 李斐以往着男装,那是把言行举止都装上的,走路脚步迈得大些,看人眼神凌厉,说话高声爽朗,除了一张脸太过女气掩饰不了,其他都是男人的做派,豪迈潇洒,如今着了女装,就恢复了妇人的情态,迈著莲步,双手挽着披帛轻微的抬着,十指细如葱白,点了梅花妆,扫了柳叶眉,面容艳丽无匹,一双桃花眼饱含了成熟的妩媚风情。 李月和朱钦相对而视,完全没有逃避或是扭捏的情态,眼落在朱钦刀削斧凿般的容颜上和鹰视虎伏的仪态上,颔首笑道:“朱国公是越发威严威武了!” 说话视线就转到一身普通玄色锦袍的赵彦恒身上,执起廖夫人的手道:“这是襄王殿下。” 廖夫人身穿一件白色茉莉长袄,下面是一条八幅裙,裙幅褶褶,坠以银丝流苏,头上梳着规规矩矩的圆髻,插着四支羊脂白玉莲花簪,耳朵上一对蜜蜡银环子,双手一对羊脂白玉镯子。她明显要比李月年轻一些,只是衣着上比李月老成许多,而容貌上,廖夫人自有妍丽之处,寐含春水脸如凝脂,是一位很有风情的妇人,仪态也是雍容娴雅,朝赵彦恒下拜。 赵彦恒虚扶道:“两位夫人不必多礼。” 廖夫人站直了身子,低垂着眸朝朱钦招呼:“国公爷。” 朱钦听着音儿,才把目光从李月身上收回来,落在廖夫人身上,朱钦寻摸了一回,才记起来,道:“是廖二妹妹,这是有十几年不见了,这些年可还好?” 廖夫人的父亲廖老爷没有儿子,廖老爷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廖家就剩下两姐妹,一北一南的远嫁了,所以朱钦才这样问道。 廖夫人哀哀一叹,道:“夫家待我很好,只是好景不长,先夫早去,不过我育有一子,这些年抚养孩儿,日子倒是过得富足。” 也就是说,廖夫人现在是个寡妇。 长辈们都续过旧了,李月才示意李斐道:“这是顾二姨。” 李斐忙要拜见,廖夫人双手托起李斐,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廖夫人的娘家和夫家是有点头来,但是廖夫人的丈夫生前身子不好,只是个举人,没有做过官,廖夫人现在只是一个守寡的民妇而已,不受李斐晚辈之礼 两边僵持着,李斐让李月拿主意,李月点个头,道:“如此便罢了。” 廖夫人细瞧了李斐几眼,含笑着道:“我先回避,再不在搅扰了。” 李月把廖夫人送至门口,廖夫人往对面的屋子去了,她和李月住在同一个跨院,如此一来,李月转头的时候已经冷下了脸色,冲着朱钦道:“国公爷,我和女儿许久不见了,可有很多话要说,今日着实不方便,你也回避吧。” 本来一个跨院住朱钦赵彦恒都够的,但是李月请了廖夫人一个寡妇来住,就是完全不欢迎朱钦的意思。 “我在前面……”赵彦恒陪着李斐过来,就是为了缓解李斐夹在她父母中间的尴尬,这种时候先善解人意的往外走,朱钦脚黏住了,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李斐已经把脸转过去了,拉着李斐往内室里去。 十七年不见了,李月存在朱钦脑海中的样子已经和今天有些不一样了,岁月无情,少女娇嫩是退掉了,四周的锋芒也被磨去了很多,这不是说李月失了光彩,现在李月的光彩不是浮于表面的,止在皮囊的,是穿肌透骨,在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彩。失了丈夫,从宣国公府出来,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不说她的父亲是谁,不说她的丈夫是谁,如今的李月就是李月,她可以像男人一样的在外闯荡,退回家来,她还保存了女性的柔软,一举一动是沧桑过后,峻峭的,重叠的,突兀的,由此更加耐人寻味的嶙峋之美。 “娘,你这样打扮起来可真好看。” 李斐手摸着李月缠在臂上柔软的披帛,忍不住赞叹一句,刚才可是把朱钦看住了,说得精准一点,朱钦都迷住了,当然迷住朱钦不是李月的本意,只是十七年不曾相见了,李月不能在前夫面前失了场子。 不过李月在着了女装之后,好像把女人天生的柔软释放出来了,这会儿背对着人,李月依然是放柔了身段,显出妇人的温和来:“你在那府里,许氏可有看你不顺眼,可有为难你?” 李斐狡黠的眨了眨眼睛,道:“看我不顺眼是有的,真正使招要为难我确是没有,两边几乎是独门独户的住着,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一个大活人放在她的面前,她是得了蔡氏的几分真传,倒是个能忍的。”李月遗憾的笑谈道,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就说道要紧的正事上来:“现在内府给你预备的嫁妆,是个什么章程。” 皇家娶媳妇纳妾,那种底气非第二家可以比拟,女方的嫁妆都是皇家拨下银子置办一套,正妃侧妃姬妾都有个定例,合着身份单独抬出来已经不失体面了,有的人家就是看重嫁妆和聘礼这两笔钱,使劲的往皇家塞女儿。当然,有些根基的人家不图这点银子,皇家办了一套来,娘家还有另添的。 李斐含着笑说道:“这些事情不用我们操心了,他说他会盯紧的。”奴才们办事最会油奸耍滑,尤其是皇家的奴才。 提到赵彦恒,李月只是嗯一声,如她自己所言,要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取走的人,都是为了女儿多加包容,真心绝没有欢喜。 “娘,不要尽说我,说说广西的事。”李斐挽着李月的手道:“娘这半年来在那里可遇着了凶险?” “也还好,我在那一片来回走了多趟,认识不少中人,经纪,各地方上的码头,不过是占着脸熟面善,说几句话而已。”真实的情况绝对不是那么简单,李月敷衍了几句,显然是不愿意细说,转而道:“你和我说说,现在皇上皇后及淑妃这些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 李斐双眼朝上翻,说道:“皇上当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好的,皇后娘娘是个重规矩的,只要我规矩不错,就是和和气气的,淑妃娘娘是个护短的,但是真要说她见了我有多少欢喜,却也没有。” 李斐在正月初六的时候进过宫了,这三位同时面见。 皇家在日常的生活里也和寻常人家有差不多的地方,李月是做过媳妇的,是过来人,交头和李斐低声道:“皇上以后见得少,他真要挑剔你,有的是法子在暗中窥测你,迎面还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居多,你可别指望她们太多,只要她们不过多的干涉襄王府的内事,就是待你好的了……” 正说着提及话,魏嫂小碎布的跑过来道:“夫人,院门口国公爷和宋爷像犄角一样顶上了。” 第145章 马夫 听得魏嫂喘着气的话,李月恬淡从容的脸上有过一丝慌乱,然后才朝外走去。 李斐愣了愣,跟在李月后头走了几步,李月横出一只手臂拦住了李斐的去路。 “娘……”李斐是有点惊讶。 李月背对着李斐,好像是叹了一口气,收手继续往外走,道:“你别出去了,我会处理好的。” 李月的声音没有之前那样婉转柔软了,变得强硬冷静,快步往前去了。 跨院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朱钦和陈介琪正你来我往,招招凌厉,裹挟着劲风猛攻着对方。不过那种刚猛不是攻击对方性命的招式,他们手上都拎着黑漆雕绘海棠食盒,他们用手抄,用脚踢,都是向对方手里的黑漆雕绘海棠食盒猛攻过去,能抢则抢,抢不过就踢翻了它。 两人近旁,廖夫人才六岁的儿子胡麒麟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怕的,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挣圆了眼睛喔圆了嘴巴还看得特别的带劲,嘴上喝呼出声。李月疾步走过去,抱起胡麒麟,准备把他抱回去,这种场面也不是他小孩子家家可以看的。 “姑姑!”胡麒麟一手搂着李月的脖子,小胖手指着朱钦就道:“这位伯伯不让陈叔叔进门。” 此时廖夫人知道门口的动静也提着裙子赶到了,李月正好把胡麒麟给廖夫人抱着。 廖夫人是个知情知趣的,抱住了儿子就往回走,倒是小小的胡麒麟在廖夫人怀里挣扎着喊娘,要挣扎下来继续看伯伯和叔叔打架呢,打得那么好看,比街边耍把式的强多了。 “小祖宗!”廖夫人啪啪的打着胡麒麟的小屁|股,进了院子消失不见了。 望春客栈是这边生意最好的客栈,虽然往后都是一节节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供有身份的人家暂栖,左右前后也是有人往来的,这边打得尘土飞扬,就有好热闹的出来探头探脑,不过朱钦带了两个护卫进来,现在这两个护卫就负责驱散好事者,谁想盯着看的,两个护卫剑都拔了出来。 堂堂国公爷,不是等闲可以围观的。 赵彦恒在左侧的月洞门出现了一下,没看见李斐出来,他就即可反身回去了。 李月倚靠在跨院门口,是用听雨看雪的姿态,用欣赏评判的眼光在看着朱钦和陈介琪的打斗,这无疑于火上浇油,两个男人打得更加凶狠,一边抢夺对方的黑漆雕绘海棠食盒,一边往对方脸上招呼了起来。 拳风擦脸而过,鬓角的一缕头发都被震荡了起来。 一阵子电光火石的往来,朱钦和陈介琪同时抓到了对方的食盒,四手互搏成犄角之势,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鹰隼般的锋芒。 那一霎间,搏斗定格,随后朱钦和陈介琪的手掌都压在对方的食盒上,运上劲力,啪的一声砰响,两个食盒碎得四分五裂,两个食盒都装着刚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麻花,散落了一地。 李月不辨喜怒,道:“如此糟蹋东西。” “留着让他献殷勤啊!”陈介琪退身朝李月走去。这个男人长得分外英俊,眉入折剑,斜飞入鬓,眼若秋水,焕然生彩,而且这个人狷介傲慢,他明明知道了眼前这一位是超品的宣国公,手上嘴上毫不留情,通身的霸气不输生在行伍之家的朱钦,眉宇间一抹凛利的锐峰,光华流转。 朱钦气得脸都黑了,道:“阿月,他是什么人!” 早先朱钦被李月请了出去,他也出去了,他想起来这边有家出了名的专做麻花的老铺子,李月是好这一口的,他们两个还没有成婚的时候,他隔十天半个月都要收罗麻花,甜的咸的,花生油炸的芝麻油炸的,小麻花□□花,总之是不同口味的往李家送,及至他们成婚,他们也有这个兴致的,后半晌两人两马驰出城门,在街头巷尾的小铺子里坐着,吃着热乎乎刚刚炸出来的麻花,叫一碗铺满了肉臊的豆花,或是一碗加了肉丁笋丁的藕粉,餍足之后再在沉昏的暮色中纵横疾驰,偶尔一个回眸,这个女人淡淡的一笑,带着江南雨后,柳绿花红的暖昧。 如今,再没有一个女人能紧紧的不落在他的马后。 朱钦想起他和李月的美好时光,揣着那种怀念,就在这边最出名的一家麻花铺子,买了一盒麻花回来,经过月洞门,正好看见这个人一手抱着胡麒麟,一手提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黑漆雕绘海棠食盒,往这个跨院走。 朱钦是处在上位习惯的,张口就问:“你是李家的仆人,还是廖家的仆人。” 盖因陈介琪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葛布袄裤,扎着窄袖,脚上一双黑色的布鞋露出一段蜜色的脚踝,这打扮,宣国公府跟着主子出门的下人都比他穿戴得体面,朱钦自然把他视为了贱仆。 陈介琪回过头来,一个人衣着可以看出高下,但是看人还得看一双眼睛,伺候人的仆从,眼神中谄媚,谦卑,呆滞,恭顺,机灵,但是绝对不是陈介琪这样的,双眸骤然寒光乍起,同时冷笑了起来,唇角两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人也不停下来,就往前走到道:“我是李家的!” 朱钦凝住了眉,就说:“行了,把你的食盒给我。” 陈介琪才懒得理会朱钦的话,嗤一声,就要进了跨院。 朱钦一个眼神扫过去,身旁两个护卫都纵过去拦住了陈介琪的去路。 陈介琪屏息垂眸,先退了两步把胡麒麟放到边上,他先动的手,展臂去夺朱钦手上的东西。 这哪有不打起来的! 李斐停了一下,已经昏黄的天色模糊了她依然艳丽无匹的容颜,她的声音柔软,道:“他姓陈,名介琪,字君举,是我的马夫。” 一个马夫,有姓有名有字,敢和他宣国公动手?朱钦可不信这话,他微眯起眼道:“阿月,他到底是谁?” “好说!”陈介琪抱拳道:“我原是十万大山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 广西那个地方,多山,山峰陡峭连绵不绝号称十万大山;广西那个地上,山高皇帝远的,贪官污吏横行,又有很多的人占山为王,建立了许多的山寨,这些山寨黑吃黑的相互吞并,或是好商好量的相互联合,就有了叫得出名头的三十六座山寨,陈介琪是龙河岭寨主。 朱钦只拿斜眼瞥着陈介琪道:“原来是个山贼。” 陈介琪捋了捋衣袖道:“我已接受朝廷诏安,现在是翊卫校尉。” 广西地少山多,沼泽瘴气毒虫蛇蚁遍地,要打死那班子妖魔鬼怪太费力气了,所以朝廷恩威并使,诏安了许多,从五品六品到七品,赏赐了出身,翊卫校尉是正六品,是个官,是武散官,有官无职,也就是让这些草莽稀罕稀罕,对于朱钦这个一等公来说,翊卫校尉算个球,不过是朝廷花几两银子暂且安抚这班山贼罢了。 朱钦暂忍下了鄙夷之色,只问李月道:“他可是汉人?” “反正不是汉人。”陈介琪说得一口纯真的官话,看着样貌,和汉人也没有区别。 朱钦抬起眉对着陈介琪道:“你倒是有胆量,敢上京来!” 陈介琪笑一笑道:“怎么不敢呢,你还能一怒之下杀了我不成。” 既然受了朝廷的诏安,接受了朝廷的官位,不管陈介琪占山为王的时候做了什么,都已经一笔勾销,朝廷不予追究,朱钦还真不能斩杀了他。 朱钦像一只公牛一样,鼻翼呼哧呼哧扇着,对李月道:“他跟着你干什么?” 陈介琪也转过头来看着李月,这个男人还很年轻,二十七八的样子,身体精瘦,肩宽腰窄,他看着李月的目光幽幽暗暗,像是男人在饮过三杯两盏之后,真是色胆也肥了,就那么眼波流转直盯着自己感兴趣的女人。 朱钦忍住再次拔拳的冲动,想确定李月的态度。 “我不是说过了,我八百两银子雇佣了他做我的马夫。”李月露出郑重的表情道:“我的女儿遭人截杀,虽然有襄王殿下的围护,当时的马夫,也是拼了命的护主周全,再说贵府太夫人出事那天,也有马夫护主不力之责,所以我为了安危着想,真是花了大价钱雇佣了这个马夫。” 朱钦冷静下来沉默片刻,道:“阿月,你在京城的安危自有我负责……” “不必了,宣国公!”李月微昂着头,她本来就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此时就微微睨视着朱钦道:“你顾着女儿就好,我和你之间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好也好,歹也罢了,不劳你费心。” 说完李月手提着裙摆转身,逶迤拖地的长裙在地面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裙裾上一株株绿意盎然的惠草随着裙摆飘荡起来,暗织的银线在暗沉的暮色中泛着闪光,像是折射的露水,有那种生机勃勃的朝气。 “阿月,我没有无礼的想法,你既然来了京城,就算是我略尽一尽地主之谊……”朱钦追上去和李月说话。 陈介琪挡在中间,挑眉道:“不劳你费心,夫人的安危由我亲自鞍前马后的,护卫着呢!” 亲自两个字,陈介琪明显加重了语气,满满都是挑衅的意思。 朱钦是看不上陈介琪这种出身的,但是他知道李月是有那种豁达的,平生酬一知己,倒是不问英雄出处,所以朱钦是深锁了眉头,紧拧了拳头,走在了擦枪走火的边缘。 李月灵巧的折过身来,迅速的插在两人中间,一手抵在朱钦的胸膛,用劲把朱钦推了出去,牵动了嘴角,浅浅一笑,眼中染上了愠怒道:“宣国公,我的私事你无权插手。” 转过头来,对上陈介琪,不可言说的二月春情尚在缓缓浮动,萌芽生长,李月嘴角垂下来,笑意却流转在眉梢,也是一手抵在陈介琪的胸前,没用了劲力,只是虚挡而已,换了另外一种语态,有点轻柔的,有点无奈的,又有点纵容的,蚊声说道:“你消停一点吧!” 第146章 勾魂爪银蛇刀 李月对陈介琪的态度是软绵的,和对朱钦硬邦邦的态度完全不一样,陈介琪也软下来,冲李月眨眨眼,低声道:“给你出口气。” 今天这事确实是陈介琪明里暗里不消停的寻衅朱钦才打起来的,否则朱钦这个身份,和他这一身下仆打扮的人动手也是跌份。 出口气? 出什么气? 这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李月本人都不想往回翻,尤其叫陈介琪给翻出来,失笑着道:“看着女儿吧。” 陈介琪一按脑袋,顿时有点囧。李斐在院子里呢,看见自己的父亲打人还是被人打,总不是一件舒坦的事。只顾着讨好大的倒是把小的忘了,陈介琪那股子顶撞的劲儿马上退得干干净净,人也迅捷的退进院子里去了。 “阿月……”朱钦眼睛都瞪直了,他这么一个男人进院子算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时,望春客栈的伙计又引了四个人过来,两男两女,俱是仆从的打扮,这几个是泰宁侯府的人,廖夫人的姐姐大廖氏嫁给了泰宁侯的嫡次子。一个泰宁侯府的男仆见过宣国公的尊面,从朱钦面前经过的时候就点头哈腰的,把身子躬得和虾米似的。 这才是专司伺候人的样子,朱钦越想越不忿,然而李月已经不理他进院子了。 李家和廖家各占了一半的跨院,李月和李斐对坐着吃饭,小炒腊肉,干烧鳝段,红烧笋尖,蛋花菌菇汤,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 李斐存了一肚子的疑惑,刚才她在屋里坐着,那一位陈爷就在魏嫂的引领下进门给她弯了个腰,请了个安,说他随扈李月出行,确实是个负责照顾马匹车辆,李月出门他负责赶马车的马夫,然后就退了出去。可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呢?李斐先自个儿琢磨了一阵子,自己母亲的有些事,做女儿的还真不好问,不过李斐还是好奇不行的问了一句:“娘,那个人是汉人吗?” 李月眼一抬道:“果然是父女了,和你父亲问了一样的话。” 李斐讪讪的笑一笑,给李月舀了一碗汤。 “姑姑!”胡麒麟一嘴的油,从外头跑进来,身后奶娘丫鬟,一个拿着饭碗一个端着菜碟,正伺候他吃饭。 奶娘弯着腰道:“我家太太正和泰宁侯府的人说着话,让我们伺候少爷吃饭,少爷说,他要找陈爷……” 胡麒麟已经趴着李月的腿,道:“陈叔叔在哪里?” 李月摸摸胡麒麟饱满的门庭道:“他在厨房吃饭,吃完了带你玩。” 胡麒麟回头一指丫鬟手里的菜,是一碟黄焖鸡块,道:“这个鸡给陈叔叔吃。” 李月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去找他吧。” 廖家的奶娘知道厨房在哪里,得了李月的允准,就拥着胡麒麟过去了。 李月把眼神转过来,李斐已经改了主意,赶紧道:“娘,我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了。” 观陈介琪一身葛布袄裤的打扮和现在只能窝在厨房吃饭的待遇,这个不是签了卖身契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也是约定了某种契约,算是东家和长工?总之陈介琪是居在人下了。居在下位能不卑不亢,居在下位能闪得没有人能轻视他把‘爷’这声敬语受了,其中的秉性操持已经很出众了,具体怎么着,该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李月沉寂下来,侧脸恬静美好,一向杀伐决断的她少有的显出迷惘来,呐呐自语道:“我好好想一想,在慢慢告诉你。” 早睡早起,第二天黑漆漆,提着灯所有人都上了车马,出了客栈继续赶路,争取早晌午到府门落脚。 朱钦时不时的回望马车,李月和李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安安静静的,说话声都不闻,只能看见陈介琪换了一身新的葛布袄裤,像一个老练的车把式稳稳当当的驾着马车。这人还真有马夫的样子,丑时就在马厩里洗马喂马检查车具,但是这个人说得难听一点操着贱业,在他宣国公面前就越发显得嚣张和轻狂,看多了真是影响心情。 朱钦遥遥走在前头。 赵彦恒独坐了一辆马车,晨光熹微,偶一回头是第一次看清楚陈介琪这个人,姓陈名介琪字君举?换了另外一种身份出现,这一世和宣国公没能在战场上相见,在情场上见着了,也算是一种宿命般的交锋了,只是这个人一半佛心一半魔心……前世不可追后世不可期,李斐在老槐树下的话无意间提点了他,赵彦恒阖上了眼不去操那份心。 进了城门,赵彦恒回襄王府,廖夫人去泰宁侯府,李斐给李月准备的宅子在平康坊,不过先不急着去平康坊,马车停在宣国公府门前。 众人下车换轿子,陈介琪是不能进二门内的,朱钦特意回头吩咐管家请陈介琪进他的外客书房等候。 陈介琪拱拱手,停了下来,李月先在玉沁山房看了一圈,看过女儿这半年多来住的屋子和伺候的下人,又和李斐两人来曙蔚堂正厅,坐在下首的客座上。 下人们全部退了一射之地,许氏朱妙华朱秒聪朱洪,暂且先这四个被朱钦传唤了进来。 许氏弱柳扶风般的走进来,身上一件紧紧的妆缎狐肷短袄,一条浮光涌动的金银刻丝八团喜相逢宫缎素绢裙,头上不用繁重的簪钗,挽了一个斜垂马髻,取了一对碧玉雕的鸳鸯和合双簪定住了发髻,手腕上一对寸宽的龙凤呈祥金镯子。她微低垂着头,视线就是由下而上,先看到李月下着一条十二破流彩飞花高腰长裙,上身一件大红色珠光绫小袄,通一身在光线的斜射下也是流光溢彩的,再往上,她没心思细瞧李月头上的发饰,目光停顿在她的脸上。 许氏难耐惊讶的,随即失望的,时光竟然没有把她磋磨成满面尘霜的样子。十七年过去了,现在的李月是三十六岁,说望之如二十出头的妇人是太夸张,李月的年纪摆在这里,但是三十多岁的女人,饱经了风月,锤炼出了变化多端的情态,而骨子里李月高洁孤傲的气质并没有改变,所以在精于世故之后,眉眼流动,眼波流转,便是一股子追魂夺魄风情。 此时李月朝许氏走去,手朝许氏伸过去,其实两人离得还远,许氏在惊诧之后闪避了李月的眼神,李月停住了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道:“你也值得了。” 许氏比李月年小了四岁,这些年在宣国公府避身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和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站在一起就像姐妹花一般,富贵本是险中求,就不要脸一回能换得这么多年的富贵,应该值了吧,应该求仁得仁,别无所求了吧! 李月瞬间变色,眉间浮出一丝煞气,道:“我女儿被刺杀的事,该有个说法了,这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过了半年多,不是不声不响的揭过去了,永远揭不过去,现在我到了,这件事情就剖开来说一说吧。” 朱妙华抬起俏脸来,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朱秒聪和朱洪也是一头雾水,他们真的听不懂。 朱钦汗颜之中有一瞬间的惊慌,垂头道:“总是我无能,对不起你们母女。” “你也不用这么说,好在我的女儿性命无忧,已经去世的人我也不追究了,我不会把人搞得身败名裂让大家都难堪,但是这件事情不死不休,敢动我的女儿,一个个都活腻歪了!”李月横眉怒喝,双眼都布上红丝。 李斐捧茶道:“母亲息息怒,祸兮福所倚,我躲过了大祸,往后就享大福了。” 朱妙华的耳膜在轰隆隆的作响,前世她没有见过李斐的母亲,不管是襄王妃还是皇后,一个没有诰命的妇人是很难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所以她从来不知道李斐的母亲是这样的嚣张。死去的人,她还能翻出来搞得身败名裂吗?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她在骂谁?他们查到谁的头上了?也敢骂景王活腻歪了,果然十七年前,李氏失去了宣国公夫人之位。 朱妙华止不住的暗恨,恨完之后第一次又悔又怕了起来,若是早知道那样还杀不死李斐,她就不动手了。 可是这种事情,万金也买不到‘早知道’! 朱妙华在祈祷,她平平安安的过了今天,她要倾尽所能的辅助景王登位,否则她重生的一世,就都要活在这种恐惧中了。 二十年了,许氏刚来宣国公府的时候诚心以李月为榜样,后来对表哥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每每见了李月都是战战兢兢,如今十七年的高位,多多少少在李月面前有了一些底气,女人的那股子争抢嫉妒之心在支撑着她,她一脸的懵懂伪装得浑然天成,向朱钦道:“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朱钦拍桌道:“败德丧家之事,若罪证凿凿,我必大义灭亲,绝不姑息。” “国公说不明白,还是由我来细说吧。”后面一通长篇,李月先呷了口茶润了嗓子,事无巨细,一股脑儿的往外道:“……说起来也是襄王殿下擅离职守,殿下的仪仗已经往广西去了,他疾驰回来,就和我的女儿同车去了郭家的别庄。” 朱妙华告诉自己,她要学会麻木,赵彦恒前世做的比这么点儿荒唐多了! “我家里十年的老仆,胸腔两节肋骨勾断,断骨倒刺,扎破心肺,然后马车坠崖摔在岩土上,一颗眼珠子爆了出来,臂骨砸断刺穿面颊,两根大腿骨横穿出膝盖,全副内脏四分五裂,化成一滩捡都捡不起来的碎骨血肉!”李月站在那里,像一头爪牙锋锐的母兽:“若非天佑我儿,我儿就是这样一具尸体!” 朱秒聪真的是毫无防备的,就那么被抓来听了这件惨烈的真相,听着都阴风嗖嗖,以至于战战发抖。 朱妙华看着妹妹这副样子,也如此伪装起来,双眼氤氲出害怕的泪水。 李月脚边放着一个木箱子,说到此,李月把木箱子一脚踢开,里面一个挠钩一把飞刀,栓着两丈的长铁链。 “除了寻常的刀剑,杀我女儿的就是这两样兵器,这两件兵刃还取了两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勾魂爪!” “银蛇刀!” 李月一边念着,一边飞掷出去,勾魂爪猩红,银蛇刀冷寒,就砸落在许氏的脚前。 许氏早已经听得惧怕,正站在朱洪的身侧,九岁的朱洪也看到这两样恐怖的兵器就迎面朝他掷过来,哇的一声,后退三步。 第147章 蔡氏的银票 哐啷哐啷,是铁链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许氏飙出一身冷汗,她倒是想像儿子一样往后避,只是双腿虚软迈不开步伐,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在这些人里,还是朱秒聪最镇定,走过去搀住了许氏,母女两人相互倚靠着站着。 许氏回头看,看见儿子小脸儿泛白,急退三步之后一屁股摔在地上,脸上要哭不哭的样子。 啊的一大声,许氏先哭嚎起来,对李月大声骂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杀我的儿子!不敢杀就吓死他?我告诉你,我儿子可精贵着呢,要吓出个好歹来,我和你拼命!” “老爷!”一声委委屈屈的嘶吼,许氏柔软的身子虚靠在朱秒聪的身上,泪水涟涟的对朱钦哭求,道:“老爷你要为我们娘俩儿做主啊,她的女儿不知道做了什么被人盯着了,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没个道理,青天白日的,就闯到府里来拿我们娘俩儿撒气。洪哥儿是招你惹你了!” 许氏喋喋不休的哭骂,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她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干过,她和孩子们就被李月一通恐吓,可不是受了天大委屈。 “行了,哭什么哭!”朱钦很有几分不耐烦,道:“你就知道哭!” 如果哭是女人随身的一件武器,这武器对付男人是挺管用的,但是许氏在朱钦面前哭泣了十几年,这件武器钝了锈了,今天是不管用了,今天的事,绝对不是许氏胡搅蛮缠一下就可以过去的。 李月踩着铁链子,朝朱洪走过去,经过许氏身边,许氏一把抓住了李月的胳膊。这个时候,许氏就是一个护犊子的母亲,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在内心深处,许氏还是明白自己是对李斐做了什么的,所以李月靠近她儿子的时候,以己度人,有种恐惧就自然而然的滋生出来了,对许氏来说,朱洪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 “都说为母则强,但是成为母亲也有了弱点,孩子就是母亲的弱点。你很明白这个道理。”李月捏住了许氏的手腕,虽然许氏用了全部的力气和李月对抗,但是李月轻而易举的把她的手甩下来,挑笑道:“我能干什么?我现在先和你儿子说几句话。父债子偿,母债子还,如果你做下了恶事,都应在你儿子身上。” “你……” 许氏这回是真的全身都倒在了朱秒聪的身上,朱妙聪承受不住许氏倏然倒下来的重量,踉跄了两步,朱妙华及时的过来才扶稳。 朱洪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他听到了‘子偿子还’这句话,冲着李月嚷道:“我是宣国公的嫡子!” 权爵之家的孩子,就是一群拼爹拼祖宗的孩子,今年九岁的朱洪,已经深谙此道了,他说,他爹是宣国公,他说,他是嫡子,那么走过来的女人就得掂量掂量了,她有什么本事要求‘子偿子还’! 随着朱洪嚷嚷出的这句话,许氏渐渐挺直了身子,朱钦皱起了眉,双眼像两把利剑一样的射到许氏身上。 “刚才吓成那个样子,还以为是个胆小的孩子呢。”李月蹲下来和朱洪对视,不以为然道:“这会儿就知道以势压人了,很好,很好!” 朱洪还真以为自己的身份压住了李月的锋芒,把头高高的扬起来,道:“我是嫡子,以后宣国公府都是我的。” 这是许氏搂着朱洪时不时要念叨的话,刚才朱洪被掷过来的勾魂爪银蛇刀吓到了,这会儿他也知道他的反应是丢脸了,就把这句话拿出来说,这是急于找回场子。 “呵呵,嫡子!”李月嗤之以鼻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四尺高的朱洪道:“你以为凭着嫡出就可以继承宣国公这个爵位了吗?” 朱钦瞪着许氏,怒意翻涌。 老子还在,自己的女人总是在想象着自己死后享儿子的福,是个男人心里都会不舒坦。 李月睨着眼看着朱洪道:“八十五年前,你的曾祖父追随太|祖皇帝起事,历时三年,历经八十余战,身披二十余处创伤,开国累功至诚宣伯,其后五年,领左路大军协同太宗皇帝平定各路反对门阀,在郧阳一役,你的曾祖父为救太宗皇帝,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尸体被卸成八块,悬于郧阳城门三日,身前凄凉,身后哀荣,才有了宣国公的爵位。到了你的祖父,老国公爷戍卫岭南十五年,三进安南,为朝廷开疆辟土,后有了交趾布政使司。你的父亲虽然不及朱家祖上的先烈,也是十六岁领兵,斩杀了山西三万马贼。你有什么本事,就把宣国公府视为囊中之物,就凭你是嫡出?” 李月俯下身来,像一个和气的长辈,和朱洪清风细雨的说着话:“你现在已经九岁了,九岁不小了,你的父亲九岁的时候都在成为废墟的战场上清点人头,审核军功了。一将成名万骨枯,宣国公这个爵位在尸山血海中堆积出来,你想要这个爵位,也得经历杀伐,站到尸山血海中去,你有这个本事吗?” 朱洪忍不住抖抖索索,许氏也是颤抖着叫嚷道:“我的儿子,将来自会有出息的。” “是吗?”李月回头走来,顺脚把地上的勾魂爪银蛇刀踢到一边,直通通的盯着许氏道:“有这个儿子,你的行事才肆无忌惮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氏把头撇过去,虽然那个时候她和朱妙华去鼓动蔡氏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朱洪,但是她和朱妙华之所以敢那么行事,朱洪的存在确实是她们的底气。 “我在说,母失其德,你的儿子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要折戟了。”李月满眼的憎恶道:“何况你的儿子,资质太平平。” 许氏怒瞪着李月,倒抽着气,气得浑身颤抖。 朱秒聪感觉到她的额头溢满了汗,她吸吁了好几口气才道:“李夫人,我听到这会儿也有些听明白了,你是怀疑我的母亲谋划刺杀了你的女儿?” “秒聪!” 许氏一手揪着襟口,一手紧紧的抓着朱秒聪的胳膊。 朱秒聪挺直了腰杆,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朱妙华站在许氏的另一边,这时绷着倔强的一张脸,抢过话来道:“你没有证据,你是想借着这件事,栽赃陷害母亲,好让我的母亲给你腾位置!” 现在的朱妙华说理智也有点理智,可是她的理智就那么一点儿。李斐会抢她皇后的位置,李氏会抢她母亲的位置,这几乎是她的心魔了。 李斐早清楚朱妙华内心自以为是的本性了,过来扶着李月道:“母亲,你不用理会她。” 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她们母女一向是不屑浪费口舌去争论的。 “我当然有证据。”李月完全没有理会朱妙华的后半截话,她在说有证据的时候,眼睛直直的紧盯着许氏几个人的反应,尤其是许氏的表情,李月成功的在许氏的脸上捕捉到了清晰的恐惧。 那种恐惧是逐日滋长的,在今天李月一步步威胁着她儿子地位的时候,这种恐惧是几尽崩溃的,是不可遏制的,就算内心再怎么告诫自己不可乱了分寸,要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就算被活活打死也绝不承认,但是这种被人看透的恐惧怎么也掩饰不了,忠诚的反应在了脸上。 朱妙华感觉到自己的肝胆在颤抖,不过她多经历了一世,除了赵彦恒总是让她发狂之外,朱妙华在别人面前都还能定得住的,这会儿她昂着头来道:“既有证据,你就拿出来吧,我看你拿不拿得出来!” 证据是李斐拿出来的。 只见她拿出了一张一万两银子的宝昌号银票,又拿出了一本宝昌钱庄旧年的账册,翻到其中一页,上头明确写了,宣国公太夫人蔡氏在元祐二十三年三月十五,用一些小额的银票兑换了一张万两整的银票,银票的票号和账册上记录的票号是对得上好的。 “这算什么证据!” 朱妙华不懂这银票能证明什么,证明了又怎样,就算人证物证摆在面前,就算铁证如山,还有一张红口白牙,说不认就不认。 “大姑娘是千金小姐,还有很多事情不懂。”李月把这张万两银票拍在朱钦身上,道:“你收好吧,这是三十六寨向青衣门收购岭南的药材,青衣门兑付的银票。” 朱钦瞬间激出一身的冷汗。 广西那三十六寨差一点就要扯旗造反了,而青衣门这个组织,前朝是李氏皇朝的时候,青衣门想推翻李氏皇朝,现在是赵氏皇朝,青衣门想推翻赵氏皇朝,这是一个想推翻家天下的继承制,追溯尧舜禅让之德的一个组织。这当然是口号喊喊的,这就是一股隐藏在地底下的暗黑势力,只要有朝廷,就永远有一些势力在和朝廷作对,这些势力聚集起来,就是所谓的青衣门。这是以造反为己任的组织。当然江山稳固,那么一股反对的势力还不能成势,但是这不妨碍这股势力在各地煽风点火,哪一边要动荡了,这些势力总会聚集过去,和新起的造访势力成为一伙,缺钱缺物缺人,相互辅助。 说得简单一点,造反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总有人嗅到了利益的味道去参一脚,宣国公太夫人的银子,在反贼的手里! 李月看着许氏冷笑道:“这个天下说大是大,说小也小。去杀人,万一落到别人的手里,绝不能把雇主出卖了;杀了人,也不能以这个为把柄反过来对雇主构成威胁;明明知道我的女儿已经是登记入册,备选皇室的淑女,也照杀不误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用的又是这勾魂爪银蛇刀。在道上,接这种买卖的也没有几家。” 第148章 黑锅反背 蔡氏拿出去的两张万两,四张五千两的银票,薄薄六张纸散出去,轻飘飘都砸不出一个水坑,茫茫的人海犹如大海,怎么就让李氏打捞上来了一张?第一笔四万两,还有后边一笔两万两,是她的十张两千两的银票……许氏面临万丈深渊,不敢低头往下看,梗着没有直觉的脖子牵扯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 蔡氏的银票,又不是她的银票,蔡氏已经死无可辩,这件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 青衣门? 朱妙华捂着额头,头疼欲裂。 朱钦捏着薄薄一张票子,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搁在手里,他的另外一只手粗暴的把许氏提过来,手劲之大捏扁了许氏领口上金子打磨出来了一枚海棠花领扣。 看到朱钦眼中蓬勃的愤怒,许氏吓得眼前水蒙蒙一片,挣扎道:“这是老太太的银票,老爷干什么拿我出气?”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若我的女儿只是西南边城一个不起眼的少女,捏死了她也没有多大的后患;可是我的女儿已经是登记入册,备选皇室的淑女。这样一死往严重了说,是和皇室叫嚣了,蔡氏苦心经营自己的位置几十年,有那么不知分寸吗?”李月缓步朝朱妙华走去,在她身上巡视了一遍,道:“去年大姑娘也是登记入册,备选皇室的淑女,皇家的儿媳妇,哪个孙女当不是当呢,刚才大姑娘说,我想让你的母亲给我腾位置?这句话就说对了,我的女儿出息,于蔡氏是无碍的,于你许氏就是有碍了!” 说话间,李月动手把朱钦和许氏掰开,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不急着动手。 许氏往后跌出去,跌退到朱妙华的身旁,她有听清楚李月说的每句话,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扇在朱妙华的脸上。 朱妙华的脸娇嫩,两颊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她两辈子都没有挨过巴掌,整个人都被打懵了,直接就道:“你为什么打我!” “你自然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许氏热泪盈眶指着她痛骂。 朱秒聪拉着朱妙华后退了一步,在朱秒聪看来,朱妙华当然是因为刚才为许氏辩解的话现在立时成了攻击许氏的话柄,许氏才在朱妙华身上撒火,但是更深层的原因,就只有她们母女心知肚明了。 朱妙华看到了许氏眼中对她的怨恨,捂着掌痕低着头颤颤发抖。 许氏扇了朱妙华一掌,心底的那点子胆量都好像被扇起来了,一抹了眼泪指起了李月大声道:“你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你揣测的而已。” “这就差不多了。” 李月在官帽椅上坐定了,接下来她就是个看戏的。 朱钦扬着手上的银票逼上前一步,对许氏道:“你日日在母亲身边伺候,别说你没有煽风点火,一点儿都没有参与这件事。” 许氏伸直了脖子低吼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们没有证据,你们不能诬陷我,你们没有证据!” 真是一通癫狂的挣扎,朱钦不怒反笑,道:“许锦,你还记得十七年前我同意娶你的时候,我说的话,你应的诺,你要是不嫌丢人,我也不嫌丢人,今天当着儿女们的面儿,我再说一遍。” “不要,不要!”许氏扑跪到朱钦的脚边,她怕丢人,她怕在李氏面前丢人,但是朱钦的身手有多好,许氏一扑他就闪避了,许氏扑空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捂着脸低着头的朱妙华,再朝朱钦乞求道:“老爷,看着孩子吧,我可以没脸,孩子不可以没脸。” 朱钦看着朱妙华也是一声叹息,沉声道:“妙华,你过来。” 突然被点到了名儿,朱妙华猛然抬头,她的双腿在战战发抖,不过那点抖动掩盖在裙面里没人看得出来,朱妙华都不知道她怎么走到了朱钦的面前。 朱钦摩挲着朱妙华的头顶,用一种惆怅的语气缓缓的道:“你是为父第一个孩子?” 第一,有李斐在前,朱妙华不是老二吗? 李斐坐在李月边上垂着头,老大还是老二,她并不太关切这种事情。李月抬头看着窗外,二月的午后,冷冽的凉风徐徐的吹进来。 朱秒聪和朱洪眼扫了一边朱秒聪和朱洪,都选择紧紧的闭了嘴巴,随意在宁谧的内室里,许氏的一声啊呜就特别的明显。 朱妙华猛得抬起来头,脸上纠结扭曲。这种事情,大家在心里嘀咕是一回事,放在台面上亲口说出来,就是另外一件事,如果算上孕育的时间,李斐早产,朱妙华足月,对朱钦来说,确实是先有妙华后又李斐,朱妙华是他第一个孩子。 第一次为父,就算是许氏那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肚子,朱钦看着许氏的肚子,总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的感觉。不是说那个时候十八岁的朱钦已经在想象着怎么当一个慈爱的父亲,只是虎毒不食子,看着许氏的肚子,朱钦的心地难免柔软了三分。 这不是朱钦接受了许氏的全部理由,也是一个契机。 朱钦已经是彻底不嫌弃丢人了,眼转到许氏身上道:“孩子怀在你的身上,许锦,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我说这孩子在你的身上,你是生下来也好打了她也好,全由你做主,我许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许氏捂着嘴往后退,那些不堪的话她想朱钦闭上嘴。 一开始朱钦决不了心娶她,孩子打了下来,他欠了她情;她坚持要生下孩子,朱钦会把她送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作为一个进不了朱家的私生子养在外头,至于她,朱钦说她要是想守着孩子,他就赡养她们一辈子,她要是想嫁个男人,他就出丰厚的嫁妆,她连个外室都不是,朱钦只是许了她不管怎么选都是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是许氏期望的不仅是衣食无忧而已,李月已经不在了,她想要李月空出来的地位,当然在那种时候,许氏的话不是那么说。 朱钦看着许氏道:“你在我的脚下直哭,你说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孩子没有名分,你还舍不得我这个表哥,你说做妾做丫鬟都可以,你只要一个栖身的角落……” “不要说了!”许氏厉声的吼道,曾经的那些卑微,都是她的手段而已! “母亲在旁边看着呢,母亲怎么能同意……让你这个外甥女做妾做丫鬟。”那时候朱钦是轻看了许氏,对蔡氏的意图是知道的清清楚楚,说道:“上有高堂威逼,下有子嗣无辜……好,我娶你!” 后三个字,朱钦也算说得痛快,目向许氏讽刺的道:“我说了这话,后头还有一大半的话,我说……” “不要,不要!”许氏又扑过去,这回朱钦没躲,许氏成功的扑在了朱钦的脚下,泪水糊了一脸,跪下来低下头道:“你不要说了!” 朱钦蹲下来,捏着许氏下巴,把许氏的头抬起来和他对视,继续说道:“我早告诉过你的,你这个宣国公夫人就是家里的摆设而已,你别指望能和李月在位的时候一样的风光,我要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了,你别来管我;从此内外的账务分开,你不得插手外事;孩子生了下来,男孩女孩,怎么抚育教养,我自有安排,你不得插手;既然母亲喜欢你,要死要活的让你做儿媳妇,你就去好好的做宣国公太夫人的儿媳妇,天天哄哄她老人家开心……你当初是怎么应下的,你对我感激涕零,你也对老太太感激涕零,你说你会好好伺候母亲,晨昏定省,捧盒绞巾,侍奉在母亲左右!” 当然朱钦妥协娶了许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自损,娶了许氏对他对宣国公府都是一种损伤,但是十七年前,延庆宫大火,皇上被大火烧伤,医治了半年多,那段时间皇上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成天的疑神疑鬼,看着满朝文武就在琢磨着谁谁谁要反他。 宣国公府及其相连的一大票的势力,声势是太旺了,急于退一退。他一娶许氏,他的大姐二姐三姐全部勃然大怒,各方的关系都降掉了冰点,是一种自损长存。 许氏在朱钦的手里极尽的挣扎,不过她自己撞到朱钦手里去的,一切的挣扎都被朱钦一一压下了下来。 朱妙华早跪坐在一旁,泪水滴下来集聚了一滩。 朱秒聪袖覆其面,不想见到自个儿母亲的狼狈。 朱洪怔怔的站着,他是嫡子啊,嫡子是身份是由母而贵,他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很尊贵的人,可是他的母亲原来那么卑微! 李斐早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不过这件事情从头因她而起,她才不得不听下去。 朱钦把那一张一两万银子的银票拿过来,放到许氏的面前道:“银票进了青衣门又从青衣门流传出去,绝对不止这一张银票。” 许氏的脸色是煞白煞白的。 “你放心,道上的人道义比天大,绝不会张口出卖了雇主。”朱钦拍拍她的脸继续道:“但是人走留痕,这件事情今天阿月查到了蛛丝马迹,明天再让别人查到怎么办呢?” 许氏在朱钦的手上止不住的打着寒战,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俊朗依旧的男子,好陌生好陌生。 第149章 禀明皇上 认下? 怎么打了一个转儿让许氏认下来? “不可以,不可以!”朱妙华跪坐在旁边,这个时候膝行了几步爬到朱钦的身边,攀着朱钦的手哭道:“父亲,不能这么冤枉母亲啊。父亲,母亲怎么说也是宣国公夫人,无凭无据的怎么能认下这么的大事。父亲,父亲,不能这么冤枉母亲啊,父亲……父亲!” 有朱妙华起头,朱秒聪和朱洪也跪到朱钦的身边求饶,母亲口口声声的一直在否认,到底没有证据,他们做儿子做女儿的,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把母亲推到万劫不复之地,在说了,他们都是许氏所生,许氏的污点就是他们一生的污点。 李斐看着听着,只觉得浑身不适,李月是冷心冷面的,握着李斐的手,母女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这一场还没有完,朱钦的脸,许氏的脸,朱妙华朱秒聪朱洪的脸,这些人都要看清楚。平日个和和气气的显不出来,遇到急难的时候,才能把这个人磨砺出来。 朱钦脸上刚冷的神色丝毫不为三个子女所动,这是一个□□的男人,他抓着许氏的衣领子把人提起来,冷道:“你这性子,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双眼炯炯就盯在富贵二字上,可是十七年了,你哪有一次承认过,倒是见天的老爷表哥,把那点虚伪的情谊反复唱念。如今杀身之祸落到了身上,你当然是不认的,抵死不认的,但是你自己心里门清儿,是冤枉了你还是你罪有应得!” 说完这些朱钦放了手把许氏大力推了出去,他没有往别的地方推,就把许氏推到了三个子女身上,朱妙华朱秒聪朱洪正并排跪着哀求,许氏跄踉后退,一压三,把他们三个都压倒了。 “娘……母亲,娘!” 四个人乱作一团,许氏几乎是整个人压在了三个子女身上,忙手忙脚一通挣扎,许氏被三个儿女围着,但是朱钦从刚才到最后说得一席话,几乎是把许氏剥光了,她明明穿着簇新的锦衣华服,却像被扒光了裸着身体一样,没脸见人,尤其是见她的孩子们。朱钦说得那一席话,是把她为母的尊严都践踏了。 朱钦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左手紧紧的握成拳头,身背笔直,居高临下的看着朱妙华三人道:“你们有这份孝心,要孝敬她这样一个母亲,你们要敬孝也随你们,只是这样又哭又求是没有任何作用的,等禀明了皇上,处置了下来,你们要是愿意陪母受过,是杀还是□□,你们也陪着她进去尽孝吧!” 所有的声音全部嘎然而止,许氏的心被人狠狠的拽住,倒抽了一口气才艰难的吐了几个字:“禀明……皇上?” 朱妙华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朱钦道:“为什么?” 视线转到泰然坐在那里,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的李斐,朱妙华泪水汹涌的道:“为什么,再怎么说也没有伤到她的性命,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闹到天上去?” 这是朱妙华最不甘心的地方,如果成功杀死了李斐,赔了一个蔡氏,赔了一个许氏,这还可以算作‘代价’,可是李斐好端端的坐着,她五月就是襄王妃了,怎么她这一边就如此的惨,惨不忍睹! “蠢货,蠢货!”朱钦第一次指着朱妙华的鼻子狠骂,这件事情演变到现在,早不是刺杀李斐而论罪那么简单的事了。 朱妙华瞬间被骂得涨红了脸,这不是朱钦随口的一句,朱钦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蠢透了,才一点儿都不顾及她女儿家的颜面,刺拉拉带着失望透顶的指责出来。 李月听着都好笑了,道:“照你的意思,我的女儿性命还在,作恶的人就没必要遭到惩处。待到我的女儿性命没了,才可以计较吗?反正杀一杀,也没有杀死,我们母女何必咄咄逼人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妙华慌张的把头底下来,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要烂也烂在家里,禀明了皇上,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家里?大姑娘还以为这件事是家事?” 那句蠢货果然骂得不错,这美貌的姑娘面上看着看不出来,经过了事儿才看得出来,这人脑子里是一团豆腐,不过这或许是另有隐情?或许是关心则乱?李月心存了疑惑,话说一半就闭上了嘴。 朱钦望着李月,他倒是想李月主动开口多提点教导朱妙华等人几句,但是李月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自己的孩子们,他也只能自己教导了。许氏总是他们的母亲,许氏怎么进的宣国公府,马上要怎么出了宣国公府,要说清楚。 “父亲!”是朱秒聪在说话,她的脸色也已经是灰败了,道:“这件事情已经严重到非禀明皇上……不可?” 朱钦沉重了点了一下头,叹道:“那四个杀手重伤了襄王殿下,皇上在这件事情上的为父之心也和普通的父亲一般无二,皇上手下的人也在暗查,凭着皇上手上的那些人,就算不清楚宣国公府数十年的恩恩怨怨一时查不到宣国公府头上,假以时日,难道一世就查不到宣国公府来?到时候祖母买凶谋杀孙女,朱家这群没有人伦的东西!” 朱钦呼哧呼哧的出气,胸膛起起伏伏,捏着手上那张万两银票,手背青筋暴跳:“□□,一万两还请不动青衣门动手,绝对不止这一张银票,绝对不止一万两银子,到底是多少银子,那些银票还有几张像这一张一样查得出来路?皇上手上有多少可有的人?还有时时盯着宣国公府的政敌,半年多过去了,上头没有动静,就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有动静吗?不是祖母买凶谋杀孙女,是宣国公府资助叛乱,暗中搅动风雨?这不是没有人伦,是没有君臣之义。这一个个几乎动摇家根的后果,你们仔细深想去。” 蔡氏死后,朱钦也查过蔡氏的银子。花钱如流水,银子左手进右手出,当然不是每一张银票都查得出来去。但是蔡氏爱财,爱财之人以数钱攒钱为乐,小钱攒大钱,蔡氏每两年都去宝昌银号兑换整银,蔡氏亲自兑出来的银票,就会在宝昌银号留下办事的手续,这些银票花到暗道里,待浮上水面的时候,就是捏在别人手里的把柄。 朱秒聪看向李月,她这会儿明白了一开始这个李夫人嚣张的底气了,不是因为过去,她是宣国公夫人,不是因为将来,她是襄王妃的母亲,是因为现在,她握住了宣国公府的把柄,而这样流落在外的把柄,不止一张。 朱钦站在儿女们面前,和许氏最后说道:“我的母亲不止是你的婆婆,还是你的姨母,你日日伺候在她的身边,不是你教唆了她,就是你偷窃了她的银票作恶。你是主谋,要谋杀斐儿,这件事这么认也是顺理成章的,你出来认了罪,已经是宣国公府可以承当的极限了。许锦,你在朱家享了十七年的富贵,你的双肩上也该为朱家担点责任了。这件事情上禀明过皇上,才能一招破除宣国公府暗藏的祸患。” 朱洪震在了那里,他说小是小,只有九岁,可是九岁也该懂得了,他们这样的家族盛衰荣辱是围着皇权而消长的。因此对于他们这么的权爵之家来说,皇上就是那个头顶的天了。 许氏麻木的朝朱钦的方向看过去,其实她看的是朱钦前方半晕在地的朱妙华,有些事情天知地知,还有她们母女彼此知道,如今她落到这步田地,要说没有怨恨朱妙华发疯似的一个劲儿的挑唆,是不可能的。但是总归是亲生的母女,许氏心里存在的这些怨恨还不足以让她把朱妙华也咬出来。 咬出来有什么用呢? 多一个陪葬的,她们母女抱着一起死了,只会让李氏母女拍手称快而已。 朱妙华不知道何时散乱下来的头发盖住了大部分面容,只有一双瞳黑瞳黑的眼睛睁着,这种时候一个字都说不得,所有的懊悔啊乞求啊都在这双眼睛里,朱妙华现在必须要有后悔的情绪,后悔连累了母亲,但是她求生的祈盼又是如此的强烈,她在哀求自己的母亲放她逃出生天。 许氏咬紧了双唇,所有的苦果强迫自己一个人咽下去,这份苦有多苦?双唇都咬烂了,血水从嘴角流出来,像泪水一样流出来,鲜血涓涓,看起来是触目惊心的。 自己,只有自己一个人身在刀山火海里,松开手把朱妙华放飞出去,就算这个人是女儿,许氏还是感觉到了孤独承当一切的痛苦,此痛钻心刺骨! 第150章 废婚 秋香色的薄绸帘子揭起来,小丫鬟垂着手对朱妙仙道:“姑娘,宋姑娘来了,来和姑娘说一声,她这会儿要出府。” 朱妙仙正在和吴姨娘卷绣线,朱妙仙卷吴姨娘张着手绷着一摞子绣线,两人手上的动作都是一顿,朱妙仙道:“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这会儿天色已晚,宋多福一个寄居的姑娘家进出府门是该和家主说清楚,按理家里有太太,太太一时不得空有朱妙华朱秒聪,宋多福又是紧跟着李斐的,这么多的人排在前面轮不到她这位庶出的三姑娘身上,但是今天前三位中午进了曙蔚堂就一直没有出来,而且朱钦派了护卫把守院门,里外不得进出。李斐随了她的母亲李氏出府去了,朱妙仙这个身份,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这群人在做什么,现在宋多福又要出府去。 吴姨娘也不说什么,拿过来绣线篓子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人往后头避退了,朱妙仙捋了捋裙摆对丫鬟们道:“请吧,泡一杯普洱茶来。” 宋多福微侧了头进屋,朱妙仙抬手示意宋多福落座,笑道:“眼见着天快黑了,姐姐到现在还没有回府吗?怎么你又要出去,有什么急事吗?” 宋多福在朱妙仙下手的圈椅上坐了,道:“倒不是急事……实不相瞒,斐斐今天是不回来了,这不是李夫人已经进京了,斐斐怎么说也该在母亲身边应承几天,而我呢,现在还没有拜见过李夫人,我是急着去拜见,再则向李夫人问候我的老家父母。” 一串话消息太多了,以前不知道,自李斐进了家门,早年李家的人李家的事在私底下反反复复的说,李家的府邸是御赐的,李家倒了府邸就被收了回去,后头也没有听说李家在京城重新置办了房舍,这是住哪里去了?朱妙仙边思虑边说道:“我整天着在院子里,外头的事多有不知道的,你出了府是往哪儿去啊?叫我知道我也放心了。” 宋多福手捧着茶盏,浅笑道:“李夫人住在平康街,早打发人在平康街租下了一座两进的院子,先租个一年,以后……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我一年之前万万想不到,我能进京来,还三生有幸在贵府打搅这么多时日。” “哪里哪里,家里的姐妹少,你能来我们相识一场,一起看看书做做针线我还很高兴的……”朱妙仙赶忙说,顿了一下接着道:“平康街是在泰宁侯府之前,大理寺衙门之后,是在那一片地方吧?” “正是那里了。”宋多福点点头。 朱妙仙抿着嘴笑道:“我记下了,今日你先去,在那里略住了几日还要回来啊,往后若是方便,我和你同去。” 宋多福没说住几日,没接朱妙仙的话茬,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逐起身告退。 朱妙仙送到门口,折过身吴姨娘已经在屋里站着了,她在后面是把宋多福和朱妙仙的话听全了,朱妙仙张口就道:“今天是越发奇怪了。” 吴姨娘指了指曙蔚堂的方向,道:“老爷进了宫到如今也没有回来,之前也没有听过宫里的人传召老爷,且等个一日半日的,该知道结果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曙蔚堂室内已经昏昏暗暗,过了晚膳时分,也没有膳食送进来,不过偏室的桌子上摆着瓜果点心,是不缺吃喝的,但是只有朱洪饿得不行了在啃一个香瓜,朱妙华和朱秒聪分别躺在一张炕床的两头,背对着蒙着头一动不动。 咔嚓咔嚓,在静谧无声的环境里,朱洪吃香瓜的声音就显得特别的大声。 朱妙华咬着起皮的双唇,忍耐了一会儿,最后翻身坐起来骂道:“吃吃吃,你倒是心宽,还有心情吃东西!” 朱洪睁大了眼睛,忙把啃了几口的香瓜放回桌子上,倏然欲哭道:“我……我就是口渴了。” 朱秒聪麻利的下地走过去,双手撑在桌子上,手抓起一块芝麻桃酥咬了一口,咽下了抬头对上朱妙华的目光道:“你自个儿不痛快,别拿洪哥儿撒气。” “你吃,你想吃就吃!”朱秒聪又把香瓜塞到朱洪手上,就是在和朱妙华针锋相对,道:“我没本事饿死自己,我就是要吃。” 朱妙华是不痛快,眼泪一下子就涌落了下来,源源不断的涌落,成串成串的留到下巴往下掉落,直到朱钦踏着暮色回来,朱妙华哽咽着停不下来,姐弟三人低着头走到正厅。 许氏原来是被绑在这里的,还由两个健壮的仆妇眼盯着看守,此时许氏已经不见了,只有朱钦被对着他们,点了香的案桌上供着一卷圣旨。 三个人纷纷跪倒在地上,朱妙华哽咽着一时都说不出整话,朱秒聪和朱洪都是双手伏拜在地。 朱钦展开圣旨,念给自家听的,少了正式宣旨的庄严,从朱钦的嘴里念出来,多了一份冷漠,旨意上严厉斥责了朱钦治家不严之罪,罚俸五年,收回了曾经御赐的三处庄子连同庄子上的奴仆,然后是对许氏的申斥,说她对先太夫人蔡氏不孝,又犯了七出的窃盗,最后一句,宣国公和其妻许氏废婚。 丈夫和妻子解除婚姻关系,休夫是没有这个说法的,妻子有过便是休妻,纯粹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夫妻双方比较和平的解除了婚姻关系是和离,双方闹得过分了,由官府强制解除婚约,叫义绝。这些是普通人家断绝婚姻的方式。而朱钦是超品的公爵,许氏已经是一品的诰命,这样两个人要分割开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真要说起来,这道旨意还是对朱钦的恩旨。 有襄王殿下求情,李斐也为同宗同族的宣国公府求饶,再加上朱钦主动澄情和多年的君臣之义,才拿到的这张废婚圣旨,朱钦和许锦废婚,宣国公府的这一道难关算是过了,难堪不已的是许氏,由圣旨下来废掉的婚约,比许氏叫朱钦休了还要难听数倍,朱妙华朱秒聪朱洪都趴在地上哭得爬不起来,朱秒聪心性刚强一些,撑起身子来问道:“父亲,现在母亲身在何处?性命……性命可能保下来。” 朱钦抱拳向着皇城的方向道:“皇上本是震怒要下令处死,幸得襄王殿下和斐儿进宫求情赦免,许氏押入家庙,为母亲抄经点灯。” 皇上在朱钦的两次婚姻中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皇上本人也清楚当年朱钦娶了许氏的理由,朱钦说母亲蔡氏喜欢许氏这个外甥女,他为了孝敬母亲才迎娶的,在皇上面上搏了搏孝名。 成也蔡氏,败也蔡氏。许氏以侍奉蔡氏的由头进的朱家门,蔡氏一死,她同时失去了苦心维持的地位,余生还得侍奉蔡氏的阴灵。 这是因果循环吗? 朱妙华悲呛的哭出声来,怎么她重来一世,几番筹谋,她的母亲提前多年,落得和前世一模一样的下场? 重来一世,早前的寄望到了现在成了无情的讽刺,朱妙华胸中涨满了无尽的悲愤和迷茫,哭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声音越哭越轻,却越哭越哀伤,道:“我该怎么办?” 朱妙聪和朱洪也在哭泣,只是没有朱妙华强烈而已。 朱钦走过来,沉重的黑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略微弯腰,伸手拍到朱洪的头顶说道:“你是男孩子,我们朱家的男人日后都要有个男人样。如今天这般,张口闭口只会叫嚷一句嫡子,等闲之人捧着你,真正在观察你的人,只会对你嗤之以鼻而已。以后把许氏对你说过的话通通忘记,她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能耐,把自己折腾得一无所有,还差一点给朱家招来了滔天巨祸。以后别成天把祖宗老子挂在嘴上说,你得自个儿长点本事。我今天再说句明白话,你记在心里,你自个儿没有力压族中兄弟们的本事,宣国公府绝对不是你的。” “知道了,父亲,我错了!”朱洪缩着身子擦擦眼泪道。 朱洪没有再看他这个嫡子,往左两步站到朱秒聪前面,朱秒聪今年十六岁了,清秀的面容高挑的身姿,朱钦沉声道:“你是女子,和你弟弟不一样。女子的地位本就不如男,若是还把自己轻看了,就更加底就了。你只需要记住你是宣国公的女儿,朱家的子孙,你的身份因为夫族而尊贵,今后也是一样。” 朱秒聪直挺着背,一脸的倔强。她是父母在婚姻关系里生下的孩子,就算父母的婚姻关系解除,按照律法,她依然是嫡女身份,有这一条她就要挺直了腰杆。 朱钦赞许的点了一下头,最后移到朱妙华身上,道:“你曾经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孩子。” 朱妙华泪眼朦胧,手覆双眼。 朱钦久久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长长的一叹说道:“之前我以为你乖巧懂事了许多,可是今天恍然,长辈们的恩恩怨怨和你有什么相干,就算父亲年轻的时候肆意妄为,被人抨击被人指摘,都是我的言行品德,你何须背负良多。” 朱妙华垂着头,眼前的画面摇摇晃晃,一世累一世,她背负了何其多,谁能体悟得了她。 身体往前倒,朱妙华晕眩过去,被朱钦托住了抱到室内。 不知何时,朱妙华已经烧得脸色通红。 灯火在晚风中摇曳,朱钦微微眯起了眼睛,杀念几度染起又通通沉寂了下去。 第151章 赵彦恒的怪诞 佛祖一手持着一朵金莲,一手抵在胸前合十,面容慈悲和善……烈焰滚滚,佛祖的面渐渐扭曲,拧成一团,变得丑陋起来,是炙热的火焰把金塑的佛像都融化掉了。 瑰丽的佛寺在燃烧中不断的坍塌,残尸断骸随处倒在地面上化成焦炭,一个女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在火海中狂奔,火苗燎掉了她的头发,滚热的地面把她的双脚灼得鲜血淋漓。 燃烧的断木不断的砸下来,终于有一块砸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双膝跪砸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在了孩子秀丽的小脸上。 血! 黏糊糊炙热的鲜血! 睡梦中的陈介琪倏然睁开了眼睛,眸中是从梦里带出来的恐惧,但是双眼一眨之后,恐惧被消散,那双眼睛再没有情绪了,变得幽深不见底,眼瞳折射了光线,泛出妖异的光芒。 床前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敞开着,碧蓝的天空云卷云舒,陈介琪睁着眼睛再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光裸的后背光滑修长,只是有一条巨长巨长的刀疤,从左后颈一直延伸到右臀上,疤痕蜿蜒如蜈蚣,好像把人剖成了两半再缝合了回去。 利落的穿衣起床,陈介琪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把头埋到水里,明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硬是仔仔细细的搓洗了三遍,再提着水桶去浇廊下的一丛蔷薇花。 李月从前面缓缓的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双鲤纸封,递给陈介琪道:“这笔银子你拿着吧,也该是你拿着。” 陈介琪放下水桶,双手湿淋淋就那么举着晾着,眼睛无所谓的看着纸封子道:“就是那一笔银子?” 那一回是正经的买卖,三十六寨贩卖岭南的药材得了两万两银子,对方痛快开了很好的价格,但是对方的条件也有点麻烦,不是抬出了成箱的白银,是给了两张轻飘飘的面额万两的银票,两张票子三十六寨那么多的当家怎么分,所以就把陈介琪推了出去。 三十六寨的当家们,或是长得歪瓜裂枣,或是朝廷通缉的囚徒,或是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副专干打家劫舍的样儿,反正众多的当家寨主之中,陈介琪是长得最人模狗样的,穿上汉人的儒服,戴上巾帽,挂上玉佩,手上再握把纸折扇,斯斯文文就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公子,而且陈介琪不是沐猴而冠那样打扮起来,整个儿的气质谈吐都有一股尊贵之气,他就是那么打扮了,到了广西唯一的一家宝昌钱庄去提银子。 而那个时候,李月刚好从朱钦的手里拿到蔡氏拥有的一串宝昌号银票的票号,在道上放出风声,多五厘收取大面额的宝昌号银票。 两万两多五厘就是白赚一千两,再加上陈介琪的一点点好奇心,陈介琪这个人和这张银票就那么撞到了李月手里。 李月替陈介琪把里面的一张宝昌号银票拿出来,又是一万两,只是票号不一样了。 朱钦收下李月拍过来的银票,当然不会白白收下一万两的银子,翻倍了还回去。银子是银子,情义是情义,翻倍出来的一万两,李月给陈介琪拿过来了,稍微带着了点儿笑意道:“他说不出这个话来,但是有这个意思在里头,这算是谢仪,请你收下吧。” 陈介琪是觉得李月脸上的笑意让人刺眼了,垂下手来哼了一声,道:“之前还是‘宣国公’,这会儿就说得顺口了,都成了‘他’了。” 李月看着陈介琪斤斤计较那样儿,轻轻一笑说道:“我在你面前几次提起过‘他’,我为什么不能说‘他’?或者我以后用‘我孩儿她爹’来代替?” 陈介琪气鼓鼓的,一把抓过了银票,嘶嘶嘶的撕成了粉碎,丢到蔷薇花根下做了花肥。 李月收敛了笑容,也没有说一个字,淡淡的看了眼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架,折过了身。 陈介琪看李月再也不和他说话,不骂他也不哄他,神色冷肃转身即走,陈介琪就心慌了,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从背后绕过去阻止他。 李月就是背后长眼睛的人,陈介琪不规矩的手过来,李月这些年随时随地藏在袖子里的袖箭就举了起来,箭头对着他的手臂。从广西的府城桂林打到龙河岭,他们两个人也动手了好几次,真打起来,还是陈介琪的手脚功夫好一点。但是陈介琪这一次不想和李月动手,他只是想抱住李月不能让她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他想抱着她,就算这是一个浑身都长满了棘刺的女人,穿过棘刺,他也想抱着她。 箭头扎入小手臂,李月要退已经来不及了,陈介琪紧紧箍着李月的肩膀,委委屈屈的道:“你不要生气,我错了。” 血流下来淌在李月新上身的月白色衣服上,晕染出墨紫色的一团。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这么一点儿小伤不至于让李月惊慌失措,不过李月还是又惊又慌了那么一下,才握住陈介琪小手臂的上方,把刺入寸余的袖箭拔、出、来,手按住血口子。 这时陈介琪另外一只手轻轻搭在李月的腰上,闷声闷气的道:“我这两眼蹭亮蹭亮的,他又没有妻子了,你们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想你可以回去了,接着往下过日子。不单为了他自己,为了家族,他也想和你再续前缘。” “还真是蹭亮蹭亮的。”李月的话里含着嘲讽,捏紧陈介琪的手臂从他的臂弯里挣脱了出来,淡道:“你自己捏住,自个儿上点药吧。” 陈介琪看到李月怒意丝毫不消的脸,反而笑了起来道:“既然你不会为了孩儿和他重新再一起,那我们……” 李月眉眼儿一抬道:“你比我的弟弟还小三岁呢,不如我们结个拜,做了异姓姐弟吧。” 林禾今年正好三十岁,所以陈介琪是二十七岁,差了不是一岁两岁,是差了九岁,李月时有想过这一丝丝情动,但是在最后都摇了摇头,时光最是无情的,能消磨掉容颜,也能消磨掉情分。 “谁要把你当姐姐,我一眼就中意你这个女人。”陈介琪开头是压着音吼出来的,后半截语气就掉了个头,双眼含情脉脉,染了点点的哀怨道:“这一眼坏了我二十年修行。” 这厢陈介琪大白天的在院子里肆无忌惮的表白心意,他提到的‘孩儿’李斐这会儿穿了一身男装和赵彦恒走在街巷里。 檀木雕琢的发冠,身上一件流云纹的直裰,腰上挂着金三事,手指上套了一个翠玉扳指。赵彦恒也不和李斐牵着走,走到一处高高的围墙侧门口,和李斐有板有眼的道:“李贤弟请。” “赵兄请。”李斐拱拱手,回得有模有样的。 赵彦恒是熟门熟路了,带着李斐穿梭在花红柳绿之间,路上遇到好几拨精心打扮的姑娘,皆是很有礼的退到旁边。 前方两把古筝相合,绿树的枝桠从精致的小院探出来,赵彦恒敲了敲门,自有总角童儿领人进入。 赵彦恒朝李斐眨了眨眼睛。 庭院中或围或坐,有七位年轻公子,有的衣着不凡,有的衣着简朴,间或有面若姣好,衣着鲜亮的女子在旁边执壶倒酒。 两位弹古筝的是男子,两个容貌打扮一模一样的双生姐妹花立在边上,在说道:“……两位公子的技艺比奴家还好了,我们姐妹真是自惭形秽了。” 三个人迎过来,也不和赵彦恒行礼的,可能是不知道赵彦恒真实身份的,伸手就拉他道:“楚璧,你来晚了,是要罚酒了。” “我领罚,我领罚。”赵彦恒是读书人一样的斯文相,对彼此介绍,介绍李斐是这样说的:“这位小友姓李,字安臣。” 对面三位林章侯,陈奏庭,厉文长,都是以表字相称的,林章侯中了举在京城候官,陈奏庭是富商子弟,在京城读书,厉文长是京城人士,家境不错。 三人一看李斐这唇红齿白的相貌,做了男人打扮也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女人,女人也没有什么,他们这些人聚会玩乐,也是允许带红颜知己来的,让红颜知己做个男子妆扮,都没有什么。 “赵公子可要把酒杯斟满了。”有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托了酒壶酒杯过来,酒杯深底敞口,一杯就有二两酒水了。 赵彦恒放了一个荷包上去,对李斐道:“你的罚酒我替你喝。” 这会儿其他四位公子都注意过来了,李斐真没有在这种场合待过,不过赵彦恒是这个性情,李斐也新鲜好奇着,自己端了酒杯道:“我的酒量还行。” 入了口淡淡的,是兑了水的酒,李斐冲那位捧托盘的少女笑一笑。 少女粉颈低垂,悄然退下。 赵彦恒到了人就到齐了,弹古筝的两位公子赵彦恒也不认识,林章侯引荐了,金符机,金树仁,众人嬉笑着坐下来,李斐和赵彦恒一样坐在正位上,不过厉文长和一个叫叶舜生的人,旁边有女子坐在绣墩上,淡妆浓抹,应该是院子里的相好。 林章侯在这里是和赵彦恒最相熟的,就和李斐攀谈道:“安臣,我们这些人总有一样擅长的乐器,你最擅长什么?” 李斐对自己刚刚取的表字还不太习惯,轻咳了一声道:“楚璧能带我过来,这里的规矩我略知道一点,我弹琴,七弦琴。” 第152章 一二乖张 落座之后,酒菜上来,大家纷纷聊天起来。 坐在叶舜生旁边的红衣女子很有一种体贴服侍的意味,叶舜生喝完了杯中酒,红衣女子纤纤素手把着酒壶续杯,有好菜端上来,一块鱼肉剔了刺,再给叶舜生夹过去。赵彦恒和李斐两个人就反着来了,赵彦恒给李斐倒酒,轻声低语,赵彦恒给李斐舀了一碗笋丝汤,又是低声说道:“这个干笋丝好吃,有股竹叶的清香又很有嚼劲儿,你尝尝。” 李斐就着汤汁夹着笋丝吃着,厉文长对赵彦恒举杯,道:“看不出来,楚璧兄还是个体贴人。” 赵彦恒放了筷子端酒杯道:“文长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心,念想了多久。我已经禀告祖宗父母,余生就和安臣,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 李斐眼睛往上挑,看着赵彦恒爽朗大方的和厉文长说话,羽睫扇下来,李斐夹起来的两根笋丝吃掉了,将汤碗往赵彦恒那一边推,故意说道:“我不喝这个汤了,有点咸了。” 李斐说这道汤咸了,赵彦恒招呼了旁边的侍者,另加一道杜仲山药鹧鸪汤。 叶舜生和厉文长面面相觑,觑完了两人还不自在起来,他们不满二十的人,已经是娶了正妻的人了,一个是指腹为婚,一个是姨表之亲,皆是谨遵父母之命迎娶,敬多过于爱,是安放在家里镇宅的女人。陪侍在身边的女子,不是说当个解闷的玩意儿,那是轻看了他们,也轻看了自己,两边都是谈得上感情,可以说是情投意合,只是身份不匹配,门第不匹配,家里父母微词而居于侧位,如果她们是正室,叶舜生和厉文长是万万不会把她们带到这种场合里来的。 这个倚梅园是个什么地方?不是净干拉皮条的买卖,是个正经欣赏曲乐吃喝畅谈的地方,但是园子里的姑娘们有才有貌,说是卖艺不卖身,迎来送往之间和客人们发生点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不在倚梅园行那事而已。 叶舜生和厉文长再细瞧李斐,见她容姿挥发,眉目朗清,既着了男装,就是风流潇洒,少了女人的脂粉阴柔之气,顾盼间怡然自得,端庄静美。这难道是赵楚璧对此女宠爱太过,恨不得栓在裤腰带上时时带在身边? 原来这一位不是如夫人,是拿着管家钥匙的正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嫂子或者是弟妹来了,别管符合不符合规矩,众人不由庄重了起来。 之前两个双生姐妹花过来笑道:“姐妹们已经准备好了,诸位公子是不是要给姐妹们伴奏附和啊?” “这是应该的。”陈奏庭握了一支紫竹做的长箫起身道:“第一折是鄙人谱的《清平乐》,献丑献丑了。” 因为在场没有人擅长拉二胡的,点了倚梅园的一个乐师来,和陈奏庭合奏起乐来,一个清丽的女子宛若莺啼:晚莺娇咽,庭户溶溶月。一树桃花飞茜雪,红豆相思暗结。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飘荡,错教人恨杨花。 女子唱得是呜咽哀怨,如泣如诉,把一个女人思念心上人的哀婉都唱了出来,复唱了两遍,金树仁起身扬声又把这曲《清平乐》唱了一遍。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不同,金树仁唱起来少了泣诉之意,多了恨绝之心。 心上人远游不归,院子里冷冷清清,桃花飞落,春草萋萋,游子再不归来,就不止是恨杨花了。 第二折是金符机和金树仁上来。 金符机和金树仁是被陈奏庭引荐进来的,和其他人都不熟,这个时候犹须展才,之前他们已经用过了筝,这一次改用了七弦琴,弹唱了一曲《瑞鹤仙》: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与说相思,近日带围宽尽。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这种幽情缠绵的思绪由两个男人合唱出来,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和在场的其他人宣告了他们情人的关系,而且燕交飞,恨无人与说相思,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他们也是分手过的,但是没有办法了,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还是想要原来的人,那时风景多好,若是不能在一起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耽误了一辈子的青春,心意总难平。 金符机和金树仁弹唱完,众人都是很宽容的,抚掌赞叹。赵彦恒把目光放在李斐身上,李斐对着赵彦恒笑了笑,他们家林毅林禾就是这样的,莫问其他,只看他们真情相待就够了,所以李斐对这种事情也是很宽容的。 赵彦恒握了李斐的手,低吟道:“你要不要抚一曲。” 李斐看在场都是年轻而且是面容俊朗的公子,低头答道:“你要是不介意,我是可以献丑的。” “我当然不介意。” 赵彦恒的心性于一般人不同,在他尊贵的身份背后,俊美的仪表之下,他是站在山巅之上,睨睥而乖张的。反正都站在山顶上了,下面的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于他来说都是在山脚下汲汲营营,都没有两样了。不能说是折节相交,那还是知道自个儿放低了架子的,这样相交太累,赵彦恒是完完全全没有架子的融入其中的。以前买了李家隔壁的院子,乔迁之日和同一个街坊的保长里正和和气气的打成一片,来到倚梅园见到姑娘们是斯斯文文的说话。 不论身份,这是第一乖张之处。 之前当药材商人,现在当富贵闲人,玩得开也玩得雅,而且他是喜欢你,所以什么场合都带着你一块儿玩。 你是女子,即将成为我的襄王妃,我也带你来倚梅园赏词听曲,看看俊才的男子,看看柔美的女子,至于男女之别,赵彦恒是不去计较的,这是他第二乖张之处。 尘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为一身,所以欢喜无量。 赵彦恒不去计较,自然生出了许多的欢喜,而这份欢喜之心,赵彦恒愿与李斐共享,他抚摸着李斐莹润纤长的手指,还说道:“我也好久没听你抚琴了。” 抚琴是要心境的,之前住在宣国公府,当着许氏那些人自然是要摆出我也是主人的样子,但是私心里,李斐权当客居,倒是没有那份从容闲适之心,还真是好久没有静下心来抚琴了。 而现在众人相聚,以乐相交,再以才会友,如果赵彦恒不介意,李斐自觉才情续发,倒是可以弹一曲的。 缓缓落座,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十指轻佻,一曲独奏的《渔樵问答》涓涓细流。 李斐会弹的曲子有好些,但是昔日在李家,弹得最多的是这一曲,李老太太最爱听这一曲,教导李斐也点拨的最透,从指法到气韵,李斐都拿捏的很准确。 李家是被贬到西南去的,既然落到了那番境地也得学着释然,在青山绿水间自得其乐。《渔樵问答》就是这样一首曲乐,曲意雅淡,音韵豪宕,弹指间充满了飘逸洒脱的格调。 正所谓古今千载得失与盛衰,尽付渔樵笑谈中耳。 这一曲李斐在西南边陲弹拨了十年,不能说已成大家,直入化境,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李斐修其技法,凝其心神,这一曲是弹得曲意绵长,足可绕梁三日了。 这话是林章侯对赵彦恒称赞的,他说道:“一介女子不沉浸在凄凄惨惨寻寻觅觅里,把一渔一樵一问一答弹奏得如此冷泠潇洒,斧伐橹声全在这十指下,真的是太难得了。” 赵彦恒痴痴的笑道:“我自然知道了,她于我是多么‘难得’!” 幽幽淡淡的梅香一直把人送出园子,赵彦恒喝多了几杯酒,李斐扶着调笑道:“楚璧兄怎么回了,既然醉了,就在园子里歇一歇吧。” 赵彦恒垂着头,已经是面红耳赤了,牵起了李斐的手,大拇指搔着她娇嫩的手掌心,借着三分醉意道:“一个人独眠寂寞,一般的脂粉气我闻着艳俗了些,你又不能如了我的意,还是出来吹吹春风的好。” “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可真是醉了,走在回去的路上,赵彦恒对着李斐双眼炯炯的高唱了一句。 李斐脸一下子就臊红了,印着已经西落的夕阳,如同染上一层胭脂,捂住了赵彦恒的嘴道:“你就再熬三个月吧。” 柔嫩的手心压在双唇上,香香软软的,赵彦恒的双眼迷迷蒙蒙的,在微微曲着包裹的掌心里,赵彦恒伸出舌头舔拭着掌心的纹理,温软润滑。 那一下挠的,直挠到人的心坎里,酥酥麻麻的,清凉的春风反把人吹得又躁又热。 “我要回去了。” 李斐连忙把手缩回来,低着一张红通通的脸急步往前走。 赵彦恒紧紧的追在后头,身后霞光漫天。 连续拐过两个巷子口,董让在一辆青绸马车边候着。 向面而来的一辆马车,马蹄缓缓的踏在青石地面上,景王拨开车帘一角,先看见一个纤巧的少年上了马车,赵彦恒面有绯色,尚未蹬车。 景王匆忙招呼道:“七弟!” 第153章 困境 赵彦恒寻声看过去,揉了揉微醺的面色站在马车边。 景王乘坐的马车靠过来,景王笑道:“好兴致,这是在哪里喝了酒,喝得满面春|色?” 赵彦恒倚靠在车壁上,只是笑而不答,他已经不是宫里那个小小的七皇子,没那么弱小了,六哥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如今的他,选择无视也就那样了。 不过景王这个春|色是说得太别有深意了,这两个字说得悠扬拉长,好像在哪里餍足了一顿,说得蔚然叹足。李斐坐在马车里,听着这个腔调就很不舒服,主动打开车门下来。 在外头还有行人往来,李斐见景王乘坐的马车也只是普通的平头独驾马车,下车轻轻道:“六殿下安好。” 对方把车帘子拉开一些,李斐看见了方佩仪也坐在马车里,又道了一句:“王妃安好。” 方佩仪挨过来探出头道:“是李姑娘和七弟出来逛逛?” “暮春之际,请她出来赏一赏春|色。”赵彦恒眯着眼儿,对方佩仪说道。 原来是个男扮女装的李姑娘,景王略微失望。 齐家治国平天下,景王深知这番道理,大婚前和某个少年有了首尾当然不影响立王妃的大事,但是婚前有这样的雅致若是传到准王妃的耳中,令两位生下嫌隙,但是可以暗中稍加运作一下的。一个男子内帷不振,总是一件影响声誉的事,重则有碍子嗣,后患无穷。景王是揣着这样的心思急切的赶过来打招呼,他以为赵彦恒在大婚之前,又和谁家少年处在一起了,语气里甚至带了打趣的意味,结果是赵彦恒把姑娘家打扮成了男子,这点趣味还不足以落人口实,景王略有些尴尬,如今既然把人叫住了,就得用别的话茬掩饰过去,好在话茬多的是,捡最要紧的说。 景王自然从容的说道:“正有一件事情要问你的意思,范慎和朱大姑娘的事情,虽然没有过明路也算是在你我兄弟的保媒下说好了,如今出了那桩丑事,宣国公倒先于长兴侯夫妇说了,要毁去这一桩口头之约,这是怎么说的。” “长兴侯府也还没有毁约的意思,宣国公不说为女儿表白,张口就是各自婚嫁!”方佩仪紧接着叹道:“我知道这话不好说,但是看着他们两个人男有情妾有意的,就那么因为长辈的过失分开了,也是可惜了。” 赵彦恒是真有那么几分醉意,就扶着车壁轻笑出声来,道:“我不曾听过这话,然一诺千金宣国公也要出尔反尔,总不至于是拿女儿的终身损自己的信誉,于己没有半点好处的,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于外人说道吧。” 景王看到了赵彦恒眼神迷离的醉态,趁他意识不清醒的这会儿倒不想把这件事轻轻放过去,道:“如果是因为为母之过,宣国公倒是不必如此做得决绝。一则,有口头的婚约在先,别说是一个母亲落难,就是一大家子蒙难的,既然说定了的事也不好反悔;二则,就说得直白些,长兴侯府聘下朱大姑娘,看的是这个门第和身份,许夫人被废去,宣国公府却能安然无恙,朱大姑娘还是宣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这还不足以动摇结亲之意;三则,范慎那个愣头小子,实在是中意朱大姑娘。” 李斐扶着赵彦恒,暗暗的往马车边使劲儿,赵彦恒现在熏熏然的,状态不好,他要是有不能支撑的意思,还是上了马车改天再说这个事,但是赵彦恒巍然不动,李斐也只能算了,略微伸手扶一扶,只当是个旁客,微垂着头不发一言。 “六哥说得是。”赵彦恒靠在车壁上,看着是醉糊涂了,其实脑子还清楚着,道:“范慎是个好的,宣国公可能是因为许夫人的事起了毁约之意,既然长兴侯府觉得许夫人不重要,和婚事一点儿没有也妨碍,就把这番意思表白表白,宣国公面子过得去,想必就熄了心思。” 景王被噎住了,一个儿媳妇对婆婆不孝,私自挪走了婆婆的东西,许氏被处置了对外说是这个理由,这个理由也是泼在儿女们身上的一桶脏水,要说一点儿都没有妨碍,长兴侯府也太上杆子了。该来表白清楚的,难道不是宣国公府,母亲一时迷了心窍,女儿们还是好好的,宣国公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再耽误一阵子,花期就过了,宣国公倒也狠得下心来。 方佩仪握了景王的手,探头对李斐说道:“听说朱大姑娘身子不好,现在都送到潭柁庵静养了。李姑娘,是不是朱大姑娘身子实在不好,有碍婚约了。” 方佩仪说出这话,实在是有气的,这种时候应该是宣国公府诚惶诚恐,给点表示出来,请长兴侯府不要毁了婚约,哪像宣国公嘴皮子一张倒是痛快。 “这个……我这些天和母亲住在一起。”李斐也不去指摘朱妙华,道:“她身子好不好的,我不太知道。” 方佩仪蹙起了眉道:“难道李姑娘就没有关切过妹妹?” 做父亲的狠心,做姐姐也不友悌? 李斐沉默了一下,无奈的说道:“外人尽知,我的母亲还京不到一天,进宣国公府一回,许夫人就被废掉了。这里面的过节就恕我不能和王妃明言了。这会儿大妹妹伤心母亲的离去,看见了我倒是让她想起那些过节,只怕就更加伤心了。不如远远的隔开了,自己舔舐伤口,过个十天半个月,或是一年半载的,慢慢来也就好了。” “罢了。”方佩仪冷了脸道:“此乃朱范两家的家事,我也不再多言了。” 方佩仪自己不想多言,还拉了拉景王的手,景王长叹道:“烦劳七弟去确定一下宣国公的意思,朱大姑娘失去了这段姻缘,还能找更好的不成。” 长兴侯府这个夫家和范慎这个丈夫,在母亲成为一个污点之后,朱妙华自然很难找得到更好的。景王府的马车过去了,方佩仪是憋着一口气的,说道:“依我看,范慎表弟和朱大姑娘的婚事就作罢吧,那一边也不上心。” 一个姑娘空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和显赫的家世,要是娘家人不重视她,娶了她也是一桩华而不实的婚姻。 “你不知道,朱大姑娘自有不一般的地方。”景王扶着额头在思索。 方佩仪嘟起了嘴巴不高兴,道:“爷和我说个明白,她是哪里不一般?是那张标致的脸蛋,还是倨傲的性情?” 朱妙华的模样是出了名的,豪门贵女们不选谁谁谁是京城第一美女,那样好像选花魁似的,但是要说各家的女孩子模样怎么样,朱妙华真叫那个漂亮,她也很会穿衣打扮,娇娇滴滴的样子眉宇间那份傲慢的劲头儿,还是挺勾了人。 方佩仪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组合在一起只是清秀而已,比朱妙华那样尤物似的模样是差了很多。 景王闻到这个酸味,颇有微词:“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表弟看中的人,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这是生气了?方佩仪马上体贴柔意,道:“是爷说半截子话,不由让人想歪嘛。” “别胡思乱想的,枉费了我带你出来的这份心意。”景王抱住了方佩仪,点点她的鼻子道:“大夫也是这么交代的,有了是欢喜,要是诊错了是我们的儿女缘分未到,这几日你可得宽宽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万一孩子在肚子里,首先对孩子不好。” 方佩仪的月事迟了好几天,赶紧宣太医吧,太医在景王府走一遭,万一空欢喜一场,自个儿心里越加不舒坦,也是怕宫里的皇后娘娘德妃娘娘失望,不宣太医吧,自己这颗忽上忽下的心就吊在半空上,没个安稳,是以他们坐了平头小马车出来,是私底下瞧瞧大夫,那大夫也是这方面的圣手了,说脉象微弱,还得再等几天。当大夫的诊脉开药是一桩,还说了好些宽慰方佩仪的话,最要紧的,是这个心态要好。 方佩仪扭个身靠在景王身上,一手抚着扁扁的肚子,心思放在这上头倒是把朱妙华甩在脑后了。 景王一手搭在方佩仪身上靠着车壁,如一头捕猎的老虎在暗暗观察朱妙华这只猎物。 一语把高阳县夏举人的遗子供了出来,人及时的灭了口那些暗中抄录的账册都毁个干干净净,确实是为他扫掉了一个天大的祸患,但是这个来龙去脉,朱妙华是怎么探到了这种隐秘? 景王需要把这个人拉过来。 一件事累着一件事,还有蔡氏之死,景王绝对不会对朱妙华动一点儿男女之心,但是这个人是俘获是斩杀,这个人的兴衰荣辱,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景王转动了一下手腕,握紧了拳头。 这一边董让和李斐架着赵彦恒上了马车,赵彦恒一改沿途撒酒疯的状态,整个人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真是醉了吗?”李斐喃喃自语,对驾车的董让道:“先去襄王府,再我送回去也使得。” 赵彦恒的脸背对着李斐,缓缓睁开一双清晰的眼睛。 朱妙华……这个女人没一次都自不量力,累人累己,也是蠢得可怜了。 第154章 皇上的逆鳞 轻风徐徐。 赵彦恒从右侧门踏入三世殿。迎面第一尊佛,是弥勒佛,弥勒佛又称未来佛;往左走第二尊佛,是释迦牟尼佛,释迦牟尼是现世佛;最后一尊,是燃灯古佛,是过去庄严劫中所出世的千佛之首,所以燃灯古佛是过去佛。 香烟袅袅,朱妙华摘掉了华簪,及腰的青丝披在身后,跪在蒲团上对着燃灯古佛一叩一拜。 有些事情,怕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看透了,一味躲躲藏藏落人眼里倒成了跳梁小丑。前世做过皇后的人,在天家富贵中浸润了那么几年,说到勇气,朱妙华还是有那么一些勇气的。 燃灯古佛庄严宝象,眉目慈祥,过去已成过去,但是朱妙华心里还没有过去,大不了一死,也不藏头缩尾的活到最后。 赵彦恒停在朱妙华身后,朱妙华缓缓的回过头来,只见赵彦恒穿了一件浅碧色直袍,身子挺拔似青竹,面容冷肃如冰玉,朱妙华没有惊讶之色,她没有掩饰内心复杂的情绪,直直的看着赵彦恒,勾唇道:“父亲已经多心了,你这样来了,父亲就更加多心了。” 朱妙华现在算是被朱钦看押起来的,堂堂统兵的将军王,当然能看住自己的女儿,里外一个人也来去不得,更别说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儿面前了,这个外男是王爷也一样。而她自那天之后,丫鬟婆子,白天黑夜她就没有落过单,现在她的身边一个侍从也没有,她早有预感会发生点什么。 “你就不能往好了想。”赵彦恒安静的站着,日光斜照过来,在地上投了一片阴影:“从你还没有出生,到如今待在这个地上,宣国公又主动放行安排了我进来解开你的心结,这些不是‘多心’,是‘慈心’。” 朱钦以为他了解朱妙华的心结,去年赵彦恒还在西南的时候,朱妙华可是在朱钦面前都探问了多回,问襄王几时还京,在皇上的那些儿子里,襄王的年纪和品貌原和朱妙华最相配,少女的情怀本就像风云让人琢磨不透,有那么点想法也不是突兀的,所以朱钦主动找赵彦恒,说了朱妙华那点可怜的想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虽然这个结不是赵彦恒主动系上去的,也试着请他来解开,如果赵彦恒也解不开,朱钦当然不是把朱妙华也塞过去,朱妙华只有死路一条了。还有许氏废去遗留下来的怨恨,如果这些怨恨得有个人来承当的话,不该是李月李斐,是皇权废掉了许氏,这份怨恨该让赵彦恒来承担,反正赵彦恒身为皇族,也承担得起。 妙华抿着嘴巴侧过了头,她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父亲,她确实得承认父亲对她的慈爱之心。 赵彦恒也偏过了头去,道:“真不知道你这一世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现在还能怎样!”朱妙华听不惯赵彦恒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激动起来,道:“我现在困在这个庵堂里,不是任人宰割了吗?我的母亲废而监|禁,你该明白,这是命运在讽刺我呢。” 前世许氏就是这个下场,这一世朱妙华经营了一番,让许氏提前落到了那般凄凉的下场,朱妙华的心也凄凉了。 “豪门权爵之家,多见‘亡妻’,少有‘弃妇’,许氏干的那些事,是不能在宣国公夫人的位置上呆着了,不废了她,那么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就让她在宣国公夫人的位置上病故?”赵彦恒上前一步,直斥着朱妙华道:“宣国公是残酷无情,他能走到今天,对内对外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许氏,她也只有废和杀两条路了。当然,悄悄的弄死了她,外头看着还保存了那层光鲜的皮囊,也成全了你为人儿女的体面。” 朱妙华后退了两步倒抽了一口气。她还想活着,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去死。 赵彦恒看懂了朱妙华的表情,笑道:“好歹活着不是吗?为了让你的母亲活着,你被讽刺了就讽刺了吧,这是给你母亲保命呢。” 朱妙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下惨笑道:“这一世襄王殿下占尽了先手,是愈发会挖苦人了。” 赵彦恒整了整仪容,从朱妙华边上走过,从香案上抽出三支檀香点燃,退后了三步并不在蒲团上跪下,直着身子拜了三拜,把三支檀香插|在三足莲花台香炉里,道:“你也占了先机,就差一点,我命落黄泉。” 朱妙华捂着额头,痛苦的说道:“我没想杀你,我对你从来没有谋害之心。” 今天就是开门见山的说个痛快,今天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朱妙华从来没有谋害赵彦恒之心,前世没有,这一世也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这种事情也不管有没有心的,你这身份,也只看你干了什么,结果怎么样。”赵彦恒双手合十从香案前退下来,看到朱妙华发自肺腑的痛苦之色,说道:“六哥来和我说了,他还坚持保媒,他是坚持保着你的性命了。” 朱妙华双眼瞬间一闪,复又垂头丧气下去,道:“你会抬抬手,把我放过去吗?” “你能忘了过去吗?”赵彦恒问道。 朱妙华咬着唇,狠狠的说道:“你是忘个干干净净了,你和我……是夫妻啊!” 赵彦恒和朱妙华对视,最后无动于衷的扭过了头。 “你当然忘得掉,你重生之后事事如了你的意,你当然忘得掉,我呢?我呢!”朱妙华手捂着胸口,状若癫狂道:“我原来是凤凰命,陪王伴驾的至尊凤身!” 朱妙华那样嚣张的嘶吼着,身子却瘫软下来,眼泪也掉落了下来。 前世的经历对她现在何用,她再和赵彦恒无缘了,过去已经过去,赵彦恒没存着一点儿夫妻之情,她还在念念不忘着,前世的经历全部转化成割不去的痛苦,她夜夜痛苦不堪。 “你说的也是。” 前世从京城到襄阳再到京城,李斐还没有出现之前,他们的日子就过得不怎么样,赵彦恒记得他在水镜安谷教朱妙华捕鱼,朱妙华尽劝他不要玩物丧志,赵彦恒记得他也让朱妙华穿过男装,让她在文士面前作词写赋,朱妙华满脸的羞耻,说他对自己的妻子不庄重。 还有好些这样的事情,他们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这些事朱妙华倒是全忘了,赵彦恒也懒得和她争辩,复念一句:“你说的也是。” 所有的格格不入,在他荣登九五的时候都得到了补偿,现在朱妙华是凤凰变鸡,确实令人难以忘怀。 赵彦恒居高临下的低着头看着瘫软在地上痛苦的朱妙华。如果朱妙华只会软弱的乞和讨好,那也不是她朱妙华了,朱妙华自有一根刚强的傲骨,把自己和别人都扎得血淋淋,也直挺挺的继续傲着。 朱妙华哭得哽咽,道:“我想忘也忘不掉过去,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赵彦恒淡笑道:“六哥保着你呢,你这会儿死了,在父皇看来,就是骨肉手足相残的惨剧,我现在杀不死你。” 所有的事情,坐在皇宫里的皇上虽然没有出场过,可是皇上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朱妙华是不能死的,朱妙华是试验李斐品行的一面镜子,许氏咬碎了牙自个儿全认了,对皇上来说,许氏身后的孩子们是无辜的,尤其女孩子无辜,朱妙华来个‘病故’,就是李家母女‘咄咄相逼’了,皇家最多手足相残,所以这是皇上的逆鳞。 皇上本来就忌惮李家凌厉狠辣的作风,还有一个景王伺机而动,一个朱妙华而已,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 可以不死,朱妙华捂着眼儿松了一口气,但是面上还是一脸的倔强,甚至冷嘲道:“你可想清楚,我和你一样是重生的。” “就凭你,还能有扭转乾坤之能?”赵彦恒斜睨着眼冷笑道:“你也不用这种激将法,六哥给你作保,你和范慎的婚约照旧。” 如同枯萎的花朵被注入了一汪清泉,朱妙华原来是倒坐在地上的,这一下有了力气站了起来,明明是劫后重生,朱妙华还是嚼出了苦涩,道:“眼看着曾经的妻子嫁给了别人,你还真是无所谓。” “权当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就这么想吧。”赵彦恒说着这话,朱妙华轻轻一哼,露出嘲讽的表情,赵彦恒反而可怜起她来,说道:“经过了许氏的事,范慎要是不嫌弃你,待你也不错了。范慎前世就待你不错的,你死之后,他悄悄祭拜了你连续三年。” 朱妙华的表情顿住了,前世,在那慕少艾的年少之时,朱妙华也是知道范慎是爱慕过她的,好几次‘偶遇’了,红着脸来和她说话,她几次冰冷以待,这个男人也就在视线里消失了,再没有其他的印象。 “他祭拜了我三年!” 在经历景王两世的回绝和襄王无情的漠视之后,有一个男人在她死后还记得她,要说朱妙华没有一点儿动容,朱妙华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赵彦恒怎么来的,就怎么转头往回走了。朱妙华眉头一皱,跟过来几步,忽然讥讽道:“赵彦恒,少了那三年的磨砺,李斐不是前世的李斐,时间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而你是怎么样的,我就不相信,你和她能一直和和气气的。” 赵彦恒走到释迦摩尼佛像前,吁出一口气,极其认真的说道:“你前世知道的那些事,真相可能不是你前世所知的样子,而且如今世事变迁,往后还会怎么变化呢。我劝你一句,你在六哥那一边,还是少说话少做事吧,免得拖了六哥的后退,六哥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第155章 慈母 阿菊蹲在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横横划划又擦去,再重新的横横划划起来,阿芳走过去在她的后颈一拍,道:“你在做什么,包袱可收拾好了,姑娘马上要出来了,辞过了夫人就出门了。” “早收拾好了,都已经放在马车上了。”阿菊站起来,挠挠头道:“我怎么算筹不清楚呢,两个九和两个二十七,是多少个十二?” 阿芳低头看着阿菊划在地上的几个字道:“这是干什么?” 阿芳听是听懵了,她和阿菊都是贫寒出身,早年能吃顿饱饭就不错了,不知书不知数,平生技能都用在手脚上了,人虽然机灵,但是阿菊的问题不是机灵可以解决的,那得学,而她们的学识,不过略识几个字,再加最简单的加减,稍微复杂一点的就不会了。 “两个九和两个二十七,是六个十二。”李斐正好出来,跨出门口顺便算了出来。 阿菊叹了长长一口气,道:“是六年那么长啊!” “你的脑袋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阿芳挪了挪脚,把地上的痕迹擦去了。 李斐也感兴趣,问道:“这些数好像有点意思?” 阿菊颇不自在的站着,说道:“汉人特别重礼,礼说祖父母亡守孝九个月,父母亡守孝二十七个月,期间不得婚娶,我在想过世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应该赶快成婚,生下男娃女娃,才能壮大部族,九个月够怀个娃娃了,三年抱俩,六年够生下四个娃娃了。” 这个话就漏了底,阿菊不是汉人,阿菊是生活在扎阿曲的贡人,原来的名字很绕舌,用汉话是说不出来的,认了一个汉人为义父,随着义父的姓氏有了郑贤菊这个汉名,既然不是汉人,这一句古里古怪的话就不足为奇了,李斐抱着双臂淡淡的说道:“这个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祖辈父辈去世,后代子孙得哀伤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依着亲族关系给哀伤定下了一套繁琐的期限。” 李斐不以为忤,阿菊就继续说下去了,道:“我刚才突然想,要是一个姑娘家养到十四五岁正好可以出嫁了,先死祖父再死祖母,后死父亲最后死母亲,那样连着死人,她就不能嫁人了,有六年不能嫁人就成了二十出头的老姑娘了,还怎么嫁的出去呢。天上的祖父母,父母看着有多么不忍心呢,这规矩也太死板了。” 幽露在屋里听着这些话,走出来呸一声,道:“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李斐朝幽露摆了摆手,极认真的对阿菊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事急从权有在热孝里办婚事的,但是真要一板一眼的讲究起来,这个姑娘是有嫁不出去的可能,丧妇长子不娶,婚前死了母亲的长女是不娶的,六年之内长辈死绝,这姑娘有这遭经历是很难嫁出去了。” 大清早的听了不知道多少个死字,幽露瞪了阿菊一眼,和李斐说道:“姑娘,去和夫人请辞吧。” 李斐点点头,脸色如常的从阿菊阿芳面前经过了。 阿芳点了一下阿菊的头,不知道她怎么就冒出这一篇话来。 阿菊哼了一声,只在心里嘀咕嘀咕,她就是不服这种礼数,姑娘从来没有见过宣国公太夫人这个祖母,就为了她守了九个月的孝,不能嫁娶,九个月都够怀个娃娃了。 在李月的门口李斐遇到魏嫂端了一个甜白盅正要进去,李斐伸手笑道:“给我吧。” 魏嫂也不和李斐客气,笑着递了过去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李斐端着托盘进屋,李月躺在美人榻上,依然是女装的打扮,穿着一件家常的撒花烟罗衫罗裙,头上松松挽了一个倭堕髻,一张脸像是糊了一层土褐色的泥土,当然不是泥土,是林禾弄出来的给姐姐护肤的东西,用了人参,鹿茸,沉香,天门冬,珍珠粉,麝香草等许多珍贵药材长时间熬制出来的药粉,用蔷薇水调和成泥状,每天涂抹在脸部一刻钟,保养肌肤。 岁月并不会特别厚待李月,私底花了功夫和金钱的,三十六岁的妇人看着也就三十出头,李月的脸,也是涂着一层金的,那天才在养尊处优的许氏面前,第一眼就不落下风。 李月眼尾看到李斐,只是眼珠子阖了阖,道:“你去吧,要是那府里问起了我,你就打打太极,权当一种历练了。” 今天李斐回宣国公府,明天是蔡氏的孙辈九个月出孝的日子,既葬,隣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孝。明天是个热闹的日子,算是李斐来京第一次宴请宾客,当然,请来的人都是亲戚世交家的同辈人。 李斐把手上的东西搁在桌子上,人坐在圆凳上,支着头脸上有愁绪。 李月知道李斐在设想明天突发状况下的应对之策,明天本家的亲戚,外姓的亲戚,和十余家世交,见过面的,不相熟的,有好几家还是素未谋面的,那种场合以主人的姿态是李斐没经过的,但是李斐的身份拔高,孝期已过,这种场合总是要学着适应,然后成为习惯。李月也不说话,到了一刻钟把脸上这层东西揭下来,脸擦干,又仔细的抹了一层林禾捣鼓出来的玉容膏,才在李斐面前坐了,揭开盅盖,是一碗枸杞燕窝。 “你要不要吃点。”李月还笑着,像女儿七八岁的那样,舀了一勺子喂在女儿嘴边。 李斐张嘴吃了一口,没滋没味,用清泉水煮的一坨燕子口水,没放一点儿糖,只有几颗枸杞调调味道。 李月也不是很享受吃燕窝的过程,喝水一样的喝干净了,揉了揉李斐的脸道:“斐儿,不要怕做错事,不要怕说错话,有父母在后头兜着的,还有襄王。” 李斐显出一个笑容来,像芙蓉花在水中缓缓盛开。 一行三辆马车出了平康街,宋多福也跟着走了,两人带走十几个丫鬟仆妇,两进的院子一下子腾空了大半,李月有点百无聊赖的坐在紫藤花下看着一本前朝的事实类苑,不知不觉间,落了一身的紫藤花瓣。 陈介琪用柳枝编了一个三尺高的五层佛塔,红的,黄的,白的,浅粉的,深粉的,一层一层的蔷薇花铺上去,像一株缤纷绚丽的花树,也看不出佛塔的雏形了,他把这株花树摆在李月的脚下,他蹲在李月的前面,从下往上看着李月,眼中饱含了专注和柔情。 李斐回到空了十余日的玉沁山房,丫鬟们忙着各处归置,原留下来看屋子的槐蕊和司香掀了帘子进来,互相看一眼,司香道:“本来姑娘该歇一歇,只是姑娘不在的这些时日,府里着实闹出了几件不成样子的事情,五日前老爷请了三姑太太帮忙理事,三姑太太说她都是含饴弄孙的老妇人了,并不想管府上的事,但是老爷的盛情难却,三姑太太就隔一日辰时至巳时在千鸦阁理事,府里几位姑娘都是从旁陪着的,大前天回来的大姑娘,前天也撑着身子去陪坐着。” 现在马上要到辰时了,从平康街到宣国公府,李斐也不需要歇息,逐顺从父亲的意思,起身去千鸦阁。 四个姑娘已经一溜的坐在一旁。 朱妙华前些天说是病了,送去潭柁庵静养了十天,看着样子确实是病得不轻,脸颊凹陷,手腕纤细,只是十天,整个人瘦了两圈,捧着帕子捂着嘴偶尔一声咳嗽,双眼无精打采。 朱秒聪也是差不多的颓丧,撇过了脸和李斐明显存在了隔阂。 相比之下,朱妙仙和朱妙琴几乎是没有变化的,但是上面的三个姐姐像锯了嘴的葫芦,三个人沉闷的没互相说一句话,朱妙仙和朱妙琴也乖觉的闭嘴,不笑不言,每个人手上都不闲,把府上的账册旧例当诗词画册一样的翻看着。 辰时正,清平伯太夫人掐着时辰不早不晚的踏入了千鸦阁,见到李斐没有意外,也没有特意的交谈,清平伯太夫人像一个最严苛的夫子,身边没有清平伯府的人伺候着,独自一个人盘坐在三屏风围子罗汉床上,巡看过五个丫头,就叫她们坐下了。 中间站着两排回事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三姑太太办事的顺序,一个人双手拿着一本薄册正要例行回事,范姨娘扶着丫鬟翠竹的手匆匆进来。 范姨娘前年两个月被朱钦发落到庄子上,正月结束才回来,整整三个月在庄子上思过,回来的时候人瘦了脸黑了,原来伶俐脆笑的神态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此刻范姨娘垂着眼马上就滚下几滴眼泪,低声道:“三姑太太可要为妾身做主。”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清平伯太夫人语气不好,手还是示意了一下,有婆子给范姨娘拿了一个小杌子,请范姨娘落座。 范姨娘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手虚弱无力的指着自己的丫鬟翠竹道:“你细细的和三姑太太把事情说清楚。” 翠竹点了下头,跪下道:“三姑太太,几位姑娘,姨娘月初回府没个几天病倒了,起初病得都起不来床,请了瑞和堂的陈大夫吃了几天的药,病势才退,只是这病根一直还没断,姨娘夜里睡觉还有多梦盗汗心口疼的毛病,陈大夫说姨娘是伤了元气,元气不是吃几剂药可以补全的,得慢慢调理着,所以写下了一些药膳,又建议姨娘每天睡前喝一小杯人参鹿茸酒,说喝个一年半载的这口气才能慢慢的补上。婢子按着陈大夫写的方子浸泡人参鹿茸酒,七天后开坛,姨娘喝了四天是没觉出不对来,但是陈大夫昨天来给姨娘请脉尝了尝,说这药酒不对,是药不对!” 第156章 硕鼠 翠竹说到药不对,清平伯太夫人向左右朱钦拨给她的心腹使了使眼色,两个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一个把守千鸦阁,一个直扑府中的药库房。 翠竹把陈大夫开的药方子呈上去,人参鹿茸酒的药方很简单,人参一两,鹿茸两钱,汾酒五斤,冰糖一两半,翠竹说:“陈大夫嘱咐人参用六年以上十年以下的人参即可,鹿茸最好是马鹿的,方子交给秦一孝,因着府里的药库房备有这些,就从药库房取来。” 座上李斐朱妙华朱秒聪面上还不显,朱妙仙朱妙琴对望之后就有些愤慨了,府里的药库房迎来送往,府里也有采购的,是有一些药材,尤其是名贵药材,人参鹿茸灵芝虎骨海马虫草等等,这些药材府里的主子们需要可以取用,姨娘不是正经的主子,也是承过宠在夫主面前有体面的,通融过了,也可以用到药库房里的好药材,但是一个府里就分了三六九等,到处都是眉眼高低。 现在假药用到范姨娘身上,物伤同类,以后自己的姨娘生病取药,是不是也是假药? 翠竹低着头说道:“陈大夫鉴验了一番,里面几片鹿茸是好的,两支半两的人参,一支是人参,一支是华山参,到底如何,还要三姑太太做主。” 清平伯太夫人在翠竹的长篇说完之后,就命人去范姨娘的屋里取药,另外请了回春堂的一个钱大夫过来鉴定。 千鸦阁二十多号人,一室寂静,只听到清平伯太夫人沉重的声音道:“既然是昨天的事,怎么不马上报上来?” 这是问范姨娘,范姨娘进府十五年,没见识过三姑太太在娘家的凌厉,只是听府中的老人说过,朱家上代嫡出的三个姐妹,一个个都是挟雷霆之势行霹雳手段,范姨娘不敢来一点儿忽悠,从小杌子上站起来捏着帕子怯懦的道:“昨天,也没有个人为妾身做主。” 昨天至今,朱钦朱清朱洪都不在府里。废婚的圣旨褫夺了宣国公府名下的三个庄子,朱清正陪着衙门的人在交割三个庄子;朱钦和朱洪到山西蔡氏的墓地祭扫,三人今天后半晌或明天一早回府,下面三少爷朱淳八岁,四少爷朱冲六岁,这实在太小了,清平伯太夫人眉儿一抬道:“几位姑娘协理家事,怎么不立刻报给姑娘们?” 朱妙仙朱妙琴都是倒吸一口气,身子在座位上扭了一下。朱秒聪咬了咬牙,脸上有几分坚毅之色,朱妙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清平伯太夫人眉峰一皱,又一闪即逝。昨天李斐不在,倒没有李斐的事。 范姨娘内心颇为复杂的看了李斐一眼,她还记得那天在玉沁山房,李斐三番四次告诫她,她只是妾室而已,妾室在规矩森然的宣国公府不是正经主子,为人|妻为人妾,今天在千鸦阁就分证个明明白白。范姨娘吐出一口浊气,咬着牙根道:“几位姑娘都是腼腆小姐,平日里金银养着还没有经过此等恶事,妾室是怕……是怕几位姑娘经历不足,不能为妾身做主。” 二十多号人又是一片死寂,只有清平伯太夫人端着润瓷浮纹小盖盅发出的脆瓷声。清平伯太夫人是忧心神伤的样子,缓缓说一句:“罢了,主子们没得底下人信赖,是主子们无能!” 范姨娘立刻惶恐的跪下了,哆嗦的道:“妾身不敢。” 无能都说出来了,李斐等五人俱都站起来听清平伯太夫人训斥。 清平伯太夫人一个个看过来,看着弟弟这五个女儿,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朱妙琴今年十岁,一个个披金戴银,养得像一朵朵娇艳的花骨儿,清平伯太夫摆了摆手,叹道:“算了,是我苛责了你们,你们都还小呢。” 眼儿一低,落在跪着的范姨娘身上,也是好脾气的道:“你是受了委屈的,你起身坐着吧。” 范姨娘对清平伯太夫人露出感激之色,扶着翠竹的手站起来。 外头的大夫没有那么快请来,这点空儿清平伯太夫人一如往常的听管事们回事,只是回了事的管事们如今不得出千鸦阁,气氛越加凝重。 回春堂的钱大夫半个时辰后到的,鉴定了已经浸在酒里的两支人参和几片鹿茸,鹿茸都是好货,两支人参确实有一支是假的,一支是华山参。 中药的名字差一字就不是同一种药材,人参和华山参尽管模样相似气味相似,切一片来尝一尝,味道都是甘中带苦,但是药典明确记载了,人参性平,华山参性热,要是往深了说,都是长篇的药理,总之两者药性都不同,根本不是同一种药材,而且华山参对人体有轻微的毒性,对女性尤其得慎用,大夫一向是斟酌再斟酌才敢给病人用这味药,至于人参和华山参在药行的价格,相差了十倍不止。 “奉上好茶好点心,请钱大夫暂且去厢房歇息。”清平伯太夫人说出话来还是绵和的,送走了钱大夫又道:“瑞和堂的陈大夫也是个好大夫,照往日再送十倍的诊金过去。” 自有人遵了清平伯太夫人的话去办了这个事,清平伯太夫人手一摇,专司看管府里药库房的秦一孝就被压着进来了。 宣国公府是家大业大的,大件的家具,小件的摆设,器皿用具,衣料布匹,武器铠甲,府里的库房的分门别类的共有十八个库房,这是老国公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划分,当时老国公说过医药之事关涉人命,药材的存放单设了一库,药材的采购收录取用也有一套严格的规矩,事事都有记载。 秦一孝还想为自己辩解喊喊冤枉的,他是倒换了一些药材,但是范姨娘怎么说也是生下庶长子的姬妾,许氏又倒台了,他绝不敢那么怠慢她,但是清平伯太夫人根本就不听他的辩解。 “今天两个时辰,老身是走不了了。”清平伯太夫人慢条斯理的,道:“查,药库房每一味药材都仔仔细细的查验,人参真假参半,别的东西保不齐也有作假的,秦一孝的家里也要仔仔细细的查,家里的家当和往来的银钱,都要查清楚。” 清平伯太夫人是听着话往后十步都想到了,药库房和秦一孝的家里早有人看管着,她这里一发话,那里就即可动手抄检,钱大夫和陈大夫进药库房检验药材。 不用说了,一个人监守之盗,也不可能只换出来一支人参。 当着满堂的管事,那一边还没有查清楚,秦一孝就满头虚汗的摊在地上了,清平伯太夫人也厌恶这等恶奴,叫人把秦一孝一家子捆起来拖到柴房里。 到了下午酉时,朱钦和朱洪风尘仆仆的回府了,清平伯太夫人把这烂摊子一丢,就被清平老伯爷接走了。 朱清脚后跟着回来,两个年长的儿子劳顿了好几天先歇着了,四个女儿一排坐在朱钦的面前,屋里也没有什么人,朱钦面带着疲累的脸色道:“你们挨个的说说吧,这件事情怎么处置?” 李斐闭着眼睛,回想到她的母亲那一天在长筵堂,清风细雨却又挟着睥睨之姿说道,朱家三代人都是在尸山血海中完成的功成名就,将门之子想要接掌家业得经历杀伐,在血泊里趟一遍才有这个资格,那么将门之女呢? 李斐低头看着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这双手是那么的白皙干净,一根根手指莹润修长。 “秦一孝即刻杖杀!” 第一次取人性命,可以想象到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的死状,李斐揪着心一字字的把话说出来。 朱妙华嘶的发出一丝抽气声道:“明天就是我等出孝的日子,明天正要大宴宾客,即刻杖杀?这层血气不散,明天就成了众人的话头了。” 朱秒聪有点惨笑,道:“姐姐说要杀的,那就杀了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朱妙仙和朱妙琴还小的,在三位姐姐之下,基本上是没有锋芒的,话都不说了。 “人参换成了华山参,虫草是草签的,虎骨都敢用牛骨炮制的。我们都是正经主子,这些假药量那奴才也不敢用到我们身上,可是父亲一向是重视亲族的,本族旁支要是有病了伤了的,来府里求药,求了假药回去怎么办?误人性命。还有相互馈赠的礼数,这些药材真真假假的放着,万一拿了一份假的送人,伤了宣国公府近百年的名声。”李斐微微喘息,一句句的慢慢说,后退侧了脸低声道:“就说范姨娘这件事,幸亏是及早发现了,万一发现不了,范姨娘一直用着华山参……华山参是有毒的,长期服用有碍子嗣,范姨娘是伺候父亲的人,妨碍的就是朱家子嗣。种种拿秦一孝的命抵了都填不了的严重后果,秦一孝倒卖药材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些恶果。” 朱妙华捂着额头弱声道:“我是精神不济,姐姐想在这个档口杀人,要杀就杀吧。” 李斐听着朱妙华的怪声怪气堵着一口气的说道:“杀个奴才还要查查黄历挑个好日子?不必那么麻烦了,大族之家谁家没有几只硕鼠,既然逮着了一只就杀一只,明天要是有客人说起这个事儿,正好大家一起探讨一下治家之道。” 朱钦点点头,手一抬,捆得结结实实的秦一孝在千鸦阁的前院,在上百奴仆的围观下慢慢的打了一百杖才咽气。 千鸦,千鸦,乌鸦就是成群结队的,以腐肉为食的鸟类。 不过那一晚,三更半夜,人静蜡晃,李斐从光怪陆离的梦中吓醒过来,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拥着被子坐起来泣声道:“娘……” 第157章 压迫 第二天李斐照常起床,穿上细麻布做的孝服到府里的祠堂,身后四个弟弟四个妹妹俱是白服细麻,一行人面含悲戚的祭拜蔡氏,哀乐奏起,有老者唱哀歌。 一番仪式之后,回到玉沁山房重新梳妆打扮,这一次柳眉弯弯,香腮染赤,耳坠明珠轻晃,一身玫瑰红镂金丝钮孔雀纹长裙着身,一条石榴红海水瑞兽绦子把腰束得盈盈一握。幽露站在李斐身后赞道:“姑娘真真好看。” 十八岁的少女,该长的地方已经完全张开,身量高挑,秾纤合度,十分美丽之中,四分娇美,两分英气,两分豪气,如今华衣盛装,再添两分雍容华贵之气,光彩照人。季青媳妇笑着站在门边道:“本家奶奶姑娘们已经到齐了,都在前堂叙话。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正过去呢。” 一家子姐妹,今天这种场合是要同进同退的,李斐动身,相互接应着,五姐妹同时出现在前厅。 “四叔家里的妹妹们是越发的出众了,个个儿钟林毓秀。”迎面走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髻上一对金钗,上头拇指大的蓝宝石闪烁着,体型丰满,堆砌着笑容。说话的是朱钦长兄长子媳妇,朱沛之妻,因着朱沛现在是朱氏宗族的族长,沛大奶奶在亲眷之中是极有体面的,朱妙华熟稔的走过去,笑道:“大嫂子,你也来呢,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的。” 沛大奶奶推手臊道:“姑娘是取笑我呢。”这位沛大奶奶已经四十有二了,都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将将一个月前又生下一个儿子。 “这有什么,拄拐棍的孙子,摇篮里府爷爷,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沣三奶奶压着嘴角的笑意说道:“你的福气,我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什么福气,本来可以安享清福了,又招来一个天魔星……”沛大奶奶朗声笑着,话说到一半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这些妇人说到孩子就没完没了了,四叔家的姑娘们还小呢。” 朱妙华似乎和以往不一样了,原来的朱妙华时刻维护着自己嫡长女的尊严,姿态高高的端着,绝少与人玩笑打趣,现在的朱妙华预备长袖善舞,脸上温笑不落,顾着这个虑着那个,三岁的马贞兰来了,还说一句:“小孩子脾胃弱,给贞兰单上一份好克化的饭菜点心。” 亲戚之后就是几家世交陆陆续续来了,长兴侯府的二姑娘范之玫和泰宁侯府的大姑娘邓鲁育最后携手进门,一阵子团团招呼,坐了五张梨花木灵芝纹圆桌,基本上依着长幼同桌了,沛大奶奶和沣三奶奶那一桌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和李斐这一桌紧紧的挨着。 范之玫曾经在武林园和李斐打过口角官司,当场被景王妃请了出去,回家之后又被长辈们训斥了一通,再见到李斐就特别的郁积,这份郁积打了个弯儿,和朱妙华就分外要好起来。就算知道朱妙华的母亲已经不是宣国公夫人,也不改范之玫亲近朱妙华的意思,拉着自己的袖口和朱妙华亲昵的说道:“府上的丫鬟今天是精神恍惚的,刚儿我更衣出来,一个丫鬟就提着一把铜壶差点儿撞到我的身上,幸亏鲁育拉了我一把,只溅了点儿在衣袖上。” 范之玫今天穿的是一件石榴红斜襟羽纱长衣,袖口宽大,此时确实有一个手背大的水印。 朱妙华凝眉道:“你可问了那丫鬟的名儿,我告诉管事得重新管教管教了。” 范之玫摇摇手,唏嘘道:“我看她小脸儿煞白的,眼圈浮肿青黑的,小可怜劲儿的,想是昨天被吓得不轻,我就不计较了。” 范之玫说话音儿不轻,前后三桌人都听得清楚,范之玫背后一桌一个容长脸的妇人手上套着一串佛珠,她数着珠子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和沛大奶奶说道:“据说那家祖上是给老老国公牵马的,就犯了点儿错当众把儿孙活活打死了,也太不宽和了。” 沛大奶奶能顺着这个意思?他们这一房早三十年前就分家出去了,所以沛大奶奶只是呵了呵,还叹道:“这也不能太宽和了,这么大的一座府邸,里外里多少事,再宽和起来有一时眼手不到的地方,奴才们越发的不守规矩可怎么是好。” 那妇人被驳回了,脸上也没有太过尴尬,反而迎合起沛大奶奶的意思说道:“姐姐年长许多,考虑的就比我深远多了。姐姐这么一说也是,这一年府上没了老太太,太太,上头没人辖制,奴才们骨头轻,恣意起来也是有的。” 李斐安静的从容的坐着用饭。她毕竟不是京城长大的,不是在宣国公府长大的,守孝期间几乎杜绝了交际还不显,这种氛围下就有些显现出来了,到底是不相熟的,李斐是有点落单了,不过单着就单着,单着留意观察每一个人,是善意的是恶意的,是诚心的是巴结的,把人看的稍微清楚点再去结交。 斜对面马舒兰一直在观察李斐的脸色,李斐侧了脸,一个笑容浮出来。 那一桌由沛大奶奶维护,一众当家的太太奶奶们都说起了管家的艰难,有时候重重不得,轻轻也不是,总之管家三年猪狗都嫌。 众人大致还是其乐融融的,毕竟李斐的身边不一般,她怎么样,自有家里的长辈教导,还没有人头脑发昏直接指着她,评价她的作为,而李斐是那种很沉得下来的性子,别人隐晦的旁敲侧击并不能把她绕进话题里去,但是这一天李斐注定是不能独善其身的,几个年幼的小姑娘由丫鬟奶妈子服侍着吃好了饭,一个不过三尺高的孩子,穿着大红色绣玉莲小袄,扑倒李斐的脚边道:“朱姐姐,我们想去前面玩。” 一双胖乎乎的手伸过来,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李斐一时愣住了。 愣住的岂止是李斐,一直刻意保持的沉默被一句童言打破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匆匆跑过来,抱起那个孩子歉意道:“真对不住了,这是太爷的老来女,一家子难免疼爱了些,就养出这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李斐再看一眼那个一脸纯真,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不能判断这个孩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因为她坐在主桌的主位上,小客人分不清楚,来了宣国公府礼貌一点叫一声‘朱姐姐’也是理所应当的。李斐缓缓站了起来,笑着走过去揉了揉小女孩柔软的额发,道:“小孩子是不耐烦听大人说话呢,偏室里备了一些小玩意儿,有小木马,跷跷板,让孩子们去那里玩吧,前面倒是不能去的,哥儿们喝了些酒兴致上来了倒是顾不得小妹妹们。” “张五姐姐……”这一刻朱秒聪走上来,把这位妇人连着小孩子请下去。 沉默已经被打破了,每个人心头荡漾,朱妙华双眸几乎染着赤火。 她的母亲不在了,蔡氏的孝期守完了,逝者如逝,朱妙华在等着李斐回归本家,李斐成为朱大姑娘,然后她变成朱二姑娘。 沛大奶奶和沣三奶奶俱是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两人互看着,眼神有一阵子相互推搡,最后沣三奶奶讪讪的笑道:“要我说,趁着沛大哥从老宅上来,正好把这件大事议一议。” 朱钦身上的事务已经太多了,他不是朱氏一族的族长,族长是朱沛,朱钦庶长兄朱锋的长子。 各司其职,族长握着朱氏的族谱,凡是朱家子孙都在族谱之上,而李斐没有在族谱上,所以她在宣国公府的称呼一直很奇怪,一声‘姑娘’,前面没有序齿。 沣三奶奶说的‘这件大事’,就是指李斐认祖归宗上族谱的大事了。 十七年前,李家罹难,一个淌着一半李家血液的朱家子孙,一个七月而诞像只小猫儿一样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女孩儿,一个母亲和离出府生下的女孩子,她是姓朱还是姓李,是可以商榷的,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随母性的孩子。 十七年后,这个女孩子因缘际会荣耀回来了,注定的襄王妃。皇上还没有立太子,不知万寿,襄王就算是希望渺小,也有成为九五之尊的可能,那么这个原配就是皇后。 朱家的骨子里并不清高,甚至巴望着和皇室联姻,让朱家的血液和皇室的血液融为一体是最终的祈盼,所以朱家出过一个先帝昭贵妃,可惜昭贵妃未诞下一子半女。 而现在的李家还是流刑在西南边陲待着呢,虽然从李家受到的种种优待来看,皇上驾崩之后李家是极有可能获得平反的,但是现在,李家三个男丁还是流刑,在西南边陲待着呢,就算李月身为出嫁女并没有罪过,犯官又不设后世子孙,李斐姓李,还是让许多人不甘了。 这件大事太大,一个姓氏的背后是一个家族的荣耀,这份荣耀是归于朱氏,还是归于李氏? 莫说身为族长的朱沛,为了家族的荣耀,就算是朱钦现在也后悔了,想反悔了。 “我……”李斐环顾一圈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这件事情没有人能代替她发言,赵彦恒不能,李月不能。一个人的姓氏,是生前死后都会记载下来,不止是一辈子就完了的归属,李斐必须自己掷地有声的说出来, 今天以后,不可更改。 第158章 趁虚而入 李月站在窗棂前,清风拂在脸上,一丝丝的清冷把胸中一口沉郁之气涤荡。 陈介琪像一阵风一般的卷进来,深邃的双眼微微眯了眯,眼前正中是一把榆木交椅,这是主人的位置,两边是四把榆木灯挂椅,这是客人的位置,现在交椅和左手第一把灯挂椅手边的茶几上分别放着一个白瓷浮纹茶盏,茶盏余温犹存。 陈介琪板着脸抄起灯挂椅旁边的茶盏,又像风一般的卷出去了,把那茶盏从后门扔出去,又打了热水拧着巾子进来擦拭桌椅。 李月扭过头来,哭笑不得的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就没有闻出这个味儿?”陈介琪卷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一股子黄鼠狼窜过的味儿!” 刚才朱钦登门拜会,今天是李斐等孙辈出孝的日子,在府里宴客,朱钦还没有出孝,那一摊子事也没有他的事,他今天登门,也有个正正经经的名目,商量女儿的嫁妆,至于两人之间商量得怎么样,从李斐的反应来看,不是那么得相谈甚欢。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陈介琪一手捏在椅背上,恶狠狠的道。 李斐的目光晦涩,道:“追名逐利,也是可以理解之事。” 族长都来了,在府里沛大奶奶和沣三奶奶总能找到时机和李斐说说认祖归宗的事,朱钦这一边也和李月来恳谈,这里头有太多的事情好谈了,从朱家李家如今的现状,到李斐嫁给襄王,朱家能给这小两口提供什么样的辅助,再到一个女孩子从母性,这也不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什么样的孩子,会遵从母亲的姓氏? 母亲生在欢场,每天迎来送往,一条玉臂千人枕,也不知道父亲是谁的,这可以从母姓。 母亲的贞洁遭到质疑,生出来的孩子血统遭到父族的怀疑而不被认可,这可以从母姓。 母亲和父亲不管是休妻和离,断绝了关系之后,孩子在父亲那一边遭到了虐待,正所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前妻之子遭到苛待的例子不少,很多是自生自灭,也有的母亲不忍心,两边协商清楚把自己生的孩子带走,这样由母亲抚养的孩子,可以从母姓。 还有一种母亲家里绝后了,让一个孩子从母姓以延续香火,维系祭祀,这样的孩子基本是男孩子,女孩子有什么用,到了年纪还是要出门子。 从母性的种种情况,不会是希望如此的,都是一种尴尬和无奈,十七年前,李月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那种举步维艰就不用说了,往后她已经潇潇洒洒从宣国公府出来了,那时候朱钦正准备迎娶许氏了,往前李家老的老,小的小,一群的妇孺正走到蜀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滇中的那段路不比蜀道好走,流放的后半截路才真正不好走。 想来的时候没来,已经不念想了偏偏又来了,那时候李月真是感到浑身乏力了,对孩子的到来,欢喜真是没有多少,几乎是一点儿都没有,可是狠狠心打了吧,那个时候自己也下不了狠手,又有一个十三岁的林禾,那性子比女人还柔软,满眼的舍不得。 李月是徘徊了好多天,一天一天的拖过去,那种身为母亲的感觉才渐渐滋生出来,然后停在成都养胎生孩子。 孩子生下来,幸好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总要出嫁了,将来冠上了夫姓,那么她姓朱还是姓李,对朱氏一族来说,就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是不比男孩子来得重要,那个时候飘零在蜀中的李月是绝对对抗不了朱氏一个大家族,这里头自然是出于各方利益的考虑,孩子才姓了李。 现在依然是出于各方的利益,李家和朱家,谁对李斐及李斐成为襄王妃之后,对襄王夺嫡更加有力? 襄王之上其实只有景王一个障碍,景王的封地在山东青州,襄王的封地在湖广襄阳,从地域来看襄王就吃了大亏,景王的外祖父王天叙以文入武,做过镇朔将军,景王的舅舅王淼五年前也做过镇朔将军,镇朔将军是守在宣府的。 这是一个远远落在下风的局面,妄言一句,将来山陵崩,襄王要进京奔丧,景王随随便便就能在路上设置几个障碍。 而朱家可以完全压制住王家,甚至牵制住景王在军中的势力,这些是李家不能提供的辅助,这是朱家现在要求李斐改回本姓的底气。 陈介琪龇出一口白牙,别以为他是山贼出身,只会干个打家劫舍的事,其实这里头如何的追逐名利,陈介琪明白的很,他点点自己的脑袋,冲着李月摇摇头道:“你就是想得太明白,有些事情需要装糊涂的,养在宣国公府的几个女孩子怎么样,你的孩儿怎么样?好不容易干了一大票,朱家最多干点儿锦上添花的活儿,就像分大头,没有这么占人便宜的事,你不能答应他!” 李月的眼神古井无波,道一句:“你说得也是道理!” 自己的女儿如今一帧一帧的算计得那么清楚,为此一边不要脸一边装糊涂,都挺难看的。 陈介琪看到到了李月的感伤,心里越加隐隐不安,就嚷嚷了出来道:“你可不能为此回宣国公府啊!” 如果李月再回到宣国公府,和朱钦重修旧好,那么李月自己就冠了夫姓,成了朱李氏,李斐当然就回到朱姓了,朱家和李家再续秦晋之好,其中的矛盾和隔阂就消减了一大半,这算是一条折中的方法,不过李月毫不犹豫的玩笑道:“一搭搭一双,这不是更让人占便宜了。” 陈介琪的目光瞬间闪烁了起来,跃步过去,低声道:“不如我们想想法子,给李家平反,这样你的孩子也能体面点儿,现在广西就在督查刑案……” 李月脸色变了,还没听陈介琪把话说完就把脸转过头,手抓在窗棂上寒声道:“别节外生枝了。李家的案子是皇上定的,这和三司法曹定下的案子不一样,不管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受累,皇上就是在用累累尸骨筑起他身为帝王至尊无上的威严,踏着我父兄的尸骨和无数人的尸骨铸造出来的威严,这已经是权利博弈之后的最终结果,谁能侵犯帝王的威严?谁也不能,只有这个帝王死后,史笔慢悠悠的说上几句公道话而已。” 皇上未必不知道他做得过分了,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李泰的孙女李斐当了襄王妃,这已经是君王的一种歉意,在皇上生前平反是不可能的,皇上定下过多少事情,这件事情定错了,那其他的事情呢,这样的波折谁的心里能承受住?平反有什么用,皇上承认杀错了,让他以命抵命吗! 十七年过去了,李月的心里还揣着一团火,可是李月的怒火怎么可以喷出来,李家还有那么多人活着呢,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的活着! 陈介琪站在李月的背后,诡异的抿嘴一笑,然后那一层笑意荡然无存,伸手从后头去抱住李月。 李月抵触着陈介琪年轻朝气的身体,挣扎道:“你规矩一点!” “你的身子是僵硬的,你的手指是冰冷的。”几番拉锯,陈介琪硬是制服住了李月的挣扎,双手扣住李月的双手,这句话说得都要泣出声来道:“我心疼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心疼你,朱钦那个混蛋,怎么就忍心逼迫你呢!” “这甜言蜜语说得真好听。”李月软硬不吃的样子,淡淡道:“还会捧高踩低显摆你自己。” 陈介琪强势又温柔的微低了身子,靠在李月的肩头道:“还有一条路能让你心里舒坦点儿。” “你说说看?” 朱钦来了没有好事,又被陈介琪挑起多年的恨意,李月现在是特别的不舒服。 “管你的孩子姓李还是姓朱,过不了几天啊,她就要姓赵了。”陈介琪叹一声,又有点幸灾乐祸的低低轻笑道:“你现在心里的不舒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孩子要离开你了,不如你再要个孩子……” “还以为你的狗嘴能吐出象牙来。”李斐恼羞成怒,道:“你快放开我,还有我决定不雇佣你了,八百两的活儿你做完了,你走吧!” “阿月,阿月,我是认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陈介琪紧紧的抱着李月,急切的表白心意,他的唇开始是不小心落在李月耳后的一块肌肤上,馥芳香软赠与了他膨胀的勇气,他的心砰砰的跳个不停,就越发没了规矩,不过这是陈介琪第一次亲吻,在李月的抗拒下他根本就不会吻,双唇生涩的,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的在李月的侧脸乱吸乱吮,牙齿磕到自己的嘴唇,反而磕出一抹鲜血。 最终陈介琪无奈的放开了李月,一张通红通红的俊脸上带着些丝懊恼,因为捂住了自己流血的嘴唇,话音就有点瓮声瓮气的,眼角闪闪还带着了点泪光,道:“我绝对不会像朱钦那个混蛋一样辜负你,我一心一意待你。” 李月不是少女,她自己经历过激荡的欢|爱,也见识过太多的风尘,却还是被陈介琪眸中炽热的欲|火灼伤了眼睛,她偏过了头,深呼了一口气才把话稳稳说出来,道:“少糊弄人,你于我来说太年轻,也有二十七岁了。” 第159章 二十七岁搁在哪里,正常情况下都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当然陈介琪的情况不正常,十万大山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说白了就是个山贼,不管是被逼上梁山还是自己选了这么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做山贼不是正道,这样剑走偏锋的一段歧路,随时都是有危险的,对外受到官府的捉拿,对内相互争地盘而械斗拼命,稍不留意,自身连着一家子都得连坐着赔进去。 所以做山贼往往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一家子死绝的,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独子;要么把家里的父母妻儿严严实实的掩藏在身后,不管白道黑道,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有时候一处山寨有个甚至是几个压寨夫人,那都是当上了寨主再去押女人来充当夫人,实际上就是个姘头。 人又不是天生地养的总有个出处,而李月至今不知道陈介琪的出处,只知道他在一年多前被龙河岭的前当家打劫进山,本来是做张肉票的,结果反被陈介琪一刀宰了,然后陈介琪鸠占鹊巢当了龙河岭当家。 朱钦一眼能看出点儿的东西,李月让陈介琪跟了那么久,看到的当然更多了。陈介琪操得一口纯真的官话,能读书会写字,就算现在依然穿着一身葛布衣裤,换一身,锦衣玉带的打扮起来,他就是富家公子,言行举止不输一个官宦子弟。 都说人靠衣装,到了李月这样的眼界和心胸已经不看衣装了,人要是剑走偏锋去干了那种刀头舔血的买卖,衣装能很快置办起来,但是一个人的气质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炼成了,这是植根在家族的底蕴上凝聚而成的。 陈介琪出身不凡,这种非凡当然不是和朱钦这种人比拟,就原来一道混的三十六寨,那些不小心打死打伤了人投到山中;那些家里没有田地破草屋也塌了投到山中;那些被主人赶出来无处落脚的奴籍投入山中,和那些迫于生计种种无奈之下进山为贼的人相比,陈介琪是极其特殊的。 李斐被陈介琪挑拨起来的情绪渐渐的稳定下来,整个人冷静下来,前面听到的甜言蜜语全部漠视的放到一边,李月背过了手,直挺了腰,身上穿得是一件深红色的镶边对襟褙子,下面一条蜜荷色棉罗裙,但是李月把女性温顺柔软的气质全部收敛的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视审视,冷静到全然没有男女的感情:“我的背景你看得一清二楚,你的背景?你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征南大将军郭坤在查你,也只是查到了一些零星的,似是而非的东西。我本无意知道你的底细,但是你要表达你的诚意,你就自己交代了吧,我不会声张,就是我的女儿也不会告诉。” 陈介琪在广西的时候,在龙河岭的时候就对李斐献殷勤了,莫说朱钦看得刺眼了,郭坤也是很看不下去,几次当面与陈介琪为难,又去探查陈介琪的底细,这几日又密信送到李月手里,既然是郭坤地盘上查不到的人,那么这个人原就不是在郭坤地盘之上的。 有些事情是可以大胆的假设揣测,安南王族就是陈氏,如果陈介琪这个名字有点真实性的话,这个人可能出自安南王族,而现在的安南王国在仁宗朝三度南征之下,被朝廷吞并了一大半,朝廷在安南设立了交阯承宣布政使司,统治五州十六府一二十年,而安南王族也被朝廷打得四分五裂,部分反抗被杀,部分归顺了朝廷做个朝廷命官,部分一直往南节节败退,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和朝廷对抗。从朝廷第一次进攻安南到元祐十九年朝廷在那一片的统治无法维持,朝廷废交阯布政司,仍为安南国,陈氏再次恢复了王统。 陈介琪眼中绵绵的情意收了收,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也不算这个国家藩属国上的人,他确信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但是以征南大将军郭坤在西南的势力,查出一点儿眉目来是可以的,那他自己交代多少,这个分寸就要小心把握了。 李月见陈介琪迟疑住了,内心一下子涌上来一阵荒凉,但她不是咄咄逼人之背,只是淡笑着转身而已。 “我告诉你,只是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嫌弃我。”陈介琪疾步跨过来扣住了李月的手腕,眼圈已经红了起来,眼泪聚在眼眶里盛得满满的,他咬了咬唇眼中充满了痛苦甚至是恐惧道:“我的母亲是安南王族的公主,但是三十年前的安南王族公主大多数是不幸的,连着所出的孩子也没有好下场……” 李斐感觉到陈介琪的身体是僵硬的,她心揪住了,心里也后悔起来不该刨根问底。 “你看看吧,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想提到过去的事。” 陈介琪擦了擦眼睛把手放在腰带上,一边颤声的说话,一边转身葛衣从两肩泻下来,一条黄棕色的刀疤从左后颈横穿整个脊背,一直延伸到裤腰带,裤腰带扎着,不知道下面的疤痕还有多长。 李月倒抽一口气,像是被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痛得一个激灵,她把手轻轻的搁在这道疤痕上,仔细的看去,这道整齐的伤口修复得并比平整,可以想象出来医治的过程有些反复,而且这道伤口是被拉长过的,是随着身体而长大的,砍得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就算立时不死,基本上也救不活。 陈介琪紧紧绷着脊背,两边肩胛的蝴蝶骨浮起来,引得整个脊背劲韧的肌肉像水波一样起伏了一番,实际上这个动作是陈介琪缩了一下身子引起的。李月回过这个意思来,手往下提起他褪在手臂上的葛衣,给他披回去。 “我的母亲是公主,是个落魄的公主” 未完待续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 第160章 生恩不如养恩 堂厅内所有人一动不动,都在等着李斐的回答。 朱妙华的双眼是灰扑扑的,她进过皇家,她太知道整个朱氏家族的势力和这份势力支撑着的对权利滔滔滚滚的追求。前世配了襄王,是她一个人不甘心只做一个襄王妃吗?当然不是,她的耳边充斥着鼓舞的声音,那些人在期待她越过昭贵妃的荣耀,当一个手掌凤印的皇后! 李斐环顾,看着一张张认识但也仅仅是认识而已的面容,脑海里回顾着李家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包括林毅叔林禾叔,尤其是母亲。李斐想,她今天迫于形势,迫于将来她和赵彦恒的前程,选择朱氏是理智的,她在乎的母亲叔叔哥哥们也一个个有理智,有那份胸襟体谅她,但是她那么想一想,连呼吸都呼吸不过来,所以她手捂着脖子,按着脖颈两侧慢慢顺从一口气,道:“算了吧,叫李斐都叫了十七年了,已经习惯了。” 沛大奶奶脸上不甘的情绪凸显,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走过来,如此牵动每个人利益的大事,怎能以习惯如此滑稽的理由而作罢了。 朱妙华不可置信的揉了一下耳朵,她在想是她的耳朵有毛病还是李斐的脑子有毛病,不说朱家和李家现在的形势,一个人从了母亲的姓氏,本身就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 李斐亦站起来朝沛大奶奶迎过去,她夹在中间既不能放弃了母族,也不能得罪了父族,所以今天这场子,她的脾气得收敛,对谁都要越加和气。 脚只是挪出去半步,沛大奶奶一双丰腴白皙的双手就握住了李斐的双手,沛大奶奶看着这位比自己的女儿还小了近十岁的堂妹,张口就道:“你这个孩子,你可不能犯糊涂了,遵从父姓,你问问在场哪一个,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大嫂子娘家是姓傅吧,对大嫂子来说,对在场所有人来说,这当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嫂子进朱家门的那天起,就成了朱傅氏,你现在姓朱,是朱家人,翻开族谱,你的性命缀在大哥哥之后。”李斐带着笑意说道,随后笑意消逝,李斐怀着沉痛的无可奈何之心,叹道:“可是唯有我不一样,我的父亲姓朱,我的母亲姓李,朱家的族谱上已经没有我母亲的名位。” 沛大奶奶脸上的表情僵硬住了,当初他们这些人没少递话给朱钦,让朱钦尽快和李月和离,她的丈夫朱沛更是不顾族谱三年修订一次的规矩,在朱钦和李月和离两月之后,在族谱上就把李氏划下去,把许氏添上去。沛大奶奶讪讪的笑,支支吾吾的道:“好说,这都好说。” 沛大奶奶还以为李斐是在为她的母亲要名分呢,这名分他们倒是想给,破镜重圆也是一种美谈,但是暂时给不出去啊,朱钦亲妈死了不到一年,他得守孝二十七个月,所以连道好说好说,出了孝立马就给办。 李斐都想把沛大奶奶的双手撸下去了,生生忍下来,吐一口气待和气的道:“我未侍奉在老太太身边一日,只是听母亲说朱家旧人旧事,说老太太这个蔡氏,既不是生父的姓氏,也不是生母的姓氏,是生父不幸早亡,生母二嫁入蔡门,老太太就遵从了继父的姓氏,再无更改!” 在场李斐的同辈人晚辈人,许多都很年轻,也有一时不记得这种陈年往事,窃窃私语了一阵。 沛大奶奶比蔡氏小不了几岁,当初服侍婆婆的时候没少听婆婆揭蔡氏的短,蔡氏的身世就是大大的短处,爹死娘改嫁的人,修了八辈子的福缘才进了朱家的门又在老国公晚年生下儿子来。 李斐不是在揭蔡氏的短,她满含孺慕之色,蔚然赞叹:“养育之恩,一日不忘,老太太让我钦佩……” 沣三奶奶终于看出来了,李斐的态度不对,怕李斐冲动之下把话说死了,立刻截过来把李斐和沛大奶奶分开,对着李斐惋惜道:“对呀,可惜了妹妹都未见过老太太一面,老太太生前还念叨过的,总想见一回你这个孙女。” 有些话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可是在这种场合,李斐也是知情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蔡氏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也就这一点了,不是父姓,不是母姓,是蔡氏家族养育了她,她就是蔡氏,所为生恩不如养恩,便是如此。李斐把话说了一半,另一半的话含在嘴里,琢磨在每个人的心里。 李斐转头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执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猛的端起来溢出来的酒水洒在手背上,她也不管这些,举着湿淋淋的手端着酒杯对四周一圈敬下来,歉笑道:“我现在身体有些不适,不能支持,要对诸位失礼了。我的四位妹妹陪着诸位,诸位吃好喝好,聊得尽兴!” 说完引颈一口闷了这杯酒,酒杯摔倒在桌面上,李斐一个人落寞得转身离去,脚步没有迟疑,甚至是有点疾步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朱妙华缓缓站起来目送着李斐远离,她的表情是怔怔的,而后失魂落魄,最后睁大的眼眶晕染上了些许的痛苦。 朱秒聪和朱妙华连坐,她拉了拉朱妙华的意思,轻声道:“你怎么了?” 朱秒聪对李斐认祖归宗这种事情没有态度,反正她从老二便老三没有多大的区别,她想对朱妙华来说,女孩子嘛,从嫡长女变成嫡次女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所以她不懂,朱妙华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的复杂,充满了难言之隐。 “没什么。”朱妙华果然什么都没有说,缓缓的坐下来。 宋多福也在席面上,不过她是个小人物早退出来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她略停了一停急速的追李斐去了,追到了李斐低着头只看着李斐裙子上的孔雀纹饰道:“斐斐……我是一点儿都帮不了你。” 今天这一场宋多福从头到尾的看着,她也只能干看着,做一个看客而已。 “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李斐很有些躁郁,继续往玉沁山房的方向走,又倏然刹住了步子,道:“季大娘,给我套车!” 李斐在宣国公府一走动,身边就跟着婆子丫鬟,没有落单的时候,这是紧跟着的季青媳妇就迟疑住了。 “备车去襄王府。”和谁有关系找谁,李斐直直的朝着二门走,转过头来问宋多福:“你去吗?” “好……好吧。”宋多福结结巴巴的,去襄王府她可以见到程安国,她当然愿意跟着去,不过她在看一眼李斐,李斐的气色不太好呢,有点苍白。 两乘蓝油布坠铜角灯的马车在道上疾驰,很快就到达了襄王府侧门,这一回李斐也不在门外矜持,和宋多福各找各的,她一路进到宣德堂。 负责把手和洒扫宣德堂的小內监甚是殷勤,端茶进来道:“李姑娘稍微坐会儿看看屋里的字画,爷进宫去了。” 李斐来的不凑巧,赵彦恒进了宫回来就没有一个准时候,小內监指着一个梨花木百宝嵌番人进宝书柜道:“这些书姑娘闲等着可以翻一翻。”同面有三个书柜,李斐也是懂意思的,另外两个书柜的书就是不能随便翻阅了,李斐再一次细看面前的小內监,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子骨未张开没有男人的体格倒有少女的削弱,李斐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识字,读了多少书?” “奴婢叫田伸,五岁王府的。”田伸说起来笑得憨憨的,道:“殿下让有学识的老先生来授课,又允许其中读书优异的奴婢阅读府里大量的藏书,所以奴婢颇识几个字,颇读了几本书。” 这话自然是谦虚的,他守着宣德堂自然是同一批內监中天资聪颖的,勤奋好学的,读了一柜子的书。 我知道!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咯咯咯对吗 第161章 丈母娘的再婚 李斐一等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赵彦恒回来的时候倒面露喜色,身后董让抱着一个紫檀双喜螺钿小箱子,门口自然有人会,会说李姑娘和宋姑娘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赵彦恒脸色一沉,先向宋多福打听了一番,再转到宣德堂。 两人视线一对上,李斐心里那骨子憋屈劲儿一下子放大了,比那会儿沛大奶奶一脸急切的把她的手抓住了,还让人憋屈;比更早的时候,阿菊在她面前守孝的问题,还让人憋屈。 头一偏,李斐沉默以对。 赵彦恒笑着赔不是,道:“今儿也是赶巧了,我的事是早说定的,可是陕甘那边的事情议过了头,打年尾至今,不下雪不下雨,天旱得草都长不起来,就这事数位阁臣聚在一起议得没完,我也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李斐当然知道这里头的情理,候驾候驾有等候一天的,再说陕甘的旱情确实严重,三月份牛羊的草料都不够吃。 “我就是来和你支一声。”李斐压住自己的脾气道:“今天族里让我改姓,我没应这件事。” 五月初九就是内定大婚的日子,届时她是赵李氏,还是赵朱氏,这也算是赵彦恒的事,李斐来和赵彦恒说清楚这件事。 赵彦恒露是没有露出丝毫的在意,他认识李斐两辈子的,早知道她的心性,也是一早就没有算计这种事,道:“我不是早答应了,在昆明的时候就答应了你,你愿意姓李就一直姓李。” 这姓氏确实是李斐早提醒过赵彦恒,所以他们在这上头有过共识,但是还有太多的人想介入这件事,待在宣德堂那么久,一阵阵的烦躁过后,李斐都疲累下去了,道:“昨儿三姑妈打理家事,我在旁边听着。家里出了点儿乱子,三姑妈说我们无能,又说我们还小,年轻,原也不该我们治家理事,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宣国公府是要一个当家夫人,今天我说我的母亲没在朱家的族谱里,族长夫人倒还来拉着我的手,一脸的松快说‘好说好说’……” 手臂重重的搁在桌几上,手上一只赤金缠丝玛瑙桌子发出咚得一声,怒道:“谁和他们‘好说’。” 若是那些长辈,和年长许多岁完全可以做长辈的同辈们只是不合时宜的提点着李斐,李斐受也就受了;当时扯一个连一个,她们明显把母亲也包含进来了,这一点李斐就是不能忍。 偏偏父亲还在孝期,有些话还真不能说得太明,她是晚辈又是做女儿的,一味排斥父母破镜重圆,叫人听到还能回句嘴骂她不孝了,所以这两天,一阵阵的憋屈,李斐只能把这口苦水吐在赵彦恒身上。 怨谁? 当然要怨一怨赵彦恒,李斐斜睨着看赵彦恒,轻哼一声,似赞实怨道:“世人为利所驱,多谢了襄王殿下把我们母女显了出来。” “我冤枉,宝石埋在泥地里,挖出来还是宝石,水土不侵。”赵彦恒做到李斐边上,他是在喜欢李斐这种正话反说的傲劲儿,徐徐道:“宝石熠熠闪烁,倒成了我这个挖掘人的罪过。” “话说的好听。” 明明是哄人的话儿,李斐的脸还是绷不住了,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说得是认真的,有些事情你当局者迷没有看明白。”李斐疑惑的看过来,赵彦恒苦笑道:“你仔细想,风流韵事最引人瞩目。十七年前李夫人离京,原来就寄居在宣国公府的许氏做了宣国公夫人,谁都会臆想一下这里头的过节,十七年后,李夫人进京不到一天,也确实走进了宣国公府,随即许氏惨淡收场,这是变本加厉的争斗,那些不知道内情的,看见了什么?” 李斐悟了过来,扶额道:“难怪那么多的人理所当然,连三姑妈都觉得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外面那些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的人,最终把这件事情定性成了什么? 李氏和许氏二女争夫,所以让李月改姓的话,今天沣三太太就能当着大伙儿的面儿问出来了。 赵彦恒含笑着给李斐续了一杯茶水。 李斐端起茶盏,杯沿触在唇边,李斐也不张口,忽而皱眉,忽而叹息,忽然纠结,忽然难以启齿,表情少有的丰富。 赵彦恒静静的陪坐在一边,好一会儿才出声打扰道:“在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你听了,可别说伤风败俗。”乌沉沉的眼瞳转过来,李斐只用眼角看着赵彦恒。 赵彦恒一挑眉道:“我不是那么俗气的人。” 李斐嘴角牵起,浮现出一个梨涡:“好马不吃回头草,要说这些人也太自以为是了,这些年父亲是醉卧花眠,身边也不缺服侍的人,至于贴不贴心就不知道了,反正父亲的身边不缺人。这些年我的母亲也不缺人……” 李斐是有几分赌气再说的,说完才觉得这一段话有歧义,话折回去再道:“这些年也是有好几个男性的长辈欣赏母亲的,母亲要是动一动再嫁的念头,虽然难找到一桩十全十美的姻缘,稍微将就一下也就再嫁了。” 暂且听下,李斐的目光投过来,染着桃花飘飞般的笑意。 事到如今,李月是赵彦恒妥妥的岳母了,再嫁这种事也和赵彦恒沾点儿关系,试想赵彦恒身边,如程安国那些亲信们的婚娶都得慎之又慎的,丈母娘的再婚,当然要听听赵彦恒的意思。 赵彦恒脑海中想到了陈介琪,想到的是前世的陈介琪,番邦小王,前世广西之乱血流漂橹,于朝廷来说是大伤元气,对百姓来说也是一场浩劫,乱民叛军说过之处如蝗虫过镜,官府的府库被打开,富户被洗劫,就是一个个墓地都被挖开,把死人嘴里的琀都抠出来,三十万乱民被宣国公屠杀,于国于家无益,倒是成就了陈介琪的丰功伟业,带着大量的财宝和数万的人口逃出边境,横穿了八百大甸,两年之后,众望所归的坐上了王位。 所以说陈介琪一半是魔,一半是佛,他到处掠夺人口和财货,令阿瑜陀耶王国日益强大,在阿瑜陀耶王国他是一个合格的,比他的父兄都出色的君主。 这样一个人,赵彦恒看得出来,他有了一个更好的目标,一路盯着,从广西盯到京城。 “你想怎么呢?”赵彦恒心里还是很膈应的,李斐收起了试探下去的兴致,道:“你觉得别扭啊?” “没有。” 番邦小王想骑在他的头顶上?赵彦恒也是有上邦大国的自尊心,他在位的时候四周一圈几十个小国想要求娶宗室女,宗室女没有勋戚贵女也可以,他没有一个答应的,上邦大国不能放下身段,去和那些弹丸小国结秦晋之好。 本朝从没有远嫁藩国的贵女! 丈母娘? 赵彦恒心里那口郁闷之气绝对可以和李斐受的气比拟,不过他是可以喜怒不行于色的人,淡道:“没有,你的话说完了没有?我继续听着,你是有了什么主意?” 未完待续 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 第162章 陈校尉 李斐经过了深思熟虑,坐在宣德堂的这两个时辰,又来来回回的想了一遍,和赵彦恒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的话深藏在自己的心里,倒是不好把那些辛酸和祈盼刺拉拉的说出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从某种程度上,这和离的女人比寡妇更能惹是非,因为成为寡妇,夫家娘家和所处的环境可能有让寡妇为亡夫守节一辈子的意愿而让周围的男子趋避,但是和离的女人在男女之事上比较自由,所以这么些年了,李斐也隐约嗅到了几次,肖想她母亲的男子不少,或诚心求娶的,或只求一段金风玉露,甚至有一无是处,只会附庸一些风雅的老书生穷秀才,贪图李家仅存的一点名望和李月手掌的财物,想娶一个美貌家世气度嫁妆,什么都挺好,只是二嫁的女子。所以开头李斐就说不挑那类文绉绉,性情老实忠厚呆板的文士,李斐昔日被这一类表面如此私心里不知道怎么算计的文士恶心过。 母亲在这种事情上的坎坷,有李斐隐约嗅到的,大部分还一点儿不知,李斐就那么愣愣的看着,看着才情容姿非凡的母亲,渐渐收起了那些艳丽的衣裳,贵重的首饰,长年做了男子打扮,言行举止也去模仿男人。除了性情有问题,像她的林禾小叔叔一样,古怪爱好女子妆扮,谁不想维持原本漂亮的模样。 只是那些衣裳和首饰增添了母亲的美态,美人太招惹是非。 现在她们母女被朱氏宗族祈盼,也是一种是非,这时找个尚算可意的男人再嫁了,才是狠狠打她们的脸。 打脸是顺带的效果,李斐还有一层特别重要的不可言说的隐秘祈盼。 沛大奶奶去年四十一还怀上了,今年四十二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沣三奶奶说羡慕,其实李斐也在一旁羡慕呢。 在她即将嫁入的时刻,人同此心,李斐也希望母亲能再找到一个喜欢的男人,再次成婚,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子……世道如此,刚强如母亲那样,只是没有一个儿子而已,李斐住在宣国公府半年,范姨娘因为有个儿子,就敢来玉沁山房当说客,许氏抱着朱洪的时候,是那么得意。 三十六岁,是不能说年轻了,不过沛大奶奶四十一还怀上了,母亲早日成婚,婚后努力努力,还有好几年可以努力,不是没有机会的。 想到年纪,李斐又隐隐的担忧,不禁脱口而出:“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如果朝廷真像诏安所言,既往不咎,那就不妨事,倒是那一位的年纪是个问题,对母亲来说太年轻,年纪比大哥还小呢,我是叫伯父,还是叫叔叔?都叫不出口,叫‘陈爷’也不像话,毕竟我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直呼其名吧,没把这层敬意显出来,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就是!” 赵彦恒立刻附和起来。 国朝以孝治天下,女婿也算半个儿子。按着礼数,等他和李斐正式成婚之后,日常的礼节,他见到李斐的母亲可以行个半礼,先问一句“岳母安好”,然后岳母再回一句‘殿下同安’。岳母和那个番邦男人再婚,以后他们碰了头,按照家礼,他是不是要先说一句‘岳父安好’? 赵彦恒浑身都抖了一下,不可能,损了泱泱大国的威仪。这个岳父,他是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李斐受了点儿打击,刚才那段话说到后来,她有试探赵彦恒的意思,听着口气,赵彦恒确实有反对的情绪。 “我想到了!”其实李斐早把称呼这个问题解决了,刻意高兴的道:“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他是翊卫校尉,我们以后可以叫他‘陈校尉’,这是朝廷封下来的官位,也不失体面。” 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带着狡黠和明媚,期待着赵彦恒回一个赞同和支持的眼神。 赵彦恒狠抽一口气,都可以看清楚胸膛因为呼吸而过分的起伏。就李斐说得这些,他确定陈介琪向李家母女隐瞒了不少事,他很想开口点破了,让李斐再重新考虑考虑,阿瑜陀耶这个国家,领土不足广西的三倍,因为气候地理的问题,人口只有七八十万,反正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小国家,这个国家在八百大甸和安南以南,陆地距离京城五千里,海上绕过来近万里,而且这个国家不是朝廷的藩属国,阿瑜陀耶有统一的文字和语言,佛门的势力太大,各地的领主强大,周围的国家格局也差不多,所以双边总有摩擦征伐的时候,总之李夫人要是和陈介琪再婚,绝对不是李斐现在脑子里想象的那样。 还有陈介琪这个人,他二十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转念一下,作为一个男人,赵彦恒可以理解陈介琪这种能骗会儿就先骗会儿的心情,把底全露出来是会把人吓跑的,什么戏都没得唱了;作为一个帝王,他也能理解他出于政治的企图,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和朝廷结交的心意。所以赵彦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损了一句道:“陈校尉对于李夫人来说太过年轻,只怕没有定性。” 李斐的脑袋瞬间就垂了下来,李老太太以前就说过,让母亲尽量找找比自己年纪大的,说年纪小的男人往往不靠谱,像姐姐带着弟弟似的,父亲比母亲小一岁,就是不靠谱,年纪大的男人才稳重一些,知道疼女人,好像说得有道理,但是,那样合适的男人没有出现,再说了,为什么男人就可以一直找比自己年纪小的,父亲的院子里,许氏都是年纪最大的女人,男人找年轻的,一树梨花压海棠,还是赞语,她的母亲,找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就是深深的忧虑。 李斐哀叹出声,捧着自己的脸颊再度抬起头道:“别顾虑那么多了,这道坎母亲自己想通了就成,我就想着,我和你得把自己躺平了,不能再横亘出一道‘坎’了。今天就是我们两人表一表这个态度,我同意,你同意不?” 赵彦恒失笑道:“你不是让我躺平了?” “那你就是同意了,我和你商量过了,要是父亲和你说这件事,再有别的反对的声音传到你的耳边,你就要抗过去。”李斐笑语着,态度前半截强硬,后半截又卖起可怜来:“如果我做了襄王妃,倒让我的母亲婚姻束缚,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赵彦恒心里藏着一堆的事,自也是权衡过的,最后妥协道:“我不反对,只是李夫人真和陈校尉成了,夫唱妇随的时候,你可别哭。” 陈介琪这么一个有野心的人,早晚回到阿瑜陀耶,到时候就真的是母女两家人了。 李斐眼圈立刻就红了,抬手挡了挡眼睛道:“我小时候怕过这个的,有那么些不怀好意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怂过我,说母亲要是再嫁了,生了弟弟妹妹就不疼我了,为此我还吓得哭了好几天。现在小时候的那种恐惧是没有了,只是好舍不得。” “好了好了,成不成还不一定了。” 赵彦恒连忙哄着,心里却在想,李斐最多以为母亲和陈校尉会在云南或者广西定居,要是知道阿瑜陀耶,还不等怎么哭呢。 李斐擦了擦没有聚成泪珠子的眼睛,坚强的道:“我前前后后都想好了!” 一件事情说定了,赵彦恒焕发出灿烂的神采,亲自打开那只紫檀双喜螺钿小箱子,道:“我今天去宫里办这件大事了。” 小箱子打开,又有好几个薄薄的屉匣子,单子,契书,钥匙,银票,李斐一看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低头笑道:“这些是长史的事,你还真亲自办了。” 这些就是皇家所出的,定下李斐的聘礼,给李斐置办的嫁妆,赵彦恒打开一个红单子,道:“成婚就人生一次,自然是我亲力亲为的办了,到了我们大婚那一日,我才更加的欢喜。你仔细看看这些东西,统共是这些,内府已经准备好了,哪些做聘礼,哪些做嫁妆,你来分一分。” 聘礼和嫁妆是有讲究的不足一一细道,简单说一句,好东西自然是充作嫁妆,对李斐来说才好,但是两份东西都是皇家给了,李斐不去计较,轻声道:“你做主分了吧,都听你的。” 赵彦恒也不和李斐推辞,他知道李斐在这一点上腼腆着,所以就自己做主了,把东西分成匀匀的两堆,虽然大致是一样的,细节处有计较,比如里头的两百顷田地,一百顷临河的,土壤肥沃灌溉方便的,就作了嫁妆;一百顷挨着山的,差了一些的地,就作了聘礼,最后拿出一个红封,是特意给李斐的,道:“这个你另外收着,这是父皇从内帑额外拿出来的银子,私下补给你我的,不在内府的账面上。” 李斐手上捏着这笔银子心情复杂,但是嘴上说着谢主隆恩,还是露出欢喜之色点了点一叠银票,一共是十万两,李斐匀分成两份,道:“既然是补给你我的,你也拿着一半。” 另外一半,李斐自然会置办了嫁妆带回来。 赵彦恒没有推拒,手抚摸着银票烫金的纹理,神情颇为严肃,语气颇为沉重,道:“父皇就是那么一个人,喜欢谁端着,厌恶谁端着,做帝王的,首一条就是喜怒不行于色,要在云山雾罩的山顶上坐着,让所有人都看不清楚。” 第163章 ‘懂事\’ 也可以理解成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犹豫不决,李斐在表情上表示理解,一看门外日头已经西垂下来,视线再飘到桌案上,定了一下,即刻的收回了眼神,和宋多福一同离开襄王府。 赵彦恒抱了小箱子到桌案前,预备把东西整理誊抄一边,桌面上被那张未完成的画作占据,赵彦恒眼锐,看得出来覆盖在画上的素帕被人动过。 记忆深处的美人似潮起潮落,赵彦恒总有那么一阵子特别想念她,尤其是那一天在佛堂前被朱妙华厉指了出来。 朱妙华说得没有错,一个人就是生活中的经历锻造出来,少了那历经大变的三年,现在的李斐和前世的李斐,少女的李斐和妇人的李斐,确实略有不同,此间不同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赵彦恒不是在惆怅,只是冷静的认清楚了这样的现实,自个把那幅未完成的画作收了起来,腾出空地儿先誊抄单子,翌日送到内府。 十日之后,皇家聘襄王妃的定礼下在宣国公府,一抬一抬,从茶饼糕点到绫罗绸缎到金银玉器,虽然把一个院子停得满满当当,众人拿去年卫王景王定正妃下的聘礼比较,襄王的摆场也没有越过了两位哥哥去。 父亲家里,母亲家里,李斐对开了各住一半,几天热闹之后依然回到平康街的李家,恰好李姜也在,屋内放着好几箱皮料子,李姜拿了单子在和李月对银子,李斐轻步走来,坐在旁边听了。 宣国公府都没有当家主母了,那边一片好意,全权交给李月筹备女儿嫁妆的事,李月不耐烦和那边接触,把李姜提溜出来两边跑,能者多劳,李姜有胆色有眼力嘴皮子利索,这些日子在宣国公府挑挑拣拣,又拿着银子到处买买买,把一抬抬的嫁妆码出来。 “你好些天不着家,今天我不留你了,斐儿送送你二姐。” 李姜已经两头跑了,一时就顾不得自己的小家,已经在姑姑家里住了好些天,李月自是懂得年轻小夫妻的蜜里调油,让李姜回去陪乐曦。 李斐和李姜并排出屋,李姜紧紧的挨了过来,鬼鬼祟祟的问:“不会是我的眼儿差了,陈校尉对姑姑,姑姑对陈校尉,都有那个意思不?” “我这些天不在家,你看见了什么?”李斐低下头来问。 李姜碰了碰发髻上一簇七朵的垂丝海棠,道:“你看屋里的那捧花,花开不败,天天一早就送来,说是山贼出身,怎么那么有意趣?” 陈介琪是天天给李月送花,不是花折了一大把捞个瓶子装上就完事,容器的质地,花卉的种类,颜色的搭配,整体的结构,都很有讲究,比如今天的容器是一个翠竹质地的双隔筒,用了九支佛焰苞漏斗状的马蹄莲,一支一个色,由孔雀芋头和孔雀草点缀着,九枝马蹄莲安排在上中下三段,布局特异,近是一景儿远是一景儿,自有赏玩的乐趣。 别说是随手弄的,怎么插花是一种很有闲心雅致的学问,玩得深了就是一种学问,一个山贼还能有这种熏陶? 李斐立住了,轻声道:“陈校尉和母亲交代了,说他曾经是卧佛寺的记名弟子,佛前供花,供花是因,得到佛的授记是果,他会侍弄花叶也是应会的。” “难怪他的气度别致……”李姜默默念叨,做了佛门的记名弟子又去做了山贼?好在李姜是有见识的,佛要真能普度了众人,天下便无事了,世事纷扰,哪里有净土。 李斐把李姜的手抓在手里,自己先忐忑了,问道:“你觉得那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大了,你要我说什么?”李姜抿嘴笑,道:“脸蛋俊俏,身子健硕,论外貌比曦哥还强呢,最多的我就没有这个眼力了,我才几岁有什么经过见过的,那一位本来就年长,聚起多少人来成伙儿敢和朝廷别苗头,那样的人,我是看不出来。” 李斐的本意是要问陈介琪的人品怎么样,但是日久见人心,或者遇见个道行深的,日久也见不到人心,人品是难参透的,李斐苦笑道:“我这些天总是患得患失的,是我焦虑了。” “看你操心的。”李姜富有深意,爽朗的笑着道:“你还不懂事呢。” 李斐品咂了一番,才羞红了脸道:“我是不懂事,才来和你请教。” 不懂事,是不懂男女鱼水之欢的性事,李月李姜是妇人,李斐还是处子,这怎么能说得明白?李姜摇摇头,坦坦荡荡的道:“婚前我是由姑姑教导的,那种事你也没几天了,姑姑自会和你细细的说清楚。依我的意思,这种事你也别操心太过,小孩儿是永远不会理解大人的兴趣……和性趣?” 这种荤话只能点到即止,李斐毕竟是没有真刀真枪的来过一回,没有真正享受过,不懂这里头的诱惑,倒被听得迷茫又羞涩,逐闭紧了嘴巴,把李姜送出门。 回到屋来,宋多福正在李月面前,她给李月做了一件鹅黄色刻丝绸衫,李月收了晚辈的孝敬,正说道:“……以后可别做得那么精致了,费工夫。” 宋多福斜斜的坐在官帽椅上,颔首笑和,见到李斐进来,告辞出去。 李月看着晃动的门帘道:“也就一年,多福大变了样子,懂事了许多。” 这一年宋多福是被打入低谷,又直冲云霄,这样的跌宕当然知晓了许多的事理,而且自己的见识和学识都长了不少,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只是说到‘懂事’李斐不由胡思乱想,又不解其味。 “斐儿?”李月看出了李斐的魂不守舍。 李斐对上母亲的目光,散发了思维。关于男女性事,怕移了性情,家里人谁也不会提前告诉她,所以在遇到赵彦恒之前,李斐所知道的,就是‘一番红被翻浪’,至于怎么浪就没往深想了;遇到赵彦恒之后,特别是见识过赵彦恒的热情,手被迫触过那玩意儿之后,老实说李斐内心是有点惊叹的,原来男人身上还有一个可长可短可硬可软,那么奇特的一个物件,但是那个物件……咳咳,长得实在太丑……咳咳,那东西原来是干嘛的,别扭的很,李斐实在是喜欢赵彦恒这个人,又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才忍着羞意去迁就他。 真的是迁就。 可是二姐说起来,好快乐的样子。 李姜点出了李斐从来没有考虑到的一个方面,李斐整个人都凌乱了。 “这是怎么了?”李月关切的摸着李斐的脸,道:“脸红得那么厉害?” “红了吗?”李斐惊慌的捂着两边的脸颊,都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李月深究了自己女儿几眼,孩子大了都有心事了,李月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只是把宣国公府发生的事,和煦的和李斐说道:“以后你不必在那府里为我出头,和那边有关的长辈们,说得中听你就听,说不中听你就当耳旁风,你就当个聋子都可以,只别恼到心里去。” “我没恼。”李斐双眼全是对李月的依恋,道:“我只听娘的。” 李月觉得女儿这个脾气有点拧,不过只有一个母亲养大的孩子性子上本来就容易拧着,以后有了丈夫有了孩子,眼里的人多了就好了。 “夫人……”李斐就那么一直腻在母亲的身上,偶尔说上两句话,魏嫂进来道:“宋老爷宋太太和宋小哥儿来了。” 是宋多福的父母和弟弟突然的冒出来,李斐一脸的惊喜。 算算日子他们也要上京一趟的,李月倒是神色如常,道:“请宋姑娘去。” 魏嫂笑道:“已经请过了,请了宋姑娘才来回夫人,宋姑娘正迎父母去了。” 李斐端端正正的坐好,很快哭笑声儿就传来,宋多福和宋太太脸上都挂着泪,四岁的宋小弟抓着宋多福的裙摆,仰着大脑袋一直看着姐姐。宋老爷撩了下衣袍,要给李斐行叩拜大礼,李斐现在已经是半个襄王妃了,而他只是一介草民,跪拜是应该的。 “不用多礼了。”李斐站起来,弯腰摸摸宋小弟黑亮的额头道:“我是李三姐,你个小豆丁,还记得我吗?” 宋小弟才虚四岁,两位姐姐走了大半年,自己的亲姐姐还有点印象,眼前这个漂亮的李三姐已经不记得了,所以躲到了宋多福裙子后头。 “看座吧。”两家在微末相交,已经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宋老爷宋太太坐下来,宋多福抱着弟弟坐下来,李月才问道:“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宋太太满面堆笑,宋老爷也是如此,笑道:“是程家安排的人,派了四个护卫年初到家,过了年初八我们从昆明启程,一路都是住驿站,前前后后安排得妥妥帖帖。” 宋多福眼角还夹着泪,看着女儿感慨道:“京城的水土真真养人,大半年不见,多福脸儿都白净了好多。” “哪里只有脸白了。”宋老爷想把女儿夸成一朵花,只是矜持着道:“以前那么散漫的一个丫鬟,现在掰了掰,规规矩矩了,这样才勉强配得上程大人。” “爹!”宋多福急了,道:“有这么说女儿的嘛。” 宋太太是宠孩子的,亦是高兴,道:“是大不一样了,京城是盘龙之地,至尊至贵,我们女儿都沾着富贵之气了。” 第164章 雾 环境在不知不觉间就能改造了一个人。 以前的宋多福,在襄王进昆明城的那一天,还仰望着追逐着,看一眼襄王殿下的王驾都是好的;现在的宋多福,都能够站着和王爷,国公爷慢条斯理的说话,又见过了好多的大场面,见过了好多的千金小姐官家太太,整个人的气质都由内而外的发生了变化,像一块原石被刨开,里面的玉块被打磨成美玉,光华内敛。 宋太太看着女儿,越看越爱,忽然又哭了,对李家母女道:“夫人和姑娘的大恩,我们家真真是无以为报的。”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种话,千里的姻缘是天注定了。”李月皱皱眉,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太习惯哭哭啼啼的场面,由着宋太太一边哭着,问宋老爷道:“你们上京来,吃穿住行程家可安排好了?” 宋老爷顾不得情绪激动的老妻,道:“程家在长胜街为我们租了一个小院子,我们这一次来,哥的奶|子,随从的小厮,还有多福的一些嫁妆,近十人有三大车的东西。我们安顿好了才来拜访夫人并姑娘。” 以前宋多福一个人随住,还可以是长辈带着提点晚辈,现在宋家连着宋家的仆从都上来了,宋家当然要另租赁一个院子,一家子住得方便,宋多福出嫁,也得有一个场子摆起来。 这些都是程家和宋家私下商量好了,宋家两口子今天是来接女儿的,李月也不过分的挽留,让宋多福简单收拾些东西和父母去长胜街住。 程家和宋家的婚事怎么商议去,李家这边也不过问。 李斐连着好几晚和母亲挤在一起睡,李斐隐隐盼着母亲对她进行一番这样那样的婚前教导。李月每天都说得很晚,都是在说一些人情世故,不是李斐盼夫妻之道。 李姜暂时抛下了丈夫,几乎是天天来和李斐作伴,堂姐还是差一层,两人规规矩矩的再没有说过荤话。 这一天李姜回了自家一趟在傍晚回来,李斐慢吞吞的在绣一张鞋面,金丝银线,是赵彦恒穿的长靴。 “姑姑呢?” 李姜回来就是先向李月请安,李月不在。 李斐停下针线道:“跑马去了,我去院子里散一散,今天绣了一整天。” 自有幽露接过了那一滩子,李斐转了转脖子站起来,李姜陪着她出去道:“刚听来事儿,还是热乎乎的事儿,我说给你听听。” 李斐回了一下头,表示她在听着,脚步不停,往院子里走去。 “泰宁侯府的二太太死了,我和曦哥刚在太和楼吃饭,里头正在说呢,说是寄居在府的妹妹勾引姐夫,把姐姐气死了,堂子里的说书人去名去姓,当一折戏在说呢。”上面编着下面议论着,这件事情以燎原之势在传播,传入耳的话多有不堪的,李姜简洁的一句话概括了,不过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大写的难堪,只半天就传遍了。 李斐顿住脚,脑海里浮现出那位寐含春水脸如凝脂的妇人,那位妇人风情动人。 李姜并不知道李斐和泰宁侯府二奶奶的娘家妹子有一面之缘,李家和廖家早年政见不合,到了李姜这一辈听都没有听过了,所以李姜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分析了一下这件事情:“我倒知道些内情,恰好了,给这位邓二太太医治的大夫是曦哥认识的一位长辈,曦哥看过邓二太太的脉案,说这位太太是肝上的毛病,肝性升散,不受遏郁,气逆犯胃,胸满不食,换了好几位大夫,大夫们已经是束手无策了,只是用逍遥散吊着命罢了,本来就是寿数将至,要是这两天死了,可能是药石无灵,不过就剩一口气的人,被丈夫和妹妹的事气着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去了,也是有这个可能。” 李斐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了,李姜再说别的事情:“还有两桩孕事你可知道了,吴王去年纳的侧妃有孕了,消息从衢州传进京;景王妃也有身孕了,想是太高兴,才两个月就急急的爆出来,已经报到中宫了。” “这倒是件事,皇家添丁进口,我得吩咐人做几件小衣。”李斐道。 李姜似有话吐,要吐又吐不出来,咬着牙笑道:“小孩儿胆子小,未满三个月别整出太大的动静,省得把孩子吓跑了。” 李斐手支着下巴道:“是有这种说法,然你的丈夫都是大夫,你也说这种神神叨叨的话?” “我可没有咒景王妃的意思,我只是实事求是的说话。”李姜附在李斐的耳边说悄悄话:“怀胎十月,凡是保不下的孩子,有一半的孩子在头三个月没的,头三个月坐不稳胎的有一半呢,所以头三个月还是别大张旗鼓的显摆出来,万一万一失了孩子,也稍微好受一点点。” “不管怎么样都不好受的……”李斐懒懒了说了一半,转而玩笑起来道:“要我说直接捂到十个月,别人问你怀上了没有?像老母鸡下个蛋一样顺利,孩子都生下来了,母子平安,然后襁褓裹着养得白白胖胖的孩子拿出来显摆,震惊全场。” “这倒好。”李姜趴在李斐肩弯上道:“以后你就这么干吧,你以后在襄阳长住,上面没有婆婆,太婆婆,周围没有妯娌姑侄,一座王府你只要把王爷对付了过去,就是你最大了,你就捂到十个月吧。” “二姐。”李斐收敛了笑容,正经的问:“这些年你的日子好过些了吧,不管是婆婆,还是妯娌姑侄,都和善一些了吧?” 十七年前李姜以犯官之女的身份被外祖父聘下,乐家人口众多,当面不敢驳了老太爷,背后总有微辞,乐曦的母亲就反这桩婚事不满,要让乐曦娶她娘家的侄女。做乐家媳妇有好些心酸的,不过李姜双眸温润,轻轻的吟道:“有曦哥护着我的。陪我外出散心,陪我西行拜母,和我一起在京城小居,只要我们两人好,就很好了。” 有一阵风卷过,扫下几片紫藤花瓣,李斐掸掉肩头的花瓣,冲李姜笑道:“那就好……” 前院忽然嘈杂起来,李斐坐着没动,李姜站起来走过去几步,小男孩的哭声清晰的传来,随后李月双手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进来,小男孩穿着萱布的丧服,右袖子被扯下来,小男人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双手搂着李月的脖子哭得停不下来。 这个男孩子是胡麒麟,他抽泣着,看见了李斐打了一个嗝,还知道和李斐打招呼:“姐姐……” 李月沉着脸色从李姜李斐面前经过。 李斐对李姜解释了一下这个男孩的来历。 李姜捂了捂嘴道:“原来姑姑认识邓二太太的妹妹,两人交情怎么样?” “应该是不怎么样的。” 要是交情深,刚才李姜说小姨子勾引姐夫那事的时候,李斐总会说上两句,不会一听置之,不过李月抱着胡麒麟,李斐就不能一看置之,两人随着李月进去。 李月先喂胡麒麟喝了一杯水,把他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擦干净,再脱掉缺了一个袖子的萱布丧服。李月是带过孩子的,动作麻利,这些事一个人就有条不紊的做了,李姜和李斐没弄清楚状况在一边干看着,一个穿着白布丧服的妇人急匆匆的进来,眼圈红红的,脸色煞白煞白,直接越过了李姜和李斐一把抱住胡麒麟。 胡麒麟已经不哭了,这会儿被娘抱在怀里,又抽了抽几口气,哇的一下哭起来。 家里也没有六岁孩子的衣裳,李月拿了一块锦烟薄毯,廖夫人接过去给儿子包上,似哭似笑道:“我也知道我的名声是坏了,李姐姐可相信我?” “我还不知道事,只看见泰宁侯府的家丁拦着你们,不让你们进门祭拜。”李月一扫廖夫人身上的白布丧服,道:“令姐是去世了。” 廖夫人是上京探病的,这是李月先前知道的,今天她和陈介琪到城外跑马,跑出去大半天还没听到泰宁侯府的家事,她和陈介琪是回来的时候从泰宁侯府门前经过,看到廖夫人的人和泰宁侯的人在对持。五十好几的泰宁侯夫人拄着拐杖在骂廖夫人,什么贱妇□□,骂得很是难听,说廖夫人做了下作的事气死了她的二儿媳妇,然后让家丁把廖夫人这波人撵出去,两边一挤一推就动起手来,廖夫人这边的人势单力孤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当然泰宁侯府的家丁也不是冲着廖夫人和胡麒麟招呼,是和廖夫人召集的一班人对打,廖夫人这边临时雇佣的人完全不是泰宁侯府的对手,到最后不参加打斗的廖夫人的丫鬟,胡麒麟的奶娘都被泰宁侯府打了。 胡麒麟是小少爷的脾气,看到自己的奶娘挨打,就过去踢了对方一脚,对方也是打红眼了,折身就把胡麒麟拎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陈介琪出手把胡麒麟抢过来。 结果廖夫人一系完败。 至于信不信, 就算是亲眼看到的,听到的,也有可能是一方的一面之词,李月不会人云亦云,对廖夫人也没有到深信不疑的地步。 廖夫人看到了李月眼眸中的平静,平静总比在泰宁侯府的府门前,那些对着她轻蔑鄙夷,随便指指点点的人要好上许多了,廖夫人滚滚落泪,惨笑道:“我没有勾引姐夫,如果姐姐的骤去我要当部分罪责,我认了也就认了,邓良弼那种男人,我还看不上眼!” 第165章 曦 一件事情,完完全全的无中生有还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今天清晨,天还是暗昏昏,廖夫人就抱着儿子,收拾了行礼,点齐了自己的下人离开了泰宁侯府,往南已经奔出了城门。邓二奶奶是卯时末刻咽气的,和廖夫人离府就是前后脚的时间。 随后妹妹勾引姐夫气死姐姐的说法就传了出来。 试想,姐姐已经药石无灵,用逍遥散在吊命了,死在顷刻之间廖夫人怎么不守在姐姐的床前,匆匆离府了? 是做了什么不齿的勾当无颜以对,被人撵了出来? 泰宁侯府给出的说法听着也解释得通。 廖夫人似有难言之隐,认了一半否了一半,她确实和姐姐发生了争执,就算姐姐只剩下一口气,她也没有迁就和容忍,如果这是压死姐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认下了,但是勾起姐夫,就邓良弼那个男人,廖夫人大恨道:“无耻,无耻!” 陈介琪拍了拍门板,站在门槛之外,长身玉立,身姿如松。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他从前头过来就是听李月吩咐的,廖夫人身边被打伤的下人,该止血的已经止住了血,手脚扭伤骨折的都已经正了骨,衣服撕裂的也赠于了干净的衣服,泰宁侯府的人没想闹出人命,廖夫人的人都是轻伤,是好言好语的送了他们出去,还是继续收容下来。 李月尚在迟疑,那天她和廖夫人是各怀心思才一起住了望春客栈,两人的交情有是有,但是那么点儿交情还没有好到李月可以为了廖夫人毫不犹豫的得罪泰宁侯府。 廖夫人也知道她现在是孤立无助了,连忙放胡麒麟下来,她自己蹲着从后抱着儿子,娘俩儿的脸贴在一起。廖夫人带着哭音柔声细语的和胡麒麟说道:“麒麟,快去谢谢陈叔叔,陈叔叔刚才救了你,你去好好谢谢他。” 胡麒麟只有六岁,仆人伺候,玉粒金莼养出来的小少爷,他知道怎么正经八百的朝人道谢?他只是呼啦一声朝陈介琪跑去,抱着陈介琪的大|腿道:“陈叔叔功夫好厉害,我也要练功夫,不让别人欺负宋妈妈和绿水姐姐……嗯,也不让别人欺负娘。” 陈介琪只是微垂下眼来看胡麒麟,身板站得直直的。现在李月还没有表面态度,他当然看出了廖夫人的小心思,看着胡麒麟再有所动容,也没有任何表示。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廖夫人的抽噎声,胡麒麟感觉到了委屈,张着手躲回了廖夫人怀里,依在母亲身上看看李姑姑,看看陈叔叔,看看李姐姐,而廖夫人抱着儿子低着头,能赖一刻是一刻。 她被泰宁侯府污蔑了,凭她一人根本就不能讨回公道。泰宁侯府就是在欺辱她这个没有权势的寡妇,所以她只能寻求一股比泰宁侯更大的权势,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魏嫂也从前头来,进门道:“夫人,泰宁侯府的大奶奶求见,也没有下帖子,坐着轿子停在门口了。” 这是眼看着李家收容了廖夫人一拨人,追着打上来了。 廖夫人抱着儿子,面容悲戚内心还是冷静的在李月李斐母女之间一扫,一只手抱着六岁大的儿子,一只手把头上歪掉的钗环扶正,对李月恳求道:“说来好笑,廖家胡家在京城,除了泰宁侯府再没一家上得了台面的亲戚,结果这门亲戚如狼似虎,我妄信了人伦自入虎口再怨不得人,只是我儿无辜如今也没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地。李姐姐,我求你看在同为母亲的份上暂且收容麒麟,我自去和邓大太太对薄,换到大理寺说理去。” 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有泰宁侯府的权势力压,谁会听廖夫人的道理? 李月明明看得清楚,还是被廖夫人这副孤儿寡母的可怜相触动,自愿陷了进去,道:“魏嫂,请人进来吧。” 不管是主持公道还是做个和事佬,廖夫人先进门的,偏颇无形之中就摆出来了。看一眼孩子,李月道:“你先把孩子抱下去安顿好,待会儿不管怎么样,别吓着孩子。” 廖夫人朝李月感激的点点头,要抱着胡麒麟退下。 胡麒麟听得懂这个意思,摇摇头身子扭来扭曲不要廖夫人抱着,道:“我不去,我不去。” 廖夫人一时都抱不住胡麒麟,让胡麒麟挣脱在地上,陈介琪从后就把胡麒麟抄起来扛在肩上,不顾胡麒麟的挣扎叫喊声先扛走了。 李月对一直默默站着的李斐和李姜道:“你们两个是要避出去还是暂且躲在一旁听着。” 一个年轻媳妇,一个还没嫁人,倒是不好兴致勃勃的站在旁边听艳|色官司。 “两位姑娘精贵,然多听听是非也没什么不好。”廖夫人只是擦了擦肿胀的眼睛,眼睛里没有泪水:“我问心无愧,不怕人盯着看。” 李斐矜持着不说话,只瞄了李姜一眼,李姜就拉着李斐的手道:“我们在白纱屏后听听。” 一时邓大太太入内,为了弟媳之丧穿了一件白色的素衣,头上没有珠饰,面容非常的憔悴,无视了廖夫人向李夫人致歉道:“隔了一条街住着,府里竟然忘了向贵府发讣告,真是失礼了。” “红白相冲,是泰宁侯府知礼。”李月朝邓大奶奶点头,示意邓大奶奶落座。 邓大太太缓缓坐下,瞅着李月。要说曾经都在公侯之家,李月十六岁是宣国公夫人,邓大太太从孙子媳妇做起,两人也是旧相识,只是交情泛泛,邓大太太正琢磨着和李月续几句旧情,李月显然没有这个意思,道:“我本来也不想插手,只是府上的下人手上也太没有分寸了,怎么连六岁的孩子都要打?” “那个下人管家已经处置了。”邓大太太对廖夫人冷冷道:“本来无意对小公子动手,连廖夫人如今站着,也是毫发无损的,婆婆的令,只是不让廖夫人进门,弟妹生前不安生,死后不想被人搅扰,廖夫人就别来恶心人了。” 廖夫人身上还穿着白布丧服,胡麒麟穿着萱布丧服,母子俩儿是转头奔丧的,泰宁侯夫人说她的儿媳妇是被廖夫人气死的,她的儿媳妇不接受这个娼妇的祭拜,才有两边一通掐架。 廖夫人愤慨道:“我姐姐的魂灵在灵堂徘徊,生前生后我都无愧于她,天知地知姐姐知道,你们邓家的人那点儿小算盘别让我说出来。” 邓大太太呵呵笑道:“你无愧于她?她临死之前你怎么不守在她身边,而夜奔出府了。这会儿气死了姐姐倒来做好妹妹。” 没有一天,从看清了姐姐的真面目到现在只过了六个时辰,廖夫人还陷在被至亲以死相逼的悲愤之中,但是姐姐也是可怜人,廖夫人不为气死姐姐争辩,只是加倍的狂怒道:“邓良弼那个庸才,榨干了我的姐姐,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他身上除了泰宁侯府这块招牌,还有什么?一副饱食酒色的模样,我瞎了眼也不会瞧上他,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他一眼。还以为是一块香肉,于我一坨狗屎。” 泰宁侯府就是一块硬招牌,邓大太太深知权势对一个人的碾压,拍案骂道:“凭你这会儿骂得多响,把二弟骂得多一无是处,你干过的丑事你自己知道,本来想着把你撵出去就算了,可是你的姐姐就被你一气死了,我这嫂子做了十几年,我眼里揉不得沙子,李夫人……” 邓大太太说话底气十足,道:“廖夫人不守妇道,听说今天李姑娘在家里,我还是多嘴劝一句,屋里别沾了狐狸精的骚气。” “好了,好了。”李月就是坐在台风眼的中心,平静的道:“邓大太太就不要咄咄逼人了,泰宁侯府已然占了上风,若廖夫人是冤枉的,我问一句,把廖夫人泼得乌漆墨黑对泰宁侯府有什么好处?” 说着廖夫人勾引姐夫,邓二老爷就那么正直看着一个漂亮的小姨子不动心,凡事涉及到男女的艳事,两边一不小心都有湿足的危险,邓二老爷冒着危险成为这个事件的男角儿,李斐的心里自然有反复的推敲。 邓大太太明显一滞。 廖夫人仰天长哭,道:“有好处,有大大的好处。父亲没有儿子,廖家所有的产业我和姐姐一人一半,我的姐姐当年十里红妆嫁入泰宁侯府,这会儿姐姐死了,姐姐的嫁妆当然该由我来清点封存,日后再平分给两个侄女。我坏了名声就失去了这个资格,姐姐的嫁妆由着你们随便支配挥霍,姐姐生的两个丫头片子,出嫁的时候随便给点破东西就打发了……还有,定是邓良弼那两个小星儿挑唆,昧下姐姐的嫁妆好分给两个庶子。” 廖夫人的姐姐邓二太太不是没有生下儿子,头胎就是儿子,养到九岁病死了,后面只得两个女儿,然后屋里两个宠妾生下两个庶子,儿子和女儿,管他是嫡出还是庶出,在重男轻女的时候会向着谁,有娘没娘的时候会向着谁? 姑娘出嫁,是把已经属于邓家的产业析分出去,留给爷们儿,产业就一直拽在邓家的手里,何况这两个姑娘也没有一个强势的外家撑腰,一个守了寡的姨妈真是不足为惧! 第166章 晓 廖夫人在泰宁侯府住了那么多天,还有姐姐在病重的焦虑,早清楚邓家这点儿算计,之前不说是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说出口,乘着李月对她释放的善意质问邓大夫人,就是最好的时候。 不过邓大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立即正义凛然的反驳道:“弟妹病逝,弟妹剩余的嫁妆由娘家人清点封存邓家当然无二话说,但是你是娘家人吗?你是胡家妇,你不信邓家,邓家也不信你这个胡廖氏……” 色厉内荏,邓大太太深知李月的聪慧,怕多说多错,转儿道:“不过我这个隔了房的大嫂也少说点儿弟妹的嫁妆,这都是公公婆婆和二弟操心的事,李夫人,我也是婆婆使唤了来,将此妇人的品行如实告诉,宅子里虽然没有男人,性相近习相远,准王妃的名声要紧。” 廖夫人气得嘴唇都发紫,女人一旦被泼上男女艳事的污水,就算她把所有丑陋的面目全部撕开来,也说服不了所有人,许多人只想听他们想听的。 李月安坐在灯笼椅上,脾气温和的冲邓大太太点了点头,道:“贵府的善意你已经传达到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一拳打在棉花上,邓大太太很有自知自明,自知不是李月的对手,站起来哀色道:“如此我先告辞了,府里正在办丧事,时时都有事回我。” 李月吩咐魏嫂恭送邓大太太出去,邓大太太一脸正气的走了,反正从面上绝对看不出她一点儿的心虚儿。 李姜和李斐从白沙屏转出来,李斐说道:“夫人说得也有一番道理,只是姐姐病危,夫人在泰宁侯府那么些日子都住过来了,为什么在今晨匆匆离府,给邓家留下那么大一个把柄。要说这勾引之事,有谁亲眼所见?就算看见了也是泰宁侯府的人,不足为信,但是夫人既然那么心忧两个外甥女,应该守在邓二太太的床前,由邓二太太当众托孤才好,今晨匆匆离府,倒是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后头所有的责难,都是从这一点儿意淫出来的。” 李姜附和着点点头。 廖夫人跌坐在位置上,她岂能不知今晨离府实乃下策,抛弃姐妹情分实乃下策,但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爱己爱儿子,和姐姐一刀两断没有断错,她没料到的,是邓家的卑鄙无耻,还有一个下下策在等着她。 “你们两个还小呢,思虑没有邓二太太深远。”李月对这位邓二太太还有点印象,普普通通的模样较之妹妹差了太多,好在性子温顺嫁妆丰厚,做个次子媳妇是很合适的,还没把揣测之言说出来,若揣测属实,李月倒是很同情廖夫人,道:“可惜你们姐妹没有个兄弟,娘舅娘舅,没有了娘可以去亲近舅舅,亲近一个姨母算什么回事。邓二太太当着邓家人的面儿把身后的嫁妆托付给出嫁的妹妹,是于礼不和,如果强行托付,打了邓家的脸面,两个女儿还在夫家就把夫家得罪了。想必邓二太太提了另外一种要求,既让你名正言顺的关照两个外甥女,又让邓家满意。” 李姜和李斐一点就透,廖家的产业两姐妹一人一半,廖夫人也有一套十里红妆,而且廖夫人峨眉杏眼,樱口皓齿,细腰赛柳枝,说话似燕语,如果邓二老爷有宠妾在侧,把廖夫人请过来镇着,才是对两个女儿最好的关照,一片慈母之心。 廖夫人手捂着脸难以启齿,她们没有兄弟,父亲去世时对她们姐妹说要两人一条心,相互帮扶,所以她知道姐姐病重,毫不犹豫就从扬州赶了上来,当年多么浓厚的姐妹深情,在今天黎明变成了一种胁迫,瘦骨嶙峋的姐姐跪在她面前,一边落泪一边吐血,求她为了两个外甥女改嫁给邓良弼。 当时廖夫人整个人都顿在那里了,觉得她姐姐的模样全然陌生。 陪着姐姐走过最后的日子,看着姐姐入殓安葬,这是她最后的姐妹情谊,再多点她也无能为力,她一个寡妇,一边支撑廖家一边支撑胡家,已经捉襟见肘了,各找各妈,各找各爹,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没有那么烂好心,把两个外甥女也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就邓良弼那个男人,当初年少,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才三十四岁就开始谢顶,身材发福,双眼微眯,就算男人好色,也少有好得像他那样猥琐的,这样的男人她怎么咽得下去,再说作为邓家的老二,他文武不就,十年都在工部一个犄角旮旯待着,差事上没有作为倒是天天的和一群狐朋狗友,胡吃海喝,简直是个窝囊废。 再说泰宁侯府外强中干,邓大太太几次装病把管家之权丢给她姐姐,就是让她姐姐出银子补贴公中,这种龌蹉她都不必问,姐姐的陪房就已经向她大吐苦水了。 这样一个烂泥潭,姐姐以死相逼叫她填进去。 姐姐可想过妹妹,可有想过妹妹也有一个儿子。 好大的脸! 廖夫人当时就想甩开了姐姐的手,用这四个字回复的,但是三更半夜的她和儿子都在邓家,她只能和姐姐抱头痛哭,勉勉强强的嘴上答应了下来。只是这颗心,她是不会妥协的,就算姐姐即死,她也不会用后半辈子来妥协。 那两个黑暗的时辰,她一边和邓家的人虚与委蛇,一边买通了姐姐的陪房,这种事情拖得越久对她的名声越不利,她枉信了人伦,羊入虎口,她还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她只能不惜一切代价的离开,明明知道姐姐将死,就算背上姐姐死不瞑目的怨恨,她也不能在邓家多留一刻。 廖夫人的悲泣在堂厅中回荡,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二十九年的人生,她的亲姐姐给了她最深的一刀,刺得血肉模糊。 李月走出门,招手李姜和李斐出来,让廖夫人一个人在堂厅里哭个痛快,还是那句话,不管是什么理由,李月都受不了哭泣的声音。 “这不是反赖人了。”李斐对李姜感慨道:“自己死后之事,白天朗朗乾坤不说,偏偏在三更半夜府门都关了的时候再说,偏偏在临死最后几天才说,把人都引到自己的地盘才说,这可是求人之法?没想到泰宁侯府这么龌龊。” 确实是妹妹气死了姐姐,但不是妹妹勾引了姐夫,气死姐姐,是姐夫勾引不成妹妹,才气死了姐姐。 李姜不置可否,朝李月的背影问道:“廖夫人的美貌有目共睹,但是廖夫人手上有多少钱财,让泰宁侯府借邓二太太破败之身行威逼之实,威逼不成又恼羞成怒。廖夫人的美貌固然惹人眼,廖夫人得多有钱了,才让一座侯府龌蹉了,事情不成连忙倒打一耙,反咬廖夫人一口。” “廖夫人的父亲廖沬是元祐十四年至元祐十九年的两广盐课提举,廖夫人的公公胡思祖是元祐十九年至元祐二十四年的两广盐课提举,而两广的盐课提举同时兼任广州市舶司提举,廖夫人的丈夫是独子,廖胡两家聚了十年之财,有四分之三落在廖夫人的手上,没有个百万,也有八|九十万之数,而且廖夫人经营有道,虽然是树大招风,这笔银子不会涨太多,也不会缩水太多。” 八|九十万两银子再加一个貌美的妇人,事情反过来说也说得通缘由,李月瞭望远方的蓝天白云,二十几年前,李家和廖家同在广西为官,那时候朱钦也在,廖夫人只有五六岁,好几次追在他们身后,那会儿十几岁半大的少男少女可不喜欢带小孩子,着实甩了小丫头几次,后来李家入阁,她和朱钦成婚的第三年,廖夫人的姐姐嫁入泰宁侯府,她和朱钦在郊外跑马的时候偶遇了廖夫人一次,这是早年她们所有的交集。 泛泛之交而已! 李姜和李斐对视无语,冷酷的权衡一下出手的理由,泰宁侯府是有些积重,但是作为老牌的侯府殷姻亲遍布,为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得罪泰宁侯府一系,好像没有非插手不可的理由。 李斐再想了想,凑到李月的面前道:“娘,广州市舶司有一个内臣提督,这才是市舶司的一把手,而市舶司提举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廖家和胡家都愿意给太监当傀儡,那么两位大人身前就算不是皇上顶顶的心腹忠臣,也是皇上用得最舒心的顺臣,遗臣之女被人威逼,皇上是什么态度?” “要说顺毛捋着皇上的臣子,内臣外臣不知道有多少……”李家就是被皇上用过就丢,要问皇上能有什么态度,李月是不抱希望的,不过她是不会把信任放在皇上的身上,一向对皇上过分的悲观,廖夫人的事情不妨借着襄王之口在皇上面前提一提,看看皇上是相信泰宁侯府的说法,还是廖夫人的说法,只要皇上有稍微一点儿对廖夫人的倾向,他们替廖夫人出出头,也就不会那么白费劲了。 不然,廖夫人现在的这个名声真的很臭,襄王妃还是别沾的好,邓大太太临去的警告也是有其道理的。 “廖夫人?” 刚硬锐利,笔锋尽显,赵彦恒在进宫之前接到李斐的手书。 前世这个廖夫人和泰宁侯府也由此一争,后来在邓二太太头七之日,在泰宁侯府门前落发明志。 第167章 暗中的较量 廖夫人这一世的际遇已然不同前世,在赵彦恒未开口之前,已经有人在皇上面前提过廖夫人,提到廖夫人臭大街的名声,提到这么一个毫无节烈的女人,正在准襄王妃的庇护之下,所以赵彦恒到了皇上跟前,先听一顿训斥。 “此等不顾姐妹骨肉之情……简直是恶妇。” 在皇上这里,勾引就勾引了,一个青春寡居的妇人,是空枕寂寞,图一时的欢愉,还是权势迷眼,看中泰宁侯府的门第,这都是人性正常的*,但是被勾引的人,是自己的嫡亲姐夫,姐姐在病重之际,妹妹不说悲戚痛苦,还有心情勾引姐夫,至骨肉亲情于何地?没了人伦的东西,搞得声名狼藉也是罪有应得。 赵彦恒只能静静的站着,先让他老父皇说痛快了。 “李家的姑娘,从去年到今年,被人议论的地方已经够多的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朕才一再置之不理,怎么就没玩没了了,都快做王妃的人了,不是那等市井妇人,好奇了伸一头。不听恶语,不闻恶声,这才是大家闺秀的行径。” 事情的来龙去脉皇上清楚,人是李月收留的,但是现在李家最大的招牌是襄王妃,廖夫人被李家收容到现在,也是栖身在襄王妃的羽翼下,所以皇上就盯着李斐道:“和恶妇为伍,白沙在泥,与之俱黑,就算她自认为是白的,外人看着也是黑的。你去告诉她,皇家要在世人心目中树立道德的典范,做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为伍。” 赵彦恒在琢磨给皇上递话,又能让皇上深信不疑的这个人是谁,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六哥的人,不然皇上不可能深信不疑,这个人在皇上心中分量不轻,不然皇上不可能信了他而下儿子儿媳的面子,一时还没有明确的头绪,皇上的滔滔不绝已经结束了,赵彦恒收回思绪先顺毛捋,苦笑道:“我回去说她,只是这件事情已经办坏了,后头该怎么收尾……总得收拾得漂亮点儿,往后遇到了事情,再三思后行吧。” 李斐那套错而不改的道理,是很有一番道理的,就算做错了,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李斐已经和廖夫人在一个屋檐下了,住进去了就不能被赶出来,要洗洗这个‘恶妇’的名声再说。 “你自己说吧,怎么收拾得漂亮点儿。”皇上训得口干舌燥,含着茶水润润嗓子。 “这位廖氏和李夫人同一天到京城,同一天住在城郊的客栈,儿子见过,近三十的年纪,观之不过二十出头,风韵正盛,风情不说千万,百种风情是有的……”赵彦恒才起了一个头,皇上咕咚一口咽了茶水,反而笑道:“女人的风情是若有似无的东西,难以自显,难以捕捉,你真是开窍了,都能领悟了。” 赵彦恒停下来,他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的私事上。 皇上也停下来,父子俩儿讨论女人也不合适。 赵彦恒得以继续道:“邓良弼蒙祖荫,一直在工部的主事上待着,上回我在工部见过,谢顶虚肥,和廖夫人做配,要是没有邓家祖上那点儿光辉,还真配不上。要是加上邓家祖上那点儿光辉,泰宁侯世子邓良琏论模样论出身才是最佳的人选,还不犯那种禁忌。” 皇上佯恼道:“你就扯吧,看你怎么扯圆了。” “有人总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是谁又瞧得上他。”赵彦恒不是在瞎扯,他是很认真的,道:“父皇自去细细的查,邓良弼的人品能力,邓家二房的钱财每年多少亏空,邓二太太的嫁妆现在还有多少,以及邓良弼的姬妾和庶子,廖氏就算是个恶妇,为了邓良弼那副歪瓜裂枣像儿和房里一团的烂帐,真是不得当。” “你的意思,邓良弼还没有让女人来勾引的本事?”皇上在嗤笑,男人嘛,有女人勾着是本事,没女人勾着是无能。 赵彦恒底气足足的,道:“父皇,廖氏生在官宦之家,嫁在官宦之家,她的娘家父亲是廖沬,她的夫家父亲是胡思祖,娘家夫家历任两广的盐课提举兼任广州市舶司提举长达十年,有美貌有出身有家资,她不是那等无知妇孺,见一座侯府就迷花了眼儿。” 赵彦恒说到此,特意停下来让皇上回忆一下。 外人都以为皇上天赋异禀不似凡人,其实皇上就是一个凡人,有天纵英才的君主,也有资质平庸的君主,而当今皇上,说句老实话,在历代的君主中应该归于后者。而且皇上已经老了,老年的状态,就是记忆衰退,思维迟钝,廖沬和胡思祖是谁?两广的盐课提举兼任广州市舶司提举,是个油水很足的官位,但是品级不高,只是从五品而已。廖沬和胡思祖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又和宦官交好,是游走在灰色地带上的人,所以他们一生的作为也只在两广边缘之地,还死了多年,皇上得好好想一想,才能把他们两个人从记忆里挖出来。 这个记忆有时候是特别古怪的,你刻意在想什么吧,偏偏就不让你想起来,但是皇上不能说想不起旧臣了,只能装模作样的点点头,表示自己把人对上号了。 赵彦恒不知道皇上记得多少,叹息道:“廖沬和胡思祖已经作古,廖沬只有两个女儿,胡思祖只有一儿子一孙子。李夫人本来也是在袖手旁观的,只是泰宁侯府的人和廖氏纠集的人殴斗,冲个六岁的小儿下手,才出手抱走了孩子。” “两家三代,只有一个孙子?” 皇上是没把廖胡二人记起来,但是他还清楚,历任两广的盐课提举兼任广州市舶司一年的油水有多少,这两块地方其实就是皇上的钱袋子,皇上派了一个内臣坐提督,就是去扎紧钱口袋,皇上吃肉,底下人喝汤,汤面上浮着多少的油花,皇上的心里有数。 “富贵之家,娶妻纳妾,子孙繁盛,分家析产的时候,庞大的权利和财富就会分散削弱,一个拳头是掰不断的,一根根手指,才容易掰断。”皇上不仅仅在讨论廖胡两家,而是教导赵彦恒治国治世之道。 权利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事实虽然如此,但是坐在权利和财富顶点儿的皇上,他不能看着底下人的权利和财富不断的凝聚,这样不利于他的统治。 而廖氏和泰宁侯府孰是孰非,也得仔细想去,十年的油水在三代之后累在一个人身上,拿在廖氏的手里,这笔财帛动人心。 这样一来,谁勾引谁,还真难说了。 皇上对整件事情的态度渐渐扭转,但是对泰宁侯府的贪婪不做评价,对廖氏的境地也不做同情。 这种为君的权术之道赵彦恒听听就过,并没有那种急巴巴的渴求之色,最多恭敬的听着,然后继续说道:“廖氏也知道邓家图什么,现在是两边没谈拢闹翻了,泰宁侯府依势欺负一个寡妇。至于廖氏的姐姐恰在这个档口死了,那纯粹是凑巧,那一位本来就用逍遥散在吊命,没几天活头了。廖氏自知比势是比不过泰宁侯府,现在自愿出二十万两银子,挽回声誉。” 皇上绷着脸倒是有点儿生气了,送银子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机送给谁,可有讲究了,现在出事了再甩银子求急办,收钱办事的也难看。 “陕甘今年遭了旱灾,天不下雨草不长,成群的牛羊草料补足,已经宰了上万,而且还不知道陕甘得旱到什么时候。”赵彦恒道:“廖氏的意思,她愿意为陕甘的旱情尽一点儿绵薄之力,等她回到扬州,就自筹二十万的粮草,扬州豪富群聚,让廖氏来领头,再募集一笔……” 廖夫人还是有果决的,泰宁侯府和她比势,她就和泰宁侯府拼财。自己就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泰宁侯府人口众多,财富已经分散了出去,外强中干的,这笔钱就拿不出来。至于廖夫人的二十万两银子还能再凝聚出多少银子,这取决于廖氏的名声。 所以这勾引姐夫气死姐姐的臭名声,得洗一洗才好回扬州。 皇上挥挥手,赵彦恒可以走了。 治国如治家,朝廷的开销太大了,每天花出去的银子,像江河流入大海,水波打出来的那层白色浪花,真是波涛滚滚的往下洒,所以能省一笔是一笔。 赵彦恒从殿中退出来,走下石阶,景王正迎面而来,赵彦恒拱手道:“恭喜六哥,添丁进口。” 景王笑得甚是春风得意,道:“七弟的喜事也快了……” 赵彦恒笑点了头,从景王身边经过,景王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扭过头来道:“七弟,泰宁侯夫人是长兴侯的亲姑姑,算起来都是姻亲故交,男男女女之事又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孰是孰非李家可分辨清楚了,可别强出头闹得几家子都难看。” “六哥,京城各家捋一捋,七大姑八大姨的多了,也没有谁是外人。”赵彦恒的声音压着狠劲儿道:“六哥宽心吧,难看的只是泰宁侯府一家。” 李斐还住在平康街的宅子里,廖夫人和胡麒麟住了先前宋多福的屋子,幽露拿着两张花笺道:“姑娘,这是公府里大姑娘的帖子和长兴侯府二姑娘的帖子。” 朱妙华和范之玖? 一看明天她们两人联袂来拜会的时间,李斐一笑道:“已经晚了。” 第168章 拳头 李斐没把朱妙华和范之玖的帖子放在心上,她们两个人也没抱什么期望,一个彼此知道没有姐妹之情,一个在武林园就很得罪了她,如今还不服,她们出马能顶什么用,不过是上头的长辈病急乱投医,点名了叫她们两个使使劲,她们亲手写了帖子送过去,给长辈一个交代而已。 此刻范之玖就在宣国公府上,在朱妙华的屋子里,冲朱妙华使着她小姑子的脾气:“你这位姐姐啊,眼见着攀上了皇家,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都这个点儿,收了我们的帖子也没个回复。长辈们有长辈们的架子,就叫我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朱妙华咬着牙才能不知声。泰宁侯府夫人是范之玫的姑婆,前儿回长兴侯府搬救兵,排排亲戚关系,李斐还是范之玫这一辈的,所以让范之玫去走动走动,范之玫一个人不想动,就把朱妙华也硬拉出来,既然知道自己的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也要叫她的热脸也去贴冷屁股。 这就是小姑子这种角色,朱妙华前世嫁给赵彦恒,就没有受过小姑子的闲气,如今却只得忍着范之玖的性子道:“她早就是这副脾气了,她曾说过,她已尊贵,除了皇家上面几个也不用顾忌谁了。” 朱妙华和范之玖说的‘她’就是指李斐,朱妙华说完满嘴的苦涩,当年她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也曾如此的尊贵,更加的尊贵,前世她顾忌过谁,用心讨好过谁,可是这一世不一样了,李家母女把她的母亲早早除了,她的脊梁骨折断一半,长兴侯府悔婚是没有悔婚,可是明显没有之前那么抬举她,范之玖以前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讨好她这个准大嫂,现在都反过来了,小性子十足,等着她去讨好呢。 朱妙华想,她绝对不能一直这么窘迫下去,前世的先知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她得动用起来为自己增加砝码,可是廖夫人的这件事,她就知道一个结果,邓二太太头七之日,在泰宁侯府门前落发明志,前头往后一概不知,何况现在李斐插手,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真有那么嚣张!”范之玖本来就对李斐不善,被朱妙华一拨就火,侯府的二姑娘火了也就火了,只能嘴皮子倔强,道:“且等着,宗室里不得夫宠的女人多了去了,就算宠得一时也没见宠一辈子的。” 这话说了也没劲儿,范之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默念的那句话:保佑景王殿下登上九五之位。 待她表哥做了皇位,襄王府都没得嚣张了,何况她李斐。 一阵意淫之后,范之玖还意犹未尽,阴阳怪气的冲朱妙华道:“家里可是把李家和廖家胡家几十年的交情都查清楚了,彼此也没个深交,她为什么那么费心帮一个寡妇出头?不会是看上了寡妇的几两臭银子。” 朱妙华真是忍不了范之玖了,眼一抬训她一句道:“你嘴巴把个门,什么叫‘看上了寡妇的几两臭银子’?” 莫说这个论调对准王妃不敬,既说寡妇的几两臭银子准王妃都动意儿,泰宁侯府之前就没有动过念头? 事情闹到现在,妹妹勾引姐夫气死姐姐的话有人在说,廖夫人丰厚的家资也是传遍了,勋贵宗亲强取豪夺,夺人家产,也是常干的事儿,其中的花样手段多了去了。天子脚下的庶民百姓都有一番见识,心里能没个想法? 范之玖扁扁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朱妙华面上露出了鄙夷之色,这脸色是琢磨李斐干预此事的理由而显出来的,她自然不会把李斐想得那么高洁,而且李家给廖夫人吆喝了那么些天,还能白白替她吆喝了,自然得有利可图才费这个功夫,廖夫人能给的也只有银子而已。 这一笔赚的,不知道李斐吞下了廖夫人多少家财。 总之泰宁侯府可恶,李斐也干净不到哪去,全天下都是污的,朱妙华这心就痛快了一点儿。 幽露还想着朱妙华和范之玖的两张帖子,日落之前多嘴问一句:“姑娘,两位姑娘下了帖子来,是请还是不请,姑娘可要回张帖子去?” “不用。” 彼此都明白的那点儿交情,不用接着做戏了。 幽露是对明天的局势紧张,念叨起来道:“我刚儿去看了看,宋妈妈的额头结了那么厚的一块血痂子,落疤是一定了,好在宋妈妈不是姑娘家,绿水姐姐的胳膊消了肿,如今已经能安吃安睡了。” 幽露提到的这两个,是廖夫人最贴心的两个仆人,那一天簇拥着廖夫人踏门,泰宁侯府的人要震慑住廖夫人,不敢光天化日的在廖夫人和胡麒麟身上招呼,就狠狠的殴打了这两个奴婢,宋妈妈是头被人摁在地上砸,一脸的血被抬进来,昏了两天才悠悠转醒;绿水的手臂骨被棍子砸裂了,上了夹板吊着膀子,骨伤之痛,痛得人都睡不着。 明天廖夫人还要去祭拜邓二太太,明天是邓二太太的头七,泰宁侯府要是不主动放廖夫人进灵堂祭拜,两边还有一场打闹,其实明天就是去打架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家族,明天谁打赢了,谁家的权势更盛。 幽露这么担心着呢,李家能打得过泰宁侯府? 李家没把襄王府和宣国公府的护卫搬来,就由着陈介琪去雇佣了一批人,能打得过泰宁侯府? 那天廖夫人逃离泰宁侯府又折回来,就是雇佣了几个武夫壮声色的,结果碰到了泰宁侯府的人全无招架之力,否则自己的心腹宋妈妈和绿水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 李斐站起来拍拍幽露的肩道:“你就安心吧。” 再多的,李斐就不说了。廖夫人没有一个尊贵的身份,泰宁侯世子邓良琏是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泰宁侯府把近百年勋贵的气焰喷出来,廖夫人雇佣的那些人拿钱不敢出力,当然只有挨揍的份儿,至于明天李家是挨揍还是揍人? 就当是对陈介琪的一种考验吧。 第二天,东方泛白,朝霞满天,前来祭奠邓二太太的人络绎不绝。 其实邓二太太只是侯府的次子媳妇,丈夫邓良弼又有些平庸,邓二太太的丧礼本没有如今的热闹,但是京城中多有站干岸看热闹的,七拐八拐的人都送了祭礼来。 泰宁侯府正厅,侯爷夫妇,长子三子夫妇,还有一个成了鳏夫的邓良弼,脸面上都结着一层霜冰。 邓大太太早就上了火,帕子捂着下唇的一个燎泡道:“等会儿小廖氏来了,再硬闯来,人是放还是不放,还得请老太爷老太太的示下。” 干干瘦瘦的泰宁侯爷吹着胡子冲老妻瞪眼,邓家现在已经是四世同堂,等他们两个老的一伸腿,次子三子就要分家出去,泰宁侯夫人预备再为儿子拿下一个嫁妆丰厚的媳妇,早把眼睛盯在了廖夫人的身上。 这个念头是她先起的没错,可是她把念头说出来,在场的包括已经死去的邓二太太,都是举双手赞成的,结果事不如人意,叫廖夫人逃了出去,邓家的人都是咬牙切齿的,就是邓二太太在临死前,也是叫着妹妹的闺名死不瞑目。 说邓二太太被廖夫人一气死的,实也没有冤枉她,只是把这个由头换了一换而已。 现在是怎地,这件事越演越烈就往起头的推?泰宁侯夫人即可就怒瞪了回去,泰宁侯夫人的娘家长兴侯府就在京城里,她是长兴侯的嫡亲姑姑,两府的老太太,脾气一直大得很。 泰宁侯不敢对老妻发火,就对邓良弼摔茶盏,骂道:“没用的东西。”要是廖夫人看得上邓良弼,大家好声好气的,不就没这档子事了,所以还是邓良弼没用。 邓良弼,忽视了谢顶的问题,身材的问题,五官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的邓良弼鼻翼泛红,双目昏垂,眼圈发黑,缩着头听着老父亲的训斥,还真是提不起来。 邓良琏一直派人盯着襄王府,宣国公府,清平伯府这些李家可以依仗的势力,低声道:“这几家都没有调拨人手给李家。”换而言之,没有那几家的帮忙,李家临时雇来的乌合之众,能砸破泰宁侯府的门? 泰宁侯夫人的腰杆不自觉挺了起来道:“李家的姑娘还没有拿到金印宝册,就想踩着邓家的脸立她襄王妃的威风?邓家随太|祖皇帝从戎,随太宗皇帝征战,自有立世之基,不是她想踩就可以踩踏的。点齐了府丁,给我立在府门之外,下手留点情,别把人打死了就成,断腿断胳膊都可以,用人墙堵也给我堵住了,不能让小廖氏进一步。” 厉声说完,泰宁侯夫人转而慈悲起来道:“我们要把老二媳妇清清静静的送走,别让此等荡,妇沾污了老二媳妇的魂灵。” 这件事情好比赌徒上了赌桌,双方不断的增加筹码,越赌越大,已经下不来赌桌了。 是是非非已经不重要,泰宁侯府不能先失了这份底气,硬着头皮也要把不贞的脏水继续往廖夫人身上泼。 邓良琏目向着泰宁侯府,侯府的荣辱,还是要男人做主。 泰宁侯唉声叹气了半晌,对邓良琏说道:“去吧。” 狡诈的眼睛一转,又对邓大太太道:“你去看着三丫头四丫头。” 邓三姑娘邓鲁莹,邓四姑娘邓鲁芜是邓二太太生的两个女儿。 第169章 “邓二太太,你妹子来送你一程了!” 二十人齐声呐喊,雄浑的声音像波浪一样扩散出去。 廖夫人和胡麒麟依旧把丧服穿起来,在二十个武夫的簇拥下,母子两人相互牵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几步,二十个人就吸气高喊:“邓二太太,你妹子来送你一程了!” 今天是邓二太太死后第七天,邓家停灵七日,过了今天棺椁就要启程运到邓家祖坟安葬,今天是廖夫人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就算最后一刻,她和姐姐形同陌路,这一场祭奠,死了的活着的,不想受也得受,天地昭昭,她仰天俯地,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姐姐。 廖夫人一步步靠近泰宁侯府,潸然泪下。 身形矫健的府丁俱都穿着土褐色衣裤,腰缠着白麻带,手持棍棒从府里整齐的跑出来,一个个相连站在一起,在府门前站成一排,一共站了三排。 果然是用人墙堵着,泰宁侯世子邓良琏站在人墙之后,冷漠的说道:“已经被赶出去的人,休想踏入侯府一步。” 胡麒麟三尺高的一个小男孩儿,仰着头去看也没有看见说话的人,绷着小脸拉了拉廖夫人的衣袖。 廖夫人稍稍弯腰,把胡麒麟抱了起来,沾满泪水的脸贴着胡麒麟气鼓鼓的小脸,眼神除了悲伤,更多的是和人拼命的狠戾。 她是寡妇,名声于她就像性命一般,禁不住别人的嘴皮子一张一阖的说道,人言可畏,流言杀人,邓家想杀了她,她就这样说污就污,被赶出泰宁侯府,就这么灰头土脸的离开京城,回到扬州,廖氏宗族和胡氏宗族都不会放过她。 “麒麟,你别怕!”廖夫人贴着儿子的脸柔声道。 经过上回邓家卑劣的行径之后,廖夫人考虑了好几天,今天依然把儿子带在身边,她把儿子高高的抱起来,又冷静的低声道:“儿子,你要看清楚,这是欺负我们娘俩儿的人,你是胡家唯一的孙子,你要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得顶天立地!” 邓家看中了她手里的银子,那是廖胡两家苦心经营,传在她的手上,将来要留给自己亲生儿子的银子;邓家毁坏她的名声,她名声狼藉,她的儿子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日后怎么读书科举,出人头地? 她们娘俩儿就是这样的相依为命。 陈介琪还是穿着简单的葛衣葛裤,身形高挑修长,五官英挺俊朗,一双眼睛似寒星闪烁,扫了扫挡在前面的百号府丁。 “这是做王八了,没处下嘴啊!” 廖夫人一侧一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嘻嘻哈哈的说,他官话说的不好,说得是僮语,对面的人听不懂,自己这边十几个人听懂的,俱哈哈大笑起来,双方一触即发。 门后自有小厮往内跑,泰宁侯还悠悠哉哉的问道:“是那些人和侯府过不去,什么活儿都揽。” 李家没养那么多能打的护卫,如果是临时雇佣,雇佣那些地面上的地痞打手,他的儿子是南城兵马司指挥,负责南区的火禁治安,今天过后,得好好整治整治这些刺头。 邓良琏坐镇在前面,对方自个儿把家底报出来了,小厮伶俐的回道:“长得最斯文的那一个,说自己以前是广西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现在是个正五品的翊卫校尉。” 陈介琪身后一批人,也不是在京面上混的,泰宁侯能怎么挟私报复。 泰宁侯夫人直拍手道:“好个曾经自诩清流名门的李家,现在正和贼寇为伍,老爷,得赶紧上奏参一本。” 泰宁侯的脾气没老妻火爆,小厮的话在心里转三回,两条粗眉拧了起来。 和泰宁侯府一街之隔,李姜也顾虑着陈介琪的身份,道:“怕是会被人借机攻讦。” 乐曦今天也过来了,前方上百人群殴,他是大夫带着一箱子金疮药来,这会儿他还闲着,陪坐在李姜身边,看看站在窗口把玩一只红陶大鱼埙的李月,再看看站在书桌上写字练气的李斐,默默的站起来朝外走。 李姜自觉的尾随出去,颇为遗憾的说道:“可惜那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姑姑和斐斐没有眼福,我也没有眼福。” 乐曦折身,揽着李姜的肩膀轻声道:“你还是别看了,小心惊着孩子。” 泰宁侯府门前一番对持之后,自然是谁都不让一步,三排百个府丁手上亮着家伙儿一步步压上来,眼中也有精悍之气,人数上一比五,怎么说也能把对方揍趴下了。 陈介琪示意廖夫人和胡麒麟先往后退几步,还拨出四个武艺好的守着她们,余下的人遇到数倍于己的敌人,反而是一声高歌,两个牛皮水袋朝府门掷了出去,牛皮水袋打着璇儿的飞在半空中,两把飞刀后至,扎破了牛皮水袋,里头的水像雨点一样的撒下来,府丁们不知道是何物,皆用手挡着头,这水滴纷纷落在众人的手上脸上。 这是什么东西? 好像就是水。 有人闻着嗅了嗅,也没有什么古怪的气味,但是很快,被水触及过的肌肤一边针挑似的疼,一边痒到了骨子里,有的人刺痒的感觉轻一些还能忍耐,有的人刺痒的厉害了,不禁挠一下揉一下,战力大大折扣了。 陈介琪这边,自己不算刚好是十五个人直扑进去,广西的贼寇全是一些乌合之众? 至少陈介琪身边的这一批不是,三人一个战团,彼此首尾相顾,虽然三个人都是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三人联手抗敌,稳扎稳打,倒下的都是泰宁侯府的府丁。 先有旁门左道,后有实力相搏,镇在府门口的邓良琏气得脸色铁青,在百人的府丁倒下去一半之后,邓良琏手一抬,又从府里窜出四十个弓箭手,结成两排弯弓搭箭,前面不过二十步之距的人再不退下就成了活靶子。 府丁们还和那十五个人战成一团,不分彼此,所以四十人弓箭手威力虽强,却是要顿一顿让两边的人先分开,不然连自己人也一并射了,是失了道义的。 就在府丁撤走之际,陈介琪身形快如闪电,向邓良琏猛欺了过去。 两军对垒,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知道。 然而邓良琏身边有四个持剑的护卫挡着,邓良琏自己身手也不错,陈介琪要在电光火时之间突破重重阻碍把人擒住,有可能吗? 一步一杀,陈介琪武力全开的时候有这种暴戾,不过天子脚下不能弄得血淋淋,陈介琪只是以分花拂柳之姿把迎面攻击上来的府丁打开,这些锐气尽失的府丁全成了他的阶下石,邓良琏一声怒吼,道:“散开,弓箭手射。” 陈介琪一身的霸气如千金压顶,邓良琏的心头热血突突突的往上冲,就把不伤人命的告诫都丢脑后了,把陈介琪正五品翊卫校尉的身份也丢脑后了。 拦住了,不惜一切代价挡住了,邓良琏的脑子是这样转的。 四十个弓箭手纷纷瞄靶。 陈介琪本来是拿着两节棍子做武器,这是他随手拿的,此刻就弃在地上,双手往后一伸,从身后背负的几样兵器中抽出一把伞状的东西,长度不过两尺,可是几声啪啪啪的打开,撑起了一个四尺长的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粼光。 那种光线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就算是经过特殊训练过的弓箭手也不能直视,箭是射出去了,闭着眼睛射的哪还有准头,陈介琪一边转动着盖面,一边如游鱼一般左闪右闪,几十只箭一半被挡住了,一半被射在脚后,陈介琪毫发无损。 泰宁侯府门前就那么一点儿场地,弓箭手来不及发动第二波射击,陈介琪已经闯了进来,盖面砰的一声收了回去,做了一个棍子抽在人的脸上,一抽就是一个血肉模糊。 此时陈介琪已经跃过了泰宁侯府前的两尊石狮子,邓良琏前面的四个持剑护卫一齐上阵。 陈介琪手又往后伸,这一回抽出来的是他惯用的佩剑。身姿轻盈,飘逸如仙人,但是陈介琪一招招劈刺出来,都是刚猛的硬招,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以四敌一,还不是陈介琪的对手,邓良琏这种时候怎么能躲,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也立刻拔剑相向,加入了战团。 陈介琪飞身跃起,和邓良琏两剑相撞,邓良琏被震出去三步,陈介琪不顾左右四个护卫,怒潮狂涌般的越过邓良琏突破了泰宁侯府的府门。 邓良琏大骇,提剑奋起直追,不过陈介琪只是声东击西,引得邓良琏前来围追堵截,并没有闯进泰宁侯府的意思。 邓良琏猛冲,陈介琪蓦然折身过来,双剑挥舞,舞得剑花纷乱,在眨眼之隙,陈介琪已经打掉了邓良琏的手中剑,而自己的手中剑,扼住了邓良琏的咽喉。 陈介琪冷冷横他一眼,道:“廖夫人可以祭拜姐姐了吗?” 邓良琏,侯府传承的嫡长子,他落在陈介琪手上,就是泰宁侯的命门捏在了陈介琪的手上。邓良琏也是个混不忒的,双拳捏得咔咔直响,是羞是恼脸上青筋暴跳,嘴上还叫嚣道:“兀的贼子,还敢杀我不成。” 陈介琪身形一晃,冰冷的剑身架在邓良琏的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痕,陈介琪就盯着这道血痕,眸中散出又阴又狠的嗜血光芒,道:“侯门公子的血,果然多了一层馥郁的血腥之气。” 第170章 哭灵 小厮狂奔回中堂,慌里慌张的跪在地上道:“老太爷,大老爷被人擒住了。” “什么?” 泰宁侯还难以相信,莫说天子脚下有人敢擒拿侯府世子,就说邓良琏手里有多少人,一个个府丁都是仔细挑过的,不是那等滥竽充数的,自家侯府那么多的好手,又朝长兴侯府借了一批手脚最好的,还有邓良琏紧跟着的四个人护卫,都可以称做高手了,邓良琏的武艺也不差,泰宁侯养下众多的儿孙,邓良琏是最出众的,怎么就被人擒住了? 泰宁侯夫人一下子手足无措,然后微微颤颤的站起来,朝外头走出去,大儿子,那可是她的命了。 才出了门口,邓良弼迎头撞上来,哆嗦的道:“母亲……” 泰宁侯夫人猛推了他一把,自己生的孩子每个儿都疼,但是越出息的越疼得紧些,现在为了老二把老大搭进去,泰宁侯夫人窜着邪火呢。 “莹丫头和芜丫头在哪里?”泰宁侯夫人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嚷嚷着传人。 邓二太太所生的两个女儿,当然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堂前,此刻也不顾礼节和时辰把她们请出来,诸位宾客纷纷议论前头的情形。 侯府门前两拨人剑拔弩张。 陈介琪又在邓良琏的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嘴上阴森森的道:“人头落地不过碗大的疤,没了头的手脚扑腾几下也就死透了,杀得没趣,还是这样的好,看着你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干。” 温热的血浸湿衣襟,邓良琏后糟牙咯咯咯的摩擦,道:“你敢?” 陈介琪轻轻划破邓良琏的肌肤,像绣花一样,朗声道:“我最讨厌欺负女人和孩子的人,不过世道如此,女人和孩子总是任人宰割的,你看看,廖夫人这么个美人,又有那么多钱财,她从家门过不宰白不宰,或者,你们还觉得她寡妇失业的,献上全副身价换泰宁侯府的庇佑,是你们抬举了她,她怎么还反抗呢,真是不知好歹。” “呸!”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骂道:“财也要人也要,打得好算盘。” “胡说八道……”邓良琏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做恶人都要有张厚脸皮的,抬手打了人,嘴上也要说没有打过。 陈介琪是说给在场的诸位听,也不是和邓良琏打嘴上的官司,凉凉的道:“你是侯门公子,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这场面多维持一刻,我是很乐意的,我这会儿可威风了。” “住手,放开我儿。”头发花白的泰宁侯夫人看到儿子一脖子的血,指着陈介琪厉声喝道:“山野反贼,敢来京城作乱!” 一张口就给陈介琪扣了一个反贼的帽子,这是威胁上了。 陈介琪冷冷一笑,眼扫过还持械的府丁。 两拨人隔着侯府的大门对峙,被威胁的一班人全无惧怕,一阵怪叫之后,几个官话说得好的,纷纷嬉笑着道:“这是打架没打赢,要去皇帝陛下那里哭鼻子了。” 一个高大的汉子还作小儿情状,假哭着,委委屈屈的道:“君父……他们打我。” 一群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哄堂大笑。 泰宁侯告到皇上那里还能有理了,谁没有权没有势,今天就是比比谁的拳头硬,在自家的地盘上,倾一座侯府之力十几个贼匪都对付不了,泰宁侯府已经把先祖战功赫赫而积下的威望丢光了,还有脸告状。 邓大太太两手拽着邓鲁莹和邓鲁芜出现,看到丈夫的样子就哭嚎了起来。 泰宁侯夫人绷着一张老巫婆的脸,把邓鲁莹和邓鲁芜往前一推,之前泰宁侯已经吩咐邓大太太教她们说话,说什么话?侯府众人滋生出来的所有贪婪,都是借由这两个丫头和廖夫人的血缘而起的,那么廖夫人一步步闯进来的时候,这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一声声控诉,才是反击廖夫人最好的武器。 两个女孩子,邓鲁莹十二岁,邓鲁芜九岁,自母亲去世后日夜在灵前守着,饿了只能吃一碗一碗的米粥,没沾着一点儿油星儿,此时都是两颊凹陷,软弱无力,被泰宁侯夫人急切的推出去,差点儿往前跌下去,幸好被丫鬟扶着了,才站稳身子。 “说啊,你娘死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的!”泰宁侯夫人在身后阴测测的道:“你娘可是死不瞑目,是谁害死的,人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说啊!” 年纪还小的邓鲁芜被泰宁侯夫人这么一逼,泪眼汪汪的就冲廖夫人吼道:“你害死了我娘!你害死了我娘!” 邓二太太临死前卖妹妹填女儿的算盘落空,她也是慈母,全副心眼儿只看得见她的两个女儿,不由仰天哭道:“小妹,你好狠的心……” 没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两个外甥女就是心狠,邓二太太就这样,带着对两个女儿牵挂,带着对妹妹的怨恨,双眼大大的睁圆了,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一句半截话,两个女儿,两个妯娌,能进屋伺候的管事丫鬟都听见了,正是有邓二太太死前对廖夫人的这句控诉,泰宁侯夫人等诸位再把这句话塞充实了,就有了后来的论调。 邓鲁莹痛苦的闭着眼睛没有反驳,她是大女儿,母亲生前对她说的话要多些,廖夫人还没有上京之前,病重的邓二太太就叫邓鲁莹带着妹妹给廖夫人和胡麒麟做一身衣裳,廖夫人进京以后,邓二太太又常常叫大女儿陪着廖夫人说话,让两个女儿陪胡麒麟玩耍,隐约已经透露了让姨母当继母的意思。 廖夫人根本就不需要费劲勾引,邓二太太死了就给妹妹腾地儿。 邓鲁莹有那么点儿聪慧,知道上至祖父母,下到父亲屋里两个姨娘,都在乐见其成,然后一觉醒来,两边突然反目成仇了。 此刻前来祭奠的宾客占满了两边,自有偏颇的交头议论。 廖夫人身边一个最年长的扈从好声好气的说道:“四姑娘,话可不能乱说,都是吃逍遥散的人,生死已是定数,谁能害死谁,一个手指头不小心擦到了,这人恰巧死了,就能混赖起人来。” 廖夫人不去看两个外甥女,只是昂着头冲泰宁侯夫人说道:“姐姐到底怎么去的,我还要好好问问侯夫人,你和我当面说,别把孩子牵扯进来,坏了她们的名声。” 晚辈辱骂长辈,怎么骂晚辈都背负了一层不敬的罪过,日后还怎么许好人家。 陈介琪把邓良琏押到面前来,站到两拨人马的正中间,嬉笑怒骂道:“能不能要点儿脸,能不能要点儿脸,我们占山为贼的,倒常借着骨肉之情绑架勒索,原来一座侯府比我们做山贼还不如,拿自家的骨肉威胁一个外姓的姨母,今天也是大开眼界了。两位姑娘住着邓家的屋子,吃着邓家的菜饭,为邓家效力也是应该的,骂,接着把后头怎么教的都骂出来!” 陈介琪阴沉下脸来,一条拇指粗的小膨颈蛇慢悠悠的从陈介琪的背囊里爬出来,沿着陈介琪握剑的手臂朝邓良琏爬过去,膨颈蛇的背鳞是黑色的,椭圆形的头部移动过来,渐渐进入兴奋的状态,头部昂起且颈部扩张呈扁平,口吐着蛇信绕在邓良琏的脖子上。 因为缠绕的缘故,膨颈蛇的背面转过来,露出后颈一对黑白斑点,美丽而妖冶! “啊!” 邓鲁莹本来就饿得虚弱无力,又被毒蛇绕颈的场面吓住了,身子晃了晃,就晕倒在地上。闺阁教养的姑娘家,见只虫子都要惊吓半天,何况是这么恐怖的膨颈蛇了,不晕也得晕过去。邓鲁莹人神不知的倒在地上,任是妹妹和丫鬟们怎么呼喊都不醒过来。 冰冷的蛇腹紧紧的绕在脖子上,蛇信舔着粘稠的血液在跳动的颈动脉扫过,邓良琏全身都起着鸡皮疙瘩 陈介琪冲着自己饲养的爱宠一笑,道:“京城的天气好冷,这宝贝睡了半年刚刚醒来,这会儿正饿着呢。” 邓良琏僵直的站着,连喉结都没有滚动,不是他硬气不吭声,是一说话就会引起颈部的运动,是以他不敢说话。 邓大太太半晕了,由丫鬟扶着啜泣道:“怎么……闹到了这步田地。” 泰宁侯夫人也是惧怕,后退了三步才低吼道:“你要干什么!”泰宁侯夫人这下是真慌了,她有这个把握,这些人不敢在京城杀了侯府的世子,杀了朝廷的命官,可是一条蛇,蛇是畜生,一个失控可怎么办? 比狠,谁比谁更狠。陈介琪脸上挂着斯斯文文的笑容,道:“请廖夫人入灵堂祭奠。” 泰宁侯夫人闭上眼皮耸拉的眼睛,再开启时双眼暗淡无光,木木的道:“廖夫人请吧。” 层层阻碍的人散去,廖夫人和胡麒麟昂首从容的走了进来。 当着众多的宾客,泰宁侯府也不能言而无信,反复无常,陈介琪放开了邓良琏笑笑道:“得罪了。” 脖子里的束缚离去,被蛇紧贴着的冰凉的感觉还在,邓良琏手抚着脖颈朝陈介琪充满淫、意的讽刺道:“廖夫人那么一个尤物,你个小贼享福了吧,小心牡丹花下死。” 陈介琪端着一张冷漠脸,没和邓良琏废话一个字。 廖夫人走到了烟熏火燎的灵堂,满面泪痕,她直接越过了灵位扑到后面的棺椁,抚着棺木放声悲哭:“姐姐啊,你好狠的心,你就这么走了,让两个姐儿怎么办。你眼一闭倒走的痛快,可怜两个外甥女,该怎么办才好!” 第171章 婉转 两边二十个人随起举哀,哭声悲悲切切。 廖夫人伏在棺木上许久,哭得伤心欲绝。 好些宾客都在探头探脑,然廖夫人除了埋怨邓二太太的英年早逝之外,再没说别的,没有在邓二太太的灵位面前斥责邓家人的用心险恶,邓鲁莹和邓鲁芜跪着添油烧纸,邓二太太都没有多看两个外甥女一眼。 冒了多大的艰难险阻才走到灵堂,廖夫人却如最寻常的宾客一样,上香叩拜,最后施施然转身,没有说起姐姐死前,她们姐妹的反目;没有说起泰宁侯府的步步逼迫,毁人名誉;甚至没有说起一句,邓二太太丧礼之后,她剩余的嫁妆如何处置。 柳眉凤目,廖夫人眼扫过一众看客,今天来参加丧礼的,和泰宁侯府有着怎样的利益牵扯,她要辩驳表白,也不会在这些看客面前和泰宁侯府撕扯,那些利益相连的,依然是泰宁侯府一伙儿,真正能做到公允处世的,自然能参透其中的孰是孰非。 此刻是无声胜有胜,廖夫人偏过头了,只是对着尽显老态的泰宁侯夫人冷冷一笑,视线再偏一点,邓鲁莹邓鲁芜面色憔悴的跪在地上,眼神尽是彷徨无助。廖夫人猛抽了一口气,手上牵着胡麒麟温热的小手,双眸冰冷的扭过了头去。 事情已然这样了,邓鲁莹邓鲁芜夹在中间不可能左右逢源,是偏帮父族还是偏帮一个姨母,不管是懂事不懂事,她们已经做了选择,廖夫人也自顾不暇,冷漠以待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泰宁侯府们前对峙的结果,第一时间传进京城各家有头有脸的府邸,一个穿着土褐色衣裤的小厮在景王府前下马,直奔入书房,对着景王半跪道:“泰宁侯府败了。” 小厮擦擦额头上的薄汗,把两边是怎么打的,把自己的亲眼所见一五一十的细细道来。 陈介琪这回是大大的出了风头,小厮着重描绘。 书房里坐着两个景王的心腹,汤贯,吕仁谷,其中汤贯是前景王妃的舅舅,他道:“想不到李家身后,还有如此身手了得又精通邪魔外道的能士。” 吕仁谷的涵养明显要差一些,道:“广西这批人,绝不能落在襄王的手上。” 景王眉头轻锁,道:“已经在襄王手上了。” “一群十几人的山野草莽把百个侯府家丁打得一败涂地,其中的战力让人忌惮,若是不能收为己用,可否……” 一脸忧虑的吕仁谷做了一个刀斩的动作,这是想引起皇上的忌惮,再借皇上之刀杀人。 不在广西那一片崇山峻岭里安安分分的待着,偏偏来京城耀武扬威,看他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给他们挖个坑,比如弄首反诗扣在他们身上,就把他们就地埋了。 景王也觉得双手痒痒,可是眉头越发锁了起来,及时刹住了杀意道:“不成,弄死这十几个人容易,但是消息传回广西,广西的局势再反复哗变……到时候万一残局难收,再把这笔烂账算到本王头上,本王可吃罪不起。” 景王一向是和和气气的,不能去点那根诱发战火的□□。 三人再重新思量一遍,汤贯抚须道:“翊卫校尉,有品无职。殿下不如海纳百出川,提携一二。” 吕仁谷不以为然,道:“这些人是郭坤招抚下来的,襄王的王妃和郭坤有表兄妹之名,李家在滇十几年,怕是还结下了表兄妹之谊,有这层层的关系,这些人怕是七殿下一系了。” 景王抵额抚眉,当初没有察觉,只顾盯着京城里的闺秀了,现在已经为时已晚,赵彦恒从千里之外挖出来的王妃,真真浑身是宝。 “我看也未必,黔国公府掌控南境,和那班人过节多着呢,哪里有那么容易握手言欢,世人都是追名逐利,如陈校尉之流有些真材实料的,都恨不得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了,只要殿下能满足他们这份雄心。”汤贯一双鼠目贼光贼光,道:“辽东都司下领二十五个卫,腾挪腾挪,空出几个位置安顿了他们,也是殿下功德一件。” 广西三十六寨的寨主们,好些个身上都有个头衔,如陈介琪身上的翊卫校尉,是正五品衔,但是这只是个品阶,还没有安排差事,这就好比这个人已经有了进士出身,还没有授予官职,要当官还得看朝廷的出缺,哪里缺补哪里。 补到辽东都司,辽东都司在建制上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景王的封地在山东青州,这就间接的把这批人控制在了手里。 景王的眉心自动舒展,显然汤贯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 …… 初夏清风习习,杨柳摇曳荡荡,堤岸边李月送别廖夫人。 “据说邓家大姑娘的亲事被退了。”廖夫人没有幸灾乐祸,只是苦笑道:“我无意为难女人,尤其还是孩子,可惜家族颓败,首先牺牲和带累的,就是女孩子。” 公道自在人心,所以此消彼长,廖夫人原来已是声名狼藉,经过一场分辨之后,踩下泰宁侯府的声誉挽回了自己的名声。 泰宁侯府的声誉不复当初,所有人都重新权衡了利弊,邓良琏的长女邓鲁育,就在男方重新权衡之后被舍弃了。 “身在家族,得蒙抚育和庇佑,荣则同荣,辱则同辱,也是应该的。”李月并没有太多的动容,她的半生就是如此,她也无怨无悔,不过她一转念,说道:“邓三姑娘和邓四姑娘,如果将来是个拎得清的,将来她们出嫁之后,你再和她们走动就好。” 廖夫人摇摇头,心情颇为复杂,道:“想到她们两姐妹,我就想起姐姐和我了,曾经也是相依为命的感情,闹到最后两败俱伤,我也只是唏嘘多了一点儿而已。” 李月见廖夫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也不再说起这个话,把手上一份货单交给廖夫人,道:“货物两个月之后只能运到南汇码头,到时候我自会派人接应,余下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了。” 廖夫人在京城被泰宁侯拿捏,那是走到了别人家的地盘上,在扬州,廖胡两家合成一股,是有些势力的。李月帮了廖夫人那么大的一个忙,没有朱妙华揣测的那样,张口吞下了廖夫人多少产业,不过这忙不是白帮,从此以后廖夫人掌握的势力和人脉都为李家所用。 廖夫人展开了货单,里面罗列了两个月后运到南汇码头的货物和数量,一船的燕窝鱼翅香料,都是些价格不菲的东西,李月能千里迢迢的从南边弄来这些东西,廖胡两家在扬州一代经营日久,是有这个路子把东西抛售出去,两人互惠互利。 “就这些东西,我八月份就把所得银子送来。”廖夫人也是很爽利的脾气。如今她的事情太多,暗暗允诺皇上的二十万两银子,廖夫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银子,得回去挑部分产业变卖了,再换粮草送到陕甘去,不过事情再多,她和李月之间的事,都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李月笑了笑,道:“先父曾说过先公有经济之才,你可是得真传了。” “我是没想到,老大人那么刻板的人,倒养出了你这个怪才。”廖夫人贴身收下单子,眼睛看到胡麒麟在陈介琪面前露出恋恋不舍的孺慕之情,倒生出一分尴尬道:“这两天,我听到几句风言风语,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我似乎该解释一下,陈校尉是很出众的男子,但是并非我所好。” 廖夫人等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纯情的无知少女,再有寡妇门前是非多,陈介琪那么替廖夫人出头,两人之间总有那么一些闲言碎语传出来。不过她现在有李月撑腰,有王妃之母撑腰,回到扬州也不怕这种麻烦。 李月装作无知,嘴硬得很道:“你做什么对不住我,他是他,我是我,没有那种相干。” 廖夫人心思婉转,劝道:“我是寡妇之身,迫于宗族的压力才给麒麟他爹守着,只能孤枕而眠,你和我又不一样……难道你得为国公爷守着。” 从来没有哪一条律法和族规要求了,和离的妇人还得为前夫守着,李月和廖夫人以诚相待,如今也是推心置腹了,道:“他太年轻了。” “年轻了不好吗?年轻了很好啊。”廖夫人知道李月顾忌什么,端详着李月的面容一个劲儿的猛夸道:“外人猛然见你,绝对想不到你有李姑娘那么大的女儿,你们站一块儿就像姐妹一样,姐姐依然青春靓丽,莫负了韶光才是。” 李月羞臊着低头往前走。 廖夫人知道这种事情只能点到即止的,把儿子叫过来,和诸位郑重告别,登船南下。 胡麒麟舍不得陈叔叔,嚎啕大哭的被一个健壮的仆妇强行抱上船,奶娘宋妈妈倒是有几分意动,顶着头上一块铜钱大的血痂子道:“姑娘,哥儿很舍不得陈爷呢。” 廖夫人若有所思,叹道:“麒麟一直长在我们这堆妇人之手上,也确实不是那么一个事儿,所以见到一个父辈一样的人物儿,就这么黏着他。” 宋妈妈面含喜色的点头。 廖夫人摇摇头,眼角闪泪道:“可是我这心,还和十七年前一样。” 十七年前,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廖夫人见过朱钦,那时候朱钦有李月在侧,廖夫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宋妈妈笑容龟裂,低声的说道:“可是宣国公的名声不太好。”两任妻子都不能相守白头,这个名声能好得了! 廖夫人无所谓的一笑,并不在意。 第172章 大婚 五月初九,大吉大利,宜婚嫁。 天蒙蒙亮,李月着了一件浅红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刻丝褙子站在二门口,一排琉璃灯盏引路,宗人令宁王的王妃走来,李月行了一个万福,宁王妃身边的丫鬟赶紧把李月搀起来,宁王妃笑道:“恭喜恭喜。” 今天是李斐出嫁的日子,李月一改往日冷淡的神态,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道:“还要麻烦你,借借你儿孙满堂的福气了。” 两人相互奉承着走到玉沁山房,李斐刚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没干,直披着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李月给宁王妃带来的梳妆娘子一个大大的红包,笑道:“你要多费心了。” 梳头娘子双手领过谢赏,李斐含蓄的笑着,坐在梳妆台上由着众人打扮。 宁王妃是第三次给人绞面了,去年卫王妃孙玉燕景王妃方佩仪出阁,都是请了宁王妃来绞面,两根蚕丝线在李斐脸上拉来拉去,额前、鬓角的汗毛拔掉,弯弯的月牙眉被修了出来。宁王妃端详着李斐光莹妍丽的素脸道:“额头饱满,垂珠厚大,下颚丰满,是一等一的福相,是个有福的孩子。” 今天这种时候,谁不得说满口的吉利话,李斐含羞着低下头去,李月含笑着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了。” 接下来就是细致的梳头上妆,穿上一层层厚重的喜服,头上一顶好几斤重的凤冠压得头都不能稍微低一下。 “姑娘,夫人说你现在渴了可以喝些水,离家之前还可以更衣,后面就没空了。”李月已经在前头招待宾客,使了画屏传这种话,李斐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再加上喜服厚重,心里热腾腾的往上涌,很容易就口干舌燥了,一杯茶吃一小口,含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临近隅中,外头一阵纷踏的马蹄声,踩着礼乐而来,比寻常的迎亲少了一份喧闹,多了一种庄严肃穆。 礼部尚书穿着朝服,一手捧着圣旨,一手拿着旄节踏入宣国公府的正门。这又是皇家婚礼的不同之处,这会儿赵彦恒着蟒袍补服正在皇上皇后及淑妃面前行礼,再去奉先殿祝祷,帝王之子不需要亲自来迎娶,就没有了为难新郎官的热闹。 李斐身着喜服跪下接旨,朱钦和李月稍后一步,跪在李斐的身后,再后头朱妙华等妹妹,朱清等弟弟跪成两排,礼部尚书宣读圣旨,洋洋洒洒一篇的溢美之词,最后颁下宝印金册。 私凭文书官凭印 和皇子成婚当然不止一张婚书,礼部尚书宣旨过后,李斐面向皇宫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从宁王妃手中接过襄王妃的印符和诏命册。 朱妙华微微的抬头,看见襄王妃的玉印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一时心痛无比,再低头的时候,两滴泪水砸在脚边。 李斐的眼中也含着泪水,不过这是沐浴皇恩而感激的泪水,稍稍整理了一番再出来,李斐坐在高位上,看着父亲和母亲像自己稽首行礼,李斐鼻尖发酸,嘴上就急急的道:“免。” 父母过后,嫡亲的弟妹,同宗同族的亲友,府里得脸的管事站在院里院外,又是磕了好一阵子的头。 国礼之后再是家礼。 “乃而后要恭顺君夫,效力藩国,繁衍子嗣,永固家邦。”朱钦一句句郑重的教导,脸上似有不舍之意。 一直没有见过母亲眼泪的李斐,这一回见到了母亲的眼眸中集聚起了泪水。 李月柔软了许多,握着女儿的手温言道:“以后过起日子磕磕绊绊难免,高兴了自然是好,不痛快了也得自己学会纾解,或是和王爷商量着来,别闷在心里,也别太刚强,为人|妻子,总和闺阁里的日子不一样了,你得琢磨着,慢慢的去适应。” “母亲,我知道……”李斐数度哽咽出不了声,断断续续的道:“我会好好过日子,娘自个儿也要多多保重,一个人穿衣吃饭,也要精细着……”李斐知道,她出嫁了,她的母亲一个人会感到寂寞。 李月抹了一下滑落的眼泪,道:“哪里一个人,这些日子我让姜儿两口子过来,再往后了,家里还有老太太和三嫂。” 李月的言下之意,是往后返回西南,往后母女相隔千里,李斐和母亲执手,滚滚落泪。 朱钦有好些话想说却不能当场说,只能凝望着她们母女二人,流露出牵挂之意。 炮竹声声,红缎围的八抬彩轿抬起来,宣国公府门乌泱泱的站满了人,目送着李斐离去。 两府离的不远,过了三刻钟,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这是到了襄王府门口。赵彦恒穿了一件大红色喜服,玉身长立,俊美非凡。 一条大红绸子塞进来,赵彦恒在前,李斐在后,一路都踩着红毯,看着脚下而行,李斐罩着盖头,什么人也看不见,直到大家都停了脚步,礼堂才到了。 之后赵彦恒和李斐在女官的唱和下跪拜了天地,遥拜了皇上皇后,最后夫妻对拜,李斐满目都是红色,由着女官从旁提点才能完成仪式,只听到一声哄笑声骤然拔高,又马上逝去,恢复了一般的嘻嘻闹闹。 一众人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又潮水般的褪去,喧闹了半天,突然变得静悄悄,李斐都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姑娘,要不要吃点儿肉干。”李斐端坐在床上,盖头还没有揭,画屏附在李斐的耳畔轻声道。 是有点饿了,不过李斐现在不想吃小食,只一心的等着赵彦恒回来揭她的盖头,和赵彦恒一起吃合卺宴,心里忐忑,才问道:“刚才有一下周围轰然而笑,是怎么回事?” 蒙头盖脸的头一遭,李斐就担心她的礼仪出了差子。 幽露掩唇笑道:“刚才王爷和王妃对拜,王爷急着拜下去,有一闪拜得比王妃低了,才引得众人哄笑了。” 李斐默不作声,皇家的婚礼好几处都透露着皇族高高在上的风范,比如皇子不用亲自迎亲,沿途步军禁道,夫妻对拜的时候,王妃要比王爷拜得的低,这都是开国那会儿制定典章立下的规矩,李斐一切尊礼而行,并不想在婚礼上讲排场搞特殊,不过出了那么一点儿‘小差子’,李斐也是会意而笑。 板板正正的坐到亥时,赵彦恒面红耳赤的回来,从喜嬷嬷手里接过乌木镶金的喜秤,盖头缓缓的揭上去,赵彦恒看到了玉面霞红,美人展颜。 洋溢着笑意,赵彦恒和李斐并排坐了,一下又一下,赵彦恒转过头来端看好几次,倒是李斐矜持着巍然不动。 皇家的婚礼,为显肃穆庄严,也没有闹洞房的一节,总之当初一班人制定出来的皇家典章,就是往高冷了走,少了俗世婚礼的氛围。 “我们晚上好好说话。”身体里蓬勃的*升起来,赵彦恒确是淡淡的笑着,说话轻声柔语。 李斐还以为这一晚真会好好的说话,温笑着点了点头。 “上合卺,王爷王妃永结同心,和和美美。”声音浑厚苍老,礼官念唱着,一对飞凤彩屏杯端上来,细短的红线系着杯柄,赵彦恒和李斐双手紧紧的相缠,才饮尽杯酒,两人贴近不过几寸之距,李斐能看到赵彦恒一簇一簇的睫毛刷动,还听到咕噜一下,李斐清晰的听到了赵彦恒喉结滚动的声音,这声音听得羞怯又欢喜,比酒醉人。 之后一道道菜点儿传进来,八荤八素,八咸八甜,八冷八热,每样动一动筷子,也就吃饱了。 “王爷王妃多子多福,吉祥如意。”礼官最后一次念唱,躬身后退。 赵彦恒紧绷着的脸焕发出鲜活的气息,第一时间俯到李斐身前,要给她摘了沉重凤冠,却不知道该怎么摘除发髻上一套环环相扣的首饰。 “这是怎么弄的。”赵彦恒无从下手,还着急了起来 李斐噗嗤一笑,伸手拔下隐在发髻里的好几根发钗,在赵彦恒的托举下,卸下首饰,簪环戒子镯子放下来一堆。 “累了吧。”赵彦恒殷勤的揉着李斐的鬓角。 李斐自己捏了捏脖子,嗔道:“还别说,今天也没人闹我,光端正的坐着就够累人的,坐着身子都僵了,还有脸也笑僵了……” 赵彦恒早已经心神荡漾,把李斐倏然揽过来,印上一个长长的吻。 “还没有梳洗呢。”李斐的心里砰砰乱跳,扬声叫陪嫁的丫鬟们进来伺候。 赵彦恒一把将李斐高高的抱了起来,和她面贴着面笑道:“今儿不用别人,我服侍你可好?” 李斐手抓着赵彦恒的衣襟,一寸寸抚过艳红的喜服,玉臂轻抬,勾赵彦恒的脖子。 赵彦恒在沐浴的时候就闹了起来,整个净室*的一地,像水漫过的金山一样。 “你穿上寝衣……” 从水里冒出来,赵彦恒擎天一柱,都不知道伫立了多久,从衣架上顺手拿的自己的寝衣把李斐忙忙乱乱一裹,就往床上跑,自己赤|裸着身子,连片的水珠子划过劲韧的肌骨。 赵彦恒堵住了李斐的嘴,两人跌在百子千孙的锦被上,赵彦恒捧着李斐的脸,连啃带咬的,都没有了往日的一分从容,不过床榻之上要从容干什么,惦念了那么多年要从容干什么,这辈子李斐的眼中蕴满了真正的柔情蜜意要从容干什么。 赵彦恒整个人覆在李斐身上,身体沉沉的压下去,又把李斐环抱起来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似笑似泣道:“我们好好的……好好的过一辈子!” 第173章 清水 好好的? 好什么好。 如果要这样过一辈子的话…… 赵彦恒还在劈山开石,那股子干劲儿,加上从净室冲出来没有擦过的水珠子,真叫一个挥汗如雨。李斐疼得抽了一口气,双手推过去,触碰到的肌肉刚健硬硕,蓬勃蓄满了力量。 赵彦恒压着李斐的推拒,啃噬着李斐的耳垂,似乎是深深陶醉在其中,以至于声线愈发的浑厚,不知道是讨好还是赞赏,喃喃道:“好人,你依我这一回。” 李斐挣动了几下双腿,迎来更加撕裂般的疼痛,甚至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温润的血液流淌下来。李斐呜咽起来,涂着嫣红丹寇的手指梳进赵彦恒湿润的头发里,双手拽紧。 赵彦恒不退反进,硬是把头埋到被褥里,手抚摸着李斐纤细的腰线,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李斐终于忍不住呼痛了一声,双眼涌现出大颗的泪珠。 女人的泪水一旦决堤,往往倾泻而下,李斐挣扎的身体瞬间像条死鱼一样不再扑腾,紧拽着赵彦恒头发的双手也松掉,一手掩饰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 “这是怎么了?”赵彦恒不得不从*蚀骨的体验中抽身出来,轻琢着李斐的唇问,那话音儿都是透骨的舒泰。 李斐更加气结,偏过了头不让赵彦恒亲到。 赵彦恒不得不郑重的再问了一遍,道:“怎么了?” 李斐压着湿润的眼眸,淡淡的道:“我不舒服,你出去。” 这真是要人命了! 赵彦恒目光停滞,内心挣扎了一番,最后决定充耳不闻,继续埋头苦干。 两人润湿了肌肤紧贴在一起,让李斐想逃脱都不能逃脱,身上又涨又疼,虽然有那么一丝丝快意儿,但是撕裂出来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把人浇个透心凉,所以那么一点儿快意儿就全然不足以支撑整个信念,李斐泣声骂道:“骗子!” 赵彦恒正兴奋得满脸胀红,被李斐一声压抑的‘骗子’怔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浑身的干劲儿,草草的收场,强迫自己从一片泥泞中抽身出来,憋了好久的今天也就囫囵吃了个儿,赵彦恒心头还是畅快的,揽住李斐圆润的肩膀,亲一口欢喜道:“你真好。” 李斐掰掉赵彦恒的手背过了身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赵彦恒展臂一身,硬是把李斐绕过来,轻触着眉头道:“你真生气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生气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李斐气得狠捶了她一下,委屈的道:“一点都不舒服……”还不如之前的亲亲摸摸。 任何一个男人都喜欢在床榻上得到自己女人的赞赏而不是抱怨,虽然赵彦恒体谅这是李斐的第一次,但是赵彦恒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想要李斐和他一同领略那种似梦似幻,爽入骨髓的快感,结果李斐委屈的抱怨说一点儿都不舒服,是体质的问题,还是他本事不行?赵彦恒窘了窘,搂着李斐的身子道:“以后会好的。” 以后? 头一回李斐就对这种事情失去了兴趣,闷声道:“据说这是极乐之事……” 话说了一半,溢出了满满的失望甚至是失落的情绪,赵彦恒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捉着李斐唇吻道:“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在今天以前,李斐还是少女,有谁会在她面前谈论起*,就算成为了妇人,这种事情也是绝口不谈的事情,敦伦之欢乐,只有夫妻知道。 李斐哼了哼,道:“画册上有字有图,无不说人之大欲,乃是第一酣畅淋漓之事,出门前娘也说了,这是快乐的,让我乖巧着处处依顺着你行……”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的切身感受,李斐双眼迷茫,拧了赵彦恒一把撒气。 赵彦恒知道李斐没有把话说完,不过赵彦恒已经明白她的心境了,那些教导人事的画册都是男人绘图标识,都是载入了男子的感受,有人又给她灌输了美好的憧憬,而他好不容易名正言顺了,难免急躁了些,结果头一回受挫,确实由不得人生气。 赵彦恒揉着李斐膏腴馥芳的身体,身体拱在李斐的身上,低沉的笑道:“都说的没错,你多试几次就知道了。” 李斐现在还黏黏糊糊的腻着慌,密密匝匝的挑着疼,闻言先把身子缩了缩,才睁大懵懵懂懂的眼睛道:“以后再说吧。” “怎么能以后,今天还没有过完。”赵彦恒把李斐强行挖出来,道:“*一刻值千金,浪费了多可惜,我们再来一次,也好叫你知道我所言不虚。” 应声入巷,赵彦恒的兴致绵绵不绝,上一次是囫囵吞枣,这一次是细嚼慢咽,三回九转,两人都磨得浑身大汗才跌进被褥里,赵彦恒像个得胜的小将军,迫不及待的追问道:“怎么样,这次可得了意趣。” 还是有些难受,不过比第一次确实好多了,但是和赵彦恒那股子陶醉在其中□□的情态完全不可比拟,所以李斐蒙着一张熟透的脸,使性子道:“以后再说吧。” 一声似怨似嗔,更加激起了赵彦恒雄风,赵彦恒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道:“不成,我今天一定得亲力亲为的告诉你,这是极乐之事。” 其实第二次李斐有感受到那种快乐,那种酥到骨头里,涤荡到血液中,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全然陌生的新鲜和刺激,那是一路见山登山,见水趟水,在历经了一番痛苦之后再窥探到的旖旎风景的一角,虽然未见全貌,李斐也足已经知道赵彦恒所言不虚。 但是李斐实在是腰肢酸软,人困疲乏,再说了明天还有一半的大事在等着她,李斐实在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儿错,所以赵彦恒再挨上来的时候,李斐连忙讨饶了,好生好气的道:“好了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已经信你就是了。” “那是!” 赵彦恒兴致勃勃,他可以一夜七次郎,今天才哪到哪儿。 李斐察觉到赵彦恒是认真的,动手动脚的马上又要行动起来,连连推拒露出一丝惧怕,最后恼怒起来道:“你想不想我明天好了。” 明天还有一天的事,明天李斐得端着襄王妃的风范。赵彦恒倏然倒在李斐身上,不住的蹭着她的身子道:“你休息吧,养养精神。” 李斐的眼皮子已经黏连在一起了,又被赵彦恒蹭得不安稳,聚齐最后的一分力气推搡着他道:“你别碰我,让我好好睡半宿。” 赵彦恒不依,还在李斐身上巡逻。 李斐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赵彦恒依然炙热的目光,看到他依然抖擞的精神,哀叹了一口气,伸手捧住他濡湿的面庞,轻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好声好气的道:“你这龙马精神,小女人万万不及,你就绕了我一这回吧。” 得了那么一句夸耀,赵彦恒张牙舞爪的气势才渐渐收敛了回去,把柔软纤巧的李斐抱了个满怀,在额头上一连印了好几个吻,道:“你安心睡,明天有我呢。” 李斐已经混混沌沌,听不清楚赵彦恒在说什么,几息之后就沉沉的睡去,摇也摇不醒的那种沉睡,所以她也只是在梦境中有那么一点儿感受,感受到赵彦恒在她睡去之后,贴心的给她上了点药,按捏着她酸痛的腰肢。 心里存着要事,李斐也没有一睡不醒,外头正处在黎明前的漆黑,李斐就醒过来一回,先前所有的情爱都是似真似幻,只有眼前的一对龙凤花烛,火光簇簇,是那么的真切。 “还早,再睡一会儿。” 赵彦恒赤|裸的身子紧挨着李斐同样赤|裸的身子,那成片相触的温热的肌肤是真实的,静谧的环境中那一声声呼吸是真实的,李斐安心了不少,再度阖眼,这一次睡得被赵彦恒打横了抱起来才醒过来。 赵彦恒颇无奈的道:“后半夜过得好快,我是想你多睡一会儿,但是……我们后半晌再回来躺吧。” 光线刺目,李斐一下子就清醒了。 “把丫鬟们叫进来。”李斐揉揉迷糊的脸,揽住赵彦恒的脖子,笑靥如花的夸道:“王爷就是和我区区小女子不一样,精神气爽的。” 赵彦恒双手抱着李斐,只能脸贴到李斐的脸上,得意的道:“你也是红光满面的……也是,我的琼浆玉液滋润出来的。” 这话一听,李斐就算不是红光满面,也被羞得红光满面了,她说不得荤话又不去争辩,只能深受了赵彦恒的自赏,双脚落地,双腿就发软,差点儿站不住,全身还是酸痛的不得劲儿,缓缓走了几步才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不由回头,狠狠的剜了赵彦恒一眼。 当然,狠狠的是李斐的自以为,落在赵彦恒眼里,那是委屈,是娇嗔,是幽怨,是雨落在芭蕉叶上,那两滴灵动的水珠子,这就是女人的风情,赵彦恒坦然相对,笑容璀璨。 一排丫鬟拿着一堆梳洗之物走进来,李斐眼儿一扫,见那些丫鬟的穿戴和举止没有一个是赵彦恒的贴身大丫鬟,对领头的槐蕊和司香道:“平日里服侍爷的,叫她们先进来伺候吧,过后再见礼。” 赵彦恒自己从丫鬟端着的托盘里拿巾布放在面盆里,搅干了抹脸道:“府里就是这些丫鬟了,我原来用不惯丫鬟,少让人近身伺候。” 赵彦恒以前都是小中人伺候的,他想李斐是不习惯那些人伺候在旁,就没用他们,再说了那些人也算半个男人,他也觉得别扭,既然娶了妻子,两个同食同寝,有些习惯少不得改一改。” 第174章 后和妃 新婚第一次见姑舅,李斐穿了一件大红色织锦蹙金刺五凤吉服,腰系着玉革带,佩绶,青袜舄,头上紧紧的盘成一个圆髻,戴上金玉珠宝镶嵌出来的鸾凤冠,描眉点唇,妆容清雅端庄。 赵彦恒也是一身大红色织锦蹙金刺龙团吉服,丰神俊逸。两人携行出了屋子,就有两顶红幔小轿停在院子里,李斐倏然脸红了,拧着赵彦恒的衣袖,裹足不前,再环看一眼身边一丛奴仆,自个儿想多了心虚了,就更加脸红了。 赵彦恒一脸的无所谓,还转过头来笑道:“现在能躺着就别坐着,能坐着就别走着,别勉强自个儿,到了宫里有许多路要走,还得应酬许多人。” 第一次做了那种事,还做了两回,筋骨很不习惯,起床的时候脚上就虚浮无力,坐在梳妆台上,腰肢也是一阵一阵的泛酸,比月事来了还难受……想到月事,昨天那个凄惨,也和来了月事差不多了。关键是,在婚前,有这个情分来提点一二的,母亲和二姐,谁都没有提到过这种窘态,她们都往欢快那个方向引导了,以至于昨晚她满怀期待又失望之极,差点闹出了笑话,而现在抬个脚都比以往沉重几分,身上像是被抽了一根筋似的,哪儿哪儿,说是难受也不至于,就是不自在,赵彦恒还当着一众人大大咧咧的说出来,李斐就更加不自在了。 不过今天能近身伺候的人,个个都是规矩的,规矩到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赵彦恒拉着李斐走了两步,亲自撩开轿帘子,看着李斐坐稳当了,自己才去坐了另外一辆轿子。 槐蕊司香等簇拥到二门回来,季青家的领着阿菊画屏刚刚收拾了新房,一个八|九岁的小中人小跑着进院子道:“季大娘,几位姐姐,行礼车已经停在后门了。” 李斐的行礼,就是嫁妆,昨天十里红妆的已经抬进了王府,陪嫁过来的人只是随身带了点儿东西进府,对付过一夜,季青媳妇和这些丫鬟们,搁寻常人家都是有点儿家底的人了,攒下的私房钱,四季衣裳,香珠手钏,甚至是屋子里小件的摆设,一个人总有那么许多的东西,昨天顾不上,今天从后门送进来。 幽露和阿芳值夜,现在已经睡下了,睡前把这件事交给画屏,画屏就兜揽了这件事,去后门清点了所有行礼,按着各人贴的笺子,使唤人抬到各屋去。一座王府就一对主子,连带着奴仆们也住得宽敞,每个人一间屋子,幽露等六个丫鬟,屋子里木床,柜子,桌椅,洗脸架子,一床被褥都是齐全的,之前布置的人收拾得干净整洁。 司香觑着个空儿,回屋归置行礼,站在敞亮的屋中央,愉快的转了一个圈。 今天早上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看出李斐的异样,司香是看出来了。她和槐蕊不一样,她不是宣国公府的家生子,幼时一家三代近二十口人在乡间挤了五间屋子,屋子不够住挂一张草席就是隔断,她隔了一张破席子睡在木板上,就睡在父母边上,好几回听过父母整出来的动静,那种啪啪啪,间或有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嘶吼,有时候她娘都不能按时起床,误了做早饭,再过后就是怀了生,生了怀,一年生一个孩子。 当初司香不懂事,听过了就过,如今她出落成了大姑娘,把记忆里的事情反复琢磨,自个儿就羞红了脸,再想今天李斐一身慵懒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回忆王爷俊美的容颜和待人的体贴,司香不禁双手合十,乞求李斐早日孕子,早日生下嫡子。 赵彦恒和李斐坐轿换马再换轿,从上到下先到内廷东侧的奉先殿参拜赵家的列祖列宗,再到乾清宫参拜皇上,在宫门前西侧,李斐见到了皇后的全副銮驾。 帝后像两尊雕塑一样穿着吉服坐在中央,乍看一眼慈眉善目。 李斐拖着衣摆下拜,在内官的唱念下,和赵彦恒一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三次跪九个头磕完,和民间的新娘子一样,自有人托着茶盏过来,李斐捧起一杯红漆仙寿茶盏,低眉顺眼的念一句道:“父皇请喝茶。” 这是第一次更改称呼,皇上喝过了媳妇茶,又敬向皇后道:“母后请喝茶。” 皇上一派威仪,皇后倒是有说有笑的,和皇上说话道:“我记得上回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衣裳,没有显出来,这回红衣淡妆倒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在后生晚辈里是一定一的白净。” 婆婆夸媳妇,公公能说什么?皇上连附和点头都没有,倨傲的说道:“日后恭顺贞静,好好服侍恒儿。” 也接触过几次了,皇上就是这种态度,李斐给出恭顺贞静的模样,道:“儿媳遵谕。” “起来吧。”皇后的笑脸不落,待赵彦恒和李斐站了起来,皇后才算是把李斐妍丽的容颜看清楚,啧一声道:“见着你,倒想起你的母亲来了,李氏这阵子可在京?现在儿女结亲,李氏也有个身份了,我等着招她说话。” 和宣国公和离之后,李氏就是普通的民妇,女儿做了王妃,这两天李月会得到一个三品的诰命。皇后说待李月得了诰命再传见,就算是一句客气话,普通民妇和诰命夫人,已经显出了皇后的体贴之意。不过之前的一句话,女儿嫁了,皇后是在问李月何时离开。 李斐端着笑,稍稍偏了头,让赵彦恒来答话。 赵彦恒道:“这阵子总是在京的,等我们回封地,李夫人正好顺路回西南。”至于赵彦恒什么时候回封地,还没有订下日程。 皇后往前十八年,对诸位皇子都是公允的,只是自家的外甥女许给了景王,心里难免偏颇了些,一只手握着扶手,皇后温笑的道:“上回人多嘴杂,也没能好好瞧瞧襄王妃,今儿仔细瞅着,襄王妃很有其母李氏的品貌,也是难得了,西南那方的水土,竟然养育出了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儿。” 皇上稍显浑浊的目光已经看过来,李斐谦让道:“母后过奖了。” 赵彦恒摇了摇头,正儿八经的道:“我看着,她和李夫人不大像,眉眼下巴,和宣国公是一个模子。” 朱钦本来就有仪美,少时面容姣好,李斐长得想父亲也不突兀,皇上仔细看了,道:“还真像维卿少年之时。”维卿是朱钦的表字 皇后被父子两人驳了回来,脸上也没有难色,淡笑道:“我又没见过宣国公,就无从比较了。”内廷外廷有别,皇后做了皇后之后,除了皇上皇子和三尺以下的小男孩儿,就没有见过外男,即使是朝廷重臣,也一个没有见过。 说到此,皇后看向皇上的目光就越发冷淡了,除了森严的规矩之外,也是这二十几年,皇上和皇后相互隔阂的缘故,皇上极少传招皇后,皇后也没有往前凑的意思,两人一个住皇宫,一个住西苑,除了一些祭祀和大礼,需要帝后同时出现,两人是各过各的日子。 皇上摆了摆手,对赵彦恒和李斐道:“去见你们母妃吧。”赵彦恒和李斐退出去之后,皇上也起身去了养心殿。 皇后缓缓的起身,冷淡的表情一丝都没有动。 待皇上一众人全部出去了,和皇后相伴三十年的田嬷嬷贴着皇后叹道:“娘娘,今天当着儿子儿媳,何必惹陛下不痛快。” 皇后眉眼不动,她想说,皇上的痛快不痛快和她何干,她是想那么痛痛快快的回一句,可是方家还有人,她的一兄一弟还留有血脉,她的余生得为方家的后嗣谋些福祉,所以皇后一如既往的保持了沉默。 宫里就不是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地方,赵彦恒和李斐随口说了几句宫阙殿阁,就到了淑妃所在的长春宫。 有女官念唱,赵彦恒和李斐行了两跪六叩大礼,李斐再献上儿媳妇茶。 许多攀龙附凤的人家总是自我安慰,为妻为妾都一样,只要得到丈夫的宠爱,生下子嗣,为妻为妾都一样。实则,不一样。只要稍微有点儿规矩的人家,从高门之家到帝王之家,妻和妾,后和妃,就是不一样。 淑妃独自一个人喝了媳妇茶,给了李斐一套蓝宝石头面,先问在前殿,皇后说了什么话,再问皇上说了什么话,李斐一字不差的都说了,淑妃还向着皇后说话,道:“娘娘是很和气的,对宫中后妃,诸位皇子公主,各府的王妃夫人,都是和和气气的,纵然面上冷些,也冷不到心里去,日后你常去娘娘身边侍应就知道了。” 嫁给王爷,住在宫外,不能一天三次的往内宫跑,每天晨昏定省,也有个五日请安的规矩,四季二十四节的,请安折子也得常常写。皇后统御命妇,这些当然是写给皇后,淑妃的心态是很平和的,指示李斐道:“你以后就瞧着景王妃,多向娘娘请安。” 赵彦恒不想让李斐去和方佩仪别这种苗头,道:“母后和六嫂姑侄二人总有许多话可以说……” 淑妃听不得赵彦恒这样护媳妇,脸上的笑容淡下来,道:“你们还能在京城几天,很该在娘娘面前挂个脸才好;再说了,是内侄女亲还是儿媳妇亲?” 李斐冲赵彦恒轻轻摇了摇头,赵彦恒只能苦笑着听了。 淑妃脸上的笑容重新焕发出来,她本就长得丰艳,不是那种走端庄贤淑路线的妃子,狭长的眉角勾起,红唇轻抿,很有妖娆魅惑的气质,道:“从规矩上来说,内侄女比不过儿媳妇。娘娘是个重规矩的,你比着景王妃行事不会出错。” 第175章 呕吐 李斐很恭敬的听了淑妃一番教导,其实不用淑妃特意的教导,李斐心里也有个掂量,她在李家,和李迅等三个堂兄一样,是读四书五经,受最正统的教育长大的,在李斐的理念里,妾不压妻,妃不压后,和邪不压正是同一种信念。小妾做得再得意,也没有僭越妻子的道理。宫里的后妃得了帝王的宠爱,纵然有子有女,前朝百官和芸芸百姓看得见谁,皇后才是母仪天下的那一个,仪态万千。 后宫之内,若有后妃冒犯皇后,殷商时期苏妲己诬陷姜王后,前朝皇上宠爱贵妃,皇后避居侧宫,乱了尊卑,失了法度,都是祸国殃民之兆,所以不管当今皇后是冷脸还是热脸,国法家规,李斐当然会先孝敬皇后的。只是赵彦恒非皇后所出,这些话李斐永远不会说出口。 淑妃自以为李斐很有受教的态度,心情多少有点复杂,对旁边的宫人道:“把太和抱出来见见哥哥嫂嫂。”太和公主让皇上带了五个月,直到今年二月冬春之交皇上病了大半个月,才回到淑妃身边。 太和公主是去年九月出生,现在八个月,正是长得最好看的时候,鹅毛一样轻软的头发剃过两回,现在长出半个指节,乌黑浓密,脸上圆嘟嘟的全是奶膘,五官精致和侬丽的淑妃很肖像,一双幽黑透亮的眼睛很会看人了,好奇的打量了赵彦恒和李斐一会儿,就伸出肉肉的小手朝淑妃扑过去,然后再转过头来,张口冲赵彦恒笑开来。 赵彦恒亲昵的走过去,笑骂道:“你个坏丫头,是见到嫂子害羞了?” 赵彦恒靠近了,太和公主就把小身子扭过来,赵彦恒很熟练的提着双腋抱过来,太和公主噗嗤一下,在赵彦恒脖子上喷了一坨口水。 李斐看到了情况,赶在宫人动作之前站起来,从袖兜里掏出一张柔软的素帕,先给太和公主稍微拭了拭下巴,再捂着赵彦恒的脖子道:“小妹妹是长牙了吧。” “是吗?”赵彦恒把太和公主提起来要看个仔细,可是小孩子已经把嘴巴闭上了,一双大眼睛盯着李斐看,一动不动的。 “是了,上颚一下子冒出两颗牙,轻易看不见,得她笑开了才看得见两个白点。”娇娇的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任何一点儿小小的,成长的变化都叫为娘的高兴,此时淑妃就从宫人手里接过一个镶嵌着宝石的拨浪鼓,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牵着女儿嫩嫩的小手,冲女儿咯咯咯的笑着,企图引着女儿笑出来,全无刚才的半点高冷。 不过太和公主没那么给面子,伸着手把拨浪鼓抓了过来,小指头抠着上面的宝石,又扯起两侧缀着的珊瑚珠子,力气还小,这个拆卸的意愿是很强烈的,鼓鼓嘴巴子还要张口咬了。 赵彦恒及时制止了,换了一根晒得很干很硬的番薯条给太和公主磨牙,太和公主不依要哭,赵彦恒把她搁在腿上掂了掂就哄好了,这期间李斐一直听着淑妃说话,淑妃问昨天来了几家宾客,谁家送了什么贺礼,李斐答得上来的就答了,有些答不上来的,就叫赵彦恒来解围。 期间李斐还留意着太和公主的眼神,那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过来,李斐就笑眼望过去,冲这个八个月大的小姑子释放最大的善意。 中途,宁妃使了宫人来问淑妃,待会儿把公主抱过去,是和襄王妃见了礼就退下来,还是抱着公主在席上停留。 待会儿李斐还得以襄王妃的身份正式见过在京的诸位兄弟姐妹,及后宫嫔以上的后妃,既进了皇家,该认识的人就得认识,省得日后闹出对面不相识的尴尬,诸位见礼过后,就是家宴。太和公主只有八个月,说哭就哭,说闹就闹,且不懂事的,还有拉屎撒尿这档子事也不受控制,要是污秽了饮宴,就有些尴尬了,宁妃生了思柔公主,比太和公主大五个月,也还不懂事的,两边商量一下,要是不让孩子在家宴上待着,两个孩子就一起抱下去,反正两个孩子都吃着奶,又听不懂人话,能知道什么。 不过宁妃这么特意来问一声,请淑妃的主意,还是有些伏低了身段,迁就淑妃的意思。 这个迁就淑妃的原因,一则,这个宁妃姓郭,和黔国公府郭家是同籍,早连了宗,李斐和黔国公府又有一层关系,算是给李斐的面子;二则,她就养下了一个丫头,淑妃的儿子已经成年娶妻,不管大位落在谁的头上,和这些皇子的生母交好,对她们母女二人总有好处。 皇上已经老矣,还能庇佑她们母女二人多久了。 如今这后宫,皇上也没有特别专宠于某个人,宁妃得到的传召是比较多的,晚上侍寝也很多,也是远远说不上专宠,淑妃生太和公主伤了身子,足足有半年不能侍寝,皇上是个贪色急性的,不能侍寝这个宠眷就淡了些,好在还有太和公主被皇上放在心尖子上,在皇上面前,太和公主比思柔公主讨喜多了,淑妃是正一品妃,宁妃是从一品妃,所以论综合实力,淑妃还是稳稳压了宁妃一头,宁妃这样的知情知趣,淑妃就拿了主意道:“让孩子们留下来吧,多听多看父皇的音容笑貌,要是不乖了,叫奶娘注意些,及时的抱下去就好。” 有宁妃那么一岔,淑妃就让奶娘把太和公主抱下去,喂奶把屎把尿的,四个人收拾停当,再浩浩荡荡的往乾清宫走。 中途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淑妃这行人和德妃相遇了。 德妃是四十出头的妇人,再怎么保养都不及淑妃这个三十多的,而且德妃生得清秀,外貌上远不及淑妃妍丽,不过德妃得宠于皇上也不是凭着一张脸,所以见着淑妃宛若二十许的容颜,德妃避免酸溜溜,也没有发自内心的嫉妒过,只是打趣着笑道:“佳儿娶佳妇,妹妹是人逢喜事,这些日子气色越加的好。” 两拨人在半路碰到的,德妃和淑妃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赵彦恒和李斐落在后头,淑妃和德妃并肩走,只见淑妃已经换上了一副喜笑颜开,和德妃说悄悄话道:“恒儿真是如意了,我也无不满意的,你待会儿仔细看她的模样和身段,这些还都是小儿科,难得的是性子柔顺,对人和气。连太和那么点儿都知道,第一次见她,都伸手要抱……哎,我早说了,对襄王妃没有太多的要求,能投了他们兄妹的缘法,我就满意了。” 对着德妃,淑妃一顿猛夸,夸得都已经言过其实了。 德妃讪讪笑笑,两个自皇后以下一个有宠一个有权的妃子和和气气的走到乾清宫的后配殿,皇后已经坐在主位上和方佩仪绵言细语的说话。 既然是家宴,卫王和卫王妃孙玉燕也出现了;寿春公主和驸马柳潭四月回京;十岁的八皇子,三岁的九皇子,正看着一周岁多一点的思柔公主扶着椅子走路。李斐来了,皇后就停止了和方佩仪的细谈,看着李斐按着排序和几位皇子公主见礼,又让边上的田嬷嬷引着,由淑妃牵头,再去和安安静静陪坐成一排的诸位妃嫔见礼。 皇上的后宫很是庞大,皇后以下有六妃九嫔,嫔之下还有好些女人,不过嫔之下的且在犄角旮旯里混着吧,后宫位分不高的女人,李斐也不必去认识,就把这十五个对上号就可以了。 贤妃生下四皇子,四皇子早逝,贤妃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四十多岁的人,比皇后这个五十几的还苍老;贞妃是寿春公主的养母妃;丽妃养下了八皇子;宁妃有思柔公主,可以看出来,皇上基本是以子嗣进妃位的,无子无女有些宠爱的,就在嫔位待着,唯一的例外,生下了九皇子的靖嫔也是嫔位,消尖了下巴,惨白的面色,一副血气不足的样子,那种病态比贤妃尤甚。 淑妃带着李斐见过了诸位嫔妃,都寒暄了几句,再来和皇后复命。 对着皇后,淑妃没有一点儿在自己宫里的恣意和张扬,整个人收敛起来,很恭敬,很温顺。 皇后命人请皇上,皇上入席,随即四个成年的儿女一边,年幼的孩子由自己的生母带着,妃位一人一张小桌,嫔位两人一张小桌,全部面西而坐。 听着雅乐,赏着歌舞,皇上偶尔念想到了谁,就和谁说上几句话,一场家宴,好像也没有李斐多少事了,皇后中途关怀几句,让诸位努力加餐饭,尤其对着儿女这一边,皇后满怀为母的关切之心,道:“饮食不振伤身,特别是女人,正青春的时候,一天吃不了几口饭和吃猫食似的,就伤子了,你们别忌着规矩,尝着那盘菜好吃,就多夹一筷子。” 方佩仪满含喜气,领头笑道:“多谢母后关切。” 孙玉燕不怎么吃,主要是服侍卫王吃饭,一碗鸭子汤端上来,盛一碗吹凉了端给卫王;一盘刀鱼端上来,问过卫王吃不吃,夹了一块先剔去鱼刺,再把鱼肉夹给卫王。 卫王吃饭的仪态是经过反反复复硬是练出来了,吃得斯斯文文,看不出来是个傻子,只是一个安静的俊美男子而已。 孙玉燕表现得越发体贴柔意,又夹了一块鱼肉剔刺,鱼腥味猛然窜起来,一股子恶意直往上冲,她偏了一下头,哇得一声,呕出了一大口捂在帕子上。 第176章 胡言乱语 思柔公主和太和公主乖乖的吃着奶糊糊,不吵不闹的还没有殿前失仪,孙玉燕吐了一口就止不住了,连续哇哇的呕了出来。她在席上也是吃了一些东西的,此时那些嚼烂的菜肉混合了胃液反涌上来,一张薄薄的帕子也捂不住,还有那股子味道,绝对是不好闻的。 方佩仪就和孙玉燕相连而坐,孙玉燕要吐了,扭头避开了卫王,她就首当其冲的和孙玉燕来了个照面,那画面那味道,方佩仪从心底泛上来一阵恶心,背过身去捂着胸口拍了拍。 同一个时刻,坐在孙玉燕后头的李斐马上起身,两步走过去取了自己的帕子给孙玉燕垫着,这么一瞬的功夫,站在外围的宫人已经拿了痰盂走过来,李斐让了让,退回到自己座位,顺便把引发孙玉燕呕吐的刀鱼端了回来。 这样的突发状况,卫王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王妃手足无措。 孙玉燕一边吐,一边惶恐的蹦出了眼泪,脸色煞白精致的妆容也开始花了,恶意稍稍退了点儿,就压着喉咙站起来预备请罪。 皇后也看出来孙玉燕还没有缓过来,连忙道:“快下去收拾收拾,这是怎么说的,这个天气还能中暑了?” 方佩仪在闺阁的时候就养得娇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自怀了孩子就越发的挑食了,这个闻着恶心,那个吃在嘴里一股子怪味,皇后见她席上懒动筷子,才说了之前的一段话,此时孙玉燕吐了出来,皇后也不往那方面去想,先以为是中暑了,还叫了个太医给她看看。 “不会是有喜了吧。” 淑妃掩唇快语,她一向是敢说话的,而且这种孕事,说中了是喜事,说不中也是顺口一说,又能怎样。 孙玉燕被簇拥了下去,皇上看着缓缓站起来,一脸呆滞的傻儿子,内心远没有数日前知道景王妃怀孕的欢喜,不过嘴上还是道:“宣孙太医。”孙太医是擅长诊妇科的。 卫王就那么一脸呆滞的站着,他本来就是反应慢,面对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在他理解能力之内的事情,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赵彦恒坐过去抚着卫王的肩道:“五哥,你坐下吧,吐了也不是大病。” 有人安慰一句,卫王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木木的坐了下来,缩着手缩着脚的坐着,一动不动的。 皇后见着卫王这个傻样,冷漠的转过了头。皇上子嗣昌盛,可是哪一个是真正属于她的孩子?隔了一张肚皮,没有一个是她的孩子。所以面子上过去了,皇后的心里从来不操心这些儿女,谁生的谁操心去,她作为一个无子的皇后,看着别的妃嫔生下一个个孩子,不加害就已经是大度了,卫王的生母沈氏被赐死了,一切就由着皇上操心去。 德妃冲着淑妃冷笑了一下,瞧着帝后那番态度,皇后说中暑,淑妃还要说有喜,卫王妃有喜是喜吗? 一个痴傻的卫王就已经让皇室蒙羞了,小心别再给皇室添个傻子! 饮宴继续,但是有孙玉燕的这件事悬着,诸位都兴致缺缺。 过了一会儿,孙太医前来回复,卫王妃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皇后端出喜色,道:“恭喜皇上了,要再添一个孙辈。”又对懵懵懂懂的卫王道:“五儿,你是要做父亲了。” 卫王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能理解做父亲的意思吗?卫王只是应声点了点头,就没有别的反应了,不说话也不欢喜。 李斐在身后看到卫王这种不是正常人的情态,心里难免不是滋味,那么高大俊朗的一个男人,一辈子长不大,不禁惋惜不已。 皇上受了皇后的恭贺,表现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照着几天前给景王妃的赏赐,给卫王妃来一份,一时孙玉燕占尽了风头。 妃嫔这一边见着皇上高兴,就一个劲儿的说吉利话。 “常说好事成双,如今是好事成三了,吴王的侧妃,景王妃,卫王妃,这是扎了推。”贞妃说道。 “周道长说今年鸿‘孕’当头,果然被他那个牛鼻子老道说中了。”德妃心里头畅快,吴王的侧妃生下来是庶子,卫王妃这一个不足为惧,只有她儿媳妇肚子里的那一个才是精贵,再捋一边去年周道长算的卦象,德妃看到襄王妃身上穿的大红色织锦蹙金刺五凤吉服就更加满意了,落后了一步,那就要步步落后才好。 淑妃看透了德妃的心思,板上脸不置一词,直到宫宴散去,回宫的时候,才把恹恹不快的情绪尽显出来。 卫王景王襄王寿春公主这四对夫妻两两相伴的往宫外走,景王拥着方佩仪走了一半的路,走近卫王拍了一掌,甚是得意的道:“五哥,我是过来人就和你说上几句,你的王妃有喜了,要给你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吗?你以后就是有后了。子嗣绵延,这算是我们男人头等的大事。你的嘴巴别闭得和河蚌一样,回头对王妃说几句好听的……哎,这种时候该拉你出去,我们兄弟痛痛快快的喝几杯庆贺一下。” 真是谁也没想到,傻傻的卫王还能有子,而且床榻上的本事,不比兄弟们差,景王说得有几分调侃。 卫王全无喜色,面对景王的靠近还露出忍耐的表情,最后打了一个哈欠。 孙玉燕腼腆的站在卫王身后,寿春公主拦在卫王和景王之间,对卫王说道:“五哥今天没有睡午觉,是不是困了。” 卫王赶紧点了点头。 孙玉燕在卫王的身后,心情是灰扑扑的,她这个丈夫,一天到晚只知道对吃喝拉撒睡有点主观意愿,其他的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有什么,连现在她怀孕了,她这个丈夫的脑子里也是一团棉絮。 卫王和景王两对先上了马车离开,寿春公主眼神黯然起来,手不禁不由自主的覆在自己空扁扁的肚子上,想是这种情状太过脆弱,顺势捋了一下衣摆,掩盖其失落的情绪。 她和驸马成婚三年无子,后头的人倒是一个个的都比她有子孙福气。 赵彦恒稍转过脸去,要是一切按照前世,她这个三姐有的磨了,要经历无尽的期待最后一点点失去那种念想,到三十二岁全然看淡了,才有一子。 拿出全副心神应酬了半天,上了马车李斐也显出了疲色,赵彦恒借出肩膀让李斐靠着,李斐眯着眼睛反而没有一点儿困意,捋一遍每个人说的话,问道:“周道长,是哪一位周道长?” “是周思得,曾经掌管过道录司,又主持修建过名宫观,他自己说的,去年九十九,今年有百岁了,精通道法颇通医术,也懂许多的天文地理,算是父皇颇为信任的一个人。”赵彦恒说得很平和,道:“父皇信道也信佛,要说多深信不疑也没有,只是有些事情人力不可测,问过苍天问鬼神。” 李斐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赵彦恒继续说:“前几天周道长还进过宫。陕甘从去年冬快旱到夏了,陕甘一地的官员联名上了一折万言书,请父皇登坛祈雨,被父皇批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祈雨这种事,就和诸葛亮借东风一样,看准了再去祈求,否则堂堂天子出马还祈求不下来,多没有面子。皇上不准,就是从天相上来看,陕甘之地近期旱情不会得到缓解的征兆。李斐支起了身,道:“廖夫人筹措到的粮草,你管不管?” 陕甘旱灾,本来就要南粮北调。廖夫人只管集,不管散,赈灾要怎么赈,还是由官府出面运送,而李斐还知道赵彦恒是怎么去西南的,廖夫人筹集到的粮草要是没有一个强大的人坐镇,从江南运到西北,还不知道要被蛀掉多少。 “我是想揽这个差事,应该也有七分把握。”赵彦恒真正做起事来,是那种很沉稳的态度。之前他主持广西官员的重新考核,着实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狠狠得罪了一批人,按照皇上用人的习惯,他把你当刀子使了一次,下次就会给你贴层金。 对待儿子也是这一套,所以押送粮草去陕甘赈灾这种显名的事,他可以极力争取一下。 李斐问话的时候,还是期待赵彦恒揽下这桩差事的,可是真仔细的想想这个先下江南再去西北的行程,辗转两千多里,就意味着她和赵彦恒要分别好几个月了,李斐不仅蔫了下来,道:“还有三分拿捏不住……” 赵彦恒执起李斐的手,双眼碎光闪闪的笑道:“你想我了,我还没有走呢,这件事少说也得一个月之后再定下来,你就想念上了。” 李斐不愿意承认那种黏黏糊糊的不舍,咬着牙微笑道:“我是在担心,你去了西北之后,是不是也会和别的姑娘撞个马车,然后念之不忘。” 赵彦恒蹙了眉道:“你这话有多少真意,有多少玩笑?” 话说着说着怎么就拐到这里了,李斐说出口也有些懊悔了,不过李斐没有把这一话收回来,她伸出一指抚上赵彦恒的眉心,眼神温柔,夹杂了那么一丝丝忐忑。 她在西南的时候就对赵彦恒说过,她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感情,但是赵彦恒对她的感情好像就是如此,一眼望来,赵彦恒的眼中有深深的眷恋,这种被人一见钟情的感情,总让李斐有那么一点儿不踏实,所以一想到这个人在某天要离开那么久,心跳就有点乱了,以至于胡言乱语了一句。 “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 李斐笑了下,似乎是风轻云淡。 第177章 长孙何处 马车停在府门外,李斐撩衣下车,已经下来的赵彦恒伸手一抱,龙行虎步,直接把李斐从府门抱到内室,就放在百子千孙的红被上,就欺了上来道:“你身子好些了吧?” 大白天的眼中那股炙热的火焰和昨晚一样,李斐的心跳更加乱了,推着赵彦恒慌里慌张的道:“你起开,现在天还敞亮着。” 赵彦恒一手撑在李斐的上方,岿然不动,一手解着李斐身上的绶带,就丢弃在床榻之下云底芍药花的地毯上。李斐脑子嗡嗡了一阵,才想起之前安排好的事情,连忙支起上半身道:“不行,我下午要整治内宅,我的嫁妆,府上的奴仆,好些事我得安排一下。” 李斐坐了起来,刚好方便赵彦恒脱她身上的吉服,赵彦恒一边脱,一边靠近李斐的脸,唇齿相缠的低笑道:“你还是先来整治整治我,这是最要紧的。” 手上真叫一个迅捷,那件大红色织锦蹙金刺五凤吉服就摔在了地上,赵彦恒跪坐在床沿边,三下五除二的,也扒了自己一层衣物,尊贵的华衣吉服就随意堆在脚踏上。 论身手,李斐绝对不是赵彦恒的对手,所以李斐退到里间,身子一滚裹进被褥里,恼道:“你一进门就尽想这种事,你是风流豪爽,让别人怎么想我!” 赵彦恒扯一扯裹成一个蚕宝宝的李斐,也没有把李斐挖出来,就着这个形势,赵彦恒慢条斯理的把自己脱得□□裸,褪去了衣物,一身精瘦的体魄在李斐的面前晃着,李斐早已经装死的闭上了眼,他虚虚的隔着被子压在李斐的身上道:“周道长算得没错,今年真是生孩子的好年头,除了三哥,各府里都已经有了好消息,我们白白耽误五个月的功夫,现在得日以继夜的,把浪费掉的时光补回来才好。你听听,这话说得可漂亮?” 赵彦恒的炙热,隔着被子都能清晰的戳过来,李斐红若烟霞,大骂一声呸。 赵彦恒也不在废话了,上下其手,身体向打桩一样的动起来,动到兴头处,发出一声声暗哑的嘶吼,李斐狠狠的咬在赵彦恒的肩膀上,一只玉手顺着润湿的肌肤往上摸索,摸到赵彦恒脖颈处绷起的青筋,摸到喷出灼热气息的唇齿,手掌紧紧的捂起来。 赵彦恒喝了一口气,啃咬着李斐掌心上的嫩肉,从手心传导过来,一*的酥麻涤荡下来和另一拨更加剧烈的感官重合,撞出点点的浪花。李斐一身的冰肌玉骨,竞折成优美的弧度。 “你不睁开眼来看一看,看看你,看看我。”赵彦恒轻吻着李斐一直阖着的双眼,一滴滴热汗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挞坎,湛如幽谷,动趑趑之鸡台。这孤峰幽谷相合的奇景你不看上一眼?真真是可惜了。” 李斐本来就红云密布了,脑海里再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画面,瞬间就像充了血一样的涨热,幽谷间细流涓涓,红唇开启,失声惊起,似灵鸟在山□□上合唱。 一段酣畅淋漓之后,赵彦恒伏在李斐身上,久久不起。 幽露拿着襄王府奴婢的名录正等着传见,一等就等到申时末刻。司香指挥四个小丫鬟提着膳盒进来,幽露按下名录不表。 李斐沐浴之后,着一件大红百蝶穿花长裙坐在一把逍遥椅上,乌黑湿润的头发披散着,像一朵二乔牡丹,花瓣一片一片次第开放,娇艳动人。 司香亲手一碟碟的摆好了膳桌,环视一周只有李斐一个人在假寐,揣着满心的失望,不言不语的领着小丫鬟们默默退下。 赵彦恒轻手轻脚的从净室走出来,罩着一件绯红色暗金常服,敛尽了在床榻上的雄风,蜕变成清俊儒雅的模样,在李斐面前微微弯下腰道:“吃饭了,要不我端过来喂你?” 李斐倏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赵彦恒的衣襟,把他稍稍拉下来一点,道:“你刚才说得话是由衷的吗?” “哪一句?”男人身体的*纾解了,好听的话张嘴就来。 赵彦恒知道李斐对他的情谊总有疑虑,这也是他开始的时候在见到活生生的李斐太激动的缘故,心里那点子渴望就没有掩饰好。这种阴阳相差的误会他也说不得,只能在温存的时候让李斐体会一下他沉甸甸的真心。 李斐心思沉重,避开赵彦恒的眼睛道:“就是那一句,你要日以继夜的努力生孩子,你很急切的想要孩子吗?” 赵彦恒啄一口李斐微肿的嘴唇笑道:“谁叫你总是放不开,这句话是逗你的,两个人的性福日子我才刚尝了点甜头,你要是怀孕了我得做和尚,这种事情我们不着急,随缘就好,不要刻意去想这件事。” 李斐缓缓松开了手,吞吞吐吐的,低声提醒道:“你不着急,好像母妃很着急的样子,不为别的,就看六嫂的身孕,母妃和德妃针尖对麦芒的样子,也得着急起来。” “她们两位,是在后宫暗暗掐了十几年。”赵彦恒挠了一下脸道:“我的母妃败多胜少,是有那么一点执着,下次我进宫的时候说说这个事情,这种事情也是急不来的。” “别……”李斐赶紧道:“你别去说这个事情,以后母妃要是当着我的面提点,我应承着就是了,只是这种事情急不得,我们在宫外依样过日子,你别以为我阳奉阴违就成了。”皇后明显是对她没有期待的,一个庶婆婆能念叨的也有限,李斐觉得目前的婆媳关系还能应付,赵彦恒得备着,她挡不住的时候再用。 赵彦恒把李斐拉起来,道:“我们边吃边说,饭菜要凉了。” 一张膳桌八个菜,酱板鸭,豆鼓鱼,孜然牛肉,清炖甲鱼,夹沙乳扇,蜜汁山药,香椿炒鸡蛋,凉拌白菜木耳。李斐吃饭不挑食,每一道菜都动筷子,吃了一碗饭,再添半碗。添上去之后,李斐才窘了窘,床上那挡事让她的饭量都涨了一半。 赵彦恒吃得差不多了,才谈论起淑妃,笑道:“母妃就是那么个样子,张牙舞爪的唬唬人。她的出身和她早年受到的教导所限,她也不是遵奉贤惠一条的。父皇的后宫来来去去许多的人,你看见的就有那么多,还有没看见的,归一归总有百来号人了,那一群她们自琢磨出一条路来,你能体谅就体谅一些,我在外头补给你。” 一个男人有姬妾上百? 李斐想想那幅壮观的场面瞬间就失去了胃口,不过那一位是赵彦恒的父亲,李斐忍耐着把饭咽下去,点头含笑道:“我明白的,我已经比别的儿媳妇好多了,就说我的二姐,她在乐家大宅的时候,这个点正在给婆婆布菜。我们住在宫外,不说我们体谅,是父母宽容我们了。” 赵彦恒的目光如流光浮动,他自然知道李斐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只要他做得切合心意,在别的地方,李斐就会维持着善解人意的风度。 厮混了一个下午,接着又厮混了一天,李斐差不多领悟到了房事的真谛,新婚三日,也是李斐回门的时候了。 摆着亲王妃的依仗,顶着头上的五凤金玉冠抬到住过半年多的玉沁山房,落地踩着织金绣葫芦的高底鞋,李斐本来长得高挑,这一下站在亲友姊妹当中,就是稳稳的头筹。 李月和清平伯太夫人领着众女眷参拜,李斐连忙叫免,李月迎上上来,只是三日不见如久别重逢,脸上止不住的欢喜,交握了女儿的手,脉脉凝望。 清平伯太夫人凑上前来道:“王妃里面请。” 从此李斐的闺名只能私下里使用,在大场面上身生父母都得用敬语。 一屋子朱家马家的同辈晚辈们聚首,李月又把李姜和宋多福领了来,泱泱近二十个人在一个屋里,也不是那种嘈嘈杂杂的氛围,偶问一句,李斐细细的说来,总之把皇上皇后往肃然威严,又不失慈爱温煦了说,淑妃娘娘也是和好脾气的,提到了赵彦恒,李斐只管装羞就是了。 再说几句皇家成员日常的喜事,比如太和公主长牙了,卫王妃也有孕在身了。 前儿清平伯太夫人,沣三奶奶等人说了些一周岁小孩子的生理特征,脾气秉性,李斐用心的记下来,后儿就有人叹了一声,道:“陛下的长孙,这会儿总该有了。” 说到皇上的孙辈,就是昨天宫宴上德妃对淑妃的得意之处了。皇上今年圣寿五十六,要是搁在寻常,如差不多年纪的清平伯太夫人,大孙子已经在议亲了,皇上自己折腾了一遍,搞到现在,还没有孙子的。他儿子多女儿少,到了孙辈,养大的都是孙女。吴王的儿子前年夭折了,府里两庶一嫡三个女儿;荆王是不行的;卫王原来以为也是不行的,没想到是个中用的;景王的前王妃留下一个女儿,如此皇上的孙子,还得看今年,三家总有一家生孙子,让臣民看到皇室祖孙三代。 朱妙华低头吹着茶末子,只有赵彦恒一个人是例外,翻过了年,其他那些身在要位上的人,都按前世的轨迹走着。 李斐说了一阵子场面话,就更衣撤出来,起身前使了眼色叫李姜出来。 即刻,李姜笑盈盈的来了,屈膝行礼,口称王妃。 “好了,三姐。”李斐托起李姜,直往屋里走,幽露落在后头,守在门里面。 李姜笑得夸张道:“诶呦呦,是有私房话要和我说了,竟然越过了姑姑和我说话,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看在你嫁得巧的份上而已。你嫁了一个大夫,我能用则用。”李斐已经是妇人,且从宫里到宣国公府里,人人嘴上都是子嗣为重的道理,而她已经十八岁,要说生孩子也不早了。有些事情早点儿请教也好,敏而好学,孜孜不倦,任何事情都有人师可以请教:“我问你,男女之事,在医理上可有相互滋长的法门?” 李姜脸皮是很厚的,脸不红气不喘的道:“你问的是双修?” 李斐还是有些羞臊的,但是赵彦恒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精力旺盛,她初通人事,就像一只小鸡一样随便他捉拿,而且还不能让他尽兴而归。近前,事涉男女乐事,是让彼此开行的事;远的,赵彦恒身在花丛中,她不能满足她的丈夫,自有数不尽的人跃跃欲试的代她服其劳,所以她尽力勤勉,量力而行,总要在床榻上和赵彦恒和谐了才好。 两人这上头亲密无间了,别的事情就能从容些,有商有量的处着。 第178章 那些话 夫妻敦伦,本来就是夫妻之间极其重要的大事,夫妻两人在这方面匹配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就像一幅画着了颜色,生动鲜活了起来,不过这种事情是难以启齿的,对外讳莫如深,甚至夫妻之间□□相见的时候,总有种种的理由,依然讳莫如深。 而李斐显然是大胆不羁的,她和赵彦恒的婚姻,能忍耐着支撑她走下去的唯有赵彦恒这个人而已,所以她必须维系两个人的温情,为此倾尽全力,抛去那些刻板的规矩和女人的羞涩向二姐请教。 李斐是问对人了,李姜已经和乐曦合房一年多,干柴遇到烈火,噼里啪啦的烧着,直到李姜怀上孩子这几个月,才消停下来,所以李斐这样郑重的请教又绯红了脸问,李姜收敛了笑容,端出很严肃的态度道:“这是一个大学问,可有得说了,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改天你有空我再和你说,我还得寻思寻思,怎么和你这个才有一点儿阅历的人说。” 李斐憋红的一口气松下来,笑道:“我也是先和你提一下,改天我请你来王府,我们姐妹关起门来无话不谈。” 今天确实不是深谈的时候,两人匆匆碰了一个头,李姜就回席去了,李斐落后一步,在廊庑上和朱妙华相遇。 远远的,朱妙华神情恍惚,面对面的走近距离三步,朱妙华才显出一个自以为友好的微笑,眼尾弯起,眼底施着厚厚的粉黛,因为粉底一层一层铺得太厚了,精致的妆容下,这个微笑就有些僵硬了。 李斐浅笑着微微点头,预备各走各的,朱妙华往路中间走了一小步,尽量表现出和善的态度,道:“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你察觉没有,我想我是该提醒一下你。” 连续两夜,朱妙华都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折磨,前世的今生的胶着在一起,似真似幻,在梦里她就分不清楚,清醒的时候五味杂陈,甜酸苦辣咸嚼过一回,嚼到最后就是一层层酸涩的气息涌上心头。就算赵彦恒的轨迹前世和今生不一样了,她克制不住的要做点什么,以告慰她曾经轻狂过的,那段追悔不已,就算是重生了也不能重来的岁月。 李斐停住了脚步,等着朱妙华说话,李斐的身后,幽露像个木头人一样杵着。 朱妙华微昂着头对视着幽露,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让幽露感到了压迫,幽露瞥一眼李斐,低头听命。 李斐看到朱妙华的视线,说道:“你就这么说吧,这是跟我最久的丫鬟,从不说闲言碎语。” 朱妙华关切的目光扫到李斐的脸上,道:“我是顾忌着你,怕你听了难堪。” 李斐浅笑道:“你能有什么事呢,还能叫我难堪?你不说我可走了。”说着,李斐目向着前方,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朱妙华这个人和朱妙华即将说出口的事,就显得可有可无。 朱妙华看着李斐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红润气色,心火一窜就道:“襄王……酷爱男风!” 李斐眼神凌厉,先不说这话的内容,朱妙华这个深养在公府,尚在闺阁,早前十八年和赵彦恒应该毫无交集府女人,特意拦在半道对她披露这种事情,其心就可诛了。 幽露微低着头稍稍扬起来,满脸的惊愕。她的这种反应倒是正常的反应,不过她只是个小角色,没人看到她。 朱妙华盯着李斐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到震惊,愤怒,鄙夷,羞愤等等负面情绪的表情,但是李斐镇定自若,朱妙华什么也没有看见。 朱妙华转念一想,冷笑道:“对了,你这会儿应该还在沾沾自喜,一个年近弱冠的王爷,府里没放着一个姬妾。吴王据说与王妃恩爱,侧妃照纳,侍妾照收;荆王一向是个风流的;卫王就算是脑子糊涂,十六七岁就有了暖床的人;景王娶了皇后的侄女,屋里还留着两个老人,独襄王干干净净,早先十八年,襄王就清心寡欲的活着?堂堂皇子,怎么会活得清心寡欲呢!” 李斐知道朱妙华故意吊着她的胃口,随意她刻意冷淡着语气不让朱妙华得逞,道:“好奇怪的朱大姑娘,对各位王爷的内事倒是如数家珍。” 关于王府姬妾的问题,赵彦恒没说,李斐也没有提过,反正她不是着急的哪一个。如果赵彦恒自动找了府里别的女人,她作为主母,事后总会知道。新婚三日,府里没有姬妾来拜见她,这件事情就在两人的默契下置之不理,他们夫妻都不操心的事,一个未出阁的公府姑娘操心着,还真是奇怪了! 朱妙华曾经一心往皇家挤,后来又做了王妃皇后,她上辈子可不是白活的,就算这一世生活的轨迹不同,现在不应该她知道的事情,她现在知道,导致她的言行有些奇怪,她也顾不上了,赵彦恒上辈子视她如无物,这辈子明明知道她的来历,还视她如无物,那种被人抛弃在角落,渐渐独自黯淡的感觉快把她逼疯了,奇怪就奇怪,她再也憋不下去了。看到李斐满脸像朵娇艳的牡丹,晓风承露,她再也憋不下去了。 “我在京城长大,历年旧事我自然比你知道许多。”李斐平平淡淡的,朱妙华不得不保持了比李斐更加的淡定说道:“我不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的随口而说。襄王就藩襄阳,十岁的时候有一个伴读萧懋,同寝同食,侍从起居,他们两个在一起好多年。萧懋……” 朱妙华还是遏制不住的激愤了,当年她跪在圣驾面前,听到皇上和冯承恩说话,说她的长相必能投了襄王的欢喜,那会儿朱妙华还以为是她的家世貌美没有泯然,后来她到了襄阳的王府,有一回散步的时候才听扫地的仆从在那里说,说她和萧懋长得相像。 “萧家是襄阳的豪族,祖上连续四代为官,出过好几个进士,举人,萧懋是谁,你留意查一下,一查既知!” 萧懋是谁?她自然派人仔细的打听了,赵彦恒从十岁开始,和萧懋形影不离……她是公府的嫡长女,襄王的王妃,结果她自以为的尊贵何其可笑,当年蔡氏和许氏费尽心机的筹谋何其可笑,她只要一张脸就够了,和一个伶人之流相像,就足够被皇上指婚,顺顺利利的成了襄王妃。 李斐暗暗的握紧了拳头,缓缓的道:“一事不烦二主,你既然知道,我就问你好了,萧懋现在何处?” 朱妙华已经欲走,李斐问她,她不得不停下来,却是闭着嘴巴不说话。 李斐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就算在意,也不能表现给朱妙华看,所以李斐维持了从容淡然,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去费心查了,没得给自己添堵。” “他在两年前,元祐二十五年秋死了,得肺痨死的。”朱妙华不得不说出来。 李斐不经意松了一口气,修炼的慈母善目:“已经去世的人,就不必再提了,不必搅得连死人都不安宁。” 这一下换成朱妙华奇怪的看着李斐,她企图从李斐的脸上看到她当年的膈应,但是李斐修饰得太好,朱妙华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坚信李斐是被深深打击到了只是强装平静而已,所以讽刺道:“你可真是大度。当初萧懋生病的时候,襄王请了太医院院判去救治,萧懋病得快死了;要不是程安国和董让拦着,襄王都要陪着一个痨病鬼。你以为死了一个萧懋就没事了?襄王府的后院空空如也,不是襄王殿下清心寡欲,而是他自视甚高,他不喜欢那些卑贱的奴婢,他不喜欢那些十四五六岁不通人事的少女,他喜欢的人,都是不能纳进王府的,清隽的书生,美貌的寡妇,世上众多的男男女女,他还能亏待了自个儿!” “行了。”朱妙华说话有点奇怪,之前说赵彦恒酷爱男风,有名有姓有出身的提到了萧懋这个人,这个人从生到死朱妙华查得好仔细,到了后来却没头没尾的的添上一句寡妇,李斐莫名其妙的燥郁起来,斥道:“即将出嫁的妹妹,在这里侃侃而谈,谈论自己的姐夫,你觉得你合适说这些话吗?” 朱妙华只比李斐小了两个月而已,李斐因为种种原因,十八岁出嫁已经嫁得晚了,朱妙华自然也是晚了,而且范慎已经弱冠,两人大婚的日子,就在八天之后。 朱妙华脸上释放出黠桀的神态,道:“这些事情,我都是在景王府听来的,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完,朱妙华悠悠然转身,向得胜似的聘聘婷婷的离去。 “她……她说什么呢?”幽露明显是气得狠了,对朱妙华都用上‘她’了。 朱妙华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李斐道:“她说,她今天说的话,都是在景王府听到的。” “景王府……”幽露在懵懂之间,也知道朱妙华从景王府听到的话,再传给李斐,是对李斐的不善。 李斐摇了下头道:“朱妙华说的话,是景王府在挑衅我;还是朱妙华在挑衅我,借此挑衅两府的关系,还得仔细思量。” 幽露把李斐的这句话咂摸了一遍,才抱着最大的乐观道:“那么刚才的那些话,是他们见不得王妃和王爷恩恩爱爱,才胡编乱造的?” “那些话……是不该让你听见。”李斐失笑道,不过她也是随口一说,她总觉得朱妙华对着她的时候总有点阴冷疯狂,她是永远不会和朱妙华独处的。 幽露还没有听懂这句话,李斐已经对幽露正色道:“今天你就当没带耳朵,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179章 是 在宣国公府,李月从头到尾没有和李斐单独说话,只是把阿芳和阿菊叫过去,问了这三天女儿在王府的日常。李月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操心着日常的琐事,问女儿在王府每顿吃得怎么样?每晚睡得怎么样?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消遣,至于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两个丫鬟哪里能知道。 待心细一些的阿芳说李斐这两天胃口很好,比往日在家的时候多用了几口饭,昨天下午躺在美人榻上看书,握着书睡着了,连书本滑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人也没有醒。作为过来了,李月能从这些细节看出女儿已经比别的新妇自在许多了,稍感欣慰。 阿菊还憋着好大一件喜事等着回,李月没想问,阿菊先憋不住了,笑道:“季大娘进府第一天还向董哥打听两处王府的姑娘。董哥说了,那些姑娘府里没有留下,就是早年皇上和皇后赏下来的宫人,府里好吃好喝的供个两年,就备份厚厚的嫁妆嫁出去了,至于各府相赠,底下人孝敬上来的,再到不了王爷跟前,打发到别苑,或是转只手就送出去了。” 阿菊说的董哥是董让,他是王府内侍总管,府里能近身服侍主子的仆从,人前人后都叫他董哥,季青家的问的姑娘,自然不是一般的姑娘,婚前这边已经知道赵彦恒屋里没有给了名分的姬妾,她问的是被王爷收用过,收用过后没有名分连通房也不算的姑娘。 那样用过的女人,王爷可以不把她们当一回事,过后赏些东西就了结了,丫鬟和爷们儿上一回床,要实在没有感情,照旧做个丫鬟,原来干什么日后还干什么,上个床对男人来说不过是纾解一时的欲|望,对丫鬟来能得一笔不菲的赏赐,不过那些女人,她们这些陪嫁过来的得有个数,以后远着些,赵彦恒今年十九,认识李斐的时候也有十八了,身在皇家,自小浸在权财酒色里,谁也没指望赵彦恒是个雏儿,不过是一阵阵的过眼烟云,谁还留下一丝丝烟火气。 谁知季青家的一问,董让从十四五岁赵彦恒成年了开始说,说皇上和皇后赏下来的宫女,内侍监按照祖制派送下来教导皇子人事,给皇子练手的那位年长的宫女,都是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嫁给了一个开面馆的,当了面馆老板娘。 皇家的规矩数也数不清,从生到死都有一套严谨的规矩,其中在性之一字上,就比别家狂野许多,别家或许是欲说还休,皇家为了防止子孙被歹人引到歪路,是直接明明白白的把这种事情摊开来说清楚,给皇子们看的都是一副活的春宫图,有生动的画面,有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在旁边讲解的内官,还有一个水灵灵可以试验的宫女。 按说男人对第一次的女人总有别样的情怀,就算事后这个女人实在不和胃口,也会给个名分也会供一辈子,但是赵彦恒没有收藏的癖好,按祖上规矩来的,父母赏的,兄弟赠的,底下人巴结讨好的,青葱一样水嫩的女子,来了又去了,早前许多年的日常起居,他习惯用内侍,丫鬟们也没个施展的机会,阿菊不知书不知道怎么形容,稍微能绉一句文的,都得夸一句洁身自好了。 “季青媳妇有心了。”李月当着阿芳阿菊两个不知事的丫头笑着敷衍一句,又正色的道:“我过问王妃,我是王妃的娘家母亲,女儿的事情我还能过问一下,王爷不是普通的女婿,只要涉及到了他的事情,你们不能对任何人嚼舌根子,对我也一样。” 阿菊唬了一下,连忙收了笑意。 李月递给两人一人一张百两的银票,说道:“你们早前跟了我,我说过留你们护卫姑娘一年,如今一年之期将至,你们是想回西南,还是在王府多服侍姑娘一年,你们拿个主意,我还是老话,一年三百两银子,死伤另有说法,但是姑娘有了危险,你们得死在姑娘前头。” 阿芳和阿菊默默的接过银票,这不是李月赏的,是李月结清了这一年的三百两银子。两人早早就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了,齐声道:“夫人若是看重我们,我们还想服侍王妃一年。” 阿芳早年被父母卖给别家当童养媳,她是有婆婆的人;阿菊有个没了一双脚的义父要供养,她们顾念的人,都深受李月照顾,一年三百两银子,月例赏赐还另算的活儿,能多赚一年是一年。 李月点点头,又给出一人百两的银票道:“王府瞧着人少事多,实则比一座公府复杂,你们用心服侍姑娘,这一年就领四百两银子吧。” 是三百两还是四百两,阿芳和阿菊维持了淡定,表了表可以奋不顾身的忠心,就贴身收好两百两银子出来,走在廊檐下,正好看见李斐和幽露拐过去,李斐还算平静,幽露倒比李斐耐不住,余光看到阿芳和阿菊才镇定下来。 朱妙华那句话说得不错,男人在外头有个红颜知己,甚至是蓝颜知己,对男人来说算什么,赞一声潇洒,酸一句风流,知己可是一个褒义词,难堪的是娶回家里的女人。赵彦恒要是这个性子不改,一段时间后对李斐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以后独守空闺的就是李斐了。 堂堂皇子,怎么会活得清心寡欲呢? 世上众多的男男女女,他还能亏待了自个儿! 明明知道朱妙华是见不得人好,是揣着恶意在叫嚣的,元祐二十五年秋,距离她和赵彦恒相见不过半年而已,从十岁开始,到十七岁的少年相伴,若是情深,才过了半年就一眼被另外一个女人吸引,立刻投入到了另一段烈火中去,就算这个女人是她,早前的情深也太过廉价了;若是朱妙华刻意歪曲了什么,瞧她说话的那份底气,襄王的伴读,既然点出了这个人来,李斐真要去查,也能查得清楚。 有必要吗?已经是一个死人,何必和一个死人过不去! 李斐一步一步走到了席中间,暂时那么说服自己,才算把回门这一日对付过去。 熬过最初几个时辰,恨不得刨根问底的念头,和赵彦恒独处的时候,李斐倒是近乡情怯起来,等日落西山,赵彦恒再挨上来的时候,李斐就坚决的拦住了,嗔道:“成天想这个事儿,今天就歇一歇吧,今天我们说说话不好吗?” “你说!”赵彦恒还在动手动脚的,作为自视甚高,寂寞多年的人,他很多年没有那么快活过了。 “今天我都没能和母亲说一句体己话,我已经邀了母亲明天过府。”李斐支起身子把赵彦恒强硬的拒在一尺之外,恼道:“我今天在宣国公府说了一天的好话,我说累了。” 李斐是个识大体的,亦或是成为妇人的圆滑,今天当着宣国公府上的宾客,李斐谈起皇室中人,句句都是好话,这里头至少有一半是言过其实的好话,这样粉饰也是很心累的好不好,李斐柳眉平横,恹恹不快。 赵彦恒这才老实下来,把已经解了一半的衣带给李斐系过去,搂着李斐平躺在床上,床顶是一幅富贵白头的刺绣,赵彦恒看着栩栩如生的白头翁道:“行,今天我们就盖着被子说说话。说什么呢?说说襄王府各处的产业,产业历年的出息?” 这是王妃和王爷的正经事,不过李斐不打算谈这个,她手摸着锦被上一个抱着西瓜的男童,道:“我这个人有些慢热,按说八月进京,诸位弟妹,各房的堂嫂堂妹及几家亲眷,都是极亲切的,但是我这心里,还是想到远在西南的李家人。” 赵彦恒握着李斐的手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就现在这个情形,他的父皇驾崩之后,若他继承皇位,李家自然能平反从西南回来;要是六哥继位,为了打压他,李家会继续留在西南。 不仅仅是感情,这场婚姻背后许许多多的人把身家性命都栓在了一起,所以朱妙华也好,景王府也好,不是单纯的挑衅,纠集一切可以用来攻讦的往事,襄王和襄王妃不睦,多的是人拍手称快。 能忍的时候,还是要忍下去!李斐这样默默的想,嘴上道:“除了李家的人,我还想林毅叔林禾叔,我极小的时候,母亲忙着赚钱养家,祖母她们几次变更驻地,临安的天气也太热,我常由两位叔叔照管着,也甚至想念他们。” “哦!” 赵彦恒以为李斐要坦露林禾的真实身份,彻底安分了下来,听李斐说话。不过至亲至疏夫妻,李斐没打算把李家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只是道:“记得你以前说过,两位叔叔这样在一起,违背俗世的婚姻,也中止了大好的前程,你说过一身的才学埋没在阡陌之间,这样的执着不可取。” “也不是。”那天赵彦恒是被李斐的甘于平淡激的,拿李斐比林禾,拿林毅比姓陆的,不想让李斐埋没在西南一隅而已,至于林毅和林禾那点事……赵彦恒斟酌了一下,道:“他们算是你的长辈了,我没必要置喙他们过日子的方式。” 李斐攀在赵彦恒肩头,突然道:“如果我是男子,你也会耍尽手段勾引我吧。” 这话在赵彦恒脑子里一抽,赵彦恒可以抛去李斐的女性特征,把李斐想象成一个肌骨匀亭的少年,也没什么违和感的说道:“是!” 第180章 陈介琪的仕途 是! 他说是。 李斐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夜凉如水,夫妻共枕而眠,赵彦恒畅想着往后的日子,搂住了李斐笑道:“清溪浅水行舟;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抚琴听者知音……这些赏心乐事,我想有你相伴。” 萧懋已经死了,萧懋已经死了! 一左一右两个声音在拉扯着李斐,一番较量之后,还是赵彦恒这边的话语占了上风,因为这一边不仅有呢喃细语,还有温热强健的身体,把李斐紧紧裹住了。李斐怔怔的望着前方,一扇半开的窗棂,洒进一片银光。 五月十二的月亮,已经圆了大半! 李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扑鼻尽是赵彦恒肌骨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李斐又默默的闭上了眼睛,心绪五味杂坛,最后放弃追述往事的想法。 赵彦恒略有所察觉李斐今晚纷纷扰扰的情绪,不过他把这些都归结在回门的遗憾上,如果今天回的不是宣国公府,是李家,李家有李老太太,乐氏,李迅等几个堂兄及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几个小孩儿,今晚李斐就不会这样长吁短叹了吧。 然而关系到李家,赵彦恒是最没脸说话的,所以也只能轻轻的抚着李斐的长发,沉默的切断了话语。 此后一宿无话,然后晨露未曦,两人各怀心思的人,睡着的晚尚未起身,幔帐之外一个银红色的身影晃动了一下,赵彦恒警觉醒来,道:“谁在外间?” 刚刚苏醒发出的男声,似晓风拂过岸堤边的柳树,柳枝轻轻的荡漾起来,司香捂着心口低声道:“是奴婢……宣国公早早的来了,已经在堂厅喝了一盏茶,说是要见王妃,也正好见见王爷。” 李斐睁开了眼睛,先还迷蒙着,听到了司香的话就清醒了,赵彦恒约莫知道朱钦要谈什么,先打发了司香出去,才问李斐道:“李夫人对陈校尉的去留可有主张?” “昨天和母亲都没有说上体己话。”李斐坐起来,笑着摇摇头道:“我虽然猜着了他们的事,但是想来母亲是害臊的,并不想和我说起这件事,不过这种纠结,是该有个了断的。” 赵彦恒先穿戴好,早一步去了堂厅,朱钦已经坐不住,着一身劲装站着,腰上系着宝剑,右手大拇指套着一个翡翠扳指,压在剑柄上,赫赫威武。 翁婿两人直接把寒暄省了,朱钦沉声道:“六殿下预备把广西那一批填了辽东都司的空缺,这件事情殿下有什么主张?” “辽东之上有兀良哈族部,数年前建立了汗国,确实需要一批能将戍卫,六哥想把人弄到辽东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六哥没安好心。不过广西的那一批,总有几个不是广西本地人,或是流放了过去,或是杀人越货躲在十万大山,还有的,确实心怀抱负,盼着拜将点兵,建功立业。” 赵彦恒冷静的说道。广西的那帮乌合之众,景王是把赵彦恒估错了,他堂堂七皇子,从没有指望过一群山贼发家,所以那些人想走哪一条仕途,他任人来去。 朱钦在政务军务上是很有见地的,道:“辽东之地,一年四五个月的冰雪,说是不宜人居,也不尽然,那里的土地肥沃,半年的出息就够养人一年了,还有无尽的森林和物产,如果朝廷以诚相待,做个千户,副千户,百户,也是一个握着点儿权的官老爷了。” 赵彦恒笑了笑,道:“腿长在别人身上,要不要开衙拿印,在辽东当个官老爷,还得看那些人自己的意愿。” 那些人,广西的那些人鱼龙混杂,也不团结,不然前世朱钦也不能大开杀戒,杀了大半的人,而陈介琪带出境的,只是小部分人,不过在辽东做武将还是有点匪气的好,到时候总几个会接受朝廷的收揽,手下有军户,有屯田,做个有实权的官吏。 朱钦凝起粗黑的两条眉毛,道:“别人也就算了,只是陈介琪此人,明显志不在辽东都司下的正千户。” 陈介琪是翊卫校尉,正五品的散阶,要是授予官职,可以得到正五品的千户。 赵彦恒坐在卷书式扶手椅上,翘起一只脚点了一下头,道:“敢在京城闹事,拿自己的性命为广西众人试探朝廷诏安的诚心;再则,他领十几个人就把泰宁侯长兴侯,两府的精锐打了,连邓良琏都做了俘虏,按照道上的规矩,他总比邓良琏出息,邓良琏是什么位置,把他打发到辽东垦荒,他不能服气。” 朱钦双手握拳,道:“依着我的意思,他从南边来,依然送他回南边去,在广西……广东比广西富庶,领一个守备将军也使得。” 千户是千夫之长,统兵一千多人,守备是镇守地方的武官,管理营务,职撑粮饷,和知府同一个级别,按照地方不同有四品也有五品的,权柄比一个千户要大,搁在广东,应该弄一个四品的守备。朱钦不是在打压陈介琪,而是在抬举他,提携他,赵彦恒笑道:“宣国公的心胸开阔。” 朱钦绷着脸,脸色分外难看,在他看来,陈介琪巴巴的守着李月,不用等着他的抬举提携,走她们母女的路子,陈介琪依然能得偿所愿,功名利禄傍身,不如他先把人送上青天,男人嘛,一招权在手,女人就先搁一边了,等他到广东为官,镇守地方,还能怎么和李月眉来眼去的。 赵彦恒轻笑一声,道:“只怕陈介琪,志不在广东一个守备将军。” 朱钦舒展了拳头,手指的关节都咔嚓的响了一阵,道:“别不知好歹。”不知好歹的是谁,朱钦先上敬酒,要是不喝,自然有一杯罚酒等着。 李斐收拾完了出来,朱钦已经把话说完了,他腾起了一丝戾气,也不想这么见了女儿,告辞了出去,和李斐擦身而过,李斐疑惑道:“这是说了急事?我还想留父亲吃饭的,就那么走了。” 赵彦恒道:“今天你请李夫人过来把事情说开了吧,我们虽然由着长辈们的意愿,三个人加起来百岁了,真闹起来,倒是让外头看笑话。”赵彦恒把景王府的打算细细的和李斐说了,又讲了朱钦正在为陈介琪求官职,李斐听了还有所动容,道:“广东比广西要好!”陈介琪有了一个散阶,总会想授职做官去的。 赵彦恒只能笑叹道:“你先听听李夫人的意思。” 大早被这件事占去了心神,李斐的心全投在了母亲的身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做官就是这样没有回原籍的,少年的时候出去白发苍苍了回来,朱三老爷不就是这样,在广东为官数十载,致仕了才回到京城。 幽露捧了襄王府奴仆的名册出来,见李斐呆呆的坐着,脸上惆怅萦绕,不禁出声道:“姑娘……王妃。”李斐已经出嫁了,习惯了的称呼,总是要改过来。 李斐回过神来,念叨:“叫厨房酱些鸭子牛肉,裹些饭团子,再拌一个凉菜,午时送到衙门去。和王爷共事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份。” 景王襄王留在京城,虽然没有领过实际的官职,皇上发话,两个儿子可以在各部观政,算是为君父分担政务。 幽露应诺,下去吩咐之后再回到李斐身边,眼神总是止不住的飘忽,欲言又止,昨天朱妙华的话,对幽露的影响太深刻了,几乎是重新塑造了襄王在她面前的形象,李斐眼扫过来,淡淡的道:“我和王爷好好的,你不要多想,不要多话,总之不要多事。” 丫鬟就是丫鬟,就算相伴多年还是丫鬟,丫鬟操心主子的事情,说得好听是忠心,说的难听是逾越。夫妻之间的事,李斐没兴趣向任何人倾诉,所以显然,幽露总念着这个事,还关切着后续的发展,对于主仆之别来说,是逾越了。 幽露是为李斐委屈的,不过李斐一句话就把她堵个严严实实,所以幽露只能低下头来,把昨天的事深埋在心底。 午时过后,李月盛装而来,身长一件玫瑰红绣八宝凤尾裙,扎出如少女一般窈窕的腰身,外头罩着一件刻丝瑞草云雁广袖短衫,手臂支起来,一段腕子欺霜赛雪。李月的举手投足,不是那种缩手缩脚的独居妇人,她端庄,浓丽,大气,近几次露面,甚至是爽朗豪放。她已经想通了,李家小辈们各有各的家业,她已尽了心力,对得住早逝的大哥三哥;女儿也嫁了,像一只雏鸟飞了出去,在别的地方驻巢做窝;她的青春所剩无几,她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长伴在她的身侧。 李斐亲自奉茶,把朱钦一大早说的话转告,由宣国公府和襄王府出面,补一个有实权的正四品守备将军,是完全可以的。 “你父亲这么多年的习气了,就是以权诱人,以权压人。不过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没有错,这世上的事,几乎都可以用权利搞定。”李月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双眸熠熠着华光道:“不过陈介琪的仕途,不用他费心了,也不用王爷操心,我决定招他入赘。” 入赘,本朝的律法,入赘的男子没有科举的资格,自然了,就没有为官的资格。 第181章 恶斗 李斐和陈介琪面对面,统共没有见过几面,不过李斐早就在他的身上留心用意,经常打听他的事,还让赵彦恒使人下广西打探陈介琪这个人,不过南北相距数千里,南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就目前面对面接触的几次,和陈介琪干的事儿,自廖夫人事件之后,李斐隐隐的不安。 一个男人太窝囊了当然不好,太出息了也不行的,悔教夫婿觅封侯就是这个道理,陈介琪不管是从自身的气度,行事的胆量,甚至是领军统兵的才能,都是属于太出息的那一种,他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显赫的出身。 所以邓良琏生来为侯府世子,他在广西和一群山贼为伍,这就是出身的限制。所以李斐隐隐不安,她的母亲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她襄王妃的这个身份,对陈介琪有多大的阻力?女人嫁得好,男人也有个‘娶得好’,陈介琪娶了李月,就可以把他短缺的出身补足了。如李月自己所言,这世上的事,几乎都可以用权利搞定,李斐难免在担心,陈介琪因为权利而迎合她的母亲。 突然的,急转直下,入赘的男子被排除在权利之外,李斐原来的担心成了多余,瞬间又化为了另外一层忧虑,道:“娘既然能和我开口,陈校尉是同意了?他……他甘心放弃仕途吗?” 别怪李斐问得迟疑,从她的父亲朱钦,到二表哥郭坤,都是醉心权力,把仕途放在第一位的,其中的执着,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能撼动。窝囊的男人谁也不稀罕,世上凡是有才的男子,可以为了权利抛头颅洒热血,甚至沉迷不可自拔,到了断送了家业都不悔的地步,但是少有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自断仕途。 不是说这样的男子没有,前朝韩驸马为了成阳公主算一个,此种情谊可遇不可求,往后还得经受住几十年岁月的磨砺,陈介琪要入赘了,他甘心吗? 在汉地,赘婿还是很受人鄙视和嘲讽的,陈介琪入赘到了李家,断掉了仕途,在许许多多的人眼中,还是折辱了尊严的。这样的想法根植在许多人的骨子里,然后大伙儿就会自动自发的排挤着入赘的男人。受到世俗的局限,李斐脑海里显现出七尺高的陈介琪,那么修长高大的陈介琪,缩手缩脚的坐在内室里,像个小媳妇…… 飘荡出来的想象赶紧停住,李斐已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要招一个赘婿。 “傻丫头,别一想就是一辈子。”近来李月的眉眼是越发的柔和了,李斐满腹的纠结和疑虑,李月只是越发的平和,她把前途后路都想清楚了,不急不缓的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男人们有这种及时行乐的潇洒,我也有这样的向往。最坏的结果,他日后不甘心了又怎么样,要破出李家的门庭也没什么,我这几十年,还有什么是没经历过的。女儿啊,你已经嫁人了,有几句糙话我现在和你说说,男人有情有义的时候,就把他敬为丈夫;要是在岁月的磨砺下变混账了,那就不是个东西,那时候就不要稀罕了。” 相差了九年,外头的花花世界多么美好,这种顾忌永远根植在心底,所以李月一语双关,提醒的是女儿,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段话字面上的意思虽然凌厉,李月的语气却是少有的散漫,甚至带着俏媚的风情。 这样媚靥之资的母亲是李斐没有见过的,李斐不禁想起李姜那时候欲说还休的提点,如今她也是妇人了,自然品出了几分真味来,陈介琪那样俊美的男子,揽下来做几年小媳妇不吃亏。她的母亲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再说,还有她呢。 李月见女儿在稍稍惊讶,一番品咂之后恢复了平静,再说道:“我是二婚了,出嫁随父母,再嫁……我连嫁都不是,我娶夫呢,随了自身。翻看本朝每一条律法,没有一条能驳回我的绝对。不过律法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情,那些人情我却是不想管了,近几次在宣国公府迎来送往,我发现我已经和京城中的贵妇们不一样了,虽然能说到一块儿去,梳着高髻穿着华服的坐着,问问你家姐儿几岁了,性情如何;你家哥儿聪慧,如今学业如何。我虽然能应酬这些,这样的生活并非我的喜好。我喜好站在前头,走到外面去,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同我南来北往的作伴。” 李斐惭愧的低下头去,道:“母亲,你开心就好了,我没什么可反对的。” “乖女儿。”李月揉了揉眼皮子,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双眸子泛着水光道:“我自然是知道,你是不会反对的,所以我在来襄王府之前,就把我和陈介琪的赘婚文书递到衙门里去了。” 李月和陈介琪的事,也不是两人说定了就成夫妻。赘婚比一般的婚姻低调许多,也是有手续要办的,有仪式要举行的,赘婚文书里写上男女的籍贯,因为李月是嫁过人的,还得写上前夫是谁,上一段婚姻如何终结,免得重婚了,然后这一段招婿的婚姻,招婿的理由是什么,男方要不要改姓,女方生的孩子怎么个姓氏,全部随了女方的姓氏还是留一个继承男方的姓氏,甚至是夫妻双方原有的财产归属,入赘的时候钱财的往来,男方收了礼金还是怎样,总之白纸黑字,详细着呢。 赘婚文书得到官府的盖印认可,这段婚姻才算成立,然后李月还要坐花轿的,出嫁是八抬大轿,招赘是四个人抬的轿子,也有夫妻对拜,洞房花烛,她和陈介琪才是夫妻。 “已经把婚书递到衙门了?是京兆府衙门?”李斐急得站起来,虽然本朝没有哪一条律法是不准女子招婿的,但是律法之上压着的东西太多了,这份婚书批不批得下来,还得奔走一番。 李月抬起头来,道:“你先坐下吧,不急在这一时。” 能说出这句话,世俗的眼光,各方的考量,还有一心想要拆散的人,这种婚书有的磨了。 李斐像是困在扶手椅这一块尺寸之地,恼道:“好没道理的!” 按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谁,但是世事并不是如此,世人要求女子忠贞,忠贞不二的为一个丈夫守节,不管是这个丈夫死了,还是纳了无数的姬妾并不宠爱嫡妻,甚至是敬重也没有,妻子就得为丈夫守着,丈夫死了要当个烈女节妇,丈夫活着也和死了没两样,也不能结束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这种思想不止是男人们倡导的,许多的女人也是根深蒂固的认为如此。这种思想不能完全套用在李斐的身上,也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李月第二次婚姻。 李斐叹一声,说道:“好在娘是和离的,阻碍已经少了许多。”和离的妇人已经比休弃和丧居好多了,在贵妇太太的圈子里名声差一点就差一点,李月也没有兴趣和那些困在内宅的妇人赏赏花,喝喝茶。 事情说到这里,李月拿出一个杏黄色的浮纹信封,信封搁在梨花木的桌几上,李月用手指敲了敲,敲出沉闷的咚咚声。李斐的视线落下来,李月有点惨淡的笑道:“怎么说呢,要是搁在寻常人家,我和皇上是亲家的关系,我要招赘了,总得和各方亲属打声招呼,女儿的亲家也不能拉下。我没有写折子的权利,这又算件家事,就请王爷代为转呈皇上。” 李月的手指落在封印上,这份信是不让赵彦恒和李斐看的,李斐哑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月追忆往事,表情淡漠,道:“以前做姑娘的时候,父亲伤了手腕子,父亲的折子我就代写过,后来做宣国公夫人的时候,朱钦的折子我也代过笔,我是可以拿到宣国公的印符,这叫做牝鸡司晨。皇上如果记性好,应该还认得我的字迹。” 李斐能够嗅到这底下的暗流涌动,却不知道这场汹涌的暗流要涌到哪里,她只是默默的把信接了过来,李月预备告辞,就在这个时候,槐蕊神色大变的跑进来,道:“王妃,夫人,不好了,宣国公和夫人的马夫在前头打起来了。” 李月坐了马车来襄王府,陈介琪赶的马车,陈介琪见过几个人?头上也没有贴上身份,看见的就以为这是李家的马夫了。 李月一个闪身,已经越过了槐蕊奔了出去,李斐提了裙子赶紧追上去。 二十几个王府的护卫把两人围在中间,想动手又有些迟疑,按说国公地位尊崇,宣国公又是襄王的老丈人,得帮着他把人擒拿住才是,但是两个人身手太好,出手都是又快又狠的招式,手上的兵器也是削铁如泥,从襄王府门口打进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高手过招,小喽啰是帮不上手的。 只见陈介琪一个纵跃,人在一棵盘虬卧龙的老榕树上飞走,最后停在一处树杈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朱钦,浑身散发着威武的霸气和傲然的贵气,并不比朱钦差半分。 朱钦也提气上树,朱钦的体重占了劣势,站在树上打斗不如陈介琪那么灵活和轻便,多了两分束手束脚,所以朱钦尽量站在主枝上,一身蛮力全开,一把长剑舞得劈山开石,落叶和断枝铺满了一地。 第182章 虐朱爹 一棵几百年的老榕树被朱钦削成了秃顶,陈介琪也无立足之地,逐奔腾而下。 “兀的小白脸往哪里走!”朱钦气喘如牛,脚上还是稳健的,直直俯冲下来。 陈介琪折腰转身,呼的一剑,向朱钦猛刺了过去。朱钦以剑相抵,卸去了大半的剑力,然后顺势一带,陈介琪的剑锋划在朱钦的上腹,哗啦一下,割破玄色的锦衣,露出内里穿的一件锃亮的背心软甲,刀枪不入。 陈介琪来不及暗恼,朱钦的利剑已经劈到了面门,就从右上方对着陈介琪俊朗的脸颊,斜劈而下。陈介琪撤剑回挡已经来不及,一脚盯在地上,身子折下急速的旋了出去,还是被削下来一络长发。 这打的,全都是杀招,已经打红眼了。 程安国从府外狂奔进来,在众襄王府的侍卫里,他已经是第一好手,此刻也只能按剑站在外围,不敢轻易上前。 赵彦恒就比程安国晚了一步,先见两人缠斗在一起,一个雄浑,一个狠辣,双方都是啸啸生风,招招进迫。赵彦恒脑仁突突直跳,先绕过去跑到李斐面前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你先回去吧。” 声音短促带着驱赶的意思,赵彦恒已经抓起李斐的手往里拉。李斐不懂武艺,外行看起来尤其惊心动魄,好像舞成一条银光的利剑下一招就要劈在身上似的,李斐看住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得脸色发白还尤未知,这个时候被赵彦恒的话一拨,就放扣住了赵彦恒的手道:“你发句话,叫他们停下来,打能解决什么问题。” 赵彦恒转头看一眼,李斐的话错了,场中间的那两位,就是要靠打解决了问题。朱钦出手威猛刚劲,是一心废了陈介琪的脸也好,手脚也好,是要把陈介琪废在当场;陈介琪硬碰硬的输了一筹,以快破力,已经刺了朱钦三剑,虽然有软甲的保护不伤皮肉,那股子劲力硬扛下来,总是伤了筋骨的。赵彦恒再把目光放在李月身上,李月凝神聚气,沉稳有余,一阵狂风吹过,吹皱她的长裙,吹起了她的长发,李月在这样的纷乱里处变不惊。 这个女人心硬起来的时候如铁,好在他的李斐从来不这样,赵彦恒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硬把李斐推回去道:“你先走吧,这里我来处置。” 李斐还在迟疑,赵彦恒叹息道:“你是女儿,待会儿父母拼杀起来你帮哪一个?你为难,他们也为难,你先走吧。” 这一鼓猛敲,李斐已经左右为难,无以自处了,黯然离去。 就在李斐的身影消失之后,李月从衣袖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弓|弩,她上身是一件广袖短衫,贴身就藏着一件不足尺长的兵器。 拉开簧机,李斐面无表情的举着箭弩对着两个难分难解的人,也不知道向着哪一个对着箭头。 嗖得一声,一支短箭在准备良久之后射了出去,与此同时,陈介琪弃剑而走,朱钦就成了活靶子,箭刺入他使剑的上臂,一股鲜血立刻涌出来,汇成一股蜿蜒而下。 “阿月!” 朱钦暴跳如雷,却只能像一头困兽在低低的嘶吼。过往那么多年,他如何的混账,李月也从来没有拿箭对着他,现在为了一个小白脸就拿箭对着了他!而且李月出手,陈介琪知道及时的闪避,这里头是有两个人的默契在里头,曾经何时,这份默契是属于他们的! 这一箭,伤的不止是身,还是深深伤了心的。 这一箭,伤的只是皮肉,朱钦的心这么被戳了一个窟窿李月也懒得理会,她把□□垂下来,冷静的说道:“介琪,我的事情说完了,我们走吧。” 陈介琪还想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一听李月唤他,这点儿小心思就没了,转过脸来像一个温驯无害的青年,脆笑着应一声:“诶!” 这时周围的护卫才上前来,一个人去拾了陈介琪的剑,特意留心看了一眼,古朴的剑身在一番恶斗之后秋毫无损,程安国上前请朱钦下去治伤。朱钦咬着牙冲着聚在一起的李月和陈介琪大吼道:“这是哪里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野人,你就和他在一起。你就不怕堕了李家的名声,打扰了女儿女婿的清静。” 李月锋利的目光横扫过来,赵彦恒都被这道目光擦着了,连忙摆摆手,示意宣国公别把他抬出来当挡箭牌。 朱钦气结,李月顶天立地的站起那里,道:“过去十七年我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我要为自己过日子,李家,还是女儿,谁也没有权利置喙!” 李月是那种说牺牲就牺牲的人,荣华富贵全抛下,也是眨也不眨眼的人。但是企图用一种道义把李月栓一辈子,当初的夫妻情谊不可以,现在的母女之情也不可以,至于李家的名声,李月冷笑道:“被贬流放的家族,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李月的决心已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朱钦懊恼的抓了一下头发,手上的血的沾在眼角上,衬得双眼越发的猩红,朱钦也真是急红眼了,从怀里掏出那份赘婚文书,一脚踩在了脚下,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佬人和京人的杂种,他配不上你!” 赘婚文书上写了,陈介琪是被寺院收养的孤儿,只知道父亲是佬人,母亲是京人,而在紧邻广西的安南国,百分之四十的人口是京人,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是佬人,百分之十二的人口才是汉人,所以陈介琪到底是哪一国的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此等无国无家,也无父无母的人,在许许多多的人眼里,就是个杂种。 朱钦确实有理由怀疑,他黏在李月的身边,图谋不轨。 陈介琪被朱钦的前夫指着鼻子踩在脚下骂杂种,也是孰不可忍,楞冲过去,要把他们写的赘婚文书抢回来。 李月拉住了陈介琪,她把陈介琪拉向身后,然后她自己一步步向朱钦走去,她的绣鞋踏在地上无声,她的华服在风中像波浪一样的滚动,她的面容依然妍丽姣好,莫可逼视,她的神情冷若冰霜,看不出怒气。但是朱钦和她年幼相识,少年相伴,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夫妻也做了三年,朱钦知道李月这副样子就是燃起怒火了。 李月很少很少,几乎不发怒,但是一旦把李月的怒火攒起来,她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反正总有一伤,十七年前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离开京城,她谁也没有伤害,只是伤了她自己。 朱钦脚下一软,后退了两步。 李月弯腰拾起了被朱钦踩出一个脚印的赘婚文书,内容是一样的,一字不差,不过不是李月递上去的那一份,京兆府衙门的小吏看到这份婚书,就直接越级呈送京兆府尹,京兆府尹不敢专断,瞬间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抄录出来,抄录了好几份,一份送给了宣国公,皇上和襄王两人也有一份。 既然是一份副本,李月撕成了两半,扔在地上。 “诶呦诶,这是怎么回事啊!” 清平伯太夫人急忙忙的赶过来,还是来晚了,她远远见了朱钦滴血的手,几步就走到朱钦的身前,捏着他手臂上端,动作老练的把箭拔||出来,嘴上念叨道:“这是谁干的……” 念完清平伯太夫人也知道了,使这种袖箭的也没谁了,是李月干的。 “就是这位后生吧。”清平伯太夫人已经知道李月要招婿了,一双锐利的眼睛首先看到优哉游哉的陈介琪,笑脸以对,还很温和的对李月道:“阿月,你的娘家人不在京里,我舔着老脸做个中人可以不?我来和这个后生谈谈。现在的年轻人,花言巧语的多了,我得问问他心诚不诚。” 清平伯太夫人一惯笑里藏刀,李月躲闪着她的亲近,道:“既然三姐来了,就把令弟带走吧,您管着了他就算帮我忙了。” 朱钦三个嫡出的姐姐年纪被蔡氏都要大,朱钦是轮流在三个姐姐的管束下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钦多出了三个妈。李月把清平伯太夫人伸过来的手挡下来,笑道:“三姐还是管好弟弟吧,他要是坏了我的事,我也管不住自个儿,和他撕破脸就撕破脸。” 朱家一座高门,腌臜事可有不少。 清平伯太夫人乖觉,立刻就掉头,拉起朱钦道:“你先和我走吧,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个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叫人看了笑话,你们多大的脸!” 董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点头哈腰的道:“老夫人放心,今天闲杂人等,没长耳朵没长眼睛,也没带嘴巴子。” 朱钦稍微挣扎了一下,就被清平伯太夫人连拉带拽的拖走了,背着人朱钦狠道:“我要废了他!” 青梅竹马始成夫妻,朱钦知道李月那副样子,很不得人喜欢。比如皇上骂李月的父亲李泰,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女的脾气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他的母亲蔡氏,总说这个媳妇冷硬刻板,没有情趣。 夫妻两人过日子,真的是只有朱钦知道了,李月是个多么有情趣的人。对外冷冷冰冰,内里热情似火,那种反差的心性,就是她作为人|妻的属性,千年寒冰化成一团暖绒绒的春水。 谁也不能知道她的好! 赵彦恒站在空荡荡的院落,对准备离去的李月和陈介琪道:“李夫人,宣国公和清平伯太夫人的顾虑,也总是参杂了些许好意。陈介琪不是汉人,他就难以受到朝廷的管束,有些话我不得不和他谈一谈。我不坏夫人的姻缘,我和陈介琪商讨国事。 第183章 王和皇 被李月撕掉的赘婚文书副本,赵彦恒也有一份,董让才递上去,赵彦恒仔细看过一遍,态度和煦的说道:“交给王妃收着。” 陈介琪坐在下手的梨花木包角椅上,俊眉一动,稍稍低垂下脸来,看着铺地的黄地红花羊毛毯。 董让躬着身接过文书退了出来,室内寂静,只有赵彦恒和陈介琪两个人。 赵彦恒也不想和陈介琪拐弯抹角,道:“陈介琪,这个名字掘地三尺的往下查,宣国公也还好,万一是其他的人,要是查出一个漏洞来,一则连累了李夫人的名声,二则……在婚书上没有写上去的实话,在私下里可和李夫人坦诚了?清平伯太夫人顾虑得极是,也不知你的心诚不诚。” 最后三个字,像是重锤砸在陈介琪的心里,不过陈介琪防备着赵彦恒诈他,眼眸一转,露出无辜无害的表情,道:“七殿下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陈介琪现在就是陈介琪了,但是赵彦恒明显把他当做另外一个人,一个地位更高,也更加具有威胁的人物。陈介琪今年是二十七岁,他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血雨腥风,也已经成个人物了。 “我想是没有吧。”李月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她心里藏着多少事,就算是李斐也不能全知道,何况是赵彦恒。赵彦恒淡然道:“我姑且以为,李夫人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陈介琪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 赵彦恒继续道:“我不是鸿胪寺官吏,不通敝国的文字和语言,但是,即使现在鸿胪寺任职的官吏,也找不出一个精通阿瑜陀耶王国的文字和语言,按照王位继承的顺序,你是阿瑜陀耶王国的王储?王太弟?” 小小远洋藩国,‘王’已经是最大了! 陈介琪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伪装被赵彦恒击成四分五裂,他的脸上褪去了那种温驯儒雅的气质,一丝戾气浮现出来,道:“你还知道什么?” 赵彦恒坐得稳如泰山,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你辅助你的兄长,捕杀前任国王和国后,弑父杀母,同时杀光了所有的异母兄弟,才得到阿瑜陀耶的王位,你的兄长处理国政,你长年在海外,劫掠人口财货充实国力。” “你还没有全部知道!”陈介琪的面颊像是印在火光里,弑父杀母,斩尽手足,在汉人的礼教里,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为人神所共愤。所以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他的本来面目,他早年经历过的一切,他不能向李月坦白。 现在都被赵彦恒说中了! 陈介琪腾起身来,紧握着拳头走了几步,手搭在对面的梨花木包角椅上,啪得一声,把椅背的一角掰断了。 阿瑜陀耶王国的语言和汉语不一样,陈介琪必须捋清楚思路,打好腹稿,才说道:“我的母亲姓陈,出自安南陈氏王族,这是实话。父亲在安南强盛的时候和安南联姻,娶了母亲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之后上国三征安南,安南沦陷了大半,陈氏王族衰弱,父亲就遗弃了母亲,另娶了满刺加王国的公主。把我们母子三人送到寺庙监||禁,一年之后满刺加王国的公主生下男嗣,就对我们痛下杀手,母亲和大哥当年就死了,尸体烧成焦土,二哥和我得到佛门的庇佑,也辗转了好几个佛寺,才苟活下来。所以,为了安安稳稳的活着,为了死去的母亲和长兄,为了曾经追随母亲而被杀死的,为了曾经庇佑过我们兄弟而被杀死了,当然,还为了阿瑜陀耶的王位,他们必须死,斩尽杀绝,死个干干净净!至于你责问的,劫掠人口财货充实国力。本国的领土不及上国的二十分之一,人口不过百万,上国已经如此的广阔富饶,上国的先帝依然征伐安南,实质上做的也是这些事,这叫做开疆拓土!” 赵彦恒本无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责问陈介琪,两个都是野心家,还能不知道这种六亲不认的铁血手腕。赵彦恒只是笑了笑,道:“以你的本来面目示我,你想得到什么?” 陈介琪稍微平复了被赵彦恒打得措手不及的情绪,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刚才的阴狠之气消弭于无形,他一脸的柔情,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最初我只是想得到李月这个人而已。” 最初陈介琪和李月因为兑换银票而相遇,陈介琪以为李月是当地的地头,好生查了一番,当地没有这一号人,李月虽然财大气粗却查不出头绪,陈介琪还遗憾这么神秘的女人,茫茫人海再也不能相遇了,后来李月和黔国公府的人马为伍,甚至和大将军郭坤过从甚密,辅佐他分化瓦解了三十六寨。 郭坤发妻早亡,没有续弦,这种家事谁都知道,那会儿李月一身男装,有时是戎装,也难掩成熟妩媚的姿色,山寨里的男人嘴上多碎,说李月不是郭坤随军的姬妾,就是外头的相好,李月明显是一个妇人,这样的话听得多了,陈介琪也这样以为。充满色||欲的场面,男人们都钻到了女人筒裙底下,他想着英姿飒爽的李月才做了一回男人,那个时候,他还误以为李月是大将军的女人,他还是止不住的血气翻涌,那种紧绷的心弦和奔腾的热浪是陈介琪二十六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后来,再接触了一回李月,他就知道他误会了。郭坤的私生活多么混乱,李月的心性多么高洁,郭坤得不到那么好的姬妾,那么好的相好,郭坤配不上她。他动用了许多的关系,且派手下携重金到昆明打探,才知道李月是郭坤的舅母,虽然是前任舅母,汉人最重视礼教,曾经有过这么一层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同时打探回来的,陈介琪从来没有考虑到过的,李月有个女儿,即将成为当朝的七皇子妃。 陈介琪不能直面赵彦恒的问题,他必须先表明自己的心迹,道:“不管你信不信,李月即使没有这么复杂而显赫的身份,只是一个游走在南疆的香料商人?或是当地土司的女儿?是汉人,是僮人,是罗罗?身份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我想得到的,只是她这个人而已。” 赵彦恒一个做女婿的,他不反对就够了,再去关切丈母娘的感情就别扭了,所以陈介琪一番剖心的自辩,赵彦恒听过就过了,冷静的说道:“李夫人的父亲李泰,入阁之前经营两广十年,首辅又做了五年;李夫人的公公老宣国公,一身武勋有大半是在南疆立下的;再说李夫人和黔国公府三代交好,辈分又高;其女是我钟爱的王妃。有此四条助益,一个正五品的翊卫校尉,真是区区不足挂齿了。” 陈介琪做了赘婿,原来的翊卫校尉能不能保留,还得吏部协同兵部商议,很可能这层出身也要被抹去了。不过区区翊卫校尉和李月带来的实际利益相比,陈介琪一点儿都不吃亏。朱钦骂的小白脸没有骂错,如果陈介琪在李月面前还是瞒着这,瞒着那的,吃亏的就是李月了。 不过感情的事从来不能斤斤计较的清楚,所以赵彦恒才和陈介琪单独相谈。 陈介琪和他的次兄流亡多年,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的冷嘲热讽全不过心。赵彦恒摆明了在和他谈利益,陈介琪转动了一圈手上细腻的青花瓷茶盏,轻轻放回桌几上道:“七殿下只是一个王爷,王这个字,在我等远洋藩国听着尊崇,在上国,王之上还有一个皇。我的汉字学得很好,皇的头上戴着一顶十二旒冕冠,就把所有的王都压扁了。我的汉学先生曾经说过,上国是帝王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么宗室亲贵,各地的王爷们,就被士大夫排挤在中央的权利之外,且王能成皇,又遭到帝王的忌惮。王爵既被排挤,又被忌惮,若是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也就算了,要是想展一展心中的抱负,哪一个王爷,不想成为帝王呢?” 赵彦恒被陈介琪说破了王爷的尴尬,面上没有任何恼怒,只是笑道:“你的汉学先生是谁?教什么人不好,教你一个南蛮子的南蛮子,有什么用呢。” 陈介琪以言语相讥,道:“龙困浅滩,连虫都不如;龙翱翔在九天,不说布云施雨,恩泽万民,就冲着那份逍遥,也得拼了命的去夺不是吗?” 在商言商,说的是利益。陈介琪一再逼迫,赵彦恒也问得坦然,道:“你以为,你能为我的成皇之路做点什么?” “银子!”陈介琪暧昧的眨了眨眼睛,道:“我听阿月说,夺嫡之路是用银子铺出来的,景王府的银子很多,修筑黄河截了一笔银子,买卖国子监生聚了一笔银子,景王的封地靠近沿海,私自晒盐又是一笔大财,还有暗中掺合了什么不清楚的。襄王府的银子和景王府一比,就吃了大亏了。我虽然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我有货。价值连城的翡翠,价比黄金的香料,象牙,犀角,各种皮毛,凡是稀有,就是值钱,而凡是值点钱的东西,也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买卖和拥有……” 说到这里,陈介琪做出一个谦卑的姿态,道:“说实话,我手下有一群人跟着我吃饭,叫他们喝口肉汤就行,其他的尽数归于襄王府!” 第184章 从龙之功 “你的意思是说,你有些稀罕的石头,但是点石成金之术,握在本王手里。”赵彦恒坐在黄沙绣杂宝的坐蓐上,双手向两边摊着往后靠,有那么点压制的意思在里头。 堂堂皇子,不能在番邦小王面前落了下风不是吗? 银子?他赵彦恒是缺了点银子,陈介琪在广西算是金盆洗手了吧,底下一群手下要养着,一个翊卫校尉一年才多少俸禄,长此以往,陈介琪也缺银子。现在一个有稀罕的货源,一个有销货的渠道,仔细的商量着合成一伙,则两厢有益,但是这里头怎么谈,每一脚得探实了才踩下去。 陈介琪讪讪的笑道:“上国强取豪夺成风,廖夫人对上泰宁侯府,还是亲戚呢,我等小小化外之民,真的是几无立足之地了。” 越好的东西,就是得往大富大贵之家送,但是一点儿后台都没有,就把东西拿出来?陈介琪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踏上广西,就听得一桩公案,那人还是一个举人,家里从前朝祖传下来几把扇子,绘有名家画作,价值千金,后来当地换了一任知府,说是酷爱名画,就听说了老举人家的扇子,硬是要拿过来鉴赏一番,赏过之后就不还了,说是几把破扇子丢个二十两银子就占为己有,老举人吐了一口血,就去见先祖了。 这还是有举人功名的,几把扇子就弄得家破人亡。上国和阿瑜陀耶不通商,又对安南诸方打压,攻下安南那几年,从陈氏的贵族到底层的百姓,不都是被搜刮的,谁和谁平等的坐下谈买卖。 佛祖一腔慈悲,若是渡化不了尘世的恶念,那么以恶制恶也是一条路子。但是这一条路也艰难,上国权贵之家自成一个圈子,他只能在底下小打小闹,要往上,上头是斜着眼睛看人,先就失去了买卖的公允,所以出了几次手,也难打开局面。 李月于他而言,是一位豪妻;赵彦恒对他来说,就豪得不能再豪了。现在是赌人品的时候,陈介琪也不说肉块和肉汤,比出三根手指,道:“我的东西交在你手里,我们三七分帐,我三,你七!” 赵彦恒还是有人品的,道:“我拿那么多,在你眼里和那些强取豪夺的权贵也没有区别了。” “哪儿能呢。”陈介琪真心实意的笑了笑,露出他王族的仪态,道:“殿下早早就问过小王,问小王想得到什么?小王想得到从龙之功!” “然后呢?”赵彦恒正色的问道,从龙之功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柔和的日光映衬出陈介琪脸上的傲气,陈介琪道:“阿瑜陀耶是一个很好的国家,领土,军队,人口极其生存的状态,比阿瑜陀耶周围真腊,爪哇,重迦罗,满剌加都要好。它有雄伟万千的佛寺,和壮丽美观的宫殿,它的王城在高棉文字里,是坚不可摧的意思。在阿瑜陀耶,山林和海域交汇,南北互通有无,海产和粮食的交易日落不息,小王作为阿瑜陀耶继任的君主,应该维护这份繁荣和昌盛。” 说着陈介琪端起精致的青花瓷茶盏,谦逊道:“不过上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阿瑜陀耶在南洋怎么繁荣和昌盛,都不能和上国比拟。对上国来说,阿瑜陀耶就是国小民弱了,有太多需要仰仗的地方,比如说这个喝水的器物,和放在水里的茶叶。” 朝廷就在广州一处设立了市舶司,管理海上贸易,而贸易的种种物质都受到朝廷最严格的管束,可以说被朝廷垄断了,民间若是和朝廷争这一块利益,朝廷会出动水师追缴,货物没收,人员羁押,为此有多少人流亡在海外,被朝廷称之为海盗。 事关国策,便是陈介琪也说得小心翼翼,道:“上国地域辽阔,大地而无博,可以不屑于南洋诸国交易,但是南洋诸国,国小,而物产不丰,是必须要有交易才可以维持下去,所以七殿下继承皇位之后,可不可以和阿瑜陀耶多一些贸易。” 正经通过市舶司,皇上一个镇守太监放在那里,还有层层盘剥之下,这买卖都没得做了。有这一层的缘故,陈介琪不走海路改走陆路,在广西黑道白道都掺合一脚,哪条路可以走一步就迈拿只脚,他这山贼做的,官府称之为贼,他自己从来不那么认为。 赵彦恒爽朗的笑道:“在阿瑜陀耶,用于交易的钱币,是不是本朝的龙朔通宝钱。” 陈介琪虔诚的点了一下头。就算他之前比较了一下阿瑜陀耶和南洋诸国的实力,一个国家连铸币都不能,和上国一比,就是小巫见了小巫,高低相差悬殊,无法相比。 “子不言父过,父皇为什么如此处理国政,本王不能和你多说什么。若是侥天之幸,由本王继承皇位,你之前的话说对了,本王是有些抱负,然帝王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天下事也不是帝王一个人说了算,再别说本王要改动父皇定下来国策,我稍一个动作,朝里朝外就得搬出祖宗祖训来,诸方反对的势力我要一一压制,你想要的允诺,我现在承诺给你,也得从长计议。” 赵彦恒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谨慎,从王爷到皇上,不是结束,是另外一段征途。就拿前世来说,登基第三年,那些反对的势力就敢在围场刺杀君王,可见他处理朝政的艰难,那必定是他的主张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才让底下一班人集结在一起,要换一个皇帝,换一个能听他们话的皇帝。 他的征途散上了李斐的鲜血,有悲凉在赵彦恒的眉宇间弥散,随后赵彦恒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道:“治国如同行船,现在是元祐二十七年,几十年一朝之后,航船已经习惯了顺流而下,待本王继位之后,就是调转船头,逆流而上。” 陈介琪微笑道:“殿下是心明胆烈的人。小王是眼明心宽的人。” 现在的老皇上还活着,活着不知道还要做多久的皇帝,陈介琪现在不需要赵彦恒承诺什么,他和李月即将成为夫妻,有这层关系,他对不知道多少年之后才能兑现的承诺很放心。 一番恳谈之后,陈介琪看着襄王殿下是越看越顺眼了,这不是全个,也顶得上半个女婿,借助这个名分,可助他在南洋成就霸业了,让阿瑜陀耶在一众国家里处在超然的地位。 赵彦恒对上陈介琪的眼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自然晓得陈介琪心宽的来由,道:“你也别太得意,李夫人是和离过的。能和离一次,就能和离第二次,再别说是入赘的,一言不和把赘婿扫地出门,比和离简单多了。” 陈介琪一直以来的担忧被赵彦恒揭破,他面露凄苦之色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翻看前朝和亲的先例,离家去国,无一不是凄凄惨惨戚戚。我要是说了实话,就是斩断了和阿月的姻缘,没可能了。” 赵彦恒有点幸灾乐祸,笑道:“你的汉学先生是谁?真是把你教得太好了。” “是一个屡试不第,连秀才就没有考中的老童生。多有讥讽之言,让殿下见笑了。”话再说回来,陈介琪有着深深的忧虑,道:“我和阿月说,我是陈氏王族的后裔,我的母亲是陈氏公主,我至少也有一半的实话,不实的另外一半,我自以为无人能知,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赵彦恒知道就算了,要是让别人知道,就会大做文章了,陈介琪不安的道:“还请殿下指点。” 能指点什么?赵彦恒装得老神在在,道:“我是无意中窥得了一点儿端倪,再加上大胆的揣测才把你揪出来,别人没这个本事。不过你这个身份,既然真假参半,你就要管好你的人,别再泄露出去了。” 不用赵彦恒提醒,陈介琪回头就会查漏补缺,把身份再敲瓷实一些,陈介琪勉强说道:“我这个身份也不算假的,早十几年前,真正的陈介琪也算是我的表兄,就已经离世了,从此我就是陈介琪。” “那么你说的,你没有家世,无妻无子,这是像真金一样的实话吧?” 赵彦恒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他有男人的通病,只看得见前头看不到后头,前世陈介琪来朝的时候,已经有王后了,去年二十六岁也真是不小了,停妻再娶?化外之民都没有这个说法,八百媳妇国就是这么来的,国王后面一串女人,一个寨子放一个女人。 陈介琪抬起头来,眸色是茶金色的,仔细看去,还是和汉人略有不同,他郑重的说道:“我以阿瑜陀耶的王权发誓,这是实话。” 他二十六岁还不婚,是有难言之隐,就不仔细的说了,他以王权发誓,已经是最重的誓言,郑重说完他苦笑道:“早晚有一天,我是要向阿月说出实话的,当时候还望殿下替我美言一二。” 赵彦恒才不接这种话茬,推诿道:“到时候再说吧。” 谈得太久,原来的艳阳高照已经变成了淋淋细雨。陈介琪走出屋子,李月独自一人站在廊上,一手拿着一把油纸伞,一手挽着一件蓑衣,看着雨珠成帘。 “说好了。”李月也不问陈介琪和赵彦恒谈了什么,让陈介琪把头低下来,她给他戴斗笠。 陈介琪低下头来眼眶一热,抬手悄悄的抹去。 赵彦恒通过窗扉,看见两人相伴而去。 第185章 撒帐 五月二十,是朱妙华和范慎的大婚,范慎正在迎亲回来的路上,李斐的便轿已经到了长信侯府门口。今日宾客如云,长信侯夫人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是左腾右挪,早早的站在二门接着李斐,笑道:“七王妃莅临,敝府真是蓬荜生辉了。” 李斐几分真意,几分玩笑道:“从此吾妹成他妇,今天这日子,要给妹妹撑一撑场面了。” 论辈分,长信侯夫人是朱妙华的婆婆,两人同向而行,李斐走在道路的中轴线上,长信侯夫人还落后了半步,边走边和李斐说道,他们长兴侯府是盼着朱妙华进门,范慎和朱妙华的院子修缮了三个月,院子里载满了朱妙华喜欢的牡丹花。 许氏被废,长信侯府对这门婚事是有过动摇的,但是范慎是一个愣头青,宣国公一向骁勇霸气,这门姻亲不可轻废,早前这婚事又是景王保的媒,婚事通过德妃娘娘的口在皇上面前还说了一句,长信侯府有点骑虎难下,只有坚持下来。反正许氏是个什么样子的,在京城十几年人,各位心里都有个数,朱妙华是全凭着父族而尊贵。今天当着满府的宾客,长信侯夫人就没有露出一点勉强的态度,对着朱妙华的姐姐襄王妃,长信侯夫人的脸上只有儿子娶媳妇的欢喜。 “这条游廊走过去,就是他们小两口的院子了。” 长信侯太夫人还健在,听说是痴呆了,脑子糊涂嘴上也常常胡言乱语,少显于人前,长信侯是个孝顺的,和四个弟弟还没有分家,一同伺候老太太,五房并居,就算三房四房外放出去了,屋子还给他们空着,侯府和公府又差了一个级别,几处走过来便可见了,长信侯府比之宣国公府就狭束了一些。 长信侯夫人把李斐引到一间雅室,正在说话呢,范五夫人站在门口逮人,脸色不好看,李斐笑道:“我先歇一歇,大夫人去忙吧。” 长信侯夫人也看见了五弟媳妇,匆匆退出来问:“什么事?” “老姑太太要过来呢!”范五夫人低声道。 范家的老姑太太就是泰宁侯夫人,因为和廖夫人的官司,她老人家现在的名声着实不好听。 这不是添乱子!长信侯夫人暗骂一声,立即就道:“你叫二弟妹……不,二弟妹是个不中用的,你顶上去,就说我的话,慎哥儿的婚礼无须劳动她。” 范五夫人多看一眼长嫂,长信侯夫人冷哼,道:“我知道老姑太太辈分高,再高也是出嫁多少年的老姑子了,连累的长信侯府还不够?你只管用我的名义把人拦下来。”长信侯夫人是德妃娘娘的亲妹子,景王的亲姨母,娘家硬气不怕泰宁侯夫人这个长辈。 范五夫人去后片刻,景王妃的便轿又到,长信侯夫人又走一路,把方佩仪迎过来,和李斐歇在一处。 今天暑气已盛,方佩仪是格外畏热又爱出汗的体质,几步路走进来就燥热了,握着一把苏绣纨扇和李斐说话道:“今年的天比去年热多了,好像早早进了六月似的。” 李斐浅浅笑道:“是六嫂的身子和去年不一样。”方佩仪怀着身孕,而孕妇一向是比较怕热的。 方佩仪不意被李斐说中,和李斐靠近了一些打趣道:“你的功课做得很好,早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李斐还没有把纨扇拿在手里,低头捋着一方丝帕道:“家里大嫂二嫂都是这样过来的,这种特殊的时候就特别的怕热起来。” 方佩仪一下子没听明白,猛摇了两下扇子掩饰,过后才体会到,李斐还是把自个儿当李家人看的。 一阵扇出来的凉风从方佩仪这一边送到李斐这一边,李斐无意间嗅出了一点儿味道,呼吸绵长,再细细的品味了一下从方佩仪身边过来的,风中弥散着的味道。 “六嫂用了什么香?怪好闻的。”李斐吐出一口气道。 “我不用香了,自有了身孕,母后就传下来话来,叫我平日供些果香,花香都少碰,出门的衣裳不必熏香,反正没人挑我的礼。”方佩仪被皇后耳提面命,已经谨慎了许多,拉着自己的衣袖闻道:“原来还不太习惯的,现在闻起来就是轻爽的味道了。” 方佩仪停下了摇扇,那股原本就似有若无的气味就没有踪影了,李斐笑道:“可能是被风迷了鼻子吧。” 两人稍坐了一会儿,朱妙华的花轿就到了长兴侯府门口,方佩仪和李斐不出去,不断有小丫鬟来报外头的情况,大爷射箭了,大爷踢轿门了,前厅在拜天地了,白白胖胖的范二夫人过来请人,一团和气的说道:“新人快入洞房了,两位王妃赏个脸,去闹一闹吗?” 方佩仪和李斐干嘛来的?两人几乎同时起身了,方佩仪还冲李斐玩笑道:“我是最好热闹的,到时候我闹过了头,你可要拉我一下。” 洞房之内珠围翠绕,高大的范慎对着一屋子观礼的女客目不斜视,目光就盯在朱妙华的红盖头上,笑得合不拢嘴。 喜嬷嬷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递上挑盖头的紫檀木镶金角秤,范慎已经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小心翼翼的揭开了朱妙华的盖头——精致冷静的一张脸露出来,朱妙华对着四周的称赞和打趣一片默然,不过她面上装起害羞来,头低下去。 范慎见着美人痴痴的傻笑,被喜嬷嬷推了一下,才坐到婚床上去。 喜嬷嬷上前整理两人的衣襟,朱妙华的余光看到喜嬷嬷把她的右衣襟全部压在了范慎的左衣襟之下,其意,便是做妻子的,比丈夫矮了一头,要处处顺从丈夫。 另有一个喜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走到方佩仪和李斐面前,托盘上铺着红绸子,绸子上枣子,花生,桂圆,核桃,莲子等物堆的和小山一样,脸上已见沧桑的喜嬷嬷笑得沟壑纵横,道:“请两位王妃撒帐。” 朱妙华倔强的抬起头来,按照习俗,新婚夫妻对拜坐床之后,讲究的人家会请近亲同辈之中最有福气的妇人来撒帐,范朱两家近亲之中,最有福气的两个妇人,是景王妃和襄王妃? 目前来说,好像是这样,赵彦恒费尽心机的才把人哄上手,看一看李斐的气色,就知道她过得滋润了。景王……景王自己都说过的,他有一副又冷有硬的心肠,他对方佩仪是出自真情实意,宠爱呵护吗? 景王在女色上头是淡的,朱妙华自认为有倾城之姿,也从来没有得到景王的青睐。方佩仪的相貌,小脸,杏眼,翘鼻,红唇,每一处都是中规中矩,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中人之姿,性子娇里娇气也让人受不了,而且方佩仪的父母早故,她和整个方家,全都靠着皇后而已,结果她成了景王妃,自有孕后,景王府别说收新人,原来遗留下来的两个姬妾都被送到了庄子上,一副守着景王妃一个人过的意思。 可惜子女缘浅,这一胎没留住,不到五个月就掉了,之后朱妙华也没有听到方佩仪再孕的消息,只是景王府开始出现庶子庶女。 所以说今日的福气,日久天长还要日后再见分晓。 方佩仪和李斐看起来像两个和睦的妯娌,李斐先一步开口道:“六嫂先请吧,叫一对新人沾沾你的贵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方佩仪优雅的点了一下头,走近婚床,满满抓了一把,高高的抛起来,果子们落在了东面,有喜嬷嬷欢快的唱到:“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在场的妇人少女发出一片欢呼声,李斐接着抓了一把,撒向西面,喜嬷嬷又唱道:“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方佩仪和李斐两人交替着撒帐,喜嬷嬷一句一句的唱遍了吉祥话,范慎和朱妙华刻意搂起来的衣兜已经铺了一层果子,用福袋把两个人的果子装在一起。 然后新娘子吃生饺子,夫妻结同心结,喝交杯酒,一通哄堂大笑之后,范慎站起来向各位捧场的亲眷鞠了一礼,脚步软绵的飘了出去,一杯酒下肚,是美色醉人。 朱妙华必须红起脸来,柔声对李斐说道:“多谢姐姐了……”视线再转到方佩仪身上,羞涩的不好意思称呼。 “可以叫声表嫂了,以后论起家礼,大家都是亲戚了。”方佩仪的声音软糯。 朱妙华微笑道:“劳烦表嫂了,改日和……夫君一起去府上拜谢。”夫君两个字,朱妙华说得尤其艰难,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是新娘子的含羞了,又打趣了一阵,方佩仪领头出了新房。 就在方佩仪经过门槛的时候,李斐从后头追上来,待方佩仪跨门槛的这个动作,李斐很自然的扶了方佩仪的手,和气的说道:“六嫂,小心些。” 怀个身子还能不会迈门槛了?不过方佩仪接受李斐善意,两人相互搀着出了门。 李斐第一次和方佩仪靠得那么近,手挽着手,半个身子几乎贴在一起,李斐比方佩仪高一些,视线平视过去,就是方佩仪的发髻,鼻翼几乎触到她的发丝,李斐再次闻道了那股味道。 第186章 撕戏 两人亲亲热热的样子出了新房,长信侯夫人和范五夫人站在新房外头,身后的丫鬟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红包。 “两位王妃见笑了,依着规矩讨个吉利。”这是闹新房得的彩头,长信侯夫人捧着洒金绘双喜字的红包,递给方佩仪和李斐一人一个,让着笑道:“宴席已备,两位王妃赏个脸,去席上坐一坐。” 两人拿着红包笑应。 范五夫人在后头散余下的红包,新房里出来的姑娘媳妇,都是晚辈,范五夫人给红包就随意了,一手一个很快发完,捉着范之玫走到旁边低声快速的道:“鲁育来了。” 之前范五夫人出去拦截泰宁侯夫人,泰宁侯夫人是威风惯了的,好一通撕扯,最后泰宁侯夫人气冲冲的折回,却把长子的长女,也就是泰宁侯府的嫡长孙女邓鲁育推出来,她不能来也得让孙女站出去晃晃人的眼。范五夫人想两府一向是同气连枝的,现在就是想把关系冷下来也不能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只能把邓鲁育带了来,嘱咐范之玫道:“安排在你边上,你照顾一些。” 范之玖乖巧的道:“五婶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一行人走出开满牡丹花的小院子,消瘦了许多的邓鲁育就和落在后头的范之玫并行了,两人一向是要好的,邓鲁育就对范之玫打退堂鼓,道:“何苦来,我是没脸见人的。” 泰宁侯府欺负寡妇门欺到了一块铁板,廖夫人安然的回到了扬州,听说正在变卖产业赈济陕甘的旱情,御史台的言官知道廖夫人这种义举,转头就弹劾起泰宁侯府,而邓鲁育早就被波及到了,原来定好的婚事,就被男方一句家风不正推掉了,现在来看别家男娶女嫁,邓鲁育打不起这个精神。 范之玫在心里叹一句邓鲁育的脸皮还不够厚,劝慰她道:“长辈们有架子,你有什么,你要是只会愁云惨雾的躲在屋子里,这脸一辈子找不回来。” 邓鲁育品着这话越发苦涩,低着头跟着范之玫走,落座之后,两人的位置就在李斐的斜角,李斐和方佩仪是单独有一张方桌,范之玫见自己的继母范二夫人捧着戏本请李斐点戏,那态度落在她眼里就是谄媚。 冲襄王妃谄媚有什么用,又不是一伙儿人,范之玫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这边李斐翻着戏本,看到三请樊梨花这个戏,什么叫三请樊梨花?就是薛丁山误会樊梨花,把她休了,然后自己在战事中遇到了困难,就去求樊梨花襄助,如此娶了休,休了娶,薛丁山休了樊梨花三次,自然得请三次。 好好一个巾帼女英雄,被丈夫休了三次,还每次都原谅了丈夫,还每次都回来冒死救夫?李斐不喜欢听这个戏,也不准别人点这个戏,把这整一排戏曲目录从戏本撕下来。 大家都看着襄王妃点戏呢,就看见襄王妃的纤纤玉手,从戏本上撕下来一张纸,揉成一团放在桌子上,再把残缺的戏本还给范二夫人,温和的笑道:“对不住了。” 范二夫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请你看戏,你把戏本子撕了,你是什么意思?范二夫人惊讶在当场反应不过来。 范五夫人上前救场,拿过戏本看到缺页,就知道李斐撕了什么,遗憾的说道:“王妃是不喜欢三请樊梨花,今天请的戏班子,最拿手这出戏了。” “唱得再好我也不听。”李斐对着两位范家的夫人年纪就小了,赌气说道:“樊梨花是将门中人,美貌绝伦,智勇双全,文武兼备,这样的奇女子能没点儿气性,叫个一而再,再而三败军的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戏我听不下去。” 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李斐撕了什么,互相之间窃窃私语。别人也罢了,李斐的父母是和离的,和离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只是休妻的体面说法,当年宣国公是把李夫人弃掉的,现在听不得三请樊梨花,是意味着什么? 方佩仪的膳桌和李斐相连,她叹一句道:“弟妹的气性也太大了。”方佩仪是真心为李斐着想的,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干什么,长辈们的事,晚辈就不要置喙了。 “不是我的气性大,是我见不得樊梨花的委屈。樊梨花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一刀一刀又一刀扎不进去,不,那也是血肉做的。”母亲是个刚强的人,从来不会把痛苦表现出来,李斐就要替她的母亲出来表一表,她的眼前产生了雾气,道:“捅一刀就是一个血窟窿,划拉一下溅出半身的血,樊梨花是伤了心的,远遁之人,伤得何其惨烈。这是说和好就能和好的,说一声请,她就出山了?薛丁山还休弃了樊梨花三次!” 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李斐继续道:“我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写戏本子的都是男人,他们没本事,就发梦着找一个贤内助帮着他们建功立业,能建功立业的女人他们又怕压制不住,就玩娶了休,休了娶的把戏把一个巾帼女婿英雄任意的搓扁揉圆,搓揉的没了脾气,就如了他们的意,偏偏还赞樊梨花胸襟宽广,以德报怨。看看薛丁山的胸襟,他还真配不上樊梨花。以德报怨?连圣人都说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樊梨花走了就走了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全场有些人被李斐这番言论震住,有些人细细品味之下些许动容,有些人囫囵一吞之后就急急的蹦出来,范之玫就是第三种人,她还一脸关切的样子提醒李斐道:“七王妃可别这样想了。就说宣国公和李夫人两位,早年就是因为一些误会不得不分离,照七王妃的意思,还不能破镜重圆了。” “我在说戏呢,你是什么意思?”李斐原来还怀着伤感,立刻唬了脸道:“宣国公太夫人去世不满一年,父亲正守着重孝呢,你就想着我的父亲再娶?至人子之孝于何地?你要毁了我父的仕途吗?” 当官的人最重视守孝这一套规矩了,死爹死娘,一群人逼着人回去当孝子,空出来的官职有许多人等着填空呢,自然了,这期间娶妻也是万万不可以的,二十七月的孝期只过了十二个月,朱钦再怎么急切,他也只能找陈介琪的麻烦,缠李月是不能去缠的。 孝期要守规矩,李斐都为了蔡氏守了九个月,这种名声坏不得。 范之玖自以为抓住了李斐的把柄,却掉到了另外一个大坑,连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等宣国公过了孝期……” 方佩仪在这个时候扔了一个茶盖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成功打断了范之玫越描越黑的言语。 等朱钦出了孝期,朱钦和李月就可以成婚?宣国公府和李家摒弃前嫌,重新亲密无间的联合在一起,对景王府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明显不是。李月的怨怼不消,朱钦求而不得,两家总有嫌隙,襄王妃出身的瑕疵就永远存在,这才是对景王府有利的状态。 范之玫被打断之后就冷静了下来,她也清楚李斐父母和好了对景王府没有好处,不过现在出了另外的纷扰,且已经把李夫人点了出来,范之玫就把攒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总不会错。她先嗤一声,眉毛往上扬,脸儿一斜,道:“从来没有见过,王妃的母亲可以招赘婿的。” 那神态,妥妥的是不屑的表情,因为在外人看来,李月走的是两头撞墙的死路。 赘婚文书是五月十三递上去的,现在五月二十京兆府尹还压着这份文书没有盖上官印,照以往办婚书的速度,快则一天,迟则三天也下来了,这件事情拖得越久,就意味着上头不允许李月招婿,那么李月弄的这一出,就是徒惹人耻笑了。 退一步说,上头允准了,赘婚文书合法了。本朝虽然允许妇人二嫁或是招赘,但是本朝不提倡这种行为,本朝是提倡妇人从一而终的,王妃的母亲没有招婿的,皇后的母亲,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现在襄王妃的母亲要招一个草莽,虽然陈介琪现在还是翊卫校尉,在泰宁侯府门口弄得惊天动地,他当了赘婿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据说这陈介琪还比李夫人小了九岁,这两个脑子抽风了要在一起,就算事成了也是毁了功名,毁了名声的,外人看来,看不到这里头一点儿好处。 “本朝的律法,还有皇室的宗法,也没有不可以!”李斐也知道这件事迟迟没有动静,是行得艰难,虽然母亲说过,让她不要插手,可是李斐怎么能忍心看着母亲一力承当呢,她今天是刻意在此挑事,疾呼道:“我的母亲膝下无子,为了避免晚景凄凉,身后荒凉,想以赘婚的方式延续子嗣,为什么要被人为难呢?” 在习惯了含蓄的社会风气里,男有情妾有意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尤其是两个年纪不小了,还是女大男小的,宣之于口只会得到别人的嘲笑,所以在赘婚文书里,李月也只字不提和陈介琪的感情,只能拿子嗣做个借口。 李斐抚着胸口,自责道:“可恨我不是男儿郎,可恨我已嫁做他人妇,我的母亲孤苦无依,想以赘婚的方式养儿防老,子又生孙,得到后世的祭奠,此事入情入理,有何不可为?” 李斐说得哀伤,眼神却是锋利,目光巡视过来一一质问在场所有人。 这一边都是女眷,只要不是存心和李氏母女,和襄王府过不去的人,都触动了心肠。 第187章 意外 邓鲁育低着头,夹过来一只酱香鸭舌放在范之玫的碟子里。范之玫愤愤然的扭过了身,今天的李斐真是变了个模样,曾经在武林园的那种针锋相对呢,还有上次和朱妙华一起下拜帖,那种视而不见呢?朱妙华多次对范之玫说过,说李斐做了王妃,自觉高人一等,天下除了皇室那几个,就没有人放在眼里了,成日介的轻狂嚣张,今天怎么不一样?前一句还是高声,下一句就软了,说到后来软得一塌糊涂。 是的,今天李斐是服软来的,压着恼怒拒绝过范姨娘投诚的李斐,今天就在大家面前服个软。 李月呈上去的赘婚文书,赘婚的理由,就是为了子嗣长远计,她最终还是和俗流妥协,招婿是为了子嗣,女儿不是子,子嗣还必定是儿子。婚书上既然这么写着了,李斐就怀着一种悲情和祈盼把这个意思说出来。 和离的妇人招婿丢人? 世道如此,很多人是这样认为的,那就换个说法。 想生个儿子,丢人吗? 这就没有人能反驳出口了。不要管李月的年纪,不要管她那个年纪还能不能怀上,怀的就是儿子。谁能挺着腰杆子说想生儿子的想法丢人?没人能挺起这个腰杆子。对女人来说,天大地大,夫字天出头,但是子嗣二字,遮天蔽日,女人对他的依赖比丈夫犹甚。 在场都是仕宦之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可以说没有一家不看重子嗣的,她们的肩上担着生儿子的责任,内则传宗接代,外则光耀门楣,都得靠儿子。要是谁想驳出口,小心日头照着,神明看着,来不得半点虚应。 生前要靠儿子奉养,死后要靠儿子祭祀。 儿子多么重要,只有一线生机,费劲了心思都是要试一试的。 方佩仪的手不自觉的抚在小腹上,三个月左右的身孕,身段一点儿都没有变,但是那种感觉,像揣着一个秤砣子,能把一颗浮躁的心压下去,压得平和柔软。 方佩仪出声支援了李斐,她细声道:“本朝是没有王妃之母招婿的,但是每一件事都得看着前头划出来的道走吗?这不是亦步亦趋了。依我看,李夫人这个事,既在情理之中,也把七弟妹的一片孝心表出来了。” 李斐连忙摆手表示谦辞。 方佩仪摇头,有三分艰难的说道:“这种事情,也不是光彩的事,若真要仔细的掰开来说,总有点别扭,你不反对就够了,还为母亲伸张,就是你的孝心了。你心里都过得去,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不要过多的置喙了。” 李斐向方佩仪欠了欠身道:“还是六嫂可以体谅我。” 方佩仪温笑道:“大家都是女人,还能不体谅这种酸楚。” 周围的人见景王妃都在维护襄王妃,纷纷称是,压过了这个话题不提。 堂厅里的这一席话自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每个角落,也传到了新房里。朱妙华默默的闭上了眼睛,行一路看一路,宣国公夫人已缺,李氏要招一个赘婿?对朱妙华来说真的有点讽刺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朱妙华已经明白,李家这对母女,就像天上的云彩,变化莫测,是她看不透彻的。 那么曾经,在她还没有看透的时候,就做下的那些事,是不是鲁莽了,轻率了,才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现在她的母亲在家庙里当一个扫地的婆子,她出嫁之前,父亲竟然和她说,以她的心性,许给范慎为妻,做长兴侯的世子夫人,是她高攀了。 怎么会能? 曾经的皇后,母仪天下,还没有资格做一个侯爵世子夫人?朱妙华扬起头,眼睛缓缓的睁开来,漆黑的瞳仁在暗淡过后,复闪现出簇簇光亮。 宴尽人散,李斐从长信侯府出来,一身疲惫的坐在马车里揉着肩膀子,同车服侍的阿菊也看出了李斐的疲态,试图给李斐按一按。李斐抬了抬手道:“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阿菊会意下了马车。 车门一关,李斐颓然往后靠,一双温润的眼眸动了动,心思都压在心底。 她的母亲,是自由的,十七年来就是李家的主心骨,其坚韧之心不输于一个男子,丈夫不丈夫的,儿子不儿子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并没有和困在内宅的妇人一般,把寄托化成执念,放在丈夫儿子身上。 这样的母亲对外看来是个好样吗?男人们忌讳她,女人们嫉妒她,提起她的时候,更多的是缄默,总的来说,不同于众的女人,也并不被众人接纳,所以名声不名声的,母亲也没有什么好名声,母亲要走的是一条脚踏实地之路,如今这样?母亲也算泯然众人矣。 陈介琪?李斐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个男人,为了这段婚姻她们母女都做了那么多,陈介琪可不要像父亲一样,不说辜负不辜负,两个人可得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马车缓缓行到西元街,形容略微憔悴的朱钦,独自骑着一匹马,跟着女儿的车驾。 及至襄王府门口,父女两人相对而视,李斐默默的请朱钦入府,屏退了左右,亲自捧上茶点,目光落在朱钦的右手臂,李斐关切的问了一声:“父亲的伤口怎么样了?” 那伤是怎么来的,朱钦反而尴尬和羞愧,把手背了过去。 李斐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的意思,父亲知道了。” 连女儿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母亲另招夫婿,朱钦这个生父,情何以堪呢? 生受李月一箭,今天可以说是受了女儿第二箭,朱钦现在的心情是灰扑灰扑的,不过朱钦自认其过,对着女儿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底气,嚼出了满嘴的苦味道:“你可怨我?” 李斐只是埋藏着太深而已,若是不怨,也不会一意只维护母亲了。 “街坊四邻,幼时玩伴,谁都有一个父亲,只有我没有父亲!”李斐哑着嗓子低头说道。 朱钦倏然长叹,少时意气风发,曾也是畅想过的,他和李月将来若有女儿,玉粒金莼,绫罗绸缎,那是天生富贵,必定要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谁曾想过,真有了女儿,连父亲都十七年不见。 “你是个孝顺孩子。”既然没有尽过为父之责,朱钦对李斐就没有太多的要求,既然是李月生养的,一味向着她,一意孝敬她也是应该的。现在李月要招婿了,赘婿也是丈夫,朱钦虽然站得挺拔笔直,身子却像临着狂风,狂风呼啸而过,他的内心止不住的荒凉,他急切的想抓住点什么,忐忑的问道:“你的母亲,她可怨我?” 形同陌路才是夫妻之间最悲哀的结局,爱也好,恨也好,怨也好,总得留下点什么……才好! 从小到大,李家人提起朱钦的所有只言片语在李斐的心里重新走了个过场,没有人想让小小的女孩儿心怀怨恨长大,所以长辈们的嘴上都是很有口德的。李斐抿了一下嘴唇,轻柔的说道:“当年还没有我呢,我不得而知。” 所以之前对三请樊梨花的一番隐喻,都是在借题发挥。朱钦了然于心,黯然的离去,背影略有那么几分苍凉。搁在桌几上的一盏碧螺春,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朱钦来过又走了,似乎没有掀起一点儿涟漪。赵彦恒从宫里出来,李斐提也没有提,为赵彦恒换上常服,问道:“可以问吗?父皇怎么样了?”昨天宫中传出皇上抱恙的消息来,具体怎么样,窥探朕躬是要问罪的,不过今天一早,是皇上召见,召见了景王襄王,还有内阁所有的阁老,六部尚书。 “数日前摔了一下,正好摔在旧伤上,当时没什么,过了几天倒发了出来,现在肩头日夜的疼痛,太医说了,至少要修养两个月,这期间最好不要动笔。” 皇上的旧伤,是元祐十年延庆宫大火落下的,当时内侍们护着已经被浓烟熏晕的皇上逃出大火,在即将冲出火场的时候,皇上还是被房梁上掉下来的火棍砸了一下,就砸在右后背。宫里的殿阁比一般的屋舍高阔,这一砸不仅烧伤了皮肉,也把右肩胛骨砸出骨裂了,烧伤加上骨伤,当年养了大半年才好的。赵彦恒整天都在宫里伺疾,这会儿脸色凝重道:“说是前些天在南苑钓鱼,站起来的时候滑了一跤,就磕了那么一下。” 帝王之事都是大事,前世可没有这么滑了一下,以至于现在整条膀子不能动弹。 李斐跟着赵彦恒蹙起了眉,担忧的说道:“这话只你我夫妻悄悄的说:父皇已经有了年纪,一副身子骨经不得一点儿磕碰。所以这么一磕,就严重成如此了,可得仔细养着了,这种骨伤,年纪越大越难修养好了,要恢复成怎么好,是不大可能。” 赵彦恒比着皇上的样子稍抬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臂,就只能动一动而已了,赵彦恒道:“肩背不能使力,右手就不能用了,所以今天才不得不召集了重臣商议。” 皇上需要看奏折下御批,现在这个情况,皇上是长期不能握笔写字了,御批怎么办?所有的奏章全部由内阁票拟,再借司礼监之手披红? 老实说,现在内臣和外臣都盯着皇上不能亲自批注的奏折眼红心跳。 赵彦恒不能免俗的,也盯着皇上选择的目光! 第188章 良善 三更半夜,安眠中的李斐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和赵彦恒相拥着睡的,手放在赵彦恒的衣襟上不自觉的拽紧。梦中的李斐醒不过来,熟睡的赵彦恒先被拽醒了,抽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抽不动,锦被下摸到李斐分外用力的手指。 这种情况不能硬掰,赵彦恒贴近李斐,手轻轻的抚着她的后心,轻吟着唤了李斐的名字。 “斐斐,斐斐……斐儿!” 李斐猛的吸了一口气,同时松开了手睁开了眼,一瞬之间倒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头上,赵彦恒刻意轻松的在李斐的头顶道:“是做噩梦了?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了。” 李斐喃呢一声,拉开和赵彦恒紧贴的距离坐起来,静静的靠坐着。赵彦恒逐也坐起来,先掌灯看到李斐垂着头,两边如瀑一样的长发遮住了脸颊。什么话都不急着说,赵彦恒先下床倒了一杯水来。 李斐接了,先灌了两口,剩下半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干,两眼清明起来。 赵彦恒拿回空杯子,把李斐抱在怀里,道:“接下来干什么,是接着睡觉,还是说说话?或者……”说话间赵彦恒低头在李斐的嘴上咬了一口,寓意分明。 第三种建议是打岔来的,李斐一只手叠放在赵彦恒的手臂,一只撩着鬓角的碎发,低声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六嫂流产了……” 赵彦恒惊了一下,朱妙华知道的事情他当然也知道,只是李斐为什么会梦见这种事?心虚的赵彦恒紧张起来。 李斐没察觉到赵彦恒的异样,自顾说道:“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觉之前我还在琢磨着这个事,事就跑到我梦里来了。” 在梦境里,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的看着方佩仪一日的作息,梦里从头到尾只有方佩仪一个人,前一刻,李斐还看见她安然的再绣一幅预备给孩子的纱帐。落红就毫无征兆的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裙,她低头先难以置信的看了好几眼,然后恐惧又疯狂的尖叫起来,人也倒在地上,带倒了绣架,她跌坐在绣着虫草花鸟的纱帐上,那料子不吸水,涌出来的血水积了一洼,然后血水诡异的滚动起来,最后化成只有一颗头颅的魔婴,腾升到空中,蓦地向她扑面而来。 这种不合常理的梦境,虽然怪诞又恐怖,李斐仔细的描述起来还算镇定。意识清醒的时候,李斐也不会被一个梦境吓着。 还好还好,真的是梦了一场而已。赵彦恒定了定神,自然就要问了,道:“怎么梦见了那么不吉利的事。” “希望是我小题大做了吧。”李斐回味了一下方佩仪发丝上的气息,道:“六嫂今天出门,应该是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梳洗过再盘起发髻,我在她的发间,闻道了都粱香的味道。” “都粱香?”前世那一胎不到五个月落下来,赵彦恒可没有听过都粱香,赵彦恒至今也不知道都粱香,立即就问:“这是什么香?怎么你闻了这个香就梦见六嫂落了胎,是这个香可以让妇人落胎?” 李斐的脸色在烛光下是昏黄昏黄的,她已经全然平静下来,说道:“落不落胎的,那要看怎么用了。这都粱香如兰而茎方,叶不润,生于水中,在潮岭诸州遍地都是,当地最常见的用法,是像胰子一样浣洗头发,沐浴身子,但是它入药之后也可以医治妇女闭经,产后瘀滞腹痛等妇人病,总之内服有破血的功效。三个月的胎儿,如今也是一团血球而已。” “这个……”赵彦恒迟疑的说道:“不能吧,景王府那么多的人伺候着六嫂,都没有发觉这个邪物。” 李斐摇了摇头,道:“就算在潮岭诸州,当地人也习惯把它当胰子一样使用,好多人还都不知道它入药可以治妇女闭经,产后瘀滞腹痛这些毛病,当然,类似的药物有许多许多,都粱香的药效并不显著,而好药价贵,当地人用不起好药,就拿都粱香来一试而已。我可能也把破血二字说得太严重了,胎儿长在母体上,若是孕妇康健,胎气稳固,拔一些都粱香当菜吃也下不了胎。胎儿盘踞在母体不是轻易说破就破的,有的妇人吃了堕胎药都打不下来,有的妇人摔个跤,打个喷嚏,孩子就落下来了,这还有个因人而异在里头。我这心思是有点沉重了,六嫂往日又是过分娇贵的样子……” 什么样子过分了都不好,李斐不好意思的道:“六嫂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娇娇滴滴的女孩子,就是娇贵到一碰就倒的样子,所以我一闻着这个味儿,就担忧她滥用都粱香伤了胎气。” 赵彦恒就比方佩仪大了一岁,自幼相识,赵彦恒笑了笑道:“她自小让母后宠着,确实是那种娇里娇气的性子,走个路自己摔倒了,手肘擦破了一点皮,就能哭一整天。” 说的那么详细,李斐被岔开了话题,问:“你亲眼见过,她在你的面前摔倒了?” “那是很小的时候,我听宫人讲的。” 其实不是,小时候赵彦恒和方佩仪还一起骑过竹马,你追我赶的方佩仪就摔倒了,那丫头太娇气,小小的赵彦恒就不屑和她一起玩了。 “好了,言归正传了。”李斐不在追究,严肃的问他:“景王府内是个什么样子的,六嫂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也不能知道,那么这个都粱香,可大可小,我该不该去提个醒?” 赵彦恒刚刚才知道这个事情,李斐却是白天开始思虑到现在。赵彦恒稍微沉思了一下,道:“你为这件事做噩梦了,你心善……” 李斐用两指堵住了赵彦恒的唇,发狠的道:“不要管我的噩梦,梦境都是以偏概全做不得数,再说了,到了你我的位置,现在这个形势,也不是良善就可以解决一切的。不是常有一句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并不想做一个一味良善的人。” 在这种时候,良善不是一种赞美,而是一种裹挟了。李斐都讨厌自己为了这件事情做起噩梦来。 “斐斐……”赵彦恒嗟叹了一下。 李斐正色的问道:“自五嫂六嫂怀孕之后,父皇很看重的样子,父皇是真的看重长孙吗?看重到可以为了长孙确立储位的地步?” “国朝储位的确立,怎么可能根源在一个还没有成人形的小儿身上。”赵彦恒不屑这样的论断,道:“早前二哥就有儿子,还是嫡子,都养到十岁出头了,父皇也没有为了孙子就立二哥为太子,只是日常多关心了几句,赏赐多一些而已。依我看,外头那些盯着太子位的人是魔怔了,皇上连儿子都暂不考虑,生下来也不知道资质如何的孙子就更加看不上了。” 说到这里赵彦恒把头仰起来,赌气道:“我要是连父皇的孙子都比不过,趁早的,我们打道回襄阳,做一对富贵闲人。” 李斐笑出声来,扑了过去把赵彦恒压在床榻上,捧住他高傲的俊脸道:“既然你这么说,我略微放心了些。我仔细的想过了,生男生女各占一半,六嫂未必能一举得男。而且,说句狠心的话,孩子能不能平安的降生,健康的长大,都是未知之数,实在很不必与一个三个月的胎儿计较。” 赵彦恒想了想前世方佩仪怀的是男婴还是女婴,五个月不到,对赵彦恒来说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么点小事,赵彦恒已经记不清楚了。记清楚了又怎么样,到现在改变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第二天,赵彦恒早早进宫侍疾去了。 皇上的旧伤复发,在阖族大家,婆婆病了由儿媳妇轮流侍疾,公公病了,儿媳妇就不用去亲力亲为了,若是儿子在,儿子多应承着,所以赵彦恒一早又进宫去了,李斐晚半个时辰,也把进宫的礼服穿起来。递牌子向后宫请安。 走在内宫的青砖上,李斐抬头朝前方巍峨的坤宁宫遥望。 进到坤宁宫,皇后未见,皇后身边的田嬷嬷和和气气的走过来,如前前一次一样的说辞,道:“娘娘不得闲,就不留襄王妃虚坐了,襄王妃去向淑妃娘娘请安吧。” 皇后是个很有规矩的,宫外来人,不管皇后见不见,都要先来坤宁宫应个景,李斐来了数次,是极有规律的,隔一次召见一次,召见的时候没说几句话,不见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让李斐做冷板凳。 李斐站起来听了田嬷嬷的传话,温笑道:“既然母后不得闲,容我等一等。今儿我确实有事禀告母后。” 田嬷嬷站着不动,李斐也没有故弄玄虚,道:“事情关系到六嫂的康泰,我是想请母后出面,请嬷嬷代为通报一声。” 从昨天白天到夜深入眠,李斐想了很多。良善是不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所有的问题也不是靠她一个人解决,大部分还是要靠着赵彦恒,而她先得对付了眼前的两个人,皇上和皇后。 所有人,未必要求着自己做一个良善的人,却都在指望别人做一个良善的人,这样纷扰的尘世就太平了。所以良善的人,是最简单有效的,讨人喜欢的方式。那么都粱香的事,李斐不会直接提醒方佩仪,她要悄悄的告诉皇后,再悄悄的让皇上知道。 做好事要留名,留在帝后的心上。 第189章 恩怨情仇 皇后的面前摊着薄薄一张纸,上面画了一支都梁香植株,左侧几行小字,是从一本地志上照抄出来的。 兰而茎方,生于水中,其花叶皆香而燥湿不变,花叶置于沸水成青色,当地乡民用来浣发,浣衣。煎汤服用,可以治闭经,产后瘀滞腹痛,身面浮肿,金疮痈肿。 田嬷嬷殷勤的把李斐送到殿门口,轻轻的回到皇后的边上,就见皇后盯着眼前的植株,一动不动,满面的寒霜。 田嬷嬷劝道:“娘娘,襄王妃也说了,如果只是净身沐浴用上一点儿,对胎儿未必有大害。” “你也说了是一点儿,要是用多了,用久了……”皇后终于发出了这波怒火,怒喝道:“潮岭乡野之物,应该难登大雅之堂才对,怎么就进了景王府了!” 田嬷嬷站在皇后的身后,她颇识几个字,看了一遍左侧的小字,治闭经,治痈肿,要是有心用到了旁门左道——伤胎的利器麝香,要是翻出药典来,也是医治闭经痈肿等疾病的。所以这件事情要说大,还真是大了。所以田嬷嬷也急切了起来,道:“那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招景王妃进宫?” “暂不必,三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就依然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皇后的目光是冰冷的,道:“要紧的是怎么查,若真有人为非作歹,得把歹人一次揪个干净。” 皇后心里部署了一番,道:“先招周氏进宫。” 周氏是皇后的侄儿媳妇,是承恩伯夫人,也是方佩仪的亲嫂子,皇后打算让周氏送一批新的洗浴之物,哄了方佩仪换了。 皇后的手指点着图画,心绪已经平和了很多,道:“老七媳妇已经点了出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已经简单的多了。你别出面,叫个可靠的人和三丫头的奶嬷嬷说,底下细细的查,查了出来,我赏她儿子官身。” 皇后部署一步,田嬷嬷应一下,说到最后,皇后略有迟疑,还是嘱咐道:“查得小心些,别惊动了景王和德妃。” 这一声,田嬷嬷就没有那么痛快的应下去了,道:“王妃怀着,是王爷的孩子……”景王和德妃也指望着方佩仪这一胎,怎么皇后连他们都防备起来了?总不至于是他们动的手。 皇后的脸色慢慢转成了青白色。 她四十年前和还是皇子的皇上大婚,经年不能得子,迫于诸方的压力,自以为找了一个老实的丫头,先为王爷生下了庶长子。二十八年前,是先帝最后一年,她好不容易怀了胎,万般小心的,最终落下了一个成形的男胎。当年她没有起疑,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是夺嫡到了紧要关头,是她自己忧思太重,是她自己福分不够,才没有保下孩子。结果呢?先帝驾崩之后,皇上登基,无嫡立长,庶长子册立为太子,当年老实的丫鬟在王府的时候只是一个侍妾,到了皇宫就是母以子贵,成了张贵妃。近十年之后,张贵妃日益跋扈,才自个儿把屁股露了出来。她当年的孩子,就是被张氏那个贱人暗害的。 当年皇上做了什么? 皇上当年就知道那个贱人的恶行,但是妾室戕害主母,谋害嫡子,在夺嫡的最紧要关头,这种事情闹出来,对王府有什么好处,对王爷有什么好处?只有她一个人失去了儿子,即将成为皇上的丈夫早就有了儿子,而且日后会有更多的孩子。 所以他沉默了,他包庇了。宠妾成了贵妃,爱子成了太子。 那已经死在腹中的嫡子,一团血肉谁会多看一眼;那丧子之痛十年都过不去,谁为她们母子讨回公道? 元祐十年,她曾秘密谋划,要讨回这份公道。是张贵妃害了她的孩子,她就要扳倒贵妃,叫她身败名裂;是张贵妃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做上太子,她要当庭揭露当年她早产的真相,由此扳倒贵妃,废黜太子。 这样才是天公地道,结果呢,延庆宫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里头的恩怨情仇有几个人知道? 恩怨情仇埋在了延庆宫的废墟里,埋在了承恩公府的血泊里,时至今日,已经元祐二十七年了,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彻彻底底的真相。 六子肖朕! 皇上多次说过景王的脾气秉性最像他,如果像了十足十就是最大的麻烦。让景王去查出真相,如果这个真相损了景王的声名,或是这其间有利益的掣肘,他会怎么处置? 景王要是像足了皇上,那就是最自私自利的性格,皇后是不相信,景王会为了王妃,不惜一切代价的斩草除根。 皇后闭上了眼睛,身子后靠,靠到了田嬷嬷的身上,疲累的道:“三丫头,她才嫁给老六多久?说是夫妻一体,老六前面有一个元妃黄氏,两个侍妾,身后还有多年靠拢在景王府麾下的势力。三丫头眼里只有老六一人,老六的眼里盛下了多少的欲|念,这夫妻,是永远做不到一体的。” “娘娘,你千万不要如此灰心丧气,依老奴看,六殿下和王妃恩爱着呢。”田嬷嬷抚上皇后的肩安慰道:“要是让六殿下知道了谁伤着王妃,一定提剑斩了没二话。” “曾经皇上和我,也是旁人羡慕的恩爱!”皇后嘲讽了一句,握住了田嬷嬷的手,轻轻的贴到自己已见衰老的脸上,道:“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在仅有的亲缘之中,就佩仪有那么三分像我。” 田嬷嬷侧过了头,落下了一滴老泪。 皇后哀伤的道:“平心而论,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那样了,三分像我的侄女,也落得个姿色平平而已。除了模样之外,佩仪的性情和才情又怎么样呢,也都是平平罢了。” “娘娘说的什么话。”田嬷嬷勉强笑道:“各花入各眼,六殿下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喜欢王妃这样的。” 皇后沉沉的一叹,良久之后再道:“佩仪要是有襄王妃一半的品貌和气韵,我也可以少担心了。” 刚才李斐点出了都粱香,是一点既走,留下一张纸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没有向景王府卖好之态,没有向皇后讨好之意,明明她点出了这件事就有讨好卖乖之嫌,但是她端得干净爽利,行得一脸正气,还真就让人由衷的敬佩。 田嬷嬷软着音儿道:“襄王妃支了这一声,不管后面娘娘查得怎么样。这份情,娘娘是要领受……” 皇后抬起头来看田嬷嬷,田嬷嬷轻语的又说道:“嗨,婆婆和媳妇,且不必计较得那么清楚。” 这会儿,李斐已经到了淑妃的永福宫,淑妃正在上妆,鲜艳的胭脂点在眼角,斜飞入鬓发,瞬间就露出了妖妃的气场,她看也没看李斐,对着镜子道:“你今儿怎么进宫,今儿也不是请安的日子。” “王爷一早就进宫侍奉父皇,儿臣仿效王爷,特来侍奉母妃。”李斐愿意,也是可以把人捧在云彩里的,人走到妆镜前,接过宫女手托着的胭脂盒,戴上假指,挑一点儿在自己的手背上,滴一滴香露化开。 淑妃这才看了李斐,指腹点了李斐的手背,化着眼妆道:“拜见过皇后娘娘了,娘娘说了什么?” 这句话是淑妃每一次必问的,李斐略俯下身笑道:“儿臣何事也不瞒母妃,昨天长兴侯世子大婚,六嫂和我列席,我问道六嫂发间有都粱香的香气……” 都粱香是什么东西?它只在一两本地志上有所记载而已,刚才皇后就是不懂的,淑妃也是听不懂的,李斐少不得解释了一番。 淑妃的手指横过了头,眼妆就化坏了。 李斐也看得出来是没有化好,绞了帕子来给淑妃擦拭。 淑妃正恼呢,不接李斐递过来的帕子,低骂一句,道:“多事!” 李斐得了一句责备,僵笑着道:“儿臣是想,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娘家,放在李家,二嫂若是知道大嫂误用了某物,那是一定搁不住要说的。六嫂与我,也是妯娌呢。我实在想不出不说的道理。” 不说的道理多了去了,淑妃的眼睛在李斐肚子一转,道:“恒儿就是一头壮牛,这地也才刚刚犁好,什么时候才能种出庄稼!” 淑妃最初的最初,是个乡下丫头,因为生的好,七岁的时候被原钟鼓司唐节买去了,做个养女。跟着一个老宦官,淑妃专攻歌舞,连字都是不认识的,后来赵彦恒开始读书的时候,才和儿子一起把字认起来。这么多年了,淑妃装得柔弱斯文,真要张嘴喷起来,很是接地气。 李斐都被淑妃看得窘了窘,低头郑重的道:“儿臣一定不辜负母妃的众望。” 淑妃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把化花的眼妆擦掉重新化好。 身在宫闱多年,淑妃虽然天天耍性子,也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有些话说了也无益。李斐已经把事办了,她再说些追悔的话,就是有害无益了。 一边四个宫女,两两抬了两盆名贵的茶花,一盆花鹤令,一盆赛洛阳。 李斐拿着剪刀挑花,挑了很多遍,淑妃才满意了,剪了一支赛洛阳插戴在头上。 穿戴整齐了,淑妃就表现出厌烦的情绪道:“你出宫吧,本宫要去伴驾了。” 李斐含笑着告退。 淑妃娘娘一向是张扬的,自然是张扬到皇上那里去了。 第190章 御笔 又是一次狭路相逢,淑妃看到德妃一行人远远的走过来。 淑妃露出一个惬意的微笑,眼睛朝前方看着,向身后的程嬷嬷说道:“我是不是也该告诉她一声。襄王府的事,恒儿的事,他们没少往外说,现在景王府内帷不整,也该叫她知道知道。” 既然李斐已经多事了,淑妃只能自己疏散疏散。刚才伴驾的时候,就把都粱香的事告诉了皇上,这事对皇上说,是显示襄王妃端庄大气,和睦妯娌的意思;这事对德妃说,表面上当然也是出于一番好意的意思,私心里,当然是看笑话,景王妃要是已经被都粱香伤了胎气,就真真好笑了。 程嬷嬷并靠在淑妃身后,轻声的道:“我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但是七王妃反复讲过的,若只是日常浣洗加那么一点子,只要母体健康,胎气稳固,也是无大碍的。” 李斐并不能保证发间一点儿都粱香就能伤胎,伤到胎儿滑落的地步。但是这么向帝后提一句,总是在帝后心中把襄王府友好友爱的形象树立了起来,至于景王府怎么个反应,就不在李斐考虑之内的。 程嬷嬷再细思一回,笑道:“若是景王妃无大碍,我想德妃娘娘会觉得七王妃是小题大做了。那么现在娘娘提醒了德妃娘娘,德妃娘娘也会觉得娘娘是小题大做的。” 淑妃在内宫二十年,脑子里全是怎么争宠邀宠的那些事,为了宠爱为了子嗣怎么个不择手段,都是可以想象出来的。这时就问了道:“我记得景王府有两个侍妾?” 程嬷嬷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立刻答话,道:“是有两个人,一个是先景王妃怀着郡主的时候添置的人;一个是荆王殿下几年前送的,景王在女色上面是淡淡的,从没听说怎么宠过,后来得了皇后的侄女,只和景王妃恩爱,景王妃怀了身孕,更是把这两个人送到庄子上去了。说是纳妾蓄婢全为了子嗣,如今景王妃能生,这两个也就彻彻底底的失宠了。” 男人说几句漂亮话罢了! 淑妃冷哼了好几声,觉得景王真够虚伪的,但是淑妃脑海里脑补出来的,景王府妻妾相斗的戏码也褪了褪,妾仗着宠爱才能和妻斗一斗,程嬷嬷那句话点醒了她,景王妃是皇后的侄女,就那么个身份,景王府的姬妾怕是压死了。 正在犹犹豫豫的说和不说之间,德妃一行已经走到眼前了。两方人马互相见礼,德妃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淑妃,见淑妃画着倒晕妆,梳着望月高髻,发髻上插戴了数只镶了红宝石的凤头钗,还戴着一大朵鲜艳的茶花,身上着翠纹娟纱金绣百蝶飞花长裙,手挽着八答晕披帛,德妃当即就微蹙了眉头。 现在皇上病了,这个女人还打扮着花枝招展的,是什么心思?这种心思想一想就令人不齿。德妃也一直是不齿淑妃,她自认为是以才德侍君的,而淑妃明显的,就是一个以色侍君的货色。就算不管两个排行相连的成年儿子,德妃也看不惯淑妃这种人。 早年淑妃的位分低,德妃直接把这种鄙视表现出来,可是淑妃以色侍君,一侍就是二十年,位分也越来越高,贵淑贤德,还隐隐高了她半头,而且淑妃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个儿女双全的,德妃没少咬牙切齿的,不过她是德妃,是贤德的,当着淑妃的面儿,德妃还要表现出一副好姐姐的样子,语重心长的道:“妹妹怎么打扮得如此艳丽?” 淑妃抚着发髻上的赛洛阳道:“这株山茶得过皇上的浇灌,今年开得特别的好。可惜皇上病了,也不能移步到我的宫中赏一赏,我就戴了去,让皇上赏一赏,好花当然要有绿叶衬……” 说话间,淑妃瞄了眼自己华丽的裙裳,笑得羞羞答答,道:“皇上说了,我这样的打扮——好看!” 德妃是穿得很素净的,一件宝蓝色弹花绉裙,带着几样点翠首饰。淑妃暗暗道,皇上还没有病得要死呢,干什么打扮的那么素净,好像巴不得戴孝似的。 心里这样刻毒的想着,脸上还端着温笑,淑妃向德妃娇声道:“姐姐又炖了补汤给皇上?可惜我已经出来,不然还能饶上一口。” 德妃身后是有两个宫女提着食盒,德妃已经四十好几岁了,色衰而爱迟,早就不侍寝了,又不像淑妃,可以唱个曲挑个舞,弹的一手的好琵琶。德妃也看不惯淑妃撒娇使性,三十出头的女人了,高阶的一品正妃,还使劲的和一些十几二十几的,位分很低的嫔妃争宠,有*份。德妃是很含蓄的,也很矜持,或者说像个老妈子,送炖汤送点心,做衣裳纳鞋底,见了皇上再说说宫务,忠烈之家走出来的长女,自以为德才兼备,在淑妃看来,也就那样了,进了宫和宦官家的养女一样,都是要紧紧的巴着皇上,为了自己,为了儿子,像皇上要这要那。 装什么装! 淑妃这样想一想,就笑得更加舒心了,从容的在德妃面前经过,倒把犹犹豫豫的那件事忘了。 打扮得如此艳俗,皇上还夸了一句好看?淑妃的从容,在德妃的眼里就成了趾高气扬。 心里的小人敲了一通鼓,德妃还得把情绪收回去,仪态端庄的向皇上的乾清宫走去。 皇上半躺在宝座上,昏沉沉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御案上放着积压了很多天的奏折,且这些奏折都是内阁票拟过了,今早内阁又催了一遍,等皇上的批复,皇上是想看一遍再发下去,可是右膀子一直在隐隐作痛,让人烦躁不已,这奏折自然是看不下去的。 之前就已经看不下去,招了淑妃来解了个闷,回过头来盯着成堆的奏折,还是看不下去。 冯承恩已经磨好了一汪朱砂墨,忍不住看了眼笔架上搁着的御笔,笑道:“皇上,德妃娘娘熬了一盅豹筋汤,是不是要呈上来?” 这种骨啊筋啊的东西,皇上已经喝下了一坛子,早就喝腻了,这会儿就烦了道:“叫搁着吧。” 冯承恩是得过德妃托付的,小心翼翼的再开口道:“今儿是德妃娘娘亲自送来的,人还在偏殿候着,皇上是……还有淑妃娘娘说的都粱香……” 话说一半含一半,意思皇上都听懂了,皇上拿起这封奏折做个样子道:“让德妃先回吧……淑妃说的事,既然皇后已经知道了,先看皇后的处置。要真查出点什么,再叫老六去谢谢老七;要是没查出点什么,襄王妃不是成了危言耸听了。” 冯承恩点个头,慢慢的道:“那老奴这就请德妃娘娘回去了。” 皇上还在琢磨这件事,想一想,危言耸听一词好像过了。自己的孙子,那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又说道:“襄王妃,这个人还是正派的,李家教出来的嘛,行事倒有几分李泰的脾气,一板一眼。” 这话冯承恩就没应了,听了也当没有听见,倒退着出去了。 皇上一直拿着那份奏折,半刻钟过去了,也没有看完,而且看到三分二也没看明白,摔奏折发起了脾气道:“通篇的废话,连件事都说不清楚。” 奏折重重的拍在御案上,把旁边的御笔震了出去,笔头一滚,又沾污另外一本奏折。 烦的时候连一只笔都来捣乱,皇上怒得一挥手,右手一动先一阵疼,只能左手抓起那只笔就摔在地上。 冯承恩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的回来了,随侍在左右,这个事情就弯腰捡起御笔,投到龙泉釉洗笔中,笑道:“皇上先歇歇?要老奴说,内阁那帮老头子是太不省事了,三催四催的,也没有把皇上的安康放在心上。要是把皇上累坏了,他们也兜不起。” 冯承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论私心,他是想让皇上一直压着这些奏折,然后内阁的人一直催,皇上没有这个精力,一时厌烦极了,这些奏折就交给他了。 冯承恩也不是没有代皇上行使过批红的权利,他批了一些,外头的人,都恭恭敬敬的称呼他‘内相’。 “你个老奴婢!”皇上心里清楚冯承恩的心思,只是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不足以和内阁一班人斗心眼,才常常借了宦官的手,不过底下没根的人,也不能太过纵容他们,所以皇上靠着锦垫闭上了眼睛,道:“老六和老七现在在哪里?” 冯承恩一凛,道:“都在外头候着呢。” 皇上是那种性子,我可以不见你,你必须要见我。所以儿子也好,后妃也好,大臣也好,得排出长队来等着他召见,即使他一天,甚至是几天都不传召,也得等着。 皇上依然闭着眼睛,做出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道:“叫老六回去,媳妇怀了身子,他也该多陪陪媳妇了。让老七进来。” 冯承恩略微有点失望,不过要出头的心思也缩了回去,恭恭敬敬的请赵彦恒进来。 为君父分忧,赵彦恒入内就是给皇上读走站的,一张小桌案看在御案的旁边,赵彦恒看了一本奏章,三言两语的,大致和皇上总结一下这件事,其实内阁已经对各方的奏折做出了批注,写了一二三等好几条建议,皇上这里是最后一关,就看皇上怎么选了。 这样的政务太习惯了,好多事都在模棱两可之间,皇上闭着已经随便选。 一本一本的看下来,赵彦恒看到了京兆府尹的奏折,说的是李月招陈介琪入赘的事。 第191章 千秋万岁之后 赵彦恒和李斐成婚,按照一般家庭的关系,皇上和李月成了亲家,连在一起可以算是家事,帝王的家事,京兆府尹可不敢评断这份赘婚文书,所以慎重的写了一份奏折递上来。这份奏折一层一层的递上去,最后在御案上压了好多天,难怪一点儿没有动静了。 赵彦恒一目十行的把京兆府尹写的奏折,及内阁的票拟,各部堂官们的复议全部看了一遍,浅笑道:“这一本是京兆府尹呈上来的,我的岳母李氏欲招翊卫校尉陈介琪做赘婿,请圣上裁夺。” 别管奏折写了多少字,赵彦恒都是用一两句话简明扼要的把奏折的内容概述出来,然后提一提群臣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赞同反对的,一半一半。赞同者说当初宣国公和李氏乃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本就不干涉再次婚嫁;反对之中反对激烈的,骂李氏是淫|欲之妇,还把儿臣的面子都绕上了,说儿臣有这样的岳母,真是有碍尊容。” 周围的人无意提及,皇上又拖延怠工,导致了皇上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听得快要昏昏欲睡的老皇上振了振精神,道:“李氏?” 李是大姓,姓李的人很多,皇上的后宫就有好几位李姓的嫔妃,宗室贵戚之中也不乏李姓的妇人。女人在男人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姓氏而已,得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丈夫是谁,儿子是谁,才能对这个女人有点印象。不过李月是特别的,经过了小二十年了,皇上的脑海里还有这个人的印象,她貌美性韧,一双眼睛顾盼神飞,一张轻弓,百步之内例无虚发。 这是皇上对李月本人的印象,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可见当年的印象是多么的深刻。 皇上像一个怀旧的老人,或者说像一个关系有些浅薄的长辈,道:“她和朱钦和离那么多年了也没有二嫁,现在是怎么了,一个翊卫校尉,还能和宣国公比肩了?” 以李月那种高傲的性情,等闲的男人可配不上她。这一点连皇上都是这么认为的。 赵彦恒谨慎的观察了皇上的反应,道:“我想,宣国公是不可能当赘婿的,翊卫校尉陈介琪可以。这是两人能放在一起比较而宣国公又比不过人家的理由。” “哦……” 皇上把余音拉得老长。皇上在这方面的认知是很传统的,好男不入赘,能放弃一生功名而入赘的男人,大部分都是软骨头。而皇上待朱钦之心,于君臣来说,朱钦是天子近臣,心腹之臣,就算朱钦现在守着母孝,皇上也多次传召过朱钦垂问军事;就君臣之下的私心来说,皇上五十六,朱钦三十五,这个年龄差刚刚好隔了一辈,再加上朱钦从七八岁开始,就由昭贵妃带着出现在皇上的视线中,朱钦从少年开始,就侍奉君王,其情状不能说情同父子,也和长辈与晚辈差不多了。 “陈介琪出自安南陈氏王族……” 赵彦恒把陈介琪二十七年的履历,真假参半的说了说。安南陈氏王族,这个出身听起来响亮,一个王族繁殖的有多快,还是被朝廷打压过的,落魄的王族后裔根本维持不了王族体面的生活,得像庶民一样努力的维持生计,所以落草为寇的,也不稀奇。 “……这人身手了得,御下有些手段,行事有些匪气。”赵彦恒稍微点一点陈介琪自身的优点。皇上听完了,还直截了当的道:“陈介琪其人,外貌比之朱钦如何?” 这话问的,赵彦恒笑了笑,道:“李氏已经不看重男人的功名和出身,总有一样是姣好的。陈介琪比宣国公小了八岁,要说模样,也是个漂亮的。” 用漂亮来形容男人,是有些轻慢之态了。不过挑赘婿,和挑媳妇是一样的,说是往贞静娴熟里挑,能找个漂亮的,谁不想要个漂亮的,女子也爱俏的,尤其自身是个美貌的,多半喜欢俊俏的。 皇上大致把这些人事理清楚了,看向赵彦恒道:“你是个什么意思?” 赵彦恒倨慢道:“一个赘婿,也没资格做本王的岳父!” “狭促!” 陈介琪要是不和李月成婚,和赵彦恒一点关系都没有;陈介琪要是以赘婿的身份和李月成婚,可得不到赵彦恒的认可,还是休想在赵彦恒面前沾到便宜。皇上靠到了大迎枕上,没有准,也没说不准,道:“看下一本奏折吧。” 赵彦恒这个时候,才小心翼翼的把李月早写好的书信呈上去,笑道:“这信五月十二日就交在我的手里,我一直收着,就等着父皇垂问的时候拿出来,陈介琪不算什么。李氏,总是我的岳母吧,请父皇也看一看她的说辞。” 给皇上写书信要有怎样的身份和勇气?李月的勇气是气吞如虎,身份嘛,要不是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嫁给了襄王,李月二嫁还是招婿也没有那么大的麻烦,所以李月是理所应当的借了赵彦恒的手。 书信的封泥还完好无损的,皇上把信接了过去,当即撕开。 赵彦恒退回到自己的小桌案的,拿起另外一本奏折看起来,只是眼睛时不时的瞄一下皇上看书信的反应。 李月曾对女儿说过,在娘家时,她曾替父亲代写过奏折,在夫家时,她也替丈夫代写过奏折,李月的字,一个个法度严谨,横平竖直,规矩方圆,字是很好的字。李斐不解其中深意,现在皇上再次见到李月的字迹,就知道李月所言何意了。 李月,她有男人一样的野心,手掌权利的野心。 不过当朝不让女人科举,不让女人为官,那么,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会怎么办呢? 凭借仕宦家世的出身襄助父兄,辅佐夫君,管辖儿子。女人只有间接的通过男人才能拨动权利。李月在这一点上,是得偿所愿了,父亲李泰,丈夫朱钦,都是爱着她宠着她的,那种宠爱,是可以把官印拿出来给她触碰的。 李泰处死之后,皇上为什么容不下李月继续做着宣国公夫人? 一个那么有野心的女人,万一忍辱负重起来,借着位高权重的丈夫触碰到兵权,她有碰到的可能,甚至是她的野望,皇上就无法容忍了。 所以朱钦和李月必须和离。 放李月出京,已经是放了她一条生路,那是十八年前的皇上,最大的宽容! 在信中,李月用恭敬又不失大胆的字句,很好的表白一番自己的心意。一人头手脚不干净,就不要把他放在钱财的边上,诱惑他窃铢;一个女人的内心,有对权利的野心,就要斩断她能触碰到的途径。 招一个赘婿,从此丈夫与功名无缘,对李月来说,就是她自动,自觉的在压制着她的这份野心。 再往长远了说,在书信里,李月也毫不避讳的提到了,前朝后宫,谁也没敢直面的和皇上提及,李月说了人所不敢言。 她在信中说,皇上千秋万岁之后,若是景王继位,襄王一系,嫡亲的一脉,总是要被打压的,她省了新帝的打压,招一个不能出仕的丈夫,夫妻二人远离朝堂,就在南疆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若是襄王继位,还得忌惮着外戚之祸,她自招赘婿总是与名声有碍的,没有一个好的名声,没有一个出仕的丈夫,她的野心也没有施展的余地。 总之,她招个赘婿,坏的是她的名声,于国于家有益,皇上和乐而不为呢? 皇上看完了李月的书信,手指用劲,把两张纸抓成了一团。这信的内容,是两人一次密语,谁也不能知道。 赵彦恒连续看了好几次皇上的反应,皇上已经半躺在宝座里,两边搭着厚厚的迎枕道:“下一份奏折说什么?” “哦!”赵彦恒低垂下眼,道:“这是陕西布政使秦得倚对陕西旱情的预计,陕西遭旱的田地共计五十万顷,过半数……” 赵彦恒念到第三份奏折,皇上坐在迎枕高高堆砌的宝座上,做得板板正正,人已经睡着了。赵彦恒自然停了一下,悄悄的退了出去,让皇上安歇。他处理政事的小桌案也无需整理,就维持着那样中断的样子。看过的奏折放在左边,没看的放在右边,中间一本正在看的奏折摊开。 皇上小睡了两刻中就醒了过来。他深受骨伤之痛,这受过重伤的肩膀,动了疼,睡着了之后维持着一个姿势长时间不动,就更加糟糕了,先是被人卸去了膀子一样没有了知觉,没有知觉动都动不了,得内侍伸手过来助皇上动一动身子,这一动啊,就像骨头被拆卸了之后又硬生生的一点点拼凑回去,知觉是回来了,痛觉也回来了,一挑一挑的刺痛,是痛在骨头里。 这样遭了一波痛楚,小睡过后的皇上精神是好了一点,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睡着之前的样子。皇上先看到那揉成一团的书信,叫冯承恩把香炉拿过来,他亲自把这团纸投到香炉中,看着一团火焰最终烧成灰烬。 接下来皇上去了一趟恭房,净手出来喝着德妃送过来的豹筋汤,眼睛看向右下的小桌案。 皇上的手一指,指在左边一摞已经处理过的奏折上。 冯承恩脊背一紧,把这摞襄王处理过的奏折抬到皇上的面前。 这会儿皇上精神好,从中挑了几份仔细的看下来,看出了赵彦恒每一次都据实以对,对所陈述的内容没有偏颇之心,已见老态的脸上露出点安慰:“老七还算懂事!” 第192章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程二奶奶!” 宋多福数日前和程安国成婚,婚后第一次来襄王府,从门口到内宅,小厮小丫鬟们见了皆称一句程二奶奶。宋多福含笑着应了,身后小桃散一把干果喜糖,到了李斐居住的云皋院,一篮子干果喜糖就抓完了。 新婚的宋多福穿了一件桃红色珠光绫罗衫,下着一条垂地的大红色缠枝石榴花缎裙,微提了一下裙摆上台阶,手腕露出一对金丝缠红玛瑙镯子,对着走出来的幽露未语先笑。 幽露也没有多言,让到边上笑道:“程二奶奶里边请吧。” 走过宽敞的堂厅,李斐在自己的书房接见宋多福,头一抬看见宋多福抹了额发,梳了一个温婉的弯月髻,头上一支累丝衔红宝石金凤簪,是她着人送过去的新婚贺礼。 宋多福行动间多了几分正式,眉眼微弯,嘴角微弯,朝李斐屈膝道:“妾身前来拜见王妃。” 程安国是襄王府的属官,礼数是这个礼数。李斐受了宋多福的礼,才使幽露去搀扶,笑道:“画屏,给程二奶奶上茶!” 从成婚第二日开始,宋多福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程二奶奶’,依然是听一次甜一次,沁入心脾的那种甜蜜。 李斐人手上拿着管笔,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三尺纸,左边是写好的已经卷了起来,右边还卷了小一寸厚,李斐低头下笔:“你略坐坐,我们待会儿说说话。” 宋多福慢慢喝了一盏信阳毛尖。李斐放下了笔,揉着低酸了的脖子坐下来歇息。 “……身有千二百形影,体有万二千精光。五脏六腑,二十四神。子常念之,勿令离身,有病三呼,即降其真?”宋多福轻步走过来看,默默念叨。 “这是《太上老君枕中经》。”李斐转着手腕,知道宋家姓佛的,宋多福也是,奉佛不奉道。李斐也是多信佛,不过明显比宋多福少了一心一意的虔诚,笑一笑,解释一句道:“当今皇上比较推崇道教。” 皇上一病,后宫诸位嫔妃都在抄经祈福,抄的都是道家的经文,李斐也只能随波逐流一下。 墨迹干了,李斐把抄了三分之二的一卷经收在桌案底下的抽屉里,洗着笔道:“看你气色很好的,我还是要问一句,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李斐的书桌书房都是她亲手整理的,宋多福站在边上也不插手,笑着笑着,笑得含羞带臊,嘴上只是说着琐事,道:“婆婆在家里待了两天就进宫去了,我也不能朝夕侍奉。然后家里人来人往的,许多二爷在卫上的兄弟和下属,管我叫嫂子,还有一些亲眷。我眼睛都看花了,脑子都记糊涂了,小梅小桃两个帮着记着些。” 程安国作为仪卫正,负责襄王出行的仪仗和安全,直接管辖王府的所有侍卫,在京就三百号人,从十七八到二十七八不等,有成家的,有没成家的,每一个履历身家都是一清二楚。宋多福作为他的妻子,尽职一点,总要把程安国比较看重的那几个侍卫们记一记。她还记得,去年在武林园打马球,景王府的侍卫向程安国撞去,就是一个叫杨勇的侍卫硬碰硬的挡在了中间才护得程安国的周全。事后她打听了一下,那位叫杨勇的侍卫都撞得腿骨骨裂了。所以平日叫她嫂子的,她得有个嫂子的样儿。 这些都不是重点,不过夫妻之事是要含蓄一点的。李斐笑道:“你在程家过得高兴最重要了,你要是不高兴,我们认识太久了,我难免偏心你。你的婚事是王爷牵的头,你要是受了欺负,被欺负的狠了,可以向王爷哭诉一下。” “怎么会呢,二爷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很好的人,才不会欺负我。要是我有不高兴的,我想,也是我多有不如意之处。”宋多福这会儿是蜷缩在温柔乡里娇柔的小女人,像迎着风的柳枝,正愉快的飘飘荡荡着。不过风卷千里,宋多福恋恋不舍的道:“两天前,我回门那天,二爷向爹娘说,他可能不日要派差出门了,是派了什么差事给他?” “这件事啊~”李斐让宋多福坐下来,细细的道:“王爷倒是和我说过,说陕西布政使秦得倚上奏朝廷,今年陕西遭旱的田地共计五十万顷,近一半几近绝收,是百年未曾有过的大旱。秦得倚奏请朝廷尽早备下粮仓赈灾。现在江淮一带的夏粮快下来了,去年江淮一带也是丰收的,金陵二十四仓还有些陈粮。这些粮食怎么运到陕西去……” 宋多福听得半懂,道:“是让二爷把粮食运到陕西去?” “这么大的事,程安国一个人还干不下来。”婚后赵彦恒就和李斐说过,陕西的干旱迟早要请朝廷调拨粮食。他本来想揽这桩差事,不过皇上重重的摔了一下,引发了陈年旧伤。这个档口,吴王荆王都在请旨回京尽孝。赵彦恒也是不便离京的。 这里头的不便,是有轻重缓急。这几天,赵彦恒已经两次替皇上处理过政务,自然了,景王必然也那么帮过皇上处理过政事。是要领导中枢,还是亲自去赈灾?作为帝王,最重要是用人,是知人善任,让各人尽展才华。现在是皇上的眼前比较重要,赵彦恒不去陕西了,南粮北调这件事,变成了各方参与。 李斐缓缓的道:“还在商量呢,叫哪位大人主管,得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统领才好。至于具体办事的副手。景王府那一边想让汤贯……汤贯是先景王妃的舅舅,现在的官位是工部右侍郎。景王府想让他做个调度官,这个是文官。襄王府这边就想把程安国派出去,一路协助护送,文武并济嘛。这事他们还在商量着,不过八|九是不离十了。” 宋多福耐心的听完,急急的问道:“那把二爷派了出去,要去多久啊?” “这个,我也说不好。”李斐无奈的道。新婚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别经月,好像有点残酷的。 宋多福看向门口的绿树红花,脸上说忧是忧,说喜是喜,道:“我爹娘,还有弟弟,现在住着程家的一处宅子。出嫁之前爹娘说了,说把我嫁了,嫁了这么好的男人,婆婆很好,又能挨着王妃那么近,他们很安心,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回云南去了。此一别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我舍不得,听了这话,我……我很伤心的。回门那天,二爷说他近期要出一次远门,让爹娘和弟弟暂且在京城多住几日,而且啊,还很贴心的说,六七月酷暑之季也不适合赶路,不若过了夏入了秋,再安排回程的事。” 李斐欣欣然道:“宋伯父宋伯母再住些日子吧。” 宋老爷在这一点是很刻板的,女儿都嫁了,一家子赖在京城住着女婿家的宅子是怎么一回事?不和礼数。不过女婿不在家,老丈人再留一段时期权且照管女儿是说得过去了。宋多福两边都不舍分离,内心挣扎道:“都说忠孝不能两全,我们做女儿的,夫妻之义和为子孝义,也是不能两全了。” “讲究出嫁随夫的,也只能这样了。”李斐低头轻叹。她嫁给赵彦恒……不,从还没有嫁开始,就改变了一些。刚才抄着《太上老君枕中经》,她不是盼着皇上平安才抄的,是为了赵彦恒才做这种面子活儿。 就为了赵彦恒这一个男人,宫里许多人,宫外许多人。在一年之前,都是李斐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意愿去多想的。心里难免惆怅了一下,李斐笑道:“我来和王爷说,说这些天再放程安国假,叫他多陪陪你。” 宋多福羞怯的低下头去,没有吱声,就是没有反对。新婚燕尔,她是想和程安国多待一会儿的。 翌日,京兆府把李月和陈介琪的赘婚文书送来,官府盖印允准,李月和陈介琪已经是合法的夫妻,可以举行大婚之礼了,不过这一纸婚书李月有多放在心上?她的自由也不会被一张纸束缚住,所以在这之前,李月已经出京了,去了山东曲阜。 李斐捏着自己母亲和其他男子成婚的文书,少不得再尽一尽孝心,趁着李月不在京,着人把平康坊的宅子好好修缮一番。再比比自己,新婚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的,裁鲜艳的衣裳,打鲜亮的首饰,婚床上的锦被,新房里的龙凤烛台,一件件的,李斐把能预备的吩咐了下去,着人预备。一时间襄王府和平康街的李家宅子两边跑,李斐也忙得,都让季青媳妇在后头追了。 季青媳妇骑了马来请,笑意掩饰不住,道:“王妃快快回府,现儿景王景王妃正在府里,特意来谢王妃的。” 是都粱香的事情有了结果? 自李斐向皇后示警之后,景王府也没有外头可以看得见的动静,李斐就像下了注的赌徒,只等着开盖揭开结果。 匆匆上车回王府,李斐找季青媳妇上来,道:“你知道什么,在车里说吧。” 季青媳妇弯着腰进来,道:“我也不能知道详尽了。是先景王妃的舅家做的孽。先景王妃有三个亲舅舅。这次坏事的,是汤贯那一家!” 汤贯! 这个名字这几天,李斐已经听了很多次了。江淮的粮食运到陕西一带,一路跋山涉水,总要一众官员协同了办理,汤贯就是这批官差之一,调派的旨意快要下来了。 更早的时候,她娘家二嫂祖父,早年资助过的一个后生晚辈,叫萧汝玉的,七年前拿着一份治理黄河的手稿投到景王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之后三年,整治黄河的功劳成了汤贯的晋升之阶。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 李斐的心口不由狂跳了一下。 第193章 前因后果 季青媳妇确实知道的不多,伤的是现王妃的胎,动手的是先王妃的舅舅家,匆匆一瞥,就知道这是景王府的丑闻了,家丑不可外扬,有几个人能知道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呢? 李斐今日出行用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绸薄毡马车,马车弛到襄王府门口,襄王府的门口正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身上一件宝蓝色斓边的妆花褙子,杭绸紫团花综裙,披散了头发,虽是有了年纪,又不着装饰,依稀可见残存下来的美貌。 只见她把头磕在地上,大声疾呼道:“六殿下……六殿下开恩,请六殿下绕了小女一命!” 来向景王讨饶的,跪到了襄王府门口? 王府内抬出一顶软轿来,董让在软轿之后,见李斐下车换轿,忙上前一步先服侍了王妃。 李斐手扶着董让的手臂下马车,容色淡淡的看着跪地的夫人。 董让道:“这是汤贯之妻罗氏……” 这边的排场罗氏也看在眼里,见李斐身穿浅红色樱花纹罗衫,水红色挑线裙子,绾了堕马髻,戴赤金嵌碧玺石步摇,在一个男人的服侍下流露出常态,精明的罗氏就知道这两个谁是谁了,她已经知道汤家遭了这场滔天巨祸都是拜这个女人所为,但是此刻她不得不压下愤怨,膝行着爬过去哭求道:“王妃,襄王妃,求求你了,让我进府,见一面景王殿下。” 李斐还没有把整件事弄明白,自然是无动于衷的上了轿子,周围那么多的人围着,罗氏也没有近到王妃身边的机会,转头就抱住了董让的大腿,董让是宦官,这腿扒着也就扒着了。罗氏紧紧的抱着董让的腿不放道:“大人,大人,让我进王府,见一见景王殿下。” 董让阴测测的笑道:“汤夫人,您还是三品诰命夫人,这样在襄王府门口撒泼打滚的,对着小臣撒泼打滚的,可是有辱您诰命夫人的体面。有什么话,等六殿下回了景王府,你去景王府跪着。” 不急着一刻,李斐换了见客的衣裳,才去了招待景王夫妇的堂厅。等了有些时候的方佩仪满含感激的迎上来,执着李斐的手,激动的崩出了泪花,却是笑道:“弟妹,叫我怎么感激你才好。要不是有你的提醒,我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就是死了,也是个冤死鬼!” “六嫂这话也说得太严重了,世事变幻,没有我总有另外的人,助你度过一劫的。”李斐笑得暖融融,道:“我就是那天谨慎了些,和母后多说了一句。天家的骨肉,那是怎么小心谨慎着,都不为过的。” 方佩仪对着李斐只有感激,频频点头。 李斐打量方佩仪的身子,关切道:“那六嫂现在,是没有大碍吧。” 方佩仪叨叨道:“我娘家嫂子送了一些新的头油香膏来,那些祸害我儿的东西,我早几天就停用了。这两天早晚请脉,我现在是无事……不过大夫仔细验了那东西,说我若用的久了,到了孩子五六个月的时候,怕是要胎儿不保了。幸亏有你,幸亏你闻得出那是什么东西,不然……不然我可怎么好!” 方佩仪执着李斐的手紧紧的抓着,这种阴损的手段,想一想也够后怕的。 景王过来抚着方佩仪的肩,他们两个怕是正在闹别扭,景王很是低声下气的赔罪道:“佩仪,连着好几个大夫都说你的身子好好的,你要宽宽心。” 方佩仪绝对是在和景王闹别扭,不过当着赵彦恒和李斐这一对,方佩仪也没有很下景王的面子,长长缓了一口气,依顺的挽上了景王的手。 李斐眉头皱了皱,道:“要说我们妯娌之间,也无须这样急切来谢的,先把该惩处的,惩处了。汤贯之妻罗氏,现在正跪在襄王妃门口为她的女儿求情,这是怎么说的?” 赵彦恒站在景王夫妇身后,笑了笑。景王和方佩仪等在襄王府的这一段时间,他们就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从李斐的口中,才知道罗氏在襄王府门口哀求了。 罗氏祖籍潮州府澄海县,是先景王妃黄氏的二舅母,平日景王也是以舅母之礼相待的。如今双方决裂,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一点儿情分都不讲了。 方佩仪狠狠的道:“既有恶行在先,就是咎由自取。父皇母后已经有了圣裁,汤氏,死不足惜,其父母有失教之过,贬官革职,已经是我看在姐姐的份上绕了他们的性命。” 姐姐,方佩仪说的是景王的原配妻子黄氏,至于那个汤氏,未出阁的称呼姑娘,出嫁的才称呼姓氏。这一位汤氏,是汤贯和其妻罗氏唯一的女儿,汤贯现在的儿子是从长兄家过继来的,嫡亲的骨肉,只有这个女儿汤氏,养在闺阁的时候是千娇万宠,夫婿也是千挑万选的,选了罗氏最有出息的娘家侄儿。结果最出息的短命,汤氏十八岁出嫁,二十岁成了寡妇,汤贯两口子不忍心女儿在夫家守寡,又把出嫁的女儿接了回来养着。 就是这个汤氏,在暗害方佩仪的肉骨! 汤氏,十八岁出嫁,从山东嫁到广东澄海的外祖家,嫁的是嫡亲的表哥,二十岁守寡,在她返回汤家的时候,正是景王的原配黄氏缠绵病榻的时候,汤氏和黄氏自小亲厚,在黄氏病重的最后两个月里,汤氏悉心陪伴,一个时日无多,一个青春守寡,也算是苦命的女人。在弥留之际,黄氏或许是出于对姐妹的关照,当然还有维系景王府和娘家之间姻亲的关系,黄氏在临死前,曾求景王纳汤氏为侧妃。 面对将死之人,那个时候景王是应下了。 可是后来景王要娶皇后的内侄女,这一条在黄氏临死之前的口头之约就不作数了。 汤氏从二十岁等到二十三岁,等到了景王传给汤家的,自行另嫁这句话。 汤氏是心怀怨恨的,怨恨都落到了方佩仪身上,她以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用了潮岭之地才有的都粱香,先哄了黄氏所遗的,五岁的女儿常乐郡主用了掺了都粱香的香炉香膏。然后在方佩仪和继女亲近的时候,就利用方佩仪迫切想和常乐郡主亲近起来的心理,又哄着方佩仪和常乐郡主共浴,那种掺了都粱香的香炉香膏,也被方佩仪接纳了。 所以,汤氏已经定了死罪,一则危害方佩仪腹中的骨肉,二则挑拨方佩仪和常乐郡主的母女关系,两条都是死罪! 这是整件事情,皇后所查出来的前因后果。 皇后是把事情查清楚了,才把汤家整个端了起来,所以今天这半天的功夫,是瞬息万变,方佩仪所说的汤氏,危害皇家子嗣,挑拨皇家骨肉,现在已经被绞死了。 景王站在弟弟,弟媳,和自己的王妃面前,脸上是一副羞愧不已的样子。 这件事情,就是那么的寸。 皇后那一边,没有支会过景王和德妃,慢慢的暗中查,正查到汤氏的头上,另一边,景王正在皇上面前保荐汤贯。两边正好岔开,造就了景王今天的尴尬,不过景王尴尬,也只能在内心那么尴尬着了。汤氏是在暗害他的嫡出骨血,而且手段卑劣,景王摆出义愤填膺的姿态都来不及,那份识人不明和引狼入室的尴尬,只能刻意的忽略着,对着赵彦恒和李斐,一再的道谢。 李斐留了一顿饭,和方佩仪坐了一张席,席上也别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说说口吃,唠唠家常,像一对寻常的妯娌同桌吃了一顿饭。赵彦恒和景王,自也像寻常的兄弟一样对饮了几杯,过了午时,景王夫妇才上了马车离开。 在马车上,方佩仪就不需要替景王做面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道:“你可恼了我?” 汤贯,这人不是从科举上走出来的,科举文章他也做不出来,他是捐资员外郎,随后入仕为官。按官场的道理,这样的出身只能在五品之下徘徊,但是汤贯的外甥女成了景王妃,他自己在任上政绩卓著,尤其是整治黄河有功,被破格提拔成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汤贯这些年没少得到景王的提携,结果上头一个雷劈在他女儿的身上,累及父母,也是大大的累及了景王的声望。 偏偏景王是不能有丝毫怨怼之心的,他搂住了方佩仪柔弱的身体,温润儒雅,道:“为了我们的孩子,你恨不得要杀人,我就是个好相与的?还为此利用了常乐,我也恨不得杀了汤氏。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我多想要个孩子,想你给我生一个嫡子。好在你平安无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说什么恼不恼的,我们夫妻,人同一心。” “子谅!”方佩仪被景王这么掏心掏肺般的一哄,就完全没了脾气,反扑在景王身上,道:“那你也不可恼了七弟和弟妹,不管什么说,我们还有孩子。” 方佩仪不是一点城府都没有,她当然知道,这件事情让襄王夫妇占尽了风头。可是这种事情能这么计较吗?方佩仪试想过的,她要是和李斐易地而处,说还是不说,怎么说,向谁说,李斐能说出来,已经是李斐的良心了。而她,只要孩子无事,已经千恩万谢了,再没有力气去计较景王府的得失。 景王顿了一下之后,怜爱的和方佩仪相拥着,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景王对方佩仪笑道:“我们还有孩子!” 第194章 贤妻 长兴侯府。 朱妙华褪去手上的一对芙蓉玉镯子,挽了挽袖子,在丫鬟的服侍下净过了手,捡起一个表皮微软,鸡蛋大小的猕猴桃,剥干净表皮,放在一个小小的薄胎白瓷小碗里,用刀均匀的划成八块,再装到另一个细瓷碗里。 就这样处理了两颗猕猴桃,朱妙华奉给长兴侯夫人。 长兴侯夫人用银勺舀起一块猕猴桃,哄着已经成了老小孩的长兴侯太夫人,道:“老太太,今年老宅子第一拨送来的猕猴桃,您尝尝,比去年的软甜。” 猕猴桃喂到嘴边,痴呆的长兴侯太夫人麻木的张开嘴,吃了两口脸上才焕然出一个笑意,道:“大妹妹也爱吃,送一些到她屋里。” 老太太常常活在过去,她说的是老姑太太,是现在的泰宁侯夫人。长兴侯夫人只依顺着,道:“已经送去了,大姑姑也说今年的猕猴桃好吃,叫老太太也多吃几口。” “我有好些天没见着她了,怎么好些天没见了,她也不来我这里说话!”长兴侯太夫人笑得脸上都是褶皱,道:“她在屋里绣嫁衣呢,我们别去烦她……” 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这会儿长兴侯太夫人是越来越糊涂了,长兴侯夫人把碗交给旁边的老嬷嬷,低声道:“好好伺候老太太。” 这个老嬷嬷是长兴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特意请回来伺候老太太,陪着胡言乱语已经很有经验了,和老太太说上了话,道:“奶奶,大姑娘说了,她要亲自把盖头绣好,要绣好一对鸳鸯……” 长兴侯夫人和新妇朱妙华悄悄的退了出来,迎面是来请安的长兴侯父子。 “老爷,过会儿再来!老太太正犯糊涂呢。”老太太糊涂起来连儿子都不认识,就碎碎念念着一些同辈的人。 长兴侯停住了脚步,叹了一口气,两拨人合在一起往回走。 范慎走到朱妙华边上,冲自己新婚不足十天的媳妇笑了笑,张嘴说了一句话。只是做了一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范慎讪讪的道:“辛苦了。” 在宫里,德妃娘娘是以谦恭有度著称的,和德妃同父同母的妹妹长兴侯夫人也是同样的谦恭有度,表现在做派上,就是特别重规矩,她自己恭谦的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也要求朱妙华恭谦的在她面前立规矩。 这样一来,伺候完太婆婆再伺候婆婆,一天之中得有三个时辰,朱妙华都在长兴侯夫人面前站着。 做姑娘和做媳妇,就是这样的不一样。 做一般勋贵的媳妇,和做王妃,做皇后,那也不一样。朱妙华站在长兴侯夫人面前,常常想到她的前世,前世做王妃的时候,可不需要天天进宫,在婆婆面前待三个时辰,后来大半的时候在襄阳,连个需要请安的人也没有。再后来做了皇后入主坤宁宫,虽然有两宫太后,当今皇后成了太后,长年避居宫中,很少见人;现在的淑妃做了太后,也没摆天天使唤媳妇的架子,和太和公主,和宁妃思柔公主等人长居西苑,她过个三五日去请安一次也就够了,总之,朱妙华现在过着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朱妙华刚才站得脚微微发酸,现在走了一段路还好些,不过今天早膳没有胃口,吃的少了,到此刻已经感觉到了腹中的肌感……还得站着服侍了婆婆用饭! 想到此,朱妙华回了范慎一个苦脸。 范慎是真的体恤朱妙华的辛苦,抬头就对前头的长兴侯夫人道:“母亲,我有一本书,是景王殿下那里借来的,之前翻过不知道搁哪里了,现在正要用的,我和妙华回去找找。” 这个时候回去,小两口就在自己院子里开饭了。 长兴侯夫人也不戳破这个意思,对朱妙华正经吩咐道:“日后慎儿的东西,带出去的收回来的,你都精心些,别一时混放了耽误功夫。” “是!” 朱妙华乖顺的像个小媳妇。她现在这种儿媳妇的身份,对上婆婆也只有乖顺的。 “走了!”范慎向父母行了礼,拉上朱妙华就大步走过去了。 长兴侯夫妇缓缓的走着,长兴侯思量了一下,道:“夫人看着,这个儿媳妇怎么样?” “模样是出挑的,身份是够格的,礼数是全备的。要说气派,一等权爵之家出来的,是气派的。”公府嫡女做侯府儿媳,这是最常见的身份转换,朱妙华十八年的教养,只要放弃那份心高气傲,做个侯府媳妇是游刃有余的。长兴侯夫人目前没挑出朱妙华的大错,却仍是挑剔,道:“不过妾身总感觉着,这个儿媳妇冷淡了些。” 后面略有些不满,也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长兴侯没细想,道:“婚前朱钦就和我们说过,说这个女儿被他宠坏了些,叫我们多多管束。亲家公既然这么说,你就好好调|教一番。” 长兴侯夫人不由摇头嗤笑道:“她有那样一个母亲……既然嫁到我们府上,我少不得费些心思,琢磨琢磨。” 长兴侯和朱钦的私交不错的,就出言道:“以后别在府里提起这种话。许氏,废黜的理由是那么说,内里真的怎么样,烈火烹油的家族,谁家是干干净净的。朱氏还是宣国公的嫡女,这就够了!朱钦嘴上对我们说多多管束,这个女儿他也宠了十八年了,如今嫁了过来,少不得,能担待的,就担待了。” 人嫁都嫁过来的,再计较这些就成了丧气话。长兴侯夫人低头受教,道:“妾身记下了,也会管住府里的闲言碎语。” 长兴侯摸了摸嘴角的胡须,过了一会儿又道:“你提点朱氏,叫她往后多去襄王府走动走动,别管上面两位母亲陈年旧怨,她们还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这层关系,只要朱氏往上凑,襄王妃也斩不断!” 长兴侯夫人听着。 长兴侯似要加深这层意思,特意说道:“这也是景王殿下的意思!” 说到景王,长兴侯夫人就想到景王在这件婚事上的干预,再延伸到近日景王府的丑闻,她不怎么看好朱妙华和李斐亲近的结果,道:“襄王妃做事自有手段,朱氏对这个异母姐姐,怕是一点影响力也没有。她们各为其母,别弄巧成拙了。” 实际上长兴侯也不能理解景王的用意,无奈的道:“这话是景王今天吩咐的,你原话传给朱氏就成。” 今天长兴侯和范慎去了景王府,重新商量大事,顶顶的大事。 早先皇上旧伤复发以致到了不能及时处理朝政的地步,朝廷中倾向景王继位的好些官吏,就向景王府递了投名状,那些官吏要上奏皇上,择立储君。 至于选择哪一位皇子,明摆的,当然是六皇子景王殿下。 结果这件大事还在相商之中,景王一路举荐起来的汤贯,就反手捅了景王一刀。自己的女儿暗害景王妃的腹中骨肉,就算汤氏在绞死前陈情,说父母不知此事,子不教父之过,汤贯还是被罢官革职,永不录用。 当储君,做帝王的,最要紧的本事,就是怎么用人,要知人善任。所以这事一出,多少影响了景王在择贤用人上面的声威,之前正在相商的大事,少不得再细细的思量一番。 要不要请皇上立下储君? 不用给儿媳妇立规矩,长兴侯夫人就和丈夫两人吃饭,饭间长兴侯夫人少不得关切一下,道:“你们商议的怎么样了,复议储君,决心下了吗?” 景王府几波人马站了两边对薄得不可开交,长兴侯叹了一口气,道:“中宫皇后,目前无意助景王登上储君之位。” 皇后要是想让景王现在就当储君,就不会在这档口,明明白白的下懿旨,绞死了汤氏;皇后的侄儿承恩伯,还在朝堂上弹劾了汤贯。 没有皇后的支持,这件事情就少了一分把握。 长兴侯夫人紧跟着长长的一叹。 “皇后娘娘的气性也太大了,这种时候……”长兴侯搁了碗筷,低声道:“这种时候,就不顾及一下侄女的处境。事情成了,也是让方家的女儿当上太子妃!” 亲姐姐在宫中二十几年,长兴侯夫人借着德妃的关系,还是有些了解皇后的脾气,容长了脸道:“皇后娘娘的气性就是这样的,就为着这份气性,当年和张贵妃水火不容,当年张贵妃的身后已经站了太子,现在景王,还没有当上太子呢!” 要是说得露骨一点,景王不能护住自己的王妃,皇后是不会把景王供上太子位的! 长兴侯完全没有了吃饭的胃口,漱了口道:“可是现在摆明了,襄王有和景王争锋之意!这些年也是有点轻忽了襄王,宫中传出密语来,皇上待襄王的亲厚,可不输景王。这种时候,名分早定,不说叫景王安心,储位早立,太子和藩王各司其职,也是安天下臣功们的心了!” 长兴侯夫人冷笑一声,道:“这种大道理,侯爷别和我这个妇道人家说。论血缘,景王虽然是我的外甥,我嫁进范家也有二十二年了,如今侯爷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妾身都听您的。” “贤妻呐……”长兴侯握住妻子已经丰盈白皙的手,再没有说别的话。 第195章 长兴侯府 八宝肉,蜜汁牛舌,蘑菇煨鸡,糖醋黄鱼,乌鱼蛋羹,清炒茭白,虎皮扁豆,摆满了一张炕桌。范慎是牛一样的胃口,吃得菜盘子见了低,放下了筷子。 朱妙华细嚼慢咽的,晚了一会儿也吃好了,两个婆子把炕桌抬出去。朱妙华由凝碧服侍着漱口。 范慎修长的双腿交叠横着,头靠着水红色富贵团花靠枕,一双浓眉黑眸,就那么一转不转的看着朱妙华漱口。 漱口能有多好看,朱妙华以袖掩面。 范慎发出了轻笑声。 朱妙华有点不自在,随口说道:“你和老爷,午后还要去景王府吗?” “父亲不去了,晚膳殿下邀了几个人喝酒,我不知道多晚回来,你先睡,别等着我……”前几天朱妙华来了小日子,床第之事空了四五日,现在楚楚动人的娇妻就在眼前,范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支起身子靠近朱妙华说笑道。 午后贪欢,他还没有在白天和妻子亲近过,想必别有一番情致。 眼神簇火,动作狎昵,朱妙华当然感受到了范慎的兴致,她还不可以……她还做不到……大白天的……所以表情僵硬了起来,推了范慎一把,泄露了一丝慌乱说道:“你的书呢,是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范慎顺着朱妙华那点微末的力道倒在炕头平复心绪,这一年,朱妙华对他忽热忽热的,他也没有多想,把这些反复归结成了女儿家的矜持,也就缓缓的平息了欲|念。 朱妙华还是出去了,找了一本范慎喜欢看的兵书,放在他的手边。 范慎抓住了朱妙华离开的手,重新支起了身子,亲昵的让朱妙华坐在自己的腿上,半圈住她,试图给她一个坚实的倚靠,忽而道:“这两天,你迟迟睡不着!” 夫妻同床而眠,有些情绪就会不经意的被人发觉,朱妙华是受了一点惊吓的,给了范慎一个温柔的微笑掩饰,道:“前几天身子不爽利,我早和你说过,可以分房睡的。” 大户之家,妻子来了月事一般就不和丈夫同床,不过新婚夫妇,也有个婚床一月不落空的说法。范慎比较讲究后一种,就算不能干点什么,夜夜搂着娇妻说说话也好。不过朱妙华酉时就躺在床上,到了亥时也没有睡着,中间两个时辰,范慎倒是说了几句,朱妙华用浓重的鼻音儿哼哼了几声回复,范慎体恤她日日在母亲立规矩的辛苦,也就歇了话语。 “你要有事,可以和我说。家里丫鬟婆子不好了,你脸嫩抹不开面儿,可以和我说。家里两重长辈……”范慎玩笑道:“我虽然不好娶了媳妇忘了娘,私下里,我护着你呢!” “范慎!” 朱妙华贴着范慎宽厚的肩膀,对于她来说,有多久了,赵彦恒没有这样抱过她,没有这样贴着耳朵和她说着话……坐在先任丈夫的怀里想着前世的丈夫,朱妙华还是残存了羞耻之心,倏然站了起来。 这个避退的动作太突然,范慎热情的目光不由黯淡了一分。 朱妙华尽量自然的走到几步之外的梨花木卷云纹圆桌边上,把摆在中间的斗彩缠枝莲盘捧过来,盘子里放着橙黄的杏子,紫红的李子,朱妙华随手拾起一个,笑着递过去。 是个李子,范慎眼瞧着朱妙华的笑意接过来。 朱妙华坐在炕上,染了嫣红丹蔻的手指一点点的丝着杏子皮,垂头说道:“这两天我总在想景王府的事,怎么就出了这样事……” 新婚撒帐那一天,朱妙华还看着方佩仪满三个月的身孕想,再过两个月她的孩子就没了。什么都粱香,前世她就没有听过这三个字。先王妃舅家的表妹,那个汤氏她倒是知道的。 光启二年,光启是赵彦恒登基之后的年号,光启二年景王纳了汤氏为侧妃。因为发生了这件事,那时候的程安国之妻许敏,还两次进宫和她细说这个事,说汤氏是嫁过人的,寡妇二嫁,在王府也就是一个侧妃而已。 果然是亲兄弟,挑女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都是把寡妇往床上拽! 那时赵彦恒已经和李斐厮混在一起了。 许敏就是那样劝她,李斐也是个寡妇,汉唐是不那么讲究贞烈,现在却是行不通的,赵彦恒也只能纳她做个妃子而已。 而已! 许敏自己得了丈夫的宠爱,连生两个儿子,倒是说得轻松。 她怎么接受得了,她可以由着赵彦恒去宠幸别的女人,但是李斐那个女人不可以。 彼时她为皇后,李斐为女官。数次相见,李斐是跪拜过她的,她站着,李斐跪着,她看见李斐的眼神是亮澄澄,冷嗖嗖的,李斐的眼神没有谦卑,也没有敬畏。这样的女人,她怎么能允许赵彦恒纳入后宫来。 这样的女人,纳入了后宫,然后名正言顺的生下皇子来,她的皇后还当着有何意头…… 朱妙华揪住了心口,越发低下头来道:“我那个姐姐,鼻子也真是好使!” 前世做了景王侧妃的汤氏,就这么被皇后下了懿旨绞杀了。前世轨迹一变再变,变得面目全非,朱妙华也学会了谨慎的反复思虑。 日日遭受着前世富贵之极的煎熬,脑海里那么多前世的往事,能如何为她所用呢? 稍抬起头来,朱妙华苦笑道:“我好像是……不如我的姐姐!” 不甘心啊! 李斐搅得风起雨涌,受万众瞩目。她在长兴侯府从孙子媳妇做起…… 范慎是不会理解朱妙华那么强烈的争强好胜之心,他回忆着潭柁庵偶遇,李斐那时的风致,确实是个特别有魅力的女人,就算那时他的眼中看着朱妙华,也能同时看到李斐的锋芒,不过范慎对朱妙华是用心的,所以摇了摇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道:“春花秋月,各有胜场。你和姨姐比肩干什么。” 朱妙华被范慎一堵,就再也说不下去,侧过头轻声道:“我就是在想,景王府和长兴侯府的关系,襄王妃是我的姐姐,我立在中间,我能为范家做点什么。”朱妙华也是有城府的,知道这种事情该担忧一下自己的处境,思考一下长兴侯府的前程。 “你就是想着这些事,这几天才睡不踏实!”范慎道。 朱妙华点点头,先这样默认下来。 “妙华!”范慎为朱妙华的忧虑动容,凝视着她道:“早该和你细说这些厉害关系,也好叫你心里有个谱。” 朱妙华把脸慢慢转了过来。 范慎招了招手,示意朱妙华坐过来。 这一回,朱妙华顺从的坐在了范慎的边上。 范慎揽着朱妙华的身子,低着声,从头认真的说道:“二十二年前,母亲嫁入长兴侯府,那时候太子早立,前面有五位皇子,也没有想着六皇子有靠近皇位的机会。二十几年前,想着那些也太早了。然后二十二年下来了,尤其是元祐十七年,四皇子去世,应该是那个时候开始吧,才惊觉得六皇子之上也没有多少的障碍了。” 朱妙华一边听着,一边点了头。 范慎阻止了朱妙华点头的动作,勾起了朱妙华尖尖的下巴,转而厉声道:“五位皇子之上,还有皇上,这才是最大的障碍!” 朱妙华阖动了一下嘴唇,她想说皇上已经老了,皇上在元祐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驾崩,不过世事变迁,这种事情,朱妙华也不能肯定了。 范慎托着朱妙华的下巴,稍微用劲捏了一下,又放开道:“你说你总想着景王府这次出的事,我告诉你,何以出了这样的事。先有王妃黄氏,后有王妃方氏,景王殿下有两支算是显赫庞大的妻族,大业还没成,就开始争起利来了。” 朱妙华攀着范慎的手,听得很认真。 范慎似乎对景王略有微词,对景王府麾下的人,其不屑之态就是溢于言表了:“汤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了一个外甥女,死乞白赖的扒着景王府。说句难听的,倚着景王府的名头做了好些污浊事,所以汤家早有意把女儿送到景王府,以为这样就能得了长长久久的庇佑!长兴侯府和汤家不一样。长兴侯府的先辈们虽然不及你们宣国公府的功勋,也是随着太|祖太宗厉兵秣马才打下的这份基业。从龙之功虽然让人眼红,不过长兴侯府已经有了这么大一个摊子,想着成,也跟要想着败。所以至今,长兴侯府虽然为景王府做了一些事,却没有为景王府做过皇上不能容下的事。” 朱妙华听入了心。 长兴侯太夫人是在皇上驾崩之前去世了,然后长兴侯就守制回乡,一家子在皖西老家守制,其后两年,长兴侯夫人病逝,长兴侯病逝,范家就一直窝在皖西老家好些年。光启二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长兴侯府好像也没有参与其中,而泰宁侯府可是被褫爵抄了家的。 赵彦恒说,前世她死之后,范慎连续祭拜了她三年……范慎似乎是顺利袭了爵位,做了长兴侯。 范慎感觉到此刻朱妙华对自己前所未有的亲密,心里妥帖,先表一句心迹:“我娶你,自然是我心里有你,我会敬你爱你,如果你想为范家做点什么……” 朱妙华看到范慎幽深的眼眸,有哽咽难言。 范慎不知道两世为人的朱妙华,对朱妙华很有些寄望,道:“你是宣国公的女儿,你有这个身份就很好。” 第196章 黄昏下的…… 朱妙华自己说的,能为范家做点什么。范慎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才嫁给他几天的新婚妻子,能说出这句话来,也是很识大体了。 宣国公的女儿!朱妙华心口一痛,微微皱起两条秀眉。 范慎握住了朱妙华细白如腻的手腕子,一个性子粗犷的男人,这个时候反复斟酌了一下语气和措辞,道:“你和岳父大人,应该是为了二月里的事……就一直僵着吗?” 范慎说得很隐晦,二月里,李月进京,旋即许氏遭废。不说许氏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朱妙华的日子也不好过。 自己的母亲不再是宣国公府的主母,头几日府里的管事都敢敷衍她们嫡出的姐弟三人;同族别房的那些奶奶们,沛大奶奶沣三奶奶,对着她笑,都是分外客气;一直以来有些巴结她的范之玫等人,头抬得比她都高;原来她和范慎的这场婚姻,她是有点底就的意思,因为母亲的污名,反而成了她的高攀。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打击,她再也不是前世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宣国公府的嫡长女! 朱妙华的呼吸不稳,眼眶中聚出两汪泪水,哽咽着道:“父亲……废弃了我的母亲!” 范慎一动不动,这回轮到他静静的听着。 朱妙华柔弱的娇躯在轻轻的颤抖,她的懊悔,她的恐惧,她的愤恨,她的嘶吼,压抑了那么久,她泣声道:“母亲在父亲身边也有十七年了,我以为……我以为,就算有些许过错,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总会宽容些的。可是没有,没有!父亲没有顾忌母亲,没有顾忌我们姐弟三人……姐姐一回来,她的母亲来了,我们四个人绑一块儿,都比不上,比不上!” 那一天,在曙蔚堂,在许氏被送走之后,朱妙华在父亲晦暗的眼眸中,看到了对她的杀意。 他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原来都不需要证据,只要疑心了起来,她就差点招了杀身之祸,连辩驳的机会都不会有。 她从来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那么一个冷酷的父亲。 那种目光的冰冷,像是把人剥光了丢弃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朱妙华自己心里清楚,那几天在她死亡边缘徘徊。 那种几乎让人崩溃的死寂,死死的压抑在心底,她能和谁说,她只能忍不住的颤抖。 范慎粗粝的手指搓着朱妙华挂在脸上的泪水,他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还以为朱妙华现在的颤抖是对她母亲许氏的怀念,他的心反而越加柔软了,他低声的劝道:“襄王妃看着大气,李夫人现在也招了夫婿,她们好像不是一意为难你们姐弟的样子。你不能和岳父大人一直僵下去,没有了母亲,你们姐弟三人就要齐心了……” 范慎也不用这些虚话劝了,贴着朱妙华的耳朵冷静的道:“现在只能看朱洪的本事了,他要是个出息的,就什么都好再说了。”朱钦至今没有请封世子。既然娶了朱妙华,范慎也是有这个私心的,希望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当上下一任的宣国公。 朱妙华兀自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也没怎么把范慎的话听进去,她回想到她出嫁的前一天,父亲来到她的闺房,没有那种送女儿出嫁的依依不舍,她的父亲冷漠的告诉她,如果她做不了范慎的妻子,当不好范家的媳妇,她也没路可走了。和范慎的这段婚姻,就是她最后的出路。 这就是她的父亲,多么冷酷无情的父亲。 他们父女的关系已经形同陌路,这种话能对谁说,不仅不能说,朱妙华还要粉饰着父慈女孝的模样,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依然是父亲受宠的女儿,那样她在范家的日子才能好过,可是今天她太脆弱了,崩溃在范慎的怀里,脸埋在范慎坚实的胸口上,痛苦的喃呢了一句:“我只有你了!” 夹杂了太多的泣音儿,范慎也没有听清楚,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会是一句令人欣慰的话,所以他追问道:“什么,你说了什么!” 崩溃就是那么一瞬间,朱妙华泪蒙蒙的眼睛是空洞洞的,回答范慎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的出路? 绝对不可以! ~ 过完了五月进入了六月,连续多天骄阳似火。 司香从宣国公府回来,穿着新裁的青素绫对襟衫儿,捂出了一身的薄汗。槐蕊端了冰镇的酸梅汤出来,又有小丫鬟打了水来擦洗过,司香换了件银红色圆领衫儿,到上房去回话。 李斐确实关切,道:“父亲怎么样?”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生病的时候,尤其朱钦在李月招婿之后的十余天里,几乎天天酗酒醉酒,这样折腾的,到了六月,身子就很不爽利,现在请了太医日日开方子调理着,李斐每天打发了人去问候一声。 司香回道:“现在吃着郑太医的方子,看国公爷的气色,奴婢也看不出好歹来,只是听五姨娘说,依然是恹恹的不思饮食,晚上觉也睡不安稳。” 打发了下人去问,也只能问服侍朱钦的人。司香说的五姨娘,就是生育了朱妙琴和朱冲的李姨娘,因为重了李斐的姓氏,皆称呼五姨娘。朱钦的妻妾们,许氏去了,范姨娘被刻意的冷落,吴姨娘和苏姨娘一向是失宠的,就这个李姨娘,现在服侍在朱钦左右。 病去如抽丝,朱钦的毛病还是心绪上的毛病,李斐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道:“你明天再过去一趟。”每天问一问,就是表了心意了。 司香绞着一方帕子,低声道:“范大奶奶连着两天回府,亲自侍候着汤药……” 范大奶奶就是朱妙华,比起李斐每天打发了人去关问,朱妙华是亲自回宣国公府,天天在朱钦面前尽孝心。 李斐淡漠的没有表示,不管是父女情深也好,还是朱妙华知道了娘家对她的重要性,而营造出这种孝顺的样子,李斐是不会和她去争这份孝心的。 司香急着向李斐显示她的忠心,把朱妙华几时来几时回都打听仔细了,她踌躇了一下,却见李斐对这件事没有意见的样子,咬咬唇,退了出来。人退到廊庑,赵彦恒穿了一身雪青色箭袖长衫,手提着一把青峰三尺剑,从外院练了剑过来。矫健而俊美的男子,蓬勃的英气流转在眉宇之间,教人看得面红耳热。不过司香是个有心计的,她知道王爷和王妃大婚不足一月,这种时候纳侍妾收通房都还早早的,所以一直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小心思,避到一侧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太阳落山,西半边的红霞如火如荼。赵彦恒和李斐就坐在后院的一处葡萄架底下,绿荫如盖有那么一丝丝的凉风。两个人围着一碗坛子一样大的刀削面,筷子也只有一副,赵彦恒夹了一根面条,李斐以扇遮面,笑着摆摆手。 天热得没有了食欲。 赵彦恒也不勉强,道:“待会儿吃个大兴西瓜!” 李斐感觉着她的小日子马上要来了,道:“你别招我,这几天我不能吃凉的。” 赵彦恒露出些微疑惑的神色,转而是明白了一点,摸了摸她的脸。 李斐懒懒地躺在竹编的摇椅上,身上穿了一件广袖短衫,袖子退到了手肘,洁白如玉的手拿着一柄绫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合着,含着一丝丝细碎的柔光,姿态慵懒而舒适。赵彦恒就这么看着一幅静态的画面,心就砰砰跳了起来,最后挨过去,在李斐的唇上咬了一口,低哑道:“你就净招惹我!” 这可是冤枉了,没被咬了一口,李斐都快睡着了,一个月就是这么几天,总是睡不够。所以李斐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肆无忌惮的笑了笑,依旧阖上了眼,摇着扇,还仔细的嘱咐赵彦恒道:“屋里太闷热了,我先在这里躺会儿,我过会儿就睡着了,你也别吵着我,要轻手轻脚的把我抱回去,今天要让幽露守夜……” 说到最要紧处,李斐也没有挣开眼来,一只手抓着了赵彦恒胸口的衣襟,修长的手指像爬虫一般的爬到赵彦恒的脸上,罩着赵彦恒棱角分明的脸颊,嫣红的双唇带着一层水光,好像是嘟了起来,倔强着道:“我睡着了,我不管你了,你就自便吧。” 赵彦恒捉了李斐的手,捏着她的指尖咬在唇齿之间,俯下身柔声道:“你真的不管我了?” 宛若小扇的睫毛颤了又颤,最后李斐还是睁开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睡意已经全部消褪下去了,露出一种桀骜的精光。 赵彦恒被这种锐利的眼神完全俘虏,同时赵彦恒的眼神也变得咄咄逼人,再也忍不住,赵彦恒一手环住了李斐的背,把她从摇摆的椅子上半抱了起来,然后长腿一跨,赵彦恒也坐在了摇椅上,托着她的后脑就亲了下去。 呼吸是滚烫滚烫的,赵彦恒的手在李斐光洁柔嫩的脸上抚摸了两把,紧含的双唇暂时分开,赵彦恒自己解开腰带,一件浅色素净的长袍连同一样浅色素净的褶裤随手丢弃在地上。 长年习武的身躯在霞光下泛着黄澄澄暖盈盈的光泽,肩宽腰窄,真是无有一处不好的身体。 竹编的摇椅似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发出了吱吱吱的声音,剧烈的荡漾着,荡漾着。 第197章 忧思恐惧 大半夜,预料到的月事如期而至,李斐穿着薄如蝉翼的中衣轻轻的起床,外头值夜的幽露也披着长衫起来了,伺候着李斐换过衣裤,喝了一盅温温的当归益母草茶,幽露拿着一条青色的薄毡子,不知道该不该去铺床。 赵彦恒盖着一角被子,背对着人睡在了床里侧。 李斐拿过来这条她用惯的薄毡子,平铺在床的中间,然后平躺在床上。三更半夜有些凉意,一条大红色吉祥如意的锦缎被褥从脚盖到胸口。赵彦恒的手臂横了过来,搁在李斐的肩膀上,他在李斐起床的时候就醒来了,闭着眼睛问:“你难受吗?” 李斐不太想回答这种问题,不过赵彦恒纡尊降贵的连这种事情都在关心,李斐忍着羞耻之意道:“还行,我也没什么难受的,就是水漫金山,漫得多了些。” 赵彦恒嗯了一声,稍微靠过来了一些,窝在李斐的肩窝上,李斐直挺挺的躺着。 真到两个人睡着了,这个姿势也维持不住,改成赵彦恒仰躺着,李斐侧躺着,睡着了就没个注意。李斐像蚕茧一样在被褥里蠕动了一番,叫赵彦恒先起床出去。 赵彦恒只穿了褶裤,从李斐身上跨过去了,先在净室冲了个澡,隔着一个乌木雕葫芦藤蔓屏风,内侍们捧着衣物冠带。 李斐最贴身的事情都是幽露在负责,槐蕊在整理被褥,司香捧着银云纹鋬耳匝。 董让大清早就过来了,隔着屏风给李斐请了个安,靠近赵彦恒低声道:“殿下,昨天晚上娘娘请了太医……” 李斐正在梳头,感觉到屏风那一边静寂了下来,旋即赵彦恒走了过来,急切的道:“母妃病了,父皇传了话下来,让我们过去看看。” 李斐一惊,转过头来对上赵彦恒担忧的眼睛,立即就叫丫鬟们取进宫的衣裳,很快的说道:“我马上就好。” 赵彦恒双手搭在李斐的肩上,说是急切又有那么一点从容,道:“我去宣德堂等你,你今天身子也不好,挑个侍女吧。” 李斐在镜中看到赵彦恒轻拍着她的肩,眼角眉梢沉静,平静,又纯净,他身形笔直的站着,除了坦然的之外,再也观察不到别的情绪。 在屋里的丫鬟们,幽露,槐蕊司香,还有刚取来衣冠的阿芳阿菊,都顿了一下。她们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崇拜,那么能陪在李斐左右进入帝王的后宫,就是一种荣耀了。 李斐坐在楠木矮靠背扶手椅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着实思量了一番。宫禁森严,之前进宫向皇后淑妃请安,都是她一个人进的,若能携带侍女,当然是一种体面,方佩仪进宫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个侍女,是皇后赏下来的人。 手握着羊角玉梳,李斐把她身边的人想了一圈。阿芳阿菊是半路出家的丫鬟,画屏年小,幽露已经担了许多事,槐蕊司香,从宣国公府带出来,规矩见识都是有的,应该能抬举得起来。再细择一下,槐蕊比司香生得差了些,性子更持重些。 “叫槐蕊跟着吧。”赵彦恒已经走了出去,李斐对董让道。 屋里所有人都对槐蕊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司香,她原来想王妃这些丫鬟,再越不过幽露去,若是幽露不去,怎么就轮到了槐蕊?她好想去,不是去领略皇家的威仪,她想见淑妃娘娘,这是王爷的生母…… 槐蕊自己也愣了一愣,今天挑了她,那么往后进宫也会是她跟着去的。这么一个巧宗儿给了她? 马上就要进宫了,董让立刻把槐蕊请了出去,进宫穿什么带什么,宫里怎么个规矩,董让原是随赵彦恒分府出来的,总有些可以指点的地方。 宝红帐饰金螭绣带黑漆双驾马车驰过西元门,绕着北望山前往西苑,李斐记得上回她走这条路,是淑妃生太和公主难产,幸得母女平安。 赵彦恒被李斐盯着看了一会儿,握住了李斐的手,道:“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母妃是忧思恐惧才起的毛病。” 李斐轻声说道:“是现在储君的私议,搅扰了母妃的心神?” 皇上跌倒伤了右肩,已经快二十天了,伤势恢复得怎么样,皇帝的脉案是绝密的绝密,没人知道。大家只看得见皇上在五月底就移驾到西苑,原来五日一次的朝会已经停了三次,奏折经由内阁票拟送到西苑御批,批是批下来了,今天的字迹和昨天的字迹不一样,几乎不见皇上的字迹。 皇上的御笔握在别上的手里,景王?襄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司礼监秉笔太监何进?不管是谁写的,就算是皇上口述由他们代写,这算怎么一回事?宦官干政?藩王涉政? 帝王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士大夫的心中,不管是宦官,还是藩王,都没有权利干涉中枢政事。 藩王力效藩国,他只能管一域而不能管一局,所以目前来说,景王和襄王都遭到了士大夫的排斥,若是想要名正言顺,藩王可以再进一步,成为储君。 做了储君,对皇上是子,对臣民是君。做了储君,就有监国的权利,从而名正言顺的代替皇上处理日常的政务。 所以当下复议储君的呼声甚嚣尘上,如果景王借着这股呼声坐上了储君,兄弟之间也把君臣的名分定死了,对赵彦恒来说,是大大不利的,皇上已经五十六岁了,身体也不大好,叫景王坐上了储君,赵彦恒的机会就几乎渺茫了。 所以淑妃娘娘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这种氛围下,淑妃一个撑不住也是有的,因为当下心里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赵彦恒目不转睛的和李斐对视,尽量平静的说道:“你也在忧思恐惧吗?如我的母妃一般。” 李斐低俯下身来,双手握着赵彦恒的双手,头枕着赵彦恒的膝盖上。明媚的阳光穿过半透的珠帘洒在李斐的后背,弥散出轻盈而柔和的微光。 赵彦恒扶着李斐头上的累丝五凤大金钗,道:“父皇会在六哥和我之间选一个继承帝位。父皇的心思,早早的,六哥知道,我也知道。自古被纳入储君考虑而最后不能成为储君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是心胸的问题。”李斐犀利的回答。 赵彦恒笑了笑,道:“翻看史书,那些帝王们在龙椅上坐久了,心胸就变小了。” “您的心胸似海!”李斐转过脸恭维着赵彦恒。 赵彦恒幽深的眼眸染起笑意,光华流转。 李斐伸出手触摸到赵彦恒的脸,她的嘴角也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道:“我在西南边陲生活了十余年,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一个想过点小日子的小女儿而已,我曾经一度沉迷在那种小业小家,觉得那样过了一辈子,也是了无遗憾的一辈子。所以事若不成,我们守望相助,我会陪着你的,在襄阳,或是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忧思恐惧?李斐当然也会忧思恐惧,不过李斐的心性至少比淑妃坚韧一些,她从下仰望着赵彦恒,水润的眼眸凝聚出锐芒,峻声道:“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您的心胸就算小了些,也应该比景王大了许多。” 董让坐在车辕上,听到了赵彦恒爽朗的轻笑声。 到了西苑的乾明门,赵彦恒和李斐下车步行前往淑妃暂居的清馥殿,董让和槐蕊跟在身后,有宫人早一步去禀告,程嬷嬷站在殿外候着赵彦恒。 程嬷嬷原来是赵彦恒的奶娘,赵彦恒就藩之后,她也同去襄阳,直到去年淑妃有娠,她再入宫禁,就一直待在淑妃的身边了,所以赵彦恒对程嬷嬷很是尊敬,低声问:“嬷嬷,母妃这会儿怎么样?” 程嬷嬷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都是有些严板的,对着赵彦恒分外的柔和,道:“刚刚睡了一会儿,也是睡不安稳,在里头盼着殿下呢。” 淑妃坐在鸡翅木六开光宝座上,穿戴素净,烟柳色兰草纹长衫,月牙白凤尾长裙,挽了一个高髻戴着一根红玉竹节长钗,要说病中容颜有多么憔悴是没有的,只是脂粉不施,脸色苍白了点儿,浓丽的容色显出平日没有的恬淡。 “老七!” 淑妃十四岁就把赵彦恒生下来了,母亲还很年轻美貌,儿子已经长得像山岳一样。淑妃对面赵彦恒,不是那种强势的可以把儿子笼罩住母亲,而是那种对儿子有着深深依赖的母亲。所以淑妃一说话就显出脆弱的样子来,伸手让赵彦恒靠近来。 至于赵彦恒身边的李斐,淑妃只想见儿子,没想见儿媳妇,不过李斐有这个孝心,淑妃也叫宫人看座。 李斐坐着鸡翅木藤心圆墩,赵彦恒坐在淑妃的身旁,特别温和的道:“让您担心了。” 母子两个在筹谋着什么,担心着什么。淑妃见到儿子就是见到了主心骨,温笑了起来道:“一路过来热吧,先喝点银耳汤。” 宫人已经端了冰镇着的银耳枸杞汤,用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盛着,先敬给赵彦恒,再敬给李斐。 刚刚从冰块上拿起来的银耳汤冒着冷气,赵彦恒接在手里道:“给王妃拿一盏温的。” 第198章 宁妃郭氏 从乾明门到清馥殿,走了小一刻钟,虽然西苑花木扶疏,骄阳似火,李斐穿得又多,已经热得双颊生晕。这种时候还不能吃冷饮,女人在特殊的日子,就有这么个讲究。 淑妃打量了李斐一眼,情绪当然是有一些的,不过淑妃也没有固执的想李斐一个月就怀上,在儿子面前,淑妃还柔声道:“把我那柄枯藤纶制扇拿过来。” 宫人取了扇子来,程嬷嬷捧过去递给李斐。 李斐起身接了,向淑妃欠了欠身。 淑妃已经和赵彦恒说话了:“……前天就不大舒服了,吃着太医的药也就那样了,原来一口气闷在胸口咳不出来,昨儿下午开始,是呼吸之间就忍不住,到了半夜咳得胸腹都通了起来。” 《素问·咳论》有云,五脏六腑皆令人咳。说话间淑妃就是断断续续的咳嗽,且手捂着腰腹说话,声音也是有点沙哑的。 赵彦恒扬眉就道:“太医开的脉案,药方子拿过来。” 淑妃一口一口的喝着生梨水润嗓子。 脉案一堆生涩的医理,药方子改了两回,赵彦恒虽然不是大夫,杂学旁家,看还是能看懂大半,盯着淑妃认真的嘱咐道:“只是一时被时气所侵,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母妃按时服药,饮食清淡一些,慢慢养着,七八日就好了。” 淑妃手捂着胸口,似有话要说,可是眼角看到李斐坐在那里,反而抿紧了嘴唇。 李斐是极有眼色的,知道儿媳不比儿子贴心,她坐着已经妨碍淑妃说话了,就向程嬷嬷蚊声道:“我想更衣……” 程嬷嬷扶着李斐站了起来,李斐向淑妃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由着程嬷嬷扶出去了。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父皇也没有来看我一眼。”李斐一走,淑妃就向赵彦恒急切的抱怨。 按时服药,饮食清淡一些。淑妃就是没那么做,由着病势汹汹。三更半夜宣太医,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小题大做,这些都是后宫争宠最常见的戏码,淑妃为的就是搏皇上一顾。 赵彦恒的言辞有些严厉,道:“母妃,你就别做这些了,你的身体要紧。” 楚王好细腰,楚宫多饿死。皇上喜欢柔弱的女子,喜欢那种西施捧心的娇美,偏偏淑妃的身体像野草一样的顽强,赵彦恒年幼,四五岁刚刚记事的时候,就知道淑妃会折腾自己,以此求得父皇在百忙之中,在后宫成百上千个女人之中,分出那么一点点精力,来看看他们母子。 淑妃喝着梨汁也压不住咳嗽,咳了几声道:“我已经很久没见皇上了。从五月二十三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皇上本来就不是特别硬朗的身体,过了五十之后,这个病那个病的,没少吃药。现在避居在西苑,虽然点了淑妃和宁妃伴驾,实际上只有宁妃正在陪在皇上身边。而赵彦恒从五月底开始,也没见过皇上,就算处理了一些政务,也是写了节略递上去。 谁知道过了那么些天,皇上的身体怎么样了。 淑妃是心焦啊,她的儿子比景王小了整整五岁,本来就占劣势了,她就是那只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帮到儿子。 多在皇上面前刷刷存在感,总是没有错的;要是能知道皇上的近况,总叫儿子有个防备。 “窥视朕躬,是犯忌讳的。”赵彦恒压低了声音道:“母妃就别在想这些了,自己先保重身体。” 淑妃颓丧道:“我……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父皇避居西苑,不见朝臣,不见后妃,就是要磨一磨诸位的耐心。”赵彦恒的神色肃然,道:“您想同儿子一起,要那个至尊之位,现在就要忍耐下来,要比所有人都耐得住才行!” 儿子做了皇上,她就是太后,他们母子就是人间至尊。淑妃的心跳加快,忐忑的问道:“所以皇上不会立景王为储君?” “老父少壮!”赵彦恒握住了淑妃有些冰凉的手,冷静道:“别说父皇看见我们几个风华正茂的儿子是个什么感觉。就说父皇捞下了半身的伤病,这是延庆宫大火之后落下的病根子。国之储君,对臣民来说,是‘永固家邦’,对父皇来说,那是可以倾覆父子之情的野心。” 淑妃闷咳着点头道:“皇上是有这个心结,所以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在嫔妃的寝宫过夜。” 元祐十年皇上在张贵妃的延庆宫过夜,差点被大火烧死了。张贵妃也是个狠心的,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把自己的性命也赌进去。所以自元祐十年之后,不管是高位的嫔妃还是没有位分的宫女,除了自己的寝宫,皇上从不在别的地方过夜。皇上是个重色、欲的,幸过的女人一茬又一茬,就算一时兴致来了,在别的地方宠幸了女人,也是幸完既走,从不在嫔妃的宫室过夜。 赵彦恒给淑妃续了一杯梨汁水,道:“就算现在册立储君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可是父皇的心结一辈子就这样了,储君对谁都好,就是对父皇不好。所以我们可不能着急。” 淑妃一动不动的,只是皱了眉道:“皇上的身体不好,他……总是要放权的!” 赵彦恒语重心长的道:“您现在要养好身体,然后天天在三清祖师面前,祈祷父皇平安康泰。只要父皇还有一口气……” 想起李斐的话,赵彦恒挑眉笑道:“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 李斐更衣出来,经过层轩,和太和公主相遇。 太和公主现在是九个月的孩子,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由奶娘抱着过来,不过小小的人儿已经很有主意了,粉嘟嘟的小嘴喔喔喔的不停,好像在指挥着奶娘,但是奶娘并没有如她的意,不会说话的太和公主已经在耍脾气了,见到李斐就分外的亲切,伸着手要李斐抱。 李斐没有立即抱过来,捏着太和公主肉窝窝的小手笑道:“妹妹还记得嫂子啊!” 太和公主笑得露出两颗小米牙,身子在奶娘怀里扭了扭,就向李斐扑了过来。 李斐顺势把太和公主抱了过来。太和公主养得一身奶膘,穿着大红色绣麒麟的小褂子和开裆裤,露出来的手脚胖成一节一节的,抱在手里很压手。 奶娘是见过襄王妃的,公主不在怀里,就向李斐请了安,为难的道:“公主这是要见娘娘,可是娘娘吩咐过,怕公主过了病气,命奴婢不能抱过去。” 太和公主在李斐怀里,倒是安静了,小脸在李斐身前拱了供,嗅了嗅,手指扣着李斐衣服上华丽的纹案。 这是一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李斐转了一个方向,被对着淑妃现在的方向,和奶娘说道:“我抱着公主去别的地方逛逛,还请嬷嬷引路,哪里是我可以去的。” 太和公主昨天为了见淑妃已经哭闹了两回,保不齐下一刻又得嚎嗓子,有襄王妃帮着哄公主,奶娘是求之不得,道:“这几天公主常去天鹅房看小天鹅。” 公主又不会走,都是奶娘抱着的。天鹅房就在清馥殿左侧,襄王妃抱着公主走过去也不要紧的。李斐就依了奶娘的意思,一路上慢慢的踱步,踱到了天鹅房。 天鹅房就是一处水洼,四周由山石堆砌出来围了一亩地的水域,养了一些白天鹅幼崽,小天鹅毛茸茸灰扑扑的和小鸭子差不多,见到李斐一行人也不怕生,几只在水里游来游去,几只上岸,大摇大摆的走过来。 太和公主呀呀呀的像是在打招呼,身体向小天鹅们倾过去。 两边正要会师了,右侧两个宫女张着手护卫着,一个小女孩迈着两只小短腿,很快就冲到了太和公主之前,要逮小天鹅。原来安闲的小天鹅撒开丫子,全部跑回水里了。 小女孩身后,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妇,手摇着一把象牙镂空扇,徐徐走来,面相甜美,气质温婉。 “郭娘娘!” 这一位是宁妃郭氏,宫宴上李斐见过一面,侧过脸来点头打招呼。 宁妃郭氏,如果从近两年伴驾的次数上评断宠爱,宁妃是皇上目前最宠爱的妃子。 小天鹅都逃走了,太和公主张望了几眼,对走路已经利索的思柔公主咿咿呀呀了起来。 咿咿呀呀的很认真。 思柔公主能走,还不会说话,她要是张嘴也是咿咿呀呀,所以她也不张嘴,只是走过去扯着太和公主的脚。 李斐也顾不上和宁妃招呼了,蹲下身把太和公主立住了道:“四妹妹是要和五妹妹玩……” 没想到,站还站得不太稳的太和公主一挥手,手就挥在了思柔公主的脸上。 这一挥虽然没有多重,也显然是不友好的,思柔公主一腔热情被泼了一桶冷水,慢一拍才感觉到委屈,瘪了粉嘟嘟的小嘴巴就要哭了。 李斐赶紧抓起太和公主的小手,没有躲闪出去,而是依然压在思柔公主的脸上,给思柔公主轻轻的揉了揉道:“妹妹是要摸摸姐姐,刚才摸重了,现在轻轻的,轻轻的摸一摸。” 太和公主觉得把人打了,出气了,咧着嘴笑起来。 才一周岁多一点的思柔公主哪里懂的,还以为妹妹是见了她高兴。宫里就这两个相近的小孩儿,思柔见了太和也高兴,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此时宁妃蹲下来对女儿道:“妹妹还不会走路呢,你让妹妹坐着陪你玩。” 第199章 屎 思柔是想拉着太和一起逮小天鹅,这一下就纠结了,前方有一棵银杏树,六月的银杏树是碧绿色的,枝叶葳蕤,她和宁妃就是坐在那里一边乘凉一边等候小天鹅上岸,可惜没抓到小天鹅,思柔拽着宁妃的手撒娇道:“鹅,鹅。” 宁妃明白女儿的意思,却是不会迁就她,道:“鹅已经被你赶到水里去了,你先和妹妹玩会儿,待会儿自己抓。” 李斐有意和宁妃亲近,不动声色的松了一下手。站还站得不太稳的太和就往思柔的身上倒,李斐再稍稍扶着一些,就做出了太和依恋思柔的样子。 太和是个有比较之心的娃娃,撑着思柔走了一步,两条腿就像面条一样的软了下来,李斐提着她对思柔笑道:“四妹妹,你看五妹妹还不会走路呢。” 真的是不会走啊! 一岁零三月岁的思柔似是很愁苦的叹了一口气,牵了李斐的衣摆,把她们带到树荫下。 树荫底下铺了一丈长的簟席,一边陈放着一张黑漆描金云蝠纹四方矮桌,上面摆了一个白玉蝠寿双全连盖香炉,蓝烟袅袅。簟席四周随处放着用鲜草编的小盘子,茉莉,石榴,蔷薇,天竺葵,九里香,黄刺玫……不知道多少种花,散乱在簟席上,真是把西苑开花的植物都祸害了一遍,堆出了一张花毯。还有三只黑壳白点的天牛,由一个宫女跪坐着牵着,系着细棉绳爬来爬去,一只勉励飞了起来,又一头砸下去。李斐抱着太和,把她放在正中间。然后和宁妃席地坐在矮桌的两边,看着两个小孩子在那边玩。 思柔很大方的,给了一根栓着天牛的细线叫太和拿着。 线太细,太和一把抓着也抓不紧,天牛往外爬,线就从太和的拳头里流走了。思柔眼睁睁的看着,慢悠悠的对着摊着手掌的太和念了一个字:笨。 太和笑得像个笨蛋! 两个小孩儿总归是和睦的样子,又有七八双眼睛盯着,宁妃转过一双美目道:“听说淑妃姐姐咳得嗓子都哑了,我本来该去探望,只是我一去,姐姐少不得起身应酬我……依着我自己的脾气,我要是在病中,就让我安安静静的养病吧,我是最不耐烦人在我面前走动的,所以我只遣人去问候了,现在姐姐的病情怎么样了?” 淑妃宁妃,都是美人,音容大异。 淑妃是浓丽的,凤眼生媚,红唇含情;宁妃是清雅的,脸庞圆润,肌肤白腻。淑妃说话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宁妃说话像流水十八弯,细气慢语。 李斐慢条斯理的说话,道:“王爷很担心的,今天早膳都没胃口,吃了三个花卷就过来了,见了母妃一番细问才松了眉头。病势虽然看着厉害,也只是一时被时气所侵,病症发出来,徐徐用药,散了病气也就好了。” “姐姐病好了,我再找她说话。” 宁妃手向外伸,自有宫人把一个浅浮雕二乔读书竹香筒放在宁妃的掌心,香筒弥散出来的气味和香炉袅袅升起的蓝烟是一样的,李斐取了香炉的顶盖,宁妃点了一支香插上,又把香筒递给李斐,好奇道:“你能闻出来,这是什么香?” 李斐仔细品鉴了一番,道:“是荔枝壳和夜来香的种子等其他香料配伍出来的合香,再多我就不能知道了。” 宁妃道:“你懂得真多!” 李斐也不谦辞,道:“南海药谱上有记载,荔枝成熟的时候,人没有采摘则百虫不敢近。我在闺阁的时候,总是看这些书。母亲做着倒卖香料的买卖,雇了一些合香的师傅,我看了书又能接触到这些东西,学而实践之,就略懂了一些。” 宁妃嗟叹,道:“李夫人,这些年过得辛苦。” 本是书香名门之女,一等公爵夫人,一朝失势,就要白手起家挣钱了,其中的辛苦,自是不与外人道哉。李斐颔首淡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李家在西南多得黔国公府照拂,凭是什么事,找了一座靠山,就事半功倍了。” 宁妃坦然,道:“襄王妃也在说我吗?”宁妃郭氏,和黔国公府是连了宗的,按宗谱排,和郭坤是同一辈。 李斐没那么高洁,目前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总是要笼络一下的,李斐显出一两分亲昵之态,道:“娘娘不是二表哥的同族堂妹嘛。” 宁妃莞尔,道:“我的母家没有官位,也没有名声,只是一户安分守己的庶民百姓之家而已,一朝点名入册,香车入京,奈何天下美女如云,似我这般没有根基的,是宫妃还是宫婢,没有遣返的可能。” 本朝大选选嫔妃,小选选宫女,但是正要执行起来,往往混在一起挑。朝廷选秀的召令颁布,就有许多的花鸟使散入民间,择其清白良家的美貌女子登基入册,多是平民之家的女孩儿,这种事情摊在头上拒都拒不得,当地官吏自己想献上女儿的,也无不可。然后佳丽齐聚京城,一番遴选,择其优者当宫妃,余下仕宦之家的女儿发还,没什么来头的,就收入宫廷当婢女了。 宫妃和宫婢,这是天壤之别了,既然都要进去的,当然要尽一切办法力争上游。 “黔国公府目光如炬。”李斐的笑容柔和。 皇上不至于顾忌着黔国公府的权势去宠幸一个女人。是选秀的路上太多的弯弯绕绕,没个后台,一大半的美人躺在半截路上。宁妃和黔国公府连宗之后,黔国公府资助了她钱财和人脉,又费了很多的人力物力把美人该有的气韵锤炼出来。在美妇如云的后宫,宁妃才有了让人瞩目的一席之地。 这一回宁妃没有回答,她是不能否认黔国公府的提携之恩,而今她还没有报答这番恩德。 也就在这个时候,思柔迈着小步子,稳稳当当的走过来,手上拿着茉莉花穿成的手环,趴在宁妃的腿上,递给她,含糊的叫着‘娘娘’。 “这孩子走得好,话说不来,现在连‘父皇’都没有教会。”宁妃和李斐说笑着,褪了手上的白玉镯子,露出细白的手腕,让女儿把花环套上,柔声道:“你七嫂还没有,给她串一个。” 思柔捂着嘴笑得很腼腆,转身就走掉了。几个宫女陪坐在簟席上做这些东西,一会儿,思柔又过来了,举着手,是石榴花串成的手环,还是一副。 李斐褪了一对镶金环珠九转手镯,把石榴花戴上。 思柔急匆匆的就回去了,自己的头上,耳朵上,脖子上,手腕脚腕,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也给太和统统挂上,太和都闲烦,咿咿呀呀的啊个不停,这是在拒接。 小天鹅又上岸了! 思柔看见了,正要给太和套上的花链子砸在她的脑袋上,思柔已经鹅鹅鹅的欢呼着,兴奋的跑了出去。 两个宫女紧紧的护从在旁边,就怕思柔摔着了。公主要是摔了下去,她们得先趴在地上给公主当肉垫。当了宫女就是学伺候人的,这两个十五六岁宫女绷着脸,牢牢的盯着人,一人管一边,也是配合默契。 另有两个宫女先跑过去拦截,免得小天鹅又全部逃掉了。 思柔走的好,真要做点事,还是有点笨手笨脚的样子。一只小天鹅被堵在一个角落,思柔往下腰摸一摸,摸一摸,事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抱住在尺寸之地扑腾的小天鹅。 还是宁妃发了话,宫女捧起来塞在思柔的怀里,教她抱好。 思柔笑得脸蛋红扑扑的,贴着胸口把灰扑扑的小天鹅抱过来。 太和坐在簟席上要站起来,站了两次摇摇欲坠的又一屁股坐下,指着远方的思柔对左右的人咿咿呀呀。 孩子会走和不会走是两种样子。九个月的太和嘴上的咿咿呀呀都没有停过,听多了有点罗里吧嗦。会走的思柔就是闷声行动派,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小天鹅抱过来,思柔很显摆的放在太和前面。 太和大声一叫,直直的扑过去。 小天鹅大惊,张开翅膀夺命狂奔。 两个小孩儿,一个走一个爬,追得特别认真。宫女散在四周,不让小天鹅逃出簟席。小天鹅发出雏鸟的鸣叫,左突突不出,右突突不出,最后还是被思柔扑住了。 正抱起来,小天鹅悲愤的一叫,下面哗啦啦,一坨浠水一样的粪便就拉在思柔手上。 思柔已经有干净的概念了,咦了一声,就把小天鹅丢掉的。思柔身后,爬行敏捷的太和杀出来,把一只正在拉屎的小天鹅抱个满怀。 “公主”“公主” 该侍候思柔的侍候思柔,该侍候太和的侍候太和,周围的宫女向两位公主围过去。 思柔是难过的,不要奶娘抱,扬着一只沾屎的手要宁妃抱。宁妃也不哄女儿,一脸嫌弃的逗她:“脏死了,脏死了,让别人给你洗干净。” 太和是有脾气的,抱着小天鹅不肯撒手,咿咿呀呀了两声之后对依然靠上来的人干嚎。不说围上来的宫人顾忌着边上的两位无处下手,太和怀里的小天鹅也快被勒死了。 “诶呦诶,小祖宗。”李斐又笑又骂,既然做了赵彦恒的王妃,对他的小妹妹也自然视如自己的亲妹妹,语气上就满含宠溺,手上却是强硬的,不顾太和的干嚎把小天鹅挖出来,举到太和的头顶,叫她看看拉得一团模糊的鹅屁股,道:“这么臭臭你还要!” 屎嘛,都是不太好闻的,糊了屎的小天鹅失去了原来的可爱,太和一下子就停止了干嚎,别过了脸去。 第200章 糟心事 小天鹅黑秃秃的喙在李斐手指上戳了戳。 小家伙今天也是倒霉了,被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看上,吓得半死不活,把屎都吓出来了。李斐赶紧递给近手的丫鬟,道:“快送回去吧。” 脚下坐着的太和,大红色的小褂子污了一块,两手沾着浠水一样的,墨青色的便便,抬着手往下流,她还太小,胖乎乎的手掌握了握,懵懵懂懂。奶娘扑过来要抱她,爬得太热她也不要人抱,一扭身子想爬开,李斐蹲下来按住了,先把小褂子脱了,也没有嫌弃太和手上的屎,废了两条帕子擦了一遍,宫女捧了水来,李斐也撸起袖子,嘴上笑着道:“来来,玩水了,玩水了!”亲自给太和清洗。 夏天的孩子十个有九个都喜欢水,太和碰到了水就啊啊的叫,还啪啪的拍出了水花来,自己咯咯咯的笑。 思柔估计是凑个热闹的,见太和玩得开心,也把手伸了过来。 一个娃是带,两个娃也是带,洗擦擦洗擦擦,先把两个人的手洗干净,叫宫人拿一个大一些的浴盆过来,让思柔和太和洗个澡,洗澡的时候,顺便玩玩水。 宁妃只坐在外围看着李斐把她的女儿也照顾到了,温笑道:“也是麻烦你了,叫奶娘她们捯饬吧。” 李斐把袖子卷到手肘处,蹲在盆子旁边给两个小姑子边洗身子边道:“我在娘家的时候,也常常带侄女,喂饭穿衣裳换尿布,总给大嫂搭把手。家里也不是请不起下人……这不是,一家子相亲相亲嘛。” 两个小姑娘天真活泼,李斐也是真心愿意和她们亲近。看见她们,也真是想起了娘家的李绮儿。 宁妃再不说话,只是从旁看着她们。宁妃是很贞静的性子,坐在那里就是一动不动,不过她的脑海里不由的在深思,她还很年轻,只有十八岁,她大半的人生,都要作为太妃在深宫度过;她的女儿还很小,只有一周岁三个月,她的女儿,将来长大指婚出嫁,能得到多大的尊荣,都系在她兄弟身上。 是景王还是襄王,为了她和女儿后半辈子过得尽可能的舒心,她是得好好打算打算的。 赵彦恒好生宽慰了淑妃一番之后,过来接抱着太和避出去的李斐。在葳蕤的银杏树底下,李斐幼稚的像个孩子,和思柔太和拍打着水花玩乐,充满了欢声笑语。 也是在西苑,也是在银杏树底下,这一幕亦如前世,只是思柔和太和还这么小。赵彦恒遥遥的站在山石一边,并不靠近。 宁妃知道襄王站在远处,以扇掩面。她这么年轻的妃嫔,私下场合是不太好同年轻的藩王相见。 “你七哥来接你了。”李斐和太和正正经经的说话,把她从浴桶里抱出来。 太和还没有玩够的,藕节一样的两条小胖腿悬空乱踢,眼见着浴盆被抬了出去,嚎啕大哭了起来,眼角嚎出了那么一点点眼泪。 李斐做的了慈嫂,也做的了严嫂,绷着脸用软巾子把太和裹起来,把她树立着对着她的脸,道:“哭哭哭,你看你四姐姐都不哭的。” 思柔也没有玩够的,正在考虑要不要撒泼打滚,背后坐着娘娘,前来的六嫂也不太好说话,又被当成了一个榜样,想一想就算了,乖乖的由着奶娘抱了出来。 太和嚎了几声,玩得好的姐姐也不配合她,又没人来哄,一声弱一声,也就不闹了。 太和的奶娘看着李斐,就多了许多的亲切。给公主当奶娘可不好当,尤其这几个月,太和很有主意了,又一点儿事都不懂,兼之皇上和淑妃宠爱,这位真的是祖宗,打不得骂不得,这其中的举重若轻,可真是不好拿捏。有襄王妃一手伸在前头,她也乐得退后一步。 擦了身子系了一件浅黄色的小肚兜,穿了一件浅青色海草纹小衫儿,小孩子说困就困,眯着眼睛就要睡过去了。 李斐横抱着太和,捂着她的眼睛和宁妃轻声告辞。 宁妃举着扇面和李斐点了点头,一手拉着有点依依不舍的女儿。虽然有心做长远打算,宫里的规矩重重,皇上的嫔妃和皇上的儿媳妇,也是不怎么好相见的。 李斐抱着太和和赵彦恒汇合在了一处,赵彦恒很自然的伸手要抱过妹妹。 李斐没让,轻轻的道:“才睡的,还没有安稳。” 赵彦恒伸出去的手改搭在李斐肩上,怕吵醒了太和,也是一路无话。 两人身后宁妃徐徐的放下了扇面,就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是几番思量。 午膳皇上命何进赐下一桌御膳。 儿子就是淑妃的定海神针,淑妃的心已经安定了下来,赵彦恒和李斐陪着她用膳,席间三人只说闲话。 在回程的马车上,李斐昏沉沉欲睡又睡不着,头靠在赵彦恒的肩上,嘟囔道:“你怎么不问我和宁妃娘娘说了什么?” 赵彦恒干脆给李斐摘了头上的凤钗,让她靠得更加踏实一些道:“都是聪明的女人,都不需要‘说’出来。” 李斐愈加安心了下来,渐渐入睡。 ~ 六月的蝉在枝头叫得人无端的烦躁。 一顶青布驴车停在襄王府门口,驴车里下来一个穿暗褐色素纹绸衣的老妇人,梳了一个圆髻,戴了一根银簪,拉了拉稍微褪色的绸衣,壮起胆子向守门的小厮道:“哥儿,我家姑娘是湖广承天府来的,姓段,特来拜见王妃娘娘。” 没有一张拜帖,看着马车上竹帘子晃动,小厮以为真是王妃认识的姑娘,一层层的报了上去。 湖广承天府,姓段的人家? 李斐并不知道这家人,不过一个姑娘家已经在府外等候,李斐也让她们进来了。 段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青罗长衫,浅黄色的马面裙,发髻上戴了一对绿松石发环,一对银香丁,手上一对龙须金镯子,瞧着无甚富贵之气。下巴尖尖,五官干净秀气,只是眉眼之间带着些忐忑,李斐直道:“我并不认识姑娘。” 段姑娘垂下头来深深的一福,依然垂着头道:“是妈妈说,只有这么说才不会被门下阻拦。小女唤名菁菁,王爷知道我的,只是……”只是一个姑娘家,在门口拜见王爷不太好,既然赵彦恒已经娶了王妃,自然是拜见王妃。 李斐念着段菁菁颇识礼数,道:“王爷不在府中,近几天不会回府,我也未曾听王爷提过段家,不知道姑娘是何来历。”两日前,赵彦恒替皇上到嵩山中岳庙祈福去了,得半个月方归。 段菁菁不料王爷不在府中,露出了手足无措的举态,细瞧了李斐两眼,见李斐面莹如玉,眼澄似水,艳丽而稚雅,沉了沉心道:“我有一个表哥萧懋,曾是王爷的伴读……” 萧懋的表妹,找到京城的襄王府来了。 萧懋是谁? 萧懋已经在元祐二十五年去世了。 那么萧懋的表妹,怎么会有这个情分找到襄王府来?赵彦恒要十余日才回来,李斐见段菁菁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想听那些欲言又止的话,淡道:“你从湖广承天府大老远来的,想必是有要紧事,你先说说吧,我得知道个底,才决定怎么安置你。” 段菁菁似有羞愤之意,说不出口,她身后的老妇人跪下来道:“老奴是姑娘的奶妈,老奴冒犯替我家姑娘说。我家老爷早年做个七品小官,如今丁忧还乡。今年四月姑娘和太太往庙里烧香,不想遇到了知府老爷家的高二公子,那高二公子看上了姑娘,高家也打发了人来求亲……只是高二公子已经有了妻室,说是不会生育,想纳了姑娘做贵妾,以备生育。老奴也在外头奔走打听了,这个高二公子,不是个好的,就是仗着家里的钱财权势,是个纨绔公子哥,家里太太不答应,叫姑娘躲出去避风头……上京来,也是想求王爷,打发一封书信和那高家说一声,回绝了这门亲事才好。” 一家是七品丁忧在家,一家是四品的县官现管。李斐在西南的时候没少听闻欺男霸女的事,段家没有高家的权势,想要拒绝,高家要是仗势欺人起来,是拒绝不掉的。一府的长官,就算不管不顾的拒绝掉了,也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这个奶妈只说太太,不说老爷,怕是家里的老爷已经答应了,是太太不答应。 既然是表哥。 段家太太就是萧懋的亲姨妈了。李斐这么一琢磨,就问:“萧家在襄阳是有名望的,你们可曾求过萧家说和?” 段菁菁泣着音儿蚊声道:“姨父夫妻情分浅薄,第一任妻子未过门就没了,第二任妻子难产去的,第三任娶了姨妈,生下表哥,七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是一位姓曾的夫人当家……”亲戚的情分也就那样了,萧家,萧懋的父亲,是不想为了一个前姨姐的女儿,得罪承天府知府。 “原来是这样。” 李斐对什么事都是一知半解的,且先问到这里,命季青家的把这对主仆安顿好。然后打发了两个侍卫日夜兼程下到承天府打听高家和高二公子其人。至于赵彦恒那里,一个伴读表妹的糟心事,等赵彦恒回来了再说。 第201章 爱屋及乌 求人办事,自然有求人之态,是要孝顺点什么,还是叙叙关系情分,这对主仆乘坐的驴车是租的,车夫是雇佣的,提了两个包袱进的王府,一副投靠的样子。伴读的表妹,要是没有一点隐情,这个身份和襄王府可是搭不上的。 季青家的开了一处侧院的东厢房,整理出一间带隔断的屋子,铺上一套绣金色萱草纹的被褥,挑了一套釉里红花卉纹茶具,黄杨木雕螭耳香炉,黄花梨木插屏式小座屏风另七八件玩器,把间屋子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样子来,指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供差遣,每天洒扫送饭的婆子都安排好,告退了下去。 段菁菁袖子里藏着好几个打赏人的荷包,最多的放了一两银子,眼睛看着季青家的手腕上一对葡萄纹小指粗的金镯子,就拿不出手了,只是矜持的笑了笑,嘴上称谢。 一桌子饭菜,两荤两素一汤,是很家常的招待。又有仆妇抬了洗澡的水来,段菁菁的奶娘彭氏吃了饭就从包袱里挑了一套洗过两回的缎面衣裙,道:“姑娘,赶紧洗一洗吧。”一个姑娘家奔了几百里来投靠的,路上都没有洗浴过,只是用湿巾子擦了擦身而已。 段菁菁手握一把象牙丝编织玉堂富贵宫扇,若有所思,缓缓的起身来。 温热的清水把一个女子姣好的*淹没。水面下段菁菁的肌肤嫩华,一双玉峰傲然,小腹平滑,臀部又尖翘。总之该长的地方长,不该长的地方不长,被高二公子瞧上了一眼,就把色心勾了出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彭氏给段菁菁拆着发髻,不免垂气道:“没想到王爷不在府中,刚才王妃也没说多久才回府,我是不是该去打听打听,咱们心里也有个数。” 段菁菁掬着水想了想,王爷不在府里,程安国不在,董让不在,目前见到的人都是生面孔,王妃是个什么脾气,到了京城的襄王府,两眼一抹黑的,段菁菁不敢莽撞,道:“还是不要打听了,我现在也是住进王府了。” 彭氏整个人都松了劲儿,笑道:“是呀,姑娘住了进来,王妃还命管事媳妇把屋子收拾得那么好,瞧着很好相与的样子,只是……王妃的模样生的太标志了些。” 自家姑娘在承天府是出了名的美貌,也颇有几分才气,太太有这个心思,姑娘有这个志气,想让王爷瞧上眼,除了表少爷的遗泽,姑娘自己也得有点叫人青睐的本事。高攀的这条路本就不好走,其才貌是最大的利器,可是襄王妃,真乃人间绝色……不过彭氏立刻摇了摇头,道:“牡丹有牡丹的艳,蔷薇有蔷薇的香,花开百种,自然是各有各的好。” 段菁菁看着水面上的倒影,看着自己姣好的容颜道:“我有小两年没见过王爷了,自表哥死后,我就再没见过王爷了,不知道现在王爷的心里,还存下多少……怜惜之意。” 段菁菁本是想说爱屋及乌,谁是屋,谁是乌?这话总是羞于说出口的,硬生生的变成了怜惜。 彭氏揉洗着姑娘乌黑的长发,道:“先看王爷愿不愿意为了姑娘压制住高家,高二公子就是个混账,与他做妾,真是玷污姑娘了。” 那位高二公子,仗着父亲当着承天府的父母官,还真是依势霸道的。要论模样,就是个相貌平平之辈,要论才学,听说秀才都是二十五才勉强考上的,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举业文章上也就那样了,姑娘今年才十六,别说太太和姑娘不愿意,就是彭氏看着自家姑娘的品貌,要是做妾的命,给高二公子做妾真是白生了这副好模样。 “好鞍配良驹,姑娘要是逃脱不了命去,也得挣亮眼睛给自己选一个好夫主。”彭氏摸着段菁菁柔顺的头发畅想道。 什么好鞍良驹的,带着一点点色的荤段子段菁菁也听得懂,涨红了脸却又坚定的道:“我是宁死也不会给高二做妾的。” 至于给赵彦恒做妾,段菁菁十三四岁,看见丰神俊逸的襄王殿下和自己的表哥萧懋出双入对的时候就想过了。她读过几本史书,知道自古皇家没少断袖之癖。汉哀帝和董贤同卧同坐,有一回午睡,董贤偏头枕到了汉哀帝的衣袖,汉哀帝用剑截断衣袖悄悄的起身。汉哀帝在位的时候,董贤位极人臣,董家富贵穷极。世人都知道汉哀帝和董贤,却忘了董贤有个妹妹进为昭仪,位次皇后,身居椒房,与贤并侍左右。 是呀,男人又不能生孩子,总是需要一个女人的。 一雌复一雄,□□入紫宫。这才是富贵长存之法。萧家没有年纪相仿又容姿焕发的姑娘,表哥没有嫡亲的妹子,姨妈又久病在床榻,她常往萧家侍奉,她和表哥,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可惜表哥在两年前不幸病故了,种种的祈盼都来不及付诸实践,只是心念已起,执着在心头,又怎么甘心呢。 当今皇上尚未册立太子,大位未定,襄王殿下总有机会继承大统,成为九五之尊,若是在潜邸的时候就侍奉在左右。王爷已经有了王妃,段菁菁也从来没有肖想过王妃正位,在潜邸的时候当一个侍妾,待到襄王殿下继承大位,她也能捞一个一宫主位。这条路,比当知府家没用小儿子的贵妾,岂止强了百倍。 段菁菁自摸着玲珑的曲线,编贝的晧齿轻咬着红润的双唇,脸上露出迷离之态。她还记得元祐二十五年的正月,她的祖父病逝,父亲被风雪堵在半路,多亏了表哥忙里忙外的帮忙,才把丧事办下来。 那一天飞着鹅毛大雪,襄王殿下穿了一件雪白色的大氅,头戴着金云纹束发银冠,龙章凤姿,雍容华贵。而且在其后的接触中,襄王殿下也没有王爷的倨傲之气,待她们母女特别的温和。 王爷的封地在襄阳,按照祖制,他是不能离开襄阳府的,可是他在元祐二十五年的正月,悄悄的来了承天府,还贵脚踏进了她家浅窄的两进宅院。 她的呼吸都为之一滞,颤着身子拜倒下来。 襄王温润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回荡起来了,她听他随意的道“叫我七哥就好”。 应该是有好感的吧! 段菁菁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她所知道的点点滴滴。 她的表哥在那一年秋天病重,襄王曾亲自到广德寺布施祈福,又遍寻名医,求医问药,甚至不顾表哥会传染的病症,几次亲来探望,据说最后一次,程安国董让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死死的拖住了他的脚步,才把他阻拦在表哥病逝的竹楼之外。 丧礼上,一亭一亭的祭品熊熊的燃烧。襄王一身白衣前来祭拜,在烟雾中,他的脸色惨白,下巴削尖,散发着哀毁过度的疲倦和颓丧,在段菁菁的视线里,襄王依然是那么俊美的。消瘦又孤拔的王爷,那份深情散一点儿微末给她,就叫她心驰神往。 爱屋及乌! 念在她是萧懋表妹的份上,襄王为会了她打发了高家,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吧? 段菁菁穿着有些褪色的对襟玫瑰色如意边长衫,躺在临窗的藤椅上凉着半干的头发,刚才管事媳妇站在边上,她都没有好好打量这间屋子,现在才仔仔细细的看着明窗净几的屋子,一件件摆设,朴实又透着低调的华贵,比她家里的那间幽暗的屋子强了十倍。 段菁菁实在遏制不住心里的那点渴望。想她的父亲当了几年穷官,家里都纳了两房姨娘,堂堂天潢贵胄,总是要纳侧妃收侍妾的。想她的母亲模样也不比两个姨娘差,端方恭顺,父亲在外为官数年,留下母亲侍奉双亲,自己带姨娘赴任,身边细务由姨娘操持。母亲等闲,也不敢随意拿捏她们。 为妻有为妻的责任,做妾有做妾的小巧,妻妾各行其道,总之,王妃握着金印宝册,她是敬着王妃的。 一番心思颠来倒去的想,再被高二公子缠上之后,段菁菁在襄王府终于睡了一夜的安稳觉,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去云皋院向王妃请安。 画屏盈盈笑笑的进来禀告,站在旁边的幽露已经知道了昨天来的段姑娘是萧懋的两姨表妹。 萧懋这个名字,化成灰幽露都记忆犹新,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只是面上不表现出来。 李斐当然也是不舒服,只打算把段菁菁安放在某个角落,等赵彦恒回来自行处置,她可不想管更多了,也不想见她。 伴读的表妹,李斐不是那种委屈自己的人,道:“告诉段姑娘,说她有心了,以后也无需来我这里请安。她所求之事,她且安心候着吧,等王爷回府再论。” 襄王府,不是随便哪个人,想请安就得被请安的。不过段菁菁真是太尊礼数了,即使不被李斐召见,也是每天来云皋院,就在院子外头行个礼,然后闭门不出一步,和奶娘彭氏窝在厢房做针线,七天之后绣成一件百蝶穿花罗衫孝敬上来。 李斐收了这件衣衫,传召了段菁菁。 段菁菁在自己的两包衣服里挑了又挑,几样首饰选了又选,穿了件荷色绣缠枝白兰的长衫,下面是一条浅白色挑线裙子,发髻上戴着她最贵重一支碧玉簪。被丫鬟领进了屋,眼看见王妃正欢声笑语的和两位妇人说话。 第202章 善妒 六月的烈日杲杲,屋内一口紫釉座天蓝釉八方缸堆着冰块,弥散着白雾。 李斐穿着家常的浅玫瑰粉色烟罗衫,先和李姜宋多福介绍段菁菁,道:“这是从湖广承天府过来的段姑娘,其表兄曾经和王爷一起读书……” 段菁菁小心的觑着李斐的脸上,李斐是个多么沉着住的人,明眸善笑,一派平静。 李姜和宋多福均向段菁菁微微颔首,也无异色。 “这是我娘家二姐,这是程安国之妻宋氏。”李斐简单的向段菁菁道。 李姜已经怀孕五个月,身形依然苗条,只见小腹微微凸着才显出一点儿孕味。宋多福脸盘圆润,要论模样只是清秀而已。段菁菁向李姜欠了欠身,侧向宋多福道:“早听闻程二哥娶妻了,原来是娶了嫂嫂。” 程安国在和宋多福成婚十天之后就和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徐铖等人下江南了,这会儿正在扬州。既然人都不在京城,段菁菁张口就是二哥嫂嫂的,显是旧年在襄阳极亲近的。宋多福笑道:“我倒很想去襄阳的,王爷就藩十年,二爷也就待了那么多年,有许多的亲朋故友。” 面上亲切,实则疏离。许多,段菁菁也就是‘很多’之一。 李斐端端的坐着道:“我知道你这些天有心了。待会儿一起用膳吧,爷们儿不在府里,就由着我随意了。” 段菁菁即刻站起来恭敬的回道:“多谢王妃赐膳。” 李斐笑了笑,转头和李姜道:“我招了一个新厨子,做河鲜海鲜有两手,二姐你要多吃点,听姐夫说,孕妇多吃鱼,生的孩子漂亮又聪明。” 李姜一向是爽朗的,道:“就曦哥和我的底子,生不出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也难。” 说笑了一回,仆妇们安设桌椅,在紫檀西番莲纹方桌上平放了一张紫檀西番莲纹圆面,设成了一张直径四尺四的圆桌,又有许多的丫鬟执着拂尘漱盂等物,李姜和宋多福都是带了丫鬟来的,由丫鬟布让。李斐把槐蕊暂指给了段菁菁使唤,一道道珍馐传上来,吃着刚刚出锅的菜品,大快朵颐,吃出了一身热意。 为李姜布让的丫鬟水珊是李姜用了好几年的丫鬟,点了站在后面一个陌生的丫鬟道:“小满,给奶奶打扇。” 小满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瓜子脸很有几分精致,进了王府就有些局促,垂着头走上来,接过婆子递来的一柄两尺长的浅刻山水图竹扇,站在李姜的身后为她扇风。 水珊在李姜的另一侧挑剔着,扇的重了,扇的轻了,好生指点了一番才勉强满意。 一时饭毕,圆桌抬下换成了方桌,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了茶来,然后丫鬟们轮流下去吃饭,小满也下去吃饭。宋多福悠悠笑道:“二姐的丫鬟眼生了,不过二姐好威风啊!” 李姜手压在茶盖上道:“是婆婆给的人,才到京城没有几天。” 李姜就是一张瓜子脸,盈盈水瞳灵亮慧黠。婆婆念着媳妇怀了孩子,不给一个生养过的妈妈,给一个正值妙龄的丫鬟,这事再没有想歪的,宋多福嗟了一声,轻道:“是给姐夫预备的人。” 李姜不置一词,和李斐玩笑道:“所以我今天特意把她带出来,借重三妹的威势。” 李斐往后靠在椅背上道:“我是可以借给你唬唬人,只是这人总是在你的跟前,碍着你的眼。” 上茶点的司香心弦一紧,王府的后宅干净,王妃从来不曾表露过对通房侍妾的态度。 段菁菁垂下眼睫,竖着耳朵细听。 李姜心里自然是有主见的,却做出无奈的样子道:“婆婆已经给了两回人了,曦哥虽然敬重我,常为这种事情闹着,几个丫鬟是小儿科,让曦哥夹在婆婆和媳妇中间,我是打鼠忌着玉瓶子,怕消磨了夫妻感情。” 宋多福急哄哄的就道:“姐夫是个什么态度,难不成现在让那丫头伺候着?” 李姜忽然就语出惊人,道:“爷们儿又不是个随和的,看着一个平头正脸的也不挑剔,真上了床榻,床第之事还不知道谁伺候谁了。”说完好像记起来段菁菁是个未婚的姑娘,对她道:“对不住了,叫你听了这种话。” 段菁菁被高二公子缠上,真要说起来,是被他非礼过的,被他拽了手腕子,揉了一把酥胸,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恶心人做恶心事,当然是恶心的,不过段菁菁心有迤逦,这种事要是换了一个可心可意之人……脸上虽羞,身体是忠诚的。所以段菁菁一时羞怯,人却黏住了没有动。 李姜多么伶俐的人,就向李斐递过去询问的眼神。这个姑娘黏着不动,是在极力的巴结亲近着李斐,还是要怎么样呢? 要怎么样?段菁菁的嘴闭成河蚌一样,李斐也不能尽知。不过前有朱妙华的嘲讽,后有段菁菁借着萧懋的关系投靠了过来,说她是无知无觉的女子,一点儿都不懂风流韵事,李斐可不相信。 嫁入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虽然有女戒女则锢着,私底下,别说自己早早的上心,一家子都跟着操心。而且段菁菁正在排斥给知府老爷家的二公子做贵妾……李斐对段菁菁为此投靠过来的行为是没有意见,只是心里有那么点迟疑,算是防患于未然的,道:“段姑娘也有十六了,左不过这两年的事。” 段菁菁马上羞愤起来,坐都坐不住,起身道:“请王爷王妃为我做主……” 李斐抬手示意她坐下来,截断了他的话道:“我不管外头的事,等王爷回来了再说。” 段菁菁默默的坐了回去,谁也不去探究这里的隐情,宋多福继续原来的话题,抚掌笑道:“姐夫那副清俊的模样,就算不要钞,姐儿也有爱的。” “你是在幸灾乐祸?”李姜一个两个点着李斐和宋多福道:“我和曦哥时时都在一处,从未远离。你们呢,独守空闺的,夫婿要模样有模样,还有钱财权势,你们将来总有烦恼。” 宋多福果然就蔫了下去,嫁个夫婿太有出息,她还没有成婚之前就有烦恼了,不过这里头,最有出息的是李斐的夫婿。 李斐两眼望天,头低下来的时候眼神锋利,微微笑着道:“要说我这么人放在这里,殿下自己瞧上了别人,夫妻间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有我的无能之处。要是别人主动勾引他,我不答应!” 段菁菁一直在垂头听着,这个时候强迫着自己不能抬头,手猛然抓在裙面上,指甲把挑线裙子勾出了丝来。前儿她和彭氏还觉得襄王妃是好相与的,今天又是留饭,又是看茶。怎么……怎么襄王妃是那么善妒的女人?还……不答应! “别说苦不苦命的话,佛说众生皆苦。”李斐的模样很柔和,没有一丝棱角,偏偏就强硬着道:“我是看不上那等上杆子做妾做通房的,那样的女人,在豪族之家无非求三点,求财,求势,求人。若是求财,求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按守本分用心服侍,我也不是一个吝啬的主子。脚没有踩在实地上,就想巴着一个男人在内宅过上安逸的生活,别叫我看见;还有求势的,这等心思存在心里,谁又是天生地养的,都是有父有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有兄弟姐妹,一家子都跟着上心,尽琢磨了旁门左道也少有清明的,千方百计的把女儿送了进来,然后他们在外面充起了老丈人小舅子,成天胡作非为不干好事,且他们又不是正经的老丈人小舅子,正要追究起来,白白玷污了府上的名声。这算什么?养了一只蛀虫,再养一窝蛀虫。” 宋多福很是赞同道:“这种事情太多了,有一等无赖就经常冒充谁谁谁家的舅爷骗吃骗喝。” 李姜很正经的道:“要是不知父母被人倒手买卖的可怜人,你也不答应吗?” 李斐冷笑道:“那等没有家世牵累的孤独子,就是没有顾忌的人了。这样的人求起权势才更加的凶恶,要是得了夫主的宠爱,稍微轻狂点儿,就敢给主母下眼药了。最后一点,求人,这对我来说,是最最不能容的。” 李斐未语,李姜先笑了起来。 李斐褪去了那层凿凿的劲风,把一杯茶仰头灌了,喝出了喝酒的豪气,颇为惆怅的道:“殿下贵人事忙,一走就不知道多少日不归。我守着一座空空的王府,且空枕寂寞着,要是再被别的女人分了去,由着别的女人用一腔柔情笼络住了殿下。我干什么,还有我什么事?我是王妃呢,还是管家呢。我还杵着呢,那些女人把真情实意捧出来,图谋我的丈夫,把我当什么?当管事的老妈子!” “要是这样的女人真收了进来。我按例发着四季衣裳首饰,安排饭食仆妇,万一生下了孩子来,我还得管着孩子的吃穿用度。无须用我,我身边的季大娘也能把这些事情办下来。” 段菁菁掐着大腿,屏住气谦卑的道:“那些做妾的人,上立下女,本来就是卑微的人,也是服侍主母的人,恭敬还来不及,怎么敢教不孝敬王妃。” “别说我要不要这份孝敬。夫妻既为夫妻,就是彼此心存了情义二字。”李斐紧紧盯着段菁菁的眼睛道:“要是别的女人以情义相许,长年累月以情义贴着自个儿丈夫的心窝子,要是把心窝子贴热了……我的心眼子就那么小,我不舒坦。” 第203章 醋桶 吃了茶,外头的太阳晒得人晃眼,李斐又留李姜和宋多福午歇。 一段路直晒脑门,段菁菁回到自己住的偏院东厢房,从外头走到里屋,眼前都是昏暗暗的。一直在屋里坐针线的彭氏还扬着喜色的迎过来,道:“姑娘心诚,今天总算是进了正院,还陪了王妃用膳……” 段菁菁扶住了彭氏的肩才站稳,抖抖索索的道:“她说,她不答应。” 彭氏这才瞧出了段菁菁的异样,双手托住段菁菁的胳膊,把她扶到了床上,才道:“姑娘说什么?” 段菁菁头上冒着细汗,手指却是冰冷的,道:“今天王妃请她娘家姐姐吃席,她们一伙儿辖制一个丫头……王妃说碍眼,说她不答应。也就那么说到了妾室通房身上,王妃说……” 李斐的话被段菁菁像转磨盘一样的转了出来,段菁菁紧紧的握住彭氏的手,恐惧的道:“妈妈,王妃不答应,我该怎么办?我……我不能回去的,我不要嫁给高二那样的纨绔子!” “怎么……怎么……”原来王妃不是好相与的,是那么强势的,彭氏整个人都慌了,抱住段菁菁哭道:“我苦命的姑娘。” 段菁菁在彭氏的怀里发抖。 他的父亲守孝二十七个月,已经出了孝期,想要后补为官,怎么补?朝廷三年一批进士,两批举人,都是可以做官的,好些人一补多少年,好些人丁忧之后再没被录用。后来她被高二公子缠上了,高家要她做妾,母亲不答应,父亲是答应了,因为高家说在上头有人,可以给父亲疏通官道。 她和彭氏从承天府逃出来,真要是背着父母,她们没有逃到京城的银子,也早被父亲派人弄回去了,高家那头也瞒不住。 逃到京城,进入王府并且留下来,这是她和父母之间的默契。反正这副美貌鲜亮的身子总要给人,给知府家的儿子,还是给皇上的儿子,她离家的时候,父亲压着她的头说过的,一定要得到襄王殿下的垂怜。 “妈妈,妈妈!”段菁菁捂在彭氏的胸脯上哭道:“我是没有办法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父亲要用女儿铺路,她进不了王府,就算这一回打发了高家,父亲一心经营他的前程,还是会拿着她的婚事做文章。进襄王府已经是她争取来的最好的出路,可是她什么都还没做,王妃就是这醋桶一样的性子,堵住了她的出路。 彭氏慌了一阵之后,就暗暗的咬牙道:“王爷还没有回府呢,看在表少爷的情分上,王爷要是愿意收容了你,王妃也没有话说。” 段菁菁哭得两眼模糊了,抬头看着她的奶妈妈。 “王妃这是吓唬你呢。”自己奶大的姐儿,彭氏的后半辈子都指望着她,就盼着她李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彭氏摸着段菁菁柔软的头发,低声道:“别家的媳妇还有个娘家硬气,嫁到了皇家还能怎么硬气,皇家可是天下第一家,安制亲王就有两名侧妃,四位侍妾。她不舒坦?她不舒坦别嫁到皇家来。听老爷说,这王妃本该姓朱,却随了母家的姓氏,既然是姓李的,她的祖父都被朝廷赐了死罪,全家男丁至今还在西南流放呢,亏得皇家不计较才纳她为正妃,她娘家有罪,她更该贤惠大度,怎么可以不容人。” 一个奶娘说不出这番话来,这话是段老爷段太太一起琢磨出来的。 李斐怎么个出身,段菁菁离家之前,段家都是打听清楚的,不过打听清楚了也不明白。李斐这种出身,算是高门贵女吗?宣国公府的门第,是一等一的高,可李斐不是没姓朱,李家在元祐十年早依附废太子而倒台了,李斐在西南边陲长大,她是罪臣的孙女,她还算是高门贵女吗? 管她算不算,和皇家是不能比的! 段菁菁又回想起赵彦恒对她的亲切,还让她叫‘七哥’,这让她的勇气又膨胀了起来。 念想了这么久,又怎么会被李斐的一席话打垮呢。 同一个时刻,宋多福心眼子比较大,已经昏昏入睡了,李斐经过了宋多福的卧榻,走向一墙之隔的李姜。 李姜摇着一把白润如玉的玉版扇,躺在一张红木嵌大理石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二姐。”李斐笑着蹲下来,俯在李姜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轻道:“我来看看我的侄儿,还是侄女儿。” 李姜躺平了,抚着肚子叫李斐听孩子的心跳。 两个人都屏声静气,李斐把耳朵贴在李姜的肚皮上,用心的听,仔细的听,五个月多一点的孩子,隐隐约约的,是能听到那种砰砰砰的声音。 这是孩子的心跳,是生命的声音。 李斐满足的听了好一会儿,招呼道:“小子呢,还是丫头呢,我是小姑姑,三姑姑!” “你呀……”李姜想说,以前大嫂焦氏怀孕的时候,现在她怀孕的时候,看她在一旁的欢喜的劲儿,就冲她喜欢孩子的这股子劲儿,要是自己怀上了,指不定柔软成什么样。不过李斐现在没有怀上,所有的话都被李姜含在了嘴里,道:“你过来躺着,我有话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呢。”李斐让二姐睡里面,她睡外面,两个人平躺下,一张狭小的罗汉床刚刚够,她先说道:“我没见叫小满的丫头,她还是碍眼了吧。要不我替你安排了她,乐家伯母也不能说我什么,我现在是襄王妃呢,这么好使的身份不用白不用。” “不用了,一个毛丫头,我还应付得了。”李姜闭着眼睛道:“曦哥又不是做官的,他就是一个学医行医的。庶人一妻一妾,妾还得年过四十之后奏选。养妾,这是权势附带的权利,小满也只能是个丫头。” 李斐手枕着脑袋道:“本朝虽有纳妾的明文铁律,却一直形同虚设的,官吏,富户,商贾,养得起来就行,不受节制。” 李姜手里的扇子倒了手,从左边扇过来,些许微风把两个人都拂过,李姜道:“算了,总是为了这种事闹的,我是怕曦哥夹在中间为难。且我实有孝顺婆婆的心。想当年我们李家被贬到西南,一路走过去,大伯娘不就是那样没了,当年我才几个月,要不是和曦哥成婚了,被乐家收容,我怕是也没命了。这桩婚事虽然是外祖父提出来的,儿子是婆婆生下的,当年婆婆也是可怜我答应的。所以啊,我这个婆婆和别的婆婆不一样,于我有活命之恩。” 李斐沉默了。 她们自小受到的教养,除了亲缘之间的天伦,还有立身处世的恩义。 得人恩果千年记,记住还不算,得怎么做才能报答了这份恩果? 李姜莞尔道:“求财,求势,求人,你真是把姬妾们的弯弯绕绕全批出来了。反过来说,一个丫头,我以财帛动她,我以权势压她,婆婆远在金陵,我就不信我还收服不了一个丫头。” “姐夫怎么说,他是个什么态度?”李斐连声问。 李姜侧过头来和李斐咬耳朵,道:“你姐夫跪在床上和我指天发誓,他再不敢的。留着这个丫头,就算我彩衣娱亲了。银子和男人我都紧紧的抓在手里,她就是一个干活做事的丫鬟,她安安分分的,满了十八岁,我就置一份厚厚的嫁妆,把她体面的嫁出去,否则……” 恨绝之事,李姜也做得出来。 李斐长长的一个深呼吸,道:“你既有主意,就留着吧。” “你今天怎么当人面说出那些话来。”李姜捏了李斐一把,笑道:“总不会是说给我听的,也不是说给多福听的,一屋子的丫鬟,还有一个什么曾经陪读的表妹……姑姑要强了半辈子,也就在阴沟里被个表姑娘翻了船,我是听不得一个表字。” “防患于未然嘛。”李斐嘻嘻笑笑的道:“王爷那么英俊,又那么高贵,真要出了事,叫我恶心。” “哦~”李姜把尾音拖得老长。 “众生皆苦!”李斐双手合十,抵在胸前,道:“我实在不想做女人为难女人的事,所以早早把这种事情说透彻了,把道道都划清楚,再有人敢犯禁,别怪我不给脸。” 李斐还是很厚道的,都不在二姐面前多说一个字。 段菁菁一个姑娘家,就算被知府家胁迫了,段家使个可靠的小厮向襄王府求助,不比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妇来京城要快捷,要安全,再说了,襄王的王府,总也留着几个可靠的,可以传信的人。如今清白大姑娘住在王府,稍不留意就惹人非议,段家的行事本来就叫人怀疑。只是段菁菁没有露出行迹来,住了那么多天处处附和礼数,瞧着有个规矩人家的模样,李斐也不能一声喝破了,只是顺势而为,敲打敲打。 李姜听着话,睡着了。 李斐悄悄的起来,走到外间,水珊和小满立刻从矮榻上爬起来。 “王妃……娘娘。” 小满知道太太拿她给奶奶添堵,她就是一颗小米粒,能做什么。奶奶的妹妹,是襄王的王妃,像一座大山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导致她行礼的手都搭错了。 李斐绕着小满走了两圈,温柔的牵起了她的手,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在她的手心上,柔和的笑道:“本王妃是一个实在人,所以你稍微聪明一点就够了。好好服侍本王妃的姐姐,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204章 殿下和七哥 巳时三刻,赵彦恒骑着一匹枣红马直接驰入王府正门,在云皋院下马,翻身落下冲到屋子,领口一圈都被汗水浸透了,俊颜也被晒成绯红。赵彦恒袭一身青莲色的长袍出现在门口,人消瘦了些,男人一身汗味散发出来,浓浓粗犷刚阳的味道,半月不见,愈发轩昂。 李斐端了一个八寸的牙雕抚琴图金里榉木碗,笑道:“殿下辛苦了,快点喝口茶。” 调了鸡骨香的解暑茶,还带着一点余温,赵彦恒喝得不尽兴,笑道:“加点碎冰就更好了。” “就这么喝吧。”赵彦恒畏热,到了五月末冰饮不断,李斐才不依他,道:“已经备了水,你好好洗洗。” 赵彦恒人往净房里头,衣衫已经脱了,正弯腰拔靴子,后面没人跟来。赵彦恒赤着一只脚走出去,李斐的人影也不见,问丫鬟:“王妃呢?” 就是问到了司香那个丫鬟。司香直面着眼前一块硬朗的肌骨,再不敢多看第二眼,低下头去脸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道:“王妃出去了,王妃说,在项脊轩等您。” 赵彦恒旋身。司香盯着净房外围的山水图屏风看了又看,最终挪动了脚步避开。 董让随侍着王爷骑马慢些,晚一步回府,在门房喝碗水的功夫,先听到了段家的姑娘,一拍大腿,就朝云皋院疾行,在院门口先问守门的婆子王妃在何处,才放心的扑到净房,道:“爷,不好了不好了,段姑娘在王府里,都住了十来日。” 冰冷的巾帕覆着额头,对董让来说是两年不到之前的事,对赵彦恒来说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所以谁是段姑娘,赵彦恒早忘了,舒适的嗯了一声,懒散的道:“谁?” 董让眨巴一下眼睛,短促的道:“就是萧侍读的姨表妹啊!” 一息之间,蒙着头的赵彦恒一点反应都没有,然后噗通一下,赵彦恒整个人滑到了水面,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水波。 “爷!”董让担心的都要伸手捞人了,赵彦恒才浮出水面,脸上一道水帘子封住了全部的表情,喝道:“你出去。” 董让一愣之后连忙退下来。 赵彦恒抹了一把脸,仰望着屋顶,眼睛像渡了一层虹膜,眼中空无一物。 萧懋,萧懋,萧懋! 他当然,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年相依相伴的岁月。 殿下想回京城吗? 过了正月十五。柳絮一样的雪花下了三天三夜,偌大的襄阳王府被白雪覆盖,空空荡荡的,一间又一间的空屋子,十岁的他命人把所有的空屋子都锁上了,才觉得那颗沉闷的心好受一些。 殿下想念皇上和娘娘吗? 当然想念,曾经做了十年幼子的他,是很受皇上宠爱的,就是那种放纵的,没有多少要求的,对小儿子的宠溺。那时他年轻的母亲刚刚晋升为柔妃,虽然他早两年搬到端本宫去了,在京城的时候也能三四五天的见一次,哪像现在,已经三四五个月不见。 十岁的他坐在石阶上,眼睛看着北方,可以说是望眼欲穿。 殿下的字写完了吗? 殿下的书看完了吗? 殿下今天的骑射完成了吗? 远离了京城,他曾经一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只知道玩乐。我是王爷,这座王府我最大,你们都要听我的。现在想想那一年多么幼稚,王府的长史官劝诫都没有用,那时也就年长了两岁的萧懋,在耳边碎碎念,比程嬷嬷还要唠叨,捏着他的后脖颈低声道:“王爷要一辈子就做一个王爷,一辈子就生活在襄阳?” 本朝的疆域东西一万一千五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您的先祖打下了万里河山,是有能者居之。 “殿下聪慧无比,若是蹉跎了岁月……”十二三岁的萧懋长得文文弱弱,唇红齿白,他浅笑起来,有着雌雄莫辩的精致。他的眼神是平淡的,他的语气是凄惘的,道:“殿下蹉跎了岁月,我唯有些许惋惜而已。” 比萧懋矮了一个头的他把脚垫得老高,微抬着头看他道:“你只是惋惜而已,为什么哭了呢?” 萧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只是笑了笑,远远的走开了。 过了几年之后,赵彦恒才知道萧懋为什么急哭了。他宛若女好的脸上充满了坚韧不拔的神情,他柔弱的身躯奔腾着强烈的权力*。他想拱卫一位君主,而他可以凭借着自身的才华和君主的赏识成为一代首辅宰相。 他是有抱负的人,他清瘦的像一根竹竿一样的身体,却企图倚天拔地。他在追逐最顶峰的权利,他想做国家秩序的维护者,再运用君主赐予的权力改造出一套更加合理的国家秩序,而他将在这中间散发出最绚烂的光彩。 用兢兢业业创造赫赫伟业,他想成为君主麾下,永垂不朽的贤臣,能臣,甚至是权臣。 多么有理想的人。为了理想,他可以逾越君臣之间的关系,像父亲一样,像兄长一样,也像情人一样,给过他前所未有的愉悦。当然也是为了理想,他强迫自己退回去,也强迫他退回去,退回到纯粹的君臣关系之内,元祐二十五年的夏天,阳光真是灿烂。 他说,他要娶妻了。 他说,殿下十七岁了,也该立妃了。 好惋惜! 对重生的赵彦恒来说,快要五十年过去了,他的眼神依然悲伤起来,渲染了一层薄雾。 “殿下~殿下~”被撵到外头的董让像叫魂一样,赵彦恒最后揉揉眼睛,叫董让进来更衣。 此时赵彦恒也约莫想起来了,萧懋的父亲有克妻的名声,娶的妻房家世就不怎么样,他姨妈给了承天府段家,日子也过得不怎么好,好像也没生儿子,母女常来襄阳小住。萧懋生前对姨妈表妹颇有照顾,赵彦恒也就上了一份心,道:“段家来人请托什么事?” 董让讪笑道:“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妈子上京叫门。王妃把人安排在偏远的东厢房,又命白秀到承天府打听细事,白秀马不停蹄,昨晚已经回来了,现在王妃把人都传到了项脊轩,请王爷过去呢。再多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赵彦恒神色漠然,束发之后,往项脊轩去了。 段菁菁记得表哥最喜欢穿水蓝色的长袍,今天她就穿了一条水蓝色的高腰长裙,裙面上不绣花蝶等俗物,只绣了一支九节绿竹,再披一件松花绿的短衫。头发梳成两侧结高鬟的飞仙髻,脸上脂粉淡扫,长眉斜飞,尽量修饰出男子的英气。她的表哥,身若修竹,文雅精致,按她父亲的话说,就是男生女相,只要举止刚气一些,她的轮廓和身姿,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表哥的影子。 她心如兔撞,站得像一株劲韧的翠竹。 及至快两年不见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赵彦恒比记忆里的样子要挑高了些,削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深邃带着忧郁的双眸,泛着迷人光泽的肌肤,张扬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 “七哥!” 她就那么情切的脱口而出了。 赵彦恒蹙了眉看过来。这个画面是非常不和谐的,段菁菁的表情是多么亲昵,而已经对段菁菁没多少印象的赵彦恒,蹙了眉表示排斥之意。 段菁菁也被这道陌生的目光震了一下,牵扯出了一个笑脸道:“七哥自去年正月就没回襄阳王府,是贵人事忙,忘了旧人。”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要展现出扭捏的女态。她的表哥虽然貌若好女,说话举止是飒爽的。 “呵呵呵!”在竹帘之后的李斐轻笑出声来,用一柄化佛款竹雕罗汉扇拨开帘子。扇面打开,以平雕的手法,一个袒胸露乳的布袋罗汉坐在芭蕉叶之上,下方几笔水草波纹,表现出罗汉渡江的意境。李斐软糯香软的吴音悠悠然道:“程二哥,赵七哥,我才知道殿下……是多么亲和的殿下。” 赵彦恒没有刻意的隐瞒,他只是不说而已,他有几分慌乱的张口道:“斐斐,我过后和你说。” “行吧。” 上窄下阔呈喇叭式,长拖到地的裙裾浮动出五光十色,李斐逶迤的穿过了轩室,仪态从容的离去,看都没有看段菁菁一眼。 段菁菁倔强的站着,眼泪都不流一滴道:“七哥,承天知府高铭经为他次子高翰要强纳我为妾。” 告状就要告得清楚明白,老子儿子都指名道姓,一副宁死不屈的傲然。身后彭氏跪在地上默默的磕头,增加这种悲情的气氛。 萧懋生前照拂过的表妹,赵彦恒确实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别人强虏为妾,不过他也不会听一个女人的片面之词,把白秀叫进来仔细的询问这件事和高家。 彭氏曾经对李斐说的话也无一字虚言,还有更加不堪的。白秀道:“高翰今年二十九岁,前后已经收过妾室通房十余人,发卖了一部分,现在屋里还有一个良妾,两个通房丫鬟。其妻余氏在五年前和高翰发生争执,落下一个六个月的男胎,有两家大夫看诊,其妻余氏确实不会生育了。” 高家纳段菁菁的理由就是以备生育,这种事情要查清楚。 彭氏抱住段菁菁的腿发抖道:“好恶的男人……我可怜的姑娘。” 才二十九岁后院的女人就倒换了几波,还和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妻子争执,段菁菁都不知道高翰是这么不堪的人,心里泛出阵阵的恶寒来,她再也撑不住,哀求道:“七哥,救救我,救救我。” 第205章 送还 让谁做妾,不让谁做妾,只要不怕得罪人,这就是一件比大小的事,比权势的大小。 承天知府高铭经?赵彦恒完全可以碾压了他,所以面对段菁菁的哀求,赵彦恒马上就回复了她:“本王会主持公道的,不让高家欺侮了你。” 段菁菁含着感激的热泪,没有那种女孩子柔弱的娇羞,而是像男人一样爽利的道:“多谢七哥。” 赵彦恒沉默下来,尽量回忆了一下段菁菁这个人,无关紧要的人,记忆里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刚才李斐又那样的使了性子,显然是对段菁菁称呼‘七哥’的不快,段菁菁还是七哥七哥的挂在嘴边,赵彦恒也有些不快了。 是没眼力还是想怎地? 董让一直跟着赵彦恒,他就是赵彦恒肚子里的蛔虫,侧脸对段菁菁道:“段姑娘,你面前的是襄王爷,请尊敬。” 怎么个尊敬,反正在王府还用外头的称呼,是不尊敬的。 段菁菁一时尴尬,觑着赵彦恒没有动容的表情,心里一块大石头直直的往下坠,坠不到底。 记忆里反复打磨的赵彦恒,给了她分外陌生的感觉,叫她恐惧。 “多谢殿下。”段菁菁气息不稳,牵出一个尴尬的浅笑,两面露出了梨涡。萧懋浅浅笑起来的时候,两边就会显出梨涡。不过赵彦恒没看见,他正传过头,吩咐白秀:“去外面雇辆马车,再雇两个人,把人送还承天府。” 段菁菁的浅笑还没有全部化开,就被这道电闪雷鸣劈裂了。她还没有和王爷叙叙旧情,她想说,表哥墓前的松树枯死了一株,给她点时间,她总有话说,怎么张口就把她送还回去了?她整个人像迎风抖擞的,显出彷徨无依的脆弱来,凄凄道:“殿下……” 赵彦恒自觉把人处置妥当了,正迈腿要去寻李斐,雪青色的锦袍在段菁菁的眼前掠过,段菁菁脚软得倒在地上,抓住这一角衣袍道:“求……求求殿下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不能回去。表哥没了,我唯有依靠您了。” 赵彦恒最不耐烦这种攀扯,也恶段菁菁以这种方式提到萧懋,两条眉都竖了起来。 董让低头过来,抓住段菁菁的手,把她撸开道:“段姑娘有话好好说,殿下面前,岂有你撒泼打滚的道理。” 这一点董让是明白的,两三年前赵彦恒对段菁菁确实有几分和颜悦色,那是给萧懋面子,如今人故事休,赵彦恒和段菁菁之间有什么关系情分,白白求去了‘主持公道’,已经是赵彦恒念旧了。董让操着尖细的嗓音道:“段姑娘请庄重。” 段菁菁还是模仿不了那种坚韧,哀哭道:“我不能回去,母亲不同意,父亲是应下了,父亲要把我送入高家为妾。” 赵彦恒的脸色沉了下来。 董让跳脚道:“这是什么意思?段姑娘,说话半遮半掩,你挖坑想埋了谁,你可真是狡诈啊。” 前面只说段家怎么被高家逼迫,至多也是被逼无奈的意思,那么好,赵彦恒可以替段家把高家压回去。结果段家是自愿的?要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段菁菁的婚事,不管她是给人做妻还是做妾,都是父母做主,别人不得轻易干涉,就是皇上也不随意干涉民间婚配之事。段父要把段菁菁送入高家为妾,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种情况下赵彦恒擅自干预,就是闹笑话了。 段菁菁抬起含泪的眼睛,一脸无辜的摇头道:“我不是……我不是……” 她绝不是狡诈的人。 彭氏跪在地上爬过去,她也只敢爬到董让边上道:“大人,您让我家姑娘怎么说,我家姑娘能怎么说,姑娘可怜,我家老爷去年就在打点,想求个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到了如今也没有起色,高家就和老爷说,说他家在上头有人,可以给老爷打点,老爷就答应了。太太抱着姑娘哭了两天两夜,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求到府上来。” 彭氏站在段菁菁身后听得清楚,襄王殿下不用王府的下属,去外头雇马车雇人把她们送回段家,就是不想和段家牵连太多的意思。在厢房坐了好几天,这种情况她和姑娘是分析过的,当此之时,当机立断,从被高家逼迫为妾,到被父亲逼迫为妾,段菁菁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哎,真是混到了什么地界上,都有卖儿卖女的。”董让讽刺道。 段菁菁现在就是被段老爷待价而沽的一具人偶。段菁菁,彭氏,董让,全部看向赵彦恒。这件事情有点麻烦了,毕竟婚嫁悉听父母,依着段老爷的意思,自己女儿的婚嫁,起码要比承天知府开价高。 赵彦恒蹙起了眉,他记得萧懋叹过,说他姨母嫁得不好,所托非人。如果萧懋还在的话?一沉之后,赵彦恒对还杵着的白秀道:“雇车雇人,立刻送她们回承天府。” 白秀领了差事,跑着出去。 绕了一圈,段菁菁在赵彦恒面前茶都没有喝一口,话也没有说几句,赵彦恒已经消失在眼前,而她马上就要遣返还家了,她嗷呜了一声,扑过去道:“七哥!不……殿下,看在表哥的情面上,收留我吧,要是表哥活着,表哥不会不管我的,叫我在府里做个丫鬟也可以……” 赵彦恒已经绝然而去,消失在轩室。 董让轻轻的发笑,在段菁菁面前站直了道:“段姑娘快点起来,回厢房收拾行李吧。别落下了什么,也别带走什么。你是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出去的。想在王府做丫鬟?你是会洒扫,还是会洗涮,你做丫鬟能干什么活儿。” 内侍特有的阴阳怪气叫段菁菁涨红了脸。她的十指葱葱,她在家也是做姑娘的,小家碧玉。她进王府当然不是做粗活的丫鬟,那是想空降到王爷的身旁,身贴着身服侍呢。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癞蛤|蟆,咱家的爷是天鹅!”董让最喜欢做捧高踩低的事了,所以狠狠的踩踩踩,最后可惜的叹道:“萧侍读的表妹,怎么成这样了。” 赵彦恒从项脊轩出来就疾行,几乎小跑着回云皋院,厅堂,卧室,书房,一间一间屋子的找过来,也没有看见李斐,才问道:“王妃呢?” 李斐去了项脊轩也没有回院子,原来在院子里的人哪里知道。赵彦恒也不叫人,自己往李斐常逛的地方一处处的找,在王府西北角先看见阿菊和画屏站在两丈外的树荫下,李斐独坐在郁朴亭。 郁朴亭是李斐做王妃之后修改过的亭子。原来浮雕重彩的红漆亭子拆掉,用青黑色的石板铺地,石片当瓦,用麦杆铺顶,不做地杖、不施彩绘,显示朴实自然的野趣,四周的树木遮蔽,到了炎夏,也是个纳凉的所在。 赵彦恒沿着椭圆形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走进郁朴亭。亭子的石桌子放着卤牛肉,龙井虾仁,红烧茭白,姜汁皮蛋,片鲜菱五个小菜,一个白釉剔花填黑彩梅酒瓶,酒杯碗筷只有一副。李斐仰头看找得额头冒汗的赵彦恒,道:“故交旧友,还七哥呢。这么快就完事了?” 赵彦恒坐下来用李斐的罗汉扇呼呼的扇风,厚着脸皮笑起来道:“我不喜欢困在王府,总在外头逛着,且谁都知道襄阳有一个年轻的王爷,是我不让他们讲究的,叫一声七哥罢了,改天你在外头叫我一声小七,我也答应你。” 阿菊上前添酒杯碗筷,画屏已经去厨房拿菜。 赵彦恒略停了停,等到阿菊走远了,才道:“我已知她的心思了,我不留她,这会儿叫董让看着她,立即送还。” 李斐的脸上没有表情:“高家的逼迫是真,或许还有其父母的逼迫。确实怪可怜的,不是谁家的父母,都是慈爱的父母,你当真不管了?” 赵彦恒巳时三刻回府,这会儿已经肚子饿了。李斐又没有为赵彦恒预备午膳,眼前几个小菜都是小小一碟子,一人份的下酒菜,赵彦恒三筷子吃了半盘牛肉道:“管还是要管管的,我就管到他父亲的头上。叫他自己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想卖儿卖女,只要他敢卖,爷整死他。” 以势压人谁不会,他能压高家,也能压段家。李斐打量赵彦恒,道:“只怕门当户对的人家,段姑娘自己就看不上。” “就给她一次机会吧,她自己要是那么拎不清楚,我也就真的不管了。”赵彦恒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斐,含糊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生气吧。” 李斐拿起大肚的白釉剔花填黑彩梅酒坛,这酒瓶要是填满的,能装下二斤酒。李斐站了起来,把赵彦恒面前寸高的小酒杯砸在地上,酒瓶放在赵彦恒面前,道:“喝酒!” 赵彦恒盯着酒坛子眉峰直跳。 李斐的酒量是不错的,在女人堆里酒量很好的。他的酒量是不行的,在男人堆里落下风的。男人能喝的量和女人能喝的量不一样,要怎么样控制醉醺醺的状态,是三分醉?五分醉? “酒后吐真言,你喝醉了再和我说话。”李斐冷眉道:“不然就别和我说话。” 第206章 襄王醉酒 “做朕的贵妃吧,是主持后宫的贵妃……”话还没有说完,穿着宝蓝色宫装的李斐冷漠的朝外走去。 带着金翼善冠的赵彦恒追在李斐身后,他登基日浅,李斐这个身份,又是二嫁又是宁太妃宫里的女官,已经违了祖制,和一班酸腐的文臣,宗室里的长辈掰扯,主持后宫的贵妃已经是极尽争取来的。赵彦恒拉住李斐的手腕,软和道:“我知道是委屈你的,我日后总不负你。” 二十二的李斐芳华正茂,一颦一笑都带着透骨的风韵。她莹白修长的手覆在赵彦恒的手背上,一根一根手指的掰开赵彦恒的手,笑得温柔道:“男人的甜言蜜语,听过就是经过了。陛下真有诚意,就依着我行,放我出宫吧。暮去朝来,你我终将成为过客。” 求而不得的赵彦恒遏制不住的愤然,又不能把李斐怎么样,手触旁边红地球路的幔帐,一发狠的拽了一下,吼道:“你现在就把朕当成了过客是不是?” 质地轻盈的幔帐整片被拽了下来,血一样的红色在赵彦恒和李斐之间落下,李斐没有反驳,反而加快了脚步远离。 半坛子甜水一样的曲米酒,其实也还好,但是李斐的要求是喝醉。 不能喝醉啊! 喝醉会胡思乱想,然后胡言乱语。 赵彦恒双手抱着酒坛子,喝得磨磨唧唧,还喝一口,吃几口菜,空腹喝酒容易醉啊。 很快眼前的几盘小菜都被扫光了,李斐的目光在干干净净的盘子上转了转,赵彦恒讨好的解释:“我也是饿了。” 正好画屏送了新的菜肴来,半路和董让遇个正着,他们一起收拾盘子上新菜,李斐对画屏道:“把宣国公府送的羊羔酒拿一坛子来。” 羊羔酒色泽白莹,入口绵甘,贵妃醉酒,喝的就是羊羔酒。醉飞觞而饮羊羔,此酒健脾胃,益腰身,补元气,偶尔喝一次酩酊大醉,也不伤身子。 “殿下~” 董让背对着李斐,拉长的语气给予了赵彦恒无限的同情。作为最贴身的内侍,董让知道赵彦恒本来酒量就不好,自去年开始,谁敬的酒也绝不多喝,上次荆王拿着酒注子用灌的,赵彦恒夺了酒注子摔碎也不喝。 赵彦恒缩着肩膀,一脸的愁苦。 李斐拿筷子道:“殿下不喝也可以,就这样不咸不淡的,也不是不能过日子。” “去拿酒。”赵彦恒巴巴的望着李斐,神色里带着无限的恳乞和渴求,道:“不管我说出了什么,你都不要太过生气好吗?若说过去,谁能没个过去是不是?” 李斐点头安慰他,道:“我只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一些不公正的只言片语。然后她们在嘲讽我,把我看成一个傻瓜。” 呃……赵彦恒想深究这句话,不过他现在正趟在河水里,实在没有精力追究她们。 一坛没开封的羊羔酒拿过来,李斐想,她自己也得喝点酒壮壮勇气,才能问下去听下去的,所以要了一个碗倒了小二两酒,再把甜白釉的酒坛子推给赵彦恒,道:“一起喝!” 赵彦恒站起来提酒坛子,李斐三指端起青花八仙纹碗,脖颈引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修长的睫毛簇簇,嘴唇红润,两腮的肌肤白里透粉,喝得那么豪气。 一下子被感染,赵彦恒一只手贴臂斜提着酒坛子,张开大口,可以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凶猛的灌了几口。 酒的后劲涌上来,前世人事倒转了回来,说到喝酒,赵彦恒第三次见到李斐,在西苑,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水岸边。他的身影隐藏在垒高的假山之后,也是这么从上往下的,看着李斐垂着一把酒壶默默的站在水岸边,她起先站在那里有气无力,孤独又脆弱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扑倒在水里。他正想悄悄的离去,她抬起了酒壶向西南方高高的举起,然后自己闷声喝了一口,洒了一口在脚底下。喝一口洒一口,喝一口洒一口,酒很快化成了泪水,她捂着眼无声的抽泣,泪水似荷叶上的露珠儿,一颗一颗的从指缝里滚落。 哭得好悲伤好悲伤,叫他的心柔软了三分,他不禁出口道:“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微,却把她惊吓住了,她连忙抹眼泪收住了哭泣,低下头来向他表示恭顺。 他缓缓的走近了几步,喃呢道:“哭什么呢?”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闲得发问。 她的眼泪再次滚出来,她暗哑的道:“陛下恕罪,今日是妾身的先夫,三周年忌辰。”宫规不准宫人私祭,她没有点香烧纸,只是略备了一份薄酒缅怀而已,也不能算着违了宫规。 他无端嫉妒起来,脱口而出道:“叫一个女人痛哭了三年,你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不!”她带着泣音厉声反驳,脸上一片湿润,全都是模糊了的泪水。 死了三年的人也不准让皇上随意的评断,她强势的争辩道:“他是最好的丈夫,才能让我痛哭三年。” 一时他全然不是滋味,好像心痛了一下,又酸溜的冒泡,这个感觉太古怪,叫他感觉到了陌生,他转头即走了,人绕过假山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再看了她一眼。 刚才敢和君王顶撞的她,捂着眼睛又沉浸到悲伤中去了,虽然哭得无声,却真情实意的哀切。 李斐见赵彦恒的眼神开始迷惘了,细声道:“你和我说说,萧懋是个怎样的人?” “萧懋?” 时光再倒过去好多年,袭一身水蓝色长袍的少年缓缓向他走来,牵着他走在王庄的田埂上,一路拔草摘花也玩得挺高兴的,却撞见了一家佃户在施肥。肥是什么东西? 好恶心的东西,他饿得都不想吃饭。 萧懋笑哈哈的端了碗来喂他,一人吃一口,他们用一个粗碗,用一双竹筷。 “在空旷到令人寂寞的王府,他陪我读书玩耍,吃饭睡觉。那些年,张狂恣意的年岁,他给了我父兄一般的关爱,令我深深的沉迷和依恋。我也不想否认,这就是悄然心动的情愫。” 赵彦恒述说了一些往事,最后没有逃避的认下了,那份从黄口之龄开始,由长年累月朝夕相伴滋生出来的,带着许多稚气的情|事。 赵彦恒侧着身子对着李斐,额头溢出了热汗,他的脸红亮起来,有那么几分醉态:“他是第一个我想留住,却怎么也留不住的人。” “阿懋,你不要娶妻好不好?薛家的姑娘我看过了,她哪哪都不好,你不要娶她。我也会和父皇说,我不想立妃。”他带着讨好的语气和萧懋说话。 “你去看薛姑娘,想干什么?”萧懋冷漠的把他推了出去,道:“你要是想害死我,你就去告诉皇上,说你不立王妃。” 他怔怔的站在屋子外头,从天亮站到天黑。 阿懋说,叫他去喜欢女人,他会喜欢女人的。可是他实现想象不出,那些女人哪里好,能有阿懋好吗? 然后没多久,萧懋就真的快要死了。 一群庸医,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他哭着写信求父皇把太医院最好的太医给他送到襄阳来;他听说蕲州城有个大夫比太医的医术还好,他亲自过去把他请过来,以为有了希望,兴奋的一天两夜没阖眼,结果那个白胡子老大夫叫他准备后事。 他的双眼熬的像鬼一样,要不是程安国拦着他,他一脚就踹过去了。 药石不灵,他求神拜佛,一个人的声音太轻,神佛听不见。他免除了王庄所有人的佃租,命他们把药王供起来,他听说广德寺的主持是得道高僧,他广施恩德,敲开了佛门,结果广德寺的老和尚说,阿懋是文曲星下凡,现在要归位了。 狗屁的得道高僧!他恨不得砸了大雄宝殿的佛像。 死期一天一天的临近,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想去看看阿懋,陪着阿懋,送他最后一程。程安国抱住他,董让趴在他的脚下把头都磕破了,说阿懋的病症是传染了,他不能去。 王府里跪了一院子的人,他也没能见阿懋最后一面,他只看见阿懋停床的竹楼,火光冲天,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唯剩下灰烬。 赵彦恒喝一口酒,说上几句话。 萧懋是他的伴读,他们在人前规规矩矩的,除了董让这个真正什么都听他的内侍,本该没人知道他们逾越了君臣的关系。后来萧懋一日日病重,他倾尽全力的找大夫找好药,医药没用,做法事,做善事,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动静闹得京城都知道,就渐渐有了他好男风的议论。 萧懋对赵彦恒来说,是静谧的夜空中闪亮的一颗的星星,纵然璀璨,也是遥远的,永远的挂在苍穹之上了。 “就依着老秃驴的说法吧。”赵彦恒好不难过的样子。 一坛羊羔酒喝一些,洒了一些,再喝下去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李斐夺过了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口,她好像有点后悔了,若是从今而后什么都不能改变,她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朱妙华的讽刺,段菁菁也没有来过。 她自负理智,自个儿的日子,怎么过得舒坦怎么过,为什么要去追究那些过往来给自己添堵呢。 第207章 心路 石桌上杯盘狼藉。 赵彦恒跌坐在石凳上,低低的吟道:“我无能为力了!” 死亡一天天的迫近,把萧懋折磨到死,也把他折磨的疲惫不堪。到如今诉说起来,还有那种仓惶无力附在身体上。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擦了一把汗湿的额发,他的整张脸是酒红色的,酒劲一波一波的上来,把脸颊洇湿,连眼眸都是湿润的,闪动着碎光,似乎是聚起的眼泪,脉脉涌动一番之后,却是渐渐褪去。所有的挣命都是徒劳,惶恐和悲伤,曾经是多么铭心刻骨,过了那么多年,也消褪了下来,犹如春花秋月,极致的美静,在岁月中流逝。 “都过去了。” 赵彦恒几乎用一种虚弱又忐忑的眼神,飞快看了李斐一眼就躲闪了出去。然后伸手哗啦啦的把石桌上的杯盘全部推倒了,他打了一个酒嗝,展着双臂贴在石桌上,发烫的脸也紧紧的压在沁凉的石桌上,像贴肉饼一样的,贴了左颊贴右颊,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李斐的手肘支在石桌上,挪动了一下位置以侧面对着赵彦恒,纤丽的身姿一动不动。 郁朴亭的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董让等人早就远远的避开了。树木静止,鸟雀不闻,只有金黄色的光线中,肉眼可见的尘埃在浮动。 李斐的心里数着拍子在吐气。她的心境在有点后悔之后,好一会儿理不清思绪。后悔是逃避,脑子一片混乱也是在逃避。若朱妙华是一开始就对她心存了恶意,以言辞相激,段菁菁卑微的外表下就是以情意来耍无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底气?这是怎么样的情意?时间就是倒转回去,她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段情,那么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李斐的心紧接着揪痛了一下,不可避免的怅然若失。 不可以这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是哭一哭,闹一闹,李斐所受到的教养,是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折腾的行为。事有缓急,人有先后,谁也无过,以过去之事要求赵彦恒,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求全责备了。 可是心口闷闷的难受啊,李斐手抚着胸口,脑子里左冲右突,大声的说服自己,都过去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男人,少时相依相伴结出了一份情愫,在她的生命中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李斐深抽了一口气,支起了头强迫自己看淡一些。别人能鄙夷这种情愫,她是万万不能的,不然,她怎么对得住抚养过她的两位叔叔。 她的两位叔叔,林毅叔和林禾叔不就是那样的,他们还是从出生开始就相互陪伴,一主一仆的身份,都遏制不住。后来林禾叔被逐出家门,一辈子失去了李姓;后来林毅叔以死相报,在李家蒙难之后带着林禾叔逃亡。为了那么一份情,他们还双双失去了后嗣。 母亲小时候常常念,早产的她还没有三斤重,生下来的时候头盖骨都是软的。是林毅叔叔每天晚上夹在腋下,用体温闻着她,是林禾叔叔每天白天,眼儿都不错的盯着她,要不是两位叔叔没日没夜的悉心照顾,早产的她是很不好养活的。年幼的那么些年,父亲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名词而已,母亲常年在外为生计家业奔波,奶奶她们都是流放之躯,她至少有一半的时日,得两位叔叔照管。 她从不以两位叔叔那么生活在一起为忤,好像也不应该因为这样的理由苛责了他人。 斩断了前尘和身后,在李斐的见识里,最执着的感情也莫过如此。 赵彦恒和萧懋,好像远非如此坚毅。 到了该娶妻子的时候想娶妻,萧懋虽和赵彦恒相知,却不能相守。 李斐似乎窥探到了那么一条裂缝,呼吸之间终于是畅快了些。 不知何时,赵彦恒下巴点着石桌,就那么眯着眼的看着李斐。 莲花池畔一句针锋相对,那些滔滔不绝的眼泪,让他一夜辗转难眠。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丈夫,才能得了那么多的眼泪?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好奇和冲动,遣了心腹亲自到西南去明察暗访。 从她和那个叫陆应麟的千户,从相见到许婚到成亲,平淡的像一杯白开水一样。好吧,一男一女在婚前就谱写出了动人的事迹,也不是一件被人推崇的事。所以婚前查不出什么,婚后就比较多了。 像案卷一样琐碎的记录,一页一页的看过去,全部都是日常的生活琐事,由白纸黑字记录着,一点一滴,确实也能看出其中的温馨。 千户每一次沐休,都会携她出行,跑马,下馆子,听评书,还有礼佛,两两相伴,出行在街头巷尾,茶馆庙宇。 她去文澜阁看书总是忘了时辰回家,千户在外面的酒楼叫两坛酒守候;卫所杂务事多,千户也有晚归的时候,她总是走到宅子门口张望。军中小比,男人们在校场赤膊上阵,千户就爱在她面前显摆那点武艺。 亲戚之间的四时八节,除了节礼送到,千户常让她回娘家小住,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千户和她住在李家。 四周的邻居,同一片的街坊,没有一个不说他们小两口恩爱的,然后直叹着可惜。 夫妻的恩爱究竟是怎样的?他的父皇和母后,绝对不可以用恩爱来冠之;他和朱妙华,婚后就是彼此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处处都是不和谐。然后他前面的哥哥们,吴王和王妃,景王和王妃,有恩爱之名,没恩爱之实。 所有人想了一遍,老实说,他不太懂。若夫妻是他所见所经历的,还不如他和阿懋在一起的快乐。 这样的日子不到一年,然后就是临安的一场血雨腥风。 千户死的也挺快,人回不到昆明,她带着大夫和药材奔到元江,医治了三日,伤重不治身亡。 陆家和李家满目的素缟,千户改嫁的那个娘,沙麻土司太太,和改嫁之后生的一双儿女及部族里的许多族老都来了。在丧礼上,土司太太痛恨连累自己儿子致死的媳妇,灵前就是不断的斥责声和谩骂声。 据当时丧礼上的人说,本来就已经形容枯槁的她跪在婆婆面前听完了所有的训斥,然后晕倒在灵前。 丧礼过后,她搬到了圆通寺,每天扫佛塔,炒经卷,做佛前供果,生活就像一滩死水。 千户死了,他们又没有孩子。世袭的云南后卫正千户无子而除,按制是这样处置的。但是沙麻部落想让千户同母异父的弟弟承袭,同母异父,不是陆姓,军府没有允准。沙麻部落那些老家伙,包括她的婆婆,逼迫她和十三岁的小叔子再婚,这也是有说法的,罗罗有收继婚的风俗,可以小叔娶寡嫂,他们想这么生一个男孩子,再过继给千户,孩子长大之后再承袭军职。 一群南蛮,一个后卫正千户就废那么大的劲儿。 在李家的门前,沙麻土司太太让她以命换命,和小叔子成婚。 这桩婚事,李家和她本人当然是不能答应的。数月之后,她成了宁妃宫中的女官,黔国公府与她私定,让那位十三岁的小叔子,就是龙武洲,再满十六岁之后承袭云南后卫正千户。 赵彦恒知道了详细的过往之后,他忽然就可怜起了死去的千户。死的那么早,应该死的不甘心吧。不过他马上就充满恶意的发笑了,死得早,死得好。 他的心里扬起丝丝涟漪。 他把自己设想成了千户,他愿意陪她骑马,陪她礼佛,在简陋的茶馆喝粗茶听评书,串遍所有的街头巷尾找吃食。他那时候是那么想的,她失去了丈夫一定很寂寞;他失去了阿懋一样,就一直很寂寞。 也许两个寂寞的人挨的近一些,就不会寂寞了。 后来,朱妙华声嘶力竭的辱骂他,说他也不讲究,说宫里有的是清清白白的人不要,偏偏要一双别人穿过的破鞋。 不就是寡妇嘛。 为什么要破鞋破鞋的说得那么难听,其实他一点都不介意。 因为她有丈夫的时候,他有阿懋啊。 该来的人来,该去的人去。命数和缘分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怎么来去。 赵彦恒头重脚轻,站起来的时候身形晃了晃,他扶着石桌走到李斐的身边,脚实在太轻了站不住,他慢慢跪坐了下去,头慢慢的挨了过去,挨在了李斐的腿上,好生好气的说道:“你有千户,我有阿懋。都是不在的人了,我们都不要介意了,好不好。” 萧懋,他第一个怎么挽留,都挽留不住的人。即使不是病故早逝,他心里也明白,他留不住阿懋了。 他们已经长大,他想成为一个铁腕执政家,和君主生死相扶。他所有的作为,都必须服从这个意志。 所以他们长大了,就不可以在一起的,一个遭人非议的人,成不了一个执政家。 李斐冰封住的表情动了动。 千户? 陆应麟……明瑞! 一盏翠绿色的宝石花,在李斐眼前出现。那是陆应麟送给她最后一件礼物。在离开昆明之前,她把那一盆宝石花移栽到了塔尔寺。 塔尔寺是昆明南郊一间不起眼的寺庙,只有一个殿阁,供奉了一尊弥勒佛像。 宝石花多枝叶片重叠簇生,莲座状叶盘酷似一朵盛开莲花,经年累月的盛开在那里,寓意永不凋谢。 此番深情厚谊,她只能供奉到弥勒佛像前——愿与你来世相见! 第208章 旦夕之欢 床柜上精巧的白玉狮钮龙耳三足炉散发着清冽的香气。赵彦恒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又不太舒服的闭了回去,本能的要抬手揉揉眼睛,手指触到一片柔软的肌肤。 六月酷热,李斐只穿了一条及膝的细棉亵裤,系了一件鹅黄色的抹肚,盖了一角薄被背对着赵彦恒,躺在一臂之距的簟席上,长发如瀑,肌肤胜雪,曲线玲珑。 赵彦恒小心翼翼的缩回了触及到的手指,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样子,也就穿了亵裤,一方绒毯盖着腰腹,身体清爽干净,染着一股薄荷清香。渐渐清明的眼睛转了数圈,醉酒方醒的赵彦恒脑子一片空白,回忆起来,真是混混沌沌的记不清楚了。 应该就是把李斐问的事情说清楚了?应该是没有再说出别的什么来?应该没有胡言乱语,只是把十七岁之前的过去交代了一下?颠来倒去无数个应该,赵彦恒按着太阳穴让自己赶快清醒透彻,试着找出回忆确认一下。隐约想起了一句:他是第一个我想留住,却怎么也留不住的人。 这句话在脑海里重放一遍,好不哀伤。 有了第一个,然后还有第二个! 赵彦恒蹙起了眉头,不可避免的忍受着宿醉的头疼,还有绵延不断的,突突乱窜的思绪。他无声转过了头,看见李斐的发丝像绸缎一样铺在大红色鸳鸯对枕之上,发间的芬芳绵长悠扬。 一座黑漆平金孔雀屏风立在眼前,屏风共五扇,半透的绸纱用彩线绣上花草怪石,云蝠及暗八仙纹,正中以平金工艺绣了五只栖息在枝头的孔雀,长长的尾巴合拢了垂下,纵然华丽却一屏不开。 穿着玄色十二章纹盘领衮袍的赵彦恒静静的站在屏风之后,是因为太静了,还是因为心慌,全神贯注的把挡身的屏风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屋外终于有人走动,宁太妃当先露出一张清雅的容颜,道:“思柔你下来,都多大了还要人抱着。” 一群人进来,已经六岁的思柔搂着李斐的脖子正舒适的靠在她的肩上,闻言被抱的小女孩儿做了一个鬼脸,抱人的李斐默默的把公主放在地上。 思柔伸手抱住宁太妃的腰,笑嘻嘻的道:“母妃抱抱我。” 宁太妃毫不动容的把女儿的小手拿开,道:“我抱不动你,你现在也该写功课了,写一百个字,不写完明天不准放风筝。” 思柔悻悻的回到李斐身边,眼睇上来,李斐还仔细的道:“就写前儿刚认的十个字,每个字写十遍,很快就写好了。”边说就要牵了公主去书房。 宁太妃眼扫过屏风,人刚刚好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温声道:“李氏留下来。”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宁太妃让别的宫人侍候着公主去写大字,余下的宫人也一个个的打发走,只剩下穿着宝蓝色宫装的李斐站在原地。 宫里的女人,嫔妃之外的人服饰自有定规,宝蓝藏青酱黄,这几年,李斐就是几个老气横秋的颜色按季轮着穿,发型永远是圆髻,能戴的首饰就那么几个样式,然玉气自华,宁太妃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但是受皇上之托,她也不得不为。 “你坐吧,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也……也是到了开口的时候了。”宁太妃私下和李斐像姐妹一样的相处。 李斐也没有拘束的,坐在了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一侧,和宁太妃相对。 宁太妃的本性是无为,所以劝人这种事,开头就很不好张嘴,李斐都平静的凝望着她了,她才开口道:“我早先听了几句风言,我先确定一下,皇上和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枕席之欢?”帝王的起居在宫里也是一种隐秘,彤史现在连皇后都没有权利翻阅,所以皇上和李斐究竟怎么样了,宫人只是私下里嚼着舌根子。 二十二岁的李斐眉骨生艳,婉丽非凡,她的眼睛先垂下来,顺势点了一下头,承认了此事。 宁太妃暗握紧了拳,一时又僵住了,还是李斐打破了沉闷,不以为然的道:“女官只是有品级的宫女而已,仍然是天子家婢。这种事情,搁在别人身上就是那么一回事,搁在我的身上,也是那么一回事。” 是怎么回事呢? 皇宫里就皇上一个男人,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女人,只是嫔妃有名分,其他人没有名分而已。皇上想要临幸宫女,宫女可以拒绝吗?宫女没有拒接皇上的规矩。本朝的女官是不备嫔妃之选,但是这不意味着,她有拒绝皇上的权利,这只是意味着,就算被临幸了,也可以不给嫔妃的名分。 这是贪旦夕之欢,临幸之后,宫女还是宫女,女官也还是女官。 然后现在的矛盾是,皇上想给李斐贵妃的名分,李斐不想要。 宁太妃见李斐尚是从容的样子,便就稍显从容的说下去,道:“依照后宫的规矩,皇上有了临幸的举止,彤史官随行记录,不管是宫妃还是宫婢,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人某地,都有详细的记录,三月一查,万一龙嗣落地,总要有个说法。当今皇上二十有三,尚无子嗣,这头一个,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倘若落在你的身上,皇长子或皇长女的生母没有名分,总是不好看的。” “没有孩子!”李斐听完了宁太妃的一段话,一点寄望都没有。 宁太妃声音低宛,犹犹豫豫的道:“万一已经有了?再者,你这样下去,总会有孩子的。” 李斐摇了摇头,她没想和皇上弄出一个孩子,她确定现在将来,就算这样下去,她也不会怀上皇上的孩子,所以坚定的道:“我没有孩子。” 现在的李斐也确实没有怀上身孕,李斐的态度又是那样坚决。宁太妃只能放弃这个说服的角度,换李斐可能的另外一种顾虑,道:“孩子暂且放下不提。你若是顾忌着皇后……当今君后不谐,我长居西苑都有所耳闻,早已如此,也不是因为你而起的,若你此时不进,经年累月,总会出现她人。我和你相伴数年,总也摸得到你一点秉性,你和皇后,也不会是姐妹情深,才顾虑不进。” 赵彦恒站在半透的绸纱之后,其特制的绸纱和光线的问题,他可以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所以他此刻可以清楚的看见李斐脸上的一抹嘲讽,李斐又点头了,道:“同父异母,十九年不曾见过的姐妹,感情又从何谈起呢。皇后与我,彼此是路人。” 宁太妃无奈的摊了摊手道:“那么我也实在由此一惑,你已在宫中使唤,又和皇上……难道贵妃还比不上一个从七品。” 李斐现在是思柔公主的教养姑姑,负责公主的启蒙,这个位置领从七品的俸禄。 “嫔妃只能被赐死,被废禁,终身不得出宫。”李斐的手扶着额头,眼神是暗淡的,道:“只要没有名分,我总还有出宫的机会。” 赵彦恒在屏风之后绷住了脸,他是不会准李斐出宫的。 赐死和废禁,宁太妃忌惮赵彦恒在屏风之后,凝眉道:“正在荣升之际,也别说出这种不吉利的字眼。当今皇上,不是薄幸之人。” 李斐自暴自弃的笑道:“可我对皇上,并无长情!” 赵彦恒愤懑的撑着屏风的攒框,她在说对谁无长情?赵彦恒强迫了自己,才冷静下来。 就在这个事情,宁太妃故意站了起来,走到李斐身前挡住了赵彦恒的视线,她看着李斐死寂的目光,疼惜的道:“也过了有些年了,我和你又相识三四年,你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寂寞,怎么就不能多一点点的快乐。我想你快乐。” 李斐闭上了眼睛,黯然道:“我也想要快乐,可是总也快乐不起来。” 只有眼睛阖了起来,李斐支着额头一动不动。没有表情的净脸上,弥漫的哀伤叫宁太妃为之动容。 宁太妃缓缓的伸手,把李斐拥抱在怀里,饱含着无尽的怜悯说道:“龙床上的帝王,天下至尊至贵的男人,那么年轻,那么俊逸,都不能带给你快乐吗?” 李斐被宁太妃抱在怀里,她也联想到了赵彦恒炙热的怀抱。那么年轻,那么健硕的身体,那具身体,身高体型都和她逝去的丈夫有七分相似,连床榻上源源不竭的,不知疲惫的体魄都是那么相似。 可是相似,也仅仅是相似。 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如今怕是化成了一具白骨。 李斐泉涌一样的泪水洇埋在宁太妃的宫裙里,哭泣道:“我让他抱紧我,他的身子是炙热的,把我的身子捂热了。可是龙塌之上的快乐,就像烟火一样,纵然绚丽,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过后我的心空荡荡的,我的心还是冷的。” 宁太妃怜其哀痛,陪着划下了两行清泪。 砰的一声巨响。 那座实木的黑漆平金孔雀屏风被推到在地上。 赵彦恒的双手气愤的发抖,脸上充满了不甘。这个女人是捂不热的吗?从头到尾,难道他天子之躯,就是一个千户的替身而已吗? 宁太妃着实被这个突然剧烈的声音吓了一跳,却不忘紧紧的把李斐捂在怀里。 是李斐自己依礼站了起来,手抹掉糊了一脸的泪水,然后无所畏惧的和盛怒中的赵彦恒相视。 第209章 一蔬一饭的日子 都过去了,连那种不甘心的恼怒都消失在滚滚的红尘之中,现在他和李斐又躺在了一张床上。 赵彦恒一点一点的挨过去,捋顺李斐散在枕间的发丝,嗅着发丝珍惜的吻了吻,然后和李斐肩并着肩,手握着手,脚缠着脚,他炙热的胸膛紧紧的贴着李斐后心。这一世,总能把心捂热了! 大暑天的清晨,这么一个火力十足的男人紧紧的像一层被子一样的贴在了身上,确实够热的。赵彦恒是兀自满足了,被热醒的李斐伸手一摸后脖颈,脖颈都是汗湿的,自然了,人本能的往前挪过去。 挪不动,赵彦恒喜滋滋的抱着李斐,撕不开。 “你睡远一点。”李斐推着赵彦恒,也摸到了一层黏腻,喃呢道:“你也不嫌热。” “我高兴。”赵彦恒咋吧啄了一下李斐的唇,笑道:“我高兴。” 怎么个高兴就不能详细的说出来了,他原以为今天不知道会睡在哪里,结果眼一睁,还是这张床,这个女人。昨天说过的话统统都丢在昨天,今天不提昨天,赵彦恒就当昨天没发生一样,和李斐亦如往日晨起的亲昵,手指绕着她一缕发丝道:“我今天得进宫一趟,早则午时,晚也晚不过傍晚回来,我们晚膳出去吃吧?嗯……我知道有家酒楼很会做豆腐,一些时蔬也做得很有风味。” 瞧那副没事人的样儿,李斐大致也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叫他还睡在床上,不过是维护着他做王爷的面子。一顿豆腐?李斐是有那么点好吃的毛病,这会儿刻意表现得兴致缺缺的样子,道:“不去,天儿怪热的。” 赵彦恒支着脑袋撑起身子看他,碎碎念道:“就是天太热也没什么胃口,才要去外面找找食吃个新鲜。我们晚点走,坐在马车里放一盆冰,能怎么热了。再说了,还有我不是,我给你扇扇子。那家酒楼的豆腐是真的好吃,脆皮豆腐,干煎豆腐,有一道酸汤豆腐,你尝过就知道,还有清炒小白菜……” 李斐听多了,反而别过了脸道:“我就是一只馋猫儿,也有爪子。我没那么好性儿。” 床榻之上只有两个人,李斐才能把气撒出来。 赵彦恒愣了一下,一声叹息。这一叹轻盈空寂,带着一种颓丧和失落。他俯下身,非要和李斐脸贴着脸,朗润道:“你是能和我过日子的好女人。一蔬一饭,这不就是日子吗?我和他……十岁出头的毛小子能懂什么,也无非是天天待在一起,几等于过日子,彼此舒服。过往的人,我不说忘记,忘记了是我薄情。我说淹没,终将被我们的日子淹没。” 李斐依然绷着脸,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道:“会过日子的女人多得是。” “有很多吗?我不知道,我就认定你了。”赵彦恒的眼眸含着笑意闪烁,压低了声音道:“第一次见到你,你坐了宋家的驴车,抬起了竹帘子。我就在街对面看到了你的侧脸,真真是惊鸿一瞥。后来我派人跟着你,打听你,我住到你家隔壁。那时候你看不上我,我上看你了。我看见的是你,听见的是你,我确定,你是可以和我过日子的女人。你的模样,你的秉性,你的一颦一笑,我确定你是独一无二的,再也找不到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了。所以,你是唯一的。” 不要高兴,不要开心!李斐那么告诉自己,可是耳畔的声音为什么悦耳?原来自己是个这么肤浅的人,她没能压住那份愉悦的感觉,愉悦差点露到了脸上。绷住脸,脸必须紧紧的绷住。她勉强绷住了脸,勉勉强强的道:“晚膳吃点豆腐吧。” “嗯!”赵彦恒懂得适可而止,下了床趿鞋道:“你再睡一会儿。” 李斐往日是个很守为妻之礼的妻子。所谓的为妻之礼,按着李家仔细的教导,丈夫起床的时候,要搭配好衣饰,安排好洗漱;丈夫出门的时候,要给丈夫的钱袋子放上足够的应酬银子;丈夫回家的时候,茶点以备,每顿饭菜都亲自过问,还要对公公婆婆要孝敬…… 总之,作为妻子要把对丈夫的敬意和爱意融化在日常琐碎的细务里。若是能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我不负君’,自然能理直气壮的道一句‘君莫负我’。 李斐想着她还在沉郁之中,却很没出息的坐了起床的姿势,淡道:“都被你吵醒了,我也睡不着了。” 王爷和王妃都起床了,当值的阿菊和司香领了丫鬟们服侍。 李斐先罩了一件薄纱的长衫,一如往常的给赵彦恒束发戴冠,先把赵彦恒收拾出个能出房门的样子来,赵彦恒拿了剑习武。 司香试图从王爷和王妃之间看出一点隔阂来。她哪里能明白李斐细腻的心思,丫鬟们也是人,李斐就是要为过去的事置气,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对丈夫置气。 赵彦恒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提着剑沉着脸回来,回来就先打发了丫鬟们,道:“你们都下去。” “都下去吧。”李斐也挥了挥手,问:“你怎么了?” “我现在想起来了!”赵彦恒握紧了剑道:“是哪些人多嘴,借着我过去的事情来嘲讽你?” 在郁朴亭是说了那么一句话,李斐此刻已经浑不在意的道:“也没有‘哪些人’,就是我那个妹妹朱妙华语气不善的提过一次。”具体怎么说的,李斐也不想重复一遍。 就知道是她!赵彦恒的眉峰及不可见的一挑,道:“你不要听信她的话。她心胸狭窄,又没有头脑,她说的话就算有几分真实,从她嘴里说出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李斐倒笑了,故意的调侃道:“我的妹妹,你又没见过几次,就知道她心胸狭窄,还没有头脑?” “和你有关系的人,你的弟妹们,我当然要清楚。”赵彦恒是刻意针对朱妙华,却又要抹去这层刻意,很郑重的说道:“她是被惯坏了,她是被教坏了。她觉得,她从娘胎开始就把你比了过去,把你撵出了宣国公府。” 李斐一愣,细想一下好像也说得过去。许氏或多或少,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被父亲所接纳的。 赵彦恒又说道:“岳母就你一个女儿。你可能是不懂兄弟姐妹多的人家,家里的兄弟姐妹要是一多。为了父母的宠爱,为了家业,亲兄弟姐妹都有争宠的时候,要是异母的,就挣得更加厉害了。像你们这样前妻和后妻,你活得比她风光就叫她膈应。这就是心胸狭窄。” “你说得有理。”李斐点了点头。朱妙华对她的不喜,从她去年第一次进宣国公府,连掩饰都掩饰不住。 赵彦恒莞尔道:“其实她的心也是窄过了头,她也不想想,你和她总是同父的姐妹,血缘里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你要是能好,她或多或少也只有沾光的。她连这一点都想不透,或者就是不甘心见着你好,就是损人也不利己的没有头脑。” 李斐对朱妙华也没有什么姐妹之情,点着自己的耳朵笑道:“这也不是泥巴耳朵。” 赵彦恒长长的吐了一口郁气,挥了一个剑花道:“她现在就沾了你的光,要不是和你同父,爷现在就对付她。” 李斐再仔细想一遍朱妙华说的内容,寂落道:“这件事就算了,其实她说的话也是实话,我不想再纠缠了。” 赵彦恒也知道今天得适合而止,讪讪的转身离去。 就在院子里练剑的功夫,董让把段菁菁的事稍微提了一下。他是赵彦恒心腹中的心腹,再狠狠踩了段菁菁一顿之后,也是冷嘲热讽的告诉了段菁菁,说襄王府还是回管管她的,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给高二做妾,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给自己的父亲作践,又奉劝她别自甘下贱。 “奴婢知道爷是念旧情的人,就多嘴提点了她几句。她醒不醒得过来,就看她这场白日梦做得有多深了。”董让觉得自己的差事办得甚和主子的心意,弯着腰正等着夸呢。 前世好多的人,到了他临死的时候,相伴最长久的,就是董让这个老內监了。 赵彦恒颇有感伤的扶着董让的肩道:“你办事爷很放心,以后段家这件事,你自行处置了,也不要再来告诉我。” 董让一喜一思,知道王爷为着王妃,是要把萧侍读彻彻底底放下来,日后对李斐更加恭敬。 赵彦恒缓缓的还剑回鞘。他在回想朱妙华,要说他没有一点忌惮朱妙华,他还是忌惮着她,他会怕她在李斐面前乱说话。 但是前世成为一对怨偶,纵然是朱妙华心胸狭窄,没有头脑,他也不是全无过错。且上一世,他已经赐死了朱妙华一次,世事轮转偏偏叫她回来, 我对皇上,并无长情! 不到一月之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抱满身是血的李斐,他也没有抱人的力气了,他站都站不住,跪倒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摸到李斐还有生息的脸,哽咽的嘶叫道:“为什么要救我?朕是九五之尊命硬得很,就算被扎了血窟窿,朕也能挺过去的。可是你挺不过去了,你知道吗?” 他在期待着什么? 李斐阖上了暗淡无光的眼睛,并没有回答他。 朱妙华不会明白的,她一直以为是李斐勾引了他。 若事实如此,才叫做好呢。 第210章 我儿纯孝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中元节祖考魂归,咸具神衣,酒馔以荐,虽贫无敢缺。对于皇族来说,其祭祀就尤其肃穆而盛大了,龙隐在西苑一个半月的皇上穿着玄色衮袍,戴了一顶乌沙翼善冠,出现在祭祖的仪式上,抬起了右手。 这一个半月,皇上也上了几次早朝,坐在龙椅上双手垂放在膝盖,都没有动过。私下不乏有朝臣在心里暗暗的嘀咕过,皇上的右手是半瘫了。可是在隆重的祭祀上,皇上抬起了右手,双手稳稳的捧着祭文小一刻钟,把祭文诵读了。然后在当晚的中元夜宴上,当着群臣的面,做了一首祭祖的诗。 皇上诗词上的造诣是不怎么样,可是皇上稳稳的握住了笔,写出了一首诗,一气呵成,字迹连惯清楚。皇上稳稳握住的是笔吗?文臣靠笔杆子吃饭,皇上靠笔杆子指点江山。 皇上牢牢握住的,是权利! 数日之后,景王和王妃双双入宫向皇后德妃请安,依礼先进坤宁宫,再进德妃居住的长春宫。景王单单一人踏入了长春宫的正殿,德妃已经数次向殿门张望,景王近前,德妃就问:“佩仪呢?” 景王一拜再拜,替方佩仪也请了安,道:“母后身子有些不适,她在坤宁宫晚点儿再过来。” 德妃也是关切,立问道:“这是怎么了?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你也不必急着过来。” “应该是中了暑,那边正在宣召太医。”德妃的宫殿,景王稍褪一惯维持的儒雅谦和,淡漠的道:“是母后先让我过来向您请安。” 德妃眼睇到身边穿酱黄色宫装的宫女,道:“告诉王妃,尽心服侍皇后要紧,今儿也不必到我这里来了。” 宫女领命而去,德妃才忙忙的招呼儿子,上茶上糕点,特意指着一碟奶皮卷酥道:“原来的厨子老退了,这是他徒弟做的,你常常是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奶皮卷酥是景王最爱吃的一道点心,如今拾起了一块,只咬了一口就放下,简略的道:“差不多了。” 德妃含笑,对近旁的宫女道:“赏那个小奴。”近旁还有两个宫女,乖觉的一并退下。 德妃的笑意骤逝,忽而凝眉道:“儿啊,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中元夜宴上,皇上除了写下一首诗,当着文武重臣的面,还夸了襄王一句‘我儿纯孝’,因为襄王在上个月去了嵩山中岳庙祈福半个月,如今皇上的手好了,襄王得了一句我儿纯孝。 这是轻飘飘的四个字吗?这四个字,在隆重祭祖的七月十五,在中元夜宴上当着文武重臣的面说出来,是否隐含了深意,景王不得不多想,此言字字千金,压得景王有点丧气道:“这些日子,儿臣总觉得父皇离我远了……好像如往年一样,可是有个七弟日益受到父皇的重视,我……” 这已经引起了景王的不安,景王说不出口。 “可恶!”德妃也陷在这种不安的感觉里,怒骂道:“真是世事无常了,就唐氏之子也敢肖想皇位。” 淑妃唐氏,德妃是一向看不起她的,宦官圈养的歌姬,当年还是在宫外侍奉了皇上,儿子也是在宫外怀上的,要不是当年的彤史官太过恪尽职守,这一胎算什么?这就是没有记录的无证之身,龙非龙,凤非凤。也就是搁在皇家这种最不规矩的地方不讲究,宫外弄出来的孩子,淑妃是外室,其子是奸生子。 母子两个这么不堪的出身,还敢肖想皇位,就是做个亲王,也是他十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了。 德妃越想越气,手握住桌角,手背上的青筋挑起,脸上染起戾气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除了他。” 当初是元祐九年腊月二十四,那天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大火,那时候淑妃诞下儿子刚刚满月,还是选侍的位分。皇上生死不知,皇后被太子派兵圈禁在坤宁宫,有烧杀太子生母张贵妃的嫌疑,又烧到了皇上,皇后的性命也是随时不保,一时宫里人心惶惶的。后宫嫔妃都被归置在了几处宫殿,那时唐选侍和七皇子还在她的宫中住了半月有余,算是照拂过她们母子吧,忘恩负义的东西。 景王对德妃爆发出来的狠辣没有驳斥,若早知道这个七弟会成为他走向帝王路最大威胁,就该在他还是星火的时候就掐灭。 德妃发狠了两句之后,胸口都气得起起伏伏。景王起身换座到德妃的边上,一手抚着德妃的后心,一手抚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是景王在沉思的时候习惯性动作,他还在沉思,犹豫间已经开口道:“是我操之过急了,那时皇后和长兴侯的话,我没有听进去。” 之前甚嚣尘上的立储争议,这几天渐渐熄了些。尤其是现在皇上隐隐把襄王抬起来了,无形之中就是和这波争议在抗衡了。若景王逆着皇上的意思而为,皇上就离他更加远了,到时候真放到大朝会上复议储君的时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有一鼓作气的把握,这股立储的呼声,还是让它渐渐灭了吧。 德妃调息好气息,扶着景王的肩倒是鼓励他道:“岔口上那么多条路,走过了才知道此路不通。” 景王点着头。立储之事不能顺势而成,要说他遗憾,是有很多的遗憾。后悔,没做成才知道后悔,这也不是真心的悔悟。他的怨念被他死死的摁在心底的最深处,低声道:“父皇是不肯服老啊!” 都五十六岁了,身子也不怎么好,还紧紧的抓着权利不肯服老。那么他就要一直等一直等,他今年二十四岁了,最好的年华耗在等待上,他的父皇连太子的名分都不肯安放在他的头顶上,他的等待,或许还有落空的可能。 事情过去了十七年,他第一次切身的理解了他的太子大哥,为什么身为储君还要谋逆。大哥等了十年,等到的是落空的可能,想想都足以让人发疯了,发疯到犯下了谋逆的大罪…… 德妃兀自道:“也是奇了,皇上的右肩伤我再了解不过,当初给皇上治伤的几个太医就评断过,骨伤之症,怕是老来折磨人,绝对不能磕碰了第二次。为此皇上十几年都不行猎了,就怕磕着碰着,小心翼翼,还是摔了一跤,怎么就好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短促,那是巴不得皇上别好的意思,景王失落的答了上来道:“听说是周思得进献的丹药吃好的。” 佛道两派,皇上一直是比较信奉道教的,信的虔诚了也常吃一些可以龙精虎猛,可以年年益寿的丹药。就这条求仙问道的路上,周思得是皇上最好的道友,现在自称九十九岁了,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掌管着道录司,主持着名宫观,这一回炼制的丹药又吃好了皇上的伤痛。德妃覆在景王的手背上,感叹道:“这个人有大才,有鬼才,你得笼络过来才是。” 景王苦笑道:“这牛鼻子老道脾气比牛还倔。” 早就想笼络他,也试探过多回了,这个人撬不动。皇上身边这么深受信赖的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能卷起袖子把人狠狠的撬过来。 诸事似乎都不顺,也一时全部奈何不得。德妃只能换一换话题,又问道:“佩仪的身子还好吧?满五个月快到六个月,是已经显怀了。” 景王这才露出一点喜色,喜滋滋的道:“是个好动的孩子,方氏说这几天孩子已经会踢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德妃不禁张望了一下殿门。她其实是想看一眼孙子的,还怀在肚子里的孙子也爱看,不过方佩仪一直在坤宁宫,她打发了宫女说了一声不必过来,方佩仪就当真不过来了。 景王脸上的喜色渐渐收敛。他慎重的把朱妙华数天前给他的提醒再琢磨一回,先问德妃:“母妃,最近靖嫔的身子怎么样,可宣过太医,宣了几回太医?” 德妃协理后宫,就是管着一些琐碎的宫务,比如一段时间之内后宫嫔妃宣召太医的事情就是她统一看一眼,要是低阶的嫔妃没有直接宣召太医的资格,还有求到她这里的。突然说到靖嫔是非常突兀的,德妃奇道:“怎么提起了她来?她身子一向很好,一年也没有几次头疼脑热的,我倒不曾特别留意。” 好在母子两人说话可以随意,景王道:“母妃这些日子多关照靖嫔,还有九弟,若是靖嫔急病早逝,要让九弟和母妃亲近才可以。” 德妃琢磨了一回其中的深意,靖嫔生的九皇子今年才虚四岁,如果靖嫔突然病故了,年幼的皇子还需要别的妃嫔抚养。帝之幼子,托养给哪一位妃嫔,还是有那么点象征意义的,往小了说,这至少代表了皇上的信任;往大了说,那就太大了,皇上百年之后,会把所有的都托付给后继之君,帝位,还有后宫之中未成年的子女。 德妃的行事一向端方,她只往小的看就行,她想得到皇上的信任,也不是一件犯忌讳的事情。德妃先允下,道:“日后我会多和靖嫔走动的。” 景王缓缓的站起来,眼中一片深沉。他在深思着朱妙华,这个人太奇怪了,她知道宫外之事也就罢了,宫里的事,连她的母妃都一点不曾留意,她就提点了出来? 此人玄之又玄! 第211章 王八蛋 七月末,李斐乘着一顶油布平顶马车,在细雨蒙蒙之中,由着几个护卫前呼后拥的出了门。同车的宋多福嘴角弯起来又抹平,嘴角弯起来又抹平,明明雀跃的不行,又自个儿压制着。 李斐轻抚了宋多福又笑起来的脸蛋,笑道:“你要笑就笑嘛,我又不会笑话你。” 宋多福是贤惠的妻子,低声道:“会不会……影响不好?他在办要紧的差事,他身边总有同僚们,我这样跑过去,会不会妨碍到他?” “傻!”李斐是笑骂着,道:“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美谈是成为美谈了,可是谁设身处地的为倚在门口一次次张望落空的妻子考虑过?” 宋多福眨了眨眼睛,却是一心维护自己丈夫的,低头道:“不是这样的,下江南之前,安国和我说过,他没下过江南,也没去过西北,粮草该怎么运送过去,殿下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他既谢恩,又感到惶恐,深怕自己志大才疏,没办好差事。临行那几天,到了后半夜他总是披衣起来,书房里摊了一堆的东西,沿途州府官吏,沿途地理风貌,多少人每天多少的损耗,就怕一时想不到的。还有协同办差的同僚,那几个皆是进士出身,又有年纪,而他太年轻,又是王府属官过去的,他也会担心,担心不能服人,担心出了纰漏。” 最后一句轻轻的吟叹,道:“他也不容易。” 李斐思忖片刻,欠笑道:“是我把人想得太高了。也是程安国太内敛了,外表沉稳的好像什么事都可以依托,这些话我会转告殿下的。” “你别……”宋多福连忙抓住李斐的手,拦到:“安国还是能做大事的。”要是王爷觉得程安国不堪大用,把他换下来可怎么办。 李斐拍拍宋多福的手,道:“你放心,殿下明白。殿下器重他,也得琢磨他,” 俣俣碌碌,一大早天没亮就出发,到了申时初刻到达了通州香河县的一处农家小院。门脸是两扇不刷漆的木门,油绿的葡萄藤缠满了门檐,一串串青绿色的葡萄挂下来,有几串挂果稀疏的一个个特别的饱满。进门一方宽阔的庭院,平整的空地一半晒了高粱,一半晒了红薯,右手有一个竹架子,种了几株葫芦,有几个葫芦长得太大,用麻绳吊在支架上,葫芦架下种了小白菜,长了三四寸高,长势喜人。还有屋檐上,挂了两串累累的大蒜,新收的芝麻几株几株捆在一起,一排倒挂起来。墙角几个缺了口的花盆,种的也是青葱韭菜。 幽露系了一条土布围裙疾步出来,见到李斐宋多福到了还惊了一下,赶紧解着围裙道:“奶奶到了,我在里面没听到动静。” 李斐摆手道:“你忙,你这是在忙什么呢?” 幽露笑了起来道:“以前的日子混忘了,连灶都烧不起来,要拿一捆秸秆。” 说话间董让走出来,扎个手给李斐请了安,道:“今天得委屈奶奶了,尝尝我的手艺。” 内侍敢下厨做饭的,手艺不会差,李斐点头道:“你还有这份本事啊。” 董让也不谦虚,洋洋得意的道:“伺候主子得有十八般武艺……本事!” “你们继续做事吧。人少我也不用你们伺候,喝茶倒水我自己来。”李斐眼睇到宋多福,宋多福也点着头,行李前一天已经收拾了送来,她是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带。 幽露也不驻着了,去拿秸秆生火,董让摩擦着手退回厨房。 护卫们都隐蔽在外头,这方小小的天地暂且四个人,好像是有那么点农家生活的意趣。李斐自己倒了水来喝,水壶是普通的陶壶,水倒在大肚的瓷碗里。进了房门换了一件细棉衣衫,下一条挑粉色裙子,对着巴掌大的铜镜,把繁琐的高髻也拆了下来,挽了一个最普通的垂髻,再对镜子自揽,把一对珍珠耳垂摘了下来。 李斐手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容颜,恍惚间似神游出体,重览了一遍这种朴素到简陋的农家院子,和镜中这位洗净了铅华,也依然娇媚生辉的女子,似嗔似叹,道:“也就是你了,任由他搓扁揉圆,陪着他胡闹玩乐吧。” 半个时辰之后,在通州码头督查粮草的赵彦恒回来了,随行的程安国稍稍落在后面,赵彦恒跨着长腿,已经穿了一件青布的长衫,袖子高高的卷上去,带着清爽的薄荷香,跨门就道:“婆娘,你男人回来了。” 李斐一手搭着一条布巾子,一手端了一碗水来,体贴柔意的笑道:“回来了,地里的活儿都做好了?” 赵彦恒接了碗咕噜咕噜的喝,李斐甩着布巾给赵彦恒掸风尘。赵彦恒还回的有模有样,道:“差不多了,明天再忙半日就好了。” 其实是江浙一带的粮草走水路换陆路,卸船再装车的大事。 赵彦恒亟不可待的道:“我昨天在村口的桥墩底下看到一只鳖,又翻到一只鳖,朝兴说这是一公一母,且那只母鳖这几天要下蛋了。本来想吃王八汤的,那就养着玩吧,养在木盆子里了……” 说着拉了李斐去看土鳖。 这一对离场,程安国才走进来,看到了新婚数日就离别两个月的妻子。 赵彦恒也没告诉程安国李斐把宋多福也带来了,骤然看见,程安国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激动的,宋多福就更加激动了,说了一句最俗的话:“你瘦了。” 程安国是真的瘦了些,硬朗的五官更加深刻,显得目光如炬。 “你……”程安国是想说宋多福是圆润了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临时换上:“你来了。” 明明是李斐先邀请宋多福,宋多福却羞怯的低下头,又大胆了说道:“有些想你了,就来了。” 程安国是稳重到有点木讷的人,所以宋多福稍微主动一点也刚刚好。程安国长得高,弯下腰来道:“本来想忙完了这一茬,明天回去看你。”今天已经是程安国到达通州码头的第四天,大后天粮草又要动了,他骑马一个来回不过三个多时辰,也不怪李斐替痴痴守候的宋多福抱怨。 宋多福弯起嘴来就笑了,转过脸去给程安国倒水。 程安国跟着走了几步,道:“你几时从岳丈家里出来的?” 宋老爷宋太太宋小弟还留在京城,程安国下江南之前送了宋多福过去和娘家人长住,那处虽然也是程家的屋子,离襄王府有点远,宋多福把水碗双手捧过去道:“我昨天午后就去王府了。” “那是错过了。”程安国接着碗道:“我在苏杭买了一些东西,昨儿着人送去了。什么是给母亲的,什么是给岳父岳母的……还有你的,我都些了单子,你看着分派。” “嗯!” 宋多福心暖的笑容藏不住。 程安国还在继续灌甜汤:“有一把红金扇,南边流行那种扇子。现在虽然夏暑要过去了,秋老虎也厉害,你还用得上。” 宋多福只有不住的点头。 程安国想起去年他送过宋多福一个手炉,宋多福只是拿出来把玩,一冬也舍不得用,不免多嘱咐一句,道:“不是贵重的东西,你也不必太过爱惜,今物尽其用才好,今年有,来年总还有的。” 什么叫来年还有? 宋多福无有不应的嗯着,却是感动到差点掉下了眼泪。 程安国是对新婚就分别了两个月,而且还得再分别两个月的新婚妻子有亏欠的,低着头给她抹眼泪。 董让正端了菜出来,从他的角度就看到两人头颈相缠,他下面没根嘴上却荤,笑道:“诶呦,这就亲上嘴了。” 宋多福羞得像兔子一样,赶紧跑掉了。 程安国递给董让一把眼刀子。 董让也不怕他的,哼哼道:“你再看,我多洒把盐。” “果然下蛋了。”赵彦恒手托着一颗葡萄大白圆的东西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八蛋呢。” 李斐跟出来,把赵彦恒往回拉道:“你还回去,小心点别碰坏了。” “它不感念我的不杀之恩,它还差点咬了我了”赵彦恒的声音渐渐远去,还是把王八蛋放回了木盆。 四个人刚好坐了一张八仙桌,董让炒菜,幽露上菜,白斩鸡,蒜蓉蒸虾,水煮鱼,糯米藕,酸黄瓜炒肉,咸鸭蛋炒南瓜,白菜粉丝骨头汤。 赵彦恒乐淘淘的对着满桌的菜道:“董让除了丑了点和不会生孩子,也和女人不差了。” 宋多福突然就捂住嘴,立刻起身避了出去。 赵彦恒这是夸董让的手艺呢,程安国起身致了歉,也追了出去。 赵彦恒不明所以,道:“怎么了,董让炒的菜,味道不错的,下饭还是可以的。” 李斐眼睛看着那盘酸黄瓜炒肉,道:“我看多福尽挑了酸黄瓜吃了。” 程安国喜滋滋的走回来,道:“多福身子不舒服,我给她留点饭菜,她待会儿再吃。” 说着程安国拿起多福的碗筷,先把酸黄瓜炒肉里的酸黄瓜全部捡走了,夹一只鸡腿,糯米藕,多福的碗里就盛不下了。 道一句失礼,程安国少有的满面堆笑,又拿起一个碗,舀了一碗骨头汤,端着两个碗又走了。 赵彦恒还是不明所以,李斐倒有点明白,道:“多福应该是怀上了,要是真坏上了,两个月也是有孕吐的反应了。”所以怕吐给赵彦恒看,就避席离开了。 赵彦恒喔着嘴,缓慢的哦了出来。 他的内心是奔腾的:给他换了一个人,也就新婚了那么几天而已,这准头……真是个王八蛋! 第212章 两位故人 那一夜,赵彦恒在床榻上就分外的勇猛了,先是势如破竹,青白色的帷帐内发出男人兴奋到极致的低吼声;又是缠缠绵绵,李斐搂着他汗湿炙热的身体,脸埋在他的肩窝处,沉沉的睡去。 赵彦恒就着这个姿势把李斐揽在心口,七月末的深夜已经凉了下来,这两个人没羞没臊的一点被子也不盖,李斐自然是冷的,本能的体服过去,紧紧的贴着赵彦恒炙热的身体,手放在他精瘦的腰胯上。 心口狠狠的悸动了一下,赵彦恒一手环着李斐,一手托着李斐的脖颈,用一种抱婴儿的姿势搂抱着她。情潮久久不退,他的眼睛还亮得吓人,渐渐洇出一点水光,带着无尽的祈盼和喜悦,郑重的问道:“给我生个孩子吧?” 迷迷糊糊之间,李斐或是听见了,又或许是这个珍视的拥抱太叫人舒服了,发出了嗯的一声。 心里某个空虚的部分被填满了一点,赵彦恒温柔的如春风拂面,把李斐轻轻的放回床上,怔怔地看着她沉静的睡颜,道:“你答应了,那你睡吧。” 一夜梦好,青白色的帷帐撩在铜勾里,李斐被清晨刺眼的阳光灼醒,先摸一下床畔,床畔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字条,压着一个杯盏放在桌子上,字迹龙飞凤舞,又粗鄙:“婆娘,午后带你去通州城买大金镯子。” 李斐含笑着把这张纸条平折起来收到荷包里。幽露和董让早起了,搭了梯子摘葡萄吃,和董让一问一答。 幽露问:“这院子是怎么收拾的,很有生气的样子?” 董让嘿了一声,道:“原来就住着一家五口人,现在好吃好喝的在府城客栈住着,我着人换了差不多的床,重新添置了差不多的瓢勺碗盆,家具没换就是仔细擦了三遍,其他都是尽量保持原样,比住客栈麻烦多了。” “这句麻烦,你和爷说啊?”幽露睨一眼笑道。 董让摆摆手,连忙逃开,转身看见李斐立在身后,恭敬道:“奶奶起了,小的马上做早饭。” “等等程二奶奶吧。”李斐接住幽露递下来的一串葡萄,剥皮吃了半串,看着一个院子新收的农作物,欣然起来。 宋多福最后懒洋洋的出来,打着哈欠似未睡饱的样子,吃了几颗还未熟透的酸葡萄,酸得精神了过来。 过了午后,两对夫妻都去了通州城,各逛各的街,互不相扰。 头一家还真是逛了首饰铺子,买了一对婴戏蝠纹的金镯子戴在李斐特意光秃秃的手腕上,然后去一条古玩街淘东西。 他们走在平坦的青板地面上,赵彦恒低声道:“这些铺子里的东西,许多是东家或掌柜从各地当铺死当中淘出来的,有真有假,就看买卖人的眼光了。这运河的最北端,货物集散,官商来往,其繁华和京城中的棋盘街也差不多了。” 十月十一是万寿节,皇上富有四海,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所以预备给皇上的寿礼最伤脑筋,连赵彦恒也着实要伤一番脑筋,早两个多月就物色起来。 看了几家之后,踏进一家画铺,掌柜正在招待一个十个手指头,有八个手指戴着金戒指的大富商,眼里一头肥猪正在宰杀,就把赵彦恒李斐两位让给伙计,道:“小曾,待客!” 一个身形单薄,脸庞消瘦的伙计穿着青绸衣裳走出来,赫然是曾经的故人,孝母山上爱好作画的曾波臣是也。 曾波臣也认出了是熟人,一副呆气的拱手道:“有缘,有缘。” 孝母山发生了很多事,一个数面之缘的故人不可避免的让李斐想到太多,扫了赵彦恒一眼,滋生出却步的念头。 赵彦恒倒是不见异色,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当伙计?” 曾波臣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想做翰林院画待诏,今年开春没有选上,就落到这里先赚点银子。”曾波臣想问两位怎么也在天子脚下,他就是面相呆气十足,人情世故是懂的,他现在是伙计了,赚钱要紧。 “你有志气!”赵彦恒的话褒贬各一半。 本朝是以才技征召士人,置于翰林院,以画技置于翰林院者是画待诏,秩从九品,比芝麻官还要小。不过诸如画工这样的手艺人,从九品已经是顶峰了。曾波臣沉迷画艺要来应征这个从九品官。 对曾波臣来说,这条路很难走,这连李斐都知道。因为翰林院人才济济,还有中举中进士的文人,有那一份艺术修为来研究画技,为了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会应征兼领画待诏,而曾波臣是不通科举文章的。不过话要说回来,一个专才和一个通才,单较一技,还是要看曾波臣的画技是不是出类拔萃,再加一点点时运了。 千里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今天曾波臣的时运是有了。 曾波臣已经进入了伙计的身份,像背书一样的说道:“两位要什么样的字画,本店有的,登记造了画册,本店没有的,也尽力为两位客观收罗了来。”开这种铺子的,背后的东家在画坛上或有人脉或是有修为,不然曾波臣也不在这里赚银子了。他是一边赚银子一边磨炼画技。 赵彦恒和李斐做了下来吃茶。赵彦恒翘着二郎腿道:“是要送给一个大官做寿礼,是很大的一个官,也是心怀天下的一个官。画卷铺开,技法就不用说了,你是行家,画面要宏大,繁华,热闹,要彰显出盛世景象,你可明白?” 曾波臣似明白,似不明白,道:“那位官爷是好哪一类画风?是要风景画,风俗画,还是要人物情景画?” 赵彦恒勾勾手,让曾波臣靠近了才说道:“这些我都不管,我要求的画,要给人一种靡丽繁华的感觉,要有一种盛极必衰的哀愁。” 曾波臣好像多明白了一点点,细想还是不明白,所以先点头再摇头道:“本店好像没有客观能看上的画作。” “没有就去收罗,我也不一定要多么有名气的名家手笔,但是这幅画,此等意境一定要展现出来。”赵彦恒已经搁茶道:“银子是不用惜的,我一个月内自会打发了人来过问。” 曾波臣连连应诺。 赵彦恒和李斐已经飘然远去,曾波臣呆呆的站着,心里琢磨着那种意境,一支画笔,要怎么样画出靡丽繁华,又盛极必衰的哀愁? 掌柜刚刚痛宰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客商,差点留着哈喇子把一张一百里面额的银票来来回回的摸,看见曾波臣又没有做成生意,摇头叹息一下,开银柜把银票锁进去。 程安国宋多福这一对逛街就轻松了许多。程安国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当父亲绝对不小了,而且他也在一夜之间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首先带着宋多福逛衣料铺子,七月份两个月,那就是明年三月份瓜熟蒂落的生下孩子,三月份还是要穿厚实的衣料,还有被褥,襁褓,这些都要买料子做起来,当然还有宋多福,怀了孩子等肚子大起来,身上穿的衣物都要重做,料子是必须买的。 因为程安国明天就要启程了,妻子和孩子,现在总要尽点心意。 然后逛果脯铺子,腌制酸梅,杏脯桃脯,山楂条等等,宋多福也爱吃酸的,酸甜的果脯就买了很多。两个铺子逛下来,程安国身后的两个小厮手上就拿满了东西,程安国手里还提着两坛子腌制酸梅,边走边嘱咐宋多福,道:“回去了赶快告诉母亲,让母亲也高兴。” 宋多福依顺着点头,却柔柔的说道:“我想先告诉你,想你第一个知道,第一个高兴。你高兴吗?” 程安国的高兴写了满脸,拉住宋多福,叫她挨近一点,小心被来往的行人冲撞了。当然程安国的身手摆在这里,这样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程安国是护卫出身,习惯了警备。 他们两个细细喁喁,程安国还有很多嘱咐,道:“家里的仆妇不够使唤,你看着再买两个人……哎,这事不用你管了,母亲应该会亲自管的,我也会写信的。那些料子是给你和孩子做衣裳的,不过你少动针线,叫丫鬟们多做事。还有饮食上面……这些我也不太懂了,正好母亲和岳母都在京里,你多听她们的意见……对了,我姐那时候,我好像送过燕窝,你也吃上吧,不要心疼银子……” 有一阵暗香拂过,程安国停止了有一句来一句的嘱咐,暮然回头。 刚才是一辆驴车经过,航运码头最常见的那种平顶小驴车,程安国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一只细腻娇小的柔夷收了回去,车帘子放下来,轻轻的晃动。 “怎么了?”宋多福晃着程安国的胳膊问。 程安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就像被谁召唤似的回头了,回了头看到宽敞的道路上人来人往,都是陌生的面孔,各有各的道路。 那辆驴车里坐着一主二仆,其中的主人,一双妙目涌动出碎光,以至于有一种雾里看花的迷梦美。她的身姿曼妙又有弱不胜衣之感,但是她直挺挺的端坐着,鼻梁秀挺,双唇嫣红,所以的一切勾画出了她的婉约之美。 她是许敏! 第213章 元祐十年三月,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天空灰蒙蒙一片。 燕京城中的高门大户一直家门紧闭,从去年腊月开始吹起的血雨腥风,还在持续发酵。 去年腊月二十四,元祐帝歇在太子生母张贵妃居住的延庆宫,当天失火。在失火前一天才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瓦片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那场大火竟然在三个时辰之内,把诺大的延庆宫烧个干干净净,在熊熊的大火中,近百宫人未逃出延庆宫,扑火中又有近百宫人直接葬身火海,同时烧伤数百人,那天的大火,宫中的主位张贵妃未被救出,元祐帝在其后的数天昏迷不醒,生死难料。丧母的太子把祸水引向中宫,皇后被禁,皇后的父亲承恩公活活吓死,皇后的一兄一弟受尽酷刑,惨死诏狱。承恩公府意图谋杀帝王,废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帝的口供都立案成档了,事件又向反方向扭转,最后变成了太子谋反,弑杀君父,威逼嫡母,残害手足。所以燕京内外,就延庆宫大火之事相互攻讦,从去年至今,贵戚以承恩公为首,重臣以首辅李泰为首,已经诛杀了五千人。 宣国公府上,一名穿着深蓝色刻丝褙子,约莫四旬的妇人向宣国公夫人李氏所居住的主院急步走去,转过一处月洞门,和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撞个满怀。公府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穿墨绿这么耐脏色儿的衣裙,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鬟,那妇人看也不看,直接甩一巴掌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赶着投胎呢!” 小丫鬟水嫩的脸颊被手指上的一枚银镶蓝宝石戒指刮出深红的一道檩子,虽然没有破相,也得养伤七八天。小丫鬟又慌又怕,又惊又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清是太夫人蔡氏身边的郝妈妈所为,不敢怒也不敢辩,只捂着受伤的脸颊退到路旁,还要缩着身子垂泪。 郝妈妈鄙夷一声,拂一拂才上身的新衣,继续向李氏的居所走去。 首辅李泰,在数日前以‘逢迎太子’的罪名赐死,同时李家十二岁以上的男丁一同赐死,余下诸人收在诏狱,不日将流放西南云南临安府。李氏是李家唯一的出嫁女,三年前和宣国公朱钦成婚,虽然朝廷论罪,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原则,但是李氏曾经顶立于世的依仗,转瞬间就如落叶凋零。 郝妈妈边走边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一个女人依仗的无非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李氏父兄俱亡,婚后三年不孕,至于丈夫,郝妈妈很快就会让李氏知道,丈夫,是最难依仗的,便是李氏的花容月貌能专宠三年也一样。 忍! 李氏书从欧阳询,每一个字都有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和收笔,规矩方圆,横平竖直。在清淡的墨香中,李氏一遍一遍的写着这个‘忍’字,却从原来的法度严谨,写成了跌宕纵肆,一个个狂奔而出。知道门外郝妈妈求见,李氏才及时收住的心神,看着未收干墨汁的字,付于手边的青瓷艾草香薰炉。 有仆妇求见,李氏维持着三年来当家媳妇该有的严肃整齐的仪态,缓缓端起青水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因为郝妈妈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李氏微微向郝妈妈颔首,示意郝妈妈回事。不过,二十天前,在李家出事之后,李氏已经把宣国公府的对牌主动交给了太夫人。 十九岁的李氏,在屋中身着一件素面的白裙,如墨的发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略显苍白,一双美眸冷泠泠,黑瞳瞳,明明是一个身姿曼妙,容颜柔美的弱女子模样,嫁入宣国公府三年,凭着诸方扶持,生生养成了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郝妈妈无端小腿肚抽了一下,可是想到已经收下的,和事成之后表姑娘许诺的种种好处,邵妈妈挺了一下腰杆,复又折下腰的道:“太太,今儿表姑娘昏倒在房中,家下人忙报到奴婢这儿来,奴婢做主,忙请了大夫来瞧,一瞧之下……” 郝妈妈故作惶恐的样儿,更多的是打量,眼睛往上眺,瞧着李氏脸色细声道:“一瞧之下,表姑娘是有身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郝妈妈嘴上的表姑娘许锦,是太夫人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前年投奔到府上来,太夫人自从收容了这外甥女,是拿她当女儿待的,一应分例都按照公府嫡出的标准拨,曾多次明言要给这唯一的外甥女找个好女婿,去年婚事也相看起来了,李氏听到过一两句风声,说是相中了兵部左侍郎家的大儿子,不过那一家是头一拨满门抄斩的人家。李氏微蹙了一双秀眉,淡淡的问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其实都快两个月了,不过未婚先孕本来就难堪,许锦是要进朱家门,肚子得捂紧了,这日子就往浅了说,郝妈妈窥探不出李氏真实的情绪,硬着头皮道:“是快一个多月了。” 李氏有过片刻静静的审视郝妈妈,许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倒也不难猜,宣国公府人口简单,上一代女儿们早二十年前就嫁完了,爷们儿在老国公在世时就分了出去,所以偌大的宣国公府,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夫人蔡氏,宣国公朱钦,宣国公夫人李氏,余下都是家仆,自去年延庆宫大火之后,京中家家闭户连年都不过了,许锦从未出府,外人从未进府,瞧着郝妈妈的神色,许锦还能被家仆搞大了肚子?虽然这件事情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这些日子李氏经受的打击已经太多了,所以此时的李氏也只是忽而惨淡的笑了一下,语气凉淡道:“坐下了这等丑事,你是干什么的?” 自打许锦头一天进府,太夫人就把郝妈妈拨给了许锦,做个教导姑姑,把姑娘教导歪了,郝妈妈也是要负点责任的,郝妈妈也自知有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做个认错的模样,磕着头反复道:“太太息怒,太太恕罪。太太息怒,太太恕罪。” 郝妈妈一边磕头一边腹诽,不自个儿息了怒又能怎样,不饶恕了这场罪过又能这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形,紧夹着尾巴过日子,捏着鼻子也得认了。至于自己,这些年在这位夫人眼里一直不得重用,将来不是在府里早早的养老,就是跟着表姑娘去一小户人家。扶了表姑娘一把,也不过是为自己远谋罢了。回想起来表姑娘也是争气,这位夫人三年没一点动静,表姑娘一次就怀上了! 李氏的心中,像深秋最后一场迎风飞舞的芦苇花,风停了,花落了,就剩下一片赤黄的苍凉。 忍! 那是要用刀刃,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剁碎了。 李氏不禁抚了下胸口。 这太疼了! 李氏倏然起身,几步从放兵器的兰锜中,取下作为装饰的弓箭,回身之际,已经搭弓拉弦。 宣国公府是武将之家,屋中陈设处处不忘武将之风,这弓这箭虽然作为装饰描金镶宝,但是这弓弦是上好牛筋糅成,箭头个个开锋,闪着冷冷的寒光,此时箭头距郝妈妈不足三尺。郝妈妈此时就是天性愚钝感受不到周遭弥散开来的浓浓杀气,也被顶在脑门上的箭头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身子吓得往后仰,哆哆嗦嗦的告饶道:“太太饶命!” “我不饶又如何!”以李氏的箭术,这么短的距离能干净利索的射穿郝妈妈的心脏,让她几乎没有痛苦的死去,不过李氏没有那么做,她稍稍把箭头往上抬了点,这么近的距离也用尽了力气,箭簇嗖的一声,从郝妈妈的面颊擦过,射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猛烈的摩擦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郝妈妈摸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黏腻,郝妈妈的脑子在李氏突然的暴起下都转不过弯来,看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在极度的恐惧中洒出一泡黄汤,两股颤颤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双脚蹬着地面,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后退,双脚这般扑腾的往后退,直退到后背挨到门槛,才找到了一点儿主心骨,连滚带爬的翻过门槛,吓得软下去的双腿才恢复了站起来的力气,往院外趔趄着奔去。 李氏闲庭信步般的再次搭箭拉弓,在离院门一步之际,在郝妈妈自以为将要逃出升天的一刹那,一箭追到,射在她的颈后。郝妈妈睁着眼睛,轰然的倒在院门中。 门外多少站着一些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李家倾倒,这些家下人,对李氏扼腕的有之,同情的有之,怠慢的有之,毫无征兆的目睹了这场射杀。有敬佩的,有恐惧的,有对着郝妈妈的尸体暗暗吐口唾沫扬眉吐气的,也有蹦走相告,说李氏疯了的。 而李氏着一身白裙,立在院中,微微仰着头,由着清风拂面! 门外多少站着一些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李家倾倒,这些家下人,对李氏扼腕的有之,同情的有之,怠慢的有之,毫无征兆的目睹了这场射杀。有敬佩的,有恐惧的,有对着郝妈妈的尸体暗暗吐口唾沫扬眉吐气的,也有蹦走相告,说李氏疯了的。 而李氏着一身白裙,立在院中, 第214章 三姝 可是昨天那场不期而遇,还是令许敏整夜无眠,略收拾停当,许敏缓缓阖眼,一睡就睡了两个多时辰,起身换了一件五彩刻丝月白长衫儿,重新挽了发只插一支玉簪,从后门房走过来,支兰和一个留头的小丫鬟正在抱厦门口打络子,起身笑让道:“姑娘过来了,姑娘请里坐坐,奶奶还没有下来。” 这节院落正北三间屋子,左右耳房,东西厢房,一共十来间屋子,是范慎朱妙华,及将来的子嗣姬妾居住的,名曰楔萌院。大半的屋子虽空着,许敏却不住这里,她住在楔萌院东南角的芭蕉坞,这会儿在抱厦喝茶等人,一句话都没有。 果然如凝碧所言,姑娘不是做姑娘的时候了,第一天客来,朱妙华也得勤快的先应承了长辈。许敏沉浸的端坐着,浅浅的笑着,像一汪冷冽的清泉。 支兰陪坐着,几次把眼睛睇过来,觉得表姑娘明明和去年一样,又很有些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你看我做什么?”许敏莞尔道。 支兰的嘴甜,笑道:“觉得姑娘愈加好看了三分。” “好看有什么用。”许敏搁下了茶,语气淡得渗入了迷惘,随之又飘散开来,让支兰把线篓子拿过来,两人一起打络子。 打到第二个攒心梅花,前面有仆妇道:“爷和奶奶下来了。” “姑娘略坐坐。”支兰立刻丢了手出去了,许敏头也没有抬,继续把那枚攒心梅花打完。 不一会儿,范慎大步流星的进屋,边走边把腰带甩下来,玄色锦袍脱了一半,朱妙华来不及阻止,范慎已经脱下来了,露出虎背蜂腰的上半身,强壮刚健,手臂微微曲张,后肩的肌肉就浮现出来。 朱妙华只得把锦袍递给凝碧,道:“拿件见客的衣衫。”又清清冷冷的道:“爷恼什么?” 范慎是有点燥郁的,恼还不至于,换上一副笑脸道:“我恼什么?” 朱妙华斜着身坐在贵妃榻上,道:“我既然还是进了范家门,做了长子长媳,就是范家容下了我的所有。藏着掖着干什么,你想藏着,别人也不让你藏着,索性说句明话,我的表妹怎么了?她是家世不清白,还是人品不庄重,又或者,她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姑姑?” 此处朱妙华已经掉下了眼睛,哽咽道:“何苦来,娶了我又想糟践我!” 美人落泪,楚楚动人。范慎的心软成什么样了,蹲在朱妙华面前给她抹眼泪,粗粝的手指倒擦的她脸疼。 朱妙华扭过了脸去,自己拭泪,嗔道:“不用你,这点事也做不好。” 范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一时情急,就忘了手重了。” 朱妙华哼哼了两声,还在耍脾气。刚才,当着二房五房的面,她是被侯夫人训斥了一句,说她自作主张。 长兴侯夫人就不信朱妙华不知道她这表妹早动身上京来,人到了长兴侯府角门才来告诉她,不是自作主张是什么。 范慎两边说好话,道:“母亲是严苛了点,莫说对你,对我也一样。前几天还为了一件小事捶我。你进门日浅,还不知道家里许多规矩。侯府每一房,哪一房没有一堆弯弯绕绕的亲戚,纵有富贵的,许多是不行的,净想着依附,不免被人见天的打秋风,早年为了这种事倒赔了许多。这几年,府里又不添些银子产业,人口却越来越多,下面的弟妹们眼见着要嫁娶了,再不俭省着些,就要拮据了。是以定了重重的严规,等闲不收容外人。” 朱妙华忍耐着听范慎把话说完,才啐一口道:“连你也这么说,我让表妹留下来,也是留对了。你们也别太看不起人,他们虽然无甚出息,也不至于落魄到来侯府骗吃骗喝,支兰,把表妹给的银子拿来给大爷看看。” 支兰讪讪的笑笑,还是拿了一个银匣子出来,五两一个银锭,共一百两。 朱妙华昂着头道:“表妹一来就放下这匣子,她在府里要了什么用了什么,虽然不好做买卖的一样明算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先放下一百两花用。” 动了小人之心,范慎也不好意思,道:“一个小姑娘,也不费什么,怎么还真把银子收下来。”说着范慎就盒上了匣子,递给支兰道:“去还给许姑娘。”又再向朱妙华赔笑脸,道:“我手头有些银子,你也知道放在哪里,你自取用,好好招待许姑娘吧。” 凝碧取了一件墨蓝色蜀锦缎袍,朱妙华眼一扫,凝碧就恭顺的把袍子捧给朱妙华。 朱妙华芊芊一双玉手亲自展开衣袍,给范慎穿衣,细细的道:“我的外曾祖父官至山西布政司右参政,早年着实赞下了一份厚厚的家业,传到我舅舅的手上,虽然是败了些,也是有铺子有庄子,一年出息是不少的,过日子不愁。” 一双柔夷划过邦硬的胸膛,朱妙华不带一丝情|色的捋好两侧的衣袍,再系上一条浅蓝色缀玉腰带。 范慎熨贴极了,人也是很好说话,他不绕弯子,道:“既然是有家有业的,许姑娘上京来做什么?” 朱妙华先叹了一声,道:“我这表妹也是有份拧性儿的,这一年议着亲事,张家的少爷,李家的少爷,总是不尽如她的意,舅舅舅母也为此发愁。” 范慎一听脸就冻起来,这般挑三拣四的,或许是遇见的人不好,也有可能是自己太挑剔的缘故。 “你听我把我说完。”朱妙华把范慎绷起的脸揉开,温言道:“表妹也不是一心仰慕荣华想要高攀的人,她是不知道怎么造就的眼光。她不太喜欢那些文文绉绉的读书人,她喜欢高大伟岸的,孔武有力的……其人家世可以不显也可以,人品过得去就成,最好呢,家里的人口简单一些。高门大户几重的婆婆,几房的长辈妯娌,后头六七个小姑子,她还不稀罕。” 后面一句话显然是照着范家说的,一等侯爵府,长兴侯掌管鼓勇营,范家的兴荣是还可以的,就是嫁了进来,成天周璇在一群女人之间,朱妙华前世是做王妃的,做皇后的,何用她周璇这么多女人,她是众星供在中间的那一轮圆月。 其中的辛酸是没人能理解朱妙华了,范慎也听不出来朱妙华的感慨,沉吟之后道:“除了少有的经天纬地之才,谁能靠自己一个人从微末拼出一条锦绣路,所以兴则一族,衰则一族。若要人口简单的,家世不显的,这人的仕途也未必好。” 就说范慎自己的仕途,父亲是鼓勇营提督,他十五岁也进鼓勇营,从普通的兵丁做起,然后是不入流的校令,参事,再成为从七品的小旗,正七品的总旗,从五品的试百户,现在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虽然每一次军中大比,范慎也是技压群雄,把收下的人收服的服服帖帖之后,才一级一级的升上去,没有出身勋贵的家世和一个当鼓勇营提督的父亲,他走得没那么顺。 十二团营一直由公侯伯爵十二人分掌一营,他按着家里铺排的路子扎实做事,就能接下父亲的位置。 现在按着朱妙华说的挑人,只怕那样的人没有家世支持,后继乏力。 范慎穿戴好了,朱妙华先把话说到这里,道:“表妹必然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你先见见人,看看她的模样,再多留家几日,度一度人品,我再仔细和你商议。” 范慎疏朗的笑道:“那行,去请许姑娘。” 支兰躬身退出去了,转眼一道倩影就着夕阳的余晖落在门口,许敏侧着身子走来,皎洁的脸盘,婀娜的身段,盈盈一双水雾透着娇怯,向范慎纳福。眼儿垂下来,举止文雅,声音似幽谷空兰,道:“大爷。” 范慎都纳罕的转看到朱妙华的脸上,叹道:“世上的绝色都叫我遇见了。” “都?”朱妙华慵懒的往后靠到锦垫上,娇躯曲成优美的弧度,起伏有致,似海棠春睡,娇丽无限,顾盼神飞的笑道:“爷是夸谁呢?” “我说了你可别恼我。”范慎乐呵呵的笑道:“这第一个,你的姐姐,襄王妃;第二个,当然是夫人了;第三个,今日见了。三姝媲美,各有风致。” 朱妙华维持着笑面道:“我恼什么,姐姐这一世,是苍天赐她的姻缘,谁都比不了她的福气。我比不了,我的表妹就更加不提了。” 许敏恭谦的说道:“姐夫,红颜易逝,所谓的绝色女子若是没有家世的辅佐,强着出头,往往是红颜薄命。所以姐夫的盛赞我是不敢领受,我怎能与王妃相媲。” “表妹知情达理。”范慎站起来拱手道:“刚才是我唐突了。” 许敏避过了身垂头。 原来叫许姑娘的,这回改口叫了表妹。朱妙华走过去,抚着许敏的削肩笑道:“安心在这里住着吧,有姐夫姐姐在这里呢。” 许敏点了点头,又福了福,就告退了。 朱妙华把人送出门口,再进屋来,就倚着紫檀柜格,那双闪烁的眼眸中添了三分傲然,道:“怎么样,我的表妹好吧?” 范慎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背着手一字一字的道:“尚不及你。” 范慎说的也是真心话,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缘故,朱妙华和许敏是有一点相类的,但是两人的境遇赋予了她们清晰可辨的气质。朱妙华出身既富且贵,顶级的豪门豢养出了朱妙华身上那一股让范慎着迷的雍容贵气,许敏,她显然是无法具备这种气质的,她把书卷人家出来的柔美锤炼到了化境。 朱妙华把脸撇出去,嘴角却弯弯的翘起来。 第215章 天生富贵 橘黄色的烛火在窗棂前飘忽,忽明忽暗。原来同进过宣国公府的烟儿已经被许敏配了人,现在换了一个瓜子脸的丫鬟茜儿,要论忠心可靠,还是这个丫鬟得许敏的重用,去年病着才不能来。 茜儿看到外头泼墨一般的云层道:“姑娘,快下雨了,把窗户关起来吧。” “雨打芭蕉,正好听雨。”许敏稍一抬头,眼前波云诡秘。 茜儿取了一件薄披风给许敏罩上,遭了半天的冷遇,茜儿都替许敏感到委屈,低声道:“姑娘何苦再来看人脸色。” 许敏苦笑的道:“我在哪里,都是要受人脸色的。” 去年腊月二十八回到老家,宣国公把她和哥哥一起送了回去,她回家的日子好过吗?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操起鸡毛掸子打了她一顿,说她连累了哥哥;母亲也埋怨她,说要不是她坏事,宣国公府帮一帮,她哥许守川可以进国子监的;哥哥虽然不说话,冷然的脸上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一群长舌妇冷嘲热讽,说做宣国公夫人的姑姑怎么也不帮衬娘家人。 她的日子好过吗?直到三月初姑姑被废黜的消息传来,她在家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些,再没有人一股脑儿的埋怨她了。不过许家失了这一门贵戚,在老家的名望大不如前。母亲原来仗着自己是宣国公的姨姐敢放印子钱的,没有了声威也不敢了。她的婚事也同时阻滞起来,无一满意的。 茜儿绕着手帕子犹犹豫豫的道:“大表姑娘虽然有心,只怕嫁作了她妇,还是新妇,有心无力,不能为姑娘张罗。” 朱妙华有多少力量许敏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些话无需对一个丫鬟说明白,许敏只道:“我看姐姐也很得姐夫的敬爱,由他们为我筹谋,总比老家好一些。” 茜儿喏喏的,已经张了口,又把嘴闭上。 许敏眼角的余光看见,眼看着一大颗一大颗的雨珠子噼里啪啦的打在芭蕉叶上,道:“在小地方,方寸之地处处都是门当户对,媒婆进门先问父兄的功名,父亲是秀才,哥哥也是秀才,牵了红线进来,也是张家的秀才,李家的秀才,有两个举人之家,家境上就清贫了许多,家世略高一筹的,还有让我做填房的,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 茜儿垂头道:“奴婢没见识,全听姑娘的。” 许敏见茜儿还能受教的样子,才继续道:“天下多少的读书人,能读出个名堂来多么不容易。许许多多的人,费了姥姥劲儿才考中秀才。秀才之后呢,所有的秀才能中举人的,不足一成,一百个人里,有八个就不错了。然后所有的举人,能中进士的,也不足一成,百日之中,少则五六人,多则七八人,这是多么不容易,许家已经三代没有进士了,张嘴就是曾祖父的官名,曾祖父死了多少年,再说下去,就惹人笑话了。” 茜儿哀哀的叹了一声,许家的男人代代读书,都是奔着科举去的,老爷已经读出了华发,还是秀才。 “前科进士及第的平均年纪是三十四岁。”许敏凄然笑道:“我是不相信,我就那么慧眼如炬,嫁了一个丈夫,我的丈夫就能一路高歌猛进,进士及第。或者我陪他先苦熬二十年,能不能熬出头?极有可能是熬了一辈子也不出头。” 茜儿听听都伤心。 许敏的伤心是已经过了,只是抚摸着自己靓丽的容颜感慨道:“红颜易老,这世上,最不能易变的,是出身。生来什么身份,死后什么身份,红尘中苦苦挣扎了一辈子,也不及投胎投得好,这天生的福气真令人羡慕。” 眼底深处簇簇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许敏起身大开窗户,风呼的一下把桌几上的烛台吹灭了。黑灰色的暮色中,许敏目不转睛的盯着楔萌院中的亮色,不再说话。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这位表姐,天生富贵。她自问模样才情没有一点不如她,就是出身不如她,便一辈子远远不及她了。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运! 在家的时候有一位权势赫赫的父亲金玉浇灌,出嫁了,也有一个年少有为的侯府世子敬之爱之。 那个男人粗壮挺拔,肩膀那么宽广,胸膛那么厚实,亦是高大伟岸的,她却没有初见程安国那样的仰慕之心。 因为早早的就明白,这不能。 她的表姐,依仗的从来不是她的美貌,美貌算什么,出身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命数。而她为此,从以前到以后,都要对表姐恭恭敬敬的,不然…… 不然能怎么样? 表姐命好,有一位权势赫赫的父亲,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父亲。 她做了什么,就把她和哥哥大冬天的赶回了老家。 姑姑做了什么,十几年的夫妻,说废弃就废弃,还被禁锢了自由。 她的身躯是那么弱小,只能像藤蔓一样缠住表姐,乞求一点怜悯而已。 瓢泼大雨很快变成了绵绵细雨,范慎一次两次的覆在朱妙华身上,这男人在床上就是一头蛮牛,勤勤恳恳的耕耘着。 朱妙华摸到范慎的身子,就是一块块坚硬的铁疙瘩,狠狠的捶,都哭了道:“你快些!” 范慎压着朱妙华的手奋力了一波,才意犹未尽的退下。 本来有话要说的,也没有精力说了,朱妙华闭上眼就睡了。 绵绵细雨绵绵不绝,下了一夜犹未完结,内侍带着一个蓑笠,拿着笤帚一次一次清扫积水,轮值过后下袍一拧全是水,见到前方襄王夫妇缓缓的走来,俱面向墙角根避让。 “雨不大,却下得刁钻。”内侍高高举着皇绫伞,端的是仪态,腰以下全落了细毛雨水,雨是被风吹得斜飞下来的,赵彦恒不着痕迹的把李斐拉到左后。拐了一道弯,雨从右前方斜射下来。 前面就是淑妃的永福宫。 奶娘给小小的太和公主罩了一顶鹦鹉尾羽编的小斗笠,高高的抱起来正遛弯。太和鼻头红红的,眼睛水盈盈的,哭得一抽一抽的。 赵彦恒每次见到前世体弱的小妹妹这一世健健康康的,就分外的高兴,把妹妹抱过来道:“公主怎么哭了?” 太和扁扁嘴,蹭着赵彦恒的脸嗯嗯的撒娇,把五颜六色的小斗笠也蹭歪了,系绳勒着了肥厚的小脖子,李斐给取下来。 奶娘轻声道:“公主是会认地方了,看惯了西苑的屋子和景致……”然后回了红墙黛瓦的皇宫就不习惯,尤其是早上,用哭闹来表示自己的抗议。哭也没有用的,皇上再哪里,圣宠就在哪里。娘娘和公主,都得紧跟着皇上。 小小的太和还不会理解这番道理。 赵彦恒抱了太和默默的进殿,淑妃正在听一个眼小嘴大的内侍说话,脸上不太好看,儿子儿媳来了,就让人退下,换上一副笑脸坐好。 赵彦恒弯腰请安,太和踢着腿下地,已经可以稳稳的站住了,要走路还不行,得扶着才能走两步。 “别放她下来。”有个精力太好的小女儿也太闹腾了,淑妃道:“骨头还没硬呢,太早走路也不好。” 李斐按着以往避退的意思,把手伸过来抱公主。赵彦恒和淑妃总有几句要紧话要说,公主虽然年幼的听不懂,淑妃也好,赵彦恒也好,都不欲让公主听着。 天真无邪的公主,能尽量保留一点纯真,就多保留一天。 赵彦恒把公主抱给了奶娘,脱了靴子坐在紫檀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炕床的里面,和淑妃笑道:“我坐中间。”又冲李斐招招手道:“你也上炕来坐吧。” 炕床的中间放了一张紫檀嵌粉小几,李斐要是坐下来就和淑妃正面对坐了,李斐眼寻到淑妃的目光。 她们没有挨得那么近过,莫说淑妃别扭,李斐也是不习惯。不过婆媳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能亲近一些还是亲近一些的好。淑妃给儿子面子,道:“那你就过来坐着吧。” “谢谢母妃。”李斐缓缓的坐了,坐在炕沿边。 赵彦恒大大咧咧冲淑妃道:“妹妹哭了,您也不哄哄她。” 淑妃扶着额头笑道:“我哄她,她越哭越起劲。才搬回来,你没瞧我忙的。” 宫人敬了茶来,李斐站起来做些端茶递水,放茶点水果的事。 赵彦恒道:“些许琐事,交给嬷嬷们管就好了,您的身体不好,莫要劳累了。”这一世太和健康的身体是让淑妃付出了代价。淑妃生下了她大伤元气,且得调养多年。 “我宫里的事,有程氏杜氏看顾,我已经少管很多了。”淑妃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又带着尖酸刻薄道:“这几天,靖嫔当众眩晕了两次,太医也没有瞧出好歹来。是太医的医术不精呢,还是她在邀宠呢?你父皇终于去看了她一回。” 淑妃的评判是显而易见了。这是她用烂的招数好不好,靖嫔那个狐媚子做出来,是东施效颦。李斐坐对面,淑妃把一半的话含了下来。 “应该是……太医的医术不精吧!”靖嫔很快就要死了。赵彦恒认真沉思一番,道:“靖嫔一直不显不扬的,突然这样,或许是真病了吧。疑难杂症无数,也有太医无法诊断出来的病症。” 第216章 宠妃 靖嫔洪氏? 元祐十八年淑女大挑,五六千人一层一层的筛,筛到三百人,禁在宫中一个月熟察性格,作风,智愚,取其秀色夺人,聪慧压众者二十余人,封了嫔,贵人、才人、选侍等封号,余下二百七十几人,有些遣返还家,有些收为宫女。 皇上第一眼没瞧上洪氏,洪氏落选之后做了宫女,发往西苑紫光阁当差,做了四年宫女之后一朝宠幸,生了九皇子,封为靖嫔。 这一位是肚子争气的典范。要说皇上有多喜欢,是真没有。没有一个儿子,皇上早把她忘记了;有了那么一个儿子,皇上看儿子的时候和她说那么几句话,她才有了那么一点存在感。 赵彦恒想要提醒淑妃,靖嫔快死了,继续念叨道:“靖嫔生了父皇的小儿子,她一辈子的安稳日子也有了,便是不争不显,也不会缺了她那一份。再说了,靖嫔原来就凑不到父皇面前,这么些年也没有手段,怎得这一回请太医就让父皇知道了,父皇还特意过去看她?宫里那么多嫔妃,每天都有人生病请医,父皇也看不过来。” “我只知道,皇上先去了长春宫,再去看了靖嫔!”淑妃没有好气,道:“靖嫔一个人也立不起来,是德妃打算提携她?” 淑妃先前是一叶障目,赵彦恒把这片叶子拨开,说完淑妃自己先否定了。德妃是很贤德的人,她进宫就位分高,就有了这份气量,经常提携一些位分低的嫔妃和姿色不错的宫婢,助她笼络皇上。她的长春宫,东西配殿都住着位分在贵人以下的宫妃,往日她也喜欢施些小恩小惠,与年轻又有宠的宫妃或宫婢交好。靖嫔年纪二十五以上,早过了新鲜劲儿,是无宠又不年轻的,位分也不低,实在不是往日德妃提携的对象。 “这就是了。”赵彦恒笑了笑,道:“眩晕,怕是脑袋上的毛病。太医至今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怕一旦发出来就是大症候。宫里宫外,药石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任由其病逝蔓延,几天之内就暴病而死的情况,也太多了。万一如此,父皇也是心存怜悯之心的人。” 再过不久,靖嫔就要头痛了,整天整天的头痛把她折磨的生不如死,那个时候,同样被病痛折磨过的皇上,会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怜悯。命太医全力减轻她的痛苦,在她生前,封她靖妃。 淑妃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有些事情想不到就是想不到,稍微拨那么以下,淑妃也不是那么愚蠢的人,她一拨就透。 万一如此,暴病而死。 靖嫔生下来的,虚四岁的九皇子由谁抚养? 她去年生孩子,一天一夜生不下来,她自觉她自己是活不下来了,急忙召见了李斐,赵彦恒也在外头守着,那会儿真是弥留之际了,她让儿子儿媳照拂那时候还没有生下来的太和。 若然景王继位,她的儿子儿媳余生就待在襄阳了,未成年的公主留在宫中,他们还怎么照拂。 得皇上选赵彦恒为后继之君,他们才能够照拂到太和。 可是皇上没有答应她,她以死相求,再加上一个年幼的公主,分量还是太轻,去年皇上没有答应她,只是给了淑妃的封号安慰她。 她死都死不瞑目,才憋着一口气从阎王殿爬回来! 现在这个事情,万一靖嫔死的快,情形就和去年差不多。难怪德妃突然和靖嫔交好,靖嫔死后留下来的遗泽,她的儿子要是给了德妃抚养,比德妃把皇后笼络了过去都有用。 身后一切尽皆托付新君,朝里朝外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景王没有太子之名,有了太子之实,那么她们母子三人怎么办? 淑妃一时惊慌失措,手拍在小几上,把浮纹美人绘彩粉茶盏碰翻了,一盏杏仁茶就倒了出来,泼了小几,滴落在她的身上。 李斐快速的扶起茶盏,拿帕子擦小几上的茶渍。赵彦恒就在淑妃左手边,两手接着低落下来的茶盏,恭维着笑道:“何至于如此,母妃做不到的事,德妃娘娘凭什么做到。” 这句话听着是很舒坦的,淑妃眼看着默默收拾小几狼藉的李斐,这一位是听不懂呢?还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淑妃争强好胜半辈子了,也不能在儿媳妇面前失去了胆色,就挺了挺身板,压下心里的恐慌道:“万不能让德妃如了意。” 怎么截了德妃的胡,淑妃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刻就道:“太和现在很会同小孩子玩了,宫里的孩子就那么几个,我明天就抱了太和去看看她九哥。” “九弟正淘气呢,怕是和太和玩不到一块去。” 小男孩儿谁愿意哄女娃娃,赵彦恒私心也不想沾污了小妹妹。 淑妃还是急了,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去和靖嫔交好。” 一宫主位有一宫主位的风格。德妃若是个贤惠大度的,淑妃就是个拈酸吃醋的。德妃的长春宫住着四五位低阶的宫妃,德妃身边几个心腹的宫女也是被皇上收用过的。淑妃一人独居永福宫,不准别的宫妃住进来。进了永福宫,淑妃是不允许皇上眼里再有别人,永福宫内的宫女,颜色都往丑了挑,漂亮的还不要。 “母妃无需和靖嫔交好。”赵彦恒笑叹道:“德妃娘娘已经占了先手,母妃再上前,已经落了下乘。再说了,两宫主位上赶着一个嫔位,太不好看了。现在父皇是还没有察觉,待父皇察觉了,您和德妃娘娘的争执,就是我和六哥的争执,恐惹了父皇不高兴。我们也应该顾念一下父皇的心情。” 句句话都有道理的,淑妃念着‘那我再想别的办法’,脸上都是燥郁。 李斐退下去,用素黑漆匝盛了一汪清水,让赵彦恒洗洗黏糊糊的手。 赵彦恒深深看了李斐一眼,隐下内心难以言喻的滋味,用建议的语气和淑妃说道:“您……或许可以在宁妃身上使使劲。” 前世宁妃抚养了九皇子,一时圣宠无二。不过抚养皇子既是隆恩,也是重担,李斐得以进宫的缘由,也是因为宁妃膝下一子一女,要在新进的宫人之中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人用。这种人手自然从根上就安排好,黔国公府为宁妃谋划,才有了和李斐的三年私定。 “宁妃?”淑妃有些惊讶,她和宁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交情自然也想不到她,不过淑妃马上摆正了心态,道:“只要德妃的盘算落空,我也不妨在宁妃身上使使劲。只是皇上的心意……就偏到她身上了?” “这两年,父皇最宠爱宁妃娘娘,而没有一个宠妃是不想要个儿子的。”李斐好像没有看过赵彦恒躲在背后算计别人的样子,有一点点幽暗的光影下,赵彦恒眼睫低垂,神情平静,俊朗的侧脸可以说是冷漠,反透着坚毅的自信:“现在父皇最宠爱她,父皇的性情是这个样子的,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会捧着一个人如珠如宝,愿意把宝贵的东西送给她。宁妃娘娘现在就缺一个儿子,她才十八岁,她的余生必将孤独的一个人度过。所以父皇会把九弟给她的,将来九弟长大了,出宫建府,会回报她,孝敬她,让她余生漫长寂寞的宫廷生活,有那么一点点期盼和指望。” 回去还是绵绵细雨,李斐脚下踏着湿漉漉的地面,一路都无话。 赵彦恒也把沉默维持到王府门口,马车停驻,他确定看到了李斐脸上忧思的神情,无奈道:“让你担心了。” 李斐起身弯腰,给赵彦恒一个缓缓的摇头,或者这个动作可以理解成轻叹。李斐下了马车。 两个各自换下肃重的王爷王妃服饰,换上家常的衣裳。赵彦恒握住李斐的手再道:“让你担心了,不过你放心,这些事情都会安安稳稳的过去。” 李斐真的叹了一下,抽回了手,真正从容自在的在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榻上坐了道:“你好像让母妃伤心了。你在母妃面前,细叙父皇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宠爱,且宠爱到身后都不忘着顾忌着这个女人,你没看见母妃落寞的眼神吗?这真是一件伤心的事。” 赵彦恒立在黄花梨木衣架旁边,轻笑了一下道:“我若是不细叙,母妃的心情只会比伤心更加糟糕。或许她一整夜都睡不着了。” 李斐莹白胜玉的脸上不置可否,她把绣鞋脱了下来,双脚隐在挑线纱裙里,身后垫着如意纹垫子,已经把眼睛闭了起来。 赵彦恒展开一张薄薄的大红色弹花暗纹锦被,给李斐轻轻的盖上,低声道:“今天你也没怎么说话,宫里是拘束了些,我也都看在眼里。难怪有时候你一个人进了宫回来,总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我知道你孝敬宫里重重的长辈们有些辛苦,你的辛苦我都知道……” 真正的甜言蜜语,不是说出来的:陪着他从艰难走过来的女人,他自然不会辜负她。 李斐侧了侧身子,露出一个清美浅笑道:“晚辈孝敬长辈是天地伦常,搁在寻常人家也是一样的,我并不觉得辛苦。我一个人进宫的时候,也同你进宫一样。母后表面冷淡,内心是个很温和的人。母妃嘛……刀子嘴豆腐心,表面看着很严厉,其实是一个很柔软的人。再偶遇见别的宫妃,重重的宫规只要依礼而行,再不会和我为难的,这要言苦就是我矫情了。” 第217章 伤心 赵彦恒在榻上坐了,看见李斐含笑着说话,眼睫垂落下来,却留下一个深深的阴影。 两辈子了,李斐的性情还是那副性情,心思纤巧,举止沉静,只要不犯在节骨上,她的温柔如水,水无常形,因地而制流,就这么避高而趋下,把他完全俘获了。赵彦恒揶揄的笑道:“我知道你有孝敬长辈们的心。今天我是让母妃伤心了,改天我去陪个不是,哎……我的王妃打抱不平了,这份孝心我得让母妃知道。” “你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李斐尽量平淡的道:“这几个月,我进宫那么多次,不管是永福宫还是清馥殿,我没见过母妃身边有别的后妃;今天开头提起了靖嫔娘娘,母妃那么得愤愤而不快,我看到母妃的愤愤而不快也不是第一次了。宫里有那么多的女人,妃位嫔妃就十几个,余下贵人才人选侍几十个,按制所有的宫婢都是父皇的女人。母妃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形单影只,还要看着父皇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 李斐说不下去了,她实在不喜欢进入当今皇上的后宫,那种宫廷生活,看一看都令她压抑。每一次拜见皇后,皇后就像庙里供奉的菩萨一样,神情都已经雕塑在那里了,没有丝毫改变。透过那张没有什么生气的,几乎是麻木的脸,皇后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滩死水,李斐会想一想,做皇后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和皇上一起熬着,比谁的命更长? 从皇后到淑妃,淑妃的脸上倒是张牙舞爪的,充满了生气,狐媚子,小贱货,她好几次听到淑妃那样骂人了,除了皇后,就没有人是淑妃不敢骂的。有一回还骂德妃是行院里的老鸨,尽给皇上拉皮条。李斐会想一想,这是何必呢?宫里的女人是属韭菜的,摘那点最鲜嫩的绿尖尖,要是长老了,一茬割掉再来一茬…… 不能再想了,想着怪没意思的。李斐哀叹了一声,侧过了身子准备躺下。 “斐儿。”赵彦恒有时为了表现宠溺,会用儿化音,尾音带着悠悠的调儿,叫着李斐的名字。他的手臂撑在李斐的脸侧,俯下身来低声道:“你也真无须为我的母亲伤心。我是亲儿子,没有人比我更懂母亲了,我比母亲还要了解母亲的心。” 李斐倦倦的不想说话,却从下往上的仰视着赵彦恒。 赵彦恒大大方方的说下去:“我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太穷养不了她,就把她卖掉了,又因为她的小模样实在长得精巧,就被原来的钟鼓司内官唐节买去了。内侍服侍主子,比女人更懂得讨主子的欢心。母亲从六七岁开始,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是按着父皇的喜好教出来的,到了母亲十三岁,和父皇第一次见面,果然就大获欢心。以母亲的出身,那真的是得甚得圣心,才会很快就有了我,而且在那么复杂的后宫,父皇得好好的护卫了我们母子,我才能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平平安安的长大。” 李斐抬手,细细的摸着赵彦恒的俊颜。后宫诸位皇子皇女,老子都是同一个,论起生母,赵彦恒的生母是最卑微的,被倒卖的本姓都没了,得了荣宠之后恩泽娘家,娘家还有谁也不知道。 赵彦恒握着李斐的手背,声音听起来那么得平静:“后宫的女人那么多,便是绝色过了几年父皇也看腻了,母亲也就渐渐失去了宠爱。在我六岁的时候,父皇就很少来看母亲了,十天半个月来一回吧,坐一坐,看看我就走了。有一回不巧了母亲正在睡觉,父皇看到给母亲打扇的宫女颇有几分姿色,就在净房里宠幸了她,那一天母亲抱着我直发抖。然后母亲就拿了一根金簪子,把那个宫女的脸划得血肉模糊。母亲是柔顺惯了的,那是第一次反抗,事后父皇震怒,三个月不来看望母亲。那时候阖宫上下都说,母亲是彻彻底底失宠了。” “母亲整夜整夜的抱着我,她已经没有在发抖了,她说有爱才有妒,趁着我还养在她身边,父皇对她的情分还没有随着岁月全部逝去,她要赌上一把,她在等待父皇震怒之后的回心转意。果然,三个月之后,父皇回来了,渐渐的来的次数多了,母亲失宠之后再复宠。” “在我六岁之前,母亲是事事顺从父皇,完全按照他的喜好行事,小心翼翼的像内侍服侍主子一样,恐有一点的不快。在我六岁之后,她的性情就开始改变了,尖酸刻薄,掐尖要强,这个宫女长得太漂亮,打,那个宫女长得太漂亮,撵。除了皇后,她看谁都不顺眼了,这份拈酸吃醋的本事,也是宫里独一份了。 李斐专注的凝听,连赵彦恒的呼吸声都清晰的听见。 赵彦恒似乎为他的母亲在烦恼,叹息道:“宫里的女人太多,只有成为独一份,才能挽留住父皇的视线。论模样,漂亮的女人层出不穷;论才情,母亲也没有成为才女的资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走了那么一招险棋,幸好重回了父皇的视线。既然在这上头得了意,这些年就一直这样了。你瞧着伤心?其实这不是真的伤心,只是在后宫生存的本事而已。” 最精湛的演技能把自己都骗过去。父皇死后,他的母亲荣升到太后,长居西苑,还邀了宁太妃,贞太妃等人同住,后半辈子过得可快活了,比她当淑妃的时候快活。 李斐盈亮水润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半晌才低声念一句:“不是真的伤心就好……”皇上那样的男人,真不值得为他伤心。 “父皇多情又薄情,他的一辈子,是不能真正伤了女人心。”赵彦恒挤在狭小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榻上,抱着李斐在她的耳畔轻吟道:“父皇这个样子,我想在他百年之后,也没有几个女人会为他真心哭泣,她们哭的,只是随之逝去的荣华富贵而已。” 赵彦恒又想到了那些时日,就是前世皇上驾崩之后停灵的日子。他每一次经过嫔妃守灵的后殿,那些女人的哭声就一浪高过一浪,而且总有人要哭到晕过去。今天哭晕了五个,明天哭晕了七个。这不是哭给躺在棺材里,他父皇的尸体听的;这是哭给他这位新帝听的。 他要当一个孝顺的儿子,谁哭得哀恸,他有赏。 也难怪了,每一个皇上在生前都热衷于修建他们自己的陵寝,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谁会真正在乎他们身后之事,所以要在活着的时候就安排好一切。皇上的葬礼极尽的哀荣,这也是通过重重修缮完备的仪式定下的死规矩,何时敬香,何时叩拜,何时举哀,外朝的文武命妇排班哭灵,把什么都规定好了,连前来祭拜的人,要跪拜几次,痛哭几次,都有详细的规定。 前殿是文武百官,后殿是各宫嫔妃和各级诰命,金丝楠木棺椁抬了起来,那一刻是葬礼最隆重的时候,诸位哭不出来,也必须哭出来,要哭得如丧考妣。诸位的哭声连起来震天动地! 他披麻戴孝,拿着孝棒,抚着父皇的灵柩,还是总觉得父皇的葬礼,欠了那么一点点东西,后来,他遇到李斐之后,就知道父皇的葬礼欠缺了什么。 过了三年,还有滔滔不绝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无尽的哀伤从那副娇弱的身体里蔓延出来,他站在远处都被那种哀伤包围,不自觉的伫立凝望,既动容,又羡慕。 赵彦恒箍紧了手臂,把李斐牢牢的抱在怀里,他的脸埋在李斐的发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榻那么狭小,多了一个人挤进来,李斐连转个身都不能了,只能半靠在赵彦恒的身上,压着他的半边身子,昏暗的阴影下,赵彦恒的侧脸散发着柔光,他的眼睛像夜空的星星一样璀璨夺目,有种令人无法直视深情。 赵彦恒微微仰着头,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缓缓道:“我知道,你不稀罕荣华富贵,你稀罕真心,恰好我也很稀罕。我并不是狂妄无知的人,也知道想要别人的真心,得拿自己的真心换取。我想我百年之后,你为我哀哭……” “怎么说到这份上了!”李斐捂住赵彦恒的嘴。这番深情来得太过浓烈,虽然是惊心动魄的,却迷幻的总让李斐不敢去相信。 男人的甜言蜜语听过就是经过了。 赵彦恒眨了眨眼睛,然后乖巧的把眼眸低垂下来,掩住了那一层华彩粼粼的柔光。 这个女人不喜欢宫廷生活,前世不喜欢,今世也不喜欢。可是他想当皇上,若得偿所愿,他们必然要进入宫廷生活,那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装点的华美靡丽,叫她喜欢到不能自持。 喜欢到不能自持啊,想一想都让他骄傲! 赵彦恒低低的轻笑出声来,笑声清朗,眉眼缓缓舒张,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令李斐一时欢喜无限。 心不太听话,它跳得太快。 李斐试图压抑一下,手挤进两人之间按住心口,身体自然的往外挪了一下。这榻两个人躺着也太窄了,一挪李斐的半个身子就悬了出来,重心稳不住差点掉下来。 赵彦恒眼疾手快的捞住了,嬉笑怒骂的道:“你躲什么躲啊?” 李斐羞臊得无地自容! 第218章 诡道 四个仆妇在门口恭候,幽露掀帘子进门,李斐又坐在那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榻上,一脸的恋恋不舍。 幽露迟疑的道:“王妃……” 李斐看着这张榻,总是想起赵彦恒说过的话,话说得好听,真情也实在是动人,今年此时,李斐当然是相信赵彦恒的真情实意,自己也是不由自主的一点点沉沦。可是世事无常,君臣同兴同德,同患难又能同享富贵的,能有几人? 她的祖父,二十三年前官拜首辅的时候,也是得到皇上鼎力支持的,不管是日常的朝务,还是对国家的法令大刀阔斧的革新,裁汰军卫冗员,出按皇族庄田,清查吏部在选官上的舞弊,一桩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皇上在背后辅助,是办不下来的,结果一朝心疑,便是翻脸无情,连告老还乡都不能。 文人总以夫妻比君臣,荣辱休戚相关,除了同睡一张床榻,这也差不多的……嗯,还是差了一点,千百年来帝后同心,凤毛麟角,比君臣同心还要难得。因为一人在前朝指点江山;一个在后宫困于内帷,皇上的君威与日俱增,皇后的容颜日益蹉跎,世间种种的诱惑,这两个人怎么可能相濡以沫,并相守始终呢? “王妃……”幽露又轻声的唤道。刚才李斐命她叫几个仆妇把这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榻抬走,人已经预备在门口了。 李斐发出一声宛若空灵般的叹息,道:“俱退下吧。” 今年此时,赵彦恒给她的是沉甸甸的真心,纵然世事无常,翻来覆去,还是舍不得啊。 明媚的阳光笼罩在李斐的脸上,衬着她的眉眼越发的精致柔和,黑曜石般的深眸像浸在古井里的琥珀,美得勾魂摄魄。她的手指渐渐弯曲,拧成一个拳头抵着优美的唇线,她在想,她出自将相名门,纵然没有征战沙场的勇武,运筹帷幄的智谋,将来,万一,人随事变,她应该能有一份壮士断腕的决心。 至于现在嘛,还是且行且珍惜的好。 幽露退出让四个仆妇散了,回来拿着针线篓子坐在屋角圆形抹角文竹凳上,一阵一阵的缝着李斐的寝衣,静静的坐着脖子都酸了,李斐才兀自站起来,往前面赵彦恒的书房宣德堂去了。 这个时候赵彦恒也不在王府,他想在万寿节献上一幅画,他有想法,他会鉴赏,但是他没有技艺,也没有一代名家作画的气韵,这件事情虽然和曾波臣说过,能不能得到这样一幅画,或者得到那么一个人才理解他的想法,按他的要求作画,人才和画都难得,他还在寻访。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赵彦恒进屋,便看见李斐袭一身紫绡暗花云锦宫装,从窗棂旁边的古藤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在这里坐着?”赵彦恒快步走来道。 椅子旁边的桌几上没有书也没有茶,李斐就那么静坐冥思许久了,此时就直言道:“再想一件事,差不多是理出头绪了,其中几处关键,还要问问你。” 李斐神情太过严肃,甚至是凌厉,赵彦恒也正色以待道:“你要问什么?” “上回你和母妃商议的事。”李斐平静的道:“靖嫔娘娘是真的,在近期将会逝去?然后父皇的意愿,九皇子由宁妃娘娘抚养?” 赵彦恒挑挑眉道:“德妃和六哥现在是这样想的,而我也不能坐视他们如意。靖嫔娘娘病故,九皇子交由宁妃,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处境。” 目前靖嫔是真的没有病死的迹象,但是这个念头已经有了,能筹划的事情也要开始筹划起来,万一到了那时候,就怕棋差一招。 李斐有好多话想说,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让着赵彦恒在对桌的藤椅上坐了,道:“靖嫔娘娘若是不幸,年幼的九弟,他还年幼得不记事,由别宫嫔妃抚养,尽心养育,过个一年半载,可能连自己的生母都会不记得,而一心一意认养母妃为母。” 赵彦恒低笑道:“九弟是元祐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八生的,现在三周岁不到,宁妃贤德,若待之如亲子,朝昔相处,其情状也和亲生的母子无异。” “果真如你所言,最恐慌的,就是靖嫔娘娘的娘家人了!”李斐一语中的。 采选的首要一条,便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除了淑妃娘娘这样的例外,后宫的女人,通过采选上来的,做宫妃做宫婢,都是登记造册的,有祖籍可循,有父母可查。后宫的荣宠相连着娘家的荣耀,所以许许多多的女人,就算不为了自个儿,身受家族养育一场,心怀反哺之心,为了家族的荣耀,也得去争那份圣宠。 靖嫔洪氏,洪家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女儿侍奉在皇上身边,又争气的生下了儿子。一个皇帝女婿,和一个皇子外孙,洪家少说三代富贵,可是女儿突然死了,外孙另奉了母妃。洪家少说的三代富贵,顿时黯然失色。 眼见的富贵流走,这种痛苦可以让人发疯的! 赵彦恒的眸光一闪,旋即笑道:“说说你的想法。” “既然景王府想和靖嫔母子亲近,就让他们亲近好了,帮他们一把,让他们紧紧的亲近在一起,荣辱相连,想掰扯都掰扯不清楚。”李斐的语气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又伤感的说道:“我若是靖嫔,二十余岁早逝,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孤孤稚子骤然失母。我上对不起父母,下舍不得孩子,我死一了百了,却有诸多牵挂,我死不瞑目……” “你别口无遮拦,什么死呀死的,叫我听着心慌。”赵彦恒的脸色有点发白,中途阻止了李斐。对他来说,李斐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死字从她嘴里说不来,就是拿刀剐他的心了。 “我是设身处地的为靖嫔着想。”李斐是无知无觉的说话,有感于赵彦恒的心切,疏朗的一笑,继续道:“只要靖嫔心怀感恩的孝敬之心,她会在死前为娘家多谋一点富贵;皇上的儿子们,四子早死,五子病傻,她会在死前担心自己的儿子不能平安的长大,还有长大之后,封爵位赐封地,她是看不见,但是她想在死前预见十年二十年之事。” 赵彦恒目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遥想前尘。前世靖嫔拖着病躯,对宁妃三拜,这是郑重托孤的意思,靖嫔死前,宁妃已经把九弟带走了。不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宠妃比不过权妃,她的儿子要是能抚养在圣母皇太后膝下,和新帝的关系就胜过任何一个异母兄弟,其一辈子的境遇就大不相同了。然后在她生前辅助了景王一把,也会乞求景王照拂娘家。 这件事情因即是果,果即是因。 靖嫔死前想要预见的,和景王正在祈盼的,相辅相成! 赵彦恒心中蓦然一动。 要是景王现在就对靖嫔许诺什么,不管是靖嫔的娘家,还是九弟的前程,他一个藩王凭什么许诺,这是君王才有的权利,这犯了父皇的大忌。 赵彦恒少有的在李斐面前肃了一张脸,道:“此事要好好的谋划……”要把襄王府隐下来,把景王府和靖嫔之间的亲密捅到父皇的面前,这一计甚妙,做起来就要谨慎再谨慎了。 李斐的身子挨到赵彦恒边上,冷静的道:“所以需要用到靖嫔的娘家人,靖嫔先为宫婢,想来洪家是没什么根基的。” 赵彦恒注意到靖嫔,就把靖嫔的所有事都查清楚了,道:“靖嫔祖籍顺德府南和县,祖上五代农户,家里二子二女,靖嫔是长姐,在靖嫔未承宠之前,洪家只是有几十亩地的农户,靖嫔生下九弟之后,洪家数次受赏,赐金赐地,其父领了锦衣卫百户,现在全家已经迁居到顺德府。” 一朝选在君王侧,光耀门楣。洪家现在是官身,又是财主。 “骤然富贵!”李斐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一群人最恐慌,就最容易出错,若是他们现在借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已经犯下了些微小错,就更加好了……” 赵彦恒即可站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后面怎么办。鼓动洪家向景王府投诚,促使靖嫔洪家景王府之间搭成一种默契,这就是李斐所说的,想掰扯都掰扯不清楚。 李斐拉住了赵彦恒的手,垂着头,木着脸道:“这是诡道!”行诡谲之道,稍不留意就得湿了自己的脚。 “六哥比我大五岁。就这五年,我得跑断腿才能把他甩在身后。”赵彦恒在头顶自嘲的笑道:“再说了,我又能做什么?只要六哥恪守为臣为子之道,自然不会冒犯了父皇。” 李斐握着赵彦恒的手,她感受到了赵彦恒的手心温热,手背宽厚,指骨修长。她抬起了头,看见自己娇小了一个指节的手掌被赵彦恒的手紧紧的扣着。她的命运,乃至她身后家族的命运,在她不能拒绝掉赵彦恒的时候,就紧紧的扣在一起了。 他们才是想掰扯都掰扯不清楚! 李斐咬了咬牙,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的两位叔叔,林毅叔和林禾叔快到京城了。” “啊?”赵彦恒装作惊讶的样子。 李斐坦然起来道:“母亲不是要再婚了嘛,请他们来喝杯喜酒。我这两位叔叔都是忠诚可靠的人,也是颇有手段的人,我想请他们襄助。” 第219章 热灶 关系到一家子的富贵,洪父洪母,洪大哥并媳妇邢氏,洪二哥并媳妇蒋氏,还有已经出嫁的洪小妹,分坐了几辆驴车往顺德府南和县的静应观去。 马车里,进门半年的蒋氏,扶了扶头上拇指粗的大金钗。她有身子了,被驴车颠颠簸得正难受,就抱怨道:“府城里也有道观,为什么非得往县里走?” 洪二哥两眼黑青,脾气暴躁的道:“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昨天京城来天使了,命洪家女眷入宫觐见靖嫔。不年不节的,洪父还没有塞红包探问,降旨的内侍就娓娓道来,说靖嫔身子不好,之前眩晕了几次,现在添了鼻衄的病症,晚上也睡不好,一夜睡两个更次就是好觉了。太医的方子改了又改,针也扎了,就是那副样子,一脸的倦怠。宫里的德妃娘娘是贤德人,建言皇上招洪家女眷进宫探视,皇上恩准。 靖嫔身子不好?天上一个闷雷,把洪家人唬得,没有人睡得着觉,大早就往静应观赶,想求一支平安签。 当初洪家大姐应选的时候,就是在静应观摇了一支签:凤翥丹山报晓时,人生得意是奇奇;看来自有探龙宝,日月光辉申与鸡。说得此签者,前途一片荆棘,但若为凤凰栖身之处,则终必落于其中。开头的形势不好,需要潜心蛰伏,耐心等待时机,那是一支先凶后吉的上签。后来也果然应和了洪家大姐进宫之后的道路。 后来洪家大姐怀上龙嗣,洪家还住在南和县,又来静应观求签,上清祖师保佑,安产得男。 不说洪家人,靖嫔娘娘也是信这个的,得一支上上签,也好宽慰娘娘的心。 一百支签文放在一个竹筒里,摇了又摇,摇出了一支来,阖家念着所盼之事三叩首,洪父捧着两片月牙形状的杯筊掷出去,向神仙请示,掷到了一平一凸,表示神仙已有主意,才把签文拾起来。 如此之法,洪家求了两支签。一家子围着签儿找道人解签。 林毅穿了一件蓝色道袍,真实三十余岁的年纪,黏了胡须,染了白发,化了皱纹,硬生生妆扮出六十出头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不过修饰出来的老实相给人敦厚的直觉,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粗糙的直觉。 洪家的人围成了一个半圈,洪父把签文拿出来,蒋氏遭了丈夫一路的无视,此刻就讨好的道:“道长,这是上上签吧。” 洪家原来就三四十亩地,一家子的嚼用都在这里过得紧紧巴巴,再没有余钱读书识字的,代代种地的,读书识字也没用。所以洪家并靖嫔娘娘都是睁眼瞎,这几年尽享乐了,也不费这个力气去学之乎者也。蒋氏是老秀才的小女儿,认识几个简单的字,看签文一知半解,先说一句好听的。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至何忧跨仙鹤;甲乙两运天云梯,也知桂香味自卓。 林毅先恭维,出口的话音儿也带着沧桑,道:“小娘子有见识。时来风送,一个人的时运到了,自有仙鹤坐骑,两运送扶,一路直上天云路,能到月宫里闻桂香。不过这是谁的签,贫道要看一看手相再细表。” 林毅环顾洪家人一圈,洪母拿出了靖嫔的八字,恭敬的道:“请道长详解,问运数?” “福禄寿,此人求哪一样?”林毅神神叨叨的道。 洪父咬牙道:“问寿元,此人现在有疾,什么时候能治好了?” 林毅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温和的脸色立变,把签文和八字都推了回去,道:“贫道道行太浅,演算不出来,你们去找别人解签吧。” 分明是算出来了,故作拿捏之态,不过是要孝敬。洪大哥压了五两银子在签文上,道:“道长请说?” 林毅把银锭子拿开道:“问什么不好,非得问寿元,此签九吉一凶,凶险就在一个人的寿数上。你们去找别人解签,贫道怕嘴里说不出好话,让你们一群人砸了我的招牌。” 这么不肯说,还非得让人说了。洪父清了清嗓子道:“道长就说吧,有一两句不中听的,我们也受得住。” 林毅摇头叹息,才握着八字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这个滕王阁在新建,以王勃为它做序而闻名。王勃有状元之才,才高八斗,春风得意,事事如意。男子得此签,若能积德行仁,谋望谋财,总是会顺遂的;女子得此签,修身积德,姻缘不必忧愁,早晚嫁一个贵婿,日后得子得女,也是有福之人。这就是贫道所说的九吉。” 洪家人连连点头,靖嫔嫁的是皇上,生的是皇子,元祐十八年进宫的那一批女人,她是最有福气的。 林毅连连叹息道:“王勃盛年早逝,而且是骤然身亡,活了二十六岁。凶险就在此处,怕此人也是……天不予寿啊~” 洪母先喜后忧,眼泪滚滚就下来了。一般的小病何至于惊动娘家人,这也是巧合了,靖嫔今年就是二十六岁,难道她的女儿也活不过二十六岁? 洪大哥洪二哥胸膛起起伏伏的,一夜担忧到天亮,眼睛本来就有血丝,这会儿瞪起人来,眼睛就更加腥红了,他们的姐姐,真是短命的? 林毅拱了手,淡道:“诸位要是不信,银子拿走,算贫道修道日浅,你们尽可请别人解签。” 大儿媳妇邢氏最见不得黄白之物离去,嘴里道:“公爹,还是再请别人解签……”说着话,手已经伸出去,还真要把银锭子收回来。 洪福粗厚的手掌压着银锭,又拿出一张签道:“道长再看一看,此人运数如何?” 洪家人都把呼吸屏起来了。这是给景王求的签。天潢贵胄每年的生辰送礼的人无数,生辰八字倒也不是秘密,就一张八字没有姓氏名讳,眼前的道士也不能知道真人。 林毅知道的。 荣华贵,富贵来;天地生成,多吉少悔;三九遂心怀,虔许善功福自来。 林毅着实冥思了一阵,又推演了八卦,才谨慎的道:“此卦乃郭嘉遗计,助曹操平定辽东。” 洪家人没读过书,不知道吕祖百签的奥义。 林毅仔细的道来:“三国时,曹操远征辽东,谋士郭嘉进言道,兵贵神速,奇兵制胜。于是曹操留下了辎重,轻兵长袭,大破乌桓,统一了北方,但是郭嘉自己,在长途的奔袭中染病身亡。” 握着景王的八字,林毅老神在在的道:“此人命格极贵,谋势可成,谋财可得,但是现在困厄,需要和左右诸方交好,若有人辅助一把,这人求势求财,就能顺遂一些了。” 洪父和洪大哥对视了一眼。景王要谋的是帝业,他现在需要他人的辅助?谁是郭嘉? 父子两人把这个道长的话死记硬背下来,收了两份签文和八字,给林毅留了五两银子,急匆匆的离去。 林毅把银锭收在袖子里,继续为他人解签,直到日落时分,才收摊往一户寄居的猎户家去。 林禾穿着青衣,小道的打扮,脸色蜡黄粗糙瞧不出本色,张口就喊林毅‘爷爷’,真像孙子叫着亲爷爷一样,一口一个爷爷,抬头满眼的孺慕之情。 猎户家管住管饭,每天结账,一天五十文,比住在县城府城便宜,有人看见,也只当他们是云游的道士,暂落脚在这里攒些路费。 夜深人静之时,林禾坐在林毅腿上给他摘假须,正儿八经的道:“你再解两天签,我们就启程南去了。” 林毅微微昂着头低声笑道:“人是来过了,话也听到了。就是……我怕说玄了,他们悟不到。” “你这还玄?已经是大白话了,再悟不到就太蠢了。”林禾轻声道:“怕人太聪明,也怕人太愚蠢。这种事情点到即止,虽点若不中,也只能罢手了。姐姐这几天就到河间府,我要见见新姐夫,我们再留两天就走了。” “洪家的事查清楚了?”林毅揉着黏了一天的下巴问。他这边做的是精细活儿,只能他亲自上阵忽悠人。清查洪家的事,他们经营多年,有财有人,南和县和顺德府两处打探,大致是能打听清楚的。 林禾点头道:“乍然富贵,就是那副勤于享乐的样儿。早年一家子三十两银子过一年,现在嘛,百户老爷隔三差五的逛妓馆,近一年迷上了迎春园一个官妓,撒了千两的脂粉钱。洪太太肉疼的要死,百户老爷还想把人赎出来。” 官妓不是有钱就可以赎的,行院的老鸨是属水蛭的,捏着姐儿吸洪家的银子呢。 “两个儿子也不怎么样,天天喝酒吃肉,提鸟斗鸡。这一家子的花销,要是靖嫔真的死了,九皇子年幼,怕是要拮据了。” 洪家现在花掉的银子,部分是皇家的赏赐,部分是靖嫔的赏赐,一半以上还是本家乡亲,府城商户的孝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许多人想庇佑在洪家,自动拿了产业来投,借此逃避官府的赋税,再沾一点儿皇亲的势力,听着像是违法乱纪,世风如此,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算洪家的小辫子。不过靖嫔要是死了,九皇子交由别的嫔妃抚养,洪家这口热灶立马成了冷灶,由奢入俭难,静静的看洪家怎么挣扎吧。 第220章 行善积德 清晨的天空霞光异彩。 幽露几次进出,把一套被褥抱了出去。 李斐着了一件粉霞锦绶藕丝罗衫,挽了一个弯月髻,缓缓出门,回头冲倚在窗口的赵彦恒俏笑,道:“王爷,我走了?” 今天李月回来了,至今李斐也只在母亲面前充满了孩子气,赵彦恒笑道:“你去吧,替我向岳母问好。” 李斐掀了帘子出去,忽的又回了来,俏语道:“我或者住一两日,或者住两三日,自会回来,你别过来,你过来就是催着我回府呢。也就那么几天了,将来多有不便,将来……母亲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母亲了。” 李月和陈介琪成婚之后,那么年轻的继父,李斐还真是不好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李月再婚之后,除了母亲,又是他人之妻,或者还会再做母亲,也就不是李斐一个人的母亲了。 十几年霸占着母亲一人过来的,要说对这件事情欣欣然然的接纳,一点隔阂都没有,李斐还是有舍不得,有不自在。她都快像失孤的孩子一样了! 赵彦恒看着李斐的倩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倒是特别盼着岳母早一点成婚,祈盼他的岳母有夫有子,那么各人有各人的家业,他和李斐,两个人好好的。 二十团脐的大螃蟹糟了十天。 一只只大虾浸泡在黄酒里。 鸭子包了一层层粽叶放在灶火里薰烤,锅里熬着奶白色的羊骨汤。 再磨了藕饼,准备了炸茄盒,蒸了鸭舌,清炒个白菜,凉拌一个豆芽木耳。 李斐来得早了,在厨房里看着魏嫂准备饭菜。 快过了午时,李月坐着马车到了。一件青烟紫绣折枝堆花长裙,罩了一件镂金百蝶的披风,发髻上一对海棠滴翠珠子步摇,李月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下了马车,眉目温婉如水下美玉,由岁月涤荡,温养出了璀璨的光泽。 她和陈介琪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五,也没有几天了。二婚又是赘婚,也要体体面面的办下来,所以新婚头几天,她和陈介琪就不见面了。 这一处租赁来的宅子,这三四个月也被李斐装点一新。满目的翠绿和娇花,还不可免俗的移栽了一些石榴树,八月已经结了累累的果实。成婚的新房,新打了一张楠木荷花纹架子床,床上铺了瓜瓞绵绵的锦被,挂了九九八十一个婴儿图的绣帐。一套嫁衣,绣娘们赶工三个月,挂在了楠木衣架上,红的如火如荼。所有的东西李斐都预备下了,从镀金的龙凤花烛,到雕刻了一对鸳鸯的子孙桶,总之不让李月自个儿操一点儿心。 李月摩挲着李斐的脸,含笑道:“你有心了。” 李斐眨了眨眼睛,悦声道:“您高兴就好了,您高兴最重要!” 酒菜都摆在了楠木瘿心小方桌,李斐温了一壶花雕,道:“还以为两位叔叔和您一起来的,做了很多的菜。” 李斐洗净了手拿螃蟹,笑道:“已经在河间府聚过了,他们两个提前收了礼,改了口,这就行了。” 自李月和陈介琪的婚书下来之后,是陆陆续续的收到了许多的贺礼,早早的送了过来,就是礼到人不到的意思。二婚又是赘婚,这场婚礼注定是会办得很静寂。所以干脆就把婚礼定在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中秋团圆夜,一家子团聚,李斐也得进宫参加中秋夜宴,很少有人会出门参加别人的婚礼,那一天本来就没有几个宾客,林毅林禾都不会出现。 “林禾。从十几岁到三十许,他的样子是和小时候很不一样,也还是怕有人认得他。”李月是真的不在乎这些虚荣了,道:“他们在河间府住下了,有什么事照应起来也是很方便的。” 李斐把盏的姿势一顿,道:“您知道了?” “他们已经办了。”李月把洪家的境况和林毅怎么解签细细的和李斐说了,道:“我估着,这件事情有些险。饵放下去了,他们要是不上钩,这件事情就作罢了。” “当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李斐觉得自己该解释几句,道:“我不是一心为了王爷,我也想着小叔叔,想他有一天可以恢复李姓。” 如果赵彦恒继承大位,李斐想告诉赵彦恒,这一位林禾是林季繁,是她祖父最小的儿子。李斐想让林禾不仅仅是靠着姻亲关系,而是实际作出点什么,以恢复他李氏的本姓。 李月少有的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又无奈的摇头笑道:“他那个样子,父亲生前气成什么样子,母亲这些年对着你们小辈们谅解了起来,背着人还会说几句冤孽。家里虽然不怪罪他,也不能再让他回来了。你就当他是嫁出去的女儿,将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这……”李斐纷繁复杂了好一阵子,才迟疑道:“那我是不是做错了?两位叔叔疼我,也不会拒绝我。我是不是不该把他们卷进来?”林禾都不在意姓氏了,也不会在意功名利禄,李斐觉得她无以回报。 “洪家已经进京了,时机稍纵即逝。”李月倒没有觉得这种事情有对错之分,淡然道:“人居高处才有得选,人居底下是任人宰割。女婿有鲲鹏之志,先助了他再说吧。” 既然这么提起来了,李月也把这几个月她做的事说了说。以前林禾专心制香,李月倒手买卖,他们的生意只在云贵和两广一带,最南延伸到金陵,而且产业都放在乐曦的祖父,乐老太爷的名下。 李斐成了襄王妃之后,他们也不需要像以前那么低调了,她和陈介琪去了山东,登了泰山,拜了孔庙,好像是游历去了,但是最主要的目标,是景王的封地青州。不管能赚多少银子,赔钱都好;不管做什么生意,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在青州扎下根基就好。 行商贾之事消息最是灵通,现在看不出什么来,也不能让别人看出什么来,多一道消息的来源总有益处。 李月喝着花雕,吃着糟蟹,一脸意气飞扬,还以范蠡白圭自比,待和陈介琪成了亲,她不是阁老之女,不是公府贵妻,她就和陈介琪专注的做一对经商的夫妻,放开了手脚挣银子。 新婚的主屋红艳艳的那么陈列着,母女两个人在厢房拥被共眠,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琐事,灯盏久久不熄。 灯盏不息的还有景王府,景王深夜不歇,方佩仪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亲自提了一个剔黑牡丹圆食盒过来。 景王在些微小事上是很体贴的男人,方佩仪出现在门口,景王就从花梨夔凤纹翘头桌案后跨出来,迎上去接过分量颇重的食盒,怪道:“怎么不叫个人替你拿着。” 因为怀孕的缘故,方佩仪的脸上长了一些黄褐斑,她道:“妈妈在石阶下候了,我就走了几步路而已。你这么晚也不睡,用点宵夜吧。” 蒸了一屉景王喜欢吃的珍珠鱼丸,一盅莲子山药粥,碗筷拿了两份。景王把食盒放在桌几上,自觉的盛出两碗粥。 方佩仪绕道桌案前,看见那里放了一套三国志,又有一张巴掌大的签文压在镇尺下,字迹太小看不清楚,方佩仪伸手拿了起来,没有看见身后景王微皱的眉头。 荣华贵,富贵来;天地生成,多吉少悔;三九遂心怀,虔许善功福自来。 洪家进京了,洪家求的这只签也落在景王手里。 皇上笃信道教,底下的不信也得学。吕祖百签,每一支签一个典故,再看三国志,方佩仪深想一回,也知道这背后的典故。 景王走过去,从方佩仪莹白的手里抽走了签文,压回镇尺下,道:“快过来,陪我用点宵夜吧。” 方佩仪深吸了两口气,暂且忍耐下来,和景王对桌,默默吃完一屉珍珠鱼丸,喝了大半碗的粥,方佩仪才道:“子谅,你是怎么想的?” “你有身子,保重孩子要紧,外头的事情我也不想烦扰你。”景王温文儒雅,说得柔情蜜意。 方佩仪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这次她轻皱了眉头,说话毫不客气:“是谁给洪家出的主意?靖嫔不过是父皇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解个闷的女人罢了。” 景王略微敛了脸色,道:“只是一支签文。” 方佩仪本来对玄学道家信得不虔诚,就细声劝告景王道:“许多的签文都是一个意思,道路是坎坷的,若是行善积德,就会心想事成。这些东西,都是发人向善用的,行了多少善,积了多少德,才能达成所愿。妾身私以为,这些东西有份畏惧之心即可,不可执着在这种玄之又玄的境遇里。” 景王一张俊逸雅致的脸上,浅浅化出一个笑意,道:“行善积德,这话也没有说错啊。靖嫔的病现在无药可医,她若是身故了,九弟无人抚养。同样无人抚养的五哥,这么些年了,都不知道被一群奴婢慢待了几回。我这也是积德行善,九弟跟了母妃,比养在靖嫔身边还强些。真是身遭了不测,靖嫔死了也瞑目。” “要是父皇真有此意就最好了,若是父皇没有此意,殿下和母妃,万万不可强求啊。”方佩仪殷殷嘱咐。 这种嘱咐听起来是很不顺心的,景王维持着好仪态,嗯嗯了两声。 第221章 方佩仪之心 明显是敷衍的样子,方佩仪也看得出来,她缄默了一会儿,把剩下小半碗的粥吃了,话在肚子里来回打磨,渐渐聚齐了勇气,道:“殿下为什么要那么心切呢?殿下居长,长幼有序,已经是一个极大的优势,当此之时,不争即是争。何必那么心切的去确定那个名分呢?” 景王并不想继续敷衍方佩仪,所以沉默不语。 方佩仪也是安安静静的,直视了景王一阵,又含着一种乞求的语气道:“子谅,我们要沉得住气~” 景王温和的脸上萦绕着燥气,他握了拳放在桌几上,眼垂下来看不到神态道:“父皇拖了十几年不再立太子,父皇为什么不立?” 自问自答,景王声音尚算平静,道:“父皇是不想像元祐初年一样,被朝臣们按着长幼秩序簇拥出一位太子。此时拖延到现在,已经不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一套了。要问嫡子,中宫无嫡子,要问长子,我上面还有二哥三哥。” 二十年前,皇后曾想抚养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吴王,长子已是太子,次子成为半个中宫嫡子,太子一系和皇后一系拧成一团,朝中大臣支持的反对的,也是各有说法,最后归为一场延庆宫大火。太子是废杀了,有不敬东宫之嫌的二皇子也捡不着这个便宜,封了吴王离京就藩。 荆王的生母是亦力把里献上来的贡女,亦力把里是朝廷在西北边的附属国,这些年数度反叛。如今朝廷的卫所已经退居到嘉峪关,荆王这种血统是不可能立为储君的。 “长幼有序?真到了立储的时候,单论长幼,已经不能服人了。”景王看着是纹丝不动,放在桌几上的的拳头力压下去,道:“不然七弟何以与我相争。” 襄王!方佩仪内心也是愁怅的,好像忽然一个转身,一直安安静静的在边缘待着的七皇子,抬头挺胸的走了过来,一步步走近,原来也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 “是,襄王是有争储之心。”方佩仪沉重的道,可是她想来想去,还是那一句话:“靖嫔从未得到父皇的宠爱,要不是怀了孩子,父皇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洪家那样的出身,也不值得交好。” 两人还有一点认知上的分歧,景王信了朱妙华的话,相信靖嫔在不久之后就会病故。方佩仪不知道,就算朱妙华说了,无来由的事情她也不相信,宫里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一病拖个几年,谁知道往后怎么样。 “宫外的朝务由父皇做主,宫里的事情,父皇和母后乾坤分定,到了关键的时候,母后也不会不管的。殿下再等一等,等靖嫔死了,九皇子教由何人抚养的问题,母后也会插手的。”叉着已经隆起一个小簸箕大的腰肢,方佩仪恳切的道:“母后会拦住永福宫的。” 方佩仪说的不争也有个底线,绝不让淑妃母子插手九皇子的事。但是这对景王来说,是不够的!景王还是没有动,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紧紧的绷住了,他的眼神也像离弓之箭一样,带着那种愤进的寒厉:“十年前,我是半大的少年,七弟还完全是个孩子;五年前我行将弱冠,七弟是个半大的少年。我和七弟差了五岁,年小的时候显得出来,若长幼秩序并不能压制他的野心,在父皇心中也毫无分量。我们一年年的大了,现在,或者再过五年,我和七弟都在盛年,到时候景王和襄王有何差别?” 方佩仪挺着酸胀的腰肢怔住,她凝视了景王半晌,也试图体会景王这一份被人迫近的心情。 景王的目光中,焦虑越来越盛了,他忽然惨淡的笑了道:“我的母妃已经有六年不曾侍寝了,淑妃娘娘去年还生了一个女儿。” 面对这句话,方佩仪吭不出声来。她也是做女人了,有了丈夫成为妻子,享受过床笫之欢。她能明白,皇上是在六年前,就对德妃没有了那方面的兴趣,但是皇上对淑妃还保留了兴趣。那么点床笫之间的兴趣有怎样的微妙,方佩仪无言以对。 这时景王抬头瞥了一眼他的王妃,略微苦涩的笑了笑。有几句话,他是万万不能和方佩仪说的。就在前年,大前年他还不是那么的急切,他是从容淡定的,他甚至想,皇上永远不立储君,一直拖下去,拖到驾崩了能怎么样呢?所以他娴熟的运用男子成熟的魅力俘获了方佩仪。皇上驾崩之后,皇后成为了太后,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权力的,在择立新君的时候有一份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然后去年他的七弟往西南一行。他和朱妙华在去年五月做过一次交易,他同时也知道了赵彦恒是拼了命的把李氏娶了回来。 襄王一见钟情? 景王才不相信这套说辞,他在武林园的时候就对赵彦恒说过,襄王眼光独到,娶了一个好王妃。 京城中那么多的名门闺秀,赵彦恒一个都不选,从西南把李氏挖出来。一个祖父是曾经的当朝首辅,一个祖父是曾经的兵马大元帅,此二人位极人臣,相互联手的时候权倾天下,这两人死了二十年余威仍在。李氏的父亲,李氏的母亲,这些都不是等闲的角色,还有朱李两家的所有姻亲故交。 李氏确实是一个好王妃,比京城中那些华而不实的名门闺秀强多了,确实也值得赵彦恒拼了命的把李氏娶了回来。 一个女人都那么拼了,一个帝位?景王可以看见,他的七弟对至尊皇权如狼似虎的野心。自他们的四哥死后,景王一直以为,他是那一个当仁不让的帝位继承者,怎么能允许赵彦恒窥伺。 “我为兄长,将来如何能对自己的弟弟俯首称臣!”景王的身体似浇筑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放在桌几上的拳头,手臂的青筋暴突了起来。 “王爷……”方佩仪扬高了声音喝了一句,艰难的站了起来,一双娇小的手覆盖在景王的拳头上。景王这个冷厉的样子全然没有了昔日的儒雅,叫方佩仪感觉到好陌生,她带着一种惶恐不安道:“请您把心静下来,千万不能乱了阵脚,我和孩子,还都指望着您啊~” “当然,我会有分寸的。”景王锐利的目光先放在方佩仪身上,几番浮动,才恢复一些温煦的神态,道:“我会有分寸的,我想这也不是一件难事。母后清静惯了;淑妃有儿有女;贤妃自四哥去后万念俱灰。母妃这么些年……父皇应该知道她在祈盼着什么,若父皇对我们母子有心,我想这也不是一件难事。” “你有分寸就好。”话说了一圈,实则是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还是方佩仪在态度上服了软,收着用过的碗筷,低着头道:“现在夜也凉了,你要是继续看书,加一件夹衣。” “我来吧。” 景王在小事上总是体贴的让方佩仪沉醉。他把汤盅,蒸笼,碗筷都收到食盒里,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扶了方佩仪出书房,在石阶上又对方佩仪的奶娘秦氏和煦的道:“小心扶了王妃回去,下次别让王妃提重物。” 秦氏连点了两次头,搀扶着方佩仪回了主院,立刻把方佩仪的绣鞋脱下来。 怀孕七月有余,肚子挺了起来,脚也肿了起来。秦氏把方佩仪的双脚抱在怀里揉,道:“这个月份就肿成这样了,往后两个多月还有得辛苦。王妃,依我的浅见,宫里宫外的事您就少操份心吧。宫里有皇后,宫外有伯爷。” 秦氏的意思是,宫里皇后可以辖制德妃,宫外承恩伯可以劝诫王爷。可是德妃是她嫡亲的婆婆,她的大哥只是领了爵位的承恩伯,和景王是臣与君的关系。 “妈妈不要说这个话。” 方佩仪的父亲在元祐十年的动荡中被先太子迫害致死了,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就病故了。她对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和自小照顾她长大的奶娘秦氏情分就很不一样。她在景王面前都不表现的软弱,在秦氏面前显了出来,细声嗫嚅道:“自我嫁给王爷之后,人前人后,母后都不准我喊她姑妈了。” “王妃……”秦氏爱怜把方佩仪搂在怀里。 方佩仪亦缩着身子窝在了秦氏的怀里,泣声道:“在姑妈和大哥的心里,我先是景王妃,后才是方家的人。” 她知道的宫里宫外的事,就是皇后和承恩伯告诉她的,她的意思,也是他们的意思。方家能为景王提的建议,也就是那样了,景王听还是不听,方家不会再干涉更多了。 满腹惆怅的时候,方佩仪腹中的胎儿挣动了一下,是小手还是小脚,动得方佩仪都着实痛了一下,不过方佩仪抽了一口气之后,开怀的笑了出来,双手环抱着还在腹中的孩子,柔声道:“希望我能为王爷生个儿子。 淑妃这十年嚣张跋扈,对皇后却没有一点儿不恭敬的地方。赵彦恒处处也是尽了人子之孝,娶了一个王妃,李氏侍奉皇后之心,也绝不在淑妃之后。 景王和襄王,谁做了新帝,她的姑母都是母后皇太后。 方佩仪坚定的对自己念叨道:“一定要生儿子。” 她一定要生下拥有皇族和方家血脉的儿子,那样她的姑母还有大哥,才能倾尽全力的帮助她的丈夫。 第222章 中秋夜 八月十五,月光融融。 橘黄色的烛光下,慈眉善目的礼官声如洪钟的高唱:“一拜天地。” 着新郎新娘礼服的陈介琪李月缓缓的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陈介琪说他的父母双亡,李老太太身在昆明。喜娘把李月搀起来,面向西南方向。金丝绣出来的富贵花开盖头低垂下来,着一身纷繁华丽礼服的李月显得婉约静美,肤如凝脂的一双玉手柔美的搭着,微微屈下膝盖显出了婀娜的身段。 陈介琪身如玉树,眉如墨画,眼如点漆。郑重的向西南方向叩拜之后,缓缓的直起身来,面对只有十几个人,几乎是空荡荡的中堂,陈介琪俊朗的脸上漾着另人目眩的浅笑。 “夫妻对拜。” 陈介琪的视线放在金光闪烁的红头盖上。今天是他心心念念的婚礼,按照赘婚的俗礼,李月坐了四人抬的婚轿,他知道汉人的婚礼说的是八抬大轿;按照二婚的俗礼,这场婚礼也放在了晚上举行;特意选在了八月十五,一家一家的都在团聚,观礼的只有乐曦李姜这对小夫妻,宋多福和宋家三口,以及他在龙河岭结识的几个相互照应的兄弟。 这不是他想送给李月的婚礼。 喜袍撩起来,陈介琪低垂下眼睑,一双眼眸在无人注视的时候闪耀着犀利的光芒,他的嘴角噙着一抹高傲不羁的微笑。 将来,他一定要重新举行一次婚礼,给李月一个盛大无比的婚礼。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在庄严宝相的佛像前,他要宴请所有的僧侣,臣属和百姓。他要整个阿瑜陀耶用最隆重的仪式和最欢腾的热情,来迎接他们的国后。 同一个时刻,李斐身处在笙歌燕舞,觥筹交错的宫宴中数度出神,眼前优美的舞蹈和耳畔轻灵的曲乐,统统都是一片空白。 宽大的衣袖之下,赵彦恒用力的握住李斐的手,他一转头,显出一个干净俊秀的笑靥。 李斐回过神来,见前面的位置空了,恍惚错过了什么,忙问:“三姐和驸马去哪里了?” “他们彩衣娱亲去了。”赵彦恒和李斐交头接耳的道。 李斐抬头望着皎洁的圆月,听着寿春公主和驸马柳潭用箜篌和长箫,合奏了一曲委婉闲愁的乐章。那份轻愁,也不止李斐一个人听出来了,寿春公主的养母妃贞妃向皇上欠笑道:“听着倒是挺好听的,可是臣妾听着怎么有一丝难过呢,大节下的,两个孩子也不懂事。” 皇上脾气随和,温和的笑了笑,道:“你不懂,这是一首好曲子。” 寿春公主和柳潭走到了御前,皇上和和气气的和女儿女婿说了一阵话,柳潭归回了坐席,寿春公主搀着贞妃到靖嫔和九皇子席上去了。 靖嫔着了一件姜黄色宫裙,盈盈的月色,浓重的妆容也看不出她真实的气色,和贞妃母女说谈之间还有悦色。中秋夜宴,诸位都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四岁的九皇子抬着头仰望了一阵,或许听得太无聊了,跑到了德妃的席位上,由着德妃给他剥葡萄吃。 皇族之家嫔妃子嗣太多,聚首在一起像串亲戚一样。 赵彦恒拉起了李斐,向皇上祝酒。 甜丝丝的菊花酒含在舌根,皇上忽而和李斐道:“今天是你母亲成婚?” “是的,父皇。”李斐甜笑起来,道:“五哥和三姐都送了贺礼去,还有黔国公府,清平伯府等几十家故交,扬州的廖夫人还送了一尊送子观音……”没有宣国公府的贺礼。 二婚又是赘婚,各府都是心照不宣的礼到人不到,也不差一份礼钱。 “继父也是占了名分的。”皇上说得老大不痛快。他人老了也是别扭上了,觉得陈介琪作为没落的安南王室后裔,曾经的山贼,入了赘也没有了翊卫校尉的头衔,身份太低。 这么低的身份,按照家礼,算儿子半个老丈人吧。 赵彦恒把玩着手上的银镀金錾花七棱杯,轻轻浅笑,一种浑不在意的样子。 李斐稍微露出为难的样儿,随即释然的笑道:“儿臣觉得皇室的体面不能有丝毫的损伤。父亲,儿臣也只有父皇和宣国公两位父亲,那一位日后见了面,敬呼一声叔叔吧。” 赵彦恒背对着诸人,连李斐都落在身后,就紧紧的站在皇上的御桌旁边,大红色亲王礼服和皇上明黄色的龙袍联袂,赵彦恒低着头低声道:“和离的时候不是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宣国公一个月就欢喜了,李夫人独自抚育了我的王妃,岁月如梭啊,才找到了欢喜,您就宽了心吧。” 皇上又好笑又好气,道:“朕还不是想着你的体面。” “那就更犯不上了。”赵彦恒刻意往皇上嫔妃那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皇上的这些妻妾除了皇后,德妃,贞妃,庄妃四个是三品以上官宦之家的嫡女出身,其他或是庶女,或是六七品小官之家出来的,丽妃靖嫔祥嫔等好几个,小家碧玉都说不上,得算成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然后这些女人纳进了后宫,皇亲国戚就多了起来,而且许多是一夜暴富的穷亲戚。 赵彦恒口气特别不屑的,道:“祥嫔娘娘的娘家人,现在吃饭不砸吧嘴了吧。” 祥嫔是在赵彦恒九岁的时候封嫔,嫔位的册封仪之后,按制宣了祥嫔的娘家人进宫赐膳,明明学了余月的规矩是把人调|教好了,或许是进了宫见识了皇家的威仪,一下子怔得全忘了,对着满座的御膳,祥嫔的父母吃起来像猪供食似的,砸吧砸吧,吹口汤唾沫星子往外喷。 侍膳的宫人往外一说,又有妒忌祥嫔圣眷的一拨人张扬,传得底下没人不知道,祥嫔也就半年的风光,渐渐失宠了。 现在这个久失圣宠的祥嫔,只能每年节庆的时候在皇上面前露个脸,着盛妆出现在那里,皇上也未必拿正眼瞧她。 皇上当面受了儿子的讥讽,说恼是恼,不过他的后妃及后妃身后是怎么样的家族,他自己也是知道的,瞧上女人的时候随心所欲,过后丢到了一边,自有内府供养着她们一辈子,皇上无需操心,也无甚在意,只是佯怒道:“越来越没规矩了,都编排到了你老子头上,你老子是谁,你可看清楚。” 赵彦恒垂着头乖乖挨训,听训完了抬起了头还一副笑脸,一点惧怕都没有,道:“您是皇上,您是皇帝老儿,做老儿脾气得顶顶好了,朝廷天天都是鸡毛蒜皮的扯皮事,父皇的涵养可好了。” “怎么?”皇上嬉笑间夹着一丝丝凛利,道:“你觉得朝上的事情是鸡毛蒜皮?” 赵彦恒挠了一下后脖颈,敛了些笑意道:“治国如治家,就是想想百姓们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太多地域太广,事情成堆成堆的堆在御案上,每个官吏们还都拿出火急火燎的架势,这么多事堆在一起,谁都嚷嚷着急办,这是眼界的问题。一个人掉在井里,他的眼界就井口那么大。父皇富有四海,俯瞰众生,那些急办难办的事情,在父皇的眼里,就是鸡毛蒜皮那么点儿小事。” “就你嘴巴说出的歪理多!”皇上其实挺喜欢他这个七儿子这股子睥睨的傲气,眉梢跃起来,笑得眼角全是皱纹:“这些话别让大臣们听见,不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堆的大道理,那些御史腐儒们得追着襄王好好论道了。” 赵彦恒已经把嘴巴闭成河蚌一样,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受教了。 宫宴上鼓乐吹笙,连李斐都听不清这对父子在说什么,往后的人都更加听不清楚,只能看见这对天家父子相谈甚欢的样子。 景王目不转睛的盯在皇上和赵彦恒身上,捏着细细的酒柄,引颈一扬,酒杯是空的,只落下了两滴酒液。 方佩仪看到了景王的失态,执起越窑青釉划花宴乐人物纹注壶,却是笑盈盈的和景王道:“来,殿下,妾身和你对饮一杯。” 这个时候,淑妃穿着一件烟柳色的宫裙,抱着太和公主凑到御前,欢欢喜喜的笑道:“皇上快听听,咱们女儿会喊‘父皇’了。” “哦,思柔还不会说话,太和倒先开口唤人了。”皇上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最小的孩子吸引了过去。 太和甚得皇上慈父一般的关爱,小小的孩子只有羊羔儿一般的依赖,摇着双手的银铃铛就向她的父皇扑过去了。 皇上也是很自然的抱了过来,面对面的让太和坐在腿上,掂了掂重量道:“才过几天又扎实了许多。” “两个奶娘天天抱着她在御花园里溜,腿都溜细了。”淑妃碰碰太和肉呼呼的双下巴,催道:“你快再喊一次,父皇擎等着呢。” 淑妃故意把‘父皇’二字说得又重又缓,等着太和鹦鹉学舌呢,不过太和理也不理,突然对皇上龙袍上华丽的十二章感兴趣,伸着两只手想摸一摸,手太短摸不到,上半身就使着牛劲儿的扑过去。 皇上慈爱的把小女儿贴着胸口抱着。 太和脸贴脸的和皇上靠近了,粉嘟嘟的双唇蠕动了两下,张嘴道:“父……”皇那个字说不出来,反喷了皇上一脸的口水。 第223章 五哥无邪 进了九月,银杏叶染成了黄色,秋风一度,像是一只只金黄的蝴蝶翩翩飞落。 李斐轻踏过满地的金黄,寿春公主站在落叶尽头的石阶上迎候。 入了内堂,分主宾坐,李斐手示着身后阿芳端着的扁小红漆匣子,笑道:“王爷淘了一本琴谱,说是前朝建隆年间的刻本,有两位先生鉴过了是真迹,真不真假不假的,还要请三姐看看。” 阿芳双手奉上去,前朝建隆年间距今三百年,一本琴谱已经纸张枯黄,装订线松动,封面有所污渍。寿春公主小心翼翼的翻阅着,半晌之后道:“前朝建隆帝富有曲乐天赋,在位的时候收集了上千卷乐谱,后来遗失了一半,这一本……” 寿春公主的心神全部在乐谱上,又翻过去几页,手指有意无意的打着节拍,道:“是一首意蕴宏大的曲子,七弟花了多少两银子淘来的?” “一百二十两。”李斐端着茶盅道。 寿春公主尚有疑虑,道:“我让驸马再看看。” 李斐笑着脸道:“王爷说,要是真迹,这本琴谱就送给三姐,权作今年三姐芳诞的寿礼了。”寿春公主的生辰是九月初七,今天是九月初五。 礼尚往来这种事,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一张口,自有人承办,难得的是心意,是赵彦恒亲自淘回来的心意,怎还会计较真假,寿春公主呷了一声,道:“同辈姊妹的小生日,也不用太费心了。曲子是好曲子,我就收下了。 李斐顺杆儿就上了,笑道:“那么它就是今年的寿礼了。” 寿春公主记得清楚,却偏偏露出恍惚的神态道:“你的生辰也在九月,好像和我没差几天?” 李斐点点头,道:“是九月九。” 寿春公主轻笑道:“进门头一个生辰,我得好好想想了,送你什么好呢?” 李斐站了起来,坐到了寿春公主的对面,为难道:“父皇的万寿节王爷在七月就开始上心了,如今已经定下了寿礼,却不想和公主府送重了。要不公主府让一让?这份人情,今年王爷的生辰,三姐也不用想了。” 寿春公主凝住了表情。不是因为李斐就敢张这个口让公主府想让,而是襄王府知道了她准备的寿礼,是画作。根据孝经的第六章,庶人之孝,以连环长卷的方式描摹了一个庶民百姓谨身节俭以奉养父亲的场景。那一幅连环长卷画是她和驸马费了许久的心思琢磨出来的,画卷还有小部分未成,襄王府的消息也真够灵通的。 “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寿春公主没应下来,反问道:“七弟准备了一幅怎样的画,要是比公主府有趣,我就另寻寿礼。”两府都送画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送那个,我送这个,兄弟姐妹们在私下协商着错开来,送不同一类的,显得好一些。 李斐摊了摊手道:“刚刚寻了可心可意的画师,人接到王府了,带着徒弟闭门作画,画成什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只看着王爷也进了屋子,这几天除了进宫就窝在那里了,吃喝是董让送进去,歇也歇在画室了。” “哦,这么用心……”寿春公主捏着茶盖子想了想,道:“我这边还来得及,我把我的画镶嵌成屏风好了。”那么公主府就不是送画作,而是送屏风家具了。 李斐欠笑道:“难为三姐了。” “这也没什么!”寿春公主说得随意,又说得别有深意:“一家子骨肉,事情合该商量着办的。” 李斐笑点头道:“姐姐说得很是。” 吃着茶点,两个人又说到了别的话题,秋高气爽,正是停车坐爱木枫林晚的好时候。寿春公主在西山有一处很大的别庄,看红枫最好了。自她下降之后,每年入秋,她和驸马先后广邀京城中的奶奶们,姑娘们,及京城中年少子弟去别庄赏秋。 红枫再好看,也没有待字闺中的青春少女好看,也没有出身世家勋贵的俊杰子弟好看。所以这样的聚会历来不是赏景,而是赏人了。 “你要是得空,也去玩一玩,住个三五日。”寿春公主邀请了李斐。 襄王府是没有婚嫁之愁,不过李斐的那些异父弟妹,长姐得顾念着一二。李斐在娘家的亲眷之间辈分又比较高的,她还可以给亲戚家的孩子们看一看。保媒拉纤对于公主和王妃来说,是一种显示号召力的方式,李斐道:“我是一定要去的……” “卫王殿下到!” 卫王可以自由进出寿春公主府,他人走到哪里,提前通报一声。 旋即卫王入内,他穿了一件青莲色的长袍,身姿高挑修长,容颜俊逸纯净,他手上还捧了一束鲜花,步履轻快,神情愉悦。 李斐站了起来,冲卫王点头致意道:“五哥安好。” 卫王看向李斐,他很少说话,只是腼腆的笑了笑回敬,就依着他原来的目光,手上一束两支重瓣朱槿花,一支紫粉牡丹花和一些橙红茑萝花朝寿春公主举了举,然后高高兴兴的抽出来一支重瓣朱槿花,要攒在公主的发髻上。 寿春公主发髻上戴了全副头面,金光熠熠,这时一边把掩鬓的发钗摸下来,一边对李斐道:“是五哥种的花,是花开了。” 卫王停下动作,转过头来对李斐重重的点了点头,强调这些花都是他种的。其实花枝是园丁移栽的,种花最苦最脏的培土埋肥的活都有人干了,花枝生长的过程中遇到虫害什么的也有人管,卫王只是在园丁的指导建议下浇了浇水,松了松土,再拔过几棵小草。 因为卫王每天都会去看那些花,那些花就成了他种的了。 眼里看着自己种的花,卫王像孩子一样欢悦,而这么好看的花,他送过来给妹妹戴。 两支重瓣朱槿花都戴在了寿春公主的头上,卫王右手再捏着一支紫粉牡丹花,看看自己的妹妹是够漂亮了,再看到李斐,李斐习惯偏于素净的打扮,发髻上的簪钗坠只是起着固定发髻的作用便够了,发饰小而且少,和寿春公主满头华贵的装饰一对比,就显得简单了。 卫王很自然的走了过来,个子高一抬手,就是给李斐攒花的动作。 李斐有点窘迫的站住了,询问的目光投向寿春公主。男子给女子的攒花之趣犹如描眉之乐,她可以让卫王攒花吗? 寿春公主无奈的笑着,她明明是妹妹,和卫王比邻而居多年,生生养出了一丝母子情分似的,宠溺的道:“没关系的,五哥无邪!” 李斐稍稍福蹲下来,表示了敬意。寿春公主已经和跟着卫王的内侍走到一边,压低着声儿说话:“五哥有没有给五嫂送花?” 那个内侍弯着腰压着头,说话轻得李斐这边一点儿听不见:“王爷亲自摘的花,先给王妃送去的。不过王妃看着书睡着了,王爷就没有打搅,拿着花往公主府来了。” 寿春公主瞭望了天色,现在是巳时三刻,早上将过快到中午了,这个时候孙玉燕看书也会犯困?不过孙玉燕怀着快七个月的身孕,寿春公主没怀过孩子,不知道有身孕的女人是怎样的辛苦,就把心头那丝浮起的不快隐去。 卫王把牡丹花送出去了,左手还握着一把橙红的茑萝花,连着茎连着叶的,视线很随意的放在了侍立在李斐身后的阿芳身上。 阿芳穿着翠绿色罗衫,姜黄色比甲,梳着双鬟髻,蜜一样的肤色,圆圆的杏眼,有点平塌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综合在一起模样是普普通通的,低垂着头抿着嘴,站得屹立不动,透着一股子淡漠。 卫王长得高,微弯下腰,脑袋歪起来看人,看清了阿芳的模样,好像哪里见过的,好像有点熟悉的,卫王的脑子还在混沌着,人已经朝阿芳走过去,手上一把茑萝花缠绕住阿芳的双鬟髻。 不带一点儿过多感情的,只是用绿叶和鲜花妆点一下这个朴素的发髻而已,卫王的举止坦然无邪。 贵重的香料,那种浸透了之后一股淡淡的水沉香从卫王的身上散发出来,阿芳感受着卫王在自己的头顶摆弄,又感受着公主王妃的目光询视过来,她最后带着诚惶诚恐之心抬起了头。 那一眼相对。 卫王憨憨的一笑之后,脑子里的混沌劈开,他同时大变了脸色,后退了一步,再细瞧阿芳一眼,就跑了。面向着门口,迈开了长腿似后头有谁在追他似的,卫王飞快的逃出去了。 “怎么了?五哥!” 寿春公主连忙问也来不及,卫王已经跑出门了,寿春公主提着裙子没来得及和李斐招呼一句,叫着五哥也追出去了。 屋里李斐和阿芳完全找不到北,李斐看见阿芳也没有逾越的行为,还是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一把茑萝花还没有缠绕好,垂在了阿芳的脸上,阿芳看一眼绿枝上橙红色的小花,只道:“奴婢也不知。” 李斐平静的坐了下来,安静的等待寿春公主回来。刚才西山赏枫叶的事情继续往下说,还是告辞了离开,等寿春公主回来了再说吧。 一等等了大半个时辰,中间寿春公主遣了两回丫鬟说话,第一次让李斐稍坐,第二次挽留李斐用午膳。到了午时一刻,寿春公主攒着朱槿花笑盈盈的走回来,特意的看了阿芳一眼,对李斐道:“让你久等了。” 第224章 尊臀的牵扯 阿芳垂着头退后了一步站在李斐身后,李斐落落大方的问道:“五哥是怎么了?是我的丫鬟?” 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带出来的人,一直在眼皮子底下,规矩是没有错的,李斐打趣的道:“是我的丫鬟,哪里冒犯了五哥?” “他呀……”寿春公主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再次细瞧阿芳的模样。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堆砌在一起,是那么得平淡无奇,看一眼都不会有深刻印象的长相。 收回了视线,寿春公主笑盈盈的和李斐说话道:“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们先吃饭吧。” 李斐无有不应。 帘外四个仆妇就把膳桌抬上来了,红煨羊肉,清炖羊骨汤,脆皮乳鸽,罗蓑肉,八珍豆腐,白灼菜心等十余个菜摆满了桌子,寿春公主和李斐净手过后落座用饭,寿春公主温和的道:“让你的人也下去吃饭吧,菜不多桌儿也小,我们自己夹着吃自在。” 李斐侧了头看向阿芳,阿芳上前了两步屈膝道:“奴婢谢过公主殿下赐饭。”一般主人请客人用膳,给不给随客人而来的奴仆一顿饭吃,完全看主人家的心情,现在寿春公主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姐姐,随我来吧。”寿春公主的丫鬟轻声细语的道,把阿芳带出去了,同时哗啦啦所有人都出去了。 寿春公主先动筷子,道:“弟妹,尝尝公主府的手艺,府里的厨子是御膳房退下来的。” 李斐细嚼慢咽的吃了半碗饭,不好意思的笑着道:“三姐给我一句准话,五哥的突然离去,和我,和我的丫鬟有关吗?不给我一句准话,我像吃鸿门宴似的。” “哪里到了那份上了。”寿春公主划过一抹笑意,随之感伤道:“五哥记性不好,想必七弟已经和你说过了,小时候烧坏了脑子,然后就浑浑噩噩的,说话不利索,人事物,隔个一段时间就忘了。连二哥三哥……两位哥哥总在封地上,五哥见了他们,也是看着同他一样的亲王服饰,才知道他们是哥哥们。” 李斐认真的听着,又揣摩了一回,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没有抓着。寿春公主已经复笑了起来,道:“五哥刚才脸都吓白了,把我唬得,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牛鬼蛇神。我追问了五哥许久,嘴皮子磨了又磨,五哥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那件事过去一年,我才知道你的丫鬟身手不错啊!” 阿芳和阿菊会些拳脚功夫也没什么,丫鬟们各有专长而已,脑海里闪过的东西抓着了,李斐玩笑道:“已经重重赏过她了,公主既然知道了,不如再赏她一回。” “这么多的兄弟姐妹,只有五哥和我常在一处,处出来的情分自然不一般,我赏当然是要赏的……”话说到一半,寿春公主的态度忽然折转而下,短促的道:“那个丫鬟,看了五哥的身子。” 李斐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她这会儿把那天的细节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 阿芳,看了卫王的身体。确实是这样的,阿芳至少看了卫王殿下的……尊臀。不止阿芳看见了,那个时候她,多福,及多福的丫鬟小桃奋力的赶了过去,迎面都刹不住脚的都看了一眼卫王殿下的尊臀。 不过那么混乱的场面,卫王应该是对第一个赶到的阿芳才有印象吧。毕竟那时候卫王背对着她们,而她们也旋即背过了身去。 李斐垂着眼睑沉默了下来。事后卫王那顿痛哭,那时也怕是卫王一生之中最屈辱的时候,如此不堪的场面能规避了是成全大家的脸面,李斐睁着眼睛道:“当天还有两个侍卫跟随,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料理,王爷紧随其后就来了,具体的详情我不知道。要是混乱之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也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过吧。” 寿春公主双手支着下颚,正在做最后的斟酌。 李斐兀自道:“今天是我疏忽了,日后我保证阿芳不会出现在五哥的面前。” 寿春公主抬手阻止了李斐,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着,那个丫鬟既然看了五哥的身子,事隔一年,五哥还记得她,不如我张个口,那个丫鬟给我吧,我留几天观察一番品行,若没有不好的,那个丫鬟就给五哥使吧。” 天之骄女,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要一个丫鬟就像要一件器物一样。 不过奴婢本来就是可以转赠变卖的东西,一个奴婢的价值在上位者的眼里等同于金银,可以估出精准的价码,而且帝王之家奴仆千千万万也实在不值什么。在寿春公主的眼里,阿芳的身价银子,或许还没有李斐今天赠送给她的琴谱高。 李斐表示了迟疑。 寿春公主柳眉一挑,随意道:“怎么,那个丫鬟是七弟收用过的?”想想阿芳普普通通的姿色,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妻子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极有可能会被丈夫笑纳。寿春公主问一声,依然也不在意,妾通买卖,何况是一个丫鬟。 “没有!”李斐言简意赅的先驳斥了这一问,然后才好心好意的提醒道:“五哥见了她不是吓得脸都发白了,怎么还把人送到他眼底下。” “我追出去大半个时辰,问了很久才问出来,五哥最开始的时候是像起了那事害怕,后来是害羞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除了妻妾和服侍他的奴婢,再不能给别人看到,他在害羞呢。我说他怎么大方的给一个陌生的丫鬟戴花,早前有故,五哥对那个丫鬟是天然的亲近。”寿春公主反而展颜笑开来,忽又叹道:“我和五哥,从宫里到宫外接触那么多年了,我自问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五哥了,我比父皇还了解五哥,却还总是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因此我总是放不下他,按长幼秩序是妹妹对哥哥的牵挂,只是我这心里,像是姐姐对弟弟的挂怀似的,总是不放心。” 李斐颇有动容,道:“我明白,这是亲情。” 寿春公主惆怅道:“五哥那个样子,他分不清楚美丑,分不清楚善恶。要是没有人善待他,他就是被人捏在股掌之上,随便玩弄,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 “三姐严重了。”李斐赶紧道。 寿春公主以手覆脸侧过了头,待情绪冷静下来之后,才平静的道:“不过五哥还是能分一些好歹,比如这一次,他没有把救他的人转眼就忘到了脑后,过了一年还记得她,对他来说真是太难得了。这样的记得,天然就是一种好感和信任,五哥身边,也少有人能得了他的好感和信任……” 话语戛然而止,寿春公主望着窗外明媚的天色,面容森冷。 这么些年,还是有人把卫王的好感和信任得了去,比如之前哄了他出王府的屋里人春莺,又比如现在的卫王妃孙玉燕。前一个因为自私自利已经处死了。后一个?寿春公主想起这个人来,心里就不太舒坦,她总觉得孙玉燕敷衍着她的五哥,怠慢着自己的丈夫,甚至有时候,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起码的尊敬都做不到。不过孙玉燕把自己掩藏得太深了,她没有证据,她只是在他们日常的相处中有那么一种感觉而已。 孙玉燕,靠在她五哥身上才有了荣华富贵,要是一边享受着五哥带给她的荣耀,一边又嫌弃着五哥的愚鲁,别叫她抓到把柄! 李斐也把卫王曾经的屋里人想起来了,她不得不为阿芳想得长远一些,阿芳是纯粹做个丫鬟,还是连床上的事情也做了,成为通房?那么想一想,李斐无奈的垂头了,她要是松口把阿芳给了出去,进了寿春公主府,进了卫王府,那么往后的时候都是她无法干预的。 寿春公主的心绪本来就不太好,没听到李斐允诺她,不免就染起一次不快,嗔道:“怎么,一个丫鬟你不会舍不得吧。” 皇上的女儿死了好几个,成年的就寿春公主一个,可谓是在一众兄弟中间一点红。这么多年了,公主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要受宠,而且就公主尊贵的地位而言,女人堆里,除了皇后就是她了。公主的尊贵犹在王妃之上。 可是李斐自己知道,她和阿芳阿菊两位名为主仆,实际上是长契的雇佣关系,她不能像递一件货物一样,把阿芳就这么递给了寿春公主。 “嗯……阿芳是母亲给我的人,伺候我没有一日不尽心的!”设想一下寿春公主的心思,一字字李斐也说得很艰难。主仆之情再怎么深,也不能深过了大伯子大姑子,李斐斟酌着语气,道:“她跟了我有些日子了,我今日得把她带回去,先把这件事情与她说清楚了。我想五哥身边也没少服侍的人,三姐为他所想,为他深忧,可能是五哥身边缺少忠心的人吧。但是一个人能不能竭诚尽忠,还得看她本人的意愿。” 寿春公主还真没想过李斐不松口,不由愣了下,随即道:“你说得也是,尤其五哥这样的,谁能真心的忠于他。” 李斐不置可否,左右再想一想,想到了卫王妃,又慎重的道:“卫王府五嫂当家做主,我们两个自己商量了,总要五嫂允准此事吧。” “这当然!”寿春公主眉目冷峻。她本有意用阿芳试探孙玉燕的心思,至于把人要过来怎么个试探,她且得想一想。 李斐从寿春公主的神态中,清晰的捕捉到了公主对卫王妃的不满。 225.卫王的封地 一到王府,李斐就把寿春公主的意思和阿芳说了,又道:“你回去细想想,我和王爷思量一回再与你说。” 一向少有表情的阿芳蹙起了眉头,被寿春公主要了去,服侍卫王殿下,她是毫无准备也从来没想过的。阿芳张嘴要说点什么出来,看着李斐面含忧虑的看着她,就什么都不用在此刻说了,阿芳点点头退下了。 赵彦恒着一袭石青色箭袖袍子,束了青色祥云宽边腰带,把将近弱冠之年的身姿勾勒得修长挺拔,他边走边道:“去了好半日,又急把我叫来,这是怎么了?” “三姐张口要了我的丫鬟阿芳。”李斐急切的就道了。 赵彦恒的脚步一滞。他们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一个丫鬟的事,真没有那么重要,舒缓了一口气,赵彦恒道:“怎么瞧上了阿芳?你的丫鬟里头,最不起眼的就是她了。” “还不是一年前的余波。”李斐看出了赵彦恒没那么心切一个丫鬟,她就露出些难以割舍的情绪道:“三姐是替五哥要的,今天也是我心粗了,带了阿芳去公主府被五哥撞见了……” 详细的把五哥出现之后的举止与赵彦恒说了,又把寿春公主每一句话都复述了,盯着赵彦恒看,道:“你是什么意思?” 赵彦恒微垂下头,上眼皮抬起来觑着李斐道:“这要是我的丫鬟,去年就给了五哥,然这是你的丫鬟,主要还是你做主。”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李斐气馁道:“兄弟姐妹之间,她看上了我的好东西,若是一件死物,凭它再贵重,我也不会小气的。可是她看上了我的人,这是一个人啊,我得为阿芳着想一二。” 赵彦恒笑一笑,道:“五哥是个好脾气的。”人都是傻的,能有什么脾气,照顾好他的吃,照顾好他的穿,再看着他陪着他玩,是很省心的主子了。 李斐睨了赵彦恒一眼道:“自我五月进门,宫里的长辈们都没有在我身边放人,三姐还是做妹妹的,哥哥也是娶了嫂子的人了,她的手伸到哥哥的内宅,嫂子什么想?” 赵彦恒还真没有想到卫王妃孙玉燕,略想一想就摇头道:“总不能把去年的事和六嫂说了。” 去年卫王走丢的事情是赵彦恒全权办的,出了那样的事,两个地痞都被挫骨扬灰了。这事能告诉孙玉燕吗?说你的丈夫差点被两个中年猥琐的地痞上了?卫王得保留点做丈夫的尊严吧,所以孙玉燕也不知道阿芳在这里头做过什么。那怎么让孙玉燕容下被人干预内事,还真要想一想。 “去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若是能和三姐统一好口径,自有一套说法。”李斐沉吟了一下,道:“我现在疑虑的是三姐和六嫂之间,是不是相处的不愉快,然后拿我的人做由头,他们两位神仙打架,阿芳进了卫王府就遭殃了。” “她们?”寿春公主和赵彦恒相处的怎么样,赵彦恒一点儿不知,问:“她们怎么不愉快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听着那语气,看着那神态,忽然起了那么一丝感觉而已。” 就目前两人的交情,李斐对寿春公主而言少说半个外人,她正在紧盯的事,是不想让李斐知道的,不过公主之尊也是恣意惯的,情绪掩饰得没那么好,才被细致入微的李斐看出来点苗头。李斐推了赵彦恒一把,正色道:“你抽空去一趟公主府,问一下她们两位到底怎么了,我可不想她们打擂台,刀子全下在我的丫鬟身上。你问清楚了这件事,我们再接着商议。” 赵彦恒脸上慎重了起来,襄王府念着兄弟姐妹情谊给的人,也得他们爱惜点使唤不是。 翌日辰时,赵彦恒就骑马去了公主府。 阿菊端了一盘龙须酥,和一盘牛肉干巴进了阿芳的屋,道:“你是怎么了,从昨儿起,胃口也不开,今儿王妃又免了你当值。” 不当值,阿芳就在屋子里梳起了两条辫子,接过两个盘子,突兀的道:“我七岁之前,我都不记得我有没有吃过一顿干饭;我十三岁之后,和婆婆颠沛流离,幸亏遇见了李夫人,才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而今的日子,是再想不到的,要吃甜的吃甜的,要吃咸的吃咸的,荤的素的,想什么时候吃,都由着自己挑拣。” 阿菊脾气爽利,一手搂着阿芳的肩展望道:“你呀,倒是会忆苦思甜,我就不想过去的苦日子,我只想着以后要过什么日子。让王妃再留我几年,待我攒够了钱,我要在昆明盘下一个酒楼,叫大师傅天天变着花样的给我和义父做饭吃。” 阿芳对着阿菊再没有说别的话,她是要好好想一想过去的苦日子,她要弄明白自己从何处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然后才能往前走下去。如果她回不来西南了,她该走一条怎么样的路? 赵彦恒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公主府,寿春公主才晨起尚未梳好妆容,让赵彦恒又等了一刻钟,才姗姗走来道:“大忙人,今天不在画室待着了,有空到三姐这里来。” 赵彦恒站起来长鞠到底,谢了寿春公主的相让之情。 寿春公主哼了一声就别过头,道:“好没诚意的,从去年到今年,我也应了你好几件事了。现在我就要一个丫鬟,你们还给我推三推四的。一个丫鬟,你的王妃还真舍不得了?” 寿春公主坐都不坐,赵彦恒推着她坐下来,才歉笑道:“三姐别冤枉了她,她是最最妥当的人。昨天她一回府就和我说了这个事,不是丫鬟,她是担心着你和五嫂的关系。我一琢磨着也对,要是外头谁给姐夫送一个丫鬟,甭管长得美不美,不过问你的意思,你不得炸了。” “谁敢送!”寿春公主听一听就两眉倒立。她的驸马柳潭系出名门,长得一表人才,又才高八斗,还没娶妻的时候就一郎百家说媒,声称爱慕想要以身相许,甚至只求春风一度,婚后还有呢。 赵彦恒从容的在寿春公主对面坐了,噙着笑道:“我和李氏是盼着五哥和五嫂……不求琴瑟和谐,也安安稳稳的不要出岔子的过下去。五哥待人又是那个样子,不需要纷繁复杂的心思,谁陪着他,伴着他,陪伴他最久最长,他自然把人记挂在心里。你现在从我府上弄走这个人,她过了襄王府公主府二道手再放在五哥身边,五嫂能没个意见?只怕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有意见。” “她有意见才好呢。”寿春公主一掌拍桌几上道:“好叫她知道,五哥是傻了,五哥的弟弟妹妹还没有傻呢。” 赵彦恒抚掌道:“三姐好大的火气啊!” 寿春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头,就指着赵彦恒讽刺道:“我都知道,你就盯着六哥不放了,五哥府里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赵彦恒抱拳讨饶,笑道:“我这不一早来请教了吗?” 寿春公主矜持着昂着妆容精致的脸,道:“五嫂怀孕之后,就贤惠的说她不能服侍丈夫,在陪嫁丫鬟里挑了一个最俊的,开了脸。后来皆是身孕的由头,出了一身的毛病。先说她晚上睡不好打扰了五哥安眠,和五哥分了屋子睡;后来这个菜不能吃,那个菜不能闻,一桌子的菜就没有五哥喜欢吃的,那就各吃各的。昨天五哥巳时的时候摘了他亲手送的花给她送过去,她倒好,看着书睡着了。我倒是想去问问她,她一天要睡几个时辰?” 赵彦恒摊摊手,道:“我还不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想和丈夫怎样相处。” 寿春公主立刻道:“若是我怀上了,驸马别想离开我一步,最好事事都是他伺候着我。” “唉!”赵彦恒回指了寿春公主,道:“三姐,你可不能眼红对五嫂太过苛责啊?”寿春公主成婚有几年了,去年还误以为怀孕了一次,她是很想很想和驸马要个孩子的。 寿春公主恼了,走过去捶了赵彦恒两下,道:“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眼红什么,我巴不得五嫂怀上了,然后一举得男,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这样父子天伦,五哥后半生也有人真心实意,全心全意的的管了。” “我错了!”赵彦恒笑着道歉,举着手道:“那你我目前就少插手五哥府上的事,让五嫂先心情畅快的把孩子生下来。” “你懂什么,五嫂现在捧着一个精贵的肚子,她眼里还有五哥,她把五哥当做什么了。”寿春公主愤愤然,一条手腕搁在桌几上,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滑到了手背上,她忧虑道:“你们谁能懂我的心,懂我为五哥操碎了心。” 赵彦恒敛尽了嬉笑之色,点头道:“我是远不及三姐。”前世今生,他是紧盯住了六哥,对傻了的五哥没有太多的关注。 还有最重要的一段 愤然,一条手腕搁在桌几上,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滑到了手背上,她忧虑道:“你们谁能懂我的心,懂我为五哥操碎了心。” 赵彦恒敛尽了嬉笑之色,点头道:“我是远不及三姐。”前世今生,他是紧盯住了六哥,对傻了的五哥没有 第226章 制衡之术 卫王和别的王爷不一样,他没有封地,有名无实。当初封王的时候皇上是提过封地的,群臣反对。 藩王坐屏藩国,以固家邦。藩王在封地是有很多权利的,王府护卫军三千,封赏的田地动则上千顷,封邑的人口上千户,直接影响着一个地方的军政和财政。这样裂土分王,是巩固了整个赵氏皇族,但是真要说对家国的贡献。本朝太宗仁宗时期都出现过藩王起兵作乱,而那些不作乱的藩王,一代代繁衍下去,有钱了想要更多的钱,有地了想要更多的地,可以说没有一个藩王是不侵夺民田的,而且占有相当数量的市肄和厂矿,分割了朝廷相当一部分的税课。而藩王本人,追求风流雅致的生活,享受宫室苑囿,声伎犬马之乐,沉迷在曲乐,词章,击鞠之中,又纷纷与士大夫结交,吟风弄月,这都算是安分的。有些个藩王,掠夺大量的土地,恣意掠取财货,而且奸污妇女,私设刑具,牢狱,缚打佃农,甚至肆意的格杀。王府之下还有很多的爪牙,他们借着王府的权势狐假虎威,虚张声势,逼取他人私债,强买商贩货物,辖制地方官府,欺压良善百姓,有的甚至暗中与强盗勾结,骚扰一方,毫无忌惮。 李斐的祖父李泰为首辅时,一大功绩就是削弱了诸位藩王的势力。王府的护卫军从一万削到了三千,就是那个时候被削下去的,然后宗室所有人的俸禄减半,清查了部分王庄,把荒淫无度的齐王和鲁王弹劾到坐废,禁锢于金陵。同时惩处过一大批不法的宗室郡王,将军,中尉。 最后李泰不得善终,也是因为他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还没被殃及到的,也怕那一个倔强耿直的老头什么时候管到他们的头上,所以在他卷入太子谋反风波的时候,宗室勋贵,那是一股很强的势力,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了李泰,最后击倒了他。 卫王封王的那一年,群臣反对封地,就把李泰做首辅时写的一份奏疏拿出来论理。卫王没有治理封地的能力,他所有的权利必将下放给王府各级的属官,且卫王对他们毫无约束的能力,群龙无首的时候,卫王府麾下的人,能维持一身正气,奉公守法吗? 人性中的贪婪没有约束就会疯狂的蔓延,就怕他们借着卫王的名义成了荼毒地方的爪牙。 赵彦恒当过几十年的皇上,他内心的思维还是和皇上一样的,他在位的时候也花了很大的心血整顿宗室,他可以理解父皇想给五哥一块封地的慈父之心,但是作为君王,赵彦恒太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了。 卫王,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他和帝位无缘,他长年住在京城,因为痴傻有碍皇室的威仪,从不公开见人。在皇室的聚会上,卫王也被教导的尽量少说话。卫王的面部是正常的,一出口的那种音调,听着就像一个傻子。皇上把卫王这个儿子当大家闺秀的姑娘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年就在卫王府呆着,绝少外出,卫王府也不做宴宾迎客的事。寿春公主府和卫王府相连,卫王在公主府畅通无阻,也是皇上怕这个儿子苦闷,扩大他的活动范围。而卫王妃陪同丈夫,也就没有了像景王妃襄王妃那样自由广阔的天地。 他们只有去了封地,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卫王纵然是自由了一点,卫王有了封地,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卫王妃,那时候山高皇帝远,她倚着丈夫和儿子,会做一个怎样的王妃? 赵彦恒淡淡的笑了,道:“父皇虽然是心疼五哥,期望他有正常人的天伦,也同时给了五嫂无上的荣耀。” “就是这个道理,现在她孙玉燕就觉得她的肚子精贵了!”寿春公主满脸的愤懑,厉声道:“出嫁从夫,丈夫死了才从子呢。这会儿一个肚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平安养到九岁,她就把一股子心神全搁在孩子上了,她有几分真心对待五哥?便是不苛求她的真心,又有几分心思放在五哥身上?父皇许诺了她无上的荣耀,不是为了孙子,是为了儿子。她也不仅仅生一个健康的男孩儿,就配得上她现在正在享受的,和将来更上一层的荣华富贵。” 赵彦恒手托着侧脸,轻声的问:“父皇现在是怎么看待卫王妃的?” 寿春公主刚才直呼了孙玉燕,赵彦恒现在说卫王妃,他们已经不再叫五嫂了,这是重新打量这个人的意思。 “父皇的事情太多,精力有限。而且男人总是比女人少了一份细腻。”寿春公主平和了心绪,亦是轻声和赵彦恒说道:“父皇是太信任怀宁侯曹镗,继而也信任曹镗养出来的侄女儿。父皇是觉得他赋予了曹家和孙家那样的恩宠,也相信他们有竭诚尽节,上报皇慈之心。” 这份报答皇慈之心,当然是回报到卫王的身上。 赵彦恒呵呵的笑了笑。他的父皇正在信任和宠信的人,他这厢有点意见,也是不好轻易置喙的,想必寿春公主也是如此,她不能在父皇面前随意的抨击卫王妃,继而抨击父皇信任的宠臣曹镗。 一时姐弟两个默而无语。 这时驸马柳潭拿着一张纸从门口大步流星的进来,中途顿了一下道:“这么早,七弟也在这里。” “过来和三姐说说话。”赵彦恒随意道。 寿春公主换上一副温和的脸色,问驸马:“你拿着什么?” 柳潭转过目光道:“我寻到一个治头疼病的方子,兴许对靖嫔娘娘的病有所助益。” 寿春公主一边接过柳潭递上来的方子,一边对赵彦恒无奈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父皇的事情太多。” 女人多,孩子也多,能分出多少精力在卫王身上,有些事情,也只有寿春公主和卫王做着邻居,才能窥探到一点点隐秘。 粗略看过方子,寿春公主满意的折了起来道:“明儿我进宫给母妃。” 寿春公主的母妃是贞妃,已经失宠多年了,幸得抚养了一个公主,才在皇上面前有几分体面。他们为靖嫔娘娘寻药方子,也不是切切实实的关心靖嫔的病症,他们只是想和贞妃一起,在皇上面前刷个脸而已。 皇上坐在九五之位上,后妃,儿子,女儿,他们所有的荣宠,都是从皇上的身上汲取的。 被柳潭这么一茬,寿春公主又念起了靖嫔的事,道:“中秋节的时候,靖嫔还是好好的人,不过二十日光景,这人就躺在床上了。一天一两回的犯头疼的毛病,疼起来的时候来势汹汹,疼得人直嚎叫。母妃和她交情不错,有一回去看她,和她说话,正赶上她犯病,母妃看着也直掉眼泪啊。这样的痛苦,父皇倒也心疼起她来,命太医院全力救治。” 那件事情一切都在掌控之内,赵彦恒敷衍道:“希望姐夫寻的方子能减轻靖嫔的痛苦吧。” 寿春公主换了一个姿势坐着,似乎是想继续这个话题,柳潭挨着寿春公主坐下了,一手搂在公主的腰上打岔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静悄悄的。” “我在向襄王府要一个人,要了一天还没有要来。”寿春公主起的念头被柳潭压住了,也就只能言归正传。 柳潭也知道这整件事,冲赵彦恒叹道:“公主的心思是重了些,从八月初开始,府里府外就看了好些人,也没有看中一个可意的,主要是担心五哥不能接受,昨天忽然看着府上的丫鬟亲切些,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用缘分来形容一个丫鬟和王爷,对公主和驸马这样地位的人来说,已经是很抬举阿芳了。 赵彦恒婉拒了寿春公主的午膳,回了襄王府,李斐也正要传膳了。 “多拿几道牛肉的菜色来。”李斐比往日殷勤些,一连吩咐了好几句,道:“上回腌制的耗牛肉菌子应该可以吃了,开一坛子。” 赵彦恒明白,李斐还是想借他之口婉拒了寿春公主,但是公主府一行,赵彦恒已经完全改变了立场,他和寿春公主是一个立场。 卫王和卫王妃,能有那么深厚,不允许别人插足的夫妻感情? 卫王是那个样子的,就寿春公主口中,卫王妃对待卫王的态度,想想也只是呵呵而已啊。 他和寿春公主是一个做派,久居上位,耳濡目染,运用起制衡之术,是很娴熟的。 卫王是傻的,正因为如此,卫王便不能由着卫王妃一个人摆布,将来卫王府的势力,卫王府的封地,也不可能借着卫王,由卫王妃肆意干预,由曹家和孙家在卫王的封地,无限的膨胀。 一时饭毕,赵彦恒人还坐在饭桌上,就对李斐平静的道:“阿芳那个丫鬟,你就送给三姐吧。你别一味的舍不得她,或许还是她的造化了。” 李斐心里咯噔了一下。普通的丫鬟,为人奴婢,像牛马一样供主人驱策,当然不需要用造化来形容。阿芳今年十九岁,做丫鬟她也做不了几年,在她这里多赚点银子,将来怎么生活,好了歹了,好歹自己能做个主。李斐怕的就是这一个,这个年纪被寿春公主用了去,那些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惯了的,阿芳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第227章 无情 “造化?”李斐点着头念,两腮鼓鼓的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和赵彦恒冷声道:“你知道我在为阿芳担心什么吗?我担心什么来什么。” 赵彦恒愣愣的坐在位置上,就看见李斐一折身,往内室去了,两道门之间的小叶紫檀珠帘被李斐甩得晃晃荡荡。待珠帘的晃动停止了,赵彦恒才站起来跟上去,见李斐在一个戗金彩漆番莲纹小柜前找东西,赵彦恒只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有担心的事,你听听我的担心成不成?” 李斐停止了拉抽屉的动作,双目斜飞,把下巴一扬。 赵彦恒走近了,把卫王府的前程和寿春公主目前对卫王妃的不满说了,赵彦恒的内心也萦绕着卫王妃不够体贴卫王的不满,说话的语气自然带出来。 李斐静静的听着,心绪是平静了一些。她早前也说过,一个傻子身在帝王家,生活优渥,这已经比外头那些残缺的人幸运多了,然太过富贵,富贵迷人眼,犹如稚子怀金过市,亦是不幸。 李斐的口气还是有点冲:“既然你和三姐都觉得卫王妃不好,不够体贴柔意,为什么不说与父皇?” 赵彦恒含蓄的道:“卫王妃是父皇钦定的王妃,当初也是择了好几家,琢磨了很久才把她钦定出来。” 此话明白的意思,皇上是有点刚愎自用的,他为卫王找王妃,也是费了许多的心血,而且数次厚赏了曹家孙家,皇上觉得曹家孙家及卫王妃是忠心的,然后寿春公主和赵彦恒也没有什么证据的,就说卫王妃不合格,这就是在质疑皇上的眼光了。 李斐哼出一声来,这就是天家最糟心的地方,至亲的骨肉,说句话还得敬小慎微。 “若卫王妃那人不地道,你和三姐办的这事,也不怎么地道。”李斐重重的说道。 “我不是君子,天下小人太多,只会行君子之道只能是处处碰壁。遇善与善,遇恶与恶,才是做事的法则。”赵彦恒说得理直气壮,又语重心长的道:“五哥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需要一个人时时刻刻的去看顾,人不离眼。既然卫王妃做不到,三姐替五哥再物色一个人又怎样。” 李斐拔高了声音道:“阿芳做错了什么?她不仅没有做错,她是做对了,她做得太对。你们给予她的回报,就是把她送给五哥,就因为她看了五哥尊贵的臀部?这就是你做事的法则?” 赵彦恒蹙起了眉,他和寿春公主一样,有来自皇家的,高人一等的骄傲,他也动了气道:“五哥怎么了?他是皇子,他是王爷,这么多年了,父皇也是真心实意疼爱着他的,五哥现在没有封地,每年父皇从内帑拨给五哥的私财也不比一个封地少。去伺候他是桩不错的差事,要是伺候的好,侍妾侧妃的名分,也是可以为她请封的,仅仅因为他傻了的缘故,一个奴婢,他还配不上了不成。” 李斐闭上了嘴巴,继续在戗金彩漆番莲纹小柜里翻找,翻出一串钥匙,又走到另一间屋子的黄花梨顶箱柜,两人那么大的动静,把侍立在外的丫鬟婆子们都惊动了,季青家的和幽露一起在门口探头,道:“王妃,要找什么?” “你们拿一把梯子来。”李斐指着顶柜道。有些很重要又不太常用的东西,钥匙和匣子分开保管着,这会儿拿出来颇费点劲儿。 梯子拿来了,李斐就让她们都下去,自己提着裙子上梯子开柜子取东西。 赵彦恒站在下面看着,那顶柜放着李斐部分贵重的嫁妆。 李斐拿了一个三层的黑漆描金嵌蜜蜡提匣子下来,一匣子抽开,一沓子人身契约。幽露画屏,槐蕊司香,季青一家子,还有厨房上的厨娘,外面铺子田庄上的掌柜管事,所有陪嫁人员的契约都在这里,几乎都是卖身契。主子捏着这些纸,就是捏住了他们的身家性命。阿芳和阿菊的契约也在这里。 若是把阿芳给了寿春公主,这一张纸也是要给她的。 “你看看吧。”李斐淡淡的道。 卖身契和阿芳的这张契约还是很不一样的。卖身契里写着卖身银子,一般用一句‘永无返回’结束,这人一旦卖与他人为奴,一身一体归于主人,任何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阿芳的这一张,明显不是卖身契,更像一张生死状。 宣国公府太夫人蔡氏外出上个香,就从马车里跌出来摔死了。不管意外还是人为,李月为女儿的人身安全担忧,虽然朱钦和赵彦恒一再的保证过李斐的安全,李月还是不放心,才给她弄了这两个手脚不错的丫鬟。李月和她们订立契约的时候,说的话也是很狠的,李斐若是摔出了马车,她们得夹着李斐,给李斐当肉垫;天上下刀子,她们得一层一层的覆在李斐的身上挨住刀子。若李斐意外身故,她们护主不利,得以死谢罪。 这才是一年三百两银子的价码。 所以这次李斐去了公主府带着阿芳也不是粗心,她只要是外出,阿芳和阿菊至少紧紧的跟着一个。 看明白了这张纸,赵彦恒冲李斐笑笑道:“我赔你一个丫鬟,比这个丫鬟身手更好。” 对赵彦恒来说,这张纸对他没有什么约束力。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在皇上面前自称‘老奴’,现在内阁的五位阁老见了他,还得抱拳先行了礼。 一个人卖身到王府,成为王府的大丫鬟,在主子跟前得脸,她是个奴籍,行走在外头,六七品的官老爷还得叫一声姑娘。她若是个平头小百姓没有一点儿依仗,森严的等级秩序摆着,她得见官就跪。 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庶民百姓,还有庶民之下的各种贱籍,高低贵贱不是户籍决定的,而是两两对比,哪一方手中的权利比较大,那一方就是如来佛的五指山。权利压下来的时候,一个庶民百姓的脊梁骨挺得住? 要是不顺势弯下来,就被压得粉碎了。 李斐看着赵彦恒对她淡淡浅笑,俊美的五官无可挑剔,平和温煦,连眼神都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坦然。 这是表相,而赵彦恒真正的面目,是飞扬跋扈的,是狂野嚣张的。他的身上流淌着皇家高贵的血液,他身而高贵,站在三重天。他俯瞰下来,每个人渺小得像一只只蚂蚁。 难怪他那么想当帝王,他的内心隐藏着睥睨天下的傲然。一个奴婢,或者一个庶民?帝王之心包纳寰宇,外表的仁慈紧紧伴随着杀戮,他是人间高傲而冷酷的死神,出手无情,却理所当然。 阿芳,有何所惜! 赵彦恒看到李斐默默不语,脸色在沉默中苍白了起来。 “何至于此呢!”赵彦恒不懂李斐的忧伤,手伸过去想要安抚李斐。 李斐提着匣子转身了,转身之际眼中含泪,她悄无声息的爬着梯子,把匣子放回顶柜。 赵彦恒倚着门框,辩解了几句道:“三姐说五月底,孙氏就把颜色最好的陪嫁丫鬟给了五哥。既是那么着,三姐为五哥物色一个又怎样了。孙氏若不想亲自陪伴五哥,她也没有权利随便塞了一个人,就敷衍了过去。我答应你,阿芳自然要五哥点头,若是五哥不要她,她依然回来。” “孙氏!” 同为王妃,同为皇家儿媳妇,面对公主塞人的举动,李斐对孙玉燕是抱着天然的同情,但是真如赵彦恒说的那样,孙玉燕现在已经不和卫王同床睡觉,同桌吃饭,且整天的嗜睡,心力全被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占据了。 怀孕真的是那么辛苦?还是不想面对一个傻子? 孙玉燕揣着一个精贵的肚子,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牵动着整个卫王府的前程,因此内心真实的想法也被掩盖住了,不好轻易评判。李斐站在梯子上叹息道:“既进去了,就善待他吧。” 李斐对双眸纯洁无垢的卫王有那么一份怜悯,她是兀自纠结着念叨,既然孙玉燕已经进去享了那一场天家富贵,无关情爱,作为报偿她也应该善待着卫王,她的卫王妃要是做得无可挑剔,也不需要再送进去一个女人,也就没有阿芳的事了。 整句话连起来,在身后的赵彦恒乍然听来就是善待孙氏的意思。皇家还不够优待孙氏及她身后的家族吗?赵彦恒愠恼道:“我知道你和孙氏一样的身份,但是你也不能一味偏心了她。老赵家就是一群凶恶猛兽吗?成天介个欺男霸女来的,欺霸来的都是玩意儿,五哥的身份,他就是躺在床上只有眼珠子会动,也不愁没有媳妇。她孙氏也是手持金银宝册,祭告过太|祖太庙的。册立王妃,还能强按着她的头走不成。依我说,二哥淡漠,三哥花心,六哥虚伪,五哥这样的,自有他的好处。因为是个傻子的缘故,他比谁都活得真诚,这样的男人不好吗?” “我并没有在为孙氏抱屈。”李斐终于回过头来对赵彦恒说了一句正经话,缓缓走下梯子道:“若孙氏没有委屈,她就是卫王府的当家主母。以前卫王身边的那个春莺,只是做了几年通房,就在内宅那么得脸,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卫王弄出府外。一个王妃,她要是为难起一个丫鬟来,有的是手段……” 228.施恩 点滴的生活中,当家主母能给一个卑微的丫鬟姬妾下无数的绊子。 孙玉燕要是忍不了,手段激烈一点,心肠狠辣一点,弄死了她也不是不可以。 生在皇家,皇上后宫的姬妾几十个,相互倾轧的形态赵彦恒应该深有体悟,自然也应该清楚阿芳在孙玉燕手下生活的艰辛和危机,然而这份艰辛和危机,因为赵彦恒的无情,他并不在乎。 甚至再残忍一些的想法,弄那么一个人去碍孙玉燕的眼,要是孙玉燕为难了她,真要是忍不了,弄死了她,弄死了寿春公主和襄王送去的人,打狗看主人,孙玉燕就和襄王府公主府交恶了,到时候赵彦恒和寿春公主就有了攻击孙玉燕的借口。 赵彦恒睁大着眼睛,殷殷切切的道:“你为什么要把卫王妃想得那么坏呢?她现在就是一位贤德的妇人,为卫王放婢置妾,惟愿王府众人把五哥服侍得好而已,让五哥身心舒畅,若五哥能在阿芳的服侍下身心稍微舒畅那么一点点,卫王妃只有赏她的,有什么使尽手段为难她。” 李斐听得心里发赌,走过赵彦恒身边,扭过头来朝赵彦恒冷笑道:“王爷说的没错,卫王因为是个傻子的缘故,他比说都活得真诚,他比您真诚。” 赵彦恒一噎。赵彦恒无话可说。 他是历经沧桑的人,他是千疮百孔的人,他还是恨绝手辣的人,他要是毫无保留的真诚起来,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恐怖,所以有些事情,李斐还是不知道的好,可惜李斐太聪明。 赵彦恒揉了揉脸,黏在李斐身后道:“阿芳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斐即刻回头,对上赵彦恒从始至终坦诚的目光道:“你是要施恩?” “宁做富贵妾,不做贫贱妻。”靠得太近,李斐可以看见赵彦恒浓长的睫毛漂在光线里,尾端微微的翘起,他道:“你别把每个人都看得那么高洁。做丫鬟,做通房,做姬妾,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荣辱,恩泽父母,惠及后代。” 李斐急促的喘息,咬着牙后根道:“也对……” “王爷,王妃!” 季青家的在院子里高喊。赵彦恒和李斐一顿饭还没有吃完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了,后来果然发生了争执。主子们发生口角,奴婢们是听都不敢听的,俱躲了出去,就季青家的和幽露两个,仗着往日得脸插科打诨了一下,见着不好,依然远远的躲开了。再提高声音,季青家的高喊道:“王爷,王妃,是阿芳求见。” 声音传了进来,赵彦恒往外走了几步,在屋里道:“许她进来吧。” 王爷王妃也看不见,季青家的也是垂着手恭敬的听着,退到门廊内,对一直垂着头的阿芳道:“你进去吧。” 这会儿,幽露画屏,槐蕊司香这些丫鬟都围着阿芳,阿菊还挽着阿芳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呀?” 阿芳默默的撸开了阿菊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去。这半天,她从何处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该走一条怎么样的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出生在一个小山坳,土地贫瘠,父母又不断的生孩子,越生越穷,穷得她七岁之前没吃过一顿白米饭。记忆里永远是红薯粟米菜叶子煮的稀糊一碗,肚子里没油水,就去割树皮添树脂,父母商量着把她卖掉换点粮食,她其实是很愿意的,因为天天饿得烧心的日子,她过怕了。 然后每一旬的集市,她乖乖的跟在父亲身后,天没亮就翻山越岭的往集市赶,自觉走到牲畜买卖的那个地方,头上插根稻草,和马驹子牛犊子猪崽子站在一起,那些马驹子牛犊子猪崽子都被人买走了,六七岁的女娃娃贱得没人要。她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群,从秋天卖到冬天,一户善心的人家买下了她。 给一个四岁的男娃子冲喜,当童养媳。她一来弟弟的病就好了,因此公公婆婆待她很好。住在白墙黛瓦的屋子里,每天一顿干的,一顿稀的,三四五天还能吃几片肉,过年有崭新的袄子穿。她觉得公公婆婆比自己的亲爹娘待她还好呢,弟弟也听她的话。 再后来,弟弟在她九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公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病故了,她十三岁的时候,弟弟摔下河沟再没有上来,是被同一个亲爷爷的堂弟推下去的,族里就欺她们两个寡妇,想霸占她们的田地屋舍,说是失手。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她和婆婆卷了细软,烧了房子往外逃,中途又被人偷了钱财,去往石城的路上,她们饿倒在半路,是长得像仙女一样的李夫人给了她和婆婆一口吃的,她们才活了下来。李夫人给了她们吃的,还把她们介绍到了一家打行干杂活儿,让她和婆婆有屋子住,有饭吃,有衣穿,还有工钱可以拿。 是李夫人给了她和婆婆体面的生活! 帘子掀开,阿芳垂着头跨门槛,看见王妃清清冷冷的一个人站在窗口,李夫人的女儿,也是美得像仙女一样,对她们这些丫鬟和和气气。从公府到王府,她穿着绸缎衣衫,戴着金镯子银簪子,一天三顿要吃咸的吃咸的,要吃甜的吃甜的,荤的素的,变着花样吃。 这哪里像个丫鬟呢?石城富户家里的奶奶小姐,也过不上她现在的好日子。 阿芳的目光横扫过去,看见王爷坐在漆五屏式山水纹扶手椅上,她画过押的契约搁在桌几上。 一年三百里的银子,还有做丫鬟的月例银子,逢年过节的打赏,吃穿用度又不花自己的钱,她攒着银子,原想着平安回西南,买房置地,和婆婆一辈子终身有靠。 如今想来,是没有回去的命了。阿芳想着清清楚楚,一张普普通通,毫不出色的脸上是平平静静的,她道:“奴婢听凭差遣,是去公主府,还是去卫王府,无不从命。” 李斐感觉到痛惜,侧过身去。 阿芳看着李斐侧过身,她看着李斐婀娜的身姿,道:“” 阿芳默默的撸开了阿菊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去。这半天,她从何处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该走一条怎么样的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出生在一个小山坳,土地贫瘠,父母又不断的生孩子,越生越穷,穷得她七岁之前没吃过一顿白米饭。记忆里永远是红薯粟米菜叶子煮的稀糊一碗,肚子里没油水,就去割树皮添树脂,父母商量着把她卖掉换点粮食,她其实是很愿意的,因为天天饿得烧心的日子,她过怕了。 然后每一旬的集市,她乖乖的跟在父亲身后,天没亮就翻山越岭的往集市赶,自觉走到牲畜买卖的那个地方,头上插根稻草,和马驹子牛犊子猪崽子站在一起,那些马驹子牛犊子猪崽子都被人买走了,六七岁的女娃娃贱得没人要。她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群,从秋天卖到冬天,一户善心的人家买下了她。 给一个四岁的男娃子冲喜,当童养媳。她一来弟弟的病就好了,因此公公婆婆待她很好。住在白墙黛瓦的屋子里,每天一顿干的,一顿稀的,三四五天还能吃几片肉,过年有崭新的袄子穿。她觉得公公婆婆比自己的亲爹娘待她还好呢,弟弟也听她的话。 再后来,弟弟在她九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公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病故了,她十三岁的时候,弟弟摔下河沟再没有上来,是被同一个亲爷爷的堂弟推下去的,族里就欺她们两个寡妇,想霸占她们的田地屋舍,说是失手。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她和婆婆卷了细软,烧了房子往外逃,中途又被人偷了钱财,去往石城的路上,她们饿倒在半路,是长得像仙女一样的李夫人给了她和婆婆一口吃的,她们才活了下来。李夫人给了她们吃的,还把她们介绍到了一家打行干杂活儿,让她和婆婆有屋子住,有饭吃,有衣穿,还有工钱可以拿。 是李夫人给了她和婆婆体面的生活! 帘子掀开,阿芳垂着头跨门槛,看见王妃清清冷冷的一个人站在窗口,李夫人的女儿,也是美得像仙女一样,对她们这些丫鬟和和气气。从公府到王府,她穿着绸缎衣衫,戴着金镯子银簪子,一天三顿要吃咸的吃咸的,要吃甜的吃甜的,荤的素的,变着花样吃。 这哪里像个丫鬟呢?石城富户家里的奶奶小姐,也过不上她现在的好日子。 阿芳的目光横扫过去,看见王爷坐在漆五屏式山水纹扶手椅上,她画过押的契约搁在桌几上。 一年三百里的银子,还有做丫鬟的月例银子,逢年过节的打赏,吃穿用度又不花自己的钱,她攒着银子,原想着平安回西南,买房置地,和婆婆一辈子终身有靠。 如今想来,是没有回去的命了。阿芳想着清清楚楚,一张普普通通,毫不出色的脸上是平平静静的,她道:“奴婢听凭差遣,是去公主府,还是去卫王府,无不从命。” 李斐感觉到痛惜,侧过身去。 阿芳看 229.兔死狐悲 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是没有那本事的。 一对婆媳为什么背井离乡的出走?一段颠沛流离的路途能发生什么? “我娘说她们被宗族逼迫才逃出来的。”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李斐从一开始就不想和任何人揭露阿芳在这件事情上的尴尬,可是赵彦恒打着那主意,阿芳进卫王府之前,寿春公主一定会把人检查清楚的。小丈夫还没有那本事,阿芳已经是妇人? 这件事情避无可避。 这是一个女人的贞洁,也是一个女人的品行。 赵彦恒等待着李斐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李斐无所谓的道:“具体我不知道。去年我来京城,娘为我挑丫鬟,做丫鬟年纪不能太大吧,身手要好,官话要说得利索,人得忠心可靠,安分机灵。娘费心挑了好几个月才挑了两个人出来。阿芳是母亲在五年前的冬天在石城附近遇到的,婆媳两个又冷又饿就快死在半道上了。娘经过的时候扔过去一个馍,阿芳爬过去捡,远远的先向娘磕了头,才爬回去把馍撕碎了塞到饿晕的婆婆嘴里,又含了一口雪哺到婆婆的嘴里。一张馍她只吃小半个,先奉给了婆婆吃。娘看到这般场景才真正帮助她们在石城安了身。五年里婆媳两个在打行洗衣缝补做饭,本本分分的干活,都是规矩人。我知道这些就够了,娘为我选的人总没有错。” 来自于对母亲百分之百的信任,李斐相信阿芳的品行,想起刚才赵彦恒笑着说赔她一个丫鬟,比阿芳更好的丫鬟,李斐不屑的冷笑了一下。 自她遭遇了赵彦恒显名之后,要个丫鬟还不容易,百八千个都有,可比阿芳更好的丫鬟,乍然然赔进来的,任是再好也不能如意。 “斐斐,你不要这样。”赵彦恒从早到现在都在处理阿芳的去留,对卫王府,他有他的考虑,对寿春公主,他有他的顾虑,他扶着李斐的肩,郑重的道:“我和三姐,会尽量保全她的。” 李斐维持着冷漠脸,避过了赵彦恒的触碰,疾步朝外走,冰冷冷的声音传回来,道:“你说破了天去,我心里也不舒服。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了,也不想看到你。” 赵彦恒习惯性的跟了两步,停下来伫立了一会儿,转身往反方向去了,叫了一个候在外面的人问:“董让回来了没有?” 董让跟随赵彦恒去了公主府,见过寿春公主之后,赵彦恒就遣了董让去面见李月。阿芳是李月给李斐的人,他想用这个人,是该向李月说一声。现在他和李斐磨了那么久,董让还没有从李家回来。 又打发了一个人去问,李月不在家,董让守在李家等人。直到日落时分,李月来了襄王府,一袭朱红色烟笼长裙,步履矫健,走得轻盈冷冽。 赵彦恒在李月面前执了晚辈礼,道:“正有事情要向岳母大人请教……” “斐儿不清楚的事,你也该来问我。”李月近日本来就有些不舒坦,今天董让说的事更加令她不舒坦的,不过李月半生沉浮,平心静气的坐了下来,张口就道:“阿芳是个有血性的人,你要用她可得想清楚了。” 赵彦恒甚至恭敬说道:“请您指教。” “她杀了人,她十三岁就杀了一个八岁大的一个男孩儿。”李月刻意把阿芳的本性往狠戾了说。 “八岁吗?”赵彦恒确实迟疑了一下,不过就迟疑了那么一下下而已,道:“八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在父皇面前天真无邪又老于世故的提起他的母妃,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帮助他的母妃巩固宠妃的地位。 董让端了茶来,李月接过窑白地褐彩双鱼纹茶盏,又放回了茶盘,对董让轻道:“劳烦了,换一杯温水来。” 董让泡的是李月常喝的洞庭碧螺春,茶没有泡错。董让端了茶盘下去,换了一杯敞口的勾连云纹耳杯。 赵彦恒面上微笑,态度亲切,道:“伺候五哥的人,其品行三姐和我是得重重把关,希望您能如实告知我。” “那个八岁男孩儿是与她丈夫同一个祖父的堂弟,哄了她丈夫出去玩,把她丈夫推到了河沟里,人就那么淹死了。”李月太过正直,确实也说不了谎话,道:“阿芳的夫家还是有那么一点底子的,三间白墙黛瓦的屋子,二十亩上等田和一片杨梅林。家里没了顶柱子的男人,就一个病傻的男孩和两个妇孺。她丈夫淹死之后,她被本家伯父奸|污。然后她就杀了人,烧了房子和婆婆一起逃出来。” 怕赵彦恒这样的天潢贵胄不能明白庶民百姓中的污秽,李月还特意的问一句:“你可明白?” 童养媳是普遍的现象,尤其在贫穷落后的地方。阿芳没有勾引伯父,是弄死了她的丈夫之后,伯父要身败名裂的弄死她。做童养媳有做童养媳严苛的规矩,要是丈夫还没有通晓人事,妻子就失去了贞操,贫穷落后的地方才不管□□还是被人奸污,失去贞操的童养媳,或是浸猪笼沉塘,或是被族人丢石头活活砸死为止,反正就是死路一条。 这才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 阿芳的婆婆知道了阿芳的遭遇,给了她钱财和粮食,叫她赶快逃走。李月说阿芳有血性,就是这个时候爆发了。她逃走了,婆婆也活不成,两人商量了一起走。阿芳在临走之前摸到大伯家捅死了八岁的男孩儿,又放火烧了自己家三间白墙黛瓦的屋子,连着大伯小叔家的屋子一起烧,然后趁乱逃离。 这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女子。 赵彦恒当然明白宗族之间为了田地房屋相互欺凌的丑态,听了这席话就慎重多了,却淡笑道:“这仇还没有报完,她们逃了出来,屋子是烧了,二十亩地和杨梅林还是被人侵吞了……” 奸|污了阿芳的大伯还活着,而且田亩和梅林极有可能被他侵吞的。 想来阿芳最想杀的人是大伯,不过被奸|污那会儿她都反抗不得,也是杀不了他。 李月知道赵彦恒在想什么了,赵彦恒说了出来道:“就怕一个人软得扶不起来,有点血性是好事。我正愁有恩没处施,余下的事我来和阿芳说。” 李月去了后院看女儿,书房里李斐写了几十张字,因为心绪不稳,也就是在那里泼墨而已,写了一张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一个纸团砸在李月脚下。 李斐听着动静抬头,眼神灰扑扑的,暗哑的道:“娘……” 李月缓缓的走近,看到李斐手上的湖笔,笔锋都挫了,道:“糟蹋了一支好笔。” 那么一说,李斐把手上的笔一搁。 李月从竹雕赤壁泛舟笔筒里再拿出一笔湖笔递给李斐,笑道:“这才哪到哪儿,继续糟蹋,把屋子推到了都成啊,娘支持你。” 此话不是开玩笑的,李月恼起来的时候,就是这种破坏力。李斐寄予了一丝希望问:“您也劝不了他吗?” “襄王心毅志坚。”李月半褒半贬。 男人嘛,软耳朵不行,劝了不听也不行。 李斐夺过李斐手里的湖笔,笔尖朝下摁在书桌上,怒道:“娘,我讨厌这种事情。卫王妃固然有过失,让阿芳与卫王为妾,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这算什么事?阿芳进了卫王府,孙玉燕为难了她,甚至是要了她的性命,我会为阿芳难过;但是作为妻子,被外人压制而不能随意处置丈夫的妾室,这是所有正室的悲哀。我和孙玉燕同为王妃,焉知孙玉燕今日的悲哀,不是我明日的悲哀。” “人皆养儿望聪明,我被聪明误半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白头。”说到白头,李月摸着李斐乌黑的鬓发,道:“慧极必伤,我总是担心着,因为这份聪慧的心思,伤着你的心情。我好像后悔了,应该把你养得愚钝一点。” 有热泪盈眶,李斐梗着脖子倔强的道:“我宁愿清醒的活着,即使它痛苦,也不要愚昧的活着,尽管愚昧有时会把人陷在无知的快乐中。” 李斐夺过李斐手里的湖笔,笔尖朝下摁在书桌上,怒道:“娘,我讨厌这种事情。卫王妃固然有过失,让阿芳与卫王为妾,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这算什么事?阿芳进了卫王府,孙玉燕为难了她,甚至是要了她的性命,我会为阿芳难过;但是作为妻子,被外人压制而不能随意处置丈夫的妾室,这是所有正室的悲哀。我和孙玉燕同为王妃,焉知孙玉燕今日的悲哀,不是我明日的悲哀。” “人皆养儿望聪明,我被聪明误半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白头。”说到白头,李月摸着李斐乌黑的鬓发,道:“慧极必伤,我总是担心着,因为这份聪慧的心思,伤着你的心情。我好像后悔了,应该把你养得愚钝一点。” 有热泪盈眶,李斐梗着脖子倔强的道:“我宁愿清醒的活着,即使它痛苦,也不要愚昧的活着,尽管愚昧有时会把人陷在无知的快乐中。” 清醒的活着,即使它痛苦,也不要愚昧的活着,尽管愚昧 230.第 230 章 明天就去公主府了,阿芳细细的打包东西,她是实在人,分例发下来的衣裳首饰,头油脂粉都一样样的整理好,带走一部分,剩下的的暂且叫阿菊看顾。 王妃和王爷发生了争执,因何发生争执,阿芳又去求见,几个大丫鬟都看出了一点苗头来,再者阿芳真顺利留在了卫王身边,和襄王府也不是就此断了联系,几个大丫鬟心照不宣,阿菊最憋不住,道:“我们说好回西南的,你不回去了吗?” 阿芳整理出了一整箱的东西让阿菊保管,淡道:“那头不要我,我应该还能回来的。” 阿芳还不懂,皇室是最不讲规矩的一群人,她想她进了公主府就和寿春公主坦白,她是被人糟蹋过的,也许她就被打发了回来。她回来了还想在襄王府当差。 “要是回不来了呢?”阿菊急道。 阿芳整个人沉淀了下来,阴狠道:“那我就是给先夫报了仇……”阿菊只知道阿芳的小丈夫是被人害死的,不知道阿芳是被糟蹋过的,一半的话含在嘴里,那也是给她自己报了仇。 可能是受过的苦难太多了,阿芳常常容着一个脸,脸上少有表情,话也不多,这两天经历了大事,阿芳像一滩死水被投入了一块石头,情绪波动起来道:“我离开西南之前,就怕自己回不去,雇了一个人回老家看看那个恶人死了没有。结果就像戏文里说的,为善的受贫穷更短命,造恶的享富贵又延寿。公爹那么好的人,三十六岁就死了,他那么蛇蝎心肠的恶人,还好好的活着,把我家的地收走了,盖了新屋子,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孙子。婆婆几次诅咒他,折自己的阳寿诅咒他,也伤不到他分毫。” 老天不长眼,阿菊听着都恨。 阿芳焕发着坚毅的神采,道:“王爷说了,我若进卫王府。他就给我报仇……” 怎么报仇就不和阿菊细说了。每个人都有一个软肋,阿芳的软肋就是绵绵不绝的仇恨。弟弟被人推下河淹死的,那些说是德高望重,本该主持公道的族老们,都站着岸儿的,说是失手?她永远忘不掉,那个像蚂蟥一样的老男人压在她身上吸血。 王爷答应了她,吞进去的田亩和梅树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欠命的,拿命还;贪财的,金银散,石家大房和四房的所有人,那些假惺惺的族老们,整个石氏宗族底下的肮脏事,她要一张个掀翻。 是王爷提她报了仇,她任凭差遣,刀山火海都往里闯! 阿芳竟然欣慰的露出了一个又笑又哭的表情,道:“我的命有什么可惜,此仇报得如此痛快,我立时死了,也无怨无悔。” “怎么就说到死了?”听着阿芳那么决绝的话语,阿菊瘆得慌。 阿芳自己倒是寻常,道:“我连死都不怕,也再没什么惧怕的。”阿芳是连活,都几度活不下去的人,做牛做马,做丫鬟做妾,阿芳并没有李斐那样的领悟,只要活着就好,以什么样的形式活着,她从来也计较不起。 大伙儿都知道阿芳过了今儿就不在王府了,幽露画屏,槐蕊司香都出现在门口。 阿芳抹掉眼角的泪花,先开口道:“你们怎么都来了,王妃跟前不是没人了。” “王妃让李夫人接走了。”幽露进门来道:“王妃给了二两银子,叫厨房置办一桌席面让我们送送你。王妃还说,那处不留人依然可以回来的。” 阿芳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一句准话了,卫王府进不去,她还能退回襄王府。 二两银子的席面有虾有蟹,有鸡有鸭,猪羊牛肉,一坛子杏花酒。阿芳另外拿了一块二钱的银子谢厨房的妈妈们费心。 今日一天无需伺候主子,几个丫鬟吃菜喝酒,俱都喝的面红耳热。司香喝得脸儿最红,水盈盈的眼睛看着阿芳有点迷离。 阿芳的相貌,实在是太一般了,首先肤色是几个人里最黑的,鼻子有点坨,手粗脚大。这种资质在朝廷采选的时候,第一轮就被刷下来的,竟然能被王爷和公主相中委以重任。 不过卫王是远不及襄王。 又一杯酒下肚,司香怔怔的看着阿芳久了,还是酸意滚翻。 司香是宣国公府出来的,一年年的在京城,累世仆从嘴上妻妾之间的事情听得太多了,也着实看到了那么几桩,宣国公府里的吴姨娘,苏姨娘就是丫鬟出身,是丫鬟里的翘楚。 宣国公府那么多的丫鬟,也只有吴姨娘苏姨娘得到了抬举,司香自然知道她所期盼之事有多艰难,难在王爷不喜欢,难在王妃容不下。可是她想成为丫鬟里的翘楚。 相比之下,阿芳就幸运多了。卫王是不及襄王,卫王妃也不及襄王妃。卫王妃姓孙,舅舅曹镗怀宁侯是一个流爵,怀宁侯死了,爵位就没有了,不像宣国公府,是领着丹书铁券的世袭罔替。再说父母,卫王妃的父母靠着女儿才荫封了官位,论其家世来比襄王妃差远了。阿芳又是王爷和公主做主。 阿芳被司香盯着不自在,离了席去洗把脸。 槐蕊拽了司香一把,低声道:“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司香甩了一下沉昏的头道:“我是在为阿芳着想呢,不知道寿春公主好不好相与,不知道卫王妃好不好相与。” 大家一直说那处,那头,那边,司香是第一个把话说破的。 阿菊和阿芳最要好,紧皱了眉头。 阿芳的脸上挂着水珠子,冲阿菊摇摇头。 前路对阿芳来说,是未知的路途。有限的见识让她预见不到前方的风景,想得那么长远干什么,她已经把命交了出去,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 …… 十米宫墙之内,掌着灯火,宁妃一边绣着一条绛紫色绡汗巾,一边给女儿讲守株待兔的故事,思柔躺在摇床上好久没声音了,宁妃俯身查看一回,确定女儿是睡熟了,转了一下低酸的脖子,就看见皇上悄无声息的站在边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皇上!”宁妃先是露出惊喜的表情,又克制着摸着脸道:“妾身未奉诏,不曾迎驾,现在蓬头垢面的……” 宁妃穿着一件月柳色妆花短袄,浅色直纹长裙,发髻松松攒了两支红玛瑙银钗,十八岁的青春,不施粉黛也风流,绝对没有蓬头垢面,这只是乍然见到圣眼的一种欢喜忐忑而已。 “有几天没见你们娘俩儿。”这一年皇上老的快,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走到了鬓角,他和声悦气的说话,脚步轻慢的走到摇床边上,显见苍老的手扶着床沿,贪看了思柔好一阵子,叹道:“还是那么大一点儿,怎么就不能快快长大呢。” 宁妃不解其意,道:“现在我让乳娘们渐渐给她断母乳,添一些粥菜,看着是瘦了些,长得是结实了,前儿秤过,十九斤四两。” “今天寿春生辰,朕就想到了思柔。”皇上念叨道:“朕也想看着思柔长大,长大了是什么模样。” 寿春公主今年二十二岁,思柔现在一周岁七个月。皇上的意思是,他还想再活二十年?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宁妃只是温柔的嗔道:“寿春公主的生辰,我以为皇上会在贞姐姐宫里待很久……” 皇上是自以为很会哄女人的,走向一把榆木异兽纹摇椅,道:“还是在你这里坐坐自在。” 宁妃反方向走到了门口,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道:“皇上您尝一尝,这是女儿在西苑摘的莲蓬,剥出的莲子。” 听到女儿,明知是玩儿,皇上还是很给面子的把银耳莲子羹接了过去,吃了几勺,突然失落道:“宁妃啊,朕知道你一心想生个皇子。” “是妾身欠了那么一点点福气,不能生下皇子。”男尊女卑,重男轻女之心是不需要掩饰的,宁妃并不否认,当初怀思柔的时候,肚子尖尖,皇上和她都因为是儿子呢,结果瓜熟蒂落,是个丫头。随即调整好心态,宁妃释然道:“有个女儿也很好的,我们的女儿漂亮又活泼,妾室看着她每天高高兴兴的,自个儿也就天天高兴了。” 听到女儿,明知是玩儿,皇上还是很给面子的把银耳莲子羹接了过去,吃了几勺,突然失落道:“宁妃啊,朕知道你一心想生个皇子。” “是妾身欠了那么一点点福气,不能生下皇子。”男尊女卑,重男轻女之心是不需要掩饰的,宁妃并不否认,当初怀思柔的时候,肚子尖尖,皇上和她都因为是儿子呢,结果瓜熟蒂落,是个丫头。随即调整好心态,宁妃释然道:“有个女儿也很好的,我们的女儿漂亮又活泼,妾室看着她每天高高兴兴的,自个儿也就天天高兴了。”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宁妃只是温柔的嗔道:“寿春公主的生辰,我以为皇上会在贞姐姐宫里待很久……” 皇上是自以为很会哄女人的,走向一把榆木异兽纹摇椅,道:“还是在你这里坐坐自在。” 宁妃反方向走到了门口,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道:“皇上您尝一尝,这是女儿在 231.肥肉 两把利刃在阳光下舞得像两条白绫。 陈介琪的剑法迅捷又刚猛,他从南打到北,也就大将军郭坤和宣国公朱钦和他棋逢对手。不过那两位相比他来说老了近十岁,一直缠斗下去,年轻就是好。 两人全力相搏,拆了百余招之后,铮的一声,双剑相击,嗡嗡作响。赵彦恒跨步后退了几步,脸色染红,气息微微不稳。 陈介琪脸有得色,微微一笑,持剑抱拳道:“承让,承让了。” 赵彦恒还剑入鞘,输了也是高傲的,道:“本王又不靠武艺安身立命的。” 这倒也是。陈介琪年幼到少年,时刻处在被人追杀之中,不是被人杀就是杀别人,自己长点本事,那是保命用的,及至协同次兄□□登位,也是亲临战阵,身先士卒。后来混迹在三十六寨,当山贼没有那么多花枪,一帮大老爷们话都说不通,就比谁的胳膊粗,比谁的拳头硬,把前面的老大打下去您就是第一把交椅。 赵彦恒养尊处优一辈子加半辈子,几十年的阅历加上扎实的身手,也算一流的高手,但是和陈介琪这样从血海里杀出来的顶级高手,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差距。 赵彦恒环顾了一下四周,门庭空空如野,他和陈介琪打了那么久,一位看客也没有,打得多不得劲儿。赢了没人捧场,输了?也没人心疼。 陈介琪抱着剑鞘笑道:“要不殿下明儿再来过?” 红口白牙笑得那么刺目,赵彦恒也裂开了嘴道:“你让开,你不让开我有得是招对付你。” 什么招?陈介琪也不是一只好鸟。 陈介琪微愣,赵彦恒已经冲着厢房狂奔而去,他也好不要脸的,高声嚷嚷道:“斐斐,我来接你回去了。” 厢房的家具摆设和王府里李斐的卧房一样,只是王府用的是珍贵的紫檀红木材料,李家所有的木头家具都是榆木,榆木疙瘩,榆木疙瘩,褐黄的颜色,通达的纹理,古朴的气氛下有那么一丢丢呆板。 李斐和衣躺在床上,锦烟薄被一卷,从头到脚卷成一个蚕茧,面朝着床里,赵彦恒只能看到一个发髻,髻上并排攒了三支蜜蜡重珠簪。 赵彦恒爬上床,浑身散发着激斗过后喷涌的热浪,放软了声音把话再说一遍,道:“斐斐,我来接你回去了。” 今早阿芳进了公主府,赵彦恒也去了公主府和寿春公主说了半天的话,在公主府和公主驸马用过午膳之后再来李家接人,李斐不为所动,只是紧紧的闭上的眼睛。 赵彦恒俯过身看了眼李斐的侧颜,又退回去,跪坐上床头道:“我可没有强迫人,我答应她为她对抗宗法,她心甘情愿去公主府的,你就不要生气了吧。” 为了得到阿芳的忠心,去惩戒害得阿芳家破人亡的石氏宗族,赵彦恒许下的承诺已经很有诚意了,毕竟在宗法之下,两个女人手握着的田地和房屋,就像端着一碗肥肉一样,怎不叫人垂涎三尺。所以没有男丁的人家,被弄得家破人亡然后吞噬下产业的事情,并不少见,李月知道所有的事情也没去管,因为这根本就没法管。赵彦恒做事没有李月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去惩戒西南的一个石氏村落,这得阿芳拿出忠心换取。 李斐平静的接受了阿芳的选择。阿芳的选择是阿芳的选择,他们夫妻的过节是就此引发出来的另外一些事。 “你就不要生气了吧。”赵彦恒躺倒在李斐身边,侧过身像拍小孩儿一样的轻轻拍着李斐身上的薄被,边拍边缓缓的道:“你也不要担忧和害怕,我又不是五哥,我又不是傻子。” 李斐忍了又忍,还是破功了道:“五哥怎么了?二哥淡漠,三哥花心,六哥虚伪,五哥这样还是他最大的好处了,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你又怎么样呢?” 赵彦恒含着笑意,心口贴着李斐的后背,道:“我也有赤子之心。我对你有赤子之心……”顿了顿,赵彦恒稍微真诚一点,道:“我只对你心怀赤子之心。” 这最后一句,甜言蜜语滴着毒汁的。李斐蠕动了几下,几乎贴到床里的墙背了。 赵彦恒揽着被褥往外一勾,就把李斐翻了过来。 作茧自缚啊,就是李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不想和赵彦恒说话又困在茧子里,气得呼吸都促了。 “你不信我?”覆在李斐头上的赵彦恒脸颊渗着微汗,比往日多了几分刚阳。他的语气甚至温柔,透着些许亟不可待的无奈,道:“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何时才能信任我。” 一辈子不长不短,却是变幻莫测,李斐贪婪的看了一眼赵彦恒诚挚的双眸,就垂下了眼。 裹在锦烟薄被里,眼看她白皙无瑕的肌肤嫩若凝脂,赵彦恒轻柔的抚摸了一下,道:“五哥和别人不一样,他一点儿事情都管不来。孙氏若滋生出狭隘的私心,整个卫王府都是她的了。这往小了说,对五哥无益,往大了说,夫纲不振有损皇家的威仪。” 李斐轻皱了眉头道:“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就是彰显了你们皇家的威仪。” 赵彦恒不置可否,一双深邃的眼眸神采焕然,道:“我不一样,外面天高地阔,我无需在女人身上花费心思。我的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了,再没有心力在别的女人身上花费心思。” “我向你保证一下好了,我保证!”赵彦恒郑重其事的道:“我不让别人插手我们的事。我的姐姐,我的哥哥们,母妃,母后,父皇,我保证不让他们插手。” 李斐眼珠子滚动了几圈。嫁在任何一家,就怕长辈们赐人,拒接了违背了孝名,接纳了膈应自己的心情,她的二姐李姜都被婆婆赐了两回人,即使不出阿芳的事,她也会忧虑这种事情,听到赵彦恒的许诺,她自然是有些雀喜的,不过她的理智还没有全线崩溃。 “你让开。”被理智及时的截住,李斐燃起来的雀喜就被克制住了,她在被子里蠕动了几下,道:“你让开。” “你怎么还不高兴呢?”赵彦恒喏喏的道,人退回到床沿。 “我就是这样。是个男人,连床上那点事都不能全权做主,是男人的无能。”李斐翻了一个身,终于挣脱出了被子,没忍住还是噙着笑意,又赶紧矜持着道:“今天你这话说的,是男人们说话办事本该有的气魄。” 赵彦恒饿狼扑眼一般的扑了过去,把李斐扑倒在身下,挺了挺胯道:“我的气魄就只有那么一点吗?” 李斐屈膝顶住赵彦恒的胯部,双眼妩媚狡黠,熠熠生辉,拍拍赵彦恒的脸,还是先夸一句道:“好吧,你要是真做到了,也少有男人有你这样的气魄。不过现在是张口说出的好话,我姑且一信。世上女人一半男人一半,篱笆最多只围了一半。对你而言,我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说着话,膝盖往里挪,碾着赵彦恒那一处,脸上醋意横流。 真正魅力无限的女子,先得自尊自爱,往往品行高洁,绝不会和有妇之夫纠缠在一起。再说了,一个家族里,从根上说,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更受家族的青睐和栽培,所以男子杰出者多矣,而女子愚昧着多矣。 就赵彦恒那眼高于顶的心性,他也看不上豢养在深闺,禁锢在宅门,眼界就是四四方方天的女孩子。 李斐的危机不在后院,在前院。 那些才华横溢的男人们,那些钟灵毓秀的男人们,那些不择手段的男人们,那些乖张奔放的男人们。 萧懋就是这样的男人。 感情归感情,野心归野心,为了感情为了野心,赵彦恒都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 李斐拍着赵彦恒的脸,意气上来拧了一把,骂道:“摊上了你,我这辈子有什么好高兴的。” 赵彦恒正看着李斐流露出的醋意乐滋滋呢,脸上就被狠狠的拧了一下,顿时委委屈屈的捂着微红的面颊,道:“怎么还动上手了?你那天都没有对我动手。” 李斐侧过脸去哼了哼。 谁说没有动手,那天赵彦恒烂醉如泥的时候,李斐打了他好几下。男人皮糙肉厚的倒是打得她手痛,所以女人对男人动手的方式,就得用拧的。 一口吃不成胖子,赵彦恒还是个有前科的人。 赵彦恒忽视了过去,盘坐在床上,道:“回去了吧,明天就是重阳节,明天还是你生辰,我寿礼都备下了。” 李斐好奇的望过来。明天是她十八岁生辰,她也盼着赵彦恒的礼物。不为生辰,重阳九月九她和襄王还得一起进宫过节。夫妻吵架就算了,吵得诸人皆知?李斐还是要那么点脸面的。 李斐反复告诉自己,她是为了脸面,就顺从的和赵彦恒回了襄王府。 第二天,李斐醒来的时候床畔空空。 问一声王爷在哪里,幽露只是笑笑道:“王妃赶紧洗漱吧。” 幽露和画屏急匆匆的恨不得一抹脸就把李斐拾掇好。 所以人全部退下,李斐着一件大红百蝶穿花滚金线短袄,下面穿着大红色绣牡丹绫段裙,发髻上插戴着一支蝙蝠纹镶南珠双合二钗,安安静静的坐着,心里期待着赵彦恒的寿礼。 须臾,赵彦恒端了一个八寸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定窑红釉刻花葵瓣碗,指间夹着一副象牙筷子,得意的道:“连面带汤,你一定要吃干净的。” 一碗比豆芽粗一点的面条,浓郁的骨头汤飘浮着一片葱花,卧了两个蛋。 赵彦恒拿起筷子扒拉了一下,把面条夹出来道:“这是长寿一根面,你从头吃到尾,就是健康长寿。” 李斐笑盈盈的接过筷子,绕着筷子,一根面条慢慢的吃。 赵彦恒陪坐在旁边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问:“好吃吧。” 王府有专门的面食师傅,李斐吃了许多的面,这碗面的劲道有失水准,不过她今天生辰,且不去计较,点头道:“谁做的,这份孝心很好。” 赵彦恒拍拍自己的胸膛,大声的道:“是敬爱之心,这是我做的。” 大早上起来,像搓麻绳一样的,搓出了粗细一致的一碗面,所以这碗面的劲道,是差了一点点。 232.马前卒 九九重阳,九与久同音,饱含生命长久,健康长寿之意。 皇上从五十大寿之后,就特别重视重阳节,因此皇宫里的人从初一开始就佩茱萸,攒菊花,做花糕庆祝。 赵彦恒和李斐双双天蒙蒙就入宫,赵彦恒随着皇上登万岁上览秋;李斐去坤宁宫拜见皇后。 谁不想长寿呢,皇后也很重视重阳节。坤宁宫的丹犀上摆放了上千盆菊花;九口黄地粉彩花果纹大缸栽种着一丈高的吴茱萸,是前天刚刚从江浙运到的;沿途门窗插着茱萸,贴着菊花叶。再往宫殿里走,衣香鬓影,妃,嫔,贵人,才人,选侍,淑女,宫女,几十上百的人以皇后为中心,展翅散开,几人一桌,都在做花糕。 皇后今日见了李斐多了一份和气,伸手示意李斐走近宝座,从头上取下一支佛手捧菊金簪,攒在李斐头上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宫里那么忙,也是忽略你了。” 和重阳节撞在一起,李斐的生辰无足轻重。李斐笑笑道:“儿媳在娘家的时候也不会特意的庆贺生辰,要是家人能凑齐,吃一顿丰盛些的饭菜,就是个意思了。今天百叟宴上,我要讨老人家的寿呢。” 中午重阳宴,皇上请了京畿之地上百位六十岁以上的,子孙满堂的老人家一起过节。皇上的这一大家子,景王夫妇,襄王夫妇,寿春公主妇夫也会列席。 李斐陪坐在皇后身边说了几句话,方佩仪挺了八个月大的身孕进殿,脸上厚厚的一层粉底遮住了怀孕的黄雀斑,浓妆艳抹,强笑道:“我来迟了。” “是我来早了。”李斐笑着站起来,让出皇后身边最近的位置。皇后看见方佩仪出现了,脸上喜悦之色反而收敛了一半,又忙道:“过来坐吧。” 宁妃在收拾她的东侧殿了,按着九皇子屋里的陈设布置,动静不小。皇后和德妃都看懂了皇上的意思,不想本无事,想了偏偏得不到。这档口,皇后不想景王和景王妃进宫,又撞上了重阳节,两人都不进宫反而扎眼,皇后就私下传了话给景王府,叫方佩仪以身孕沉重为由不要进宫,结果方佩仪还是来了。 有李斐在对面坐着,皇上和方佩仪只能说几句闲话,李斐识趣的退了下来,方佩仪亲昵的靠在皇后的肩膀上。景王觉得自己又遭受了一次打击,方佩仪是为丈夫愁的,抱着一丝寄望道:“圣旨未下,九弟的去处,父皇不能改变心意吗?” 皇后捏着方佩仪紧绷绷的肩,道:“宁妃把思柔养得很好,想必也能把老九养得很好。你们放心好了,宁妃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圣旨未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方佩仪想要说动皇后去左右皇上现在还不是太坚定的决心。皇上和皇后是少年夫妻,结发四十载,爱过恨过,如今两人的关系十分微妙,皇后并不想为景王和一个侄女儿去那么做。她堂堂皇后,自有她做为皇后的雍容华贵,可不想去做一个景王的马前卒。 方佩仪待要再说话,她想说宁妃郭氏和黔国公府连了宗,皇后已经和颜悦色的截住了她的话,道:“你既然来了,也去做几盘花糕应个景。待会儿的百叟宴上,有一个姓陆的老翁,今年百岁了,从贫苦熬过来,熬了多少年了,到了重孙子中了举,才被孝顺的重孙子接过去享几年福。席上你让老六单敬他一杯酒,再为你们的孩子讨个贱名来,贱名好养活,算讨个好彩头吧。” 方佩仪心头纠结的看着自家的姑姑。她已为人|妻,以丈夫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所以丈夫不听她的,她也只能听丈夫的,尽力让丈夫达成心愿。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也是无能为力了。 百叟宴上,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姑嫂亲睦,展现出一派祥和之气。 散席后內监何进搀着微醺的皇上进了寝殿,喝着醒酒茶,听何进奏报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比如新入内阁的王文显不能吃牛乳,一吃牛乳就要腹泻;比如清平老伯爷及老妻朱氏为嫡长孙女马舒兰择婿,本来相中了太仆寺卿家的儿子,又不了了之,现在两家结不成亲快要结成仇了;又比如,靖嫔的父亲,洪百户新纳一妾,这个妾原来是隶属教坊司的官妓。 皇上听到这一桩就不太舒服,靖嫔日夜遭受头风的折磨,她的爹还有心情纳妾,纳的还是官妓。 官妓是一生为娼,非特赦而不能赎身。规矩是这样的规矩,真正执行的时候教坊司还是会看在某个人的情面上,就通融了过去。毕竟官妓的存在,是向男人们提供性服务而收取钱财,她需要在最大程度上取悦兜里有钱的主顾,要是一掷千金上下运作,也不是不能赎身。 再说的明白点,妓的前面加一个‘官’,这种消金窟,是官府开办的合法卖||淫场所,皇上是幕后最大的老板。 皇上酒量是很好的,脑子清清楚楚的道:“这些年洪家得的赏赐太多,都够一个官妓脱了籍?还是洪家仗着女儿在宫中而胡作非为?” 皇上收了那么多的女人,也知道那些女人的娘家人会在地方上假充皇上的老丈人,大舅子。不过皇上真正的老丈人,大舅子只能出自皇后的娘家。 皇上心中真正的老丈人,大舅子都作古很久了。 何进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了才会奏。他本不想细说,但是皇上追问了,他也没有欺君的必要,道:“是六殿下递了话。” 用着官妓的卖||淫场所是官府开办的,挣得就是有权有势的富户官老爷们儿的钱,后台杠杠的最不怕得罪人。一个嫔位的老爹,自身毫无建树,在那种消金窟还不是个人物,景王就不一样了,这是老板的儿子,这个面子得给。 皇上默默的没做声。 何进停了一会儿,继续奏报了几件谁谁谁家的琐事。 第二天皇上去探望靖嫔,衣料首饰,药材丹药,皇上也是盼着靖嫔好转的,每次去瞧靖嫔都有东西赏下去。 靖嫔以珍珠粉敷面,螺子黛画眉,又匀匀的涂上了夏日里和贞妃亲自淘的胭脂,由宫人搀扶着迎候圣驾。身形羸弱,脸盘子尚存了六七分娇俏。靖嫔洪氏是有姿色的,她一不晓诗书,二不通管弦,三不精女红,也就是一张俏脸和丰乳肥臀吸引了皇上。不过一个人的色相引发出的色||欲,上过几回也就没有兴趣了,靖嫔失宠多年,因为皇上的那么点点怜悯,在生命的最后又绽放了一回。 “怎么在外头站着。”皇上是温文尔雅的男子,握了靖嫔消瘦的手道:“快进去吧,日后也不要迎驾了。朕来看看你,你若是因为这些礼数而累坏了身子,反而辜负了朕的心意。” 病情一再恶化,靖嫔得到了她从未有过的温存,一时悲喜交加,道:“妾身多日没出门了,今天精神好天气也好,就想在外头走走。秋天登高可以祛除病气,妾身没气力登高了,就想在外头走走……” 靖嫔是真的不想在屋子里待着了,一屋子的药气,让她感觉到恐惧。 病人的这种心态,皇上是感同身受的,他握紧了靖嫔的手,温柔的道:“你来,你随朕来。” 皇上是个心怀浪漫的男子,他牵着靖嫔的手同乘了御撵,肃穆的华盖在前方开道,靖嫔靠在皇上的肩上,乘坐着御撵看了小半个御花园的景致,最后御撵停在两株杏树下,幔帐放下来隔绝了温煦的秋风。 靖嫔透了气,身体确实舒畅了点。皇上看靖嫔的心情不错,才搂着她柔和道:“朕想着你现在病重无力看顾老九,不若让老九去宁妃那里住一阵子,你看怎么样?”皇上问一句你看怎么样,只是想让靖嫔领受了圣意,然后他和靖嫔这对生父生母好好的去和幼子说移居的事。 靖嫔枕着皇上的肩,泪水向泉涌一样的洇在了皇上墨蓝色的锦衣上。 泪落得没有声音,皇上也知道靖嫔哭了,安慰道:“叫老九搬出去,也是让你安心的养病,你放心好了,日后你好了,再让儿子回来。” “没有日后了,皇上。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是不能好了。” 那种心灰意冷的哀哭是最耗精力的,靖嫔哭得都直不起身来,从皇上的肩头滑下去,半卧在皇上的膝上。皇上同情的抚摸着靖嫔满脸的泪水,哀哀戚戚的一叹。 以死换来的悲悯让靖嫔有些飘飘然。宁妃没有儿子,宁妃得了她的儿子一定会死死的拽在手里,不让儿子和娘家再有接触。德妃就不一样了,德妃有儿子,手头上就会松开一点,那么儿子和娘家都顾及到了。她想到了郭嘉,想到了曹操,曹魏灭了刘蜀孙吴这点历史常识,靖嫔还是知道的,若景王是曹操,她想给儿子和娘家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宁妃哪有德妃好啊! 靖嫔枕着皇上的膝,柔柔软软的道:“宁妃……宁妃是好,但是宁妃是不是太年轻了,又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在照顾,九儿现在很调皮的,妾身是怕……怕宁妃照顾不过来。” 怀着忐忑之心,靖嫔仰望着皇上的脸色小心说话。 皇上是什么人呢,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修为,修炼三十年,在靖嫔看来,皇上正认真聆听她的意思,她就大胆的说下去了道:“不如让德妃姐姐看顾九儿。一来德妃姐姐生养过儿子,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九儿实在是太顽皮了,有德妃姐姐教导他,我死也瞑目了。” 良久皇上嗯了一声,只表示他听过的意思。 233.宝贝 靖嫔不能领会圣意,不能领会皇上也懒得再和她说这件事,念在她重病缠身的份上,维持着和风细雨送她回宫,转头就把九皇子抱给了宁妃。 “我不要宁娘娘,我要德娘娘,呜呜呜!”九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平日甚得皇上宠爱,又在半懂不懂的年纪,脾气甚倔,啼哭道:“呜呜呜,我要德娘娘,我不要宁娘娘。” 九皇子的奶娘抱着他哄,竖着抱横着抱,甚至解开衣襟让他叼着奶|子过奶瘾,只求这位小祖宗闭上嘴巴。 宁妃不顾被小孩儿厌弃的情绪,反跟在奶娘身后和颜悦色的半哄半骗道:“九儿乖乖的,你德娘娘最近累着了,你去了德娘娘那里就让德娘娘更累了,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德娘娘身子好了,就带你去看她。” 九皇子听得懂‘累着了’这句话,他的母嫔就是累着了,任他再怎么哭闹,宫人也不会把他抱过去见‘累着了’的母嫔,抽抽噎噎的,九皇子也就息了哭声。 在九皇子将睡未睡之际,宁妃把三周岁的男孩儿强抱在怀里,像哄女儿一样的给九皇子拍觉,不顾他些微的挣扎,哼着一曲一曲清悦的家乡小调,九皇子睡熟了,宁妃抱得双手都僵死了。带半天正处在猫嫌狗厌阶段的九皇子,比带了十天思柔还累人。 小心翼翼的把男孩儿放到小床上,抬头的时候宁妃眼神凌厉,把听到九皇子哭闹的所有宫人都集聚在一起,垂地的裙裾在众人面前滑过,宁妃冷冷冰冰的告诫道:“九殿下还小,不懂事可以违背圣意。你们脖子上扛着的脑袋也不只是吃饭用的,若是传扬出去,谁教唆了九皇子,干系都在你们的身上。” 一群奴婢惶恐不安,俯首叩头,连连道不敢。 宁妃的本意是不欲向任何一个人传扬,包括皇上。现在圣旨仍未下,宁妃只是看顾还没有得到母子名分。皇上是宠小儿子的,她能不能得到母子名分,还得看靖嫔病死了,她和九皇子相处得是否融洽,才会赏她这个恩典。不过宁妃进宫才三年,没那么强硬的掌控能力,这些宫人最大的主子是皇上,总有一个宫人转头就把宁妃出卖了,出卖给了皇上。 皇上没生宁妃的气,生了靖嫔的气。皇上生气的外在表现,就是靖嫔的头不管疼得多么癫狂,皇上再也不去看望靖嫔了,这是后话。 襄王府对后宫的风雨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严令下人们不得嚼皇子嫔妃的舌根子,清爽的秋风之下,清平伯太夫人的长子媳妇雷氏红红的眼眶,翘着兰花指捏着帕角按着眼角道:“夏家太过分了。” 清平伯府马家和太仆寺卿夏家结亲不成结了仇。 本来两家的长辈是和和气气的,儿孙们的婚事,本人做不得主,主要还是看双方长辈们的意思。雷氏及老伯爷太夫人,都中意夏大人的三儿子夏培,长得一表人才,去年十八岁中了举人。夏大人也中意马舒兰的家世。两头长辈们满意,这亲事就成了大半。但是双方交换了庚帖之后,事情急转直下,夏培的通房怀了身孕!夏大人气得拍桌子,不和马家通气就先给儿子的通房灌了堕胎药。不管和谁家结亲,屋里先有个庶子庶女都是不太好看的。 马家还是缩了,觉得夏培风流无度,打算要回庚帖找下家。夏大人的老母亲气得不行,觉得孩子都打掉了,马家还不依不饶,当场就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说马舒兰的父亲虽然是马家的嫡长子,却亵玩宗室子弟失去了爵位的继承权,有父如此,马家找下家也不能给马舒兰找一个比夏培更有前途的夫婿。 两家有头有脸的人家,撂起狠话来,那个场面比市井泼妇骂街一般的好看。清平伯太夫人都堵上了一口心气,就是要找一个比夏培更有前途的孙女婿,动员马家所有的亲眷,就动员到襄王府来了。 李斐陪着愤然了一阵,褪了手上的玉镯子绞了一块冰帕子给雷氏敷眼睛,快语道:“表嫂在我这里发发闷气,索性哭个痛快吧。” 此事最不痛快的就是雷氏。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即使出了通房怀孕的事,夏大人不是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嘛,夏培依然是青年才俊。主要是老伯爷和太夫人死咬着不放,说母亲溺爱儿子,祖母溺爱孙子,夏家的女眷有些令不清,不然谁给通房那个腰杆子,去揣个夏家的种。 夏家没了孩子又飞了媳妇,两头落空面子上很不好看,也不让马家好看。 雷氏眼捂着冰帕子,把二十年的悲辛哭了出来,道:“那个杀千刀的,累及父母,现在又连累了我儿。” 这话骂的就是李斐那位没有谋过面的马家大表哥了,她三姑妈的嫡长子。三姑妈在长子的身上投注了最多的心血,却养出了最不驯的儿子,勇武是有勇武,折腾也是能折腾,把早属于自己的清平伯世子名位折腾掉了。老实讲,马舒兰是老伯爷太夫人嫡亲的长孙女,然父亲不是伯爷,又声名狼藉,婚事就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再被夏家把陈年旧账拿出来一算,重新择婿更加艰难。 艰难到拐着弯的寻求襄王府帮衬来了。 李斐瞧瞧窗外乌云压顶的天色,对发泄过一通的雷氏道:“今天天气不好,看着就要打雷下雨的,表嫂也别回去了,在我这里用晚膳,歇息一夜。” 雷氏挂着泪,脸上感激之情无法言表,道:“着实麻烦王妃娘娘了。” 李斐温和的笑了笑不说话。吃一顿饭加歇息一夜,绝对没有什么可麻烦的,只是明天怎么办,婚姻之事她该怎么帮衬?哪一家的子弟才能算好,她既不清楚,也不敢断言。 这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嘿咻嘿咻,素了整整十天,赵彦恒一夜三次郎,等到第四次披挂上阵的时候,李斐手压着他精神奕奕的宝贝,媚眼如丝,娇喘着道:“你歇了吧,我明天有事。” “你有什么事……”赵彦恒不在意的那么一说,心神都在李斐柔软温湿的手掌下,转着腰胯一圈一圈的磨着也舒服。 李斐一手抵着赵彦恒布满汗珠的胸膛,另外一只手抽了出来,腥膻抹了赵彦恒一脸道:“我明天要去潭柁庵礼佛。” 李斐对佛事心怀虔诚,不要就真的是不要了。 赵彦恒颓然倒在李斐身上,片刻之后倒是利索的翻身下床,去净房洗干净了才出来正经的道:“为什么要去那个尼姑庵?” 李斐琢磨着道:“我也正在想呢,明天和表嫂商量一下,拜拜佛祖,求一段好姻缘呗。”李斐不至于真把马舒兰的姻缘寄托在佛祖身上,只是带着这个表侄女走动走动,遇见的人多了,自然觉得她们表姑侄还是有那么点友爱的,算是给她造点声威吧。 赵彦恒扭过了头,喷笑了一下。 李斐逮个正着,也不以为恼,道:“这会儿就显出宣国公府的单弱来了。出了孝父亲应该娶一个能当家的好女人,这样的请托,就轮不上我了吧。我是怕沾着姻缘的事,此事玄之又玄,我谨谢不敏。” “你也太自谦了。”微凉的秋夜,赵彦恒只穿着一条褶裤,烛光在他的结实光华的身躯上渡了一层的蜜色,他道:“现在就有一个大好的露脸机会,你带大侄女去三姐的西山别庄看一回红枫。” 李斐轻蹙了眉头道:“马家没有收到公主府的帖子。” 请谁不请谁?这就是拼爹拼妈,拼自家在皇上面前的盛宠。比如新入阁的王文显,孙子孙女都在公主驸马的邀请之列;又比如泰宁侯府,一府的武力被十几个山贼破了门,当时就名声扫地,再后来廖夫人在扬州向西北的旱灾捐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粮草,又鼓舞江南的富商捐献了一百万多两银子,泰宁侯府已经掉在地上的名声捡都捡不起来,邓家的所有人都被寿春公主除名了。 马舒兰,其父不是伯爷,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闲散人。现在夏家把陈年旧账翻一翻,马舒兰的父亲因为亵玩宗室子弟,是被皇上下旨申斥过的,累得父母请罪,老伯爷为此罚了三年俸禄。 有这样的爹,马舒兰也被剔除了。 赵彦恒长手一挥,爽快的道:“亲姐姐哟,要一张帖子还不容易。” 李斐呵呵出声,冷下了脸来。 阿芳的事情,李斐对赵彦恒是什么态度,自然也不会喜欢和赵彦恒一种态度的寿春公主。一层隔阂筑下了,李斐还迈步过去那道坎,为了给表侄女要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就向寿春公主请托? 寿春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欠的人情债都是要还的好不好,或者她欠了你的,这下还给你了。 赵彦恒的脸是热的,贴着李斐的冷脸道:“你还要生多久的闷气呢?和三姐和好了吧。” 李斐避了过去,微仰着下巴,别别扭扭的道:“这阵子公主府门庭若市,声势煊赫。公主是尊贵的公主,是皇上宠了二十年的女儿,我和她不和吗?我和她好着呢。” “帖子我去要。”赵彦恒跨上床,抱着李斐像抱着大宝贝,揉了揉她光洁的额头,眼神平和,声音低柔的道:“我宠着你,我宠你一辈子。” 234.艰难求子路 霜冻之后,许敏屋前的美人蕉,花朵凋零叶片枯萎,几个花匠一株一株的把它们无情的割倒。许敏不忍看下去,出了屋子往楔萌院去。 这几日朱妙华昏昏沉沉,精神萎靡,长兴侯夫人看着儿媳妇这个样子,回头一思虑,就免了朱妙华的晨昏定省,许敏从幽曲小道经过,刚好听到两个专司给楔萌院浣衣的仆妇在那里说,大奶奶这个月还没有换洗。 朱妙华爱干净,她每回来过月事之后,衣裳被褥坐垫都要清洗一遍,够这两个仆妇洗上一天一夜的。 许敏听着没有一点感觉,待进了屋子,看见朱妙华又懒懒的卧着,神色恹恹的样子,先是露出关切之色,向旁边的凝碧问道:“姐姐这一天可好些了?” 凝碧浅浅的摇了摇头。已经好几天了,朱妙华直直的躺在床上,想睡都睡不着觉,身子乏力,又食不下咽,就更加虚弱无力了。 许敏反跃出喜色来,转向朱妙华道:“该请个好大夫瞧一瞧,我听老人们说,似姐姐忽然这样的情况,莫不是有喜了?” 朱妙华晦涩的一双眼睛转了转。范慎也是那么认为的,悄悄的请过大夫摸了脉,大夫抹不到喜脉。 不是喜脉就算了,那老大夫掉书呆子,说出来的话还把朱妙华揭破了,她现在这副样子,完全是忧思过度的症状。 “或许是吧,再过几日还没有见红,就请个大夫来瞧瞧。”朱妙华勉强露出期待的神情,随后又神思恍惚。 遥想当年她为皇后的时候,整理前朝嫔妃的诏命册子,今年此时,元祐二十七年九月下旬,靖嫔已经是靖妃了,但是现在靖嫔还是靖嫔。皇上对将死之人还是很大度的,去年赵彦恒的生母要难产死了,皇上提早给了她淑妃的名分,这会儿靖嫔也快死了,她好像没有熬过下个月的万寿节,怎么靖嫔还是靖嫔呢? 该晋升妃位的人,没有晋升妃位,这意味着靖嫔和皇上之前的情分,连前世都不如! 怎么会如此呢? 朱妙华心里怀着惶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按照前世的轨迹走呢!朱妙华的心里还有一份侥幸,幸好景王不知道前世之事,不知道前世靖嫔已成了靖妃。朱妙华又暗暗的恼恨,是谁在犯蠢,改变了前世的轨迹?还是和她一样重生的赵彦恒太高明,把局面扭成了这副样子? 朱妙华的目光飘向了襄王府,自诩聪慧的她,也只愿意承认赵彦恒的心智手段高她太多! 襄王府门口,寿春公主的车驾停驻,却只下来了驸马柳潭一人。 垂花门之后,李斐和马舒兰衣着光鲜,站立迎候,季青家的疾步从府门过来,道:“王妃,马大姑娘,公主殿下因故未致。” 肤白高挑,明净清丽,今年已经十七岁的马舒兰一下子就泛白了脸色。盛宴已备,襄王夫妇宴请公主夫妇,寿春公主何以未致? “就在郁朴亭开席?替我问候驸马,我就不过去,新鲜的鹿肉倒是要讨要一块来,我和大姑娘炙着吃。”李斐絮絮的和季青家的说话,回头见马舒兰色变的样儿,牵住了她的手往回去,情绪乍起乍落的,怕她胡思乱想,开解她道:“你别多想,公主说来却没有来,必然是被更重要的事情拌住了脚。” 马舒兰点点头,却依然忧心忡忡。 西山红叶会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了,她还没有得到请帖,总是令人焦心的。 李斐再细瞧马舒兰的神色,过度的冀望寄托在成片成林的红枫树下,终身大事,女儿家的那点患得患失,李斐也说不得什么。 鹿肉是柳潭带过来的食材,他还带了一小小瓮新鲜的鹿血,倒入一只白釉米通小碗,也堪堪一碗,热情的招呼赵彦恒道:“好东西见者有份,你我一人一半。” 赵彦恒眼皮都没抬,淡淡的道:“姐夫享用了吧。” 鹿血壮阳补虚,他补什么补,他每晚阳盛得都发泄不掉,再补就要流鼻血了。 柳潭生得文弱秀挺,笑起来含射着精光,以滚酒调和,喝得一口红牙,和赵彦恒说道:“公主被贞妃娘娘唤进了宫,走得急匆匆……” 赵彦恒一脸的嫌弃,拦道:“血盆大口的,你把血酒喝完了再说话吧。” “好好好。”柳潭脾气随和,吃着小菜喝着鹿酒,漱洗过后,饭菜都撤了下去,换上了精茶,便直言不讳的道了:“靖嫔眼见着不行了,父皇已经把后事交代给了贞妃娘娘办理,这个后事怎么来办?她们娘俩儿正琢磨着替靖嫔请一个妃位,这样既让靖嫔走得体面,也是九弟的体面。” 后妃的丧葬,嫔位和妃位的规格差了一大截,而且皇上爱子,后宫母以子贵,后宫有子有女者,除了靖嫔都已是妃位,要是靖嫔平平安安的活到九皇子长得再大一些,一个妃位也是跑不了的,这会儿快死了,贞妃想去张这个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最后的决心未下,传寿春公主进宫,是要听女儿的意见。 柳潭这个时候急切的询问,是要参考赵彦恒的意见。还有一点柳潭没说,今儿一早,景王来了公主府,建议贞妃母女为靖嫔请封妃位。 “三姐不在这里,我才和姐夫说这个话。”赵彦恒嘴毒得很,道:“三姐的生母,一个嫔位都没有捞到。而今九弟已经在宁妃膝下,这也是母子。这么多年了,三姐比兄弟们也不差的。” 寿春公主的生母只是一个官女子,生下了孩子就被贞妃抱走,贞妃是养母。 柳潭阖动了几下嘴唇,他想说,这样对一个女子是不是太薄凉了,话冒到嗓子眼儿又咽下,皇上的薄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皇上乾纲独断惯了,或许也不在乎一句薄凉的评价。 “姐夫,喝茶。”不说别人的事,赵彦恒突然和柳潭亲热起来,执了星点蟠虺纹茶壶给柳潭斟茶,低头道:“姐夫,我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姐姐好几年了,怎么还没要个孩子?” 柳潭斜睨赵彦恒一眼,没好气的道:“不然我喝什么鹿血。” 赵彦恒讪讪的笑了笑,拍了拍柳潭的肩膀,娶个媳妇是尊贵的公主,柳潭也是不容易的,赵彦恒和他哥俩儿的样子,体贴的道:“我知道生孩子一个人成不了,那什么……我也着急要个孩子,你们夫妇这些年求医问药的,也有些心得了吧,看了哪个大夫吃了什么药,你说来听听。” 柳潭眼睛看着赵彦恒的下三寸,道:“三哥比我们有心得,你要问,问荆王殿下去?” “三哥啊,三哥戾气太重了。”赵彦恒揽住柳潭的肩,嬉笑道:“姐夫你是厚道人,求子之路上我们结伴而行吧。” 柳潭转头看向赵彦恒,嘴角噙笑,目光澄清,没有远愁近忧,也没有紧迫压抑,让人看着分外舒心。 “是听闻了那么几个大夫,能不能成,那些个大夫皆是那么几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柳潭喝了赵彦恒倒的茶,说了几个大夫的籍贯姓名,说完垂头摇叹。他和寿春遵医嘱,又在房事上是不受任何人管束的,也没有弄出一条人命啊。 赵彦恒记在心上,道:“今天的事,姐夫要守口如瓶,连姐姐都不能告诉。” 柳潭不是厚道的人,却绝对是个有分寸的人,这种事情只要赵彦恒一直坦然,他也会烂在心里。 喝完一道茶离府,柳潭离府,赵彦恒亲送了一程,待回到内院,听到琴声潺潺,是李斐在指点马舒兰琴艺。赵彦恒瞭望远景,心绪飘飘渺渺。 前世李斐没有孩子,谁也没有和李斐生育出一个孩子来,他要想想办法,他要早早的想想办法。 当天晚上,三更半夜的,人人都在熟睡,景王府的主院灯火通明,令人瞩目。 “怎么了?” 赵彦恒抱着李斐沉睡,手虚挡着李斐的耳朵,转身看到屏风之后,昏黄烛光下董让有点吓人的影子。 董让是有喜有忧,用让赵彦恒听得清楚又微小的声音道:“王爷,景王妃生产了。” 景王妃?方佩仪这就生产了?这没有十个月吧?赵彦恒迷迷瞪瞪的想。 董让道出了一丝窃喜,道:“过八个月,还没到九个月呢。” 怎么算都是早产,不知道是男是女。民间有谚语,七活八不活,这坐八望九的孩子,能不能活着生下来都成问题吧。 董让且那么期待着。 李斐的眼睛还是睁开了,她睁着还是沉重的眼皮,睡意却全部被打散了,依靠在赵彦恒的肩窝上,低吟道:“让六嫂生个女孩子吧。” 赵彦恒拍抚着李斐的后背,心志坚如磐石,道:“没事,没事,她生个儿子也坏了不大局。”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经过了最黑暗的黎明,东方的天空一丝一丝的破晓,初生的朝阳先把半边天染成绚烂缤纷的红橙黄色,中宫的皇后,站在丹犀之上,看着刺目的太阳冉冉升起。 皇后都等不到田嬷嬷走近,下了丹犀追上去问道:“可是个男孩儿?” “是个好孩子!”田嬷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还是没有忍住,哽咽出声,滚着泪搀扶着皇后道:“没睁开眼,没哭过声就走了,他悄悄的来过了,已经悄悄的走了。” 是个男孩儿,脐带绕颈,落地即夭。 235.两清 景王妃生下一个死胎,像一滴水滴到了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 据说景王妃还不知道孩子的状况就陷入昏迷了,至今尚未苏醒。 清凉的秋天清晨,景王在产室外等出了一头一身的汗,王妃的奶娘秦氏脸色铁青,连门槛都迈不过去,扶着门框滑下,瘫坐在地上。景王一个跄踉上前,厉声吼了一句“王妃和孩子如何!”秦氏有气无力的把王妃危在旦夕,孩子命落黄泉的情况一说,景王噗的一口血喷了秦氏一脸,然后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再说宫里,德妃的身子确实不好。九皇子在宁妃宫里嚷嚷的话叫她惊心,再往前靖嫔到底做了什么蠢事,一件件都是把她架到了火上烤,偏偏皇上并不来质问她,这就像头顶吊着一只靴子,指不定哪天砸下来,乍然听到已经成了人形,手脚齐全的孙子生下来就没了,儿媳儿子双双倒了下去,她惊呼一声,也倒了下去。 一向把持的住的皇后,这一回都不行了,被宫人架着扶回了寝宫。 太医院的太医们,被使唤得连轴转! 李斐发髻上戴着四凤九翠九凤钗,一件宝蓝色织金大袖衣,选了一盒颜色最淡的胭脂往脸上抹,眼睇到慢吞吞的赵彦恒身上,急促的催道:“你怎么还没有出去,你快去景王府啊?你不用等我。” 皇后病倒了,李斐这一身,是要进宫侍疾。 赵彦恒颇看不惯这副哀鸿遍野的景象,他也不情愿往景王府里凑,捧着他的王冠在铁力木四出头官帽椅一坐,道:“依父皇的性子,靖嫔死了之后,六哥少不了一顿责骂,现在六哥遭了丧子之痛,擎等着一堆人去安慰他,父皇也不忍心再责问了他。等这阵子过了之后,就两百亩地,两清(两顷)了” 李斐抹着唇脂转过来道:“可不许那么想。丧子之痛钻心刺骨,搁谁身上谁受得住。” 赵彦恒自己把王冠戴在头上,却也实诚的道一句:“王妃的嫡子,确实受不住。” 假情假意信服不了所有人,惨就惨在真人真事。孩子在母体里脐带绕颈,这都不是人为可以办到的事,这是天意,给了你又旋即夺去,活生生剜你一块肉,鲜血淋漓,景王和景王妃确实可怜,让人唏嘘不已。 一人去景王府,一人进宫,到了申时末出宫,一同侍疾的寿春公主邀了李斐一起去景王府探望方佩仪,李斐没二话,两辆华盖马车驰到景王府门口,寿春公主先遣了人去问方佩仪苏醒了没有,长兴侯府的范大奶奶,就是朱妙华赶到垂花门,脸色惨白,脸颊垂着一串泪痕,刻意忽略了李斐,只向寿春公主一叠声的道:“殿下快去劝劝吧,景王妃刚刚醒过来,知道了孩子的事,很有些受不住……” 寿春公主加快了脚步,腰间的翡翠噤步发出了杂乱的声音。寿春公主和方佩仪自幼相交,情分是很好的。 血腥未散的产室里,梳了一条大辫子,被秦氏抱在怀里的方佩仪全无人色,半死不活。她还没有哭嚎的力气,摊在秦氏的身上,用沙哑的嗓音哀求着直念:“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看孩子……” 景王的姨妈长兴侯夫人,方佩仪的娘家大嫂承恩伯夫人周氏,宁王府的大奶奶陈氏,都围在方佩仪身边说些空乏无力的劝慰之语。方佩仪一直那么念,整个人的神智看上去都不太正常了。她们怎么敢让方佩仪去看孩子的尸体。 寿春公主和李斐疾步入内,方佩仪死寂的眼神活泛了一点点,先是翻过身握紧了李斐的手,身体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是没有的,头支在床沿上,声音是发颤的,道:“我还是无福啊~” 李斐的手触碰到方佩仪冰冰凉凉的,似僵尸一样的一张脸,此情此景,李斐潸然泪下,又坚硬的说道:“六嫂,能坚强一点就坚强一点吧。你还活着,你现在先要坚强的活下去。孩子依然去了,你活下去还有以后啊。” 屋子外头,几个太医守着,药炉子烧着。产后不到五个时辰,方佩仪的性命还处在危险之中,若是一味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最严重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方佩仪仰起了身子,眼眶充满了血丝,一字字如沁血:“让我看一眼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我要亲眼送送他。还是你们都在骗我,我的孩子根本没有死!” 寿春公主已经把长兴侯夫人,承恩伯夫人拉到了远处。娘家人,婆家人,还有一个长辈,这三个人商量一下,这孩子能不能看。 看过一眼的长兴侯夫人和承恩伯夫人都捂着嘴哭,头发五官手脚及两腿之间的小雀雀,五斤重的一个男婴,都长齐全了,颈绕着脐带,面庞是黑紫色的,就怕方佩仪看了受不住。 方佩仪现在的情况,还有产后血崩的危险呢,谁敢担这个责任。 三个人都商量不出结果,寿春公主跺脚低喝一句,道:“六哥在哪里,媳妇是他的,让他来做主。” 长兴侯夫人连忙道:“慎儿已经去接人了,我们再拖一阵子吧。” 景王此刻不在方佩仪身边,倒是不能苛责他。他悲痛欲绝,一口血喷射出来也是昏迷了三个时辰才苏醒过来,问过了方佩仪没醒,托着病体去太庙告罪了。 小小的孩子何辜,是父母的德行不够,所以苍天才赐予了孩子又收了回去。这会儿景王正跪在太庙,跪在赵家列祖列宗的面前请罪,请祖先们宽恕,请祖先们不管是天下地下,保佑孩子的亡灵。 寿春公主亦是泪如雨下。 按照习俗,这样落地即夭的孩子没有丧礼,就刨个坑埋在祖先旁边算了,偏偏这孩子的先祖都是帝王,帝陵怎能随意动土,或者让这孩子先做几十年孤魂野鬼,等父母死了,再附埋入墓地? 景王正在给夭逝的孩子找一个安身之地! 商量了一回还是一个字,拖。 拖到景王回来,让他们夫妻相互抚慰丧子的悲痛。 一群人有一句是一句的劝,寿春公主捧着方佩仪身无可恋的一张脸,半是呵斥,半是悲辛,道:“你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你好歹怀过了生过了,你才十八岁,将养好了身子,明年就能再生一个。” “公主,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方佩仪抽泣着道:“昨儿他还在我腹中动的,今儿怎么就死了?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啊!” 就在这个时候,最外围的朱妙华冷汗直冒,摇摇欲坠,幸好被宁王府的大奶奶陈氏扶了一把,嚷道:“这是怎么了……” 朱妙华天旋地转,根本站不住,整个人靠在陈氏身上,陈氏都扶不住,李斐托着一把,和陈氏道:“快,把她搀出去吧。” 周氏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悦,今天晕倒的人还少了,范大奶奶这不是添乱来的。心里这样想,周氏的嘴上还是赶忙道:“扶到耳房去,叫个太医看看,幸好现在太医都是现成的。” 出口的话还是带了一点阴阳怪气。谁也顾不上计较,李斐和陈氏扶了几步,已经有四个健壮的仆妇搭把手,几个人抬着朱妙华出去了,分出一个太医就撵着脚后跟来了。 朱妙华的婆婆长兴侯夫人倒没出来,李斐作为她的姐姐,不得不站一站,听一听朱妙华现在是什么情况。候着的这点空挡,问凝碧几句话。 方佩仪半夜早产。长兴侯夫人和朱妙华接着信儿半夜就过来了,然后早晨的时候王爷王妃双双撂倒,长兴侯夫人和周氏联合暂管了景王府,朱妙华伺候着婆婆,就没什么歇过,九成九是累晕了。 朱妙华一向娇气! 不过太医诊了脉,又把凝碧叫去询问,还让凝碧去摸一摸,摸出了腥味很浓的血迹,再投一个炸雷。 朱妙华怀孕了。 凝碧整儿懵住了,道:“我们大奶奶三天前才请回春堂的大夫诊过脉……” 难道遇见庸医了? 其实也不是庸医,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后,就这么三天的功夫,滑脉之象就显出来了! 年过六旬的太医用温水先化出一颗紧急保胎的药丸道:“不幸之中的大幸。” 朱妙华有流产的征兆,或者说现在已经在流产了,保胎药立即吃上,人别挪动抬着点身子,该什么抢救太医和医婆通力抢救,这一胎还能不能抓住,就是眼前的事。 李斐听全了太医的种种嘱咐,附在长兴侯夫人的耳畔,细声的转告。 可以想象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情绪,既喜且忧,还有那么点尴尬。景王妃这厢死孩子,她朱妙华在暂且歇脚的耳房保胎,还不能挪动! 随后景王,赵彦恒,范慎,后跟着一群人从太庙赶回来。 各找各的女人。 形容憔悴的景王第一次在诸人面前脱下了温文尔雅的那层外皮,亲自抱着自个儿子的棺椁,肃穆的走到方佩仪的床前跪下了。 轮到了范慎一头一身的汗,还怕搅的朱妙华不得宁静,就在耳房外的方寸空地上转圈,嘴上催问了太医十七八次,孩子保住了没有。 赵彦恒和李斐牵着手走出了景王府,看到了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昏黄美景。 236.朱秒聪 孩子没有葬礼,景王夫妇缅怀了之后,第二天孩子的棺椁就送到昌瑞山中的名宫观寄放,将来方佩仪死去下葬之时,再与母合葬。 同一天靖嫔病逝,以嫔位之礼操办起丧礼,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宫里宫外的人按制祭奠了一回,转过了头该干嘛就干嘛,就比如说寿春公主,在社坛就和襄王夫妇说上了,一手一个握住赵彦恒李斐二人,诚邀两位明天去公主府用膳,用过午膳之后两家一同前往西山。 这是为上回寿春公主爽约的事描补了,又是谢赵彦恒在靖嫔这件事上提点过她们母女,至于那一天赵彦恒拜托的,清平伯府马大姑娘的事,马大姑娘的事是小事,一道来就好,襄王妃带着一个表侄女太突兀,再带上两个妹妹朱秒聪和朱妙仙。 数辆马车停在公主府,马舒兰一张瓜子脸粉扑扑的,她生在灵州长在灵州,今年二月初入京,由清平伯太夫人带着参加过许多次的应酬,却仍无缘与寿春公主一见。 身份就代表了天渊之别,要是自个儿不专营,一辈子也碰不上贵人。马舒兰唇齿间呼出一口快慰的气息。 前方朱秒聪神色淡淡,她的本性原就清淡,这半年就更加淡然了,淡如雏菊,整个人沉静下去,默默无闻。而紧跟着李斐的朱妙仙就有一点点局促了,她是庶女,年纪又最小,只有十四,且先前也没有一位女性长辈好好扶持过她,今年因为婚嫁的年纪到了才提溜上来,很有一份雀喜和紧张的。 寿春公主明眸善睐,和李斐说笑道:“今儿我们用过午膳之后出发,到了西山脚下我们下车换马,在别装下榻就行了。” 寿春公主和李斐说话的时候,眼睛数次睇到马舒兰身上。 皇上不太懂军事,今年西北旱灾,周边领国部落也遭到旱灾,边境不断的受到游牧民族的袭扰,皇上数度宣了守孝中的朱钦垂问边关的局势,所以朱秒聪和朱妙仙本就在邀请之列,这是她们的父亲挣下的体面。马舒兰就没有一个好父亲了,寿春公主为此多看了她几眼,模样是中上之姿,规矩上是下了一番苦工的,差不离也就行了。 李斐盼着去西山散散心,一脸的期待道:“停车坐爱枫林晚,路上信马由缰,我要好好看看一路的景致。” 赵彦恒和柳潭走在前列,赵彦恒听着李斐的话就回过头来笑道:“路上别管这些人,我带你抄小道去,别有一番妙趣的。” 李斐做报羞的样子,寿春公主手指着马舒兰,笑骂起来道:“你们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这里还有小辈在呢。” 马舒兰闹了个脸红,她年纪比朱秒聪和朱妙仙都大的,却是愣生生的差了一辈,叫李斐表姑。 赵彦恒一点都不臊,还冲寿春公主眨眨眼道:“三姐懂的。”就是要在大家面前秀个恩爱,寿春公主自己就常干这个事情。 “罢了罢了。”一对姐弟打了一回哑谜,大家男女分席坐了,朱秒聪坐在寿春公主的左手边,寿春公主就顺口的问一句,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生于斯长于斯的贵女们,寿春公主和方佩仪,朱妙华朱秒聪这一批,嫡女的身份,一流的家世,煊赫的权势,那是自小就相熟的。 朱秒聪顺便提携了一下朱妙仙,道:“今早和三妹去长兴侯府看过,我也是不大懂,就姐姐自己说,前晚从景王府挪回来,沾着楔萌院的床睡了两宿的安稳觉,如今已是大好了。只是太医说,先躺足了十天再说……”胎像还是不稳的。 寿春公主颇为动容的,叹道:“事情就是那么寸,也是吓着累着她了。” 那天朱妙华半夜随婆婆到景王府,一直忙前忙后的,整一天没阖过眼,整一天也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吃饭,朱妙华还在方佩仪昏迷的时候,在她床畔落了许久的眼泪。任谁都以为,她就是那一天操劳伤心到差点流了产。 宫里的德妃知道这种事,都赏了一批药材到长兴侯府,连着长兴侯夫人,还骂了一回春堂的大夫。先前那大夫怎么说,说忧思于心伤了身子,长兴侯夫人还对朱妙华隐隐不悦的,忧思什么,是她做婆婆的太苛刻,还是她的儿子不体贴,倒叫儿媳妇忧思成那副恹恹的样子,所以在景王府出事之后把朱妙华带上,有狠使朱妙华的意思,结果差点害死了自己的孙子。 长兴侯夫人后悔不迭,对着朱妙华倒有了愧疚之心,转过头来就嘱咐范慎,这些日子不许惹媳妇生气。 赵彦恒旁听着嗤笑了一下,景王不知前世之事,所以不会知道他的局面在朱妙华的指点下,当然也在他和李斐的推波助澜之下,越输越多。除了他也没人知道,朱妙华自以为是的,点拨的这一下,事情演变至此,把靖嫔原来有的荣恩祸害掉了,又把景王夫妇连累成什么样子。不过朱妙华蠢人有蠢福,自有福气伴身,这一点从前世开始,赵彦恒就很佩服朱妙华自身萦绕的这份福气。 他的六哥不知道前世之事,也不知道会把这一切的过错归咎在谁的身上。 用过了午膳还有点空余闲暇,柳潭和赵彦恒琢磨上了一盘残棋,女眷们围坐着说些诗词歌赋,曲艺音律。 寿春公主不是空有身份的空心美人,善弹琵琶,十八岁之后又学箜篌,四年就大有所成,为诗词谱曲,排演歌舞,也是很有天赋。寿春公主是让诸位大家拜服的才女,亦是贵女们模仿的范本。 李斐就笑指着马舒兰道:“她从六岁开始学琴,虽是资质所限,勤能补拙也算入了点门道,你要不要听听小辈的技艺?”马舒兰家世差了一层,就只能用才华描补一些了。 寿春公主给面子的点点头,叫婢女去摆琴案,又对朱秒聪笑道:“你的埙,这阵子可有荒废了?”朱秒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静美,就拿乐器来说吧,有那么多管弦乐器,朱秒聪偏爱上了萧索怀古的埙。 朱秒聪抚着胸口浅笑道:“前阵子犯了秋咳,殿下想听曲乐,三妹的笛子也很好,都是吹的。” 寿春公主听罢在心中暗暗的赞赏。朱秒聪自恃身份,已无心与她人争峰,又亲爱妹妹,数度抬举朱妙仙,这般谦和的举止,反引得寿春公主高看了她们姐妹一分。 李斐吩咐朱妙仙的丫鬟把朱妙仙的笛子取来,用嘴吹的乐器,一般都不和他人共用的。 不过朱妙仙的笛子没吹上,马舒兰一曲娴熟的江城子弹奏到尾声,一个年轻媳妇就疾步入内附在寿春公主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寿春公主一瞬间敛去了大半的笑意,复又立即回暖,点了点头。 随后顷刻,卫王又荡过来了,不过这一次卫王不是一个人,有挺着大肚子的卫王妃孙玉燕语笑盈盈的相陪,两人身后又跟了两个人。 内宅里一个女人的打扮就能瞧出身份,其中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嘴,穿着淡黄色薄绸小袄,白腻的手腕上套着一对龙须镯,乌黑的秀发盘着妇人的发髻,攒着一支白玉镶金丝钗,此女便是孙玉燕贤惠的给卫王的通房大丫鬟白絮,颜色是卫王府里的一等一。另外一位亭亭玉立,秀气娇俏,穿着打扮明显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袭一身织金钮牡丹花纹短袄,下一条浅碧色流云蝙蝠的束腰长裙,挽着弯月髻,额头贴着金翠珠宝制成的花钿,又攒了数支镶蜜蜡金簪。就这一身打扮,便不是卫王府中人。 朱秒聪等人站起来向卫王卫王妃行礼,孙玉燕搀起朱秒聪,亲热的道:“整一年没见过你了,再不看一看你,我都要把你的音容忘记了。”说着又看到另外两个人,朱妙仙是有点印象的,另一位就不知道是谁了,视线停在马舒兰身上。 马舒兰笑笑道:“小女是清平伯府的,姐妹之中行一。” 一为大,孙玉燕显然知道清平伯府的家世,笑意未达眼角,道:“原来是马大姑娘。”又把身后的姑娘招呼上来,就向马舒兰介绍道:“这一位是我的妹妹,孙玉芝,好像比你小两岁。” 完全是有备而来,马舒兰的年纪都知道,那么马舒兰因何能在此,又所为何来,也是知道的。 马舒兰被孙玉燕拿着作伐,一时措不及防,有些僵笑着和孙玉芝相互行礼,称她孙二姑娘。 卫王见到三个陌生的姑娘及姑娘们身后好些陌生的丫鬟,拘束了起来,坐下来低着头专心剥桔子吃。 “殿下,奴婢来伺候。” 白絮连忙来伺候,把桔子皮剥了,把桔子上的络丝撕干净,桔子一瓣瓣开出一朵花来,捧给卫王吃。卫王似乎扭了一下头,白絮还是贴心的送过去。卫王也是好脾气的,就接着白絮递来的桔子一点点吃着。 寿春公主一边留意着五哥,一边看孙玉燕抓着马舒兰说话。 王妃又问,马舒兰也只能实话实话了,她们马上就要启程去西山上了。 “就着晚霞看红枫,天上地下红彤彤一片,真是赏心悦目呢,可惜我是没法子去了。” 抚着七个月的身子,孙玉燕遗憾的念叨。 237.择日不如撞日 寿春公主几不可闻的冷哼一声,孙玉燕这个时候过来,还能为了什么,果然,孙玉燕握着孙玉芝的手,朝她道:“让我这妹妹也随你们去玩一玩,回头啊,也给我和王爷仔细的说说。” 坐在角落下棋的两位,柳潭无奈的点头,赵彦恒还幸灾乐祸上了,都是他的请托,让寿春公主失去了公允,才让孙玉燕有了底气开口,这样捎一个夹一个的。 孙玉燕的妹妹孙玉芝,她有什么资格去西山! 她们的舅舅曹镗怀宁侯是侍卫出身,在延庆宫变的混乱中立了点功劳封侯,此功非战功,所以只是一个流爵的侯爷。皇上曾也扶持过他,让他去边关立点战功回来,可惜曹镗没有当将军的才华,两次统兵御敌都得别人给他兜着屁股,也没有第三次机会了。曹镗战败了回来,因着皇上一如既往的宠信他,也不愁一份富贵。不过呢,过分的,长期的,宠信一个没有大作为的臣子,君臣两人是很容易惹上桃色绯闻的,说曹镗是皇上的榻上之臣。 究竟有没有那种事,皇上的床帏之事多么隐秘,那种事情说不清楚,潜意识里寿春公主和赵彦恒就当确有其事来看待曹镗,所以卫王和卫王妃之间,没有证据,寿春公主也没敢在皇上跟前说,孙玉燕待五哥不精心这样的坏话。 而孙家就更差了,当年曹镗的妹妹出嫁的时候,曹家只是有些富足的军户,门当户对的嫁了当地一个富户,过日子是不愁的,和贵字不沾边。因为孙玉燕要做王妃了,才得了官身。孙玉燕的父亲从三品,有品不职的那种,母亲是三品诰命。 能去西山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家? 若论武,都是功勋卓著的武将之家,若论文,都是进士及第的朝廷栋梁。从祖辈,父辈,说到自己的兄弟,总有一人功绩杰出,才惠及家里的女眷。 寿春公主双眸微眯,投射在孙家姐妹身上。 孙玉燕的妹妹要去西山,因为姐姐是卫王妃?别忘了孙玉燕现在是‘赵孙玉燕’,她是赵家人,她现在享用的一切,包括她和卫王成婚的时候置办的嫁妆,都是皇家置办的,曹家和孙家不仅一点儿都没有往里添,还赚足了聘礼。 寿春公主心里已经烧起一团邪火,余光看到卫王一点一点的剥桔子皮,澄清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桔子,寿春公主再要强的性子,也得生生砍掉一半。凛利之风褪去,马上就是和风细雨,寿春公主招招手,让孙玉芝上前来,问她十几了,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在闺阁做什么消遣。 稍微聊了几句,考校了一番,寿春公主才做出爽快应下来的样子,道:“她还小呢,正是贪玩的年纪,行吧,就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十五岁的姑娘家绝对不小了,孙玉芝深知西山之行对她的意义,清流勋贵,那是京城中实权派的盛宴,孙玉芝喜形于色,向寿春公主纳福道:“多谢殿下。” 孙玉燕反端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对着孙玉芝严肃的道:“二妹,你在西山要谨言慎行,凡事遵从公主殿下的安排,切莫失了王爷与我,及公主殿下的脸面。” 可着寿春公主不仅仅把她带去了就完事,还得为她做一番‘安排’。李斐别过了脸去,实在不喜欢看见孙玉燕把话根都含在嘴里的说话方式,不过孙玉燕真正想说的话要是直接说出来——拜托你为我亲妹子找一个乘龙快婿。李斐苦笑了一下,这种请求的方式会让旁听的人都尴尬。 寿春公主深觉孙玉燕得寸进尺,勉强挤出来的笑脸就不想维持了,平淡的眼神睇到朱秒聪身上,朱秒聪早不想坐着听这两个人打机锋,立刻会意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从容不迫,悄无声息的退下,身上的环佩都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朱妙仙马舒兰也紧跟着出去了,这样屋里的外姓人就只有孙玉芝手足无措的站着。 驸马相当于入赘,其他两位是媳妇。 孙玉燕感觉到气氛不对,给白絮使了一个眼色。 白絮收到孙玉燕的暗号,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戳了卫王几下,让卫王出声。 卫王妃说上十句,也不及卫王说上一句。 在卫王府,卫王已经像狗一样的被训好了,白絮一戳,卫王就收到了这项指令,视线从桔子移到寿春公主的脸上,一字一字,说话的音调有着傻瓜特有的阻滞,却又充满了纯真,道:“小姑娘很乖很听话,所以烦妹妹找个好人家。” 卫王转述不了很长的一段话,所以孙玉燕一再的删减,压缩成两句话,不到二十个字。 卫王说话是很直接的,开口都是要什么,不要什么,所以孙玉燕无法说出口的请求,让卫王张嘴说出来正好。 李斐别到窗口看风景的脸瞬间就转了过来,那一刻,李斐没有怒卫王的不争,只是从心底深处发出哀悼,哀悼他的不幸。 他懂什么呢?因为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妻子是什么,他心怀无知的恐惧,他去年因为逃婚而走丢的,一年之后,从他的嘴里说出了‘好人家’。 依然坐在角落的驸马柳潭拈着一颗黑子,悄然落下。 赵彦恒受了这一子,一时想不出破招,便折了官着儿,双手抱胸往后一仰,只看寿春公主的反应。 卫王不是一点儿都不懂的傻子,他会伤心,他会难过,自从去年卫王向皇上讨要原来的通房丫鬟春莺没有讨要回来,卫王的话就少了一大半,所以他每一次尊口开启的时候就弥足珍贵,对在乎他的人而言,威力无穷。 寿春公主摆出了全武行的架势,一招未发,就被卫王殿下一拳打死了。 吁的一声。 静谧的内室可以听到寿春公主呼气的声音,寿春公主威严的面庞龟裂出了一个残破的笑脸,她对卫王很顺从的道:“既然五哥说了这话,我就尽量想想办法吧,给这位很乖很听话的孙二妹妹,找个好人家。” 孙玉芝又羞又喜,低着头装一只鹌鹑偷乐。 孙玉燕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有寿春公主做媒,有皇家作保,她的妹妹自然不会嫁差了。 卫王完全没有被人利用的觉悟,在听到寿春公主的允诺之后,还喜滋滋的看了自己的王妃一眼,眼神中是把事情办好的满足。 这一回,孙玉燕也对寿春公主露出了感谢的笑靥,为显郑重,孙玉燕叉着因为怀孕而变成一个圆桶一样的腰身站起来,忙道:“多谢三妹妹了,我这妹妹,情性是很温顺的,又读书明理……” 寿春公主一抬手制止了孙玉燕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亦是端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面,道:“别说谢啊谢的,我也正好有一件事情,要得到五嫂的首肯。” 孙玉燕是很谨慎的,她赔笑的道:“三妹要做什么,还要得到我的首肯?” “来人!”寿春公主扬声唤人。刚才朱秒聪三人离开的时候,所有侍立的奴仆都退下了,只有白絮因为重任在身,而直直的杵着。 一个年轻的媳妇进来垂手听示,寿春公主道:“传石氏。” 石氏就是阿芳,她被父母卖掉的时候叫二丫,正经的名字都没取,公婆给了她姓名——石芳。 寿春公主惜字如金,卫王听到‘石氏’倒是有点反应,整个人活泛了一点。 李斐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高空,赵彦恒横穿过内室,中途拍了拍卫王的肩膀,坐到李斐身边去,对李斐无声的长了长嘴。 赵彦恒再说,寿春公主没想挑今天的。 李斐当然明白,寿春公主现在心里不好受,也不想让卫王妃好受。 孙玉燕明显感觉到了氛围诡异,她一无所知。 很快阿芳就来了,她已经做了妇人打扮,身上穿着簇新的桃红色瑞草纹短袄,系一条柳绿色罗棉裙,身上带的所有饰物,钗环耳坠,戒子手镯,都是进了公主府之后重新添置的,比丫鬟的分例要好。 她没有用浓妆艳抹修饰她平淡无奇的姿色,就是那张丢在人群之中,就泯然于众的,丝毫不起眼的一张脸,如果硬要指出点什么,就是阿芳心如死水的淡漠。 她淡漠的连襄王夫妇都不看一眼,遭受着孙玉燕疑惑的目光,卑躬屈膝的站着,站得像一株劲草。 “择日不如撞日!” 这句话是寿春公主对李斐的解释,寿春公主走了下去,牵起阿芳的手,向卫王走去。皇家公主的威仪层层散发,她烈焰的红唇向站在卫王旁边的白絮呵斥道:“你退下。” 白絮还没有回过味来,就被这层气势逼退,退到了孙玉燕的身边。 孙玉燕紧张了起来,道:“三妹,你要做什么?” 寿春公主背对着孙玉燕,站在卫王和孙玉燕的中间,挡住了孙玉燕对卫王的影响,和蔼的问卫王道:“五哥,你喜欢阿芳陪着你吗?” 从九月初八阿芳来到公主府,卫王每一次游荡到公主府,都是阿芳陪着四处走动;寿春公主也常常让卫王过来吃饭,席间都是阿芳摆菜盛饭,饭前给卫王洗手,饭后给卫王擦嘴,甚至卫王这边出恭,都是阿芳给他解腰带,提裤子。 238.好的,好吧 半个月过去了,寿春公主对阿芳出乎意料的满意,卫王也习惯了阿芳侍候在侧的情况。就比如上一回,他在公主府的花园看蚂蚁搬家,蚂蚁们成群结队的,扛着食物从地洞里钻出来,爬到地势相对较高的一条石缝里。阿芳会陪他一起看蚂蚁搬家,还从别的地方弄来了几只蚂蚁,混到搬家的队伍里,很快的,搬家队伍就出现了骚动,它们打起来了,咬来咬去打得可凶哩。再后来天就下雨了,一颗豆大的雨珠落在他的脸上,他仰起头,一把酱黄色的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阿芳也不催他回去,给他擦掉脸上的水珠子。 卫王看到阿芳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他,卫王嗯了一声。嗯的很大声,屋里的人都听得见。 寿春公主给了卫王一个赞许的眼神,又含笑道:“那我把阿芳给你,让你在卫王府的时候,也有阿芳陪你,好不好?” 卫王顺口又嗯了一声,不过这一回他发出的声音完全被孙玉燕掩盖。 “王爷!”孙玉燕猝然喊一句,挺着肚子走过来,朝卫王摇头,又在寿春公主的身后欠笑道:“王爷,三妹身边得用的人,三妹也要使唤的,我们怎么好要过来。”卫王府是她当家,不过问她的意思就想进卫王府的人,她不允许。 寿春公主回过头来,笑得很柔和,道:“我身边使唤的人,满谷满坑,就算去了一个人,后头自有填上的。再说这个阿芳,是单为五哥备下的。五哥常往我这里来,我就想备一个稳妥的,让她瞧着五哥我也放心。” 说着寿春公主纤巧的一双手,一上一下拍合住了阿芳略显粗糙的一只手。这是一个纡尊降贵的姿势,寿春公主对阿芳显示了与众不同的亲昵,道:“为了找着这么一个人,我把公主府上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衬心的。倒是在襄王府,找到了一个衬我心意的。” 孙玉燕惊愕了那么一下,扭头追着李斐笑道:“原来是襄王府出来的人?” 李斐看寿春公主和孙玉燕笑来笑去的,都替她们感到牙酸。战火熊熊燃烧,果然没有意外的烧到她这边来了,李斐也无奈的笑了笑,道:“阿芳原是我的丫鬟,三妹瞧她好,也就给她了。” 孙玉燕打量一回阿芳的妇人打扮,又露骨的盯着赵彦恒瞧,再横扫了柳潭一下,脸上显出理所当然的意味。 妾通买卖,何况是丫鬟了。柳潭的父亲柳老大人,三年里换了三批婢妾,那些女人都转赠给他人了,皇家的男子,就更加不讲究了。 李斐追随着孙玉燕的眼神琢磨了一回,心中有些无语,瞧着阿芳现在是年轻妇人的打扮,又有些讪讪然。 赵彦恒向寿春公主投去一个冤枉的目光,寿春公主风流灵巧,立即就说道:“五嫂你可别想差了,阿芳在襄王府的时候,是只侍候襄王妃起居的丫鬟,到了公主府,就单侍候五哥的起居。” 这个侍候是怎么个侍候,从侍候女主人到侍候男主人,阿芳已经把卫王的身心都侍候过了。 孙玉燕感觉到这件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呵了呵并不接话。 男人和女人办那事儿,是不需要过脑子的,否则也不会有美人计了。男人只要下面物件齐全,年纪到了就会有欲望;要是那会儿身边有个女人,就会办事,这是男人天生的本能,傻子都会。如果硬要说卫王和正常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卫王对那事儿吧,既不热衷,也不主动,他往往需要女人去主动爱抚他,挑逗他,去撩拨他的本能,所以白絮幽怨的看着抢了她饭碗的阿芳,眼睛里满满的写着两个大字:骚货。 白絮作为卫王妃的贴身侍婢,卫王的通房丫鬟,她是可以窥探到卫王和卫王妃床榻上不为人知的隐秘。卫王妃是千金小姐,端庄惯了的,所以在床榻上就骚不起来,和卫王办那事儿的时候吧,就很不和谐。后来她和卫王办那事儿,通房的待遇,可比普通的丫鬟多拿了二两月例银子,平日王妃的赏赐又丰厚,重赏之下她当然骚得起来,也是因此,每回和卫王办完事儿之后,她都有种不是卫王睡了她,而是她睡了卫王的错觉。 孙玉燕装聋作哑的沉默了下来,此刻孙玉燕开始心惊了。卫王每回来公主府,也不是他一个人来的,卫王那个样子,原就时时紧跟着人,她自以为重利之下,加上一点点威逼,已经把卫王身边的老人都笼络住了,结果卫王和阿芳那样厮混着,竟然没有人来报她!想到此,孙玉燕的额角溢出了冷汗。 没看见孙玉燕有点表示,寿春公主也不管他,再和卫王软和的道:“五哥,阿芳今日就完完全全的交给你了,你收她做侍妾好不好?” 这回没等卫王嗯出来,孙玉燕就回过神来,抢步上前,道:“王爷……”孙玉燕必须在卫王应下来之前截断他的话,要是私下里再商量商量,让卫王按照她的心意回绝此事,就更加好了。 寿春公主就没让孙玉燕近到卫王身前,寿春公主甚至把孙玉燕格挡在外,沉声道:“卫王妃孙氏,你一次两次的打断夫君说话,这是为妻之道吗?便是本宫和驸马之间,本宫也会聆听完驸马的意思。” 李斐支起了身子,刚才寿春公主和孙玉燕已经是肢体冲突了。 孙玉燕反退了一步,气得心口发堵。谁敢给驸马纳妾,或者驸马敢与公主说他要纳妾,孙玉燕亦是发了狠,挺了挺腰肢,让隆起的腹部更加明显了,道:“三妹是要替你哥纳妾吗?妹妹给哥哥纳妾……” 孙玉燕就差说出逾越的话了,不过逾越二字寿春公主也不会在乎,孙玉燕真正的底气在于她精贵的肚子。 吴王的侧妃生了一个女儿,吴王已经有三个女儿了。景王妃早产生下一个死胎。当今皇上已经五十六岁了,这年纪搁在和睦和谐的人家,曾孙子都有了,皇上还没有一个孙子。皇上确实看重卫王妃这一胎,在景王妃早产之后,下口谕给卫王府拨了一个精通妇科的太医,医女和稳婆也都备下了,就防着卫王妃也来个早产。 这种时候,寿春公主确定要给她添堵?孙玉燕狭长着眼儿看着寿春公主。 寿春公主盯着孙玉燕簸箕大的腹部,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是一场沉默的,冷酷的,彼此耍狠的针锋相对。 有父才有子,寿春公主这么些年了,年纪上是妹妹,感情上却是如母如姐的关照着卫王,不论感情,还有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尊,寿春公主绝对不会允许卫王完全由卫王妃摆布。 孙玉燕要是气出了好歹来,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要是因此在生产的时候怎么样了,寿春公主不至于下黑手,妇人生产本来就是危险的一件事,赵彦恒的生母盛宠多年,和皇嗣一比,皇上也是保小不保大。到时候孙玉燕遇到了那道坎,谁会保她。 所以自个儿的孩子自个儿的身子,自己不当一回事,别人就更加不当一回事了。 寿春公主无所谓的扭头,继续刚才被孙玉燕打断的话,俯下身,佛着卫王的手,指着阿芳道:“五哥身边也该真正有个体贴的人了。阿芳体贴吗?给你做侍妾可好?” 阿芳淡淡的看着卫王,她是豁出命去的人,也就不在乎卫王妃会怎么着她。 孙玉芝过来扶着孙玉燕,眼眸里蒙着一层水光。她也不是眼瞎的,自然看见姐姐为她谋划了婚事,寿春公主才把这个女人送了出来。 孙玉燕抓着孙玉芝的手,倒是没有迁怒妹妹的意思,她做了卫王妃孙家已经换了门庭,她为了妹妹一辈子的福祉打算有什么错,这个人既然已经在公主府了,早晚有一天会送到她的面前。 卫王是个善心的孩子,他想去征询一下孙玉燕的意思,眼睇过去,寿春公主还把孙玉燕死死的挡着,卫王没有看见孙玉燕,看见了白絮。卫王内心不喜欢白絮的,他不喜欢白絮身上冲鼻的香味;不喜欢白絮在他需要安静想点事情的时候总是打断他;更不喜欢白絮在被窝里对他那里又揉又捏的。虽然身体舒服,有时候身体也不舒服,反正卫王是不喜欢白絮的,不过没人问他喜不喜欢,他也说不上来什么是喜欢,所以就没有反抗,如今和阿芳一比,卫王就觉得阿芳比白絮好多了,因此就点了头,还说了话。 “好的。” 卫王看着阿芳,时而就想到他被坏人欺负的时候,阿芳远远的冲过来,高喊道:“你们不要碰他!”话音落下,阿芳就冲到眼前了,好大的力气,把趴在他身上狗啃似的两个大男人撞开,一脚踹了一个人的裤裆,抡起拳头又朝另外一个人砸过去。 好厉害! 然后阿芳给他提裤子的时候,那两个坏人还打了阿芳几下,阿芳就接着和他们打,打的眼花缭乱,卫王都看不明白。 反正很厉害就对了,阿芳能一个打两儿。卫王看着阿芳这个身板,就滋生出安心的感觉。有她陪着,卫王就安心了,所以卫王又瞄了阿芳一眼,好像害羞呢,眨着一双孩童一样单纯的眼睛,道:“好吧。” 第239章 皇玉牒 卫王连道两个好,孙玉燕大势已去。小说 阿芳进卫王府已经成了孙玉燕不可否决的事实,她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人,既然拦不住,就让这个贱婢进来,她是卫王妃,身份和姬妾之流有着云泥之别,她惧怕什么,进府就进府。 孙玉燕这样想着,给足了自己底气,腰直起来了,再仔细打量阿芳的眉眼,心里啧了啧。主子面前伺候的奴婢长相都是挑过的,歪瓜裂枣的不要,阿芳的模样,就是一个周正,肤色太黑,手太粗脚太大,眉眼唇齿胸乳腰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和白絮比,白絮是她身边颜色最好的丫鬟,阿芳?怎么看她就那样了,没有美色。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挑剔了一回,孙玉燕的气都顺畅了一些,整个人也褪去了那层抗拒的态度,渐渐变得柔顺起来,缓缓的走到阿芳面前,尽量大度一些,问:“你今年十几了?” 阿芳抬起头答话,按着寿春公主派人教导她的方式回答:“妾今年十九了。” 年纪也不小,孙玉燕这样想,随即蹙了眉,她刚才怎么回答的?她自称‘妾’?这样不对,孙玉燕转而向李斐道:“七弟妹,她原来不是你的丫鬟吗?”做丫鬟的,基本上是家生子,或者签了卖身契的,属于贱籍。她和阿芳第一次对答,阿芳应该自称奴婢才对,妾是良家子的谦称。 李斐闻弦歌而知雅意,就像那天赵彦恒在她面前说话一样,人既然要了收了,这个人的卖身契,得一并要过来收下来,这才是正式的交接。孙玉燕是柿子掐相对软的捏,寿春公主和赵彦恒是她招惹不起的,驸马是她不便招惹的,那就只有襄王妃比较好说话了。 可惜李斐在这件事情上一句话都不想说,眼儿一转,就把这个问题抛给寿春公主了。 寿春公主笑了笑,耐心的解释了起来道:“这人原是李家备下的丫鬟,李家也是古怪脾气,竟然没有签她身契,只签了一份雇工的契约。”说着就让阿芳把按过手印的契约和户籍拿来。 西南百蛮之地的户籍并不完善,当年卖给石家的时候,一个人换四袋粮食,都不需要白纸黑字的证明,后来进了石家,也一直没有户籍。西南落后偏远的地方便是这样,反正世代居住在此,能不和官府打交道,就不和官府打交道,给个半大的女娃娃办什么户籍,登记一个户主就够了。或许和丈夫合房之后,石家会给她办那张纸吧,这只是或许。所以石芳活了十八年一直是个黑户。 李月是做事很规矩的人,先给石芳办了户籍,再和她签订契约。李月曾告诉过石芳,有了户籍,将来就可以用她卖命赚来的银子买房置地,拿着属于她的房契地契。 石芳反复摸了一遍她的户籍,早前向往的生活,是一场梦呢。 两章薄薄的纸,一张已经作废,上面盖着昆明府衙的印,另外一张户籍盖着石城府衙的印,官印的下面写着年月日,这种文书不是伪造的,寿春公主等人也不屑伪造。阿芳不是奴婢就不是奴婢,一直是良家子。 孙玉燕捏着两张纸细看,心里就不大痛快了,良家子总是比奴婢不太好拿捏,然后看到雇佣一年三百里银子,就嘲了一句,道:“她有什么本事啊,花了这么多银子。”三百两足够买一个丫鬟了。 寿春公主抚掌而笑,道:“这三百两银子花得太值了,你给卫王妃打一套拳看看。” 阿芳应诺,撕撕两下把身上的罗棉裙子撕了,里面穿了裤子的,就在室内的空地比划起来,拳出腿扫,这不是花拳绣腿,招招带着劲风,打行的师傅们教出来的。什么是打行?纠结武夫,专为行旅客商,富豪人家提供保镖服务,用命挣钱的,这身手绝对漂亮。 卫王看呆了。 赵彦恒和柳潭识趣的没往阿芳身上睇。 孙玉燕脸都绿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寿春公主很快就给孙玉燕解惑了,和卫王说道:“五哥,你去年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吃了铺子里的东西没有给钱,然后他们逼你掏钱,你掏不出钱来就要打你了,是阿芳出手救了你?” 这段话把一串事件杂糅在一起,半真办假,要说不对,卫王也没有傻到把去年被两个男人侮辱的事情拿出来说,那件事情父皇都叮嘱了很多遍,谁也不能告诉,尤其是王妃。卫王晕头转向的想一想,时隔一年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反正阿芳救他是没错的,因为他走到外面去,最深刻的印象,还是碰到的两个坏人,然后阿芳打坏人。 卫王嗯了一声,走到阿芳边上对孙玉燕,双手幼稚的挥舞了两下,夸耀道:“她很厉害的,打坏人。” 这一回,孙玉燕又转过头询问李斐,去年在宣国公府,李斐说的话和今天寿春公主说的话有出入。 李斐未开口,赵彦恒耸耸肩,添油加醋:“去年顾忌着五哥的面子,就少说了几句话。幸亏李氏身边有一个伶俐又好身手的,及时拦住了他们对五哥下手。”卫王在外头差点被人打了,这确实有失颜面。 这一下,孙玉燕预感到不妙了,果然寿春公主笑盈盈的道:“五嫂,阿芳是见义勇为,救过五哥的人,你可要善待她。” 孙玉燕脸都僵了。 去年孙玉燕就不大信服李斐说的话。命襄王寻找卫王,卫王就被李斐找到了。孙玉燕更愿意相信是襄王拿着痴傻的卫王给自己的王妃造声威呢。现在就更加过分了,姐弟二人联起手来,糊弄了卫王,给一个即将进卫王府的女人撑台面。 孙玉燕咬着后槽牙忍了下来。一个寿春公主,一个襄王,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物儿。再说卫王这个傻子已经承认了,这桩好事就摁到了阿芳的头上,寿春公主和襄王再传扬一下,只要传扬给皇上一人就够了,只要皇上相信阿芳对卫王是有恩义的,那么她要是苛待了阿芳,就是她忘恩负义。偏偏皇上自觉她深受皇家隆恩,在皇上面前,她也一直是知恩图报的形象,最最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所以她必须善待阿芳。 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孙玉燕硬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还走了过去,执起阿芳的手笑道:“去年的事不必再细说,好妹妹,你会得到福报的。王爷是很好的人,我也是,我会好好待你的。” 卫王一妻一妾,和和美美的样子。 寿春公主和孙玉燕是谁也不信谁的。寿春公主睨着孙玉燕,朝李斐说道:“这些天太忙,把事情耽误了,今天却是拖不得了。你先带着姑娘们……还有孙二姑娘,你们先去西山。我现在就进宫,还得去宗人府走一趟。西山一摊子事,就烦弟妹替我看着些。” 孙玉燕的预感越来越不妙了,呼吸渐粗。她预感到寿春公主还得放一大招。 赵彦恒和寿春公主一唱一和,搂了李斐道:“三姐有什么事拖不得,使唤我的人倒是顺手。” 寿春公主笑看着卫王左右,道:“卫王不是要纳侍妾了,我给石氏请封,载入皇家玉牒。” 所谓‘载入皇家玉牒’,就是把石氏的姓氏,载入卫王这一章,赵家的宗谱里。不是所有宠幸过的女人都能得到这个待遇。宗室子弟荒淫无度多矣,比如荆王,他有过二三十是个侍妾了,那是铁打的夫主,流水的姬妾,典买了一批,过个几年又换一批,那些女人都不在皇家玉牒上。 亲王按制可以有两名侧妃,四名侍妾,也就是说一个亲王一般可以载入六人。 妾同买卖,妾本身是一种很卑贱的身份,贱籍的主母可以发卖出去,良籍的主母可以放归本家。可是上了皇家玉牒的妾,卫王妃轻易动不得,是要发卖还是放归,得先过了宗人府这一关消掉姓氏,否则就是她孙玉燕对皇族宗室不敬。 被寿春公主喝退的白絮听到玉牒二字,耳朵都动了动。她自知,她是捏在王妃掌心里,代替王妃陪卫王睡觉的一个玩意儿,她不在皇家玉牒之上。她不在,以前卫王有一个叫春莺的通房,陪侍了卫王好几年,也没在皇家玉牒上。 能不能载入皇家玉牒,是卫王妃说了都不算的事。寿春公主现在就把话撂这儿了,在卫王府里,寿春公主的权利比卫王妃还大啊。 孙玉燕没有气愤,她是顾不上气愤了。从寿春公主对她突然发难到现在,她最开始激起的愤愤不平到了现在已经冷静了一些。她愕然发现,她以为这一年她的卫王妃做得无可挑剔,结果寿春公主一直在集聚对她的不满,并且影响了对卫王府没有关注的襄王。她以为她身怀六甲,这是她最大的依仗,可是这个孩子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分量十足。 过去一年太过顺风顺水,她以为在卫王府内,她已经牢牢的掌握住了一个王妃该有的权利。结果并不是如此,她手中的权利多么的脆弱。寿春公主一出手,她一路对下来毫无反抗之力。 孙玉燕摸着她隆起的肚子,她感觉到恐惧了,同时也清醒了,她咬碎了牙往肚里咽,脸上的笑容毫无瑕疵,道:“被三妹抢先了,我也正要说这句话。石氏和别个儿不一样,就冲王爷今天为了她说了好几句话,合该给她请封。”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了吧,孙玉燕是一个一直演戏,还自以为演技高超的人。 240.第 240 章 一行人出了城门,李斐,朱秒聪,朱妙仙,马舒兰褪下盛装,换上便装,带上帷帽一个一个下车上马。人是妙人,马是骏马,结合在一起英姿飒爽。 只有孙玉芝还坐在车里,她掀开了帘子往四人张望。 这就是家学渊源,她硬挤进来也是和大家不一样。朱马两家都是带兵几十年的武将之家,家里养着的马就和农户的庄稼地一样,弓马剑枪锤炼,代代出将才,是显赫得以延续的根本。所以武将之家的女孩子们,虽然不需要她们有上场杀敌之能,在家族氛围的熏陶下,骑个马总是会的。而孙家原是一户富裕的小地主,搭着曹家愈加富足,孙父孙母一边督促着儿子们读书,期望他们在举业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一边把女儿们打扮得光鲜娇艳,期望她们觅得贵婿,为孙家的门楣添砖加瓦。 孙玉芝会读书写字,会针黹纺织。骑马就不会了,骑马也不是一般女儿家的分内之事,她的哥哥弟弟们一心读书,也是不学这些的。 李斐骑在马上,马蹄轻踏着朝孙玉芝而来,浅笑道:“不好意思了孙二姑娘,我们几个早说好了要出城驰马。” 早说好的事,一个王妃和公伯家的姑娘们,还能为了一个孙玉芝锢在马车里。孙玉芝回着一个羡慕的笑脸,道:“王妃和几位姐姐骑在马上真好看,改明儿我也学起来。” 李斐继续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一路缓行,约莫酉时到达,到时候我们也到了,一同进庄子。” 骑马总比坐马车快些,孙玉芝还一路缓行,显然李斐等人是要边玩边走的,孙玉芝不会骑马,临时加塞进来,出了城就有种被人抛弃的委屈。不过孙玉芝体贴的点头,道:“多谢王妃费心了,是我不中用,拖累了大家。” 李斐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也无需理会孙玉芝的情绪,调转了马头,又嘱咐朱秒聪三个小心骑马。其实李斐大半是白嘱咐,朱秒聪的骑术比李斐还好呢,马舒兰的本事和李斐差不多,就朱妙仙年纪最小,骑着一匹半大的三河马,还有骑射师傅跟从。 马舒兰有点坠坠不。在公主府,卫王妃拿马舒兰比孙玉芝,后来寿春公主和卫王妃明显僵住了,现在寿春公主都不能如约出城,到底怎么着了?马舒兰握着马鞭迟疑道:“表姑,我们自顾自的走了,可以吗?” 李斐能不可以吗?赵彦恒才不耐烦和一群姑娘们一道,他还要和自个儿的王妃卿卿我我呢,任谁也坏不了他的兴致。 朱秒聪驱马走在最前方,道:“谁要管她?谁也管不了谁。”说着,一骑而出,身后跟了几个护卫。 “二姐,不等我啦!”朱妙仙是知道朱秒聪和李斐相处不自在,高喊一声向李斐笑笑,就追过去了。 李斐玩笑着和停在原地的马舒兰道:“你是小辈,跟着秒聪秒仙行事就行了。今天的事愿和你不相干。” “那我也去了。”马舒兰道。 好长一段路,骑马看景才是出城的趣味。 姑娘们都走了,赵彦恒从后面撵上来,他骑着一匹纯黑色的伊犁马头颈高昂,四肢强健,体格比李斐的坐骑高了半个马头。他拍拍镶着五彩宝石的马鞍子,示意李斐坐过来。 李斐的骑术真的是平平,她不能在马上换马,老老实实勒着缰绳踩着马镫下马,还得让赵彦恒也下马,她才比较方便胯上这一匹大块头。 纵马奔驰,强劲的马蹄在枯叶上发出沙沙声,两边的红枫呼啸而过,冷冽的秋风沁入心脾,李斐暂时忘记了公主府的不快,手包着赵彦恒提着缰绳的手背,笑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道路斜陡,起伏不断,这样的路本来就更适合骑马而不是坐在马车里。到了后半截路,赵彦恒就双手搂着李斐的细腰歪歪的想,李斐放缓了速度自在的走走。 遇到一个岔道,赵彦恒在身后指点道:“往右走会看到一个小潭,我记得有几棵苹果树,我要摘几个。” 赵彦恒说的苹果树有四五丈高大,累累的红苹果挂在枝头比一汪潭水要醒目,及至眼前,还有一只母刺猬带着几只小刺猬在捡苹果。不知道是看见马害怕,还是看见人害怕,母刺猬和几只机灵点的小刺猬遁走了,有几只愣头愣脑落在后面,已经在草丛中消失的母刺猬又冒死显身,撵着她的孩子们齐齐消失。 赵彦恒不是来逮刺猬的,看着它们走光了才过去。 苹果树长得高,要上树才能摘到。不过赵彦恒才不爬树,从褡裢里取出一把红豆杉木弹弓,甩着弹弓向李斐拽拽的道:“摘多少下来?” 李斐数着手指笑道:“襄王殿下亲自‘摘’的苹果,明天公主和驸马吃一个。太和现在磨牙了,她一个。父皇母后母妃各两个,我一个,你一个,你先摘十一个吧,摘得下来再说。” “才十一个?”赵彦恒过来闹她,道:“还摘得下来再说,你小瞧我。” “哪能呢?”李斐眨着无辜的眼睛道:“我们够吃就行了,还有那么多的刺猬需要果腹呢,你别打光了。” “这还差不多,爷是百发百中,真有这个空儿,整个树都撸光了。” 说罢赵彦恒还真是全神贯注的,一颗苹果掉进水潭里,溅起一片水花。 苹果掉到了水里还得想办法捞,李斐左看看右看看,找了一段枯枝,一段不够多找几段,准备绑起来拨水捞苹果。 赵彦恒一副奸计得逞一半的样子,道:“你别忙,它们会荡过来的。” 赵彦恒就冲垂挂到潭面上的苹果打,一颗一颗全部沉入水底再浮现上来,在水面上飘飘荡荡的,打下了二十几个,有一半是捞不着的。赵彦恒爽快的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裳,滩水游了过去拾苹果。 李斐蹲在地上把苹果塞褡裢里,最后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一口,又脆又甜,李斐把自己咬过的苹果递给擦身子的赵彦恒道:“很好吃,你尝尝。” 赵彦恒裸|着身子,一览无余。 一行人出了城门,李斐,朱秒聪,朱妙仙,马舒兰褪下盛装,换上便装,带上帷帽一个一个下车上马。人是妙人,马是骏马,结合在一起英姿飒爽。 只有孙玉芝还坐在车里,她掀开了帘子往四人张望。 这就是家学渊源,她硬挤进来也是和大家不一样。朱马两家都是带兵几十年的武将之家,家里养着的马就和农户的庄稼地一样,弓马剑枪锤炼,代代出将才,是显赫得以延续的根本。所以武将之家的女孩子们,虽然不需要她们有上场杀敌之能,在家族氛围的熏陶下,骑个马总是会的。而孙家原是一户富裕的小地主,搭着曹家愈加富足,孙父孙母一边督促着儿子们读书,期望他们在举业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一边把女儿们打扮得光鲜娇艳,期望她们觅得贵婿,为孙家的门楣添砖加瓦。 孙玉芝会读书写字,会针黹纺织。骑马就不会了,骑马也不是一般女儿家的分内之事,她的哥哥弟弟们一心读书,也是不学这些的。 李斐骑在马上,马蹄轻踏着朝孙玉芝而来,浅笑道:“不好意思了孙二姑娘,我们几个早说好了要出城驰马。” 早说好的事,一个王妃和公伯家的姑娘们,还能为了一个孙玉芝锢在马车里。孙玉芝回着一个羡慕的笑脸,道:“王妃和几位姐姐骑在马上真好看,改明儿我也学起来。” 李斐继续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一路缓行,约莫酉时到达,到时候我们也到了,一同进庄子。” 骑马总比坐马车快些,孙玉芝还一路缓行,显然李斐等人是要边玩边走的,孙玉芝不会骑马,临时加塞进来,出了城就有种被人抛弃的委屈。不过孙玉芝体贴的点头,道:“多谢王妃费心了,是我不中用,拖累了大家。” 李斐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也无需理会孙玉芝的情绪,调转了马头,又嘱咐朱秒聪三个小心骑马。其实李斐大半是白嘱咐,朱秒聪的骑术比李斐还好呢,马舒兰的本事和李斐差不多,就朱妙仙年纪最小,骑着一匹半大的三河马,还有骑射师傅跟从。 马舒兰有点坠坠不。在公主府,卫王妃拿马舒兰比孙玉芝,后来寿春公主和卫王妃明显僵住了,现在寿春公主都不能如约出城,到底怎么着了?马舒兰握着马鞭迟疑道:“表姑,我们自顾自的走了,可以吗?” 李斐能不可以吗?赵彦恒才不耐烦和一群姑娘们一道,他还要和自个儿的王妃卿卿我我呢,任谁也坏不了他的兴致。 朱秒聪驱马走在最前方,道:“谁要管她?谁也管不了谁。”说着,一骑而出,身后跟了几个护卫。 “二姐,不等我啦!”朱妙仙是知道朱秒聪和李斐相处不自在,高喊一声向李斐笑笑,就追过去了。 李斐玩笑着和停在原地的马舒兰道:“你是小辈,跟着秒聪秒仙行事就行了。今天的事愿和你不相干。” “那我也去了。” 240.苹果 一行人出了城门,李斐,朱秒聪,朱妙仙,马舒兰褪下盛装,换上便装,带上帷帽一个一个下车上马。人是妙人,马是骏马,结合在一起英姿飒爽。 只有孙玉芝还坐在车里,她掀开了帘子往四人张望。 这就是家学渊源,她硬挤进来也是和大家不一样。朱马两家都是带兵几十年的武将之家,家里养着的马就和农户的庄稼地一样,弓马剑枪锤炼,代代出将才,是显赫得以延续的根本。所以武将之家的女孩子们,虽然不需要她们有上场杀敌之能,在家族氛围的熏陶下,骑个马总是会的。而孙家原是一户富裕的小地主,搭着曹家愈加富足,孙父孙母一边督促着儿子们读书,期望他们在举业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一边把女儿们打扮得光鲜娇艳,期望她们觅得贵婿,为孙家的门楣添砖加瓦。 孙玉芝会读书写字,会针黹纺织。骑马就不会了,骑马也不是一般女儿家的分内之事,她的哥哥弟弟们一心读书,也是不学这些的。 李斐骑在马上,马蹄轻踏着朝孙玉芝而来,浅笑道:“不好意思了孙二姑娘,我们几个早说好了要出城驰马。” 早说好的事,一个王妃和公伯家的姑娘们,还能为了一个孙玉芝锢在马车里。孙玉芝回着一个羡慕的笑脸,道:“王妃和几位姐姐骑在马上真好看,改明儿我也学起来。” 李斐继续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一路缓行,约莫酉时到达,到时候我们也到了,一同进庄子。” 骑马总比坐马车快些,孙玉芝还一路缓行,显然李斐等人是要边玩边走的,孙玉芝不会骑马,临时加塞进来,出了城就有种被人抛弃的委屈。不过孙玉芝体贴的点头,道:“多谢王妃费心了,是我不中用,拖累了大家。” 李斐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也无需理会孙玉芝的情绪,调转了马头,又嘱咐朱秒聪三个小心骑马。其实李斐大半是白嘱咐,朱秒聪的骑术比李斐还好呢,马舒兰的本事和李斐差不多,就朱妙仙年纪最小,骑着一匹半大的三河马,还有骑射师傅跟从。 马舒兰有点坠坠不。在公主府,卫王妃拿马舒兰比孙玉芝,后来寿春公主和卫王妃明显僵住了,现在寿春公主都不能如约出城,到底怎么着了?马舒兰握着马鞭迟疑道:“表姑,我们自顾自的走了,可以吗?” 李斐能不可以吗?赵彦恒才不耐烦和一群姑娘们一道,他还要和自个儿的王妃卿卿我我呢,任谁也坏不了他的兴致。 朱秒聪驱马走在最前方,道:“谁要管她?谁也管不了谁。”说着,一骑而出,身后跟了几个护卫。 “二姐,不等我啦!”朱妙仙是知道朱秒聪和李斐相处不自在,高喊一声向李斐笑笑,就追过去了。 李斐玩笑着和停在原地的马舒兰道:“你是小辈,跟着秒聪秒仙行事就行了。今天的事愿和你不相干。” “那我也去了。”马舒兰道。 好长一段路,骑马看景才是出城的趣味。 姑娘们都走了,赵彦恒从后面撵上来,他骑着一匹纯黑色的伊犁马头颈高昂,四肢强健,体格比李斐的坐骑高了半个马头。他拍拍镶着五彩宝石的马鞍子,示意李斐坐过来。 李斐的骑术真的是平平,她不能在马上换马,老老实实勒着缰绳踩着马镫下马,还得让赵彦恒也下马,她才比较方便胯上这一匹大块头。 纵马奔驰,强劲的马蹄在枯叶上发出沙沙声,两边的红枫呼啸而过,冷冽的秋风沁入心脾,李斐暂时忘记了公主府的不快,手包着赵彦恒提着缰绳的手背,笑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道路斜陡,起伏不断,这样的路本来就更适合骑马而不是坐在马车里。到了后半截路,赵彦恒就双手搂着李斐的细腰歪歪的想,李斐放缓了速度自在的走走。 遇到一个岔道,赵彦恒在身后指点道:“往右走会看到一个小潭,我记得有几棵苹果树,我要摘几个。” 赵彦恒说的苹果树有四五丈高大,累累的红苹果挂在枝头比一汪潭水要醒目,及至眼前,还有一只母刺猬带着几只小刺猬在捡苹果。不知道是看见马害怕,还是看见人害怕,母刺猬和几只机灵点的小刺猬遁走了,有几只愣头愣脑落在后面,已经在草丛中消失的母刺猬又冒死显身,撵着她的孩子们齐齐消失。 赵彦恒不是来逮刺猬的,看着它们走光了才过去。 苹果树长得高,要上树才能摘到。不过赵彦恒才不爬树,从褡裢里取出一把红豆杉木弹弓,甩着弹弓向李斐拽拽的道:“摘多少下来?” 李斐数着手指笑道:“襄王殿下亲自‘摘’的苹果,明天公主和驸马吃一个。太和现在磨牙了,她一个。父皇母后母妃各两个,我一个,你一个,你先摘十一个吧,摘得下来再说。” “才十一个?”赵彦恒过来闹她,道:“还摘得下来再说,你小瞧我。” “哪能呢?”李斐眨着无辜的眼睛道:“我们够吃就行了,还有那么多的刺猬需要果腹呢,你别打光了。” “这还差不多,爷是百发百中,真有这个空儿,整个树都撸光了。” 说罢赵彦恒还真是全神贯注的,一颗苹果掉进水潭里,溅起一片水花。 苹果掉到了水里还得想办法捞,李斐左看看右看看,找了一段枯枝,一段不够多找几段,准备绑起来拨水捞苹果。 赵彦恒一副奸计得逞一半的样子,道:“你别忙,它们会荡过来的。” 赵彦恒就冲垂挂到潭面上的苹果打,一颗一颗全部沉入水底再浮现上来,在水面上飘飘荡荡的,打下了二十几个,有一半是捞不着的。赵彦恒爽快的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裳,滩水游了过去拾苹果。 李斐蹲在地上把苹果塞褡裢里,最后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一口,又脆又甜,李斐把自己咬过的苹果递给擦身子的赵彦恒道:“很好吃,你尝尝。” 赵彦恒裸|着身子,一览无余。 一行人出了城门,李斐,朱秒聪,朱妙仙,马舒兰褪下盛装,换上便装,带上帷帽一个一个下车上马。人是妙人,马是骏马,结合在一起英姿飒爽。 只有孙玉芝还坐在车里,她掀开了帘子往四人张望。 这就是家学渊源,她硬挤进来也是和大家不一样。朱马两家都是带兵几十年的武将之家,家里养着的马就和农户的庄稼地一样,弓马剑枪锤炼,代代出将才,是显赫得以延续的根本。所以武将之家的女孩子们,虽然不需要她们有上场杀敌之能,在家族氛围的熏陶下,骑个马总是会的。而孙家原是一户富裕的小地主,搭着曹家愈加富足,孙父孙母一边督促着儿子们读书,期望他们在举业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一边把女儿们打扮得光鲜娇艳,期望她们觅得贵婿,为孙家的门楣添砖加瓦。 孙玉芝会读书写字,会针黹纺织。骑马就不会了,骑马也不是一般女儿家的分内之事,她的哥哥弟弟们一心读书,也是不学这些的。 李斐骑在马上,马蹄轻踏着朝孙玉芝而来,浅笑道:“不好意思了孙二姑娘,我们几个早说好了要出城驰马。” 早说好的事,一个王妃和公伯家的姑娘们,还能为了一个孙玉芝锢在马车里。孙玉芝回着一个羡慕的笑脸,道:“王妃和几位姐姐骑在马上真好看,改明儿我也学起来。” 李斐继续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一路缓行,约莫酉时到达,到时候我们也到了,一同进庄子。” 骑马总比坐马车快些,孙玉芝还一路缓行,显然李斐等人是要边玩边走的,孙玉芝不会骑马,临时加塞进来,出了城就有种被人抛弃的委屈。不过孙玉芝体贴的点头,道:“多谢王妃费心了,是我不中用,拖累了大家。” 李斐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也无需理会孙玉芝的情绪,调转了马头,又嘱咐朱秒聪三个小心骑马。其实李斐大半是白嘱咐,朱秒聪的骑术比李斐还好呢,马舒兰的本事和李斐差不多,就朱妙仙年纪最小,骑着一匹半大的三河马,还有骑射师傅跟从。 马舒兰有点坠坠不。在公主府,卫王妃拿马舒兰比孙玉芝,后来寿春公主和卫王妃明显僵住了,现在寿春公主都不能如约出城,到底怎么着了?马舒兰握着马鞭迟疑道:“表姑,我们自顾自的走了,可以吗?” 李斐能不可以吗?赵彦恒才不耐烦和一群姑娘们一道,他还要和自个儿的王妃卿卿我我呢,任谁也坏不了他的兴致。 朱秒聪驱马走在最前方,道:“谁要管她?谁也管不了谁。”说着,一骑而出,身后跟了几个护卫。 “二姐,不等我啦!”朱妙仙是知道朱秒聪和李斐相处不自在,高喊一声向李斐笑笑,就追过去了。 李斐玩笑着和停在原地的马舒兰道:“你是小辈,跟着秒聪秒仙行事就行了。今天的事愿和你不相干。” “那我也去了。” 241.人之常情 李氏现在确实是落魄了,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射杀郝妈妈,却斩杀不掉朱家的表姑娘和朱家的子嗣。太夫人虽然厌弃了许锦,她肚子里的子嗣是坚持要留下的。而朱钦对许锦是无所谓,李氏和许锦放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是珍珠和鱼目的差别,至于子嗣,他还很年轻,将来会有更加适合的子嗣,朱钦主要是在太夫人和李氏之间受着夹板气。太夫人是骂骂咧咧不休,李氏是对他不见不听,所以这件事自然传到了宫中。 在朱家,老国公原配所出的次女,朱钦的二姐地位超然,她在先帝年间进宫,一进宫就是从一品妃位,在先帝皇后去世之后,晋为贵妃,代掌皇后宝印,先帝去后,成为皇考贵太妃,因为今上的生母早逝,宫中没有太后,朱贵太妃多得今上敬重。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朱贵太妃从来没有过子嗣。 宫中有谕,传宣国公夫妇晋见。 没有传太夫人? 太夫人俯身恭听口谕的时候,一张脸阴翳无比,而许锦这次是真正吓到动了胎气。 朱钦身穿玄色的武麒麟补服,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犹如谪仙临世,身材颀长,英姿勃发,到了宫门口亲手体贴入微的扶着李氏下了马车。而李氏穿着一身只有公爵夫人能穿的,大红色四团仙鹤礼服,火红的颜色更加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眼眸黑曜曜,水灵透彻一望到底。两人并立而站,当初多少人赞赏,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琴瑟相和,百年永合。 朱贵太妃的宫室,日夜熏着安神镇痛的苏合香,李氏看见朱贵太妃一张消瘦到失了容颜的脸颊,脸色大变,急步走过去,关切到难得的惊慌:“二姐,这是怎么了?” 李氏有一个多月未进宫,之前只知道朱贵太妃身体微恙,朱钦亲眼见到朱贵太妃的机会就更少了,也是一脸忧心的走到朱贵太妃的另一侧,抱愧的道:“都是弟弟不懂事,让二姐这个时候还为我的事烦心。” “不过是这阵子老毛病犯着严重些罢了。”当着李氏的面儿,朱贵太妃只是随口说了病症,还对朱钦笑一下道:“四弟,让我先和月娘说几句体己话。” 朱钦没有马上走,黏着脚看着李氏,伏低做小的道:“二姐替我劝劝月娘,只要月娘能原谅了我,我怎么领罚都成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朱贵太妃的话里听不出态度,朱钦无奈的先避开了。 朱钦走后,朱贵太妃轻轻一叹,拉着月娘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你现在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来做,我当着便是了,只是……你现在想做什么?” 李氏摇头道:“二姐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父兄既然是以那样的罪名处死了,我在京城中强强不得,一旦软下来,就被人时时欺负到头上了,进退皆有不是,而我又没有孩子,现在只能指望他的心,他的心,现在还怎么让我相信呢。”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李氏咬咬唇,这念头每天来回几十遍,现在才吐口道:“二姐真要为我做主,请做主让我与他和离,如果和离不成,休妻我也认了,只要能尽快离开朱家。” 朱钦和李氏虽然年轻,却是早早身在高位。老国公七年前去世,朱钦十一岁就袭了爵位,李氏一嫁进门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这人越往上走,分开就越不容易。所以高门大户不乏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的,因为活着不能出去,只有死了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 “傻孩子!”朱贵太妃今年四十四了,叫弟妹一声孩子也不违和,朱贵太妃抚摸李氏的额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李家诸人,这流放之苦,你怕他们挨不过。” 李家诸人,李氏的父兄都未纳妾置婢,李氏除了老父,有嫡出四个兄弟,大哥两年前病逝,二哥早逝的时候还没有家室,孙子们没有年过十二岁的,李家真正已经被处决的只有老父和三哥,尸首被家中老仆收殓,停在寒山寺中。李氏的四弟偏偏年十三,刚好在被斩之列,不过出事的时候人不在京中,她弟弟得了癔症,京中大夫也束手无策,去年秋天就在管家和奶娘的护送下去了蜀中,向蜀王府的奉祠正求医,现在正被通缉之中。所以李家流放的人就是李氏的母亲杨氏,大嫂曹氏三嫂乐氏,大哥大嫂的一对儿女,三哥三嫂的两儿一女。 流放,是一件很残酷的刑法。流放的人规定是徒步,只有在无人之地才被允许倒坐车尾,可是无人之地又哪来的代步工具,而且流放的限期是日行五十里,沿途经过每一处县府,犯人都要让当地的官员核对,核对无误在流放的批文上注‘完全’的字样,并加盖印信,流放的人走到哪里就歇在哪里,运气好的有个驿站的下房,县府的大牢容身,那时头上是有一片挡风的瓦片,运气不好就是什么破庙,废墟,甚至是荒郊野外了。流放的人在途中穿的是囚服,不过囚服的质量都不怎么样,很快就变成了破烂,只能另寻粗衣麻布裹身。流放的人在途中的饮食,依照当地的县府按照当地犯人的口粮发放,每一个成年人每日支给粗粮一升,盐和菜钱五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还只能领取成年人的一半。这衣食住行,一路上没人照顾一下,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到流放地。李家的人,李氏的母亲今年五十四了,而三嫂刚刚生下女儿,不满两个月。 流放,很多时候是把犯人从身到心折磨致死的刑罚。 李家人的流放地还在遥远的云南临安府卫所,路途弯弯绕绕,山一重水一重,距离京城路程实际四千五百里,期限是九十天。一旦批文正式发放,李家诸人开始起行,这九十天,一天都宽容不得的,逾期另有严惩。曾经有人到流放那里,写下一首悲辛的诗句: 昔传瘴江路,人到鬼门关。 土地无人老,流客几人还。 自从别京洛,颓鬓与衰颜。 习宿含沙里,晨行罔露间。 马危千初骨,舟危万重湾。 问我去何处,西南尽百蛮。 而且李家人到了云南临安府也很难安稳度日。西南之地,号为不毛,今春气渐暄,烟瘴渐厉,不须尔杀,四五月间,雨淋河泛,尔粮尽气敝,十散九死,形如鬼魅,色如黑漆,欲活不能。这是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而且临安府的五族人口,罗罗,布都,摆夷,蒙细,僮人都比汉人要多,风俗不同,语言不通,对朝廷一向没什么归属感,说反就反。 李氏想到这些,脸上不敢露出怨怼之色,隐在广袖里的一只手紧紧握拳,四个手指甲生生劈断,与其和太夫人明抢暗箭的往来,用尽手段的维持着朱钦对自己的敬爱,还得悬心着宣国公府里府外处处的杀机,还不如果断抽身,以全人子之孝。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了,李氏只求尽快离开宣国公府,到时候李氏只是一个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不是犯人,她还是自由人,到时候她不再是朝廷的外命妇,便可以无所顾忌的陪在李家人的身边,前前后后的打点他们的衣食住行。而不像现在,用刀剁着心,忍下对主君的愤恨。 李氏实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了,终于是双眼含泪,对朱贵太妃行了个叩拜的大礼,泣声道:“二姐要是怜惜我,便成全了我的孝心吧。” 朱贵太妃连忙扶起李氏,不自觉也落下一滴眼泪道:“你也别太过悲苦,不管怎么说,大姐还在那里。” 老国公原配生下三女,小女嫁入清平伯府,二女在宫中,还有大女,当初嫁的是平西侯郭昂,后来平西侯平定西南,加封黔国公镇守在昆明,去世的时候还加封郡王,现在朱家大姐是黔国公的太夫人。 宫中耳目众多,李氏只是苦笑着对朱贵太妃摇了摇头。靠人不如靠己,有些话宁愿当客气话听一听,也不要理所应当。而且现在的这个皇上要是真对郭家信任有加,为什么一登基就在昆明设了一个镇守太监,处处干涉军务。李家和郭家明面上的姻亲关系,反而会让有心人等紧紧盯着李家,不如把这层关系斩断,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既然成了有所取无所归的妇人,在道义上让朱家对李氏愧疚,那么朱太夫人为此照抚李家一二,也说的过去。现在求的便是朱家欠下一份情,日后在西南舍些情分。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身,那时头上是有一片 242.桃花初绽 寿春公主和柳潭第二天踏着秋露到了。寿春公主换下了骑装,就来和李斐说道:“父皇已经应了,宗人府我也支会好了。现在阿芳依旧在我府里,等我忙过了这几天,给她摆两桌酒席。虽是隔了一道门,也得挑个好日子抬过去。” 娶妻有娶妻的三媒六聘,纳妾,尤其是纳良家女为妾,也是有礼数的。李斐的态度明显松动了,道:“回头我置办一份嫁妆,如今也没谁不知道,卫王殿下的侍妾,原是我的丫鬟。” 比着幽露画屏出嫁吧,李斐也不会让阿芳光秃秃的进卫王府。 寿春公主真是嚣张跋扈啊,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挑起来,笑得冷凝凝,道:“我知道你是看不惯我,觉得我把你的丫鬟往火坑里推,把你的丫鬟不当人。” 李斐含笑以对,并没有驳斥。 寿春公主也是恬不知耻,道:“就算你觉得的都对,我的为人,总比孙玉燕强些吧?” 李斐别过了脸,失望之极的道:“卫王妃前倨后恭,确实引人猜想。” 先前李斐一再的坚持,至少有三分为了孙玉燕着想。自去年在宣国公府招待她之后,一年下来,她总有和卫王夫妇碰头的时候,她每一回看见的,孙玉燕对待卫王,绝对称得上兢兢业业,勤慎恭肃。而卫王对自己的王妃,从一开始的排斥到习惯,也能反映出孙玉燕在卫王身上花费的心思。而且孙玉燕待她也有五嫂的风范。她的母亲再婚,景王府不曾送来贺礼,卫王府是有礼送到,孙玉燕亲自写的贺词。 可是遇事才知人,在出乎意外的事件之下,在孙玉燕毫无准备之下,才看到一个人真正的心性。 寿春公主自作主张要给哥哥纳妾,孙玉燕抗拒的反应是合情合理的,她不需要去指使卫王,她完全可以把抗拒的情绪表现出来。就算寿春公主和襄王强大到是她拒绝不掉的,把抗拒表达出来,并且坚持到底又能怎么样。朝堂上,皇上对某一件事有了裁决,若是有违民心法度,丹犀之下的臣子也有据理力争的,圣旨已下也能做到不屈就圣意。 卫王纳妾,往小了说乃卫王府家事,往大了说乃卫王妃的尊严被他人践踏,李斐试想着这件事要是搁在自己头上,她倒是要诘问公主,她的襄王妃做得不称职吗?是日常生活没有照顾好襄王,还是在床笫上不能满足自个儿的男人?所以非得招呼另外一个女人上场?出现了问题可以摊开来谈嘛,一个妾室都横亘在那里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拿出来谈的,确实有做得不够的地方,诚恳的请人点出来,该认错的认错,该改进的改进。 卫王是傻了,傻掉的卫王在女色上头很省心吧,白絮?阿芳?弄一群莺莺燕燕是何必呢。 可是孙玉燕没能那么理直气壮的反抗到底,在她沉默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在反省,还是在臆想着阿芳进府之后怎么收拾她?或者她在想,不能让外头的人,不能让公主府和卫王府的仆从们知道她卫王妃连拒绝一个侍妾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她前倨后恭,就一刻钟的时间,态度来了一个翻转,最后孙玉燕是要和寿春公主一同进宫,卫王妃亲自为卫王请封一个侍妾。 好贤德的卫王妃! 李斐没有看见孙玉燕眼神中的落寞。自己的丈夫纳了别的女人为妾,一具身子劈成了两半,我一半,她一半,谁也拿不到完整的一个人,丈夫不再是妻子一个人的丈夫,作为妻子,总该有点落寞吧。 可是李斐愣是没有从孙玉燕的眼神中看见一点儿落寞,她只看见了卫王妃的面子。孙玉燕把卫王妃的面子,及卫王妃这张招牌之后代表的权利凌驾在他们夫妻感情之上,凌驾在卫王之上。 或许寿春公主和赵彦恒是对的,孙玉燕已经迷失在了皇族繁华锦绣的生活里,而忘记了自己先是卫王赵彦愔的妻子,然后才是卫王妃,所以她从始至终都质问不出一句,寿春公主和襄王殿下对她有何不满。 问不出来,极有可能是心虚了! 如此本末倒置,就算她和孙玉燕同为王妃,她也无话可说了。 寿春公主穿着一件五光十色的流仙裙,和李斐对坐道:“我不是一味子霸道的人,孙氏要是能少顾及一点卫王妃的颜面,我还能替她周全一些,现在嘛……” 话峰一转,寿春公主冷笑道:“孙玉芝羡慕你和七弟?恰似一对神仙眷侣,比翼双飞。” 李斐的脸色亦是一冷,肃然道:“三姐的耳报神到处都是,我在庄子里也不能好好说话了。” “只是盯着孙玉芝罢了,你随意。”寿春公主欠笑着道,又暗恼起来:“这会儿她们姐妹还有闲心羡慕你们,五哥要不是心智残缺,也不会摊上孙氏,到时候她们姐妹又羡慕谁去。还有脸说,不得其心,失之举措?” 从暗恼变成盛怒,寿春公主疾言厉色,道:“要是我能做主,现在就废了她!” 孙玉燕不懂卫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让她继续做着卫王妃干什么! 李斐垂下眼睫,忍不住带上三分讽刺,莞而道:“可惜公主殿下是女儿身。如此杀伐决断,若身为皇子,又是我家王爷一个劲敌。” 寿春公主不意李斐说到这上头,这段日子她和襄王府关系是不错,她和景王府也关系亲厚,方佩仪生下一个死胎,她的哀动之心,是发自肺腑的,反正哪一个兄弟成为新皇,都不缺她的尊荣,那种凶险之事,她可不想掺合,所以前一瞬还爽利的寿春公主,就装起了糊涂来,笑道:“我醉心在文墨曲艺里,要是执掌公器,就是误国误民了。” 当此良机,李斐是不会由着寿春公主含糊过去的,黯然道:“孙家姐妹,是只看得见他人笑,而看不见他人哭啊。五哥有什么不好呢,依我看五哥就很好,父皇把封地许下了,卫王世子的名分早定,卫王妃的前程一眼望到了头,一生安逸富贵。我家王爷的前途未卜,我整天提心吊胆着呢,只怕将来我们夫妻混得还不如五哥五嫂,宗室里落魄的王爷落魄成什么样子?金陵的红墙高深,还圈禁着鲁王,圈禁了有二十年了吧。” 寿春公主知道绕不过去了,倒也坦然,道:“鲁王叔勾结山西的马匪作乱一方,这是被你的祖父,李老大人送进去的。” “两王相争,翻雨覆雨,由此激起的动荡也不比鲁王闹出的动静小。” 秋天的爽风刮进来,吹乱了李斐的鬓发,李斐把几缕发丝绕到耳后,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灰暗愁闷,偏偏李斐是那么明艳动人,如通幽曲径之处,桃花初绽,叫人顿生怜爱。李斐挑唇一笑,笑得比哭还凄惨,道:“想我李家是怎么败亡掉的?不就是遭了天子的猜忌。将来六哥若为天子,只怕襄王府是墙倒众人推,届时三姐还能记得姐弟之情吗?” 寿春公主紧紧的绷着心弦,讪笑道:“怎会如此呢,六哥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 李斐说得一点诚意都没有,眼帘一抬道:“希望如此吧。” 寿春公主握着粉彩夔凤纹杯,被李斐弄得不知所措,甚至是坐卧不安。李斐离榻后退,以一种满含期待的目光看着寿春公主,诚挚而深邃,清脆的女音儿如清泉叮叮咚咚,字字悦耳道:“前儿我说笑呢,三姐不要放在心上,将心比心,王爷和我都是相信六哥有容人之量的。” 说完也不去留意寿春公主的反应,兀自离去。走到百鸟朝凤的壁影前,孙玉芝恰好绕过来,和李斐撞个正着。 孙玉芝一派女孩儿的纯真,曲了膝轻快道:“给襄王妃请安。我正要向公主殿下请安呢,也不知道公主殿下这会儿得不得空儿。” 李斐不想任何人在此刻去打扰寿春公主,勾唇道:“三姐今天才到,许多人和事要理一理,你先缓一缓吧。” 孙玉芝只得驻足,浅笑道:“是我差点打扰了公主的正事,那我回了。” 两回在李斐这里碰壁,孙玉芝倒是显出了落寞来,静静的离去。 李斐扶着壁影看着孙玉芝汲汲营营的背影,羡慕?她今时今日的位置令人羡慕吗? 也对,世人只看得见襄王殿下对王妃的深情厚谊,能有几人看得见她为赵彦恒做出的种种付出和妥协。 皇上和李家的恩怨一句话说不清楚,以一家的个人恩怨向天子复仇并不可取,她每次得怀着怎样糟糕的心情去见她的天子公爹,这一层谁替她着想过? 赵彦恒还是命犯桃花的体质,已经发生过的,和她将来可能面对的,这种危机将紧紧伴随她的一生。她为了尽量消除这种危机,这阵子也是够拼命的了。她原来是多么端庄贞静的淑女,才成婚几个月而已,多少出格的事都做了,都快变成荡|妇了。 李斐摇摇头轻叹,捧着自己微窘的脸去见朱氏姐妹去了。 她的母亲就生了她一个,还不是因为赵彦恒的缘故,她多出了八个弟妹。 243.明天看 赵彦恒不请自来,两人之间已经在互相撂狠话了,陆应麟也不想招待他,下仆端了茶来,陆应麟不说请,端起茶不饮,就等着赵彦恒自觉告辞。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彦恒不愿意去深究在他到来之前,陆应麟和李斐在做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至于他到来之后,什么也别想再做,所以明知不受家主待见,赵彦恒缓缓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副死赖着的样儿。 陆应麟暗暗握拳,面上保持着得意者的涵养道:“赵兄,今天是陆某和舍弟舍妹小聚,不方便招待外客。” 赵彦恒冷嘲一声,道:“陆千户住的是官邸……” 赵彦恒正想亮出他的底牌,天子第一号是他家开的,所有的官邸都是他家的分店,陆应麟身后,龙文秀冒了出来:“哥,这位公子向门仆砸了一锭金子进来的,不如留下吃顿便饭。” 龙文秀刚才溜达溜达,恰好看见赵彦恒面带急色的向陆家的门仆扔出一锭金子,再细瞧赵彦恒的模样,面若冠玉,眉眼如画,比龙文秀生平所见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龙文秀完全是好美之心,才出言挽留。可是一锭金子就换得门仆刚才巴结讨好的谄笑,赵彦恒露出讥笑之意,陆家的底蕴,真是浅薄的很。 陆应麟略失了颜面,不予和赵彦恒多言,转头对龙文秀道:“你去和武洲呆会儿,或去陪三姑娘,我送了客就来。” “武州在写字,斐斐姐好像也去书房了,他们一个教一个写,握着软趴趴的毛笔怪没意思的。”龙文秀胸无点墨,龙文秀的爱好不在这上头。 赵彦恒起身向龙文秀拱手施礼道:“多谢龙姑娘相请。” 知道陆应麟的妹妹姓龙不姓陆,来者是敌非友还是一个劲敌,与其由他住在李家隔壁,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向李斐献殷勤,陆应麟的心思转了一个弯,不过依然维持着冷然的面孔道:“饭时尚早,赵兄不如与我移步书房说话。” 李斐已经可以随意进出陆家的书房?书房有李斐!赵彦恒知道陆应麟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陆应麟不知道,前世李斐已成了他的妻,赵彦恒也是不介意的,所以欣然前往。 书房里,龙武洲很用心的在写字,一笔一划,比在先生面前都还要用心,等写好了一张小楷,吹干墨迹,揣着忐忑的心情拿给李斐看,李斐三岁握笔,师从家母,又在文澜阁临摹过不少书法大家的真迹,指点一个异族少年是绰绰有余的。 罗罗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汉字是龙武洲书写的第二种文字,比起在临安的同年异族少年,龙武洲的汉字已经写的不错了,不过在李斐的眼里,龙武洲的字还需要进步。李斐把龙武洲当将来沙麻部落的土司看待,日后成为了土司,需要阅读和书写朝廷的公文,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将来和汉臣结交的时候,总是多有益处的。 李斐在龙武洲写不好的字底下做了标记,龙武洲还是老问题,一个字单独拎出来,一笔一划已经写的很好,可是凑在一起,尤其遇到比划太多的字,就写不稳,通篇看下去,结构就有点东倒西歪起来。 李斐另外拿出一张白纸,临摹龙武洲稚嫩的笔法重写一遍,笔意流利婉转,一个个圆润丰满,结构方正的汉字跃于纸上。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经过了李斐的训斥都以标准的军姿站着。 龙武洲报羞,低声道:“斐斐姐写的字,比我家请的先生写的还好。” 李斐笑得随意道:“我的祖父以前是文官之首,不管他功绩如何,没有一笔好字是当不起的,我这点字迹也算是家学渊源吧。你也不用觉得羞愧,我要是生在别家,自幼无人教导,也是不通的。” “所以有人教导我,我再勤学苦练,就能写出和斐斐姐一样好的字!”龙武洲把李斐的字拿过来放在左手,自己写的字并排放在右手。龙武洲低着头,所以李斐没看见龙武洲坚毅的脸色。 “赵兄,请!”陆应麟刻意说得大声,支会书房里的人。龙武洲自认字迹拙劣,连忙把自己的字收起来。 李斐抬眼望去,陆应麟和赵彦恒并肩而来,论身形,陆应麟高大挺拔,赵彦恒高挑颀长;论容貌,陆应麟刚毅端方,赵彦恒精致俊美;论气质,陆应麟是西南豪爽粗狂的好男儿,赵彦恒是金玉堆中滋养出来的贵公子,两人无所谓伯仲之间,因为两人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怎么比都是不公平的。 李斐缓缓站起来,并没有避退。 “这是家弟。”陆应麟向赵彦恒介绍龙武洲,自然看见李斐写出来的那张字,拾起来亲昵的道:“是在教武洲写字吗?武洲这一年来可有长进?” 言谈之间,流露出和李斐多年的情谊。 李斐笑看紧张的龙武洲道:“已经进步很多了,不过功在有恒,武洲还要多练才行。” 赵彦恒逼近,想伸手抢过李斐的文墨,不过陆应麟是习武之人,看出他的意图就侧过身去,赵彦恒不能明目张胆的动武,只能就着陆应麟的手看,评价道:“李姑娘的字写得规规矩矩,是写给初学者练习的,不是自己所习的风格。” 前世赵彦恒见过李斐的字,简而言之,一个字:美;李斐所书的字体,和书法一惯讲究的藏峰向背,用过度紧窄的线条,把一个字所有的锋芒都释放了出来,刚硬锐利,没有一丝妥协,那像是艳阳的□□中,浓郁花香里迷了路的蝴蝶,灿烂到刺眼,华丽到哀婉。 作为一个书法的爱好者,李斐的字让人欣赏,可是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子,那种宁折不弯,毫不妥协的风骨,让赵彦恒的余生都在懊悔中度过。 赵彦恒脸上流露出来的爱怜和痛惜,让李斐既陌生,又恻动。赵彦恒对于李斐来说,仅仅是数面之缘的新邻居,其实李斐觉得赵彦恒有点古怪,好像赵彦恒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对她。可是今天,以字观人,以人观字都不稀奇,赵彦恒却那么肯定,字非字,人非人,如果仅仅是数面之缘而窥探出来的,李斐觉得自己先前是怠慢了他。因此李斐不由深看了赵彦恒一眼,谦道:“赵公子言重了,小女只是在闺阁之中打发时光,多临摹前人的笔迹,风格二字是不敢当的。” 陆应麟只是一个粗通文墨的武将,他还比赵彦恒少了一个前世,所以根本就没有听出他们二人相互的赞赏,只是询问李斐道:“三姑娘,赵兄初来是客,可否与我们同聚一杯?” 软语向询,完全把李斐置于女主人的位置,李斐含臊道:“客随主便,我没有置喙的。” “那就同饮吧!”陆应麟豪爽的道。作为铁骨铮铮的西南汉子,陆应麟不予在李斐及李家面前揭露赵彦恒的心思,诚如赵彦恒所言,名花尚未有主,陆应麟有这样的气度,也有这样的胸襟,让李斐想清楚,她将来要嫁何人。 五人坐了一张杉木云纹四方桌,陆应麟和赵彦恒面对落座,菜上着,酒喝着,陆应麟是好酒量,赵彦恒也不差,龙文秀龙武洲能陪饮,便是李斐,看似芊芊女子,柔弱无骨,推杯换盏之间也喝下数杯。 薰得看似三分醉,事情也挑起来了。陆应麟拿起那盒山参,推到李斐面前道:“三姑娘,这是赵兄送给老太太的谢礼,说是出门急切拿到我这里了,既然拿都拿了,也要拿对地方。” 陆应麟不背后使手脚,当面给赵彦恒下绊子。既然赵彦恒对他说拿错了,陆应麟就要告诉李斐,赵彦恒连送给李家的礼物都会拿错。 赵彦恒有冤无处申,只能夺回那盒山参,将错就错的捧到李斐面前道:“小小心意,万望收下!” 赵彦恒拿出的山参在市面上可以买到二十两以上,二十两在昆明城够普通的五口之家富足过一年的,李斐谦辞道:“以后李家和赵家就是邻居了,邻里之间互相帮个忙,提个醒,都是应该的。” 赵彦恒完全没醉,却露出一个陶醉的笑道:“小徐大夫来看过了,比起前街孙大夫的药方,姓孙的就是个庸医,差点误了我妹。我妹的性命比起一根山参,是九牛对一毛,李姑娘不要嫌礼轻就好。” 李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根山参还不值得她推来推去,既然辞过不受,李斐就泰然收下了。 陆应麟倏然起身,说一声稍等就出去了,回来扛了一个长条型的巨物,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陆应麟渐渐除去布条,原来是一枚完整的微黄色象牙,长七尺,重达五十斤,陆应麟把这根还沾着血迹的象牙献到李斐的面前,憨傻的道:“三妹妹,再过两个月就是老太太七十大寿,我也没有贵重之礼相赠,这是我今年从征麓川斩获的战利品,是我手边最贵重的东西。我想着现在就得请个牙雕师傅,两个月的时间也是紧赶慢赶,还得请三妹妹拿个主意,送给老太太的,不知怎么雕琢才好。” 243. 人随事变 赵彦恒不请自来,两人之间已经在互相撂狠话了,陆应麟也不想招待他,下仆端了茶来,陆应麟不说请,端起茶不饮,就等着赵彦恒自觉告辞。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彦恒不愿意去深究在他到来之前,陆应麟和李斐在做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至于他到来之后,什么也别想再做,所以明知不受家主待见,赵彦恒缓缓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副死赖着的样儿。 陆应麟暗暗握拳,面上保持着得意者的涵养道:“赵兄,今天是陆某和舍弟舍妹小聚,不方便招待外客。” 赵彦恒冷嘲一声,道:“陆千户住的是官邸……” 赵彦恒正想亮出他的底牌,天子第一号是他家开的,所有的官邸都是他家的分店,陆应麟身后,龙文秀冒了出来:“哥,这位公子向门仆砸了一锭金子进来的,不如留下吃顿便饭。” 龙文秀刚才溜达溜达,恰好看见赵彦恒面带急色的向陆家的门仆扔出一锭金子,再细瞧赵彦恒的模样,面若冠玉,眉眼如画,比龙文秀生平所见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龙文秀完全是好美之心,才出言挽留。可是一锭金子就换得门仆刚才巴结讨好的谄笑,赵彦恒露出讥笑之意,陆家的底蕴,真是浅薄的很。 陆应麟略失了颜面,不予和赵彦恒多言,转头对龙文秀道:“你去和武洲呆会儿,或去陪三姑娘,我送了客就来。” “武州在写字,斐斐姐好像也去书房了,他们一个教一个写,握着软趴趴的毛笔怪没意思的。”龙文秀胸无点墨,龙文秀的爱好不在这上头。 赵彦恒起身向龙文秀拱手施礼道:“多谢龙姑娘相请。” 知道陆应麟的妹妹姓龙不姓陆,来者是敌非友还是一个劲敌,与其由他住在李家隔壁,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向李斐献殷勤,陆应麟的心思转了一个弯,不过依然维持着冷然的面孔道:“饭时尚早,赵兄不如与我移步书房说话。” 李斐已经可以随意进出陆家的书房?书房有李斐!赵彦恒知道陆应麟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陆应麟不知道,前世李斐已成了他的妻,赵彦恒也是不介意的,所以欣然前往。 书房里,龙武洲很用心的在写字,一笔一划,比在先生面前都还要用心,等写好了一张小楷,吹干墨迹,揣着忐忑的心情拿给李斐看,李斐三岁握笔,师从家母,又在文澜阁临摹过不少书法大家的真迹,指点一个异族少年是绰绰有余的。 罗罗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汉字是龙武洲书写的第二种文字,比起在临安的同年异族少年,龙武洲的汉字已经写的不错了,不过在李斐的眼里,龙武洲的字还需要进步。李斐把龙武洲当将来沙麻部落的土司看待,日后成为了土司,需要阅读和书写朝廷的公文,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汉字,将来和汉臣结交的时候,总是多有益处的。 李斐在龙武洲写不好的字底下做了标记,龙武洲还是老问题,一个字单独拎出来,一笔一划已经写的很好,可是凑在一起,尤其遇到比划太多的字,就写不稳,通篇看下去,结构就有点东倒西歪起来。 李斐另外拿出一张白纸,临摹龙武洲稚嫩的笔法重写一遍,笔意流利婉转,一个个圆润丰满,结构方正的汉字跃于纸上。像是一群乌合之众,经过了李斐的训斥都以标准的军姿站着。 龙武洲报羞,低声道:“斐斐姐写的字,比我家请的先生写的还好。” 李斐笑得随意道:“我的祖父以前是文官之首,不管他功绩如何,没有一笔好字是当不起的,我这点字迹也算是家学渊源吧。你也不用觉得羞愧,我要是生在别家,自幼无人教导,也是不通的。” “所以有人教导我,我再勤学苦练,就能写出和斐斐姐一样好的字!”龙武洲把李斐的字拿过来放在左手,自己写的字并排放在右手。龙武洲低着头,所以李斐没看见龙武洲坚毅的脸色。 “赵兄,请!”陆应麟刻意说得大声,支会书房里的人。龙武洲自认字迹拙劣,连忙把自己的字收起来。 李斐抬眼望去,陆应麟和赵彦恒并肩而来,论身形,陆应麟高大挺拔,赵彦恒高挑颀长;论容貌,陆应麟刚毅端方,赵彦恒精致俊美;论气质,陆应麟是西南豪爽粗狂的好男儿,赵彦恒是金玉堆中滋养出来的贵公子,两人无所谓伯仲之间,因为两人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怎么比都是不公平的。 李斐缓缓站起来,并没有避退。 “这是家弟。”陆应麟向赵彦恒介绍龙武洲,自然看见李斐写出来的那张字,拾起来亲昵的道:“是在教武洲写字吗?武洲这一年来可有长进?” 言谈之间,流露出和李斐多年的情谊。 李斐笑看紧张的龙武洲道:“已经进步很多了,不过功在有恒,武洲还要多练才行。” 赵彦恒逼近,想伸手抢过李斐的文墨,不过陆应麟是习武之人,看出他的意图就侧过身去,赵彦恒不能明目张胆的动武,只能就着陆应麟的手看,评价道:“李姑娘的字写得规规矩矩,是写给初学者练习的,不是自己所习的风格。” 前世赵彦恒见过李斐的字,简而言之,一个字:美;李斐所书的字体,和书法一惯讲究的藏峰向背,用过度紧窄的线条,把一个字所有的锋芒都释放了出来,刚硬锐利,没有一丝妥协,那像是艳阳的□□中,浓郁花香里迷了路的蝴蝶,灿烂到刺眼,华丽到哀婉。 作为一个书法的爱好者,李斐的字让人欣赏,可是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子,那种宁折不弯,毫不妥协的风骨,让赵彦恒的余生都在懊悔中度过。 赵彦恒脸上流露出来的爱怜和痛惜,让李斐既陌生,又恻动。赵彦恒对于李斐来说,仅仅是数面之缘的新邻居,其实李斐觉得赵彦恒有点古怪,好像赵彦恒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对她。可是今天,以字观人,以人观字都不稀奇,赵彦恒却那么肯定,字非字,人非人,如果仅仅是数面之缘而窥探出来的,李斐觉得自己先前是怠慢了他。因此李斐不由深看了赵彦恒一眼,谦道:“赵公子言重了,小女只是在闺阁之中打发时光,多临摹前人的笔迹,风格二字是不敢当的。” 陆应麟只是一个粗通文墨的武将,他还比赵彦恒少了一个前世,所以根本就没有听出他们二人相互的赞赏,只是询问李斐道:“三姑娘,赵兄初来是客,可否与我们同聚一杯?” 软语向询,完全把李斐置于女主人的位置,李斐含臊道:“客随主便,我没有置喙的。” “那就同饮吧!”陆应麟豪爽的道。作为铁骨铮铮的西南汉子,陆应麟不予在李斐及李家面前揭露赵彦恒的心思,诚如赵彦恒所言,名花尚未有主,陆应麟有这样的气度,也有这样的胸襟,让李斐想清楚,她将来要嫁何人。 五人坐了一张杉木云纹四方桌,陆应麟和赵彦恒面对落座,菜上着,酒喝着,陆应麟是好酒量,赵彦恒也不差,龙文秀龙武洲能陪饮,便是李斐,看似芊芊女子,柔弱无骨,推杯换盏之间也喝下数杯。 薰得看似三分醉,事情也挑起来了。陆应麟拿起那盒山参,推到李斐面前道:“三姑娘,这是赵兄送给老太太的谢礼,说是出门急切拿到我这里了,既然拿都拿了,也要拿对地方。” 陆应麟不背后使手脚,当面给赵彦恒下绊子。既然赵彦恒对他说拿错了,陆应麟就要告诉李斐,赵彦恒连送给李家的礼物都会拿错。 赵彦恒有冤无处申,只能夺回那盒山参,将错就错的捧到李斐面前道:“小小心意,万望收下!” 赵彦恒拿出的山参在市面上可以买到二十两以上,二十两在昆明城够普通的五口之家富足过一年的,李斐谦辞道:“以后李家和赵家就是邻居了,邻里之间互相帮个忙,提个醒,都是应该的。” 赵彦恒完全没醉,却露出一个陶醉的笑道:“小徐大夫来看过了,比起前街孙大夫的药方,姓孙的就是个庸医,差点误了我妹。我妹的性命比起一根山参,是九牛对一毛,李姑娘不要嫌礼轻就好。” 李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根山参还不值得她推来推去,既然辞过不受,李斐就泰然收下了。 陆应麟倏然起身,说一声稍等就出去了,回来扛了一个长条型的巨物,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陆应麟渐渐除去布条,原来是一枚完整的微黄色象牙,长七尺,重达五十斤,陆应麟把这根还沾着血迹的象牙献到李斐的面前,憨傻的道:“三妹妹,再过两个月就是老太太七十大寿,我也没有贵重之礼相赠,这是我今年从征麓川斩获的战利品,是我手边最贵重的东西。我想着现在就得请个牙雕师傅,两个月的时间也是紧赶慢赶,还得请三妹妹拿个主意,送给老太太的,不知怎么雕琢才好。” 244.滚 西山红叶会是寿春公主的场子,襄王夫妇待了两天也就悄悄的回去了。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李斐左歪了一下,右歪了一下,怎么坐也不自在。赵彦恒一把拉倒了李斐,让她躺在自己的膝盖上,顽笑道:“怎么了?我这两天也没有闹你。” “我看孔家的公子气色不太好。”李斐深觉她越来越爱操心了,抓着赵彦恒腰间的佩玉,念道:“你也看顾一点吧。头一条身子得好。男人的身子骨好不好,关系着血脉后嗣呢,再往严重了说,不能长相守,守了寡就大大的不好了。” 袁昂和孔琉怡,李斐都瞧了瞧。袁昂长得粗眉大眼,微黑微壮,骑着一匹马,背着一张弓整天钻到山里打猎去了,和人接触起来沉默寡言。孔琉怡一直穿一件素纹儒袍,一张脸莹白如玉,生着病一张口还是侃侃而谈。怎么说呢,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赵彦恒抚着李斐的柳眉儿,失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嘛,总有个生病的时候。你挑剔个什么劲儿,宣国公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找个病秧子……”李斐第一次把守寡挂在嘴上,赵彦恒都不知道自己较个什么劲儿,道:“一个人自有命数,命数未尽,病病殃殃的人也能活到九十九;命数尽了,前一刻铁塔一样的男人说倒就倒了,所以一不小心让自己的女人守了寡,真是说不准的事。守了寡可以改嫁啊,你说是不是?” 李斐自下往上睇了一眼,恭维道:“您真想得开。我最近一次在太和楼听戏,说得就是一个妇人,断发削指守节的事。”现在已经苛求着女人从一而终了,丈夫死了也要求女人从一而终,两江一带的这种风气最为严重,还为那样苦守的女人树贞节牌坊表彰。 这回两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赵彦恒展开双手摊坐下来,说话却很正经,道:“你别犯愁,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真正的大家闺秀,青年才俊,不会一个劲儿的自个儿往里钻研。一桩婚事,总是先看门第配得上,根基配得上,家私配得上,模样配得上,先处处配上了,才往里投入感情。” 李斐嗤笑道:“你干脆说盲婚哑嫁就得了。” “是门当户对!”赵彦恒突然好较真,道:“你信不信,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幸,要比门当户对的婚姻不幸多出许多来。” 李斐从赵彦恒的膝上支起身来,改趴在赵彦恒的肩上,悠悠然道:“那我们怎么算?算门当户对吗?我是不敢。那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咯。” 赵彦恒拍了拍的额头,道:“我们不在这些世俗的眼光里,我们是姻缘前定。” 李斐把这句话算作是赵彦恒的甜言蜜语。 到了襄王府,李斐小憩了一会儿,正想唤季青家的等几个管事媳妇一起讨论一下,王府的侍妾,应该给她置办一笔怎么样的嫁妆才合适,季青家的倒是先过来了,道:“王妃,乐四奶奶前来拜见。乐四奶奶今早就来过,知道王妃不在府里,又细问了王妃什么时候回府,候着时辰又来了。” “快请二姐过来。” 李姜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呢,一天两趟的往襄王府跑,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李斐的右眼皮跳动了一下,伸手揉了揉。 转眼的,李姜在水珊的搀扶下扶着腰大步的走来,靠近了李斐就道:“三妹,你去看看姑姑。” 把李斐唬得从黄花梨木四出头官帽椅站起来,促声道:“我娘怎么了?” 李姜捉了李斐的手,脸有忧愁,道:“我也不太清楚。是曦哥提醒我的,曦哥说前不久姑姑从蒋家借走一张海图,好像是那张图引起的不痛快,你回去看看姑姑吧。” “季大娘去准备马车。” 李斐穿着家常的衣裳也不用换了,携着李姜的手就往平康坊的李宅去,两位都不太清楚的姐妹路上也相顾无言。 绕过了壁影,踏入了主院,李斐李姜就听到了不小的动静,哐当砰咚,这是什么动静啊?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出,是陈介琪倒退着跃出来,双手合十着一副小心翼翼赔小心的样子,急促的道:“阿月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一个剑锋先露出来,李月提着一把银白的三尺剑指着陈介琪呢,脸颊多了一层不正常的血色,这是盛怒之下气血翻涌的表象。李月穿了一件黄绿相间色儿的对襟长袄,手腕上套着一只白玉镯子。李月的神情那样的寡淡,把昔日的缱绻全抛下,斥责道:“你滚出去!” 李月是个多么有修养的人,现在提着剑叫自己的丈夫‘滚出去’! 李斐脸色都泛白了,低唤道:“娘……” 正在胶着的时候,有人来打岔了。陈介琪见了两个小辈反而松快了一些,道:“是王妃和贤侄女儿……” 陈介琪没估计到李斐极其护短的个性,李斐对母亲是有一种盲目的依赖和维护,这会儿冰冻的视线就横扫了过来,道:“陆叔叔,母亲叫你出去,你就先出去吧,别让母亲‘请’你出去。” 虽然陈介琪的武艺,李月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陈介琪的身份是赘婿,闹出的动静太大,谁的脸上都挂不住。 李月在女儿的面前就已经挂不住了,收了剑关了门折回了屋里。 陈介琪焦躁的抹了一把脸,俊美的容颜揉成了一把苦瓜菜,冲着屋里的人大声的喊,道:“阿月,那我先出去一会儿。你先消消气,我过会儿就回来。” 李斐和李姜并排往屋进,李姜走到门口顿住了,她是侄女,总是比女儿差了一层,因此就退后了一步对李斐道:“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有事叫我一声。” 李斐嗯了一声,脚步未缓,咯吱一声推了门入内。 屋里打碎了几个摆件,一把楠木官帽椅,椅背劈下来半截,白皮红瓤的石榴滚落了一地,李月横躺在侧屋的一把楠木摇椅上,闭着眼睛,手支在额头上,一阵爆发之后明显憔悴了下来,摇椅摇曳不休。 李斐还是什么都不清楚,先落下了眼泪。她的母亲一向是个讲理的人,也是个理智的人,从来没有在家里提着剑和人动过武,再不会说出‘滚’这种伤人的字眼,那必定是被人伤得狠了,才运用了恶毒的语言反击。 李斐蹲坐在摇椅脚踏边,双手抱着李月的裙裾,蹭掉眼泪强打起精神,表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用在意的样子,无所谓的道:“您不要生气,您还有我呢。” 陈介琪看到襄王妃就把襄王殿下想起来,出了李家向襄王府求救去了。他拜见赵彦恒也很容易,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宣德堂,赵彦恒中断了与几个幕僚商议的要事来见他,一见他在这种凉爽的天气脸上汗津津的,先叫董让端一盆水来给他洗把脸。 陈介琪患得患失,心里像烧了一把火一样的焦虑,一张脸埋到冷水里浸个沁凉,才缓了缓情绪冲赵彦恒短促的道:“襄王殿下,阿月知道我的事,你可得想办法帮帮我。” 赵彦恒也是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他倒是挺佩服他的丈母娘,才那么几个月就对陈介琪的身份起了疑,所以他分外好奇李月是什么起疑的,挑眉问道:“你的事几句话也说不出清楚,李夫人知道了你多少事?” 陈介琪回忆不久之前发生的窘厄,敲着自己的头道:“阿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海图,北到两广,南到满者伯夷,东到吕宋,西到锡兰,问我从哪里来?” 赵彦恒轻‘哇’了一下。 李月划拉出了那么一大块地方,问得好犀利啊。因为李月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有此一问。陈介琪不知道李月究竟知道了多少,怀疑得有多么深入,怕一错再错,也不敢随口糊弄了。 “你指了吗?”赵彦恒都有点同情陈介琪了。 陈介琪的头沉昏脑胀的点了下来,他那时就僵住了,李月又说了一句话,令他无所遁形,他那时也想,他总是要向李月坦白的,不如趁此机会,就手点住了阿瑜陀耶那片过去。 海图是借来的,李月先把海图好好的卷了起来,内心的叹息,懊悔,遗憾及付出去的感情统统抛弃的痛苦,在眼底身处翻滚,李月还是坚强的站住了。自己连人都没看清楚,就做出了草率的绝对,由此产生的恶果,她承担了便是,她笑中带泪,道:“我曾看见一位僧侣向你行礼了。佛门向世俗那么谦卑的行礼,想你在阿瑜陀耶也是地位超然的人……我好想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差点把雄鹰当家雀圈养了……现在应该阻止我继续犯错下去。” 说到此节,李月背过了身去,给了陈介琪娉婷多姿的背影,纤细又洒脱:“你走吧,你我之间就当是露水姻缘一场,日后山高水长……我不想再看见你。” 陈介琪被李月决绝的话语割得血淋淋,他的脸上湿淋淋,他无奈的坦白道:“我不想骗你的,可是不先骗了你,好像也没有办法了。我是哪里的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 李月怒转过身来,一挥手把边上的一个瓷瓶打破了,她压着火道:“你不先用骗的,确实没有办法靠近我。现在你骗不了我了,我不会让你再靠近我!” 245.第 245 章 陈介琪无往日一分机变,闷声倒坐下来,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又出了一头的虚汗。 “怎么就让李夫人知道了?”赵彦恒在屋里踱步,他在担心的是,除了他还有谁知道陈介琪的老底,是朱钦?还是郭坤?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把可疑之人想一圈,还是要问:“李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陈介琪自己六神无主,开头也没有顾及到赵彦恒的顾虑,待赵彦恒追问了两次,他才醒了点神儿,清润的声音带着沙哑,道:“我说了梦话,让阿月听去了。” 瑰丽的佛寺在燃烧中坍塌,慈悲的佛祖在烈焰中融化。陈介琪挣脱不了自己的心魔,他总是回到二十年前的过去,大哥惨死,母亲惨死,自己被劈成了两半,浑身是血,他在痛苦中不断的翻滚,那番身心之痛无边无际。 他梦魇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赵彦恒惊愕了一下,神情有点古怪了,低声道:“原来如此。” 陈介琪不是汉人,他的汉话说得再顺溜,要是在梦里回归到纯朴,他说的是母语。不是广西的土话,不是安南的语系,是阿瑜陀耶的语言。一地有一地的语言,比如生活在湘西的苗人和生活在滇西的苗人,说出来的苗语就不一样。语言的差别代表了地域的差别,阿瑜陀耶的语言,自然和任何一地的语言不一样。李月当场是一点都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就有点奇怪了,毕竟李月在云南广西至安南一带混迹了多年,听话听音儿,还是该听到熟悉的话音儿。 李月那会儿就起了疑心,依样画葫芦的把陈介琪的梦话学了去,拜访了几个可靠的杂学旁家,便是京城中人才济济,陈介琪在梦里说的一番话一时也没人能译出来,后来朋友托朋友,找着了一个远涉重洋的能人,才分辨出陈介琪说的是南洋哪个小国的鸟语。 在这期间,李月又无意间看见了一个僧侣向陈介琪行礼。阿瑜陀耶是一个佛国,佛门和世俗共治,陈介琪在其中是怎样的地位? 那么早先陈介琪说的话,有几句是实话呢? 李月展开海图,冲陈介琪说的那一句话,是阿瑜陀耶皇室成员的爵衔冠称,类似于赵彦恒的‘襄王殿下’。 都这样了,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过去了。 赵彦恒一字一叹:“枕!边!人!” 最防备不了的,是枕边人。 陈介琪浑身脱力般的坐在黄花梨拐子纹圈椅上,双手摊在两边的扶手上,抿了下唇道:“现在阿月生气了,不想见我。你的王妃,也是直楞脾气。你是知道我的,我是没有说实话,但是我能说实话吗?说了实话人早跑……” 赵彦恒透过陈介琪这副够呛的样子试想一下李家母女的反应,歪心眼子转了一道,后退了一步,睁眼说起了瞎话来,道:“你说话且得仔细,我知道什么啊我!” 陈介琪瞬间被噎住了。 两个绝顶聪明人互相看了又看,意思都在眉眼上含而不露,说出来就失去真味了。 最后有求于人的陈介琪妥协道:“好吧,在此之前襄王殿下一无所知,那么现在襄王殿下可以帮忙了吗?” 赵彦恒念在陈介琪还算上道的份上,才纡尊降贵的问:“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陈介琪艰难的道:“汉人喜欢说劝和不劝离……” 赵彦恒痛呼了一下道:“有这么严重?” 陈介琪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垂头叹息道:“我不知道该什么办。” 诚如李月所言,他不骗她,靠近不了她。 现在他靠近了她,他离不开,舍不得,他活得像一个怨妇,怨声载道:“我一句话都递不上去。” 赵彦恒轻轻揉了揉额角,一番考量之后收容了陈介琪,自有下人把陈介琪领去厢房,赵彦恒转过头来就冲董让追问道:“爷说梦话吗?” 怀揣一颗几十年帝王之心的赵彦恒,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太多了,不能让李斐知道的秘密,也有那么几个。 董让愣了愣,又想了想,赵彦恒问什么他答什么便是,他答道:“这么些年,奴婢从没听到过爷的梦话,爷睡着了从不说话。” 赵彦恒志得意满,就这一点来说,他的心志要比那一个番邦小王坚强许多。 董让还有半截话没说呢,他说道:“爷是不说梦话,但是爷喝多酒了,就会说胡话……”总之,醉酒之后的赵彦恒会失去控制,行为,语言,都不受控制。 赵彦恒神色一凛,肃然道:“爷从今以后,滴酒不沾!” 且不说以后的日子,赵彦恒今天的日子就难过了,在他收容了陈介琪没一盏茶时间,李斐就疾驰回襄王府,脸色愠怒。 赵彦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迎上来关切的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来来回回的。岳母大人和陈君举吵架了?”陈介琪字君举,陈介琪已经不是翊卫校尉了,赵彦恒不随李斐喊‘叔叔’,便以字称呼。 李斐焦躁得很,先呷一口茶,出口不善:“人来王府了?”李斐原想守着李月,李月把陈介琪可疑的身世转告给了女儿,就让女儿出去了,李斐一身的郁火正要撒在陈介琪头上,就匆忙追回了王府。 赵彦恒正义凛然,道:“我看今天的场面,也不想先听了他的一面之词,就让他暂且住下。我现在是坐堂的判官,孰是孰非,你们娘俩儿先告。” 李斐还端着蓝釉钟式水杯,目向着赵彦恒迟疑道:“我年初的时候,就拜托了你去广西打听他的人品事迹,你就一点儿都没探摸到门道?” 陈介琪二十七岁了,年纪不大也不小,紧追着母亲不放,李斐不得不为自己的母亲查一查,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把人往恶了想,李斐是怕母亲遇人不淑。 男人在外面闯荡,遇见了一个更好的,就抛弃了家里的糟糠之妻。每三年进士及第,大登科小登科,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在有了更好的出身之后,都想换一个更有身份的妻子。 那样抛弃情义的男人随处可见,宋多福之前定过亲事的,徐忠濂考中了秀才就嫌弃了宋多福。 就算没有妻子,没有未婚妻,陈介琪原是十万大山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说白了是草莽出身。占山截道的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官府作对,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个山寨里没有几个压寨夫人。再说了,南蛮之地,女子多情多风骚。陈介琪会不会有姘头?撒出去的种子,有没有整出孩子? 就算陈介琪说过,他在佛门栖身了十几年。李斐也得查一查,他有没有那么洁身自好。 南边的摆夷人,岱依人等等许多宗族,就算剃发受戒,也可以娶妻生子的。 ” “我知道了,你去吧。”朱贵太妃的话里听不出态度,朱钦无奈的先避开了。 朱钦走后,朱贵太妃轻轻一叹,拉着月娘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你现在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来做,我当着便是了,只是……你现在想做什么?” 李氏摇头道:“二姐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父兄既然是以那样的罪名处死了,我在京城中强强不得,一旦软下来,就被人时时欺负到头上了,进退皆有不是,而我又没有孩子,现在只能指望他的心,他的心,现在还怎么让我相信呢。”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李氏咬咬唇,这念头每天来回几十遍,现在才吐口道:“二姐真要为我做主,请做主让我与他和离,如果和离不成,休妻我也认了,只要能尽快离开朱家。” 朱钦和李氏虽然年轻,却是早早身在高位。老国公七年前去世,朱钦十一岁就袭了爵位,李氏一嫁进门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这人越往上走,分开就越不容易。所以高门大户不乏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的,因为活着不能出去,只有死了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 “傻孩子!”朱贵太妃今年四十四了,叫弟妹一声孩子也不违和,朱贵太妃抚摸李氏的额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李家诸人,这流放之苦,你怕他们挨不过。” 李家诸人,李氏的父兄都未纳妾置婢,李氏除了老父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他在佛门栖身了十几年。 245.枕边人 陈介琪无往日一分机变,闷声倒坐下来,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又出了一头的虚汗。 “怎么就让李夫人知道了?”赵彦恒在屋里踱步,他在担心的是,除了他还有谁知道陈介琪的老底,是朱钦?还是郭坤?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把可疑之人想一圈,还是要问:“李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陈介琪自己六神无主,开头也没有顾及到赵彦恒的顾虑,待赵彦恒追问了两次,他才醒了点神儿,清润的声音带着沙哑,道:“我说了梦话,让阿月听去了。” 瑰丽的佛寺在燃烧中坍塌,慈悲的佛祖在烈焰中融化。陈介琪挣脱不了自己的心魔,他总是回到二十年前的过去,大哥惨死,母亲惨死,自己被劈成了两半,浑身是血,他在痛苦中不断的翻滚,那番身心之痛无边无际。 他梦魇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赵彦恒惊愕了一下,神情有点古怪了,低声道:“原来如此。” 陈介琪不是汉人,他的汉话说得再顺溜,要是在梦里回归到纯朴,他说的是母语。不是广西的土话,不是安南的语系,是阿瑜陀耶的语言。一地有一地的语言,比如生活在湘西的苗人和生活在滇西的苗人,说出来的苗语就不一样。语言的差别代表了地域的差别,阿瑜陀耶的语言,自然和任何一地的语言不一样。李月当场是一点都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就有点奇怪了,毕竟李月在云南广西至安南一带混迹了多年,听话听音儿,还是该听到熟悉的话音儿。 李月那会儿就起了疑心,依样画葫芦的把陈介琪的梦话学了去,拜访了几个可靠的杂学旁家,便是京城中人才济济,陈介琪在梦里说的一番话一时也没人能译出来,后来朋友托朋友,找着了一个远涉重洋的能人,才分辨出陈介琪说的是南洋哪个小国的鸟语。 在这期间,李月又无意间看见了一个僧侣向陈介琪行礼。阿瑜陀耶是一个佛国,佛门和世俗共治,陈介琪在其中是怎样的地位? 那么早先陈介琪说的话,有几句是实话呢? 李月展开海图,冲陈介琪说的那一句话,是阿瑜陀耶皇室成员的爵衔冠称,类似于赵彦恒的‘襄王殿下’。 都这样了,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过去了。 赵彦恒一字一叹:“枕!边!人!” 最防备不了的,是枕边人。 陈介琪浑身脱力般的坐在黄花梨拐子纹圈椅上,双手摊在两边的扶手上,抿了下唇道:“现在阿月生气了,不想见我。你的王妃,也是直楞脾气。你是知道我的,我是没有说实话,但是我能说实话吗?说了实话人早跑……” 赵彦恒透过陈介琪这副够呛的样子试想一下李家母女的反应,歪心眼子转了一道,后退了一步,睁眼说起了瞎话来,道:“你说话且得仔细,我知道什么啊我!” 陈介琪瞬间被噎住了。 两个绝顶聪明人互相看了又看,意思都在眉眼上含而不露,说出来就失去真味了。 最后有求于人的陈介琪妥协道:“好吧,在此之前襄王殿下一无所知,那么现在襄王殿下可以帮忙了吗?” 赵彦恒念在陈介琪还算上道的份上,才纡尊降贵的问:“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陈介琪艰难的道:“汉人喜欢说劝和不劝离……” 赵彦恒痛呼了一下道:“有这么严重?” 陈介琪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垂头叹息道:“我不知道该什么办。” 诚如李月所言,他不骗她,靠近不了她。 现在他靠近了她,他离不开,舍不得,他活得像一个怨妇,怨声载道:“我一句话都递不上去。” 赵彦恒轻轻揉了揉额角,一番考量之后收容了陈介琪,自有下人把陈介琪领去厢房,赵彦恒转过头来就冲董让追问道:“爷说梦话吗?” 怀揣一颗几十年帝王之心的赵彦恒,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太多了,不能让李斐知道的秘密,也有那么几个。 董让愣了愣,又想了想,赵彦恒问什么他答什么便是,他答道:“这么些年,奴婢从没听到过爷的梦话,爷睡着了从不说话。” 赵彦恒志得意满,就这一点来说,他的心志要比那一个番邦小王坚强许多。 董让还有半截话没说呢,他说道:“爷是不说梦话,但是爷喝多酒了,就会说胡话……”总之,醉酒之后的赵彦恒会失去控制,行为,语言,都不受控制。 赵彦恒神色一凛,肃然道:“爷从今以后,滴酒不沾!” 且不说以后的日子,赵彦恒今天的日子就难过了,在他收容了陈介琪没一盏茶时间,李斐就疾驰回襄王府,脸色愠怒。 赵彦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迎上来关切的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来来回回的。岳母大人和陈君举吵架了?”陈介琪字君举,陈介琪已经不是翊卫校尉了,赵彦恒不随李斐喊‘叔叔’,便以字称呼。 李斐焦躁得很,先呷一口茶,出口不善:“人来王府了?”李斐原想守着李月,李月把陈介琪可疑的身世转告给了女儿,就让女儿出去了,李斐一身的郁火正要撒在陈介琪头上,就匆忙追回了王府。 赵彦恒正义凛然,道:“我看今天的场面,也不想先听了他的一面之词,就让他暂且住下。我现在是坐堂的判官,孰是孰非,你们娘俩儿先告。” 李斐还端着蓝釉钟式水杯,目向着赵彦恒迟疑道:“我年初的时候,就拜托了你去广西打听他的人品事迹,你就一点儿都没探摸到门道?” 陈介琪二十七岁了,年纪不大也不小,紧追着母亲不放,李斐不得不为自己的母亲查一查,这是怎样一个男人。把人往恶了想,李斐是怕母亲遇人不淑。 男人在外面闯荡,遇见了一个更好的,就抛弃了家里的糟糠之妻。每三年进士及第,大登科小登科,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在有了更好的出身之后,都想换一个更有身份的妻子。 那样抛弃情义的男人随处可见,宋多福之前定过亲事的,徐忠濂考中了秀才就嫌弃了宋多福。 就算没有妻子,没有未婚妻,陈介琪原是十万大山三十六寨龙河岭当家,说白了是草莽出身。占山截道的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官府作对,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个山寨里没有几个压寨夫人。再说了,南蛮之地,女子多情多风骚。陈介琪会不会有姘头?撒出去的种子,有没有整出孩子? 就算陈介琪说过,他在佛门栖身了十几年。李斐也得查一查,他有没有那么洁身自好。 南边的摆夷人,岱依人等等许多宗族,就算剃发受戒,也可以娶妻生子的。 ” “我知道了,你去吧。”朱贵太妃的话里听不出态度,朱钦无奈的先避开了。 朱钦走后,朱贵太妃轻轻一叹,拉着月娘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你现在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来做,我当着便是了,只是……你现在想做什么?” 李氏摇头道:“二姐能帮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我父兄既然是以那样的罪名处死了,我在京城中强强不得,一旦软下来,就被人时时欺负到头上了,进退皆有不是,而我又没有孩子,现在只能指望他的心,他的心,现在还怎么让我相信呢。” “也对!”朱贵太妃并没有为朱钦说话,冷笑道:“我在宫中近三十年,唯一看透的,就是不能指望男人的心。” 李氏咬咬唇,这念头每天来回几十遍,现在才吐口道:“二姐真要为我做主,请做主让我与他和离,如果和离不成,休妻我也认了,只要能尽快离开朱家。” 朱钦和李氏虽然年轻,却是早早身在高位。老国公七年前去世,朱钦十一岁就袭了爵位,李氏一嫁进门就是超品的诰命夫人,这人越往上走,分开就越不容易。所以高门大户不乏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的,因为活着不能出去,只有死了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 “傻孩子!”朱贵太妃今年四十四了,叫弟妹一声孩子也不违和,朱贵太妃抚摸李氏的额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李家诸人,这流放之苦,你怕他们挨不过。” 李家诸人,李氏的父兄都未纳妾置婢,李氏除了老父能出去。李氏现在说拼死一搏的也不为过,许锦事小,太夫人不重要,朱钦的心抵不过皇权。一个罪臣之女坐着超品的公爵夫人,对于掌权者来说多么碍眼,而这样的存在又是朱家的尴尬。久而久之,李氏怕落得幽闭或是病亡的下场,所以李氏这么高傲的人,这是在逃命的,休妻都还要求出口。他在佛门栖身了十几年。 246.惧内 澄江府后衙,请了高僧,设了法场,充斥着烟熏火燎的佛香,这是钱知府给他的短命儿子超度呢。 澄江府门前,当地的官僚,乡绅,商户也是往来不绝,大伙儿心里咒骂着钱家断子绝孙,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来,大把大把的奠仪往钱家送。 钱知府,好色是真的,贪财是真的,可是现在左右的美婢和成锭的银子,都不能舒缓钱知府的丧子之痛。钱知府跪在祖宗牌位前都有半日了,不断的叩首,忏悔着他的不孝之罪。 白白胖胖,脸像个发面馒头似的钱知府哭得泪水糊面,鼻涕黏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在钱家,就剩他一个独苗苗,他的罪过大发了,钱家六个叔叔,前仆后继的奔着富贵去了,二叔三叔阉了之后,没能补选入宫,只能在京城中游荡,一个横死街头,一个做了倌倌,三叔睡出了一条门路来,往下四个叔叔才有幸前后入宫,那也是从最低贱的杂役做起,七叔死的不明不白,尸骨不存,四叔葬身大火,化成一具焦炭,钱家几十年拼搏,搏出了万贯家财,搏出了位高权重,却没有一个继承的人! 钱知府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连他六叔的面儿都无颜厚见,只是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忏悔之外,也请祖宗们保佑他再得一个儿子。 正在神神叨叨,啰啰嗦嗦的念着那些话,管家出现在门后道:“大人,六老爷派人来了。” 钱知府嘎然止住了念叨之语,马上问道:“夫人已经回来了吗?” 钱夫人是坐马车,陆应麟抄了小路来,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你争我夺的抢路,把早出发的钱夫人甩在了后头。管家小声道:“夫人还没有回来,是六老爷使人写了一份信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云南后卫所的陆千户,拿着征西大将军的名帖,小的们已经先请陆千户喝茶了。” 从管家报名儿就可以知道钱家的嚣张,黔国公府,朝廷敕封的征西大将军郭坤的面子,买还是不买,钱家还要掂一掂再说。 钱知府露出几分惧怕来,想到每次说起子嗣问题,他都会被自己的六叔喷得满面唾沫,钱知府只匆匆抹了一下脸,就去见他六叔的人。 赵彦恒着一身青衣,如苍松劲柏一般的身姿矗立在屋内,风姿卓越,而一双黑眸散发着高傲孤寒的冷意,绝对不是管家所说的‘六老爷派来的人’。 钱知府本来还等着赵彦恒给他行礼呢,赵彦恒如俯瞰而视的扫了钱知府一眼,钱知府不自觉的就被那股威慑压弯了腰,拱手行礼道:“这位贤弟请入座,管家,快上茶来!” 赵彦恒不坐,也懒得对钱知府多说一句话,手上一张钱通的名帖,一封钱通手书的信笺,随手甩在桌案上,让钱知府自个儿看。 能对钱通的名帖和钱通的书信这样的怠慢,钱知府反而不敢置喙,连忙拆了书信看他六叔的示意。 钱通不会写得文绉绉的,通篇是大白话,叫钱知府好生伺候着来者,言行要恭敬,不可多言。 都用上了伺候二字,他们钱家就是奴婢出身,叫他们伺候的,也只有皇族中人了,联想在昆明城中的皇族,钱知府不用钱通明说,就猜来者是襄王身边的人,再多看赵彦恒的俊面一眼,钱知府在心里叹一句好才貌,脑袋里一头雾水,便恭敬的道:“但凭尊驾吩咐。” “赶快放了李门乐氏。”赵彦恒本想就这么说一句,可是从门口至室内一路见识了钱家糜烂的风气,又厉声加了一句道:“你等可有为难李三太太!” 钱知府沁出了冷汗来,说为难,那要看尊驾怎么看,乐氏绞碎了他的儿子,他当然不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压入柴房至今过了整整一天,柴房又阴又湿,澄江这些天温差大,白天日头当空的时候像是夏天,晚上冷风呼啸的时候就是初冬,乐氏穿了单衣,少不得晚上冻了一夜,到了白天应该也没饭吃,饿了一天。然这点为难在钱知府心里,还没有开始为难呢! 乐氏被钱家突然礼待起来,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披上一件姜黄色斗篷请到了赵彦恒的面前。 乐氏在诏狱都待过一个月的,一天的挨饿受冻也不放在心上,面上宠辱不惊的样子,见到赵彦恒也把惊讶隐在心里。 钱知府把赵彦恒当一尊大神,恨不得立刻送走,乐氏一到就做了请的手势,要亲自送二位出府,乐氏脚步一顿,问道:“钱大人,王太太的尸体和王姑娘的性命,你是怎么处置的?” 昨天的那个状况,乐氏看一眼就知道了,王太太失血过多,性命不保,至于王姑娘,乐氏只来得及给王姑娘拿出死胎,就被钱家的奴仆拿下了,生死难料。 赵彦恒淡淡看钱知府一眼。 钱知府少不得心里骂一句这个娘们儿多管闲事,嘴上还要歪扯些道:“昨天那个事儿,大家也是慌张闹的,一不小心王太太就失手伤了自个儿,她的尸体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了,等王家人来领呢,至于王姑娘,我也是叫大夫尽心医治着。” 实际上王太太的尸体是一卷草席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钱知府说话时,就使了眼色给管家,叫管家办妥当了。王姑娘是真的在尽心在医治,钱大人这样的好色,对外说来也是为子孙计,纳了王姑娘本就是为了生儿子,一个妾哪里有儿子重要呢,乐氏做了保大不保小的事儿,日后钱家和李家打起官司来,中间必定裹着一个郭家,有活生生的王姑娘为证,钱家也有斥责的地方。 赵彦恒看出乐氏心意,也愿意招抚那个王姑娘,便对乐氏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救人还是救到底的好,三太太在钱府中自便。” 钱知府无可奈何的着人领着乐氏去了王姑娘的院落,在赵彦恒的注目之下,又把陆应麟请进来,说了钱家已经释放乐氏之事,而乐氏热心肠,要滞留钱家看顾王姑娘。 王姑娘的产室,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不方便进去的,两人无意在钱府多待,就在钱府之外等候乐氏的消息。 受李速所托前来澄江的林毅其实是最早到的,只是他身份低微,正在托关系要找一个钱府的管事叙话,赵彦恒和陆应麟就直入钱府,林毅在府外守候,两人一出来,林毅就走向陆应麟询问道:“陆千户,里头怎么说?三太太呢?” 陆应麟实则没有帮上忙,心里憋屈也不愿意争了赵彦恒的功劳,错开一步,道:“阿木叔,此话还是由赵兄来说吧。” 赵彦恒和林毅是首次会面,互相拱手施礼,赵彦恒才把钱知府的话说了一遍,其中钱知府是给了谁面子,林毅也听得出来,向赵彦恒拱手致谢,又对他二人道:“既然有两位在此,我先回去说一声,也好叫老太□□心。” 林毅三旬出头,看着身材高大,面相端正,眉眼疏朗,眼神平和内敛,气质质朴沉稳,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仪表。 李家惹上了钱家,出事后,李家都没有主动找过只欠了名分的陆应麟帮忙,却让相交的林毅跑这一趟,陆应麟是五品千户,林毅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城门官,两人谁更有分量不言自明,赵彦恒心细如尘,不由在心里重新审视林毅其人。 “赵兄,郭李两家不知道此事有赵兄出手,得以这么快的了解,现在李姑娘也在赶往澄江府的路上,你我二人闲等无趣,不如找个馆子共饮一杯如何?” 陆应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要在李斐到来以前,和赵彦恒谈一谈,正好赵彦恒想把上次在陆家未尽之言说完,两人表面一片和气,找了个馆子叫上了酒菜。 一道热乎的烤鸡端上来,陆应麟动手切分,斩成十六块,请赵彦恒先落筷道:“昨天的事是我失礼,但我和李姑娘已经情谊相许,赵兄想拆,是才不散的,到时也是徒惹得佳人趋避,我看赵兄仪表不凡,家世不凡,想必日后定能找到心仪的佳人。” “找不到了。”赵彦恒声音平静。 因为小时候出过事,赵彦恒本来就难以对人动情,上一世李斐死后,赵彦恒坐拥天下,再也没有遇见过心仪的佳人。他就那么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受着成千上万的臣民朝拜,臣民各自有家,做皇上 欠得债,是要还的! 这是我的债! 的说是天下为家,去他妈的天下为家,巍峨空荡的宫殿沉寂得让人发寒,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就又累又倦了,他就在称孤道寡的宝座上,冷冷清清的过下去,那一世,就那样过了一世。 赵彦恒像是阅尽了千帆一向的平静陈述,让陆应麟一时都哑口无言。 赵彦恒看了陆应麟一眼,也不在弯弯绕绕,掷出了一枚淡绿色方印,陆应麟看到了上面的刻字:钦赐吾儿。 钦赐,只有皇上才能用这个词。 吾儿,从赵彦恒身上拿出来的。 陆应麟见了这四个字,惊得一下子从赵彦恒的对座站了起来,脸色忽红忽白,作为臣子,自然该向这位皇子行礼,作为男人, 247.明天看 澄江府后衙,请了高僧,设了法场,充斥着烟熏火燎的佛香,这是钱知府给他的短命儿子超度呢。 澄江府门前,当地的官僚,乡绅,商户也是往来不绝,大伙儿心里咒骂着钱家断子绝孙,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来,大把大把的奠仪往钱家送。 钱知府,好色是真的,贪财是真的,可是现在左右的美婢和成锭的银子,都不能舒缓钱知府的丧子之痛。钱知府跪在祖宗牌位前都有半日了,不断的叩首,忏悔着他的不孝之罪。 白白胖胖,脸像个发面馒头似的钱知府哭得泪水糊面,鼻涕黏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在钱家,就剩他一个独苗苗,他的罪过大发了,钱家六个叔叔,前仆后继的奔着富贵去了,二叔三叔阉了之后,没能补选入宫,只能在京城中游荡,一个横死街头,一个做了倌倌,三叔睡出了一条门路来,往下四个叔叔才有幸前后入宫,那也是从最低贱的杂役做起,七叔死的不明不白,尸骨不存,四叔葬身大火,化成一具焦炭,钱家几十年拼搏,搏出了万贯家财,搏出了位高权重,却没有一个继承的人! 钱知府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连他六叔的面儿都无颜厚见,只是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忏悔之外,也请祖宗们保佑他再得一个儿子。 正在神神叨叨,啰啰嗦嗦的念着那些话,管家出现在门后道:“大人,六老爷派人来了。” 钱知府嘎然止住了念叨之语,马上问道:“夫人已经回来了吗?” 钱夫人是坐马车,陆应麟抄了小路来,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你争我夺的抢路,把早出发的钱夫人甩在了后头。管家小声道:“夫人还没有回来,是六老爷使人写了一份信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云南后卫所的陆千户,拿着征西大将军的名帖,小的们已经先请陆千户喝茶了。” 从管家报名儿就可以知道钱家的嚣张,黔国公府,朝廷敕封的征西大将军郭坤的面子,买还是不买,钱家还要掂一掂再说。 钱知府露出几分惧怕来,想到每次说起子嗣问题,他都会被自己的六叔喷得满面唾沫,钱知府只匆匆抹了一下脸,就去见他六叔的人。 赵彦恒着一身青衣,如苍松劲柏一般的身姿矗立在屋内,风姿卓越,而一双黑眸散发着高傲孤寒的冷意,绝对不是管家所说的‘六老爷派来的人’。 钱知府本来还等着赵彦恒给他行礼呢,赵彦恒如俯瞰而视的扫了钱知府一眼,钱知府不自觉的就被那股威慑压弯了腰,拱手行礼道:“这位贤弟请入座,管家,快上茶来!” 赵彦恒不坐,也懒得对钱知府多说一句话,手上一张钱通的名帖,一封钱通手书的信笺,随手甩在桌案上,让钱知府自个儿看。 能对钱通的名帖和钱通的书信这样的怠慢,钱知府反而不敢置喙,连忙拆了书信看他六叔的示意。 钱通不会写得文绉绉的,通篇是大白话,叫钱知府好生伺候着来者,言行要恭敬,不可多言。 都用上了伺候二字,他们钱家就是奴婢出身,叫他们伺候的,也只有皇族中人了,联想在昆明城中的皇族,钱知府不用钱通明说,就猜来者是襄王身边的人,再多看赵彦恒的俊面一眼,钱知府在心里叹一句好才貌,脑袋里一头雾水,便恭敬的道:“但凭尊驾吩咐。” “赶快放了李门乐氏。”赵彦恒本想就这么说一句,可是从门口至室内一路见识了钱家糜烂的风气,又厉声加了一句道:“你等可有为难李三太太!” 钱知府沁出了冷汗来,说为难,那要看尊驾怎么看,乐氏绞碎了他的儿子,他当然不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压入柴房至今过了整整一天,柴房又阴又湿,澄江这些天温差大,白天日头当空的时候像是夏天,晚上冷风呼啸的时候就是初冬,乐氏穿了单衣,少不得晚上冻了一夜,到了白天应该也没饭吃,饿了一天。然这点为难在钱知府心里,还没有开始为难呢! 乐氏被钱家突然礼待起来,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披上一件姜黄色斗篷请到了赵彦恒的面前。 乐氏在诏狱都待过一个月的,一天的挨饿受冻也不放在心上,面上宠辱不惊的样子,见到赵彦恒也把惊讶隐在心里。 钱知府把赵彦恒当一尊大神,恨不得立刻送走,乐氏一到就做了请的手势,要亲自送二位出府,乐氏脚步一顿,问道:“钱大人,王太太的尸体和王姑娘的性命,你是怎么处置的?” 昨天的那个状况,乐氏看一眼就知道了,王太太失血过多,性命不保,至于王姑娘,乐氏只来得及给王姑娘拿出死胎,就被钱家的奴仆拿下了,生死难料。 赵彦恒淡淡看钱知府一眼。 钱知府少不得心里骂一句这个娘们儿多管闲事,嘴上还要歪扯些道:“昨天那个事儿,大家也是慌张闹的,一不小心王太太就失手伤了自个儿,她的尸体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了,等王家人来领呢,至于王姑娘,我也是叫大夫尽心医治着。” 实际上王太太的尸体是一卷草席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钱知府说话时,就使了眼色给管家,叫管家办妥当了。王姑娘是真的在尽心在医治,钱大人这样的好色,对外说来也是为子孙计,纳了王姑娘本就是为了生儿子,一个妾哪里有儿子重要呢,乐氏做了保大不保小的事儿,日后钱家和李家打起官司来,中间必定裹着一个郭家,有活生生的王姑娘为证,钱家也有斥责的地方。 赵彦恒看出乐氏心意,也愿意招抚那个王姑娘,便对乐氏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救人还是救到底的好,三太太在钱府中自便。” 钱知府无可奈何的着人领着乐氏去了王姑娘的院落,在赵彦恒的注目之下,又把陆应麟请进来,说了钱家已经释放乐氏之事,而乐氏热心肠,要滞留钱家看顾王姑娘。 王姑娘的产室,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不方便进去的,两人无意在钱府多待,就在钱府之外等候乐氏的消息。 受李速所托前来澄江的林毅其实是最早到的,只是他身份低微,正在托关系要找一个钱府的管事叙话,赵彦恒和陆应麟就直入钱府,林毅在府外守候,两人一出来,林毅就走向陆应麟询问道:“陆千户,里头怎么说?三太太呢?” 陆应麟实则没有帮上忙,心里憋屈也不愿意争了赵彦恒的功劳,错开一步,道:“阿木叔,此话还是由赵兄来说吧。” 赵彦恒和林毅是首次会面,互相拱手施礼,赵彦恒才把钱知府的话说了一遍,其中钱知府是给了谁面子,林毅也听得出来,向赵彦恒拱手致谢,又对他二人道:“既然有两位在此,我先回去说一声,也好叫老太□□心。” 林毅三旬出头,看着身材高大,面相端正,眉眼疏朗,眼神平和内敛,气质质朴沉稳,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仪表。 李家惹上了钱家,出事后,李家都没有主动找过只欠了名分的陆应麟帮忙,却让相交的林毅跑这一趟,陆应麟是五品千户,林毅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城门官,两人谁更有分量不言自明,赵彦恒心细如尘,不由在心里重新审视林毅其人。 “赵兄,郭李两家不知道此事有赵兄出手,得以这么快的了解,现在李姑娘也在赶往澄江府的路上,你我二人闲等无趣,不如找个馆子共饮一杯如何?” 陆应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要在李斐到来以前,和赵彦恒谈一谈,正好赵彦恒想把上次在陆家未尽之言说完,两人表面一片和气,找了个馆子叫上了酒菜。 一道热乎的烤鸡端上来,陆应麟动手切分,斩成十六块,请赵彦恒先落筷道:“昨天的事是我失礼,但我和李姑娘已经情谊相许,赵兄想拆,是才不散的,到时也是徒惹得佳人趋避,我看赵兄仪表不凡,家世不凡,想必日后定能找到心仪的佳人。” “找不到了。”赵彦恒声音平静。 因为小时候出过事,赵彦恒本来就难以对人动情,上一世李斐死后,赵彦恒坐拥天下,再也没有遇见过心仪的佳人。他就那么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受着成千上万的臣民朝拜,臣民各自有家,做皇上的说是天下为家,去他妈的天下为家,巍峨空荡的宫殿沉寂得让人发寒,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就又累又倦了,他就在称孤道寡的宝座上,冷冷清清的过下去,那一世,就那样过了一世。 赵彦恒像是阅尽了千帆一向的平静陈述,让陆应麟一时都哑口无言。 赵彦恒看了陆应麟一眼,也不在弯弯绕绕,掷出了一枚淡绿色方印,陆应麟看到了上面的刻字:钦赐吾儿。 钦赐,只有皇上才能用这个词。 吾儿,从赵彦恒身上拿出来的。 陆应麟见了这四个字,惊得一下子从赵彦恒的对座站了起来,脸色忽红忽白,作为臣子,自然该向这位皇子行礼,作为男人,陆应麟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像赵彦恒低头。 247.情障 澄江府后衙,请了高僧,设了法场,充斥着烟熏火燎的佛香,这是钱知府给他的短命儿子超度呢。 澄江府门前,当地的官僚,乡绅,商户也是往来不绝,大伙儿心里咒骂着钱家断子绝孙,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来,大把大把的奠仪往钱家送。 钱知府,好色是真的,贪财是真的,可是现在左右的美婢和成锭的银子,都不能舒缓钱知府的丧子之痛。钱知府跪在祖宗牌位前都有半日了,不断的叩首,忏悔着他的不孝之罪。 白白胖胖,脸像个发面馒头似的钱知府哭得泪水糊面,鼻涕黏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在钱家,就剩他一个独苗苗,他的罪过大发了,钱家六个叔叔,前仆后继的奔着富贵去了,二叔三叔阉了之后,没能补选入宫,只能在京城中游荡,一个横死街头,一个做了倌倌,三叔睡出了一条门路来,往下四个叔叔才有幸前后入宫,那也是从最低贱的杂役做起,七叔死的不明不白,尸骨不存,四叔葬身大火,化成一具焦炭,钱家几十年拼搏,搏出了万贯家财,搏出了位高权重,却没有一个继承的人! 钱知府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连他六叔的面儿都无颜厚见,只是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忏悔之外,也请祖宗们保佑他再得一个儿子。 正在神神叨叨,啰啰嗦嗦的念着那些话,管家出现在门后道:“大人,六老爷派人来了。” 钱知府嘎然止住了念叨之语,马上问道:“夫人已经回来了吗?” 钱夫人是坐马车,陆应麟抄了小路来,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你争我夺的抢路,把早出发的钱夫人甩在了后头。管家小声道:“夫人还没有回来,是六老爷使人写了一份信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云南后卫所的陆千户,拿着征西大将军的名帖,小的们已经先请陆千户喝茶了。” 从管家报名儿就可以知道钱家的嚣张,黔国公府,朝廷敕封的征西大将军郭坤的面子,买还是不买,钱家还要掂一掂再说。 钱知府露出几分惧怕来,想到每次说起子嗣问题,他都会被自己的六叔喷得满面唾沫,钱知府只匆匆抹了一下脸,就去见他六叔的人。 赵彦恒着一身青衣,如苍松劲柏一般的身姿矗立在屋内,风姿卓越,而一双黑眸散发着高傲孤寒的冷意,绝对不是管家所说的‘六老爷派来的人’。 钱知府本来还等着赵彦恒给他行礼呢,赵彦恒如俯瞰而视的扫了钱知府一眼,钱知府不自觉的就被那股威慑压弯了腰,拱手行礼道:“这位贤弟请入座,管家,快上茶来!” 赵彦恒不坐,也懒得对钱知府多说一句话,手上一张钱通的名帖,一封钱通手书的信笺,随手甩在桌案上,让钱知府自个儿看。 能对钱通的名帖和钱通的书信这样的怠慢,钱知府反而不敢置喙,连忙拆了书信看他六叔的示意。 钱通不会写得文绉绉的,通篇是大白话,叫钱知府好生伺候着来者,言行要恭敬,不可多言。 都用上了伺候二字,他们钱家就是奴婢出身,叫他们伺候的,也只有皇族中人了,联想在昆明城中的皇族,钱知府不用钱通明说,就猜来者是襄王身边的人,再多看赵彦恒的俊面一眼,钱知府在心里叹一句好才貌,脑袋里一头雾水,便恭敬的道:“但凭尊驾吩咐。” “赶快放了李门乐氏。”赵彦恒本想就这么说一句,可是从门口至室内一路见识了钱家糜烂的风气,又厉声加了一句道:“你等可有为难李三太太!” 钱知府沁出了冷汗来,说为难,那要看尊驾怎么看,乐氏绞碎了他的儿子,他当然不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待她,压入柴房至今过了整整一天,柴房又阴又湿,澄江这些天温差大,白天日头当空的时候像是夏天,晚上冷风呼啸的时候就是初冬,乐氏穿了单衣,少不得晚上冻了一夜,到了白天应该也没饭吃,饿了一天。然这点为难在钱知府心里,还没有开始为难呢! 乐氏被钱家突然礼待起来,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披上一件姜黄色斗篷请到了赵彦恒的面前。 乐氏在诏狱都待过一个月的,一天的挨饿受冻也不放在心上,面上宠辱不惊的样子,见到赵彦恒也把惊讶隐在心里。 钱知府把赵彦恒当一尊大神,恨不得立刻送走,乐氏一到就做了请的手势,要亲自送二位出府,乐氏脚步一顿,问道:“钱大人,王太太的尸体和王姑娘的性命,你是怎么处置的?” 昨天的那个状况,乐氏看一眼就知道了,王太太失血过多,性命不保,至于王姑娘,乐氏只来得及给王姑娘拿出死胎,就被钱家的奴仆拿下了,生死难料。 赵彦恒淡淡看钱知府一眼。 钱知府少不得心里骂一句这个娘们儿多管闲事,嘴上还要歪扯些道:“昨天那个事儿,大家也是慌张闹的,一不小心王太太就失手伤了自个儿,她的尸体下人们已经收拾好了,等王家人来领呢,至于王姑娘,我也是叫大夫尽心医治着。” 实际上王太太的尸体是一卷草席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钱知府说话时,就使了眼色给管家,叫管家办妥当了。王姑娘是真的在尽心在医治,钱大人这样的好色,对外说来也是为子孙计,纳了王姑娘本就是为了生儿子,一个妾哪里有儿子重要呢,乐氏做了保大不保小的事儿,日后钱家和李家打起官司来,中间必定裹着一个郭家,有活生生的王姑娘为证,钱家也有斥责的地方。 赵彦恒看出乐氏心意,也愿意招抚那个王姑娘,便对乐氏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救人还是救到底的好,三太太在钱府中自便。” 钱知府无可奈何的着人领着乐氏去了王姑娘的院落,在赵彦恒的注目之下,又把陆应麟请进来,说了钱家已经释放乐氏之事,而乐氏热心肠,要滞留钱家看顾王姑娘。 王姑娘的产室,赵彦恒和陆应麟是不方便进去的,两人无意在钱府多待,就在钱府之外等候乐氏的消息。 受李速所托前来澄江的林毅其实是最早到的,只是他身份低微,正在托关系要找一个钱府的管事叙话,赵彦恒和陆应麟就直入钱府,林毅在府外守候,两人一出来,林毅就走向陆应麟询问道:“陆千户,里头怎么说?三太太呢?” 陆应麟实则没有帮上忙,心里憋屈也不愿意争了赵彦恒的功劳,错开一步,道:“阿木叔,此话还是由赵兄来说吧。” 赵彦恒和林毅是首次会面,互相拱手施礼,赵彦恒才把钱知府的话说了一遍,其中钱知府是给了谁面子,林毅也听得出来,向赵彦恒拱手致谢,又对他二人道:“既然有两位在此,我先回去说一声,也好叫老太□□心。” 林毅三旬出头,看着身材高大,面相端正,眉眼疏朗,眼神平和内敛,气质质朴沉稳,言行举止也自有一番仪表。 李家惹上了钱家,出事后,李家都没有主动找过只欠了名分的陆应麟帮忙,却让相交的林毅跑这一趟,陆应麟是五品千户,林毅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城门官,两人谁更有分量不言自明,赵彦恒心细如尘,不由在心里重新审视林毅其人。 “赵兄,郭李两家不知道此事有赵兄出手,得以这么快的了解,现在李姑娘也在赶往澄江府的路上,你我二人闲等无趣,不如找个馆子共饮一杯如何?” 陆应麟还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要在李斐到来以前,和赵彦恒谈一谈,正好赵彦恒想把上次在陆家未尽之言说完,两人表面一片和气,找了个馆子叫上了酒菜。 一道热乎的烤鸡端上来,陆应麟动手切分,斩成十六块,请赵彦恒先落筷道:“昨天的事是我失礼,但我和李姑娘已经情谊相许,赵兄想拆,是才不散的,到时也是徒惹得佳人趋避,我看赵兄仪表不凡,家世不凡,想必日后定能找到心仪的佳人。” “找不到了。”赵彦恒声音平静。 因为小时候出过事,赵彦恒本来就难以对人动情,上一世李斐死后,赵彦恒坐拥天下,再也没有遇见过心仪的佳人。他就那么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受着成千上万的臣民朝拜,臣民各自有家,做皇上的说是天下为家,去他妈的天下为家,巍峨空荡的宫殿沉寂得让人发寒,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就又累又倦了,他就在称孤道寡的宝座上,冷冷清清的过下去,那一世,就那样过了一世。 赵彦恒像是阅尽了千帆一向的平静陈述,让陆应麟一时都哑口无言。 赵彦恒看了陆应麟一眼,也不在弯弯绕绕,掷出了一枚淡绿色方印,陆应麟看到了上面的刻字:钦赐吾儿。 钦赐,只有皇上才能用这个词。 吾儿,从赵彦恒身上拿出来的。 陆应麟见了这四个字,惊得一下子从赵彦恒的对座站了起来,脸色忽红忽白,作为臣子,自然该向这位皇子行礼,作为男人,陆应麟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像赵彦恒低头。 248.我要当父亲了 春去春又回,十六年恍然而逝。 十八岁的赵彦恒,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细布长袍,在晨光中徒步急行,几天前就守在这里的董让反而跟在身后指点,气喘嘘嘘的道:“爷,往右转,门上贴着喜联的那家就是。” 喜联? 赵彦恒身似玉树,面如朗月,元祐帝年轻时俊朗的仪表和他母妃昳丽的容颜在他身上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显得他的五官越发精致俊美,可惜他听到喜联二字后,期待久别相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黑眸散发着冷意。 蓬门且喜来珠履,夫妻从今到白头,横批:百年好合。 一户白砖黑瓦的普通人家门前,红纸黑字,果然有这么一副刺眼的喜联。 赵彦恒的手刚刚好按在‘白头’两字上,削薄紧抿的唇挽起嘲讽的笑意。 即使成了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人不过是个短命鬼。 寡妇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初她要不是寡妇,也不能入宫侍奉。 赵彦恒试着说服自己,可是手不自觉的拽紧,质地厚实的红纸被手指钢猛的劲道滑出四道缺口。 赵彦恒没介意过李斐是个寡妇,可是赵彦恒介意李斐一直念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她前世之所以进宫,不过是为了延续她夫家的品阶而已。 都说帝王可以号令天下,可是他做了帝王,号令不了一个女人。 “爷,这是怎么了?” 董让虽然觉得最近赵彦恒有些奇怪,不过绝对的忠心让董让只知道听从命令。董让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一张男人嫉妒的脸。 赵彦恒沉浸在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情绪中,形如雕塑,不过他也没沉浸多久,里面就传出了动静,有人向门口走来。 董让小声提醒道:“爷,这家人出来了。” 赵彦恒回过神来,眼神依然灼灼的望着门口,双脚倒退了几步,隐藏在了附近。 门口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白净的脸庞,娇小的身躯,腰上挎着一个铜盆,把铜盆里的残水一点点的洒在门口,洒完一转身,眼睛在喜联上瞄了两眼,拔腿慌张的往里跑。不一会儿,她引出来一位少女。 赵彦恒眼前一亮,出来的正是李斐。 前世赵彦恒第一次见到李斐,李斐已经穿上了制式的宫装,梳着对于她来说过于老成的发髻,正耐心的陪着他两个年幼的妹妹玩着幼稚的游戏,她对着她们像个顽皮的孩子,转头看到自己便成了恭顺肃穆的模样,并且此后两年,一直是那副模样。而现在的李斐,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明快样子。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绣花褙子,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百褶裙,头上梳了垂挂髻,中间束了一个碧绿色的分发玉环,两边戴着五色珠花,曼妙身姿,轻盈微步。此刻的李斐沐浴在渐明的晨光里,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也熠熠生辉,犹如轻风中绽放的牡丹,明艳夺目。 赵彦恒的心口砰砰直跳,早相见三年,那还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李斐皓腕素手,轻轻落在刚刚赵彦恒覆盖过的喜联上,赵彦恒不由心神荡漾,好似李斐的手就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小丫鬟气愤的道:“三姑娘你看,也不知是谁家的猫爪子挠的。” 李斐似乎也是动气了,顺嘴说道:“猫爪子没那么大,像是狗爪子。” 小丫鬟倒是认真了,道:“要是让我看见了那条野狗,非狠狠的打两下不可。” 李斐骂了一句就顺气了,连声吩咐道:“算了,画屏。叫江嫂把早饭放一放,先熬一碗浆糊来。你搬把椅来,拿铲刀把这一条铲干净,我让二哥重新写一条贴上就是了。” 新婚的喜联要贴一个月的,这样破了难看又不吉利,早点换下来才是。 主仆二人回去各忙各的,董让站出来颐指气使的道:“什么猫爪子,狗爪子,我家爷的是龙爪子!” 赵彦恒斥道:“什么爪子不爪子,你家爷的手不是爪子。” 虽是斥了,赵彦恒说话的语气里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指桑骂槐的恼怒,因为李斐还梳着未婚少女的发髻。 “是,是,是,是奴婢错了,我家爷的是手。”董让笑着打嘴道。 赵彦恒站着问:“李家谁出嫁了?” 董让早到几天,这些日子已经把李家的人口理清楚了,道:“是李家的二姑娘。就是当初李家流放的前夕,和人成婚的那一位。那会儿李二姑娘不是才两个月大,所以到了年纪,出嫁的俗礼补了一回。” 李家的二姑娘,李姜。赵彦恒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就放在一边,依然静静的守在原地,等着李斐出来贴对联的时候再看一眼,不过赵彦恒注定是失望的,就画屏踩上椅子在门口忙活,再出来一个江嫂,最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裳,长眉细眼,唇红齿白,很有书生的儒雅,不过看得出来,长得单弱了些。 董让轻声道:“这是李速,李叔繁长子,李公次孙。他身体不好,算是病秧子,在文澜阁当个小吏。李家这些年,多得地方通融庇护,一家子很少在临安府当差,现在只有长子长孙李迅,在临安建水驿站当驿丞,这还是前几年被人告发押解过去的,其他李家人除了长子长媳早逝,出嫁了的李大姑娘和李二姑娘,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住在昆明城了。” 董让边说边看着赵彦恒的神色,知道他感兴趣的是李三姑娘,继续道:“奴婢盯着李家三天,也只见过李三姑娘出入两回,一回和李二哥去了文澜阁看书,一回去了一户林姓的人家,左右邻舍对她风评很好,是很规矩的姑娘。” 董让虽然不知道赵彦恒从哪里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姑娘,让自己早过来寻找。不过想到李家的身份,董让还是很隐晦的劝诫了一句,李家是犯官之后,当初李三姑娘的母亲放着一品诰命夫人不做,和宣国公和离,何其决绝。想必有其母有其女,李三姑娘不是贪恋富贵的人。 没再看到李斐,赵彦恒失望的靠在墙上,计上心头,一指道:“把李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里面无需太多布置,和寻常人家一般,能住人就行。” 董让无奈的点了头,知道赵彦恒是要住在这里勾搭那李三姑娘。董让忍不住腹诽,自己伺候的这位爷在这个方面,和住在皇城的皇爷是一样的,果然是父子。 董让这一点头,赵彦恒注意到了董让的下巴,道:“算了,这些事情交给程安国来做,以后你少在这个地方出现。” 董让一声哀呼,道:“程安国那个粗人,哪有奴婢伺候爷贴心呢。” 赵彦恒捏住了董让的下巴。董让是个太监,从小净的身,二十余岁下巴光滑如腻,近身仔细瞧,很容易让别人瞧出来他是个太监。赵彦恒一龇牙笑道:“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去卖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来,胆子要大,性情要娇,长得要漂亮,最好是眉眼儿能和爷有几分相似,爷准备认个小妹妹,和爷一块儿住这儿。” 二人离去不久,李家门口停下一辆驴车,车中的少女是李斐的闺中好友,家里是做烧瓷生意的宋多福,今年十六岁,长得清秀,身姿有些丰满,她进了李家门没多久,就把李斐拉出来上了马车。上了马车那个兴奋劲儿,道:“不知道襄王长成什么样子,这是龙子呢,当今皇上的第七子。” 今天襄王的仪仗会进昆明城,大家都赶过去看热闹。 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数千里之外的皇子,很多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很多人把他们当做一种信仰,天然的需要敬畏,仰视和膜拜。但是李斐听了也只含蓄的笑着,认真听宋多福说话:“据说襄王殿下的母亲是大美人,所以襄王殿下也长得粉雕玉琢,龙章凤姿,半岁走路,一岁说话,三岁背诗,五岁能作诗,七岁出口成章,八岁封了王,九岁便就藩封地襄阳,把封地治理的井井有条,最最最重要的事,襄王殿下十八岁了,还没有娶正妃。” 自从朝廷今年一月下了明旨让襄王押送二十万石粮草来西南犒军,整个云南之地的人都在谈论这个襄王,从他小时候一夜吃七次奶到现在多么俊朗不凡,反正那是龙子龙孙,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李斐从水袋里倒出半杯水给宋多福喝道:“你是把关于襄王的段子都听全了。那些说段子的人,不过是图着听客的赏钱糊口而已,有几句话能当真了。” 宋多福咕噜发出了喝水声才想起家里的教导,复又学着淑女的样子,一点点的抿着嘴把水喝完,自己也好笑道:“假的又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真的襄王殿下是什么样子的。把假的当做真的来听也一样了。” 249.明天看吧 这家客栈是澄江府最好的客栈,天天客来客往,房客食客伙计瞬间就吸引了十余人。 徐忠濂把宋多福掼到一边,整个人也是怒得脸色青紫,额头青筋暴跳的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亲眼撞见了。宋多福,你父母还在知府衙门里跪着,你不思忧虑却在这里和一个外男卿卿我我有说有笑,你们说了什么,你们笑了什么,都这样了还要说是清白的,我算怎么!” 徐忠濂对着赵彦恒宋多福二人指指点点,也引得围观者对他们二人评头论足。 宋多福被李斐强行扭过脸看着徐忠濂,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好陌生好陌生,宋多福记忆里的徐忠濂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样子,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狰狞,刻薄无情。 “为什么?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宋多福脑袋是空白的,嘴巴是奔拙的,身子是颤抖的,面对相处多年依然是陌生的男人,从心底泛出恐惧来。 徐忠濂似是羞愤的以手掩面,来掩饰他眼中的阴沉。 三年前,宋老爷还没有儿子,徐忠濂和宋多福定亲是看中了宋家全部的家财,可惜和宋多福订婚之后,宋太太怀孕生子,养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那便不用多说了,宋家的家财大宗是要留给传宗接代的儿子了,和宋多福的婚约,也成了徐忠濂心里的鸡肋。再加上这些年徐忠濂通过了县试,府试,院试,很有些自命不凡起来,深深觉得当初是被宋家一些小恩小惠胁迫,才不得已搭上了自己的婚约,徐忠濂这样悟了过来,早就存了退亲的心思。徐忠濂还等着和徐家退亲之后,凭着自己秀才的功名和儒雅的品貌再择一户更好的岳家,所以退亲的理由,只能坏在宋多福的身上。 “你家既然早就请人写了讼状,何苦带累我!”徐忠濂又哭又笑,指着赵彦恒挖苦宋多福道:“这个人不错呢,有才有貌,倒也配得上你!”说完愤愤然,泼够了脏水欲甩袖离去。 “这个人,看清楚了吧。”李斐贴着宋多福的耳朵道,拔下头上的木樨金簪掷到门口一个精壮的伙计身上,喝道:“拿下他,我赏金子!” 金子谁不爱,比听人闲话实在多了,客栈里的伙计都是眼明手快的,那伙计一接了金子,就像一堵墙一样的拦住了徐忠濂的去路。 徐忠濂脸色微变,正要甩开伙计往外跑,后脖子一下凉飕飕,随即一个天旋地转就被人当成一个破麻袋一样的扔在地上,赵彦恒脚踩着他,邪笑着道:“李姑娘叫你留下,你也敢走!” 徐忠濂像个被翻过身来的乌龟王八蛋,双手双脚在地上乱挣,嘴里还很硬气,乱骂道:“怎么,被我撞破了好事,恼羞成怒,要打我吗?打呀!” 赵彦恒现在倒是不想打徐忠濂了,他和这种贱男打起来,倒让旁人以为他们在为宋多福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似的,赵彦恒只是弯腰拿了徐忠濂的汗巾子,把他的嘴堵上了。 “诸位请缓一缓,让我把这场闹剧从头细说。”李斐瞥了赵彦恒一眼,抱着宋多福向围观者道。 李斐容颜清丽,面色清冷,如高山泉水涓涓流入山涧,让人见之沛然,越来越多的围了过来,李斐指着地上呜呜直叫的徐忠濂,冷声道:“这一位,是去年四月才中秀才的徐忠濂,他家父早亡,家道中落,已经肄学在杂货铺当伙计了,幸得我这位朋友宋姑娘的父亲的资助他,为他交了书院的束脩,一年年的供着笔墨纸砚,师座同门之间的礼尚往来,他才不至于埋没了读书的才华,之后更是以爱女相许。近日,宋伯父被人算计,亏了数千的银子,欲告官法办,徐忠濂不思为宋家奔走,反而辱骂宋伯父市侩之行,昨天两家已经闹得不欢而散了,之后宋家一行人才和我与这位赵公子巧遇,此事有客栈掌柜为证,我这位朋友有几分仗义,便代宋家写了讼状,此案正在知府衙门审理。” 赵彦恒看着李斐,目光温情又炙热,李斐和他对视,表情却肃然道:“我姓李,我家早年为官,十六年前被贬斥入滇,这位朋友算是我家世交之子,出身仕宦名门,游历到此地,见到不平之事,写一份讼状,于他而言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今日我们三人正留在客栈等候衙门判决,这个徐忠濂就闯了进来,对我的两位朋友辱骂不休,存心毁了他二人的清白,也不知他存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此事我等三人绝无干休之理。” 众人交头接耳,那个拿了李斐金簪的伙计,指着赵彦恒和李斐道:“他们两位是前天住进客栈的。”又指着宋多福道:“这位姑娘是随着父母昨天才住进客栈的。” 其他两三个伙计出声附和。 众人再看李斐如玉雕般精致漂亮,赵彦恒芝兰玉树,眉眼澄清,绝不似那偷香窃玉之徒。而宋多福之前半个时辰都在哭泣,双眼红肿,满面泪痕,哪像是个有心情和外男调情说笑的人,再看徐忠濂,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来。 徐忠濂露出了几分怯意,眼睛对着宋多福,在赵彦恒脚下不断的挣扎。 宋多福背过了身,只有眼泪滚滚落下。 李斐眼使了几个伙计,对赵彦恒道:“先把他留下,等宋伯父来了再做定夺。” 徐忠濂被几个伙计扭送了出去,赵彦恒不嫌事大,对众多围观者拱手笑道:“诸位今日吃的喝的住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刚才李斐一遍一遍的称呼赵彦恒‘朋友’,可是让赵彦恒开心不已。 宋家二老得到了钱知府的立判,回到客栈之际,客栈里已经人满为患,都是蹭吃蹭喝的,还有伺机看热闹的。 宋多福扑在母亲的怀里诉说委屈,宋老爷听得汗颜,忙不迭的向赵彦恒失礼赔罪。亲身经历了钱知府判案的热枕,宋老爷也明白赵彦恒不是一般人。徐忠濂诬赖也不看人,现在污蔑了宋多福倒是事小,赵彦恒平白无故被泼的脏水才是事大。 赵彦恒没有扶着宋老爷起来,是安然在座,收下了宋老爷的赔罪。 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声‘奸夫’,要不是想让李斐出面维护维护他,赵彦恒早在徐忠濂出现的时候,就把他灭了。 宋太太抚着宋多福抽噎的身子,拉着李斐的手道谢:“我这个女儿是个没用的,也多亏了你决断拿住了那个忘恩负义的,要不然叫他溜走了,流言蜚语传开了就说不清楚了。” 做贼拿脏,被人污蔑诽谤也一样,当时掰清楚了,才有可能掰得清楚。 李斐是知道宋太太之前对徐忠濂这个女婿还抱着一丝幻想的,垂眸道:“只是这样一来,宋徐两家的婚约要早断了。” 宋老爷狠戾的骂道:“这一回,我还要断了徐忠濂那小子的仕途。” 宋老爷接过了这件事,拿出了和徐家多年来往的礼单,又请了府里的学政,书院里徐忠濂的师座和同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徐家解除了婚约,并按着两家来往的礼单,退还的退还,收回的收回,徐家这些年都是靠着宋老爷资助,能送宋家什么,倒是被宋家搬空了家伙什儿。搬空那天,大伙儿也看明白了徐家是受了宋家多少资助,徐忠濂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跑不了,很快被学政官除去了功名,这是后话。 第二天一早,清风徐徐,万里无云,李斐登上启程的马车,赵彦恒伸手,想扶李斐上马,李斐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一只修长宽厚的手掌,既而看到赵彦恒殷殷切切的笑脸,李斐有那么一下停顿,双手提高了裙摆,道了一声多谢。 赵彦恒难言落寞的情绪,尾随着李斐的马车出了澄江府。 这一幕被不远处躲在马车里的钱知府看个正着,钱知府看得心惊,忙叫车夫快马加鞭,赶到了他六叔钱通那里。 钱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问道:“那李姑娘模样如何?” 钱知府挠挠头笑道:“侄儿我也是阅遍美色,若能得李姑娘那样的佳人,才算是聊慰平……” 钱知府还没有说完,就被钱通狠扇了一巴掌,钱通伸了伸扇痛的手掌道:“这是在教你,怎么回话。” 钱知府捂着麻木的脸,低头认错道:“我错了,我是想说,李姑娘的模样,那是顶顶个儿,可是她不是李泰的孙女嘛,七殿下喜欢上了她,还能娶她不成?” “皇家的事,风云即变。”钱通也说不上来,抚着他的假胡须道,作为忠君的奴婢,钱通是要向皇上报告此事了。 李斐一行走的缓,快要到达家门口,李斐捞起马车的窗帘,看见两个身影相互挨着往路边靠,李斐叫停了马车,喊道:“阿木叔,阿禾叔。” 赵彦恒勒住了马往路边看,林毅是相熟的,而另外一个李斐称呼阿禾叔的男子,穿着一件带帽的素面披风,身形清瘦,细腰长腿,脸上的肌肤似少年一般的娇嫩,精致的五官是雌雄莫辩的风韵,他被林毅半拥着退在路旁,听见李斐唤他,和李斐相似的桃花好的 250.迷情 李月侧头抚摸额角的鬓发,她不想认同陈介祺的话。 是不想! 此刻陈介祺咄咄逼人,继续道:“阿月,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了解你。赵氏皇族合力绞杀了你的父兄,当今皇上对李家刻薄寡恩,让你沦落在南疆边界十余年。你的内心隐藏着愤恨,此恨足可毁灭伦常,你目无君父。只是你终究和我有一处不一样,我是被逼得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你还有许多的羁绊,你的身边牵连了许多至亲骨肉的性命,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此恨隐藏到现在,你只能期望着你的女儿,把李家的骨血融入到赵氏皇族中去,两股血液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析不出来,才能稍稍削减你对赵家皇室的厌恶之心。” 李月侧过脸来,容颜深沉,她没有反驳一个字。 “可是你心中对权利的野望呢?”陈介祺冷漠道:“将来的继承者若是襄王,他爱重你的女儿,将来也会爱及他们的孩子,爱及拥有赵李两家骨血的孩子。然而他越是爱重那一头,越是会忌惮你,因为你是女人,又是外戚,你注定了一辈子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能靠近。” ”够了!“ 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 今日陈介祺说的话,她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就一字一字的写了下来,呈交给了皇上。她的女儿嫁入了皇室,这辈子是幸还是不幸,只有盖棺才有定论,她求女儿一世安稳,就必须阻拦女儿对娘家的依恋。她用一段入赘的婚姻扼杀掉了她再次依傍一个男子牵动权利的野心,她想的好好的,她要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 陈介祺已经紧紧的挨在李月的身上,他一抬手就抚到李月的侧脸。 困顿在西南边陲十几年的女人,她深知与生俱来的靓丽容颜是她宝贵的财富,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肌肤依然温润光滑,毫无瑕疵。 李月感觉到陈介祺粗糙的指腹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是轻轻的揩拭,那一指仿佛破肌消骨,直接拂去了她心头刻意积攒的尘埃,把她的心境擦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不需要,李月强烈的反抗,扼住陈介祺手掌的四指,冰冰冷冷的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凭什么诓骗我的感情,决定我的去留。阿瑜陀耶?那是一个什么地方?要我弃母舍女,离家去国,去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一句话都不会说,文字,习俗,我统统不知道。到了那里,我会蜕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能紧紧的仰仗于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介祺环顾这个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悠然道:“这座宅院怎么样?我会在阿瑜陀耶重建。你喜欢听越曲高腔,就带一个戏班;你爱吃麻花,就买个手艺人;这边的衣裳,首饰,器物,能搬走的,我统统给你搬过去,这样怎么会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陈介祺噙笑,目光柔顺,道:“你的母亲已经老去,你的女儿已经出嫁,你不是总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她们占据不了你的生活,你也占据不了她们的生活。这个国,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为之奉献终生。待这边事定,你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阿瑜陀耶。那地方是国小民少,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我手上握有的权利,我愿与你共享……” 李月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那张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脸,这一回她细抚上自己的脸,就算再怎么精心的去保养,这张脸再过十年,就会显出一个女人的老态。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陈介祺才三十七八岁,对男人来说风华正茂,精力充沛。 他今天说的这席话,到了那时候还会管用吗? 陈介祺第一次看到李月的惶惶然,他孤拔的身姿把这个难得显出脆弱的女人完全笼罩,宠溺的说道:“自今往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我也绝不欺负你。” 几乎是这句话前后,朱钦浑浑噩噩的走到李家门口,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装扮得有点道贺的样子。 魏嫂忙里又忙外,对着李斐的称呼也不改,过来请道:“姑娘,宣国公府送贺礼来了,是宣国公亲自送来的。” 李斐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当下便收了焦急之色,换上喜悦的心情往外迎一迎。 朱钦既不想见,又想见,双脚黏在地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拔,见到了女儿才退缩不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我来看看你的母亲,她是个多么喜爱孩子的人……” 语气里道不出的矛盾,他和李月是元佑七年正月成的亲,到了元佑十年三月和离,满满三年,都没有一点动静。朱钦既见不得她好,也见不得她不好,这么多年下来,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李月和陈介祺才成婚几天,就算婚前没那么守之以礼,他们才相识多久,是个男人,就不能在这一块失了场面。 可是他今日是失了场面的,李月实质上是一个多么柔软的女子,他们这么快有了孩子,他们竟然有了孩子,朱钦感觉到李月离他是越来越远了,让他忍不住追逐过来想再看上一两眼。 李斐接过一盒固元膏,她爹是铁打的忠君派,只要皇上还没有咽气,朱钦就是个忠君的,所以绝对不能算成一伙的。李斐温笑着道:“我来有一整天了,看着母亲处处都妥当,就是觉睡得多了些,以往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有个定时,多少年的习惯了,现在随意了起来。” 李月和陈介祺再看不出一丝隔阂,联袂而出,成双成对,晃疼了朱钦的眼睛。 陈介祺拱拱手,对着朱钦谦恭有礼,娴熟的客套着,全然忘了上一回他们拔剑相向,他们夫妻二人联手,让朱钦血洒了当场。 另一边李斐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一回她少有的心疼起她强颜欢笑的父亲来,何必来呢,李斐都知道她的父亲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赵彦恒才不关心隔壁那三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看着李斐转了两圈,诚心的建议道:“斐斐,我们去吃饭吧。” “我已经用过饭了。”现在午时都过了,李斐想起来赵彦恒很可能饿着肚子,皎洁一笑,偏不招呼他都午饭,只是摆摆手打发他:“你回王府吧,这儿也没你什么事。” 赵彦恒的目光黏在李斐的身上,不舍的道:“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待李斐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飘过来,赵彦恒马上转换成一个体贴的态度道:“我的意思是,你这边缺了什么,我收拾了给你送来,你好好陪陪岳母。” 李斐站在深秋的暖阳里,光线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虹膜,她温和的浅笑道:“我一时半刻就不回去了,这几天常伴母亲左右,也就这几天了。” 这回皇上不会再摔一跤了吧,过了十月十一道万寿节,赵彦恒和李斐是真的要回到封地襄阳了,她和赵彦恒是长长久久,和李月之间,是过一天就少了一天。 女儿出嫁之后,还能和娘家母亲相处几天。有的女儿嫁到天南地北,有余生再也见不着的。 面对即将的别离,李斐眷恋不舍。 赵彦恒知情不报,才没有那么容易善了,李斐就在娘家理所应当的住下了,日日不归。 进了十月,每天清晨的霜露凝结成了薄冰。司香见到赵彦恒形单影只到第九天,终于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穿上一件自己绣了两个月的烟青色袄子,衣袖和腰际绣上了亭亭玉立的莲花骨朵,展开一两片花瓣,尖头染起点点红晕。她打开了一小盒和王妃一摸一样的,散发着玫瑰香的胭脂,勾出半块指甲盖摊在手心里,又点上几滴浓郁的玫瑰花露化开,再一点点的匀抹在脸上。 原来是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揽镜自顾,深深渲染出了成熟女人的风情。 在深宅大院长大的丫头,风流韵事是耳熟能详的,甚至是亲眼所见的。原来宣国公府上,厨房采办家里的娘子多么厉害,那曾经是太夫人的总钥匙,配了人还时不时的进内宅陪太夫人解闷,在一众仆妇之中最有体面,她的男人依然摸上了厨房一个烧灶的女人,两个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有谁不清楚的。 司香有一回进厨房要东西,就撞见他们在灶后头嘴对嘴,那个女人满面红霞,点着她看一眼就深觉被污浊的眼睛,哼出了两声细媚的音儿,身姿软绵绵的走过来,告诉她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就是这个德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天天看着丰神俊逸的王爷,她有什么指望?要做妻少了八辈子的修行,要做妾,做一个阿芳那样上了皇家玉牒的妾,怕也是重重艰难,迈不过去。如今她只是指望让王爷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 她没指望着要个名份,她只是眷恋着王爷清宽健美的仪资,她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在她最娇艳鲜嫩的年纪,她想把她的所有,都奉献给让她仰视的王爷。 甜腻的玫瑰香在空气中浮动,赵彦恒确实几度追寻着香味的来源,视线终于定格在越来越骚的司香身上。 斐斐不在府里呢,不是吗? 赵彦恒看着司香婉柔的倩影,蠢蠢欲动! 250.迷情 李月侧头抚摸额角的鬓发,她不想认同陈介祺的话。 是不想! 此刻陈介祺咄咄逼人,继续道:“阿月,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了解你。赵氏皇族合力绞杀了你的父兄,当今皇上对李家刻薄寡恩,让你沦落在南疆边界十余年。你的内心隐藏着愤恨,此恨足可毁灭伦常,你目无君父。只是你终究和我有一处不一样,我是被逼得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你还有许多的羁绊,你的身边牵连了许多至亲骨肉的性命,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此恨隐藏到现在,你只能期望着你的女儿,把李家的骨血融入到赵氏皇族中去,两股血液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析不出来,才能稍稍削减你对赵家皇室的厌恶之心。” 李月侧过脸来,容颜深沉,她没有反驳一个字。 “可是你心中对权利的野望呢?”陈介祺冷漠道:“将来的继承者若是襄王,他爱重你的女儿,将来也会爱及他们的孩子,爱及拥有赵李两家骨血的孩子。然而他越是爱重那一头,越是会忌惮你,因为你是女人,又是外戚,你注定了一辈子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能靠近。” ”够了!“ 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 今日陈介祺说的话,她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就一字一字的写了下来,呈交给了皇上。她的女儿嫁入了皇室,这辈子是幸还是不幸,只有盖棺才有定论,她求女儿一世安稳,就必须阻拦女儿对娘家的依恋。她用一段入赘的婚姻扼杀掉了她再次依傍一个男子牵动权利的野心,她想的好好的,她要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 陈介祺已经紧紧的挨在李月的身上,他一抬手就抚到李月的侧脸。 困顿在西南边陲十几年的女人,她深知与生俱来的靓丽容颜是她宝贵的财富,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肌肤依然温润光滑,毫无瑕疵。 李月感觉到陈介祺粗糙的指腹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是轻轻的揩拭,那一指仿佛破肌消骨,直接拂去了她心头刻意积攒的尘埃,把她的心境擦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不需要,李月强烈的反抗,扼住陈介祺手掌的四指,冰冰冷冷的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凭什么诓骗我的感情,决定我的去留。阿瑜陀耶?那是一个什么地方?要我弃母舍女,离家去国,去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一句话都不会说,文字,习俗,我统统不知道。到了那里,我会蜕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能紧紧的仰仗于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介祺环顾这个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悠然道:“这座宅院怎么样?我会在阿瑜陀耶重建。你喜欢听越曲高腔,就带一个戏班;你爱吃麻花,就买个手艺人;这边的衣裳,首饰,器物,能搬走的,我统统给你搬过去,这样怎么会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陈介祺噙笑,目光柔顺,道:“你的母亲已经老去,你的女儿已经出嫁,你不是总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她们占据不了你的生活,你也占据不了她们的生活。这个国,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为之奉献终生。待这边事定,你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阿瑜陀耶。那地方是国小民少,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我手上握有的权利,我愿与你共享……” 李月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那张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脸,这一回她细抚上自己的脸,就算再怎么精心的去保养,这张脸再过十年,就会显出一个女人的老态。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陈介祺才三十七八岁,对男人来说风华正茂,精力充沛。 他今天说的这席话,到了那时候还会管用吗? 陈介祺第一次看到李月的惶惶然,他孤拔的身姿把这个难得显出脆弱的女人完全笼罩,宠溺的说道:“自今往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我也绝不欺负你。” 几乎是这句话前后,朱钦浑浑噩噩的走到李家门口,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装扮得有点道贺的样子。 魏嫂忙里又忙外,对着李斐的称呼也不改,过来请道:“姑娘,宣国公府送贺礼来了,是宣国公亲自送来的。” 李斐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当下便收了焦急之色,换上喜悦的心情往外迎一迎。 朱钦既不想见,又想见,双脚黏在地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拔,见到了女儿才退缩不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我来看看你的母亲,她是个多么喜爱孩子的人……” 语气里道不出的矛盾,他和李月是元佑七年正月成的亲,到了元佑十年三月和离,满满三年,都没有一点动静。朱钦既见不得她好,也见不得她不好,这么多年下来,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李月和陈介祺才成婚几天,就算婚前没那么守之以礼,他们才相识多久,是个男人,就不能在这一块失了场面。 可是他今日是失了场面的,李月实质上是一个多么柔软的女子,他们这么快有了孩子,他们竟然有了孩子,朱钦感觉到李月离他是越来越远了,让他忍不住追逐过来想再看上一两眼。 李斐接过一盒固元膏,她爹是铁打的忠君派,只要皇上还没有咽气,朱钦就是个忠君的,所以绝对不能算成一伙的。李斐温笑着道:“我来有一整天了,看着母亲处处都妥当,就是觉睡得多了些,以往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有个定时,多少年的习惯了,现在随意了起来。” 李月和陈介祺再看不出一丝隔阂,联袂而出,成双成对,晃疼了朱钦的眼睛。 陈介祺拱拱手,对着朱钦谦恭有礼,娴熟的客套着,全然忘了上一回他们拔剑相向,他们夫妻二人联手,让朱钦血洒了当场。 另一边李斐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一回她少有的心疼起她强颜欢笑的父亲来,何必来呢,李斐都知道她的父亲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赵彦恒才不关心隔壁那三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看着李斐转了两圈,诚心的建议道:“斐斐,我们去吃饭吧。” “我已经用过饭了。”现在午时都过了,李斐想起来赵彦恒很可能饿着肚子,皎洁一笑,偏不招呼他都午饭,只是摆摆手打发他:“你回王府吧,这儿也没你什么事。” 赵彦恒的目光黏在李斐的身上,不舍的道:“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待李斐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飘过来,赵彦恒马上转换成一个体贴的态度道:“我的意思是,你这边缺了什么,我收拾了给你送来,你好好陪陪岳母。” 李斐站在深秋的暖阳里,光线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虹膜,她温和的浅笑道:“我一时半刻就不回去了,这几天常伴母亲左右,也就这几天了。” 这回皇上不会再摔一跤了吧,过了十月十一道万寿节,赵彦恒和李斐是真的要回到封地襄阳了,她和赵彦恒是长长久久,和李月之间,是过一天就少了一天。 女儿出嫁之后,还能和娘家母亲相处几天。有的女儿嫁到天南地北,有余生再也见不着的。 面对即将的别离,李斐眷恋不舍。 赵彦恒知情不报,才没有那么容易善了,李斐就在娘家理所应当的住下了,日日不归。 进了十月,每天清晨的霜露凝结成了薄冰。司香见到赵彦恒形单影只到第九天,终于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情,穿上一件自己绣了两个月的烟青色袄子,衣袖和腰际绣上了亭亭玉立的莲花骨朵,展开一两片花瓣,尖头染起点点红晕。她打开了一小盒和王妃一摸一样的,散发着玫瑰香的胭脂,勾出半块指甲盖摊在手心里,又点上几滴浓郁的玫瑰花露化开,再一点点的匀抹在脸上。 原来是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揽镜自顾,深深渲染出了成熟女人的风情。 在深宅大院长大的丫头,风流韵事是耳熟能详的,甚至是亲眼所见的。原来宣国公府上,厨房采办家里的娘子多么厉害,那曾经是太夫人的总钥匙,配了人还时不时的进内宅陪太夫人解闷,在一众仆妇之中最有体面,她的男人依然摸上了厨房一个烧灶的女人,两个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有谁不清楚的。 司香有一回进厨房要东西,就撞见他们在灶后头嘴对嘴,那个女人满面红霞,点着她看一眼就深觉被污浊的眼睛,哼出了两声细媚的音儿,身姿软绵绵的走过来,告诉她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就是这个德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天天看着丰神俊逸的王爷,她有什么指望?要做妻少了八辈子的修行,要做妾,做一个阿芳那样上了皇家玉牒的妾,怕也是重重艰难,迈不过去。如今她只是指望让王爷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 她没指望着要个名份,她只是眷恋着王爷清宽健美的仪资,她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在她最娇艳鲜嫩的年纪,她想把她的所有,都奉献给让她仰视的王爷。 甜腻的玫瑰香在空气中浮动,赵彦恒确实几度追寻着香味的来源,视线终于定格在越来越骚的司香身上。 斐斐不在府里呢,不是吗? 赵彦恒看着司香婉柔的倩影,蠢蠢欲动! 251.逗趣解闷 襄王府云皋院最南端一排房屋,是丫鬟们的屋子,其门窗都向北,采光不好,所以阿菊一手端了针线篓子,一手拿着一把小杌子,坐到了廊檐下,拿起锥子穿上麻绳继续纳鞋底。 阿菊手劲大,做活快,槐蕊一双,司香一双,自己一双,三双鞋底纳得还剩下半只,槐蕊绕了一圈,沿着窄窄的内巷走回来。 “怎地去了这么久!”阿菊捏着锥子,甚是关切那头的官司,问:“难不成府里真出了窃贼?” 刚才阿菊和槐蕊一块儿做鞋,董让使了一个小丫头来请槐蕊,说方保家的女人告柳寡妇偷料子,两个女人扯皮拉扯出槐蕊来,少不得让槐蕊过去做个人证。 槐蕊气息不稳,脸上偏露出轻快的神色,道:“已经分证清楚了,柳寡妇手上的料子不过是几块边角料,我知道她家里养着四个孩子不容易,攒了几块料子让柳寡妇给孩子做水田衣,想必是方保家的和她有过节,就混赖上她了。” 阿菊手上绞着麻绳道:“越贫穷的,就越遭人作践。” 槐蕊想想也是这个理,只是说得更仔细了道:“方保家的有个女儿十岁,柳寡妇也有个女儿十岁了,两家的女儿都想进来当差,明里暗里争成什么样了。” 边说着边进了屋,也拿了一张小杌子出来,两个人就在廊檐下做活儿。 阿菊纳完了剩下的一半鞋底,伸了伸腰道:“行了,我的事做完了,你看看中不中用。”眼儿一睇过去,才看见槐蕊拿着针捻着线,愣愣的出神。阿菊就伸了一只手在槐蕊眼前晃了晃,道:“你怎么了?不会是觉得自个儿累得柳寡妇遭了官司,内疚吧?” 槐蕊拿着一等大丫鬟的例,余下的边角料给一个下仆拼一件水田衣,也是拮据的柳寡妇享用不到的好东西,现在多少好心办了坏事。 槐蕊赶紧回神,也没有听清楚阿菊说的话,先心慌的嗯了嗯,阿菊就继续说下去,道:“你要是看方保家的不顺眼,又要再帮一帮柳寡妇。可以把两家的事和幽露说一说,看看她站哪一头。” 槐蕊这回听清楚了,点头嗯了嗯,让阿菊误会了也好,刚才她不是在想柳寡妇的事。 阿菊见槐蕊心事重重,就不耽误她想心事了,默默的走开。 槐蕊拿起阿菊纳的三双鞋底子,一双一双的垒起来,阿菊的脚最大,她的脚也大了一圈,司香的脚是最小的,又小又窄,就看着这个鞋底子,就可以想象出小脚女人走动起来的风韵。 槐蕊捧着鞋底子拍着自己晕晕的额头,男人都喜欢小脚的女人,就一双脚来说,司香是她们这一批人中,最可能让男人心动的。 临近日暮,司香轻飘飘的进了屋,双颊比擦了胭脂还要绯红,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槐蕊就直直的坐在已经漆黑的屋子等她。 发育良好的胸脯裹在烟青色的袄子里,起起伏伏,司香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你也不吱个声儿!” 槐蕊面无表情,手上还握着鞋底子,递过去道:“明早我们一起做鞋面儿。” 阿菊的手艺是没有的,她只会缝缝补补,一点绣技都没有。三个人早说好的,阿菊做三双鞋底子,槐蕊和司香各给她绣一只鞋面儿。 “哎!”司香软软的哎了一声,道:“过几天吧,咱们又不是没有好鞋穿。” 槐蕊倏然站了起来,绷着脸道:“你这些天总去内宅干什么?王妃不在府里,里头也没有咱们什么事,趁着这几天空儿,收拾收拾自己的屋子,把自己的针线活做了才是正经,或者做些孝敬王妃的针线。” 丫鬟不在主子跟前当差值夜住的这一排南屋和南侧的街门,北侧的垂花门和游廊,都不算是内宅。内宅是通过北侧垂花门之后,王妃的生活区域。 司香心有点虚,偏要高声道:“里头怎么就没有咱们的事?今早还闹出失窃的事,我去看屋子,我去理花草,这些天,天天大太阳,连季大娘都说了,把王妃的大毛衣裳拿出来晒晒,可不得有个可靠人看着晾晒。咱们两个是最晚跟了王妃的,再不事事勤快点儿,越发被幽露画屏两个比下去了。” 越说越有理,司香理直气壮的道:“我也弄明白了今天的官司,要是你有体面,直接让柳寡妇把女儿送进来当差都成,就是因为你的体面不够,方家和柳家吵嘴,还很歪派了你几句。” “说得好一番大道理。”槐蕊逼近一步,逼问道:“你想挣王妃面前的体面,怎么尽往王爷跟前使劲去了?” 司香的心跳得好快,争辩道:“我做什么了我,今天画屏身子不爽利,我替她看屋子呢,以后也有她替我的时候。” 今天画屏是来了小日子,有司香替她,她一整天都窝在了屋子里。槐蕊冷笑一声,和司香肩并肩的站住了,两眼斜过来道:“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你在垂花门的墙根底下,和王爷说说笑笑,我都听见了。” 沿着游廊经过内院的北侧,隔着一道墙,槐蕊听见了王爷清朗的声音,带着调笑道:“你十几了?” 然后是司香细声细气的声音传出来,道:“奴婢十六了。” 王爷又问司香家里还有什么人,是一家子都跟着王妃当差,还是就一个人跟了王妃。 一问一答,说的都是正经话。可是添上那点玩味的语气,再加上和男主人背着墙根说话,槐蕊隔着一道墙听着,都听出了不正经,尤其是最后,司香似笑似嗔的说道:“上头有季大娘等妈妈,下头又有幽露画屏几个,王妃面前我不大得用呢!” 王爷反而劝慰道:“王妃是个冷清人,不爱热闹的。” 最后槐蕊听到走动的声音,提上裙子往后退,从东边绕回屋的。 司香的脸色红白相间,嘀咕道:“你听见了?” 槐蕊叹了一声,侧过身来扶着司香的肩道:“在宣国公府,连许氏夫人那样的出身,都不喜欢国公爷纳的几个姨娘。你可想清楚了,天底下没有两头靠的好事。大度贤惠,这些好听的话不必说,谁也不喜欢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的吧。” 香肩一斜,司香退后了一步,咬着唇儿道:“王妃是个冷清的,现在也没多喜欢我。再说了,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我做一辈子的丫鬟,又碍不到王妃什么。若是……若是……” 司香娇俏的脸上带上几分欢悦,道:“若是王爷和奴婢们调情,这算什么事儿。在宣国公府,大少爷十岁出头,还和范姨娘的丫鬟调情呢。老少爷们儿,谁没拿过丫鬟逗趣解闷,我愿意给王爷逗趣解闷。” 槐蕊跺了一下脚,压着声斥道:“这里是襄王府,不是宣国公府!” 司香毫无退缩之意,反而喜笑道:“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哪座王府里没有这种事。不说吴王府,荆王府。景王有二妾。卫王那样一个人,也正式纳了妾室,收一两个通房丫头。这些是我们知道,宅门里总有些人,是我们不知道的。将来王爷还能少了人,而我,我只想做一个不知道的人罢了。” 若说原先,司香是被巍峨的王府折服,满怀雄心壮志。数月下来,司香已经改了心志,她是真的仰慕王爷,仰慕他俊美的容颜,矫健的身姿,飞扬的神采,她真心拜倒在王爷剑锋之下,同时司香也意识到王妃的清高孤傲,又是一个醋坛子,王妃是不会主动把丫鬟们招揽到王爷身边。所以司香已经不求名分了,她只是想背着王妃,和王爷多说几句话,当然王爷想对她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并且求之不得。 槐蕊痛惜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槐蕊也痛陈不出来。在高门大户,爷们儿身在花丛,本来就是招蜂引蝶的体质。所以范姨娘在朱清八|九岁的时候,就防备着朱清身边的丫鬟带坏了大少爷,可见丫鬟们暗藏的心志。 有主子伺候,谁想配小子,奴婢再生奴婢的伺候主子。 槐蕊一双杏眼凝视着司香,现在槐蕊只是听见王爷和司香调笑,也没看见他们说话的时候什么动作,有摸了小手还是怎么地,现在司香当然是指望不上名分的。 司香故作娇态,挽住槐蕊的手道:“你想的那么严重干什么,我自个儿知道,我于王爷来说,就是个逗趣解闷的。王妃在娘家住了那么多天,王爷一个人在府里,可不是闷着了,就随口问了我几句话,你也想得太多了。” 槐蕊冷嘲了一声,道:“是你别想太多才好。” 司香笑面如花,连声道:“知道知道。” 两日之后,董让面露笑意的走到李家,再换上一个凝重的表情,低着头走到李斐的近前,从袖兜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覆盖着荷包递过去,神神秘秘的。 李斐接过来一看,顿时秀眉深蹙,一掌把那个手心大小的荷包拍在桌几上。 才手心大小的一个荷包,上头绣了一男一女,交缠着双腿,那男人捏着女人的乳儿,那女人勾着男人舌尖,绣得惟妙惟肖。 真是好活计儿! 252.未完 这是什么东西! 王府里除了他们一对夫妻,就再没有成对的人,这是做什么的?王府里拣出这种东西,李斐还怎么坐得住,折了袖子立即回王府,进了王府才问董让这是从那里得来的。 董让同仇敌忾,道:“是有人加塞到王爷的衣裳里,一抖就掉了出来。” 赵彦恒每天的衣物有多少人可以触碰,这很显然,是近身的人想趁着王妃不在府里,诱惑王爷呢。 血气方刚的年轻王爷又空旷了这么多天,骤然见了这种东西会有什么反应?不需要谈情说爱,这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天潢贵胄,谁愿意在这一块儿委屈了自个儿,所以只要把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勾起来,那个放荷包的人就事成了一半。另外一半不成?一个女的塞这种东西给男人,是一种邀约,男人的德性是有便宜就占,少有放在嘴边的肉不吃的,就算一时不想占,男人又不吃亏,先把这种讯息收着,将来总有嘴馋的时候。 反正男人收到这种东西,或是立刻进入发情的状态,或是悠哉悠哉的周旋其中,或者一笑置之,暂且不理,总不会反过来嚷嚷出去,做出‘贞洁烈妇’的样子。 送东西的那个人,就是这么想的吧。 想想就令人恶心。 李斐径直走到赵彦恒面前,手上这么个东西恨不得甩出去,却是不能甩不出,只能拽在手里,板着脸追问赵彦恒道:“你知道这是谁的。”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这种勾引和被勾引的事,只有当事两个人清楚。 赵彦恒看着离家十天的李斐终于乖乖回来了,毫不掩饰的露出诡计得逞之后,满足又慵懒的微笑。这个男人把人玩弄在手里,真是坏透了,还诘问李斐,委屈上了:“我在西山就告诉过你了,有个丫鬟对我有点意思。你怎么就不管一管呢,你还真放心,就把我一个人丢府里十天,也不怕别人把我吃了。” 襄王府那么多的人,有丫鬟,有内侍,有小厮,喘着气的都算一个,一路回来,李斐就怕是自己陪嫁过来的人丢人,结果,果然是自己的人丢人!李斐面红耳赤,不知道是气司香不庄重,勾引自己的丈夫;还是气赵彦恒的不择手段,去诱发别人心中的恶魔,总之李斐对赵彦恒横眉冷对,随后旋身出去。 赵彦恒可以当着她的面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李斐这个尚且要点脸面的,还真怕赵彦恒这个混不要脸的。 能近身服侍,接触到赵彦恒衣物的陪嫁丫鬟,还剩下五个,幽露,画屏,阿菊,槐蕊,司香。五个人都挺意外王妃说回来,就突然站在眼前了。连做了好事的司香都只有意外而已,无知者无畏,全然不知道她送出去的荷包,转头就被当做了殷勤献了出去,而且她已经大难临头了。 面对大难临头的人,李斐心里的火气慢慢的泄掉了一半,最后绝对给司香留点颜面,冷道:“请季青家的进来。” 季青家的是李斐这一边的总管事,丫鬟婆子有什么不好了,该调|教该责罚什么的,都是她的职权。 季青家的即刻就入内,垂首侍立在李斐的左下手。 这会儿司香还懵懵懂懂的,李斐都有点可怜她了,依然冷峻道:“司香留下,其他人出去!” 司香事不关己的眼神中终于染上了不知所措,接着害怕的情绪燃起来,弥散到脸上,随着幽露等四人一言不发的出去,司香孤单单的一个人被留下来,害怕演化成恐惧,司香在轻微的发颤。 李斐终于可以把折在袖子里的污秽之物甩出去了,投掷在地上。 司香轰然倒地,今早她以忐忑的,羞耻的,憧憬的少女怀春把这个荷包加塞到赵彦恒的衣物里,现在她的心就像她绣的莲花一样,一瓣瓣凋零,飘落到淤泥里,沾了一身的污臭,再也洗不干净了。 昨天襄王殿下的温柔和煦呢?都是幻觉吗? 季青家的一无所知,还俯下身来看看那个掌心大小的东西是个什么物件,待看清楚了,季青家的瞪目欲裂,上手就打了司香一巴掌,骂道:“下作的小娼妇!” 司香受了这一掌,半边脸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指印。这一掌似乎是把司香从幻境里打醒了,司香扑过去把那个荷包抢在手里,紧紧的捂着,仿佛谁都不曾看见。可是这个荷包兜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手里,不知道被多少个人看过了,念及此,司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狼狈不堪。 季青家的此刻没空教训她,转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李斐请罪。 李斐一脸的沉郁,对着跪地的季青家的道:“今天董让一早把那东西交给我,真真是敲了我一击闷棍啊!我一个年轻媳妇尚且没有这种东西,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是怎么懂了这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奴婢去向王爷请罪,都是奴婢瞎了眼没看见这贱婢烂了肠子的淫心,奴婢去向王爷请罪。”季青家的泣声而道:“这要是叫王爷因此轻视了王妃,看轻了宣国公府,奴婢死不足惜了!” 司香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面吗?她一个奴婢有什么脸面,她丢的是主子的脸,一个丫鬟这么的轻狂下贱,她的主子是个什么德行,培育她的宣国公府成什么了? 李斐哼气出声,今天的事情赵彦恒也未必干净,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症结还是司香先发臭的缘故,所以当着季青家的面,李斐还得给赵彦恒周全,道:“王爷多少知道我的品行,倒也不会认为我年轻不尊重。只是司香七岁就卖到了宣国公府,我今年五月才带着她嫁入王府,她的一言一行……” 说到此李斐必须痛心疾首。她在家的时候,家里的长辈对这些事情看管的多严,就怕她心性不定,过早的知道男女之事移了性情。司香做奴婢的,没有做姑娘的讲究,起码的礼义廉耻,宣国公府总会教导一二吧。说一句难听的,司香还是处子吧,就xiang 252.母鸡?小鸡? 这是什么东西! 王府里除了他们一对夫妻,就再没有成对的人,这是做什么的?王府里拣出这种东西,李斐还怎么坐得住,折了袖子立即回王府,进了王府才问董让这是从那里得来的。 董让同仇敌忾,道:“是有人加塞到王爷的衣裳里,一抖就掉了出来。” 赵彦恒每天的衣物有多少人可以触碰,这很显然,是近身的人想趁着王妃不在府里,诱惑王爷呢。 血气方刚的年轻王爷又空旷了这么多天,骤然见了这种东西会有什么反应?不需要谈情说爱,这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天潢贵胄,谁愿意在这一块儿委屈了自个儿,所以只要把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勾起来,那个放荷包的人就事成了一半。另外一半不成?一个女的塞这种东西给男人,是一种邀约,男人的德性是有便宜就占,少有放在嘴边的肉不吃的,就算一时不想占,男人又不吃亏,先把这种讯息收着,将来总有嘴馋的时候。 反正男人收到这种东西,或是立刻进入发情的状态,或是悠哉悠哉的周旋其中,或者一笑置之,暂且不理,总不会反过来嚷嚷出去,做出‘贞洁烈妇’的样子。 送东西的那个人,就是这么想的吧。 想想就令人恶心。 李斐径直走到赵彦恒面前,手上这么个东西恨不得甩出去,却是不能甩不出,只能拽在手里,板着脸追问赵彦恒道:“你知道这是谁的。”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这种勾引和被勾引的事,只有当事两个人清楚。 赵彦恒看着离家十天的李斐终于乖乖回来了,毫不掩饰的露出诡计得逞之后,满足又慵懒的微笑。这个男人把人玩弄在手里,真是坏透了,还诘问李斐,委屈上了:“我在西山就告诉过你了,有个丫鬟对我有点意思。你怎么就不管一管呢,你还真放心,就把我一个人丢府里十天,也不怕别人把我吃了。” 襄王府那么多的人,有丫鬟,有内侍,有小厮,喘着气的都算一个,一路回来,李斐就怕是自己陪嫁过来的人丢人,结果,果然是自己的人丢人!李斐面红耳赤,不知道是气司香不庄重,勾引自己的丈夫;还是气赵彦恒的不择手段,去诱发别人心中的恶魔,总之李斐对赵彦恒横眉冷对,随后旋身出去。 赵彦恒可以当着她的面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李斐这个尚且要点脸面的,还真怕赵彦恒这个混不要脸的。 能近身服侍,接触到赵彦恒衣物的陪嫁丫鬟,还剩下五个,幽露,画屏,阿菊,槐蕊,司香。五个人都挺意外王妃说回来,就突然站在眼前了。连做了好事的司香都只有意外而已,无知者无畏,全然不知道她送出去的荷包,转头就被当做了殷勤献了出去,而且她已经大难临头了。 面对大难临头的人,李斐心里的火气慢慢的泄掉了一半,最后绝对给司香留点颜面,冷道:“请季青家的进来。” 季青家的是李斐这一边的总管事,丫鬟婆子有什么不好了,该调|教该责罚什么的,都是她的职权。 季青家的即刻就入内,垂首侍立在李斐的左下手。 这会儿司香还懵懵懂懂的,李斐都有点可怜她了,依然冷峻道:“司香留下,其他人出去!” 司香事不关己的眼神中终于染上了不知所措,接着害怕的情绪燃起来,弥散到脸上,随着幽露等四人一言不发的出去,司香孤单单的一个人被留下来,害怕演化成恐惧,司香在轻微的发颤。 李斐终于可以把折在袖子里的污秽之物甩出去了,投掷在地上。 司香轰然倒地,今早她以忐忑的,羞耻的,憧憬的少女怀春把这个荷包加塞到赵彦恒的衣物里,现在她的心就像她绣的莲花一样,一瓣瓣凋零,飘落到淤泥里,沾了一身的污臭,再也洗不干净了。 昨天襄王殿下的温柔和煦呢?都是幻觉吗? 季青家的一无所知,还俯下身来看看那个掌心大小的东西是个什么物件,待看清楚了,季青家的瞪目欲裂,上手就打了司香一巴掌,骂道:“下作的小娼妇!” 司香受了这一掌,半边脸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指印。这一掌似乎是把司香从幻境里打醒了,司香扑过去把那个荷包抢在手里,紧紧的捂着,仿佛谁都不曾看见。可是这个荷包兜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手里,不知道被多少个人看过了,念及此,司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狼狈不堪。 季青家的此刻没空教训她,转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李斐请罪。 李斐一脸的沉郁,对着跪地的季青家的道:“今天董让一早把那东西交给我,真真是敲了我一击闷棍啊!我一个年轻媳妇尚且没有这种东西,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是怎么懂了这些,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奴婢去向王爷请罪,都是奴婢瞎了眼没看见这贱婢烂了肠子的淫心,奴婢去向王爷请罪。”季青家的泣声而道:“这要是叫王爷因此轻视了王妃,看轻了宣国公府,奴婢死不足惜了!” 司香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面吗?她一个奴婢有什么脸面,她丢的是主子的脸,一个丫鬟这么的轻狂下贱,她的主子是个什么德行,培育她的宣国公府成什么了? 李斐哼气出声,今天的事情赵彦恒也未必干净,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症结还是司香先发臭的缘故,所以当着季青家的面,李斐还得给赵彦恒周全,道:“王爷多少知道我的品行,倒也不会认为我年轻不尊重。只是司香七岁就卖到了宣国公府,我今年五月才带着她嫁入王府,她的一言一行……” 说到此李斐必须痛心疾首。她在家的时候,家里的长辈对这些事情看管的多严,就怕她心性不定,过早的知道男女之事移了性情。司香做奴婢的,没有做姑娘的讲究,起码的礼义廉耻,宣国公府总会教导一二吧。说一句难听的,司香还是处子吧,就xiang 253.白眼狼 这么一个丫鬟,李斐是不能留了,命两个仆妇监管她,让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司香是宣国公府出来的,就撵她回宣国公府去。 司香俯在地上,双手扣地,不愿离去。众人无法,捉手捉脚,捂着嘴把她抬出屋子,季青家的燥火正炙,扬手阴狠的道:“你个贱婢,主子不要你,你已经不是姑娘了,再使性子,最后一点脸也丢尽了。” 离了王妃的视线,这种被主子遗弃的奴婢任由管事打骂。司香又羞又愤,浑身打着摆子,真真想一头碰死了之,可她又少了一份找死的勇气,所以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的麻木下来,由着身后的婆子推搡着往前走。 幽露等四个未曾远去,就在廊上看着司香狼狈得被人撵着走。阿菊长得健壮,人又直爽,在过道上拦了一下,既问着季青家的,又看着司香,道:“她是犯了什么事吗?我们几个还要一起做过冬的鞋子。我鞋底都纳好了。” 司香以手遮面。季青家的暗恼得不行。李斐不是生在宣国公府,养在宣国公府的姑娘,司香却是宣国公府买来,调|教了十年的丫鬟。李斐使唤起司香和槐蕊,颇有倚重,感情上却是寡淡的样子,平日里的督导训|诫都在季青家的身上。结果王妃离家十天,司香就做出了诱惑姑爷的事。她的身上也担着不察之罪,因此就很没好气的道:“阿菊姑娘就别问了,左不过一两天,你们就能听到风声,届时再来问我。” 槐蕊暗咬着牙看着恨不得把头低到地缝底下的司香。她站在阿菊的身后看她走过来,最终扯着阿菊的衣袖,示意阿菊不要多言,自己反而走上去,给了监管司香的两个仆妇一点钱,道:“我和她同一批进的宣国公府,认识十年,不意她成了这副样子,妈妈们能方便就方便方便。” 如果这两个仆妇是看押司香的人,从现在开始,一口水一口饭,司香都得从她们手里拿。槐蕊不做暗事,当着众人的面儿打点。 司香溺在水中,好似看到了一根浮萍,蓦然抬头,滚滚落泪道:“槐蕊,你好歹打听打听我往后过了什么日子,再来看我一回……” 看见槐蕊用钱打点,司香想到了自己的余生。她现在被人押着走,什么都没能带走。她做大丫鬟享用着的一切,衣裳首饰,还有攒下的月例银子,原来总不知足,这会儿她后悔不跌,那是作为丫鬟最好的待遇了,她怎么就不知足呢。她往后还要生活,那些都是钱,不知道槐蕊看在和她十年的情分上,能替她护住多少! 槐蕊缩着手指头急退了两步。她不知道司香犯糊涂到何种地步,她不知道过了今天之后,她该不该去看司香一回。 幽露和画屏拧着眉默默的注视着司香被人又拖又推的离去。 自有仆从把这番别离转述给李斐,赵彦恒袭一身靛青色锦袍,整个人冷冷的坐在角落的黄杨木灯挂椅上听了,李斐坐在正位的黄杨木福庆纹宝座上,神情呆呆的听完。赵彦恒头瞥过来,略有点心疼,不过这点心疼完全不能勾起赵彦恒的一丝后悔,他依然理直气壮的站在李斐的前面,锦衣玉带,贵气不凡。他的目光甚至带着戏谑而道:“我提醒过你的,你的手段太过温和,那就我来动手。脓包还是让它发出来,早挑破的好。” 李斐微仰着头,才能看清楚赵彦恒丝毫无所谓的一张脸,她是做不到无所谓的,捂着发闷的心口道:“司香现在还活着吗?”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丫鬟?李斐现在都难以置信。 宣国公是她的亲爹,她亲爹的狠劲她是见识过的,男人平日再怎么好色吧,勾引到自家的姑爷?就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精心挑出来的丫鬟巴巴的想伺候到姑爷的床上。司香以为出身宣国公府是她的依仗吗?那是她的催命符,恼羞成怒的亲爹会怒成什么样子?会一剑斩了司香吧! “现在活着,也活不过今天。”赵彦恒缓缓的同坐在宝座上,揽着李斐的肩膀,既温柔又残酷,宽慰着李斐道:“你要这么想,养条狗还知道护主呢。宣国公府养了她十年,她就趁自家姑娘不在的时候给姑爷送那玩意儿,这人连条狗都不如,死了也就死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一问李斐还是问了。 赵彦恒说得坦坦荡荡,道:“我说你是冷清人。” 在墙根底下,两人独处,在王妃数日不归王爷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时候,这是一个男人的抱怨,这种怨夫的情绪让司香感觉到了有机可乘的窃喜,机会难得,时不我待,所以司香迫不及待的向赵彦恒表达了她的温顺和热情。 和倔强又冷清的王妃相比,她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处在孤寂中的王爷不想领悟一下吗? 李斐眯着眼睛看着赵彦恒,语气凝滞:“最近我越来越发现,我好想没有那么了解你,我没想到,你会去逗弄一个丫鬟。” 用青锋宝剑去斩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也太欺负人了点。李斐万万想不到,赵彦恒会纡尊降贵的干出这种事。 赵彦恒就是这样,他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眨了眨眼睛,还能说出甜言蜜语:“我想你了!” 陪嫁丫鬟不安分。要是赵彦恒来者不拒,是他辜负了李斐;要是赵彦恒守身如玉,就像季青家的诚惶诚恐一样,是自己人没有看管好的过错。李斐不得不回来管束。 李斐想说赵彦恒的反应是不是激烈了点,他不闹出点事,皇上的圣寿在十月十一,她今明两天也就乖乖的回来了。不过李斐最后什么也没有说,现在的赵彦恒和原来的赵彦恒很不一样了。 原来的赵彦恒是什么样子? 原来住在李家隔壁的是药材商人,姓赵名恒字楚璧,那时候的赵彦恒多么美好,对老者敬重,对女眷守礼,对她的二哥侃侃而谈,书生意气。那会儿赵彦恒身上还挂着一个叫唐巧巧的小姑娘。在李斐知道赵彦恒真实身份之后,赵彦恒很贴心的为唐巧巧找了一户殷实的人家,养父是秀才,养母是小吏家的女儿,两口子三十出头没个孩子,收养了唐巧巧就是拿她当亲生的女儿养了,给与她普通人应该有的平淡生活。 那时候的赵彦恒就像大户人家走出来自力更生的小儿子,真诚又充满朝气,体贴又矜贫恤独,多么美好的十八岁少年。 现在的赵彦恒,一个月之内,不管有多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两个丫鬟折在赵彦恒的手里,她的母亲被陈介祺坑了一回,这中间赵彦恒袖手旁观! 陈介祺隐瞒了身世,欺骗了她的母亲。 赵彦恒也隐瞒了他的无情和冷酷,只要他想,他可以对任何人冷酷无情。 她的母亲说的没错,赵彦恒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她从相见到相知,也是被他一路坑过来的。 念及此,李斐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赵彦恒及时的伸过了手,阻止了李斐挡眼睛的动作,手背之后,李斐的睫毛粘上了细碎的水珠,瞳孔涣散了起来,显示出迷乱和脆弱。 李斐是哭了! 赵彦恒深深的吸上一口气,充盈在胸腔里,顶得胸口都隐隐发疼。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扬起眉来笑,尽量化解这种严肃的气氛,道:“你在为个不忠不义的丫鬟难过干什么?你不会是以为我借个丫鬟给你难堪吧?我是在为你出气呢。想给宣国公府一点难堪倒是真的……” 李斐骤然站起来,强烈抵触道:“要除掉她有很多种方式,我不需要你用玩弄他人感情的方式。我是女人,当我知道你玩弄着她虚荣又卑微的感情,并且借此置她于死地,我会觉得她可悲可叹,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可恶了。” 李斐的情绪太过激动,好像没有听清楚赵彦恒最后一句话。这回赵彦恒仰着头,光线在他的脸上泛起柔和的光晕,他温润无害的刷了刷簇簇的睫毛,道:“我要给宣国公府一点难堪,我要让岳父大人知道,他养了一头白眼狼。” 抿了抿嘴唇,赵彦恒继续道:“一个丫鬟,是给他的一个警醒。岳父大人不止养着一头白眼狼,他的宣国公府都快成为一个狼窝了。” “是呀,我也知道,我要多谢你。” 李斐尽量让自己谢得有诚意一点,但是李斐办不到,她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和赵彦恒吵架就很好了,再去感激赵彦恒实在办不到。 这份感激由朱钦亲自来执行。朱钦一边愧对女儿,一边感激女婿,漏夜来到了襄王府。 李斐趁着朱钦的愧疚,亲手把银月影梅花纹茶盏端过去,轻浅的说道:“这一年,女儿看您操劳了很多。将来找一个正派又厉害的女人,帮着你分担一些吧。” 朱钦算是个孝子,他的亡母孝期还有十个月,出了孝,朱钦才可以娶妻,为宣国公府找一个能把持得住后宅的女人。 蜡烛经不得两头烧,家里家外,朱钦做不到一把抓,所以情也好,欲也好,宣国公府需要第三位宣国公夫人。 一入朱家就担得起国公夫人重担的女人,正派又厉害,这样的女人可不好找呢! 朱钦捧着银月影梅花纹茶盏,很艰难的嗯出一声来。 254.离京 隔了两天就是万寿节,先国宴后家宴,李斐又拜见了一回皇上。 今年五十六岁的皇上身穿着金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着金丝翼善冠,坐在红漆描金云龙纹宝座上肩膀清宽,容颜谦俊,精神矍铄。 “恭祝父皇日月昌明,松鹤长春。”赵彦恒和李斐着礼服跪在锦垫上叩首。 站在皇上手边的何进叫免,赵彦恒和李斐缓缓站起来让到一边,有两个内侍共举着一个大红色卷云纹锦盒,呈上襄王府的寿礼。 皇上喜笑颜颜的命人打开一览。 一幅长一丈八,宽一尺八的画卷从右往左展开,通州京杭运河日日繁忙的景象,就从南到北的呈现出来。只见南北的船只载满了货物,来往不绝,首尾相接。有的船只开始靠岸停泊,纤夫牵拉,船夫摇橹,几十个挑夫挽高了衣袖,勒紧了腰带,站立在码头准备把这一船的货卸下来。沿河两岸,绿树成荫,树影斑驳。 再往北,到了码头和城门的中间地带,道路上骆驼,马车,牛车,驴车,双轮平头车,独轮牛头车,人力车,轿子,各种各样的行驶工具川流不息。沿途的商铺也开得密密麻麻,卖成衣的,修脚修面的,贩灯笼的,炸麻花的,烧酒的,吃穿住行,休闲娱乐,应有尽有。 在城门口,一伙人正从城外往城内送嫁,新郎骑高头大马,新娘坐八抬大轿。轿子后头的挑夫一担一担的挑着新娘的嫁妆,从被褥布料,烛台铜盆到米面鱼肉,细数数,通州郊外的人家嫁女,也有十二抬沉甸甸的嫁妆,可见其富庶。 进了城门,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钱庄,当铺,茶坊,酒肆,脚店,医馆,车行,等高挂着幡子,门前人进人出,生意兴隆,比郊外的繁荣更添一份光辉。再往街坊上细瞧去,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三五成群穿着儒服上私塾;有双十年华的妇人,头上戴着银簪子,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提着满满的菜篮子从集市上回来;有算命的穿着道袍在街面上老神在在的走动;两个青年不知因何故,在一家包子铺门口打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总之,画不尽世间百态。 皇上走下宝座,眯着眼看着这一幅长卷连连点头。此画的情景就在皇城以南三四十里的通州演绎,为皇上展现出了一幅繁华到靡丽的盛世。 赵彦恒站在皇上身侧,就画作的布局,构思及作画之人,和皇上谈论了几句。 皇后头戴着九龙四凤冠坐在御座的右下首,招了李斐近前说话,轻声细语的道:“听说老七上了表,请回封地,你们打算着什么时候动身呢?” 现在是万寿节,襄王府还不能收拾行李,过了节总得收拾几天。李斐微笑着道:“王爷问了崇书,十八日宜出行。” 皇后的神情一直是寡淡的,皇上的这些儿女一个也不是她生的,一个也不是她养的,要说不舍襄王夫妇离去的感情是没有的,前儿她都传口谕给景王夫妇,方佩仪坐好了月子,也该启程回封地了。不过当着这个素来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儿媳妇,皇后也出口挽留了一句,道:“十八日出京也太急了些。依我的意思再缓几天,二十五是淑妃的生辰,你们两口子替她做了寿在走不迟。” “这一点王爷也是想过的。”李斐挨得皇后近一些,软糯的口音缓缓的道:“二十五是母妃的生辰,下个月初三又是母后的生辰。若说为母妃做了寿,也不能落下母后了。一延再延,延到十一月。王爷说今年的冬日比往年冷了许多,担心路面冻土路不好走。” 皇后露出称许之色,道:“你们有孝心了。” 李斐回了一个谦笑,继续道:“王爷已经将将两年没回封地了,这会儿是真想回去了,封地上有些事务要等王爷处置,忙一整子正好松快的过个年……” 说到往后,李斐声音放轻,头低下来看着裙面道:“去年王爷就说过,要带儿臣回襄阳。王爷在襄阳生活了多年,有好些地方要带着儿臣瞧瞧呢。” “好,好!”一向端庄肃然的皇后露出了一个笑靥,道:“瞧着你们小两口儿恩恩爱爱的,我瞧着高兴。” “多谢母后。” 孔雀东南飞说了什么,不是所有的婆婆瞧着儿子儿媳恩恩爱爱的会高兴,而皇后是发自肺腑的高兴。赵彦恒的儿女情长,深情厚谊,是她乐于见到的。 那厢皇上和赵彦恒聊得差不多了,李斐向皇后颔首告退,和赵彦恒并排再向帝后行过礼,就退回到席上。 方佩仪还有几天才出月子,未能前来,景王形单影只的独坐了一案,身形消瘦了不少,眉宇间的张扬也消失殆尽,被一丝丝的消沉盘踞。 卫王每回在宫宴上出现都胃口很好,手上拿了一把两寸小的小刀要剔一块羊骨。孙玉燕是那么得体贴柔意,她蠲了镯子,洗了玉手,手指捏着刀柄一刀一刀指点着卫王怎么下刀,不错眼的盯着卫王,就怕他不小心割了自己的手。 邻桌的寿春公主根本没去看孙玉燕的表现,和驸马柳潭低头私语。 丽妃和八皇子离席往后去了。 宁妃左一个九皇子,右一个思柔公主。思柔正是好玩伴的年纪,不能说不能走的太和都要逮着一起玩,和年长了两岁的小哥哥在一起,就成了一条黏人的小尾巴,转过脸来和九哥哥叽叽喳喳的说话。 九皇子还没有走出生母去世的阴影,再加上前些天宁妃日日领着他哭灵守灵,九皇子的小脸儿很有些蜡黄悴郁。 走得还不利索的太和从淑妃怀里滑下来,自己手扶着桌案绕了一圈又一圈,仰起粉嘟嘟的脸向哥哥嫂嫂招招手。没有东西扶着,她还走不过去。 赵彦恒和李斐就双双走过去,一左一右的牵着太和的小手横穿过厅堂。 皇后示意皇上看过去,万寿宴上温馨和谐。 转眼就到了十月十八,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确实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一辆一辆的马车绵延了五里路,李斐坐在一辆三驾华盖马车内没有露脸。赵彦恒穿了一件雪白色狐皮大氅,骑在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上,俊美的面庞怡然自得。 景王和柳潭自动自发的送了一亭又一亭,送出京城十里,才抱拳作别,两拨人马南辕北辙的分开,卷起了一地的尘土。 朱妙华和许敏坐在沿途一处三层的茶楼,在顶楼目送了襄王出京,再静静的等候着景王返程。 许敏的丫鬟茜儿一直站在窗口瞭望,远远的看着景王一行人回来,又慌又喜的回头禀告道:“大奶奶,大姑娘,他们回来了。” 朱妙华扶着支兰的手,不慌不忙的走到窗口。许敏从从容容的下了榻也缓缓的走过来。两人就不动神色的看着景王停了马,在对面的酒楼给方佩仪带了一盅乳鸽汤,再上马过去。 两人的丫鬟自动自发的退了一射之地。朱妙华扶着窗棂问许敏,道:“人可看清楚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们说的不是景王,一个月前朱妙华差点在景王府流产,不得不卧在耳房休养,消息传回长兴侯府,许敏分派着丫鬟婆子打点了被褥衣裳,又亲自给朱妙华送过去,那一天许敏就巧遇到了景王殿下。 许敏无意中遇到的景王,憔悴的脸上萦绕着一丝戾气,和传闻中温文尔雅的景王殿下很不相符呢。她对已经有了王妃的王爷毫无兴致,低头恭敬的行过里,就和几个丫鬟婆子送了衣褥离开了景王府。 她们现在说的是跟从在景王身后的一位清俊男子,景王府仪卫司副仪卫正贾甫。 这是朱妙华为许敏物色的夫婿。 “贾甫今年二十三了,前面定了亲事,因着贾甫的父母连续病故,他守了四五年的孝,女方等不了就退了亲事。去年贾甫先把家里的一姐一妹发嫁了。现在家里就他一人,婚事无人主持,尚未定下。你自己想想清楚,这桩婚事怎么样?” 门户是小了点,但是如长兴侯府这样的高门,便是范慎爱重朱妙华,也总有许多烦难之处。 贾家没有公公婆婆,没有姑子妯娌,要是这门婚事达成,许敏进门就能当家做主,似乎是一桩很舒心的婚事。 再细究贾甫本人,长得是一表人才,副仪卫正是从五品官身。许敏冷静的脸庞下,不由自主的又想起程安国来。十一月初,程安国已经从西北回来了,刚才襄王一队人从楼下过去,程安国就跟随在襄王后身。 西北一行,数月的奔波,比着上一回偶遇,程安国晒黑了些,显得人精瘦沉稳,那一份内敛的气质,站在过分俊美的襄王和人前温和的景王之后,自有一番独特的风采。 相比之下,就把同样侍卫出身的贾甫衬托着毫不起眼。 许敏微蹙了一双柳叶眉扪心自问,这算是一种偏见吗?因为得不到总是分外的美好。 其实贾甫的资质和仕途,和程安国相比也相差不了多少。 许敏阖动了丰润的双唇,秀丽的脸上尽量露出羞怯,轻声道:“请姐姐和姐夫为我做主吧。” 朱妙华回过头来,眼神中反而闪过迟疑之色,才轻笑起来,道:“那这两天,让大爷请贾甫过侯府来叙一叙。” 255.李家大姑奶奶 一年四个月之后,元祐二十九年二月。 襄阳府城双贵胡同一座三进的宅院,一个小孩儿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来。 程安国一只手握着一把剑鞘,用剑鞘拨开了厚厚的门帘子,另一边的咯吱窝夹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小脑袋剃得锃亮,只在脑后留了一缕头发,扎了一根细细的老鼠尾巴。 宋多福从炕上下来,趿拉了一双鞋子就急急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就看见程安国高高的举着剑鞘,打在小儿穿着开裆裤的小屁股上。小孩儿只是干嚎没眼泪,把宋多福心疼的哟,眼泪啪啪的就掉了两滴,却还要扒着帘子一边心疼一边看爹教训儿子。 姚奶娘从耳房出来,望过这一家三口子,先走到宋多福的旁边,低声劝道:“二奶奶,您先披件袄子,这个天还冷得很……” 这话给宋多福提了一个醒儿。二月二龙抬头,儿子才剃秃咯,她刚儿只注意到儿子光光的屁股,忘记了儿子光光的脑袋,连忙折身拿了一个大红色绣老虎眼睛的虎头帽跑出去,跑到院子里的木棉树下,对程安国巴巴的道:“二爷,给栓子戴上帽子。” 被程安国压在木桩上的栓子啊啊的嚷嚷,双手双脚像翻了个儿的乌龟挣扎。 程安国抓过帽子扣在儿子头上,低吼宋多福:“你回屋去。” 老子教导儿子,当娘的别掺和,子不教父之过嘛,程安国一心要当严父的,余光瞥见宋多福提着裙面,露出了一只脚,趿了鞋子光着半片圆润的脚后跟,又柔和了语气,道:“把鞋子穿好。” 宋多福本来是有点想法的,孩子还那么小,说了也不懂,打了能行?但是程安国给了她一个好颜色,她就把什么话都憋回去了,诶了一声,轮流单脚站立把两只鞋子都穿好,再回到屋里。 静等着栓子没了音儿,程安国再提着儿子回了屋,把儿子扔在炕上。这回儿子蔫蔫的趴在炕上。家里几个丫鬟婆子都立在屋里听训,包括宋多福的两个陪嫁丫鬟小桃小梅。 搁下剑鞘,寡言的程安国沉声道:“你们记着,今后别让二奶奶抱哥儿。也别让哥儿往二奶奶身上扑。牛犊子似的,不知轻重!他现在是大哥了,该懂道理,守规矩了。” 还有十天才满一周岁的小孩儿,让他懂道理,守规矩?连宋多福都觉得苛刻,只是不与他争论,先点了头应下来。 程安国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 严厉的爹爹一走,鬼精鬼精的栓子啥事也没有,连滚带爬的下了炕,摇摇摆摆的走到宋多福身边,转过身弯下腰,白白胖胖的小手捧着他两瓣白白胖胖的屁股让娘看。 程安国手举得高下手轻,连个印字都没有留下,倒是一不小心把小菊花露了出来! 宋多福想想还心疼,这一下就笑了,习惯性的伸手一捞,想想腹中这一个,就只是揉了揉,呼了呼儿子的屁股,让奶娘抱着儿子去找龚永忠家的小子玩去。又吩咐小梅道:“午饭让哥儿多吃半碗奶酪。” 饭后小梅端了回奶汤给宋多福喝。这一碗再饮下去,宋多福就没奶水了,她原来还想奶一年半的。 小梅抿嘴笑。她们姑娘是很有福气的,去年二月生下哥儿,几天前请了大夫,又诊出两个月的身孕,要给程家一年添一个呢。 宋多福气色红润,精神十足,偏偏从大夫到丈夫都不准她继续喂养栓子,最好抱也不要抱了,宋多福就对一直宝贝着的儿子有点愧疚,想再给儿子裁几身春天的小衣裳做补偿,正挑衣料呢,季青家的遣了一个老妈妈过来说,王妃的娘家大姐前来王府拜访,如今王爷和王妃又不在府里,请宋多福过去帮着应酬这位李家大姑奶奶。 季青家的再有体面,也不能以奴婢之躯招待王妃的姐姐。倒是宋多福出自西南,应该和李家大姑奶奶有点交情,所以来请她。 炕上一摊料子样子都搁置了下来,宋多福忙换了一身见客的翠绿色琵琶襟长袄,坐了独驾小马车往襄王府去,马车停在侧角门,画屏在垂花门外接人。宋多福脆声问了道:“王妃早多晚回来呢?” 画屏苦笑着摇摇头。王爷和王妃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就去了武当县,登武当山。王妃和王爷出门少留下准话,兴致好就要多玩几天的。画屏听了季青家的指派,和宋多福道:“得请您探探大姑奶奶的口风,要是有不能耽误的事儿,季大娘立刻派人去回;要是能缓一缓,就请二奶奶多来陪陪。” 宋多福自言自语道:“我有十年没见过李家大姐了。” 李斐的大姐李姴,元祐二十年出嫁,嫁去了浙江衢州,山水迢迢,就没有回过娘家,骤然见了从九岁变到十九岁的宋多福,便没有认出她来。 李姴的模样倒是没有大改,清瘦的身段,尖尖的脸盘,双眉修长,平肩直腰的坐了下首的官帽椅,显出端庄贞淑的大家风范。因为不认识宋多福了,平静的目光睇过去也没有称呼。 宋多福摸着自己圆润的脸蛋子,未语先笑:“大姐,我是宋多福啊,就是烧窑的宋家,玩泥巴的假小子。” “哦……多福啊!”李姴回忆了起来,站起来寒暄道:“听三妹说起过你也在襄阳,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暗道这么白净秀气的妇人是哪一个。” 宋多福亲亲热热的托着李姴的手,让着她往前一张官帽椅上坐定,自己陪坐在下首,爽利道:“以前是小孩子嘛,现在出嫁都快两年了。晌午了,我与大姐一处吃饭吧,路上我问了,季大娘已经整好了席面,命她们抬进来?” 这下李姴就确定了,她三妹做王妃,却没在王府里。扑了一个空儿,李姴讪讪而笑道:“是我来得急了,应该提前递上拜帖的。” 宋多福朗声笑道:“要是王妃听了这话一定要说:都是自家姐妹,人来了就好,倒不用论这些虚礼。” 李姴没认出宋多福,对十年不见的三妹妹也难免有些生疏了,但是她为了他人奔走,是急赶着从九江府到襄阳府。那头性命攸关,李姴就露出焦急之色道:“既然是自家姐妹,我就张口了。是有一件扯不清的官司要请王妃的情面。” 听到官司二字,宋多福就郑重了起来,道:“大姐在王府先歇歇,传话过去倒没有那么快的。” 李姴点点头,细瞧宋多福的身段是已经生养过的,隐下了打量的目光略微抹不开脸面。而且他们李家对皇室真没有好感,就算有了一个王爷妹夫也一样,偏偏那头的事牵连到皇室,要是襄王爷能说上一句话,比她丈夫和那些个读书人磨破嘴皮子也管用的,所以还得抹开了脸面来襄阳请真佛。 在见到妹妹,妹夫之前,李姴流露关切又为难之意,挨着宋多福先轻声道:“你说王爷待三妹如何?他们两口子要好着吗?我心里犯嘀咕,怕三妹因为那一件官司徒添麻烦。” 麻烦的事情宋多福好奇也不打听,笑叹一声,高声道:“我家二爷说,襄王殿下是千金万金之躯,龙子龙孙嘛,比起等闲自然是霸道的性子。王妃又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两位一块儿过日子偶尔也有不相让的时候。一年到头绝大多数时候要好着,磕着碰着的时候也有。” 要是一味言好有粉饰太平之嫌,这样好的坏的都有才是真正的过日子。 李姴连连点头,道:“说的也是,牙齿和嘴唇还有磕碰到的。” 宋多福笑盈盈的站起来,命仆妇们把膳桌抬过来,她陪着用了午膳,又陪着喝了一盏茶,说几句闲话,就送了李姴去东北角的客院安置。她出了客院,过了一道月亮门,季青家的从东侧赶过来,笑道:“程二奶奶略站站,我还有事要托呢。” “季大娘,这一件事还没完呢。”宋多福伫足浅笑道:“我看大姑奶奶的屋子收拾得空洞洞的,摆上一把琵琶和几本书或许好看些。” 季青家的不读书,收拾妇人的屋子光记得打扫干净,添置被褥物件,就少了一份雅趣,闻言朝宋多福躬身,道:“多谢程二奶奶提醒,回头让田伸挑把琵琶,挑几本书。” 宋多福托起季青家的,爽快道:“季大娘还有什么事要托我?尽管托!” 季青家的让着宋多福先行,道:“府里好些个丫鬟年纪大了,王妃命我想出个章程来,把旷男怨女做成了堆,让她们过自家的日子。我就想,程二爷手上是不是有几个人。” 不是幽露槐蕊等几个大丫鬟要嫁了,这几个是不愁嫁的。是几个二等三等,或是在厨房针线房浆洗房干活的丫鬟到了年纪。季青家的盯上了程二爷的属下,也不是杨勇白秀这些在王爷面前也得脸的侍卫,是最底下的军户,襄王府麾下的三千军户。 李斐不喜欢把配人配人挂在嘴上。人又不是牲口,得说‘嫁人’。既然是嫁,谁想娶妻,李斐的意思是,一年月例,两匹布作为添妆,最好让丫鬟们看上一眼,看对了哪一个再论嫁娶。 然后奴籍换成良籍,或是良籍换成奴籍,麻烦是麻烦了点,耗时耗力又破财,这些都没有关系,解决一批旷男怨女,成就姻缘是赏心乐事啊! 256.荆王赵彦怀 襄阳王府大门口蹲着的两只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不怒而威。铜漆红墙往外衍生,一座肃穆的王府以春日里碧澄如洗,疏朗高阔的天空为背景,尤显得气势磅礴。 过了及冠之年的赵彦恒跨坐在马背上,过分俊美的面庞如斧劈刀削,渐渐有了刚冷硬朗的意味。李斐做了年轻公子的打扮,头戴了白玉冠,腰挂了三件事,着一件宝蓝色箭袖长袍,和赵彦恒并列矮了半个头,也依然是清瘦而颀长,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女性的阴柔婉转,有着些许男子的潇洒飘逸。 内室里各穿各的衣裳,赵彦恒扣着玉革带看向披散着头发的李斐迟疑道:“我走了?” “嗯!”李斐拢了拢头发,拿一把羊角梳子通着头发,这会儿她婀娜的身姿倚在妆台前,容颜瑰丽,神态娇媚:“你先走吧,我和大姐叙完了旧,再来拜见殿下。” 赵彦恒温笑着,就真的走了。 李斐叫了梳头娘子进来盘发髻,边上立着季青家的,问她大姐这两天的饮食作息,李姴动静皆宜,略点了点头,让幽露去客院请人,她站在廊檐上迎候。 李姴出嫁那年,十岁的李斐还是瘦瘦小小的个儿,不及李姴的肩膀,现在反而高了李姴半头,十年别离应不识,李姴恍然而视。 走到李斐跟前,李姴将要俯身参拜。 李斐赶紧搀了李姴道:“大姐无须多礼,里边请吧。” 李姴压着李斐的手,还是拜下了,道:“礼不可废,您现在是王妃娘娘啊。” 李斐无奈,只能先受了李姴的礼,再亲热的挽着李姴入正堂,道:“我看大姐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这腰身纤细得一如当年。” 李姴是偏瘦的,想增点儿肉都增不起来的那种。她抿唇而道:“前儿我看到多福都认不出来,看到了你也不敢认,这一脸的靓丽,通身的气派……” “我长大了,出嫁了,也是李家的三妹。”李斐和李姴挨着缓行,道:“我虽然尊贵,却是不能出襄阳府的。那就只能大伙儿走动过来看我,大姐方便过来,就来我这里小住几日,待小侄子硬朗了些,也抱过来让我瞧瞧。”李姴出嫁十年,去年十月生下一子。 李姴连连点头,这是亲戚之间莫要生分的意思。 主客落座,李斐略抬了手腕请李姴喝茶,道:“大姐不是在衢州?侄儿的百日宴我送礼到衢州,怎么这回从九江府来?” 李姴捧着青瓷葵瓣茶盏细声道:“相公做了九江知府家的宾客。” 李姴的丈夫梅曾亮,字定九,李姴出嫁的时候就已经考了秀才功名,元祐二十四年考中举人,元祐二十六年会试落地,现年二十八岁,正是读书科举的大好年华,现在元祐二十九年二月,又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之期。李斐颇为意外的笑道:“大姐夫……我还以为大姐夫正在进京赶考的路上。” 李姴因为这件事和丈夫发生过争执,如今释然了道:“相公学问未到,再参加一次会试,也怕是名落孙山的下场。再者他读书二十年,交友会文,手上散漫都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除了读书之外,是该他当差挣钱去了,养家糊口嘛。” 李斐听李姴道家业艰难,就关切的问道:“大姐,怎么就这么难了?” 三年一次的会试,人生有几个三年?对考科举的读书人来说,没有几个三年,每一次会试都弥足珍贵。举子们典买了祖业,沿途寄居寺庙,都要上京去科考。梅曾亮此举,李斐骤然听了都不解。 李姴出嫁的时候,李家虽然有几个钱,钱都被李月和林禾投到了香料上,所以李姴出嫁的一套三茶六礼,是很简单甚至是简陋的。李老太太都发话,让梅家勤俭了办,不然李家陪嫁不起来。过了几年之后,李月补了李姴一份体面的嫁妆,具体怎么样,李斐又没有过问。但是,总不至于这么几年就拮据了,还有梅家的家底子支应着。 李姴睇看了李斐一眼,她总不能告诉襄王妃,她的丈夫是深恶当今朝廷积弊沉疴,才不去科举出仕。而去九江当知府的宾客,若能宾主尽欢,她的丈夫就是在运作四品知府的权利。一个举人通过会试殿试,候官授官,什么时候能熬到四品?去做宾客反而是捷径,能早办点事实。所以李姴也只是讪笑道:“家里的那点家当,吃穿是用不尽的,既然这么着,我也不在乎我是举人娘子还是进士娘子,随他钻研去吧。” “大姐是这个想法就好。” 李斐记得临安府有一个秀才四十多岁了,也没考中举人,家里的娘子老大的不如意,要和丈夫和离,最后秀才出妻。 嫁了读书人就怕是这种情况,苦熬一辈子丈夫依然不得寸进,妻子出嫁之时盼望的夫荣妻贵化成了泡影,妻子也会觉得是遇人不淑,滋生怨怼。李斐会担心李姴太过执着在丈夫的功名里。 李姴确实不是吃穿不愁就愿意安稳一生的女子,她看中丈夫的功名是为了那份入世之心,现在她也是为了这份心情在奔走的,她坐直了身子目视着李斐,郑重的说道:“三妹,我现在是有件麻烦事要请你的情面。” “哦……我知道!”看来李姴是真的很着急,急着切入正题,李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姴双手包着杯盏道:“此事说来话长。” 李斐笑道:“我洗耳恭听。” 李姴娓娓道来,这事说来果然话长。 赵彦恒的三哥,荆王赵彦怀,他今年三十有二,府里一窝一窝的姬妾养着,皆无一子半女所出,这自然是荆王殿下的问题,荆王殿下也知道,许多年前就寻觅名医,寻访到了这方面的一位圣手,江陵人岑长倩,五年前就聘他做了荆王府奉祠正。 给皇上看病的是太医,给王爷看病的就是奉祠正。奉祠正,秩正八品,掌管良医所事务。要说荆王为了生出个儿子来,待岑长倩如上宾,可惜五年过去了,荆王府还是没有动静。 偏偏岑长倩不是一个一心一意攀附权贵的医者,他在荆王的封地,江西建昌这些年,除了给荆王看病,还给许许多多的人看病,尤其是看男人那方面的,阳|痿早|泄,腰虚肾亏和那根棍子,表面上的一些问题。 荆王是没生儿子,去找岑长倩看过那方面毛病的,总有人药到病除,喜得贵子的。到了去年五月,岑长倩向荆王请了长假回江陵探望待产的妻子,回了江陵就是妻子病重,老娘病重,小儿病重,不再接受荆王的传召。 半年时间,荆王打发了五波人去请他回建昌,岑长倩在自己的老家行医做馆,请辞了荆王府奉祠正。 就在岑长倩正式请辞了荆王府奉祠正之后,今年正月初三和一个药童去山林取一味草药,岑长倩和药童就双双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岑长倩医术高超,在杏林里是有名气的,又常常免费为他人看诊施药,在江陵也有名望,他这么一失踪,十里八乡的人都举着火把找人,又惊动了官府排查。岑长倩痴迷医术,乐善好施,能与谁结仇?若说正月初三进山被猛兽所袭也是排除了那种可能,那山就是一座秃头山,还有农家在耕种的,所以岑家就担心着,好些人也是那么想的,岑长倩怕是给荆王府虏去了。 李斐当然是问了:“有证据吗?” “江陵县令和九江知府早年在白鹭洲书院一起读过书,这件事情就三托四托的搁到了相公的手里。”李姴抚着碎发道:“就是没有真凭实据,知府老爷才让相公想想办法,是我想到了三妹,想到了这亲戚之间,有些话比较好说,比较好问。” 李斐常常叹了一声,和李姴对坐无言。她可以理解李姴内心还没有说出来的想法。 各地的王府,若是做王爷的骄奢淫逸,往往会成为当地的一颗毒瘤。 岑长倩不想回建昌,荆王就命人把他虏了,私自□□。这么简单粗暴的做法,对于劣迹斑斑的宗室子弟来说,又不是没有前科。 现在没有证据,而荆王是最有嫌疑的人,此事就甚是麻烦。谁能质问荆王,谁能搜查王府? 谁也不能,荆王油盐不进,荆王府是一座铜墙铁壁。 李姴细细思量,又慎重的道:“这件事情在武昌建昌九江等地渐渐传扬了起来,私底下对荆王及荆王府的风评很不好。” 可是荆王会被风评辖制吗? 李斐和赵彦恒也做了两年夫妻了,她已经深知道皇家的人要是混账起来,那是目无王法,目空一切的,几句言语又伤不到他们分毫。 “我只在前年武林园见了荆王一回,荆王殿下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不好说……”看着像是一个极嚣张的人,亦正亦邪。李斐不太方便和已经带了偏见的李姴评价荆王的为人,乖觉的说道:“大姐先回厢房,我与王爷说说这个事。” 李姴缓缓站起来,踌蹴道:“没给三妹添太大的麻烦吧?我知道弟媳妇去管大伯子的事,有那等规矩森严的人家,是不允许多嘴的。” 李斐笑吟吟的挥了下手道:“这倒是不相干!” 257.传宗接代 鸡翅木三屉炕案正中摆着一顶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螭耳熏炉,蓝烟袅袅。赵彦恒的脸上罩着一本志怪话本,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横亘在案上,宽松的衣袍摊在床上,尤显得身量清隽。 李斐悄无声息的靠过来,褪了鞋静静的卧在赵彦恒身边,浅浅入梦,小憩了三刻。 “你怎么睡我边上了?”赵彦恒午睡过后精神抖擞,戏谑的说道:“还以为你要和大姨姐抵足长谈,叫都叫不回来。” 李斐迷迷糊糊的搂着赵彦恒的腰,闭着眼睛道:“我是不敢。小时候大姐专盯着我和三哥,每天写多少字,背多少书,吃饭细嚼慢咽不准说话,睡前漱口洗脚不准吃甜食,春天不要脱袄子,秋天不要加衣裳,夏天不要吃冰,冬天不要玩火……管得好严苛,就像二哥学馆里流着三羊胡子的夫子一样。管得我都不敢和大姐过分的亲近,说完了正事就过来了。” “哦……” 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彦恒等待着李斐把话说下去。 李斐睁开眼睛,看着赵彦恒光洁的下颚道:“大姐夫竟然没有参加今年的会试,而是做了九江知府的宾客。” 赵彦恒就养了二十几位宾客,可赵彦恒是当今皇上的七子,知府?本朝有一百六十多位知府。 举人已经有了授官的资格,就算不去考科举,也可以补到一个小官,自己拿着官印,长期看来,总比知府家里,无品无职的宾客强上一些。 门人惟季次,未肯作家臣。在李斐看来,去做宾客都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无奈之举,有科举之路,这条晋升的道路就走向没落了,梅曾亮的父亲是三甲同进士,梅家也有些姻亲故交,这样的基业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去做宾客,如同从官道换到小道,前途愈加未卜。 “九江知府?”赵彦恒想了想道:“现在的知府徐衍,元祐十四年的二甲进士,做了三年庶吉士之后外放为官,在福建为官九年,才升任九江知府不久。” 李斐莞尔道:“你眼里有这个人,我就放心了。” 若徐衍不是一个才干之辈,赵彦恒也不会费心记住他。而赵彦恒当然会记住徐衍,因为徐衍十二年之后会成为百官之首,吏部尚书,前世也算是他的一位肱骨之臣,是一个能成大事而舍得出小节的人。 那么说来梅曾亮的眼光是不错,而他和梅曾亮成了连襟,徐衍和梅曾亮都不会放着这层关系不走,所以赵彦恒干脆就问了:“九江出事了?” 李斐甚是随意,道:“是建昌,是荆王三哥。” 赵彦恒眨了眨眼睛,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元祐二十九年三月,有两件事赵彦恒至今记得清楚。头一件事,京科状元在琼林宴上状告了景王和景王的舅父王森早年私贩盐铁,并且拿出了一伙人分利的账本。如今人死了,账本毁了,景王早就洗手不干这种脏活儿了。景王逃过了一劫。然后是三月下旬,江西几大书院的书生联合了在京城中落地还没有离京的举人,上了一道万言书,状告荆王私囚了一个大夫。 私贩盐铁的案子证据确凿,又有他在从中推波助澜,致使景王惜败东走。 荆王的案子就惨了那些举人。告荆王私囚一个大夫,又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些举人是想学着御史风闻言事,料想着法不责众。可惜这种事情搁在别人身上使得,搁在荆王身上就使不得。 试想一下,坐堂的判官是被告的父亲。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被逼着责罚了一个儿子,面上再怎么装,心里也是心疼儿子,然后一群举人逼着他去责罚另外一个儿子?他们的父皇,又不是大义凛然的人! 一个大夫的生死在他的父皇眼里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个大夫为荆王府奉祠正四年多,没治好他儿子,净顾着去医治别人了。父皇听听都堵得慌,依着父皇的做派,这样玩忽职守的大夫就该下狱治治。 最终的结果,上书的二十几个举人被剥夺了出仕的资格! 李斐絮絮叨叨的转述了整件事,推了推凝神中的赵彦恒的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你对三哥的了解,他会在一怒之下囚禁了岑长倩吗?” 赵彦恒枕着手臂,双眼淡淡的看着屋檐道:“不知道!” 他的父皇剥夺了二十几个举人出仕的资格,因为那些举人,人云亦云,犯下了诽谤之罪,那么三哥必须是冤枉的。所以荆王没承认他囚禁了岑长倩,岑长倩没有从荆王府出来,或许世上已经没有岑长倩此人了。 李斐见赵彦恒木然的样子,碰在赵彦恒身上的手,手指蜷缩了起来,顿了顿依然道:“大姐说,江陵九江建昌都传扬开了,谣传三哥囚禁了岑长倩。” 赵彦恒偏过了头,冷静的道:“三哥是不会在乎这些话的。” “我也知道。”李斐和赵彦恒对视,一双眼睛黯然道:“李家流放到临安,三伯母因为看过几本医书,就可以去做医婆了,因为没有人在干那一行。三哥在医药院就是混日子,他宁愿去采草药,也不去当医徒,学学怎么治病救人,盖因医者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位卑下。现在岑长倩已经是成名的大夫,他过去治好的病人,正在用药治疗中的病人,和慕名而来寻求医治的病人,我想没有这些人,岑长倩的失踪在江陵九江建昌等地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赵彦恒果然是有些为难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道:“你也觉得是三哥囚禁了岑长倩?” “医者的地位是卑下。但是医术钻研到了境界,治病救人造福万民,所以也有名医如名相一说。”李斐没有否定怀疑,软和着语气道:“三哥要是犯错,他身边的人没有人可以劝阻他,你现在知道了这个事情,连问一声都不可以吗?” 赵彦恒坐正了身子,对着李斐比出了三根手指,直言不讳的道:“男人一共有三条腿,两条腿用来走路的,还有一条,可以寻欢作乐但是它最大的意义,在世人看来是传宗接代。” 成婚快两年了,现在又是在讨论性命和尊严的大事,李斐默默的听着,也没有羞涩之态。 赵彦恒折回了手指,严肃道:“传宗接代的事,有的人看得开,算他超脱了。他的人看不开,就是一道无法治愈的伤口,流血了,化脓了,总也好不了,任何人劝都没有用,任何人不能指望谁在这件事情上超脱了,看开了。莫说现在岑长倩是不是被三哥囚禁的,退一步说,是三哥囚禁了岑长倩,我能如何?三哥是皇子,他是荆王,他怎么能没有一点脾气,他还是我们几个兄弟中最有脾气的。你说现在江陵九江建昌都传扬开了?群聚徒党,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传什么传,裹什么乱!” 本来不是一件那么严重的事,就是书院中一些学无所成,功名不就的读书人,像一群长舌妇一样的传扬这种事。这就像是盯着一个人的瘸腿指指点点一样,最后还传扬到京里去。就荆王那个倔脾气,荆王能下得了台?他的父皇那副护短的脾气也下不了台。 好像是第一次吧,赵彦恒在李斐面前甩了脾气。李斐听一句,就惶恐了一分,忽而就屏住了呼吸道:“那你呢?要是我不能给你传宗接代,你也看不开吗?” 赵彦恒一时发作的兴起,注意到李斐惨白的脸色就怔住。他和荆王是亲兄弟,他帮亲不帮理又怎么样?以一家之力治理天下,他需要维持着整个皇族超然的低位而不允许他人随意侵犯,否则泱泱天下怎么会被一个家族驯服。他纯粹是散发出了一个帝王的威严没有暗指什么,他的神色滞了滞,立即道:“我说的是三哥,他现在一定在荆王府大发脾气。我在襄阳,我不能去建昌,他在建昌,他不能来襄阳。我们都碰不到面,这种事情怎么劝,是口信还是手书?三哥只要说一句,人不在他手里,我也没有话可以讲了。一个不好,是我裹乱。” 李斐气息促起来,她不知觉的把目光忐忑的睇过去,又畏缩的垂下来,低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姐,让他们不要添乱。”李斐还是愿意相信大姐夫那一班人是好心,是在好心的营救一位名医,可是如赵彦恒说的那样,他们或许是把岑长倩逼入了绝境。 说着这话,李斐就转过了头下床,赵彦恒俯过身,左手拉住了李斐的右手,用了很重的力气,把李斐拽了回来。两个人鼻息交错,耳鬓厮磨在一起,紧紧的拥抱。 “你不要多想了,我们还年轻。”赵彦恒不能说他超脱了,他也还没有超脱。他是自负于他的年轻,前世二十一岁,他也没着急。今世二十一岁。赵彦恒的从容发自肺腑,他将唇贴到李斐的耳边道:“我很有耐性,我辛勤耕耘,浇水施肥,我们慢慢等待开花结果就是了” 李斐紧紧的拽着赵彦恒胸口处的衣襟,隔着华丽的锦衣李斐感受着赵彦恒蓬勃的气息,她猛得点着头,哑声道:“你正经一点。” 赵彦恒偏偏就越发的不正经,鼻尖佛过李斐白皙光滑的额头,如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了李斐的脸颊,然后辛勤的耕耘了起来。 258.药罐子 快三年了,李斐曾经割断过的秀发已经及腰,柔顺垂直的披散下来,带着玫瑰香的味道。赵彦恒握了一缕,静静的把玩。 荆王那档子事,赵彦恒本不想掺和。一则牵连到此事的人,他不予同情;二则江南书院确实该打压一下;三则也是最主要的,他的三哥,不是他想管就可以管的,前世他为帝王,他的三哥还不服他的管束。 荆王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马,亮起蹄子来不知道往哪里撅,他是不想往前凑,但是……赵彦恒握着李斐柔软平顺的头发,躺在他身边的女人,总是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 他的赤子之心,都忘记了是何年何月喂了狗。 李斐的赤子之心,赵彦恒却不想冷了她,所以一番沉思之后,赵彦恒笑笑道:“你留大姨姐多住几天吧,就当亲戚之间走动。” 李斐微侧过脸来,一双水灵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赵彦恒。 “我劝一劝吧。”赵彦恒深思熟虑过后,淡然的说道:“头一个要劝的是梅曾亮,你也向大姐提一句,涉及皇家的事,不是襄王府的事就别兜揽。” “我回头就说,这话虽然不好听,也是为了他们夫妻好。” 李斐赶紧应下了。她为皇家儿媳妇两年,也就是赵彦恒敬着她爱着她,在皇室内部,她依然被排斥在外。那种排斥是皇族高贵血统带来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自傲,没有血统支持的皇家儿媳妇融合不进去。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媳妇媳妇,在别的豪门望族之家,当了多年媳妇的也依然别视为外人,所以才得媳妇熬成婆,熬成婆意味着有了儿子,她还没有孩子呢。 赵彦恒看到了李斐眼神中的黯然,他默默的刷了刷李斐眼睑上弧度优美的睫毛,只是浅笑着道:“我写封信去建昌问一问。三哥若真是囚了岑长倩,半泰是一时意气,有多坏的心肠,那是没有。不过偏激任性的意气最是难劝,我也只劝那么一回,成与不成,你别再惦念了。” 李斐的眼睛痒痒,握住了赵彦恒做怪的手,平静的谦逊道:“你总比我站得高,看的远,想得就比我深远了许多。” 这一年李斐试着去体谅赵彦恒的处境,比如这件事细想想,做弟弟的也难管住哥哥,尤其是荆王那样的哥哥。 那一年荆王在武林园开赌局,是因为襄王府的马球队胜了,才觉得是荆王对襄王府的一种示好,实际上荆王作为哥哥,没有丝毫的偏向,他既不是给景王面子,也不是给襄王面子,他是在维护皇室的体统,而今这件事关系到荆王府的‘传宗接代’,书信里该怎么措辞?晓之以理是没用的,荆王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能不懂个道理,那怎么动之以情,赵彦恒得好好琢磨琢磨。 赵彦恒一个人去了书房琢磨,这边李斐梳洗过,又去李姴处说话,直到日落时分方散。 翌日一早李斐理事,去了武当县一趟回来,有一二十件事等候着李斐过问。 这头一件,半个月前差人去青州恭贺景王妃次子满月的人回来了。 景王妃方佩仪,去年六月再度传出了好消息,今年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二爷长得健康壮实。”才满月的孩子,就叫上爷了,一个圆脸丰润的媳妇垂着眼道:“二爷精贵儿,奴婢随着皇后派下来的田嬷嬷就看了一眼,听田嬷嬷说,二爷和景王殿下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田嬷嬷当场都看哭了。” 李斐微支了身子道:“六嫂呢?六嫂怎么样?” 方佩仪怀上这个孩子,李斐在襄阳都听说了,这一胎怀得挺遭罪,尤其是最后三个月,揣着个孩子和揣把刀似的,胎儿大起来压着坐股神经,站,站得酸,坐,坐得疼,每天睡觉都不得安枕,艰难的怀到十个月都不见动静,产期一拖在拖,直到腊月二十九发动,从元祐二十八年生到了元祐二十九年正月初一的日出,霞光满天,景王府才传出一声婴啼。 那个媳妇斟酌了一下,道:“景王妃的精神很好,一见着我等,先问王妃娘娘安好,又说经年不见甚是想念王妃娘娘。我等都是生育过的妇人,瞧着景王妃的身子骨,是亏空了许多。按理大富大贵之家的妇人,做月子的时候狠补着,出了月子就该把怀胎的时候被孩子吸取的精气补回来一些,可是景王妃的面貌大差了些,略说了几句话就有气无力,一件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 李斐缄默住了,季青媳妇凑上前道:“王妃也无须太过忧心,生养个孩子都是这样的,孩子在肚子里待十个月,五脏六腑都得被孩子颠倒一回,一个月不够就调养两个月,半年,一年,总能各归正位,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坚韧了。” “我是敬佩六嫂呢!” 李斐抬起头来,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 敬佩什么呢?方佩仪生个孩子,那是拼了命生下来的。 立在堂下的媳妇又道:“王妃,景王妃回了礼单,其中一套小衣,是二爷穿过的小衣,景王妃说,愿为王妃讨个好彩头。” 景王妃进皇家三年,头胎不顺,也是三年抱俩儿,第二胎都生下来了。景王妃把自己儿子穿过的衣裳送给李斐,绝对没有炫耀,或是讽刺她不下蛋的意思,那是真心实意的,祝福她也早日开怀得子。 李斐欢欢喜喜的样子,道:“快把小衣裳取来。” 站在李斐边上的幽露折到偏室,捧出一套蝙蝠纹雪缎裁的小衣,这么一件小衣还不及两只手掌大,带着婴儿特有的一股奶香味儿。 “收到我的寝室去吧。” 李斐摩娑了一遍,从容的说道。 幽露向画屏使了一个颜色,画屏去请大姑奶奶去了,这边李斐理顺了日常事务,李姴就恰好过来陪李斐说话。 一众管事丫鬟尽皆散去,李斐往椅背一仰,带着一股子散漫。 “大姐。”李斐手覆在眼睛上,苦笑道:“大姐嫁入梅家,这么些年也没有孩子,梅家诸位长辈,亲朋好友,姻亲近邻,过年过节,日常说道,是怎么说道的?” 李姴想一想道:“就那么几句闲话,嘴皮子一开一合是最轻巧的事。不过一沾点儿切身的利益就收敛了许多,相公一味读书,万事不管,我一进门就管家,银钱拿在手里,亲友间的走礼我来置办,下家人的月钱等着我开发,谁要多言,就别怪我明的暗的不给脸。如此一来,就消停了许多。” 李斐巍然不动。 利诱加威逼,这一招李姴能使,搁在寻常人家能使,她襄王妃使不了,在皇家行不通。赵彦恒九岁就在襄阳了,王府有长史典奉,早就制定了一套王府自行运作的规矩,多一个王妃不多,少一个王妃也耍得开,离了她又不是不行,皇家娶妇,聘礼嫁妆都是皇家一手办的,她的嫁妆再丰厚,银子就是在她手上过过手,她撑不起李姴那样的场面。认真论起来,谁也不是仰仗着襄王妃的鼻息存活,那是各司其职。然后亲戚之间,大家都是皇族血脉,谁的腰都比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媳妇粗,她手上能掐着什么?她只能掐着她和赵彦恒的感情,除此之外再没有依仗了。 李姴纠结了一下,靠近了李斐推心置腹,道:“我的事,我想姑姑也不会对你说实情,今天我就和你敞开了说说。” “怎么事?”李斐把手放下来,面向着李姴。 李姴倒是不自在的撇了过去,道:“你别把这种事一味的往自己身上揽,没有孩子也不全是妻子的过错。想我当年被婆婆逼着求医吃药,没病也被吃出了毛病,调养了数年方好。所以我们夫妻这一次才为岑长倩奔走,这是一位送子观音……” 李斐的嘴巴喔圆了起来,把话咽回去没说出来,反而是李姴笑了笑道:“所以我外头粗糙里面光,别人让我受了委屈自有相公补偿我,总之是不吃亏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李姴干脆一口气说道:“你别犯我犯过的蠢,谁知道是谁身上出了毛病!” “大姐!”李斐慌忙喊道,眼神不由自主的折下来,将牙一咬道:“襄王府也有奉祠正,他好好的,是我气血两亏,子嗣艰难。” “怎么会?”李姴都不想承认。 李斐的眼前产生了雾气,道:“大夫说,可能是我早产的缘故,我早产了整整三个月,能长大成年已然是幸运,若要孕子……就艰难了。” 李姴难以置信的道:“你打十岁出头,不是渐渐康健了起来,如今长得比我还高半个头呢。” 李斐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或许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大姐也是看着我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大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我一个闪神就没了。” 七活八不活,话是那么说,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李斐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到三斤,没有啼哭,头盖骨是软的,眼睛半个月之后才睁开,窝在林毅的咯吱窝过了一冬。一边喝奶一边灌药,三岁以前,李斐是生活在蜀中成都的,因为身体太弱,不敢挪动。 后来从蜀中成都到西南的临安府,走了半年和李家人团聚在一起,因为临安炎热潮湿的气候受不住,又退回到气候宜人的昆明去。 李姴为什么像个严厉的夫子一样,把李斐看管的严严实实?七八岁那会儿,街坊里一群孩子去郊外放风筝,大家都是一样的跑跑跳跳,回来谁也没事,就李斐半夜发了高烧,就因为出了汗被风一吹受了凉。 十岁以前的李斐就是一个药罐子! 259.以备生育 所有的水果,李斐不吃梨,一口都不吃,为什么不吃? 因为冰糖雪梨,枇杷雪梨,甘草雪梨,梨润肺止咳,对李斐来说,梨不是水果,是她幼年离不了的一味药材。 幼年的李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咳嗽感冒发烧腹泻等等,这些小毛病轮番上阵,十年下来花费的药钱,都够照她那么个人打一个金人出来的,也亏得她托生在李月肚子里,有一群亲人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的盯着,才把她磕磕绊绊的拉扯大,其中但凡疏忽些,这个孩子早夭折了。 李斐就像一支玫瑰花枝,扎在土里细心浇灌了十年,才等到她生根发芽,扎扎实实的立住了。这会儿想剪一段花枝,想让她繁殖?不好意思,这株玫瑰花根基尚浅,还不能嫁接。 赵彦恒进屋来,看到了幽露铺床,两边一排丫鬟捧着被褥,大张旗鼓的。 被褥枕垫全部拿开,露出了光秃秃的床板,先铺一层红色的毪子,再铺一层垫在床底下的兜罗棉,捋得一丝褶皱也没有,幽露的手一招,丫鬟竹黄用托盘端着一件婴儿的小衣,幽露双手托起来,正往床的中央平放。 “做什么?” 赵彦恒本要缩回了脚,见着幽露郑重其事的往床底下放东西,边走近边说道。 背后的王爷突然出声,幽露当下打了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又是面不改色,举着手上的衣物,一板一眼的说道:“据说用小孩儿的小衣压床易得子,这是景王府二爷的小衣,王妃命我压在床底下。” 景王府二爷,是他六哥的孩子! 赵彦恒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几句,冷脸道:“拿下去。” 拿下去,就是不准把这件小衣铺在床底下,幽露又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把小衣搁回到托盘里,床前七八个丫鬟都垂下了头。 赵彦恒也没再看这一群鹌鹑,往西屋寻李斐去了。 李斐倚靠在黄杨木雕卧榻上,面上云蒸霞蔚,渐渐露出灿烂绚丽的胭脂色,这是刚刚喝下补气血的药酒,偏偏李斐又虚不受补,药力倾泻出来的缘故。 配药的大夫有言,哪天李斐喝了一盏药酒,气色不改,才是气血充沛的体魄。 李斐听着赵彦恒来了,取了一张帕子覆盖在脸上。 赵彦恒沉默不语,只是安静的看着她,脑海中不由想起那位老大夫粗俗的比喻:李斐的身体就像一块沙地,一碗水倒下去,大半渗漏了下去,内里还是干涸,得聚集肥力,把稀松的沙石化成粘黏的泥土,才能吸收掉一盏药酒。 赵彦恒有捉着老大夫问过,什么时候能气色不改? 问完连赵彦恒自己都傻笑了,这种事情,哪个大夫能给一句准话,万一不准,他保不齐得有三哥那么搓火,他也不是好脾气。 过了得有一刻钟,李斐揭开帕子的一角,湿泽的眼眸睇到赵彦恒抹了一层柔光的脸上,帕子底下的粉唇轻咬,李斐完全揭去了帕子,道:“你枯坐着看我干什么,我不想给你看。” 赵彦恒翘起了二郎腿,像个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道:“你床上的风情也就你现在这样,嫣红欲滴……” 被丈夫调戏的妻子本能的微笑了出来,却要别别扭扭的道:“我才不是这样。” 趁着此刻的松快,赵彦恒放下了二郎腿,严肃又认真的道:“那小衣别搁在铺盖下。你和六嫂要好,是你们妯娌的事,我和六哥……也就那样了,想想有这件东西搁在床底下,我都硬不起来。” 李斐噗嗤笑出声来,眼睛大大方方的在赵彦恒的下三寸巡视了三圈,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是折腾一回给人看罢了。” “你给谁看呢!”赵彦恒有点急了。 李斐深出手臂一指,指到了北偏东方向,襄阳北偏东一千两百里,就是京城。 “你从容,我也从容。就怕是皇帝……”一句话说顺了,李斐想说,就怕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此言搁在语境里还用错了,李斐即使刹住了嘴,含下半截话又道:“早晚有人催你,我是没本事,我总得把态度表出来吧?任是谁,催催催,还能有我急切!” 赵彦恒默了默,才想说话,画屏手上拿着一封桃红色的帖子从侧门进来,不意王爷端坐在那里,要退都来不及。 赵彦恒干脆也不说了,唇一勾,道:“谁家的?” 画屏双手把帖子递过去,道:“是尚宝司少卿崔家的拜帖。” 赵彦恒顿时垂下了嘴角。 前世他也没那么早有儿子,他和那个谁,感情实在不好,三年无子。父皇确实提了一个侧妃,以备生育。 尚宝司少卿崔兆业之女崔霖,好像是梅子黄的时候提了她,赶巧了体弱的太和生病,他实在不能欢欢喜喜的纳侧妃,就说太和病痊之后再让崔氏进府。太和病愈之后,当时还健在的宣国公太夫人蔡氏使人弹劾了崔氏的亲眷,纳侧妃的事又往后拖,一直拖到皇上驾崩,崔霖也没有入府。 然后他做了皇上,和李斐在一起之后,朱妙华又想让崔霖入宫了,最后他下了旨意,让崔氏自行婚嫁。 崔氏自请入道,没有聘嫁。 赵彦恒想到崔氏,就没有去接画屏递上来的帖子,眼儿一扫,画屏把帖子转递给李斐。 入眼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枝干如篆,细枝似行画,一张帖子打开,一百多个小字排列在一起,得说一句‘美哉’。恍然间让李斐想到了许敏,上一位把簪花小楷写得这么漂亮的人,就是许敏。 李斐欣赏着书法,头也没抬对画屏道:“去问问,是请了谁的手笔。” 画屏哎一声就去了。赵彦恒狐疑道:“你和崔家有交情?” “一面之交。”李斐仰起了头来道:“我在天柱峰上捡到一只狗,偏巧了,是梁太太养的狗,说是崔姑娘抱着玩,给丢失了。” 崔家是尚宝司少卿,其父崔兆业自然是在京城为官。崔姑娘崔霖是和母亲梁氏来探望外祖母和外曾祖父。梁家从地理位置上,就在襄阳府之上的南阳府。 南阳府舞阳县梁家,是阁老之家。梁冕元祐十八五月年升任首辅,元祐二十一年正月致仕归故里,今年七十八,活得老当益壮。有一独子早逝,生前娶妻万氏,守寡三十多年,是朝廷表彰过的节妇,当年生下一对龙凤胎的遗腹子,女儿给了崔家,又生崔霖。 这些仕宦之家的关系,李斐和赵彦恒之间是不用多言了,李斐扬扬帖子道:“那天我们匆匆下山,我就没提这事。现在崔家母女备了礼来致谢,人已经入了襄阳。” 做好事得留名,襄王妃自然会召见崔家母女,如今也没有不能见的理由。 翌日午后,李斐着宝石红织金牡丹广袖斜襟长袄,浅紫云镶深边褶子裙,挽了堕马斜髻,攒了一排丝绢扎的梅花和两支绿松石簪子。 梁氏携女崔霖行礼,崔霖年方二八,清丽皎洁的面容浮现出一种凄然的意味,神情也是呆呆的道:“果真是襄王妃!” 这里头就有一个误会了,那一天李斐在天柱峰着男装,现在的李斐着了女装。对于养在深闺的崔霖来说,她见过几个青年俊才,李斐的男装自有一股子飒飒英气,崔霖分不出雌雄,还以为眼前是位俊秀的男子,姓李字安臣,是襄王府的宾客。 后来有梁家的人帮着打听,襄王妃的闺中小字,就是‘安臣’。 襄王妃爱着男装在襄阳府都不是秘密了。前几年襄阳府还盛传襄王好男色,经年过去,襄王也没有纳个男宠,只是喜欢红颜做个男子打扮罢了。 李斐也知道崔霖那天误会了,不由再看一眼自己这个身段。二月倒春寒,不管是男装还是女装,三四层衣裳一穿,袄子一披,确实掩盖了女性身体的曲线,李斐无奈笑道:“我长得像男子吗?” 李斐着男装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耍弄人,就算掩盖了曲线,一张十分美貌的脸晾着,就这张脸也该辩出了男女。如果李斐长了一副女生男相,那样的相貌还能称之为美貌吗? 崔霖似乎陷入了被耍的愤懑,脱口而出:“去年名动京城的严小春,便是如男子一般俊美的女子。” 李斐没听懂这话,梁氏先恼起来,剜了女儿一眼,又赶紧向李斐赔不是,道:“王妃恕罪,是我把女儿宠坏了,宠得她嘴上没个把门的。” 严小春是个老生,十四五岁的女娇娥扮三四旬的男儿郎,也扮得得心应手。李斐约莫理解了,对着梁氏道:“也看出来了,崔太太确实疼爱女儿。” 深受宠爱的女孩子,才容易保留掩饰不住的个性和脾气。 梁氏听不出李斐的话是褒是贬,崔霖见李斐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出去,又冷了脸色,慌忙起来道:“我是来道谢的,红葱对姥姥很重要,姥姥离了它连饭都用不香了。” 李斐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崔霖的身上,崔霖似乎受到了鼓舞,笑出一对深深的梨涡,道:“红葱是那条狗的名字,当然那条灰扑扑的狗对我也很重要,要是没有找到,母亲不止骂我,还要打我了。” 260.归京 廊檐底下两个小丫鬟规规矩矩的站着,季青家的从二门过来,在正房台矶上驻了驻,又往回走去。 屋里的李斐握着帖子,正说道:“……崔太太的女儿写了一笔好字。” 丰盈的梁氏笑成了一朵花,都不用谦逊的唠起来:“她五六岁寄养在梁家,起笔的时候恰好得到了祖父的指点,这根基就立住了。每一年花了多少笔墨纸砚,她的一笔字,比她哥哥和弟弟都强了。” “娘!”崔霖因为羞怯而泛起了红晕,拉住梁氏的衣角轻声道:“王妃也写得好字,我的说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骄傲的梁氏这才收了收,改捧着李斐道:“瞧我这张嘴,是在班门弄斧了。年里轮番吃席,就听到过一耳朵,襄王妃的字,字迹劲瘦,锋芒毕现,都快自成一体了。” 襄王夫妇身在襄阳,京城里也不缺他们的传说。皇上一日日的老迈了,景王府,襄王府,一点点动静都能传播到京城,在仕宦之家传递。比如襄王妃模样如何,有何才华,性情怎么样?被人扒拉了不知道多少遍。 襄王妃的字,也就在有意无意间传了出去。和女儿家一惯奉行的含蓄柔美不同,李斐用了过度紧窄的线条和急如快艇的飞白,把一个字的骨架完全释放出来,这和许敏崔霖等人的风格完全不同。 李斐斜斜的歪在吉祥如意双花团迎枕上,微垂了眸揶揄道:“我那点子功底,还能自成一种字体?崔太太都快把我夸得不知道是谁了。若是观字如鉴人,过分的刚硬锐利,笔锋尽出,又不是一件好事儿。” 梁氏目光闪烁,她的丈夫尚宝司少卿崔兆业是从五品,她就混迹在四五品中下的妇人之中,妇人们嚼起舌头来,岂是一个好可以概括的,当然说什么都有,说起襄王妃来也一样。 崔霖深看着李斐渐渐绷紧了身子,峻声道:“好不好的,王妃也无需在意。似我这等小官之家,多有掣肘的,自然得敛了锋芒,含蓄行事。如王妃这样尊贵的身份,一力降十会!” 李斐旋即笑了,和崔家母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京城南阳襄阳几处的闲话,唠到申时,崔家母女才辞出去。 离去的马车经过王府三丈高的围墙,梁氏坐在马车里心满意足的笑着,又美中不足的搡了女儿一把道:“真是把你宠坏了,什么话都往外蹦,好在王妃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 崔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道:“我才不是‘小人’,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老实人,而王妃,至少想听几句实话。” 梁氏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悠悠哉哉的晃荡着身子,她得意于襄王妃对她女儿的宽容和赞许,她在乎的是和襄王妃相谈甚欢的过场。过了今儿,她在述说女儿的时候,就又多了一桩谈资。 襄王妃一力降十会,要不是和她们母女情意相投,怎么会留她们足足半日呢,说了这许多的话! 崔霖真是太了解母亲了,直接就说了:“娘少在舅母面前提起我,不要以任何的方式提起我,高抬了我。” “你说什么呢?”梁氏都没有想那么远。 崔霖抿个嘴,就显出一对深深的梨涡,说道:“襄王妃客客气气的夸了我几句,说我字写得好,说我性情耿直,您是不是转头就要和舅母说了?说襄王妃也夸我呢。您不要再费这个劲儿,姥姥的狗,是舅母怂着我抱过来玩玩,恰好走失了,足可证实我鲁莽的心志,非表哥良配呢。” 梁家四代人,一摊子事能扯上三天三夜,梁氏瞬间就从慈祥的母亲转换到成了刻薄的小姑,道:“家里有老太爷,太太,有两重长辈健在,又有哥哥做主,梁家还没轮到她拿主意。” “娘心里也是清楚的。”崔霖靠着车壁慢悠悠的把话说出来,道:“舅母想让齐家妹妹做儿媳妇的。” “姨表兄妹哪有姑表兄妹亲近。”女儿的亲事梁氏搁在心头有十年了,就亲戚情分来说,崔家的女儿也比齐家的女儿的亲厚,梁氏声势壮壮的道:“趁着老爷子还硬朗着,我这回就挑明了说。” 梁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崔霖给梁氏打起了退堂鼓,道:“娘是要给我找个兄弟,还是丈夫?若是兄弟,我有亲哥哥,亲弟弟,表哥待我已然亲厚,已经和亲哥哥无疑;若是丈夫,舅母是不喜欢我的态度,我又是一直把表哥当亲哥哥的态度,非要做了丈夫,我还不自在。不自在了还得强求了来,我也不愿意。” 梁氏把自己认为好的人捧在女儿面前,忽然被崔霖以兄妹之情否决了,还不能相信崔霖在发泄反抗的情绪,反而对懵懵懂懂的女儿包含了关切,说道:“我的儿,你以为夫妻是什么?丈夫和妻子的结合是家族的责任,是维护家族稳定,延续家族后嗣的责任,如果这份责任之外,丈夫对于妻子能多一份,哪怕是兄妹之间的感情,对妻子来说,已经是一种福祉了。要是换了另外一个,娘是不能保证,对方除了责任之外,还能承诺你什么。” 崔霖掰不过一意孤行的母亲,惆怅道:“我的婚姻,原来是我的责任!” “所以梁家和崔家才是门当户对,都是官宦之家。齐家的老爷中举了没有?”说完梁氏哼了一声,对儿女婚事自信满满的。 崔霖没听到这句话,她再琢磨着梁氏说起的家族责任,在满面惆怅之后豁然开朗,叮咛道:“那襄王妃的责任呢?” 梁氏没听清女儿的话,就问道:“你说什么?” 崔霖已经笑靥如花,道:“娘,我们赶快回京城吧。” 两旬之后,崔家母女归京,荆王府前任奉祠正岑长倩活着出现在江陵县,荆王私自囚禁的传言不攻自破。 李斐和李姴十八里相送,一排大雁,呈人字往北而去,李斐向北偏东方向极目瞭望。 三月二十一日,内阁首辅彭潼病卒。据说在首辅位上三年无所作为的彭潼,在临终之前,奏请皇上册立储君。因为彭潼上的奏折只有皇上御览,皇上压在御案上还没有批复,人就去了,谁也不知道彭潼最后一封奏折写了什么,就按照自己的想象,有了据说。 奏请皇上册立储君只是据说的一种,还有治理闽江,整治盐税,设立西宁卫儒学,弹劾辽东总兵李德完,反正时下最关切的几件大事,都成了据说的内容。 在襄阳府,自然是奏请皇上册立储君的这一条据说,流传最为广泛。 到了四月初三,传吴王荆王景王襄王在四月三十日抵京的圣旨,旨到襄阳王府。 襄阳和京城,也就一千两百里,前年从京城到襄阳,一路游山玩水也就走了二十四日,这一回不要游山,不要玩水,李斐想着,赵彦恒就算有她这个拖累,每天走五十里,二十日也足够了,所以襄王府上下有条不紊,行李收拾了三日,查了查黄历,四月初八宜出行。 一辆一辆马车,在襄王府门前一只长龙排开,望不到头,望不到尾。赵彦恒和李斐,王府属官及其家属,几百仆从,上千护卫,除了人,还有每个人的行李,一堆堆沉冗的行李,场面相当得壮观。 临近午时,已经出了襄阳府城二十里,车龙就地停歇,宋多福乘坐的独驾蓝稠油布车停在一棵榕树下,姚奶娘抱着虎头虎脑的栓子下来,壮实的栓子挣扎着下地,就穿着开裆裤在树根下拉臭臭了。 姚奶娘尽职尽责的挡着风口,如每天一样看过哥儿的臭臭是不是健康,再多费点事,铲块土埋了。 宋多福让一个骑马的丫鬟阿莲捎带上,往前一程和李斐一道用膳。栓子还小呢,有奶吃就对付了一顿。 往前一程围了一圈杏黄色幔帐,一套桌椅板凳,茶碟碗筷都是家常用具,按着府里的归置铺设了出来。马车里窝了三个时辰,李斐披了一件雪青色的莲蓬衣在幔帐内散步,绕了一圈扶着椅背站着对宋多福笑道:“你要坐就坐,要站就站。现在窝在马车里赶路,坐着未必比站着舒服,站着未必比走着舒服。” 原以为肚皮敞过一回,第二回是轻车熟路,能轻松许多,现实却不是如此。这一胎比上一胎折腾多了,这才知道俩月,宋多福就孕吐了俩月还没有止住,吐的人都清减了许多。宋多福一手握拳往后捶了捶腰道:“那我站站,伸伸腿。” 画屏看着仆妇升起了炭炉子,抬进来烤饵块。裹了一张牛肉芝麻酱的,热乎乎的用油纸包着递给李斐,再裹一个递给宋多福。 宋多福在后头听阿莲说王妃中午烤饵块,听着是嘴馋的,所以坐了阿莲的马过来蹭饭,现在把饵块捏在手里,闻着这股子味道又犯起了恶心来,勉强把手上的一个吃了就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留在襄阳的建议,宋多福是第一个反对,赶一千两百里路又让一个孕妇着实辛苦了。李斐叹了口气,再次重申道:“你也是赶巧了,一来一回都让你赶上,你们这边有什么不舒服的,别怕麻烦,别闷在肚子里,要休息还是要怎么样,只管张嘴,万万别太逞强了。” 261.炼金术 本来就孕吐,被马车颠一颠雪上加霜,吐得昏天黑地,吐得宋多福走到距京城四百里的邢州府巨鹿县晕厥了过去。 程安国紧绷的俊面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宋多福躺在树荫底下悠悠的转醒,苍黯的眼神一偏,襄王府大队的车马人员已经按照既定的行程过去,只把宋家的车马仆从行礼摘了出来。 栓子刚刚喝了奶,姚奶娘抱着他在几丈之外拍觉,见着宋多福苏醒了,抱着刚刚睡去的栓子踱过来,松快的说一句:“二奶奶醒了。” 怀孕吐到晕过去,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这么激烈的妊娠反应,赶路的事得缓一缓,再颠下去是伤胎气的。 程安国整肃的目光扫过来,姚奶娘自觉踱到马车后头去了。程安国接着俯下身,粗粝的大手抹着宋多福倏然欲哭的脸庞,道:“你就在巨鹿知县府上安歇一段日子,待你能赶路了,再接你过去。” 早就说好的,身体若是不适,走到哪儿算哪儿。宋多福柔嫩的指腹捏着程安国的指尖,默了默道:“栓子由着姚氏小桃照顾着,我也很放心。让栓子继续走吧,叫婆婆看看他,取个大名。” 程太太服侍了淑妃身在京城,程安国把妻子儿子都带上,本是想一家团聚团聚,宋多福自嘲的笑道:“偏偏是我不争气,前年也不这样,真是越活儿越娇气了。” 若换了赵彦恒在这里,必然说起了柔情蜜意的情话儿,得向李斐邀功道:都是我宠着你,才把你养得越发的娇气。而程安国是个笨嘴拙舌的,只能板硬的再说一遍:“已经使人去了巨鹿县,你好好的调养身子。” 再想一想一周岁的儿子,他倒是生龙活虎的,有奶娘丫鬟照顾着,接着走也成,所以程安国没有反驳宋多福的意思。一众人等着巨鹿县夫妇过来,程安国当面请托了一回,用布巾兜住儿子就快马加鞭的往北去了。 程安国是仪卫正,负责整个襄王府的戍卫,尤其在当下旅途中,程安国负责了多少事情,肩上的担子重得妻子都顾不得,临走前也没有承诺,会亲自过来接宋多福。 多少人的荣耀,就在此一行了! 宋多福凝望着栓在丈夫胸前的襁褓,又濯濯地看着高大伟岸的丈夫,恋恋不舍的目送了他们消失在官道上。 马蹄溅起了明黄色的尘土,在宋多福的视线里飞卷,小梅侧看到她家姑娘对姑爷深沉的眷恋。 四月的日子一天一天的翻过去,一家一家同往京城的藩王在官道上接头。圣旨上说是四月三十日抵京,那么少一天不行,多一天不行,四位王爷得在四月三十日奉旨进入京城,所以四月二十九日晚,京郊的帐篷扎了十里地。 吴王的王妃体弱,这一回还是没有跟随。吴王把年长的两个女儿带在了身边。 荆王和荆王妃关系冷淡,他是一个人日行四百里的主儿,像狂风一样卷上来。 景王的封地距京城不足五百里,拖着娇妻稚子,景王府的马队反而最后抵达京郊。 李斐的帐篷扎在了一处山坡上,乘风远望,可以看见吴王荆王景王营地里的篝火,也再一次感受到了皇家的冷酷。因为身负王爵,藩王不得私见,所以在进京面圣之前,天家的骨肉并不能像寻常的兄弟一样串串门子。 而在烟青色的山峦之后,李斐知道那一边驻扎了上万的禁军,用以钳制四家王府的五六千护卫军。 在没有星月的夜空之下,二十岁的李斐堵着一口气臆想着,将来她不要庶子,她生的嫡子也最好只生一个,那样就不会重复历代皇子王爷们从生下来就肩负的夺嫡之争。 赵彦恒见过了礼部的官吏,提着衣袍登上山坡。 李斐就着左右的羊皮灯,渐渐看清了赵彦恒奇秀的身姿,冷峻的神情。脑海里横中直撞的臆想渐渐散去了,李斐甩了甩脑袋,几不可闻的嗤笑了一声。 她嘲笑了她的幼稚,痴傻,以及如自负一般的自信。 现在赵彦恒能不能成为太子,成为帝王还得两说。 在将来几十年的岁月中,她可没有把握牢牢的抓住赵彦恒所有的目光,那么将来的某一日,赵彦恒宠幸了他人,和别的女人生下庶子来,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最悲哀的是,她和赵彦恒已经成婚两年,她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的少女,她在十八岁,在青春正盛的年华出阁,多么精贵的岁月,她连个屁都生不出来,竟然还在肖想唯一的嫡子,真真是天方夜谭。 赵彦恒一步步走到了身前,李斐宛若醉酒般软了骨头一样的倚在赵彦恒身上,借此抛去心头那点子逼近京城而滋生出的惶恐。 赵彦恒习惯的圈住了李斐,抱起她回了帐篷。 李斐一宿也没说什么话,然后就是旭日升起,一辆一辆的王车直入西苑,皇上在西苑的勤政殿看到了他的儿孙满堂。 吴王的长女次女乃王府侍婢所生,皆非吴王妃所出,从出生养到亭亭玉立,未离开过吴王的封地,皇上的见面礼就给得隆重,当即下旨,敕封吴王长女为永安郡主,吴王次女为永丰郡主。 荆王是孤家寡人一个。 卫王有儿子了,前年十一月二十九,卫王妃孙玉燕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现在周岁半,能跑会跳,能说会唱,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痴傻,和同龄的男孩儿一样的活泼健康。现在他就欢脱的跑到新鲜出炉的永安郡主和永丰郡主眼皮子底下,扬起他胖嘟嘟的圆脸,和孙玉燕如出一辙的杏眼忽闪忽闪,开口糯糯的叫了两声姐姐,然后捂着一口小米牙,害羞的迈着小短腿跑回卫王妃身边。 皇上看着小孙孙笑得眼角全是皱褶。 寿春公主若无其事的样子。 早就敕封了郡主,前王妃黄氏生的女儿清源郡主牵着方佩仪的手,而景王抛弃了抱孙不抱子的传统,熟练的抱着睡觉的儿子。 赵彦恒和李斐最后向皇上行大礼。 小两年不见,皇上老得有点快,下颚寸余长的胡子白了一半。 皇上的贴心小棉袄寿春公主看到皇上身后何进的示意,巧笑道:“母后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怕是念想得紧,父皇,我和王妃们就告退了。” 皇上淡淡的点了头。儿媳妇和小孩子都在这里,他和儿子们说话还是有所顾及的。 卫王乖乖的跟着女人孩子退出了勤政殿。孙玉燕胸闷一滞却偏要含笑以对,因为她的丈夫连窝囊都不是,他只是个傻子而已。 勤政殿内,原来的和风细雨忽然就变成了暴风骤雨。景王躲过了一劫,荆王,或者说是岑长倩那个大夫和江南书院躲过了一劫,还有吴王的一个劫数。 “老二!”皇上是发着火,甩出了好几封密折。 吴王当然能感受到天子之怒,他也是做了缺德事的人,眼见着几封密折掷在地上,一时胆怯,不敢伸手触及。 荆王是胆子最大的人,他踅上前,弯腰拾起了折子细看,看完之后,他还抛给了景王和赵彦恒一起阅览。 赵彦恒不用看都知道这些奏折写了什么。他年长的三位哥哥,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他的二哥,在重用方士,钻研点石成金之术。 真是钻到钱眼里了……不对……他的二哥想要坐在金山银山之上,所以收罗了一批方士,专研炼金术。 就是把铜和铁,经过复杂的炼制,变成金和银。然后把这些假的金子和银子流通出去,换回来真金白银,这才完成了整一套的‘点石成金’。吴王府的府库满满当当,于国来说,当然是后患无穷。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容忍任何人握有这样的炼金术,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吴王进京的途中,皇上已经秘密控制了衢州的吴王府,吴王召集到的方士全部锁拿,炼金用的所有器物或封存或销毁,甚至查抄了吴王府的府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么吴王府炼金倒换来的真金白银,转头就进入了皇上的内帑。 荆王殿下是对谁都要呛一呛的,他甩甩奏折,对着脸色青紫的吴王念叨道:“二哥呀二哥,钱财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收集这么多干什么嘛!” 吴王的头顶都要冒烟了。 荆王是有几个钱就花几个钱的主儿,几个王爷的府库,荆王府的府库是最惨淡的,所以散财童子怎么能够理解守财奴被抄了家底的心情。 吴王的心,被片成了九九八十一片,可是即便五脏六腑都支离破碎了,没了半条命的吴王还得跪下来请罪。 若非自己的老爹是皇帝,就吴王办的这个事,都够诛九族了。都说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这话就是一听罢了,王子永远就是王子,他拥有庶民想象不到的权利,今天皇上把儿子们着急起来,当面揭露了吴王,惩罚了吴王,也同时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 荆王看看他的六弟,看看他的七弟,在场都是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 做父亲的,看着儿子再不肖,也想保全了儿子的性命,甚至是儿子的富贵。所以吴王犯下的过错,皇上已经惩罚过了,将来新帝继位,可不能再拿这件事情开刷。 262.过继 景王一目十行的看过吴王的斑斑劣迹,冷静的眼眸中迸射出柔软的光亮,他的举止神态都是那么得温和,站到跪地的吴王身旁,弯腰说道:“二哥只是一时糊涂罢了,父皇教导着,教他改了也就好了。” 赵彦恒哼了一声,没有去看他的二哥和六哥,他早说过了,吴王淡漠,景王虚伪。早年吴王有过问鼎储君之意,他以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排行老大的太子被废杀,就是老二出头的时候,结果行事过于激进被太子旧部攻击,卷进了构陷太子的绯闻里,从而失去了问鼎帝王的资格。既然权利止步于王爵,吴王就把热情转移到了财富上,吴王不好男色,不好女色,他从没有特别宠爱过一个人,连他的女儿们,他也未见的多么疼爱,他淡漠得金子银子了。所以花费了十余年心血,召集方士秘密琢磨这个炼金术。 用铜和铁伪造的金子和银子流通到市面上,为吴王换回了六七万两黄金,三十余万两白银!这是一时糊涂能办成的事?吴王脑子清楚的很。 给皇帝当儿子,总比给皇帝当皇兄自在许多,所以吴王是趁着父皇还健在的时候,想狠狠的捞上一笔,可惜吴王捞到了真正的黄金和白银抑制不住蓬勃升起的欲望,有了金银就想要更多的金银,连父皇的底线都踩过去了。 皇上是希望看着一个个孩子一世富贵,可是吴王府像旱了两年的陕甘一样,不知满足的集聚着财富,皇上看到的时候也会很刺眼。 走过一次的场景又再走一遍,赵彦恒实在无法彰显出宽容来给他慈爱的父皇欣赏,他能在出了勤政殿之后,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就是他对得住兄弟了! “老七……”彰显宽容的景王还给赵彦恒使眼色。 赵彦恒清咳了一声,就是不说话。 两者的态度立现,就算证据摆着,景王也得护一护亲兄弟,道:“这样的大事,总得再三核实了清楚。” “自然得清查。”皇上怒道! 把吴王调离了封地,就是皇上清查吴王府的第一步,比景王多吃了十年饭的吴王,跪在地上都要摇摇欲坠了。 荆王兀自去搀扶吴王,吴王俯首在地,不敢起来。荆王凉凉的道:“总会查清楚的。” 对于吴王最严重的处置,就是收缴了吴王府库的金子和银子,吴王的烂事也只是处置到此,皇上看到他不肖的次子和三子并列就越发的生气,调转枪头对准荆王:“老三,你又是怎么回事?欺男霸女的也不要弄得人尽皆知!” 这说的就是岑长倩的事了,皇上显然知道了很多,比梅曾亮和李姴夫妻知道的还多。 不是不能欺男霸女,是欺男霸女也要有点手段,要为难一个人有的是手段,叫人有苦也说不出。皇上是责备荆王的手段太粗暴,而遭人话柄。 皇家在民间还是要点脸面的,否则民怨沸腾,皇统如何为继! 荆王就是个混子,当下表现得无所谓道:“我这不是把他放了。” 荆王确实囚禁了岑长倩,现在放回了江陵,在正常的是非对错观里,荆王算是知错就改了,可是皇家凌驾在众生灵之上,它一直试图随心所欲做一个是非对错的判决者,所以皇上对荆王放归岑长倩的做法并不感到欣慰。 李斐曾有言,你一错,连着身边一串都已经带累了,你一改,方向一转,又划伤一大片,错了改了,都得伤着别人。所以知错就改,在成人的世界里是一件非常粗暴的事,有时候不如理直气壮的一错到底,谁又能分得清楚对与错。 那么荆王临时调转了方向,划伤了谁? 现在岑长倩回了江陵,江陵等地已经在传言,荆王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才把人放了回来,这是江南士林压制皇权的一次胜利。 皇上能高兴? 对于一个病患的父亲来说,那大夫把别的人都治好了,偏偏就是自己的儿子治不好,这简直就是一种讽刺。皇上自己先老大的不高兴起来,所以这样的大夫囚了也就囚了,实在不是一件能放得上台面的事,而为此营救的诸方势力,就为了那么一个大夫不惜攻击皇家,简直是没把皇家敬在心上。 皇上让每个儿子镇守一方,那是猛虎下山,威风凛凛而行,若是不能让人敬,也得让人怕。怕得天下噤若寒蝉,莫敢不从。这是皇上曾经教导儿子们的话,而现在他的三子,就是一只纸老虎! 荆王的目光从左侧转过去,在赵彦恒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再落在皇上深深的法令纹上,一切如他的七弟预料的那样。 若是任由事态发展,皇上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了岑长倩,让岑长倩失踪事件成为一桩无头公案,然后所有攻击荆王的人,都成了恣意的诽谤,然后再什么样,然后的事荆王混不在乎,荆王不是一只纸老虎,他仅仅是,不想取了岑长倩的性命! 皇上抿了抿嘴,深深的法令纹由此牵动起来,配着麻木不仁的表情,十足的表现了一个帝王的冷酷无情。 荆王哂笑着,一步步靠近绷着脸的皇上说道:“我正有事想启奏父皇,今日就当面启奏,我这一生,怕是不能拥有一儿半女,因此我想过继一子,希望父皇能够允准!” 羞愧得跪在地上的吴王都扬起了头看他这个行事简单粗暴的三弟。 景王和赵彦恒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又默默的挪开。 皇上阖动了几下嘴唇,最后唇线紧抿,勤政殿陷入了令人恐慌的沉默。 皇上的儿子是一子亲王爵位,皇上的儿子的儿子,或许能继承亲王的爵位,或许要降爵,成为二字郡王爵,然后郡王的爵位一直传接下去。所以荆王的儿子,至少是一个郡王的爵位,伫立在荆王的封地建昌。 生在皇家,也拥有皇家特有的烦恼。比如说荆王要过继,一个王爵要过继一个儿子,延续荆王世系,这不是皇家关起门来,父子兄弟就可以商量决定的事。开国八十八年,老赵家繁衍下来,宗室子弟数以千计。但是龙生龙,凤生凤,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因为按照礼制,荆王没有儿子,封地就会被撤销,皇上的儿子,皇上的儿子的儿子,那是他们投胎的好,一生下来就注定得到千万人的供养,可是数以千计的宗室子弟,随便拎出一个来,就继承了郡王的爵位,子孙后代都受到千万的供养。 建昌的百姓,乃至天下的百姓和仕宦都不服! 那么荆王得从哪里过继一个儿子来,才能让天下,让庙堂上的朝臣们服从? 吴王景王襄王,无论嫡庶,吴王有四个女儿,去年吴王府一个都人又生一女;景王一子一女;襄王现在儿女皆无,不过即使三位兄弟有多余的儿子,也不能匀出一个来给荆王。 他们的爵位就像皇位一样,王位只有一个,只能传给一个儿子,余下诸子则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所以每一代的帝位争夺都那么惨烈,这关系着后世子孙的荣耀啊! 只有王爵之上,才有资格出继子嗣给一个王爵。 王爵之上,只有帝位! 景王经过了数次挫折,终于沉稳了起来,遏制住了那颗自告奋勇之心,眉目尽量舒展,让自己超脱起来。 赵彦恒盯了一眼脸上已经缀上老年斑的皇上,皇上脸上的肌肉牵动,眼眸中滚动着复杂的情绪,最后皇上不置一词,从后殿出去了。 荆王无辜的翻了翻白眼,转身又去搀扶跪了许久的吴王。 吴王不善久跪,跪了这么一会子腿都麻了,巍巍颤颤着站起来。 荆王鸣鸣得意,下颚冲着他的六弟和七弟各勾了一下,嬉皮笑脸的道:“原来咱们兄弟大老远的上京来,是挨骂来的,骂完了我,就轮到你们了,幸好我横插一杠子,父皇也就消停了。你们可要感激老子。” 景王一团和气,还真拱拱手道:“那就多谢三哥了。” 赵彦恒可不领荆王这种人情,倔强着道:“我做过什么,得上京来找骂。” 吴王已经站稳了,荆王站得端端正正受了景王的谢礼,跨了两步搂过赵彦恒的肩道:“我可不信,你的襄王府就叫父皇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赵彦恒把荆王的手臂一甩,凤眼一睨,兀傲道:“我的襄王府我自己做主!” 说罢,赵彦恒率先走出勤政殿。 后头三个不过是把赵彦恒的话一听罢了。皇上看着像个慈爱的父亲,却是天底下最严厉的父亲。 勤政殿之后的承光殿,四位王爷整齐划一的叩见嫡母皇后,皇后右侧位置虚设,是皇上的宝座。 德妃娘娘坐在皇后的右下手,眼睛不错的看着一年多不见的儿子,手上抱着景王五个月的儿子。 淑妃娘娘的膝盖上坐着虚四岁的女儿太和公主,她睁着亮闪闪的眼睛,脆脆的声音道:“母妃,哪一个是七哥哥?” 好嘛,时过境迁,年幼的太和早忘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端庄的皇后对着小儿的童言童语,扯唇淡淡而道:“我天家的骨肉,虽无齑盐布帛之苦,却失之天伦之乐,骨肉各散一方,终无甚意趣。” 263.掉了下巴 长兴侯府。 人高马大的范慎坐在一张小小的紫檀鼓腿彭牙方凳上,刀削斧劈般的一张俊面极尽的温柔,端着没有一星点儿油画的鸡汤,舀出半勺来,对形如枯槁的的长兴侯太夫人笑道:“阿奶,您吃点东西吧,晌午早过了。” 长兴侯夫人已经痴呆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一味倔强的道:“等等老爷,再等等老爷。”长兴侯太夫人中年丧夫,她的老爷已经过世二十年了,但是二十几年的陈年老醋还在发酵,长兴侯太夫人朝门外翘首以盼,又骂骂咧咧的道:“必是窝在那个狐狸精屋里了,还当我不知道?趁早死在外头,才是大家清净。” 立在长兴侯太夫人身边的朱妙华充耳不闻。 范慎好言好语的又劝了两次,长兴侯太夫人不知是在等老爷,还是兀自生气,就是不吃东西。 行吧,这一次大孙子都不管用了,范慎撂了勺子搁了汤碗,朱妙华无语的去命人把第二套把戏使出来。 一个三十出头的长随跪在帘后似模似样的道:“大太太,老爷命小的回太太一声:今儿探望宣国公去了,指不定什么时辰回来,太太别惦记。” 知道添上一句别惦记。长兴侯夫人又恨又爱,道:“真是去了宣国公府?” 问了又立刻自己答上来,道:“去了宣国公府也好……”哪怕是扯了谎来欺骗她,还能偏偏她也是好的。 “阿奶,用饭吧。” 范慎和二十出头的长兴侯酷似,再度承欢在膝下,换了一碗温热的鸡汤,亲自喂过去。 长兴侯太夫人老得已经掉了半副牙齿,前年的冬天又小中风,所以长兴侯太夫人的嘴巴是微微歪斜的,尽管范慎喂得很精心,嘴角还是溢出来一些汤汁。朱妙华觉得那歪嘴巴里流出来的亮黄汤汁恶心极了,一方细棉的素帕在手上多缠一道,才去擦拭长兴侯太夫人嘴角的汤汁。 就在朱妙华把手伸过去的同时,长兴侯太夫人忽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噢呜’,然后下巴就以一种很不协调的嘴型垂下来,含在嘴里的汤汁倾泻到了朱妙华的手心里,透过两层吸水的棉布,黏黏糊糊的汤汁就包在朱妙华的手心里。 “啊!” 看着那个畸形的嘴,手上温乎乎的,是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东西,真是太恶心了,恶心的朱妙华本能的尖叫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长兴侯太夫人缩了一下枯柴一般的身子,合不上的下巴像一个哑巴一样的发出啊呜一声,耸拉的眼皮一眨,溢出了眼泪来。 人衰老到了一定的程度,身上每一处都不管用了,下巴阖动着,阖动着,就掉了下来,再也阖不上去了。 长兴侯太夫人的痴呆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她是清醒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下巴掉了下来,还遭到了孙媳妇的嫌弃。 范慎是个大大的孝子贤孙,他从未有过的,愤怒的瞪视了朱妙华,尽管这个时候朱妙华已经醒过了神来,扶平了眉头,露出懊悔的表情。 掉了下巴的长兴侯太夫人也羞于面对孙子孙媳,长了老年斑的手挥了挥,将范慎和朱妙华赶了出来。 长兴侯太夫人这副样子,自有人急匆匆的去请接骨的大夫。 范慎没有走出长兴侯太夫人居住的颐鹤院,就在廊下枯站着,再没去搭理朱妙华。 朱妙华的脾气一直不小,她耿直的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尖叫的。吃近嘴里的东西再忽然的吐到手心,她又是恶心又是惊吓,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范慎焦躁的在廊下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早年,早在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时候,范慎是爱慕宣国公府的大姑娘朱妙华。京城里鲜花一样的女人无数,生在公辅之门,能养出像朱家大姑娘那么富贵傲人的心眼神意儿,在范慎生平的仅见里,朱妙华是冤孽一样的独一份。所以在景王点出了他对朱妙华的痴迷之后,他欣然接受了景王代他去提亲的建议,并且欢欢喜喜的把朱妙华娶进了家门。 如今成婚两载了,范慎再看朱妙华这一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气,傲得连对长辈的孝敬之心都没有,范慎是寒了心的,随后腾生出怒意来。 在祖母的院子里,范慎也不想和朱妙华吵起来,可是愤怒压不住,范慎指着朱妙华压着声儿吼道:“那是我的祖母,也是你的祖母,她老了,她废了,前天手脚不利索,昨天眼睛不好使,今天……” 今天好好的喝着汤掉了下巴,范慎想一想就为一天一天加剧衰老的祖母感到凄苦,哽咽着道:“那是我们的祖母,至于你那么嫌弃她!” “你……” 朱妙华也恼羞成怒了。 在规矩重重的豪族之家,一个做孙媳妇的怎么可以把嫌弃用在太婆婆的身上,这话自己的丈夫嚷嚷出去,她还怎么做范家的长孙媳妇! “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今天这事,当时的鄙夷和唾弃显露出来,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去了,朱妙华只能软下了态度,道:“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要我跪到老太太面前去请罪!” 都成婚两载了,我的祖母难道还不是你的祖母吗?范慎的心境是凄凉的。朱妙华真要是觉得她的行为伤老太太的心,她当即就可以跪下来反省请罪,以此来求得老太太的宽恕。 然而想让朱妙华跪下来,范慎未免想得太异想天开了。前世朱妙华被废黜后位的时候,都没有向做了皇帝的赵彦恒服过软呢。朱妙华能顾左右而言他就已经不错了,只听得朱妙华软语温言道:“我一天有多少事情,光是操心着哥儿一个,就够我操心的了。这些天又忙着请帖的事。” 去年五月初八,朱妙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眼见着儿子的周岁要到了,眼看着李斐那个女人又进京来了,儿子的周岁宴,朱妙华是要极尽能事的大加操办起来。 提起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儿,范慎不禁柔软了三分,把一张臭脸撇过去了。 朱妙华正想推脱了服侍痴傻老太太的担子,当此之际就试探着提及道:“今天的事,是我的不是,伤了老太太的心,可是我以前并没有照顾过老人,我又怎么能在繁杂的琐事之后照顾的过来。” 范慎环顾着幽深安静的颐鹤院心道:以前是多久的以前,长兴侯太夫人早就在熬日子了,朱妙华什么时候能由衷的尽一个孙媳妇的本分。 “我打小又不是被人买去服侍人的,倒是我,打小被人服侍着长大。就这么一比呢,我是自问又自愧,原比不得颐鹤院里围绕在老太太身边的姐姐们,嫂子们尽心,不如自即日起,在颐鹤院服侍老太太的仆从们,从上到下都翻一倍的月钱。若是没有这个例,这笔银子就从我的嫁妆里出,算是我微薄的孝心吧。” 朱妙华有丰厚的嫁妆,她是个不差钱的主儿,能花点钱就逃避掉的事,朱妙华早想那么干了;又细细想想,厚赏祖母身边的仆从,也是行孝之举;再者长兴侯府养着那么多的仆从是干嘛使的。 给主子端水端屎盆子,那好些个脏活儿累活儿,凭什么那些卑贱的奴婢们远远的站着,叫她一个主子亲自去接手,围着那么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范慎对朱妙华失望之极,他失望得都懒得再理朱妙华。在往后长兴侯太夫人剩余的时光里,范慎唯有侍奉得更加勤勉。 朱妙华看范慎没点反应,就偃旗息鼓了,不再言语。 以最快的速度,两刻钟后接骨的吴大夫来了,紧跟着,进宫拜见德妃娘娘的长兴侯夫人穿着诰命礼服就过来了,忙问道:“怎么回事,老太太的……怎么脱臼了?” 吴大夫接骨的手艺娴熟,一下就把长兴侯太夫人脱臼的下巴抬了回去,然后再详细的询问长兴侯太夫人在下巴脱臼之前的一刻,是个怎么样的状态。 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范慎也尽量告知清楚。老太太念起了老长兴侯,就念个没完。 吴大夫经验老道,缓缓的道:“老人家年纪到了,下巴自动脱臼也是有的。既然脱臼了一次,往后且得注意着些,嘴巴一张一合都得有分寸,尤其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不管是喜乐悲苦,都是不利于老太太的身体。” 说话吃放都不得用到下巴,脱臼会成为习惯的,看来往后还有麻烦吴大夫的时候,财大气粗的朱妙华给吴大夫包了番两倍的红封。 待回过头来,范慎也没有给朱妙华一个好脸色,扶着长兴侯夫人出了颐鹤院。 朱妙华也没有上杆子往前凑,一扭腰就回了楔萌院。 快满周岁的儿子躺在摇床里,恰是刚刚苏醒,咿咿呀呀的唤了几声,朱妙华急步走去,满脸欢笑的抱起白白嫩嫩的儿子。 “儿子呀,儿子!” 朱妙华高高的举着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如果在她重生之后惨淡的人生中,有什么是值得她欣喜的,那也只有她经过了两世,才初为人母的喜悦。 264.炼丹术 西苑,清馥殿。 赵彦恒和李斐皆手提着点儿宽大的衣袍下摆,一颗颜色鲜艳的蹴鞠在两人之间滚来滚去,哄了已经和哥哥嫂嫂完全生疏的太和公主过来玩儿。 太和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整日介个淘气,立即就被哥哥嫂嫂引诱了下场,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 “七嫂,七嫂,踢给我。” 太和蹦蹦跳跳着跃跃欲试着,一玩起来,嘴里蹦跶出来的七哥七嫂就叫的亲切多了。 李斐果然把蹴鞠踢到小妹妹的脚下,太和一时激动没有接到,又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的满场飞去了。赵彦恒快速的跑过去拦了一下飞滚的蹴鞠,太和干脆用手抱住了蹴鞠,掷在了脚下,一张笑脸古灵精怪:“七哥站在那里,我给你。” 嘴上说着给七哥,脚一拐就冲李斐去了。 小小年纪,还知道兵不厌诈。 李斐装作没有防备,措不及防的踢出去一脚,就踢空了。 蹴鞠在李斐身后滚出去两三丈,自以为掰过一局的太和咯咯咯直笑,抢着去捡蹴鞠了。 淑妃缓缓过来,看着小女儿和兄嫂迅速亲密起来,欣慰的笑道:“你们歇一歇,来喝口水。” 太和抱着蹴鞠跑过去,扬起红扑扑的脸儿道:“母妃喂。” 就着淑妃捧的杯盏喝了两口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转,太和忽的跑到赵彦恒边上,摇着亲哥哥的手撒娇道:“七哥七哥,我们去找宁娘娘,让九哥和四姐姐也来玩。” 赵彦恒清咳了一声,他是年轻的王爷,不能随意的走出自己生母的寝殿。和年轻的宁妃,就更加不能随意相见了。 淑妃也知道儿子尴尬了,一手招着儿媳,一手招着女儿,道:“太和,让你七嫂陪你过去请人。” 太和见赵彦恒巍然不动,也就马上掉头投入了李斐的怀抱,两个人兴冲冲的出了清馥殿。 淑妃靠近儿子,脸上是八卦的兴奋,道:“吴王是怎么回事?一进京就撂倒了。” 皇上要碰吴王府的府库,吴王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就算吴王告诉自己要装得若无其事一些,他那爱财的本性驱动,身体也撑不住呀。赵彦恒淡笑道:“母妃就当三哥骤然进京,水土不服吧。反正三哥的事是过去了。” 淑妃败兴而归,戳了一下赵彦恒的额头,道:“那还有你的事呢?” 当天皇上被荆王乱了阵脚,赵彦恒只装无辜道:“我规规矩矩恪守封地,我有什么事?” “哎……”淑妃哀叹出声,兀自转身去了内殿,身后一个宫婢也没有跟随,待淑妃再出现,手上拿着一个剔红婴戏纹盝顶盒,双手交于赵彦恒道:“你拿着,这是皇上赐下的。” 赵彦恒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了,右手一覆打开顶盖,里面覆着万字纹银箔,两排共摆着十二颗红褐色,鹌鹑蛋大小的丸子,凑近了一嗅,一股子怪味儿。赵彦恒当然要问了,道:“这是什么?” “承露丹!”淑妃眼眸含有寄望。承露,承露。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这味丹药是做什么用的,给谁用的。后宫嫔妃为了恩宠,更为了子嗣,是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所以淑妃必须着重强调,道:“这是皇上,为了你们小两口特意让周道长炼制的丹药。三月份才得的好东西。” 淑妃娘娘把‘好东西’三个字,说得真心实意,因为这一位周道长不是一般人,他见宠于皇上的岁月比赵彦恒的年纪还长。二十几年随在君侧,这个人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元祐十年,皇上困于延庆宫大火,被烧伤和砸伤,这位周道长与太医院的太医一道,为皇上的康复献方献药。两年前皇上摔了一跤,以致旧伤复发,手都半残了,后来恢复了过来,据说又是这位周道长给力挽狂澜的。 这么些年来,皇上让这位周道长周思得掌管道录司,为他在京城修建名宫观,数次加封与他,如今累积为‘太清辅玄宣化忠道真人’,就听听这个威风凛凛的道号,赵彦恒也说不了话。 若说他的三哥十几年沉迷炼金术,追求真金白银;他的父皇就是二十几年沉迷炼丹术,追求长生不老。 天下人无非追求福禄寿三样,历代帝王不乏追求长生不老者,皇上这么点儿爱好也不新鲜。如今又好心的赐了一盒这样的丹药过来,赵彦恒先把心意领了,笑道:“母妃就代我及王妃向父皇谢恩……” 赏赐儿媳妇承露丹?内帷密事让儿媳妇亲自去谢恩总是不太妥当的。淑妃应承下来,转而就沉郁了道:“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身子骨!” 王爷的房事虽然不像帝王的房事,有彤史专门记录,何所幸,何所遗都有跟踪的记载,记载得仔仔细细。自己的儿子屋里有几个女人,感情怎么样的,赵彦恒远在襄阳,皇上和淑妃也是知道大概的。 一对适龄的夫妻,在床笫上也没有隔阂,足足两年了都没有传出一点好消息,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是肯定的。皇上和淑妃没有进一步的追究谁的问题,身为赵彦恒的亲生父母,自然是把问题推到儿媳妇的身上。 对于这样的意见,赵彦恒还是要出声维护李斐的,他大包大揽的说道:“母妃!您先缓一缓这种心思。儿子以前是不喜欢女人的……” 赵彦恒话都还没说完,淑妃就抚着颤抖的肝胆,急促的说道:“别提别提,以前你是不懂事,没开窍罢了。” 赵彦恒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淑妃紧盯着儿子瞧,淑妃对别的事情不大通,对男女那点事是研究了二三十年的,就比较通顺了,她的眉心渐渐舒张,温温吞吞的说道:“瞧你这副护短的样子,你呀!王妃再好,对于天家而言,也就是一个女人罢了。” 赵彦恒再次把心提起来,试问道:“这话可是父皇说的?” 能让赵彦恒真正有所忌惮的,也只有皇上一个人罢了。 淑妃不置可否,拉住赵彦恒的手腕子语重心长的说道:“恒儿,你是皇子,又是王爷。向你的哥哥们一样,皇上早晚会为你再物色一两个可心可意的女人。天家的男子,可不能只沉溺在一个女人身上,那是要让别人笑话的。” 这都是皇上说话的口气了,淑妃就是一个传声筒,赵彦恒没必要与她硬顶着来,扬了扬手上拿着的剔红婴戏纹盝顶盒,皱眉道:“才儿赏了这些,父皇又是何意啊?” 淑妃倒觉得赵彦恒问的古怪,理所当然的说道:“皇上赏她这些,和你置办侧妃侍妾无关啊?” 赵彦恒待要歪扯,淑妃伸出一指,指着赵彦恒道:“你可别再给我瞎扯。一个女人想要个孩子,也不需要男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陪着的。一个月就那么几天,算着日子就成。连皇上都为她操心上了,你又不是不进她的屋,若是膝下有空,就是她子息缘浅了。” 赵彦恒张开了嘴巴又闭上。 淑妃七八岁就以成为宠妃为目标,二十余年来一直做得很合格,没有一次真正逾越过去。妃者,皇家妾尓,淑妃以妾室之心侍奉皇上,恭敬皇后,不骄不妒,所以在淑妃的认知里,妻是妻,妾是妾,两者是不存在矛盾的。 前世两宫并立为太后,淑妃成为了圣母皇太后,是为西宫太后,常年避居西苑,仍以当下的皇后,日后的东宫太后为尊,可见其淑妃刻在骨子里的妻妾尊卑了。 赵彦恒沉默了片刻,直接就问了道:“父皇现在是看上哪几家的姑娘了?” “正着人暗暗查访呢。家世,模样,性情,给我儿子的人,一样都不能马虎的。”儿子的事情,淑妃是很牵挂的,和皇上相处的时候,都是有多少问多少,如今就知道具体的进度,淑妃说:“选了几个五品之下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我看着绢画上的模样,尚宝司少卿崔兆业之女崔霖,明眸善睐,我看着很顺眼,其曾外祖父又做过首辅,比余下几个小官之家的女儿又多了一重身份,你父皇也这么说。不过,何进说那姑娘是议过亲事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成,且得查清楚了再说。” 皇上给儿子选的女人,也不会提都不提一声,就空降到襄王府。按照惯例,都是皇上和后妃筛了几轮,最后剩下三四个,再把儿子叫过去看看模样,挑一个最顺眼的。 赵彦恒吁出一口气,这事先慢慢拖着吧。 皇上不会觉得自己的儿子专宠一个女人的行为,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淑妃身在深宫,消息闭塞,所以每回见了儿子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下她又想到了德妃娘娘亲妹妹的夫家,就是长兴侯府,张口也没留什么口德,道:“长兴侯府的太夫人,是要活多久呢?早说是不能见人了,还喘着一口气。” 淑妃巴着那老太太眼下死了呢。这样长兴侯府就要守孝去了,对他的儿子总有好处。 “快了吧。老得下巴都自动脱臼了,活不过这个夏天。” 赵彦恒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李斐一手牵了太和公主,一手牵了宁妃的女儿思柔公主,欢欢笑笑的走过来,和前世的情景惊人的相似。 265.孽畜 夜深人静。 银箔在烛光下闪着熠熠银光,李斐看着两排承露丹,展露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又怯怯的道:“我现在服一丸吗?” 赵彦恒把李斐手上的剔红婴戏纹盝顶盒拿过来,温笑道:“就是告诉你一声,父皇赏了这好东西。要不要服用?我想你还是先别用了,待我明天上名宫观见过那个老道再说。” 李斐松了一口气,想着父皇是赵彦恒的亲爹,未免有不领情之嫌,惭愧道:“父皇赏的东西,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了,只是我……你就当我讳疾忌医吧。” 赵彦恒摸摸李斐垂下来的额发,他显然没有把后半截话转告李斐,所以此刻内心软得一塌糊涂,轻声道:“我家王妃入口的东西,我当然要慎之又慎。丹药在父皇眼里是最好的东西,这没经过望闻问切就包治百病的丸药,我可不信。” 李斐这下才真正松快起来,略过了那承露丹不再提及,挨过去靠着赵彦恒的胸膛道:“明天是长兴侯府嫡长孙周岁宴,你不去了吗?” 范慎和朱妙华的儿子周岁宴,长兴侯府真是遍请了亲眷。范慎和景王是姨表兄弟,景王夫妇都在邀请之列;朱妙华和李斐是亲姐妹,襄王夫妇皆位列上席。两位王爷之下,还有上百家的人,真可谓煊赫一时了。 “去。”赵彦恒淡然说道:“你在府里等我,等我从名宫观回来,一起去。” 李斐轻轻嗯了一声。她和朱妙华不睦,她和同样是许氏所出的朱妙聪就不那样,所以除了长辈们的恩怨之外,她明显的感觉到,她和朱妙华存在一个死结,为此,她得承认,她对朱妙华及朱妙华有关的一切,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因为她实在不清楚那一个死结是怎么形成的。 赵彦恒睡了两个更次就起了,一众王府侍卫跨着骏马,在寂静的街道纷至沓去,出了北门,消失在雾气缭绕之间。 名宫观坐落在妙峰山南麓,山脚下一块御笔亲赐的‘通天玄武’牌坊,为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石建筑,以多种雕刻手法,雕饰出仙鹤、瑞云、游龙、如意及八仙等图案,结构紧凑而舒展,给人以豪华大气之感,稳固磅礴之势。 赵彦恒在通天玄武之下一刻不停,人不下马,甚至是快马加鞭的冲了过去,在名宫观前停驻。 观中不足百人,皆是周思得的徒子徒孙,虽惊诧于襄王的骤然降临,也是立即扫榻焚香相迎。 当先一位手执拂尘的道人,发须皆白,满脸褶皱,少说也有七十的年纪,这人不是周思得。赵彦恒拾级而上,肃然道:“你师尊何在?别是闭关了,叫本王空跑一趟。” 那七八十岁的道人就笑说道:“师尊四月底出关,如今歇在后山的崇台,老胳膊老腿了,未及迎候,请七殿下恕罪,请七殿下这边请。” 道人显然是历经了天家气象,十分熟稔的领着赵彦恒到一处静室安置,忙忙奉上酽茶,瓜果,点心,粘黏不去。 程安国握着剑紧随着赵彦恒身后。 董让捏着嗓子道:“快快请真人过来,我家爷晌午还有事呢。” “是,是,是!”老道人见襄王殿下是个不喜人奉承的主儿,逐告退了出去。 一盏茶有余,在数人口中提及过多次的周思得姗姗来迟,须长一尺,眉垂至颈,像八仙里的张果老,身穿一件道袍,拄了一只铁力木拐杖,未语先笑,道:“来迟了,来迟了,我这里的屋子都是烟熏火燎的味儿,七殿下见谅,见谅了。” 皇上累封至‘太清辅玄宣化忠道真人’ 的道人,赵彦恒也得敬着他,所以赵彦恒从榻上站起来,然后惊奇的看着他的拐杖,又看着周思得略有病容的脸色,感慨道:“许多年不见,周道长是老迈了!” 周思得应景的阿嚏阿嚏了两声,捋须笑道:“老道儿已经一百零一岁了,这一年身体是大不如以前。” 赵彦恒扑扑鼻子,这静室确实有骨子炼丹熏出来的味儿,赵彦恒道:“我常听人说名宫观的丹药好,今儿我得听你说一句,你观中的丹药真是包治百病吗?” 周思得凯凯而谈道:“医卜相巫,号称‘四术’,皆是悬壶济世之术,因其世上庸才太多,才造人诟病,而真正潜心钻研医理,命相,风水,阴功者,确实能做到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如此就能医治人体百病了。” 赵彦恒目向左右,程安国和董让都退下,周思得身后的徒子徒孙也退出。 赵彦恒背着双手,道:“周道长三月份炼制了几丸承露丹,你可知道给谁服用的?” 周思得的双目有点浑浊了,就很好的掩盖了他目光中的狡黠,他轻声说道:“陛下近年颇为亲近后宫,或许是想给哪个美人,无上的恩宠吧。” 赵彦恒想他的父皇还是会有所避讳的,赵彦恒就没有任何避讳了,他直接道:“父皇把你炼制的丹药赏赐了我的王妃!” 周思得意外的怔住了,随即感念道:“陛下一片慈父之心啊!” “父皇的慈爱之心,本王也是铭感五内。”赵彦恒围着周思得绕起了圈子,悠悠的道:“大夫们治病开方,都说是对症下药。周道长是真成神仙了,能掐会算,炼得的丹药给父皇的哪个美人都使得,给我的王妃也使得。你的丹药,真就那么灵验?” 周思得讪讪而笑,道:“女人想要孕子,必先气血充盈,所以阿胶,鹿角,牡蛎,人参等物,平日也是常常服用的,再加上老道这张招牌,先乐观了三分。许多病症不过是郁结于心罢了,心情舒畅起来,病势先去三分。所以凡是深信老道的,能多三分机缘。” “我听着,你的丹药怎么像是裹了糖浆的果子,哄人高兴的。”赵彦恒玩笑道。 周思得赔笑道:“世人没有十全十美,能十全九美已经难得了,所以总有不高兴的时候。” 赵彦恒回头望了眼周思得笑佛一般的面相,默然抬腿出了静室。 周思得拄着拐杖追出去。 “你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必相送了!”赵彦恒清朗的声音传递过来。 一阵雷震般的马蹄声,襄王府一众人宛如满弓箭射,张扬而去。 周思得还是缓缓的走出来,立在观门口的一块石碑旁,山风吹皱了他的白发长须,看着仙风道骨! 一个面如傅粉,玉树临风的道士急匆匆的凑上来,热切的道:“师尊,襄王妃会服用丹药吗?” 周思得能在帝王身边二十几年,把道教发扬光大,隐隐已经有了压制佛教之势。周思得首先是个杏林圣手,医术神乎其神,医能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 周思得吹胡子瞪眼儿,一捶拐杖道:“孽畜!” 那位道士顿时无地自容的俯首而立。 同一时刻的长兴侯府已经门庭若市。景王夫妇很早就到了,范慎和朱妙华相迎。景王和范慎是姨表兄弟,方佩仪以为前年朱妙华在景王府操劳,差点儿招致流产,感念朱妙华其德,因此两对夫妻亲厚非常。 方佩仪亲手馋起朱妙华,笑道:“给你道声喜,你是范家的大功臣啊!” “不敢不敢。”朱妙华对方佩仪的亲近泰然自处,笑语道:“若是生个哥儿就是大功臣了,王妃也是六殿下的大功臣了。” 方佩仪待要谦辞,景王温柔的抚上方佩仪的削肩,道:“确实是劳苦功高的,为我生下了那么可爱的孩儿。” 方佩仪羞煞,只顾走上前和朱妙华说话道:“只听你们哥儿哥儿的叫,孩子的大名可有了?” 朱妙华无奈的道:“侯爷和大爷想了许久,选了两个好名字,连着生辰八字压在祖宗牌位面前,点上了两支高香,请祖宗们裁夺了,午后就得了。” 方佩仪慈颜道:“这么费神的事儿倒无需我们操心了。” 她生的儿子,景王已经上书,请皇上赏赐名讳。皇上还很重视,说要起了好名字。 景王和范慎自在一旁说话。长兴侯已经上表了辞呈,说要侍奉行将就木的老母亲,景王最关切长兴侯府的老太太,道:“老太太今日的精神怎么样?我和王妃想前去探望。” 范慎推诿道:“老太太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只怕是冲撞了王爷和王妃。” 景王一挥手,道:“无妨无妨,我和王妃也是以晚辈之心,尽份心意罢了。” 范慎只得招一个管事过来,让他前去颐鹤院准备一番。 长兴侯太夫人躺在竹榻上被抬出来,一把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眼皮黏连在一起,嘴巴是歪斜的,四肢是枯萎的。她显然是不愿意见外人,却被迫让外人参观她这一副不人不鬼的丑态,心里无奈,逐佯装闭眼昏睡。 方佩仪轻手轻脚的触碰景王道:“子谅,我们退了吧。” 景王也只能悄悄的出来,站在颐鹤院中,无比遗憾的道:“老太太还没满七十,真是天不与寿吗?” 孝顺之至的范慎挥出了眼泪道:“老太太早年为了范家劳神太过,以致晚年病痛缠绵,几家大夫都说了,怕难挨过这一夏了!” 景王冷峻的眼神睇到朱妙华身上,他把这个充满怨怼的女人塞给范慎,早晚是要派上用场了! 266.执扭 今日长兴侯府宾客盈门,算是个喜日子吧,前年十二月出嫁的范之玫在范二夫人面前泪珠子不断,她也不抹眼泪,就由着泪珠子流淌,哭道:“娘,您和父亲要为我做主,他们家……他们家太欺负人了!” 说得是范之玫的夫家,以范之玫经年不孕为由,夫家公婆做主,要给儿子抬一个通房,以备生育。 那等下贱的奴婢想生下儿子?再加上丈夫暗自正垂涎的丑态,范之玫想一想就咬牙道:“绝对不可以,他不看看他自己是什么本事,去年举人也没有考中,不过一个秀才,且家里又没有金山银海,供着他书没读出头,倒养起小妾来了!” 范二夫人都被女儿哭愁了。范之玫的夫家不在京城,在河间府,因为离京不远,范之玫已经数度啼哭回家了。很显然的,范之玫和丈夫的感情并不融洽。 “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好消息呢?”范二夫人是个软和的性子,这会儿关起门来,也说女儿一句。 范之玫脸有悔意,却是一闪而逝,蒙起了帕子哭道:“我想要孩子,也得他进我的屋儿才行……” 今儿实在太忙,不是范之玫哭诉的时候,今年正月进门的范二奶奶不得不打断母女叙话,立在门口恭敬的道:“母亲,景王殿下并王妃已经从颐鹤院过来了。” 不用任何人相劝,范之玫忽得一下就收住了哭泣之声,把随身带着的盖碗式镀银脂粉盒拿出来,对着半个巴掌大的小镜子捯饬起妆容来,边匀粉边道:“娘,你看看我的眼眶红不红?” 范二夫人着急起来道:“哭了那么久,眼眶怎么能不红呢!” 范二奶奶进门相劝道:“母亲不要着急,我已经让丫鬟拿冰去了,让二姑奶奶敷一会儿,也就好了。” 范之玫轻哼了哼,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带着一张犹带泪痕的脸儿,就急巴巴的往景王妃落座的轩室去了。 快要日上三竿了,襄王夫妇未至,席间忠勇伯夫人问朱妙华是这么问的:“你的姐姐怎地尚未前来?” 朱妙华想着儿子的周岁才压住冷笑,随口说道:“早儿传过话来的,是有事绊住了,婶子看景王妃都来了,姐姐也总会来的。” 比着景王妃,李斐万一没现身,就是失了姐妹之间的礼数了。 方佩仪听到朱妙华提起她,就转过头来说道:“应该是有要事,襄王星夜出城去了。”方佩仪和景王同乘王车,路上方佩仪听到过赵彦恒的行踪。 忠勇伯夫人就笑语道:“襄王与王妃总是出双入对的。”说罢又奉承景王妃道:“王妃和王爷亦是如此呢。” 方佩仪被紧紧的包裹在景王刻意打造的温情里,脸颊芳菲,像一个幸福的女人。 范之玫正好走过来了,联想起那个从来不假辞色的襄王妃也是个生不出来的,心情莫名舒畅了三分,景王妃的身边围不过去,就在忠勇伯夫人的左边落座了,凉凉的道:“出双入对又如何,也没能为皇家诞育后嗣。” 朱妙华秀眉一扬。范之玫这话倒是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前世,李斐和前夫就没有孩子,后来和赵彦恒偷偷摸摸近一年,也什么动静也没有,果然一女事二夫的狐狸精,最后没个好下场。 投桃报李,也是顺便岔开对襄王妃的非议,朱妙华盯着范之玫红红的眼眶道:“你眼睛怎么红了?是被风扑了眼吗?” “大嫂!”范之玫立刻委委屈屈起来,当着诸位权爵之家的太太奶奶们就道:“我正挑丫鬟,也没有挑到一个合适的。等得了空儿,大嫂帮我挑一个本分乖巧,又伶俐好生养的丫鬟。我先放在房里,就是我的贤惠了。” 范之玫已经是妇人妆扮,在场都是大家女眷,谁都听得出来弦外之音。什么叫‘先’?一个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挑丫鬟,这是被夫家拿捏住了,不得不忍痛为自己的丈夫张罗女人。范之玫正话反说,是期待着朱妙华当场劝诫一两句,如此一来,就算是为她撑腰了。但是朱妙华才不想为这个唯利是图的二姑奶奶撑腰,又有李斐的例子再先,朱妙华从容的走了过去,抚着范之玫的背道:“你放心,嫂子一定给你挑一个好丫鬟。忠心安分是头一位的,她就是你手里的面团子,让你稳稳的拿捏住。” 范之玫愕然的扬起头,由着她拿捏的丫鬟,她也不想要! 朱妙华轻嗤一声,眉梢之间是无所谓的冷漠。 长兴侯胞妹,范家的三姑太太正要和朱妙华连横,唯有附和的说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似我们这等大族人家,要孝敬公婆,要服侍丈夫,要管家理事,要交际应酬,有了孩子更是一堆一堆的琐事,一副身子怎么忙得过来,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所以物色一两个安分守己的丫鬟放在屋里,也是分担了担着一些琐事。” 为了应和三姑太太的话,朱妙华对身后的通房丫鬟凝碧道:“你去看看哥儿,若是哥儿醒了,叫奶娘把礼服给他穿起来。” 这话就是白嘱咐,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实到木讷的凝碧身上,可见朱妙华的贤惠和手段了。 三姑太太手边,一个十八|九岁姑娘,容颜俏丽,身材微丰,情态柔顺。朱妙华是越看越满意,又絮叨了几句,婆子过来传话,宣国公到了。 朱妙华连忙起身,从那个姑娘身前掠过,撩得姑娘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宣国公朱钦,一出孝期就巡抚陕甘,督理陕甘的军务及马政,六月初才到京复命。可谓是位高权重,偏偏又中年独居,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三十八岁的国公爷,多少人肖想呢! 范慎已经在作陪了,把岳父大人直接引到楔萌院看外孙子。翁婿之间是相当融洽的,反而是朱妙华的到来让气氛一滞。因为朱妙华从外到内巡视了一圈,没有看见她的亲弟弟朱洪,就快嘴的问道:“父亲,二弟呢?他怎么没来看外甥?” 朱钦一身彪锐,一手揽着外孙,大马金刀的坐在上座道:“朱清和朱洪,我把他们都丢在了西宁卫了,他们都不小了,狼烟烽火,铁血寒枪,他们该长点本事了。” 朱妙华被这句话砸晕了,未及细想先心疼了,低声道:“二弟才十二岁!” 朱钦不为所动,道:“所以说他们都不小了,为父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在死人堆里走了几趟,亲手处决了几个逃犯。将帅之子,怎么可以像绵羊一样窝在温柔乡里。” 朱妙华狠咬了一下内唇,才认下了朱钦听着似是义正言辞的话。 她期盼着亲弟弟回京,她是期盼着十二岁的朱洪早封宣国公世子,可是朱钦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人丢在西宁卫没有带回来,也是要避过这件大事。 范慎迈出去一大步,挡住了朱妙华半个身子道:“我爹也想把六弟送出去历练历练,只是如今老太太病重,谁也走不开。” 范慎就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六弟是长兴侯五兄弟的儿子在一起排出来的,朱钦一沉念,毫不客气的说道:“你们范家是要在老太太身前,还是在老太太身后分家?” 纯孝的范慎选了一条麻烦的路,道:“家父家母商议,还是让老太□□度了晚年再论分家。” 大族之家,每一回分家,台上台下有多少次争锋和扯皮,若是趁着长辈健在把产业分析清楚,还相对便宜些,只是垂死的老太太是不能有现在这份清净了。朱钦感念范家父子的心境,朗声道:“将来有事招呼一声。” “多谢岳父!”范慎拱手道。 宣国公什么也不用做,就在背后一站,就是范家大房的强援。 一岁的外孙子听不懂大人的话,踢着一对肥嘟嘟的小腿要站立起来,朱钦染上慈色,就让外孙子的双腿踩在自己的大掌上蹬。爷孙两个玩的汗都溢出来了。 朱妙华立在旁边说几句儿子成长的小事,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 朱钦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他是欣慰于朱妙华的变化,他期待着,他这个傲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儿,能够脚踏实地下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妇人。 襄王夫妇拖延到最后翩翩而至。 朱钦大步流星的出去接应另一对女儿女婿。 朱妙华跟在身后,沉默不语。 迎面恰好和范家三姑太太及那一位美貌的姑娘相会了,三姑太太是奉了长兴侯夫人之命过来的,朝宣国公侧身行了礼,就对朱妙华温和的道:“祖宗们已经选出来了,哥儿就名儿范元矩,大嫂让我把哥儿抱过去给祖宗叩头呢。” 今天朱妙华确实忙得够呛,朱钦停住对朱妙华温色道:“你先抱了元矩去谢祖宗们要紧。” 那姑娘听到浑厚的男声抬头,只见朱钦穿着一件玄色锦衣,脸部的轮廓虽然不如少年青葱,却像山涧奇石,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那是岁月经转之后,蓬勃而生的男性魅力。 姑娘轻撩起细碎的鬓发,微垂下头来,脸颊悄然晕开了红云。 朱钦深邃的眼眸一凝,注意到了眼前这一位朝露一般轻盈的女子。 267.抓周 朱妙聪于去年八月出嫁,朱钦有仨女婿了。 就女儿的资质决定看待女婿的态度,朱钦最喜欢范慎这个女婿,喜欢的和亲儿子一样,虽然朱钦对自己的亲儿子也不咋地,朱清和朱洪,这会儿在西宁卫翻雪山,爬草甸。公府上的公子,和普通的兵卒没什么两样。 朱钦最不喜欢的女婿,当然非赵彦恒莫属。因为朱钦纵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对着皇帝的儿子,也得卸去一生的勇武,俯首称臣,大大折损了岳父的威严。 比如今日吧,翁婿有小两年没见了,当着众多的贵客,朱钦还得给女婿做脸。 卷起一道劲风,一只铁拳砸在铁掌上,朱钦舒展了肩背,微弯下腰洪声道:“臣,朱钦给襄王爷请安,给襄王妃请安。” 位极人臣的国公爷这样的守礼,在场的宾客为之一肃,纷纷低了一头。 李斐已经沾染上了皇家的威仪,端庄的抬了一下手示意道:“父亲大人快快免礼。” 朱钦直起了身子,赵彦恒也抱拳还礼道:“岳父大人同安!” 朱钦颔首。 李斐走到朱钦身前,微微屈膝行了家礼,温婉而道:“女儿早想去看望您,只是王爷说,您军务在身,国事要紧,因此也没能归宁。您身体还好?府中诸事可还顺遂?” 朱钦乐呵呵的道:“为父正是壮年,没有不好的。家里你三妹快要出嫁了,夫家远在秦州,你们姐妹得空儿多聚聚吧。” 是朱秒仙要成亲了,李斐笑着道:“我明儿接她来王府住几日。” 长兴侯夫妇适才靠上来,李斐在长兴侯夫人的引导下,往抓周所在的花厅去了。 方佩仪倒了一杯酒走来,压着李斐道:“姗姗来迟,罚酒一杯!” “好嫂子,我还没有入席呢。”李斐就着方佩仪的手被灌了一杯酒,才顾得上看清左右。 长兴侯夫人搀扶着李斐和方佩仪并列为上席,道:“妙华抱着孩子在祠堂敬祖,我这就命人去催。” “别介儿。”李斐拉了长兴候夫人一把,道:“还是祖宗们要紧,我们姐妹有相聚的时候。” “那也行!”长兴侯夫人陪坐在下手。 花厅因为李斐的到来一时寂静,随后或摸牌,或品茶,三五成群的人又继续说笑起来。 隔着一道绘彩镂空人物屏风,坐在角落的崔霖一直歪着头,目光黏连在李斐身上,她的方位,只能看到李斐一个侧面,纤腰娉婷,婀娜多姿。 与她同桌而坐的太仆寺丞家的姑娘葛芳菲是伸长了脖子张望,俯下身和崔霖抱怨道:“都说襄王妃艳丽不可方物,我早想亲眼见一回,今日已经离得那么近,偏偏这个位次!”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最是抓肝挠心了。崔霖扣住了葛芳菲的手,俏笑道:“我要去更衣,你陪我过去吧?”说着手指着路径,她们从那一边走过,就可以看见襄王妃的正面了。 葛芳菲犹豫道:“这样不太好吧……”崔家从五品,葛家从六品,她们都是敬陪末座的人家,一举一动都得谨慎些。 “诶呀!”崔霖娇嗔着站起来,甩了葛芳菲的手道:“我们走过去,又不是挡了谁的道,你不去我可去了。” 葛芳菲连忙把崔霖的手牵起来,笑道:“一起,一起去。” 崔霖缓缓的从李斐正前方经过,李斐艳丽的容颜似画卷徐徐展开,端庄典雅,崔霖怦然心动,在李斐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依然对她垂首含笑,随即便收敛了情态,款款而去。 朱妙华抱了儿子面向而来,恰好和出了屋子的崔霖葛芳菲相遇。 两边先前都没有任何交往,崔霖和葛芳菲当然是避到路边,让长兴侯世子夫人先行。然而朱妙华停在了崔霖身前,似亲近的说道:“两位姑娘怎么不在花厅里坐着?” 葛芳菲心虚得答不上来。 崔霖就随口而来,轻声道:“人有三急!” 朱妙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亲自吩咐了两个小丫鬟,要妥帖伺候着两位姑娘。 崔霖仰起头来,十六岁的少女,笑容灿烂多娇。 朱妙华在崔霖走过之后还在恍神。在朱妙华的认知里,崔霖也是一个落败者,前世在她和李斐的夹击之下,崔霖以入道收场,然后这一世,崔霖能进襄王府吗? 朱妙华机械地走到了李斐面前。李斐面带微笑,纹丝不动的坐在高位上,她的眼神似乎是热切的,在朱妙华看来却是目空一切。此刻朱妙华站着,李斐坐着,朱妙华的呼吸都不顺畅了。 方佩仪完全看不出一对姐妹的暗流汹涌,她是真正热情的抱过朱妙华的儿子,夸满周岁的孩子长得壮实,夸孩子的眉眼儿集父母所长,又冲李斐招揽道:“你也抱抱!” 朱妙华毫不掩饰得意之色,李斐只是捏了捏孩子肉呼呼的小手,矜持着笑道:“哥儿倒是好脾气。六嫂也是第一次见他吧,他也不认生。” 小元矩岂止是不认生,他根本就是人来疯。面对漂亮的姨姨,他咯咯咯的笑得像只小母鸡,裂出一口小米牙,哈喇子流淌下来。 朱妙华脸都黑了,连忙抱过胳膊肘朝外拐的儿子,道:“老爷们都等着了,哥儿要抓周了!” 周岁宴最精彩的一处就是孩子抓周。 长兴侯府大宴宾客,等闲之辈还凑不上去,都是与范家极亲近的亲友围了一张巨大的红木三多纹矮榻,站正中的长兴侯乐呵呵的,往榻上放了长兴侯的印鉴。 范慎惶恐道:“父亲之物太过贵重了!”私凭文书官凭印,长兴侯放下的是犹如性命一样宝贵的长兴侯印鉴。 从旁的景王眼神一黯。 长兴侯抱着嫡长孙,让孙子去看长兴侯的印鉴,洪亮的说道:“矩儿要记清楚了,待会儿要抓这一个,长大以后要承继祖德,光耀门楣。” 孩子的外祖父,宣国公朱钦这时也拿出一枚青铜打造的小老虎,这是一枚仿造的虎符。朱钦搁在榻上对亲家道:“咱们的东西都叫矩儿兜住了,几十年之后,矩儿必不堕范家的门第。” 赵彦恒还是扫了朱妙华一眼。宣国公的女儿只要不入皇家,嫁入任何一家都不会差的,但是这个女人内心暗藏着疯狂的执着,数年来从未止歇。赵彦恒都不知道她那么得损人不利己,有过一刻痛快吗? 随后诸位纷纷放下抓周之物。景王夫妇是一家,放下了儒释道三本书籍,期望孩子博学多才;范慎放下了一把两寸长的小剑,是把真剑,剑身用蜡封住了,期望孩子勇武过人;朱妙华放下的是用儿子的胎毛制作出来的胎毛笔,期望孩子文采斐然;范家的三姑太太放下一把金子打造的戥子,范二夫人放下一块歙砚;王阁老的夫人放下一封空白的奏折。 总之琳琅满目的物件都包含着仕途经济学问,这么一比较,李斐明显是打岔来的,她放下了一盒胭脂。 胭脂盒子做成了贝壳的形状,镶嵌了五颜六色的珠宝。盒子打开来,盖子的内里画着一个皓齿丹笑的美人儿,红润细腻的胭脂膏子,散发出令人甜醉的香气。 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斐的任何举动,朱妙华都能挑出由头来,何况是在她儿子眼前放了一盒胭脂。是期盼着她的儿子沉迷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吗? 李斐暖融融的朝朱妙华一调笑,她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给朱妙华添添堵来的。 穿了彩衣的小元矩终于被祖父放到了矮榻中央,双手双脚,爬得好不利索。祖父的印鉴死沉死沉的,他还拿不动;外祖父的小老虎瞪着虎目,怪没意思的;几本书籍一个字都看不懂;父亲的小剑已经把玩过了,母亲的胎毛笔一眼都没看,手一捞就抓住了王夫人的奏折。 嘶嘶几声,撕得四分五裂! 然后傻孩子竟然被李斐的胭脂吸引了。嵌了宝石的胭脂盒子发散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又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小元矩咕噜咕噜的转了转大眼睛,就目标明确的冲胭脂盒子扑过去了,捞起了胭脂盒子就爬向了朱妙华,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扣了一块胭脂,试图擦在朱妙华的脸上。 连李斐都颇为意外。 朱妙华忍了又忍,伸手挥向了小儿,促声道:“你就要这个?” 小元矩被朱妙华的手风一扫,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大张的小肥腿露着小雀雀。他还小呢,走走不利索,话也只会咿咿呀呀的唤两声,这个时候就睁着黑峻峻的大眼睛,不知道娘亲每天要擦的东西,现在怎么不喜欢了。 气氛一瞬间就降至了冰点。 范慎是不能理解朱妙华厌恶的情绪,朱钦跨步过去,一手抄起了外孙,沉声就教训了朱妙华道:“你这么认真做什么,不过是顽罢了。” 朱妙华忍无可忍,委屈的道:“这么多的好东西,他就抓了一盒胭脂,没出息的。” 李斐偏过了头去,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和朱妙华一向是无话可说的。 赵彦恒一边握住了李斐手,一边把丢在榻上的胭脂盒子拾起来,言语柔和得发腻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这给妻子调脂抹粉,就甚于画眉者。将来这小子要是能得一人,与之恩爱白头,也是平生难求的和乐美事了!” 268.公平 夏至降至,消夏避伏,妇人以脂粉涂抹肌肤,散体热所生浊气。 李斐过宣国公府,见到她的三妹朱秒仙,又拿出了一个胭脂盒子,一个紫铜细工攒花满工双凤胭脂盒子,胭脂膏子呈淡淡的嫩粉色,散发着一股子清凉之气。 朱秒仙的脸上就全然是欢喜了,让丫鬟端着一面青铜器彩绘狩猎图镜子,当着李斐的面儿就理起了红妆,清香的脂粉匀在脸上,细腻服帖,色彩自然,把朱秒仙从贵祥斋买回来的胭脂都比下去了。朱秒仙对着镜子修饰着容颜,笑语道:“姐姐的胭脂是在哪个脂粉铺子买的,快快告诉我,我以后就单使他家的了。” 李斐摇着一把紫檀木贴竹黄镶嵌百宝石雕刻喜上眉梢赏扇雅扇,道:“我从不用外头铺子的脂粉,想怎么样的,自己做比外头买的强。” 朱秒仙桀然一笑,道:“旧年姐姐住在玉沁山房,我就知道姐姐在调脂制粉上颇有造诣,这两年有姐夫的喜欢,是越发精益了。” 李斐抿唇以对。她其实不愿意把夫妻的感情宣之于众。过得和美还是将就,她都无意让别人做个看客,可是赵彦恒就像一只孔雀,总要在人前张扬一下艳丽的羽毛。 效果于李斐来说是有点意外的,朱妙华似愤似恼,似怨似艾,眼眸中强烈的情绪几度翻滚,最后把幼小的儿子紧抱在怀里,好像一种慰藉一样。就因为儿子抓周抓了一个娘里娘气的胭脂盒子而气愤?还是见不得她的姐姐和姐夫和乐谐美。在她和赵彦恒成婚之前,赵彦恒自己说过的,他尚未和宣国公府的大姑娘相见,那么疯狂的嫉妒从何而来?仅仅是长辈们的恩怨延续吗?李斐内心是存了疑惑的,因着和朱妙华隔阂太深,连追究和验证都是无趣罢了。所以李斐再一次一笑置之了,说道:“我记得你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今年虽则十六了,我瞧着还小呢,便要嫁为新妇了。” 朱钦对朱秒仙的婚事算是雷厉风行,从陕甘回来,就说为朱秒仙择了夫婿,三书六礼走一遍,婚期就在七月。 婚期那么赶,朱秒仙是不太能适应的,她略有忧心的道:“婚书已经领了,我还不知道他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这是洞房花烛夜,才会见到夫婿庐山真面目的女孩儿,李斐也接着一叹,笑道:“咱们的父亲要是选了一个矮挫肥的女婿,面子上也是不好看吧。” 滕竹编的卷帘揭开一角,朱秒仙的生母吴姨娘提着食盒进来。姨娘半主半仆,她一边做着仆人的活计儿,摆着糕点瓜果,一边数落朱秒仙道:“姑娘操哪门子心,老爷选的夫婿,只有好的……”婚书都领了,也只有向好的看齐。 朱秒仙扁扁嘴不说话,还是娇儿情态。 李斐就问吴姨娘道:“姑娘的嫁妆,及一应出阁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宣国公府妻妾分明,吴姨娘生了女人,也只能陪坐在小杌子上道:“姑娘的嫁妆陆陆续续的,贱妾已经攒了十几年,又有老爷亲自盯着置办,等姑娘出嫁之日是及有体面的。就是一些细物上有些紧,现在嫁衣日以继夜的绣着。我说姑娘总要碰一碰吧,她就捡了盖头绣了几针。还有夫家那边许多针线,也真是不能有一点儿马虎。” 李斐舒然笑道:“我说秒仙的眼睛怎么有红痕,是功夫大了,熬红眼了吧。” 朱秒仙忙捂了眼儿羞。她这几天一只在绣一条男式的腰带,其实比着男方拿过来的衣裳鞋袜尺寸,这个男子身高颀长,肩阔腰窄,是一具好身板呢。 李斐想起她前年手闲得给赵彦恒绣了一个扇坠儿,这会儿赵彦恒又坠在了扇子上,就笑了笑道:“把紧要紧,紧要用的几样先用心的绣起来,余下的看着能怎么偷工减料,或是假手他人,就那么办吧。” 说完又打趣起来道:“听我这话说的,怎么像一句废话,三妹现在做的东西,都是紧要紧,紧要用的!” 立在两人身旁的丫鬟都笑了起来,卷帘再次掀开,有小丫鬟道‘二姨娘’,范姨娘就走了进来,身后的丫鬟端着一个红色托盘。 吴姨娘是婢妾,范姨娘是外头殷实人家抬进来的良妾,又生育了庶长子朱洪,虽则大前年被李斐打击了一下,被朱钦撵到庄子许久,也还比吴姨娘体面许多,因此吴姨娘就站起来,亲自给范姨娘拿小杌子,放在自己上方,招呼道:“姐姐您坐!”又招呼小丫鬟上茶。 朱秒仙是个面和的人,府里的人谁也不得罪,还道:“给二姨娘上太平猴魁。” “怎么现在改了称呼,念起二三四五了?” 李斐听着数字还有点不自在,她的父亲姨娘可真多,范姨娘,吴姨娘,李姨娘,苏姨娘,有名有份,育有子女登记在族谱的妾室,都排到五了! 吴姨娘嗨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下去。 范姨娘表情凝了一下,复笑起来道:“去年范大奶奶归宁,说妾身重了她夫家的姓氏,自下而上就改了口风。”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道:“老爷也不理论这些。” 四姨娘还姓李,襄王妃都不计较这些。朱妙华这般斤斤计较,还是与范姨娘及朱清为难了。 李斐哦了一声。范姨娘能生下庶长子,在内帷以及家族之上,都是有实力的,朱妙华想保着她亲弟弟朱洪嫡子的位置不可撼动,就来和范姨娘论一论尊卑了。 范姨娘指着丫鬟托盘上一堆十几个精致的荷包,对吴姨娘道:“我闲得发慌了,做了些荷包,你挑一挑有能用的,拿给三姑娘赏人吧,三姑娘别嫌弃。” 荷包用上了金丝银线,一个个绣得花团锦簇,就是不在里头放点东西,单拿出一个来已经是赏了,再无须挑拣。朱秒仙命自己的丫鬟接过去,笑道:“我正缺这些二姨娘就送了来,真是省了我的心神,多谢二姨娘了。” 范姨娘道:“三姑娘这里有不凑手的,我这边能添双手的,是我的用武之地了。” 吴姨娘是丫鬟出生没读过书,就凑趣道:“用武之地!你的话就是比我这等粗苯之人,说得好听多了。” 范姨娘黯然道:“我是讨人嫌罢了,你要是不嫌聒噪,我就常来和你叙叙。” 朱秒仙附在李斐耳旁,说她要出去更衣。吴姨娘承着范姨娘的情,随她姑娘去了。 好像又回到了玉沁山房那一天,范姨娘的脸上带着谦卑和讨好,她已经知道李斐是不喜绕弯子的,就直接道:“王妃,老爷把大少爷放在西宁卫了。” 李斐点点头,朱清和朱洪在哪里,甚至过得怎么样,李斐都知道。 范姨娘眼睛说红就红了,道:“听说吐蕃诸部数次攻击卫所,掠夺田庄,强虏妇孺,远遁沙漠,朝廷不能辖制。大少爷在那种地方待着,不就是日日过着头悬刀剑日子了!” “朱家是将门啊!”投身到了朱家,要是想做个闲人,就领一份薄产自立出去,就像朱三太爷一样。想要更多就得有付出,李斐说道:“朱家的儿郎们若不去建功立业,只需要一代,朱家就颓废了。那样就没有范姨娘曾经展望过的,或者现在还没有放弃的,处于繁盛的宣国公府了。要是想要得到至上的富贵,就用自己的血汗乃至性命去换取。这番道理,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庶民草芥都一样通行,这很公平。” 范姨娘捂着嘴哭。他们母子曾经想过的,想躺在李家母女身上继承宣国公府的荣耀,可是李家母女没有接这一茬。现在朱清去了清苦的边陲,一刀一枪的建功立业去了,做刀头舔血的事情是多么得危险? 朱钦是嫡出的幼子。朱钦有过一个嫡出的兄长,朱家三姐妹的同胞弟弟朱钧,在征战安南的时候,被敌方所袭摔下马来,又被马蹄踩到了脊柱骨瘫痪,卧床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宣国公府一直有传言,瘫痪的朱钧是自尽的。 在将门之家,身死了功名利禄全抛下,还有身残了,生不如死! 边陲上刀剑无眼,朱清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去争去抢,纵然是宣国公的亲子,也得身先士卒,身临险境。范姨娘的忧心是那么得强烈,她的心是疼的,她的眼泪是热的,她哭道:“老爷当年已经和李夫人成婚了,大少爷连亲事也没有人提,不是总说成家立业的吗?” 朱钦是他爹的老来子,垂暮的老宣国公已经等不了,要把身后事安排好。李斐偏过了头,硬着心肠拒绝道:“父亲还没有成亲。我想父亲成亲之后,朱清靠着自己的本事立一些军功,届时说亲事更体面一些。” 还是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啊!范姨娘绝望的闭上了眼,除非朱清有扬名立万的本事,否则不会比现在更有体面一些,宣国公府至今也没有一个当家的太太奶奶,她原本想试探的,让襄王妃去建议老爷,效仿黔国公府郭大将军郭坤为长子早聘家妇主持内务的主意,襄王妃张口就是父亲成亲,李夫人已经再嫁了,她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范姨娘垂头落泪了半晌,痛下了最后的绝心再抬起头来,抹尽了眼泪道:“自去年,我和大少爷已经分离了一年,边关清苦,我晚上躺在床上,梦里都梦了几回,模模糊糊的梦不真切。我这心总不安宁,我想去西宁卫伺候大少爷的起居。我会自去和老爷说,若是老爷不准,王妃能为我美言一句吗?” 269.嫁衣 李斐复转过头来,她的心不够硬,她的心总有一块地儿是柔软的,她还不能对一颗慈母之心熟视无睹。所以她开始真切的为范姨娘思虑了一番。而李斐在怜悯之外,还有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在朱清和朱洪她谁也看不上的时候,她需要他们两个把彼此视为对手胶着,将来或是历练成长,或是两败俱伤,那都是将来的事情,她的将来也还说不准。所以李斐平静的说起来,道:“当年许氏被父亲废弃,外头不明所以的总会想是我们母女做什么,其实不然,是许氏之过。” 范姨娘凝着李斐,自有了朱清之后,她对许氏就没有服气过。她想李家母女也一定不能服气的,一旦卷土重来,必定得把许氏掀下去。事实也如她料想的那样,许氏废了。 “许氏之过,是她还在父亲盛年的时候,就指望着想儿子的清福,指望着向蔡氏一样,过一过老封君的好日子。”遥想到那一天的场景,朱洪在李月的恐吓下,理所当然的叫嚷出来,他是嫡子,宣国公府是他的,这句话就把许氏置于死地了。 李斐靠在身后一个金丝攒牡丹厚锦靠枕上,双手叠放在膝上,眼眸冷溶溶,一脸安适的说道:“两年前朱洪只有十岁,十岁的孩子要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还有多久?十岁的孩子死了都叫夭折,埋入祖坟连个墓碑都没有。这样一个稚嫩的儿子,许氏就在想念着依靠儿子过上蔡氏那般太夫人的日子。太夫人,都是死了丈夫的。于父亲来说,这叫做忘恩负义!” 明明阳光灿烂的天气,范姨娘忽然感觉冷飕飕的,因为她正在犯和许氏一样的错误。范姨娘缩了一下肩膀,黯然道:“我没那么想。我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天没滋没味的就过去了,老爷已经快三年没上我那里去了,大少爷又离得那么远。我这心里不踏实,老爷我求不来,我陪着大少爷一起去吃苦还不行吗?” 范姨娘今年才三十出头,她的容颜还没有枯萎,丈夫给予她的疼爱已经没有了。丈夫抓不住,她想紧紧的抓住儿子,又有什么错呢? “不行!”李斐的眼睛睇过来,提醒她道:“姨娘莫要忘了,你的荣耀,包括你的儿子,皆来自于父亲。父亲于你而言,即使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是一个合格的恩主!” 许氏错就错在把朱钦当一个丈夫来看待,作为丈夫朱钦当然是不合格的,他就从来没有把许氏当做一个与之平等,需要敬重的妻子来对待。于范氏这些姨娘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范姨娘还是风光过的,能和主母别苗头,朱秒仙的生母吴姨娘都被冷落十几年了,也只有女儿出嫁这阵子,多了一点存在感。 李斐的目光在范姨娘身上扫了一圈。今天范姨娘穿了一件杏黄色镶银丝衫儿,一条紫罗兰绣蔷薇绸缎裙,乌黑的秀发上别着三件白玉首饰,耳坠是两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手上一对绞丝如意纹金镯子。这身穿戴比襄阳知府的太太也不差了。他的父亲凭着一己之力顶着宣国公府的门楣,让这些女人过着精致的生活,而不是像她的母亲一样,年复一年的来回奔波操持生计,作为回报,这些女人得像一朵朵向日葵一样,就围着赐予了阳光的宣国公转悠,这些女人又不是强抢来的,这也很公平。 范姨娘颓丧了下来,她应该意识到了,她像藤萝一样依附他人的人生,是不能自主的人生。所以为她美言一句这种事,李斐是绝不会应承了,李斐道:“你要是去自请放妾书,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范姨娘深深的埋下头来。她本不是一个心毅志坚的人,刚才下的决心,她已经动摇了。她还不能舍弃宣国公府二姨娘的身份。 李斐有点可怜她了,可怜她虽然做了母亲,有为母之心,却没能有个母亲的样子。李斐就劝她道:“朱清在西宁卫,你尽量宽宽心吧。父亲是望子成龙的父亲,将来若有一日,朱清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他会感激所有的历练。” 现在是没有感激的,朱清和朱洪那两位精贵的公子,现在正叫苦连天呢,叫得范姨娘心神不宁,叫得朱妙华都往西宁卫送了几回东西。 再一次从李斐口中道出的‘顶天立地’让范姨娘的精神震了一下,萎靡的信念重新焕发出生机,她握了握拳,坐在小杌子上侧了侧身子,头也没有抬起来,就低声道:“范大奶奶……似乎在为老爷的婚事张罗。” 宣国公府没有太太奶奶,她们这些姨娘其实很有势力的,相同的身份让她们在这件事情上联合在了一起。 她们将来会有一个怎么样的主母?或者再来一个姐妹? 男人就一个,她们的眼睛直盯盯关注着这件事情。 范姨娘继续道:“前儿范大奶奶来看三姑娘,同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很是标志,是范家三姑太太的外甥女儿。” “这辈分也不对啊!” 这就是李斐的局限了,她在男女情|事上并不是敏锐的人。当别人隐蔽着感情的时候,她并不能看透。不过范姨娘吴姨娘等,时刻揣摩着男人心思的女人,就迅捷的抓住了朱妙华徐徐渐进的图谋。 辈分不对才好行事呢。 辈分要是对上了,姑娘家还得避嫌,毕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清闺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往一个陌生的男子身边凑算怎么回事,这个男子还是大了近二十岁的国公爷,看着就不像话。可是辈分不对,就可以拿‘长辈’来支吾过去了,且范家三姑太太的外甥女儿,这都绕了几道弯子了,待情愫生成的时候,长辈不过一句笑谈,该怎么着就怎么,全没有妨碍。 李斐一拨就透亮了,颔首道:“我会留意的。” 范家三姑太太的外甥女儿,作为一位继母的后备役,李斐当然会去细细的打探一番。 长兴侯同父同母所出的妹妹,嫁在金陵的魏国公府,其丈夫是嫡次子,有一位同胞姐姐,又嫁入临川陈家,生下一女,名唤陈韶婉。元祐二十五年至元祐二十八年的吏部尚书陈愈,正是陈韶婉的祖父,去年因为母丧,正在临川老家丁忧。 吏部尚书是百官之首,因为这一官位本身已经足够位高权重,所以吏部尚书历来不入内阁。 父族是尚书之家,母族是魏国公府,就陈韶婉的出身,来做宣国公的继室是完全够资格的。 朱妙华并没有给她的父亲招揽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李斐捻了捻手指,她说过的,她希望父亲再娶,娶一个正派又厉害的女人,能够襄助父亲管理宣国公府这么大的家业,只是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李斐也没有那样的人选。如今朱妙华挑出了一个人来,似乎要身份有身份,要模样有模样,至于还有别的什么,她也只能静观其变着而已。 长兴侯府里,三姑太太口称着侍奉老太太,就带着外甥女儿常住下了。 一来二去,朱妙华和陈韶婉处的和亲姐妹一样,在楔萌院一待,就待到范慎回府,才和朱妙华告辞离去。 范慎和朱妙华近日总有摩擦。一则是老太太的事,二则是朱妙华对襄王妃的态度。范慎劝了好几次,纵然没有姐妹之情,在公开的场合面子上得让大家过得去吧,可是朱妙华厌恶李斐至深,连装装面子都做不到。 襄王妃李斐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厌恶她? 周岁宴之后,范慎是那么问过朱妙华的。朱妙华怎么答得上来,她难道要说李斐窃居了原本该属于她的襄王妃位置,不能那么说,就只能一味怪罪李斐是李月之女。 然后范慎就觉得朱妙华狭隘了,说襄王妃也不曾因为她是许锦之女,就怎么着的为难过她。 朱妙华平生最恨他人直戳,她不如李斐。所以当天朱妙华瞬间气炸了,她指着范慎大骂道:“你们范家想要左右逢源,就要压着我的头朝别人低三下四去,你们别打错了主意。” 朱妙华一恼起来就偏激,说出口的话像吐刀子一样,这般倔强不会为他人俯就一点儿的脾气两世都不改。范慎也受不了朱妙华那般偏执的性情,拂袖而去。 夫妻两个就那天争吵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冷战了好几日,还是范慎软下来,坐到朱妙华身边道:“依我的意思,你别掺和岳父大人的婚事。这样的事情,不成是白忙活一场还罢了。成了也未必是多好的美事。历来继室和前头嫡出的子女总能滋生出许多的过节。” 范慎是再三措辞了,他担心朱妙华忙活一场,待几十年尘埃落定的时候才愕然发现,全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朱家上一代便是如此,朱家三姐妹苦心经营过的宣国公府,还不是蔡氏做了宣国公府的太夫人。 朱妙华秋波微转,长眉斜飞,贝齿含笑,语气生冷,神态倨傲道:“我绝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再多就不能和范慎说了,朱妙华把事情做得极其隐秘。历来继室和前头嫡出子女滋生出过节,皆因为继室有亲子。而陈韶婉,在住进长兴侯府的第一天,朱妙华就已经给她下药了,从名宫观那个老道手里敲诈出来的好药,日日掺在陈韶婉的饮食中。 生不出一子半女的陈韶婉,就会一直安分的和她们姐弟联合! 270.又是偶遇 骄阳当空,沿途的蝉叫声此起彼伏,一辆牛车和两辆马车两匹马停在依着山坡而建的食肆门口,小梅并一个老妈妈先下牛车,再把宋多福搀扶下来。 宋多福留在了巨鹿县,过了七八日妊娠的反应稍减就心切京城中的丈夫和儿子,程安国是没空来接宋多福的,原给她留了两个护卫,又指了两个护卫过来,护送着宋多福缓缓的过去。 牛车比马车平缓,速度是缓慢的,那没有关系,四百里路今天走三十,明天走五十,随停随走缓缓而去。前后一辆马车,一辆放着宋多福的行李,一辆放着奴仆和护卫们的行李,两个护卫在驾马车,两个护卫扈从,一个车夫。食肆是一对青年夫妻开设的,家里公婆和两个半大的儿女就是伙计,一数八个人要吃饭安歇,忙蜂拥出来招呼,牵牛马的牵牛马,擦桌椅的擦桌椅,老头儿先去后院杀了四只鸡,好不忙活。 宋多福的精神有些萎靡,现在到了晌午也全无食欲,搬了一把摇椅躺在山坡夹道处,被山林飞舞的清风一拂,倒是舒坦许多。 小梅倒出了两粒仁丹给宋多福服用,宋多福摆摆手,这些丸药能不吃还是不要吃的好。 店家娘子举了一张小桌几儿过来。一碟子南瓜子,一碟子黄杏,一碟子用醋浸泡过的黄瓜,一碟子用糖腌制过的酸梅。她也不往人家精贵的夫人面前凑,就把小桌几儿搁在小梅的手边。 他们这行当就是要有眼力劲儿。这位夫人衣着宽松,大腹便便,看着就是有孕在身的样子,就准备了这几样小食。 宋多福眼儿瞄过来。小梅就拉开装铜钱的袋子,抓了两把铜钱给店家娘子。 店家娘子兜着铜钱冲着小梅哑声点头哈腰的称谢,默默的退下了。 宋多福闭上了眼睛打哈欠道:“让护卫们吃好喝好,你也去用一点儿,我眯会儿。” 小梅蘸着卤肉汁吃了一个馒头,拿了一张矮凳坐在宋多福的脚下赶蚊虫,外头的人都知道宋多福困觉了,皆放轻了动作,直到另一对车马人员过来,马蹄纷踏,宋多福才被搅醒过来。 真是冤家路窄,或者说是狭路相逢,来着乃是许敏。 许敏在前年年底嫁了景王妃副仪卫正贾甫,去年除夕夜生下一个女儿。而今许敏也是往京城去,抱了蠕着嘴的女儿,也是从牛车上下来。 孩子蠕着嘴是要吃奶呢。许敏是片刻也等不得,扭头就朝后喊道:“曾嫂,曾嫂!” 曾嫂是奶娘。小丫头挑嘴,脾胃又弱,奶妈子换到第三个,就这个曾嫂能服侍得下来。曾嫂忙下了马车,揽过姐儿喂奶去了。 见惯了南北来客的店家娘子,见着这位夫人精致细白的容颜,婀娜曼妙的身姿,都要暗暗称赞一回,然后就暗愁了。 许敏母女俩儿的排场是很大的,一个给贾甫做了通房丫鬟的茜儿,一个奶娘,一个厨娘,两个保姆,两个小丫鬟两个使唤婆子,及十来个车夫护卫,这就有二十号人了,加上宋多福这一波人。小小的食肆就摆了四张桌子,宋多福的人已经占了两桌,都没有这么多的位置落坐。 程贾两边护卫对护卫,程家的护卫人少却是精悍,裹了粗布的剑鞘摆放在桌子上,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也是有身份的。 宋多福既然醒了,就从屋后的夹道走出来看看这个场面。 迎面两个人对了个正脸。 眉眼如画的许敏一个闪神,就扯唇巧笑,道:“原来是宋姑娘!” 经过了三年,彼此都嫁为了人妇,许敏偏要把记忆停留在寄居在宣国公府的时刻。 宋多福骤然见到了许敏是心慌的。如今的她睡眼朦胧,粉黛不扫,和许敏站在一起,实在是被比下去了。但是转而一想,许敏俏丽婉约的柔美之态,那确实给她带来过巨大的危机,现在已经是时过境迁了,宋多福便也就一笑置之,道:“是贾夫人呐!” 两人的丈夫都是隶属仪卫司的武官,要说这些年毫无联系,还是知道彼此境遇的。现在景王襄王争储之势已经处在了白热化,两边的人马都紧紧的上了弦。 宋多福和许敏擦肩而过,把客套都省了。 “二奶奶,用点饭吧。” 近身服侍的差事都不用食肆的人。小梅从灶上端了饭菜过来。一盆清炖全鸡,一盘香煎小鱼,一个炒萝卜,一个炒芋丝和一晚米饭。设在路边的小食肆就那么几样食材。小梅等都是馒头配卤肉,填个饱。 宋多福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只鸡腿。她要慢慢的用饭,好好的吃饭。许敏那么大一个活人戳着,对她全无影响,她的胃口好得很。 许敏这一边就更加讲究了,都不用食肆的人,就借个灶儿。一个厨娘和两个婆子下去整治许敏的饭菜。还有奶娘曾嫂,她奶着姐儿,吃食都是单做的。 曾嫂奶过了孩子,将孩子抱过来。 许敏笑声甜美,嘴上叫着囡囡,囡囡,拿了一个彩绘的拨浪鼓,让女儿抓握。 宋多福正是喜爱孩子的时候,眼睛就不由的瞄过去。小孩子穿了一件大红色绣如意三宝的稠衣,脸蛋圆圆的,眼睛是丹凤眼,眉毛淡得看不出来,或许是生女肖父,和许敏并不相像。而已经生育一女的许敏,脸色俏丽似芙蓉,身段袅娜而多姿,和做姑娘的时候没有丝毫改变。 许敏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宋多福。 宋多福就变化了一点,她原本就不是清瘦的身材,圆润丰腴。生下了儿子喂足了一年的奶水,圆圆的脸盘子这么些天来清减了一些,也是和自己比较。要是和许敏比较,宋多福就可以称之为胖了。 总之,从模样身材到气质秉性,宋多福和许敏完全是没有可比性的两个女人,自然也没有任何替代的可能。 许敏垂下眼来,眼睑一阖一张,神态变得阴鸷。 她确定,当年在铜器铺子和程安国一见如故,她在程安国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艳,那是对她的魅力天然产生的好感。那样的男人,怎么会对宋多福这一款的女人产生兴趣呢?那样的男人,不过是为了前程而迁就了婚姻罢了。 宋多福用过了饭菜,又歇息了一刻,想着这家食肆实在太浅,近三十号人占得满满当当,走动几步都不便宜,就套车上车,默不作声的离去了。 许敏目送了宋多福远去,面上清淡如菊,内心却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呼喊。 宜室宜家! 她曾听程安国这么评价过宋多福。 她曾经也满怀着憧憬,自问亦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最后却脱离了预定轨迹。不过她如今也不是寄居在宣国公府的表姑娘,期望着姑妈许氏和表姐朱妙华为自己谋一个前程。 她现在手上有钱有人,她不用蠢笨得亲自出手,应该就可以慰藉数年来难了的不甘! 不行,还是蠢笨! 另外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对驳,许敏及时扑住了疯狂的念头。 她不能想念他,她要忘记他! 她还有几十年的余生,她要风风光光的把日子过起来。 又过四日,宋多福缓缓的到达了京城,程安国就在北城门接着。着一袭宝蓝色薄稠袍服,站如劲松,高大而伟岸,俊逸的五官轮廓分明,或是是自小做了侍卫的原因,程安国就是襄王殿下的影子,如影相随,影子模糊了神态,总是淡定的少有表情。 宋多福就在人来人往之中,依恋的倚靠在程安国宽厚的肩膀上。 程安国揽住了宋多福已经显怀的腰肢,轻声问了一句,道:“累了?” 宋多福润了润唇,软声道:“有些想你了。” 程安国一直是不善言辞的,拦腰抱起了宋多福,换了一辆双驾薄毡马车,程安国也在马车里坐着,道:“焕儿也想你了……母亲给他取了名字,叫程焕。” 宋多福还是靠在程安国厚实的肩上,道:“母亲见了焕儿可欢喜?” 程安国浮现出微笑,道:“母亲说辛苦你了,说你养得好,这孩子养得和牛犊子似了,见着她老人家也不认生,穿衣吃饭都不娇惯,这样子很好。” 宋多福吹皱的心境渐渐平复了回去,面容安详。 她是全凭了在微末之时结交了襄王妃,才有了现在稳重英武的丈夫,可爱调皮的儿子,还有一位通情达理的婆婆。 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她的机缘,那是她的本事,丈夫是她的丈夫,在经年累月的日子里,他们除了夫妻的感情,还有相互扶持的道义。 程安国至少至少,不是一个违背道义,会将她弃之不顾的男子,如此,她也就心安了! 夫妇两人直入襄王府接儿子。 二十余日不见程焕都会喊人了,穿着小褂子摇摇摆摆的走过来,趴着程安国的小腿,清晰的喊了一句爹。睇着宋多福憋了半天,就是喊不出娘来。 程安国拢着儿子短肥腿,高高的把儿子举起来,还安慰宋多福道:“过几天,他也会喊你了。” 宋多福是没有任何争风吃醋的意思,她眼瞄到小桃的身上,她交代过的,让小桃多念几声爹,孩子听得多了,自然就先喊爹了。宋多福又把目光递到画屏身上,笑道:“我还没给王妃请安。” 画屏道:“王妃进宫去了,前儿吴王妃和荆王妃到京了。皇后娘娘在坤宁宫设宴。” 271.二表哥 吴王妃,荆王妃,卫王妃,荆王妃,襄王妃。皇家的儿媳妇们,是第一次聚首在一起。 吴王妃长得纤细而瘦弱,她出自邯郸邵氏,其祖父官至右都御史,才达成了嫡长孙女和皇次子的婚约。不过邵氏一族乃至吴王府,就如同吴王妃的容颜一样,已然是羸弱衰败,内里的风光早就不在了。 皇后安席就坐,瞧着弱不禁风的吴王妃还伫立在那里,正要接过宫女手中的筷子布菜。 吴王妃浅笑道:“母后,儿媳有十余年未曾伺候过您,今日就让我尽一尽孝心吧。” 皇后是不在意这样的礼节,示意吴王妃入席,道:“我这宫里也不兴外头大户人家的规矩,你虽有孝心,我也无须让五个媳妇伺候着。” 吴王妃为长,她要站着立规矩,其他四位王妃都坐不下来了。 吴王妃向四位弟媳妇欠笑了一圈,施施然落坐。 荆王妃禀性怯弱温驯,只知奉承好了荆王殿下,在建昌的荆王府就是摆设一般的面团人,俱由荆王摆布。现在身处妯娌之间,就像锯了嘴的闷葫芦,说站就站,说坐就坐,因着样貌秀丽非常,混像个木头美人儿。 孙玉燕显然是乐意周旋在这样的场合,这样公平的召唤,似乎令她忘却了她嫁的是一个傻子,一个几等于软禁的王爷。身在富丽堂皇的坤宁宫正殿,孙玉燕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举起了酒杯愉悦的说道:“二嫂,三嫂,先吃我一杯酒。两位嫂嫂真是乐不思蜀,得有十年没有入京了吧。” 可不是如此,若非指名道姓的传召,吴王妃和荆王妃都不想上京来,而没有封地的卫王妃,当然是羡慕吴王妃,荆王妃在封地的自在。 “回回我都想来,只是这副身子骨不争气,得蒙王爷不弃。”说着吴王妃应景的干咳了两声。久病之妻不下堂,吴王夫妇是有恩爱之名的。 荆王妃就呵呵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接着方佩仪敬两位嫂嫂,李斐敬两位嫂嫂。皇后慢腾腾的道:“慢慢吃,先说会儿话吧。这回非得把你们招上来,是有好几件事要和你们说。” 吴王妃和荆王妃目向着皇后,皆是有点忐忑的。 丈夫在前头杀人放火,这两位就算不是呐喊助威,也没有做到劝诫之责。正所谓妻贤夫祸少。丈夫闯了祸事,也是为妻者不贤德的缘故。尤其是吴王府,吴王前脚离开封地,皇上就把吴王召集的方士锁拿了,吴王妃坐镇王府,也是担着干系的。 皇后倒不是要训斥两位王妃的,先和吴王妃道:“永安已经十五了,你们可有为她挑选相宜的郡马?” 吴王妃松了一口气,笑道:“王爷冷眼选了一两年,亲亲的闺女给了哪家都舍不得。” 皇后恍若未闻,和缓的说道:“挑个好人家吧,挑个知冷知热的丈夫。陛下头一个孙辈,起头的婚嫁,要开个好头。” 吴王妃称是,恭敬的领会了。 皇后转移到了荆王妃身上,想想皇上说的那话儿,在座的五位王妃也算是多灾多难的,就感慨道:“龙生九子,到了孙子这一辈,却还没有开枝散叶起来。不过王爷们都还年轻,往后谁知道呢。” 吴王妃想起养到十岁出头还夭折的儿子,差点落下了眼泪。荆王妃是木木的。李斐必须要有愧色。已经有子傍身的孙玉燕和方佩仪就从容了许多,孙玉燕还笑道:“本想说再过几日,由长史禀告好消息的。府里的侍妾石氏,已经怀有身孕了,一月有余,才摸出脉来。” 是阿芳怀了卫王的子嗣。 李斐轻轻的放下碗筷。阿芳去了卫王府之后,她就由着赵彦恒和寿春公主扶植去了。她只是王妃,许多事情一动不如一静,皇家的儿媳妇还是少出风头的好。再说了,县官不如县管,方佩仪还是拿着金印宝册的卫王妃。 吴王妃等纷纷举杯,祝贺方佩仪添子。 好像姬妾有子真是一件大喜事似了,不用自己辛苦的怀胎十月,痛苦的临盆生产,就白捡一个孩子。 皇后得了这样的好消息还是要表示一下的。当即赞了方佩仪贤德,赏了她一套红宝石头面,又着人去封赏石氏,让她好好养胎,诞育一个健康的皇嗣。 把皇上吩咐的事继续下去,皇后开诚布公的说道:“前些天老三说想过继儿子。这事儿陛下细细思量过了,说这事倒也可行,只是如今不行,如今他们兄弟几个都还年轻着,谁也不能匀出一个儿子给老三不是。等将来吧,等将来子嗣绵延,等将来荆王府实在无所出,再过继老三一个皇子。” 皇子! 在场的王妃都惊着了,皇上连太子都没有确立,就把后头继承者的儿子都安排好了,幼子出继荆王! 荆王妃是喜极而泣了。荆王无子,那么荆王去世之后,无子国除。若荆王妃死在荆王前头倒也罢了,若荆王妃还健在,无夫无子无封地的王妃,多么尴尬的人。 “三弟妹,真是恭喜你了!” 吴王妃朝荆王妃点头含笑,和先前的卫王妃一比,这声恭喜就说得实诚多了。 孙玉燕大胆的目向方佩仪和李斐,将来的皇子,无非是这二人膝下所出。而这二人纵然内心惊涛拍岸,面子上也得莞尔一笑,因为太子都没有定呢,谁知道,谁有资格把子嗣出继给荆王。 第三件事,皇上更改了先前定下的藩王世系派字,就是重新为子孙后辈制定了取名命字的原则和方法。五个封王的儿子,和宫里的八皇子和九九皇子,依次是振举希兼达,刚毅循超卓,崇礼原谘访,迈伦敷惠润,启龄蒙颂体,应畴颁胄选,若依纯一行。 按着这样的顺序,吴王妃已经夭折的儿子,更名为赵振泳。孙玉燕所生的儿子,取名为赵崇鸿。方佩仪所生的儿子,取名为赵迈淜。 有儿子的王妃都遥谢父皇赐名。 一时饭毕,能公开来说的话都说完了,皇后笑语向孙玉燕等三人,道:“你们今儿就回吧。我是有十来年没有和老二老三媳妇说说话了,确实存了几句私房话。” 儿子取了名字,上了宗谱。孙玉燕心悬的大石落地,笑起来舒心畅快,道:“两位嫂嫂可得给我下帖子,我在卫王府恭候呢。或者两位嫂嫂莅临,我扫榻以待。” “一定……”吴王妃轻声的应道。再看着皇后心慌得很,这会儿留下来总没有好事了。 “一定!”荆王妃爽快的应道,子嗣大事已经解决,其他都是小节。 就在孙玉燕等三人退出正殿的时候,有内监火烧眉毛似的往皇后跟前回话。 李斐垂下眼帘,依然从容的退出来。 “能有什么事呢?”孙玉燕也就是随口一说,睇向李斐道:“七弟妹,石氏已经怀孕了。你什么时候抽个空儿也见见。你是旧主,你去看看,我这个新主子这两年可没有亏待过她。” 诚邀王妃去探望一个姬妾。这话怎么听都有冷嘲热讽之嫌,可是孙玉燕偏偏说得真切,因为石氏阿芳有襄王府护着,是她动弹不得的姬妾。 李斐温和的说道:“我明天就去看看。” 孙玉燕嘲讽完了,自己反而堵得慌,加快了脚步独自离去。 方佩仪落在最后,卫王妃侍妾石氏的出处,她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在李斐的身后缓缓的感慨道:“五嫂也真是的,朝你使性子算怎么回事。她要真有气性,逮不到七弟,朝寿春闹一闹也行。” 李斐一笑置之,道:“我是不去理她的。” 方佩仪嗟叹道:“细想想,就由她使使性子吧。她也只能使使性子而已。” 缓缓走至东华门,李斐和方佩仪彼此莞尔告别,登上王车,赵彦恒还在宫里,就无须再东华门等他了。 马车行了半程,幽露递上来今日的宫门抄。头一件事,就让李斐的呼吸一滞。 幽露看出了李斐的异色,凑上前道:“怎么了……” 幽露也是识字的,一封讣告就映入了眼帘,是黔国公病殁了,或者说是,夭折了。因为雄踞在西南的黔国公府,其身负黔国公爵位的郭绍谦,还是一个孩子。 郭绍谦元祐十九年出生,虚两岁就继承了公爵,不满十岁病殁了。 “去宣国公府。”李斐呼吸了数息,冷静下来道。 宫门抄一传十,十传百,在外头早就传扬开来,在坤宁宫领宴的李斐,消息算是滞后了。朱妙华早两刻钟到达宣国公府,正在和朱钦说这件事情。 “姐姐来了。”朱妙华笑脸相迎,说出口的话却是刻薄,道:“我听闻郭家大表嫂得罪过姐姐,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姐姐?” 郭绍谦的母亲陈太夫人,李斐好久没想起这个人了。既然朱妙华迫不及待的提起来,李斐也不会避之不谈,淡淡的说道:“当年襄王殿下钟情于我,大表嫂却不想我嫁入皇家而显贵,因此想在襄王殿下离开昆明之后虏截我。” 嫁入皇家的女子,名声必须像一张纯洁的白纸。陈太夫人之计不可谓不毒,就是下手太慢了点。 朱妙华要的就是李斐亲口承认和陈太夫人的过节,那么她就可以凄然的指摘道:“现在大表哥的嫡子死绝,黔国公的爵位,要落在二表哥身上了吧。” 襄王府和‘二表哥’郭坤交好! 272.贤惠大度 赵彦恒在第二天日出放归王府,下马就问董让了,王妃这一日做什么?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董让答道:“王妃出宫之后即去宣国公府,和宣国公商量着送去黔国公府的奠仪。回府后和程二奶奶说了一会子话,再后就抄了一段《地藏经》,戌时歇息,清晨和丫鬟们一起摘茉莉花,这会儿在结绮阁。” 结绮阁是李斐专司研香制粉的地方。 清晨半开的茉莉花拣去茎蒂,令净。一斗花兑一斤清麻油,轻轻的用手搅拌揉碎了,让茉莉花和清麻油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件细致活儿,李斐已经搅了一刻钟,见到赵彦恒走进来手上搅和的动作也没有停,只是清悦的说道:“回来了。” 并不问宫闱的事,窥伺宫闱乃是大罪,宫闱的事该知道的,时机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就比如说黔国公郭绍谦,他也不是昨天病殁的,他病殁快一个月了。 李斐顿了顿,随即道:“你用过早膳了没有?” 赵彦恒摇头,李斐就继续道:“那你快去用早膳吧。我是已经用过了,就不能陪你了,瞧我这会儿忙的。” 李斐是做不到时时围着赵彦恒转。就比如现在,她要做香发茉莉油,将茉莉花搅拌揉碎在清麻油里,是第一步,这一步需要借助人体的手温,需要一气呵成,李斐没空陪赵彦恒用早膳。 赵彦恒转出去,又很快的转回来。李斐抱着那个大肚瓷瓮还在搅动,神思怅然。 赵彦恒走进了问道:“二嫂三嫂还好吗?” 李斐眼眸垂下来。她已经知道吴王在封地钻研炼金术,倒换了大量的真金白银,这里头吴王妃及她的娘家也没少掺和。荆王妃为求一个儿子没少折腾,自己生不了,就为荆王典买了许多宜生养,甚至是已经生养过一两个儿子的女人。 为了家业为了后嗣,吴王妃和荆王妃是大大的俗人。李斐转了一个身,抱着大肚瓷瓮靠着桌几道:“也就那样了,又不是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妯娌,骤然相见嘘嘘热闹着。” 赵彦恒讪讪笑了,替李斐托着点瓷瓮。 昨天皇后说的事,总有和李斐息息相关之处。昨夜李斐辗转反侧,今日李斐想明白了道:“父皇要过继一位‘皇子’给荆王为嗣。那时候我劝你营救岑长倩,你告诫过我不要掺和,我没有听从。是不是因为我横插的一杠子,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赵彦恒没有刻意的安慰李斐,道:“世事无常!” 依着前世,皇上秘密处死了岑长倩,荆王和皇上闹得不愉快,荆王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提过继了。现在岑长倩活下来,皇上和荆王关系融洽,就波及到了李斐。 所有的事情原有一道轨迹,被触碰之后脱离了原轨,就有了无限的可能。 李斐苦笑道:“原来好心未必有好报!” 营救岑长倩,营救一个老老实实,兢兢业业的大夫,李斐没有做错。结果却成了一颗苦果,对她,或者对景王妃,甚至是任何一个能晋升上去的王妃,把儿子过继出去,都不能算好事吧。 这里头没说嫡出庶出,对王妃来说也一样。 自己亲生的儿子过继出去纵然舍不得,庶子出继,也意味着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还得容下她们生下庶子庶女。 李斐内心是气不过的,这样的事情,皇上一句话就决定了,皇家的王妃们算什么?只是一群生子的工具,像她手上粗苯的大肚瓷瓮一样,能大起肚子来,是唯一的价值。 过了一夜,李斐还是露出了悲凉的神情来,垂下头匀速的搅拌着杂糅在一起的花瓣和麻油。 赵彦恒敏锐的察觉到了李斐多愁善感之心,他挨近李斐的耳畔,低声的说道:“你别理会这种事。父皇昨天和我等几个儿子用膳,忽然就晕过去了。父皇日益衰老了,他是惊忧恐惧,就想一出是一出的。新帝继位是否还保留荆王的爵位和封地,是连父皇现在说了都不算的事。” 人死如灯灭,新朝有新朝的气象。前朝英宗死前说要和元后嫡妻合葬,其后的继位者为了自己的正统,才没有顾念老爹的遗愿,让自己的生母陪葬在英宗的身旁。 以赵彦恒的处事风格,荆王无子除国,才是于国于家有益。当然这件事现在是没有必要和皇上硬顶的,阳奉阴违就过去了,面对着李斐,赵彦恒也黠然笑道:“你我此生若只得一子,如今的伤神烦恼,都是吃饱了撑着的。” 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好似皇位已成囊中之物。 不过赵彦恒一语成谶,他和李斐在过了而立之年以后,方得一子,只此一子。 此时赵彦恒之言如春风化雨,润泽了李斐萎靡的心田,李斐不再吃饱了撑着怏怏不快,抬头问道:“午后我应五嫂之邀,要去卫王妃看看阿芳,你要不要一起去?” 赵彦恒和李斐拉开了距离,严肃起来道:“你自己去吧,郭绍谦病殁,我得静一静想一想,让郭坤袭了爵位才好。” 李斐默而不言。她的大姑妈朱老夫人育有儿子,郭乾郭坤,郭乾有两个嫡子郭绍融郭绍谦。元祐十八年郭乾病逝,郭绍融继承爵位,元祐二十年郭绍融病逝郭绍谦继承爵位,这两次更迭,郭乾和郭绍融都有死于非命的传言。这一次郭绍谦自然也少不了这样的传闻,随着郭绍谦的讣告,流言蜚语很快就会传到京城里来的。 赵彦恒也默了默,面容冷峻道:“此事没有是非曲直,只有利益纠葛!” 李斐的手从瓷瓮里提上来,散发着茉莉香气的清油一滴一滴的,从指尖滴落。李斐摇摇头,晃动着油亮的手指道:“我无意做评判是非曲直的主宰,我也不耐烦那些利益纠葛。” 李斐确实是没有野心的女人。她的性情恬淡冷清,在这结绮阁调油制香,一待就是一日半日。在李家的时候,她弄出了这些东西还能放在铺子里寄卖,所得贴补了家用。做了襄王妃之后,悠然自得,与世无争,她以此来展现自己安分守己的心境。 赵彦恒说完就走了,李斐继续制这个香发茉莉油。用层层油纸封住瓮口,放入一个铜胎双耳釜中,隔水蒸煮一晌。这点空儿李斐又把七天前蒸煮过的玫瑰油用手沘出清液,倒入黄蜡,黄丹,丁香,沉香,滑石,干葵花,零陵叶等十余钟粉末,搅拌成泥,拿出模具印成玫瑰花瓣形状,放在竹筛上,置于阴凉处自然干透,就制成了一批香饼,气味馨香。 景王亦在同一时刻回到王府,进了书房袖子一甩,就把桌几上的犀角雕仙人乘槎笔架带了出去,摔在地上,也是结实耐摔,方佩仪从外进来,捡起笔架一看,一点儿都没有磕坏。 方佩仪就笑道:“爷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景王冰冻的脸马上融化开来,道:“我哪有什么火气,不过是被衣袖扫到而已。” 实则有,景王窝着火呢! 郭乾的两个嫡子死了,有个庶女嫁到南安候府的,随着南安候府的败落也死了。郭乾的血脉就剩下一个庶女郭流光,两年前嫁给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蒙的长子陶悉楠。 景王本想把郭流光这个人拉出来,控告郭坤为了爵位谋害兄长侄子。那头郭流光及其陶家也表达了愿为其效命的意思。然陶悉楠骄纵好色,在这种紧要关头在妓院和蜀怀王赵奉铨的嫡幼子赵宾沚争一个粉头,把赵宾沚砸傻了。 砸傻一个平民百姓还能遮掩了过去,砸傻了宗室子弟,蜀怀王的嫡幼子赵宾沚,身上有个镇国将军爵位的赵宾沚,当然就遮掩不过去。 陶蒙将被儿子带累得引咎辞官,陶悉楠不是死罪,也是流放之罪,才能平息宗室里的愤怒。一个罪犯妻子张口咬人的话,自然就没有说服力了。 景王沉沉的出了一口气,眸色幽暗深沉。 朱妙华,赵彦恒,这两个人全都有不可告人之处,能晓千里之事,能测未来之事,这种神鬼莫测的诡谲之人……景王背过了双手,左手捻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在想,将来成皇之日,朱妙华和赵彦恒,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这种无法解释的人,赵彦恒纵然杀不得,也要圈禁了他。 待成皇之日! 景王想得老远了 “子谅……”方佩仪自昨天从宫里出来,也是怏怏不快的,辗转反侧了一夜,现在心事重重就没有留意景王露出来的杀意,她犹犹豫豫的道:“我想……我想……典个好人家的女儿,放在院子里服侍。” 方佩仪一字字的泣着血和景王说。她正月初一生下儿子,如今一个月里,有十来日淅淅沥沥的,还不能和景王欢好。大夫又说了,她两年内生了二胎,大大损伤了底子。这两年若和夫君敦伦,怀不上还好些,要是怀上了才麻烦,不管是早产还是足月生产,她都有性命危险的。 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方佩仪怎忍抛下丈夫和儿子。 而景王从她怀上儿子之后就素到了现在,是个男人怎么会没有欲望。方佩仪夜夜睡在景王的旁边,太知道这个男人,是个性长的男人,是爱好那个方面的。 她要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景王蹙了一下眉,却没有拒绝。展开双臂把方佩仪圈在自己宽厚的怀抱里,叹一声道:“你的身体骨儿,父皇是知道了。” 王妃的一切皇上都看在眼里,性情好不好,身子好不好。 皇上知道李斐是暂且不能生的,方佩仪是碰都碰不得的。 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王妃,将来成为一位合格的国母? 至少要贤惠大度吧。 对天家而言,王妃也就是一个女人罢了,天家的男子怎能沉迷在一个女人的温柔里。 这是皇上曾经说过的原话。 273.第 273 章 李斐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向卫王府下拜帖,卫王府立时就有回复,孙玉燕亲自写的回帖:精茶以备,以待贵客。八个字结构规矩,笔画严谨,李斐用过午膳之后,欣然过府。 说是字如其人,也不尽然。孙玉燕何曾不知道皇家需要一位规矩谨严的卫王妃,她压抑着对于正常男人全部的向往,天天和一个傻子面对面,丈夫是傻的,她会疯的。所以孙玉燕总是不自觉,不自知的脱离了卫王妃的樊笼,和李斐说笑之间似怨似嗔道:“七弟妹正是贵人事忙,忙得从未入卫王府坐一坐。” 李斐多次去过和卫王府比邻的寿春公主府,相较之下确实是疏忽了这边的五哥五嫂。可是能怎么样呢?卫王妃并不是一座建制完备的王府。没有封地,没有幕僚,王府的长史由内官担任。卫王的兄弟们,谁能和卫王说到一路去,赵彦恒也不能。所以卫王本人并无应酬,连带着孙玉燕也日日闷在王府里。 女眷之间的走动多半是男人应酬的延续,卫王没有需要,难道还要李斐过来陪孙玉燕解闷?又没有这样的交情,不过李斐是不予孙玉燕计较的,端着今年新出的龙井茶道:“正是失礼了,所以昨天五嫂张口,我悟过来了,今儿就来了,来得匆忙,略备了一份薄礼。” 还做着卫王通房丫鬟的白絮把礼单递给孙玉燕,红笺子打开,燕窝,雪蛤,阿胶,鱼翅各一盒,婴儿缎两匹。这样按着礼数把东西交到孙玉燕的手里,确实是送给孙玉燕的。孙玉燕的心情酥化了,笑道:“你人能来就好,还送什么东西。” 昨天孙玉燕也邀请了吴王妃荆王妃,两位王妃嘴上说着‘一定’,就没有下文了,还是李斐言行如一,不管是为了什么吧。 李斐淡笑道:“都是些吃用的东西,五嫂留着赏人也好。” 孙玉燕念在李斐上道的份上,当即也给面子和白絮道:“把燕窝和缎子送到石氏的屋里去。” 白絮酸溜溜的道是。燕窝这样的好东西,是王爷王妃才有的分例。不是说侍妾通房这样的人一口也吃不到,得了夫主宠爱,主母喜欢的,自然有赏的。但是对于不懂事,不懂贵贱的卫王来说,燕窝粥和白粥,于他而言也没有区别,卫王并不懂得用赏罚来驭下。而孙玉燕其实是有点吝啬的,或者说是孝顺娘家的母亲,燕窝滋阴润肺,这一口省下来的,孙玉燕都包给了孙母,才不会赏奴婢。 “听五嫂说,石氏怀孕了,确实该吃得好一些。”李斐还是露出了对阿芳的关切之意,言语又随意道:“我的丫鬟听了这件喜事也为她高兴,准备了几样吃食,是西南的风味。” 送给阿芳的东西这会儿才由幽露递上去。老酸菜,油鸡枞,腌韭菜花,火烧牛肉干巴各坛子,都是些粗贱的吃食,尚不及一匹婴儿缎的价值。还说是丫鬟准备的。 那么顺毛捋了,孙玉燕还能怎么为难,人后也不会为难阿芳,否则就和一群丫鬟淘气了。既然如此,孙玉燕也给李斐的面子,吩咐一个小丫鬟道:“传石氏过来向襄王妃谢恩。” 这么一会儿空儿。李斐就问卫王的好,道:“今儿王爷不得空儿没过来,我就不见五哥了,五嫂待我问声好吧。” 孙玉燕点头道:“王爷这会儿也不得空,他还睡着呢。” 那时候已经是未时四刻,李斐是歇了午觉来的,午觉歇两刻就够了,想卫王午睡过长,怕晚上反不能安寝,非养生之道,就悠悠的嘀咕一句:“五哥睡得好久。” “唉……” 孙玉燕只得叹息一声。卫王一不办差,二不读书,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再给这株花浇水培土,给这棵树擦尘修枝,堂堂王爷做着园丁的活计儿,还不如睡觉呢,安安静静的。人傻觉多,卫王也睡得着,这绝不是孙玉燕疏忽的缘故,孙玉燕道:“王爷自己有时辰钟,每天必得睡上五六个时辰不能少了,否则精神萎靡,食欲不振。所以还是他怎么好怎么来的。” 李斐想卫王脑子的毛病,确实不能和常人相比,就笑了笑,道:“五嫂说得也是。” 孙玉燕幽闭卫王府,嘴巴闲得慌,用茶润了润嗓子道:“昨天二嫂怎么了?我们离去的时候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要说二哥病到现在了,二嫂的脸色也不太好,他们夫妻倒是一体同担的样子。” 孙玉燕约莫知道吴王在封地里坏了事,封地里能怀了怎样的好事?孙玉燕甚至好奇,她现在就念想这他日去封地逍遥撑着的。 李斐呵了呵,并不和孙玉燕碎嘴,道:“我没过问二哥的尴尬事,这些由殿下操心吧。” 孙玉燕凝着李斐深看,骤然嗤笑一声道:“我听闻你和襄王殿下情深意笃。有此良缘,有此爱重,你何必过得那么拘束呢?” 李斐眉眼不动,秀丽的面庞没有欢喜,也没有尴尬,她把一双手交握着搁在了茶几上道:“皇家历来都有专宠非福的说法,五嫂又何必羡慕。” 孙玉燕的脸色红白相加,李斐倒是不拘束了,专宠非福,襄王好歹像皇后说的,是个知冷知热,知情知趣的人,而卫王,他的声音是粗嘎阻滞的,他的眼睛是呆板无神的,还有卫王的学识,三字经都念不下来,她和卫王天天四目相对,有什么乐趣。 就在这个时候,阿芳缓缓来了。 小两年不见,阿芳的身段不增不减,模样还是那么得平淡无奇,就是肤色白了许多,身着一件暗紫色妆花通袖长衫儿,脸上露出一点喜色来,先向孙玉燕屈膝,道:“王妃。” 孙玉燕忙忙问道:“你出来了,那厢谁看着王爷?” 这小两年,卫王一半的时间在孙玉燕这里,一半的时间在阿芳那里。孙玉燕求个无功无过,就这么耗着岁月吧。 阿芳一板一眼的道:“屋里百合赶着蚊虫儿,屋外两个婆子随候使唤。妾出门的时候交代了,再过一刻钟得唤殿下起来了,殿下今天午膳只喝了一大碗鸭子汤,没正经吃一口饭,怕是要饿的,妾又让厨房做了核桃酥,莲子糕。” “你是稳妥的。”孙玉燕转头就向李斐道:“你别想我这会儿还使唤她,她处处妥妥当当,是殿下离不开她。” “那是她的福气。”李斐也赞道。 阿芳连忙表白道:“照顾殿下并不费心……”说完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好像照顾卫王可以不用心似的。阿芳本不是机变的,不是那等圆滑之人,就生硬的转折道:“孩子也不折腾,我还和原来一样。” 这话就说得更不好听的,孙玉燕怀孕的时候是可劲的热腾,算是她成为卫王妃以来最舒畅的日子。孙玉燕讪讪而笑,道:“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你也无须忍耐,你自己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下去就是了,王府里现成的没有,也叫管事去采办。襄王妃就送了几样吃食来,说是你家乡的口吃。” 阿芳的鼻子是狗鼻子,敏锐的嗅到了一股子酸汤的味道。压抑的味蕾被释放,唾液都分泌了出来,阿芳不打弯子的道:“我闻到了,是老酸菜。” 李斐与阿芳笑道:“是从西南带过来的那坛子老酸水腌制的。”这种老酸水和碱面一样,好好保存是不会变质的。 阿芳腼腆的和李斐对视。 她其实是有点反应的,想吃酸。但是王府里的酸醋全不对胃口,各色酸味的蜜饯也没有酸到心坎里去,阿芳都不知道自己在念想着什么。这会儿她就想清楚的,她在念想着贫苦的时候,两个月没吃过一滴油,全是这种吃到呕吐的酸菜下粥。 当年都吃到吐了,离开了家乡又想念它。 当然不是捞一瓣酸菜就吃的那种,酸菜煮鱼,她和阿菊两个人就能吃掉五斤重的黑鱼。这样一想,又想起和她最为亲近的阿菊来,李斐的身旁只占了一个幽露。阿芳冲幽露颔首,流露出些许的遗憾之色。 李斐读懂了阿芳的神态,道:“阿菊去年出府了,说是攒了几个钱,回去能盘一个小馆子了。” 阿芳的眼神中没有羡慕,只有打趣道:“她并不会做菜,也不耐烦做菜,又是个好吃的,自己开一个馆子最便宜了。” “哦?”孙玉燕截话上来,道:“那你当年想做个什么营生?你是良家子,不会一辈子做奴婢吧。” 李斐眼扫过去。孙玉燕此言,是想勾起阿芳的不甘之心吗?是所有的打算尽皆落空,命运被人肆意摆布的不甘之心?不过阿芳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得陇望蜀之徒。或者历经了卑微和 274.出头的椽子 阿芳的眼眸是澄清的,语气直爽包含了满足。虽然身居卫王府,每天的日子是单调的,但是这个地方风雨不侵,卫王妃也没有阿芳曾经担忧过的,用石城太太们虐待小妾丫头的各种手段对付她,略有些冷言冷语,绵里藏针的机锋,阿芳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就两边安生了。 李斐蔚然叹道:“昨儿五嫂说这两年没有亏待过阿芳,我其实是不太相信的,口说无凭不是?今日一见我就信了,信得真真的,五嫂果然没有亏待她。” 孙玉燕对阿芳贫贱的出身有一种鄙视,而对阿芳现在这种安之如怡的神态又有一种忖度,最后化为无法用言语道出的惆怅,道:“你是个实诚人,将来为王爷开枝散叶,我会为你请求加封的。”阿芳已经是侍妾,加封便是侧妃。若阿芳在一年年的岁月中仍能不改初心,又生子有功,即使她不张口,隔壁的寿春公主也会指手画脚的。所以还不如她来开口,既彰显了贤惠大度,面子上也好看。 李斐又略坐了坐就告辞了,孙玉燕和阿芳相送至二门。 马车行驶在西元街上,一队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官差骑着马迎面急行,见到襄王府的马车也没有避让,只是缓了缓速度而过。幽露掀开车帘观望,道:“王妃,是东厂的番子。” 皇上从元祐十年之后,日益亲近宦官,现在这波人疾驰而去,是去干什么? 等李斐到达襄王府的时候,皇上命东厂番子去干什么也知道了, 皇上命东厂逮捕了礼部右侍郎姜梵,几日后皇上下了中旨,以姜梵窥伺诸侯王以邪意,漏泄禁中语而绞杀,姜家流放辽东。 中旨是未经凤台鸾阁,既未经政务决策中枢,就向政务执行部门颁布的诏令。因为东厂有监察逮捕审问之权,还没有处决的权利,姜梵被东厂逮捕审问清楚之后,就移交了刑部,所以皇上的中旨是下给刑部的,由刑部来绞杀姜梵,流放姜家。 禁中语是君王向臣子所说的不能公开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就是这个意思。 本朝是帝王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们对于皇上未经与朝臣商议而下达的旨意也不是奉若圭臬,至少领了圣旨的刑部尚书张笃卷了圣旨,立刻就进宫求见皇上,去请皇上收回旨意。 漏泄禁中语的罪名听着好吓人,但是皇上一言而断,说是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姜梵泄露了天机,说杀就杀,鼎立庙堂的国家栋梁未经过三司审核,说杀就杀? 真以为朝堂上的臣子是天子家奴?文人们是有骨气的,文人的傲骨不是帝王一巴掌拍碎的,那是君臣之间一次次的拉锯和交锋。所以刑部尚书张笃之后,又有刑部员外郎李褚归,大理寺丞洪洸,都察院杜正江等三司法十五位官员连本上奏,请求皇上收回中旨。 “目无君父,着实该杀!”皇上在乾清宫内困走,一身的戾气道:“杀!杀!杀!” 显然,皇上不止要杀姜梵,皇上这会儿盛怒,是想把张笃等十六个不肯奉旨,在外面求见的官员都杀了。当然,这也只是皇上想一想而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些人要是都杀了,皇上就成全了那些人死谏的美名,寒了满朝文武之心,又把自己置于了暴君的境地。 内侍宫女们全部留在殿外,端着一碗汤盅的宁妃也是忐忑的进入内殿,小心翼翼的道:“皇上……” “出去!”皇上一声爆喝。 君威阴寒,宁妃垂下头,赶紧转身准备走了。皇上自己想一想,不能被那帮不肖的臣子气坏了身子,又喝一声:“回来。” 宁妃应声就回来了,一点儿一点的抬头道:“皇上,您昨儿说今天还要用臣妾做的土茯苓三豆筒骨汤,臣妾在宫中等候,见不到圣驾,想着您可能是一时事忙,臣妾就把汤送过来了。” “你倒是乖!” 比起前朝使唤不动的臣子,自然是后宫任人捏扁揉圆的女人,令人心情舒畅许多。皇上这样的想法好像是贬损,但是对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这确实是他对宁妃的赞赏。 瞧瞧,瞧瞧,随口一句话都奉若神明,这才是做帝王的潇洒。 宁妃见皇上稍稍平静了些,也是大松一口气,把甜白釉的汤盅端过来。 君臣僵持,那头十六人在御道上跪着,皇上气得肝疼,午膳也吃不下,这会儿深呼一口气,便把热腾腾的汤盅接过去,吃了几口又燥又热,额头就出了一层虚汗。 宁妃侍立在旁边,手上也没把扇子,就折了一方帕子给皇上扇出一缕清风,扇了两下,又情不自禁的去擦拭皇上的额头。 这般温顺的神态,轻柔的举止,令皇上阴寒的脸色又融化了,皇上感慨道:“外头的人,能有十分之一如你这般体恤于朕,朕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宁妃笑了笑,后妃朝臣各自有道,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说话不知道对错,还是不要说得好。 “太子是不能立的!”皇上好像是在教导宁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皇室内父子相煎得还少吗?都是立了太子的缘故。一旦立下了太子,太子就会被无数在朕这里得不到荣宠的人拥护。” “小人,那群小人!”皇上越说越激动,拍案道:“那些拥戴太子的人,都巴不得朕早死了呢,然后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家的骨肉之情,就是被这样的小人离间。太子位,这是催朕的命呢!” 皇上说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禁中语,皇上向臣子所说的不能公开的话。皇上是和姜梵说过,说两龙不得相见,他想改变明立储君的制度,想要改成秘密立储。就是在他驾崩之前,他会写下遗诏,选定帝位的继承者。 朝堂上已经制定的所有制度想要更变,不管往哪个方向变,都会得到守旧派排山倒海的反对。储君早立,再经过太子太傅等人的教导和辅佐,在不断的观政中,在一代帝王驾崩之后,才能顺利的把权利过渡下来,做到政权的稳固。这是夏商周开始,绵延几千年的老规矩了,这背后是以传承几千前的嫡长继承制为依托的。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帝王的继承者,是皇上一个人的事吗? 不! 这是天下大事,天下大事皇上也没有一个人说了算的权利,所以跪在御道上的臣子,从十六人上升至二十六人,三十六人,都在请求皇上收回处死姜梵的旨意。 而一座座王府全部闭门谢客,出头的椽子先烂,王爷们谁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而姜梵和张笃等人,都是出头的椽子,与帝王争锋,那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视死如归了。 动荡的五月下旬连天都没有晴一天。姜梵来不及绞杀,在狱中疾病骤世,姜家还是流放了。张笃等二十余人,或罢官或贬官,一半是刑部的人,所以刑部正常的运作一度陷入瘫痪。 不过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若是贤臣佞臣不去讲究,皇上能使唤的人多得是。 李斐在半个月之后,再次出王府,是李月从李家的祖籍崇德北上,数日前已到京城,住在玉帽胡同。 负责王妃出行护卫的侍卫长杨勇很是警觉,缓缓落后在车尾,忽得调转马头反向而去,在刚刚经过的一个拐口驻马,横剑而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李斐现在的性命多珍贵,女人堆里除了皇后和皇上的公主们,就是她了。 对方拉车的马不是一匹好马,被杨勇的坐骑一喷鼻子,就甩甩耳朵,擦擦马蹄,想要扭头回走了。 杨勇看着这匹怂马就想笑,脸皮紧紧的绷住了。 一个绿衫儿丫鬟推开车门道:“大人,我们没有恶意,我家老爷是尚宝司少卿崔兆业,车里坐着我家姑娘。” 对着一把锋利的宝剑,丫鬟怯怯的说完。弯腰探头,如一朵红莲次第绽放,作为主子的崔霖就镇定了许多,还带着天生的俏皮,道:“臣女有数言要向王妃禀告,却又不便入襄王府,所以就失礼了。” “崔姑娘稍后。” 杨勇不知这家与王府的交情,还是愿意代为传话的。隔着车壁,杨勇弯腰向李斐传递了原话。 尚宝司少卿崔家。赵彦恒没提,李斐就没问,但是李斐自己都说了专宠非福,该知道的事情,总有人往她的耳边递。景王府里,方佩仪已经典了一个女人,让景王收了房。要是她乖觉一点,也得乖乖的放手,不能巴着赵彦恒不放了。还有她这副身子骨,赵彦恒的全部精血用在她的身上,全都是浪费。 尚宝司少卿崔兆业之女,娉婷弱质,娴婉外昭,是皇上看中的几个淑女之一,就看赵彦恒挑哪一个了。 李斐乘坐的马车一直没有停下来,李斐道:“我这是回娘家,崔姑娘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娘家叙话吧。” 杨勇折身做个传声筒。 “这不是去宣国公府……”崔霖跟着李斐,也不知道李斐要去哪里。不过管李斐去哪里呢,她心怀热情,又不心虚,才没觉得李斐这话是个下马威,笑道:“烦大人再转告王妃一声,臣女在后头跟着。” 275.毛遂自荐 马车停在玉帽胡同,李月租住的一间宅院,崔霖已经悟过来了,缱缱而上,朝李斐甜笑道:“王妃是来探望娘家母亲?是李夫人呐!那么臣女今天是要幸会了。” 李斐哪里会知道崔霖的古怪心思,因此瞧着崔霖落落大方的举止,甜美自带了点憨傻的笑靥,在颇感到意外之余,也对她的粘黏尾随减少了几分反感,道:“我让丫鬟领你去偏室,我拜见了母亲自会见你。” “唉……”崔霖伸手,她其实是想借机触碰一下已经起步的李斐,亲爱的人就在眼前,怎么会不想摸一下,来个肌肤之亲呢。不过这样的动作意图太过明显,崔霖最后只是伸了手虚晃了一下又收了回来道:“让我也拜见拜见李夫人吧。我对李夫人充满了敬意,只是天下之大,京城之大,我小小女子困在角落了,怎么才能走到李夫人的身前?” 现在就走得很近了,隔着几堵墙走几步路就到了。李斐还是迟疑了一下,因为李斐并不想让李月留意她,如果崔霖真被指为了侧妃,她的麻烦她自己的麻烦。 不过李斐是多虑了,这会儿李月都被人缠着闹着不能出来接李斐,而这个人,正是她去年五月十一生的孽障李邈,比朱妙华的儿子就小了两天,现在已经是十三个月,正拉着李月的裙摆嚎啕大哭,不让她出去。 十三个月的儿子,独自还站不稳,得扶着点才站牢。李月就不能把儿子粗暴的甩了,只能把整个儿人提起来,喊道:“奶妈!” 就是奶妈的问题。 刚刚换上来的奶妈董氏立刻接过了李邈,李邈是个狼崽子,伸出爪子就照着董氏的脸挠了一下。 肉肉呼呼的手指,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是挠不出血愣子,但是正好挠到了董氏的眼眶里,还是让董氏呼了一声。 李月正看见,火气忽得一下就窜上来了,抱回来了儿子放到榆木圆桌上,就抓起他挠人的左手,板着脸道:“是这只手打人的是不是?”说着就啪得一声,脆脆的打在李邈的手背上。 李邈被李月的严厉吓得哭都忘记了。倒是新来的董氏唬了一跳,应声跪下了道:“夫人,少爷没有打奴婢。” “没你的事,你先出去。”李月对董氏还是好说话的。 这种口气对比了一下,李邈就更加委屈了,不管不顾的往李月身上扑。 李月拖着李邈的双腋,与他面对面的,正儿八经的谈判道:“你要么安安生生的吃这个奶娘的奶水;要么,你也大了,择日不如撞日,从今儿开始,你就戒奶了。” “姐姐,王妃已经进门了……”一声黄莺儿一般脆亮的声音响起来,是上回和李月在京畿相遇,这回和李月同行的廖夫人走过来,凑到花猫儿一样的李邈面前道:“我们邈邈听得懂吗?你再耍脾气,是一口奶水都吃不上了。” 别管听不听得懂吧,哭到现在都没有如意还挨了打,李邈委委屈屈的趴在李月身上,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李月才换上的玫瑰红金银刻丝短衫上。 李月顾不上他,想交给廖夫人道:“你抱抱,小心别被他打了。” 廖夫人打扮得光鲜,先把一对羊脂玉葫芦耳坠摘下来。 李邈还撒着娇呢,嗯嗯呀呀的不肯放手。 廖夫人软言温笑道:“邈邈让姨抱一会儿,是你姐姐来了。” 被李邈这么一拌,李斐及紧随在后的崔霖已经进来了。李斐听着男孩子的哭声就心切,疾步入内,忙问道:“弟弟是怎么了?” 廖夫人强抱过李邈还兼顾着礼数,微蹲了下道:“参见王妃。” “廖夫人不用多礼。”李斐早知道廖夫人在这里,主动展开双手向头一次见的弟弟以示亲近,疼惜着道:“他怎么哭了?” 李邈本来是谁抱都可以的孩子,这会儿正犯倔,脾气当然臭,头转了过去表示拒绝。 李月轻轻打了一下他对着李斐的小屁股,道:“原来的奶妈不好,我给他换了,他不肯呢,且不要管他。” “也怨不得孩子,他不习惯呢。”廖夫人给李斐解释解释道:“邈邈也是,换到第四个奶娘了。第一个奶娘生病辞退了;第二个奶娘,她的孩子夭折了,她一伤心就没了奶水;第三个奶娘是殷勤太过了,由着哥儿含着奶|头,玩着奶|子……这个习惯可惯不得,长牙的哥儿,含奶|头是要坏乳牙的,姐姐辞退了她换了第四个,他饿着也不肯吃了。” “原来是这样。” 李斐轻松了下来。前面两个都顺利换下来了,这一个闹一闹也就好了。 廖夫人向崔霖表示了歉意,她们都是妇女,奶呀奶的张嘴就来,给个未婚的姑娘听去了,就有点抱歉了。 崔霖笑着摇摇头,她这会儿正大饱眼福呢。 来来往往,崔霖见过的颇有姿色的女子有些个,却难有李月和廖夫人这样的,万里挑一也没有这样的。尚未衰老的靓丽容颜都是小儿科,周身鲜亮的服饰都是浮云,深深让人着迷的是出类拔萃的气质。 李月已经淬炼成百炼钢,在儿女的面前又化成绕指柔,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银光闪闪,走啸龙吟,乃稀世珍宝。 而廖夫人和李月是完全不同气质的美人儿。杏眼柔媚,体态风骚,那是一株藤蔓蔷薇,带着尖刺儿,可以把人缠死的女人。 此二人,不是像内宅的妇人一样,独当一面就够了,是顾得了家里,也顾得了家外,在名利场上周旋,独挡数面又游刃有余,等闲男子万万不及。吸引住年少的崔霖,真是理所当然的。 崔霖笑出两边的梨涡,向两位行礼,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道:“小女是尚宝司少卿的女儿崔霖,和王妃在武当山不期然相遇,得幸有数面之缘,今日得见两位夫人,亦是得幸。” 李月不知道所以然,见李斐面对她木了木脸心生疑惑,却依然给了崔霖一块黄龙玉佩做见面礼,道:“拿着压裙子吧。你今儿能来真是稀客。” 崔霖双手接了玉佩,顽皮的笑道:“小女绝不是来当恶客的,今日得见了夫人真容,小女也就告退了。”她不知道李斐来见娘家母亲,既然来了,她也不畏畏缩缩;既然不方便打扰,她也走得干干脆脆,绝不影响李斐和母亲相见的心情。 与李斐相视一笑,崔霖轻快的转身离去。 如此一来,李斐倒感念崔霖的风度,出声挽留道:“你等等。”又转向李月道:“她有几句话要与我说。” 李月含笑道:“你们漫谈。” 李斐转身而出,院子里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的身上,与她身上水雾一般轻盈的淡蓝色长裙交相辉映,那是专司上供的一种娟丝,李斐能穿在身上,也是赏赐下来的。 李月无动于衷。多么贵重的衣料,就是条裙子而已,附着在裙子之上皇家的荣宠,那屁都不是。她的女儿穿着好看,那是给她的丈夫,皇上的儿子养眼睛呢。 “几句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斐来到偏厅,幽露已经在这里设了席褥,现在天热,又摆了几把宫扇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茶水沏好了,一壶玫瑰露兑的玫瑰水。幽露不在,李斐身边站着一个五官平淡,神态淡漠的丫鬟,这是替换了阿菊的阿莲,在襄王府外,在不知道交情怎么样的客人面前,随侍李斐左右,寸步不离。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李斐的身价何止千金,依着赵彦恒的说法,这世上追名逐利的疯子忒多。 崔霖是光明磊落的,她半坐在位置上说道:“河间知府的孙女周薇薇,太仆寺丞的孙女唐梦婷,京都指挥使司经历的女儿何芙,还有我,我想王妃必须选一个的话,还是选我比较好。” 都是熟悉的名字,李斐一下子就燥热了,道:“原来崔姑娘是毛遂自荐来的。” 阿莲都侧目了,崔霖点点头,拾起一把绣了一朵睡莲的宫扇道:“襄王殿下和我未曾相识,我对襄王殿下又无仰慕之意,所以选我是最合适的。” 另外三位姑娘,赵彦恒也还没见过呢。李斐都被崔霖的理直气壮逗笑了,道:“既然没有仰慕之意,崔姑娘表现得无所谓一些,也就不会屏中中选了。” 轻摇着扇子,崔霖连唉了两声,叹气道:“姑娘总要出嫁的啊。在国家人口凋敝的年代,姑娘过了多少岁还不出嫁,父兄都要被问罪。现在盛世之下虽然没有明文严律,一个姑娘老死于家中,是件挺败坏门风的。当年我的外曾祖父和谢阁老争首辅,谢阁老惜败,其中一条就是因为其夫人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卷了娘家大半的产业充做了嫁妆出嫁,以致谢夫人的两个胞妹清贫的困守家中,无人问津。” 当年梁阁老和谢阁老争首辅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把年纪了,再追溯到谢阁老娶妻,都是几十年的尘封旧案了。不过李斐能理解那种庙堂之争,顶级权利的争夺,失了一子,就是满盘皆输,所以李斐说道:“文人相轻,只要能找到瑕疵,就是攻讦的方向。” 276.逐客令 崔霖手中的扇子渐渐阻滞,崔霖垂下眼来,眼中什么也没有看见,轻轻的说道:“父母生养了我,家族庇佑了我。我虽然最喜欢在家做姑娘的日子,我还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成全父兄的品行名声,嫁出去若能为崔家光耀门楣,那也可以吧。” 李斐一字字听得真切。那也可以吧,语气中没有为崔家光耀门楣,而迫切的进入皇家的意愿,不愿离家的女儿家,为着成全父兄的品行名声,便去重新开启一段陌生的旅程。 如果是这样的理解,李斐对毛遂自荐的崔霖也没有了迁怒,当然也没有领受。李斐道:“我已经尽知了你的心意,你的去留,还是让皇上和殿下决定吧。” 总之李斐是绝对不会参与这个决定的,用刀割肉呢,还要自己把刀拿起来割,李斐没那么自虐。 崔霖并不理解李斐的心气。外头的人都知道襄王看重王妃,所以王妃在可选的范围之内,是有参与决策的权利,所以崔霖才出现在这里。她迫切需要力压掉另外三个人选,就做出赧颜的样子道:“王妃,皇上说我的性情好。我的性情的确是极好的。” 皇上给赵彦恒选侧妃,还是顾忌到了妻妾尊卑,所以选中的四家,除了一个河间知府是一个快要告老的正四品,其他都是五品之下的下品小官,和王妃的娘家无法比拟。中选的几个女孩子,明察暗访,都是性情温顺的女子,尤其是崔霖,最是温顺。早先她和梁家表兄要成未成的婚事,皇上是已经查清楚了,姻亲盘根错节,相互扶持,崔霖的舅妈更愿意扶持同胞的妹妹,就更乐意让妹妹的女儿来做儿媳妇。 被阻断了婚事的崔霖毫无怨怼之情,反而劝自己的母亲不要动气和执着,数度催促了母亲返回京城,周全了几家人的颜面。这样的女孩子很懂事了,皇上中意的,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为侧室者,得了丈夫的宠爱要感恩戴德,备受了丈夫的冷落要无怨无悔。皇上觉得,他是可以期待崔霖的品格儿。 皇上好想当然! 李斐抚着胸口压抑着怒火,此间她和崔霖上下而坐,阿莲又是绝对可以信任的。李斐温和的表情发生了龟裂,沉郁的说道:“崔姑娘小了我那么几岁,就显得年轻多了,年轻中透着一股子稚嫩。要我说,正是因为皇上的赞语,你才成了我眼中最不合适的人。” 崔霖抬起头来蹙了眉头,她不明白,她的逻辑哪里错了。遵照皇上的意思,没有皆大欢喜,也是各方最为平衡的状态了。 李斐没收敛住情绪,道:“我这个王妃,还没得过父皇一句赞许呢!” 神态和言语截然相反,李斐说完便浮现出一个嗤之以鼻的笑容,那是没把帝王之威,敬仰在心里的表态,气质清冷,端得是潇洒飘逸。 此番桀骜不羁的神采缤纷绚丽,崔霖瞬间就懂了,她怔了一下,才真正的赧然起来,又坐不住的站了起来,道:“王妃,您不要难过。” 忽视了对帝王的不敬之心,崔霖在匆匆忙忙的安慰着李斐。 李斐哑了一下,淡笑道:“是呢,我不要难过。” 崔霖怯生生的站着。她先前瞧错了李斐,用错了方法,她以为的最合适的自己是全没有说服力的;而这回瞧对了李斐之后,她想要留在李斐身边的意愿反而更加强烈了。 她只是从五品小官的女儿,家里正催着她出嫁,嫁一个她一定不喜欢的粗糙男子。若不去做襄王的侧妃,她的余生还能见到襄王妃的玉面吗?相见的机会何其渺茫,她连尾随在后的借口都没有了。 那一刻,崔霖是心慌意乱的,兵荒马乱的,没有任何的借口比自己的心意更加真实,所以她灼灼的眼神中迸射出了爱慕之情,她娇柔的身段是那么勇敢的站起着,支撑她说道:“是我仰慕您!我仰慕您穿着男装像个最温柔的男子,我仰慕您穿着女装像个最曼妙的女子。我喜欢您的字,线条锋利,不拘一格。我喜欢您坐在受人瞩目的焦点,是那么得从容不迫,而今我又喜欢您的凌凌傲气。我为此想为您做点什么,才来到了你的面前,当然,这也是我的私心使然。” 一口气说完,崔霖面红耳赤的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一鼓作气之后,她的内心是有那么点心酸和卑微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春|梦,掺杂着她年幼时无意间撞见的片段,扭曲的勾勒出了她对情爱的理解,那是恐惧的,厌恶的,怀疑的,好奇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滋生出了渴望。多么复杂的情感,她小心翼翼的掩藏,谁也不能告诉,父母兄弟更加不能告诉,她伪装得无懈可击,完全附和一个官家女子的教养,然后得到了长辈们的赞许,如今都得到了天子的赞许,然而这曾经一度让她崩溃。 这么矛盾的自己,今天是第一次坦诚了自我,在心酸和卑微之后,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旁听了全场的阿莲,就是为了应付各种突发状况而训练出来的阿莲,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是什么和什么啊?崔姑娘不是个姑娘吗? 李斐也蓦地站了起来,表示了震惊。她重来没有想过,哪天这种事情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崔姑娘……崔姑娘……” 李斐第一次结结巴巴。 崔霖还有一句最诱惑人的话,最后说道:“王妃,我成了侧妃之后,我发誓我绝不会亲近王爷的,若违此誓,我天诛地灭!” 这话铿锵有力,却怎么听着像一句情话。 李斐跌坐下来,摇头道:“崔姑娘,你错爱了。” 崔霖的眼中蒙上了薄雾。她的爱有违伦常,她当然知道是错了,她喃喃道:“不可以吗?一点可能,都不可以吗?我只是想占个位置,看看您。” 李斐真是从未有过的凌乱。当年赵彦恒向她表达心意的时候,她也暗暗的荡漾着涟漪,虽然对彼此的情谊都是置之不理的态度,那好歹是有点美好的想法。但是这一回,她是一个……笔直的女人,骤然见了这种扭曲的感情,就算不是厌恶,也离反感不远了。 李斐脑子乱突突的,她看的杂书又多,爱和欲相伴而生,她的脑海里立刻想象出两个女人相互抚慰的场面,连角先生什么的都出现了。 好了,这已经是反感了。李斐不想面对崔霖,扶着额头烦恼道:“今天的话,我就当从来没有听过。崔姑娘是襄王府最不合适的侧妃,你趁早断了此念。” 崔霖的泪水滚落了下来,她哭道:“为什么啊?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崔姑娘!”李斐严词拒绝道:“我怎么能同时接受第二个男子的心意。” 崔霖直接用袖子擦去眼泪道:“我又不是男人。” “你于我而言,和男子有何不同!” 李斐是只喜欢男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将来哪一日,会有找个女人相互抚慰的那一日,所以李斐的思维只有男人和女人,她简直都有落荒而逃的冲动了,偏又有点可怜如此古怪的崔霖而忍了下来,苦口婆心的道:“我成什么了?你又成什么了?若今日一席话是你想要进王府的借口,我是被人愚弄的傻子;若今日的一席话是你的肺腑之言,我不会喜欢王爷的妾室,我又怎么会把你收容在身边。这是轻贱了三个人的感情。” 这里是李家,李斐是没必要逃的,她只能下逐客令道:“你走吧,多么深厚的情谊,不过是数面之缘而已。你离了我去,一日日就淡忘了。” 崔霖捂住落泪不绝的眼睛,她的心像刀割一样,得割下一块来,才能把念想的人忘记吧。 阿莲收到了李斐的指令,真是硬着头皮的上前,道:“崔姑娘,您请吧。” 崔霖果然是还年轻的,年轻的连伤心都像李邈一样痛痛快快的,她哭出了声音来,哭得很大声,她哭得直接蹲在地上,鼻音儿嗡嗡的道:“让我哭会儿。” 行! 李斐让着她,李斐走出了偏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月和廖夫人不去想李斐和崔霖会说些什么,也不去管闹脾气不吃奶又不肯吃辅食的李邈,就把李邈放在罗汉床上,由着他爱干什么干什么。李月和廖夫人各坐了一头,顾着他别摔下来就够了。 李邈翻个身,仰面躺了起来,哼哧哼哧把藕节似腿掰上来,张开口水泠泠的小嘴,就起劲得啃起了脚丫子。李月还是不去管儿子,和廖夫人说道:“京里的情形你也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想你是极有分寸的。若有一二我这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会看着办的。” 李月没有把话说实,她隐约知道廖夫人进京来干什么。 两年前,泰宁侯府痛斥廖夫人在姐姐病重的时候勾引姐夫,气死姐姐,一盆污水把她从头浇到尾,这事是做绝了。尽管廖夫人及时的请了李家襄助,通过襄王府向爱财的皇上表了一次忠心,才借着众人之力挽回了部分颜面。 那次争斗,泰宁候府和廖夫人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泰宁侯府固然是名声扫地,廖夫人这边也没好的。明面上的捐助和暗中的打点,胡廖两家账面上的家财散去了三分之一,为此胡廖两家及生意场上想趁机欺凌这对孤儿寡母的人可又冒头了,说什么无风不起浪,廖夫人那样的青春是不能替先夫守一辈子的,说廖夫人早晚要拿钱养汉子的话都出来了,都是想要从廖夫人这个富婆身上刮点银子下来的。 廖夫人就没有栽过那么大的跟头,她是有仇必报的人,过了两年她缓过一口气来了,她是来向泰宁候府寻仇的! 277.羁绊 廖夫人勾唇浅笑,只和李月对了一个眼神。套子已经做好了,要是她的那个好姐夫邓良弼不上套,她立刻罢手,若是经不住诱惑,那她就等着收割邓良弼的性命,再让泰宁侯府从内到外烂一次。这件事又阴又狠又毒,便失之了光明磊落,只能在阴沟里潜行。 “啊,啊!” 啃脚丫子的李邈可着劲儿的要引起李月的注意,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想要母亲抱抱他。 李月俯下身,给儿子擦了擦口水,喜爱之下情不自禁的亲了亲儿子的嫩脸,却是没有把孩子抱起来。 同为母亲的廖夫人慈爱的说道:“确实有一件事,乃我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又无人可以商量,届时还要请姐姐帮着看看。” 李月眼睇过来,廖夫人似笑似愁道:“我打算给麒麟定下婚事。” 廖夫人的儿子胡麒麟,现在才八岁,李月不意廖夫人还有这个打算,直言道:“是不是太早了?” 廖夫人点点头,确实太早了,早得她挑儿媳妇困难,对方招女婿也挑剔,但是难也要办了,廖夫人盯着李月道:“我记得当年姐姐和国公爷定下得也早。” 朱钦不是不能提的人,李月舒朗一笑道:“你别提醒我,都快三十年了。” 廖夫人点到即止,不好意思的垂了眉道:“麒麟早晚要娶妻,不若早定下来,这几年也能得到那边的助力了。” 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婚事一定远胜于任何盟誓。廖夫人在京中为儿子寻觅婚事,一则掩藏掉对付泰宁候府的行迹,二则廖夫人是深感势单力孤了,需要动用儿子的婚姻罗织出一张大网。 廖夫人侧着脸道:“姐姐,你可莫要怪我。”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和李月及如今李家身后的襄王府是越来越亲密了,但是她给儿子找的姻亲,绝对不会在襄王府一系中找,那是他们母子的一条退路。还有一点更加隐秘的心事,把儿子安妥好自己,她也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月当然是理解廖夫人的作为,当年她和朱钦早早的定亲,才达成了父辈们亲密无间的联合。 廖夫人垂下头,她是有点惭愧的,却又丝毫没有动摇她的绝心。 胡廖两家的族人那句话是没有说错的,她确实没想为先夫守一辈子,但她也绝不会拿着银子养小白脸。她再嫁便要嫁一个梦想了二十年的男人,兜兜转转是苍天把机会留给了她,使君无妻,罗敷无夫,她若不为自己追求一次,会抱憾终身的。 待李斐过来的时候,廖夫人已经离去了,李邈饿得不行了,趴着李月的胸口讨吃的,李月是没揣着口粮,让下人蒸了一碗蛋羹。 没有外人在场,李月就更加软和了,揽着李邈,舀起一勺嫩嫩的蛋羹,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追着李邈的小嘴喂。 不是吃这个啊!在李月怀里的李邈躲躲闪闪的还在挑食。李月忽然就撤掉了所有的耐心,道:“你不吃,就全给你姐姐吃了。” 说罢就把勺子递给走近的李斐,李斐会意,乖乖的张口吃得津津有味,其实才怪,小孩子的辅食没放盐,没放任何佐料,一股子蛋腥味儿,真不好吃。 李邈傻傻的盯着夺食的姐姐,然后护食的本能让她攀着李月的手背,要把小勺子捂起来,再不能被人抢了去。 李月笑了笑,摩了摩儿子的小脸,再舀起一勺蛋羹来,默默的递到儿子嘴边。 有人抢就稀罕了,李邈终于老老实实的张开小嘴儿开吃了。胃口还很好,一勺接一勺的,吃个底朝天。 李月给儿子擦干净小嘴儿,竖抱起来道:“我再试试,看他要不要去董氏那里……”还是舍不得给儿子断了奶。 李斐爱看着弟弟道:“放他在这里玩吧,我们亲近亲近。” 李月笑道:“他还没吃饱呢,这会脾气不好。”说着就出去了,出去了也没有立刻回来,当然是李邈还歪缠着他。李斐双手捧着脸颊百无聊赖的等着,要说她那么大了,今年都二十了,看着母亲将一腔温柔投注到小儿的身上,心底的深处,还是遏制不住的酸溜溜起来。 心酸人世浮沉,谁也没有把握把一个人占得满满当当的。 李斐少有的唉声叹气了起来,流露出些许的惆怅,随之又鄙视着自己的幼稚,一笑而过。 这一串表情倒是丰富。 李月恰好回来了,边走过来边道:“在想什么?是高兴事还是烦难事?都说来听听。” 李斐怎么好意思启口,舒展开笑容来,道:“娘现在真好看,有所羁绊真真好看。” 那么小小的儿子,满心的依恋着你,成了李月一刻都舍不得离开的羁绊,由此李月染上了浓浓的烟火气,那样的画面充满了温馨恬淡,所以才让人有了生儿育女的愿望,为之操碎了心也是无怨无悔的。 李月站在李斐身边,摩娑着李斐的额头道:“你也是我的羁绊。襄阳崇德两地那么遥远,我也是天天念着想着,想你回娘家小住,或者我能常去看你。” “娘……” 李斐抱着李月的腰,脸埋在李月身上溢出了泪水。 当年莫名其妙的招惹上赵彦恒,说这些话只是一种安慰罢了。母亲是不愿意往王府去,她也没有那么自由的想回娘家就回娘家。 李月搂着女儿,眼神之中多了一种毅然的神采,问道:“他这两年还好吗?待你一如既往的好吗?” 李斐赶紧收了伤感之色,快道:“他还好的。”没想排揎他的,但是李斐还是使出了性子道:“除了赵彦恒挺好的,其他都不好。” 婚姻从来不是简单的两个人之间的事,父母家业,兄弟姐妹,儿女后嗣,等等等等,这些琐碎掺杂在婚姻之间,积沙成塔。李斐会有隐隐的担忧,他们的爱恋会被这些琐碎磨损。 李月随着叹了一口气。李斐的处境李月当然是一清二楚的,女儿是她生了,开头没有生好,精心养了这么多年也还补不回来,李月亦是没有办法,不过她复燃起笑脸道:“你再想想,总还有好的,你婆婆好吗?” 李斐扬起头来,李月锐利的说道:“我说的是皇后娘娘。” 李斐在李月面前直言不讳,道:“如今我这样,婆婆们别管我们小两口的事,就是对我的宽容了,这样说来,皇后娘娘比淑妃娘娘还要宽容些。” 李月坐在李斐的边上,她一路进京已经想得很成熟了,此刻就犀利的说道:“那么你去皇后娘娘膝下,向宽容的皇后展现你的彷徨和柔弱去吧。” 李斐紧拽住了李月的手。她是一副要强的性子,她在谁的面前示弱过?也就是在亲生母亲面前,才展现那么一刹那,要她去和皇后……她从未那么想过,也一时做不到那么软弱。 这里头还有一道坎,李月直接问道:“是担心皇后娘娘偏心吗?” 李斐抿着唇,点了点头到:“皇后娘娘避居中宫,宫中许多管家的事,都交托了德妃娘娘掌管,两位和谐了十几年,为此淑妃娘娘总爱在西苑待着。” 德妃有协理六宫之权,这项权柄就是皇后放手的,德妃经营十几年根深蒂固,为此淑妃和太和在内宫过得小心翼翼,她进了内宫,说句话也得多留一个心眼子。 那样诡谲的宫廷,她对皇后娘娘,真的做不到信赖二字。 “傻孩子!”李月低声的说道:“你如今的处境,和皇后当年是相似的。你算算这个年岁,从皇上皇后大婚,到废太子那么个逆子弄出来,皇后是多年无子的。” 经着这么一提醒,李斐开始深思起来。 李月坦悠悠的道:“世事变幻莫测,一旦弄出了庶长子来,女人再加一个孩子的分量,在岁月的消磨下,凄苦的只会是你一人,所以你现在别想太多,皇后若能暂时保住你一人,也就足够了。再往后的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知道了!” 李斐确实在犹豫。景王府是巴不得襄王没个孩子,巴不得襄王妃倔强着不懂事。一个沉迷在儿女情长的王爷,一个嫉妒又霸道的王妃,这不符合传统的帝后形象。 犹犹豫豫,犹犹豫豫,李斐艰难的闭了闭眼睛,她最终不是一个无私伟大的人,她最后还剩下一层疑虑,道:“皇后娘娘,能拦得住皇上吗?” 这几年每每入宫,看着宁静的坤宁宫,看着那么依然鲜艳的,得宠后又失宠的嫔妃,李斐看见的是皇上的薄凉。再回顾皇上的行事做派,就更加触目惊心了,这也是李斐想不到皇后的原因。 李月也不是百分百确定,但是她置身事外,比李斐更富于冒险精神,所以就多了一层魄力。她道:“坐贾行商,有两成之利,就值得我为之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皇后和德妃淑妃是不同的,那些妃子是母以子贵,眼睛当然是一味盯着儿子,儿子千好万好,就不会管你了。皇后和你是堂堂正正的妻子,心胸应当开阔些。天属阳,地属阴,帝为乾,后为坤,这是最尊贵的女人了,皇后最尊贵了三十年,她的贵气凝聚起来,宫门之内,皇后和皇上一人一半!” 278.赵彦恒的笑话 大眼瞪小眼。 是赵彦恒的眼睛瞪着李邈的眼睛。 赵彦恒先来个冷漠的表情,再来个嫌弃的眼神,李邈还小呢,还不能看懂那么复杂的情绪,只穿着一件红兜兜坐在床上,肉呼呼的手掌压着一个脸庞大的拨浪鼓,敲得起劲儿,鼓面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整出这点动静来,李邈就高兴了,随着咯咯咯的发出欢笑声。 赵彦恒回头看了眼,确定无人,长腿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出手捏住了李邈嫩豆腐一样的下巴,再轻轻一推,李邈就像翻了壳的乌龟,双手双脚朝天的扑腾了起来。 赵彦恒脸无表情。 李邈被人存心欺负了也不恼,还以为此人是陪他玩呢,忽的一下翻过身来,阿伊,伊阿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斐刚刚在沐浴,此刻内穿了一件两襟抱腹抹胸,外罩着一件明罗纱衣,径直越过赵彦恒就坐到床边,娴熟的将李邈抱起来道:“要嘘嘘了,嘘完了和姐姐睡个觉,我们就去找程焕。” 李斐在娘家就常带小侄女,现在带起亲弟弟也是亲力亲为,掰着双腿把了哗啦哗啦的一泡尿,又给他擦过小雀儿,再放回床上,搂着他,抚着他的背,预备着一起睡个午觉。 赵彦恒忍了又忍,站在床头道:“你看他长得像谁?” 李斐不想讲究这个,当做没听见的哄着李邈睡觉。 赵彦恒是分外不自在的,犀利的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个额头,这个眉骨,这个眼睛,都和他老子一模一样。”眼为六神之主,这一块完好的遗传了陈介祺的模样,李邈就像是陈介祺的缩小版。 李斐偏摸着李邈的小鼻子道:“这里长得想我娘,也想我。” 赵彦恒撩了一下轻盈宽大的长袍,闷声坐在了床沿上。 李斐体贴的挪了一下李邈,姐弟两人往床内挪了一个身位,给赵彦恒腾出了一半的床。 赵彦恒兀自憋了一口气,还是憋不下去,转过身手轻轻的搭在李斐的肩头道:“把他抱出去吧,奶娘丫鬟跟着好几个,就由着她们闲着,累着你。” 李斐的眼神飘过来,不情不愿的说道:“邈邈还小呢,现在是谁陪着他,他就和谁亲近,我得和我的弟弟亲近亲近。” 把孩子成天的丢给奶娘丫鬟,李斐是极不赞成这种做派,仆从环伺,这么个孩子算谁生的? 赵彦恒抑郁着道:“他那么小,你现在陪着他,过个几天他也不认得你。” 李斐飘忽的眼神立刻尖锐了起来,道:“我长长久久的带着他,养大他,他就不会过个几天不认得我了。” 赵彦恒倒抽了一口气,再倒在床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哀叹声。 李斐故意忽视赵彦恒的情绪,刻意和他喋喋不休的说道:“我这几天正发愁呢,你说邈邈就比多福的儿子小了那么几个月,怎么就差了这么多。程焕那小子十三个月已经走利索了,邈邈提还提不起来。身高体重都不如程焕十三个月的时候。我娘和那谁,没比多福两口子矮一截,不矮还高点儿,这生下的孩子怎么缩了个儿。没少他一口吃的,怎么不噌噌的往上长。” 李斐是真的期盼李邈噌噌的往上长,就像农夫种下了庄稼,期盼着长势喜人。 赵彦恒全无反应,李斐用手肘碰了碰他,还非得他出个声音。 赵彦恒尚未张嘴,李斐又柔和的叮嘱道:“你压着嗓门子小声说话,他睡着了。” 赵彦恒翻身就罩住了李斐,脸埋在李斐的脖颈喃喃道:“我别扭!” “别扭什么呀!”李斐反手拍拍赵彦恒的脸,丝毫不去理解赵彦恒的情绪,理直气壮的说道:“你要是能给我娘提个醒儿,或许就没有我弟弟了;你要是能安下心来当一个富贵闲王,你及你身后那么多的人,就不必如此的忙忙碌碌了,忙得我娘,连儿子都不顾了。” 李月此番北上,是押着许多货来的,有陈介祺在南边运作,南来北往互通有无,什么赚钱倒腾什么,李月现在就在运河边上,向北方的经纪们出售货物。所以李月和陈介祺,明面上还是两口子。两口子这两年急遽得,集聚着财富,大部分送入了襄王府,由赵彦恒支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夺嫡是相当耗财的事,赵彦恒自己的俸禄和封地上的收益根本开销不过来。偏偏赵彦恒又想当个皇帝,缺钱缺得紧也不能像吴王那样乱来,更不能像荆王一样,去光明正大的侵占别人的良田。 前世的景王是怎么毁去的,私动了盐铁,贤王之名真是虚伪,和吴王荆王又有何不同。 要做储君,得顾全国之大义,所以赵彦恒要做一个心怀天下的好王爷,就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得在不予朝廷争利的前提下集聚财富。所以当年赵彦恒以湖广药商的身份住在李家隔壁,搬进去那么多的药材,确也是个贩药的。 李斐做了两年的王妃,每回算着各处的账本,就觉得赚再多的银子都不够使的,因为夺嫡就是一个无底洞。 赵彦恒放开了李斐,自觉的躺在床沿边上。 李斐露出一丝窃喜,手上揽着亲弟弟,在弟弟的睡颜上怜爱的亲了一口。 吧嗒一下还亲出了响声来。赵彦恒别扭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脱口而出道:“这又不是你生的儿子,两个整天了,时时刻刻戳在我们中间,成什么样子了,是个一家三口的样子?他和我没一点儿相似,你也下得去嘴?” 李斐翻身捶了赵彦恒一样,砰得一声捶在赵彦恒的肩膀上,下手的力气不小,李斐瞪着眼儿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他有四分之一是相同的,我怎么就不能亲一亲,爱一爱他了。” 赵彦恒直直的躺着,抱臂硬顶着道:“他和陈介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李斐凉凉的冷笑了两声,忽然就压不住了道:“我是不知道,将来你和什么唐姑娘,周姑娘,何姑娘,崔姑娘生下了孩子来,有几分能像你,又有几分能像我。” 赵彦恒被李斐这番充满火气的嘲讽怔住了,反应过来品味过后,才理解了李斐这两天的举止,软下了态度道:“你想哪去了,我早早就说过了,我们还年轻,我愿意等着你,守着你,我不想当便宜爹,也不叫你当便宜娘。” 这两天李斐搂着李邈作得那么厉害,就是在等着赵彦恒这句话,如今赵彦恒果真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李斐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还是一塌糊涂的,连父皇都不说了,只道:“皇上精心为你挑选了好些个姑娘,都是性情温顺又好生养的好姑娘,她们巴巴的等着进府呢。” “巴巴的等着进府,还不知道在等谁!” 李斐一再的提起,终于是触动了赵彦恒的怒火。 关于崔霖毛遂自荐的事,李斐没必要瞒着赵彦恒,李斐不仅没有瞒着赵彦恒,还提醒赵彦恒,可不能选来选去的把崔霖选进来,那成什么了! 然后赵彦恒整个人都懵了! 崔霖,崔氏! 赵彦恒对崔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世,上一世李斐在内宫,崔霖在宫外,两人没什么交集,崔霖才是真正把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领了敕封襄王侧妃的圣旨,因为太和公主生病延期入府,因为王妃朱妙华的刁难延期入府,因为皇上的驾崩延期入宫,因为皇上迷上了后宫的一位女官,就不需要她入宫为妃了。 重重的波折,崔霖都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样子,只道自己贤德不够,无福侍奉天子,然后日日在家中自叹福薄,最后强烈的表示,要入道修行,说这一世和天子福分不够,那么她要入道修行,修来世。 当年已经成为天子的赵彦恒当然把这番话当做了崔霖还想入宫侍奉的理由,当年怎么追也追不上李斐的赵彦恒当然是没这个闲情招惹崔霖的,所以崔霖说要入道修行,赵彦恒就准了崔霖入道修行。 赵彦恒又想着崔霖领受先帝旨意在前,他结识李斐在后。他虽然是没有碰过崔霖一下,在名分上,他还是做了一个负心之人,所以及至崔霖真正入道之后,赵彦恒多少对她产生了愧疚之心。 因此给她赐道号,建道观,崔霖后半辈子的开销,全是内府所出。 皇家内府养着的女道士,其精致的生活就和皇家的公主入道差不多了。赵彦恒虽对她没有男女之情,隔段时间也会过问她一下,这样过了几十年,等到赵彦恒老迈即将驾崩的时候,他还记得他最后赏赐给崔霖的,是一块好板,旨意下到崔家,让崔家将来好好操办崔霖的身后事。 可着他因为那点愧疚之心,庇佑了崔霖几十年,全是被她给耍了? 赵彦恒呼哧呼哧的出气道:“别再和我提什么姑娘,什么崔姑娘。” 李斐摸索到赵彦恒的脸,赵彦恒气得脸都发红发烫了。李斐缩回了手道:“何至于气成这个样子了,宫禁之内,内侍们过几年都要查一查,没骟干净的还得在骟一遍,宫女们空枕寂寞着做出点什么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宫里就一个正常的男人,女人之间磨镜那点事难绝。 而宫外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新奇事。男人要求女人保持贞操,只是要求女人对男人保持贞操,被困住的女人们怎么安慰,这已经管不过来了。 所以崔霖才在李斐面前表明了心迹,崔霖只是想陪着李斐,在李斐将来失去了赵彦恒宠爱的时候,李斐一回头,她犹守候在那里。李斐心知崔霖的真诚,在赵彦恒愤怒的当下,依然说道:“我此生再不会与她相见,你可别去为难她。” 赵彦恒这会儿气得欲念骤然升起,单手搂住李斐,就把李斐连着自己翻滚到床下。 李斐的后背垫着清冷的青砖地,李斐的胸前紧贴着赵彦恒滚热的身子,赵彦恒伸手就把李斐身上的抹胸撕成了两瓣,赵彦恒俯瞰着李斐说道:“你放心,除非我老得做不动了,你不会有空枕寂寞的一天!” 279.六月 李邈来了襄王府结识了好几个同龄的伙伴。 除了程安国的儿子程焕之外,还有一直留守在京城襄王府的侍卫长金朝兴的一对快周岁的双胞胎儿子金少龙金少虎,为襄王讲官的翰林侍读高基,其继室高夫人也携带了一岁多的小儿子高岳霖过来。 进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的炎热,大人们都懒得动弹,小子们放在用井水擦过的簟席上,倒是玩得高兴。 李邈白白胖胖的一坨趴着,嘴上啊啊啊的喊着,眼睛盯着高岳霖带过来的一个虎头不倒翁。鲜艳的色彩将虎头画得引人夺目,内里藏了铃铛,一推动就发出了轻悦的响声。 名字里有个虎字的金少虎看见也喜欢了,他还毫不客气,滚过去把不倒翁抢在手里,和他的哥哥金少龙一人推一下,然后随着铃声咯咯咯的笑得欢实。 李邈看得更加眼红了,啊了几声也没人让他玩玩,就双手双脚的爬过去,乘着金家的两兄弟不备,扑住了不倒翁。 金家的两兄弟可不干,嗷嗷的嚷着,要将李邈推出去。 最大的程焕小小年纪就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走路也是最利索的,趁机就把不倒翁揽到怀中要跑,结果一转身,正迎上跌跌撞撞走来的金岳霖,两人来了一个撞击,程焕晃了一下小身子,就往后栽下去,光溜溜的屁股,正好压在了李邈的小脸上,粘得个结结实实。 宋多福诶了一声,立刻将她儿子提起来。 金夫人忙着压制一对孩子不得空儿,高夫人拿着丝帕给李邈佛了佛脸,急道:“哥儿没事吧?” 李斐也俯过身来看,程焕的屁股多么有弹性,李邈吐了吐舌头,溢出了一摊口水,翻个身还去捞从程焕手里掉下来的不倒翁。 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又是不懂事的年纪,打打闹闹的谁也不会让着谁,凑到了一块儿王妃的亲弟弟,反而成了最被欺负的那一个。高夫人给他儿子擦着细汗,与李斐笑道:“小公子这样的性情才是好,不拘小节舒朗大方,才是能做大事的品格儿。” 为人主,胸襟确实是至关重要的个人魅力。李斐沉思着却摇着头,捏捏弟弟的脚丫子道:“现在我就盼他一天天的长个儿,快点叫我一声姐姐。三岁看老,我且没想那么长远。” 金夫人有那么点奉承的意思,说道:“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王妃不用着急的。” 宋多福和李斐熟稔多了,笑道:“是了,你就是个内秀的,才做了王妃娘娘。” 赵彦恒默默的走过来,就听见几家的大人欢声笑语,伴着孩子一派融洽。 赵彦恒略站了站,多看了一阵李斐沉浸在家常琐事中的笑靥,面若芙蓉,明眸皓齿,远看着是一个多么柔和的女子。 我此生再不会与她相见! 实则李斐是个毅然决然的人,柔和的外表下那么一颗刚毅的心,那样挥剑断情的话,在赵彦恒两世求而不得的时候,李斐也是毫不吝啬的吐口,若他没有高高在上的身份,李斐也是他见不到的人。所以为难崔霖这种事,赵彦恒当然是不会去做的,那只是一个和他一样慧眼独具的人,才数面之缘,就为之倾倒了。 赵彦恒似乎还愉悦的赞赏了崔霖的眼光,然后就将崔霖从脑海里抹去了。 要是没有崔霖心急的表了个白,赵彦恒已经在犹豫着是否要将崔霖纳入府中,毕竟崔霖的性子是真正的好,和她好好谈谈,再给崔家足够的好处,父皇那一边,至少可以缓上两年。 说句不孝的话,他的父皇还能活多久,没得为个女人与他老人家硬顶来,只要他还能登上皇位,一切的人事都好再谈。前世崔霖做了一辈子的道姑,她获得的逍遥及惠及崔家的荣宠,可比宫里无子无宠的后妃强多了。 现在再想想,赵彦恒就觉得自己犹豫过的想法是个多么荒唐的念头。不是因为崔霖那种违背伦常的心性,是因为李斐的追求。 李斐追求着男女之间最纯粹最炙热的感情,要是多出一个人来,即使那个人是个挡箭牌,指天发誓了对她的丈夫毫无垂涎之意,她也是全无所动,如此至真至纯的情感,赵彦恒也舍不得消磨了一分。 所以就那样吧,侧妃什么的还是不要了吧。赵彦恒暗想清楚了,让身后的董让去请王妃过来。 把人请过来倒不是说侧妃的事,这样的事情一旦决心已下,赵彦恒也不会和李斐说出口,只看将来的行动就够了。赵彦恒面色暗沉的,和李斐道:“五哥病了,我们过去看看。” 这个消息太突然太模糊了,李斐和赵彦恒相携着道:“是个什么病症?我问一问奉祠正,再备份礼出来。” “就是中暑了……”前世卫王在三十八岁去世,赵彦恒就没把这点小病放在心上,本不想去探望的,但是景王去过了,他也要去露个面儿,表表兄弟情。这样的面子工作不得不做,赵彦恒就道:“无需送药材之类的,挑几样新奇的玩意儿,先去卫王府看了五哥再说。” 李斐念想起怀孕的阿芳,默了默,和赵彦恒匆匆的赶去卫王府。 这几天实在是热,赵彦恒和李斐在日头底下走了几步路,双双溢出一层薄汗。卫王坐在床头,身上穿一件干爽的细棉中衣,要去揭身上盖着的锦烟薄毯。 孙玉燕压着毯子哄着道:“殿下稍微盖着点,莫要着凉了……”探病什么的,很多时候拘于形式,弟弟和弟妹在床前看着,当哥哥的衣衫不整的,怎么好见人,不庄重的。 “热!” 卫王清澈的眼睛看着孙玉燕,表达他略微不满的情绪。 当场襄王夫妇看着呢,孙玉燕对卫王表现了足够的体贴,执着一把纨扇坐在卫王的床头,没有照着卫王的面门直扇,侧着扇面只送去一股子清风,柔柔软软的说道:“这样好不好?舒服点儿?” 比刚才好一点儿,卫王嗯了嗯,将就着安静下来了,眼珠子转到赵彦恒的脸上,也没点反应。他的兄弟们都是做大事的,和他的往来就少了许多,少来往感情就浓烈不起来。卫王对兄弟们都是淡淡的,在他们面前像个安静的孩子。 仔细看去,还能看出他被人探视的不自在。 常年不见的兄弟们,偶尔在他的面前来来晃晃的,谁是谁啊?卫王会在脑子里糊涂一阵,只是从不表达出来。 卫王有他生存的智慧,对着人轻易不说话,无对也无错了。 赵彦恒来看卫王也是流于形式,景王已经来卫王府探视过了,他露个面儿,也是显出他关心兄弟,亲眼看一看,卫王的气色还好,没多少憔悴之色,就是怏怏的少了一股子精气神,没精打采的供人浏览。 “五哥,给你带了一个面花。” 一个花哨的锦盒子打开,一副花团锦簇的满堂红支在盒子里,远看一捧花,近闻是面点的香气,是可以食用的。赵彦恒和卫王也是相处不来,僵笑着把锦盒子递过去。 卫王接过去,他还是通一点点人情世故的,强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喜欢这个面花。 李斐环看了一圈,没见着阿芳的身影,也就没再多看,安静的立在赵彦恒的身边。 孙玉燕对赵彦恒是有意见的,还有点胆怯,就做起了一个腼腆的嫂子,不会去活跃气氛。 赵彦恒自然也不会和孙玉燕说话,才坐下就站了起来,低声一句‘五哥好好休息’,就牵着李斐沉默着出去了。 孙玉燕扭过了头去,目送着襄王夫妇离去,平静的目光掩饰住了她内心的阴鸷。 寿春公主打发了人来请赵彦恒过去说话,寿春公主也在卫王府上,阿芳正站在寿春公主面前说话。 “……入了夏,王爷是第二回中暑了。妾身想汤药用得太多会败坏胃口的,不如停了汤药刮刮痧试一试。有时比用药还强些的。” 寿春公主听人了心,道:“你和王妃提过没有?” 阿芳垂目道:“提是提了一回,王妃说妾室的主意,是贫寒人家没钱抓药才用的法子,王爷的身子精贵,能不动还是不好动的好。” 寿春公主慎重的道:“意思也确实是那么个意思,你的顾虑也不错。这回就罢了,五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赵彦恒和李斐听着两人的对话,双双先坐下了。寿春公主朝阿芳摆摆手,道:“你好生下去歇着。晚上还得你照顾五哥,别累着了,平安脉让太医五日一请,照顾好自己,和你的孩子。” 阿芳的身体骨壮如牛,如今日夜颠倒着照顾卫王也没有什么的,朝赵彦恒和李斐行了礼,便告退了。 这两年寿春公主与襄王府渐渐靠拢,就和赵彦恒商量道:“你也听见了,五哥第二回中暑了。” 赵彦恒一点就透,道:“父皇该赏五哥一个清凉的庄子。” 卫王除了一座卫王府及府库里满满的浮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第二天景王和襄王为卫王讨赏的折子就同时递了上去,皇上果然满意,赞两个儿子皆有手足之情,只是原来中暑的卫王在当天晚上病情恶化了,忽得高烧起来,当晚就惊动了寿春公主府,天又亮起来,病情没有丝毫回转。 280. 我在这里 又是探望卫王,才出云皋院,董让便脚不点地的过来道:“王爷王妃,圣驾下降卫王府。” 做皇帝的老子去看儿子,卫王也是独一份的体面了。 赵彦恒沉闷的点了个头,忽然侧身对紧随其后的李斐道:“你就别过去了。” 李斐楞了一下,及时抓住了赵彦恒离去的衣袖,似有不得不说之言。 晚上都是阿芳看顾的! 赵彦恒拍拍李斐的手,轻喃道:“你放心,石氏怀着五哥的孩子……”皇上对其的印象或许会差些,责罚是不会有的,至少不会责罚到阿芳的身上。 李斐缓缓松了手,放任了赵彦恒过去。 幽露走上前,道:“阿芳在王妃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疏忽的,料想这一回也不是阿芳的疏漏。” 李斐盈盈站立着,对着幽露沉默不语。 不是她杞人忧天,嫁入皇家,任是你怎样的出身,怎么的才华,怎样的心性,都黯然失色了。嫁入皇家的女子生死荣辱皆系于丈夫一身,所以她做了王妃都时常感到压抑和箝制。阿芳,石氏,侍妾,她在皇家人的眼中,又是一个多么卑微渺小的存在。以妾制妻,寿春公主和卫王的兄妹之情固然金坚,做了妾的阿芳要去制衡孙玉燕,有多么艰难? 比如这一回吧。卫王生病,孙玉燕都是白天看顾着,白天探望的人来来回回,都看得见是卫王妃在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卫王,到了晚上就是阿芳轮上,既辛苦了她也没个露脸的机会。原也没什么计较的,侍妾本来就不是能露脸的人,卫王妃才是脸面上的一个。所以凡事孙玉燕只要做了三分,就比阿芳一心一意的十分还要得用了。这曾经是李斐反对阿芳入卫王府的理由,但是寿春公主和赵彦恒要的就是阿芳待卫王的一心一意,她的反对就全无了坚持。 那么功劳苦劳的,只要卫王好好的,就不去计较了。可是现在卫王不是好好的,会什么样? 常听着高门大户里赏赏赏,高兴了是赏,不高兴的时候,便是罚了。惩罚个人,甚至无关对错,那仅仅是上位者撒气的一种方式,惩罚个把人和摔掷一杯茶盏差不多。 诚然阿芳有孕,这样摊上的一件事毁不了她,这样的事再来个两回三回呢。孙玉燕一系又明显和景王合成了一股,李斐就不信孙玉燕会纹丝不动,此消彼长,是圣心难测! “王妃……” 李斐一直站立在半道上,不进不退,幽露迟疑着张口,就听见了李斐一声沉闷的叹息。 与此同时,阿芳正跪在皇上的面前。 年近六十岁的皇上,着一件白锻盘金绣大龙蟒袍,头戴二龙戏珠翼善金冠,右手握着两个空心白玉石,慢悠悠的转动着,目光深沉,双鬓斑白,嘴角耸拉,怎么看着都像一个刻薄的老头儿。 阿芳用唾沫抿了抿唇,又咽了咽口水。一向淡漠的她,现在的紧张是本能。面前威严刻板的老头儿是皇上啊,皇上对于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是活在九重天的仙人,百姓们老老实实的纳赋税,服徭役,虔诚的供养他,敬畏他,不是指望他能赐下多少福祉,而是在赋税徭役之后,还能存下一个清清静静太太平平的日子,也就知足了。 阿芳现在不是普通老百姓了,这样的一个仙儿突然出现在面前,也和活见鬼的感觉差不多。 皇上威严的道:“石氏,昨天晚上,卫王没有喝药?” 阿芳不由看一眼面前的背影。 孙玉燕同样跪在地上,皇上一进来,孙玉燕就扑倒在地上请罪了,现在哀哀戚戚的抽泣。 皇上越发沉下了脸。因为比起娇弱虚无力的孙玉燕,像杂草一样长大的阿芳生命力是太蓬勃顽强了,两相对比,阿芳的气色就比孙玉燕好太多。阿芳本性淡漠,又不太会装相,此刻纵然是担心卫王也不会念唱做打的显出来,又吃一层暗亏。 寿春公主就站在皇上的近旁,一直凝视着阿芳,目光平静安和。 阿芳触碰到这层柔光,稍跪直了道:“回皇上,殿下昨天晚上是喝过药的,只是喝下去不久呕了出来……” “父皇!” 是孙玉燕在说话,这就是她和阿芳的主从之别,阿芳只能叫皇上,孙玉燕喊的就是父皇。孙玉燕追悔莫及般的说道:“都是儿媳的罪过,昨天晚上殿下不肯用药,儿媳应该耐心的规劝才是。” 阿芳微白了脸色。直不笼统的一个人,也知道孙玉燕在挤兑她。因为卫王把汤药呕出来之后,孙玉燕确实又端了一碗汤药来,卫王的心性等同于孩子,喝个药确实不大痛快,就犟在那里不要喝。是她替卫王说话,说喝了吐,吐了喝也是伤胃,卫王瞧着已经痊愈的样子,那碗药就不喝了。 她说过什么,无须卫王妃当面直指,皇上自然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皇上拂袖而立,表情愠怒,是在怒卫王妃未尽规劝之责,还是在怒侍妾只顾着讨好卫王,圣心难测,没人有十足把握了。 赵彦恒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他才不去揣测必须让人捉摸不透的圣心,从容的经过依然跪在的孙玉燕和阿芳,连声说道:“做什么一副丧气样儿。五哥现在怎么样?太医怎么说?有人能告诉我一句准话?” 寿春公主焦躁的道:“几个太医吊书袋子,我都没有听懂。” 卫王为什么会突然高烧不退,太医会诊也没有定论。这倒不能怪罪太医院,夫医者,意也。意难于博,博难于理,而医得其意。天下的疑难杂症有多少,博通物性就做不到,所以华拖扁鹊,上千年不遇其一。 赵彦恒朝皇上拱了拱手,一本正经的道:“既然太医们还没有个说法,五嫂和石氏也没有过失。自己的娘们儿还是自己管教的好,都是五哥的女人……这会儿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都是五哥的女人。 这让皇上想起了他下令处死的,陪伴了卫王好几年的通房丫鬟,□□莺的,为了眼皮子下的富贵,把卫王掩藏起来反抗婚事,以至于卫王走失,流落在外差点被两个地痞□□了。卫王没被□□,也是皇室的奇耻大辱了,这样的贱婢死不足惜,可是憨傻的老五就为那么一个丫鬟,和他哼哧哼哧了小两年。 单纯的卫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是是非非,他只有日久生情,他又是一个重情又护短的人! 震慑过卫王妻妾的皇上,在不动声色的冷峻中,转身离去。 孙玉燕暗咬住舌尖,她不知道皇上这么一走,是宽宥了她,还是宽恕了阿芳! 赵彦恒回身淡淡道:“五嫂请起吧。” 孙玉燕激灵了一下,缓缓的站起来,缓缓的说道:“多谢七弟了……为我求情!” 赵彦恒枉若未闻,道:“石氏也请起。之前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到了夜间,还是你守着稳妥些。” 晚上卫王出的事,偏还让阿芳晚上守着。天下的疑难杂症就是有那么多,绝不是阿芳看护不周的疏漏。 孙玉燕感激的神色立刻僵硬住了,然后忽得体贴起阿芳道:“还是我来守夜吧,你怀着身子,白日里顾念一些也就够了。” 一人一个意思,阿芳当然是听赵彦恒的指派,正要回绝了孙玉燕的好意,寿春公主出面打了圆场,说道:“石氏若撑得住,还是由她守着比较好,一则五嫂已有了儿子需要照顾,二则五哥有惊觉的小毛病,晚上睁眼已经习惯了看见石氏,换了一个人,是五哥不习惯!” 寿春公主的话音一停,阿芳就急哄哄的说道:“公主殿下放心,一晚不过四五个时辰,我白天休息足了,一晚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黑白颠倒什么的,对阿芳来说真不算个事。因为贫寒之家的妇人,怀了孩子依然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田里劳作,生在了田埂上都是常有的事,需要那样辛劳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给孕妇补身子。她这头,滋补的东西是可劲的吃,燕窝阿胶都天天吃上了,她又不是干重活累活,和卫王躺在一张床上,用一个被窝,看护四五个时辰完全不费劲儿。 若真要费点儿什么,阿芳没有那种想象,她的丈夫,该是一个怎样的丈夫。所以她也是日久生情的人,既然被凑成了堆,她对卫王是费了心的。 在卫王迷迷蒙蒙的时候,握住卫王的手,像个母亲?像个姐姐?像个妻子?这些都不是,这些都没有资格,那么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温存,阿芳会柔软的说道:“殿下,我在这里。” 她是侍妾,她是隐在王妃之下的女人,台面上的风光不属于她,她不回去计较。因为她还保留着来自于贫寒之家的淳朴?淳朴有时是个明褒暗贬的词儿,实则她的内心,还残存着贫贱的出身带来的自卑。 出身真的决定了太多的东西,学识,修养,谈吐,以及念唱作打的表演功底,她都没有。她就像一只最粗糙的土陶缸子,笨笨的放在角落里,没人留意她也好。 所以守夜就守夜,她愿意在晚上,守护着卫王殿下! 280. 我在这里 又是探望卫王,才出云皋院,董让便脚不点地的过来道:“王爷王妃,圣驾下降卫王府。” 做皇帝的老子去看儿子,卫王也是独一份的体面了。 赵彦恒沉闷的点了个头,忽然侧身对紧随其后的李斐道:“你就别过去了。” 李斐楞了一下,及时抓住了赵彦恒离去的衣袖,似有不得不说之言。 晚上都是阿芳看顾的! 赵彦恒拍拍李斐的手,轻喃道:“你放心,石氏怀着五哥的孩子……”皇上对其的印象或许会差些,责罚是不会有的,至少不会责罚到阿芳的身上。 李斐缓缓松了手,放任了赵彦恒过去。 幽露走上前,道:“阿芳在王妃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一次疏忽的,料想这一回也不是阿芳的疏漏。” 李斐盈盈站立着,对着幽露沉默不语。 不是她杞人忧天,嫁入皇家,任是你怎样的出身,怎么的才华,怎样的心性,都黯然失色了。嫁入皇家的女子生死荣辱皆系于丈夫一身,所以她做了王妃都时常感到压抑和箝制。阿芳,石氏,侍妾,她在皇家人的眼中,又是一个多么卑微渺小的存在。以妾制妻,寿春公主和卫王的兄妹之情固然金坚,做了妾的阿芳要去制衡孙玉燕,有多么艰难? 比如这一回吧。卫王生病,孙玉燕都是白天看顾着,白天探望的人来来回回,都看得见是卫王妃在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卫王,到了晚上就是阿芳轮上,既辛苦了她也没个露脸的机会。原也没什么计较的,侍妾本来就不是能露脸的人,卫王妃才是脸面上的一个。所以凡事孙玉燕只要做了三分,就比阿芳一心一意的十分还要得用了。这曾经是李斐反对阿芳入卫王府的理由,但是寿春公主和赵彦恒要的就是阿芳待卫王的一心一意,她的反对就全无了坚持。 那么功劳苦劳的,只要卫王好好的,就不去计较了。可是现在卫王不是好好的,会什么样? 常听着高门大户里赏赏赏,高兴了是赏,不高兴的时候,便是罚了。惩罚个人,甚至无关对错,那仅仅是上位者撒气的一种方式,惩罚个把人和摔掷一杯茶盏差不多。 诚然阿芳有孕,这样摊上的一件事毁不了她,这样的事再来个两回三回呢。孙玉燕一系又明显和景王合成了一股,李斐就不信孙玉燕会纹丝不动,此消彼长,是圣心难测! “王妃……” 李斐一直站立在半道上,不进不退,幽露迟疑着张口,就听见了李斐一声沉闷的叹息。 与此同时,阿芳正跪在皇上的面前。 年近六十岁的皇上,着一件白锻盘金绣大龙蟒袍,头戴二龙戏珠翼善金冠,右手握着两个空心白玉石,慢悠悠的转动着,目光深沉,双鬓斑白,嘴角耸拉,怎么看着都像一个刻薄的老头儿。 阿芳用唾沫抿了抿唇,又咽了咽口水。一向淡漠的她,现在的紧张是本能。面前威严刻板的老头儿是皇上啊,皇上对于最底层的老百姓来说,是活在九重天的仙人,百姓们老老实实的纳赋税,服徭役,虔诚的供养他,敬畏他,不是指望他能赐下多少福祉,而是在赋税徭役之后,还能存下一个清清静静太太平平的日子,也就知足了。 阿芳现在不是普通老百姓了,这样的一个仙儿突然出现在面前,也和活见鬼的感觉差不多。 皇上威严的道:“石氏,昨天晚上,卫王没有喝药?” 阿芳不由看一眼面前的背影。 孙玉燕同样跪在地上,皇上一进来,孙玉燕就扑倒在地上请罪了,现在哀哀戚戚的抽泣。 皇上越发沉下了脸。因为比起娇弱虚无力的孙玉燕,像杂草一样长大的阿芳生命力是太蓬勃顽强了,两相对比,阿芳的气色就比孙玉燕好太多。阿芳本性淡漠,又不太会装相,此刻纵然是担心卫王也不会念唱做打的显出来,又吃一层暗亏。 寿春公主就站在皇上的近旁,一直凝视着阿芳,目光平静安和。 阿芳触碰到这层柔光,稍跪直了道:“回皇上,殿下昨天晚上是喝过药的,只是喝下去不久呕了出来……” “父皇!” 是孙玉燕在说话,这就是她和阿芳的主从之别,阿芳只能叫皇上,孙玉燕喊的就是父皇。孙玉燕追悔莫及般的说道:“都是儿媳的罪过,昨天晚上殿下不肯用药,儿媳应该耐心的规劝才是。” 阿芳微白了脸色。直不笼统的一个人,也知道孙玉燕在挤兑她。因为卫王把汤药呕出来之后,孙玉燕确实又端了一碗汤药来,卫王的心性等同于孩子,喝个药确实不大痛快,就犟在那里不要喝。是她替卫王说话,说喝了吐,吐了喝也是伤胃,卫王瞧着已经痊愈的样子,那碗药就不喝了。 她说过什么,无须卫王妃当面直指,皇上自然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皇上拂袖而立,表情愠怒,是在怒卫王妃未尽规劝之责,还是在怒侍妾只顾着讨好卫王,圣心难测,没人有十足把握了。 赵彦恒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他才不去揣测必须让人捉摸不透的圣心,从容的经过依然跪在的孙玉燕和阿芳,连声说道:“做什么一副丧气样儿。五哥现在怎么样?太医怎么说?有人能告诉我一句准话?” 寿春公主焦躁的道:“几个太医吊书袋子,我都没有听懂。” 卫王为什么会突然高烧不退,太医会诊也没有定论。这倒不能怪罪太医院,夫医者,意也。意难于博,博难于理,而医得其意。天下的疑难杂症有多少,博通物性就做不到,所以华拖扁鹊,上千年不遇其一。 赵彦恒朝皇上拱了拱手,一本正经的道:“既然太医们还没有个说法,五嫂和石氏也没有过失。自己的娘们儿还是自己管教的好,都是五哥的女人……这会儿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都是五哥的女人。 这让皇上想起了他下令处死的,陪伴了卫王好几年的通房丫鬟,□□莺的,为了眼皮子下的富贵,把卫王掩藏起来反抗婚事,以至于卫王走失,流落在外差点被两个地痞□□了。卫王没被□□,也是皇室的奇耻大辱了,这样的贱婢死不足惜,可是憨傻的老五就为那么一个丫鬟,和他哼哧哼哧了小两年。 单纯的卫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是是非非,他只有日久生情,他又是一个重情又护短的人! 震慑过卫王妻妾的皇上,在不动声色的冷峻中,转身离去。 孙玉燕暗咬住舌尖,她不知道皇上这么一走,是宽宥了她,还是宽恕了阿芳! 赵彦恒回身淡淡道:“五嫂请起吧。” 孙玉燕激灵了一下,缓缓的站起来,缓缓的说道:“多谢七弟了……为我求情!” 赵彦恒枉若未闻,道:“石氏也请起。之前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到了夜间,还是你守着稳妥些。” 晚上卫王出的事,偏还让阿芳晚上守着。天下的疑难杂症就是有那么多,绝不是阿芳看护不周的疏漏。 孙玉燕感激的神色立刻僵硬住了,然后忽得体贴起阿芳道:“还是我来守夜吧,你怀着身子,白日里顾念一些也就够了。” 一人一个意思,阿芳当然是听赵彦恒的指派,正要回绝了孙玉燕的好意,寿春公主出面打了圆场,说道:“石氏若撑得住,还是由她守着比较好,一则五嫂已有了儿子需要照顾,二则五哥有惊觉的小毛病,晚上睁眼已经习惯了看见石氏,换了一个人,是五哥不习惯!” 寿春公主的话音一停,阿芳就急哄哄的说道:“公主殿下放心,一晚不过四五个时辰,我白天休息足了,一晚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黑白颠倒什么的,对阿芳来说真不算个事。因为贫寒之家的妇人,怀了孩子依然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田里劳作,生在了田埂上都是常有的事,需要那样辛劳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给孕妇补身子。她这头,滋补的东西是可劲的吃,燕窝阿胶都天天吃上了,她又不是干重活累活,和卫王躺在一张床上,用一个被窝,看护四五个时辰完全不费劲儿。 若真要费点儿什么,阿芳没有那种想象,她的丈夫,该是一个怎样的丈夫。所以她也是日久生情的人,既然被凑成了堆,她对卫王是费了心的。 在卫王迷迷蒙蒙的时候,握住卫王的手,像个母亲?像个姐姐?像个妻子?这些都不是,这些都没有资格,那么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温存,阿芳会柔软的说道:“殿下,我在这里。” 她是侍妾,她是隐在王妃之下的女人,台面上的风光不属于她,她不回去计较。因为她还保留着来自于贫寒之家的淳朴?淳朴有时是个明褒暗贬的词儿,实则她的内心,还残存着贫贱的出身带来的自卑。 出身真的决定了太多的东西,学识,修养,谈吐,以及念唱作打的表演功底,她都没有。她就像一只最粗糙的土陶缸子,笨笨的放在角落里,没人留意她也好。 所以守夜就守夜,她愿意在晚上,守护着卫王殿下! 281.第 281 章 景王携王妃匆匆过来。已经蔫气的孙玉燕表现得更加颓丧,眼神空洞洞的,像失了魂一样的坐在位置上。 这般的情态,自然引得方佩仪喃喃的劝慰。 寿春公主兀自在一旁生气,也是没有办法。和直愣愣的阿芳相比,孙玉燕是玲珑心肠,她的那张脸是日夜熬出来的憔悴不堪,没掺一点儿假的。 孙玉燕靠在方佩仪身上,面对着寿春公主心弦紧了又紧。此刻她期望卫王平平安安的心境是真实的,因为她的儿子还不满两岁,太小了,小的还不如卫王的心智,小的还不能成为她的依靠。 须臾,皇上的心腹内侍何进宣了景王,襄王入内探视卫王。 卫王也有一副好相貌的,身形高挑,容貌俊逸,皮肤白皙,此刻蜷缩在床上,脸色不均匀的苍白。他现在是清醒着的,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水汪汪的滚着眼泪,身体间歇性的发生微小的抽搐。 在人前冷峻的皇上现在像个慈爱的父亲,坐了一张红木福寿文扶手椅,正拿着一块帕子给他擦眼泪,一会儿一句:“傻小子,还知道害怕了……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还哭不停,哭不停……这点小病不值当,你乖乖喝几天药就好了……你好之后,我们爷俩儿去春明东西市逛逛……” 絮絮叨叨和哄孩子似的,许了好几个承诺。 景王的额头突突的跳了两下,怕赵彦恒和他抢似,抢着去接皇上手里,给卫王擦过眼泪的帕子,然后景王和赵彦恒相互一顾,俱讷讷不言。 皇上絮得没话之后,背靠着扶手椅又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卫王迷迷糊糊的阖上了眼睛才站起来,站起来之前摸过卫王的额头,还是烧。 父子三人轻悄悄的走出来,皇上就痛惜的道:“老五这病,一群太医尽没个准确的说法……” 随着话音,景王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赵彦恒。他今天来晚了一步,他是在等朱妙华对卫王的预示。这倒不是说他事事都指望着朱妙华的预示行事,毕竟那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只是对那种解释不清的先知太过忌惮,想要挖掘个明明白白,不过等到他进了卫王府,朱妙华也没有任何预示给他,看来朱妙华知晓的也是有限,或者这回卫王没什么要紧的。而赵彦恒城府极深,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常年闷在府里,或许是闷坏了他。老五这回要是病好了,你们两个要常来看看他,或者带他出去走走也可以。”皇上负手说道。 赵彦恒干脆的答了一个‘是’。前世的卫王有好几年,在酷夏的六七月总是发烧,活到四十一岁,也死在这个病上。卫王今年是二十六岁,便是医不得命,也还有十几年的寿数。 景王就热心了许多,道:“父皇,现在加封崇鸿为卫王世子,可否?” 皇上既然表现得那么疼爱卫王,自然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爵位就是最好的东西,卫王世子,这是把卫王后代亲王的爵位定下了。皇上当然会期望每一脉的子孙都世代享受尊贵,然而事事并不能立刻如了皇上所愿。八皇子到现在还没有封王,是封亲王还是郡王,皇上和朝臣磕住了。一个亲王的爵位要平袭下去,也得经过凤台鸾阁决议,才行之有效。 这又是一次皇权和士林的较量。皇上让卫王娶卫王妃,生下原配嫡长子,就是为了敕封卫王世子的时候,能来得冠冕堂皇一些。 “这事不急,鸿儿未满两岁,朝堂里那些老顽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件事现在提为时过早。未满两岁,朝臣们一句唯恐夭折,确实是很有力的回驳。 赵彦恒站在景王对面,呲之以鼻道:“五哥懵懵懂懂的,‘卫王世子’对他毫无意义;小侄儿也才两岁,资质不明,心智未开,卫王世子暂且也没什么意义。那么卫王世子的头衔,只是提早荣耀了卫王世子的母族而已。” 小孩子实在是太脆弱了,前世卫王的这个儿子赵崇鸿就是在他登基第二年一场意外的跌倒而不治夭折的,孙玉燕在丧子的打击下卧床一年多,也死了。所以还是按先前想的那样,待赵崇鸿平安养到九岁,好好的栽培养到九岁也能顶不少事了,知道孝顺父亲,将卫王府打理起来,侍奉着卫王去封地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那么,赵崇鸿那个孩子,才配拥有卫王世子的头衔! “七弟想到的问题,我也是想过的。”景王露出一个温良的笑容,却说着最残酷的话:“若是当心子幼母壮,可以立子杀母!” 皇上的目光淡淡的瞥过来,隐隐流露出了认同之意。 他的这些儿子们,他曾说过,景王肖朕,景王是模样气质和皇上相像,行事做派也和皇上相像。皇上也是那么想的,卫王妃的最大价值,就是为卫王生育一个健康的嫡长子,除此之外的事,王府的琐事可以交给长史,将来封地的事可以交给卫王世子,就没她什么事了。 自己的儿子是那么个傻样儿,一个孝字又压制过多少儿子,他怎么可能对卫王妃毫无芥蒂。所以立子杀母虽然残酷,也是很有必要的。现在让卫王妃安安乐乐的再过几年好日子,当她的儿子成为卫王世子的时候,就是她‘病故’之日。 此间是站在权利最顶点的三个人,满目充斥着血腥和冷酷。赵彦恒的眼界也是一样,因此他虽然没有想过,也没有反对。景王就越发笑得温和了,道:“所以你和寿春两个,操那门子心干什么!” 说得是扶持了一个侍妾挟制卫王妃,就景王的果断来说,赵彦恒的做法是太磨叽了。 卫王妃算什么! 这话赵彦恒就不服了,赵彦恒爆发了出来,没对着景王,对着皇上言辞犀利道:“你们每回都是这样,五哥周围的人,五哥的仆从,五哥的女人,你们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征得他的允许,觉得合适就把人硬送来,觉得不合适了又挪出去,你们想过五哥没有?想过他要还是不要?” 想当然是想过的,卫王不是傻的嘛,想着他是想不清楚自己要还是不要,所以皇上就自顾自的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而且皇上是君是父,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你只要顺从就好。 这样的话就不好分证了,所以皇上的脸色很难看。他一直觉得,对于所有的孩子,他不能算一个好父亲,至少对卫王,他做到了为父的责任。 景王知道皇上受了赵彦恒这一句不舒服,立刻拔高了声音盖过赵彦恒道:“你说什么浑话!你怎么和父皇说话!” 赵彦恒一袭石青色锦袍笔直的站立着,早年过分俊美而秀气的面容已经褪尽了青涩,勾画出了阳刚男子的锋利,此刻双眸泰然宁静,对于刚才他的讥讽斥责之言全无悔意。 皇上对女人也就那样了。宠是都宠过的,也是可有可无,从来没有非要谁不可,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惜。皇上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怎么爱惜,自然也不会去顾惜儿子们的女人。 和皇上如出一辙的景王,当然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里也没什么好待下去的,赵彦恒沉声说了一句‘儿臣告退’,就什么礼数也不管了,转身即去。 “老七,老七!”景王装模作样的喊了两声,就转过脸来劝慰老父亲,说笑道:“想当年,老七也是做了小十年的小儿子,是父皇宠坏了他。五哥的事,没有人比您更上心的了,您为五哥操的心,等老七做了父亲之后就有体悟了。” 怎么样才是对卫王好?这事且有得争,还争不清楚。 皇上略微回暖了脸色。景王那句话说得很对,老七做了父亲才能体会为父之心。皇上还是那样认为,至少对卫王,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甚至都会担心他驾崩之后,这个傻傻的儿子要怎么体体面面的活下去,这绝对是位好父亲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其后数天,皇上都驾临卫王府。只是卫王的身子骨并不争气,高烧一直反复,令人不由想起卫王当年。 当年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把人烧傻的,这一回会不会变得更傻? 药石无灵,就寄托于方术卜法。 皇上是信道的,抬上卫王亲去妙峰山的名宫观打醮。因为名宫观坐落在妙峰山南麓,原本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卫王在沁凉的山涧待着确实舒爽一些,就那么住下了。 早先说要赏卫王一个庄子的,也给了,就在妙峰山脚下,依山傍水,花木扶疏的一个好地方。卫王的妻妾儿子也都住了进去。 寿春公主就是操心卫王的命, 281.可恨之人可怜之处 景王携王妃匆匆过来。已经蔫气的孙玉燕表现得更加颓丧,眼神空洞洞的,像失了魂一样的坐在位置上。 这般的情态,自然引得方佩仪喃喃的劝慰。 寿春公主兀自在一旁生气,也是没有办法。和直愣愣的阿芳相比,孙玉燕是玲珑心肠,她的那张脸是日夜熬出来的憔悴不堪,没掺一点儿假的。 孙玉燕靠在方佩仪身上,面对着寿春公主心弦紧了又紧。此刻她期望卫王平平安安的心境是真实的,因为她的儿子还不满两岁,太小了,小的还不如卫王的心智,小的还不能成为她的依靠。 须臾,皇上的心腹内侍何进宣了景王,襄王入内探视卫王。 卫王也有一副好相貌的,身形高挑,容貌俊逸,皮肤白皙,此刻蜷缩在床上,脸色不均匀的苍白。他现在是清醒着的,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水汪汪的滚着眼泪,身体间歇性的发生微小的抽搐。 在人前冷峻的皇上现在像个慈爱的父亲,坐了一张红木福寿文扶手椅,正拿着一块帕子给他擦眼泪,一会儿一句:“傻小子,还知道害怕了……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还哭不停,哭不停……这点小病不值当,你乖乖喝几天药就好了……你好之后,我们爷俩儿去春明东西市逛逛……” 絮絮叨叨和哄孩子似的,许了好几个承诺。 景王的额头突突的跳了两下,怕赵彦恒和他抢似,抢着去接皇上手里,给卫王擦过眼泪的帕子,然后景王和赵彦恒相互一顾,俱讷讷不言。 皇上絮得没话之后,背靠着扶手椅又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卫王迷迷糊糊的阖上了眼睛才站起来,站起来之前摸过卫王的额头,还是烧。 父子三人轻悄悄的走出来,皇上就痛惜的道:“老五这病,一群太医尽没个准确的说法……” 随着话音,景王不着痕迹的观察着赵彦恒。他今天来晚了一步,他是在等朱妙华对卫王的预示。这倒不是说他事事都指望着朱妙华的预示行事,毕竟那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只是对那种解释不清的先知太过忌惮,想要挖掘个明明白白,不过等到他进了卫王府,朱妙华也没有任何预示给他,看来朱妙华知晓的也是有限,或者这回卫王没什么要紧的。而赵彦恒城府极深,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常年闷在府里,或许是闷坏了他。老五这回要是病好了,你们两个要常来看看他,或者带他出去走走也可以。”皇上负手说道。 赵彦恒干脆的答了一个‘是’。前世的卫王有好几年,在酷夏的六七月总是发烧,活到四十一岁,也死在这个病上。卫王今年是二十六岁,便是医不得命,也还有十几年的寿数。 景王就热心了许多,道:“父皇,现在加封崇鸿为卫王世子,可否?” 皇上既然表现得那么疼爱卫王,自然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爵位就是最好的东西,卫王世子,这是把卫王后代亲王的爵位定下了。皇上当然会期望每一脉的子孙都世代享受尊贵,然而事事并不能立刻如了皇上所愿。八皇子到现在还没有封王,是封亲王还是郡王,皇上和朝臣磕住了。一个亲王的爵位要平袭下去,也得经过凤台鸾阁决议,才行之有效。 这又是一次皇权和士林的较量。皇上让卫王娶卫王妃,生下原配嫡长子,就是为了敕封卫王世子的时候,能来得冠冕堂皇一些。 “这事不急,鸿儿未满两岁,朝堂里那些老顽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件事现在提为时过早。未满两岁,朝臣们一句唯恐夭折,确实是很有力的回驳。 赵彦恒站在景王对面,呲之以鼻道:“五哥懵懵懂懂的,‘卫王世子’对他毫无意义;小侄儿也才两岁,资质不明,心智未开,卫王世子暂且也没什么意义。那么卫王世子的头衔,只是提早荣耀了卫王世子的母族而已。” 小孩子实在是太脆弱了,前世卫王的这个儿子赵崇鸿就是在他登基第二年一场意外的跌倒而不治夭折的,孙玉燕在丧子的打击下卧床一年多,也死了。所以还是按先前想的那样,待赵崇鸿平安养到九岁,好好的栽培养到九岁也能顶不少事了,知道孝顺父亲,将卫王府打理起来,侍奉着卫王去封地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那么,赵崇鸿那个孩子,才配拥有卫王世子的头衔! “七弟想到的问题,我也是想过的。”景王露出一个温良的笑容,却说着最残酷的话:“若是当心子幼母壮,可以立子杀母!” 皇上的目光淡淡的瞥过来,隐隐流露出了认同之意。 他的这些儿子们,他曾说过,景王肖朕,景王是模样气质和皇上相像,行事做派也和皇上相像。皇上也是那么想的,卫王妃的最大价值,就是为卫王生育一个健康的嫡长子,除此之外的事,王府的琐事可以交给长史,将来封地的事可以交给卫王世子,就没她什么事了。 自己的儿子是那么个傻样儿,一个孝字又压制过多少儿子,他怎么可能对卫王妃毫无芥蒂。所以立子杀母虽然残酷,也是很有必要的。现在让卫王妃安安乐乐的再过几年好日子,当她的儿子成为卫王世子的时候,就是她‘病故’之日。 此间是站在权利最顶点的三个人,满目充斥着血腥和冷酷。赵彦恒的眼界也是一样,因此他虽然没有想过,也没有反对。景王就越发笑得温和了,道:“所以你和寿春两个,操那门子心干什么!” 说得是扶持了一个侍妾挟制卫王妃,就景王的果断来说,赵彦恒的做法是太磨叽了。 卫王妃算什么! 这话赵彦恒就不服了,赵彦恒爆发了出来,没对着景王,对着皇上言辞犀利道:“你们每回都是这样,五哥周围的人,五哥的仆从,五哥的女人,你们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征得他的允许,觉得合适就把人硬送来,觉得不合适了又挪出去,你们想过五哥没有?想过他要还是不要?” 想当然是想过的,卫王不是傻的嘛,想着他是想不清楚自己要还是不要,所以皇上就自顾自的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而且皇上是君是父,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你只要顺从就好。 这样的话就不好分证了,所以皇上的脸色很难看。他一直觉得,对于所有的孩子,他不能算一个好父亲,至少对卫王,他做到了为父的责任。 景王知道皇上受了赵彦恒这一句不舒服,立刻拔高了声音盖过赵彦恒道:“你说什么浑话!你怎么和父皇说话!” 赵彦恒一袭石青色锦袍笔直的站立着,早年过分俊美而秀气的面容已经褪尽了青涩,勾画出了阳刚男子的锋利,此刻双眸泰然宁静,对于刚才他的讥讽斥责之言全无悔意。 皇上对女人也就那样了。宠是都宠过的,也是可有可无,从来没有非要谁不可,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惜。皇上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怎么爱惜,自然也不会去顾惜儿子们的女人。 和皇上如出一辙的景王,当然也是一样的。 所以这里也没什么好待下去的,赵彦恒沉声说了一句‘儿臣告退’,就什么礼数也不管了,转身即去。 “老七,老七!”景王装模作样的喊了两声,就转过脸来劝慰老父亲,说笑道:“想当年,老七也是做了小十年的小儿子,是父皇宠坏了他。五哥的事,没有人比您更上心的了,您为五哥操的心,等老七做了父亲之后就有体悟了。” 怎么样才是对卫王好?这事且有得争,还争不清楚。 皇上略微回暖了脸色。景王那句话说得很对,老七做了父亲才能体会为父之心。皇上还是那样认为,至少对卫王,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甚至都会担心他驾崩之后,这个傻傻的儿子要怎么体体面面的活下去,这绝对是位好父亲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其后数天,皇上都驾临卫王府。只是卫王的身子骨并不争气,高烧一直反复,令人不由想起卫王当年。 当年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把人烧傻的,这一回会不会变得更傻? 药石无灵,就寄托于方术卜法。 皇上是信道的,抬上卫王亲去妙峰山的名宫观打醮。因为名宫观坐落在妙峰山南麓,原本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卫王在沁凉的山涧待着确实舒爽一些,就那么住下了。 早先说要赏卫王一个庄子的,也给了,就在妙峰山脚下,依山傍水,花木扶疏的一个好地方。卫王的妻妾儿子也都住了进去。 寿春公主就是操心卫王的命, 282.您帮帮我 寿春公主来见皇后,必然要说几句宫人往来不方便说的话,比如现在卫王的病怎么个治疗方法?一晚一晚汤药喝下去,一天之内都有反复,白天退了热,晚上又难受了起来,第二天白露未晞,人又好点。 因此有大夫说是时气所感,有的大夫甚至说,这是鬼神作祟。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天下间未能解释,未能有效治疗的疾病实在是太多了,皇上的儿子,有着天下最好的供养,也要被这种诡异的病痛折磨而无能为力。所以医士之后,还有卜相巫等术士,粉墨登场。 今天占个卜,明天画个符,后天驱个邪。 卫王现在被术士围绕,寿春公主真真担心着,说道:“比起那些个,儿臣是宁愿相信陆太医所言。” 太医院有个年过三旬的陆太医,在卫王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断言,此次卫王性命无虞,卫王现在喝的汤药,也是这个陆太医开的方子。寿春公主的意思,那些卜相巫等术士就让他们尽退下了吧,让这个陆太医从太医院出来,做卫王府的奉祠正。 “寿春……寿春!”皇后坐在一张紫漆描金福寿纹矮榻上,让寿春公主挪过来,与她围榻而坐。皇后的态度是慈蔼的,道:“你呀,还不懂你父皇的心情。” 那个陆太医还有后半截话,是寿春公主没有听到过的,后半截话比死更让帝后唏嘘。 寿春公主低眉顺眼,和皇后联袂而坐,竟有那么几分母女像。皇后就勾起了怜爱之情,轻抚着寿春的面颊道:“老五啊……卫王不能更傻了,他要活得,有起码的仪容和体面,若是这点儿都没有,他命当绝!” “母后!” 寿春公主暗哑的喊了一声,双眸就涌现出眼泪,滚滚而流。 当年李斐能注意到卫王,就是因为卫王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吃了一顿白食。由此可见,现在的卫王只要沉闷着不说话,和常人无异,人家才允许他先吃饭后付账,但是以后怎么样就难说了。百姓们盯着皇室,坊间自然生出了传言,言说这回卫王殿下不死也得再废去半条命。更加底下的智力,甚至是面目瘫痪,四肢麻痹这样落下终身残疾的状态,因病致残,疾病除了让人死亡,也会让人残疾。 卫王若真如坊间所言,皇室便让人笑话了。所以皇上是不能接受卫王的残缺,如果卫王连起码的仪容都维持不了,皇上会放弃卫王的性命! 那些卜相巫等术士,看着虚无缥缈,却是安慰了皇上的心情。 若卫王真有个三长两短,皇上要放弃的时候,皇上就可以说,他是求神告佛的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寿春公主扑倒在皇后的怀中,无言的悲痛被公主殿下死死的按压着。不管什么说,卫王还活着,说了性命无虞,怎么能像死了一样悲痛! 皇后沉默的抚摸着寿春公主发髻上的五尾凤钗,皇后的绝心和皇上是一样的,所以皇后的神态淡泊宁静,她说道:“皇尊是皇上的,也是你们这个皇子皇女的,所以你们见了官吏和百姓,要有端庄,要有威仪,要有令人不得不敬的崇拜之情,如果做不到,那是失了皇室体统的……” 体统,这是顶顶要紧的东西,皇后无子无女,就靠体统撑着,才能得皇子皇女们一声‘母后’。卫王那副傻样子,是有失皇室体统的,他必须为了皇室的尊严,活得体面,死得体面。 寿春公主无颜以对,她在皇后的怀中默默的接受了至高无上的尊荣所随附的冷酷残暴,田嬷嬷静悄悄的走来道:“娘娘,襄王妃从永福宫过来,向娘娘献了一盅木瓜水。说木瓜水解暑清热,娘娘尝一尝,和绿豆汤酸梅汤是一个意思。” 这些日子李斐时常进宫,每回必先到坤宁宫请安。皇后也是省事的人,两回里见个一回,就让她去永福宫面见淑妃,陪伴太和公主,现在李斐是转了一圈又回坤宁宫了。 皇后温笑道:“她是个孝顺的。” 田嬷嬷知道皇后意思了,退出去将李斐请进来。 寿春公主振作起精神来,由着几个宫女服侍着梳洗补妆,待李斐入内的时候,寿春公主的容色已经焕然,完全看不出来厚厚的脂粉之下憔悴浮肿的面色。 这当下也不能说说笑笑的,李斐恬恬淡淡的道:“公主也常常我的手艺……” 一碗晶莹剔透的汤水从放了冰的铁梨木圆角柜中舀出来,李斐当着皇后和寿春公主的面儿,再加上一勺玫瑰露,几颗枸杞和一撮炒熟的白芝麻,先呈给皇后,再端给寿春公主。 寿春公主品尝了一口道:“木瓜?” 木瓜水和木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李斐自己也端着一碗描银白瓷碗舀着喝,说道:“是西南那边一种常见的小果子,边地土话直译成官话,类似于木瓜两个字,就那么混叫了,我每到酷暑盛夏都要做了吃,请母后也吃个新鲜。” 皇后吃着还可以,道:“冰冰滑滑的,香香甜甜的,倒是我不曾吃过的。” 寿春公主尝过一口就罢了,欠笑道:“我现在身子不爽利,受不得冰镇的东西。” 仔细看去,厚厚的脂粉没能掩藏住寿春公主眼眸中的虚弱,李斐不可避免的有丝尴尬。 皇后是了解寿春公主的身子骨,道:“是要到日子了?”说的是陈妈妈来的日子。 寿春公主的忧愁跃上眉头,道:“这几天都不得劲儿。” 还没到日子,就不得劲儿,真到了日子,每回都把寿春公主撂倒在床上,疼得起不了身。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所以寿春公主和驸马成婚整整五年了,也没怀上孩子。 李斐低下头去。讳疾忌医,连大夫都要忌讳的事,当然是不想往下说的。 “襄王妃进京好几年了,还是西南那头的口吃。”寿春公主果然把话转回到李斐身上。 李斐颔首道:“生活了十几年,一啄一饮,总还想着。” 一碗木瓜水一口一口的吃完,李斐是黏在座位上了,朝寿春公主温和的笑笑,寿春公主也是个知趣的人,和皇后说要去向贞妃请安,就退出了内殿。 “过来吧。”寿春公主的位置空出来了,皇后让李斐上了矮榻,面露祥和,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李斐凄楚的捂住了面颊。 有些话是被她的母亲李月说中了。淑妃母以子贵,想的都是儿子,只要儿子好,儿媳怎么样她也顾不上了。刚才在永福宫,淑妃就告诉李斐,皇上指望着赵彦恒体恤为父的心情。 作为父亲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仅仅是成了亲的七儿子,在皇上的心目中还是稚嫩的,男人嘛,要有了妻子,有了儿子,才容易给人以长大成人,稳重成熟的印象。 赵彦恒还没有做到后半部分。后半部分是需要妻子配合了,正常的妻子和丈夫恩爱半年一载的就能办到,李斐显然是不正常的。这种情况掩盖不住,襄王妃的脉案就在皇上和淑妃的手里。 虽然没有一个大夫给李斐判了死罪,把一线生机高高的悬在半空中。皇上和淑妃,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几乎是不能生育的女人空耗了青春岁月。所以淑妃在传达了皇上对儿子的指望之后,也郑重的说了一下她的意思。 淑妃说,将来不管是哪个女人成了侧妃,为赵彦恒诞下了子嗣,那个女人都不会越过李斐的位置。妻妾分定,淑妃说,她只有李斐一个儿媳妇。 多么漂亮的话! 就李斐这个气血两亏,不能孕子的毛病,一般人家都可以光明正大的休妻了,淑妃自认为,她还是维护了这个有致命瑕疵的儿媳妇。那么作为妻子,作为襄王妃的李斐,当然也该善解人意的维护他们母子的利益。 这也是襄王府内所有人的利益,包括她襄王妃! 李斐的双手压着面颊,眼眶就红了,眼眸中集聚出泪水。 皇后微楞了一下,浅笑道:“今天是怎么了,你和寿春轮番在我这里撒娇?” 李斐和寿春公主,都不是把眼泪当武器的人。李斐闭了闭酸楚的眼睑,晶莹的泪水就落了下来,她泪中带笑,道:“寿春公主哭泣什么呢?她投胎投的好,只要自己心里过得去,谁也不能给驸马纳妾。” 寿春公主的驸马柳潭,家里父母,祖父母都健在,娶了一个得宠的公主,就是再有抱孙子的心,也得把心好好的捂着,回回还得劝寿春公主看开些。 这一句当然是李斐借题发挥的愤懑之言,皇后不以为忤,而是惆怅的说道:“你的心里,就过得去?” 自己生不了孩子,也不让赵彦恒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 襄王后继无嗣,李斐这心,就过得去? 李斐闭着双目,修长的睫毛微微颤颤,连同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她不能说,她现在天天吃着药,三个月?半年?一年?就一定能好起来,生育上的毛病,治不好的人太多了。 李斐复睁开眼的时候,幽黑深邃的眼眸中覆盖着一层水膜。 “母后,您帮帮我!” 283.最好的归宿 李斐是特别骄傲的人。是那种即使跌伤了腿脚,忍着疼痛,也要若无其事的把路走下去的人,可是这一次的伤,是致命的,是不管用怎么样的意志,都无法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了。 李斐试想过无数次,怎么向皇后娘娘寻求帮助,怎么张开这个口,事到临头,竟然做得无比纯熟。李斐缓缓的伏在皇后的膝上,身子蜷缩起来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河间知府家的周姑娘,太仆寺丞家的唐姑娘,京都指挥使司经历家的何姑娘,尚宝司少卿家的崔姑娘。母后,父皇指望着王爷早日体悟为父的心情,那么对我的指望呢?我该做一个怎么样的襄王妃?” 李斐紧紧的握住拳头,眼睛睇上去亮得惊人。 皇后怔了一下,原本有些漠然的神色像冰雪一般化开,皇后轻咛了一声,道:“你翻看史书,有几个王妃在史书上有过浓墨重彩的一笔?被记了一笔的,皆是因为绝丽的容颜,卓越的才华而招惹出了风流韵事,那不是称颂。多少个王妃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了,化作缀在夫君身后的一个姓氏。这就是对你的指望,指望你平庸的仅仅留下一个姓氏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李斐苦涩的笑了,道:“我要做一个惶惶然的妻子,惶惶然的王妃。每天按捺着嫉妒之心,看着王爷宠了这个侧妃,爱了那个侍妾,不久的将来,我还得羡慕那些女人顺顺利利的为王爷诞下孩子。然后在王爷看不见的时候,我因为嫉妒,因为羡慕,和那些女人在高墙之内掐尖要强,掐得和市井上的泼妇无异,再对着王爷的时候,为了我襄王妃的地位稳固不倒,我得不遗余力的做一个体贴的王妃,体贴的妻子。” 皇后为此而感到叹惜,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李斐说的没有错,皇上就是指望着李斐做一个惶惶然而紧紧依靠着赵彦恒的襄王妃。 皇上,或者说是皇上所代表的男权,就是要女人这样巴巴的,巴巴的,巴巴的,为着自个儿的男人转悠。 “母后,您帮帮我……您救救我,我不想做那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我自己看着都面目可憎!”那样的日子李斐想象一下,连呼吸都窒住了。李斐压着沉闷的胸口道:“我不能做那样的女人,真沦落到汲汲营营的要和一群女人争夺王爷的时候,我又有什么资格得到王爷的爱重,到时候我和王爷的情爱,就会被那些琐碎的妻妾纷争消耗得干干净净,最后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皇后仔细的轻抚李斐腥红的眼眶,道:“你所珍视的感情,没人在乎……” 不管是李斐对赵彦恒的感情,还是赵彦恒对李斐的感情,感情的事,除了深陷其中的两个人,没人会在乎。不仅没人在乎,想要消磨掉,拆散掉这段感情都大有人在,这真是一件唏嘘的事。皇后的双眼静若枯井,眼角两边的鱼尾纹像两边的鬓发弥散,以肉眼可以区分的深刻了起来。曾几何时,她对皇上的感情,也没人在乎,连皇上本人都不在乎。 所以才有张氏那个贱人,才有了赵彦恪那个逆子,才有了她当年的流产,才有了延庆宫的一场大火,才有了娘家的倾颓。 然后她平庸的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像个活死人! “你啊……你怎么就落下了这样的把柄。”皇后一声空灵般的叹息,和李斐道:“你啊……不能生养,你还有什么用!” 皇后不是在责骂李斐,而是将别人在背后对襄王妃的评述,当着李斐的面说出来。 气血两亏,孕子艰难! 这是李斐被所有人拽在手里的把柄,经年累月,这就是她的原罪,为此得到襄王殿下一心一意的宠爱,都成了罪过。 “母后,我才二十岁!”对着沧桑的皇后,李斐几乎在呐喊,道:“明年后年,十年二十年,朱氏宗族里有媳妇四十岁了,还有生孩子的,我的母亲去年三十八岁,诞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不相信我的命那么的不好。” “我是王妃,天之下能强压住我的,出了王爷,唯有帝后而已!”再怎么克制,李斐黑漆漆的眼瞳中还是聚满了泪水,李斐带着哭泣的嗓音,拽住皇后的衣袖道:“母后,谁都有孩子了。我的母亲,我的大姐二姐,我自小的玩伴,还有和我不和睦的异母妹妹,好像就是我没有孩子,我羡慕得几乎发狂。我敢说我指望王爷早日当父亲的心情,比父皇母后还要强烈,我多么多么的想,和王爷……也有一个孩子!我不相信我的命那么的不好,请母后宽恕我!” 李斐跪坐在榻上,低头乞求道:“请母后宽恕我!” 别人说一句襄王妃无用,只能是流言蜚语,这话从皇上和皇后嘴里说出来就能化为实质的兵刃,所以李斐向皇后低头,请求皇后的宽恕。 “襄王妃……” 皇后是有所动容的。一则她不是喜欢为难女人的女人,到了儿媳妇这一辈人,她就更加散漫了,二来她到底不是赵彦恒的生母,李斐那样的乞求于她,也是敬重于她。 子孝则母慈,皇后柔软的道:“我会和皇上提一提你的绝心,只是……” 将心比心,皇后当然会宽恕李斐的,只是帝后二人,皇后的宽恕不是关键。而今李斐说的这一遭,皇后明白,皇上那头,皇后会劝一劝的。 李斐仰起头来,面上是白苍苍汗津津的,李斐说道:“若是父皇不能宽恕我,请母后替我转告父皇,儿臣愿意出家,请允许儿臣落发出家!” “李氏,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皇后正在想应该怎么样动用情理劝谏皇上,她和皇上夫妻四十几年,对于儿女之事她还是有那么一点权力能多说几句的,当然这绝对不包涵李斐所言。 落发出家,在此情此景有几个意思? “这绝对不是我的义愤之言。”李斐把这句话说出来,人反而轻松了一些,道:“皇上的儿媳妇,也没有资格向皇上表达义愤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本想亲自对父皇表现心迹,又担心父皇将这句话视为一种顶撞,所以还是请母后代我传达:明年,后年,限定一个期限,我若无子,请允许我落发出家。” “李斐,你可想仔细了。”称呼一次比一次亲厚,皇后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担心着李斐这个倔强的女人,道:“你所珍视的感情,没人在乎,襄王妃的位置,可大有人惦念。” 皇上想着给儿子纳一个出身良好的侧妃,这样的事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河间知府,太仆寺丞,京都指挥使司经历,尚宝司少卿等等十几家,都是主动把待字闺中的女儿往皇上的眼前递。要是襄王妃正位? 当此之际,储位不明。 舍出一个女儿换一个做国丈的机会,仅仅是个机会,想要冒此风险的家族,都是趋之若鹜。 所以皇上的儿子,是永远不愁娶的。 李斐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道:“母后问我,襄王无子,我的心里可过得去?我的心是纠着的。民间的妇人,和丈夫成婚满三年而无法诞育子嗣的,夫家就可以休妻了。规矩既然是这么定下的,就按规矩行事。襄王妃若是不能诞育子嗣,也是一种尸位素餐,理应当废。” “届时那些惦念襄王妃位置的人,我已经无力顾及了。我自请废位,还王爷一位嫡子,这是我对王爷的交代。似我这等生不出孩子的无用之人,落发出家也会是我最好的归宿。” 最好的归宿! 说到最后,李斐低眉露出一抹似喜似悲的轻笑,杂糅了宫廷内血淋淋的现实。 淡淡的玫瑰香犹在皇后的唇齿见缭绕,皇后依然坐在紫漆描金福寿纹矮榻上,回味着李斐的一言一行,最后迷迷惘惘的和服侍了自己几十年的田嬷嬷说道:“本宫从没想过放弃皇后之位!” 田嬷嬷弯腰低头,轻轻的道:“襄王妃年轻……年轻人气盛!” “一路过来,我失去了太多,也只有一个皇后之位了。”皇后盘腿坐着,眼中闪动着碎光,道:“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一无所有,所以放不下皇后之位!” 田嬷嬷泣声道:“娘娘不要这样想,您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是啊,这样熬到了近六十岁,我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抹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你去御前走一回,说本宫有事求见皇上。” 皇后是要为了襄王妃,才去正正经经的求见皇上。 结发四十多年的老夫妻,皇后要是真铁了心的维护襄王妃,和皇上且有话说。田嬷嬷迟疑道:“娘娘三思,您护着襄王妃,成与不成是一说,德妃娘娘那头会不会因此有想法。” 皇后要是不护住襄王妃,皇后的威望就大大的折损了;皇后要是护住了襄王妃,德妃绝对会不舒服的,皇后这是站那头的? 皇后嗤嗤的一笑而过,随即尖刻的说道:“妻尊妾卑,才是定律。我什么时候需要顾及她的想法而畏缩了手脚。” 田嬷嬷眼垂下来,道:“是奴婢多虑了。” 皇后再沉思了一番道:“今日襄王妃所言,在本宫和皇上说话的档口,你去和襄王原原本本的转述清楚。” 今日之言,李斐是没有和赵彦恒商量过的。 284.未完待续 书房里气氛凝滞肃重,赵彦恒坐在窗前的红木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椅上,眉眼间显出淡青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深不见底。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是因病死亡还是死于权利的纷争,百夷之地的南疆需要一个威震各路土司的大将,所以他早早的毁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家,毁了陶家的长子陶悉楠,令陶悉楠之妻郭流光不能像前世一样,跑到京城来状告征南大将军郭坤杀兄杀侄,谋夺黔国公的爵位。 那位置,是有能者居之!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压住了郭流光,陈太夫人冒出来了。黔国公府的太夫人,郭乾之妻,郭绍融郭绍谦之母陈氏,一封奏疏盖着黔国公的印鉴,从西南飘落到了京城,把郭流光该做的事做了,还细叙了自己常年被软禁的惨状,要求朝廷接其入京保命! 很快的,也就这几日,一半以上的朝臣会抨击郭坤,继而攻击整个黔国公府,降爵甚至是夺爵的呼唤声就会响起来,然后郭坤上京自辩。 所以他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拽,命运还是有其顽固的依照了前世的轨迹而行。 赵彦恒从窗口看着窗外的一丛紫阳花,六月的骄阳似火,将那片花丛照耀的垂头丧气。 “殿下……”董让不得不打扰了赵彦恒的静思,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驾前的掌事田嬷嬷候见。” 赵彦恒捏了捏鼻梁骨道:“快请。” 田嬷嬷快快的请了进来,着一件姜黄色比甲,藏青色罗棉裙,双手交叠在腰间纳拜行礼。 堪堪拜下,董让就端了一条红木嵌珐琅面山水人物图圆凳,放在田嬷嬷身后,殷勤的道:“您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大暑的天气,人过来也没让小丫子打个伞儿。” 做奴婢混到了田嬷嬷的位置,下了差都是有人服侍的,出了宫的排场也是前呼后拥的。 “哥儿就是嘴甜。”田嬷嬷的笑只是一跃便停驻了,沾染了风霜的老脸对着坐在了正中的赵彦恒道:“皇后娘娘让老奴转告七殿下好些话,老奴有了年纪,好些话揣在脑子里,就怕漏了一言半语的,耽误了主子们的正事。” 赵彦恒对皇后身边的人一向礼敬有加,噙着微笑道:“嬷嬷请讲。” 李斐和皇后的交谈是坦荡荡的,当时田嬷嬷就站在皇后身边做个布景板,此刻将皇后和李斐的对话转述出来,虽然做不到一字不漏,也是八|九成不差。 我该做一个怎样的襄王妃?那么聪明的李斐,她早就明明白白的知道,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襄王妃。 我要做一个惶惶然的妻子,惶惶然的王妃。那么骄傲的李斐,怎么会愿意被惶惶然包裹。 我就不相信我的命那么的不好。原来李斐那么倔强的抵抗着命运的挫折。 赵彦恒的双眉越拧越紧,这些话都是李斐不曾当面对他说过的,随着田嬷嬷大体不差的转述下去,情绪起伏的赵彦恒已经来不及分析李斐那时那刻的心情。 待到田嬷嬷言尽,赵彦恒肃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出了书房,往二门而去。 王妃的主院云皋院此时正关了院门,几个女孩子穿着薄衫儿,散着头发,就在廊下放了脸盆架子,洗个头,擦把脸,抹个脖子什么的,贪那点儿凉意儿。六天的天儿,实在是太热了。 槐蕊最早洗了头发,原在太阳底下晾头发,又嫌太晒了,拿着篦子走到窗沿儿的阴凉地儿通头发。 今年才提上来的竹黄已经打湿了头发,费劲的倒着一瓶细长口的洗头膏子,画屏就看不惯竹黄那个费劲的样儿,把自己的细长口瓶拿起来,往竹黄的后脑勺倒了一坨。 竹黄抹了把眼睛周围的水珠儿,才看清楚是画屏匀了自己的东西给她使。 画屏哼了哼,道:“你是长了几颗脑袋,公中才配的膏子,你就用到底了。” 竹黄默了默,道:“前儿我嫂子洗头,说借我的东西使使,使得好了也在外头买了使,不妨就被她用了许多。” “咱们用的东西外头有得卖?” 画屏说得甚至得意。 她们这些丫鬟用的膏子胰子,都是王妃带着丫鬟们自己捣鼓的,然后自家和王府的买办做了生意,由公中配发。所以别府里采买胭脂水粉是件巧宗儿,内宅上至主子,下到奴婢,光鲜亮丽的打扮起来,胭脂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油水哗哗的流淌。在襄王府,这件差事就干瘪的炸不出星点儿油花儿了。 瘪了这一项的买办一个,王府里依着尊卑等级,比外头采买的强。不过李斐无意在这一块谋利,捣鼓出来的东西,也就做个王府的买卖。所以画屏等竹黄洗了头发之后,就心直口快的道:“你是犯傻了,你嫂子是贪了你的东西。” 竹黄擦着头发,老气横秋的叹息一声,道:“我后来晓得了,一瓶膏子就算了。” 槐蕊边篦着头发,边走过来拉了画屏道:“你是单身在这里的,不知道后巷的情况。她哥是娶了一只母老虎,常听见打老婆的,这回我是听见打丈夫了。” 竹黄的这个哥哥是三个月前娶上媳妇的。后巷的左右邻家,是眼见着一位美娇娘一日日变身成了母老虎,看得瞪目结舌的。 其语气不乏感慨的,阿莲脸对着槐蕊的脸道:“你是什么口气,打个丈夫大惊小怪的。日后我也是只母老虎,只有我对别人动手的,别人碰不得我一下。” “您是壮士!” 画屏纤细的手腕子勾着阿莲的手臂赞道。阿莲自幼习武,和王府的侍卫干仗都不输架势。 槐蕊和阿莲是厮混熟了的,笑道:“你这话只在我们跟前说说就罢了,早露了行迹,怎么套一个傻丈夫。” 还和槐蕊阿莲不太熟的竹黄就以为她们两人较上劲儿了,忙道:“槐蕊姐姐是疼我呢……哎,也是我那个哥哥,魂都被嫂子牵走了。如今家里的银子都拽在了她的手里,我的月例银子她都想过拿着,和季大娘说过一回,说我年纪小,怕我乱花用了,她替我收着,给我攒嫁妆。被季大娘撅了回去,季大娘说她手上没这个例,谁的月例银子只能是谁来领。” “还有这事?”画屏个子娇小,脾气咋呼,道:“你先是王妃的人,父母兄嫂都排后头去,你轮不到她管束。” 竹黄重重的嗯了一声,又叹气道:“只是我哥,真是被嫂子拽在手心了!” 李斐执着一把化佛款竹雕罗汉扇骨,甚至有兴致的款款走过来道:“能把个男人死死的拽在手心里,也是本事了。你嫂子是怎么做到的?” 书房里气氛凝滞肃重,赵彦恒坐在窗前的红木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椅上,眉眼间显出淡青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深不见底。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是因病死亡还是死于权利的纷争,百夷之地的南疆需要一个威震各路土司的大将,所以他早早的毁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家,毁了陶家的长子陶悉楠,令陶悉楠之妻郭流光不能像前世一样,跑到京城来状告征南大将军郭坤杀兄杀侄,谋夺黔国公的爵位。 那位置,是有能者居之!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压住了郭流光,陈太夫人冒出来了。黔国公府的太夫人,郭乾之妻,郭绍融郭绍谦之母陈氏,一封奏疏盖着黔国公的印鉴,从西南飘落到了京城,把郭流光该做的事做了,还细叙了自己常年被软禁的惨状,要求朝廷接其入京保命! 很快的,也就这几日,一半以上的朝臣会抨击郭坤,继而攻击整个黔国公府,降爵甚至是夺爵的呼唤声就会响起来,然后郭坤上京自辩。 所以他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拽,命运还是有其顽固的依照了前世的轨迹而行。 赵彦恒从窗口看着窗外的一丛紫阳花,六月的骄阳似火,将那片花丛照耀的垂头丧气。 “殿下……”董让不得不打扰了赵彦恒的静思,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驾前的掌事田嬷嬷候见。” 赵彦恒捏了捏鼻梁骨道:“快请。” 田嬷嬷快快的请了进来,着一件姜黄色比甲,藏青色罗棉裙,双手交叠在腰间纳拜行礼。 堪堪拜下,董让就端了一条红木嵌珐琅面山水人物图圆凳,放在田嬷嬷身后,殷勤的道:“您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大暑的天气,人过来也没让小丫子打个伞儿。” 做奴婢混到了田嬷嬷的位置,下了差都是有人服侍的,出了宫的排场也是前呼后拥的。 “哥儿就是嘴甜。”田嬷嬷的笑只是一跃便停驻了,沾染了风霜的老脸对着坐在了正中的赵彦恒道:“ 284. 踹门 书房里气氛凝滞肃重,赵彦恒坐在窗前的红木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椅上,眉眼间显出淡青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深不见底。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是因病死亡还是死于权利的纷争,百夷之地的南疆需要一个威震各路土司的大将,所以他早早的毁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家,毁了陶家的长子陶悉楠,令陶悉楠之妻郭流光不能像前世一样,跑到京城来状告征南大将军郭坤杀兄杀侄,谋夺黔国公的爵位。 那位置,是有能者居之!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压住了郭流光,陈太夫人冒出来了。黔国公府的太夫人,郭乾之妻,郭绍融郭绍谦之母陈氏,一封奏疏盖着黔国公的印鉴,从西南飘落到了京城,把郭流光该做的事做了,还细叙了自己常年被软禁的惨状,要求朝廷接其入京保命! 很快的,也就这几日,一半以上的朝臣会抨击郭坤,继而攻击整个黔国公府,降爵甚至是夺爵的呼唤声就会响起来,然后郭坤上京自辩。 所以他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拽,命运还是有其顽固的依照了前世的轨迹而行。 赵彦恒从窗口看着窗外的一丛紫阳花,六月的骄阳似火,将那片花丛照耀的垂头丧气。 “殿下……”董让不得不打扰了赵彦恒的静思,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驾前的掌事田嬷嬷候见。” 赵彦恒捏了捏鼻梁骨道:“快请。” 田嬷嬷快快的请了进来,着一件姜黄色比甲,藏青色罗棉裙,双手交叠在腰间纳拜行礼。 堪堪拜下,董让就端了一条红木嵌珐琅面山水人物图圆凳,放在田嬷嬷身后,殷勤的道:“您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大暑的天气,人过来也没让小丫子打个伞儿。” 做奴婢混到了田嬷嬷的位置,下了差都是有人服侍的,出了宫的排场也是前呼后拥的。 “哥儿就是嘴甜。”田嬷嬷的笑只是一跃便停驻了,沾染了风霜的老脸对着坐在了正中的赵彦恒道:“皇后娘娘让老奴转告七殿下好些话,老奴有了年纪,好些话揣在脑子里,就怕漏了一言半语的,耽误了主子们的正事。” 赵彦恒对皇后身边的人一向礼敬有加,噙着微笑道:“嬷嬷请讲。” 李斐和皇后的交谈是坦荡荡的,当时田嬷嬷就站在皇后身边做个布景板,此刻将皇后和李斐的对话转述出来,虽然做不到一字不漏,也是八|九成不差。 我该做一个怎样的襄王妃?那么聪明的李斐,她早就明明白白的知道,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襄王妃。 我要做一个惶惶然的妻子,惶惶然的王妃。那么骄傲的李斐,怎么会愿意被惶惶然包裹。 我就不相信我的命那么的不好。原来李斐那么倔强的抵抗着命运的挫折。 赵彦恒的双眉越拧越紧,这些话都是李斐不曾当面对他说过的,随着田嬷嬷大体不差的转述下去,情绪起伏的赵彦恒已经来不及分析李斐那时那刻的心情。 待到田嬷嬷言尽,赵彦恒肃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出了书房,往二门而去。 王妃的主院云皋院此时正关了院门,几个女孩子穿着薄衫儿,散着头发,就在廊下放了脸盆架子,洗个头,擦把脸,抹个脖子什么的,贪那点儿凉意儿。六天的天儿,实在是太热了。 槐蕊最早洗了头发,原在太阳底下晾头发,又嫌太晒了,拿着篦子走到窗沿儿的阴凉地儿通头发。 今年才提上来的竹黄已经打湿了头发,费劲的倒着一瓶细长口的洗头膏子,画屏就看不惯竹黄那个费劲的样儿,把自己的细长口瓶拿起来,往竹黄的后脑勺倒了一坨。 竹黄抹了把眼睛周围的水珠儿,才看清楚是画屏匀了自己的东西给她使。 画屏哼了哼,道:“你是长了几颗脑袋,公中才配的膏子,你就用到底了。” 竹黄默了默,道:“前儿我嫂子洗头,说借我的东西使使,使得好了也在外头买了使,不妨就被她用了许多。” “咱们用的东西外头有得卖?” 画屏说得甚至得意。 她们这些丫鬟用的膏子胰子,都是王妃带着丫鬟们自己捣鼓的,然后自家和王府的买办做了生意,由公中配发。所以别府里采买胭脂水粉是件巧宗儿,内宅上至主子,下到奴婢,光鲜亮丽的打扮起来,胭脂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油水哗哗的流淌。在襄王府,这件差事就干瘪的炸不出星点儿油花儿了。 瘪了这一项的买办一个,王府里依着尊卑等级,比外头采买的强。不过李斐无意在这一块谋利,捣鼓出来的东西,也就做个王府的买卖。所以画屏等竹黄洗了头发之后,就心直口快的道:“你是犯傻了,你嫂子是贪了你的东西。” 竹黄擦着头发,老气横秋的叹息一声,道:“我后来晓得了,一瓶膏子就算了。” 槐蕊边篦着头发,边走过来拉了画屏道:“你是单身在这里的,不知道后巷的情况。她哥是娶了一只母老虎,常听见打老婆的,这回我是听见打丈夫了。” 竹黄的这个哥哥是三个月前娶上媳妇的。后巷的左右邻家,是眼见着一位美娇娘一日日变身成了母老虎,看得瞪目结舌的。 其语气不乏感慨的,阿莲脸对着槐蕊的脸道:“你是什么口气,打个丈夫大惊小怪的。日后我也是只母老虎,只有我对别人动手的,别人碰不得我一下。” “您是壮士!” 画屏纤细的手腕子勾着阿莲的手臂赞道。阿莲自幼习武,和王府的侍卫干仗都不输架势。 槐蕊和阿莲是厮混熟了的,笑道:“你这话只在我们跟前说说就罢了,早露了行迹,怎么套一个傻丈夫。” 还和槐蕊阿莲不太熟的竹黄就以为她们两人较上劲儿了,忙道:“槐蕊姐姐是疼我呢……哎,也是我那个哥哥,魂都被嫂子牵走了。如今家里的银子都拽在了她的手里,我的月例银子她都想过拿着,和季大娘说过一回,说我年纪小,怕我乱花用了,她替我收着,给我攒嫁妆。被季大娘撅了回去,季大娘说她手上没这个例,谁的月例银子只能是谁来领。” “还有这事?”画屏个子娇小,脾气咋呼,道:“你先是王妃的人,父母兄嫂都排后头去,你轮不到她管束。” 竹黄重重的嗯了一声,又叹气道:“只是我哥,真是被嫂子拽在手心了!” 李斐执着一把化佛款竹雕罗汉扇骨,甚至有兴致的款款走过来道:“能把个男人死死的拽在手心里,也是本事了。你嫂子是怎么做到的?” 书房里气氛凝滞肃重,赵彦恒坐在窗前的红木嵌粉彩四季花乌图瓷片椅上,眉眼间显出淡青的晕色,瞳膜漆黑潋滟,深不见底。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是因病死亡还是死于权利的纷争,百夷之地的南疆需要一个威震各路土司的大将,所以他早早的毁了四川布政司左参政陶家,毁了陶家的长子陶悉楠,令陶悉楠之妻郭流光不能像前世一样,跑到京城来状告征南大将军郭坤杀兄杀侄,谋夺黔国公的爵位。 那位置,是有能者居之!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他压住了郭流光,陈太夫人冒出来了。黔国公府的太夫人,郭乾之妻,郭绍融郭绍谦之母陈氏,一封奏疏盖着黔国公的印鉴,从西南飘落到了京城,把郭流光该做的事做了,还细叙了自己常年被软禁的惨状,要求朝廷接其入京保命! 很快的,也就这几日,一半以上的朝臣会抨击郭坤,继而攻击整个黔国公府,降爵甚至是夺爵的呼唤声就会响起来,然后郭坤上京自辩。 所以他试图往另一个方向拽,命运还是有其顽固的依照了前世的轨迹而行。 赵彦恒从窗口看着窗外的一丛紫阳花,六月的骄阳似火,将那片花丛照耀的垂头丧气。 “殿下……”董让不得不打扰了赵彦恒的静思,轻声道:“殿下,皇后娘娘驾前的掌事田嬷嬷候见。” 赵彦恒捏了捏鼻梁骨道:“快请。” 田嬷嬷快快的请了进来,着一件姜黄色比甲,藏青色罗棉裙,双手交叠在腰间纳拜行礼。 堪堪拜下,董让就端了一条红木嵌珐琅面山水人物图圆凳,放在田嬷嬷身后,殷勤的道:“您老人家快坐下歇歇,大暑的天气,人过来也没让小丫子打个伞儿。” 做奴婢混到了田嬷嬷的位置,下了差都是有人服侍的,出了宫的排场也是前呼后拥的。 “哥儿就是嘴甜。”田嬷嬷的笑只是一跃便停驻了,沾染了风霜的老脸对着坐在了正中的赵彦恒道:“ 285.未完明天看 摇曳的扇面缓缓的停住,李斐歉笑的容色也缓缓的僵硬住。 赵彦恒踹门进来,神色冷峻,就在廊上急吼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果然是可以托付的人! 李斐看过左右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道:“你们退下!” 几个丫鬟闻言垂着头,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闪了出去。 那么一两息的空档,李斐的眉目垂下,眼神黯然伤魂,寞寞落落的站立在赵彦恒对面,气息轻促,说道:“你已经尽知了,我也不想再重复那些话语。我若三年无子,是我和你情深缘浅!” 也确实不需要把那些伤人伤己的话再说一遍,可以托付的皇后已经转告得清清楚楚。赵彦恒握了握拳,他试图控制一下情绪,可是那种被人甩到一边的恼怒怎么压得住,赵彦恒只能控制住一点音量,依然是很大的声音,道:“为什么要和母后……要和父皇说这些话,你是担心我护不住你吗?我说过的话,我必会做到。孩子,我没那么喜欢孩子;父亲……我也没那么热衷当一个父亲。” 赵彦恒不愿意去想前世,可是情绪太不稳定的时候,赵彦恒会控制不住的想到前世。 前世他有孩子的,连续得了三个女儿,后得了两个儿子,在两个儿子十岁之后,择其优者,先册封其母为皇后,再以嫡出封太子。 为了江山后继有人,去遴选秀女,亲近嫔妃,生育儿子,养大他们,管教他们,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那样的一世他有过了。现在回忆起来,他在女色上的喜好,在李斐之后,那么几十年都是淡淡的,所以给他生育过孩子的几个嫔妃,他的印象都模糊了。 只是因为责任,而不是由衷的期待,那样得来的几个孩子,他拥有过了,对女儿慈爱一点,对儿子威严一点,也就是那个样子了,那样的人生轨迹再走一遍,不是辜负了李斐,赵彦恒会觉得,他是辜负自己这样能够重来一回的玄妙奇缘! 李斐的目光从下到上睇过去,她不知道面前二十出头的丈夫早就经历过一切,她黯然的道:“三年,你就当我是个懦弱的人,只能陪伴你三年。”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赵彦恒凄怆的一声笑,抓住李斐握着扇子的手道:“我是一个小人?为了获得父皇的嘉许和青睐,可以抛弃自己的王妃?” 李斐的手腕一疼,漆红色的扇子跌落在地上。李斐的眼睛一红,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反向前近了一步,道:“不是你抛弃了我。” 正因为赵彦恒不是一个小人,所以那些话李斐只能对皇后说,她只能先做了, 离得那么近,赵彦恒可以透过李斐清透的眼睛,看见自己的窘态。 本已是九天真龙,困于浅滩,做个王爷原来是那么窘迫的,赵彦恒的愤慨全部浮现在了脸上,一下子有那么几分狰狞了。 李斐不忍见赵彦恒这般自责的表情,捂住了他的眼,深呼一口气,呼气间把纤细的腰肢充盈得越发挺直,道:“非是你绝情,而是我无情!” 赵彦恒的身体一震,眼睛一闭,蓦然松开了抓住李斐的手。 同时李斐放开了捂住赵彦恒眼睛的手。 赵彦恒也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黑眸深邃,幽若深潭。 随后赵彦恒一个字也没有丢下,返身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去。 同一个时间,皇后正好进入了皇上日常作息的福宁殿。 崔霖笑着摇摇头,她这会儿正大饱眼福呢。 来来往往,崔霖见过的颇有姿色的女子有些个,却难有李月和廖夫人这样的,万里挑一也没有这样的。尚未衰老的靓丽容颜都是小儿科,周身鲜亮的服饰都是浮云,深深让人着迷的是出类拔萃的气质。 李月已经淬炼成百炼钢,在儿女的面前又化成绕指柔,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银光闪闪,走啸龙吟,乃稀世珍宝。 而廖夫人和李月是完全不同气质的美人儿。杏眼柔媚,体态风骚,那是一株藤蔓蔷薇,带着尖刺儿,可以把人缠死的女人。 此二人,不是像内宅的妇人一样,独当一面就够了,是顾得了家里,也顾得了家外,在名利场上周旋,独挡数面又游刃有余,等闲男子万万不及。吸引住年少的崔霖,真是理所当然的。 崔霖笑出两边的梨涡,向两位行礼,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道:“小女是尚宝司少卿的女儿崔霖,和王妃在武当山不期然相遇,得幸有数面之缘,今日得见两位夫人,亦是得幸。” 李月不知道所以然,见李斐面对她木了木脸心生疑惑,却依然给了崔霖一块黄龙玉佩做见面礼,道:“拿着压裙子吧。你今儿能来真是稀客。” 崔霖双手接了玉佩,顽皮的笑道:“小女绝不是来当恶客的,今日得见夫人真容,小女也就告退了。”她不知道李斐来见娘家母亲,既然来了,她也不畏畏缩缩;既然不方便打扰,她也走得干干脆脆,绝不影响李斐和母亲相见的心情。 与李斐相视一笑,崔霖轻快的转身离去。 如此一来,李斐倒感念崔霖的风度,出声挽留道:“你等等。”又转向李月道:“她有几句话要与我说。” 李月含笑道:“你们漫谈。” 李斐转身而出,院子里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的身上,与她身上水雾一般轻盈的淡蓝色长裙交相辉映,那是专司上供的一种娟丝,李斐能穿在身上,也是赏赐下来的。 李月无动于衷。多么贵重的衣料,就是条裙子而已,附着在裙子之上皇家的荣宠,那屁都不是。她的女儿穿着好看,那是给她的丈夫,皇上的儿子养眼睛呢。 “几句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斐来到偏厅,幽露已经在这里设了席褥,现在天热,又摆了几把宫扇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茶水沏好了,一壶玫瑰露兑的玫瑰水。幽露不在,李斐身边站着一个五官平淡,神态淡漠的丫鬟,这是替换了阿菊的阿莲,在襄王府外,在不知道交情怎么样的客人面前,随侍李斐左右,寸步不离。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李斐的身价何止千金,依着赵彦恒的说法,这世上追名逐利的疯子忒多。 崔霖是光明磊落的,她半坐在位置上说道:“河间知府的孙女周薇薇,太仆寺丞的女儿唐梦婷,京都指挥使司经历的女儿何芙,还有我,我想王妃必须选一个的话,还是选过比较好。” 都是熟悉的名字,李斐一下子就燥热了,道:“原来崔姑娘是毛竹自荐来的。” 阿莲都侧目了,崔霖点点头,拾起一把绣了一朵睡莲的宫扇道:“襄王殿下和我未曾相识,我对襄王殿下又无仰慕之意,所以选我是最合适的。” 另外三位姑娘,赵彦恒也还没见过呢。李斐都被崔霖的理直气壮逗笑了,道:“既然没有仰慕之意,崔姑娘表现得无所谓一些,也就不会屏中中选了。” 轻摇着扇子,崔霖连唉了两声,叹气道:“姑娘总要出嫁的啊。在国家人口凋敝的年代,姑娘过了多少岁都不出嫁,父兄都要被问罪。现在盛世之下虽然没有明文严律,一个姑娘老死于家中,是件挺败坏门风的事。当年我的外曾祖父和谢阁老争首辅,谢阁老惜败,其中一条就是因为其夫人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卷了娘家大半的产业充做了嫁妆出嫁,以致谢夫人的两个胞妹清贫的困守家中,无人问津。” 当年梁阁老和谢阁老争首辅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把年纪了,再追溯到谢阁老娶妻,都是几十年的尘封旧案了。不过李斐能理解那种庙堂之争,顶级权利的争夺,失了一子,就是满盘皆输,所以李斐说道:“文人相轻,只要能找到瑕疵,就是攻讦的方向。” 崔霖手中的扇子渐渐阻滞,崔霖垂下眼来,眼中什么也没有看见,轻轻的说道:“父母生养了我,家族庇佑了我。我虽然最喜欢在家做姑娘的日子,我还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成全父兄的品行名声,嫁出去若能为崔家光耀门楣,那也可以吧。” 李斐一字字听得真切。那也可以吧,语气中没有为崔家光耀门楣,而迫切的进入皇家的意愿,不愿离家的女儿家,为着成全父兄的品行名声,便去重新开启一段陌生的旅程。 如果是这样的理解,李斐对毛遂自荐的崔霖也没有了迁怒,当然也没有领受。李斐道:“我已经尽知了你的心意,你的去留,还是让皇上和殿下决定吧。” 总之李斐是绝对不会参与这个决定的,用刀割肉呢,还要自己把刀拿起来割,李斐没那么自虐。 崔霖并不理解李斐的心气。外头的人都知道襄王看重王妃,所以王妃在可选的范围之内,是有参与决策的权利,所以崔霖才出现在这里。她迫切需要力压掉另外三个人选,就做出赧颜的样子道:“王妃,皇上说我的性情好。我的性情确也 286.您要毁了她 皇上往后靠在椅背上。保持沉默是他最后的容忍,既然皇后一定要说破,他也没有掩饰,道:“有些你不知道的事,你莫管他们两口子的事儿。” 皇后不知道的事,皇后和赵彦恒总是隔了一层的,不知道的事情就太多了。 三年前,赵彦恒十八岁,年初的时候皇上和淑妃就一再强调,今年一定要纳妃,管你喜不喜欢女人,皇室的婚姻需要符合传统的伦理,成为一种典范,因此襄王妃是必须要有的。 一再的强调,到了三月初赵彦恒就妥协了,待字闺中,身份模样,才情性情皆配得上襄王妃的位置而赵彦恒恰好有点印象的高门贵女,赵彦恒通过奶娘程氏告诉了淑妃,那就选长兴侯的嫡长女范之遥。 那种决定当然不是非娶不可的喜欢。皇后和淑妃生养了赵彦恒,期望他按部就班的过上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赵彦恒是为了完成父母的这种期望,若非要有那么一个女人占着襄王妃的位置,他理智的选择了长兴侯的嫡长女范之遥。 赵彦恒的这个决定,皇上是非常满意的,因为那个时候,范之遥确实是他正在考虑的儿媳妇人选之一,那时候可谓是父子不谋而合。 然后没过几天,赵彦恒又兴奋的写了一封龙飞凤舞的书信送到京城,说他在昆明偶遇一个少女,心生了爱慕,就是那种对女人的悸动,他有所体会了。 看到儿子这样的书信,皇上是很高兴的,还当场和淑妃说了一句,道:“这孩子只是开窍的晚了一些,这不就懂事了!”至于在范之遥之后立刻冒出了一个少女,皇上是呵了呵就过了,完全没觉得儿子是朝三暮四了。 合适的女人,和喜欢的女人,那是两码子事。范之遥堪配襄王妃之位,南疆边地的一介少女,收入襄王妃做个妾室,也不是辱没了人。 不久之后,皇上就通过派驻在昆明的镇守太监钱通知道,那个少女就是朱钦和前妻李氏所生之女李斐。 冤孽! 皇上当时就说了这两个字,然后立即写信告诫赵彦恒,若是朱钦和前妻李氏之女李斐,就趁早收收心吧。皇上还没有狂妄到册封了长兴侯的女儿为襄王妃,再让宣国公府的女儿入襄王府当妾室,李斐姓李不姓朱,就更加麻烦了——范之遥和李斐是不能共同存在襄王府的! 皇上是怎么对待李家的,皇上当然挺着范之遥,反对李斐当襄王妃。 昆明和京城相距五千里,八百里快马也得跑六七天,那一个月一来一回的,皇上和赵彦恒就这件事情互通了两次,正胶着的时候,范之遥是个没有福气的,她得肠痈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皇上所坚持的襄王妃人选,是个短命鬼。范之遥一死,皇上这边的力挺就立刻陷入了尴尬,尴尬之余,皇上又冷静下来想一想,皇上是个相信玄通的人,若他力挺的范之遥是个没福气的,那他反对的李斐——真是纠缠不清的冤孽了,皇上这么感慨着的时候,赵彦恒身负重伤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那一次,赵彦恒真的濒临死地了,以至于在昆明的所有人,黔国公府,钱通,包括李斐,都承担不起襄王死在昆明的责任。 每天都有信使入京,告诉皇上,在发信这天,他的儿子赵彦恒还活着,几波人也都把赵彦恒是怎么重伤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皇上。 抛开所有的细枝末节,赵彦恒是为了李斐,重创两处,生命垂危! 作为一个父亲,收到这种消息,会高兴吗?会安慰吗?会欣然的接受,并且祝福儿子找到了一个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 当然不会了,皇上出离的愤怒,是被灌了迷魂汤了吧,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你在奋不顾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生养了你的父母。 万一撑不过去,就为了一个女人死了? 这种行为值得称赞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史书上凡是为了一个女人毁去了前程,毁去了家业乃至是丢了性命的,都他妈成了狗熊! 那时候,皇上愤怒的在这个福宁殿暴走,作为一个帝王,他对赵彦恒这种行为深深的失望,因为赵彦恒的这种行为,还违背了他苦心孤诣十几年的教导。 皇上是怎么教导儿子们的? 抛开那些四书五经上的大道理,抛开朝臣和百姓,这是及其隐秘的。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何况帝王之子乎。 尓至尊至贵,万物皆为刍狗! 高高在上的俯瞰着苍生,铁血又冷漠,这才是一家之天下,赵家的天下。 赵彦恒远在五千里之外,皇上一腔的愤怒也见不到人发泄,若是能见到这个儿子,皇上必然要骂一句:自甘下贱。 是的,赵彦恒的行为在皇上的评价里,就是自甘下贱。 万物皆为刍狗,为我所驱策。 那么突然遭遇了袭击,只有别人为了赵彦恒挡刀子,赵彦恒倒好,这是给别人当肉垫去了,这就是下贱了。 那么深深失望着,皇上还得给赵彦恒周全了面子。皇上的儿子不能为个女儿差点死了,万一赵彦恒撑不过去,那样的死法真够窝囊的,所以至今的官方说话,赵彦恒是被广西的盗匪袭击,身负重伤。 这样公布出去之后,皇上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在赵彦恒脱离了生命危险在昆明养伤的那时候,皇上自个儿也冷静了下来。 冷静之后,皇上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因为通过这件事情,他必须承认,他那个被灌了迷魂汤的儿子,用情已深。临危之际,为了女人不离不弃了,此事的执念是太深了。 作为男人,皇上太知道男人的劣根性了,他若是再固执的反对,得不到的才是铭心刻骨。 所以最后的结果,皇上提笔给在昆明养伤的赵彦恒写了一封书信,他不再反对,他无所谓谁来当这个襄王妃。 这些过往是皇后都不知道的,这些只是皇上的膈应,所以皇上一句莫管,已经决定维护一次李斐的皇后还没有偃旗息鼓,不过也没有立刻回嘴,捡起桌几青白釉凸花莲纹盘上的一枚荔枝,一点点的剥着壳,剥到一半,也不是给皇上的,皇后低头享用了。 这样缓了一缓,皇后擦着手指上的汁水,又开口道:“您既然不中意李斐这个襄王妃,臣妾原为您分忧,下懿旨废黜了她。” 皇后统领内外命妇,又是襄王的嫡母,在理论上,皇后是有权利废黜襄王妃,废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 张口就是废黜,皇上当然是不信的,他蹙眉道:“你这是以退为进?” 皇后摇头,苦笑着道:“那孩子算是深谙帝心了,她应该是清楚的知道您对她的厌恶,所以伏在我的膝上,对我苦求,她愿意出家,落发出家。” 皇上的眼神诡谲多变,一般的人都参不透皇上的情绪,不过皇后跟从了皇上四十几年,四目相对还是看出一些皇上的心思,叹一声道:“李斐聪慧,还真是被她说中了。” 皇上晦涩的看过去,道:“她还说了什么?” “您要毁了她。”皇后说得惆怅,道:“给老七物色侧妃,让她嫉妒;让老七和别的女人生下子嗣,让她羡慕又自惭形秽。一个沉浸在嫉妒里又自惭形秽的女人,经年累月,她会失去光彩。那么她和老七之间的感情,也就此泯灭。” 毁掉一个人,就是要毁掉她的立身之基。襄王妃的立身之基,就是和襄王的感情,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倚仗了。 皇上蓦然恼怒的站了起来,有的事可做不可说。 就比如这件事,皇上当初没再反对了,答应了赵彦恒册立了李斐为襄王妃,现在又要处心积虑的毁了她,要毁了她和老七之间的感情,这种事情,就可做不可说。 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做不到了。 李斐依然是赵彦恒的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让我进去!”是赵彦恒的声音,赵彦恒就在殿外,被立在外面的内侍阻挡,所以赵彦恒大声的喧哗,道:“让我进去,父皇,您听得见吗?” 皇上听见了,但是现在皇上恼羞成怒,并没有吱声。 皇后站了起来,向皇上谦逊的行了一个礼,从容的告退。皇后出了殿门,看见了在六月暑天奔波,出了一身一脸汗的赵彦恒。 未完待续 皇上的眼神诡谲多变,一般的人都参不透皇上的情绪,不过皇后跟从了皇上四十几年,四目相对还是看出一些皇上的心思,叹一声道:“李斐聪慧,还真是被她说中了。” 皇上晦涩的看过去,道:“她还说了什么?” 287.追本溯源 混沌是种什么感觉?你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感觉不到自己置身何地。你不需要吃,不需要喝,面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斗转星移。 像是一场没有梦境的长眠,将赵彦恒唤醒的,就是那声空灵的告诫:改变李斐的命运,你会失去帝王命。 我的……帝王命! 赵彦恒环顾了这一处帝王起居的福宁殿,这一处熟悉又陌生的福宁殿。 前世赵彦恒二十一岁登基,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五年,人生三分之二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 赵彦恒的目光落在皇上身后的金漆龙纹宝座上,福宁殿的陈设几度更改,这张庄严的宝座从来没有动过,他曾经坐在这个位置上,四十五年! 踏上权利顶峰的宝座,睥睨天下,那种感觉是恍若隔世一般的遥远,对赵彦恒来说确是刻入骨髓的亲切。 重来一回,怎么能不想念呢? 只是江山之外,他舍不得美人,舍不得李斐。 那么得舍不得,让他忍不住的去提前找了她。 赵彦恒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穿着道袍的父皇身上。赵彦恒的英姿挺拔,眼目和皇上是不相像的,皇上长了一双阅遍美色的桃花眼,赵彦恒的眼睛是和淑妃如出一辙的凤眼,赵彦恒道:“今世能和李斐结发成夫妻,儿臣很是欢喜。” 皇上的怒意浮现在脸上,道:“不过是一个女人,天下间女人占了一半,要怎么样的没有,您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火急火燎的跑了来,衣衫不整。” 进殿之前,赵彦恒整理过的,可是身上的暑气不散,额头又溢出了一层汗水,穿着杏黄常圆领常服,领口一圈被汗水沾湿成了姜黄色。由此可见赵彦恒是怎么急匆匆的赶过来,还在殿外大声的喧哗。 这些又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父皇,都不一样的。”赵彦恒感慨着,那是抱经了岁月的叹息,道:“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错过了这一个,就再也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漫长的四十五年为帝的岁月,在李斐死后,赵彦恒过着一个帝王该有的生活。赵彦恒曾经有过了三宫六院,还陆陆续续的有过几个……算是男宠吧。反正一个威严日盛又放荡恣意的帝王,他所能享受的,他都享受过了。 这样想起来,还是挺卑劣的,对李斐好像是不公平的。深藏在二十一岁年轻蓬勃的身体里的,是一颗近七十岁的老心。他是一个阅尽千帆,在红尘中浸透的人,挑剔了一世,回头看去才发现李斐是那么得铭心刻骨,才留恋的想要找回李斐,才疲惫的回到李斐身边而已。 帝王和帝王真是不一样,要说皇上也是近六十的人了,后宫美妇如云,前朝也有几个关系引人遐想的臣子,可是皇上恨不得再向苍天借五百年,继续随心所欲的见一个爱一个。 为什么要找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滋味,那是百花齐放的缤纷绚烂! 有花堪折直须折,何须单恋一枝花,这是皇上看待女人男人的态度,所以皇上冷哼了一声,道:“没有出息!” 过度的,持久的执着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帝王,宠爱褒姒的周幽王,宠爱妲己的商纣王,宠爱西施的吴王,宠爱杨贵妃的唐玄宗,等等等等,史书上沉浸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帝王,下场都不怎么好,误国误民,危害自身。 相反,那些没有被美色所累的人,秦始皇统一了天下,汉武唐宗,各领了风骚。到了本朝,帝传四世,太|祖太宗和仁宗,那都是博爱的帝王,在色相上从未被某个人辖制。 皇上向前踏了一步,绷住着脸道:“朕曾经是怎么教导你的,不要表现出偏爱,不要表现出执念……”因为帝王一旦表现出偏爱和执念,就是一处软肋,会遭到裹挟,然后就被一方势力掌控了。 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东风压倒西风的事。 赵彦恒收敛了情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帝王称孤道寡,他是不该和自己的父皇讨论什么感情。赵彦恒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嗮笑道:“儿臣是襄王,儿臣只是一位藩王,若是父皇早立了太子,按照祖宗规矩,儿臣根本碰不得中枢的权利,儿臣要远离朝堂,只要把襄阳治理好了,就对得起祖宗了。” “所以……”皇上越发的愤怒了,道:“你个没有志气的小子!” 赵彦恒挨了骂还表现出欢喜之色,抬头逼视着皇上道:“父皇要一位藩王的志气,父皇要求儿臣更有出息,父皇是预备把祖宗基业,江山社稷,托付在儿臣的手里?” 皇上一甩长袖,控制住怒意道:“这皇位不论长幼,朕会交给最有能耐的儿子。” “儿臣是最后能耐的!”赵彦恒抬高了声音,胸有成竹的说道:“儿臣自信比六哥,比四哥,比大哥,都担得下这副担子,坐得稳赵家的天下!” 皇上不置可否,只是悠悠的‘哦’了一声。 赵彦恒的大哥,太子赵彦恪,那是元祐元年就被册立为太子的,从此由太子三师,东宫属官辅佐,接受储君的教育,时刻准备着继承帝位,时刻准备了十年了,最后就等不及了,成为了一个弑君杀父,大逆不道的人。 赵彦恒的四哥,怀王赵彦恺,文武双全,盛德远播,比之六子七子,四子怀王才是皇上最钟爱的儿子,可惜怀王早逝。 静寂空旷的福宁殿,赵彦恒掷地有声,道:“父皇将所有托付给我,我一定能开创一个比朔元盛世更加繁荣昌盛的世道。” 朔元盛世。 皇上的眼睛微眯了起来。他的年号是元祐,前朝仁宗的年号是龙朔,所以朔元盛世,是指龙朔末年和元祐初年的这段一二十岁的岁月。这四个字对皇上可谓是毁誉参半。 若说元祐初年是盛世,那么现在的元祐二十九年是什么? 元祐十年之后,朝廷在边疆的战事屡次失利,版图不断被蚕食;南涝北旱,北旱南涝,不断的天灾让赋税有减不增;官员冗赘,宗室膨胀,积弊日重。到了现在元祐二十九年,有些事情是皇上不愿意去承认,也不得不去面对现实的。 但皇上还是不服的,必须不服,不是他这个做皇上的无能,自古守成之君难为。 由盛转衰,盛极必衰,盛衰循环往复,这都是眼睁睁的要看着它那么趋向的。 皇上的喜怒不形于色,道:“朝务繁杂,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吏们各有私心;幅员辽阔,在私心之下人祸天灾不断;再者,北有强虏,南有蛮夷,东有倭寇,西有羌戎,皆慕□□的繁华,年年骚扰,都要咬下一块肉来。这样千头万绪的家国,你想怎么开创一个盛世?” 赵彦恒冷笑着,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道:“先斩杀一批庸碌无为只会敛财的肥羊,充盈了府库。再整顿军备震慑四方。同时网罗能臣,重用如杨纲,朱辅明,方蒙正,李斌,李泰等有着强烈的权利欲望,又有严苛的铁血手腕的刚正之臣,整肃朝廷之风,严明纲纪铁律。兵部,吏部,户部,刑部,礼部,工部,一处一处的整治,然后解除海禁,开方民间的海外远洋贸易……总之,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重托。” 皇上兀得发笑了,阴森森的道:“说得像是诅咒啊!” 赵彦恒刚才的一番慷慨激昂,都是建立在他的父皇已经驾崩,有他当家做主的前提下。所以皇上只要小心眼儿一点,赵彦恒所言就成了诅咒了。 “儿臣不着急,儿臣愿意等。”赵彦恒没有表现出一丝惶恐,悠然以对道:“现在有李氏相伴,我也不想那么早的担着万里河山。这可以称之为偷得浮生半世闲。” 皇上的左手摩擦着右手的手腕子,情感复杂难言的说道:“杨纲,李斌,方蒙正,朱辅明,李泰……” 这些都是元祐初年的重臣。杨纲是元祐元年至元祐三年的首辅,李斌是元祐三年到元祐五年的首辅,方蒙正是皇后之父,做过三边总督,总理甘肃、延绥、宁夏军务。朱辅明是朱钦之父,远征昆仑,三征安南,李泰是李月之父,元祐五年至元祐十年的首辅。 景王曾经暗想,襄王妃李氏的两位祖父,一武一文,联手的时候权倾天下。所以李氏集两姓之利,只要将她置身在高位,便会聚拢朱李两家散落在四处的政治遗产,所以景王曾在武林园对赵彦恒称赞,说他眼光独到,为自己挑了一个好王妃。 权倾天下是想得有点夸张了,元祐初年庙堂上人才济济,群臣争辉,才延续了仁宗皇帝开创的清明盛世。 景王以为的赵彦恒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好王妃,也是想得偏颇了,或者是狭隘了。 以帝王之心看着两位权倾天下的重臣,当今皇上是个什么心情? 皇上知人善任,垂拱而治? 288. 无怨无悔 镂雕牡丹纹玉香薰缓缓的断了袅袅的青烟,是一支伽阑香燃尽了。 须臾,看着一本志怪短篇集的李斐翻着书页抬起头来,一双清冷的眼睛凝着前方白玉无瑕的香薰。 李斐一直是一个心思缜密又锋芒不露的人,所以到了此刻,李斐依然维持着她的平心静气,那不露喜怒的表情之下,是一口桀骜之气。 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张脸,她活着,就不能被任何人驯服,也不能被任何人拘束,她的丈夫不能,皇城中的帝王亦不能。 那处心积虑的帝王要将她扣在这座襄王府,要毁了她的心气,将她变成一个惶然无依的女人? 不用等到将来某一天,您的儿子厌弃了我;是今年此时,我就厌倦了这种外表尊贵华丽,背地里还不知道多么龌蹉压抑的皇室生活,即使有您的儿子待我一片深情,也挡不住我这份厌倦之情。 人不畏死,死奈何以死惧之。 人若无情,管他什么侧妃子嗣,她风萧萧而来,欲乘风归去,她放荡自由的游走在天地间,谁能奈她何! 李斐闻着清馨安神的伽阑香气,越发舒展了心绪。 安安静静的,李斐再度把视线落在手头这本充斥着神鬼妖魔的志怪小说上,倒是不禁也被触动了心弦,那些道行千年万年的,修道要断七情六欲,却还是忍不住诱惑,来到人间红尘滚了一遭,才有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精彩故事。 她一区区女子,和人间帝王一争,最坏的结果,比落发出家的结果还要坏,也就是一死了。 若是为此死了…… 人都有一死,或恐惧凄惨,或安之若素,当下她还好好的活着,活得让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妒又恨的,因着襄王与她情深意重;活得让皇城中的帝王,都得颇费一番心思的,想要毁去儿子的偏爱和执念。 这也就够了。人都有一死,临死之际回顾一生,只要每一天的日子无悔,她会安详的闭上双目,入六道轮回,往生离去。 李斐将自己置入了死地,回顾了她还算是短暂的二十年人生,纵然有许多留恋的人和事,如今走入了这般境地,是时也命也,那便是无怨无悔! 最是那一低头的淡然,李斐收回了所有的思绪。 书房的外间一阵竹帘轻晃,从宣国公府回来的季青家的是操着心,压着声音就捉着跟着王妃最久的丫鬟幽露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么粗的门栓子,刀砍还一刀砍不断的,怎么就被王爷踢坏了,这是攒了多大的火儿!” 幽露也是愁云覆面,摇头道:“大娘别问我,一点风声没露儿,一点苗头也看不出来,我又哪里知道。” 季青家的心思一转,就在书房的门外轻声道:“王妃,是奴婢回来了。” 李斐轻盈的声音马上传了出来,道:“进来吧……” 季青家的踏过了门槛,李斐从容的一如往常,先问道:“父亲安好?”李斐身份上去了,行动反而不方便,想要对父亲尽尽孝心,也只是隔断时间派季青家的过去问候问候。 季青家的道:“前几天准三姑爷到京了,前儿二姑奶奶回门。国公爷昨晚和两位姑爷喝了一顿酒,今天宿醉不醒。” 李斐似有所忧,秀眉微蹙,把大半部分的话隐下,道:“……我是该亲自去看望父亲了。” 季青家的含笑,道:“国公爷说,衍圣公不日来京。”朱妙聪前年年底嫁给了孔琉怡,是孔家子弟,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从她那头传出来的。 李斐点头,季青家的又道:“黔国公府的事情有变,看着大姑太太,国公爷也念着这件事。” 提起朱老夫人,五千里迢迢,李斐还是担忧着她的身体。 季青家的去宣国公府一次,一桩桩总有那么多事。李斐是个简单的人,季青家的也就一件件简洁的说下去,道:“长兴侯府的太夫人这一回怕是真的不行了,长兴侯府已经在分析产业,总有些扯皮的事。比如前些年,长兴侯府太夫人借给了泰宁侯夫人几笔银子,泰宁侯夫人说已经还了大部分,长兴侯太夫人的私房银子又对不上,两家私下闹得很凶,长兴侯都发话了,待孝顺了老太太,便要和泰宁侯府断了来往……还有公府门下孝敬了一批上好的白沙蜜,国公爷让我带了过来,给王妃调香。” 听到最后,李斐露出喜色,道:“现儿就拿过来我瞧瞧,过了小暑,我就要用了。” 季青家的觑着李斐如往常一般毫无异色,暗松了一口气,退了出去拿蜜,过了那道门槛,就见襄王殿下一双深眸不知目向何处,魂去了一魄的兀自站在门外。 李斐所处的位置,见不到赵彦恒的人,正好看见季青家的站在门口冲谁行了一礼,这王府,季青家的只需要那么恭恭敬敬的向王爷王妃行礼而已,所以李斐合上了书,站起来放回身后紫檀柜格书架, 镂雕牡丹纹玉香薰缓缓的断了袅袅的青烟,是一支伽阑香燃尽了。 须臾,看着一本志怪短篇集的李斐翻着书页抬起头来,一双清冷的眼睛凝着前方白玉无瑕的香薰。 李斐一直是一个心思缜密又锋芒不露的人,所以到了此刻,李斐依然维持着她的平心静气,那不露喜怒的表情之下,是一口桀骜之气。 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张脸,她活着,就不能被任何人驯服,也不能被任何人拘束,她的丈夫不能,皇城中的帝王亦不能。 那处心积虑的帝王要将她扣在这座襄王府,要毁了她的心气,将她变成一个惶然无依的女人? 不用等到将来某一天,您的儿子厌弃了我;是今年此时,我就厌倦了这种外表尊贵华丽,背地里还不知道多么龌蹉压抑的皇室生活,即使有您的儿子待我一片深情,也挡不住我这份厌倦之情。 人不畏死,死奈何以死惧之。 人若无情,管他什么侧妃子嗣,她风萧萧而来,欲乘风归去,她放荡自由的游走在天地间,谁能奈她何! 李斐闻着清馨安神的伽阑香气,越发舒展了心绪。 安安静静的,李斐再度把视线落在手头这本充斥着神鬼妖魔的志怪小说上,倒是不禁也被触动了心弦,那些道行千年万年的,修道要断七情六欲,却还是忍不住诱惑,来到人间红尘滚了一遭,才有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精彩故事。 她一区区女子,和人间帝王一争,最坏的结果,比落发出家的结果还要坏,也就是一死了。 若是为此死了…… 人都有一死,或恐惧凄惨,或安之若素,当下她还好好的活着,活得让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妒又恨的,因着襄王与她情深意重;活得让皇城中的帝王,都得颇费一番心思的,想要毁去儿子的偏爱和执念。 这也就够了。人都有一死,临死之际回顾一生,只要每一天的日子无悔,她会安详的闭上双目,入六道轮回,往生离去。 李斐将自己置入了死地,回顾了她还算是短暂的二十年人生,纵然有许多留恋的人和事,如今走入了这般境地,是时也命也,那便是无怨无悔! 最是那一低头的淡然,李斐收回了所有的思绪。 书房的外间一阵竹帘轻晃,从宣国公府回来的季青家的是操着心,压着声音就捉着跟着王妃最久的丫鬟幽露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么粗的门栓子,刀砍还一刀砍不断的,怎么就被王爷踢坏了,这是攒了多大的火儿!” 幽露也是愁云覆面,摇头道:“大娘别问我,一点风声没露儿,一点苗头也看不出来,我又哪里知道。” 季青家的心思一转,就在书房的门外轻声道:“王妃,是奴婢回来了。” 李斐轻盈的声音马上传了出来,道:“进来吧……” 季青家的踏过了门槛,李斐从容的一如往常,先问道:“父亲安好?”李斐身份上去了,行动反而不方便,想要对父亲尽尽孝心,也只是隔断时间派季青家的过去问候问候。 季青家的道:“前几天准三姑爷到京了,前儿二姑奶奶回门。国公爷昨晚和两位姑爷喝了一顿酒,今天宿醉不醒。” 李斐似有所忧,秀眉微蹙,把大半部分的话隐下,道:“……我是该亲自去看望父亲了。” 季青家的含笑,道:“国公爷说,衍圣公不日来京。”朱妙聪前年年底嫁给了孔琉怡,是孔家子弟,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从她那头传出来的。 ,季青家的又道:“黔国公府的事情有变,看着大姑太太,国公爷也念着 289.两个盒饭 入了七月,宣国公府又一次张灯结彩,是宣国公的女儿朱秒仙将要出阁了。 朱妙华携夫范慎亲自送了添妆的礼过来。范慎去和岳父叙谈,朱妙华在这个庶妹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一脸沉郁的在嫡亲妹妹朱妙聪面前发了一顿邪火,道:“庶出……就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朱妙聪垂着脖颈,她听得懂朱妙华在发什么火儿。 姨娘不是母亲,嫡母才是母亲。庶出的朱秒仙和许氏也是做了十四年的母女。不过一个女儿,那些年身在宣国公夫人位置上的许氏算是善尽了嫡母之责,连着其姨娘吴氏也颇有照拂。朱妙华的性子不好,没有为难过朱秒仙就是待她好的了;朱妙聪的性子是好的,曾在寿春公主面前抬举了她好几回。临了这个女儿要出阁了,是提也没有提一句和她做了十四年母女的许氏。 当年朱妙华和朱妙聪出阁的时候,都是提过许氏的,向朱钦提到:女儿行将出阁,想去家庙里给母亲磕个头。念及此,朱妙聪眼眸灰暗,道:“她没这个心就算了,不过是再被父亲驳一回罢了。” 当年一回两回,前一幕还是和蔼的朱钦,冷冷的看着跪地请求的女儿,是怎么说的?朱钦说,侍母是孝,侍父更是孝,尔吃朱家饭,穿朱家衣长大,先侍奉了他这个父亲要紧。母亲?擎等着他死了再说。 所以自那年许氏匆匆扭送家庙□□之后,朱妙华姐弟三人,再没有见过许氏,连往家庙里给许氏送点东西都送不进去,只知道许氏还活着,就不能知道再多的音讯了。 朱妙华走近盛着冰块的黄地粉彩花果纹大缸,扯了一下领口,燥火是扑扑的往外冒,道:“被父亲驳回了又能怎样?是能削了她一块肉还是损了她的前程,人尚在朱家,她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将来还能指望她什么!” 朱秒仙远嫁秦州,秦州是清平伯马家的地盘,所以这桩婚事是三家相商,由清平伯太夫人,也就是她们的三姑妈保媒,将朱秒仙做配了当地数二的望族人家,嫁的是可以继承大宗家业的嫡子。 朱家一向看重出嫁的姑奶奶,想想朱钦的三个姐姐就知道了,还真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了,女儿养大了总有用处。 可是朱秒仙这个女儿养大了,对朱妙华姐弟三人,是看着没有用处了。 朱妙聪默默的站在朱妙华身后,甚是消极的道:“姐姐自个儿看开些吧,父亲犹在盛年,往后怎么样……都是变数!” 朱妙华目中含泪,暗哑道:“你不懂,母亲在家庙里吃苦,我有多么得……”话到嘴边,朱妙华咬紧了嘴唇。许氏一力承当了下来,苟且偷生的朱妙华想起许氏总有愧疚和自责,可是她连愧疚和自责都不能坦露出来,只能把这些字眼含在嘴里,含糊的道:“想起母亲,我总是难过。” 朱妙聪垂首无言,想起母亲,她也难过。 姐俩儿兀自的沉默了一阵,还是朱妙聪再度开口,道:“父亲枕旁空悬,我听三姑妈说,你家姑太太荐了一位陈姑娘……” 说的就是朱妙华费尽了心机为父亲物色的继室,陈韶婉!由长兴侯同父同母所出的妹妹,徐二太太来做媒已经向清平伯太夫人流露出了陈家愿意和朱家结亲的意思。 把陈韶婉这个人扒拉了出来,乃朱妙华颇为得意之事,朱妙华脸色回暖,转身轻笑道:“你看陈姑娘怎么样,当不当得了宣国公夫人?” 朱妙聪抿了抿唇。高门之家少有和离废婚的,朱钦两件事都干了,娶第三位妻子,能娶到临川陈家的嫡长女,抛开这个足够做陈韶婉父亲的年纪,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连清平伯太夫人都挑剔不出一处不妥当来。 这会儿在朱钦的书房,清平伯太夫人也在说这个事,她叹道:“李月连儿子都生下来了,你这厢也该死了心,再擦亮眼睛好好的选一选,为宣国公府选一位女主人。” 朱钦在姐姐面前是个顶顶好的脾气,笑笑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不上心。只是冷眼选了一年有余,也没看见一个可意的人来。” 清平伯太夫人确实挑不出陈韶婉的不妥当来,缓缓道:“陈家的姑娘,依我看也可以了。武将远征在外,总要有一波文臣在后面压担子,才无后顾之忧。朱家和陈家,是可以相互帮扶的。” 婚姻是家族的联合。陈韶婉的祖父陈愈是前任吏部尚书,因为丁忧归乡,现在想把嫡长孙女放在宣国公夫人的位置上,是在为日后的起复而筹谋,这事需要朱家帮一把。待到陈愈回归高位,将来总有回报朱家的时候。 若把婚姻当做一场买卖,这是一场谁也不吃亏的买卖,但是朱钦对陈韶婉本人还缺少了一点兴趣,支着额头自嘲道:“三姐,那个丫头太小了,比妙聪还小一些。我这娶进了门,和养个女儿似的。” 清平伯太夫人又气又笑,重重的拍了朱钦的肩头道:“你还喘上了。也就你们男人了,甭管多大的年纪,都能娶到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树梨花压海棠,还多着呢。” 朱钦揉了揉肩,摇头道:“容我再想一想,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虽然鲜嫩,若为妻室,我也过了贪鲜摊嫩的年纪了,我总得好好想想,她能不能做好宣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这一点也是清平伯太夫人迟疑过的,过了门就要担起这么大的一副家业,清平伯太夫人也摆了摆手道:“那一头我也是含糊其辞的应对着,你细细的想去。” 这几天宣国公府都是人来人往,朱钦见客不断。清平伯太夫人前脚出去,李斐后脚就和赵彦恒到了。 算上朱家的新姑爷,连了襟的四个男人总要互相认认人,喝喝酒,攀攀交情,李斐就闲散过来和朱钦说话,关切的道:“父亲,您因为喝酒已经伤了几回身子,你自个儿也得悠着点儿,女儿是盼着您无病无痛,到白头翁呢。” 三十八岁的朱钦,几乎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华,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浮躁,已经锤炼成了一块风中石壁,伫立在那里挺拔沉稳,让多少女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朱钦勾起唇角一笑,英姿潇洒,道:“仙儿那几个,将他们安置妥当了一个,也是了却我一桩心事,那样的酒不伤身子,我有分寸。” 李斐褪去了笑容,撇过了头是接不上话了。朱秒仙嫁到秦州去是妥当了,她嫁给赵彦恒是宣国公府动荡的开始。 这个真正的长女,朱钦努力的弥补着,反过来忧心的道:“数日前襄王殿下是怎么了?在福宁殿外喧哗,和皇上闹得很不愉快。” 李斐撇着头,犟着道:“怎么说起的,他们父子怎么闹了?” 皇上和皇后的对话,皇上和赵彦恒的对话,当时都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包括李斐,四个人都是城府极深的人了,就那件事情一致对外缄默,怎么就引人猜想了? 朱钦慢悠悠的道:“皇上当晚的膳食锐减了一半,满桌的珍馐怎么就吃不下了,总有人揣度圣意,往皇上和襄王父子失和了猜想去,还宣扬了出去。” 这个人,明显是协理内宫的德妃娘娘了,观察入微,大胆揣测,就那么宣扬了出去。 李斐苦涩的笑道:“有些事,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我没有办法,王爷也没有办法,父亲就不必知道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当天皇后和赵彦恒轮番上阵了,也没有改变皇上对李斐的厌恶,只是暂时休战罢了。 当天皇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冰凉凉的对赵彦恒说:“你的王妃三年无子,你介时再细思量。” 侧妃子嗣什么的,皇上险恶的用心已经被李斐揭露出来了,做公公的那么为难一个儿媳妇总是难看了点儿,皇上已经罢手了。但是李斐三年若是无子,到了明年五月还没有好消息,按照婚俗,李斐已经犯下了七出的大罪。皇上是自觉等得起,休战到明年五月,再行计较。 明明是和自己肖像的女儿,朱钦看到的是他的前前岳父李泰,那一位若是能稍微圆滑一点,也就不是那个下场了。朱钦眉头皱得死紧,道:“皇上……皇上……” 朱钦和皇上君臣那么多年,总有些感悟,只是一时有口难言。 李斐转过脸来,等着听下去呢。朱钦抚额很轻很轻的说道:“除去九五之尊的高位,皇上就是一个平庸的凡人,那样平庸的人,你们能唬弄得了一时,就先糊弄着吧。太|祖太宗仁宗,都没有迈向六十岁的坎儿……” 皇上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再忍一忍,忍一忍,皇上也没有几年活头了,朱钦说的是这个意思。 李斐阖着嘴不接这个话,和朱钦转而唠了几件别的事,范慎和朱妙华就急忙忙的过来告辞了,急慌慌的打道回长兴侯府。是长兴侯的太夫人,已经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 赵彦恒和李斐不急不忙的,再逗留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宣国公府。 一身劲装的程安国迎面而来,隔着车壁,神色凝重的向赵彦恒拱手道:“殿下,卫王府侍妾石氏,过身了!” 这个死讯就完全是猝不及防了。 连赵彦恒都愣住了,李斐在马车内,腾起疑惑的表情,难以置信道:“什么?” 程安国顿了一下,沉重的再说道:“是阿芳……死了!” 290.针锋相对 “我先尽快的赶过去。” 赵彦恒说了这么一句话,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快马远去。 纷乱的马蹄声之后,异常的安静。李斐用力的抓着窗棱,脸色更多的是茫然。 卫王府那一摊子事,李斐是细思过的,若是哪天得到了卫王的讣告,李斐心里还有所准备,阿芳?怎么就死了? 阿莲弯腰上了车马,她和阿芳也没什么交情,就平静的问道:“王妃,我们去哪里?” 李斐的眼眸滚动了一圈,闭眼低声道:“去寿春公主府。” “去寿春公主府。”阿莲扬声又说了一遍,停驻的车马重新启动,李斐摇了摇头,才停下那种令人燥灼的思绪。 李斐的马车从梨花巷绕到西元街,没有错过,正好和寿春公主的马车接了头,两拨人马并成了一波。 从西元街出北城门一段路,李斐便听到驸马柳谭打发的小厮回话,说驸马已经带了大理寺的人先行过去,又有宗人府,刑部,五城兵马司调了人手。 李斐靠着车壁,眼看着如火如荼的晚霞收尽最后一绺火光,天际呈现出一片青黑色,风吹在林间窸窸窣窣的响,沿途的蝉叫声分外的惹人烦躁。 柳潭带了十余个人举着火把过来接应,没头没尾的和寿春公主及李斐先说一声,道:“襄王殿下领了大半的护卫上了名宫观。” 阿芳,是死于一场极为血腥的刺杀。 杀人的凶手从哪里来,现在躲藏到了哪里?卫王的庄子和名宫观只有一山之隔,现在不管谁有嫌疑,合围起来先一寸寸的搜一遍再说。 李斐的脸上透着疲累之色,眼睛却亮得吓人,道:“我想看一看石氏的尸首。” 寿春公主这阵子身子不爽利,也是扶着丫鬟道:“我也该看一眼。” 柳潭默了默,似乎想提醒两位女眷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领了她们去了安放阿芳尸体的屋子。七月流火,阿芳的尸体也是刚刚经过了仵作细致的检查,被冰镇着,陈放在一个铁皮棺木里。 李斐系上一件莲青色的薄披风,才靠近棺木,看见了阿芳的仪容。 满面的寒气,苍白的肌肤,阖紧的双目,已经想象不出阿芳死前的模样,唯有右侧脖颈,一处皮肉外翻的血口子,昭示了她惨遭了怎样的对待。 李斐的目光往下移,脖子以下被白布覆盖,李斐忍不住的擦了擦沾湿的眼睫,阿芳是怀着孩子的,将近四个月的身孕。 寿春公主咳了好几声,双手压在沁冷的棺木边沿,道:“驸马,她……她……”有些话尽然是难以问出口的。 李斐的喉咙也是噎住的,却强行破开,破着桑子问:“柳大人,她生前有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她临死前的样子是怎么样的?双眼是像现在这样的合上的吗?” “王妃和公主节哀……”柳潭维持了片刻缄默,转头对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妇人道:“季大娘,你来说。” 这位季大娘是大理寺也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仵作,和尸体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目光中就透着老练,她道:“公主殿下,王妃娘娘。贵人生前与人发生过激斗,手肘,膝盖,几处和人硬碰硬的关节都浮现出了淤青和擦伤。贵人生前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在这场打斗中被打落下来。致命伤在颈出,凶器是一把花木剪子,由贵人握在手里,插入颈部致死。因此小的大胆推测,对方和贵人的身手不相上下,只是贵人毕竟是女子,又怀着身孕,小腹就在打斗中被对方着重袭击,僵持之下,对方硬握着贵人的手腕,将剪子插入了贵人的颈部。贵人的右手手腕,也因此造成了严重挫伤。贵人死前,据侍女所言,双目向东北方向大睁。” 说到此,柳潭低声的道:“石氏的眼睛,是襄王殿下给阖上的。” 李斐的眼泪不可遏制的滚落了下来。 果然是死不瞑目的! 寿春公主靠在驸马的肩上,亦是难过的落泪不绝。 这般在哭泣中默哀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动静,是孙玉燕过来了,她的丫鬟白絮正说道:“我们王妃来送姨奶奶一程,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寿春公主和柳潭相视了一眼,他们夫妻甚是默契的,柳潭走出去,只将孙玉燕请了进来,孙玉燕所带的几个丫鬟婆子都被拦在了外头。 就在孙玉燕跨门入内的同时,李斐蓦地俯在阿芳苍白的遗容之上,一声悲鸣,随即双眼腥红,恚怒道:“你可听得见?你死了,你的孩子也死了,两条性命。魂魄有灵,你仔细的听好,襄王妃李氏向你发誓,必为你们母子报了这等大仇!” 形容憔悴不堪的孙玉燕没有被李斐这句充满恨意的话威吓住,她的脚刚刚跨到屋内,就号啕道:“石氏啊……妹妹!你怎地惨遭了如此的不幸!天呀,怎么会有如此的不幸!” 孙玉燕踉跄着就趴到了阿芳的棺木旁边,她脸上的悲戚不比李斐和寿春公主少半分,她也恨恨的道:“是谁?是谁杀了你?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给你报仇!” 李斐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水,睁着眼儿清清楚楚的看着孙玉燕的作态,忽而怨恨的看着她道:“谁杀了她们母子,我先要问你了,卫王妃!阿芳是卫王的妾室,她的存在就是你的妨碍!” 寿春公主没想到一向冷静的李斐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就对着孙玉燕爆发。不过李斐已经率先向孙玉燕发难了,寿春公主也是和李斐站一边,向孙玉燕冷冷道:“有本公主在,不管是谁,一定要让她拿命来抵。” 孙玉燕,她绝对不是一个心性弱懦的人,她行一步思三步,早就想到阿芳的惨死,她是最大的嫌疑,所以此刻面对李斐和寿春公主的轮番攻击,孙玉燕必须表现得坦荡荡,她极尽的挺直了腰杆,对李斐和寿春公主吼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派人杀的!” 李斐轻蔑的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卫王府原本就不涉朝堂上的权利之争,唯一的争夺,就是怎么平衡皇族和妻族的权利而已。李斐逼近孙玉燕,目光如炬就那么灼灼的射在她的身上,道:“她一日日的深得了卫王的喜爱,她和卫王有了孩子,最要紧的,她有襄王府和公主府的帮扶,你忌惮她,你甚至害怕她,你害怕她哪一天会取代了你的地位,所以现在就杀了她。先打掉她的孩子,再杀了她!” “你胡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孙玉燕被李斐压推了两步,抖着唇辩驳。随着驳斥之声脱口而出,孙玉燕自己先信服了自己,她的底气就那么鼓了起来,推搡了李斐一把,大声道:“我在害怕她取代了我?就她,凭什么能取代了我!” 寿春公主口气冷硬,道:“就凭她待五哥,时时处处都比你体贴上心。” “这也就是你以为的,公主殿下!”孙玉燕对这个和卫王府比邻而居,一直监视着自己的寿春公主不满久矣,此刻就把这种不满的情绪宣泄出来。孙玉燕指着寿春公主,也指到了李斐,哂笑道:“我不是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妒妇,嫉妒的一个女人也容不下。我是没有嫉妒,我对卫王,就算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有我所背负的家族冀望。” “卫王妃,我也是心心念念的,要做好我的卫王妃。”孙玉燕扶着自己的额头,掩饰下了她浮与脸上的痛苦,道:“或许在你公主殿下的眼里,我是做得不够好。在别人的眼里,在父皇的眼里,未必就是那么觉得了。” 寿春公主遭了那么一睹,是无力反驳的。因为数年下来,皇上多次赏赐孙玉燕,比之方佩仪李斐,孙玉燕从皇上那里得到的重视是分毫不差。所以寿春公主是撼动不得孙玉燕,只能做一个蛮横的小姑子,给卫王纳了一个侍妾,将阿芳送进了卫王府。 这么说起来,孙玉燕就仰天笑了起来,她一手撑着阿芳的棺木,一手扪心道:“一个贫贱的丫头,一个二嫁的寡妇。你们以为她有多好?大字不识,礼仪不通,管家不会,一身的穷酸气儿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们还想让她取代我成为卫王妃?卫王妃换做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简直是皇室的耻辱,是卫王的耻辱!” 李斐转头,眼睛酸胀的看着阿芳的遗容。 孙玉燕越说越痛快,哈哈的笑了两声又道:“所以我才是卫王妃,她只是一个侍妾,她也就配做一个侍妾。” 一场三方都是处心积虑的针锋相对,不知道是谁赢了,谁输了。 积虑的针锋相 291.意外 放着阿芳尸体的屋子阴涔涔,冷飕飕。阿芳身上的血迹明明已经擦干净了,李斐身在期间,还是感觉到那股血腥味,浓郁的令人作呕。 柳潭在门外请示入内,寿春公主紧了紧披风与李斐道:“我得去看一看五哥,你也随我出去吧。” 李斐默默的尾随了寿春公主出来,外面的事情更加纷繁复杂起来,柳潭向两位道:“景王和景王妃也来了,景王直接去了名宫观,景王妃正进庄子。” 寿春公主目向黑暗之中移动的火把,语气清淡道:“他们来得好勤快!” 柳潭面浮出沉郁之色。 一个侍妾死了,这人又不是景王府出来的,本不值得景王和景王妃跑一趟。是赵彦恒做的事情,把他们招惹了来。这边阿芳一死,卫王府的长史官立刻封锁了庄子,谁也不准进出,先派人报与襄王府和公主府,而赵彦恒接到口信,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在途中就下了王命,封锁了方圆十余里,这就把名宫观也封锁进来了。 随后经过现场的勘察和对阿芳尸首的初步检查,两人实力相当,近身搏斗,拳脚相加的贴身肉搏,如果阿芳的身上留下了淤青和擦伤,对方的身上也会有搏斗留下的痕迹,还有在搏斗之中的一把花木剪子,刺死了阿芳,也有可能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伤口。基于这样的一种可能,赵彦恒是一种完全蛮横的搜查,将这方圆十余里的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扒衣服检查一遍,只要身上有一处淤青,擦伤和割伤的人,就地锁拿。 是赵彦恒这般的动静闹得忒大,把景王吸引过来了。 李斐在数盏羊皮灯的迎路下走在前列,和寿春公主道:“三姐先去看看五哥,我就不过去了,免得五哥起疑。我先去见见六嫂。” 阿芳的死讯,到现在还是瞒着卫王的,说阿芳忽得了急病歇在别的屋子,也不知道能瞒住卫王多久。 寿春公主迟疑道:“我和你一起去……”她们刚才联手逼迫了孙玉燕一次,孙玉燕指不定怎么反抗呢,孙玉燕是有根基和圣眷的,真要动她,赵彦恒和寿春公主还是动不了她的。 “三姐不和我一起过去好一些。”寿春公主看不明白李斐的意图,李斐淡道:“六嫂本是和我易趣相投的女子,若是不管王爷的野望,六嫂和我或许就成为闺中密友了。” 柳潭跟在两位的身后早就停下来了,寿春公主遥想她和方佩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缓缓的停下了,李斐加快了脚步离去。 方佩仪尽快的追上来,气色有些不好,好在山涧空气清新,到了晚间凉风细细,才爽快一些。 孙玉燕已经在倾诉了,她拿着一方素帕抹泪,只和方佩仪相缠,道:“我知道石氏忽得一死,好些人疑心了我,你也必然是疑心了我。我是有口也辨不清楚了,是要给石氏抵命还是怎地,全凭你们处置好了。反正我这么坐着,别人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也兜不住!” 方佩仪左手揉着太阳穴,殷殷的劝慰道:“你也比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是妻,她是妾,从没有妾死了拿妻陪葬的。” 李斐沉默的陪坐在一旁,好像孙玉燕明里暗里的,不是说她的一样的。 方佩仪是不相信在当下,孙玉燕会那么迫不及待的行非常手段将石氏至于死地,所以李斐和寿春公主对孙玉燕的一番攻击委实是欺负人了,方佩仪就冲李斐埋怨了道:“你们也是做得过分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是五嫂做的,你们无凭无据的,不是无理取闹嘛。” 孙玉燕狠捏着帕子,低头掩下眼中的怨毒。她可不认为寿春公主和襄王妃是与她无理取闹一回,合着襄王一回两回的拿她当犯人审,审着审着就把石氏母子的死亡摁在了她的头上。 公堂上断案不常有这样的,很不必把案子查的水落石出,借机排除异己,把碍眼的挪开,倒是方便的很。 “六嫂,诚你所言,三姐和我无凭无据的,才和五嫂闹一闹罢了。” 李斐一句无赖言语却透露出一股子狠劣。 阿芳的命是贫贱,阿芳肚子里的骨肉是皇家子嗣,那团肉是精贵的。但凡有一点证据,杀害皇家的子嗣,孙玉燕就算是卫王妃,也不能坐在这里向景王妃哭诉了。 没有寿春公主在场,三个女人都是王妃,是一样的身份,论长幼秩序,论利益纠葛,现在是倒过来了,李斐以一敌二。孙玉燕听得李斐那么轻轻松松的一句就很不服气,昂头道:“我知道你们以为石氏怀上了孩子,我容不下她,我会加害她。你们的心思真是太狭窄了……” 念及寿春公主和李斐都是不能生养的,孙玉燕就添了三分痛快道:“我自己有儿子,石氏怀上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生出个儿子来,也是个庶子,再越不过我儿的次序去。我能生会生,才没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方佩仪压着孙玉燕的手劝和,什么能生会生,这是直戳李斐的痛脚了。方佩仪手压着孙玉燕的手,脸转向李斐道:“这阵子五哥病重,她们三个是烧糊了的卷子,一块儿过了。此间只有我等三人,我得说几句诛心的话,五哥若有个万一,小孩子家家的,再怎么精心养着也有夭折的,真到了那种地步,还得看石氏这一胎了。” 卫王前阵子是真的有性命之忧。卫王世子在朝堂上是提起过的,被朝臣以年幼恐夭折给阻谏了。就此两条,孙玉燕也不会动石氏的孩子,毕竟出嫁从夫,父死从子,作为嫡母,自己生的孩子能不能养大成年继承王爵还是未知数,留个庶子在膝下也是一招后手。 孙玉燕按耐着由着方佩仪将这样担忧她儿子夭折的话都剖析了出来。 石氏,尤其是她腹中骨肉的死亡,她是一点血沫子都不能沾染的,所以她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自己的清白。 李斐不骄不躁,不温不火,一直拿审视的眼光睇看着孙玉燕。 景王往名宫观里去了,那头的明争暗斗不去细表,赵彦恒过了子夜才回来,半日地皮似的搜查,卫王妃,周思得和景王,那是一个也不好相与的,赵彦恒忙得晚膳也没用,董让端了一个青花园林高士碗进来,满满一碗臊子面。 李斐已经躺下了,辗转反侧没阖过眼儿,就穿上一件月柳色织锦长衫儿陪着赵彦恒用宵夜。 尘世的烦忧暂且放下,赵彦恒夹了两根面条递到李斐的唇边,道:“你也替我吃几口,这么大的一碗,我是吃不下。” 李斐低头,由着赵彦恒喂她,几根面,一口菜一口肉一口蛋的,就那么先吃了几口,再喝了一些汤,剩下的才包给赵彦恒。 卫王妃,也不能坐在这里向景王妃哭诉了。 没有寿春公主在场,三个女人都是王妃,是一样的身份,论长幼秩序,论利益纠葛,现在是倒过来了,李斐以一敌二。孙玉燕听得李斐那么轻轻松松的一句就很不服气,昂头道:“我知道你们以为石氏怀上了孩子,我容不下她,我会加害她。你们的心思真是太狭窄了……” 念及寿春公主和李斐都是不能生养的,孙玉燕就添了三分痛快道:“我自己有儿子,石氏怀上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生出个儿子来,也是个庶子,再越不过我儿的次序去。我能生会生,才没把他们母子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方佩仪压着孙玉燕的手劝和,什么能生会生,这是直戳李斐的痛脚了。方佩仪手压着孙玉燕的手,脸转向李斐道:“这阵子五哥病重,她们三个是烧糊了的卷子,一块儿过了。此间只有我等三人,我得说几句诛心的话,五哥若有个万一,小孩子家家的,再怎么精心养着也有夭折的,真到了那种地步,还得看石氏这一胎了。” 卫王前阵子是真的有性命之忧。卫王世子在朝堂上是提起过的,被朝臣以年幼恐夭折给阻谏了。就此两条,孙玉燕也不会动石氏的孩子,毕竟出嫁从夫,父死从子,作为嫡母,自己生的孩子能不能养大成年继承王爵还是未知数,留个庶子在膝下也是一招后手。 孙玉燕按耐着由着方佩仪将这样担忧她儿子夭折的话都剖析了出来。 石氏,尤其是她腹中骨肉的死亡,她是一点血沫子都不能沾染的,所以她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自己的清白。 李斐不骄不躁,不温不火,一直拿审视的眼光睇看着孙玉燕。 景王往名宫观里去了,那头的明争 292. 女娼 赵彦恒强势的禁止任何人干预,搜查,抓人,审问,都是襄王府的人动手。 程安国一夜没睡,将昨晚抓的人反复审问,就算是动了刑,一个个的都看似洗脱了嫌疑。身上的淤青擦伤说出了理由,阿芳出事那会儿,也有人证明他们是不在当场的。 偶有一个没人证明的,还是一副弱鸡样儿。 以阿芳的身手,当年对付两个地痞流氓还给卫王留下了‘厉害’的印象,一般的男人和阿芳对上,若阿芳无心相斗,还真是按奈不住她的。 那么一个个的排除了出去,凶手就像遁地三尺,你挖也挖不出来。 挖不出来? 此地方圆十余里,就只有卫王的庄子和名宫观,此外周围的猎户樵夫都不得进入打猎砍柴,等闲不会有外人。两处有多少人,皆有名录可查,一个一个的查过来,若凶手不在其中? “依我看,查完了人得查查财物了。”景王在明面上绝不是来给赵彦恒使绊子的,相反他还费心的出主意,道:“就那么几个人,但凡在未时末刻行踪无人证明的,全都抓起来拷问了。都是些小卒子,试想着往这件事上牵扯,好像是牵强附会了一些。所以,或是外头的人潜进来了。皇室富贵,令多少人艳羡,蠹贼闻腥而来,偷窃了什么叫石氏撞上了?” 赵彦恒淡淡的瞥过去,没表达意见。 柳潭就该圆这种场面了,倾身和景王道:“六殿下的意思,这是行窃杀人?” 要是外头的人潜入偷点贵重之物,被石氏撞见了,残杀了她离去。滴水入海,这件事更难查了。 景王余光注意着赵彦恒,反复了道:“本王也就这么一说而已,究竟怎么样你们再琢磨琢磨,或许,还是孙氏看石氏不顺眼了,容不了她了。” 这话又透着一股子讽刺的意味了。真要让卫王妃当了干系,就得看襄王和寿春公主怎么找到证据,甚至是制造证据,以了解这段公案。 说完,景王站起来掸了掸衣摆,就兀自离去了。 柳潭打了一个哈欠,道:“昨天公主和襄王妃逼问过……” “是我让李氏那么问的。”赵彦恒想也没想,就那么说出口。 柳潭淡笑而过,又凝重了表情道:“昨晚公主和我商量了半宿,你们兄弟抬着杠子,卫王妃实在不必,在当下就朝石氏下手。” 当下最要紧的是储位的争夺,帝位的争夺,一旦景王和襄王决出了胜负,卫王妃和石氏,就是细枝末尾上的人,上位的那一个随手就能剪了。 赵彦恒冷寂得没给柳潭一个反应。他总觉得景王在搅浑水,他总觉得两处的人还有嫌隙,他尤其注意那个名宫观。因为名宫观里的道士,打坐练功,要拉出一个打得过阿芳的人,那是尽有的。但是名宫观是皇上一手建立的,里面都是皇上召集的方士。天家的父子总比寻常人家多了一层忌讳,皇上的地盘,赵彦恒一向不看不碰的,所以当下确实是无从着手细查的。 柳潭看赵彦恒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拱了拱手,默默的退下去了。 过了有会儿,李斐轻悄悄的从外头走来,赵彦恒皱起了眉。 李斐是和寿春公主商量了一回过来。阿芳那么忽得死了,该怎么和卫王说这个人没了,这才是眼下最难的事,这个口难开! 陪伴了快两年的人,唬弄卫王是唬弄不过去的,真相那么的残忍也早晚要讲清楚的,李斐生涩的说道:“三姐说,这件事情她会和五哥讲通的。” 赵彦恒垂头抚了一下额头。寿春公主管卫王,他这头就要将真相查出来。 李斐和赵彦恒对坐沉默了半晌,忽然叹道:“卫王妃说阿芳只配做一个侍妾,这也是你和公主觉得的?” 赵彦恒装作若无其事的将脸转到一边,道:“做个侧妃,也是可以的。” 李斐嗤的笑了一声。 侍妾,侧妃,对李斐来说都一样,所以孙玉燕是说对了,阿芳卑微的出身,是永远爬不上卫王妃的位置。因为卫王需要一个像孙玉燕那样的女人,算是出自书香殷实人家吧,有个舅舅是侯爵,自身有貌有才,站在卫王身边,站在皇室里才像个样子。 赵彦恒不想和李斐纠缠在这种事上,低声道:“你也别多想了,人死什么也没得计较了。” “怎么会这样?阿芳绝不可能取代了孙氏的位置,还是死了。”李斐自言自语的呢喃,沉痛的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阿芳青白的遗容。 襄王妃李氏向你发誓,必为你们母子报了这等大仇! 她说过的话在脑海里仿佛回荡。 那不是为了炸一炸孙玉燕才说的,那是她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所以她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阿芳母子张目的。 终于是下定决心了,李斐复睁开眼睛的事情,透着一种空漠般的沉寂,道:“卫王妃孙氏,阿芳还是死在她手里的。” 赵彦恒深看着李斐,等她说下去。 李斐是个慎之又慎的人,这样两条人命,必然是看出了端倪才说出口的。 “要说阿芳是撞见了什么,必须杀了她灭口,搞得像现在这么大的动静也必须杀了她,片刻都容不得她喘息……”李斐说得自己压抑,却强迫着自己冷静的说下去,道:“不能见人的事,无非是那么几种龌蹉事,男盗……女娼!” 赵彦恒瞳孔一缩,男盗的可能景王已经说过了,那么李斐想到的是…… 李斐深吸了一口气,道:“卫王府中,若是丫鬟小厮偷偷摸摸的往来,被人撞见不过求上一求,也有通融了的可能,卫王府上,只有卫王妃,她若是……那一刻便是你死我活!” 赵彦恒没有动,却可以感觉到他整个人冷硬了起来,眼神锋利搓着一团火。 在此之前,他是没有想到这一层。毕竟卫王与他是亲兄弟,手足之间相连的那种高傲,让他想不到卫王妃敢做出那等事来。 “私通苟且,她怎么敢!” 赵彦恒的呼吸都灼热了三分,手足是种很奇妙的相连,亲兄弟万一戴了绿帽子,赵彦恒这头也染绿了一半,这窝火的。 “因为孙氏说的太多了,说得喋喋不休,多说多错。本来就没有一点证据指向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辩白着,或许就是她的心虚了。” 捉奸捉双,又没有捉到奸夫,信口怀疑卫王妃的清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所以李斐得把她怎么以为的说清楚。李斐纠结了一个晚上,待说出口就平铺直叙了,道:“昨晚孙氏被逼急了道,她和卫王没有感情,也有孙曹两家捆绑在她身上的荣耀和成为卫王妃的虚荣。这话听着好生痛苦和无奈啊!孙氏已经和卫王做了三年的夫妻,卫王不像外头的男人,一不赌二不嫖,没有前程之烦忧,没有生计之困扰,嫁个丈夫若为着后半生有个倚靠,卫王也算是个省心的丈夫,相守了三年,孙氏说,她和卫王没有感情。那么孙氏的那份感情何以寄托?” “寿春公主,柳驸马与孙氏做了三年的邻居。公主和驸马是情趣相投,才德匹敌,又妇唱夫随。谁是女人,都想当一当公主,招一个怎么看怎么称心如意的丈夫。然后孙氏和卫王之间有什么,除了孙曹两家捆绑在她身上的荣耀和成为卫王妃的虚荣,孙氏和卫王是一起作得了画,写得了诗,赏得了曲?卫王什么陪伴不了她,长此比对,孙氏会疯狂的!” “当然俗世夫妻没什么感情的,不过是搭伴儿过过日子的多得是。看着出身才许婚也没什么好反悔的。丈夫只要对妻子有足够的震慑力,妻子也不会犯禁的去肖像别人,可是卫王……抛去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和你们这些弟妹们,他一个人站在孙氏面前就是一个傻子。这样的丈夫真是足够让人轻视了。” 赵彦恒腾的一下站起来,大步朝外走去。 一连吩咐了许多事。 全部围绕着孙玉燕排查。 卫王府里的人,不管是清俊的男仆还是去了势的内侍,有谁,有这种可能和主母勾连。 之前卫王病重,这个庄子医巫相卜之士来来去去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人敢,那么色胆包天的接住卫王妃的媚眼儿。 卫王府各处的守卫门禁,在卫王一点儿震慑力也没有的情况下,哪一处能被卫王妃收服了。 李斐提醒了一下,赵彦恒细思下去都觉得恶心了,反反复复的思量,最后再着人去查,查孙玉燕还没当上王妃的时候,在孙家在曹家,有没有惦念的表兄或者青梅竹马什么的。 要挖就把这个人连根挖起来看一看。 当然,这些都是在暗中排查,不能伸张。 因为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孙玉燕要是不幸真被李斐言重了,卫王所遭受的耻辱,那真是天大的耻辱了, 李斐静坐在庭院,看着远处山软叠嶂,近处绿叶葳蕤。 阿芳死的未时末刻,孙玉燕在哪里? 孙玉燕屏退了左右,在自己的屋子里虔诚的抄写经书,所抄写的经书供奉到三清祖师面前,保佑卫王平平安安! 293.死有所属 孙玉燕信道,她的屋子东北角设了一张剔黑填漆六万纹香案,自左向右安放着上清,玉清,太清三位道家祖师的紫铜雕像,一樽白玉弦纹香炉点着三支线香,青烟袅袅。 今天孙玉燕为石氏母子默写卷经,她俯跪在三清祖师面前,跪坐在地上,弯腰执笔,就那么跪着写下一字字经文。 人死者,大剧事,当大冤之,叩胸心自投擗也,力尽长悲哀而已,此亦无伤生也。 夫人死者,乃尽灭,尽成灰土,将不复见。 今人居天地之间,从天地开辟以来,人人各一生,不得再生也…… 这是道家的《太平经》,孙玉燕倒背如流。 墨汁滴滴落下,连着孙玉燕落下的泪水,把字迹晕染开来,毁了一卷秀气工整的经文。孙玉燕含泪看着三位祖师的铜像,执笔的手紧握,指骨发白! 人人各一生,不得再生也。 孙玉燕长久的瞩目着铜像,似哭似笑,面部的表情诡异的浮动,是她的心在动。 三清祖师在上见证,她从前往后,从未想过要取了石氏母子的性命。事实上,这两年她虽然时不时的要尖刺石氏几句,隐秘的内心里,她还欣慰于石氏的存在,毕竟有那么一个侍妾给她分担着点儿,她就不必时时刻刻的面对一个傻子了。 一团骨血,就算石氏生下一个儿子,她也不会在意。 原来多好,原来他们三个就那么相安无事的过着多好。 脑子突突突的拧着筋似的,孙玉燕痛苦的捧着自己头疼的脑袋,那脑海里石氏临死前充满怨愤的眼神是那么的挥之不散,压得孙玉燕翻滚在地上挣扎。 可惜了! 在承受了一番良心的谴责之后,孙玉燕兀自平复了起来,告诉自己,石氏母子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化作了灰烬,不复见,不复生,也就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她。 这一切是时也命也,是石氏运气实在不好,时运到头罢了。 那样的安慰自己过后,孙玉燕最终隐去了所有痛苦之色,变换出了一副麻木的表情,将默写了一半的经文,摊开着悬挂在香案上。然后孙玉燕神色如常的挺着腰走出去,娉婷婀娜,莲步轻移的寻卫王去了。 石氏一死,没人给她分担着点儿了,孙玉燕知道,她这阵子得对卫王殷勤点。 “妹妹……” “妹妹……” 卫王用一种渴盼的目光看着寿春公主,期待着寿春公主能理解他的意思。 阿芳病了。生病的人都要挪到外头去,是不能服侍他的,这是卫王自小就懂的道理,怕他过了病气。所以卫王有两天没有看见阿芳了,卫王想她了,挺想她的,想去探望探望她。卫王连唤了寿春公主好几声,见妹妹没有搭理她,想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就拉住了寿春公主的衣襟,眼眸中乘载着一片纯情,缓慢的,清晰的表达出来道:“去看阿芳……嗯,去看看她。” 寿春公主几次想开口了,开不了口就拖得一刻是一刻,如今卫王提出来,寿春公主忐忑的看着卫王道:“你是该去看看她的,看过了她之后……你要好好的。” 卫王只听懂了前一句,展露出喜色来,急忙忙的拉着寿春公主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在原地转了一圈,把寿春公主推上前,让她领路。 阿芳还在那间小屋子里,累累的冰块日夜冰镇着身体。寿春公主命人给卫王拿一件玄色的衣袍来,就在这个时候,孙玉燕走到了卫王的身前,看懂了寿春公主的举止,浮肿的眼睛透露出怜悯,道:“我也和王爷一块过去。” 寿春公主凌厉的扫过去。 李斐是怎么怀疑卫王妃的,她不方便和寿春公主说出口,赵彦恒是说得出口的。一朝心疑,寿春公主窝的一团火只会比赵彦恒烧得更旺,她恨不得掐着孙玉燕的脖子问她,问她是不是做了那等不守妇道之事。 这样的事当面质问当然是问不出来,所以寿春公主只能压制着心头一团火,漠视了孙玉燕,牵着卫王就走,把孙玉燕甩在身后。 卫王想念着阿芳,走着走着,比寿春公主走得更快,几乎是拖着寿春公主前行。 “五哥……多穿件衣裳。”那间小屋门外已经可以感觉到阴冷了,寿春公主为卫王披衣,低头对卫王艰难的开口道:“五哥,阿芳不是生病,她是受了伤,伤治不好,她已经去了,你……” 孙玉燕靠过来,仔细的观察卫王的反应。 卫王的反应比常人慢一拍,治不好伤去了是个什么意思,他站着慢慢理解也是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卫王原来急切的情绪沉淀下去,一种惶然浮现出来,他忽得冲进了门,随着大声喊叫道:“阿芳!阿芳!阿芳!” 卫王说话带着傻子特殊的音调,慢吞吞一字字的。卫王自己也知道他说话与常人不同,因此有着自卑怯懦,话音儿都是轻轻的,但是这一次,卫王是大声喊出来的,连续不断的喊叫道:“阿芳!阿芳!阿芳!” 他在期待着,阿芳能回应他一声。 没有回应,阿芳躺在棺木里,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口棺木就设在卫王的眼前,卫王四顾张望的喊着阿芳的名字,最后凝视在棺木上,先是一动不动,然后摇摇欲坠。 寿春公主和孙玉燕皆面有泣色,一左一右的靠近扶着卫王,一个喊五哥,一个喊王爷,一声一声的唤着卫王。 卫王的身体在发抖,脸色越来越白,寿春公主和孙玉燕两个都搀不住卫王,卫王的身子像灌了铅一样,仰面直直的往下直坠,三个人一起扑到在了地上。 孙玉燕惊慌的道:“来人,宣太医。” 寿春公主捧着卫王半昏的脸哭道:“五哥,你别吓我。” 这当头候在门口的丫鬟婆子潮涌般的进来,团团的围过来,七手八脚的扶着倒在地上的三位主子。 卫王粗重的喘出一口气,眼泪像下雨似的落下来,他从仆从中挣脱出来,踉跄着走向了棺木,随着步步靠近,阿芳宛如生前的容颜展现了出来。 那番容颜不是李斐看见的样子。 阿芳头戴着一套精致的宝石头面,额前用上了三尾凤钗,身穿了一身华丽刺绣的锦衣,刻意加高的领头遮掩了颈部狰狞的伤口,手上戴了一对龙凤金镯,手指戴了数个宝石戒指,双手安详的交叠在身前。阿芳的妆容精心修饰过了,傅粉匀脂,描眉点唇,将原本平淡的一副容颜描绘得艳丽了三分,比鲜活的人儿还好看了一些。 卫王疑惑了那么一下,伸手就覆盖在阿芳的脸上。 那张脸寒气逼人,像一片冻土。 这么被欺骗过后,卫王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嚎叫,拍着棺木的边沿哭嚎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死?” 孙玉燕哽咽着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请您节哀。” 卫王靠着棺木侧过身来,一张俊朗的脸上满满都是汗,六神无主的问了一句道:“是父皇杀了她吗?” 孙玉燕一下子就噎住了。 寿春公主也没懂卫王怎么说了这一句,道:“五哥,你在说什么?” “父皇杀了母妃,父皇杀了春莺,父皇总是杀人。” 卫王是糊涂了,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傻子的世界很小很小,他只知道父皇是天一样的存在,笼罩在卫王府上方,王府里所有人的生生死死,都是他的父皇决定的。 那么他的阿芳忽然死了,是不是又被他的父皇杀了? 父皇杀的人太多了,杀了他的母妃,杀了他的春莺,那些给过他温柔的人,他都记得,以至于卫王直接就想到了父皇,这就是卫王简单至极的思维。 没人懂这种思维,卫王徐徐的沿着棺木滑下来,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颤抖的道:“我会听话,我要喝药,我不生病了!” 每回他出点事,他的父皇都会问罪与他身边的人,然后杀了他们,所以卫王见到死去的阿芳,首先充满了自责内疚,哭喊着道:“我不生病了,把阿芳还给我!” 寿春公主蹲在卫王面前,她大概明白了卫王的想法,抱着卫王的头道:“我们的父皇听见了得多伤心了,阿芳的死和父皇没有一点关系。” 卫王推拒着寿春公主的亲近,紧贴着阿芳的棺木,一双和皇上神似的桃花眼,全都是眼泪,滚滚流下。 孙玉燕跪在卫王的脚边,急忙的扬声道:“快,快将追封石氏的圣旨取来。” 这样一句高声,寿春公主也立刻说了起来,道:“五哥,父皇追封了石氏,石氏是卫王侧妃了。她的棺椁会安置在报恩寺,将来你我也有死去的一日,她的棺椁会安放在你的身旁。” 阿芳死的那么突兀和血腥,当天就惊动了皇上。隔了两天,在两天严查无果之后,皇上下了这道圣旨,给了石氏侧妃的身份,给了石氏附葬的资格。 阿芳曾经心甘情愿说过的,身在卫王府不愁吃,不愁穿,生老病死全有了说法。 现在死有所属,阿芳配享了皇家的祭祀。 卫王对那道圣旨不顾一眼。 人死后的这种体面,卫王还没有领悟,他在阿芳的棺木旁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晕厥昏迷。 294.未完 阴沉沉的天气,山涧云雾缭绕。 赵彦恒挡住了李斐的视线,抚着李斐倦怠的眉眼轻叹道:“我约莫知道你的心思,有则有,无则无,那么大的一件事,我绝不会冤枉了孙氏一点儿。” 仅仅靠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贞洁,就算有阿芳忽得横死,李斐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愿是我想错了,说错了!”李斐握住赵彦恒的手,垂下眸来道:“这几日你也看在眼里,孙氏带着儿子日夜守在五哥身边,抚慰着五哥失去阿芳的悲痛。五哥又是个单纯之极的心性,只要孙氏表现得待他好,他便以为这是真好,他日若是不幸被我言中了,五哥又得遭一次罪。” 彻查孙氏,还得悄悄的查,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查清楚的,所以卫王还得和孙玉燕那么过着日子。 孙玉燕的表面文章是真的做得很好,以至于三年以来,卫王也习惯了孙玉燕的存在,不幸若被李斐言中了,孙玉燕会从卫王身边消失的。那么卫王那副简单的心性,他是会羞愤于自己头上绿帽子,还是会快慰于为阿芳母子报了大仇?一妾一妻尽失,卫王茕茕孑立,那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凄凉的。 赵彦恒匆匆回顾了卫王的前生,揽着李斐低沉的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五哥是真正的富贵闲王,放在他身上冀望只有一点,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逃避,不能退缩,这是他肩上唯一的责任。” 李斐埋首在赵彦恒的肩窝处,咛咛道:“论年纪五哥是二十六的人了……” 赵彦恒勉强一笑,道:“所以多少得长点心了,便是没有,让三姐掰开了揉碎了和他磨吧。你靠在我身上眯会儿,回了王府就把此间烦事都放下。” 回内城的马车缓缓而行,李斐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已经在云皋院了。 头顶悬垂着熟悉的烟青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李斐恍惚了一下,渐渐透出一口气来。 那么发出一点动静,坐在床脚绣花的幽露就抬了头,轻声道:“王妃这一觉睡得沉了,睡过了晌午。” 李斐支着额头道:“王爷呢?” 幽露起身为李斐卷起纱帐,说道:“王爷去西苑了。” 李斐晃了晃脑袋,不在睡点睡那么久,醒过来也不太舒服的,下了床榻,在内室转了两圈活动活动,才松快起来。 槐蕊领着小丫鬟们摆了一桌精细的膳食,李斐用了半碗饭,便命人去请相熟的几位太太奶奶来摸牌散散心。 经历了阿芳的事,在卫王庄子待了好几天,李斐得承认她的心情不太好,需要找些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别一个人待着。 丫鬟们四下撒出去,去请了王府侍卫长金朝兴的夫人,王府长史官张启鹏的长子媳妇,还有程安国家里的宋多福。 三家都是襄王府属官,女眷们奉承王妃都算是分内之事想,所以王妃的丫鬟来请,无有不应的,张大奶奶还立即就动身了,赶去和宋多福汇合。宋多福怀着七个月的孕身,张大奶奶搀了一把道:“宋姐姐,听姑娘们说,王妃这会儿是不大爽快。” 宋多福抚着已经隆起的肚子,眉心郁郁,道:“一个人连孩子忽得没了,我也不大爽快呢。” 张大奶奶跟着皱了皱眉,道:“我听到了好几种传言,不知道见了王妃当说不当说。” 大伙儿都知道卫王怀着孕的爱妾忽得死了,怎么死的就众说纷纭了。有说得了急病骤然辞世的,有说流产了连着母体救治不得死了,更有人想象了,说是被卫王妃辖制死了。 阿芳为什么忽得死了,上头还查不清楚,下头就更加看不清楚了,传言出来就有好几个版本。 宋多福一听就摇头了,道:“待会儿什么都可以说,只这件事,王妃不开口,我们就别嚼舌根子了。” 张大奶奶想着宋多福和王妃交情匪浅,连连点头。 四个人凑了一桌九牌,牌桌上李斐的手气差的要死,摸了两把牌一个么和响都没有,以至于三家有心想让都让不成,那就干脆不让了,金夫人自摸到一张三锥子,笑得歉意道:“各位承让了。我胡了!” 李斐还不到需要别人喂招的年纪,所以甚是喜欢金夫人这般爽利的脾气,浮现出一抹笑,道:“画屏再拿一吊钱来,今儿我要撒财了。” 金夫人捂嘴笑道:“王妃今天在我的手上把霉运全放了,好运自然就来了。” 张大奶奶指着金夫人嗔道:“上一把是我胡的,也没像你这般大言不惭呢。” 李斐双手叠放在桌上,道:“我好久不玩牌,都生疏了。再摸几回,我的运道就来了。” 宋多福在李斐面前是自在惯的,推了牌往椅背上一靠道:“暂停会儿,现在肚子里这一个闹得正欢实。” 李斐倾了身看过去,宋多福穿了一件轻薄的藕荷色绣葡萄藤对襟单衫儿,在位置上一坐压得肚子大如簸箕,眼盯住了都能看得出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李斐有那么点羡慕,不过隔了一个皇后和皇上闹开了之后,李斐也就羡慕一丢丢,再没有酸酸楚楚的一点味儿,道:“也是我的丫头们不懂事了,把你请了来。你快去榻上躺躺歇歇吧。” 宋多福轻松的一笑,摆摆手道:“二爷每天得与我说三四回,叫我躺着。我躺着骨头都酸了,这样出来走动走动我是巴不得,我就这么坐会儿,他过会儿就安静了。” 张家和程家挨得挺近,张大奶奶打趣道:“” 阴沉沉的天气,山涧云雾缭绕。 赵彦恒挡住了李斐的视线,抚着李斐倦怠的眉眼轻叹道:“我约莫知道你的心思,有则有,无则无,那么大的一件事,我绝不会冤枉了孙氏一点儿。” 仅仅靠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贞洁,就算有阿芳忽得横死,李斐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愿是我想错了,说错了!”李斐握住赵彦恒的手,垂下眸来道:“这几日你也看在眼里,孙氏带着儿子日夜守在五哥身边,抚慰着五哥失去阿芳的悲痛。五哥又是个单纯之极的心性,只要孙氏表现得待他好,他便以为这是真好,他日若是不幸被我言中了,五哥又得遭一次罪。” 彻查孙氏,还得悄悄的查,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查清楚的,所以卫王还得和孙玉燕那么过着日子。 孙玉燕的表面文章是真的做得很好,以至于三年以来,卫王也习惯了孙玉燕的存在,不幸若被李斐言中了,孙玉燕会从卫王身边消失的。那么卫王那副简单的心性,他是会羞愤于自己头上绿帽子,还是会快慰于为阿芳母子报了大仇?一妾一妻尽失,卫王茕茕孑立,那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凄凉的。 赵彦恒匆匆回顾了卫王的前生,揽着李斐低沉的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五哥是真正的富贵闲王,放在他身上冀望只有一点,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逃避,不能退缩,这是他肩上唯一的责任。” 李斐埋首在赵彦恒的肩窝处,咛咛道:“论年纪五哥是二十六的人了……” 赵彦恒勉强一笑,道:“所以多少得长点心了,便是没有,让三姐掰开了揉碎了和他磨吧。你靠在我身上眯会儿,回了王府就把此间烦事都放下。” 回内城的马车缓缓而行,李斐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已经在云皋院了。 头顶悬垂着熟悉的烟青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李斐恍惚了一下,渐渐透出一口气来。 那么发出一点动静,坐在床脚绣花的幽露就抬了头,轻声道:“王妃这一觉睡得沉了,睡过了晌午。” 李斐支着额头道:“王爷呢?” 幽露起身为李斐卷起纱帐,说道:“王爷去西苑了。” 李斐晃了晃脑袋,不在睡点睡那么久,醒过来也不太舒服的,下了床榻,在内室转了两圈活动活动,才松快起来。 槐蕊领着小丫鬟们摆了一桌精细的膳食,李斐用了半碗饭,便命人去请相熟的几位太太奶奶来摸牌散散心。 经历了阿芳的事,在卫王庄子待了好几天,李斐得承认她的心情不太好,需要找些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别一个人待着。 丫鬟们四下撒出去,去请了王府侍卫长金朝兴的夫人,王府长史官张启鹏的长子媳妇,还有程安国家里的宋多福。 三家都是襄王府属官,女眷们奉承王妃都算是分内之事想,所以王妃的丫鬟来请,无有不应的,张大奶奶还立即就动身了,赶去和宋多福汇合。宋多福怀 294.廖夫人的报复 阴沉沉的天气,山涧云雾缭绕。 赵彦恒挡住了李斐的视线,抚着李斐倦怠的眉眼轻叹道:“我约莫知道你的心思,有则有,无则无,那么大的一件事,我绝不会冤枉了孙氏一点儿。” 仅仅靠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贞洁,就算有阿芳忽得横死,李斐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愿是我想错了,说错了!”李斐握住赵彦恒的手,垂下眸来道:“这几日你也看在眼里,孙氏带着儿子日夜守在五哥身边,抚慰着五哥失去阿芳的悲痛。五哥又是个单纯之极的心性,只要孙氏表现得待他好,他便以为这是真好,他日若是不幸被我言中了,五哥又得遭一次罪。” 彻查孙氏,还得悄悄的查,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查清楚的,所以卫王还得和孙玉燕那么过着日子。 孙玉燕的表面文章是真的做得很好,以至于三年以来,卫王也习惯了孙玉燕的存在,不幸若被李斐言中了,孙玉燕会从卫王身边消失的。那么卫王那副简单的心性,他是会羞愤于自己头上绿帽子,还是会快慰于为阿芳母子报了大仇?一妾一妻尽失,卫王茕茕孑立,那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凄凉的。 赵彦恒匆匆回顾了卫王的前生,揽着李斐低沉的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五哥是真正的富贵闲王,放在他身上冀望只有一点,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逃避,不能退缩,这是他肩上唯一的责任。” 李斐埋首在赵彦恒的肩窝处,咛咛道:“论年纪五哥是二十六的人了……” 赵彦恒勉强一笑,道:“所以多少得长点心了,便是没有,让三姐掰开了揉碎了和他磨吧。你靠在我身上眯会儿,回了王府就把此间烦事都放下。” 回内城的马车缓缓而行,李斐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已经在云皋院了。 头顶悬垂着熟悉的烟青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李斐恍惚了一下,渐渐透出一口气来。 那么发出一点动静,坐在床脚绣花的幽露就抬了头,轻声道:“王妃这一觉睡得沉了,睡过了晌午。” 李斐支着额头道:“王爷呢?” 幽露起身为李斐卷起纱帐,说道:“王爷去西苑了。” 李斐晃了晃脑袋,不在睡点睡那么久,醒过来也不太舒服的,下了床榻,在内室转了两圈活动活动,才松快起来。 槐蕊领着小丫鬟们摆了一桌精细的膳食,李斐用了半碗饭,便命人去请相熟的几位太太奶奶来摸牌散散心。 经历了阿芳的事,在卫王庄子待了好几天,李斐得承认她的心情不太好,需要找些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别一个人待着。 丫鬟们四下撒出去,去请了王府侍卫长金朝兴的夫人,王府长史官张启鹏的长子媳妇,还有程安国家里的宋多福。 三家都是襄王府属官,女眷们奉承王妃都算是分内之事想,所以王妃的丫鬟来请,无有不应的,张大奶奶还立即就动身了,赶去和宋多福汇合。宋多福怀着七个月的孕身,张大奶奶搀了一把道:“宋姐姐,听姑娘们说,王妃这会儿是不大爽快。” 宋多福抚着已经隆起的肚子,眉心郁郁,道:“一个人连孩子忽得没了,我也不大爽快呢。” 张大奶奶跟着皱了皱眉,道:“我听到了好几种传言,不知道见了王妃当说不当说。” 大伙儿都知道卫王怀着孕的爱妾忽得死了,怎么死的就众说纷纭了。有说得了急病骤然辞世的,有说流产了连着母体救治不得死了,更有人想象了,说是被卫王妃辖制死了。 阿芳为什么忽得死了,上头还查不清楚,下头就更加看不清楚了,传言出来就有好几个版本。 宋多福一听就摇头了,道:“待会儿什么都可以说,只这件事,王妃不开口,我们就别嚼舌根子了。” 张大奶奶想着宋多福和王妃交情匪浅,连连点头。 四个人凑了一桌九牌,牌桌上李斐的手气差的要死,摸了两把牌一个么和响都没有,以至于三家有心想让都让不成,那就干脆不让了,金夫人自摸到一张三锥子,笑得歉意道:“各位承让了。我胡了!” 李斐还不到需要别人喂招的年纪,所以甚是喜欢金夫人这般爽利的脾气,浮现出一抹笑,道:“画屏再拿一吊钱来,今儿我要撒财了。” 金夫人捂嘴笑道:“王妃今天在我的手上把霉运全放了,好运自然就来了。” 张大奶奶指着金夫人嗔道:“上一把是我胡的,也没像你这般大言不惭呢。” 李斐双手叠放在桌上,道:“我好久不玩牌,都生疏了。再摸几回,我的运道就来了。” 宋多福在李斐面前是自在惯的,推了牌往椅背上一靠道:“暂停会儿,现在肚子里这一个闹得正欢实。” 李斐倾了身看过去,宋多福穿了一件轻薄的藕荷色绣葡萄藤对襟单衫儿,在位置上一坐压得肚子大如簸箕,眼盯住了都能看得出肚子里的小家伙在动。李斐有那么点羡慕,不过隔了一个皇后和皇上闹开了之后,李斐也就羡慕一丢丢,再没有酸酸楚楚的一点味儿,道:“也是我的丫头们不懂事了,把你请了来。你快去榻上躺躺歇歇吧。” 宋多福轻松的一笑,摆摆手道:“二爷每天得与我说三四回,叫我躺着。我躺着骨头都酸了,这样出来走动走动我是巴不得,我就这么坐会儿,他过会儿就安静了。” 张家和程家挨得挺近,张大奶奶打趣道:“” 阴沉沉的天气,山涧云雾缭绕。 赵彦恒挡住了李斐的视线,抚着李斐倦怠的眉眼轻叹道:“我约莫知道你的心思,有则有,无则无,那么大的一件事,我绝不会冤枉了孙氏一点儿。” 仅仅靠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贞洁,就算有阿芳忽得横死,李斐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愿是我想错了,说错了!”李斐握住赵彦恒的手,垂下眸来道:“这几日你也看在眼里,孙氏带着儿子日夜守在五哥身边,抚慰着五哥失去阿芳的悲痛。五哥又是个单纯之极的心性,只要孙氏表现得待他好,他便以为这是真好,他日若是不幸被我言中了,五哥又得遭一次罪。” 彻查孙氏,还得悄悄的查,也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查清楚的,所以卫王还得和孙玉燕那么过着日子。 孙玉燕的表面文章是真的做得很好,以至于三年以来,卫王也习惯了孙玉燕的存在,不幸若被李斐言中了,孙玉燕会从卫王身边消失的。那么卫王那副简单的心性,他是会羞愤于自己头上绿帽子,还是会快慰于为阿芳母子报了大仇?一妾一妻尽失,卫王茕茕孑立,那场面怎么看都透着凄凉的。 赵彦恒匆匆回顾了卫王的前生,揽着李斐低沉的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五哥是真正的富贵闲王,放在他身上冀望只有一点,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能逃避,不能退缩,这是他肩上唯一的责任。” 李斐埋首在赵彦恒的肩窝处,咛咛道:“论年纪五哥是二十六的人了……” 赵彦恒勉强一笑,道:“所以多少得长点心了,便是没有,让三姐掰开了揉碎了和他磨吧。你靠在我身上眯会儿,回了王府就把此间烦事都放下。” 回内城的马车缓缓而行,李斐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已经在云皋院了。 头顶悬垂着熟悉的烟青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李斐恍惚了一下,渐渐透出一口气来。 那么发出一点动静,坐在床脚绣花的幽露就抬了头,轻声道:“王妃这一觉睡得沉了,睡过了晌午。” 李斐支着额头道:“王爷呢?” 幽露起身为李斐卷起纱帐,说道:“王爷去西苑了。” 李斐晃了晃脑袋,不在睡点睡那么久,醒过来也不太舒服的,下了床榻,在内室转了两圈活动活动,才松快起来。 槐蕊领着小丫鬟们摆了一桌精细的膳食,李斐用了半碗饭,便命人去请相熟的几位太太奶奶来摸牌散散心。 经历了阿芳的事,在卫王庄子待了好几天,李斐得承认她的心情不太好,需要找些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别一个人待着。 丫鬟们四下撒出去,去请了王府侍卫长金朝兴的夫人,王府长史官张启鹏的长子媳妇,还有程安国家里的宋多福。 三家都是襄王府属官,女眷们奉承王妃都算是分内之事想,所以王妃的丫鬟来请,无有不应的,张大奶奶还立即就动身了,赶去和宋多福汇合。宋多福怀 295. 畜生 门人惟季次,未肯作家臣。在李斐看来,去做宾客都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无奈之举,有科举之路,这条晋升的道路就走向没落了,梅曾亮的父亲是二甲进士,梅家也有些姻亲故交,这样的基业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去做宾客,如同从官道换到小道,前途愈加未卜。 “九江知府?”赵彦恒想了想道:“现在的知府徐衍,元祐十四年的二甲进士,做了三年庶吉士之后外放为官,在福建为官九年,才升任九江知府不久。” 李斐莞尔道:“你眼里有这个人,我就放心了。” 若徐衍不是一个才干之辈,赵彦恒也不会费心记住他。而赵彦恒当然会记住徐衍,因为徐衍十二年之后会成为百官之首,吏部尚书,前世也算是他的一位肱骨之臣,是一个能成大事而舍得出小节的人。 那么说来梅曾亮的眼光是不错,而他和梅曾亮成了连襟,徐衍和梅曾亮都不会放着这层关系不走,所以赵彦恒干脆就问了:“九江出事了?” 李斐甚是随意,道:“是建昌,是荆王三哥。” 赵彦恒眨了眨眼睛,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元祐二十九年三月,有两件事赵彦恒至今记得清楚。头一件事,京科状元在琼林宴上状告了景王和景王的舅父王森早年私贩盐铁,并且拿出了一伙人分利的账本。如今人死了,账本毁了,景王早就洗手不干这种脏活儿了。景王逃过了一劫。然后是三月下旬,江西几大书院的书生联合了在京城中落地还没有离京的举人,上了一道万言书,状告荆王私囚了一个大夫。 私贩盐铁的案子证据确凿,又有他在从中推波助澜,致使景王惜败东走。 荆王的案子就惨了那些举人。告荆王私囚一个大夫,又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些举人是想学着御史风闻言事,料想着法不责众。可惜这种事情搁在别人身上使得,搁在荆王身上就使不得。 试想一下,坐堂的判官是被告的父亲。那会儿他的父亲已经被逼着责罚了一个儿子,面上再怎么装,心里也是心疼儿子,然后一群举人逼着他去责罚另外一个儿子?他们的父皇,又不是大义凛然的人! 一个大夫的生死在他的父皇眼里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个大夫为荆王府奉祠正四年多,没治好他儿子,净顾着去医治别人了。父皇听听都堵得慌,依着父皇的做派,这样玩忽职守的大夫就该下狱治治。 最终的结果,上书的二十几个举人被剥夺了出仕的资格! 李斐絮絮叨叨的转述了整件事,推了推凝神中的赵彦恒的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你对三哥的了解,他会在一怒之下囚禁了岑长倩吗?” 赵彦恒枕着手臂,双眼淡淡的看着屋檐道:“不知道!” 他的父皇剥夺了二十几个举人出仕的资格,因为那些举人,人云亦云,犯下了诽谤之罪,那么三哥必须是冤枉的。所以荆王没承认他囚禁了岑长倩,岑长倩没有从荆王府出来,或许世上已经没有岑长倩此人了。 李斐见赵彦恒木然的样子,碰在赵彦恒身上的手,手指蜷缩了起来,顿了顿依然道:“大姐说,江陵九江建昌都传扬开了,谣传三哥囚禁了岑长倩。” 赵彦恒偏过了头,冷静的道:“三哥是不会在乎这些话的。” “我也知道。”李斐和赵彦恒对视,一双眼睛黯然道:“李家流放到临安,三伯母因为看过几本医书,就可以去做医婆了,因为没有人在干那一行。三哥在医药院就是混日子,他宁愿去采草药,也不去当医徒,学学怎么治病救人,盖因医者让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地位卑下。现在岑长倩已经是成名的大夫,他过去治好的病人,正在用药治疗中的病人,和慕名而来寻求医治的病人,我想没有这些人,岑长倩的失踪在江陵九江建昌等地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赵彦恒果然是有些为难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道:“你也觉得是三哥囚禁了岑长倩?” “医者的地位是卑下。但是医术钻研到了境界,治病救人造福万民,所以也有名医如名相一说。”李斐没有否认的怀疑,软和着语气道:“三哥要是犯错,他身边的人没有人可以劝阻他,你现在知道了这个事情,连问一声都不可以吗?” 赵彦恒坐正了身子,对着李斐比出了三根手指,直言不讳的道:“男人一共有三条腿,两条腿用来走路的,还有一条,可以寻欢作乐但是它最大的意义,在世人看来是传宗接代。” 成婚快两年了,现在又是在讨论性命和尊严的大事,李斐默默的听着,也没有羞涩之态。 赵彦恒折回了手指,严肃道:“传宗接代的事,有的人看得开,算他超脱了。他的人看不开,就是一道无法治愈的伤口,流血了,化脓了,总也好不了,任何人劝都没有用,任何人不能指望谁在这件事情上超脱了,看开了。莫说现在岑长倩是不是他囚禁的,退一步说,是他囚禁了岑长倩又怎么样?三哥是皇子,他是荆王,他怎么能没有一点脾气,他还是我们几个兄弟中最有脾气的。你说现在江陵九江建昌都传扬开了?群聚徒党,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传什么传,裹什么乱!” 本来不是一件那么严重的事,就是书院中一些学无所成,功名不就的读书人,像一群长舌妇一样的传扬这种事。这就像是盯着一个人的瘸腿指指点点一样,最后还传扬到京里去。就荆王那个倔脾气,荆王能下得了台?他的父皇那副护短的脾气也下不了台。 好像是第一次吧,赵彦恒在李斐面前甩了脾气。李斐听一句,就惶恐了了一分,忽而就屏住了呼吸道:“那你呢?要是我不能给你传宗接代,你也看不开吗?” 赵彦恒一时发作的兴起,注意到李斐惨白的脸色就怔住。他和荆王是亲兄弟,他帮亲不帮理又怎么样?以一家之力治理天下,他需要维持着整个皇族超然的低位而允许他人随意侵犯,否则泱泱天下怎么会被一个家族驯服。他纯粹是散发出了一个帝王的威严没有暗指什么,他的神色滞了滞,立即道:“我说的是三哥,他现在一定在荆王府大发脾气。我在襄阳,我不能去建昌,他在建昌,他不能来襄阳。我们都碰不到面,这种事情怎么劝,是口信还是手书?三哥只要说一句,人不在他手里,我也没有话可以讲了。一个不好,是我裹乱。” 李斐气息促起来,她不知觉的把目光忐忑的睇过去,又畏缩的垂下来,低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姐,让他们不要添乱。”李斐还是愿意相信大姐夫那一班人是好心,是在好心的营救一位名医,可是如赵彦恒说的那样,他们或许是把岑长倩逼入了绝境。 说着这话,李斐就转过了头下床,赵彦恒俯过身,左手拉住了李斐的右手,用了很重的力气,把李斐拽了回来。两个人鼻息交错,耳鬓厮磨在一起,紧紧的拥抱。 “你不要多想了,我们还年轻。”赵彦恒不能说他超脱了,他也还没有超脱。他是自负于他的年轻,前世二十一岁,他也没着急。今世二十一岁。赵彦恒的从容发自肺腑,他将唇贴到李斐的耳边道:“我很有耐性,我辛勤耕耘,浇水施肥,我们慢慢等待开花结果就是了” 李斐紧紧的拽着赵彦恒胸口处的衣襟,隔着华丽的锦衣李斐感受着赵彦恒蓬勃的气息,她猛得点着头,哑声道:“你正经一点。” 赵彦恒偏偏就越发的不正经,鼻尖佛过李斐白皙光滑的额头,如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了李斐的脸颊,然后辛勤的耕耘了起来。 快三年了,李斐曾经割断过的秀发已经及腰,柔顺垂直的披散下来,带着玫瑰香的味道。赵彦恒握了一缕,静静的把玩。 荆王那档子事,赵彦恒本不想掺和。一则牵连到此事的人,他不予同情;二则江南书院确实该打压一下;三则也是最主要的,他的三哥,不是他想管就可以管的,前世他为帝王,他的三哥还不服他的管束。 荆王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马,亮起蹄子来不知道往哪里撅,他是不想往前凑,但是……赵彦恒握着李斐柔软平顺的头发,躺在他身边的女人,总是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 他的赤子之心,都忘记了是何年何月喂了狗。 李斐的赤子之心,赵彦恒却不想冷了她,所以一番沉思之后,赵彦恒笑笑道:“你留大姨姐多住几天吧,就当亲戚之间走动。” 李斐微侧过脸来,一双水灵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赵彦恒。 “我劝一劝吧。”赵彦恒深思熟虑过后,淡然的说道:“头一个要劝的是梅曾亮,你也向大姐提一句,涉及皇家的事,不是襄王府的事就别兜揽。” “我回头就说,这话虽然不好听,也是为了他们夫妻好。” 李斐赶紧应下了。她为皇家儿媳妇两年,也就是赵彦恒 296.第 296 章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也是这种困局,夫妻情分难以为继,偏偏就有了孩子。她该什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如果天下的所有人,是一座塔。李月想,她是站在塔尖顶层的人,想想塔低下的人命如蝼蚁,多么的辛苦和贫瘠,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最惨烈的悲苦,是生养不起,活不下去,这之外,才有命去想父慈子孝,功名利禄。所以十八年前,她生下了女儿,这一回,她也会生下这个孩子。 生下了孩子,她做了母亲,偏偏她又不是一个伟大无私的母亲,她仅仅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她羡慕那种儿女双全,儿孙满堂的妇人,比如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晚年丧父又丧子,年轻的时候多生了几个孩子,依然有儿有女,儿子们一帆风顺的娶妻生子,还有许多的孙子孙女。如今老了腿脚不好,有孩子们搀扶;老了牙口松动了,许多东西啃不下,孩子们在外头总记得买上一样不费牙的;老了还眼花,不能视物,有孩子们寻医问药,配了药汁天天滴眼睛,就算药力不达成了半瞎子,儿孙们知道老太太爱听越曲高腔,特意去学唱几曲,彩衣娱亲。 李月自问没有她弟弟林禾的觉悟,她期盼着自己子孙绵延,颐养天年! 赵彦恒意思意思的拉了垂头丧气的陈介祺一下,站立上前,恭敬的道:“岳母大人,孩子当然是您的后嗣,将来不管得子得女,都是您的子孙!” 李月微微侧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态度温和妥帖,言辞却是咄咄逼人,道:“襄王殿下,你知道我在期盼着什么。我在期盼着老有所依。本来我好好的养着一个女儿,我本来想,待我衰老的时候,可以傍着女儿女婿居住,要是女婿那一家没有意见,我就教教外孙们读书写字,这就是含饴弄孙了。可惜了,天底下这么多的人,我女儿偏偏被你惦念上了,嫁到了皇家,国礼处处大于家礼,你说我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期盼!” 李斐低下头来,母亲不忍看,赵彦恒不想看。 李月斜睨过去。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可是李月就没有那份充沛的感情,她第一眼看见赵彦恒,就说过了,赵彦恒此人深沉得可怕。有此评断,她时刻紧着一根弦,再说了,李家曾经是皇家的弃子! 赵彦恒顿时气弱,讪讪的笑道:“我和斐斐当然会孝敬您的……”只是总和李月表述的不一样,不是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到了晚年,李月想和女儿女婿比邻而居,亲自教养孙儿们。这点要求赵彦恒还真没法答应,现实他是王爷,将来若为天子,皇家的子孙,是注定不能和外家如此近亲的。 等监控看完,就是决断的时候,林德一个眼色过去,让手下把人放开,深呼吸,正色看向徐知着:“徐先生,我跟你有交情,但规矩是规矩。” “我明白。”徐知着微微欠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十分温和妥贴的,让人舒服。 林德看着又是一阵犹豫,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徐知着已经转过身去,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枪瞄准……好像蓦然间就是一声枪响,刚刚站起来的男人扑通一下摔到地上,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惨呼连连。 林德大惊失色,眼睛都瞪大了三圈。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李月侧头抚摸额角的鬓发,她不想认同陈介祺的话。 是不想! 此刻陈介祺咄咄逼人,继续道:“阿月,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了解你。赵氏皇族合力绞杀了你的父兄,当今皇上对李家刻薄寡恩,让你沦落在南疆边界十余年。你的内心隐藏着愤恨,此恨足可毁灭伦常,你目无君父。只是你终究和我有一处不一样,我是被逼得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你还有许多的羁绊,你的身边牵连了许多至亲骨肉的性命,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此恨隐藏到现在,你只能期望着你的女儿,把李家的骨血融入到赵氏皇族中去,两股血液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析不出来,才能稍稍削减你对赵家皇室的厌恶之心。” 李月侧过脸来,容颜深沉,她没有反驳一个字。 “可是你心中对权利的野望呢?”陈介祺冷漠道:“将来的继承者若是襄王,他爱重你的女儿,将来也会爱及他们的孩子,爱及拥有赵李两家骨血的孩子。然而他越是爱重那一头,越是会忌惮你,因为你是女人,又是外戚,你注定了一辈子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能靠近。” ”够了!“ 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 今日陈介祺说的话,她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就一字一字的写了下来,呈交给了皇上。她的女儿嫁入了皇室,这辈子是幸还是不幸,只有盖棺才有定论,她求女儿一世安稳,就必须阻拦女儿对娘家的依恋。她用一段入赘的婚姻扼杀掉了她再次依傍一个男子牵动权利的野心,她想的好好的,她要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 陈介祺已经紧紧的挨在李月的身上,他一抬手就抚到李月的侧脸。 困顿在西南边陲十几年的女人,她深知与生俱来的靓丽容颜是她宝贵的财富,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肌肤依然温润光滑,毫无瑕疵。 李月感觉到陈介祺粗糙的指腹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是轻轻的揩拭,那一指仿佛破肌消骨,直接拂去了她心头刻意积攒的尘埃,把她的心境擦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不需要,李月强烈的反抗,扼住陈介祺手掌的四指,冰冰冷冷的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凭什么诓骗我的感情,决定我的去留。阿瑜陀耶?那是一个什么地方?要我弃母舍女,离家去国,去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一句话都不会说,文字,习俗,我统统不知道。到了那里,我会蜕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能紧紧的仰仗于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介祺环顾这个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悠然道:“这座宅院怎么样?我会在阿瑜陀耶重建。你喜欢听越曲高腔,就带一个戏班;你爱吃麻花,就买个手艺人;这边的衣裳,首饰,器物,能搬走的,我统统给你搬过去,这样怎么会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陈介祺噙笑,目光柔顺,道:“你的母亲已经老去,你的女儿已经出嫁,你不是总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她们占据不了你的生活,你也占据不了她们的生活。这个国,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为之奉献终生。待这边事定,你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阿瑜陀耶。那地方是国小民少,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我手上握有的权利,我愿与你共享……” 李月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那张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脸,这一回她细抚上自己的脸,就算再怎么精心的去保养,这张脸再过十年,就会显出一个女人的老态。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陈介祺才三十七八岁,对男人来说风华正茂,精力充沛。 他今天说的这席话,到了那时候还会管用吗? 陈介祺第一次看到李月的惶惶然,他孤拔的身姿把这个难得显出脆弱的女人完全笼罩,宠溺的说道:“自今往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我也绝不欺负你。” 几乎是这句话前后,朱钦浑浑噩噩的走到李家门口,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装扮得有点道贺的样子。 魏嫂忙里又忙外,对着李斐的称呼也不改,过来请道:“姑娘,宣国公府送贺礼来了,是宣国公亲自送来的。” 李斐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当下便收了焦急之色,换上喜悦的心情往外迎一迎。 朱钦既不想见,又想见,双脚黏在地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拔,见到了女儿才退缩不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我来看看你的母亲,她是个多么喜爱孩子的人……” 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 手上被 296.霍显之流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也是这种困局,夫妻情分难以为继,偏偏就有了孩子。她该什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如果天下的所有人,是一座塔。李月想,她是站在塔尖顶层的人,想想塔低下的人命如蝼蚁,多么的辛苦和贫瘠,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最惨烈的悲苦,是生养不起,活不下去,这之外,才有命去想父慈子孝,功名利禄。所以十八年前,她生下了女儿,这一回,她也会生下这个孩子。 生下了孩子,她做了母亲,偏偏她又不是一个伟大无私的母亲,她仅仅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她羡慕那种儿女双全,儿孙满堂的妇人,比如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晚年丧父又丧子,年轻的时候多生了几个孩子,依然有儿有女,儿子们一帆风顺的娶妻生子,还有许多的孙子孙女。如今老了腿脚不好,有孩子们搀扶;老了牙口松动了,许多东西啃不下,孩子们在外头总记得买上一样不费牙的;老了还眼花,不能视物,有孩子们寻医问药,配了药汁天天滴眼睛,就算药力不达成了半瞎子,儿孙们知道老太太爱听越曲高腔,特意去学唱几曲,彩衣娱亲。 李月自问没有她弟弟林禾的觉悟,她期盼着自己子孙绵延,颐养天年! 赵彦恒意思意思的拉了垂头丧气的陈介祺一下,站立上前,恭敬的道:“岳母大人,孩子当然是您的后嗣,将来不管得子得女,都是您的子孙!” 李月微微侧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态度温和妥帖,言辞却是咄咄逼人,道:“襄王殿下,你知道我在期盼着什么。我在期盼着老有所依。本来我好好的养着一个女儿,我本来想,待我衰老的时候,可以傍着女儿女婿居住,要是女婿那一家没有意见,我就教教外孙们读书写字,这就是含饴弄孙了。可惜了,天底下这么多的人,我女儿偏偏被你惦念上了,嫁到了皇家,国礼处处大于家礼,你说我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期盼!” 李斐低下头来,母亲不忍看,赵彦恒不想看。 李月斜睨过去。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可是李月就没有那份充沛的感情,她第一眼看见赵彦恒,就说过了,赵彦恒此人深沉得可怕。有此评断,她时刻紧着一根弦,再说了,李家曾经是皇家的弃子! 赵彦恒顿时气弱,讪讪的笑道:“我和斐斐当然会孝敬您的……”只是总和李月表述的不一样,不是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到了晚年,李月想和女儿女婿比邻而居,亲自教养孙儿们。这点要求赵彦恒还真没法答应,现实他是王爷,将来若为天子,皇家的子孙,是注定不能和外家如此近亲的。 等监控看完,就是决断的时候,林德一个眼色过去,让手下把人放开,深呼吸,正色看向徐知着:“徐先生,我跟你有交情,但规矩是规矩。” “我明白。”徐知着微微欠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十分温和妥贴的,让人舒服。 林德看着又是一阵犹豫,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徐知着已经转过身去,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枪瞄准……好像蓦然间就是一声枪响,刚刚站起来的男人扑通一下摔到地上,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惨呼连连。 林德大惊失色,眼睛都瞪大了三圈。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李月侧头抚摸额角的鬓发,她不想认同陈介祺的话。 是不想! 此刻陈介祺咄咄逼人,继续道:“阿月,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了解你。赵氏皇族合力绞杀了你的父兄,当今皇上对李家刻薄寡恩,让你沦落在南疆边界十余年。你的内心隐藏着愤恨,此恨足可毁灭伦常,你目无君父。只是你终究和我有一处不一样,我是被逼得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你还有许多的羁绊,你的身边牵连了许多至亲骨肉的性命,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此恨隐藏到现在,你只能期望着你的女儿,把李家的骨血融入到赵氏皇族中去,两股血液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析不出来,才能稍稍削减你对赵家皇室的厌恶之心。” 李月侧过脸来,容颜深沉,她没有反驳一个字。 “可是你心中对权利的野望呢?”陈介祺冷漠道:“将来的继承者若是襄王,他爱重你的女儿,将来也会爱及他们的孩子,爱及拥有赵李两家骨血的孩子。然而他越是爱重那一头,越是会忌惮你,因为你是女人,又是外戚,你注定了一辈子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能靠近。” ”够了!“ 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 今日陈介祺说的话,她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就一字一字的写了下来,呈交给了皇上。她的女儿嫁入了皇室,这辈子是幸还是不幸,只有盖棺才有定论,她求女儿一世安稳,就必须阻拦女儿对娘家的依恋。她用一段入赘的婚姻扼杀掉了她再次依傍一个男子牵动权利的野心,她想的好好的,她要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 陈介祺已经紧紧的挨在李月的身上,他一抬手就抚到李月的侧脸。 困顿在西南边陲十几年的女人,她深知与生俱来的靓丽容颜是她宝贵的财富,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肌肤依然温润光滑,毫无瑕疵。 李月感觉到陈介祺粗糙的指腹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是轻轻的揩拭,那一指仿佛破肌消骨,直接拂去了她心头刻意积攒的尘埃,把她的心境擦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不需要,李月强烈的反抗,扼住陈介祺手掌的四指,冰冰冷冷的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凭什么诓骗我的感情,决定我的去留。阿瑜陀耶?那是一个什么地方?要我弃母舍女,离家去国,去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一句话都不会说,文字,习俗,我统统不知道。到了那里,我会蜕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能紧紧的仰仗于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介祺环顾这个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悠然道:“这座宅院怎么样?我会在阿瑜陀耶重建。你喜欢听越曲高腔,就带一个戏班;你爱吃麻花,就买个手艺人;这边的衣裳,首饰,器物,能搬走的,我统统给你搬过去,这样怎么会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陈介祺噙笑,目光柔顺,道:“你的母亲已经老去,你的女儿已经出嫁,你不是总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她们占据不了你的生活,你也占据不了她们的生活。这个国,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为之奉献终生。待这边事定,你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阿瑜陀耶。那地方是国小民少,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我手上握有的权利,我愿与你共享……” 李月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那张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脸,这一回她细抚上自己的脸,就算再怎么精心的去保养,这张脸再过十年,就会显出一个女人的老态。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陈介祺才三十七八岁,对男人来说风华正茂,精力充沛。 他今天说的这席话,到了那时候还会管用吗? 陈介祺第一次看到李月的惶惶然,他孤拔的身姿把这个难得显出脆弱的女人完全笼罩,宠溺的说道:“自今往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我也绝不欺负你。” 几乎是这句话前后,朱钦浑浑噩噩的走到李家门口,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装扮得有点道贺的样子。 魏嫂忙里又忙外,对着李斐的称呼也不改,过来请道:“姑娘,宣国公府送贺礼来了,是宣国公亲自送来的。” 李斐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当下便收了焦急之色,换上喜悦的心情往外迎一迎。 朱钦既不想见,又想见,双脚黏在地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拔,见到了女儿才退缩不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我来看看你的母亲,她是个多么喜爱孩子的人……” 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 手上被 297. 探听 马车停在玉帽胡同,李月租住的一间宅院,崔霖已经悟过来了,缱缱而上,朝李斐甜笑道:“王妃是来探望娘家母亲?是李夫人呐!真是臣女的荣幸了。” 李斐哪里会知道崔霖的古怪心思,因此瞧着崔霖落落大方的举止,甜美自带了点憨傻的笑靥,在颇感到意外之余,也对她的粘黏尾随减少了几分反感,道:“我让丫鬟领你去偏室,我拜见了母亲自会见你。” “唉……”崔霖伸手,她其实是想借机触碰一下已经起步的李斐,亲爱的人就在眼前,怎么会不想摸一下,来个肌肤之亲呢。不过这样的动作意图太过明显,崔霖最后只是伸了手虚晃了一下又收了回来道:“让我也拜见拜见主人吧。我对李夫人充满了敬意,只是天下之大,京城之大,我小小女子困在角落了,怎么才能走到李夫人的身前?” 现在就走得很近了,隔着几堵墙走几步路就到了。李斐还是迟疑了一下,因为李斐并不想让李月留意她,如果崔霖真被指为了侧妃,她的麻烦她会自己解决。 不过李斐是多虑了,这会儿李月都被人缠着闹着不能出来接李斐,而这个人,正是她去年五月十一生的孽障李邈,比朱妙华的儿子就小了两天,现在已经是十三个月,正拉着李月的裙摆嚎啕大哭,不让她出去。 十三个月的儿子,独自还站不稳,得扶着点才粘牢。李月就不能把儿子粗暴的甩了,只能把整个儿人提起来,喊道:“奶妈!” 就是奶妈的问题。 刚刚换上来的奶妈董氏立刻接过了李邈,李邈是个狼崽子,伸出爪子就照着董氏的脸挠了一下。 肉肉呼呼的手指,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是挠不出血愣子,但是正好挠到了董氏的眼眶里,还是让董氏呼了一声。 李月正看见,火气忽得一下就窜上来了,抱回来了儿子放到榆木圆桌上,就抓起他挠人的左手,板着脸道:“是这只手打人的是不是?”说着就啪得一声,脆脆的打在李邈的手背上。 李邈被李月的严厉吓得,吓得哭都忘记了。倒是新来的董氏唬了一跳,应声跪下了道:“夫人,少爷没有打奴婢。” “没你的事,你先出去。”李月对董氏还是好说话的。 这种口气对比了一下,李邈就更加委屈了,不管不顾的往李月身上扑。 李月拖着李邈的双腋,与他面对面的,正儿八经的谈判道:“你要么安安生生的吃这个奶娘的奶水;要么,你也大了,择日不如撞日,从今儿开始,你就戒奶了。” “姐姐,王妃已经进门了……”一声黄莺儿一般脆亮的声音响起来,是上回和李月在京城相遇,这回和李月同行的廖夫人走过来,凑到花猫儿一样的李邈面前道:“我们邈邈听得懂吗?你再耍脾气,是一口奶水都吃不上了。” 别管听不听得懂吧,哭到现在都没有如意还挨了打,李邈委委屈屈的趴在李月身上,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李月才换上的玫瑰红金银刻丝短衫上。 李月顾不上他,想交给廖夫人道:“你抱抱,小心别被他打了。” 廖夫人打扮得光鲜,先把一对羊脂玉葫芦耳坠摘下来。 李邈还撒着娇呢,嗯嗯呀呀的不肯放手。 廖夫人软言温笑道:“邈邈让姨抱一会儿,是你姐姐来了。” 被李邈这么一拌,李斐及紧随在后的崔霖已经进来了。李斐听着男孩子的哭声就心切,疾步入内,忙问道:“弟弟是怎么了?” 廖夫人强抱过李邈还兼顾着礼数,微蹲了下道:“参见王妃。” “廖夫人不用多礼。”李斐是知道廖夫人在这里,主动展开双手向头一次见的弟弟以示亲近,疼惜着道:“他怎么哭了?” 李邈本来是谁抱都可以的孩子,这会儿正犯倔,脾气当然臭,头转了过去表示拒绝。 李月轻轻打了一下他对着李斐的小屁股,道:“原来的奶妈不好,我给他换了,他不肯呢,且不要管他。” “也怨不得孩子,他习惯了的。”廖夫人给李斐解释解释道:“邈邈也是,换到第四个奶娘了。第一个奶娘生病辞退了;第二个奶娘,她的孩子夭折了,她一伤心就没了奶水;第三个奶娘是殷勤太过了,由着哥儿含着□□,玩着□□……这个习惯可惯不得,长牙的哥儿,含□□是要坏乳牙的,姐姐辞退了她换了第四个,他饿着也不肯吃了。” “原来是这样。” 李斐轻松了下来。前面两个都顺利换下来了,这一个闹一闹也就好了。 廖夫人向崔霖表示了歉意,她们都是妇女,奶呀奶的张嘴就来,给个未婚的姑娘听去了,就有点抱歉了。 崔霖笑着摇摇头,她这会儿正大饱眼福呢。 来来往往,崔霖见过的颇有姿色的女子有些个,却难有李月和廖夫人这样的,万里挑一也没有这样的。尚未衰老的靓丽容颜都是小儿科,周身鲜亮的服饰都是浮云,深深让人着迷的是出类拔萃的气质。 李月已经淬炼成百炼钢,在儿女的面前又化成绕指柔,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银光闪闪,走啸龙吟,乃稀世珍宝。 而廖夫人和李月是完全不同气质的美人儿。杏眼柔媚,体态风骚,那是一株藤蔓蔷薇,带着尖刺儿,可以把人缠死的女人。 此二人,不是像内宅的妇人一样,独当一面就够了,是顾得了家里,也顾得了家外,在名利场上周旋,独挡数面又游刃有余,等闲男子万万不及。吸引住年少的崔霖,真是理所当然的。 崔霖笑出两边的梨涡,向两位行礼,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道:“小女是尚宝司少卿的女儿崔霖,和王妃在武当山不期然相遇,得幸有数面之缘,今日得见两位夫人,亦是得幸。” 李月不知道所以然,见李斐面对她木了木脸心生疑惑,却依然给了崔霖一块黄龙玉佩做见面礼,道:“拿着压裙子吧。你今儿能来真是稀客。” 崔霖双手接了玉佩,顽皮的笑道:“小女绝不是来当恶客的,今日得见夫人真容,小女也就告退了。”她不知道李斐来见娘家母亲,既然来了,她也不畏畏缩缩;既然不方便打扰,她也走得干干脆脆,绝不影响李斐和母亲相见的心情。 与李斐相视一笑,崔霖轻快的转身离去。 如此一来,李斐倒感念崔霖的风度,出声挽留道:“你等等。”又转向李月道:“她有几句话要与我说。” 李月含笑道:“你们漫谈。” 李斐转身而出,院子里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的身上,与她身上水雾一般轻盈的淡蓝色长裙交相辉映,那是专司上供的一种娟丝,李斐能穿在身上,也是赏赐下来的。 李月无动于衷。多么贵重的衣料,就是条裙子而已,附着在裙子之上皇家的荣宠,那屁都不是。她的女儿穿着好看,那是给她的丈夫,皇上的儿子养眼睛呢。 “几句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斐来到偏厅,幽露已经在这里设了席褥,现在天热,又摆了几把宫扇在随处可见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茶水沏好了,一壶玫瑰露兑的玫瑰水。幽露不在,李斐身边站着一个五官平淡,神态淡漠的丫鬟,这是替换了阿菊的阿莲,在襄王府外,在不知道交情怎么样的客人面前,随侍李斐左右,寸步不离。 千金之子不坐危堂,李斐的身价何止千金,依着赵彦恒的说法,这世上追名逐利的疯子忒多。 崔霖是光明磊落的,她半坐在位置上说道:“河间知府的孙女周薇薇,太仆寺丞的女儿唐梦婷,京都指挥使司经历的女儿何芙,还有我,我想王妃必须选一个的话,还是选过比较好。” 都是熟悉的名字,李斐一下子就燥热了,道:“原来崔姑娘是毛竹自荐来的。” 阿莲都侧目了,崔霖点点头,拾起一把绣了一朵睡莲的宫扇道:“襄王殿下和我未曾相识,我对襄王殿下又无仰慕之意,所以选我是最合适的。” 另外三位姑娘,赵彦恒也还没见过呢。李斐都被崔霖的理直气壮逗笑了,道:“既然没有仰慕之意,崔姑娘表现得无所谓一些,也就不会屏中中选了。” 轻摇着扇子,崔霖连唉了两声,叹气道:“姑娘总要出嫁的啊。在国家人口凋敝的年代,姑娘过了多少岁都不出嫁,父兄都要被问罪。现在盛世之下虽然没有明文严律,一个姑娘老死于家中,是件挺败坏门风的事。当年我的外曾祖父和谢阁老争首辅,谢阁老惜败,其中一条就是因为其夫人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卷了娘家大半的产业充做了嫁妆出嫁,以致谢夫人的两个胞妹清贫的困守家中,无人问津。” 当年梁阁老和谢阁老争首辅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把年纪了,再追溯到谢阁老娶妻,都是几十年的尘封旧案了。不过李斐能理解那种庙堂之争,顶级权利的争夺,失了一子,就是满盘皆输,所以李斐说道:“文人相轻,只要能找到瑕疵,就是攻讦的方向。” 298.周记铜器 饭吃到一半,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到金家传话:“金大人,殿下召见,命你立刻进见。” 说是立刻,金朝兴连已经夹起来的一块白斩鸡都丢回盘中,起身对程安国拱手,道:“兄弟随意,我先去了。” 程安国随之站起来,目送了金朝兴一阵风的刮过去,低头看着杯盘狼藉的饭桌,从胸口翻上来一阵阵的恶心。 站在金家的门口,烈日当空照耀下来,那一瞬间程安国天悬地转。 将近三载的时光,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为什么对她的音容笑貌过目不忘? 梅毒,梅毒,当金朝兴在描述身患梅毒的惨状,程安国的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了许敏的容颜。她乌黑的秀发会一根根脱落;她白皙的肌肤会干瘪发黄;她会全身疼痛,痛楚难当;最终留着浓汁的斑疹会爬满她的身体,彻底摧毁她的肌骨。 像只癞蛤|蟆! 程安国迈动灌了铅的双腿,艰难的行走。 像只癞蛤|蟆?何至于此,令她如此的横死! 塞了半顿无滋无味的酒肉,程安国本来就恶心上涌,心里一个激愤,喉间一阵痉挛,胃里的东西便漫了上来。 一口一口的呕出来,程安国整个人哆哆嗦嗦的佝偻在路边,肮脏之物吐了一地,都掏空了,吐到无物可吐,还呕了好一阵子的酸水。 这么一番折腾,人都虚脱了,虚汗一层一层的覆着上来,程安国踉踉跄跄的再走了两步,双腿像抽了骨腿一样的绵软,随后跌坐在了地上。 程安国耷拉了双肩,就那么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追忆前程,他在想,他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将许敏对他的那点心思宣之于众,又对她弃之以鄙。 她纵然不是纯善的女子,也不是那等大恶之徒,不该是如此的下场,而且她的那点心思……全非是她的过错。 是他,是他也有那么点心思,然而心动亦是惘然,他不能和许氏有一点牵连,他必须娶了多福,所以就狠了狠心,对她没有了一点怜惜。 程安国双手掩面,垂头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如果当初,他们不曾见面,那么其后的所有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许敏不会被连夜送出京城;不会在大年夜回到老家,招人白眼;不会挑来挑去,挑到贾甫这个混账。 遇人不淑! 程安国咬着牙根,一拳砸在地上。 为什么要遇人不淑,她应该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视她如珍宝。 贾甫,贾甫这个混账,他要害死她了,以世间最残忍的方式害死她。在所有人的耻笑唾弃之下,她不人不鬼,死后灰飞烟灭! 喉咙干涩的难受,程安国猛烈的咳嗽出声,震得胸膛如一把刀在搅动。 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程安国仰头痛呼了一声,头顶耀眼的白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被日头晒得昏昏沉沉,程安国神色黯然,思维也是木木的。那般意识涣散了不知道多久,程安国忽得睁亮了眼睛。 昏沉之中劈开一道亮光,他在想,贾甫能那么出去鬼混,娶了那么一个明艳动人的妻子不知道疼爱,去和别人玩弄一个妓|女,那么他们夫妻,是不是早就不好了?早就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了,那么私底下他们是怎么做夫妻的? 都是男人,程安国也想得直白。 夫妻不睦,床笫那档子事…… 也许,可能,哪怕是万一,这阵子他们还没有过夫妻的行为,那么许敏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一线生机!一线生机!一线生机! 程安国好似抓到了一块浮萍,这个念头腾升起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几乎俯拜在地上,乞求老天爷开开恩,但愿这阵子,许敏和贾甫没有行过房|事。 没有行过房|事,便还是有救的。 程安国俯卧在地上,汗水顺着他冷硬的面颊蜿蜒流下,砸在他的影子里。 眼皮湿哒哒的,程安国酸涩的看着自己的影子。 他这辈子唯命是从,循规蹈矩,连娶妻生子都是听从安排,从来没有一次任性失控……可是许敏,万一她还有救呢? 得夫如此,已经可怜可悲,再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那畜生吞噬…… 程安国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襟,心口痛楚难当。 谁能去提醒她? 两个时辰之后,锦官街周记铜器铺子的周掌柜携着一个伙计,叩了贾家的大门。 着布衫的周掌柜一团和气,团着手问:“贵府可是贾府?家主是景王府仪卫,贾大人?” 门房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剔着牙笑道:“是你说的贾府,怎么地……”说着手一伸,你可以理解成他是要门包,也可以理解成要拜帖。 周掌柜是皆没有拜帖,也不打算塞门包,他是生意人,是赚这家银子来的,他乐呵呵的笑着,道:“贵府太太数日前在鄙人的铺子定了两只手炉,如今坊间的师父连夜赶出来了,小的特来交货。” 门房讪讪的收回了手掌,道:“才七月天,就买手炉了?” 周掌柜也不和一个门房啰嗦,道:“请你通报一声,是锦官街的周记铜器铺。” 对方那么得强硬,门房就悻悻然了,道:“你站站,我去传话。” 周掌柜规规矩矩的站在外头,笑道:“小的知道规矩!” 官宦之家的规矩就是忒大,门房去传话,随着过来一位额骨高高的妇人,穿着姜黄色的比甲,头上插戴着两支金簪子,这位是常跟太太出门的陶妈妈。陶妈妈巡视着周掌柜,道:“我家太太几时定了东西?” 周掌柜有备而来,掏出他随身带的账本子道:“手炉两只,四周镶嵌有红色宝石,图案及轮廓用金珠连弧纹勾勒,底部以金箔为底,底面用金丝掐篆书“贾”。总价八十两,已付定金五十两。” 周掌柜身后的伙计已经机灵的打开了放置手炉的锦盒。 巴掌大的两只手炉,用最好的黄铜锻造,螺旋式的金珠纹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金光,镶嵌在其中的红宝石质地细腻,颜色浓艳,如美人泣泪。 这么精致的玩器,根据你家太太的要求已经打上了‘贾’字烙印,那么这两只手炉,只能买给贾家。已付定金五十两,还有三十两,周掌柜是来银货两讫的。 难不成贾府要赖三十两的帐? 陶妈妈视线落在手炉上,她心里还在犯嘀咕,她家太太何时买过这东西,她并不知道。但是八十两银子,不是一两二两,是八十两银子,好大一笔银子,对方做买卖的会弄错? 对方要是没有弄错,他们贾府当然不会赖账的。且太太是个挥霍无度的,保不准她使小丫鬟去周记买手炉有她不知道的,这样一番思量,陶妈妈就对周掌柜笑起来道:“你在门房坐坐,我去回太太。” 周掌柜忠人之托,目下事成了一半,吁出一口热气,抬手擦了擦两鬓的汗渍。 “太太……”陶妈妈躬身进入许敏的起居室,先闻得一阵清甜的酒香,听见两声娇吟的轻笑,随后忽得鼓声大作。 许敏内穿了一件大红色凤穿牡丹的肚兜,外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绯云轻纱衣。这般穿着,一身的丰肌玉骨影影绰绰的显示出来,婀娜多姿。满头的情丝挽起坠与脑后,攒了一排数支羊脂白玉发簪,光洁的额头画了一簇火焰状的花钿,衬得那如画的眉眼越发的妖娆。最让人挪不动眼睛的,是许敏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风情。 面若夹桃又似瑞雪出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 从少女蜕变成少妇,那是一种淫|靡在骨子的风致。 许敏精通音律,击鼓自娱,套着羊脂玉手镯的一双玉手发狠的敲击着面鼓,砰砰咚咚,却也敲击出了一曲隆隆的鼓乐。 兴致正浓之际,右手的羊脂玉镯磕在箍了铜箔的边沿上,断成了两节。 陶妈妈唇抖了一下,这一下磕的,远不止八十两,都不知道多少两银子被磕掉了。 许敏放下了铜鼓,左手握着磕痛了的右手,面上似红莲绽放,轻启丹唇痴笑起来。 陶妈妈弯腰捡着断成两节的玉镯子,许敏还任性的把左手的玉镯撸下来,掷在地上仰天笑道:“你捡,你都捡了去!” 好在陶妈妈早料到了许敏的随性,扑过去接住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玉镯,掖在袖子里赔笑道:“太太,门口一个姓周的掌柜,说太太在锦官街的周记铜器铺定了两只手炉,掌柜的送炉子来了。” 许敏正举着一把黑漆嵌螺钿花鸟纹执壶,引颈喝酒,那一口酒就呛着了。 “咳咳咳!”许敏往后倒在软塌上,薄如蝉翼的纱衣附着在了脸上。 锦官街的周记铜器铺,她是想忘也不曾忘掉,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当年的……一见钟情! 银货两讫,那个锦盒就顺利的送到了许敏的面前。 许敏忐忑的盯着锦盒,俯一低头见到自己这般颓废的样子心生了羞耻之意,所以许敏正经穿上一件桃红色斜襟长衫,拢了拢凌乱的发髻,拭了拭脸上的酒渍,才郑重其事的打开锦盒。 一张拇指宽的纸条塞在锦盒的细缝中,随着锦盒的开启飘零在地上。 许敏心口砰砰的直跳,拾起了那张纸条。 一笔蝇头小楷,还密密麻麻的挤着:贾甫招妓,身染梅毒,夫人珍重。 贾甫招妓,许敏完全无视了;身染梅毒,也没有引起许敏的恐惧。涂着大红色丹蔻的玉指抚在‘夫人珍重’四个字上,反复的摩挲,泪水渐渐的模糊了许敏的视线,许敏在满面的泪水中浮现出了一个笑靥。 299.死人不见二遍天日 长兴侯府。 一向自持辈分高而倚老卖老的泰宁侯夫人这一回是没有办法了,她扑通一声在长兴侯面前跪下了,哭求道:“大侄子,范邓两家守望相助,这一回,你不能不管啊!” 长兴侯侧过身避退,道:“姑妈这是做什么。范邓两姓,邓家有事,范家相帮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 长兴侯夫人已经伸出了手想把泰宁侯夫人馋起来,看着这位老太太胡搅蛮缠的这股子劲儿,又缩回了手,不想沾惹。 朱妙华对这位祖姑妈是毫无敬意的,冷言冷语的说道:“泰宁侯夫人,你这把年纪这个辈分跪在我等小辈们眼前,你是在请求,还是在威胁?” 泰宁侯夫人涨得面色通红,她很不喜欢这个出身煊赫的宣国公府又牙尖嘴利的侄孙媳妇,当下有求于人,也不和朱妙华纠缠,只是巴巴的望着长兴侯道:“大侄子,你想想以前,想想以前姑妈还没有出阁的时候,是怎么在大哥面前维护嫂子的,又是怎么照拂你们几兄弟的;后来嫁到邓家去了,局势几度动荡,我又为范家做了多少?如今邓家落魄了,你就要袖手不管了?” 长兴侯负手而立,道:“姑妈以前做过什么,点滴侄儿都记在心头。将来或有一日,邓家颓败,一败涂地,姑妈可以回到范家,侄儿奉养您终来,但是邓家的子弟,恕我狠心,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了。” 泰宁侯夫人双手撑在地上,啼哭道:“他们自生自灭了,我这个老不死的活着干什么,不如我也死了才清静,大家都清静……” 范慎沉着脸越过了父亲走过去,他什么话也没有就架起了泰宁侯夫人,泰宁侯夫人挣扎都来不及,就被这个勇武的侄孙子提起来硬塞到黄花梨卷书式圈椅上去了。 长兴侯夫人愠恼道:“姑妈还想清静一日,就好好的说话!”什么‘大家清静’,一大家族总有些不能外道的陈年旧事,泰宁侯夫人是范家的祖姑太太,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旦化作了疯狗乱咬人,范家也会被咬下一口的。 泰宁侯夫人以袖掩口。那话她就是说说吓唬吓唬人,侄儿说了会奉养她终老,她绝不会自断了娘家这条生路,可是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哭泣道:“邓家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七王爷,令七王爷抓住了邓家的痛脚不放,是怎么得罪的,该赔罪的赔罪,该悔过的悔过,但求……网开一面呐!” 说话间泰宁侯夫人将目光放在朱妙华身上,脸皮厚一点,弯弯绕绕的,大家都是亲戚不是。 朱妙华最痛恨别人看着她和李斐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再和赵彦恒牵扯在一起,掸袖冷嘲道:“他早就看衰败的泰宁侯府不顺眼了,趁机夺爵毁劵,拔除一座侯府,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前世赵彦恒登基之后查抄了许多人家,泰宁侯府就在头一波里,什么罪名朱妙华是不记得了,反正邓家失去了爵位的庇佑,沦为庶民。 泰宁侯夫人脸色灰白灰白的,望着长兴侯道:“大侄子,你听听这话。万一将来,是七王爷继承了大位,你们也不想想,唇亡齿寒吗?” 长兴侯几度审视着朱妙华这个长子长媳,最后背过身与泰宁侯夫人道:“若是如此,范家现在已经是自顾不暇,实在没有能力再帮扶邓家。” 泰宁侯夫人一掌拍在扶手上,喝道:“何至于如此气馁,老身就不信他是真龙天子!” 长兴侯夫人凉凉的一句道:“正话反话都让姑妈说完了。” 泰宁侯夫人被禁锢在圈椅里,只能捶胸顿足道:“血脉相连啊,你们真要见死不救吗,邓家又不是犯了那等十恶不赦之罪,不过是被几个小蹄子暗害了。” 范慎微动了一下眼皮,拽紧了手心。 被几个小蹄子暗害了,这就是邓家遭此劫难的理由。一府的男人都能被几个小蹄子暗害了,这府里的男人也是够无能的,好色又无能。泰宁侯夫人未必不知道这番道理,往轻了说不过是胡搅蛮缠罢了。 朱妙华自诩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很看不惯泰宁侯府那个淫|魔乱舞的脏地儿,牵扯了一下嘴角道:“祖姑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来为难我等小辈?事到如今的地步,邓家还是能挣扎那么两下的,只是‘不为’而已。” 泰宁侯夫人睁大眼睛,道:“你是什么意思?” 朱妙华款款的往外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在朱妙华的背影消失之后,泰宁侯夫人才恼煞了,又颤栗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是什么意思?好狠的心肠!” 谁知朱妙华站在门口并未远离。她从来不觉得‘狠心肠’有何不可为?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于泰宁侯府这摊子烂事也是如此。她去而复返,锋利的眼神压制着泰宁侯夫人,恶心的说道:“是没见过女人吗,外头的寡妇都要,邓老二是活该。邓老爷子是多大的年纪了,还买个十六岁的妓|女放在屋子里,被吸干了精血本就是早晚的事,不过来得更早了些……谁让邓家的男人那么不讲究来着,统统死在这上头都是活该。那么脏污的事情都做了,我还说不得?” “你……”泰宁侯夫人气得嘴唇都发紫。 朱妙华朝她扬手一挥道:“就凭你,也配说我。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做了几件好事?你说的了我吗?” 泰宁侯夫人自己也不是一副慈软的心肠,就说两年前她看上了廖夫人手上庞大的财产,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其心肠何其歹毒。 朱妙华嗤嗤冷笑,道:“你就不是一个良善的人。我那么一说做不做在你,你也有脸来苛责我?” “妙华!”范慎扣住了朱妙华的手臂,将她拉离了两步道:“你也说够了。” 陡然暴起的刻薄恶毒尽去,朱妙华在范慎的手上眨眼之间就乖顺了起来道:“我是说够了,那就请泰宁侯夫人离去吧。日后也别再来了,什么守望相助,两年前长兴侯府借给泰宁侯府的府兵,被李家纠集的一帮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些年她又看着老太太神志不清,不知道哄骗了多少钱财去,那一堆烂帐怎么都对不清楚;然后老太太百年,本该风光大葬,就他们家闹的这一出,是天花啊还是梅毒,众人闻风而逃,以至于老太太的灵前冷冷清清。都这样了,范家有欠邓家的人情,也还够了,和邓家还是断干净的好。” “大侄子。”泰宁侯夫人扯着嗓子吼道:“你就由着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我?” 长兴侯站的笔直,淡淡的范慎和朱妙华道:“你们先出去吧。” 刚才朱妙华用甚是不敬的口吻说着襄王,长兴侯对朱妙华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不该是这样,亲戚联姻之间,不管真正的情分怎么样,利益休戚相关的时候,适当的维系,哪怕是巴结都是必须要去做的。 真到了紧要关头,多一层关系,就是多一条生路。 这么正失望着,朱妙华一番疾言厉色的和泰宁侯夫人对撕,又替他解决了困境。黑脸不是谁都敢唱,谁都会唱的,朱妙华替他唱了黑脸,把他不方便说的话都统统的说出口了,一句句都护着长兴侯府。 晚辈是不能指着长辈的鼻子骂? 可是作为长兴侯府的世子夫人,朱妙华这一番激烈的言辞又没有说错。 往日的情分已经消耗殆尽,长兴侯府和泰宁侯府是真该断干净了,所以在范慎和朱妙华离去之后,在夫人也遣走之后,长兴侯对泰宁侯夫人一鞠到底,干涩的说道:“姑妈回去吧,我只有一句话:性命已然不保,他们是该想想祖上的颜面,活人的体面。” 他们是指邓良弼和他的老子泰宁侯。 梅毒通过性|交传播,府里由此感染的姬妾都没什么,那些女人不过是一群玩意儿罢了。可是泰宁侯感染上了,年初泰宁侯买了一个十六岁的清倌人放在屋里,泰宁侯又有了年纪十天半个月也提不了一回枪。旷男怨女的,就那么勾搭在了一起。 这还了得,一个女人,老子用了儿子用,儿子用了老子用,然后父子双双死于梅毒! 这么脏污的事情被那些严苛的士大夫抓住,泰宁侯府就毁了。 所以现在所谓的挣扎两下,就是让泰宁侯和邓良弼立刻死去,哪怕是自尽,死人不见二遍天日,各方对泰宁侯府的抨击就绝不会如现在担心的那样猛烈了。 至于往后怎么样,朱妙华都说了襄王看泰宁侯府不顺眼,泰宁侯府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里头泰宁侯夫人怎么的灰败丧气不再细表,朱妙华和范慎走在半路,凝碧就站在半道急切切的道:“大爷,大奶奶,不好了。许表姑娘送来了讣告,表姑爷殁了。” 许敏在长兴侯府住过一段时日,她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府里上下对她的印象颇佳,又是那么青春守寡的,范慎轻皱了眉道:“贾甫怎么死了?” 朱妙华也连问道:“是怎么殁的?” 凝碧赶忙道:“是得了绞肠痧,昨夜亥时三刻就殁了。” 300.严肃 盗文的那一批人,请给我赶快盗走,我以下文字,我需要越来越多的人看见! 我是云之风华首先声明我没有被人盗号。 我16号因为腹部剧烈疼痛,住了本地的医院。各位都知道,进医院就是面临着各种检查,我也有心理准备了,我一进来,就做了尿检。尿常规检查,那个是在门诊做的。 检查出来有大问题,那么就住院了。 然后我17号拿到16号的住院单。 长长四张单子,已经用去了总费用2858.61元。 这个门诊是不算的,就是住院费,一共用去,2858.61元。 再强调一遍,这是10月16号开的单子。 然后昨天是,10月17号。 距离我住院不到24个小时。 护士给我,一个管子。 说让我去做尿常规。 我强调一下,17号让我去做尿常规,费用已经开在了16号。 躺在病床上嘛,我也挺无聊的,我就仔细的想了一下,对护士说,我进院的时候,尿常规已经检查过了。然后那个护士是很严词的拒绝了我说,门诊是门诊住院是住院这个尿还是要检查。 然后我一气之下,打了消费者协会投诉电话。 消费者协会说他要十五个工作日之内才处理,那我还坚持投诉吗?我说坚持。 然后消费者协会,好快哦! 今天消费者协会打到医院来了。然后医院里的两个医生到我的床边,和我解释了,说是担心我的尿路有感染,才有这个检查项目,才给我再开一次尿常规。 还有说我昨天晚上不是发烧了嘛,所以尿常规还是很有必要做的。 这个我当场就反应过来了,昨天17号晚上□□点钟,我发烧,下午,三四点,就让我做尿常规。 这个顺序是不是有点问题? 而收费项目16号已经被收费了! 17号只是把装尿的那个管子拿给我而已 16号迫不及待的给我开了两次尿常规。 不到两个小时给我开了两次尿常规 门诊一次住院一次? 16号的时候,我疼得意识都模糊了。在门诊我就抽过一次血,那时候血常规也检查过了,检查出来是贫血,我也认栽了 16号住的医院,我也是被他们两只手抓起来抽血,扎了我八次。说静脉血静脉血抽不出来,说动脉血动脉血抽不出来,左手右手动脉静脉都来一遍,很艰难的抽了,三瓶多血出去吧。 如果那些血有一滴是为了做血常规而使用掉的。 我会哭的! 血常规我已经在门诊做过了。 然后10月16的住院,清单上还出现了一次血常规。 我手都淤青了,我为去做血常规的那几滴血默哀。 这种同一家医院门诊一次,住院一次,等这些常规检查,是不是乱收费。 好了,血常规的事情不说了,因为17号,他们又来抽血了,听他们说,血已经抽够了,化验也已经在化验了,这个我就不说了,我的尿没有拿走,这个还是要说一下的。 17号我做了很多的检查。 心电图。 彩超肝肾肺脾,输尿管膀胱,这些都好的啦。 今天是18号,两位医生到我的病床前说我,可能是尿路感染,再做一次尿常规检查。 这16号开出来的单子,16号生产的费用,17号给我的装尿的管子。 在我的,肝膀胱输尿管,都好好的情况下。 说我是尿路感染。 这样的说辞我能信吗? 我不是学医的,如果将来,学医的人看见这段话。 不管是在晋江上看了正文,还是在别的看的盗文,都来给我留个言。 将这个逻辑说一说。 我一个病人,现在还躺在这家医院里面,要否决掉一个他们给我开出来的尿常规。 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为此,他们还让我签了一个字 文字如下 患者门诊尿常规显示,蛋白质1+,白细胞2+,红细胞流式法,34.6 白细胞流式法139.6细菌流式法662.4 这是门诊做出来的尿常规,显示出来的数据。 这些数据都是不正常的,已经可以证明我炎症严重。 接上一段话:这些数据存在尿道感染的可能,需要,复查,尿常规明确,虽经医生解释,但患者仍拒绝进一步复查尿常规,并签字为凭 搞了那么一张纸,让我来签字,没有副本给我拿走了。我只能手机拍了这些文字,做个证据。 我现在了化脓性阑尾炎,化脓了两公分,浓汁还流到了到了盆腔,有个2公分的囊性灶。 昨天做了,全上半身ct检查,不包括头的ct检查,还是增强ct检查,出来的结论。 那时候,大夫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提过尿路感染这四个字。 今天早上突然冒出来的尿路感染,是两个,陌生的大夫告诉我的。 再插播一条重要的信息: 16号17号,我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大夫的口中,听到过我有尿路感染的可能. 当天晚上,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谓的主治医生出现了。 我马上追问他这个情况。 为什么还要让我去验尿常规? 他的解释是,你可以晚几天去验,但是检验还是要去检验的,进医院必须要有三个常规的检查 血常规检查,尿常规检查粪便常规检查。 除了粪便,我在门诊不都做过了吗? 我昨天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没有及时的反驳我的主治医生。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什么解释? 医院检查为什么要这么多? 但是我的主治医生,昨晚从来没有,说过,我有可能是尿路感染,他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 下午的事情发生到现在,写这段文字的时间是10月18号,晚上6点 病例本上,我所谓的主治医生也没有出现过。 好了,那张我拒绝再做一次,常规的那张证明书,我签字了。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就在这家医院里面躺着,看我是不是尿路感染! 现在是10月18号,我不知道我今天花了多少钱? 不算门诊的费用就住院 16号我已经花了2858.61 17号我花了,1390.09 一共的费用是4248.7 对于这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在同一天,门诊一次住院一次做了两次的血常规,和尿常规,不需要太较真吧! 所住的这家医院血常规检查十五块钱,尿常规检查十八块钱。 我还有医保呢,可以报销一部分。 你想想就是几块钱的事儿,我不需要那么较真对不对? 骂我傻骂我性子太冲的人都可以过来! 连我妈我舅舅都在骂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要去捅这件事情,你现在就是医生,手里的一块肉而已。 你是被他们捏在手心里面的人。 你敢跟他们横。 我今天就说一句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要是横死在这家医院里面…我希望在我死后,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医闹! 我说到这里,我哭了! 我看心术,看有多少的,医疗方面的电视剧。都说医生是什么什么的好,医患是多么多么的能闹腾! 当医生是有多么多么的难,怎么怎么样的。都是在为医生说话。 老实说,能当医生,已经是这个社会上精英的一群人啊! 他们再怎么的委屈,说当医生有多难,说那些患者有多么的无理取闹,什么的? 你们想想那些患者吧! 那些生病的人,才是人世间艰辛百态呀! 我知道,在晋江上有良好的习惯,看小说的人,应该是有稳定收入,工作了工作会有五险一金,或者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有很好的生活环境,总之,应该是,体面的那种人吧! 真的还有闲情逸致看小说的人,即使是看盗文的人,也是有文化的人。 但是社会上还有很多人,是活得不体面的。 有的人生来贫穷,有的人生来蠢蛋。 多少人在辛辛苦苦的打工 不少人从来没有听过五险一金。 至于那些外来的务工人员还有不识字的呢,十几岁就出来工作了 说得直白一点多少人的生活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他们怎么看得起病,这样被重复检查,反复收费了,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他们麻木了。 我也是个贫穷的人,我还是个蠢蛋,不过我是个读识字的,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事情干。 我才诉说这个事情! 我不知道我说了几个字 购买这么正文的人,我如果不死,我会来替换这一章节的。 如果我死在这家医院了,这么几分几毛钱,也不要和我计较了吧! 第300章 狠绝 金朝兴单膝跪地,向赵彦恒请罪道:“臣办事不力!” 昨天赵彦恒急着召见了金朝兴,是指示与他,不用管他是景王府的人,不用管他身上那个从五品的官职,那些后续的麻烦都不需要管,要雷厉风行,把贾甫这个人活着虏回来。虏获景王府的副仪卫正,说难是挺难,贾甫有那么两下子,金朝兴与他单挑都够呛,所以金朝兴转头就去联络了几个好手,昨天酉时潜伏在贾家附近,预备一举把贾甫擒住。 人过来了,却不是贾甫一个人,同行四人,皆是虎贲健儿,语笑盈盈,听得只言片语,是贾甫请了那些人来家喝酒。金朝兴没有出手必胜的把握,又想着待明天贾甫落单的时候再擒拿他也应该不迟,就让人过去了。 结果没有明天,贾甫死在昨天的亥时三刻。 金朝兴双手抱成拳捏得咔咔作响,这叫什么事! 赵彦恒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虚扶了金朝兴一把道:“此事与你无关。”顿一下,赵彦恒冷静的又说道:“六哥……也总是有所作为的!” 得绞肠痧死了,有几分可信?他能通过廖夫人怀疑到贾甫身上,景王也能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贾甫的异常,先行清理了门户。景王行事自有手段,又不是善茬儿。 金朝兴顺势站了起来,想想还是不甘心,低头沉声道:“殿下,这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若是开棺验尸……” 赵彦恒不待金朝兴说完,便淡淡的说道:“棋差一着便是棋差一着,本王不至于和一个死人过不去。” 金朝兴把头压得更低了,羞愧的道了一声是。 开棺验尸不是那么随意的,世人常说死者为大,和死人较真就成了掉人品的事。如金朝兴之前说担忧的那样,贾甫若是一时来了骨气,以死来成全他生前的名声,是不是得了梅毒,是不是得了绞肠痧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叫一死百了! 吃了那么一次瘪,金朝兴请罪了出来难免有些垂头丧气,寥落的走到一处游廊拐口,迎面就遇见了程安国。 失魂落魄,憔悴不堪。 金朝兴心头一丝诧异,抱拳正要与程安国见礼,程安国像个游魂一样,与金朝兴擦肩而过,这和一向谦和知礼的程安国,宛若两人。 金朝兴待想关切一二,男人那种敏锐的直觉先于礼数袭来,金朝兴从容的和程安国向背而去,只作不见。 程安国一夜未眠,当下昏昏沉沉,缓缓的呼吸声带着灼热的温度。他自请求见了襄王,在见到赵彦恒清贵的身影之后,他双膝一折,神情颓然,兀的在赵彦恒面前跪下了,跪得五体投地。 赵彦恒原本端坐在书桌之后的红木嵌黄杨朩螭龙人物椅上,倏然站了起来。 程安国羞愧在地,无需要再多的言语,那一刻,君臣之间一堵坚实的信赖出现了龟裂。 “臣……” 程安国发出沙哑的声音,他就像是在官道上行驶了二十几年的马车,走在阳光大道过了二十几年规规矩矩的日子,蓦地为了心中那点不忍,强行扭转了车轨,往羊肠小道里去了,那条道崎岖不平,都快把他震得散架了。 辜负了主君的信任,辜负了母亲的希翼,辜负了多福的情谊,还算是背叛了兄弟。伤了这么多的人,程安国的心都快被剁成了肉糜,可心里那点不忍,它依然存在。 许敏,那位令他说不出也说不清的女子身在悬崖,一只脚已经悬空,身体往后倾倒,眨眼之间就是粉身碎骨。那些他辜负的人,至少好端端的活着,可是许敏,要是不去管她,她或许会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于心何忍呢?程安国自己都是迷惘的,为什么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为什么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为什么他是那么得不忍,不顾一切的去拉了她一把。 程安国是个多么正直而又正派的人,违背了立场,违背了身边的所有人去拉了许敏一把,就算程安国隐在暗处,只要他不说,应该也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可是程安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有天知地知,这一夜程安国睁眼到天亮,遭受了来自于内心的多少谴责。 “臣犯下了大错!”程安国强支起身体,眼神痛苦又迷离,艰难的吐字道:“臣告诉了贾甫的夫人,她的丈夫留恋欢场,或许身染了梅毒,望她珍重。” 贾甫招妓,身染梅毒,夫人珍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端方规矩的程安国实乃性情中人,他拗不住自己的本性,他警告了许敏,又来向赵彦恒认罪。 诚如他所言,他犯下了大错,不能再错下去,他老老实实的来向赵彦恒认罪了。 完全在意料之外,对于两世为人的赵彦恒来说,又在情理之中。赵彦恒裹挟着劲风走过来,几步之间双眼瞪直,呼吸粗重,抬腿一脚踢到程安国的肩膀上,把他踢翻在地,赵彦恒吼道:“程安国,你昏了头了,就让那么一个女人毁了你!” 此乃两世的愤懑,赵彦恒蹲下来,又勒住程安国的衣襟骂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是给你生了儿女还是守了孝,叫你这么昏了头!” 这是程安国前世说过的话,前世许敏给程安国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人;前世程太太病故,许敏守孝三年。这些都是丈夫不能随意休妻的理由,那样的冤孽既是情深义重,夫妻一体,要死就一起死了,这也就罢了,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突然又纠缠在一起了,这便是命数吗?什么还不知道的赵彦恒,此刻是又惊又怒。 程安国头是沉的,眼是花的,他一拳狠狠的砸在地上,借助痛苦维持住清醒,咬了咬牙根道:“我和许夫人清清白白。” 是清清白白啊,这一点是必须要申明的。程安国从没想过和许敏怎么样,她是朱妙华的嫡亲表妹,她们表姐妹一向交好,朱妙华才是当年买凶袭击李斐的真正幕后黑手,程安国是为数不多能揣测到真相的人,所以这一世他和许敏还能这么样。 程安国从未想过搅扰了许敏和自己各自的生活,可是许敏嫁了一个怎么样丈夫,程安国莫名心痛难当。 “她只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程安国眼前的视野渐渐清晰,面对赵彦恒怒不可遏的质问,程安国也扬高了声音回答,心口沉闷一时喘不过起来,程安国也依然扯着闷痛的胸膛道:“我和她只是有一面之缘罢了。她不幸又无过,不该得到丈夫那么的荼毒。若她是非死不可的人,我可以让她有无数种死法,但是不能死在丈夫的手里。” 双方对立,充满搏杀。这些年赵彦恒死在景王手里的人,景王死在赵彦恒手里的人,暗地里都有多少了,这都是死得其所的人。可是被自己的丈夫祸害了,这是多么悲情的死法,何其难堪。 说到底,还是那么点于心不忍! 赵彦恒缓缓松开簕住程安国衣襟的手,冷声问:“你是什么时候通风报信的?” 程安国顺了半口气,痛苦的闭了闭眼睛道:“昨天申时初刻。” 昨天他圈坐在金家屋外想清楚了,就去了周记铜器铺。挑两只最贵的手炉,请工匠打上贾字印记,又再三恳请周掌柜出马,和周掌柜相商怎么顺利的进入贾家,还写下了那张纸条。 周掌柜从贾家出来是申时出刻。 申时之后就是酉时,酉时金朝兴已经待人埋伏好。那段时间贾甫一直在景王府,未和许敏照面。 赵彦恒看程安国就像看个傻瓜一样,嘲讽道:“贾甫昨天亥时三刻就死了,这就是不幸又无过的女人。” 程安国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这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贾家的讣告又没有送到程家,也没有送到襄王府,景王府的一个副仪卫正病故了,从大局来看是小事一桩,所以程安国也才知道贾甫死了,死得——那么快! 赵彦恒缓缓的站起来,他是再没有心力去怎样斥责程安国,只是清冷的说道:“不管是她弑夫,还是转告了六哥,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自己想去。” 程安国看着赵彦恒从侧门出去,眼神迷蒙充满了惶然。 那年周记铺子的惊鸿一瞥。许敏强转羞涩,实则却是大胆,一双秒目灼灼的望着自己,豪不掩饰女儿家的心动;自承宣国公的内侄女,又是一番矜贵倨傲;听闻他买手炉送一女子,还咄咄逼人的追问;知道他有心仪的女子,虽是失望却没有溃败,他知道,在他离去之后,许敏向周掌柜打听了他的身份。 她是那么的变化多端,所以让人记忆深刻,而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程安国是看不透。 亥时三刻,贾甫死了! 程安国捧住他头痛欲裂的脑袋,从申时到亥时不过三个时辰,程安国挣扎着要不要向许敏示警,挣扎了九个时辰;同床共枕的夫妻,许敏用了三个时辰就解决了。不管是她弑夫,还是转告了景王,都表现了她的狠绝,即使这是为了自保。 若是为了自保,许敏之狠绝,又有何错,而他眷顾了那么一个狠绝的女人,好想又是错了。 悲凄的一声苦笑,程安国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廊下,终是再也支撑不下去,滚下了石阶,晕倒在地。 第301章 我回来了 欢姐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这么着去了,也没有变傻,随着天儿渐渐转凉下了,草木开始枯衰,欢姐的生气倒是复苏了,一日日的活泛开来,话说得多了,饭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没有吐出来,没有拉出来,紧管着些时,还知道嚷饿。 刘三桩牵着驴请了县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医不了病,请了他来,不过说几句好话,让大家安心,大夫来了果然念了几句药书,说了姐儿大安了,刘家人俱是欢喜而泣,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个大晴天,欢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养病时,欢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纱帐,不太贵重的物件儿,刘婶儿让拿的远远的烧了埋了,说是晦气。至于屋里的架子床,柜子,桌子,小杌子等,这样一套木头家具,放在乡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妆了,刘婶儿还舍不得丢,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来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刘婶儿也不让丈夫儿子们帮忙,说东西不干净,只让她脏手就够了,擦得满脸是汗,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擦完了晒了两天,依旧抬到欢姐的屋子里用。 这还不算完,最后,刘婶儿表示要去和庆府的归元寺念经还愿。原来那一天,刘两口儿抱着欢姐求医无着,只得由着姐儿听天由命回来之时,刘婶儿跪在归元寺外,许下了愿儿,如今欢姐渡过劫难,怎可忘了菩萨。 应了菩萨的话,怎能马虎,刘三桩又去县里,给刘婶儿买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张的黄表纸,一刀一百张的锡箔纸,让刘婶儿先把经念了。刘婶儿特别的虔诚,每次念经之前必先如厕,洗手洗脸漱口,把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然后才把香点上,取出黄表纸锡箔纸来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语,把手上的纸折成一条扁扁两头尖船型的样子,这就是念好的经文了,乡下人不识字,不会写字,所谓的念经就是这样的形式。刘婶儿每天早上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因为要一个动作念一句佛,进度特别慢,花了八天时间才念完经,做成了四百只小船。 在念经期间,刘婶儿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荤腥。不过,就刘婶儿这么虔诚着,欢姐倦怠了几个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进补的时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欢姐生病时受不住的好东西,都做出来吃着,鸡鸭鱼肉,每天都供着,由刘二哥掌勺,因为刘婶儿念经呢,不杀生了。 刘家厨艺最好的是刘婶儿,接下来是刘二哥了,已经得了刘婶儿八分真传。刘二哥天生的缺嘴,府里不要他,外面庄子铺子的管事更加当不上,且家里是培养刘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难出两个管事,刘二哥这儿就是典型的前后不着落。刘家是想着,要是主子们一辈子看不到老二,将来求个恩典把老二放出去。当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气高,已经不甘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愿意养着浪费粮食,刘二哥在主子眼里应该是后者,刘家人早做着准备,厨艺学好了,将来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经念好了就要给菩萨送去,刘三桩临出门前决定带着夏语澹。家里刘大哥刘二哥欢姐以前去过归元寺了,夏语澹还没有拜过菩萨,刘家人一向认为,拜菩萨是很重要的,领去给菩萨看看,万一入了菩萨的眼呢,夏语澹在庄子四年了,京里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似的,夏语澹真该请菩萨庇佑的。 天还没有大亮,一层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胧。刘三桩牵着驴走路,他很爱惜他的驴,要是觉得驴负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骑它。刘婶儿抱着夏语澹斜坐在驴背上,后面是一担东西,四百只扎好的小船,一套欢姐生病时穿的中衣中裤,一食盒的素斋,里面是两只苹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萝卜缨包子,一碟红豆糕,是刘婶儿早起一个时辰掌灯做的,用来孝敬菩萨。中间只在望宿县停了下,吃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庆府关城门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栈落脚。夏语澹和刘婶儿住一个五十文一天的单独房间,刘三桩住下面八文钱一晚的大通铺。 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有大亮,三人起床往归元寺赶。大梁朝尊佛敬道,但严格控制着佛道规模,因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权的,可以逃避赋税徭役,佛道下的田产还免税,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认,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个和庆府不到百人,比考个举人还难,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学,和读书人一样,是很受人尊重的。 归元寺,是和庆府唯一直接受僧录司辖治的寺庙,所以真正虔诚佛事的人都会来这里。 暮秋时间,烧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阶而上,面色肃然,有几个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么多人力不可违的残酷现实里,夏语澹可以理解,众人寄希望予菩萨的慈悲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和。 刘婶儿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的三叩,然后把苹果拿出去,摆在已经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萨面前的长案上,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摆上去,拈香退回蒲团,又是不断的叩头,嘴里不断感谢着菩萨对欢姐的眷顾,念叨着菩萨能继续保佑欢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儿子们的平安,大儿子快娶亲了,愿他能娶到一个贤惠的妻子,二儿子面儿不好,愿他不要遭人嫌弃,三儿子独个儿的在侯府挣前途,愿他能得主子们器重。 刘婶儿像出嫁的闺女回了娘家似的,把满腹的心事都说与菩萨。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刘两口儿最后把经,就是四百只小船和欢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个大大的莲花台青铜香鼎里焚烧,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语澹跟着刘家两口儿,又把庙里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观世音,普贤,文殊,地藏,弥勒,药王……归元寺有十几位泥塑金身的菩萨。每至一位菩萨面前,刘两口儿就先拜下,再给夏语澹讲解那些菩萨们的慈悲。 临了,刘婶儿去摇了一只签,是给欢姐求的,请殿门口的僧人解签,僧人代菩萨抚慰众生的疾苦,对刘婶儿说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话,总结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听的刘婶儿连连点头。刘三桩也请那僧人看一看夏语澹的面相,那个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语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请问夏语澹的生辰八字,刘三桩说不出来,僧人直言断不出面相而作罢,刘两口儿都遗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个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刘三桩还真不知道。夏语澹这辈子连自己有没有名字和户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无从听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为那天太特别了,是国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风的日子,是生母产后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长大,就已经离去,此后再没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语澹在侯府的时候还被有些人嫌弃过戾气太重,和侯府反冲。其实后三条都是连锁反应,主要是和国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头顶上的荣华富贵呀,有些人实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后就到处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语澹就躺着中枪了,成为了他们转嫁的对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国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项伟大的成就吧。 首,发,晋,江,文,学,城 身处弱势,只能由着他们随便臆造着,尽情嫌弃了。 夏语澹被刘三桩抱着走在下山的路上,回望已经隐在树林里的佛寺。 夏语澹莫名其妙的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在这个世界,无法选择的按这个世界的法则生活,却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庙里,泥塑金身的菩萨们。或许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灵存在,但夏语澹认为,更高等的生灵,不是人力可以窥见而营造成现在的样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灵,在上面欣赏着人间界,人之于他们是什么?十殿阎罗,轮回六道,人站在人间界生灵的塔尖看着下面的牲畜虫蚁,九重之上的生灵应该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人吧,那么凭什么他们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语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布散慈悲呢? 第301章 还没完 李斐轻悄悄的走过来,看到赵彦恒拿着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舞动,剑势威猛,每一招都是用尽了全力横斩挥刺,和赵彦恒习惯了的翰逸轻灵的招式大不相同。 这哪里是在练剑,这是在发火呢,剑招大开大合,赵彦恒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身上一件箭袖扎腰的衣衫全部汗湿透了,淡青色的布料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青色,紧紧的贴着肌肤,勾勒出清宽平直的肩背。 李斐倚在廊上的柱子上顿足好一会儿,此刻全无杂念,只是软软的道:“你和程安国是怎么了?” 赵彦恒呼吸喘喘,不予理会。 李斐哎哎的叹气出声,道:“程安国在宣德堂台阶上晕倒了,董让先自作主张,将人安置在宣德堂的偏室,说是人很不好,身似炉火,面若金纸,董让便又自作主张,请了太医去瞧他。” 把人安置在宣德堂的偏室,又延请太医,这在两刻钟之前,是程安国在襄王府完全可以享受的待遇,然董让是个多么精乖伶俐的人,看到赵彦恒的冷脸和程安国的颓废,就知道两人出事了。董让当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转头请王妃出马了。 要试探,要开解,要劝慰着王爷消了气,不管要怎么样吧,赵彦恒这一头就交给李斐了。 赵彦恒脸还是崩得紧紧的,嘴上却道:“找个好太医,仔细的瞧瞧吧!”前世程安国就是病故的,赵彦恒将他贬出了京城,程安国在赴任的途中生了病,途中没有好大夫,没有好药,病情不过耽误了一两天,人就不行了。 李斐紧紧的盯着赵彦恒瞧,缓缓的哦了一声,让赵彦恒自己选择,是否要倾述。 赵彦恒的口气既而转冷,道:“既是病了,就安安生生的养上一段时日。我让金朝兴接替他的位置,再让杨勇补上金朝兴的位置。” 那头什么毛病大夫还没有诊出来,或许就是一个简单的头疼脑热,程安国就被雪藏了,李斐露出了惊诧,不由到:“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董让把李斐请出来果然是对的,若是换了一个人问,赵彦恒还要顾及彼此的颜面,养病这个理由也就够了,面对李斐的关问,赵彦恒不自觉发泄出愤慨,道:“他坏了我的好事!” 具体什么好事,李斐是知道前情的,赵彦恒只把程安国给许敏通风报信的事三言两语一说。 “这……” 李斐深蹙了眉头。程安国和许敏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许敏单方面的一时少女怀春,李斐原是那么以为,所以突然听了程安国的作为,先是意外,再是不解,最后是恼怒,道:“他这是为什么?” 程安国那样发了昏,李斐不由不深想。 赵彦恒一剑狠狠的劈在兵器架上,道:“他只是想保全许氏的性命。” 程安国和景王府绝对没有再多的联系,和许敏本人,程安国也没有陷在男女情|色里的窥伺,如程安国所言,若是各自安好,他们会相忘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可是许敏有了生命危险,又是被丈夫那样的践踏在地,程安国仅仅是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她不管。 李斐郁郁的闭上了眼睛,手抵在眉间的轻轻**,等纷繁复杂的情绪平静下来,李斐才再度睁开眼睛,担忧的看着赵彦恒道:“贾甫昨天死了,与你有很大妨碍吗?” 赵彦恒将剑还入剑鞘,淌着一脸的汗走过来道:“我原想借他给六哥一个没脸,六哥的脸面暂时是保住了。” “面子啊!”李斐感慨着,取出一方棉柔素帕给赵彦恒擦汗,勉强笑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程安国真是坏了你好大的事!” 就贾甫一人,是不能给景王致命的打击,家伙揣在贾甫的裤裆里,景王还能管住每个手下的性致。只是这样的艳事,一旦爆出来就会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话,那么景王作为人主,少不得要被别人笑一笑。 这些日子景王瞧了赵彦恒多少笑话?就卫王府中事,就一个阿芳,景王便嗤笑了赵彦恒两次,先是责备他给卫王送侍妾,破坏了卫王夫妻的感情;后来阿芳忽得死了,卫王越发不言语,变成了一个哑巴,早些年仅有的那点活泼开朗都没有了,这自然也是赵彦恒的过错。若是不能长相伴,何必送那么一个人过去,给卫王添了无尽的伤感。 那些事,景王就是没事挑事,下赵彦恒的面子。 一个人的面子有多珍贵就不细说了,这一回是赵彦恒和景王是在斗气,赵彦恒越过了李斐,解开衣襟将汗湿的衣衫脱下来,光裸的上半身皮肤油亮,肌肉结实,充斥着男性阳刚之美,而赵彦恒的双眼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还没完……” 人已经死了,怎么个没完,李斐听不明白,赵彦恒朝李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却怎么看怎么冷酷。 那张诡异的笑面不过一瞥,赵彦恒便扭头走了,走了四五步,忽的又停住,问李斐道:“夫荣妻贵,你没什么可说的了?” 赵彦恒刚才剥夺了程安国的荣耀,也是连累了宋多福的尊贵,而李斐从头到尾,都没有为他们夫妻说过话。李斐摇了摇头,苦笑着调侃道:“君臣犹比夫妻,您已经是被辜负的人,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李斐当然想到过宋多福,但赵彦恒也是被伤到的那一个,李斐还怎么张口说‘那我的朋友宋多福怎么办?’,宋多福要怎么办就不需要赵彦恒管了,李斐刻意哄赵彦恒开心,坦荡荡的说道:“我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啊!” 赵彦恒果然笑得一脸得意,张扬而去。 李斐伫立在廊上,岿然不动,脑海中回味着赵彦恒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没完? 贾甫死了,许敏还活着。一对年轻小夫妻,同寝同食,许敏还健康的活着吗? 心思缜密的李斐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张扬而去的赵彦恒已经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许敏身上。 人随事变,重生而来的赵彦恒影响有多么巨大,前世许多的人,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所以赵彦恒很少去死扣硬搬前世的人和事,那些后来改变的人,也是经历了世事,才变得面目全非的。可是这一回赵彦恒不得不好好的想一想。 前世元祐二十九年,许敏已经给程安国生下了长子和长女,一心一意的在家相夫教子,那么温柔如水的女人,满心满眼爱慕着自己高大伟岸的丈夫。 许敏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那还是赵彦恒登基之后,改元天启的许多年后。 许敏的兄长许守川在杭州为官,任上亏空了近二十万两银子,又恰逢魏辉本那个铁面御史巡察江南,许守川,许父许母,连番求着她补那二十万的亏空。那几年程安国外放辽东,为了修葺祖坟,为了长子长女的婚事,许敏和程安国分隔两地,程安国位极人臣而不置一妾,家中子女皆许敏所出,这样的程夫人在官场上也是很有地位的,许敏腾挪拆借,二十万两银子也凑齐了,让自家的哥哥许守川度过了危机。 二十万两银子从手上过,人的胆子一旦壮起来就缩不回去,几年之间收受孝敬银子,收受别人孝敬的铺子房子,强制并购田地,参与倒卖军需,插手漕运,最最让赵彦恒个人不舒服的事,许敏还把手伸到后宫来了。 已经过世的李斐朱妙华是怎么样的女人,赵彦恒后宫中都是些怎么样的女人,赵彦恒或许会喜欢怎么样的女人,许敏先为朱妙华的表妹,后为程安国的妻子,长久以来没少进出宫廷,对于帝王御女的喜好,自以为有那么点心得的。 天启十四年万寿节上,漕运总督于骥献上一女。 双十年华,身量高挑,容颜秀美绝俗,神情清淡冷漠,弹得一手娴熟的七弦琴,写得一手华丽的瘦金体。和李斐五分相似的模样是天生的,性情才华却是刻意锻造出来了。 拥有过真品了,谁会真正去喜欢一个赝品呢,还是一件很拙劣的赝品。 看着和李斐五分相似的女人,像一具可以被人肆意玩|弄的玩偶一样拜倒在帝王的脚下,漕运总督于骥的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 然后赵彦恒整治漕运,挖出一窝泥鳅,顺带也把许敏许守川挖出来了。 许家抄了家,程安国从辽东总督贬成了碾伯守备,守备虽然大小是个官,碾伯那地方都没人愿意去当官,碾伯守备相当于往西流放了两千里,程安国没到碾伯就传来了病故的消息,然后许敏悬梁自尽。 这是许敏绝对算是精彩的前世,如今赵彦恒横插了一竿子,许敏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独守空闺的女人? 那么一个美貌的女人,手段也不差,内心深处还隐秘着对权利的渴望,却在独守空闺,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话分两头,李斐还是很关心宋多福的,程安国在宣德堂晕倒,李斐就让槐蕊竹黄去程家,缓缓的和宋多福说这个事,如今距离程安国晕倒三刻钟有余,太医请来了,宋多福也挺着大肚子,绞着温水帕子给程安国覆额头,又和大夫细细的说着程安国这两天吃了什么,睡得怎么样。 内心苦苦的挣扎,这两天程安国寝食难安,还不明所以的宋多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第302章 暴发 外头烈日焦灼。 李斐站在窗棱前,一手抱臂,一手端着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慢慢的啜,冰凉的汤水含在嘴里,等含温了再啜一口。李斐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眼前的绿意。 窗前的风景,是一棵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榕树,盘虬卧龙,枝丫繁茂,光线折射在绿油油的嫩叶上,呈现出半透明的黄绿色,轻轻的摇曳,充满了生气。 李斐犹记得当年就是这棵老榕树,在朱钦陈介祺两位绝顶高手的对攻中,无端卷到了剑下,被削成了一根树干,树干上还有斑驳的剑痕,而今两年过去了,当年的凄惨,在这棵树身上已经不复了踪影。 李斐的背后,宋多福微微的低头,撩开秋香色乌金云绣门帘走来。 李斐的视线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在宋多福身上一转,也就几天不见,宋多福的肚子又大了一些。李斐弯起眼睛笑了笑,道:“我不是很懂,好像比别家七月妇人的肚子大了一点,你要注意身子,平平安安的生育孩儿。” 宋多福闻得酸梅汤的甜香,微赧道:“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说胎儿太大与我无益。反正胎像一直很好,没亏待孩子。大夫就让我禁禁口,油的甜的东西就少吃些。” 李斐莞尔一笑,邀了宋多福同榻而坐,提起一把青花茶壶,给宋多福倒了一杯清水。 宋多福拘束的垂着头,双手接过李斐递过来的细瓷杯盏。 李斐顺势轻轻拍了宋多福的手,轻声道:“王爷的处置已经下了,是遇到槛了。” “安国是做错了什么,您和我说说吧,好让我心里有个数。”宋多福盲目的点点头,脸色微白,忐忑不安。她刚才还不明所以,太医一把脉说了病情,她就有点惧怕了。 大夫望闻问切,一个人的心境究竟是怎么样的,逃不过太医的一双神医妙手。 程安国身上的毛病不止一桩。夜不能寐已经让程安国两天两夜没睡了,这几日炎热的天气又让他中了暑,而最最严重甚至是凶险的,是外邪侵袭,壅热肠腑,这是在极度的忧思烦难之下,气机受阻导致肠腑失调,败血浊气萦绕在腹腔。 这种病症沾上容易,治愈却缓慢,太医都说此症凶险,需要细心调理。 宋多福有几分敏锐,听得懂几句医书,程安国是为什么忧思烦难,以致摧残了健康的身体。臣为君忧,宋多福想来,程安国也只能为了襄王而忧心,然程安国病重,人搁在偏房,襄王也没有传过来关切之言,平常服侍在襄王身边的心腹,如董让等也没有多一字的话。 诡异的冷待,必有蹊跷,宋多福心里全没了低。 “我是要和你说的。”李斐悠悠叹惜道:“又绕不开你!” 让金朝兴取代程安国的位置,赵彦恒架空了程安国,几乎把程安国削成了白板,夫妻二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又怎么能瞒得住宋多福。 前因后果,李斐毫无保留的和宋多福娓娓诉说了。 期间宋多福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震惊,愤怒,失望,压抑,无数种情绪从宋多福心头缠绕。最终宋多福没有惶惶的对李斐哭泣和哀求,只是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道:“安国坏了王爷的筹谋,往后可怎么办?” 李斐宽慰道:“不过是一个从五品,折了也就折了,不办他就了结了吧。” 宋多福原本紧紧绷紧的后背渐渐的放松了一些,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道:“也只能如此了。”随后宋多福就站了起来,羞愧的说道:“请王妃调几个家仆于我,我们夫妇当即就离开王府……也实在没脸留在这里了。” 程安国还昏睡着,被太医灌了一碗安神的汤药,此刻程安国醒都醒不过来,那么只能让人抬回程家了。宋多福是没脸让程安国躺在宣德堂的偏室养病。 磨着牙,宋多福也是恨他,道:“他不配!” 这三个字从宋多福嘴里说出来,宋多福就偏过了头,抬手擦拭了即将滚出眼眶的眼泪,竭力忍住。 后头只待宋多福看着办了,李斐既不做那添柴拨火之人,也不做那和稀泥的,所以也没再挽留,安排了几个人,稳当的把程安国抬走。 宋多福艰难的弯下笨重的身子,朝李斐深深的一福。 距襄王府不远的程家,浮动着浓郁的药香,除此之外程家的主仆皆缄默而对,所以程焕忽然的啼哭就尤外的哄亮。 姚氏哄了好久也没有哄好,不得已踱到程安国的病房,冲宋多福道:“二奶奶,大哥儿是想二爷和二奶奶了。” 塑成一具雕像的宋多福眨了眨眼睛,没有哭,出声却是哽咽的,道:“把他抱过来。” 男孩子嘹亮的干嚎声随即传来,在门外就戈然而止,程焕委委屈屈走进来,黏在宋多福脚边,又趴到程安国的病床上,对父母充满了依恋。 “爹,爹爹!” 一岁半的孩子还不懂父亲是病了,爬到父亲的床上作怪,一会儿趴在父亲身上,一会儿抓抓父亲的脸,还摇了摇父亲。 宋多福冷眼看着,没去阻止。 有那么一个磨人的小魔星,程安国被生生拽醒,虽然身体还是各种不适,安稳的睡了一觉,一个人的气力算是接上了,程安国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铺幔帐,是顽皮的孩子,和冷漠的妻子。 程安国羞愧难言,抚着程焕脑后一根长长的老鼠辫,抛开了往日严父的形象,和程焕慈祥的道:“你爹病了,你还凑得那么近乎!” 程焕自顾自的乐呵呵,去床柜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他的玩具。程焕年幼,时不时的和父母同睡,所以这边的床柜他的东西占了一半,只见程焕拿出一个缺了一只手的彩陶人,比给程安国看,道:“坏了,被邈邈弄坏了。” 程安国觑了眼宋多福,又被儿子拉回视线,和气的道:“没事,咱们再买一个……再买几个。” 程焕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晃动着手上的彩陶人遥遥的递给坐在床头圈椅上的宋多福,高兴的道:“不要了,不要了。” 宋多福不接,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父子两个谁也不看,只有嘴唇扯动道:“还没有新的,就要扔掉旧的?” 话音寥落,程安国立刻截过了儿子手里的破陶人,对宋多福讨好的说道:“或许能补好的,这个就别扔了。” “你吃饭吧。” 宋多福站起来,让小桃小梅摆了一桌精致的膳食,这期间宋多福哄了儿子几句,让姚氏把程焕抱走。 夫妻终于独处了。 程安国穿着单衣靠坐在床头,脸色暗黄,唇上起了一层死皮,程安国抿了抿唇道:“你都知道了?” 宋多福不答,低头给程安国递筷子,道:“你吃饭吧。” 程安国伸手,似要握住宋多福的手,却又心虚的不敢碰,盯着她的手道:“对不起!” 宋多福啪的一声就把筷子拍在炕桌上,讽刺道:“你是在向我认错?你今天也是这样向殿下认错的吗?” 说着说着,宋多福再也压抑不住的哭了出来。从李斐转告她开始,她就一直在压抑着,压了这么久,情绪翻倍的膨胀,宋多福流着泪骂道:“殿下不原谅,你身上的差事没有了,我不原谅,又能奈你何?” 对于襄王的处置程安国心里是有数的,但是真正被撤下来,程安国还是不由难熬,对宋多福就愈加的无颜以对,道:“连累你了。” 程安国原来是赵彦恒身边第一人,这一下就被打落谷底,莫说他是活该,他的妻子宋氏,属官的那些家眷们又会怎么看?就算除了赵彦恒和李斐之外,没人知道内情,背地里周遭的人又会怎么议论这一家子。 宋多福冷哼了一声,站直了身子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既能跟着你享福,也能跟着你吃苦,可是我这番苦头拜谁所赐!” “是我对不起你。” 程安国颤动着嘴唇,试图安抚宋多福,可是事已至此,此刻的语言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宋多福双掌撑在炕桌上,五指蜷缩握成拳头,道:“这两天,你在为谁转辗反侧;你在为谁食不下咽;你在为谁,把自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程安国!” 宋多福一直是恭顺贤惠的妻子,从来没有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自己的丈夫。 “程安国!” 宋多福捶着炕桌,指名道姓的痛骂。 “程安国!” 宋多福气得头疼眼花,泪流涕下,拳头上的骨节崩得青白,还歇斯底里的吼道:“你为了她,就辱我至此!” “多福,多福……不要这样!” 宋多福一声声的质问犹如刀割皮肉,把双方都割得血淋淋。程安国挺起身体扣住了宋多福的双手,展臂稳住暴发的宋多福。这番动作把摆在床上的炕桌掀翻了,汤汤水水撒了一床。程安国将宋多福紧握的双手扣出来,硬将宋多福的双手撸平握住,哑声道:“不是为了她,是我的心不安宁。” “我要是不提醒她,我的心难安,昨天我已然提醒了她,我又越发的不安,我对不起你!” 昨天程安国还能安安稳稳的走回来,今天是被抬回来的。真正把程安国糟蹋成这副鬼模样的,是程安国自己都不能原谅的背叛。 昨天他对许敏已经问心无愧了,从昨天开始,他愧对自己的妻子。 “放开我!”宋多福的双手在程安国的掌心里扭转,待挣脱出来,宋多福就一拳一掌的打了程安国身上,凄厉的道:“你混蛋,你知道你有那么混蛋吗?你个大大的混蛋!” 第303章 放大招 贾甫的葬礼请了白事班子操持,布置灵堂,随其举哀,迎来送往,都是专人专事,有条不乱,许敏只管跪在灵堂的右侧,放声悲哭,焚香烧纸,再向来吊念的宾客致谢一二。 “长兴侯府世子,世子夫人到!”司仪高唱道,随之范慎朱妙华联袂而来。范慎身着一身玄色锦袍,剑眉入鬓,硬朗粗犷,在贾甫灵位前一站,虎背熊腰,如山岳一般高大,朱妙华穿了宝蓝色绸衫儿,浅蓝色马面裙,素净的脸面白皙娟秀,站在丈夫的右侧小鸟依人。 许敏眸光闪了闪,迅速的黯淡下来,跪坐在蒲团上,向两位低头致谢。 捻上三支香拜了三拜,凝碧从朱妙华的身后走上来,取过范慎朱妙华手中的线香,插|入灵前的云气纹陶胎漆香鼎中,再垂手退到朱妙华身后。 朱妙华移到许敏的对面,许敏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淌,抽泣道:“姐……” “怎么就这么没福!”朱妙华蹲坐下来,陪着许敏掉眼泪,朝贾甫的棺椁道:“是他没有福气,年纪轻轻的就丢下你们娘俩儿去了,这也是个混账的。” 许敏抽抽噎噎的哭道:“姐,是我与他缘分尽了,人都去了,你也不用埋怨他。” “好,好!”朱妙华骂骂早死的贾甫,不过是换了一种安慰许敏的方式而已,见许敏对贾甫还有维护的意思,又似接受了这般青春守寡的命,心里高看了许敏一分,又关切的道:“姐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许敏去年生下一个女儿,现在七八个月大,问起女儿,许敏哭得更加伤心,道:“我可怜的孩子……”为了痛失父亲的女儿哭嚎了一声,许敏才渐渐止泪道:“茜儿抱着她在屋里,我只那么一点儿骨血,舍不得拘了她,夫君灵前,我把女儿那一份眼泪也流完就是了。” 父亲死了,孩子是该披麻戴孝的守在灵位前,可是七八月的姐儿实在太小的,那姐儿又一向是个体弱的,会吃奶就吃药的身子骨,那么一折腾她还不随着父亲去了。朱妙华连连点头,道:“很是,很是,灵前阴气森森,莫冲撞了姐儿。这厢又是人来人往,悲哭不止的,也是吓着小孩子。如今这样子,你将姐儿平平安安的抚养长大了,就是对得起妹夫,其他的繁文缛节,莫要管它。” 许敏哭道在朱妙华身上,道:“以后,就我们娘俩儿相依为命了。” 想想许敏没生儿子,守着一个女儿,将来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朱妙华便生出豪气来,道:“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还有我帮衬着你呢。” 许敏在朱妙华手下,已经过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是许敏在朱妙华面前唯有感觉,道:“将来或许又要给你添麻烦了,先谢谢表姐。” 朱妙华摩挲着许敏的背道:“我们姐妹不说这么见外的话……” 一摩上手,手上都是濡湿的,七月办丧礼有多么遭罪,本来天气就炎热,灵位前又是上香又是烧纸,烟熏火燎的,简直守着一个火炉子,哭灵也是一个卖力气的活儿,所以许敏内穿一件细棉中衣,外穿一件细麻衫儿,再罩一件粗麻的孝服,汗湿三重衣衫。这么再看许敏水淋淋的容颜,一半是泪水,一半是汗水。 朱妙华环顾了一圈,疼惜道:“怎么不放些冰?” 许敏只低头不语。她死了丈夫,已经悲痛不已了,哪还能顾上自己舒坦,放些冰块让自己凉快一些。死了丈夫,她已经心如死灰了。 朱妙华叹息了一声,回头就和凝碧说:“走我的私账,每天送五百斤冰过来……”如此这笔钱就不是葬礼的开销,是她做表姐的疼表妹。 许敏没有拒绝,只是默默的哭泣。 朱妙华拍拍许敏的手背,语重心长的道:“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日后还长着呢。” 祭拜的人一波又一波,朱妙华说话久了,后面的人已经等着了。范慎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虚扶了朱妙华一把。朱妙华从容的扶着范慎的手臂站起来。 许敏再次叩谢向送。 范慎朱妙华身后,凝碧回头望了一眼表姑娘。 套着粗衣麻布,洗净了铅华,许敏的容颜另有一番娇美,带着一股子成熟少妇的风韵,眉宇间有几分舒张不开的沉郁,惨白的脸色皎然清雅,是斯文娇弱的病态之美。 女要俏一身孝,此言差矣。是先要有足够娇俏艳丽的姿色才不会被一身粗糙的孝衣和悲愁的面色所掩盖,许敏无疑是有那种姿色的女人。 凝碧收回了目光,紧随在朱妙华身后,入眼的是朱妙华婀娜曼妙的身姿,这个服侍了朱妙华十几年的丫鬟轻轻一叹。 朱妙华的美貌是出了名的,艳冠京城,这种赞誉在李斐进京之后有了改变,说是宣国公二女争辉,平分秋色。李斐的美清冷端庄,朱妙华的美秀丽傲慢,然她们所受到的赞美固然是艳压了群芳,也和显赫的身世分不开,否则花开百种,李斐和朱妙华怎么可能掠尽了美色。 以凝碧的浅见,许敏的美态就是另外一种赏心悦目。李斐是清淡的,朱妙华是任性的,那是她们的资本,许敏因着身世短了一大截,其温柔婉约的气质就无人匹敌,所以在宣国公府,在长兴侯府,许敏总是得了一众仆从的好感。现在就得了凝碧的唏嘘:这般的青春美貌,才十九岁的年纪,便成了寡妇! 日入西山,再也没有人前来祭拜。举哀的人都往后头吃饭了,陶妈妈过来搀扶许敏,请许敏过去用饭。 许敏盘坐在蒲团上,身后一口两尺高的鹤鱼石斧纹彩陶缸冰溶了大半,散发着丝丝凉意。许敏懒得动弹,兀自支着头闭目养神道:“你随便拿几样吃食来……” 许敏还要守夜的。 陶妈妈不再多言,轻悄悄的出去了。 过了片刻,日落温煦的暖风飘进来,许敏倏然睁开了眼睛,眼前一个清隽欣长的身影立在许敏的面前,是景王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立在许敏的面前,脸上邪邪的笑着,和往日人前的景王略有不同。 “就你一个人,你倒是不怕。” 景王走近了许敏,不足一步之距,声线里透着过分的熟稔。 许敏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景王,针锋相对:“我问心无愧,要怕什么?” 景王浅浅一笑,后退了回去,站在灵位正中,取了三支线香点上,稍微躬身拜了一下,便放入香鼎。然后景王抬腿跨了一步,径直走到了贾甫棺椁之泮,伸手抚着十尺棺木,面有戚戚焉,最后景王双掌撑着稍微宽敞的一段,按照入殓的方式,那一段是贾甫的头。景王隔着一层棺木俯首道:“莫要为难女人,都是你太过轻狂,把一段锦绣前程都葬送了。” 许敏这回却是痛苦的闭上了一双妙目,弯腰带着乞求道:“他又是为了什么轻狂如此?殿下,请您出去吧。他已经死了,怎么样的锦绣前程都不足以弥补,他死前有多么不甘。” 景王依然自顾自的说道:“毁了你的邓老二,一座泰宁侯府,他们会为你陪葬的。” 许敏颤动着一簇一簇的睫毛,轻声似鹅毛飘落在地上,道:“毁了他的,不是您吗?” “当然不是本王!”景王嚣张的拍了一下棺椁,道:“若不是本王,这小子,还有他的父母姊妹早就死了。” 做侍卫,最重要的是忠心,是指哪打哪的忠心。所以贾甫也不需要出身,贾家一家子,当年因为黄河的泛滥流亡到青州,要是没有景王的收留,贾家所有人都会饿死的。所以贾甫的一切都是景王给予,景王又恣意的索取,索取的理所当然。 自然了,贾甫本人也是个惯会爬马屁的,从一个流浪的草民到景王面前的红人,为了锦绣前程,贾甫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是自己美艳动人的妻子。 这便是贾甫放着家里如斯美貌的妻子不碰,和邓良弼留恋欢场的理由。 许敏缓缓的抬眼,凝视住眼前这个霸道的帝裔,颤声道:“茜儿在哪里?” 许敏和贾甫没做过一日真正的夫妻,茜儿却是贾甫真正的通房丫鬟,自贾甫鬼混之后,茜儿服侍了好几次,所以贾甫被毒杀之后,茜儿也在贾家随之消失了。 “那个丫鬟……”景王轻蔑的说道。 “你不要杀她!”许敏厉声打断了景王的话,哀求道:“好好养着,她还可以活着。她就是一个丫鬟,不会引人注意的,她六岁就服侍了我,陪伴我十几年,最是忠心,您绕过她吧,让她再活些日子。” 其实茜儿已经死了,在许敏的哀求声中,景王改口道:“我会把她送到一处僻静的庄子。” 许敏安静了下来,又垂下了头。从景王的视线中,只能瞧见她一截白腻的脖颈,在昏黄的夕阳中,柔软娇嫩。景王那骨子里亵玩之心又消退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他自以为的珍视。所以景王怜爱的朝许敏走来,在她面前蹲下,执起许敏的手,将一只羊脂玉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 玉色柔和,纹理细腻,和许敏之前砸断的那只羊脂玉镯子浑然天成。 而实际上,这一只羊脂玉镯和之前的一对,出之同一块玉石。 第304章 许敏的心路 夕阳西下,光束斜斜的射进来。 许敏跪的笔直,手腕在僵硬中扭转,被景王绝对的力量压制着,那只温润的羊脂玉镯子,又那么顺利的套了回去。 咬紧牙关,许敏的目光透着一种麻木,看着光线中迤逦流动的尘埃。蓦地心酸难耐,积压在心里的泪水便涌现出来,弥漫了眼眶。 这是一种想要挣扎却又无力挣扎的屈辱! “你这个女人……” 景王微笑着叹息,手掌像毒蛇的信子,攀延到许敏的手背上,覆盖在她沁凉的手背上。 “你在为谁难过?为躺在棺材里的丈夫?” 许敏跪坐在灵堂前未亡人的位置上,此情此景,让景王感到了刺眼,所以景王紧紧包裹住了许敏的手掌,裹得让许敏感觉到了疼痛,怀揣着恶意说道:“还是你告诉的我,我又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危险的蠢货活着。” ”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做?”许敏的声音沙哑,却又坦然地反诘的回去,已经完全握住的手在强烈的挣扎,她破着嗓音道:“你毁了我,你毁了我清清白白的身子,规规矩矩的生活。你让我活在阴暗的犄角旮旯里,面对一个懦弱的男人,面对那些肮脏的丑态。我胆战心惊,朝不保夕,茜儿的今日就会是我的明日。” 说话间许敏不可遏制的颤栗。恐惧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雪白,她的身姿是那么消瘦单薄,好像随时要坍塌下来。 是呀,能不恐惧吗?茜儿,是贾甫的通房丫鬟,也是日日围在许敏身前的丫鬟。在性命不保之下,锦绣前程又有何用?焉知性命不保的贾甫在绝望的病痛中,会不会滋生出另外一种疯狂?疯狂的毁去一切把所有人都拉入地狱!所有人自然也把景王殿下包含在了里面。 景王收起了邪笑,面目英俊而冷漠。他因为有着同样的恐惧,自然也就体谅了许敏的选择,而且许敏在昨天一发现贾甫的异常就向他示警,也是毫不犹豫的在保全他的性命,景王又怎么会去怪罪和自己性命相连的女人。所以景王铁钳般的手掌硬握着许敏的玉手不放。 如此那般的纠缠,景王以绝对的力量控制住了许敏娇弱的身子,景王的目光杂糅进了一股平生少有的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偏偏让人再次感觉到了冷酷:“好生做好你的寡妇,带好你的的女儿,将来……” 话语就那么突然的断在那里,没有继续。许敏等了片刻,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含在眼底的泪水落了下来,这让许敏的眼眸越发澄清。而这般清纯的眼眸带着期望和忐忑,怯怯的望着。 “将…来…”景王缓缓地重复这两个字,眼神中的温柔被狂热的野心所取代,景王一边揽住许敏,一边张狂的说道:“将来我若为帝王,你会成为爱妃!” 许敏露出喜忧参半的神情,此刻乖顺的依偎在景王的身旁,软声说道:“我等着,我等着您成为帝王,再纳我为妃。我等着您美人在怀,江山在握。” 没有一个男人能经受住这样的鼓舞,景王本已经狂躁的野心全部释放出来,热血涤荡到四肢百骸,而这么一份目前未酬的权利*,又部分转化成情/欲,发泄到许敏的身上。 一个粗鲁又蛮横的吻,强印在徐敏的唇上,又强行撬开她的牙关,滚热的软肉在内里横扫。 许敏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欢愉,却恰到好处的露出迷离的神情,直到景王的手钻进了她的裙底,覆盖在那不可言说的妙处,许敏才收敛住神色,一手压住裙面一手挡着景王的侧脸,娇喘着,惊慌着,嗔怪着道:“你可是疯了!” “哈哈哈…” 景王的大笑声在贾甫棺椁前响起。在阴森森的灵堂内,景王阴沉的说道:“本王毫无畏惧,本王不再畏惧天地神鬼,本王毫无畏惧!” 许敏猝然惊了一下,身体无法掩饰的颤抖。 贾甫不过一个死鬼,景王说的天地又是何意? 景王未有再多的言语,抛开了许敏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去。徒留了许敏巴巴的望着他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美目流转,那巴望的眼神也消失不见了。 许敏擦拭着刚刚被滋润过的,水润的双唇。夏日的暖风,轻轻的吹起了白幡,徐徐地飘动。 许敏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讥笑。 她曾经想安分的去做贾甫的妻子,是贾甫这个男人太无耻,卖妻求荣,所以一个死鬼,她也没有畏惧。 至于景王刚才许诺的爱妃,她的眉眼间又隐藏了一股冷静的淡漠。 她曾经把满腔的爱慕放在程安国身上,程安国为了前程,狠心的拒绝了她。她曾经把为数不多的热情安放在贾甫的身上,贾甫为了前程把她送给了景王。而景王又是为了前程把她养在了贾家。 历经了那样的坎坷,她还能相信一个男人的许诺? 许敏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一截雪白的后颈垂下,卡在削尖的两肩上,淡青色的血管显现在侧颈上,显示出这个女人的羸弱不堪。 真是只有天地为她正名了,她许敏从来不是攀龙附风而好高骛远的女子。 如她的姑母,即使攀上了宣国公又如何呢? 按着份例是享受到了优渥的生活,可是自己丈夫的行踪不敢过问,账上的银钱不能随意的支取,家里的姬妾不能随性的拿捏,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庶子庶女从那些姬妾的肚皮里生出来。 一味的攀附,又完全驾驭不住自己的丈夫,反而成了丈夫手中的傀儡,这样的日子真够憋屈的。 所以许敏曾经一心一意的想要找一个敬她爱她的丈夫,她要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妻子,和那样的丈夫出双入对。 就在半天前,她好命的表姐朱妙华,高大威猛的表姐夫范慎与她同进同出。 还有两年前,她风尘仆仆地进京,那不期然的相遇。程安国搀着他还算新婚的妻子,缓慢的走在喧闹的街市上,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温柔,全部给予了那个平庸的宋氏。 埋首在双臂之间,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磕着许敏的额头生疼,许敏就是要那样的疼痛,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一个王爵,高到她不可攀附,偏偏又来招惹她。无媒无聘,将她暗藏在府外。 许敏从一开始就清醒地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玩弄。多少金银珠宝多少甜言蜜语都不能掩盖这个丑恶的事实。 要如何去抗拒那个尊贵的男人? 唯有一死,再无他法。可是她为什么要死呢?凭什么所有人活的好好的,就只有她,要去赴死呢? 许敏舍不得死,她不甘心成为男人玩过就丢的女人,就在幽暗的角落,活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在独木桥上颤颤巍巍地行走,这两年,她几度置之死地,抛弃名节,抛弃尊严,甚至抛弃了……才在那个阴鹫的景王内心,博得了一席之地。 爱妃? 这样也好! 许敏冰筑似的蜷缩着,隐藏在内心的权力*却在急剧的膨胀。 她五六岁就知道讨好她的表姐朱妙华,三年前,她被赶出宣国公府,也不曾在朱妙华面前表现出任何异色。因为朱妙华背后的宣国公,是她得罪不起的人。 她拜见过相貌平平的景王妃方佩仪,她完全可以越过她,得到丈夫的宠爱,可是她不能进入景王府,和王妃争宠。因为景王妃的背后,是皇后,又是一个她得罪不起的人物。 还有宋氏,不过是紧抱着襄王妃的大腿罢了,就无法阻挠的成为了程安国的妻子! 一步又一步的败退,她凄惨的落到了如此的境地,皆是因为她的身后没有权利倚靠。 宣国公,皇后,襄王妃,一座一座的大山挡在她的面前,要怎么样才能移开? 他朝景王若为新帝,她要成为新帝的爱妃,像史书上那些可以影响帝王的爱妃一样, 那样她才能活在阳光之下,活得出人头地,活得扬眉吐气! 前路已经有了展望,可是心为什么狠狠的跳动了一下,霎那间针扎一样的疼痛。 许敏蹙起一双秀眉,手抚在心口,从衣间摸出一张纸片。 不过拇指长宽的一张纸片,只剩下了四个字:夫人珍重。 前面八个字已经焚毁,纸片上还有燃烧的痕迹,这四个字许敏一时不舍,便留了下来,深藏在衣襟的夹缝中。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努力的想要忘记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子,那段怦然心动的情愫,总是会有枝节,一次比一次粗壮的横生出来,撩拨得她一片春心荡漾。 这让许敏都感觉到疑惑和惊奇,景王的道貌岸然,都不曾荡起的涟漪,总是被他轻易的勾起。 这样的心痛又能怎么样?如今的许敏已经有了深刻的领悟,情情爱爱不能决定前程,便都是梦幻泡影。 物是人非,她和程安国永远不会在一个步调上,所以这种多余的感情有什么用呢! 许敏愤懑的,那么残忍的想。 拇指与食指轻捻,纸片被卷了起来,在两指腹间不断的碾压,有纸屑飘落下来,这张纸片最终被许敏蹂/躏成粉末,消失不见。 第305章 舍弃 一头老驴慢慢腾腾的在礼部员外郎顾钊的府门前停下。 简陋的驴车走下来一个老妇人和两个清亮的少女,身上的穿戴亦是简陋。那老妇人一手捉着一个少女,不由分说就直入顾家的大门,自然被尽职尽责的顾家门房拦下。 顾家的门房三十出头,身强体壮,张开双臂虚虚的挡住面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再看两个少女头上簪着白色的孝花,阻拦道:“家主正在办喜事……” 今日是顾钊的长孙女和胡思祖的长孙小定的日子,胡思祖乃廖夫人已经去世的公爹,所以今日是廖夫人为儿子胡麒麟定下媳妇的日子。 按照家乡富户人家小定的规矩,十八件金器,两百两银锭,布匹,茶叶,青酒,菜干,肉干,糕点,鲜果,装了八抬,送入胡家。 顾家在京城是租房居住,胡家现在只有胡麒麟一支香火。顾家胡家,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可以说是毫不起眼的人家。两家都没想引人注意,所以孙辈的小定礼,只图一个礼数周全。然后摆上一桌谢媒宴,答谢促成这桩婚事的中人,再请上几个至亲好友,为一对小儿的婚事做个见证。这样的喜事,眼前一个苍老刻薄的老妇人和两个似带着孝的少女想往里闯,是要闹哪样? 门房堵在正门中央,不由撵人道:“去去去,哪里来的晦气。” 谁想这个不懂礼数的老妇人还一脸的盛怒,啐了门房一口,叱诧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老身是长兴侯府的老姑奶奶。” 景王说过,泰宁侯府会为贾甫陪葬的。在景王和襄王两股势力的绞杀下,父子共用一女,纵奴为祸乡里,干涉武官甄选,泰宁侯府的小辫子一条一条的被揪出来,泰宁侯府数日前已经被参倒,夺爵抄家,所以眼前这位老妇人已经不能被尊称为泰宁侯夫人,念着她的年纪,是为邓老太太。 泰宁侯府已经被毁,邓老太太只能把娘家长信侯府提出来震慑宵小。 门房转了一个弯,才把人对上号,略低下了头一板一眼地道:“今日家主大喜,实在不方便招待邓老太太,改日我家老爷定当前往长兴侯府请教。” 顾家的老爷是进士及第出身,和长兴侯府派系不同,交情全无。所以长信侯府的老姑奶奶耍威风耍到了顾家的头上,却是不能够。 这是文臣不屈从于权贵的风骨。 邓老太太一时气噎,左右手拽着自己的亲孙女,邓鲁莹和邓鲁芜,大声道:“把寥氏叫出来,我要问问她,她的两个亲侄女,她管不管?” 邓鲁莹被邓老太太拽的一个踉跄,深埋着看不到脸。年小几岁的邓鲁芜轻轻的抽泣出声。 门房砸吧了一下嘴巴道:“老太太及两位姑娘稍后,小的得去先问过亲家太太。” 两年前那件事闹得那么凶,谁不知道啊!也就过了两年而已,异地而处,是这位邓老太太进不得门了。 邓老太太看着门房进去通报,狠狠地吐出一口郁气,转瞬之间又变出一脸的慈爱,搂着两个孙女悲痛的道:“你娘没了,你爹没了,侯府倒了,树倒猢狲散。你们得机灵点,待会儿见了你们的姨母,你们哭着跪着去求求她。” 邓良弼在泰宁侯府被夺爵之前就死了,对外说是羞愧自尽,真正怎么死的就只有邓老太太知道了。紧接着夺爵抄家,原泰宁侯邓铄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邓良琏等几个成年的男子流放东北,余下一群老弱妇孺,就自己挣命了。 长兴侯答应过给邓老太太送终养老,可没答应过连着邓老太太的子子孙孙一起养着。所以养这两个孙女的钱,邓老太太把主意打到了廖氏身上。 邓鲁莹像锯了嘴的葫芦不说话,邓鲁芜怯怯的说道:“老太太,姨母会管我们吗?” 邓老太太现在还想拿捏寥氏,野蛮道:“顾家是亲家,你们是亲侄女,都是亲戚,她要是对你们不管不顾,顾家会怎么想?” 邓鲁芜勾勾头,心里想着怎么求姨母收留了她们姐俩儿。 这些日子,她和姐姐被邓老太太关在屋子里,每天做绣活,从天亮做到天黑,才被允许吃一顿饱饭。原来从侯门千金变成丧父丧母的罪臣之女,日子是这么浸着苦水的,邓鲁芜不要过这样的苦日子。 邓老太太耸拉着嘴角强忍着屈辱。她最钟爱的长子邓良琏要流放到东北苦寒之地,她为数不多的银钱根本就不够打点。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抚养邓鲁莹邓鲁芜的银子,就来向寥氏讨要了。 没一会儿,廖夫人身边的仆妇林氏来请,没好声道:“邓老太太请吧。” 邓老太太拉着邓鲁莹邓鲁芜往里走,林氏伸手一拦道:“还是邓老太太单独请吧,两位姑娘身有热孝,太太答应,顾家的太太奶奶们也不能答应。” 邓鲁芜紧抓着邓老太太的手不放,她还要去哭求姨母救她脱离苦海。 林氏严严实实的挡着。邓老太太在和林氏的僵持中,一点点的撸开了邓鲁芜的手。 眼瞅着一群人消失在璧影,没人留给这对孤苦无依的姐妹一个眼神,邓鲁芜泪汪汪的抓着邓鲁莹的手哭道:“姐……姐……” 哭得说不出话来,是邓鲁芜对命运的恐惧。邓鲁莹亦是抖抖嗦嗦的站着,眼底一片青暗。 姐妹俩儿相互偎依着在门内的长凳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一阵过堂风拂过,裹挟着一股清幽的香气,邓鲁莹寻香望去,一位身着玫红色烟纱碧罗长衫儿的妇人徐徐走来,明媚的阳光中她精致的容颜柔和而静美,但是她的面上又是毫无表情的,给人一种清淡疏离,只能远观而不能亲近的扼腕。 来者是李月,然邓鲁莹不知其身份,所以相见不识,又带上油然而生的拘束和慌乱,邓鲁莹拘谨的站起来,还扯上自己的妹妹邓鲁芜。 “邓家的三姑娘,四姑娘?” 李月在姐俩儿面前停住,算是招呼道。 邓鲁莹屏息微微一福,道:“不知夫人尊姓?” “木子李。”李月做事爽利,对这两个丫头也单刀直入了,说道:“适才,邓老太太向你们的姨母索要一万两,你们可知晓?” 邓鲁莹惊诧不已,邓鲁芜呼出声道:“一万两!” 李月淡淡的道:“你们有何说法?” 邓鲁莹和邓鲁芜皆微微的战栗起来。 邓家没银子了,老爷子半死不活的,后事要操办;大伯几个流放东北,需要一路打点;还有余下的老弱妇孺二十余口,吃穿住用都是银子。邓鲁莹和邓鲁芜知道邓老太太是带着她们打秋风来了,可是一打一万两银子,真当廖夫人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两个丫头半大不小,再养几年,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找户殷实的人家嫁了,满破花上万把银子。” 李月一字不漏的将邓老太太的话转述了一遍,道:“世事浮沉,你们也该懂事了。” 邓家太缺银子了,所有女眷每天做绣活才能吃顿饱饭,没银子的日子太苦了,邓鲁芜哆哆嗦嗦的问李月道:“李太太,姨母答应了吗?” 李月流露出鄙夷,道:“你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你们的母亲和姨母在两年前已经姐妹情断,你们姐妹当年在泰宁侯府的府门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们觉得,你们值一万两银子?” 邓鲁莹颓丧又羞愧的跪坐在地上,掩面无言以对。 邓鲁芜泪花闪闪,软弱无力的哭道:“我不知道……我不懂事……是老太太……我不知道!” 说话不成句子,满满全是软弱,所以只能随波逐流,由人摆弄。 李月不费这个心去苛责邓鲁莹邓鲁芜两人,取出一张银票道:“是你们的姨母请我转交的,你们收好吧。” 邓鲁芜睁着泪朦朦的眼睛看,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她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 不负所托,李月转身既走。 跪在地上的邓鲁莹眼看着李月将要消失在眼前,伏在地上大声的道:“李太太,我要怎么活?” 一朝碾落成泥,侯门千金过得连寻常百姓都不如,邓鲁莹迷茫的呐喊道:“我该怎么活?” 李月侧过了脸,半张脸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辉:“三姑娘今年十四岁,十四岁已经不小了,要褪去所有的懵懂无知,不要侥幸地期待着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大胆,果决,必要的冷酷和凶狠,你只要一天一天的能活下去,什么都可以舍弃。” 对于回答,邓鲁莹没报太大希望,却结结实实的听到了李月在亲身经历过后,发自于肺腑的教诲。 “李太太,请您留步,请您再等一等。” 那一刻,邓鲁莹的脑子左突右突,她需要片刻时间冷静下来,但是在冷静下来之前,她清楚的知道,她还是需要眼前的这位李太太一点点的怜悯。 李月静静的等着。 邓鲁莹静静的思考,最终爬起来,强硬的朝亲妹妹伸手道:“把银票给我。” 邓鲁芜不知道姐姐要做什么,反而拽紧了银票,忐忑的道:“姐姐……” “给我!”邓鲁莹动手就抢,骂道:“一千两银子拿在手里,你以为保得住吗?” 上面一个老虔婆,几个伯娘婶娘,隔房的姊妹,同房的庶弟,一万两?这些人现在就在她们姐妹身上敲骨吸髓。 邓鲁莹拿到了银票,略微迟疑就朝李月坚定的走去,距李月两步,直通通地跪了下来,递上银票仰头道:“李太太我和妹妹需要这笔银子,又没有力量保存,所以我跪求您,我求您每月往邓家送二十两……不,只要活着就够了,每月往邓家送十两,一定要当面交在我的手上。” 什么都可以舍弃?现在邓鲁莹就舍弃了女儿家腼腆的脸皮,碰的一声,头磕在地上,恳求道:“李太太,再请转告姨母,请最后招抚我们姐妹一回。” 第306章 冒犯 话分两头,廖夫人当然和邓老太太谈崩了,廖夫人也毫不客气,在羞辱了邓老太太一顿之后,命林氏等仆妇把邓老太太架出去。 “罔顾亲伦,冷心冷肺的东西……” 邓老太太尖锐的谩骂声因为被林氏捂住了口鼻而停止,然顾家的人,顾胡两家宴请的宾客都已经听见了这边的争执。顾家的男人及男宾们避开,女眷们都出来围观了。 廖夫人撸起袖子盖过邓老太太的嗓音对骂道:“我姐姐十里红妆嫁入你家,庄子,铺子,名贵的器物,在死前全部填了你家这个无底洞。我的亲姐姐软的像一滩泥,已经被你榨干又踩死了。开口一万两雪花银,被褫夺了爵位的人家,你老是要把两个姐儿,还当侯门千金养着……” 李月这时过来,向廖夫人耳语了几句。 “比她娘刚强些了。”廖夫人露出赞许之色轻道,立时将后面一番话改了改,目向顾老太太,顾家大奶奶三奶奶及十来个宾客又大声道:“我亲姐姐留下的骨血,我岂有不顾惜之理。各位在场做个见证,自本月起,我每月往邓家送十两银子,虽不能让姐俩儿锦衣玉食,也保她们不愁吃穿用度了。将来择下了夫婿,我再为她们姐俩儿添妆。” 邓老太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邓家哪儿哪儿都需要银子,十两银子塞条牙缝也不够。还添妆,这得先有一笔嫁妆才有所谓的添妆,两个赔钱货,养得那么大,没了用处还得赔一笔嫁妆! 奋力一争,邓老太太挣脱了林氏的钳制,怒骂道:“寥氏,你是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当叫花子打发啊……” 这时默不作声的顾老太太扫了两个儿媳妇一眼,管家的顾大奶奶会意,出声道:“想我顾家三代十余口,每个月不到五十两的开销,敢情都是叫花子了。” 顾三奶奶和声道:“人家是侯门小姐,金莼玉粒养大的,非我等小门小户可比。” 一位比顾老太太年纪还大的老太太摇头道:“邓家早先就是太靡费了。” 又有一人道:“每月十两,两个女孩子吃吃喝喝且用不完,还能扯几尺布做身衣裳。” “你们!”邓老太太气得眼前发昏。 往日权势加身,别人有什么公道话都含在嘴里憋着,现在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廖夫人挥了一下手道:“请邓老太太出去吧。” 邓老太太是被拖走的,她眼角的余光看见廖夫人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讥笑。 “呵呵呵,痛快!”过后当着李月的面,廖夫人也毫不掩饰心中的快慰,在离开顾家的马车内畅快的说道:“我当日之屈辱愤恨,算是如数回敬了,当真痛快。” 李月回顾了邓鲁莹邓鲁芜欲言又止的神情,道:“邓三姑娘,邓四姑娘还是想见你一面。” 廖夫人表情一滞,随后生气的和李月说道:“不见!她们是邓家的骨肉,我本不愿去大包大揽了过来,死老太婆还想一万两卖给我。” 李月淡淡道:“怎么样的人家都有卖女儿的,养了十几年,女儿是家族的私产,没得白白给你,这也无需生气。” 廖夫人笑道:“李姐姐,比起二十几年前,甚至比起去年,你的脾气是柔和许多了。” 这当然是一种反讽,然而姓氏和宗族压在头顶上,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没有把邓鲁莹和邓鲁芜救出苦海的义务。 李月凝重的说道:“天地君亲师,顺序已经严苛的摆在那里,本不能冒犯,也没有惩戒。”所以邓老太太摆明了卖亲孙女,除了言语上辱骂她一回,也不能就此事惩罚她,要她怎么样。 廖夫人似是来了兴趣,说道:“经过了这么些事,她们若能刚强起来,去冒犯她们的亲祖母,我会为她们撑腰的。” 一个月送十两,每月廖夫人至少要盯她们一回,邓鲁莹和邓鲁芜只要在那个家里学会反抗,失去了侯爵招牌的邓家,廖夫人是能为她们姐俩撑腰的。 李月不再说话。天地君亲师,一层一层往上算,越加不可冒犯,而李月已经将深埋在心底二十年的犯上之心释放了出来。 “李姐姐,寡妇改嫁,不算是一种冒犯吧?”廖夫人略带了笑谈,把改嫁两个字说了出来。 说的有点突兀了,李月怔住了。不过一个和离,一个守寡,都是长年没有过丈夫的女人。李月能够体谅一个丈夫对于女人的意义,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所以李月宛而一笑道:“贞洁烈妇那一套不可强求,还是先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要紧。” 廖夫人深吸一口气,缓缓的说道:“若是我心慕朱四哥,对你是一种冒犯吗?” 朱四哥,李月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朱钦行四,李月不由回想了一番青葱的岁月,才意外的说道:“我没有看出来,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意。” 李月无心去看,确实是没有看出来。 廖夫人苦涩的说道:“有二十多年了。只是二十多年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官之女,配不上宣国公世子。当年又有姐姐,我自然是无立足之地的。南北相隔,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同在京城,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若能时时看到他便好了。” 后半截软糯的吴音轻浅,似柳絮飞落。廖夫人的脸上没有女性的腼腆羞涩,而是带着一种烟雾般的惆怅和摇曳的欢畅。 因为不得不隐藏二十几年而惆怅,因为终于把这一颗压抑了二十几年的隐秘内心表达出来而欢畅。 李月刻意的注意了自己的呼吸,浅浅的吸进去,缓缓的吁出来。 显赫的家世,俊美的模样,年少那会儿,神采飞扬,如今三十七岁了,往那一站便光华四射。 许家的表妹?李月所经历过的就远不止她一个。府里的丫鬟,下官的女儿,李月和朱钦在一起的那些年,就打发了好几个。表现的再淡定吧,也只有李月自己知道了,总有气到肝疼的时候。 因为自己喜欢,就不允许别人喜欢,所以就会生气。 从十岁出头到现在,朱钦都那么招女人喜欢。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月仔细的体会自己的心情,似乎生不出气来了。 低头一笑,眼角微微弯起一个上翘的弧度,李月的目光中一片宁静:“能喜欢这么多年,倒也难得。” 廖夫人不太确定李月的情绪,微俯下身,道:“若朱四哥能和姐姐白头偕老,我绝不会出现在你们二人眼前。” 廖夫人出现的时候,朱钦和李月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既然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李月当然是有这份胸襟的,轻笑道:“我与他再无干系,你无须一而再的看我的意思。” 廖夫人还是有所顾虑的,轻轻地说道:“这两三个月都没有见过陈姐夫……” 话未说完,李月秀眉一蹙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廖夫人闭上了嘴侧过了头,微微一笑。放下的人可以提,放不下的人才提不起来,李月这一边的顾虑应该是真的没有了,至于宣国公那一边,再多的家族看重朱钦,再多的女人仰慕朱钦,都阻止不了廖夫人放手一争。 她廖云彤,只是忌惮李月一人而已。 马车平缓地又行驶了一段,一叠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触碰了车璧,发出声响。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车夫没有反应过来。车厢内,李月双眸一沉,在狭小的车内一个走步,就把廖夫人挤到了角落,与此同时,右手一挥,寒光一闪,一只袖箭射了出去。李月追上箭影,握住箭尾,奋力一刺。 追加的力道让箭身完全穿透了车璧,飞了出去。但听得一人哎呦了一声。两匹同向而行的马慌忙的停住了马蹄。 廖夫人扶着挤歪的发髻缩在角落,李月紧紧的绷着了神经。 都是身价非凡的人,谁知道会遭遇到这样的袭击! “李夫人……” 一个低沉的男音,带着一种似叹似笑的调调,让李月完全放松了下来。 廖夫人看着李月垂下来的双肩,也慢慢的坐正了身体。 李月一把掀翻了车帘,毫不客气的怼道:“我不想被人惊扰,也不想伤了尊驾的贵体,所以请大将军自重。” 廖夫人微微的挡住了刺眼的光芒。 车辕之前的男人肤色黝黑,轮廓深刻,鼻梁高挺,双肩宽展,腰背笔直。他和朱钦有些相似,年纪也差不多,那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扑面袭来,把廖夫人看得愣了一下。 那是大将军郭坤,年纪虽然比朱钦还大一岁,却是朱钦的亲外甥。 郭坤抬起左腿踩在车辕上,身体往前倾斜盯着李月笑道:“两年多不见,李夫人风采依旧!” 李月轻嗤道:“是依旧伤不到你分毫才对。” 郭坤百战功成,李月的身手确实了得,和郭坤在战场上淬炼出来的本事还是不能相比。 “两年多不见,李夫人生了一个儿子。”郭坤肆无忌惮的打量李月的身段,眼神有过片刻的阴沉,又重新恢复清亮,带着轻微的笑意说道:“我是没看出来,夫人依然……” 掀上去的车帘又甩下来,横扫过郭坤的鼻梁。 第307章 衣物 玉帽胡同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两进两出,李月绕过壁影,穿过前庭,疾步而去,沿途被日光炙烤得分外的静寂。 蓦地有轻悦的笑声传出:“抱不住了,手已经酸了。” 另有个低沉的男声笑了笑,道:“我来抱……” “嗯~呐~啊~” 这是李邈的声音,不会说话的家伙发出的音儿倒是挺响,表示着拒绝。李月并没有一丝的慌张,因为屋里的人是让人再放心不过的林禾和林毅。 林毅呵呵呵的笑笑,道:“我这样抱着,把你们都抱住。” 也不知道是怎么抱,林禾绵柔的声音娇嗔道:“去去去,两个火炉子夹着我,大夏天的热死我了。” “你坐到椅子上,我给你打扇子。”林毅低沉的声音越发的温柔。 李月的脚步顿了片刻,再继续前行了几步,便可以看见屋内的景象。 一件碧霞云纹金银绣五彩牡丹的通袖长裙裹身,林禾又大大方方的穿起了他姐姐的衣裙,还梳了灵蛇髻,发髻上插戴了数支珠翠花水晶发钗,娥眉描绘成烟灰色的柳叶,眉心贴了紫金花样儿的花钿,娇嫩的双唇点了玫瑰唇脂,嫣红欲滴。 原来就是面若好女的林禾这样一装扮,得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失了颜色,被抱坐的李邈闻着熟悉的胭脂气味,看着和亲娘有几分相似的面容,都懵了,仰着敦实的大脑袋看着,又埋下头来嗅嗅,再扬起头来,裂开一个笑容。 林禾很是孩子气,抵着李邈柔嫩光洁的额头,轻笑道:“不过是沾上了你娘的一点儿气味,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好骗!” 林毅摇着一把折扇,弯着腰俯在林禾的上方,道:“困不困?一晌午净打扮了,午睡也没有睡。” 林禾歪着头,双眸潋滟,笑呵呵的道:“我精神着哩~” 这样俯仰的姿势很适合干点别的,比如说接个吻什么的,林毅心头一阵激荡,忙收敛回去,一本正经的看着李邈道:“他要困了,你快哄他睡。” 林禾柳眉一挑,余光恰好看到了李月,对望道:“姐……” 闻声林毅站直了身板,跟着道:“姐!” 李月点头应了,从两人面前经过。 李邈巴巴的望过来,李月一声不响的过去了,去内室更换衣裳。 “邈邈,要睡了!” 林禾虚覆住了李邈的双眼,将他打横抱起来,另外一只手轻拍着后背,在室内一步一步的慢慢踱。这一套动作就可以看出来,林禾显然是个养孩子的熟手,李邈握着一双小拳头,很快就在林禾怀里睡着了。 又过了半刻,待李邈熟睡了,林禾轻手轻脚的把李邈放到摇车里,然后俯着看孩子的睡颜,悠叹道:“有说外甥像舅的,然姐姐生的孩子就不像我。” 林禾和李月有几分相似,李邈过分的遗传到了他父亲的相貌,像他母亲的就有限了,和舅舅又更远了一层。 林毅揽住林禾的肩膀,轻声说道:“天生的事,又能说什么,这也不值什么……” 林禾端着一张冷艳的容颜,倏然转身。 林毅这才察觉那里不对,跟着林禾出来,才问道:“是何事让你动气了?” 两人走在阴凉的廊上,林禾双手一展,宽大的水袖轻拂,一身精致的碧霞云纹金银绣五彩牡丹长裙散发出流光溢彩。林禾却是眉心一蹙,压着声音道:“姐的屋子里,没有备着姐夫的衣物。”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林毅也随之沉下了脸色。 今日林禾是穿了男装过来的,李月已经外出赴宴,两人就逗着李邈说话,谁想李邈这个小子真是蔫坏蔫坏了,林禾抱着他,他哼哼也没有哼哼一声就尿开了,淋淋洒洒尿了林禾一身。 一岁多点的孩子也就是这样了,两人不过笑笑,林禾自去沐浴更衣,向魏嫂要一套姐夫的衣物更换。 李月和陈介祺已经是夫妻,纵然陈介祺忙着南边生意上的事,这两年是聚少离多,作为妻子,身边常备几套丈夫的衣物,以备丈夫回家之际,有干净的衣物可以换洗,这是起码的夫妻生活该有的样子吧,谁想魏嫂拿不出一套陈介祺的衣物。 林禾的心思一向是缜密,手上一套丈夫的衣物也没有,李月和陈介祺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李月回来了,李邈哄睡着了,林禾也把这个问题摆出来。 林毅压下诸多的胡思乱想,安慰林禾道:“或许是我们多想了,姐搬来京城没多久,繁杂的事情太多,一时没来得及备下也是有的……” 这话林毅自己说给自己听都不信,李月不是那种忙得连夫妻日子都不会过的女人,所以林毅只能道:“姐和姐夫是不是拌嘴了?” “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把日子过成了这样!”林禾先是老气横秋的对两人一通贬,介于李月是他的亲姐,自然是向陈介祺开火道:“他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我姐!” 介于李月不是林毅的亲姐,林毅保持了沉默。 林禾转身去寻李月,走三步又退了两步,偏头和林毅低声道:“昔年四哥和永昌候家的小子喝了一顿花酒,姐就把亲手给四哥做的一套中衣绞了。” 朱钦行四,早年李月和朱钦尚未定亲之前,林禾就是那么称呼朱钦的,私下里便也不改旧称。 林毅略变了脸色,还是沉默不言。 早二十几年前的事,林毅也是有所耳闻。那年朱钦去永昌候府赴宴,席上请了一批清倌人把盏,美酒佳人在前,朱钦也就是多喝了一杯酒。翌日是朱钦的生辰,朱钦向李月讨要寿礼,李月当面将作为寿礼的一套中衣剪了。 谁家夫妻是和和气气过来的,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朱钦十余岁就继承了公爵,是宣国公府顶立门户的男人,总有许多的场面要应酬,场面上那些衣香鬓影就不可避免。林毅现在担心的是,这两年李月在老家崇德怀孩子养孩子,陈介祺奔波在两广及云贵一带,生意场上比官场也差不离,是不是做了点不该做的。 所有的衣物都被李月清空了,这可比当年朱钦多喝一杯酒严重多了,这里头可别弄出些不堪的事,是以林禾裹足不前。 两人这般徘徊着,那头李月换了家常的薄罗长衫过来了。 细看了林禾一身精致的女装打扮,李月也是习以为常的。林禾是李家的反叛,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的父亲李泰已经长眠地下,再没人会去约束林禾,只是今天林禾是忽然拿李月的衣裙更换,李月听过了魏嫂的禀告,就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李月也不想从头与两个弟弟细说,伫立在廊下,孑然一身:“两年前我说招赘是为了子嗣,如今我有了儿子,这场赘婚就算结束了。” 一句结束,李月说得清淡,林禾却是窜出一撮邪火道:“他是怎么回事!他后悔了,不想入赘李家?还是做了别的对不起姐姐的事?姐不要为了邈邈的出身,李家的颜面,襄王的大局,这些枝节的东西忍着!” 没错,比起亲姐姐的幸福,邈邈的出身,李家的颜面,襄王的大局都是细枝末节。 林毅也表态道:“姐,我们当弟弟都受不了这么说算了就算了。” 李月目向林禾林毅二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说陈介祺不是安南王族,而是阿瑜陀耶的王族。 说陈介祺早晚会回到阿瑜陀耶,继承阿瑜陀耶的王位,那么在将来的某一天,她李月要为了一个丈夫而不远万里,离家去国? 一个丈夫! 分量似乎轻了点,李月不是那种怀抱着情爱就可以满足安息的女人。 一种野心家才有的锐利光芒在李月眼神中一闪而逝,李月撩动及腰的长发轻佻道:“我就那么像是被辜负的人?或者是我辜负了他人。” 林禾嘟了嘟嘴。 这个小动作搁在大男人身上是非常不和谐的,可是着了女装的林禾做出来,端看那张莹润玉面,就只有赏心悦目之感了。 “姐就嘴硬吧。”林禾转头看着林毅充满了自信,随后一声嗤笑,端庄静美的面容在一刹那就变得妖冶阴鸷,狂妄的说道:“泰宁侯府门前陈介祺一战成名,也抵不过我的手段!” “李季繁!” 李月肃然了脸色,用了林禾的本名称呼他。 林禾的行事,那真真是诡谲莫测的,加上一个对他唯命是从的林毅,两人刚柔并济又不择手段,对上陈介祺孰胜孰负还真的难料。 “何至于此,你发什么狠!” 李月轻轻拍了拍林禾的脸颊,做轻松之状。 林禾便那么眨眼之间恢复了柔和的模样,一笑置之。 林毅见林禾不再纠缠这件事情,便把一封信拿出来,厚厚一封是一位在蜀中的故交写给林禾的。 李斐经年不孕,他们这些亲属都在想办法,都在四处请托朋友寻访名医,这位和林禾相交二十年的朋友回复了这件事,那人说,他倒是寻访到了一个好大夫,是一位女大夫,信中详细的叙述了女大夫的情况,在女科方面,医术在当地是公认的了得,偏又是女人的缘故,外人鲜少得知。然后对方一听为襄王妃诊脉,坚决的谢绝了邀请,不肯来京。 第308章 女生外相 说起这件事情,又是一场生气。 这回林禾是又气又恼,道:“都是荆王,囚禁了岑长倩,将皇室的名声都败坏了。” 荆王囚禁江陵名医岑长倩这件事,官方是从来没有承认过,岑长倩也重新在江陵行医了,但是岑长倩在今年年初失踪数月,民间还是认为岑长倩被荆王囚禁,后来经过江南士林的多方斡旋说情,才得以保全了性命。 这下好了,荆王是王,襄王也是王,谁知道那些王的脾性。 自古因为治不好贵人的疾病而遭到杀戮的大夫有多少,华佗就是那么死了,所以民间某些个大夫,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还真没有兴趣侍奉皇室。眼下这位女大夫就是如此,丈夫有举人的功名,在当地开了一间私塾,夫妻二人养下了七个孩子,那位大夫,先是一位相夫教子的妇人,让她丢下丈夫和孩子离开蜀中,来到京城或是襄王的封地襄阳为襄王妃治病,她不是男人,还得不到王府奉祠正的官位,她的名声远远不及岑长倩,若她失陷在襄王府,谁来营救她。 不外乎是以上的种种考虑,那位女大夫不肯来为襄王妃治病。所以得让襄王府拿出拳拳的诚意,许下种种的保证,打消人家的种种顾虑,才能把人请来。林毅和林禾过来,便是和李月商量这件事情的。林毅道:“求子的大事不管成不成,心诚最是要紧。我想请王妃……最好是襄王,亲笔写一份求医的书信与我,再请姐以李家的名誉作保,我去蜀中将大夫请来。” 关乎女儿的这件大事,李月没有当即应声。她沉默的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犹如凝结着冰渣:“前些日子有襄王府纳侧室的传闻,现在又没有了风声,乃是斐儿和皇上私下有约。襄王府不要庶子,若是三年无子,她废位出家,以待嫡子。” 林禾和林毅齐齐惊怒不已,又是心疼。林禾道:“明年五月便是三年之期……” 明年五月就到期限了,而李斐能否怀孕,是一件没有一点儿把握的事,所以林毅去蜀中请那位女大夫来,也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或者说是……而今根本就不是李斐能否怀孕的事,是时辰一到,皇上想给襄王换一个王妃。 “这样的大事,斐儿还瞒着我。”李月转过身来,心情颇为复杂的道:“果然是女生外向。” 李斐向着谁,自然是赵彦恒了。李斐自觉她的存在让皇上对赵彦恒不喜,所以主动的放弃襄王妃的位置。现在瞒着娘家一力承担,是不想娘家和赵彦恒滋生嫌隙。 “是谁告知了姐?”林毅怒得眉峰突突的跳动,还是一句话就抓到了重点。 李月稍稍收起心中的不满之意,道:“襄王还算有点当担,说会力保斐儿。中宫皇后娘娘也暗中与我说,她很满意斐儿这个儿媳妇,会尽力斡旋。” 林禾轻哼了一声,明显也是迁怒到了赵彦恒身上。 林毅叹道:“皇后……”皇后倒是颇为意外出现的人物。 情形已然是这样了,当场的三个人都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将情绪收敛住就回归了冷静,林禾和林毅同声道:“我们都听姐的。” “如此也好!”李月冷笑着说罢,顿了好一会儿,仰头对着蔚蓝色的天空眯着眼又道:“当年的襄王,总让我感觉到古怪。怎么和我女儿相遇;怎么就看上了我的女儿;怎么就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情深若此;怎么就能为了我的女儿,置千金之体而不顾,舍命相救。而今斐儿是这个状况,才是对襄王真正的试炼。” 这几年李月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审视着赵彦恒,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和和气气,你好我好的日子里,谁能看得清谁,反正李月是不信赵彦恒对李斐的感情,夫妻之间,只有共过患难而不离不弃才见真情。 李月这样看得开,林毅憨厚的笑了笑,道:“真要出了家也没什么,出家还有还俗的。” 林禾想想还是不服,道:“他们小夫妻聚散离合都是他们自己的事。皇宫中的那个老皇帝着实可恶,急巴巴的好像多紧着孙子似了,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惜,孙子且靠边站着。” 此语已经是大不敬,然李家的姐弟早就对皇上没有丝毫敬意了。没有敬,恨倒是不少,杀父杀兄之恨。但是二十年前,衍庆宫一场大火,皇室父子相煎,也是皇上和太子的两系人马相斗,他们的父亲李泰作为首辅大臣,未能平衡朝局,确实有过失之处,所以李家和皇室的过节,乃是公仇,而非私恨,公仇不能私报。 而现在,李家站在了襄王府这条大船上,参与了皇室内部的权利争夺。天下事乃赵氏皇族的家事,此间只有成王败寇,没有父子君臣! 李月和林禾隐秘了二十年的浓浓恨意,因为李斐这个契机,而被肆无忌惮的释放出来,旁观的林毅感觉到了那对姐弟的杀意,低声道:“襄王不是太子……”所以皇上若有失,襄王未必是新帝,景王的呼声实在不可小觑。 林禾的脸上有股子诡异的兴奋,说道:“襄王不会那么扶不起吧。” 隔着半个京城,被林禾嘲讽的赵彦恒感到了丝丝的凉意,他面前的老槐树哗哗作响,服侍在身侧的董让喜呵呵的道:“连晒了大半个月,终于要下雨了。” 赵彦恒看看天空中一层一层压低的乌云,道:“你去回王妃一声,郭坤今天到京了。” 董让面色不虞道:“大将军还未向王府下拜帖。” 不满十岁的黔国公郭绍谦病死了,又一个未成年的黔国公病死,做亲叔叔的郭坤可谓是一身腥被传召入京,京城中都在传大将军郭坤功高倨傲,郭坤果然是个倨傲的,赵彦恒正在全力保他,他至今连礼数都未曾周全。 “你无须多话。”赵彦恒冷下脸来道。 郭坤是怎么个牛脾气,赵彦恒前世就领教够了,他自有为君的气度。 董让俯身退下之际,半空中乍现出三条银白色的闪电,将一个阴沉沉的天空劈得四分五裂,紧接着雷声大作,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琉璃瓦上。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放歇,赵彦恒和李斐正预备吃晚饭,膳桌已经被抬上来,寿春公主的心腹内侍方樵急匆匆的过来,因为出了大事,方樵直接被领过来禀告道:“卫王妃割腕自杀了。” 这么突兀的消息,李斐听罢面上并无异色,过后李斐自己都轻叹,这一年她的心肠是越来越硬了。 赵彦恒就可谓是冷酷了,问:“人死了没有?” 方樵想了想,保守的道:“正在请医,生死未知。” 这也就是说,发现卫王妃割腕的时候,卫王妃还有气,赵彦恒又再问了:“是谁发现的?” 方樵低头道:“是卫王看见卫王妃的血流了半张床榻。” 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玩烂的把戏,可是卫王妃在卫王面前死一死,可以想象当场给单纯的卫王造成了怎样的冲击,比起血流了半张床榻的卫王妃,赵彦恒是更加担心没见过血腥的五哥,继而就更加觉得卫王妃可恶了。而卫王妃今天突然的割了腕,也打乱了寿春公主暗查卫王妃的节奏。 方樵顿了一下,未听赵彦恒发问,才道:“公主殿下说来不及和襄王殿下商议,让卢兴等人去了名宫观。”卢兴等人都是寿春公主的轻卫。 孙玉燕为什么割腕了?寿春公主觉得是孙玉燕发现了被人怀疑清白之事,先给自己下个狠手以死明志。偏寿春公主是个硬碰硬的人,这般相当于被孙玉燕一激,也就再顾不得了,转暗查为明查,要和孙玉燕彻底撕破脸了。至于此番不和赵彦恒商议,自有寿春公主的深意,不过赵彦恒是个意气的,当即就道:“本王现在就进宫……” 寿春公主是料到了赵彦恒的作为嘱咐过方樵,方樵闻言噗通就跪下了,劝道:“公主殿下有言,那件事至今还没拿到铁证,襄王殿下不可轻动。事成事不成,皆在公主殿下身上。” 这般一来一去似打哑谜的话,却是凶险万分。 所谓捉奸捉双,赵彦恒前世并未听闻卫王妃的奸|情,可见孙玉燕这个人隐藏的太深了,如今这个奸夫也没有挖出来。这指控孙玉燕不贞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遭到孙玉燕的反诬。 孙玉燕是不足道哉,为难情的是将孙玉燕钦点为卫王妃的皇上。 现在寿春公主要撕破卫王妃的脸,那仅仅是撕破卫王妃的脸吗?捎带手的就撕破了皇上的脸面。所以寿春公主说,一切皆在她的身上,那是不想让赵彦恒有一丝触怒了皇上的可能。 其中的忌讳赵彦恒当然明白,正是这样赵彦恒才憋屈。 想赵彦恒当惯了老子重新做儿子,先是李斐,后是寿春公主,为了赢得父皇的圣心一次两次让女人挡在他的面前,实在不符合赵彦恒的心性。所以赵彦恒坐在位置上,忍得面目赤红,忍得青筋暴跳,忍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终是忍无可忍,抬腿一脚,将面前的膳桌踢翻在地,哐当一响,一套甜白瓷碎了一地。 李斐冷静又平静的在赵彦恒抬脚的时候就站了起来。 第309章 道士 “方公公转告公主一句,说王爷领了公主这份心,将来岁月悠悠,姐弟两人荣辱都在一处。” 方樵的耳畔响起襄王妃郑重的话语,精神忽得一凛,屈膝俯首向襄王叩拜,方告退了出去。 赵彦恒略微腥红的眼眶看着站在一侧的李斐,似有话说,又无颜以对。 李斐倒是没有那么愤懑的情绪,勉励一笑道:“我说错了什么吗?寿春公主与王爷,王爷和我,荣辱都在一处。” 赵彦恒还坐着,他张开手臂就环抱住了李斐纤细的腰肢,他的脸抵着李斐腰间的络子,眼神颇为黯然的说道:“你原是公府嫡长,却沦落边陲,当年我看着你心里想着,日后你嫁了我,我绝不让你再受委屈。这事我显然办不到,对不住你。” “当年我哪里委屈了。”李斐捧住赵彦恒的脸,真正笑起来道:“你都不知道,我生活的有多自在快活。而今虽然有些许委屈,是为了换回将来更多的自在,不是吗?” 若赵彦恒大业可成,当皇上还能不自在。虽然皇上也是难为,总比一辈子为襄王自在多了。 赵彦恒被李斐感染着露出一个笑脸,道:“是,你说得极是。” 李斐眼扫了一摊一塌糊涂的饭菜,安慰道:“既然如此,你也无须生气,无须自责。自孙氏嫁入皇室,你和她见过几次,说过几句。你是谨守礼数的小叔子,自然不知道嫂子的事。所以你进宫做什么,没得你眼盯着她,紧追着她,挑她毛病的道理,这不成体统。” 做小叔的又哪里去知道嫂子和他人偷情,那是对孙玉燕留心用意的人才会发觉。所以这种事不是赵彦恒藏头缩尾,是只能寿春公主出了这个头。 遥想起前世的一无所知,赵彦恒只得忍耐着,苦笑道:“是这个道理。” “那就让人收拾收拾,再传膳吧。”李斐若无其事的道:“发什么邪火,我还要吃饭的。” 赵彦恒相视一笑,终是恢复了平静,和李斐慢条斯理的用了一顿晚膳。 饭毕天色趋暗,李斐让董让去卫王府,公主府走了一趟,细问那边怎么样了。 那边实在不怎么样,卫王妃割腕割得狠了,一度传回来生命垂危的消息,几个太医商量着救治,这种时刻去卫王府也是添乱,直至第二天晨光微曦,卫王妃安然度过了危险,李斐才过府。 先到寿春公主府,一向刚毅的寿春公主脸色是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神情又是鄙夷,说道:“万幸是救活了,本宫虽然是个尖酸霸道的,却要让她死也死个明正典刑。” 李斐坐下来也不吃茶,轻声细气道:“不知道五哥受不受得住,能不能理解和体谅,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寿春公主眼底一片阴翳,咬牙道:“皇尊是所有皇室子孙的尊严,便是五哥再怎么样,也容不得孙氏。” 李斐逐不在多言,甚至将这其中最可怜的卫王狠狠心忽略了过来,和寿春公主一起过卫王府。她二人是来晚的了,知道卫王府割腕自杀,卫王妃的舅母怀宁侯曹夫人,卫王妃的二妹,去年嫁了一位翰林院庶吉士的孙玉芝早早就到了,还有皇室中的诸位王妃,吴王妃荆王妃景王妃都到了。上次阿芳的丧礼,卫王府中一个侍妾,吴王妃和荆王妃就没有出现过,景王妃也仅仅是为了调停卫王妃和寿春公主的关系才现身,这一回王妃们都凑齐了,可见孙玉燕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果然,一见到差点逼死了自个儿外甥女的寿春公主,曹夫人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上了,向寿春公主横冲过来,道:“公主殿下,我没有女儿,卫王妃自幼是我养着的,如我女儿一般……” 没让曹夫人冲到寿春公主身前,方佩仪就命了左右将曹夫人拦住了大声道:“公主驾前岂可放肆,曹夫人自重。” 孙玉芝紧追的曹夫人,拉着曹夫人的袖摆哭道:“舅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要是孙玉燕真的失了卫王妃的名节,她们孙家的女人还有活路?历来这样的丑事,都是连累一族的女人。 曹夫人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妇人,那是泼妇类型的,她转身一巴掌就重重的打在孙玉芝的脸上,道:“你大姐真是白白疼你了。” 将孙玉芝扇到在地,曹夫人转身对着寿春公主就凄厉的喊叫道:“我这就回府,把几个孙女先掐死,我再一头碰死了,才落得干净……” 孙玉燕的品行要是有问题,教养了孙玉燕的曹夫人会怎么样,怀宁侯府的孙氏女又有什么前程。所以孙玉燕早已经不是一个人,她的背后站着许多人,一倒倒一排,这也就无怪乎曹夫人声嘶力竭,孙玉燕栗栗危惧。 寿春公主不和曹夫人这个泼妇论理,径直往里走去。 吴王妃见寿春公主脸色阴暗,伸手一拦道:“三妹,真要逼死了孙氏,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话可谓是忠告了,荆王妃两头环顾,本已经上前一步要表个态度,最终却不退出,直接出了卫王妃。不听不看不管不言,这是荆王妃作为皇家儿媳妇的生存之道。 寿春公主冷笑道:“二嫂,五嫂既然要在这里,就一起做个见证” 说罢寿春公主一甩衣袖,疾步越过了吴王妃。 曹夫人被左右拦着,撕叫着道:“冤啊,冤啊,出了这门冤枉死了,有谁说一句公道话!” 李斐一边跟着寿春公主进去,一边回过头来看着曹夫人不带一丝伪装的疾呼,也就是那么看一眼罢了。 自古毁人富贵和杀人性命无异,要除去一个卫王妃和她身后人的富贵,总有人许多人奋力反扑。 迷茫着一股子死沉沉的药气,孙玉燕仰面躺在床上,过度的失血让她二十多岁的清丽容颜凋零了下来。她面色青灰,肤质干枯,有气无力的躺着,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去,落入了早已经浸透的鬓发。 天可怜见,她昨天是心存死志的,既然有了那样不堪的风声传出来,她大半是活不成了,不如血淋淋的在卫王那个善良的傻子面前死了,她所有的不甘和不堪,都是因为嫁了一个傻子的缘故,所以纵然卫王是一个善良的傻子,她也恨他。 可是为什么没有死呢。 她感觉到温热的献血涓涓的流出,脆弱的生命在一缕缕的消散,她已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可是眼睛一闭一睁,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成。 孙玉燕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咕的吼叫,她已经死过一次,无知无觉的黑暗让她恐惧得浑身颤栗,死亡可怕到让人难以想象,她没有那份勇气再死第二次,所以明知道大半活不成了,她也要博一博那小半个机会活下去。 “孙氏,我可不是无事生非,石氏那天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寿春公主俯在孙玉燕的床头,冷冰冰的道。 孙玉燕闭着眼睛不回答。服侍在孙玉燕身旁的陪嫁丫鬟白絮跪在地上,向寿春公主爬过来哭道:“我家小姐在屋里抄写经文,为卫王殿下祈福。自我家小姐成了王妃,每天都会抄写经文,为卫王殿下祈福,保佑卫王殿下平安康泰。” “呵呵呵,话倒是说得漂亮。”寿春公主嘲笑道:“一个人在屋子里抄经?谁能证明你在屋里,谁知道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孙玉燕睁开一双怨恨的眼眸,生死之间孙玉燕也不客气了,直盯着寿春公主道:“你说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红口白牙,侮辱了我就算了,你就是那么侮辱卫王的吗!” “好厚的脸皮,还有脸提我五哥。”寿春公主气得脑壳直疼,又不想让孙玉燕笑话了去,强自镇定道:“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你的屋子后门连着花院子,幽静曲巷,那个道士在那里等着,被石氏撞上,才杀了石氏灭口。” 是一个道士。他们从孙玉燕的根上查,把她从小到大能接触到的青年外男,亲戚男仆挨个的筛,做了王妃之后清隽的内侍也没有放过。筛了好几轮才注意到那么一个道士。 孙玉燕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虚弱至极的身体强撑着挺起来,羞愤的怒吼道:“你胡说……胡说,这是污蔑。” 寿春公主回头看到曹夫人和孙玉芝死心眼儿的要进来,吴王妃和景王妃一片惊愕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护着卫王妃,寿春公主继续说道:“曹家是信奉三清的,曹老夫人生前瘫痪了十年,道士就在曹家进进出出,有一个小道士就那么从孩提长到了少年,只是身份不相称而已,可以说是与你孙氏青梅竹马。” “你……”孙玉燕的手臂撑在床沿上,手腕上的伤口就崩裂了,献血缓缓的浸透了纱布。孙玉燕脸上全都是虚汗,一喘一喘的说道:“公主殿下要我死还不容易,随便找个臭道士就按在我的头上。” 方佩仪听得整个人都颤了,道:“三妹,这样的大事,你得拿出实证才好啊!” 寿春公主点了点头,冷笑道:“就是那么一个道士,也是个顶有出息的道士了,如今是周思得的门下弟子,正在名宫观修行,即刻就捉拿了过来。” 名宫观! 卫王府中,一个侍妾的横死,是越闹越大了。 第310章 火药 时间倒转到昨天。 夏日的雷雨都是一片一片的,京城中的内城阴云密布,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出了北门,地面上却是不见一滴雨点,到了名宫观所在的妙峰山南麓,就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了。 卢兴一行十人驻马瞭望建在半山腰上的名宫观,然后十人分成了两路,一路以卢兴为首四人,正面上山,一路以孙志祥为首六人,借由内应潜入。 待与孙志祥约定的时辰一到,卢兴规规矩矩的奉上寿春公主的拜帖,拜见周思得周道长。 自有道童接了帖子,递到周思得的面前。 服侍在周思得近旁的弟子川楼静听吩咐。 “寿春公主……”周思得枯柴一般的手掌抚着膝盖,道:“我这里,一向不与那些皇孙公子往来!” 上一次往来,还是襄王亲自带人,说卫王府的别庄逃出了歹人,怕歹人隐秘在名宫观,要搜查一下。 好在,那一回是所有人挨个被查,再怎么仔仔细细的查验,也是以有心算无心,襄王殿下查不出什么。原以为那件事就要风平浪静了,寿春公主府把侍卫长都派出来了,所为何来? “近日卫王府有什么消息?”周思得问子弟。 川楼听见一个‘卫’字,心就颤了一下,道:“据说卫王死了爱妾之后,一日比一日沉默,卫王妃母子长伴左右,也不能令其开怀……也就是那么几句话了。” “真是孽缘!” 周思得一字一字的说道,好像是在说卫王和他的爱妾不想相守的缘分,又像是在暗指别的什么。 川楼俯低了身子,道:“请师傅早作决断。” “一人一家一国一教,兴盛循环往复,为师也不可奈何,只得尽力一搏罢了。”周思得闭目一声长叹,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出丹房,不是去见寿春公主府中侍卫,而是乘着滑杆儿从僻静的小路快速下山去了。 川楼出面接待卢兴等人道:“委实不巧,师父不在观中,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差遣,小道无不遵命。” 作为弟子,川楼已经是须发皆白的年纪,作为师父的周思得据说是一百零八岁高龄,老得更是不成样子了,老得一双腿都开始萎缩,不能站立,等闲不下妙峰山的。卢兴站起来抱拳行礼,甚是恭敬的问道:“老道长身在何处?公主有话,需要当面向老道长请教。” 川楼温尔一笑,道:“今日师父是被景王殿下请去了。既然是公主有言,小道立即下山,陪着诸位去景王府走一遭,不知可否?” 半路杀出一个景王殿下,是出人意料的,也着实令人忌惮,不过卢兴的面上并没有显示出来,肃着脸道:“既是如此,我等转去景王府也是一样,川楼道长留步。” 川楼微微含笑,客客气气的送了卢兴一行走出山门,卢兴等顺着石阶而下,川楼站在身后,端着慈善的笑脸,而翻脸无情,就在那一刹那间。 好在卢兴等也不是没有防备,两拨人几乎是同时拔剑相向。 被明晃晃的十余把刀剑横指,卢兴怒吼道:“名宫观,是要行叛逆之举吗?” 川楼深谙反派死于多话之道,即使叛逆二字扣上来,也不去分辨,手掌一记横斩,两边人马就在石阶上交锋。 卢兴这边四人,被十余个高手围攻,边打边退,沿途的石阶上皆是飞溅的鲜血,和彼此双方倒下的尸体。 卢兴被刺了一剑,喷出一口热血。他是不能活着下山了,只能拼尽全力多杀几个人,他这边多杀几个人,孙志祥那头或许就多一丝生机。 没想到一群清修炼丹的道士这么干脆,又这么能打,卢兴和仅剩的一个侍卫,已经全身浴血,力尽而死。 倒在半道上的两方尸体,由存活的一方清扫。 就在远观战局的川楼微松了一口气,茂密的山林某处,一声闷雷炸起,然后是一缕蘑菇云般的浓烟腾升而起。 那一处,亦是一场无所不用其极的殊死搏斗。 孙志祥肩上扛着一个用幔帐紧紧裹住的道士,一人护卫着他,两人开路,两人断后,拼尽全力的向山下狂奔。 炸雷声同时炸伤了敌我两个人,孙志祥这波人是没有援手的,对方的援手顷刻赶到,孙志祥等人被多了一倍的人数死死缠住。 “娘的!”护卫着孙志祥的吕奇向孙志祥吼道:“我杀了这个淫道,拿他的头颅献给公主殿下也是一样。” 说是要活捉,只要不是活捉就是任务失败。孙志祥把负重暂且扔在地上,几个人以那个道士为牢,和两倍以己的杀手以死相拼。 双方谁也不说一句废话。 彼此都是卖命的一群人,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开口说话。 就在这边交战正酣的时刻,山腰处爆发出了一声隆的巨响,刚才的炸雷是无法与这声巨响比拟,孙志祥等人能够看见浓烟滚滚,是名宫观失火了。 元祐十一年开始兴建,耗费三百万银,五万民夫,用了七年时间始建而成的名宫观付之一炬。 那闪耀的火光让孙志祥心头的血液一冷,随后他朝吕奇喊道:“你下山去,你一定要活着回公主府。” 吕奇充满了高亢,大声道:“孙大哥你走,老子要和他们拼了。” 孙志祥是这一边的领头人,他是不能丢下这一摊自顾逃命,挑开迎面而来的利刃,近到吕奇身前道:“你去告知公主殿下,名宫观出了叛逆!” 叛逆两个字让吕奇冷静了一下。 孙志祥横跨在吕奇身前,给他开路。 吕奇自己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准备夺路而逃。 对方一个络腮胡子脸的一刀横劈过来,粗声粗气的说道:“你们谁也别想走。” “是谁走不得?” 一个轻慢的声音响起。 两个人听到这边的打斗声狂奔过来,是敌是友,三方都不得而知。 狂奔过来的两个人,说来也巧了,是林毅和陈介祺,不过林毅和陈介祺,又不知道打斗的两拨人谁是谁。 孙志祥见对方一愣,随即高喊道:“我乃寿春公主府中侍卫……”说话间,孙志祥也是赌一把,将寿春公主府的令牌抛出。 陈介祺伸手一接。 寿春公主府和襄王府,这两年是休戚相关了,林毅立刻拔剑助孙志祥退敌。 孙志祥这方已经死了两个人,余下四个人个个负伤,已是强弩之末,林毅的助战不仅激发了孙志祥等人的斗志,林毅的个人战力几乎要扭转了整个战局。 这让还在袖手旁观的陈介祺都微微惊讶。陈介祺以为李月的两个弟弟,林禾和林毅,林禾那副男生女相的模样和沉醉于炼香制粉的喜好,稍微接触就能知道其乖张的性情。然而林毅其人,怎么说呢,就陈介祺的目光来看,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围着林禾团团转的老实人样子。没想到利剑出鞘,是那么锐利的一个人。 络腮胡子脸和林毅过了几招,就知道不是对手,眼角余光瞥到安然不动的陈介祺就更加忌惮了,招呼两个小弟暂且架住林毅,他的长刀一折,就向被幔帐裹住的那个道士砍去。 之前他们处于上风,就没急着解决这个道士,孙志祥等人处于下风,这个道士反而是个拖累,这样来回一算,这个裹成蚕茧一样的道士就活到了现在,如今形式陡转,是要先收拾他了。 孙志祥有心要救,一道身影从他身旁略过,快如飓风,用了一根两尺长的银麟色短棍挡住了络腮胡子脸的长刀。 “好汉是那条道上的?作甚多管闲事。”络腮胡子脸的发音,一股子浓浓的山东地方口音。 陈介祺的官话就说得纯真了,他轻笑一声道:“本老爷,是襄王的泰山大人!” 襄王的王妃李氏,其母招了一个陈姓男子为赘婿,那陈姓男子曾将长兴侯府,泰宁侯府,两府精锐府丁打得一败涂地,又力敌泰宁侯世子及其四个亲卫,可谓是当世顶尖高手。 络腮胡子脸显然知道襄王的泰山大人是个什么人,当即一咬一口黄牙,后退了数步,从腰间抛出两颗鸡蛋大的黑丸,滑过精铁铸成的长刀,摩擦生热产生了火光,两颗黑丸陡然变成了两团炽热的红炭,旋转着向陈介祺扑面而来,并且在这过程中发出巨响,炸得四分五裂。 这样一种灌入了火药的暗器显然是防不胜防的,陈介祺纵然是当世顶尖高手,也不得不全力后退,同时手中银麟色的短棍啪啪啪打开,变化成一把四尺长的盖面,刀枪不侵,烈火不焚。 这一群人加上林毅和陈介祺两个,也只有十三个活着的人,敌我交错,在方圆六七丈的空间打斗,两声几乎是同时的炸裂,碎片波及到了直径三丈的范围,所以三丈之内的所有人,都被这次爆炸袭击了。 吕奇特别的倒霉,炸弹的碎片正中他的手腕,长剑掷地落下。 林毅及时的帮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剑,才保了吕奇的小命。 当然,络腮胡子脸那一方,还有更加倒霉的被误伤,正中心肺,当场死亡。 陈介祺朗声哈哈大笑,道:“都说道家除了潜心炼丹术,炼金术,还能研制火药,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威力非凡。” 第311章 父子情谊 “我等着……我等着你,公主殿下,给……给我扣上□□的骂名。” 孙玉燕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她喘着气倒回床榻,眯着眼睛虚汗流淌下来,其间夹杂了她的泪水。 吴王妃和景王妃对视了一眼,吴王妃急忙忙的对寿春公主说道:“三妹,我这一无所知的……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石氏去世之故,太过刁难了……刁难了孙氏,是我错怪你了。” 这话是把寿春公主作为小姑子的刁蛮也说出来了,景王妃未曾不是这么想,如今孙玉燕的事虽然还没有个定论,涉及到王妃淫|乱的丑闻,景王妃也不想过多的触及,羞愧的说了一句:“我也错怪了你,改日再来向你赔礼。” 吴王妃景王妃几乎是掩面而去,曹夫人和孙玉芝还木愣愣的站着,进进不是,退退不是。而寿春公主也不和她们纠缠,着人将她们软禁在了卫王府中。 “吴王府,荆王府,景王府,曹家,孙家。”寿春公主愤恨的说道:“她们今天一番作态,是在看本公主的笑话啊!” 昨天寿春公主府遭到了重创,从结果来看,这显然是有一股势力在以孙氏淫|乱做饵,请寿春公主入瓮。寿春公主入了瓮中,襄王也难独善其身。时局如此的惊心动魄,李斐还是镇定的,安慰寿春公主道:“不要迁怒二嫂她们。王爷与我,可以说是夫妻相和了,我的娘家人进了妙峰山,我也是不知道的。二嫂她们,也管不到男人们的事。” 寿春公主逐默而不语,从卫王府的侧门,回到了公主府。她来孙玉燕病榻一遭,完全是太过恼恨的缘故,而去逞一逞口舌之快,如今痛快过了,寿春公主要进宫去了,向皇上面呈一切。出府的脚步很是迟缓,寿春公主握着李斐的手苦笑道:“卫王府,我的公主府,现在都是人心惶惶的,你帮着我看顾着些。我是个不好相与的小姑子,莫说二嫂这样说我,六嫂和你应该没少那么想我,如今五哥心里,对我也是有些意见的。我是骄横刁蛮了些,这不需要辩解。五哥他……他实在不好,你不能劝就不必勉强了,你能劝的话,就多开导他几句。” 李斐一一点头,轻柔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些许瑕疵,也还算是一位有当担的人。” 寿春公主堪笑而去。 吴王荆王景王襄王,在寿春公主入宫之后,也都相继入宫。 昭德殿上,荆王真真是气煞了,骂道:“当今我朝的公主们都教养得三从四德了,除了驸马再没别个男人,孙氏一个做王妃的,她竟敢……本王要亲手斩杀了她。” 兄弟之情就是那么微妙,听到五弟带了绿帽子,荆王就如同自己带了绿帽子一般冒火。 吴王侧身看着寿春公主道:“孙氏已经认罪了吗?” 寿春公主的脸上是悲戚的,说道:“我昨天派出去的头一批侍卫,十之存三,其中四人尸骨不存。我只是想讨要一个道人而已,我府中精锐便遭到了屠杀,孙氏不认罪,也由不得她抵赖。” 赵彦恒冷静的道:“孙氏,是育有子嗣的人。” 孙玉燕怎么可能认罪,莫说她一旦认罪,曹家孙家完了,她自己身败名裂,她的后嗣,也是要为此蒙羞的。孙玉燕两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皇上不久前赐名为赵崇鸿。为了自己的儿子,只要不是捉奸在床,孙玉燕怎么会承认自己不贞。 景王不发一言。他比襄王,比寿春公主,更早知道孙氏的丑事。甚至于,让石氏撞破了孙氏和那个叫惠空的道士密会一事,也是他在暗中推动。 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如今棋局摆得与他预想的有所出入,也大体算是可以了。 御座上的帝王将儿子们一个个看过来,孙玉燕是必死无疑了,还有孙玉燕生下的赵崇鸿,皇上问道:“你们说说看,孙氏之子,到底是不是老五的儿子?” 皇宫和王府都会用内侍,这原本就是出于保持皇室血脉纯真的需要。做母亲的不能保持忠贞,近而怀疑上她所出子嗣的血统,也就不是什么欲加之罪,疑心病重。诚如寿春公主所言的,道士惠空,他自幼是出入曹家的,他和孙氏的私情,还在孙氏成为卫王妃之前,那么在三年之前,在孙氏怀上孩子的时候,真是鬼知道她那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偏偏从容貌上来看,赵崇鸿还肖像其母,至于和卫王有几分相似,和已经被羁押在内府密牢里的惠空道士有几分相似,这还真是说不好。 有些儿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我儿子,比如皇上和景王,长得就很有父子相。有些儿子是真的没有样貌上的缘分,比如皇上和赵彦恒,赵彦恒肖像他的生母淑妃。 皇上这一问,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出声。 没有一个儿子想去承担误杀皇孙的风险,当然了,也没有人想甘心的放过一个孽种,所以四个儿子都是愤愤的表情,终究谁也不表态。 还是寿春公主说了,道:“儿臣在五哥大婚一个月之后,便和驸马回了柳家的祖籍,直到七弟大婚之前方归,当年卫王府中事,要细查怕也是查不明白。” 总之,孙氏是怎么看待卫王这个丈夫的,孙氏是怎么怀上赵崇鸿这个儿子的,只有当事的人最清楚了。而这样的丑事,就算把孙氏身边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一遍,也是查不清楚了。孙氏事发,她身边的人得全部连坐处死,不知道是该死,揭发指控就更该死了,严刑拷打一遍,还有屈打成招一说。这样的事就算拷打孙氏本人,她要是个软骨头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是副硬骨头,为了儿子,她当然是一口咬死了,赵崇鸿必须是卫王的儿子。 景王做出思虑再三的模样,缓缓的说道:“还是问问五哥吧。自己的枕边人,他或许是最受愚弄的一个,又或许是,最清醒明白的一个。” 寿春公主看御座上的父皇脸色很不好,迟疑道:“六哥是为难五哥了。” “怎么就为难了?”景王好似不经意的看着赵彦恒道:“曾几何时,七弟好像说过,不要把五哥当一个……当一个傻子,不要自以为是的,什么人什么事都替五哥安排了,五哥的心里,清楚的很。” 景王都点名了,赵彦恒自然站出来,看着御座上酝酿着暴怒的皇上道:“父母儿女,除了生育之恩,还有养育之情。五哥这两年,是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做了父亲的,此情,五哥若是不能割舍,成全了他们的父子情谊,又有何妨。” 吴王和荆王听得哑然。 赵彦恒的意思,是只要卫王还要赵崇鸿这个儿子,那就继续父子关系,血缘什么的,就不再追究。 依照卫王的心意,话说得难听一点,卫王真要是个有魅力,有手段的男人,也不会让卫王妃戴上了绿帽子,那就是一个傻子,这样的事情,就真让卫王做主了? 吴王和荆王,在内心深处多多少少还是轻慢这个傻了的兄弟,不过他们并不想惹上这桩麻烦事,就闭紧了嘴巴不发一声。 景王失笑,又正正经经的向皇上拱手道:“儿臣附议……”反正皇室也不是供养不起一个人,只要是赵彦恒说的,他都附议。 皇上看着他的六子七子,怎么看都是堵心的。但是皇上想想自己,就更加堵心了。 赵彦恒曾经说过的,景王刚才重复的,不要自以为是的,替卫王安排好了,这话就是狠狠的扇了皇上的脸。要知道当年卫王是不想娶王妃,是皇上废了好一番功夫把孙氏挑了出来,数次苦口婆心的和他的傻儿子道,我给你选的媳妇,是怎么怎么的好,温顺体贴,又严肃的说道,皇家的男子不是娶不上媳妇的,二十好几了,不能一直当光棍。就那么软硬兼施的,卫王才顺顺利利的完成了他的大婚,成全了皇室的体面。 卫王,完全是顺从了皇上的心意,才接纳了孙氏。 孝顺孝顺,比起御座之下这几个儿子,卫王真是孝顺的好儿子。 那么孝顺的儿子啊,他给儿子找了一个怎样的媳妇。 那么想一想,皇上自己都想扇自己的脸。 当然,皇上是万万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他就是气得狠了,气得脸色发青,眼前忽的黑了一下,然后一声闷咳,吐出来一口黑血。 “父皇!” “父皇!” “父皇!” 四子一女,都是脸色大变的焦急模样,纷纷聚拢过来,赵彦恒对着门外高喊一声:“快宣太医。” 寿春公主跪在皇上的脚边,抢着领罪道:“父皇,没有关照好五哥,是儿臣无能!” “出去!”皇上一掌拍在御桌上,一手捂嘴黑着脸怒道:“你们都给朕出去。” 这是天子之怒。 天家的骨肉,既是父子,也是君臣。 君主盛怒,儿女们也只能怀着敬畏和关切退了出去。 出了昭德殿,赵彦恒扶着寿春公主走下丹犀,景王落在后头,面无表情。 景王的内心里,在畅想着什么? 皇上失了周思道,将不久于人世! 第312章 你对不起孩子 李斐暂时管着公主府卫王府,真要管的事情不多,一件就够麻烦的,孩子找娘,是赵崇鸿在找卫王妃,赵崇鸿未满两周岁,怎么和一个孩子说理? 从昨儿至今儿,赵崇鸿已经有一天没见过他娘了,这对母子朝夕相伴,还从来没有一天一夜的隔离,一大早,赵崇鸿就哭着喊着在找他娘了,被奶娘哄着吃了一回奶,一小碗辅食,就蹦着两条短腿东转转西转转,那就是憋着劲儿在找他娘了,找不到又是一通哭喊,嚎得狠了把吃下去的奶水和辅食都吐了出来,拉伤了嗓子,下面的人怕担干系,急跑回来请襄王妃的示下。 “让太医过去瞧瞧。”李斐立刻就说话了,抢救孙玉燕的太医还在卫王府候着,李斐也亲自过去看看,中途又吩咐手下人,道:“不要太医,去医馆请一个善儿科的大夫,这些日子就驻在王府,随时等候听用。” 若见不到娘就要哭嚷,这才起个头,赵崇鸿有的哭了,不过,李斐见到赵崇鸿,倒是没见他哭鼻子了,对面望过来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儿带着孺慕的,饱含依恋的眼神。 赵崇鸿还以为他娘过来了,忙停了闹腾盯着门口直看,见到不是娘亲,一双小肉手还死劲的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再次确定过来个陌生人,赵崇鸿张大嘴巴,头仰着天的又哭了起来,那哭声儿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的,像黑夜里孤独的野猫嚎叫一样。 李斐虽然是做婶婶的,平日里也不会去亲近孙玉燕的儿子,所以彼此间就是陌生人的感情,可是就那么一刹,白白嫩嫩,哭得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用看母亲的眼神望过来,那一个充满了孺慕依恋,还委屈巴巴的眼神,让还没有做母亲又渴望做母亲的李斐柔软了心肠。不过,柔软了心肠的李斐语气是生硬的,对屋子里伺候赵崇鸿的仆妇道:“你们也太会捧高踩低了,他还是个爷,你们就让他穿着脏衣服!” 赵崇鸿刚才“ 哭岔了气,吐出来的秽物脏了前襟好大一片,这些仆妇就是把秽物揩了,没给赵崇鸿换身衣裳,这要是个稍微勤快点儿的仆人,也知道该给主子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 伺候赵崇鸿的,现在屋子里头服侍的就五个人,这五个人顿时汗涔涔。 如今卫王府的人看押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人心惶惶,尤其伺候赵崇鸿的这一屋子人,据说王妃和道士私通,据说王妃生的是个野种,这些个伺候赵崇鸿的都六神无主了,谁还像原来一样,眼珠子似的伺候着赵崇鸿。这被襄王妃一顿训斥,才拿干净衣裳给赵崇鸿换上。 一周岁零九个月,赵崇鸿虽然年幼,也多多少少会看人脸色了,看见大家都听李斐的,换了衣裳的赵崇鸿就利索的迈动小腿向李斐走来,扑到李斐身上,抬头望着道:“娘,娘!” 浓浓的奶音儿,发的是第四声,朝李斐喊起娘来,喊得李斐都不知所措起来。 很有眼力劲儿的一个丫鬟脆声道:“小爷不大会称呼,才会了‘爹娘’。” 听这话,赵崇鸿已经抓着李斐的裙摆往外拽,嘴上道:“娘,娘!” 在李斐身侧的阿莲低头要来拿赵崇鸿这般无礼的手,又踌躇了一下,看李斐,请她的意思。 李斐任由赵崇鸿拽着,思量了片刻才牵住赵崇鸿的手道:“好了,我带你去见你娘了。” 说是李斐带,其实是赵崇鸿带着才对,自己的娘亲住在哪个院子哪间屋子,是赵崇鸿最熟悉的事,是赵崇鸿一路牵着李斐往孙玉燕的卧房去,沿途有李斐在身后,赵崇鸿畅通无阻的通过了重重的守卫。 “娘!” 隔着一张紫檀嵌鸡翅木山水图屏风,赵崇鸿就欢快的喊了起来。 屏风之后,孙玉燕听到儿子的声音,蓦地睁开了眼睛。 赵崇鸿放开了李斐,快速绕过了屏风,如乳燕投林般扑向孙玉燕,欢快的不知人间忧愁,笑咯咯的喊道:“娘!” 嘿咻嘿咻的,还会自己爬上床,压在孙玉燕的身上,一声声的娘,就没有断过,真是喊上瘾了。 孙玉燕早已是热泪盈眶,用一种贪婪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孙玉燕和儿子耳鬓厮磨,念叨:“安哥儿,安哥儿。”安哥儿是赵崇鸿还没有赐名之前的乳名。 李斐人靠着屏风,抬了手将一帮侍从连着阿莲都挡了下去,她兀自一个人欣赏够了这番母子情深的场面,才用一种缅怀的语调说道:“阿芳怀的,也是一个儿子,连着她的子宫被打落下来。孙氏,看着你自己的儿子,你说这世上会有报应这种事吗?” 一瞬间,恐惧布满了孙玉燕的脸,孙玉燕牢牢将赵崇鸿箍在怀中,道:“你想干什么?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安哥儿是无辜的!” 李斐愤怒的看着孙玉燕,所有的狡辩和抵赖,都在孙玉燕这句话之后,全部瓦解了。 什么是报应? 是孙玉燕眼睁睁,甚至是她也参与了的,猛烈的攻击一个孕妇的肚腹,导致了阿芳整个子宫脱落,母债子偿,这就是报应。 “娘?” 赵崇鸿被孙玉燕箍的难受了,在孙玉燕的怀里挣扎起来。 孙玉燕稍微松开了儿子,却又将儿子的脸压在怀中,双手捂住他的耳朵,才乞求着李斐道:“我也不想……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我下去向石氏赔罪,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儿子。” 李斐原本也没有打算把赵崇鸿怎么着,但是这不妨碍李斐恐吓着孙玉燕,李斐冷漠的看着她儿子道:“他是不是卫王的儿子?” 孙玉燕咽喉处发出一声呜呼,孙玉燕都被自己的说话声呛着了道:“他当然是卫王的儿子!” 这完全是一句不假思索的回答,但是,李斐却是不信。李斐靠近了孙玉燕的床榻,双手撑着床沿,冷冷的说道:“你的事,不过是没人想到。一旦有人想到,疑心在你身上,元祐二十七年初,这孩子怀上的那时候,你见过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只要有怀疑,这孩子的血统便一辈子会招到质疑,这会儿服侍这孩子的仆妇,都已经把他看成了野种。你说是,我说不是。这里,有你的儿子在你的怀中,你不妨对自己诚实一次,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孙玉燕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除了李斐以外再没有旁人。 孙玉燕的眼珠子里蕴含上了一种自怨自艾的悲愤,轻轻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一句是孙玉燕的实话,一个女人要是在短时间内,在那么几天内,和两个男子发生过交|媾,做母亲的也不会知道,她生的是谁的儿子。 “你……” 李斐着实愤怒了,这要是换了一个人听见,必须狠狠的骂孙玉燕一句□□,不过李斐是养得清傲了些,淫|妇这种污秽的字眼,觉得说出口都是脏了自己的嘴,又有一个不足两周岁的孩子在眼前,李斐只是道:“你对不起孩子!” 滴血验亲这种方法,是滑稽之术,如果生身母亲都不知道,这就是一个永世的谜团了,赵崇鸿这一辈子,一辈子都是父不详的孩子。 诚实的面对了冷酷的事实,孙玉燕小心翼翼的轻吻儿子的头顶,惨白的面容满是凄苦,道:“我是对不住他,可是谁又对得住我?我这一生,为了孙家和曹家的荣华富贵,我嫁给了一个傻子。” 李斐不屑听到孙玉燕这般表白,不过孙玉燕似乎是将死之人,就毫无了畏惧,毫无了遮拦的说了下去道:“我天天对着一个傻子,一天说不了一句话,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吧,他那种傻子才有的音调,还不如不听了。我天天困在卫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自己知道罢了,纵然金屋藏之,又有何趣味。满头的珠翠犹如砂石,便身的绫罗犹如粗布,无人欣赏,又有何价值。” 李斐听得都瞪目了,讥讽道:“所以你就用成为卫王妃而得来的珠翠和绫罗,好生一番梳妆打扮,去让另外一个男人欣赏?” “孙玉燕,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耻了吗?” 李斐是一语中的,孙玉燕都反驳不了一字,过了片刻,她黯淡了脸上的哀怨之色,道:“是挺无耻的!” 无耻也那么干了,孙玉燕就是一个无耻的女人。 李斐拂袖离去,然后两个奶娘进来,把赵崇鸿强行从孙玉燕的身上撕了下来,抱了出去。 赵崇鸿又喊又叫,拳脚落在两个奶娘身上,眼睛死死的黏在孙玉燕的身上,那是求助。然而孙玉燕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没给儿子一个眼神。 待一切都寂静了,孙玉燕才转向屏风看去,枕泮不知何时放着一个金虎首戒指。 孙玉燕默默的将这枚金戒指贴身收好。 孙玉燕遥想那一年,嫣红的石榴树下。 他问她,你要做王妃吗? 她问他,你要做道士吗? 她不做王妃,她就是河南一处孙家村,一个普通乡绅的女儿。 他不做道士,他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没有宗族没有功名的孤儿。 那远离京城繁华的清贫日子,她和他又会怎么样?是相互厮守,还是相互憎恶? 第313章 卫王之心 孙玉燕那种充满憎厌颓废的情绪,让靠近她的李斐都感觉到了憋闷,李斐离开之后,站在庭院一株满面红霞的凤凰木下静了静心,才重新打起精神,去探望卫王。 李斐已经细细问过卫王身边的近侍,昨天卫王一看见孙玉燕血染半张床榻的样子,当时就惊吓得跌坐在地上,然后嚷嚷得大喊救命,卫王虽然被一摊子血吓得颤抖,也还是爬上了那张染血的床榻,抱着昏死过去的孙玉燕,又哭又吼的道:“救救她,救救她!” 卫王不是那么不知事的人,直到寿春公主前来,再三的保证会全力救治孙玉燕,卫王才被劝说着离开孙玉燕的床榻,却也一直守着孙玉燕,之后寿春公主在卫王喝的水里参了点东西,卫王入睡后被安置了出去,这会儿醒了没有多久,安安静静的在屋子里。 比起赵崇鸿现在越发哄也哄不住的哭闹劲儿,卫王是那么得安静,李斐先是站在屋外,着人进去通报,又是站在卫王的床榻前,叫他五哥,都得不到卫王的回应。但卫王的哀戚是那么明显的浮现在脸上,原本俊朗的脸庞消瘦憔悴,干枯的泪痕印在脸颊上,水润润的眼睛像是滚动着激烈的情绪,双唇却被牙齿扣着,嘴角两边的肌肉在微微的颤动。 “你们退下。”李斐盯着守护,或者说是看守卫王的近侍,沉声道:“你们都退下。” 做弟妹的要和大伯子独处,这瞧着颇为于礼不合,然卫王府的礼义廉耻,都被卫王妃丢尽了,卫王和襄王妃单独说几句话又能怎么着,几个近侍瞧着李斐肃然的脸色,皆退下来。 然后,卫王呜呜的哭出了声来,哭道:“她们怎么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的话显然不适合套用在卫王的身上,当初阿芳的葬礼,卫王是哭得气竭晕倒了,醒来了继续哭,哭得像是个水做的人儿。现在卫王也是浸在泪水里的,双行眼泪哗哗哗的流淌,以至于卫王说句话都十分艰难,只能一字一字的说道:“王妃要死了,妹妹很生气,她们怎么了?” 他的王妃差点要死了,他人或者伤心难过,或是急切焦虑,或者漠不关心,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样子,但是他的公主妹妹,往日多么厉害的一个人,好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看着孙氏愤愤然的样子,她们这是怎么了,卫王想不明白,也没有人主动告诉他。 李斐捋着裙摆,叠着双膝坐在床踏脚,视线和躺着的卫王持平,李斐慢慢的说道:“五哥,三姐不忍心告诉你,我却顾你不得了,我来告诉你,孙氏和一个道号惠空的道士私通,一夕之间传得满城皆知……” 寿春公主和赵彦恒明明说了,顾着卫王的颜面要密查,真有其事要处置,顾着卫王的颜面悄无声息给办了,总之,顾着卫王的颜面,当然,这也是最大限度的顾忌了皇上及整个皇室的颜面,结果却以最难堪的传言广为传播,传言里,卫王还成了喜当爹,皇上将个野种当皇长孙! 李斐将目前的情形说了一半,好让卫王去理解一番作为男人的耻辱,和皇室家族所遭受的羞辱。 然卫王是个心智不成熟的男人,除了男女私情之外,除了那种独霸而绝对不能让第三者染指的感情之外,男权社会要求女人们必须保持的贞操,卫王在权利之上并没有全然领悟。 卫王和孙玉燕之间,当然谈不上爱情,也没有依照婚俗的要求,妻子必须向丈夫保持忠诚这一点,而去严格的约束孙玉燕。 所以卫王表现出去的情绪,可以说是波澜不兴。 彼时,景王正在昭德殿上凯凯而谈道:自己的枕边人,他或许是最受愚弄的一个,又或许是,最清醒明白的一个。 此言,景王确实料到了卫王之心。 世人看卫王痴傻,卫王未见得有世人眼中看到的那般痴傻,实际上卫王比世人想的都要清醒明白一些,孙玉燕小心谨慎的在外人面前掩饰,却轻忽了让她鄙夷的丈夫。 卫王在他新婚之后的第一年元月,王府里请了一班道士来做道场,卫王从孙玉燕的身上就闻见过那股子道士才有的,浸透了香火的气味。 当时,卫王没有盘问孙玉燕身上的香火味儿,今天被李斐提了起来,卫王着实回忆了一番,才把记忆找出来,木愣愣的说道:“不能被别人知道啊?” 李斐摸不透卫王这种几乎是冷淡的反应,理所当然道:“当然不能被别人知道,一旦让别人知道了,是孙氏,还是那个‘别人’,有一方必遭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卫王立即就听懂了,所以卫王明显的缩了一下身子,李斐明锐的捕捉到了卫王这种因为惧怕而引起的直接反应,李斐惊讶的,悲悯的,甚至是恨铁不成钢的俯在床沿,历声对卫王道:“五哥,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这般不言不语!” 卫王或许是受到了李斐的呵斥,或许是从他那沉眠的记忆里联想到了什么,他倏然直起身子,往床里挪,高高大大的一个身形,双手抱膝缩在了角落,目光呆滞,声音哽咽的说道:“为了让父皇高兴,我册立了王妃。我也想要王妃也高兴……” 这话说得傻里傻气,世上的道义在卫王的心中混沌一片,夫纲什么的,也是混沌着的。他深深的自卑与不能开启的心智,也就毫无底线的迁就容忍了孙玉燕的所有言行举止。 若孙玉燕觉得和道士在一起,比和他在一起要高兴,那就自个儿高兴去吧。 他知道,孙玉燕和他在一起总是不高兴,有人能让她高兴,那也是让彼此都松快的事,他可以视而不见。 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是这么严重的,男人耻辱什么的,他没觉得自己深受了耻辱,他只是深深的失落,失落与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他这样一个傻子。 李斐盯着卫王哽咽着哭泣,颇为恼恨的说道:“五哥,苍天赐你此生贵为皇子的尊荣,你位尊而无威,就会轻易被他人所践踏,包括你在乎的人,也会遭人践踏。” 卫王听得懂人话,就是理解的慢了许多,待组织成语言说出口就更加慢了,很多时候对方没有耐心,自己笨嘴拙舌的就更加捋不清了。而这一次,李斐有耐心,卫王得以慢慢理解消化了李斐这句话,卫王比李斐以为的要明白一些,所以卫王忽然凄厉的尖叫起来,啊啊啊的尖叫了起来。 卫王捧着自己脑袋,作头痛欲裂之状,脸上泪鼻聚下,凄厉的嘶吼着:“啊!” 李斐都慌乱了起来,她没料到卫王会有这样过激的反应,当即爬上了床榻,盖过卫王的声音大声的对吼道:“五哥,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卫王一把抓住了李斐的肩膀,手劲之大扯开了李斐的衣襟,以至于李斐暴露出了左边形状优美的锁骨。卫王当然无意冒犯李斐,他也不知道冒犯,他还在瑟瑟发抖,声音似是打着寒颤道:“阿芳……阿芳是王妃杀死的吗?” 李斐没想到卫王是联想到了阿芳之死,才忽然的癫狂,李斐表现了哀悼,没有否认,就是默认。 卫王也懂得沉默就是默认,卫王内心的痛苦无以复加,这甚至比他见到阿芳的尸体还另他痛苦,因为他位尊而无威,所以他在乎的阿芳惨遭了践踏。 是这样理解的吗? “啊!” 卫王内心中的悲痛,哀苦和悔恨,将卫王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卫王整个身体紧紧的绷着,另一只手照着自己的脸,狠狠的捶过去! 李斐顾不得礼数,双手捧着,挡着卫王的脸,用自己的手掌拦住卫王的拳头,撕声喊道:“五哥,阿芳已经死了,你要为活着的人想一想啊!” 卫王停止了自虐,哑声道:“活着的?” “赵崇鸿,你的儿子,安哥儿!”李斐支起跪坐着的身体,双手依然捧着卫王的脸,眼睛盯着卫王纯洁的眼眸说道:“我已经问过孙氏了,赵崇鸿或许是你的儿子,或许不是你的儿子,你可要眼睁睁的看着安哥儿也死了?” 卫王还想不过来,他迷茫了道:“安哥儿……他为什么……要死了?” 李斐急切的想要达成她此次的目的,却又得按着卫王的思维,耐心的和缓的说道:“有一个和道士私通的母亲,安哥儿血统成迷,那孩子是死是活,全仰仗你了,你可明白?” 卫王在李斐手里剧烈的喘息。 安哥儿。 让王妃养得白白胖胖,叫他父王的安哥儿。 他虽然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却从孙玉燕孕育那个孩子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当父亲了。他虽然痴傻,也期望着自己能做好安哥儿的父亲。 卫王没有质疑开口喊他父王的儿子,这或许是一日为父,终身为父的情谊,卫王本能的张开了羽翼,道:“安哥儿,安哥儿在哪里?” “我唤他过来?” 李斐小心翼翼的探问。 卫王毫不犹疑的点点头,还焦急的说道:“叫他过来!” 守护他未满两周岁的儿子,这也成为了卫王当下能冷静下来的动力。 李斐内心做了祈祷,她祈祷着,赵崇鸿是卫王的亲生儿子,然倘若不是呢? 已经滋生出来的父子情谊,又岂能因为永远无法证明的怀疑,说割舍就割舍了! 李斐亲自抱起了赵崇鸿,把他送到了卫王的膝下。 第314章 必不负此情 午时将至,寿春公主回府,同时卫王府来了宗人府官吏刑差好大一班人,带来了这件事的处置。 先收回卫王妃的金印宝册,废为庶人,再查抄卫王妃曾经获得的所有赏赐和出嫁时的陪嫁,那些东西,金银财物全部抄入内府,赏赐和陪嫁的奴婢全部处死。同时也有两批人去了曹家和孙家,孙玉燕的舅舅怀宁侯曹镗,皇上念了点旧情,褫夺了怀宁候的爵位,贬为庶人,曹夫人孙父孙母赐死,余下曹家和孙家的子弟,有差事的罢免,有功名的剥夺,同时查抄了两家的财产。 以上处置都是青天白日下公开的处置,还有一半是秘密进行的,李斐看见几个刑差进入了孙玉燕的寝室,左宗人楚王世子赵全峥奉命带走赵崇鸿。 赵崇鸿在卫王身边。 之前赵崇鸿一直被孙玉燕当眼珠子似的养育照顾着,这也造成了赵崇鸿成天黏着孙玉燕而对卫王少了一份亲近和依赖,刚才被李斐强行抱过来,赵崇鸿还和卫王吵闹要他的母亲。卫王抱着他没有答应,赵崇鸿脾气上来还打了卫王几下,现在看见一群陌生人进来,听见他们要把自己带走,似乎是本能的嗅到了危险,双手紧紧的环着卫王的脖子,把小脑袋埋在卫王的身上,一动不动。 卫王终于懂得了行使他的王权,也紧紧的抱住赵崇鸿违抗了赵全峥带过来的,皇上的口谕。 卫王第一次在许多的陌生人面前,没有一点畏缩和怯场,板着脸,挺着腰,眼睛坚毅的目向赵全峥,摆出亲王的威严,说道:“告诉父皇,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说这话的腔调,还是舌头都撸不过来似的一字一顿的慢慢讲出来,毫无凌厉之风可言,但是卫王保护赵崇鸿的决定是那么坚定的,还呵斥了赵全峥道:“你出去,你带过来的人都出去。” 赵全峥是卫王的侄子辈,他所奉的口谕是将赵崇鸿带出卫王府,带出京城找个皇庄抚养,皇上没说以什么供奉抚养,却交代了一句,休伤这个孩子的性命。 这差事于赵全峥来说,有着不可预估的难度。一个不满两周岁的孩子,骤然离开了父母,等同于圈禁在一个庄子里,万一夭折了怎么办?不满两周岁还在极容易夭折的风险期,而当今皇上快六十岁了,也只有卫王府景王府各一个男孙。 于公,传言说赵崇鸿不是卫王的儿子,也只是传言而已,推算孙氏怀上孩子那些天,卫王和孙氏是有行房记录的,所以赵崇鸿说不定是皇室骨血,将来赵全峥不想落个监管不力的责任。于私,稚子无辜,赵全峥也不想与一个孩子为难。面对卫王强硬的态度,赵全峥颇为难一阵就缩了,拱手致歉道:“卫王叔息怒,侄儿这就出去了……”赵全峥要去回禀了卫王的态度,再请示下。 一群人鱼贯退出,赵全峥折身去处置了孙玉燕。 至于是怎么处置的,李斐回到了襄王府才知道。 皇上果然是个小心的人,他虐杀孙玉燕,用的是凌|迟之刑,而且行刑前,赵全峥告诉孙玉燕,赵崇鸿已经被扑杀。 孙玉燕在死前,还感受了一次丧子之痛。 不过那三千六百刀,孙玉燕挨上百刀就死了,死因是吞金。 李斐默默的抚摸左手的中指,今天她去卫王府的时候,这根手指戴着一枚她从来没有戴过的金虎首戒指,如今这中指空空如也。 李斐的神情是怅惘,从她进入京城开始,卫王的生活是好是坏,本是与她不相干的事,可偏偏阴错阳差,她的出现和她的态度一次一次的搅乱了卫王的生活,如今李斐也只能盼望着,赵崇鸿会是一个知道孝顺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然后,他们所有人,包括要被凌|迟处死的孙玉燕和道士惠空,是谁在背后算计了他们?真可谓是运筹帷幄,料敌于千里! 思考是很费神费时的一件事,李斐独自一个人在琢磨。 赵彦恒出宫之后,不断的和襄王府的属官,幕僚商议这件事。那些都是忠心于自己的追随者,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基听了一遍诸王与皇上的问答,在一片低迷的气氛中颔首道:“殿下说得不错,父子情谊!便是陷入最使人疯狂的权利*中,殿下也会被父子情谊而羁绊。” 死个名宫观的道士,即使是周思道的弟子,和卫王妃私通,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奸妇哪里都会存在的。皇宫里服侍的都是内侍,大户人家的女眷不过二门,若将人心想得丑恶不堪,也有防备这种事的意思,防不胜防就只能见一次灭一双。 糟糕的是,这一回打鼠打碎了玉瓶子,名宫观中,周思得的鼎器炸了,炼丹房全部烧毁,大火烧到昨天凌晨才被扑灭了,扒拉出来好些尸体,其中一具焦尸,初步检验是周思得。 至于到底是不是,襄王府的人,也没有权利去核实。 周思得,这个数十年与皇上谈玄论道,常年为皇上调养身体并进献丹药的道士,道录司的掌教,被皇上敕封为太清辅玄宣化忠道真人的道士,他是皇上的大夫啊,一个病人突然失去了他的主治大夫,那是嫌皇上的命太长了吗?才为此搞出那么多事来。 皇上曾经是被自己疼爱的长子谋杀过的父亲。 当此之时,皇上可能的怀疑和猜忌没有宣之于口,赵彦恒和寿春公主连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动过那种邪念,也就不能急哄哄去表明自己的心迹,否则就会有越描越黑的可能。 有个白面书生向赵彦恒建议道:“殿下可广召方士,向皇上略表孝心。” 这话马上就被另外一个幕僚否决了,他道:“不可,吴王便是以向皇上进献方士的名义广召方士,实则大行炼金之术。皇上一直信奉玄道,招揽之心从没有断过,有什么世外高人是皇上招纳不过来的,而被襄王殿下请下仙山。” 赵彦恒是不信成神成仙那一套,他端坐在桌案后说道:“名医如名相,举世难求。” 一番商量来商量去的,赵彦恒最后表个态度,那就是他对皇上父子情深,问心无愧,襄王府一干人等也绝对不能有做了亏心事的畏缩之态,不想像失了势似的垂头丧气。 总之,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原来正在进行中的事务一切照旧。 诸人定了定神,依言退下。 陈介祺和林毅两人已经在偏室喝茶了,他们昨夜遭到了彻夜讯问,直至方才,才从暗无天日的天牢里放出来。 这两位心态倒是极好的,陈介祺还有闲情逸致询问林毅武艺师承何处,说要改日请教。林毅不怎么想搭理陈介祺,早说下‘甘拜下风’。 林毅给人的感觉就是稳重可靠的老实人样子,还是木讷的那一种,所以赵彦恒过来,林毅也没说话,都是陈介祺在说。 陈介祺很乐意将他受到的盘问重新复述一遍。 那天他们为什么出现在名宫观? 顺便接应一下卢兴孙志祥等人,那么凑到一块了也不需要狡辩,然后,确实有一件事,李家心疼出嫁的女儿。 襄王夫妇到京第一天,皇上就给襄王妃赐了一盒利于生子的丹药,丹药管不管先不论,这是对李斐的一种敲打。 陈介祺是山贼出身,原来就是和官府作对的,那些话就说得肆无忌惮了,名宫观里的丹药是包治百病的吗?没经过望闻问切就能取了丹药来吃?能不能生孩子,谁知道是男人的问题还是女人的问题,据说襄王在立王妃之前都是和男人厮混的,如此他这个做继父的,倒要怀疑女婿的能力。 真是拳拳的一片爱女之心,而实际上,寿春公主那一行人若是顺利,他们确实是要登名宫观的山门拜访的,名宫观是可以通天之地,陈介祺作为襄王妃的继父,作为襄王妃的娘家人,给襄王妃撑腰来了,同时也带来了李家对于这件事情的妥协。 若李斐三年无子,李家也自承愧对皇家,到时候襄王是要纳侧妃立侍妾,李家也是无话可说的。 这些话书写成了笔录,都是直接呈送给了皇上御览,皇上御览过来,陈介祺和林毅才能完好无损的放了回来。 赵彦恒看到陈介祺和林毅平安归来,也是大松一口气,不过没有被他二人瞧出来而已。 陈介祺严肃了起来对赵彦恒道:“汉人的规矩倒是多,还定得一板一眼的。王妃要是三年不能得孕,你们就找一找安分守己的女子,虽然依我之浅见以及依我的阅历,那样安分守己的女子不多。”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宣后吕后武后梁后萧后,那些实实在在掌握了权利的女人,都是先有了儿子,才得以巩固地位,进而在庙堂之上有了权利。”陈介祺不免把李斐想入了不能生育的窘境,无奈的说道:“最不济就要学学刘后了,找个人借腹生子。” 林毅等陈介祺感慨完了,才目向着赵彦恒,带着忖度的意味道:“希望殿下待王妃,不改初心。毕竟陈兄说的那些皇后,先是有一个愿意指点她们的帝王,并且宽容的接纳了她们的女性智慧,才让她们也有了指点江山的机会。” 目前的形势明明陡然险峻了起来,陈介祺和林毅又先后说了一番略带挑衅的豪言壮语,赵彦恒字字重如千钧,道:“必不负此情!” 第315章 天方夜谭 空气中漂浮着沉水香。 李斐仰面躺在红木嵌象牙浮雕攒边围子罗汉床上,衣袖掩面,陷入缜密的思量中,以至于赵彦恒靠近都没有察觉。 赵彦恒站在床沿弯下腰,一张俊颜轻触了李斐的手背,李斐才回过神来,衣袖下滑露出一双明眸,道:“我叔叔他们走了?” “想是急着见夫人和孩子,话说完就走了。”赵彦恒真够义气的,时时不忘为陈介祺说好话。 此次李斐生受了,便也笑着说一句,道:“邈邈正学说话呢,也让当爹的先叫几声爹来听听。” 赵彦恒在榻上坐了到道:“还以为你睡着了,怎么不睡会儿,昨天翻来覆去,今日该歇会儿。” 李斐支起身,双腿盘着,眉心染着一层郁郁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孙氏和她的儿子落到了这样的下场,若她是被人利用,临死之前应该说点什么。而孙氏什么也没说出来,想是她也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服侍孙氏的人,会是他们有所察觉而出卖主子?生死和主子系于一处,为财帛而被他人利诱,也得有命花才对。若是曹家孙家的自己人,经此一事,两家的根基全毁,岂不是无颜面见祖宗。余下的如我这般能和孙氏亲近的人,亦不多矣,然六嫂算一个,可我想她,也不是那么阴狠的人,既然怀疑了孙氏不贞,进而皇室血统有可能遭到玷污,她不该是那种隐而不发的人。” 这是李斐一直想到现在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疑心到方佩仪,又再三的否定掉了,别看现在景王和襄王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她们妯娌还是认定,彼此有让对方为之钦佩的心胸和气度。 “六嫂哦……”赵彦恒好像是非常遗憾的说道:“她自己都是被蒙蔽的人。” “她怎么了?”李斐紧盯着赵彦恒的眼睛问道。 赵彦恒后挪后了一步,背对着李斐脱靴子道:“我们兄弟之中,六哥最虚伪了,她还嫁了他,不是被蒙蔽了。” 李斐不喜欢赵彦恒这样评定了方佩仪的婚姻,笑着说道:“前朝的严惟中,时人都骂呼‘严贼’,严贼虽然是作恶多端,一生八十余年,对老妻无一日不敬爱。” 赵彦恒哼了哼,表示不敢苟同,脱了靴子上榻道:“事已至此我认栽就是了,你别费神去想,我心里有数。” 李斐还有几句话没有讲完,但是看赵彦恒上了床榻一副悠闲轻松,全然没有一丝颓然的样子,也跟着释然了许多,调侃道:“当家的明白就成了。” 这是李斐最近看一本书顺过来的口语,赵彦恒微微一笑,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罗汉床中央一张红木小几下一排书籍目录上巡视,然后勾出了一本书道:“上次你说有一本颇为有意思的书,是这一本?” 李斐一瞥赵彦恒手上那本书的书名《天方夜谭》,这是一本志怪短篇话本集,说的是一个结庐守孝的官吏,每天晚上会有魂灵进入他的梦中讲故事,他白天就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然魂灵给他讲的故事太不可思议,所以书名是《天方夜谭》。 不想这种时候还有看书的兴致,不过李斐也不扫兴。倏然把俗世全抛,李斐舒展眉心笑道:“书铺里的志怪故事,神仙鬼怪,花妖狐媚与人相恋已经有好些了。那些神仙鬼怪,花妖狐媚常常幻化成女体,与人间的男子相恋。这本书却是反着来的。” “哦……” 赵彦恒翻开封页,几句自序之后,便是开篇的第一个故事:赤兔。 赤兔不是关老爷的那匹马,而是一只白兔。说的是某朝举国选秀,为天子册立了九嫔,怀化府有女唐氏,颜色殊丽,成为了天子的九嫔之一,翌年唐氏有帝宠,陪伴天子圣驾春狩。在一堆被射杀的猎物中,一只母兔在垂死之时早产生下了一只小兔子,唐氏当时有孕在身,深有感触,就要来了那只早产的小兔子。唐氏回宫不久,遭到了来自于宫廷女人阴森恐怖的嫉妒,滑胎早产,继而又失去了帝王的宠爱,几等于打入冷宫。 唐氏就在无人问津的宫殿里悉心照顾着白兔,寒冬腊月,唐氏在曾经栽植名贵花木的花盆里,都种植了葱绿的青草,让白兔在寒冬腊月里也鲜草不断,那日子过的,让白兔成为了世上最幸福的兔子。然后唐氏数年之后,就在寂寞的宫廷郁郁而终,白兔像关公的赤兔一样,绝食而死。 世事倒转回举国选秀的那一年,白兔的魂魄进入了怀化府一位李家儿郎身上,托了媒婆向唐家提亲,但是唐氏的家人,就像赵彦恒九弟生母的家人一样,一心想把女儿送进宫去,为全家老幼赚取一场富贵,是以即使李家的家境对唐家来说已经算是高攀的人家,即使唐氏对李郎也有爱慕之意,唐家也不答应李家的提亲。 李郎为了阻止唐氏再次进入了后宫,凭着前世兔子的知识,摘来一种草药让唐氏抹在脸上,暂时毁去了容貌以躲过朝廷的遴选,然后兔子与人之间发生了一点出入,选秀过后李郞找来了解药涂抹,唐氏的容貌也不得恢复。失去了美貌,唐氏多次要和李郞情断,李郞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他的爱慕之心如磐石一般坚定,然后自己日以继夜的读书考取功名,成为了连中三元的少年进士,相爷的千金,太后的长公主,京城中多少名门闺秀想嫁给年轻的状元郎,状元郎还是回到了怀化府,向唐家提亲,娶了一个样貌还在毁容状态的唐氏。 洞房花烛之后,唐氏在李郞夜夜的滋润中渐渐恢复了昔日美丽的容颜,白首偕老。 赵彦恒翻过一页,说了一句道:“确实有点意思。勇猛的生灵那么多,为什么选一只兔子?” 语气里很是不解,李斐挪了过来,玉手托着香腮道:“有一种说法,广寒宫里的玉兔就是后羿思念奔月的嫦娥,一缕魂魄游离到了月宫幻化而成。玉兔待嫦娥,本就是男女之情,可惜嫦娥永远不会知道。” 赵彦恒含笑道:“原来还有典故。” 第二个故事:黄犬。 又是某朝某代,青阳县斗狗成风。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林氏,在四处寻找家里丢失了好几天的大黄狗,终于在斗狗的犬舍找到了因为不肯和同类撕咬而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大黄狗,在抱狗回家的路上,很不幸的碰上了冯知县家的大公子,冯知县家的大公子一眼就瞧上了水灵灵的林氏,向林家讨要,要讨去做小。 林家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女儿,爱若珍宝,又不是那种卖女儿的人家,而且冯大公子是安庆府里有名的色中恶鬼,女儿给了他就是糟蹋了,林家当然是不答应。冯大公子当下也没有为难,过了一段时间让这件事淡去一些,冯大公子直接将林氏虏进了县府后衙,欲强行霸占,林氏抵死不从,撞壁而死。 而就在林氏忽得失踪之后,家里的大黄狗就追踪到了县府后衙,林家人也跟在身后,因为无凭无据,因为官贵民贱,明明知道林氏在里头也无可奈何,后来林家人还是在大黄狗的指引下,在乱葬岗找到了林氏的尸体。 之后大黄狗守候在县府后衙,欲意伺机咬死冯大公子为林氏报仇,却没能如愿,反而寡不敌众被乱棍打死。 世事倒转回冯大人就任青阳县知县的前一年,大黄狗的魂魄进入了远在怀化府的一位林家表兄身上,表兄姓叶,一表三千里的表。叶表哥到了青阳县,一眼就对林氏钟情。那对林氏来说,这突然烧得红彤彤的爱慕之心,真是把林氏烧得,又甜蜜又忐忑的,甜蜜自不必说,林氏也喜欢叶表哥一表人才的模样,忐忑嘛,林家两口子是谨慎的老实人,托人去怀化府打听了叶表哥的人品,却是大大摇头。近二十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的,一个样子货而已,如何能嫁。急得叶表哥哦,什么幡然醒悟,重新做人都说了,还去报了安王府侍卫甄选,等叶表哥在安庆府中的安王府终于谋到了一份正经的差事,林家才同意许婚。 毕竟能从青阳县嫁到怀化府去,听着就是一桩体面的婚事了。 先后脚的,叶表哥带着林氏出了青阳府,冯知县带着一家老小也上任了。 回望县城的那一刻,叶表哥暗暗发誓,他要出人头地,为林氏也为了他自己,复前世之仇,而不久之后,叶表哥就因为有着和狗一样灵敏的嗅觉,在地动后救出了安王而被擢升,三年后因为安王临登了九五,而赚下了从龙之功。 那时候,作恶多端的冯家在叶表哥的操作下,全被咔嚓咔嚓了,而林氏自然是在叶表哥的爱护下,平安喜乐的过了一世。 第三个故事…… 第四个故事…… 赵彦恒就不细看了,每一个故事都有前世今生之分;每一个故事都是前世悲今世喜;每一个故事,都是男人拥有前世的记忆且和前世无法拥有的女人白首不相离。 从毫无攻击力的兔子,写到黄犬,猛虎,再到地府的游魂至天上的上仙,都收入了滚滚红尘,最后一个故事:重生。说的就是人了,六道轮回,自然也有一个前世是人的,带着记忆重生成了一个年轻的自己,去追求记忆里那个难忘的女人。 赵彦恒浑身僵硬的,心口噗噗的跳动,双眸一眨不眨的暗含着某种期待看着李斐说道:“你觉得世上有通晓前世的奇异之说?” 第316章 最期待的样子 有一本充满了奇想的《天方夜谭》横亘在李斐和赵彦恒之间,赵彦恒有此一问,也是顺利成章的,而李斐原来就偏爱志怪一类的故事,那么玄幻的机缘也是理智的想象过,所以李斐很认真的道:“佛门是有一种夺舍*的仙术,灵魂能进入其他适合的身体,达到不入轮回而拥有前世的记忆。只是,我从未在可靠的记录上看见过有人练成此仙术,即使是乌斯藏的转世灵童,也不是生而知之。所以我想,人死了就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了。” 赵彦恒还是抱着冀望的,换了一种更加直接的方式问道:“只是你想,你想要世界上,有通晓前世的人吗?” “我想啊……”李斐着实好好想了想,道:“我是叶公好龙,看看书罢了。这世上,最好不要有神仙鬼怪,花妖狐媚,不要有通晓前世之人。” 赵彦恒急了起来道:“有何不好?要不是李郞和叶表兄通晓了前世,唐氏和林氏还是要走向前世悲剧的命运。” “就唐氏和林氏一人之命运而言,你说的也对。” 李斐的脸上没有对故事女主的艳羡,因为她没把自己想成得到惠顾的,奇异事件的主角,她只把自己看作了整个故事里的芸芸众生之一。李斐作为一个看客,冷静的看待了这个问题。但是赵彦恒问唐氏和林氏由悲转喜有什么不好,李斐也不能矫情的替最大的受益者唐氏和林氏说‘不要不要’,所以依附着赵彦恒说‘也对’,明显是一种不与之争论的态度。 赵彦恒一手拽紧了书的封页,泄气道:“好吧,你说说看,你为什么‘不想’。” 李斐感觉到了一丝狐疑,撩起耳垂一缕细丝,顺手枕着脑后,缓缓说着她的见解:“天下从未有公平之说。一人出身显赫,一个出身寒微,是不公平;一个心智聪慧,一个心智愚鲁,是不公平;一人容颜俊美,一个容颜丑陋,是不公平。那么多的不公平,为了心中的所求,无数人在拼搏奋斗,若是在这种种不公平之上,还有一类身负前世的记忆,早所有人一步知晓了未来,这就好比……” 说到此,李斐笑了笑。 赵彦恒急切的问道:“好比什么?” 李斐笑道:“好比在赌桌上,一人出了老千,岂不恼恨?” 赵彦恒阖动了一下嘴唇,竟是无言以对。他在想,是因为那份恼恨之情?所以朱妙华尾随而来,打乱了原来的赌局。 光线渐渐青暗,半轮夕阳已入了西山,窗棂外红彤彤的一片。李斐言归正传,说道:“趁着天色,把晚饭吃了吧。” 玉帽胡同,李月陈介祺,林禾林毅四人围坐而食,陈介祺很想表一表相思意,可是李月等三人极有仪态,连喝汤都不闻一丝声响。 饭毕李月先与陈介祺笑语道:“你快去瞧瞧儿子,他想你了。” 想个鬼,那个小哑巴都不认识爹,陈介祺腹诽着,却只能站起来笑道:“我去哄哄他。” 李月还没等陈介祺转过身去,就转过了脸去。 陈介祺的表情一默,看着貌若好女的林禾。 林禾,即使是襄王,都不知道林禾是李季繁。二十年前,在李家变故之前,李家对外宣布李季繁病故,而实际上,李季繁在旧仆的护送下蜀中更名换姓。 陈介祺想,他曾经得到了襄王都不曾得到的,李家的信任,可是因为他的踌蹴,把这份信任辜负了。 林毅眼看着陈介祺走了,才与李月说道:“周道长不会真因为炼丹炉炸裂而被烧死了吧?” “看来,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想要他死遁。” 李月的侧脸在夕阳下姣好柔美,不见一丝岁月的伤痕。 上一回,李月和林禾林毅商量的事,就是请周思得死遁,而李月等,也有把握让周思得遁走,因为别看周思得长得仙风道骨,像个出世的高人,他其实是个在凡尘中挣脱不开的大大俗人。 周思得一生中,取过四房妻室,前头两位妻房给他各生一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盛年猝死,让他成为了无后之人。 为了有后,周思得娶了第三房妻室,婚后三年妻子无所出,便休了第三位妻子,娶了第四位据媒婆说是包生儿子的妻子。 那一年,周思得确确实实六十岁了,和比自己小了三十几岁的妻子捣鼓了好几年,也没个动静,妻是不休了,买了一个妾来,还是一心生儿子。 如此又过了几年,周思得被靖安侯府的人请去晋安为老侯爷医治骨伤,期间小妾怀孕了,第四位妻子想着周思得往日的德性,想着老头儿和小妾生了儿子,还有她什么事,激愤之下把怀孕的小妾给买了。 此事爆发,周思得怒而杀妻,为此判了三年的牢狱,不过在靖安侯府的斡旋之下,周思得很快从牢里出来。为了找回怀着他儿子的小妾,周思得是千里奔波,散尽了家财,却是徒劳无获。 那一年,一身褴褛的周思得在青城山入了道。 十年后道法大成,在老靖安侯的举荐下,周思得见到了圣颜,从此以道入政,成为了道录司掌教。 而周思得在得到皇上宠信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皇上讨赏,讨皇上一张广发到各州府县的告示,重赏千金寻找他的小妾和儿子。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 而李月等要求周思得死遁,便是给他一个结果。 然而这个结果没有用上,周思得人都找不到了! “我看……”林毅摇头道:“……还是算了。” 事实上,周思得的小妾在人牙子手里就流产了,这世上早就没有了周思得的儿子,李月给周思得准备的,也是一个冒牌货,不过是那个小妾被买入西南深山老林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而已。 “人是挪开了。”林禾看着李月道:“往后还是依计行事吗?” 周思得挪开之后,李月几个当然还有后手,只是现在的情况确实遭了点,准确来说,是李家的顾忌多了点,他们多多少少还是顾念了赵彦恒而行事。 李月沉思良久,缓缓道:“先停一停吧。” 林禾表现出了颇为遗憾的情绪,却也罢了。 这一席话说完,那头的赵彦恒和李斐也用过了晚膳,赵彦恒心不在焉,李斐看着赵彦恒心不在焉,皆是食不知味。 饭毕漱口,李斐疑惑着问出了口道:“你是怎么了?是有事要告诉我,还是有事在瞒着我?” 赵彦恒的眼神是躲闪的,道:“我要是告诉你,你可不准对我生气。” “呵呵!”李斐没答应,道:“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说罢李斐果然是不想知道了,拿着一把浅刻山水图竹扇在庭间散步。 沿着长廊走了半个时辰,待会了屋,赵彦恒在罗汉床上睡着了,身上摊着那本《天方夜谭》。 李斐轻轻的把书拿起来,看着赵彦恒恬静的睡颜,又燃起了好奇之心,存放在心底。 睡梦中的赵彦恒面容抽了一下,在梦里,他身在四哥的灵堂,那时候赵彦恒还是一个实心眼的少年,在灵堂上放声悲哭。 赵彦恒的四哥,赵彦恺,生于元祐三年,卒于元祐二十一年,生前封为赵王,死后以太子之礼安葬。 在灵堂前哭完还不算,回到了府邸,想起四哥生前的音容笑貌,少年的赵彦恒还抽泣不止,对陪着他的萧懋道:“四哥对我最好了,贤妃娘娘对我母妃也很好。” 赵彦恺的生母是当时除皇后之外,后宫位分最高的贤妃。 着一身暗青色的长袍,萧懋毫无动容之色,问道:“殿下,四殿下之死可有猫腻?” 赵王是在封地的赵王府和一群文人谈诗做赋之时死去的,死前没有一点不适的症状,死后不见痛苦之色,皇上在京城得知爱子的死讯,当即晕了过去,醒过来第一句话,彻查! 然后外围之人,就不知道查得怎么样了,萧懋不去四处打探,只问赵彦恒。 赵彦恒鼻音重重的,说话道:“谭老大人请旨,要剖开四哥的头颅和胸腔,被父皇怒斥了一顿,彻查就停止了。” “所以四殿下是因为颅内,或是心脏的疾病而骤死。”萧懋自言自语道:“也是了,只有这两处发病,人才能一下子死过去。” 赵彦恒越听越伤心,道:“父皇都有意让四哥当太子了,这人说没就没了。” 萧懋握住赵彦恒的手道:“四王做不了太子,将来或有一日,就是我的殿下就成为了太子。” 赵彦恒排行太靠后了,他不是一开始就盯着那个尊位的,那一天,是萧懋充满了向往的,挑起了赵彦恒的权力*。 “我?我的王号是襄啊,父皇对我的期待,是做好哥哥们的弟弟。”那时的赵彦恒还是想一想,就退缩了道:“还有六哥呢,宫中的老人说,六哥和父皇长得越来越像了,行事做派也越发有了父皇潜邸之时的风采,没有四哥,还有六哥,且轮不上我。” 萧懋笑笑道:“殿下尚且年幼,待来日成年,未必没有叱咤风云之时。若是因为长幼秩序,皇上不会介怀的。殿下只要让皇上深信,殿下会成为皇上最期待的样子。” 第317章 恶客 父皇最期待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在葬礼过后,赵彦恒回到了襄阳的襄王府,按耐不住的向萧懋询问。 彼时萧懋不过舞象之年,容貌柔美宛若处子,却是貌柔心壮,道:“皇上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皇上,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便是希望后继者登基为帝,也有此心性。” 那是何等心性,当时虚岁十三的赵彦恒懵懵懂懂。 萧懋直视着赵彦恒,眼眸中涌动的期盼刺目,他道:“元祐初年,文士盛赞皇上知人善任,垂拱而治天下,殿下是皇上七子,休听那花花轿子人人抬的话,天下是圣天子和士大夫共治的天下,然圣天子只有皇上一人,士大夫林立在庙堂,所谓垂拱而治,那是皇上被左右掣肘,为此皇上不惜重用大量的武勋,外戚,宦官和方士来与之抗衡。时至今日,皇上说是不立太子,便十年不立太子;说是营造名宫观,便动用府库百万;说是增加布帛之利,两江多少稻田化桑田,如此,才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萧懋说得慷慨激扬,赵彦恒也被感染着激荡了起来,不过赵彦恒还是保持着一丝清明。他是深受父皇宠爱的幼子,既然是幼子了,那份宠爱更加接近溺爱,是不被寄寓了江山重望的宠溺,赵彦恒从未被悉心的教导过朝堂之事,所以谨慎的不去涉足,甚至不去评价朝堂上的刀枪剑雨,即使萧懋说得激情澎湃。 萧懋上前握住了赵彦恒的手,肃然道:“将来,待到殿下成年,皇上必然会让殿下参知政事。届时身在帝王之畔,殿下尽可大胆的视这天下,为自己的天下,而尽情的指点。殿下应当让皇上深信,殿下将成为不受任何情谊羁绊的继承者。以睥睨之姿傲视天下,以铁血手腕铁执掌天下,皇上和殿下,才是最神似的父子。” 睡梦中,赵彦恒绵长的呼吸变得粗重,然后赵彦恒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全然没有睡醒之后的朦胧之态。 不受任何情谊羁绊? 像父皇一样,与发妻渐行渐远,不受母后左右。 还有方蒙正,朱辅明,李泰等自前朝就权势赫赫的重臣,终将消弭。 李泰之后,十年间内阁换了八任首辅,直到梁冕上台,一意媚上而稳坐了三年。 其中是褒是贬,赵彦恒身为皇族,身为人子,也不予置评。 可他已然那么过了一世……他是想登上那座帝位,但是他想换一种活法。 赵彦恒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然后起身,转去卧室和李斐同睡一床,一夜安眠。 纷纷扰扰的七月一过,八月初二,是宣国公朱钦三十七岁生辰,正日子前后热热闹闹了五天,八月初五辰时初刻,朱妙聪乘着小轿回到自己未出阁时住的小院,小院里里外外已经站了几十个男女仆从,等着向朱妙聪回事。 小院之外的范姨娘和苏姨娘相伴而过,脸上略微有些失意之色。 这便是朱家的家风了。 宣国公府没有当家女主人,即使两位姨娘,都是生育了子嗣的人,内事也轮不上后院的姨娘插手。朱家出嫁的姑奶奶,回府能拿娘家的对牌,以前的清平伯太夫人是这样,现在嫁入孔家的朱妙聪也是如此。 玉珠之声清脆,朱妙聪的陪嫁丫鬟良姜站在朱妙聪身边对着账单拨算盘,随即怫然,将算盘和账本转个方向,给朱妙聪看。 结果是一目了然的,来报帐的管事把账目算错了。 朱妙聪尚未说话,堂上一个五旬左右的男管事汗涔涔的跪下了,道:“姑奶奶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当差三十年了,也就这阵子眼儿看不大清了,才误了一回。” 朱妙聪端着茶盏,淡淡道:“本来想说,革你三个月月钱,既然眼儿看不大清了,能误了一回,往后还有得误了……罢了,这差你也别当了。” 管事一瞬间懊恼不已,自掌嘴巴子急辩道:“不是,小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 朱妙聪莞尔,神情惬然,摆手柔声道:“行了,你下去吧。” “诶!” 管事自以为被宽宥了,利索的磕了一个头才出去,待出去了才心头一凉,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之后是单管了器皿的管事来报账。 朱钦寿辰,只请了男宾,没有请一位女客,一群糙老爷们豪饮一番,席间杯盘碗碟多有损毁的,还得补成全套再收回去,否则下一回有缺的,也摆不出来。 朱妙聪这头和库房采买商议,库房里有备用的便补出来,库房里没有备用的,便让采买去凑齐一样的来,其他的都好说,只是这里头,有一套雕刻了八仙的白玉双螭耳杯,成套价值一千五百两,摔了一个曹国舅,这套玉杯就折损了,而且这一套八个酒杯出自同一块玉石,采买便是请玉匠来重新雕琢一只,也做不到浑然天成。 这是哪个恶客干的,来吃一杯寿酒,便毁了主家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两的玉器,朱妙聪好奇的问了问。 那管事答道:“是黔国公府的表老爷,失手打碎的。” “哦~” 朱妙聪意味深长的看着管事。 黔国公府的表老爷,就是佩了征南大将军印的郭坤,此人手握着南疆十万兵权,统领云黔桂之地的土司,虽然是朱家的表亲,和朱妙聪等是一个辈分的,也不应该简单的以亲戚关系称呼他。 那管事微笑着颔首,道:“老爷是这么说起的。” 朱妙聪微微愣住,随之就释然笑了。 事情一件一件的处理,回完了事的男女管事都退了出去,不免在背后私议朱妙聪一番,说朱妙聪之上,虽然有李斐和朱妙华光芒正炽,朱妙聪也是自有积威,底下人唬弄她不得。 巳时过半,今日事毕,良姜亲自拧了帕子让朱妙聪拭手,道:“刚才凝碧姐姐来请安。” 凝碧来请安,是朱妙华也回宣国公府了? 朱妙聪接帕子的手一顿,轻说了一声‘知道了’,便也无话,待整了整仪容,搭着良姜的手出门,不是去寻朱妙华说话,而是直接出府了。 朱妙聪沿着曲折的长廊走至二门,朱妙华匆匆追了上来,正要出声让朱妙聪留步,一个颀长的身影笼罩了朱妙聪,然后朱妙聪盈盈一握的腰肢被那人一揽,一对年轻的夫妻相视而焕然一笑。 朱妙华倏然止了脚步呆愣住。 她嫡亲的妹妹,前世的丈夫是忠勇伯的儿子袁昂,现在因为他人的擅自改动,变成了衍圣公的侄孙子孔琉怡。据朱妙华所知,此二人,一武一文,从长相,才能,性情等各个方面,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没想到,朱妙华从朱妙聪身上,看到了亦如前世的‘焕然一笑’。 朱妙聪或许知道朱妙华在身后,或许不知道朱妙华在身后,朱妙聪自顾着和来接自己的丈夫语笑盈盈,就那么的经过了二门。 她这妹妹,还真是谁做丈夫亦可! 看完这一幕的朱妙华,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怨恨。 同胞的妹妹今生婚姻依然完满,是该欢喜,可是她们一个个的,都那么没心没肺的欢喜着,只有她一个人,在深渊苦苦挣扎,怎能不让她心有不甘! 凝碧安安静静的站在朱妙华身后。 朱妙华擦拭掉目光中闪烁的泪光,转身回去。 她有夫家祖母热孝在身,娘家父亲的寿辰也回避了,现在寿辰已过,她才私下给父亲磕个头,恭祝父亲大人岁岁平安康健。 朱钦端坐在红木福寿文扶手椅受了朱妙华的大礼,抬手笑道:“该把元矩带来才是。” 范元矩是朱妙华生的儿子,朱钦的外孙,朱妙华娇俏着起身道:“女儿知道父亲疼爱它,只是,再怎么疼他,他也是外孙子,怎么也比不上父亲的亲孙子。” 朱钦预感到了朱妙华往后的话,便也顺着道:“是你的意思,还是有人请托了你?” 朱妙华不好意思的笑笑,缓缓说道:“不瞒父亲,我是很为二弟的婚事操心,看了好些个女孩子,其中以宁王的次孙女最优,恰好宁王府也有此意,请托了我探一探口风。” “宁王的次孙女是嫡女,年岁与朱洪也是相宜。”朱钦对宗室女眷也是有所了解的,说道:“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大婚少说也得四五年之后。” 朱妙华急忙道:“看个媳妇,看个四五年,也知道个好歹。” 朱钦呵呵笑了笑。 什么是好?什么是歹? 宁王有十几个孙女,若把联姻比作每一次下注的筹码,宁王手上的筹码多的很,好了歹了,在宁王,乃至在朱钦心中,不过一注赌资而已,而且还是四五年之内,可以撤回的赌资。 男人都是那么冷酷老辣的男人,朱钦应得颇为爽快道:“你为你二弟多费点儿心,看着那女孩子模样好,品行好,也就是她了。” “是,父亲!” 朱妙华的欣喜跃于脸上,她刻意的想把周遭导入前世的正轨,前世她的二弟朱洪,便是定的宗室女,宁王的次孙女。 朱钦抚着把手,添上一句道:“两个孩子还小,过个两三年再过明路,对彼此都好些。” “知道的,父亲。”没过明路,宁王府也是看重她们姐弟,许氏所出的一脉。朱妙华舒张了眉心笑着,然后又蹙眉道:“还有一件要事……” 好生踌蹴了一番,朱妙华道:“父亲,会上表弹劾征南大将军郭坤吗?” 第318章 李斐的怨恨? 弹劾郭坤,最近郭坤是遭受了一群人的弹劾,说他谋害兄长,残害侄儿,对先兄的遗孀陈氏,也多有轻佻的不敬言行,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悖逆了伦常,不堪为臣。不过那些弹劾郭坤的人,都是些不在要位的小官,朝堂上三品以上的官员还没有一位发声。 朱钦垂头叹息道:“郭坤那小子,怎么说也是叫我一声舅舅的。” 连名带姓的称呼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功勋不相上下的武将为‘小子’,那口气绝对不是友好。朱妙华挪近一步,不以为然的道:“元祐十七年,英国公还弹劾了自己的胞弟张侥,指责他毁坏了先父的坟茔,且在先父热孝期耽于美色……”后面的结果朱妙华就不说了,皇上下令逮捕了张侥,□□了一年后释放,张侥便由此沉寂,所以兄弟都可以阋墙,何况甥舅。 朱钦大马金刀的坐着,看着朱妙华道:“是你的意思,还是替什么人做说客?” 朱妙华的回答理直气壮:“祖母生前和黔国公府长房交好,这十年,郭家长房父子三人相继离世,子嗣断绝,只剩下孤寡的陈嫂子一人,我是很有些心惊的。自然,景王殿下也不想看到郭坤继承了黔国公爵。” 朱钦似有些意动,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抵着眉心。 两日前,在这个房间,朱妙华所言的‘心惊’,朱钦是当面质问过郭坤的。 那时郭坤自斟自饮,饮得面色驼红,才道:“二十几年前,我曾恳请父亲为我,向李家提亲,父亲不允。” 坚硬的白玉杯在郭坤的手里碎裂,郭坤愤愤然道:“父亲不允,因为我不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便娶不得李家的阿月。” 朱钦念及此,深深的低下头,面有愧色。 他也不是长子,却得幸继承了家业,也娶到了李家的阿月,只是他与阿月,只做了三年夫妻而已! “父亲……”朱妙华屈膝跪坐在朱钦的脚边,目光灼灼道:“父亲会上表弹劾吗?” 朱钦从愧疚中回过神来,面对朱妙华的恳切,没有表态。 朱钦没有任何表示,便是就此事袖手旁观之意。 朱妙华的眼眸中聚起了眼泪,道:“父亲不肯帮我,就是偏袒她了。” 她? 朱妙华这样称呼李斐。 蔡氏许氏,多年来一直和远在南疆的陈太夫人关系亲厚,而郭家的二房,就对贬到南疆的李家多有帮扶了。 二十年,形势陡转,朱妙华不甘的抓住朱钦的手腕说道:“父亲今年寿辰,她可有亲为父亲祝贺?” 不用朱钦说话,朱妙华便怨艾的道:“没有!她自负于王妃尊位,宣国公府庆贺了五日,她没有来过。不……,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襄王妃,卑不动尊,是她怨恨父亲。她掩饰得再好,我也能看到她的怨恨之心。她怨恨父亲放弃了她的母亲,将她抛弃在西南边陲。她随了李姓,她的身和心,就不会再向着朱家了。父亲,您便是要偏袒她那个外姓人吗?” 此言一字字,绝非朱妙华单纯的恐吓之言。 朱钦一双宽厚的大手,轻柔的托起了朱妙华婉柔的脸庞,面对这一个在他的呵护下,娇贵的,骄傲的长大的女儿,朱钦越发愧疚的说道:“是为父对不起她们母女,若有怨恨,也是我应当应受的。” 这么些年,朱钦和李月就不提了,和李斐这个女儿,朱钦怎能感觉不到他和女儿之间,那种别扭的,生硬的,即使他想去亲近与弥补,也始终是疏离的父女感情。 在李斐隐秘的内心深处,朱钦连声名狼藉的郭坤都比不上。 这不是说,李斐和郭坤之间有什么父女感情,而是在李斐年幼之时,本就和朱钦年纪相当的郭坤,又多次护佑了李家的郭坤,满足了李斐对生身父亲的一种向往。 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本该是家里顶梁柱的父亲,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想象着,只能想象出一个相似郭坤的轮廓。 所以李斐心底深处,深藏着怨恨? 襄王府,李斐坐在水榭纳凉,也正怔怔的出神,恰好想着她的父亲。 而赵彦恒着了一身家常的青色长袍过来,拉起李斐就出了王府,上了马车。 “我们去哪里?”马车徐徐行驶,李斐才问。 赵彦恒微笑着道:“去宣国公府。” 李斐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抗拒,也没有别的什么,李斐的心情一片平静。 赵彦恒搂着李斐,道:“我想,我们今年恰好在京城,遇上了岳父的寿辰,借这个由头我们一起吃顿便饭也好。” 李斐表现出欣喜,道:“是很好。” 夫妻至亲,赵彦恒能察觉到李斐对朱钦的生疏,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她道:“我也是忽然想一出是一出的,还没差人去宣国公府上问候,要是岳父不得空,我们便去太平楼吃鱼鲜。” 赵彦恒的确是突袭去宣国公府,朱钦或是邀了旁人,或是不在府上,也完全有这种可能。 但是襄王夫妇,也不是等闲之人,李斐却是笑了笑道:“是该差人去问候。” 赵彦恒收紧了揽住李斐的手臂,平叙的道:“你在避着宣国公。” 一语点破了李斐的心境,终归是父亲,李斐心虚了一下,也没有立即遮掩,而是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轻轻浅浅的说道:“只是不知道……如何与父亲相处。” 赵彦恒默默的挨着李斐,马车依然向宣国公府驶去。 事先确实没有打过招呼的,赵彦恒和李斐自然是要与朱妙华不期而遇了。 赵彦恒和李斐没得见了朱妙华要绕道走,既然是遇见了,也就见了。 朱妙华眼见着那二人成双成对的出现,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才礼仪性的微笑道:“适才我与父亲正提到襄王妃,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哦?”李斐随便一问道:“怎么提起我来了。” 朱钦正想岔过去,朱妙华已经扬声说道:“我和父亲说到郭二表哥身上的官司,我与郭二表哥是不甚熟悉的,想姐姐多少比我熟悉些,不知姐姐怎么看?郭二表哥可有为了黔国公爵,暗害了郭大表哥父子三人?” 朱妙华一向是个敢说的人,李斐也快人快语,道:“此事若有人证物证,郭二表哥天诛地灭,此事若没有人证物证,那便是郭二表哥的时运到了。” “呵呵呵!”朱妙华嘲讽道:“黔国公府,镇守南疆,便是以‘时运’而完成权位更迭的吗?” “朱妙华!”李斐对着朱妙华念着她的名字,坦然的说道:“因为我的母亲时运不济,才让你存活了下来。” 李斐的意思是,二十年前若不是李家败落,许氏许锦,纵然她是朱家的表亲,纵然她腹中已经有了骨肉,也不过是落胎驱逐的下场。 当时那场景,赵彦恒站在李斐身边,朱妙华的左侧,朱钦站在朱妙华的右侧,朱妙华站在中央气得颤抖,她的目光投在赵彦恒身上,她向朱钦呼喊道:“父亲,你听听她说的这话,父亲难道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吗?” 话赶话的,李斐和朱妙华一人一句,都是折辱了朱钦尊严的。 朱钦的脸色又红又黑。 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男人无耻一点,一时的情迷,外头的女人和孩子,当然比不上自己的嫡妻和嫡女,可是因为权力的失落,他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嫡妻和嫡女,何况当时没名没分的,许锦以及她腹中的骨肉了。 因为李月时运不济,才让许锦和朱妙华存活了下来,这话原也没错。 一时兴起而促成了这场相遇的赵彦恒顿然替朱钦尴尬了,忙道:“郭坤的功过是非自有朝廷评断,你们陪岳父喝杯酒,也算是孝顺了一回。” 朱妙华忿然的盯着赵彦恒。 那眼神李斐倒是没有留意,因为她注意到了朱钦窘迫的状态。 怨恨是说得严重了,没有花,就没有果,李斐乃是朱钦的骨血,李斐不至于去怨恨赐予了自己生命的父亲,可是要说多么感激父亲生恩,对父亲有着怎样的崇拜和渴望,那样的感情,在李斐幼年之时,就消失殆尽了。 李斐以一种礼貌的,拘谨的,完全符合伦常的态度遥敬着父亲,今天朱妙华咄咄逼人,在朱钦面前,李斐也是失态了,所以李斐瞥到朱钦赧然道:“王爷有心,代我孝顺父亲也是一样。” 女婿因为娶了岳父的女儿才能成为半子,李斐把赵彦恒留下来,自己拂袖离去了。 连遭了两个女儿攻击的朱钦看着李斐翩翩的衣袖,蓦然追了出去。 “父亲有话要说?” 李斐也不能由着朱钦追自己,停下了脚步问。 朱钦怯问道:“陈介祺,实乃海外王族,你的母亲,这两年与他在一起,可还好?” 李斐微变了脸色,探看着朱钦。 朱钦苦笑道:“我与郭坤联手若还查不清陈介祺的底细,就是我等无用了。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春去秋来,盼着你母亲岁月静好而已。” “母亲和继父,好与不好,我也不得而知。”李斐也只能平心静气的去看待母亲坎坷的姻缘,说道:“若是好着,我与母亲将来天涯海角也认了,若是不好,还有我与母亲相守,那也不错。” 第319章 天启 “那也……不错?” 朱钦怅惘嗟叹,曾经那么珠联璧合的一对丽人,如今已成了过客好多年。 李斐偏过了头,不去看黯然伤神的父亲,她听着朱钦沉吟一声,说出口的话,没有沾染半点欢喜,他说道:“为父不日将迎娶新妇。” 该成婚的人,总是要成婚的,不会为那点伤情而停留,李斐浅笑起来道:“宣国公府是需要迎入一位当家主母了……” 至于那一位是谁,李斐想着,是临川陈家,前吏部尚书陈愈的嫡长孙女陈韶婉无疑了。此人虽然是朱妙华引见过来的,论陈家女的家世,相貌,才情,配个三婚的朱钦,清平伯太夫人都挑剔不了什么,等着乐见其成,李斐也没有反对的。 朱钦有点尴尬的说起来:“是扬州廖家,先公廖沫的次女。” “?”男女婚配,自然是先报家门才显得郑重,所以李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转过了弯,李斐难掩惊讶之色道:“是廖夫人?” 朱钦点了头。 李斐只得‘嗯’了一句,虽然惊讶这两个人怎么搭到一起去了,也没有好奇的询问个究竟,便没话说了。不知道怎么和父亲相处,便是这样的场景,相顾也是没什么话说。 朱钦只能苦笑着,自个儿说起来道:“她也算是一位少见的厉害妇人,与我做一对半路夫妻,看着可相配?” 明显带着询问之意,李斐垂头应道:“父亲不娶谁,要娶谁,看着那妇人相配便可了,女儿没有意见。” 廖夫人,那女人发了狠,泰宁侯府都在她的布局下被摧毁了。 仔细想想,陈韶婉的家世堪与宣国公府的门第相配,窈窕少女自然比个寡妇名声要好上许多,可是就朱钦两度婚姻而留下的这个僵局,膝下嫡出庶出的孩子那么多,内院的姨娘,理家的管事,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比起不谙世事的陈韶婉,当然是廖夫人那个亲自执掌廖胡两家庞大家业的女人更能胜任宣国公夫人的位置。 李斐是那么清醒着,就着朱钦的终身大事,父女二人也是冷场的无话可说,那头被撇下的两位,赵彦恒倒是也无话对朱妙华说,可是朱妙华抢先一步挡在了门口,张臂拦住赵彦恒的去路,委屈的喊道:“你也听见了,不是我做事心狠,不顾姐妹之情。是她们母女也想要了我的命,不过是要不了而已。” 赵彦恒右眼皮一跳一跳的,他无奈的表态道:“她看着冷清,也和郭坤有些交情,你做什么去怼她,才遭了这一通抢白。” “赵彦恒!” 朱妙华本就是刁蛮的女子,前世赵彦恒都当皇帝了,帝后不协,朱妙华和赵彦恒吵起来,还曾直呼过帝王的名讳,何况是现在朱妙华在李斐那里受了气,朱妙华气得发笑了,那笑容多少有点瘆人,道:“今天是八月初五,已经八月初五了……” 这话也就赵彦恒听得明白了,前世,皇上在元祐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驾崩,也就是本月的二十八驾崩。 赵彦恒想要出门离开,就得亲手推开挡在门口的朱妙华,赵彦恒没有那么做,只是覆盖住跳动的左眼皮,甚是心平气和道:“事易时移!” “有什么不同?”朱妙华脸上有着扭曲的快慰,道:“今年,没人在琼林宴上告得景王名声扫地,以至于景王不得不返回封地自省,及至皇上病重,被你阻在了青州城。今年,周思得是亦如前世‘死去了’,可他是在最恰当的时候,被景王请出了山,丢下名宫观一场熊熊大火,让你遭到了皇上的猜忌。离八月二十八,不过那么几日了。” “你说完了没有?” 赵彦恒不想和朱妙华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也不想和朱妙华发生争执,他只想让朱妙华轻移脚步,让他出去。 朱妙华怎么可能说完了,朱妙华正说到兴头上,道:“我自重生而来,处处遭受了来自于命运的恶意,如今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你就不想知道,你何以颓败至此吗?” 赵彦恒让了让朱妙华,道:“左不过是你发现了孙氏的□□。” 李斐想来想去,疑心到方佩仪身上又给否决了,怎么也想不出来的人,就是朱妙华了,前世的襄王妃,和孙玉燕也是那层妯娌的关系,交情甚笃。 朱妙华显出得意之色,赵彦恒嗤笑道:“你就是这样,任由皇家蒙受羞辱的吗?也无怪乎,我那般厌弃了你。” “我没有!”都是前世的陈年往事了,朱妙华也没想让赵彦恒误会,忙道:“当年卫王世子摔了一跤,伤口日益恶化,生命垂危,我是念着你和卫王的兄弟之情,才亲自出宫去探望那个孩子,恰好看见了一个道士从内院出来,孙氏说,她请道士为孩子祈福,我当时也没有疑心,只觉得那道士有几分眼熟,直到孙玉燕随着孩子病逝了,我才恍然想起来,那道士我曾经在曹家见过。然后我看着寿春处处针对曹家和孙家,才有了了悟。该死的人都死了,我也不嚼这桩丑闻。” 前世,是寿春公主最先发觉,为了先皇的颜面而没有披露此事,所以确实是赵彦恒有所误会了朱妙华,赵彦恒敛起了嘲讽,淡淡的道:“请你让一让。” 朱妙华后退了一步,背着身合上了一扇门,笑了笑道:“我都不担心和你共处一室,你虚心什么?” 赵彦恒确实是有点虚心的,将两边的窗户打开,有那么一刹那想就那么跳窗走了,但是想着他跳了窗,还不得被朱妙华耻笑了去,便踌蹴住了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重生以来,这还是朱妙华第二次单独见到赵彦恒,朱妙华自然是有紧要紧的话和赵彦恒说,朱妙华的眉间晕染上戾气,她僵硬的绷住身子问:“《天方夜谭》,是不是你写的?” 《天方夜谭》,最后一个故事:天启。 也就只有朱妙华知道了,天启是前世赵彦恒登基之后的年号,所以最后一个故事,隐射的便是赵彦恒和李斐的前世今生。 某朝某代,有太子萧炤,萧炤又有一位年幼的妹妹清河公主,身边有一位女官沈氏。 那沈氏,出自仕宦名门,十七岁许嫁给了北靖关的一位孙千户,嫁过去不满一年,北靖关的榷场发生一次小范围的械斗,孙千户去平乱,重伤身陨了,沈氏自然成为了寡妇。 书中描述的后宫女眷制度,是完全照搬本朝的。除了广选未婚的秀女,择其优者为宫妃,择其次者为宫婢,还有一类人,是以才德著称的妇人,和离的少妇,失偶的寡妇皆可,遴选入宫,或是进入六局,或是帮着某一个宫妃执掌宫务,或是协助抚育皇子皇女,一般数年便可得到宫里的恩赏而荣归故里,因着身份地位迥异于一般家贫而入宫的宫婢,而被宫外的人以女官呼之。 沈氏在孙千户周年祭后,便进宫做了太子胞妹,清河公主的女官。 头两年,萧炤知道小妹妹清河身边有那么一个沈氏,因着沈氏一向低调,萧炤也没怎么留心,只是知道内宫有那么一个妇人罢了;只是知道小妹妹喜欢让那位妇人引导着识字读书,玩耍嬉戏;只是知道那位妇人周身萦绕着一股很好闻的玫瑰花香;只是知道那位姑姑眉宇间总是含着淡淡的忧伤……还有好些个只是知道,萧炤也只是,知道知道罢了,头两年并没有触碰她的心思。 两年后,太子继位,定了天启的年号。 在那一片莲花池,萧炤撇开了宫侍闲庭散步,恰好偶遇了沈氏,她执着一把酒壶,引颈而浇愁,覆脸而悲哭,好像那才饮下去的酒水,已化成了泪水,流淌在妍丽的面庞,她哭得那么哀恸,让萧炤……心疼了。 “怎么哭了……”萧炤问了。 沈氏见了萧炤,甚是惶恐,行了礼便要告退。 萧炤追问道:“哭什么呢?” 一向谨慎宫廷礼数的沈氏第一次失态了,落泪不绝的回答:“今日是先夫三周年祭。” 萧炤当下就嫉妒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孙千户,酸溜溜的道:“让自己的女人痛哭了三年,那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沈氏当面就驳斥了帝王,道:“他是最好的丈夫,才能让我痛哭三年。” 萧炤当时羞恼,拂袖而去,这一去,便去了皇后的宫中,那会儿萧炤是想着,沈氏长得甚美甚美,不过萧炤不是没见过美人,他的皇后刘氏也是一位容色殊丽的女人,那么酸醋的心境,萧炤找自己的皇后刘氏排遣去了。 那天很是不巧,刘氏来了月事,并不能侍奉他,可是刘氏想到由先帝生前赐婚,即将入宫为妃的前阁老的孙女崔氏,想着那没影儿的长子之位的争夺,想着她和萧炤大婚满三年了,从未有过身孕;想着自己的娘家母亲数次提点自己,哪怕让个卑微的宫婢生下长子,也不能让崔氏鸠占了长子之位,刘氏越想越有理,便让一个宫婢上了凤床。 萧炤那性子,可不是随便那个女子都可堪一睡的,当场就和刘氏发生了争执,出了皇后的寝殿,便招了沈氏伴驾…… 看到了这里,朱妙华似愧似怒,似悔似恨,也没有再往下看,便把那本《天方夜谭》撕得粉粹。 第320章 我好难过 根据前面每一个故事的模板,朱妙华晓得那沈氏才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刘氏皇后,只是妆点他们前世凄美爱情故事的女配而已,朱妙华看不下去了,朱妙华发了疯似的把书撕成纸齑,现在逮着了赵彦恒,朱妙华愤怒的质问他,道:“……是不是你?” 何须回答,这个世上除了赵彦恒,再也没有人可以用那么细腻的文笔描述那么一段情。 赵彦恒自是当作朱妙华已经拜读了全文,看着朱妙华微红的眼角道:“曾经要了你命的人,是我。你与我相伴而生,如此说来,没能实实在在要了你命的人,是我。你从曾经到现在,都在怨恨李斐抢了你的丈夫,勾引自己妹夫?非是她意图勾引,是我勾搭了她。你要怨要恨,就冲着我来,别再寻她的不是。”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赵彦恒的那段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聚满了朱妙华的眼眶,赵彦恒继续说着,没有停止,朱妙华手捂着耳朵,眼泪轻悄悄的划过脸颊,她瞪大着双眼,痛苦的摇头道:“不是的,是她,是李斐,是她怨恨我做了宣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她怨恨我自幼深受父亲的宠爱,她还深深的嫉妒着我,贵为凤体,母仪天下。是她要毁了我,以此来报复我的母亲,我的祖母。” 没有人可以叫醒假装睡觉的人。赵彦恒一日既往的在朱妙华面前感到了疲惫,低声说道:“你怎么舒坦,就怎么以为好了。李斐已经看了那本书,她甚至喜爱,将来她若是知道了前尘往事,也只会觉得我与他,前世今生,缘分深厚。我对你,不会再有忌惮。” 甚是喜爱?其实李斐没有那么喜爱,此言算是赵彦恒在朱妙华面前自说自话了。 为什么背着李斐亲自撰写了那么一本书,除了那深埋在心底,怀藏沧桑的不安,赵彦恒时不时的提心吊胆着,那个疯狂起来会不管不顾的朱妙华,总有一天会跑到李斐面前胡说八道。 与其让朱妙华那么偏激的胡说一通,还不如自己早先坦白了,所以才有了《天方夜谭》一书。 “甚是喜爱?”赵彦恒没有预料到李斐的喜好,倒是投了朱妙华所好,朱妙华手抹着眼泪道:“你很会润色修饰,把那些个唐氏林氏,原本就福薄命浅的女子改了命数,怎能不叫她喜爱。你背弃了我,娶了李斐,可我偏是要一改再改这玩弄了我的命数,她不会是你合适的襄王妃。她会连累你,她已经连累了你,周思得被景王笼络,便是她连累的你!” 赵彦恒眼睛盯着门缝中的月亮门,朱妙华一副鄙夷的模样道:“你娶了李家的女儿,便背负了李家掌权时积攒的怨念。李家,可是和周思得有旧怨的。当年周思得为了寻找失散的儿子,恳求皇上向各州府县广发寻妾寻子榜文,皇上为周思得下发了中旨,其祖父李泰崇佛,因为憎恶方士而驳了皇上的中旨,那时候周思得就和李泰不合,何况李斐在西南长大,西南之地崇佛信佛,李斐深受佛法熏陶,是差点出了家的人,周思得不会希望一个倾向于佛教的女人,做了国母。” 朱妙华不是那么无能的人,她总是有点见识的。 现今,南佛北道,大致上可以概述宗教的影响范围。 因为皇上崇道几十载,坐镇北方,引天下道家聚齐,在皇上为首的皇室号召下,如孙玉燕,崔霖,朱妙华这一批在北边长大的贵族女眷,从小就是投皇上所好的,拜一拜三清,自然沾了点道教的信仰。而李斐身处的西南,在前朝还是一个尊奉佛教为国教的小国,如今依然佛香浓郁,李斐再怎么低眉顺眼的,也不能改了信仰。 同样是无可奈何的避世。 崔霖选择入道奉献,李斐选择落发为尼。 这就是区别。 赵彦恒身在局中,确实被朱妙华的一席话,才得以点醒。 朱妙华残忍的笑笑,言辞越发的狠厉道:“景王和你的帝位之争很快就见分晓,我倒要看看,她连累的你失去了帝王位,你和她,还怎么过得下去!” 赵彦恒也算忍让朱妙华了,并没有和朱妙华争执起来,不过赵彦恒也没有如朱妙华所愿的,流露出懊悔的情绪,他无动于衷的默了默,然后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范夫人自重’,便利索的,迅捷的,真是一闪而过啊,就翻过了窗口。 朱妙华的脸色惨白一片,她紧追着扑上去,身体被窗棂所阻挡,面对赵彦恒急速逃离的脚步,有什么东西卡在朱妙华的喉管里,让朱妙华想呐喊出来,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后去而复返的朱钦推开了朱妙华闭合起来的那扇门。 朱妙华回头,满脸的泪痕,悲怆的姿容,她如无骨之躯般的滑落在地上。 朱钦跨步过去,扶住朱妙华,疑惑着道:“这是怎么了?” 朱妙华双手紧紧的拽住朱钦的衣袖,双手用力的指骨发白,而她的脸在急遽的发红发烫,朱妙华喘不过气来,哀哀的哭嚎:“我好难过。” 此生赵彦恒抛弃了与她的大好前程,巴巴的赶过去,是不想李斐再次做了陆千户的妻,然后赵彦恒坐看她另嫁他人,他唤她范夫人!她好难过。 此生没有爱,也没有恨,赵彦恒甚至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她真的……好生难过。 …… 李斐独自一人出了宣国公府,坐上了马车。 因着只有李斐一人,阿莲一如往常的登车,跪坐在角落伺候,也是贴身护卫李斐的意思。 自那一年李斐遭到了残忍的刺杀,李斐就没有了随性的日子,出府在外,除了皇城内宫之外的何时何地,都要有人贴身拱卫。 马车一晃,随即又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赵彦恒容光熠熠的站着。 阿莲垂目,低头,退出了马车。 李斐弯腰出来,笑着搀了赵彦恒一下,道:“是去太平楼?” 赵彦恒窘态流露,道:“今天是我任性了,以至于……遭遇了范夫人。” 李斐和朱妙华,自未出世,便是一荣一辱的命数,所以李斐也对赵彦恒主动回避朱妙华的态度感到欣然。 马车向着太平楼缓缓的驰去,赵彦恒和李斐偎依着,双手交叠着,而赵彦恒的思绪,追溯到了那一年,那一片草木枯荣的猎场。 彼时秋高气爽,云卷云舒。 赵彦恒抛开了侍卫十余丈,和一身骑装的李斐并肩而行。 “朱氏……我与她婚后不协。”赵彦恒自以为,他能理解李斐这个当姐姐的,不能屈居在妹妹之下的倔强,但是赵彦恒也没有更好的安置办法了,他颇为艰难的说道:“若我与朱氏是寻常的百姓夫妻,我会与她和离,各自欢喜。但是我与她,是帝后……废弃的皇后,她受不住这个,所以,只要她无大过,我不能废弃了她,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和她不会有孩子。” 早在朱妙华受着宣国公府里的蔡氏许氏摆布,与还没有入宫的崔氏女争夺那虚无的皇长子之位,赵彦恒就决定了,他不会给朱妙华孩子。因为在宫廷,孩子不仅仅是孩子,还是后宫女人攫取最高荣耀和权利的筹码,赵彦恒只能给朱妙华皇后的尊荣,再不能给她更多。 赵彦恒试图牵着李斐的手,坚定的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立个誓言……” 李斐抬起了手臂,格挡住了赵彦恒的亲近,她的目光面对着莽莽苍苍的猎场,悲凉的说起道:“我和丈夫婚后将将一载,那时,他前往临安接应我大哥一家的前一天,我因着身体不适请了大夫,大夫把了脉也摸不准是否喜脉,他就傻乐傻乐的理所当然,及至他再看见我的那一刻,苍白的脸色既喜且忧,他问我,孩子可好?我在他的枕旁失声痛哭,哪来的孩子呢,那天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而已。” 赵彦恒不想听这些,绷着脸道:“说这些做什么!” 李斐哽咽着道:“我与他……说好了相守到白头,他的性命不过须臾几日,就没了。” 赵彦恒听得真真不是滋味,却也按捺着,平静的说道:“他有一个异母兄弟,这事虽然不合法度,我会让他承袭正千户的位置。” 李斐并没有感激的领受赵彦恒对她夫家的恩赐,她转过了脸来,双眸氤氲着水雾,伸手覆上了赵彦恒的肩膀,伤感的说道:“我的丈夫,也是这般高的,我站立在他身边,他的肩膀刚刚好到我的下颚,所以我第一次跟在他的身后拜见婆母,他转过来我没留神,就撞到了我的下巴,害得我在婆母面前失了礼数。” “他的肩背也是这样宽阔直平……” 搭在肩上的手,顺着话语抚摸着赵彦恒的身躯,从展平的后背移到坚韧的腰身,因为赵彦恒穿了一件青蓝色的箭袖束腰的缎袍,贴合的面料勾勒出了年轻帝王堪称完美的身形体态。李斐甚为满意,眼神陶醉又迷蒙的说道:“我和陛下欢爱,不过是因为陛下强壮的体魄和床榻上刚阳的精力,和我的丈夫有那么几分相似,我也就甘之如饴受用了。” 赵彦恒抓住了李斐那只轻薄自己的素手,压抑着如火如荼的嫉妒道:“很快,我会取而代之,成为你的丈夫。” 李斐眼眸宛若星辰,她嘴角翘起柔和的弧度,不受赵彦恒阻滞的继续道:“我对陛下,毫无爱慕之意,有的只有那么一点慰藉罢了。” 第321章 李斐的挑衅 天启二年的盛夏,闷热无风。 李斐忍着燥意在丹犀之下站了两刻有余,由宫人从内殿出来,招李斐觐见了皇后娘娘。 同父姐妹二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视线相交。 朱妙华身穿了一件正红色,衣身织有十二对翟的凤袍,高高的端坐在正殿镀金镶宝的凤座上,高耸的牡丹发髻两鬓共八只龙凤簪,装点了正中一支品名为银粉金凌的牡丹花。朱妙华的容颜清丽秀雅,脂粉略微修饰一番,便宛若晓露轻荷,娇丽无限。 李斐依着宫廷女官的装束,梳着一个圆髻,戴着一对点翠簪,穿了这一季新发的蓝色宫装,只是今年夏季的宫装与以往略显不同,蓝色自下而上,由深蓝渐变成了浅蓝,裙摆宽大,尤显得腰肢纤细,衣袖薄如雾纱,风姿绰绰。而那被烈日晒了两刻钟的面容,也未见狼狈,而是犹如粉黛敷面一般,晕红流霞,丽色生春。 两位皆是一等一的美人,一个胜在精致,一个胜在自然,要说谁更胜一筹,委实难分伯仲。 朱妙华看着那身量体裁衣的宫装,就止不住的愠恼,因为这身宫装,还是赵彦恒在嫌弃过宫中女官的制服太过老成刻板,亲手执笔画了这么一套衣裳。 尽量让眉目舒展,朱妙华佯装了一个惬意的身姿坐在凤座上,声音稳稳的透露着一股子高高在上道:“日前两宫太后传招本宫,让本宫早日下放宫蝶,给你一个名分。这倒真令本宫为难了,日后你向本宫请安,本宫是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呢?” 李斐心平气和的道:“序齿大不过宫规,家礼大不过国礼,日后奴婢按礼行事便是。” “你李氏一门,父子三进士,可谓是通才博识,安贞履节……呵呵呵!”朱妙华冷笑了数声,道:“如今你倒是好不要脸,以媚惑主,简直有辱李家门楣。” 天启元年,新皇就已经平反了一批元祐初年获罪的臣子,李家就在此列,李斐未曾受到丝毫的打击,纹丝不动的站着道:“我那通才博识,安贞履节的祖父与伯父,因着耿直不阿,而恩宠渐衰,已经长眠地下二十二年,皇后娘娘之意,是要区区小妇人,步先祖的后尘吗?” 朱妙华被堵住了一口气,堵得面色斐然道:“陛下又不是流氓恶霸,你要是个好的,陛下又怎会与你为难?” 李斐表现了些微的惶恐,道:“奴婢只知道帝心难测,就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与我为难了。” 朱妙华一双美目,如尖刀般剜向李斐,说道:“在本宫面前,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只是本宫听说,昔年你和夫婿是如何的恩爱,如今,真是令人失望至极。” 这一刀刺的,才让李斐真正有点反应。李斐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静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曾经问过家中祖母,问本朝,为什么会甄选妇人入宫侍奉。祖母说,因为本朝胡皇后仁德,感念世间那些姻缘坎坷的妇人艰辛,所以给了妇人一种晋升之阶。可是稗官野史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我朝太|祖皇帝,有魏武之好……” 魏武好什么?那位皇帝不爱生涩的少女,尤爱成熟的美妇。 李斐苦笑了一下道:“皇后娘娘也听到了我一声声的自称‘奴婢’,既然是到这宫中来为奴为婢了,还要做个贞洁烈女的样儿,也着实……为难人了。” “所以就自甘下贱。”朱妙华忍不住语出秽言,兀自愤愤然道:“也可怜了你的丈夫,陆千户,为了你的娘家人而身死,你却是个守不住的,丈夫一死眼巴巴的入宫,急着攀龙附凤的模样。” 李斐和朱妙华对视了,道:“娘娘远居京城,是已然知晓了当年的恩恩怨怨?” 朱妙华或许知晓,可是怎能明白李斐的愤恨。李斐道:“元祐二十七年初夏,广西龙州叛乱的王玉余部遁入八百媳妇国,一千余众被八百大甸宣慰使刀招散生擒,朝廷允诺了刀招散,允其入朝献俘并恩赏八百大甸众部落,可是允诺给刀招散的赏赐还没有兑付,镇守太监钱通就向刀招散勒索,所谓的王玉余部众在广西搜刮的财物,正值刀招散觉得为朝廷出力不讨好之际,云南巡抚周原吉之子周希又奸污了刀招散最宠爱的女儿,因此招致了刀招散的愤怒,释放了押解的千余名叛军,连同所带几千兵马大举骚扰云南的东南边界。娘娘以为,此次祸乱,是谁之过?” 管她是谁的过错,那些人对于朱妙华来说太过遥远,又没有伤到朱妙华分毫。李斐继续道:“一众人在临安僵持不下之际,我的大哥李迅就曾写信告之,恐临安发生兵变,请黔国公府陈兵震慑,而当时,拥有调兵之权的郭坤远在丽江,朱老夫人派出去的信使,被陈太夫人拦截了两日。就那么晚了两天而已,临安以遭血洗。事后,朝廷诛杀周原吉之子周希,刀招散向黔国公府军门陈词伏罪,这段公案,便了结了。” 李斐嘴上说着‘了结’,可是连朱妙华都能看出来,李斐迸发出来的,复仇的火焰。 因为此事的始作俑者,镇守太监钱通,云南巡抚周原吉,和当时的黔国公郭绍谦之母陈氏,在朝廷的庇佑下,准确来说,是在先皇的包庇下,没有受到任何的惩戒。 一种细思极恐的念头在朱妙华的脑海里闪过,朱妙华惊惧得起身道:“你来京入宫,到底做了什么!” 先皇驾崩之后,钱通被贬去了皇陵,为先皇守孝;周原吉遭到了朝臣新一轮的弹劾,这次没有先皇的偏心眼儿,周原吉被定下了数条大罪,如今在刑部大牢待着,而陈氏早在元祐二十九年就死了儿子,现在的黔国公,是郭坤嫡子郭绍承。 “娘娘多虑了,我也没有做什么。”李斐撩了撩爪牙,就把爪牙收了起来,做出温驯的模样,涩然道:“我只是突然顿悟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只是因为权力,不在我手。” 李斐明明说得软绵绵,却让朱妙华在三伏天打了一下冷颤。 朱妙华犹如实质般的,感受到了喘不过气的威胁。 仁宗皇帝,曾纳朱家的女儿为妃,封为贵妃,封号‘昭’,惜乎未登皇后尊位。 现在朱家的女儿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又可惜了,没能诞下皇子,别说皇子了,朱妙华怀都没有怀过。 所以朱妙华身后的家族,也乐见得朱家的女儿,以另外一种身份,去接触那梦寐以求的权力。 李斐从容不迫的离开了皇后奢华的宫室,远远的就看见了宁太妃的宫轿疾步的抬过来。 宁太妃扶着宫婢的手下轿,打量着李斐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应该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才是……”真是畏惧朱妙华如虎。 李斐的脸上还显出遗憾之色,道:“皇后娘娘仁厚。” 说朱妙华仁厚真是见人说鬼话了,宁太妃握住李斐手道:“我自诩与你相好,也不知道你的心思,只能白嘱咐你一句,你可千万要把握住分寸。” 李斐回首瞭望在日光中,耗费了二十万银两,动用千名宫匠,从里到外都被翻修一新的中宫,含笑颔首。 过了几日,黔国公府遣人入宫,探望了宁太妃。 宁太妃因着与黔国公府连了宗的缘故,微末之时多仰仗黔国公府的扶持,如今彼此是相得益彰,也由衷的问候了府中的长辈。 来人是郭坤的侍妾双鸳,在郭坤于元祐二十九年被先皇囚禁在金陵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侍奉在朱老夫人身伴,听到宁太妃问候朱老夫人,就泪结于眼睫,说道:“老夫人这两年日渐衰老,如今已经是白发苍苍,精神萎靡,大夫说,老夫人恐……恐寿数将尽。” “哎!” 生老病死之事,本就是无可奈何,宁太妃真心实意的陪着掉了眼泪,方命人送双鸳出宫。 是李斐送双鸳出宫,宫道上,双鸳走在李斐身后,低语道:“夫人,大将军何时才能重获自由。” “我也不知。”李斐没有回头,两人就那么对话。 宫道上只能长话短说,双鸳急切的抓住了李斐衣袖,如抓住了浮萍恳求道:“陛下思慕夫人,请夫人借机为大将军求情。” 李斐挥开了双鸳的手,淡淡的道:“你要知道,这世上最不能欠的,是人情。” “可是……” 双鸳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她为了大将军,可以出生入死,可是她小小一个婢妾,出生入死了,又有什么用。她想再次恳请李斐,李斐已经淡笑道:“你不要太高看了男女之间的那点露水。” 双鸳垂下了头,这听的人觉得李斐的处境难堪,李斐倒是没觉得什么——军国大事,岂能私相授与! 所以的事情,都是顺势而为,她从未借着女色,寻求过便宜。 求一个人的自由,那要用另外一个人的自由来换取,这才是还人情。李斐可没想过,要奉陪了赵彦恒一生,所以赵彦恒的人情,是不能欠的。 李斐独自走在宫道上,心境一片澄清,然后她的耳畔,回忆起了小叔林禾的嬉笑和母亲李月的叹息。 第322章 一场梦 “老太太是不同意,当面就对韩老太太说,说陛下不是可堪托付终生的良人,让韩老太太有旨请旨,无旨请便。” 说起来,赵彦恒是不太像一个强抢民妇的流氓恶霸,两个月之前,他请了原来的襄阳知府,现在的顺天知府韩普胜的老母亲,韩老太太向李家说合,不需要和李斐通通口气,李老太太就那么驳斥了回去。 林禾说起这等事,很是怪诞不羁,道:“老太太很有些刻板的性子,她老人家未必有那份眼力,当初把林毅哥说成什么样,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好的。” 和男人纠缠,给权贵为妾,都是没有脸面的事,都是李老太太不齿之事,林禾含蓄的说了这个意思,不过那又怎样呢,林禾是全不在乎的。 李斐便故作轻松的打趣道:“小叔叔向哪一边的?我都听糊涂了。” 林禾勾起李斐下巴,嬉笑道:“姐姐和我,是自小桃华不断,按说你这容颜,也是及容易犯桃花的,这些年却没有惹过麻烦,原来是攒一块儿,惹了一个最大的麻烦。” 李斐拂去了林禾的手,板着脸道:“我难得出来一回,不要再提起他,扫了兴致。” “丫头,名节犹如性命!”林禾正色起来道:“你若是贪图欢愉,舍命与他纠缠,人之大欲,你高兴就好。可是你若是被他强迫了,那你就……要了他的命。” 说完,林禾极其严肃的把一个通体玉青色的瓷瓶拿出来,搁在李斐面前。 李斐没有伸手拿,问道:“这是什么?” 林禾洋洋得意的道:“黑寡妇!” 这三个字,让一直旁观在一侧的李月直起了身。 李斐露出了震惊之色。 李家幼子,李泰最小的儿子李季繁,小时候看见过他的人都说,这孩子一看便是有不足之症,恐难养活。好像这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就是对他最大的期待了。其实林禾真没有外表那么羸弱,他只是心思太过诡谲而已。 如他所说过的,这世上不该有□□二字,只是能治病的是药,能致病的是毒,如此而已。 这黑寡妇,便是林禾琢磨了好多年,心心念念想要配制出的毒。 在昆明往南还要走两千多里的高耸丛林里,有一种成年人巴掌大的黑蜘蛛,每次母蜘蛛和公蜘蛛媾|和在一起,母蜘蛛受孕之后,和公蜘蛛还媾|和在一起的部位就会分泌出毒液,将公蜘蛛麻痹,然后母蜘蛛就一口一口的把公蜘蛛给食了,所以当地土人唤这种蜘蛛为‘黑寡妇’。大约八年前,当林禾第一次知道有这种生物的时候,就抚掌而笑的说,每一个女子都有黑寡妇这种本事便好了,如此天下所有粗俗鄙陋的好色之徒,比如钱通的侄子,周原吉的儿子,这些好色之徒都将死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李斐怔了怔,双手折在衣袖里道:“何至于此……” 李月面沉如水,道:“阿禾,你说仔细了,此毒可在人身上试过了。” 林禾衣袖一挥,那玉青色的瓷瓶就挥到了地上,地上只有碎瓷一片,林禾嘲道:“我还没有炼制出来。我是知道这丫头嘴倔得很,说出来炸一炸她罢了。” 李斐整个人明显从刚才紧绷的状态中释放出来,可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经站起来,身体背对着李月和林禾道:“我离开圆通寺之时,有一位在寺中苦修了一甲子的师父送了我一句谶语:紫薇正盛,若辈反覆,自有天谴。” 林禾和李月对视了一回,帝王之位受命于天,做了逆天之事,总会有那么点惶恐的,不过,就那么一点而已,先皇活着,那种惶恐是结结实实的骨肉死别之痛。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李斐回首一笑,眼眸却依然无动于衷的,道:“比起这一场又一场的梦,我还是泛舟罗伽湖上,吃一顿鱼鲜实在。” 南疆的风光无限,李斐最爱罗伽湖的景致,陆千户还活着的时候,曾说,他正在想办法调任澄江,那么他们就可以在罗伽湖边安家了。 那个男人,真是时时处处都将李斐捧在手心里,尽管这件事成了空许诺。 李月不去触碰李斐的情伤,斟酌片刻,平静的说道:“你要离开,也得平平安安的离得开才好。皇上登基不满两载,行事激进,朝野内外已经积攒了一股冲天怨气,我是怕,你离开了皇上的羽翼,就是你命丧之时。” 林禾也道:“就说你和皇上的事,中宫的皇后自然是不会怨恨与她荣辱与共的皇上,成倍的怨恨就加诸在了你的身上。” 李斐面色微变,却还是有一分迟疑道:“不能吧,皇上先前就有萧懋,崔霖,将来自然有进幸者。再说了,这么些年……母亲不是好好的活着。” 林禾指着一身男装的李月,讽刺道:“姐姐要是好好的,就不会一直以男装示人了。” 在李斐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一直是着男装的,亦是简洁大方,风流潇洒,没什么不好的。 “哎……”李月少有的叹息了,道:“我从首辅之女,公爵夫人降落至边疆贩卖香料的小妇人,昔日与我结交过的人,同情我的有之,怜悯我的有之,我这跌宕起伏的半生,在外人眼里,已经是个失意的可怜人。而你却相反,你是一个灰心丧气的,差点要出了家的寡妇,得到了帝王的垂青,你的黯然隐退,就怕在有心人眼里,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求更甚。” 皇上已经许以贵妃之位,还得欲擒故纵,所求更甚,就只有以皇后之位相酬了。 如今虽然还没有人这么想,虽然自前朝始,历经二十几位皇后,礼法日益严苛,再没有一位再嫁的妇人能登上后座,可是,谁又知道局势会如何转变,就像当初,周原吉的儿子周希虽然好色,也只是强迫几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女子罢了,谁又会想到,他把刀招散最宠爱的女儿给奸|污了,激起了民族之间的仇恨,临安城中所有的汉人,都被揪出来杀光了,反是钱通周原吉等挑起祸端的人,在卫军的护卫下,平安的逃了出来。 李斐面无表情的走在似乎绵绵不绝的宫道上。 入宫数年,搅动过风雨,眼看着高楼塌,高楼起,那种不择手段的求胜,也得了胜的快慰,李斐仔细的品味,好像还是没有和应麟泛舟罗伽湖,钓鱼捕虾来得快乐。 李斐尤感到,在这名利场被利欲熏心,身上的戾气真是越发重了。 李斐掸了掸衣袖,放纵了内心的暴戾之气。 这样也好,反正无事可做了,就翻一翻二十二年前的旧账。 二十二年前,蔡氏把许家的女儿养在内院,时刻准备着勾引了她的父亲,许氏甚至比她的母亲更早怀有身孕。 宣国公太夫人。 宣国公夫人。 出自许氏娘胎的皇后。 李斐安安静静的走在宫道上,内心涌动着了新一轮的风雨。 母亲二十二年前丢失的颜面,她要讨回来。这一个比一个尊贵的女子,她要一齐毁去! …… 襄王府上,沉睡到三更的李斐忽然醒了,前世纠葛的梦境宛若青烟般散去,李斐试图去回忆那番梦境,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疼,李斐心疼得□□出声了,然后整个人就像宿醉一般的,全身都不爽利。 这一觉睡得,累死人了。 “怎么了?” 赵彦恒被吵醒了,坐起来问。 李斐敲了敲头疼的额头,像是要敲出点什么来,随口和赵彦恒说:“倒杯水来。” “倒杯水来!”赵彦恒大了声说。 今天是槐蕊值夜,赵彦恒嫌槐蕊穿鞋,穿衣裳,点灯,倒水得慢了,就亲自赤着脚下去,倒了水,让槐蕊把着灯盏,将一杯温水端过来。 烛火一照就看见了李斐额头,颈侧满是汗渍的模样,入了八月,深夜已经是凉快了。 “打盆水。”这是对槐蕊说的,赵彦恒皱眉看着李斐道:“做噩梦了?” 李斐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水,人已经很清醒了,随之梦境完全模糊了,只剩下几幅画面影影绰绰,李斐从其中分析出了一个人影,道:“好像梦见了朱妙华,好像又不是她。” 李斐把杯盏递给赵彦恒,心思还在这上头,道:“和朱妙华说话的人,好像是我,好像也不是我。” 赵彦恒的心都快跳了出来,恐惧的觑着李斐的神色道:“想是你白天看见了她,有那么个印象,晚上就入梦了。” 说着话就没注意到李斐递过来的杯盏,李斐又那么兀自放了手,杯盏就自由的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清脆的碎响让李斐惊了一下,模糊的梦境就像惊飞的鸟儿,飞散得更加无影无踪了,李斐似是想抓住点什么,却是捂着心口,惑然道:“我好想错过了什么,我错过了什么?让我心疼了!” 这一世,李斐未及与陆应麟成婚,便错过了那一段至死不渝的婚姻生活。 赵彦恒急切的抓住了李斐的双手,急声道:“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恶梦罢了。” 李斐怅然若失,道:“我已然想不起来了。” 赵彦恒的额头也冒出了虚汗,强势的把李斐拥在怀里,赵彦恒心里默默的喊道:你是我的,是我的! 这时槐蕊端着一个后赤壁赋图堆的铜盆进来,看见王爷和王妃拥抱在一起,就垂下了头回避了,这一垂头就看见了赵彦恒赤着脚,白皙的赤脚一圈较之地板深了一个色,周围都是碎瓷片。 槐蕊一向是个谨慎的丫头,蹲下来用手指蘸了一下,才呼道:“殿下,您流血了!” 第323章 仪宾 “哪里?” 李斐先慌了一下,推开赵彦恒,就着昏黄的烛光趴在床沿看赵彦恒的脚。 赵彦恒这才感觉到了痛,刚才他拥抱住李斐,右脚挪了一下,正好踩在了碎瓷片上。 烛光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李斐对槐蕊道:“把连盏铜灯点起来。”说着,李斐身上只一件青白色抹胸就下了床,扶赵彦恒坐在床上,又搬一把小杌子让赵彦恒的脚搁着。 赵彦恒还不老实的,单脚跳着从衣架上取了一件衣裳给李斐披着。 李斐可没有领情,把赵彦恒按到床上,没好气的道:“你是没长眼睛……” 话说一半想起地上的碎瓷片是自己所为,李斐就哑了声。 赵彦恒还在恐慌,仔细瞅李斐还是原来的那个李斐,才略微放了心。 槐蕊动作利索,把人高的十六连盏铜灯先抬到床边,十六盏灯点起,眼下便犹如白昼,也就看清楚了,这脚底板嵌入了几块碎瓷,血流已经停止了。 “快去请太医。” 因为是自己所为,李斐愈发郑重向待。 槐蕊正要应诺,赵彦恒笑道:“不必弄得人仰马翻的,今天是杨勇当值,唤他过来。” 能做赵彦恒心腹的侍卫,都历经过打打杀杀,处理些许外伤比一般大夫还在行的,李斐对槐蕊点头道:“你快去。” 人去了,赵彦恒拉着李斐坐下来,抬手用衣袖拭了拭李斐颈侧的汗渍,道:“这么点口子,你别紧张。” 李斐还是抱怨他,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伤口虽小,伤在脚底,也是多有不便的。” 赵彦恒只是笑,笑容温润如玉道:“斐斐,你要相信我,你错过的,我会补偿你更多。” 李斐不甚明白,却能尖利的问道:“我错过了什么?你怎知我错过了什么,还要补偿我更多?” 明明是让人动容的情话,李斐体会不到,赵彦恒只能讪讪的扭过了头去,这一扭,就看见一本《天方夜谭》放在床头的床柜上,李斐睡前看了几页。赵彦恒指着那本书,道:“都是些妖鬼的异类盘踞在头上,难怪你做恶梦了,拿开拿开。”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斐是前世今生的故事看得太多了,不免琢磨琢磨了自身,才有了光怪陆离的一场梦,李斐依赵彦恒所言,预备把这本书放回书房的书柜。 赵彦恒却又阻止了,拉住李斐,微微的伤感盘旋在赵彦恒的声线里,道:“你说,玉兔待嫦娥,本就是男女之情,可惜嫦娥永远不会知道。” “最近你对这类杂书倒是很有兴致。”睡醒了,便忘了,李斐的眼眸清亮着,道:“这些故事基本是一个套路,女主前世另有缘法,缘浅不得善终。” 唐氏一直在心心念念着,再次得到帝王的恩宠。林氏自是少女怀春,也不能看上自己养的黄狗。沈氏既已有夫,矢志不渝,任帝王再有诚意,也是枉然。 赵彦恒缓缓的松开了手,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道:“你明白就好,她们一个个都执念甚深,所以不得善终。” 这阵子,李斐越发觉得赵彦恒古古怪怪的,可是这种古怪的感觉却难以用语言描述,所以询问不出口,就每一次都把这种感觉搁置了。 赵彦恒看着李斐离开的倩影,神情寂落。 他是深深忌惮着朱妙华,忌惮朱妙华所知道的男女情|事,然后哪一天发了疯,跑到李斐面前去提起赵彦恒想让李斐永远忘记的陆应麟,或许朱妙华还会胡说八道的,谩骂李斐是淫|妇,再骂他是奸|夫,然后笑骂道,老天爷果然开眼了,一箭射死了淫|妇。 真有那种场景,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反驳的。 他可以背着李斐写出一本书来,当着李斐的面,他就万万开不了口了。 因为比起得不到回应的思慕,当然是做一对情投意合的奸|夫淫|妇来得舒服一些。 摊着双手,赵彦恒倒在了床上,再捋捋朝廷上的千头万绪。 这一世,李斐跟了自己,赵彦恒有万丈雄心,他是绝对绝对,不会让李斐跟着他不得善终的! 第二天,赵彦恒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晾着右脚的几处小伤口,李斐已经穿戴整齐要入宫了,领走不放心,回头道:“你今天可以的话,就这么待上一日,别踩地。” “娇气!”赵彦恒浑不在意的摆摆手。 这德行,李斐也不再拘着他了,转而恭谦的笑道:“今日为大侄女选仪宾,殿下对臣妾有什么指示?” 大侄女是吴王的长女永安郡主,虽然是庶出,也是皇上头一个养到十五岁,可以出嫁的孙女。皇上之前对吴王不满,吴王惶恐了好几个月,如今借着女儿的婚事,算是修复了父子关系,永安郡主的择配,就更加慎重了。 赵彦恒慢悠悠的说道:“找个好男人吧。” …… “臣,武康伯幼子,陈胤兆,叩见皇后娘娘,诸位王妃娘娘。” “臣,登州卫指挥使长子,殿廷卫士,郭殷,叩见皇后娘娘,诸位王妃娘娘。” “臣,翰林院编修,纪言,叩见皇后娘娘,诸位王妃娘娘。” 三位候选插烛般的跪下,向皇后和四位王妃行礼,因是给侄女相看的,这三位都算是后生晚辈了,王妃们也就大大方方的看了一个个俊郎。 自有女官叫免。 陈胤兆,郭殷,纪言站起来,并排真是一道眼养的风景。 要当仪宾的人,皮相绝对是不差的。 皇后对吴王妃笑语,道:“是你的女婿,你先来考察考察。” 吴王妃欠身笑道:“那儿媳就不谦辞了。” 吴王妃出自书香门第,博览群书,颇有才名,给女儿挑女婿,是要挑一个有见识,有品位,有才情的男子。 给陈胤兆看了两幅画,一幅真迹,一幅赝品,陈胤兆点评的头头是道,验出了真伪。 问了郭殷一段兵书,在场的女人也就读读书罢了,排兵布阵的听了一番热闹。 纪言才思敏捷,吴王妃让他七步之内做一首催妆诗。诗做得很好,那情调满是男女欢喜之意,纪言念完就微微红脸了,像个腼腆的纯情男子,引得诸位女眷取笑了一回。 之后荆王妃,景王妃挨个也问上一问,论到李斐,李斐毫不客气的问陈胤兆道:“武康伯府,何时会分家?” 陈胤兆闪过一丝窘迫,道:“此等大事需要长辈们的决断。不过祖父健在,我想总要侍奉了祖父百年,再行分家。” 李斐不置可否,目光转移到郭殷身上,问了登州的民风民俗,饮食口味。 最后一个纪言,李斐甚是刁钻,道:“纪家清贫,自你开始兴盛,那么原来的纪家清贫到了何种地步?” 纪言没有丝毫自卑之色,拱手道:“小时候顽心大,总去河沟捞小鱼,拿回家后家母絮絮叨叨,说小鱼费油哩。” 做鱼吃还要心疼油钱,比起陈家郭家,纪家是太太太清贫了,而且纪言做一个翰林院编修,纪家如今也不能富裕到哪去儿。李斐是摸过不少底的,又道:“纪母勤俭持家,一块豆腐都要自己磨,自己点,然后一家人一天都吃豆腐。郡主被我王伯王嫂养得娇贵了,将来要是一起过日子,郡主手头散漫,婆母看着不满,你当如何自处。” 本朝只有公主有公主府,郡主没有郡主府,而这纪言又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别指望父别居,那是不孝,所以这个婆媳问题是要好好考虑的。 纪言笑着说道:“母亲尤善厨艺,一块豆腐,也有肉末烧豆腐,腊肉蒸豆腐,鱼香豆腐,冬菇虾米豆腐煲,茄丁酿豆腐,脆皮豆腐等不重样的吃法,一天都吃豆腐,也没有什么勉强的。” 这话答得巧了,纪言进士及第已经三年,纪家早不是原来做个菜还要心疼油钱的样儿。纪言接着道:“不过母亲勤俭惯了的,有些观念是转不过来,我正想娶一房贤妻,与我一道劝着母亲,该吃吃该喝喝,乐在当下。若是我的媳妇和我的母亲有了什么不谐,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做人子的未能尽责,我自当周旋在期间好生调停。” 吴王妃是个嘴甜的,对皇后道:“七弟妹这一问的,令儿媳忍不住想拜谢母后。儿媳这二十年过着女儿一般的好日子,以至于女儿的婚事,都忘了去考虑婆媳的关系。” 说起来还真是那样,皇后从来不在王妃们面前摆婆婆的款,皇后是这个态度,诸王的母妃只有更加和气的。 皇后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怎能不疼你们。” 几位青年才俊退下,隐在屏风后的永安郡主显身了,脸色绯红的走到皇后跟前,皇后慈爱,问她道:“你自己说说,谁投了你的眼缘?” 女儿家毕竟是羞涩的,永安郡主屈膝道:“但凭皇祖母做主。” 皇后先满意了这番态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己做主的道理。皇后又问吴王妃道:“你看哪一个与永安最是相配?” 吴王妃看不出这个庶女心系何人,便一个个点道:“武康伯夫人和我娘家排一排是亲戚,这桩婚事若能达成,便是亲上加亲了。郭殷是殿廷卫士,父皇眼底下的人,不会错了。纪言十八岁就位列二甲,乃是上一届最年轻的进士,我真是挑花眼了。” 大家都留意着永安郡主的神色,当吴王妃提到纪言的时候,永安郡主明显紧张了,眼睛睁得大大,发光发亮呢。 李斐会心一笑。 这纪言,是能为李家所用的人! 第324章 无冕之王 没有什么是不能如永安郡主意的,那便如了她的心意。 皇后道:“他们几个各有各的出挑,但纪言生于清贫之家,十四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十八岁中二甲十四名进士,这三年在翰林院当差,也是当得不错才能授予编修。这一番成就全凭了自己的本事,比起陈郭二人,委实又出挑了一筹,只是纪家的底子,确实单薄了些。” 方佩仪乐的捧场,忙道:“天家的骨肉,自当率真些,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二哥和二嫂是不会委屈女儿的,我们几个婶子,也只有疼她的。” 吴王妃也道来:“永安的嫁妆,我已经攒了十几年,但愿她的丈夫贴心贴意,也别无所求了。” 荆王妃观察着李斐的脸色,李斐笑道:“有我们这么些长辈看着,永安下嫁哪一家,都不会差的。” 皇后招手让永安郡主上前来,皇后已经显出了枯萎的手,握住了永安郡主细嫩的小手,语重心长的道:“如此便是纪家了,你皇祖父自会为你赐婚,只是你要明白,你嫁的不是一人,而是一家,日后入了百姓家,要恪守妇德,为宗室女子做个垂范。” 永安郡主雀跃欢喜,道:“恭领皇祖母教诲。” 接下来,还要商量永安郡主嫁妆的问题,永安郡主又回避了,皇后惦念起方佩仪生的儿子来,对宫人道:“去看看淜儿,若是醒着就抱过来。” 方佩仪一副有儿万事足的模样。 荆王妃凑趣道:“这孩子我见了好几回,回回不是睡着,就是迷迷糊糊的样子,煞是可爱。” 方佩仪笑成一条细缝儿,道:“他可恶着呢,最近缠上了头上之物,我要是抱他,耳环簪钗都不敢戴的,全被他扯过,就是王爷抱着他,他一对爪子也不老实,把王爷的王冠都扯了。气得人要打他,打了也是不改这毛病。” “作甚要为这种小事打他。”皇后真是疼爱这个孙子,听不得这一个打字,道:“他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过段时间自然也就懂事了。” 在场只有吴王妃真正养过孩子,吴王妃笑道:“都是有这么一个过程,拿些颜色鲜艳,会晃动的小玩意儿引着他的注意便慢慢改过来了。” 说话间,秦氏抱着咿咿呀呀的赵迈淜进殿了。 皇后拍了拍手吸引孩子的目光,道:“淜儿,到祖母这里来。” 秦氏原是方家的老仆,在皇后面前也甚是得脸,就直接走到了皇后宝座的阶前。 皇后迁就着孙子,当即摘了一对翡翠藤花耳坠,一对红玉点翠珠钗和一只搂金藤花玛瑙流苏的步摇,才抱过赵迈淜,嘴上唤着‘宝贝儿’。 吴王妃抚上鬓角,眼神有那么几分黯然。 皇后曾经是器重过吴王一脉的,但是吴王妃那个早夭的儿子,皇后就从来没有抱过,而且皇后也没有抱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果然,因为这孩子身上流淌着方家的血脉,才能让皇后喜欢到心坎儿。 李斐仔细的瞧着皇后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因为吃得好,睡得多,整个小人像吹了气似的,满脸满身都是肉肉,嫩嫩的,白白的。因为这孩子活脱脱就是景王的缩小版,那张笑脸在李斐眼里就好笑了些。 皇后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对众人说道:“永安的嫁妆是个什么章程,你们说你们的。” 皇宫内城的中轴线,后面的女儿聊得分外和谐,前面的男人,就争得面红耳赤了。 有一批朝臣借着已经夭折的黔国公郭绍谦打压郭家,以乱家之由请将黔国公爵降至黔国候爵,皇上对此项提议,似乎是颇为动心的,然后两倍以上的朝臣对这项提议持反对意见,更多的人在观战。不过仅仅是下场的人,你说一句,我驳一句,就将这朝堂变成了菜市场。 最后皇上听得头都疼了,罢朝休止。 景王和赵彦恒在内殿里候着,藩王是不用站班上朝的,不过该参与的政事,两个人都能发表意见,就这一点,两人的意见难得一致,都道:“父皇,黔国公爵,万万不可轻动。” 皇上满脸的郁郁,皇上的私心,是想降一降郭家的爵位。 景王不再出这个头,赵彦恒逆着圣意,也要说道:“父皇,太|祖孝慈高皇后没有亲子,收养了四个假子,为了帝业,征战沙场,三子阵亡,只留下了郭氏一脉……” 皇上也是要被孝道压着的,赵彦恒把太|祖孝慈高皇后抬出来,再加上前朝的态度,皇上也只能顺坡走下来,道:“那么郭家子嗣里头,谁可堪?继承了这爵位。” 景王明显的不慌不忙,赵彦恒拱手道:“非郭坤不可。” “呵!”皇上用鼻孔出气,冷笑道:“非郭坤,还不可?” 说着,皇上甩给赵彦恒一本郭乾之妻陈氏亲笔写的,控诉郭坤谋杀了她的亲夫亲子,还调戏于她的奏本。 赵彦恒随便看上两眼做个样子,接着不屑的道:“这个妇人,行事不可以常理考虑。当年她不想儿臣娶了李氏,就联系了镇南候府的旧仆,想在儿臣离开之后,把李氏掳走,坏她名节。她为达目的,置别人犹如性命的名节于不顾,那么她自己的名节,也是没有分量的。” 景王在这里和赵彦恒产生了分歧,他道:“郭家的爵位之争由来已久,元祐十八年郭乾病逝,郭坤就以两个侄子年幼为由,想做一做国公爷,当时举朝反对,焉知郭坤就那么罢休了,他总该是做了点什么。” “争了就争了,不择手段的争了,又当如何。六哥,父皇……”赵彦恒一眼从景王扫到了皇上身上,目若寒星,道:“我赵氏一族,是这片万里河山最有权势的家族,我们心里透亮着,凡是权力,都会沾染点儿血腥,黔国公有制衡诸司之责,郭乾二子俱是年幼,难当此责,郭坤辅之,他当得了周公,是他德比圣贤,他当不了周公,也只是汲汲于权力的凡人罢了。” 景王被赵彦恒的犀利刺了个透穿,倒也痛快的说道:“这话说得很好。” 皇上怒目而斥道:“如今西南边陲二十六府四十八县五十四州,又本辖有三十九处巡司,二十四处长官司,九处安抚司,六处宣抚司,四处宣慰司,这一片地区只知有黔国公府的军威,而不知朝廷的广德!” 州县制是本朝地方的行政单位,但是西南之地,因为错综复杂的原因,设立了许多‘司’,一司比一司权限下放,到了宣慰司,只要宣慰使表示对朝廷的臣服,当地的赋税不需要上交朝廷,徭役也不能征召,军队自备,刑法自立,甚至于宣慰司里的官吏都是宣慰使自行任免。直接一点的说,这就是国中之国,比如八百大甸宣慰司,又叫八百媳妇国。 而所有的‘司’,他们头上盘旋了一座黔国公府军门,所有巡使,长官使,安抚使,宣抚使,宣慰使的更迭,还有表示部族头目的‘土司’,必须得到黔国公府的承认,而他们要是发生了动乱,黔国公府不需要上报朝廷,就可以直接发兵平叛。 所以那些地区,只畏惧于黔国公府的权威,而对朝廷,至今也没有什么归属之感,也是情有可原。 赵彦恒双眉一挑,又垂下道:“儿臣知道父皇有驭亿兆子民的雄心,只是西南一地有摆夷,罗罗,白尼,哈尼,僮人,苗人,拉祜,景颇,格堵,摩些……部族上百,至今对我汉室皇朝无归附之心,才有如此情境。” 皇上眉峰一簇,眼角一拉,尤显得刻薄道:“是郭家,想做西南的无冕之王!” “父皇所言甚是!”景王适时地架桥拨火,道:“太|祖八子岷王,曾就藩于云南府,数度被郭氏排挤打压,才最终移居武冈,连一座王府都不能有。” 赵彦恒真不是什么好性子,直语道:“六哥想想朝廷三度征战而打下来的安南,因为朝廷派往安南的官吏,急着横征暴敛,才导致了民怨四起,让残余的陈氏王族借机复了国。而岷王之罪,难道不是因为他不尊朝廷与西南各部族的盟约,擅收诸司印信,杀戮吏民,才招致了几十个部族的联合声讨。是太|祖皇帝顺应了民心,将他贬为庶民,软禁与武冈。” 景王也算是坦然了,道:“朝廷从洪熙十二年就征服了西南百蛮之地,至今快八十年了,难道还不能变一变祖宗陈法?” “不过八十年而已。”赵彦恒都向皇上跪下了,双手抱拳仰视着皇上道:“洪熙十年七月,我朝将士攻打一个只有万余人的白水关,当地人殊死抵御了八天,战死了一半军民,白水关才被我军攻克,而三年前,儿臣奉旨前往西南,途径白水关,那里有一座高八丈的坟头,向座山一样,那里埋葬了当初战死的一半军民。如今每逢清明中秋,还有七月里,地藏菩萨的诞日,白水关的百姓就会自发的前去祭奠,当地人只是被黔国公府的军威震慑,内心还思慕着前朝的统治。” “还有,我的王妃李氏,她娘家的长兄李迅在元祐二十一年就在临安建水驿站当了驿丞,李迅有心教化当地的蛮夷。”知道李迅现在还是罪臣之子的身份,赵彦恒话峰一折,道:“当然,只是教几个孩童说汉话写汉字而已,这样招收了两个月学生,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学,后来还是自己贴补,以每天一顿饭食利诱,才招了十来个孩童。” 第325章 父子相残 三年前,赵彦恒入昆明,不仅仅是犒赏三军去的,赵彦恒用亲身的体会,向皇上陈述西南百蛮和华夏民族依然壁垒分明的状态,这种时候,想通过削弱黔国公府的势力而达到进一步控制西南的目的,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势力只会此消彼长,而不是皇上理所当然的自以为‘一齐衰弱’,所以那里需要一个自身有卓越魅力和手腕了得的人,坐镇西南国门。 毕竟,我朝的疆域太过辽阔,天子已经身在燕京,镇守了北门,那就离南边太远了,西南各部族又频繁的发生摩擦,朝廷鞭长莫及,所以,就算郭家成了西南的无冕之王,也只能放任如此。 以上是赵彦恒的意见,但是皇上不那么想,而景王提议让郭坤嫡子,郭绍承,继承黔国公爵位。 数日之后,八月初十,此事有了决断。皇上采纳了景王的提议,让郭坤嫡子,郭绍承继承了黔国公爵位,并且佩大将军印,这就是把分离了十年的爵位实权都集中在了年仅二十二岁的郭绍谦身上,而郭坤因为侵辱寡嫂这种理由,发往金陵栖霞山囚禁。 因为李斐和郭坤是表兄妹关系,襄王府上下全没了欢声笑语。 这一日,襄王府门前贸贸然来了一个自称是黔国公府里出来的女人,下面的人,也立刻当一件事先报给了幽露,幽露听着人名儿陌生。 双鸳? 李斐听着耳熟,想一想也记起那么个人来。郭坤的发妻十几年前就病逝了,郭坤也没有续弦,只是在屋里放了好些女人,权作通房,这个双鸳,因为是朱老夫人赐下的,回头也能在朱老夫人面前露个面,是以李斐才知道有那么个人。 “表姑娘,表姑娘!”双鸳见了李斐,悲切的跪倒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胸口呼喊道:“我可以证明,我可以作证,大将军对太夫人……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是陈太夫人诬告,是她想要过继承少爷,没人同意,她就诬告了大将军。” 李斐指示幽露把双鸳搀起来,道:“看你忽然来了我这里,你是怎么上京的?是随二表哥一起上京来的吗?” “不是,不是。”双鸳风尘仆仆的样子,呐呐的说道:“我自己来的,来的晚了……”所以双鸳是追着郭坤来的,她一个女人追赶不及,今天才到京师。 李斐感佩双鸳的忠心,柔和的与她说道:“你先在我这里歇息几日,过几日,我找人护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双鸳言辞拒绝,疾声说道:“大将军是飞翔在梅里雪山上的鹰隼,栖霞山是个什么鬼地方。我要告御状,告陈太夫人……” 说着,双鸳又跪下来了,向李斐纳拜道:“表姑娘,您帮帮我,我该怎么告?表姑娘,您求求襄王爷,把大将军救出来。” 一番声泪俱下,让李斐也眼红了道:“王爷不惜触怒龙颜,也为二表哥力争过了,只是……只是庙堂之高远,你便是舍得了一身剐,也没有人会理睬你。” 双鸳颓废在地,捂胸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大将军,苍天待你不公啊……不公啊!” 李斐念双鸳是个难得的忠婢,再次劝慰道:“让幽露带你下去梳洗梳洗,你就在王府里好生歇息吧。” “不,不!”双鸳甩泪摇头,膝行爬到了李斐脚下,又道:“那么,那么请表姑娘想想办法,让我能服侍在大将军身侧。” 这一句话,或许才是双鸳真真求见李斐的目的,双鸳已经哭得悲怆,道:“大将军那么一个精贵人,他的身边怎么能没人服侍呢,求求表姑娘,求求表姑娘,把我送过去,让我过去!” 双鸳是边说边磕头的,李斐实在见不得这忠肝义胆的场面,忍痛扶助双鸳道:“你求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怎么会呢!”李斐是双鸳这一缕卑微希望的唯一寄托,双鸳巴巴的乞求着李斐道:“要是不能和大将军关在一处,我在外头,把我安置在外头,我每天送上一日三餐,再为大将军洗衣扫榻,我就是为大将军做点琐事,这样应该可以的吧?” 面对双鸳这种恨不得生死相随的请求,李斐也不想把话说死了,道:“或许过段时日,□□松弛,我能想想办法为你打点,可是眼下,风头正劲,我一时之间也是无能为力的。” 双鸳知道分寸,也只能请托到这里了,含泪跟着幽露出去,在王府暂时住下了。 李斐才静了静,宫里淑妃又急唤李斐,李斐即刻又进宫去了。 淑妃见了李斐,仔细看她,先来一句,道:“你这样就很好,你这样就懂事了。” “母妃,出什么事了?”李斐莫名其妙。 赵彦恒是随了淑妃的性子,都不是什么好性子,淑妃道:“还不是宁妃,仗着这几年皇上宠她,是越发不知道分寸了。前朝关了郭坤,和她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八百年前的一家,就连体统都不顾了。” 一个‘恼’字,深刻在淑妃的脸上,淑妃恼得站起来说道:“她为了给郭坤求情,去皇上面前磕头,磕晕了被抬出来。她还知不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哼……她没生个儿子,膝下却养着九皇子,抬举得她不知道是谁了!” 李斐也听明白了,公公的小老婆在喝醋,她能说什么,她也只能站起来恭听了。 “也就看在你和她似乎投缘的面上,才让你过来。”恼过了淑妃才说正经,道:“你去告诉她,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是!” 李斐恭顺的出去了,到了宁妃的宫殿,宫人们见了李斐真是欢迎之至,叠声道:“襄王妃快快请。” 宁妃磕头磕得猛了,额头一片青紫色,擦了化瘀的药膏散着及腰的长发,肌肤白得像透明一样,虚弱的摊在鸡翅木嵌乌木龟背纹扶手椅上。 李斐和宁妃是倾盖如故的感情,上前关问道:“娘娘怎么不在床上躺着。” 宁妃已经有两天不思饮食,又伤了头颅,说话的音儿软弱无力,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皇上是要恩威并施,大将军怎么就深陷囵圄了?” “娘娘,母妃说娘娘是皇上的嫔妃,娘娘只管服侍好皇上,旁的一切就莫要管了。”李斐先按照淑妃交代的说道:“母妃说得句句在理,娘娘看着四公主和九皇子也不能任性了。” “我怎么能做到‘莫管’!”宁妃痛苦的低下头,双手捧头,如轻羽一般的水袖下褪来,露出一双白晃晃的玉臂。宁妃伤痛不已,凝看起自己的双臂说道:“皇上最爱我这身白腻的肌肤,当初在一众秀女间,我虽然生得略微比别人白净些,也没有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不过是一个乡下土丫头罢了。是大将军,对我另眼向看,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让我脱胎换骨,才有如今常伴君侧。这一番提携之恩,我未曾有过任何报答,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呢!” 李斐握住了宁妃的双手,将衣袖捂回去,道:“娘娘果真不明白?” 宁妃紧抓住李斐的手道:“大将军三年前还曾平了麓川思氏家族的叛乱,不是说大将军战功彪炳,是我朝功臣吗?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皇上怎么能……怎么能弃了功臣?” “娘娘果真不明白,我便细细的道来。” 宁妃和双鸳是不同的,宁妃身为皇上当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李斐不能敷衍了过去,伏低了声,轻声说道:“这要从郭家得黔国公爵位说起。将近八十年之前,洪熙初年,如今西南一片,东至横山,西至江头城,南至鹿沧江,北至大渡河,自成一个小国,偏安一隅。洪熙七年,汉臣高苍篡夺君位,引起了各地宗氏家族的反对。我朝太|祖皇上趁此良机发兵二十万南侵,血战了两年,也让这半泰个小国归附。只是当初,太|祖皇帝为了笼络各地部族,让胡皇后的养子郭正阳与当地摆夷,阿依,白尼,哈尼,僮人,乌蒙,摩些等三十六个部族首领约为兄弟,歃血会盟,郭正阳也就享了黔国公爵,镇守在了西南,而自此,郭家掌权者与各部族首领代代相约,” “所以这么些年来,黔国公府和诸司成犄角之势,也是相互依傍的关系。如今皇上有心改变部族首领世袭的土司制为流官制,就要打压黔国公府和各个部族的势力。这是军国大事,没有任何人情可言!” 皇上的品味和赵彦恒不一样。皇上喜欢笨一点的女人,所以没人教导过宁妃这些,但是宁妃也听得懂其中的厉害关系,胆颤的道:“那么,大将军余生,都要囚禁在栖霞山?不能得到赦免!” 李斐和宁妃靠得很近,她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才与宁妃耳语道:“将来尤未可知,若是各部族动乱不断,而新任的黔国公无法平衡局势,还得把郭坤请出来。” 宁妃脸色刷的一下就惨白了。 新任的黔国公,是郭坤的嫡子啊! 这几乎是父子相残的场面。 “是生子如羊,还是生子如狼。”在沉寂的气氛中,李斐的声音空如幽灵,道:“权力便是这样让人性扭曲失控!” 第326章 秀恩爱 这一番厉害剖析,总算是把宁妃劝住了,可是宁妃也感觉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寒意,抱着李斐好一场痛哭。李斐抚着宁妃的肩,等她哭过了,才扶着她躺到床上,交代宫婢点一支安神香才离开。 程太太正好来宁妃宫外等候,两人相遇,程太太奉淑妃之言说道:“娘娘说,王妃怎么去了这般久,人听不了劝就算了,别好心当作了驴肝肺。” 李斐面向淑妃宫室所在的西面回道:“宁妃娘娘是个听劝的,只是一时伤心不已,我才多陪了一会儿。” 程太太就笑了,向李斐边行礼边说道:“娘娘已经睡下了,奴婢送王妃出宫?” “怎的现在就睡下了?”现在午不午,晚不晚,不是睡觉的时辰,李斐担忧道:“母妃可是身子不自在?” 程太太点头道:“自那年娘娘生下太和公主,娘娘的身体就大不如以前,将养了这几年,也没有恢复元气,时时的不自在。” “那我就不打扰母妃了。”李斐诚恳的说着:“按说,我当儿媳的人,应该朝夕侍奉在婆婆身边,只是这与宫廷礼数不和,母妃身边只能拜托你们尽心尽职了。” “不敢当王妃之言。”程太太恭谦,道:“王妃的孝心,娘娘一向知道的。” 李斐这便直接出宫了。 程太太缀在后头,忍不住出声道:“王妃,这几日我二郎媳妇还好吗?” 问的是宋多福,程太太既然在宫中侍奉,能出宫的次数委实有限。李斐停下脚步与程太太道:“她还好吧,我之前还担心过她动了胎气,她也好端端的过来了。” 程太太愧疚道:“都是我儿不争气。” 现在程安国算是被赵彦恒软禁在了宅子里,而程安国那病生的,好像是把身体上存着的病根带出来了,大夫都说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所以程安国是关着禁|闭养病了。事后程太太出过一次宫,程太太真是一个严厉的母亲,不顾儿子的病体,抄起家里掸尘的鸡毛掸子就对程安国一顿狠打,边打边打骂他上对不起王爷,下对不起妻儿,虽然有替儿子描补的意思,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赵彦恒知道程安国被狠打了一顿,这心就越发软下来了,当晚和李斐念叨了许多旧事,从赵彦恒还在娘胎里开始说起,说这一对程家母子。淑妃是十四岁就生下儿子的,自己还是一个女孩儿模样,从怀孕到生产,到怎么养儿子,都是听程太太这个过来人指点。赵彦恒才满月,又遇上了衍庆宫变,自此成就了患难主仆的情谊。可以说,程太太这二十几年,都忙着在淑妃母子身上打转,对自己儿女就确实没有那份心力了,而程太太又是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所以程太太和程安国每一次摆在一起,哪有母子相见的温馨场面,倒像是官吏会见下属。 而程安国也是在赵彦恒身边十几年了,从程安国六岁,私塾里的夫子说这孩子读书的天分一般,程太太就立刻安排儿子习了武,程太太是这么说的:没长一副好脑子,还有一副好身板,刻苦习武将来保护小殿下。这话说起来,赵彦恒都替程安国心酸,不过程安国确实刻苦,武艺在一众侍卫中是头筹,性情细致稳重,当上仪卫正也让众人心服口服。自赵彦恒九岁就藩襄阳,离开了天王老子多有任性之处,都是程安国一边劝着拉着,拉不住了再提心吊胆的陪着,有时赵彦恒任性做下的事,挨打受罚都落在程安国身上。 赵彦恒是一身无暇的肌肤,在遇到李斐之前,身上没有一个疤,程安国就有几处破损了。有一处还是陪赵彦恒练剑,赵彦恒失手刺伤的。 这番追忆往昔,程安国将来总会有重新启用之日,现在就那么待着吧。所以李斐感慨道:“想我尚未出嫁的时候,也有想过将来定是要和夫君做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才是婚姻的完满。如今嫁做人|妇也有几年了,看看别人的,看看自己的,我看多福他们就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还以为他们过得挺好,倒是我与王爷,是我的性子不好吗?还是他高贵惯了?总有互相拧着,谁也不让谁的时候,高兴时虽然高兴,不痛快的时候,也深觉他的可恶。如今再看,还是我与王爷磕磕绊绊的才好,多福他们,终究是少了点缘分。” 程太太与程安国他爹,是神离貌也离了的夫妻,不然程太太不能抛家舍业的一心扑在淑妃母子身上。此刻忽然听李斐说起这夫妻相处之情景来,可以见到岁月痕迹的容光笑出了皱纹,道:“奴婢不及王妃的见识。” 翌日,宋多福和小梅小桃二婢在京城的老字号,祥隆绸缎庄挑布料。宋多福拿起一匹石榴红绫,道:“这料子不错,也不用裁,回头你们一人一半分了。” “二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小梅连忙摆手道。 小梅许了人家,同是仆役,许给了高基的书童。今日宋多福是为小梅置办几身陪嫁衣物出来,这匹石榴红绫,光滑柔软,质地轻薄,做外衣是不大合适,做女子的中衣,乃至于抹胸等私物,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主子的赏赐,穿在外头才显出了主子的‘赏’,只能里头穿穿,这般厚赐又怎么能彰显呢,所以小梅连忙坚辞。 小桃也羞羞的道:“太浪费了。” 宋多福不在意,对小梅说:“你跟了我好些年,原说要送你体体面面的出嫁,如今程家的样子,委实没有了先前的体面,那么你拿过的去的东西,门面里子,更不能差了。” 又对小桃道:“你也是年轻姑娘,为了自己穿得舒服好看,应当如此。” 二婢逐不在多言。宋多福的身孕有八个月了,肚皮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也为自己挑了几身衣料,小桃去结账,小梅搀扶宋多福。 宋多福挺着孕肚,行动倒是无碍的,只是神色郁郁寡欢,道:“还想再逛逛……去药铺买点白矾,染指甲。” 小梅和小桃乐意左右护着宋多福往药铺子去。 这逛街,因为宋多福不用受到夫家的拘束,想逛就逛原也不觉得什么。只是最近,程安国算是监|禁在家里了,虽然宋多福的自由尚在,一对夫妻,一起享得了福,也该一起吃得起苦,所以宋多福也是成天待在家里,而且以前天天来玩的高家金家等女眷,都断了来往。这么出来一次,倒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到了药铺子,就不是只买一点白矾了。 既然来了,宋多福又给程安国抓了七贴药,还有家里常年备着的伤药,因为婆婆打了一顿用去好些,少了什么就趁这次出来补上。 这家药店生意忙碌,说关照宋多福是个孕妇,请她入大堂偏侧的静室等候。 这一进去,就看见了许敏,穿了一身浅黄色的戗银米珠竹叶衣裙,头上戴着一对八宝蝴蝶步摇,手上握着一把象牙丝编织玉堂富贵团扇。她显然是早一步候在了此处,坐在一张方椅上,一派悠然的模样,眼瞄过来带着挑衅之意,朱唇轻启,声若黄鹂,道:“请……” 小梅扶着宋多福,感觉到宋多福身体僵硬住了,就机灵的想转个弯,依然扶着宋多福出去,但是,宋多福定着不动。 许敏适时的激将,道:“过来坐啊,还是说,你又要避开我。” 这一次来京路上,两人就交汇过一次的。 “你在外面候着,不准让其他人进来。” 这地方显然是被许敏清场了,宋多福还是要这么白嘱咐小梅一句,然后僵硬的身体化开,尽量从容的在许敏对面,隔着一张四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了,开口就讥讽她道:“贾夫人这一派靓丽的装扮,好像和自己新寡的身份不附吧。” 许敏轻笑一声,轻摇着团扇道:“近日,不见程大人从家门出来,又见程家有大夫出入,我心甚切,程大人是怎么了?” 言辞之间对程安国的关切表露无疑,就更加不附合她新寡的身份了。 宋多福轻斥道:“请你放庄重些,莫要盯着别人家的门庭。” 盯,是许敏留意着襄王府,知道赵彦恒身边消失了程安国,她担心程安国的处境,派人去程家盯着的,知道程家在请大夫,她就更加担心了,偏偏这些天程安国都没有出入家门,许敏都害怕起来了,害怕程安国是因为她遭到了襄王的惩处,可是转念一想,程安国冒着被襄王惩处的风险,也要为了她,她就止不住的心生无限的欢喜,此时为了探听程安国的近况,许敏对宋多福也放低了姿态,道:“你干嘛这么大的火气,我不过是关心一下故人。” 事后宋多福有过后悔说了那五个字,当时宋多福没压住火气,道:“你心里明白!” “我明白?”许敏一点就通,那么也无须遮掩了,道:“我只有对程大人感恩的,我已经销毁了字条,请程大人放心……”放心许敏,是绝对不会回头坑程安国的。 宋多福看不得他们之间这点情义领来领去的,挥袖道:“无须你遮掩,我家大人已经到襄王殿下面前自陈了罪过。” “什么!” 许敏整个人定格住,然后一股不可言状的情感如潮水般涌来,化作晶莹的眼水在她的眼眶里忽闪忽闪。 第327章 一份缘一份福 这眼泪是什么? 许敏好像承受不住这股澎湃的感情,伛偻起来双臂交叉着,像是在怀抱着什么。 许敏在怀抱自己一颗已经被伤得破烂不堪的心!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她拥有不输于朱妙华的婉丽容颜,除了家世,她并不比朱妙华那样的女人差什么,可是就差了一个出身,就是补不足,怎么也补不足!她所遇见的男子,她对程安国一见钟情,她自信程安国也不是对她没有感觉,可是程安国为了他的坦途,拒绝了她。她是觉得程安国和宋多福在一起的场面太过刺眼,为了让这点惦念成为过往,她尽快的把自己嫁了出去,却偏偏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畏缩于景王的懦弱男子。景王,他又是忌惮于皇后,让她顶着一个贾夫人的头衔,做着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妇。 她所遇见的男子,目光虽然落在她身上,被她吸引,却也不会为了她,去牺牲点什么,有的只会……割舍了她。她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结果,回头一望,程安国为了她做出牺牲了,为了她消失在了襄王的身边,现在都不知道如何了。 好! 果然是我一眼相中的男子,没有辜负了那一眼的情愫。 激动沛然于许敏的心头,可是激动过后是如此的荒凉,她已经在阴暗的角落里发了霉,生了蛆,才得了他这番牺牲了自己前程的回报,她要来何用! 这般爱恨交织,让许敏百转回肠。 宋多福看出了许敏待程安国的真意,作为一个妻子,怎么能平心静气的看待另外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真意,这还是一个她从宣国公府初见时,就感觉到眼前涣然一亮的女人。宋多福慌了,宋多福悔了,后悔犯什么倔,没躲着她走,所以宋多福站起来,欲意离去。 许敏捉住了宋多福,她湿润的眼眸中带着溢出来的关切,她疾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宋多福想甩开许敏,没有甩得开。 许敏紧紧的扣住宋多福的手腕子,眼底压着对宋多福的痛恨。 李斐说,程安国和宋多福,少了点缘分。 朱妙华曾经说过,宋多福本没有和程安国在一起的福分,如今让她得了去,总有一个人,是失去了福分。 那原本于一对相互倾慕的男女来说,完完整整的那一份缘,那一份福,是被割裂了,所以才有如今尴尬的此局。 “都是你!”许敏为了知道程安国一点近况,已经忍宋多福很久了,到底是忍无可忍了,口出恶语道:“都是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商人的女儿,你是一个连秀才都配不上的女人,不过是李氏女撞了大运,才让你得了逞,你看看你自己,丑肥的模样,与程安国站在一起有哪一点配,你配嘛!” 一句一句,把宋多福的底细扒个干净,还抨击了宋多福的模样。 又丑又肥? 宋多福立刻摸上了自己的脸,她有吗? 宋多福长得一般,也算不得丑吧。但是,有许敏这张娇美的容颜衬着,有了对比才有了美丑。至于肥胖,宋多福本来就不是清瘦的女子,肌骨丰满,宋多福本来就有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身材,可是她现在不是怀着孩子嘛,她没有那等福气,怀个孩子只让肚子上长肉,她是从脸到脚都添了一层肉,和许敏窈窕婀娜的身姿一比,她自然是胖了。 一句一句,句句都落在实处,让宋多福原本就已经脆弱敏感的身心惨遭了最后一道刺激。 这边两个女人,争风吃醋的已经大声吵嚷了起来,小梅探头一看,就看见那位美貌的妇人扣着自家夫人的手腕,娇美的容颜因为愤怒而扭曲,而自家的夫人一手托着隆起的孕肚,满脸的痛苦。 忠心的小梅自然是要护主了,直接冲了进去,掰着许敏的手道:“你是什么人,放了我家二奶奶。” 养尊处优的妇人,当然是比不了小梅这种早年在宋家做过粗活的手劲,许敏被小梅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她心里那番苦楚也被再次涌动,她泪落满襟。 宋多福也惨,她感觉到了腹痛难耐,因为生过一次,她熟悉这种感觉,可是这个孩子才八个月,她滚泪的眼睛里恐惧慌乱得一塌糊涂,痛吟了一声道:“我要生了?” 许敏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宋多福的肚子,她是恨死宋多福了,她恨不得宋多福就这一次,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去,不过许敏瞬间又清醒了,她清醒的看着自己站在何处。 要是程安国知道了,宋多福是与她发生了冲突,才…… 不可以这样,许敏后退了两步,眼神飘忽不知道放在哪里,许敏也恐惧慌乱了,她不可以让程安国知道,她是这么坏的一个女人。 一息之内,许敏就有了抉择,她把对宋多福的怨恨死死的摁住,慌张的朝外喊道:“快来人啊,来个大夫,这里有人要生了!” 这里就是医馆,许敏还跑出去大声嚷嚷着,亲自去给宋多福捉大夫。 比起许敏,宋多福因为淳厚了些,所以看人做事,就少了那么一分机警,她是不知道许敏因何转变了态度,不过她也没有心思放在许敏身上了,越发明显的阵痛让宋多福再想不了其他。 怎么就生了? 宋多福自己也怕啊! 才八个月,有一句‘七活八不活’的老古话,宋多福怕得六神无主。 正在看大夫配药的小桃听见许敏的呼喊声,药也不要了,就跑了过去。 两个还是姑娘家的婢女,不会比宋多福更加镇定,倒是许敏马上把一位老大夫拉进来了,看到这两个无用的婢子就骂道:“要看你们主子生孩子,生在外头吗?是要去叫马车,还是先去个人,回家安排诸事,有的是事可做!” 宋多福才忍过了头一波阵痛,就听见许敏在她耳边疾声厉斥,偏偏许敏说的没有一个字是错的,她不能在外头生孩子,她要生也要憋着回家生。所以宋多福又是羞耻又是无奈,一把推小桃道:“你找个人回去报信,再去叫车……”宋多福是坐着轿子来的,可是现在,宋多福当心自己‘坐’不住。 小桃回过神来,转身就在医馆找到一个健壮的男子,让他跑回程家告诉魏嫂,后面该怎么办,家里的魏嫂自然会安排。 老大夫一摸脉象,这确实是要生了。老大夫顾忌这家夫人的颜面,让宋多福往侧门走,好在这医馆,躺着进来躺着出去的人多的是,医馆里就有供人躺卧的干净马车,这老大夫一把年纪,也跟着上了马车。 许敏冷静的跟在身后,她本就是一个心思百灵的人,她想,宋多福要是借此机会,在程安国面前栽赃她,污蔑她怎么办?反正她是没有想过,要让宋多福早产的,所以宋多福要是在程安国面前说她的坏话,就是栽赃,是污蔑。当然,这也是基于许敏强烈的,想再见程安国一次的渴盼,许敏就这样为自己找理由,想着趁机混进程家。 程家乱成了一团。 要布置产房,要请稳婆,要烧热水,要熬上参汤,要煮剪刀,见今天是个大晴天,收拾出预备给孩子用的襁褓衣物,也要在太阳底下能晒一会儿是一会儿……对,还要向襄王妃报信。 程安国亲自把宋多福抱进去,又是二胎,又是早产的孩子,更加惊心动魄,程安国才被推出门,就听到魏嫂在笨拙的指导宋多福,让宋多福提气提气,宫口还没有开全,不能用力。 宋多福在一波一波连绵不绝的疼痛中,下半身知觉都麻木了,问魏嫂羊水破了没有。 才憋到家,羊水就破了。 这也不知道是好是歹,程安国只以宋多福母子的性命为重,让陪过来的老大夫直接进妻子的产房指导,只是男性的大夫,遇上生孩子这种事,只负责动嘴,不负责动手,没有丰富的实践也不太会动手,往往要和经验丰富的稳婆配合起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程安国原地吼一句:“稳婆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 或许是机缘如此,程家派人已经去接的稳婆还没有到,是许敏,带上了一个稳婆,就那么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程安国的面前。 程安国惊愕住。 许敏如愿以偿。 那稳婆自觉的从两人中间过,进入了产房,程安国才惊呆了道:“你怎么在这里?” “哦……”许敏贪恋的看着程安国,模模糊糊的说道:“我在医馆看病,看到她也在医馆,就与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忽然要生了,我也担心。” 程安国脸色变得难看了,斥责道:“你和她有什么可说的……”显然,程安国也不糊涂。 可是许敏委屈啊,宋多福对她什么态度,她对宋多福什么态度,宋多福抢了她看中的男人,谁把谁伤得更深。许敏含泪幽怨的看着程安国,说道:“你以为我说了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只是她的性情,实在过于脆弱了。” “够了!”程安国还知道宋多福在给他生孩子,指着门对许敏道:“你出去!” 有一阵风吹来,好像是在撵着许敏走。可是许敏还是深深的看着程安国,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难以割舍的情愫,她嘶哑的低声道:“你不会知道,我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能看你一眼。” 第328章 泪水 许敏的目光交织在程安国身上,满腹的寂寞哀愁翻涌,撒泪说道:“如果是我先遇见了你……” 程安国不忍睹之,别过脸去,道:“你走吧!” 就在这种时候,李斐到了,她来得匆匆,脚不沾地,像一把利剑直刺过来,把两个人之间的那股子氛围打断了。 此时宋多福还在生孩子啊,见到许敏就这么赤啦啦的站在宋多福的产室之外,李斐也是恼火了道:“贾夫人,至少至少,这一家的女主人不会欢迎你踏入此地。你这样做一个不速之客,也太过失礼了吧。” 许敏微仰头睁大着眼睛,把眼中的泪水收了回去,才向李斐欠了欠身道:“我带了稳婆来,算是我冒犯了这家女主人的赔罪之礼。” 自称了有罪,人过来赔罪,把礼也带了,这一句话就把自己兜了回去,还真是轻松。李斐先让和她一起过来的两位妇人进去帮忙,然后才兴师问罪道:“小梅说,你和多福发生了争吵,还动了手?” 程安国看许敏的眼神一下子就锐利了。 许敏可不承认这个说法,向李斐大大方方的道:“想必王妃也是知道的,程大人在不久之前曾有恩于我,我担忧程大人因为有恩于我而给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恰巧见到了……”按着礼数,此处许敏应该称呼宋多福为程夫人,可是许敏偏不说这三个字,道:“……恰巧见到了宋氏,就关切的过问了程大人的近况,她因为程大人如今的处境责备于我,我自当领受,后来她对我一番责备之后,就要走了,我情急之下就捉住了宋氏的手,这我想知道还没有知道呢……” “你别说了!” 许敏显然是避重就轻的说,却又在襄王妃面前都好不掩饰对程安国的关切之意,程安国呵斥了她。 不过程安国对许敏毫无约束力,许敏兀自对李斐说道:“今日有幸得见了襄王妃,我要说句公道话:程大人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厚道人,最是重情重义,襄王殿下不该贬斥了他。” 许敏就那么明目张胆的给程安国求起情来了,李斐冷笑道:“情义给错了对象,在我这里就成了反叛!” “不就是那么一点事嘛。”许敏为了把程安开脱了,直语道:“我的夫君荒唐太过,我早已知晓。他自荒唐,又与景王殿下何干。就如皇上治下,总也少不了贪官污吏,也无损皇上的圣明。” 想用一个贾甫就搞臭景王的名声,是太想当然了点儿,许敏要说的,是这个意思,而且许敏的言辞太过犀利,连李斐都不能挡。毕竟许敏已经说了皇上的圣明依旧,李斐也不能说皇上不圣明了。李斐道:“今日不说利害,只说说我们这些人的私情。” “本王妃未司掌男女风月。”李斐认真的与程安国和许敏说道:“在多福随我上京之前,我也说过,男女之间分合聚散随一个缘字,只是女子受到了严苛的约束。女子嫁了人只能做一个贤妻良母,男子不如意还能纳妾置婢的耽于美色,世情如此,我绝不会干涉,所以程安国,你要是和多福在一起不如意,随你纳妾置婢。” 许敏脸色难看,先不屑着说道:“襄王妃也太轻贱我了……”她纵然心系程安国,她的教养,她的自尊,她的骄傲,也不会让她自轻自贱到在宋多福底下当一个妾。 程安国也是发自肺腑的惶恐,道:“不敢肖想,齐人之福!” “哦……原来你们谁也没有想过。”李斐脸色变冷了道:“那是要让宋多福把程夫人的位置腾出来吗?” 程安国双膝砸在了地上,慨然道:“我可对天起誓,我从未想过与多福分离。我既然娶了她,我就不会弃了她。” 许敏听着程安国的信誓旦旦,她的眼睛又红了。 李斐把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从两人中间走过,轻飘飘留下一句话:“那么这场桃花煞,还是今日了结的好。” 李斐进了宋多福的产室,给两人行了方便。 没有李斐在场,许敏心有不甘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哪怕是一闪而逝的念头!” “没有一字虚言。宋多福是我的妻。”程安国看着许敏,残忍的说道:“便是一闪而逝的念头,我也从未念想过与她分离。” 许敏单薄的身子重重一颤,她压抑不住的痛哭又痛骂道:“那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要你来多管闲事。” 程安国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了贾甫的荒唐,委实是我多管了闲事。” 许敏脸上挂着泪水,楚楚动人的眼眸依然把程安国望着。她还是惦记这个男人,她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惦念,她倔强的说道:“你待我,也总归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程安国想否认也开不了口,蕴含着痛楚的目光从许敏的脸上扫过,干涩的说道:“权当还了你一片错爱之情,从此你我务再相扰。” 就在这时,产室传来了小儿的啼哭之声。 程安国追着这哭声疾走了几步,双手抵住了闭合严实的房门,那一刻,许敏可以看得出来,程安国的所有心神都被刚刚出生的小儿擒住。 给他生儿育女的人,不是她。 与他朝夕相伴的人,不是她。 和他同甘共苦的人,不是她。 许敏是那么残酷的清醒着,以至于心头一片冰凉,待程安国再回头时,许敏已经悄然离开。 产室里因为孩子的出生而更加忙碌。脐带的伤口包扎起来,孩子手脚全不全,屁|眼有没有,两个妇人一边擦拭着孩子身上的血水和羊水,一边眼疾手快的检查一遍,然后细致的裹上襁褓,放到一个篮子里,用银秤称出重量。这边宋多福还要清理出胎衣等等,也是有好一阵子忙,她无知无觉的,早在孩子被拖出来的时候就晕厥了过去。 “回王妃,是个儿子,四斤五两。” 说话的妇人欢喜的说着,早产了两个月的孩子,能有四斤五两已经很好了。 片刻后,老大夫也来回禀李斐道:“这位夫人只是一时力竭,并无大碍。” 李斐先笑着,又忽然变成了冷若冰霜,道:“谁说的?” 众人都懵了。 李斐巡视着众人道:“羊水浑浊,胎儿肩膀先出来,就差一点点,就要一尸两命了……” 好像太便宜程安国了,所以吓也要吓他一下。 众人不明就里的应诺,把孩子抱出去给已经在拍门的男人。 当天夜深人静,李斐还在血腥未散的产室阖眼假寐。 季青家的轻轻过来,耳语道:“王妃,王爷问,您今儿还回不回了?” “都快子时了?”李斐喝了一口浓茶,道:“今儿不回了。” 季青家的悄悄退下,再回来时,给李斐端了一晚鸡汤细丝面。 李斐喝了大半碗汤,宋多福就动了,宋多福一动就醒,人还没有清醒就慌张的道:“我的孩子?” 李斐立刻走到宋多福的床头,抚着宋多福的额头道:“生了,是个健康的儿子,已然有四斤五两了。” 宋多福转着头找寻,李斐又道:“程安国带着睡觉呢,要不要给你抱回来?” 是他们爷俩儿在一处,宋多福的心头油然生出暖意,哑然说道:“让孩子好睡……” 李斐坐在了床沿,亲自喂宋多福喝了几口蜜水,宋多福渐渐有了点力气,就不敢劳李斐动手,自己接过了杯子慢慢喝。 一杯蜜水之后,才煮好的鸡汤细丝面也端上来了,宋多福垂着头,头越垂越低,默默的咬着一根根已经很细的面条。吃着面呢,眼泪吧嗒一滴,掉进了碗里。 李斐拿帕子给宋多福擦眼泪,轻道:“多脏啊,眼泪都掉到吃食里去了。” “不对,眼泪是最干净的东西……”她也是看见了许敏的眼泪,才心神大乱。 这般随意的说话,倒像是回到了李斐和宋多福未出阁的时候,李斐抚着宋多福的肩颈道:“小梅和我说不清楚,你来和我仔细的说说,许敏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伤口死死的捂住,只是化脓而已,还是尽早挑破的好。宋多福也正是需要这番倾诉,仰头就说了道:“她说我丑,说我胖,说我出身商贾,秀才都配不上,和程安国一点也不般配。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多福抓住李斐的手,害怕的道:“她是不是死了丈夫,就正好了,来抢我的丈夫?” 今日,宋多福就是这般想进去了,才引得胎气大动早了产。 “你怎地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李斐柔声劝解道:“秀才是这么好考的吗?让程安国去考秀才,他也考不上。” 文武自有道,程安国确实没有考上秀才的学问,但是宋多福听了却很不服,道:“安国比秀才好多了。” “好吧,好吧。”李斐顺着她,又说起来道:“许家已经是一副空底子了,她后头弟妹又多,她带入贾家的陪嫁,还没有你多呢,你这般想一想,其实她酸得很呢。” 宋多福再仔细的想想当初和许敏一起寄居宣国公府,她身边那个多打赏了几两银子就欢喜成什么样儿的丫鬟,就可窥见许家内里的拮据了。 第329章 维护 任何时候,嫁妆都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底气。宋家是没有底蕴,粗俗到只能甩银子的那种,上京前,宋父宋母先给她三千多两傍身,真到她出嫁,又使劲给她拿了三千两,然后她在武林园跟着李斐押注,又赚了一笔四千多两,虽然用了一小部分,她陪嫁的现银就是将近一万两,这笔银子后来在襄阳府买了一个庄子。宋多福不是死攒着自己嫁妆钱的女人,每一年庄子收来的租子,都花在这个家身上了。论起陪嫁银子的多寡,交往亲厚的金家太太,高家太太,都没有比她多的了,她还有襄王和宣国公赐的一份添妆,乃独一份的体面。 这样把账算了算,被堵得喘不起来的胸口是畅通了点。但是再摸着自己确实略过丰腴的脸,宋多福不由气馁,按说许敏也是生过女儿的,那窈窕的身姿依然宛若少女,她呢,一抓一把肉。 李斐看见宋多福掐着自己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把她的手拿下来揉着她的脸道:“多福,你拼命生的孩子姓程,你三年就给程家添了两个儿子,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福气吗?有些妇人诚心求子也不可得,便是许敏,膝下只得一个女儿。” 这话虽然庸俗了一点,劝宋多福也只有这么劝了,一个女人平凡的一生,儿子可以给予她强烈的满足。 那么为了生儿子,把自己养得胖了一点,又算个什么事。 “我……”宋多福这才察觉到她是钻牛角尖去了,当下恍然道:“我原儿也没有这么胖的,等我出了月子好好调养,我会瘦下来的。” “你悟过来就好,莫要轻易被她蛊惑了。这凡事就看人怎么比较了,她觉得她是样样比你强,可如今她过什么日子,你过什么日子,她要是过得好了,也不会惦记别人的丈夫,可见貌美也不是什么无往不利之物……” 李斐一边缓缓扶着宋多福躺下来,一边细声开导着她,然而李斐虽然是这么开导着宋多福,自个儿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许敏身上那股子沾了点书香气息的娟秀柔美,便是李斐起初和她相识,也会多看她一眼。而且许敏一直是个有筹算的人,她那时候不远千里上京来,奉承许氏,和朱妙华好得和亲姐妹一样,想来是为了她自己的前程有所着想的……不对,是哪里不对? 她说她的丈夫荒唐,她的神色全然没有因为丈夫的荒唐而颓然,爱也好恨也好,她没有一丝丝多余的感觉,那完全不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婚姻的样子,现在的许敏,比李斐曾经看见过的许敏,比只会缀在朱妙华身后的许敏,更加的张扬。 她如何能如此的张扬? “我也不是被她……” 女人和女人之间能构成的威胁,说白了就是夹在这中间男人的态度,偏偏程安国做出来的事让宋多福早已经患得患失,在许敏面前还有哪来的自信。宋多福平躺在床上,还是能感觉道一种仓皇,道:“她有一句话是扎扎实实的说对了,我是因为王妃,才得了这场姻缘。” 李斐没有多言,只是给宋多福捋了捋鬓上的碎发。 宋多福身体还是很不舒服的,可是这些都及不上心里的不痛快,她情绪激动的道:“那又怎么样,我和安国见面的时候,她不知道在哪呢,我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最多算是我厚着脸皮追来的,我怎么了我,我有错吗?” “你当然没有错。”李斐将注意力放回宋多福身上,适当的安抚一句。 宋多福浅浅的笑了起来,道:“她不知道,我家里是给人烧瓷器的,当初建好了窑也接不到什么生意,还是承蒙了李夫人惠顾才盘活了起来。那时候,我就想,人虽自有运道也最好能有一个贵人提携。而您,当时在我的眼里,就是贵气逼人。” 李斐也笑了道:“看不出来,你是个心计深沉的,当时我们才几岁。” 宋多福紧握住李斐的手,将李斐的手虔诚的贴在心口道:“凤凰,即使一时停驻在地上,它一身鲜亮光彩的羽毛也是走地的草鸡不能比拟的,您就是这样的凤凰,所以我总是想着亲近你,而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我知道李家是清清静静的人家,每个人生活得都那么得体,温和,周遭从来没有糟心事,所以我虽然亲近着你,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糟心事说给你听。可是,我有我自己的落魄。” 说话间有泪水从眼角划出,李斐给她拭了。 “我是订过亲的,婚期都在商榷了,又退婚了。明明是我家看出了徐家整一家是薄凉的性子,才及时止婚,坚决退了婚事。但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越传越离谱,说我宋家是人财两空,说我是老大空闺。不过我家眼看着是还没有败干净,主动上门的媒婆一天也有两拨,张家阿三李家阿四,都是些什么人。媒婆还捏着嗓子对我娘说,这十六了还被退了亲的姑娘,就如隔了夜的菜,再不处理就要馊在碗里了,把我娘气得说,就算养我一辈子,也不会把我随随便便嫁了。嘴上是那么硬气的说了,当天我娘哭了一宿,还直埋怨我爹耽误了我,我就是在这样的贬损中,见到了安国。” 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宋多福已经在微微的喘了,但宋多福还在继续的说道:“他是我从未能见过的男子,行动举止间有着温润的修养,眼角眉梢间又冷得像把剑一样……” 说到这里,宋多福就笑了,道:“当时,我还以为王爷是一般宗室子弟,安国是和王爷合伙一起贩卖药材的,果然和王爷说得一样,一看就是个能赚钱养家的青年才俊呢。第二天,他绰着剑骑着马,在街坊四邻的瞩目中备了礼拜访了我的父母,对我彬彬有礼……在周围一番啧叹声中,我真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说我虚荣也好,那一刻,他是我全部的指望,我厚着脸皮,也跟定了他!再后来,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我也没再矫情的,这大大的一只金龟婿,要是放过了他才是我傻呢。” 李斐又给宋多福擦着额头冒出来的虚汗,宋多福稍微歇了歇,道:“这一次,我怀有身孕,我说过让小梅伺候他,他没要,说把小梅嫁出去吧。今年初在襄阳,他还与我说,岳父岳母已经是奔五的年纪,小弟小的还得十年才能长大,这老的快老了,小的还太小的一家,不如移居到襄阳,中原腹地总比西南边境要富庶许多,一家子骨肉也有个照应。我自知是一个平庸的女人,我与他过过日子要求也不高。我本不求他,要如何如何的爱慕于我,为我神魂颠倒。这样就够了,我只要求我的丈夫,敬重我的父母,爱护我的小弟,能为这个家撑起外头一片天,对我礼敬有加也就足够了。” “这一阵子,我就当他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他……他不要拆散了这个家,依然是我的丈夫,我孩儿他爹……” 话语越来越轻,是宋多福睡着了,睡颜恬淡。 李斐再略坐了坐,等宋多福睡熟,也就起身出去了。 月色中,程安国高大伟岸的身姿伫立在窗口,李斐走近了两步,轻声道:“你站了多久?” “她醒了,我就站在这里,听听她的声音。”程安国沙哑的道 “那我就不多说了,你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想许敏这么一个和宋多福无亲无故的人,能伤害到她什么,不过是她们之间,隔着一个程安国罢了。所以宋多福撑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说了这一篇话,把过去的陈年往事,恩恩怨怨都在已经成为了王妃的李斐面前絮叨了一遍。这是维护,宋多福要在李斐面前,维护是程安国这个人。 这一场纠葛至此,她一如既往的守候在家中,眷恋着她的丈夫,她孩儿的爹,旁人就不需要再对程安国指责了。 程安国愧疚不已,此刻也是无地自容,对着李斐长长一揖。 李斐乘夜离去,就着沉静如水的夜色回了襄王府,想着赵彦恒是早睡了,便轻手轻脚的,也歇下了。 “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孩子不是早就平平安安的生下了吗?”赵彦恒翻了个身,竟然是赤条条的靠过来,薄被之下,肚脐三寸之处一团黏糊糊的,赵彦恒的右手,是什么味道? 李斐捏着赵彦恒的右手,羞赧的说着:“自己一个人,好大的兴致啊。”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这种时候,赵彦恒的嗓音就格外的醇厚,听得这心里,微微荡漾。 李斐微微抬起头,吸附住他的唇,轻轻的吮。 气息交缠,赵彦恒捧住李斐的脸笑道:“知道我有多好了吧?你以前都是杞人忧天,事实证明了,我才是最牢靠的男人。” “我什么时候‘忧’过。”李斐不会承认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的,揽住了赵彦恒的颈,他们的额头抵压着额头,鼻梁摩挲这鼻梁,双唇轻羽般的触在一起。 赵彦恒收紧了双臂把李斐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微肿的双唇这一次紧紧的黏住,灵巧的舌头熟练的在炽热的空气中嬉戏。 …… 第330章 偷凤转龙 许是有心事,李斐睡了一个更次就醒了,窗外下着细雨,晨色朦胧。 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赵彦恒闭着眼睛赤着上身坐起来道:“这么早?” 守夜的幽露也披着衣裳进来了,道:“王妃是起了?” 李斐朝幽露点点头,转头向赵彦恒道:“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只是这几句话,实在不适合我们躺在床上卿卿我我的说。” 赵彦恒低头一看,逐也起床穿好了衣裳道:“你说吧。” 李斐挥退了给自己梳发的幽露,才道:“我昨天见到了许敏,我好些年没见过她了。” “是要说她?”赵彦恒也挺佩服这个女人的,道:“昨天多亏了她及时带了稳婆过去,否则宋氏怕真的要难产了。” 事实确实如此,昨日宋多福的羊水破得太快,流得也太快,胎位又还没有下来,这样的情况是极容易保不住小的,当然大人也有危险,不过许敏带来的稳婆及时,经验丰富,手法老练,几下子就把胎儿顺了过来……种种尽心尽力,李斐带过去的两位妇人都看在眼来。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助产还非得稳婆不可。 “我不领这个情。要不是她言语刺激了多福,多福也不会有昨日之险,好好一个孩子,愣是早产了两个月。”身在高位多年,李斐行事日益有了外露的霸气道:“若不是多福母子平安无虞,我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谁领她的情了。”赵彦恒讪讪的说道:“我只是说,她知道要保宋氏母子,也还不是一个糊涂到底的人。” “岂止是不糊涂。”李斐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明眸斜飞,道:“她明明把‘恨不得你去死’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举动,比起朱妙华,她已经是聪明人了。” 赵彦恒顿时就局促了起来,凑上前接过李斐手中的玉角梳子,殷勤的给李斐通头发道:“怎地说起了范大奶奶来?” “因为在记忆里,许敏和朱妙华都是成双成对的出现在我面前。”李斐捋着另外一端浓厚乌黑的及腰长发,冷冷的道:“朱妙华的脸上,也写着‘恨不得你去死’这几个字,她怎么想的,也是怎么做的。” 赵彦恒完全僵住了,握着梳子说不出话来。 李斐瞟了眼这个被定住的男人,柔声的,平淡的说道:“当年的事,或许是蔡氏主谋,或许是许氏主谋,也少不了她的怂恿吧?不过是当日的劫应在了你身上,你都不计较了,我也不计较罢了。” 就是这股柔声平淡的口气,才让赵彦恒慌乱的说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十八岁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她。” “记得,记得。”李斐暂且放过他,释然道:“我也是顾忌父亲,毕竟她才是在父亲膝下长大的第一个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宽容了她,也是让父亲欠我一个人情。” 赵彦恒像做了错事一般的低下头。 李斐也没去看他,兀自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才说到我看见了许敏。数年之前,她是很圆滑的性子,宣国公府上下她都在交好,明知道我不喜欢姓许的,她还试图与我相交,怎地数年过去了,我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了,我是位比王爵的王妃,她是从五品武官的夫人,她的脾气反而耿直起来了。虽然王府治下的武官犹如家臣,她和我已经立场不同,但是在我的场子,她与我针锋相对,我自问我这个王妃当的也不是和颜悦色,她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赵彦恒对昨日之事也不是知之甚详,道:“她冒犯了你?” 李斐终究是个护短的人,意气道:“在医馆,她将多福贬得一无是处。就她如今因为丈夫那什么,才沦落到青春丧寡的境地,我是没看出来,她除了这张脸比多福长得略微周正些,她做人做事能比多福更熨帖?不过,某些男人看一张脸也就够了,她因为一张脸长得别人周正了些,让她另外有了倚仗,所以在我面前不自觉的有恃无恐,也有这种可能。” 赵彦恒正想和李斐说说这件事,又苦于不知从何说起这种风月之事,现在李斐自己怀疑起来,赵彦恒自然是顺驴下坡,道:“你所疑不差。” “只是……贾甫还没过三七吧?”李斐还是有几分拿捏不准,才和赵彦恒细说道:“热孝未过,她就与他人……真有什么露水之情也浅薄的很,若是贾甫还没有过世……她自己说的,她早已经知道了贾甫的荒唐,而她安然无恙,可见她和贾甫早没有了夫妻之实,我就不知道了,有男人能忍得了夺妻之恨?” 李斐虽然没有说‘他人’是谁,但是襄王妃的身份还无须顾忌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一一排除,就是景王最有可能与许敏接触,虽然李斐还是保持了怀疑。 赵彦恒站了起来,坐到了榆木异兽纹扶手椅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他本有秀才功名,但是想要一路考中举人进士,依然是登天之难,所以他就挥刀自宫,选了另外一条容身之路。现在他做了内官第一人,阁老们见了他都叫他一声‘内相’,其中可以想见,为了权力,连做男人的本钱都可以舍弃了,尊严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舍了也就舍弃了,何况小心掩饰好了,又有谁知道。” 得到了赵彦恒的认可,李斐内心越发不是滋味了,道:“为什么要这样?我见许敏对程安国确有几分痴情,可她却又与他人纠缠,说她是被迫所为,她就不该在我的面前这样的嚣张。” 赵彦恒比李斐更了解景王和许敏的为人,所以就精辟的说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情调。” 咔嚓一声细响,李斐握在手里的蝙蝠玉钗,因为用力握断了一股,李斐松了手低头道:“六嫂!” 李斐在担忧方佩仪,她说道:“昨天,我试探过程安国和许敏两人,我说程安国要是想纳妾置婢,随他意,许敏当即就不屑了,甚至为此表现了痛恶之色,可见她不是一个甘愿屈居人下的。她对程安国的那么点真意都不能让她受了此等委屈,那么日后她入了景王府,她对景王少了几分真意,她是奔什么去的,她在六嫂之下可能安分!” “当然是不能安分的……” 赵彦恒飘着眼神说。 李斐此刻才悟过来,转了个身与赵彦恒面对面对坐了,道:“你是不是早看出端倪了?” 赵彦恒趁此机会,就说道:“我早就怀疑了,贾甫为什么放着家里的妻子不碰?一查之下越发了不得,六嫂去年腊月二十八开始生孩子,生到了今年正月初一,生了一个儿子。许氏好巧不巧的赶上了,在去年除夕夜生下一个女儿。而我再细查下去,只查到许氏生孩子的时候,只有贾家一个姓陶的仆妇在场,而这个姓陶的仆妇,出自六哥名下的庄子,如今陶氏的丈夫儿子还在六哥的庄子当管事。” 李斐史无前例的,震惊的张了张嘴,难以置信的道:“你是在说,偷龙转凤……不对,是偷凤转龙?” 赵彦恒点点头,道:“一位从五品官的夫人生孩子,没有对外请过大夫和稳婆,也太可疑了……”还有很主要的一点,方佩仪前世这一胎就是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一个身体羸弱的女儿。现在,方佩仪生的儿子虎头虎脑健康的不得了,而许敏生的女儿倒是隔三差五的请大夫,只是这一点,就不能说出来了。 不过李斐已经觉得赵彦恒说得很在理了,如宋多福这样的官夫人生个孩子,她在确定怀孕之后,就把稳婆预定下来了,要和稳婆说好预计的产期,勤快点的稳婆会在产期将近的一段时间就住过来,随时看着怀相,总之稳婆是早早备下的,这一次宋多福是意外的早产了,早选中的稳婆才赶不及时。但是许敏是头胎,是足月,要说还没有请到稳婆就把孩子生下来了,真以为生孩子是下颗蛋,有那么快。但若是有意为之,许敏在六嫂开始生孩子之后,也立刻开始生孩子,没有稳婆助产,没有大夫守候。 “好狠的女人!” 李斐由衷的发出了这般的感慨。 赵彦恒缄默不语。前世他没准备把许敏怎么样,是许敏知道了程安国的死讯之后,自己悬梁自尽了。 就冲这股子死就死的性子,许敏就是这么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能更狠的女人。 李斐拍了一下心口,稍微稳定了这番过于震惊的情绪再细问道:“六嫂身边必然是有人的,就这么让两个孩子掉了包?” 赵彦恒摊在扶手椅上道:“此事还要请母后细查。” 这么些年,赵彦恒与景王暗斗,你往我这里放个眼线,我往你那里放个眼线,互相折损个七七八八,谁也没占到便宜,所以赵彦恒查不到景王府中事,但是皇后就不一样了,皇后是曾经辅佐过皇上登上帝位的皇后,这二十几年,皇后一直在默默的看着,膝下诸子哪一个登位对她最有力,所以皇后在诸王府自有耳目,而且方佩仪陪嫁入景王府许多人,也总有可以为皇后所用的。 第331章 景王的品味 与此同时,贾家。 许敏侧睡在床上,水红色薄绸毯子盖住了一半玉体,一段盈盈一握的腰肢半露不露,宛若玉雕一般的手臂折叠在胸前,长长的墨发柔顺的披在身后,她弯曲的睫毛一簇一簇的安静伏着,浮肿的眼睑带着淡淡的粉色闭合着,水润的红唇轻轻的嘟努着,下巴略尖颔在胸前,这般蜷缩的睡姿好像带着一股淡淡的情伤。 景王定定的看住这个他日益上心的女人,倏然抓了一下床帐,刺耳的帛裂之声响起。 许敏不舒服的动了动,费劲的睁开黏糊糊的眼皮,看到景王站在自己的床榻上,许敏没有任何的波动。 这个男人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一直是这样的,不过许敏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道:“殿下好悠闲,一大早的来看我。” 是好早,天色朦胧,细雨淋淋,景王俯身,用一只沾满了雨水的手拍了一下许敏的脸,神态傲慢的说道:“昨天,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了?” 景王曾经告诫过许敏,让她在贾家规规矩矩的当个‘寡妇’,许敏脸上又被景王手上冰冷的雨水一激,心头就涌上愤懑,道:“是啊,近日胸口闷得很,就出去走了走,就走到了医馆看个大夫。” 景王大马金刀的在床沿坐下了,背对着许敏脸色阴沉道:“你在医馆帮了一个襄王府属官的女眷,你还费心费力的跑到了这女眷的家中,可有此事?” “嗯……”许敏这才全然没有了睡意,眼睛虚晃了一圈,徐徐的坐起来应道:“是以前在宣国公府相识的人,有那么点故交之谊,见她忽得早产了,将心比心,就帮了帮她。” 许敏一句‘将心比心’说得极有深意,她那孩子,是早产了半月。 景王猛地扭过了头来,一张冷笑着的脸直逼过来道:“昨天的事闹得那么大,你以为能这么轻飘飘的唬弄了本王!” 这般压迫的气息太过浓烈,许敏本能的双手抵在景王的胸前,往外推着他。 景王的身子巍然不动,他出手捏住许敏的下巴,微抬着许敏的脸嗤道:“你也不看看你这张脸,成什么样子了!” 许敏这才有所感觉,双眼涩涩的好像睁不开,脸颊黏黏的全是泪水干涸之后的泪痕,她回来之后哭到半夜才睡下,是以这番脸色出卖了她。许敏慌得眼神躲闪了道:“我不就是哭过了吗?我被你这样藏在贾家欺负着,你以为我会好受吗?” 以前许敏这么说的时候,景王每每会有所动容,更加怜爱她一分,只是此时,景王脸上满满都是嘲讽,道:“我倒是不知,你还有这等本事,把老七手下的人迷得神魂颠倒。” 许敏脸色剧变,偏还强行掩饰着道:“你在胡说什么?” 景王眸中倒映着簇簇的火苗子,道:“我想也奇怪了,你和贾甫一个住后院一个住前院,各自老实的很,你怎地知道了贾甫那么隐秘的病楚。你来与本王自己的说说,你和老七身边的仪卫长,是什么交情?” “没有什么交情了。”许敏虽然吃惊于景王这明察了秋毫的本事,此刻也不去纠缠景王是怎么明察秋毫的,当然也不会再在明察秋毫的景王面前负隅顽抗,许敏只是尽量让自己淡漠着说道:“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这句话春秋笔法,算是许敏松口回答了景王的所有疑问。 许敏承认了她和程安国确实有过一段情愫,因为程安国的懦弱让这段情愫无疾而终。 “哈哈哈!”景王朗声笑了道:“你的好表姐恨透了襄王妃,曾经不远万里要把她阻杀在昆明,如此形同水火,姓程的怎么敢娶许家的女儿。” 许敏惊愕住。 那些暗中的交锋许敏一直不得而知。她只看见,宣国公为了缓和两个女儿之间的冷淡做过努力,她那时候就想着,她可以说动宣国公出面,促成她和程安国的婚事,作为回报,她会试着让李斐和朱妙华彼此和缓了态度。只是这一切的想法,都没有付诸实践的机会,就被宋多福联合了李氏女打破了,许敏仅仅是以为,李氏女因为亲疏之别而给宋多福做了主,怎么背后汹涌到了这步田地。 她想着,那对姐妹是不同母,也留着一半朱氏的血脉,同根所出,虽不至于相爱,也不至于相残。 “为什么?不对……”许敏立刻驳回了景王这番论调,道:“朱妙华那般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怎么能做下这样的大事。” “若是她对襄王妃之位,执念成魔?” 近日,景王得到了周思道的提点,渐渐参透了朱妙华身上那股迷一般的执着和那些忽灵忽不灵的,对于未来的预知。 忘了喝一碗孟婆汤,或许就是朱妙华明明尚未出嫁,却把自己活得像个深闺怨妇的缘由。 许敏摇了摇头,她当然不会明白朱妙华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而且许敏曾在长兴侯府住过一段时日,眼看着表姐夫范慎是个怎样的男子,又是怎么的醉心于朱妙华这个人。 说句旁观者之感,就朱妙华那样的人品心性,得了一个范慎那样的丈夫,她就可以烧高香了,怎地要对一个皇子‘执念成魔’? 好大的脸! 一番回想,让许敏深藏在内心深低对朱妙华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而面对许敏这番表情,景王噙着一种欣赏的微笑。 他曾当面拒绝过朱妙华要做景王妃之请,他是不喜欢朱妙华这一款美人,而他曾经在朱妙华面前说过的,他喜欢方佩仪那种,像兔子一样温顺而毫无攻击力的女人,这自然是假话。他是看中方佩仪身后的家族,而且方佩仪这样的女人容易控制和唬弄,所以就把她娶了过来而已。景王殿下真正的品味,是如许敏这一种女人。 模样必须足够的漂亮才能赏心悦目。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当然都是要有所涉猎,相处起来,才不会那么无趣。 最最重要的,是性情,要有心机,要有城府。如许敏这般,心里对朱妙华是百般的不顺眼,但是出于家世的落差,又很识时务的与朱妙华亲近,还能被朱妙华引为此生最好的姐妹。这就是心机与城府。 虽然以世俗的眼光,心机和城府安放在女人的身上不是一个褒义词,但是真正的去体会一下那样的女人,去征服一个富有心机和城府的女人,是一件多么……让人感觉到美好的事,其中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如此这般的欣赏了一回眼前的女人,景王便柔和了态度,将许敏揽在怀中,意气飞扬的说道:“不日本王成为新帝,你做了爱妃,届时你的表姐也要对你朝拜,不就扬眉吐气了。” 许敏自然是柔顺的倚在景王的怀中,又哼哼的嗔道:“到时候,你莫要有了新人,忘了我这个旧人便好。” 没名没分的情谊能维持到几时,许敏从来不相信景王的甜言蜜语,所以让那个孩子早产了半个月。 景王这厢也是恩威并施的手段,转而又追问,道:“你和那个懦弱的男人,果真没有了交情?” 许敏埋下晕染着痛苦的眼眸,道:“我已经深受了痴心错付之苦,终此余生,再不惦念他半分!” “好,很好!” 许敏在景王面前用错了词。 痴心? 景王自知,他都还未征服许敏这一颗倔强的心,老七身边那个姓程的木头人,怎么就能得了美人的痴心。 有一种名曰嫉妒的情绪占据了景王的大脑,景王的手抚摸许敏细滑柔软的腰肢,狠厉的说道:“将来本王一定给你宰了姓程的,替你出气。” 许敏还窝在景王怀里的身体,是那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许敏用忠实的身体反应,告诉了景王叫做于心不忍。 景王宛若不知,充满邪魅的对着许敏一笑,原来摸在腰肢上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胸口,嘴也凑上去啃噬着她的唇。 这段时间局势紧张,景王已经许久没来看过许敏,难得过来一次,自然是要纾解了*再走。 …… 细雨绵绵不绝的下了半日不曾停歇,李斐在探望过宁妃之后,冒着雨向皇后请安。 皇后看着正承欢与膝下的孙儿,本是不想召见的,依着往日的规矩让李斐在宫外叩拜即可,可是皇后看了看窗外狂风大作,细雨乱飞,存着让李斐避雨的心思,让李斐入殿。 李斐果然是提着湿漉漉的衣摆进来,皇后体贴她,道:“坐下吧,你的心眼是极好的,这种天气还去探望宁妃。” 李斐的眼睛看着赵迈淜。 自前天传来方佩仪又生病,其实是来了月事而痛楚难当不得不卧床休养,赵迈淜就被皇后派人抱进宫了。 此时殿中放了一张竹簟,竹簟之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羊毯,赵迈淜穿了一件大红色绣麒麟的小衣裳,露着一个大屁屁在毛毯上爬来爬去,手上脚上的银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赵迈淜自个儿爬得正欢,冲着看顾他的秦氏‘咯咯咯’的傻笑,口水浸湿了胸前一片衣襟。 李斐温笑道:“哥儿是在长牙了?” 秦氏欠身回道:“已经露了两颗小米牙了,这口水留个没完,奴婢想着给哥儿戴个围兜,哥儿就是不依,带上就扯下来,皇后娘娘还说衣裳尽够的,就奴婢小家子气。” 第332章 濒临癫狂 秦氏是方佩仪的乳母,看着方佩仪辛苦怀胎十月,冒死生下的孩子,神情上就有一点点炫耀之色。 皇后倒是温婉,道:“把哥儿抱下去吧,换身衣裳。”又仔细的嘱咐:“衣裳先哄暖了再穿身上,精心着些,别找了凉。” 赵迈淜被秦氏抱走,脸朝着皇后喔喔的叫,小胖手还朝皇后摇了摇。 皇后一直笑着目送这孩子。 这边田嬷嬷亲自捧了干燥的布巾对李斐道:“老奴给王妃擦拭一下雨渍。” “不敢劳动嬷嬷。”李斐才挨了座,就起身正色的跪在皇后面前,道:“儿臣有要事禀告母后。” 皇后心口被敲了一下。 什么话需要跪着说,那一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非但不是什么好话,还极有可能是气煞人的话,才有这种请罪的姿态。既然不是什么好话,李斐便是言简意赅,再言简意赅的说道:“今晨,王爷与儿臣说,景王殿下把六嫂实际所生的女儿,与他养在下臣贾甫家中情妇许氏所生的儿子,给掉包了。” 至于这儿子是谁的儿子,就无需赘述了,赵迈淜一看就是景王的种。 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的皇后,被这么一句话震得,一动不动。 田嬷嬷在李斐身后软了膝盖,喝道:“襄王妃,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李斐仰头,心正而眼清,对着皇后说道:“我家王爷所言是否属实,请母后细查真伪。” 皇后气得发抖的左手扶住扶手站起来,蹙眉厉声道:“老六老七私下多有不和,本宫尽知,所以你今日说出这话,有拨弄是非的攻讦之嫌。” “母后娘娘自有明断!”李斐朝皇后大拜,随后肃穆的说道:“今日,王爷与我说起这话,我也是万分惊诧,细思又极恐。那许氏,曾经和我一同住在宣国公府数月,是我父亲继妻许氏的娘家内侄女,我因为母亲失意之故,不可否认,对许家所出的女儿存有偏见。上个月,她的丈夫又暴病身死了,其实情,乃是与泰宁侯府的邓良弼一同宿眠了身染梅毒的女子……”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有许锦怎么成为宣国公府夫人的例子在先,许家的女儿在皇后的心中就没有了名声可言,再加上贾甫的事迹,着实可疑重重。 皇后紧拽着扶手,气息有那么些凌乱的道:“你退下。” 皇后不会是偏听偏信的人,李斐逐也不在多言,再拜了拜,便走了。 田嬷嬷趔趔趄趄地走到皇后身边,这位老嬷嬷是深知道皇后娘娘是多么希望方家的骨血和皇家的骨血能融为一体,又是深知道,方佩仪为了生一个儿子,已经拼了半条命出去,再难得子,所以田嬷嬷说什么也不能信了襄王妃的话,疾声道:“襄王府居心叵测,娘娘要查,也是为景王妃做个明证。” 查当然是要查,只是皇后还没有查起来,就深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她缓缓的重新坐在了凤座上,有气无力的说道:“知道淜儿是我方家的外孙,我觉得那是天下最可爱的孩儿,可是被老七媳妇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面目可憎了起来。” “娘娘……” 田嬷嬷瘫倒下来,抱着皇后的腿直哭! …… 过了三日,就是八月十五,皇室成全齐聚,连卫王都带着儿子赵崇鸿过来了。 “给皇祖父,皇祖母请安。” 个子小小的赵崇鸿说话还带着奶音儿,整个人却完全没有了孩子的活泛,他是忐忑不安的跪在那里,因为太过忐忑不安,说完了这么一句话,眼睛就看着他的父王,可怜巴巴的。 连遭了打击的卫王可以说是形销骨立,在这重重打击之下却有了懵懂之外的当担,他看着儿子如幼兽一般救助的眼神,就站了过去,站在了赵崇鸿的身后。 这番情景让皇上无颜以对,别过了脸去。 皇后这便圆场了,招赵崇鸿上前,揽着他的小身子说了几句话,因着皇上看见赵崇鸿着实不自在,皇后又说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漂亮,让卫王父子去摘几朵过来,给在座的诸位女眷簪花。 这是相当委婉的说法。 卫王父子这是退席了。 景王在这种时候,就抱着他的儿子过来尽孝。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一个小小的识文描金银花卉高足杯,并且让赵迈淜也虚虚的握住,对皇上笑道:“父皇,这小子给您敬酒了。” 赵迈淜会敬什么酒,那小子头使劲的低下去,自己想尝尝这酒的味道,口水已经直淌了。 这呆萌的样子把皇上逗得哈哈大笑,命身边的何进道:“快快接过去,别让这孩子偷喝了。” 何进接了正要放在席上,皇上伸手道:“拿过来吧,正此佳节佳儿,朕也痛饮一杯。” 何进顿了一下,依了皇上所言。这是皇上在中秋宴上喝的唯一一杯酒。 皇后对着赵迈淜亦如往昔的怜爱,道:“淜儿敬过了祖父,还没有敬祖母呢?” 赵迈淜是极喜欢他祖母的,就不肯老老实实的让他爹抱着,身体向皇后倾过去,要皇后抱着他。 皇后也欣喜的接了过去,抱了许久。 中秋过后,朝堂上一帮耿介之臣就言辞凿凿的,请皇上恪守先祖定制,让诸位藩王,吴王荆王景王襄王离京就藩,更有甚者,直言让四位藩王遵照祖宗成法,自请就藩。 本朝的祖宗,即本朝的太|祖太宗,是定了那么个规矩,凡成年皇子,要就任藩国,远离中枢,以避免结党干政。今年,或许是皇上念及骨肉之情,让几个儿子在京中待了好几个月,待到代表着阖家团聚的中秋节都过了,还要待到何日?四王在京,已经让很多朝臣感觉到不安了。 当此老父垂垂老矣之际,四座王府一齐沉默了,新一轮的立储呼声,从未有过的高涨,因为只有成为太子,才能长长久久的留在京城。 …… 一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纪言走到一家名曰‘小乘阁’的书斋,向掌柜出示了一枚鱼型的印章,掌柜正色以待,随后让纪言入静室等候。 在等待的时间里,纪言摩挲着这一枚印章,心中多少有些挂碍。 他自幼家贫,虽然父亲有一门雕刻的手艺,能让妻儿得以温饱,但是要供着一个聪颖的孩子读书,每年的束脩,每年的笔墨纸砚,还有将来科举的费用,对于纪家的家境来说,委实是一笔庞大的开销。所以当他看着整日操劳的父母,他深觉自己的不孝,就凭着所学中途转道去做了做账房先生。而就在他入了账房这一行,当满了一个月之后,持这枚鱼型印章的夫人见了他,说他周身的才华,去做一月二两工钱的账房,实在是埋没了自身的光华。 如今,纪言还能听到那位夫人余音袅袅的,为他叹惜的声音。 然后,那位夫人便资助了他,不仅无偿的襄助了他钱财,还指点了他几次举业文章,最后,甚至把他成功推荐给了当地的学政大人。 正是有那位夫人的帮助,才让他身无所累,得以一心一意的攻读,第二年就中了秀才,第三年学业突飞猛进的连中了举人,潜心再学三载,十八岁就高中了二甲十四名进士。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 纪言深知仲永之伤,是后天蹉跎了岁月的缘故,而他没有去浪费光阴去做账房,才得以在最好的年华,功成名就。 每每念及此,纪言便对那位夫人铭感五内。 “子默。” 那位夫人以字称呼纪言,进入了静室。 纪言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猛地把头一抬,便看见一位妇人,她身穿了一件明紫色绣折枝玉兰于前襟的薄稠长裙,长袖束腰的剪裁让这位妇人的身段看起来宛若少女,而她的面庞是那么得秀丽,看起来全然不像三十八岁的妇人,她的举止是那么得优雅,便是永安郡主身在皇家,也没有这位妇人优雅矜贵的气度。 纪言愣了愣。 他当然知道夫人是夫人,只是以往的夫人一直以男装示人,所以他也就无从想象,也不敢去亵渎夫人穿着女装,展现出女子柔美之姿,是一幅怎么样的美景。 此景美啊美,翰林院里收藏的任何一幅仕女图,都为之黯然失色。 “还要恭贺子默成了吴王的东床快婿,喜得了郡主佳人。” 这样的妇人舍李月也没谁了,李月纯然是一片长辈之心,看着自己看中的孩子,立了业,马上就要娶妻成家了。 纪言忽得心头一阵绞痛,慌乱的收起了那点旖旎的心思,在李月面前恭恭敬敬的像个晚辈,道:“只是遗憾,不能请李夫人莅临寒舍,喝一杯喜酒。” 李月是无所谓遗憾,径直坐了笑道:“你我是一场知遇之交,你今日请我过来一场,你我之间的知遇之交,也有了了断。” 纪言眸光黯淡了下去,低头说正事:“襄王殿下有意储君之位,此次就再不能离京了,因为陛下已经神志不清,立储,甚至是承接帝位,就在当下了。” 李月似有所感,也没有纪言这般肯定的,问道:“才不久中秋宴,皇上的精气神也还不错。” 纪言摇了摇头,道:“小生得蒙赐婚,有幸单独谒见了陛下,正恭领陛下垂训,陛下忽得神情语态不对劲起来,其状,似是濒临癫狂。” 第333章 要打架了 当朝帝王的健康问题,在当下,在外界看来,都是透着一股子神秘。 窥探宫闱之罪,罪可处死!所以李月感念纪言一片热忱之心,颔首道:“子默有心了。” 往日口齿伶俐的纪言,站在李月面前,垂着头,腼腆的说不出话来,不过话还是要说完的,纪言默了默又道:“景王以宗人令之位,拉拢了吴王。” 宗人令相当于皇族的族长,一般情况下,皇上的儿子们是不可能当宗人令的,只有皇上的平辈甚至是皇上的长辈,才可以胜任,比如现在的宗人令宁王,是皇上的弟弟。至于一个宗人令有多大的吸引力,可以参考宣国公府所在的朱氏一族,朱钦是宣国公,不是这一脉朱氏的族长,朱钦每一次见了那族长,都会很亲近的叫一声‘老哥哥’。皇族的宗人令是留京的藩王,如此一来,景王和吴王,是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再由此及彼的想到纪言现在成为了吴王的女婿,李月平平静静的扫了纪言一眼。 而这一眼,让有神童美誉的纪言,瞬间就意会了,纪言顿时就慌张了起来,道:“小生……小生……”额间冒出了虚汗,纪言把眼睛一闭,羞愧的说道:“小生家境贫寒,小生只会读书,于钱财一道上也不大通,所以小生是浅薄的,想娶一个王侯之女,互为补足,才在师座的提点下,肖想了吴王之女。小生一直以为,吴王对景襄二王从来没有偏颇之意,近日才得知吴王的倾向,小生辗转难寐数日,实在无法与泰山大人苟同。” 这一连串的‘小生’,让李月转而笑道:“子默还很年轻呢……”所以看不清楚官场的局势,在此之前,一直认为吴王是万年和事佬来着。 年轻二字,明明是李月毫无邪念的那么一说,纪言听得竟然羞红了脸,越发把头低了下去,诚心说道:“小生私以为,景襄二王,当是襄王殿下更有人君气度。” 李月没在意这种细节,只把纪言对襄王投诚的话记下来,也就离开了。 纪言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月明紫色的裙面,平生从未有过的遗憾,占据了纪言所有的心智,然后情绪百转千回。 君生我未生! 纪言遗憾自己晚生了二十年,若是他能早生了二十年……早生了二十年又如何,那么他就不会得到李夫人的资助,他还是一介清贫的学子,要读书,得先赚钱,他功成名就的日子,或许就要顺延二十年。 那样想来,纪言就不觉得他和李夫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觉醒得太晚了。在此之前,李夫人一直以男装出现在纪言的面前,因此在年少纪言的目光中就模糊了性别,纪言一直把李夫人当长辈敬着。然后一别数年,他长大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成为了皇后都赞誉过的青年俊才,李夫人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再次出现,唤醒并且冲击了他整个情感世界。如今李夫人又再度有了丈夫,而他,即将迎娶吴王的女儿,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便只能生生的错过,空余一声叹息。 …… 当天晚上,李斐一边擦着玫瑰露一边就和赵彦恒说起这话来。皇上的身子骨就不多说了,朝野朝外有多少人等着改天换日,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让多少人只能耐着性子等着这颗紫微星自然的陨落,而不能作为。赵彦恒和李斐就是不能作为的人,因为他们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儿媳,做不出那等大逆不孝之举。所以李斐就匆匆略过皇上的身体状态,说起了吴王的倾向来,别说纪言被点中了仪宾之后,才知道吴王和景王好在一处了,李斐也是今日才明确的知道了吴王的态度。她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只能如此了,我是不怎么乐见吴王做宗人令。” 赵彦恒从不曾和吴王有过一刻过密的交往,也可以料想到他的二哥六哥是拢到一起去了,他坐在红木三多纹罗汉床仔细的擦拭自己的佩玉,道:“你对二哥的意见还挺大。” 李斐匀面的动作一顿,随后又如常的顺着肌理匀摸道:“我大姐夫的祖籍就在吴王封地,大姐今年初来襄阳,和我细细的说起过吴王治下,风评着实不佳。” 赵彦恒不喜欢李斐这么含蓄的和她说话,在李斐看不见的背后翻了一个白眼道:“你就说,二哥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做不得宗人令,也就得了。”吴王最大的特点,他贪财,他敛财,否则他也不会召集一帮道士,炼点石成金之术了,换回来的真金白银一箱一箱的守在吴王府的地窖。 李斐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靥,道:“我是做媳妇的人,这话你说得,我说不得。” 赵彦恒看着手上这块莹绿剔透的碧玉螭龙玉佩,顺口说道:“这个纪言,你好像很是看中,那天从母后宫中回来,你就说了此人怎么怎么地,说了好些话。” 李斐倏地把头扭过去了,奇怪道:“不是你说,给永安找个好男人吧,我是没有眼力劲儿,所以多在你面前说说此人的言行举止罢了。” 赵彦恒这才将那天的一丝丝不痛快放下了,微笑着问道:“纪言和李家有什么渊源吗?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二哥的女婿了,你们对他说过来的话倒是深信不疑。” 李斐没有说话,她缓缓的站起身,只用了一点花露的素颜泛着莹润的光泽,身上穿了一件浅青色长裙,裙摆重叠挽迤于地三尺有余。 赵彦恒把目光从李斐身上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道:“我就是随口问了一问。” 李斐的脚步无声无息的走到了赵彦恒面前,轻语道:“罢了,我和你既然成了夫妻,我娘家有多少底细,你总是要知道的。” 赵彦恒的心,滑过一股暖流。 “大致十年前吧。在母亲贩卖香料的生意,账面上不至于捉襟见肘之后,母亲就开始资助了云贵,两广,两江一些家境不怎么样的学子举业读书。到了如今,按母亲的话说,以纪言最为出众。二十出头的年纪,学识,官位,以及人情世故,纪言是最出众的了。” 短短的两句话,平淡的道尽了李家二十年挣扎。 从首辅之家贬落到西南戍边,要彻底消磨的是李家昔日的辉煌。试问,有哪一个家族能经得起这样的跌宕,先祖留下的遗泽,到了孙辈李迅李速李迪这一辈,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李月在前十年,努力的积攒财富,就算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把昭贵妃留给李月的东西都送入了典当行挪用了,也要走出发家致富的一条路,然后再用财富,去铸造一对羽翼。将来,或许,李家的后人再不能如李家先祖那般,扶摇直上,也能从中借助一二。 “原来是这样。”赵彦恒揽着李斐的腰肢,道:“岳母大人深谋远虑。” 李斐捧住赵彦恒的脸,道:“再如何的深谋远虑,也不及殿下与我,金风玉露一相逢。” 赵彦恒把臂将李斐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和她轻抵着额头道:“你放心,六哥找了二哥,我就去找三哥过来助阵。” 李斐笑出了声道:“乍然听来,你们兄弟几个,是要约着打群架了。” “现在,不就是比一比谁更人多势众?”赵彦恒的目光沉稳,声音淳厚,道:“父皇会想清楚,他要把江山后嗣托付给哪一个儿子,便是父皇一时神志不清了,母后也会守着。” 想到母后在知道了赵迈淜有可能不是方家外孙之后,这阵子对赵迈淜日益宠爱,这种在李斐看来乃是反常的行为,就让李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赵彦恒忽得转而说起来,道:“郭坤之事,我已经再度向父皇恳请,父皇也已经应允了,待郭绍承继承了爵位,郭坤那边送去一两个侍妾服侍他,也使得。” 李斐合手道:“双鸳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的双鸳得知了这一消息,当即就对李斐王妃感激涕零,还抢了幽露的活计儿,要给李斐做针线。 这不是说双鸳之前就没有这份孝敬李斐的心,只是她一进京遭到了郭坤被囚的打击,整个人就如生无可恋了一般,没有几天就暴瘦了下去,而今有了指望,才活了过来,生气无限。以至于幽露和她面对面干起活来,还要劝着她道:“双鸳姐姐歇一歇,我们出去走走,伸伸脖子。” 双鸳很懂规矩,自认不是客,也不是襄王府中人,除了到幽露这里来,就天天蜗居在屋里,此刻便收了针,揽了做了半件的裙衫儿道:“那我回去了。” “姐姐……” 幽露是得过李斐嘱咐的,硬拉了双鸳出屋,在廊下散散步。 竹黄欢欢喜喜的跑过来,道:“吴王府抬了两担喜果子来,王妃说让诸位姐姐分一分,两位姐姐过去拿喜果子啊。” 双鸳和幽露虽然是奴婢之身,见识却不输等闲的官家小姐,双鸳道:“吴王府家的郡主,出嫁倒是极快,这没个一月,就置备妥当要出嫁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幽露是乐见其成,道:“有这一桩婚事操办着,最近让诸王离京的声音都小了。” 第334章 托孤 纪家。 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礼就在明日,纪家虽然是张灯结彩的,却少了一份喜气,因为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礼,是搁在武林园操办。 纪母又一次试穿起了明天的衣裳,是一套暗红色绣云肩圆领长袍内衬立竖领长袄配绣花马面裙,手摸摸裙面,这身衣裙富态是有了,就是少了一份贵气。纪父习惯性的揣手,道:“老婆子,你要是想穿诰命服,就穿呗。” 才两个月前,纪言给纪母请封了孺人,按理,明天的场合穿上孺人的诰命服是极好的,但是纪家从纪言开始才兴起,纪父身上是没有品级的服饰可以穿戴,这样两口子站在一起就不大登对,所以纪母虽然想在儿子儿媳拜高堂的时候穿着孺人的诰命服,也还是道:“算喽,我都听儿子的,儿子说过了,这一身也挺好。” 纪父好脾气的勾勾头。 这时,纪言过来省安,纪父纪母一见了儿子,就笑得合不拢嘴。 纪言奉上永安郡主的嫁妆单子。纪父纪母不大识字,只看着单子厚厚一叠,完全打开足有五尺长,纪母还是相当淳朴的,笑眯眯的道:“怎地这么多嫁妆,这也太多了。” 是太多了,比纪言预计过的还多了三成。不过这话纪言就不说了,只是笑道:“嫁妆多了还不好吗?可见的郡主得了皇室诸位长辈的疼爱了。” “是这个理。”纪母说起女儿的嫁妆就感慨,道:“咱们也不是贪婪的人,只是这嫁妆,代表的是娘家人的重视。就说咱们县里最大的财主马太爷,他都是最大的财主了,也舍不得给女儿办嫁妆,就把唯一的女儿,七八岁就给了另外一家大户做童养媳,那倒是省事,一……” 纪父打断了纪母的喋喋不休,道:“儿子大喜日子,你提起那等独孤人干啥子。” 纪母立刻就收声,呸了一下,再道:“我是欢喜过了头,我是修了多少辈子的福气,养了一位进士老爷,又要迎进来一位郡主娘娘。” “娘。”纪言对老父老母两鬓的白发,包涵了孺慕之情,道:“儿子再有出息,也是你们的儿子。郡主再是尊贵,也是你们的儿媳。” “知道你孝顺。”纪父捋捋花白的胡须,说道:“只是咱们家到底是底子薄弱了些。郡主在王府里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到了我们家里,我们又能拿什么养着她。所以王爷和王妃牵挂着她,一众长辈都怜爱着她,才备这么厚厚一份陪嫁,不使她到了咱们家来受了委屈。咱们呢,也要自足惜福,往后过日子,多敬着一些,也是没错的。” 纪母附和道:“就是老头子说的这个意思。” 纪言早已经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听了。 纪母看着芝兰玉树的儿子,遗憾的说道:“儿子大婚的日子,咱们也不能请冯掌柜来喝杯喜酒。” 冯掌柜是一家香铺子的掌柜,是当初请纪言去做账房的掌柜。因为李夫人要求过,要隐藏这一份恩德,所以这些年纪父纪母也不知道李夫人的存在,一直以为是冯掌柜资助了纪言读书,才有这么一说,而‘冯掌柜’三个字听入纪言的耳朵,就自动的转化成了李夫人的音容笑貌。 纪言本人也理智的不想陷入这种无望的情感纠葛中,就转而道:“爹,娘,今日早些歇息,明天一早,儿先送你们去武林园。” 说起武林园那种平民百姓不能入内的地儿,纪母就有一些些紧张,握住纪父的手道:“老头子,明天的场面,你可得提醒我,莫要给儿子丢了脸。” 纪父也没有见过明天那么大的场面,却也硬气的道:“你憷啥,白在天子脚下待了三年。” 纪言温和的笑道:“真正的贵人,他越是尊贵,待人接物,就越是内敛。所以明天爹娘都把心放宽喽,明天要遇见的人,都是真正的贵人,气自馥芬,待你们只会是和和气气的,周全了场面。” 从纪言中举人开始,他就有意教导父母一些礼仪规矩,后来中了进士就马上把父母接到京城来,在仕宦之地住着,眼界高了,心胸自然开阔了些,而且纪言常给父母说一些刚直不阿的事迹,有一个进士儿子撑腰,父母也能刚直不阿起来,所以纪父纪母不是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互相鼓鼓劲,对明天也是很期待的。 明天转瞬即至,武林园中宾客涌动。 有一桌坐在最角落的四位宾客,有一位修养还没到家的,就碎语了几句。 “怎地挑来挑去,挑了这个纪言,农家子的出身。武康伯府陈家,登州卫指挥的郭家,不比这个纪家更有体面。” 另外三家相互看了看。 嘴碎也不看时机,早已经尘埃落定了,好不好。 嘴碎也不看场合,都在喝喜酒了,吃人嘴软,懂不懂。 纪言纪大人,上一届最年轻的进士,这就是人中俊杰中的俊杰。三千人应考,点中一百八十八位进士,纪言只有十八岁就中了二甲十四名,先考中庶吉士,后授予翰林院编修,前途不可限量,这是一根有可能入内阁的苗子,知道不知道。 当然,纪言入内阁之路漫漫,仕途顺遂也是二三十年,甚至是三四十年之后的机缘了。 然没有一位阁老夫人是吃现成的。 何况女子出嫁本来就是第二次投胎,永安郡主才投了胎,好与不好的,端看丈夫日后的前程,你这般唱衰的模样为那般? 三家夫人彼此打了一通眉眼官司,都懒得理这个嘴碎的人。三家夫人的想法在情在理,不过人心不可预测,今天过后,三家夫人都会在心里默默的嘀咕一个字,衰,永安郡主真是……衰! 在新郎去接花轿的空隙,方佩仪和李斐两人,远远避开了一众人,走到了一株朱砂桂树下,方佩仪撑着树干,先来一顿猛咳。 李斐轻拍着方佩仪的后心,低首说道:“六嫂,不是我说你,你这几年耗得有点儿快,叫我看得心惊!” “我是不如弟妹豁达。”方佩仪以手捂住唇道:“昔日在闺阁,母后就说过我这心性,说我担不住大事,将来找个远离朝政风云的人家,风花雪月的过一世,也就是了。是我没听这话,心里早早的存住了六爷,后来嫁了他,果然是成天的担惊受怕。” 惊什么?怕什么? 李斐扇了扇鸦羽般的眼睫,心里也清楚的很,惊登高跌重,怕胜王败寇,李斐何尝不是这样又惊又怕的。 方佩仪咽了咽红肿的嗓子,道:“上一次,见了五哥那孩子,小小的身子依然滚圆滚圆的,我也甚是喜欢,小孩子就是这点最好,年幼而无知,不像我如今,这么的敬畏生老病死。” “六嫂才二十出头,也得忌讳着些,别说什么病啊死呀的。”李斐勉强笑着道。 方佩仪捧着心口,道:“我自从生下淜儿,就大伤了元气,大夫一直说精心调养着调养着就会回转,这都调养了大半年,我只觉得,我这身子日益沉重,怕是不能再好了。” 李斐握住了方佩仪指尖冰凉的手,低低道:“你就是性子急,母妃生太和,也是遭了大罪的,这三年缓缓的,也养过来了。” 方佩仪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我,并不畏死。生淜儿那会儿,我难产,六爷都在外面吼,吼着说要保我。是我,没有孩子活不下去;是我,受不住再失去一个孩子的痛苦;是我,拼死拼活的生下了我的淜儿。如今淜儿健健康康的,以慰我平生。” 李斐听得心像针扎一样,如鲠在候道:“六嫂说这话是要吓我啊,吓得我都不敢生孩子了。” “你的福气,还在后头。”方佩仪可能是因为日益衰败的身体,人也变得悲观了一些,道:“我的精神是日益不济了,也不管他们爷们儿外头的事,我想,不管他们如何争得死去活来的,我们要好好的,是也不是?” 李斐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我们就是压后脚的人。” 方佩仪用力的回握住了李斐的手,双眸满含冀望的道:“那么弟妹,可能应我,将来无论大局如何,你会尽力,保全我的淜儿?” 你的淜儿?你的淜儿?李斐面对这份慈母之情,说不出话来,你焉知淜儿,是不是你儿! 方佩仪只当李斐在考虑,愈加渴盼的看着李斐道:“你我身后都是有所牵挂的人,你如今应了我,我活着一日,也当为你尽力。” 李斐含泪看着这么一个被虚伪的情谊包裹的,无怨无悔的女人,嘴上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着,嗯了一嗯。 彼时,还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纪言接了花轿入武林园,手牵着红线,和娇小的永安郡主并列,在礼官的高唱下,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第三拜,夫妻交拜。 纪言身穿了大红色吉服,他的脸上也应景的挂着新郎的喜色,但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涟漪。他因为心中没有涟漪而对娶了永安郡主心怀愧疚,所以打乱了原本商量好双方同时下拜的节奏,率先对永安郡主低下了头。 这番乌龙引得诸位宾客哄笑了一回。 因为有这种说法,婚礼上先拜下的新郎,很容易惧内。 一方鸳鸯喜帕的红盖头之下,永安郡主甜甜蜜蜜的回拜了过去。 第335章 痴情女子 新郎新娘退场之后,自然是一番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方佩仪坐在席上,神情恹恹,李斐也是兴致缺缺,避出酒席,身后一左一右的跟着阿莲和双鸳。 阿莲是自己人,没什么好说的。双鸳这阵子,一心一意的结交襄王妃,她本是奴婢,不是客不是友,与襄王妃交好的方式就是在李斐面前为奴为婢,李斐晓得她那点活络的心思,郭坤已经被囚禁,她是在担心随着时光一点点逝去,随着郭绍承稳坐了黔国公之位,郭坤会渐渐的被外界所有人遗忘,所以尽她微薄之力,在外奔走。李斐没什么要避忌的,也就自然而然的暂时收下她做个婢子。 “王妃,净净面吧。” 双鸳捧着冷帕子道。她原是朱老夫人调|教出来的人,又给郭坤使唤多年,要说随身侍奉的本事,她比幽露槐蕊也是不遑多让。 李斐接过帕子,覆住双眼。刚才和方佩仪说了一席话,说得眼眶子都红了起来。 阿莲不懂李斐和方佩仪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在一旁道:“王妃很不必委屈自己,去应酬景王妃。” “不得胡言!”李斐冷凛说道。 阿莲顿时就有些尴尬了,双鸳笑道:“阿莲年纪还小呢,没经过没见过,不知道某些人,明明是不可能的,却是推心置腹的。两位王妃就是这样的人。” 阿莲被双鸳这么一提点,屈膝说道:“奴婢无状!” 李斐对阿莲一摆手,问双鸳:“你多大的年纪了?” “奴婢二十四了。”双鸳眼中,有青春逝去的伤感,为了能长久的留在郭坤身边,她多么想永远十八岁。 李斐颔首,诚邀道:“这一阵,你服侍我,很令我满意。若是我向老夫人说一声,要你长久的留在我的身边,你可愿意?” 双鸳是黔国公府的奴婢,李斐这是向黔国公府要身契,当然,这前提是双鸳自己愿意改投在李斐的名下。 “多谢王妃抬爱。”双鸳感激的在李斐面前跪下了,只是双眼仓皇的,道:“王爷不是说,过个半载一年的,可以让我去栖霞山服侍大将军的,可是这话有了什么变故?” 李斐微微俯了身,看着双鸳,目光中有些怜悯,道:“郭家有家训,郭家男女不得与异族通婚,你这样一心要留在郭二表哥身边,也没什么前途。” 这一阵子,李斐明明不想去看,却偏生看到了一个个痴情女子。先是宋多福,撑着产后的身子,句句都是在程安国打算,他们已经做了三年的夫妻,育有两个儿子,李斐也说不得什么。后是方佩仪,那一副为了景王殚精竭虑的模样,李斐是碍于立场不能直言。还有眼前跪着的这一个,李斐是实在忍不住的说了这一句。 如郭韶光嫁到广西,郭流光嫁到四川,是郭家第一代黔国公有过遗训,郭家的女儿要远嫁出云南,嫁于各地望族,名门仕宦。郭家的男子,娶也是要娶各地望族,名门仕宦之家的汉女。第一代黔国公留下这样的遗训,就目前来说,显然是一个英明的决策。郭家不予任何异族同婚,就能在各族摩擦中保持不被女人左右的中立,又和各地同为汉族的望族联姻,助郭家根深蒂固的扎在了云南。到了如今,郭家已经是云南的无冕之王。 而双鸳,不是汉人,是阿依女子。 她是郭坤的通房丫鬟,也只能是郭坤的通房丫鬟,她不能生下郭家的孩子,也不能攫取更高的名分。除了孩子和名分,双鸳也不可能在情感上得到郭坤的回报。据李斐所知的,郭坤屋里子的女人不断,双鸳只是那好几个通房之一。李斐先前一直说,双鸳是个忠婢,李斐一直以主仆的名分诠释着双鸳的所有言行,只是现在此刻,李斐想试一次,把双鸳拉出无望的感情漩涡。 “多谢王妃美意。”不是襄王的允诺有了变故,双鸳竟然绽放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随后虔诚的说道:“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正是没有过非分之想,老夫人才会把我赏赐给大将军,在大将军屋里,安安稳稳的待了六年。我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个奴婢,便是我所有的前途。” 李斐感到了一种飞蛾扑火而执迷不悔的悲喜。对着宋多福说不得,对着方佩仪不得说,对着双鸳,也是无话可说了。 阿莲把双鸳扶了起来,双鸳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是那么得安分。李斐忽地一声长叹,苦乐自知,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好几家的妇人小姐,看见襄王妃坐在这里,就不经意的经过这里,来向襄王妃请个安,刷个脸。李斐坐在这里也不得清净,也就重新回到了席上。那时,吴王妃正拉着纪母给诸位皇亲敬酒,轮到了方佩仪这里,方佩仪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 纪母端着酒便很有些局促,进退不得。吴王妃一心只扑在方佩仪身上,道:“你也是太客气了,身体不大爽利,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也不会挑你的理。这会儿要是被六弟听见,六弟不说我这个二嫂,要说他二哥好面子了,嫁个女儿摆这么大的排场干什么!” 方佩仪边咳边笑道:“小一辈头一桩喜事,父皇和母后都说了要热热闹闹的办,二哥和二嫂是尊了旨意在办事的。” 吴王妃就有些得意起来,问方佩仪身边的秦氏,道:“可带了药汁来,喝上几口止一止吧。” 秦氏应是,当即就拿出一个红瓷细长口的小瓶子,递给方佩仪。 方佩仪接过去,很是不好意思的看着纪母道:“瞧我……怠慢了纪太太。” 纪母还端着敬给方佩仪的酒杯连忙道:“不说这话,不说这话,王妃娘娘的身体多么精贵的。” “还不快快将纪太太的酒杯接过来。”方佩仪温和的说话,待秦氏接过了酒杯,方佩仪的喉咙又是一阵麻痒,方佩仪沙哑的道:“我今日喝不得酒,让我奶娘代饮吧。” 大户人家一直奉养着的奶娘犹如半个长辈,纪母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慢待了,和秦氏对饮了一杯。 吴王妃越过襄王妃看到寿春公主,让纪母跟自己来,调侃道:“我们去见见第一公主。”‘第一’自然是作为皇上唯一养大的女儿,外界对寿春公主的戏称。 不过近日寿春公主因为名宫观之事,盛宠渐衰,便对吴王妃这种明奉暗损的神色很是看不惯,命丫鬟接了纪母的酒搁在席上,对纪母道:“永安那丫头很是腼腆,日后开了脸,成了家,当家做了主,性子自然就活泛了。到时候让她只管来我府上,我们姑侄相互解解闷。” 纪母听不出来吴王妃和寿春公主这是打了一场讥讽,只当寿春公主好客,笑道:“一定来,一定来,郡主能得您的教导,是她的福气……我们全家的福气。” 吴王妃对着寿春公主谦和淡雅,手已经拉了纪母道:“襄王妃回来了,她是一定要见见的,真真是个美人儿。” 纪母被吴王妃引来引去的,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看见了李斐那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的模样,眼前忽然一亮道:“这位美人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吴王妃捂嘴笑道:“哪一位凡俗女子,能有和襄王妃匹敌的美貌?” 纪母一囧道:“是在街上,无意间见到的。” 纪母说的人是李月,虽然好多人说李斐肖像朱钦,其灼灼风采,还是和李月有那么几分神似的。 李斐一笑罢了,站起来面对这一位淳朴的妇人,笑道:“纪太太和二嫂做了儿女亲家,到了我这里,便叫你一声‘老嫂子’了。” 吴王妃偏过头,示意尾随在纪母身后的,吴王的侍妾曹氏,为纪母和襄王妃斟酒。 曹氏心跳急遽的加快,手还是稳稳的握住了莲鹤铜壶,满满的斟上两杯酒,然后整个人拿着酒壶往后退,自有丫鬟捧着红漆托盘到纪母面前。 纪母感受到了李斐善意,言行越发从容,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辈子就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八辈子,十八辈子的风光都有了。” 因着丫鬟已经捧着两只胭脂红花草蜂蝶纹酒杯到面前,纪母随手就拿,正当触碰到了那只酒杯,双鸳中途伸过手来,截过了纪母碰到的那杯酒。 纪母见这姑娘是襄王妃的人,释放出友善的笑意,拿起了另外一只酒杯,说着早已经准备好的劝酒词,道:“小儿的婚礼,真真是从来没敢想,能请到这么多的人,能请到王妃娘娘,老身在此谢过了,他们小两口儿太年轻,将来有什么事,还望王妃娘娘关照他们一二。” “纪大人年轻有为,又是亲戚,关照他们是应该的。”李斐说得真心实意,向双鸳伸手,去接酒杯。 双鸳没递给李斐,而是正面朝纪母笑道:“我家王妃才出去醒了酒,着实不胜酒力,这一杯便由妾身待饮了,如何?” 双鸳的模样是比一般的丫鬟看上去要年长一些,她又故意自称了‘妾身’,吴王妃都不知道此人是什么路数,纪母只当她是襄王妃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觉得自己是被轻慢了,正了正姿势,和双鸳遥碰了一下酒杯。 双鸳引颈而饮,那一幕在李斐日后回想,有慷慨悲歌之状! 第336章 毒杀 吴王妃看着双鸳截下了那杯酒,看着双鸳喝下了那杯酒,只觉得功亏一篑,不过以吴王妃的城府,面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亲亲热热的揽过纪母,笑道:“亲家母,你这脸都泛红了。” 纪母摸摸自己的脸,憨憨的道:“喝得猛了,喝得猛了。” 吴王妃暗暗推着纪母,道:“去歇会儿吧,喝碗醒酒汤。” 纪母顺从的转身,心里不知道怎么地,皇家诸位女眷的风姿一个个的晃过。或许是有了媳妇就想孩子是每一个人长辈的天性,纪母忽然的想到,她刚刚应承过的一个个贵人,一个个的,好像子女缘分,都浅薄的很。如吴王妃只有一个儿子,养到十岁上夭折了;荆王妃是大伙儿都知道,怨不得她;景王妃,一看就是连年产育亏了身子的。寿春公主和襄王妃至今也没有个动静。 纪母不免就操上心了,她育有二子,长子夭折,只得一个纪言,平安长大到娶妻生子了,纪家可谓是一脉单传,永安郡主千万千万,要肚皮争气才好,为纪家开枝散叶。 这么想着,心口下方的胃部,倏然传来了明显的痛感,纪母勉强再走了几步,这种疼痛就急速的成倍成倍的加剧,像是胃袋烧起来了一样,纪母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烈火灼烧般的痛苦,‘诶呦’呼痛了一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也已经感觉到疼痛的双鸳,刻意与纪母以同一个节奏倒下,倒地的同时,竭力的呼喊道:“酒!有!毒!” 众人的眼睛看着,耳朵听着,这场面就如山摇地动般的,乱了。 荆王妃是喝下了纪母敬的酒,一听见这‘有|毒’二字,便是条件反射的作呕起来。 景王妃的那一杯是秦氏代喝的,方佩仪喘着气道:“嬷嬷,嬷嬷!” 敬给寿春公主的酒还搁在席上,寿春公主第一时间拢住了这杯可能是毒|酒的酒。 然她们几个终究是安然无恙的人,一番惊吓之后就镇定了,周围上百个宾客涌向了纪母和双鸳,这样突兀的事件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伸长了脖子张望着。 吴王妃声嘶力竭的喊道:“快传太医,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 李斐揽住摔在地上的双鸳,看着双鸳咬着牙,憋着气,呻、吟还是从唇齿之间哼出来,李斐一瞬间就火冒了三丈,胸膛呼出灼热的气息,青筋暴跳的手指着一副无辜嘴脸的吴王妃以及刚才斟酒的端酒的一众人,面若寒霜,厉声斥道:“拿住物证,谁都不许擅离一步!” 阿莲跃身而出,矫健的奔至吴王侍妾曹氏的面前,出手先夺下曹氏手里拿的莲鹤铜壶和红漆托盘上的两只胭脂红花草蜂蝶纹酒杯。 有物证在此,几个大活人当然逃不掉。 吴王妃这边的人,要反抗是心虚,不反抗是默认,吴王妃气得脸色铁青,对着李斐大骂道:“李氏,你休要含血喷人!” 李斐从来不屑做口舌之争,而且当下,也不是吴王妃襄王妃相争的时候,纪母蜷缩在地上,痛得在地上翻滚惨叫,才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相比之下,双鸳的隐忍就让人尤为动容。 李斐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双鸳扶起来,只有跪下去,双手抚着双鸳颤抖不停的身体,苍白无力的说道:“你要撑住……会没事的……” 双鸳的双手紧扣住胃部,她满嘴的黏腻,是血沫子从嘴里溢了出来,她也看得见自己流出的血水沾湿了肩头的衣襟,她向李斐张了张嘴,艰难的说不出话来。 李斐立刻趴在地上,附耳倾听她的声音。 双鸳张开血嘴,一字一字涌着鲜血在说:“还!大!将!军!自!由!” 李斐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的拽了一下,悲恸难当,连声答应道:“我知道……好好好!” 双鸳失了焦距的目光看着眼前浩瀚的蓝天白云,面容渐渐的趋于祥和,连眉头都没有因为疼痛而蹙。 对于一片痴心的双鸳来说,她此生能为大将军死了,就是死得其所,了无遗憾。因为心中有这般的执念,诸加在身上的任何痛苦,也好像没那么痛苦了。 这番变故传播了出去,新郎官纪言朝这边狂奔而来,纪言之后,还有纪父,穿着一身暗红色绣金丝玄色折襟长袍,因为跑得太快被自己的衣襟绊倒,重重的摔在地上。 纪言粗喘着气停了一下,前面是娘,后面是爹,两头不能相顾,无所适从。 纪父一下子爬不起来,朝纪言使劲的挥手过去。 纪言提起一口气奔到纪母面前,看到纪母苍老的面容痛苦扭曲,汗如雨下。纪言双膝瘫软在地,悲叫道:“娘,娘啊!” 纪母一手死捂住宛如肠穿肚烂般的胸腹,一手颤抖着伸向纪言。 纪言的眼泪刷刷刷的直流,赶忙抓住了纪母的手,紧紧的抓住。 纪母在疼痛中迷茫,道:“儿……儿……”腹腔中翻江倒海的液体涌上来,纪母每张一次口,就是血水溢出来。 这般的景象太过惨烈了,纪母抽着气不再试图说话,她虚弱的摇了摇头,她不明白,今日本是儿子大喜的日子,也是她从未有过的欣喜日子,怎地变成了她的忌日。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纪母是那么得不甘心今日死去,含泪看着儿子发出了泣血的悲鸣。 纪父连走带爬的赶到,涕泪横流道:“老婆子,老婆子……”纪父承受不住这般的打击,身体重重一颤,就猛得扎了下去。 纪父中风了。 纪言看看娘,看看爹,他肝肠寸断,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撕心裂肺。 一群天潢贵胄不管场合的,也往女眷这里直扑,李斐看着这群男人的眼神,冷若冰霜。 赵彦恒远远望着李斐悲喜交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纪母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双鸳有什么身份,她们要毒杀的人是谁,赵彦恒对着吴王瞪目欲裂,人冲过去,一拳就挥在吴王的脸上。 吴王一拳被赵彦恒揍倒在地上,愤怒的吼了过去:“老七,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我发什么疯!” 赵彦恒怒得癫狂。 这时候,已经有侍卫过来围住场面,赵彦恒抢过来一把剑,就向吴王劈了过去。 吴王以为自己要被劈死了,嗷嗷的直叫,全无一个王爵该有的气度。 千钧一发之际,荆王狠狠踢了吴王一脚,让吴王滚出了赵彦恒的剑下。 一剑不成,赵彦恒追着吴王再劈了一剑,长兴侯世子范慎,楚王世子赵全峥,两人从左右而来,以双剑架住了赵彦恒的这一劈,单膝跪地,齐齐出声道:“七殿下,万万不可。” 女眷中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永安郡主穿着一身繁琐的嫁衣,出现在这般混乱的场面中,她的身体本来就偏于娇小,在这种场景下就尤为的渺小。永安郡主既迈不过腿去靠近刚刚拜了天地的夫婿,也不敢靠近狼狈不堪的父王,摔在了中间,捂脸痛哭。 景王赶着布控全局,那些女眷,管是谁,都圈禁在原地。那些侍者,一律看押在地,要捆的捆上。景王向拿着酒壶和酒杯的阿莲走去。 赵彦恒顾不得和吴王纠缠,飞身过去拦住景王向阿莲要物证的举动,义正言辞的道:“此物,当呈交给父皇。” 景王悻悻的收了手,挑了挑眉,大声的说道:“此物,也不能由你呈交给父皇,免得你栽赃嫁祸了二哥。” “三司及宗人府令何在?” 赵彦恒立刻就吼了这一句,和景王两两站定,对持着。 纪母和双鸳几乎是同时陷入了昏迷。 在刑部尚书黄庆道,大理寺卿张让,都察院左都御史朱敦榭,宗人令宁王赶来武林园的途中,纪母在昏迷不久,在饮下毒酒不到两刻钟后,气绝身亡,双鸳多熬了几息之后,亦是香消玉殒。 还有纪父活着,几个太医全力救治着,也只是道:“勉励一试。” 因着纪父还有一线生机,纪言木木的坐着,还不至于彻底崩溃。 在场都是有身份的人,被圈了片刻以避免不必要的慌乱,自证了嫌疑,就被放出了武林园。荆王妃白遭了一场惊吓,由侍女扶着过来向李斐道:“七弟妹,我是无关紧要的人,我这便走了?” 李斐看着双鸳的尸体,没有动静。目前看来,荆王妃是与世无争的人,但是吴王妃从面上来看,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位列王妃之位的女人,又有哪一个是简单人物。 寿春公主和方佩仪双双过来,方佩仪手扶着胸口,寿春公主来说:“进宫去吧,这场官司,今日就在御前打。” 李斐点点头,人没有起身,差遣着帘帐之后的几位差役道:“去个人,问问三司几位大人……再问问纪大人,尸体是否需要检验。” 几位差役分头去了,片刻之后,去问三司的差役回道:“几位大人说,王妃娘娘若有高义,这尸体最好是验一验,才好知道中了何种剧毒。” 去问纪言的差役回道:“纪大人说,若是这边验了,纪大人不愿再动纪太太的遗体。” 李斐眼睛直直的睁着,一眨不眨,站起来走到双鸳的尸体前,缓缓的跪下了。 寿春公主和方佩仪觉得李斐不必如此,都过去搀扶李斐,两人没搀扶起来。 李斐坚持给双鸳磕了一个人,双手紧紧的握成拳,抵在地上,道:“验!” 这一字,掷地有声。 第337章 亲缘寡淡 因为等待仵作验尸的结果,待李斐同寿春公主方佩仪进了宫,就看见吴王妃和永安郡主跪在皇后的面前了。 永安郡主还穿着鲜红色的嫁衣,一直哭一直哭,她膝行到皇后面前,双手抓住皇后的裙摆,哽咽的反复乞求道:“皇祖母,您要为我做主,求求您了,要为我做主啊,皇祖母!” 皇后看着永安公主稚气未脱的莹润面容,伸手摩娑着她的额发,悠悠叹道:“你要本宫,如何为你做主啊?” 永安郡主哭声一滞,随后埋首在皇上膝上,只是哭。 要皇后如何为自己做主,永安郡主现在也不知道啊,她只是知道,她这十五年来,并未感受到来自于父亲的深切疼爱,至于吴王妃,她只是庶女,嫡母一向是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她自己的生母又早早的被发买出去了。这种状态俗称爹不疼娘不爱,永安郡主从没在吴王府感受到让人留恋的温情,如今好不容易长到了及笄,看见了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她满怀憧憬着全新的生活,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她多么的惶恐。而更可悲的是,永安郡主似乎忘了,她对于皇后来说,是庶子的庶女。 皇后也不是情感那么澎湃的皇后,她对永安郡主更多的是无奈,道:“你先出宫吧,这里并没有你什么事。” 永安郡主泪眼蒙蒙的仰望着皇后,她出了宫去哪里?她已经是出嫁的女儿,又和夫婿大礼未成,她出了宫,要回哪里去? 寿春公主和方佩仪都看出了永安郡主的无处容身,面面相觑,寿春公主扶起永安郡主劝道:“去我的公主府吧,你也好生歇歇,睡上一觉,再艰难的日子也就过了。” 永安郡主抽泣的喊寿春公主姑妈,被寿春公主亲自拉出去了。 皇后这头先看着方佩仪,眉头微蹙道:“你进宫来做什么?” 方佩仪看着跪在地上的吴王妃,看着表情冷漠的李斐,温婉的说道:“我不放心,总想看着才好。” 皇后最近看方佩仪,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但是方佩仪是在延庆宫变中生下的孩子,她的父母,在那场宫变中身亡,皇后对待方佩仪,除了来自亲缘的怜惜,还有对于她父母早逝的愧疚,所以方佩仪就成了皇后在这个世上,真正牵挂在心上的后辈。 “那你就看着吧!” 皇后锋利的目光已经扫向吴王妃,斥道:“你们也闹得太大了,成什么样子。” 吴王妃俯跪在地,一味的哭道:“母后,儿媳一无所知,儿媳当真是一无所知啊!” 毒酒是吴王府的侍妾曹氏倒的,吴王妃自己的丫鬟紫烟端的,中途襄王妃的丫鬟只是截走了纪母的酒杯,这两人就双双被毒死了。面对这样的事实,吴王妃急得只是把自己摘干净,吴王府中的其他人,包括吴王都顾不得了。吴王妃边叩头边道:“母后,儿媳真真的一点儿不知啊!” 已经嫁入皇家二十年的吴王妃,深知道皇室一惯遮蔽丑闻的方式,深恐自己承担了这件事情的罪责,吴王妃看了一眼李斐,还是对皇后哭道:“儿媳和李氏,都是苦苦熬着的可怜之人罢了,我为何要去伤了她的性命,母后明鉴,此事儿媳真是毫不知情的。” “吴王妃,殿下与我倾心相许,欢愉的日子宛如须臾,我只恨日子过得太快,怎地和你一样,成了苦苦熬着的可怜之人?”李斐居高临下的逼视着吴王妃道:“我那丫鬟的胸腹被剖开了,一片血淋淋,肠胃都穿孔糜烂了,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今日,若是我喝了酒,被活活疼死在当场,吴王妃也会说自己一无所知吗?”李斐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在颤动,她似是后怕的落下了眼泪,道:“我为了什么,要惨遭这么残忍的杀戮!” 吴王妃瘫坐在地上,不住的摇头道:“错了错了,不是这样子的……”似乎觉得这话泄露了什么,吴王妃又马上止住,扑向皇后哭道:“母后,儿媳和七弟妹一向和和气气的,没有半点儿不对付的,我焉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如此死于非命。” 皇后向吴王妃虚虚的抬了一下手,示意吴王妃无须跪自己,道:“这也不算是你的错。” 寿春公主此时正回来,对皇后的这句评判,脸上就露出不服气来。 吴王妃如蒙大赦。 皇后凉凉的又说道:“权力都是鲜血浇筑而成的,今日,不过死了一个孺人,一个丫鬟,才死了两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坐在宫中,连血腥味都没有闻到。” 诸位所有的神情,都因为皇后这一句冷酷无情的话而定格。方佩仪感觉到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轻微的颤抖了那么一下。 皇后向着诸位挥了一下衣袖,便阖上了那一双可见沧桑的眼眸,肃穆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丝疲惫,道:“你们都去吧,本宫会上中宫笺表,恳请皇上早日定下储君。” 寿春公主忐忑不安的低首。 所谓的把官司打到御前,不过是要敦促立储大事而已,但是这个位置是会落在景王头上还是襄王头上,寿春公主也全无把握。 “多谢母后玉成。” 李斐如成竹在胸,当即就向皇后叩了首,谢了恩,然后转身便离开了宫殿。李斐转身之际,满含了热泪,权力都是鲜血浇筑的,所以哪怕用自己的鲜血浇筑赵彦恒的地位,也无怨无悔吗? 吴王妃和景王妃都惊讶于李斐这番作态,方佩仪扑在地上,道:“母后……母后……” 有些话无须说出口,皇后倾向方佩仪,缓慢的,平静的说道:“仪儿,你可艳羡姑母身下的凤座?” 方佩仪顿住了,她还记得她嫁给景王之后,称呼还没有改过来,是皇后严肃的对她说,日后不准再称呼她姑母,当然了,皇后也再也没有称呼过她‘仪儿’。 皇后循循善诱的问道:“仪儿,你是深爱老六的风采,还是渴望皇后的尊位?” 方佩仪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道:“六爷不管是王爷,还是帝业可期,都是我的六爷。” 你的六爷?你的六爷? 皇后像李斐一样,对方佩仪饱含着怜悯,这种怜悯让皇后不忍睹之,皇后道:“你也出宫去吧,你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方佩仪琢磨不过来这句话,就已经被警觉过来的寿春公主牵着出去了。 最后只剩下吴王妃,人都走光了,吴王妃倒是也想出宫,跨出殿门之际被宫人拦截住。 吴王妃恐惧的回头,皇后正离开凤座,那种淡漠的眼神,皇后的眼神中,似乎也没有栈恋。 今日的重场戏还是在皇上的昭阳殿。 吴王恶人先告状,率先向皇上哭诉道:“父皇,老七真真是疯了,他当着满桌宾客的面儿,就挥着剑劈过来,要弑杀了他的皇兄啊!” 荆王满怀恶意的戳了戳吴王被赵彦恒揍肿的脸,道:“我看看,我看看,二哥是被劈到哪里了?” 在昭阳殿上,几个王爷都一字排开了,没有了在武林园中的一番肢体纠缠,不过一张嘴都了不得。赵彦恒斜看着吴王道:“杀妻之恨,我要是还能和赵彦慎说一个字,我就不是个男人。”赵彦慎是吴王的名讳。 景王冷笑道:“先别急着给二哥定下罪名,三司及宗人府令还没有结案。” 赵彦恒满脸的戾气,道:“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赚取我的王妃,不是一笔挺划算的买卖。” 吴王跺脚道:“我是疯魔了吗?要在今日这种场合毁了永安一生的幸福。” “永安是你的女儿,但是你有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心尖子上,好好疼爱过吗?”赵彦恒一步一步逼近吴王,手指在吴王的心口噔目嗤道:“生下了她,养大了她,就是你所有的父爱。二哥,好二哥,你这人,一向亲缘寡淡的很。” 荆王是拉偏架的,摸着嘴上的一撇胡须道:“不会吧,二哥?我没有孩子,就算给我一个女儿,我也会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里。” 吴王的脸涨成了红紫色,一步步后退道:“你胡说,你这完全是诛心之言!” 景王不能坐视吴王被赵彦恒这般逼迫,格挡在吴王和赵彦恒中间道:“老七,我一向知道你也绝非善类。今日这场变故,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你设下的陷阱,要陷二哥于不仁不义。” “是吗?”赵彦恒诡诞道:“我竟然有这等本事。” 景王严肃的,面向皇上说道:“今日误服了毒酒而死的丫鬟,不是襄王妃身边用惯了的丫鬟。好像是为了填这个火坑,特意买来凑数的。” 景王和襄王已经成了白热化趋势,彼此身边有几个人,哪几个人,彼此心里清楚。而这个双鸳,她是私自追着郭坤上京来的,她就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形容狼狈的叩了襄王府的门,她进襄王府的门没有黔国公府的拜帖。所以景王还没有留意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人物,自以为是襄王府才买下的奴婢。 赵彦恒早就在这里挖了一个坑埋景王了。赵彦恒立即就对皇上说:“父皇,今日替我的王妃挡下毒酒的丫鬟,就是儿臣不久前与您提过的那一个丫鬟,您曾经还赞赏过她的……” 第338章 幻觉 赵彦恒故意闪烁其词,他三个兄长,谁听得明白? 吴王和荆王兀自暗暗的琢磨着,谁?谁啊?父皇赞赏过的女人,不会是老七预备了送给父皇的女人吧? 吴王和荆王,一个含蓄,一个外露,只是对外表现出来的态度不一样,实则都是耽于美色的人,而且美人如同衣裳,你送我,我送你,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以前荆王就收过老六的人,又试图转送给老七。那么做儿子的送个女人给老爹,也不算个事,这叫孝敬,吴王和荆王都干过这种事。 景王蹙起了一双剑眉。 双鸳,这个出自黔国公府的丫鬟,私自上京来追随郭坤的通房,赵彦恒才几天前和皇上报备过的,报备的时候就说得体面了,说黔国公府挑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想送去服侍郭坤。 日后西南的局势稳不稳得住还两说,皇上也不想折辱郭坤过甚,再说了,美人膝英雄冢,皇上有何不愿意的,所以双鸳这个女人已经是安排好用途的,赵彦恒若是想要人去填火坑,襄王府上有得是人,何必用黔国公府的人。 每件事,每个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就容易轴上了。所以皇上是倾向赵彦恒,站在御桌之后用铜制的虎型镇尺重重得拍了一下桌案,又举着镇尺指指吴王,指指景王,气得吹起了胡子骂道:“老子是前世造的孽,才养了你们几个造孽的儿子。” 吴王和景王惶恐的跪下了。 吴王向皇上膝行道:“父皇,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儿臣这么做图什么啊!” 赵彦恒的怒火从两肋窜上来,脖子涨得粗了一圈,额头青筋暴跳,狠狠的盯住吴王道:“我的王妃,不是你毒杀的,还能是谁毒杀的?你在图我对父皇的猜忌,继而滋生出不敬之心!” 武林园,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武林园原来是太|祖发妻,胡皇后的私产,因为胡皇后没有子嗣,武林园就在胡皇后过世之后,成为了历代皇帝的私产。这也是为什么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礼会放在武林园举行的理由。 皇上这个做祖父,送给了孙女一场豪华的婚礼,出场地,出人力,出举办喜宴需要的器皿,酒水,菜肴等一切东西。纪言不是入赘到吴王府的,吴王府也只是人过来参加这场婚礼就行了,若毒|药不是吴王府备下的,那还有谁最可疑,就不言自明了。 这确实是吴王和景王设下的一条毒计,只是在吴王和景王的计划中,这毒|药不是当场毙命的。当然,凡是毒|药,它的爆发时间和剧烈程度一般成反比,若不能当场把人至于死地,过后缓缓的爆发出来,能不能准确无误的致人死地也说不好。发现得早了,知道是何毒如何解或许能救过来,发现得晚了,就药石无灵,全看襄王妃的运气。反正吴王和景王也不是一定要襄王妃的命,他们是要在老七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父皇的种子。 到时候,真到了襄王妃要死不死的躺在床上。老七会为了解药去问一问父皇吗? 老七要是不问,他得自己憋在心里,还不知道要憋出什么毛病。 老七要是问出了口,父皇又不知道是何毒,哪来的解药给老七,被冤枉了的父皇会如何想象这个儿子? 至于怀疑吴王府,那时候吴王府的亲家母也要死不死的躺在床上,吴王是不介意和襄王一起去质疑父皇,然后吴王抱着襄王滚出局,景王大业可成,日后再以宗人令补偿吴王,这才是吴王和景王的全部合作。 计划想象中是很完美的,但是变化不会跟着计划走。吴王跪在御阶之下,想想也懊恼得很,喊起冤来就有了那么几分情真意切。 这时候,何进有要事,不得不进殿向皇上禀告。 何进弯腰与皇上细语,皇上怒吼道:“说,大声的说!” 既然要大声的说,何进就挺直了腰对诸王说:“纪言之父,于酉时三刻,不治身亡。” 纪父刚才是中风了,几个太医全力抢救中,纪父发生七窍流血,鼻子冒出来的血喷了太医一张脸,溢血身亡。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何进接下去说的话:“纪言当场削发,请与永安郡主废婚。” 诸王似乎是为纪父默哀了片刻,但是默哀之后大伙儿该怎么吵还是怎么吵。吴王理直气壮的说道:“纪言好大的胆子,父皇赐下的婚事,岂容他说出‘废婚’二字。”一旦废除了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事,也等于是间接承认了纪母纪父的死与吴王府有关。所以吴王怎么能认,吴王决不允许纪言废婚。 赵彦恒立刻就怼了过去,道:“你设下这桩婚事,不过是要借机毒杀我的王妃。如今事败,有何废不得!” “父皇!”赵彦恒转头向皇上恳求,道:“如今纪言和永安再难相合,为了永安的终身福祉,请父皇应允。” 皇上赐下的婚事,不是没有废除的先例,只是废除皇上赐下的婚事,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所以纪言当场削发。荆王也抱拳说道:“都逼得人削头发当和尚了,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景王是不能看着吴王不管的,力争道:“不行,谁下的毒,三司和宗人府还没有定论……” “都给朕闭嘴!” 皇上整个身体紧紧的崩着,眼睛发炀,手掌,脖颈,面颊,周身可以看见的肌肤好像膨胀了起来,泛着红光。皇上就像一座濒临爆发的活火山,神经质般的扭动了几下脖子,牙齿咯咯咯的磨出了声响。 何进看到这样的皇上脸色大变。 “滚出去!滚!” 皇上发出粗重浑浊的喘息声,瞳孔没有焦距,向着面前痛苦的,狂暴的咆哮。 “父皇……” 吴王还想再说什么,皇上手上的虎型镇尺就飞了出去,向吴王迎面而来。这要是砸中了,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脑浆迸裂,求生的本能让吴王闪了一下,虎型镇尺以抛物线落地,又在地上滑了一段,铜块和青砖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吴王回头一看铜块和青砖摩擦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像是吴王的这一下闪避彻底的激怒了皇上,刚才皇上的眼中还没有焦距的,此刻就咬住了吴王,骂他:“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 皇上边骂着,边从御桌之畔的兰锜上拔出了一柄三尺长剑,剑身上纹饰着北斗七星,以剑应天象之形。此剑,乃帝王御用之剑,若帝王赐下,便名曰尚方宝剑。皇上提着这把剑杀气腾腾的向吴王走去,剑锋横指着吴王的眉心。 今日,这已经是吴王第二次遭到了剑指。 比起赵彦恒的花枪,皇上这副模样,才是要让吴王血溅当场的气势。 赵彦恒其实经历过皇上这副样子,当下沉着的,干脆的,矫健的,逃出了昭阳殿。 景王似是也有觉悟,拉起吴王也逃出去了。 荆王的身手就更加敏捷了,人早在外面了。 至于何进,他是激灵第一个跑出去的。 殿中传出了皇上的嘶吼以及利刃挥砍的声音。 殿外几个儿子,互相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说起皇上的异常,还刻意从容的离远一些。 待听不见皇上发狂的声音,吴王愤而回头,向赵彦恒道:“老七,二哥真是看错了你。” 赵彦恒看景王,道:“六哥曾经在武林园说过,我挑媳妇的眼光不错,那自然是相当的不错,武林园还是我的风水宝地。” 景王暗暗咬着牙,都要被赵彦恒挤兑的吐血了。 此时,皇后的凤辇朝昭阳殿过去,和四人迎面。 吴王,荆王,景王,襄王,俱都是恭恭敬敬的站立在一边,像四个乖儿子般的齐声道:“母后。” 皇后颔首。 何进已经奔过来,一副天正在塌下来的脸色。 皇后的凤辇停也没有停下来,由何进簇拥着过去了。 皇后在这种情形下进了昭阳殿。 皇上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让几个儿子都滚出去,却能让皇后亲近,皇后也丝毫不畏惧神志不清醒皇上手中拿着宝剑,这便是皇后。 皇上气喘如牛,双眼好似杀红了眼一般,剑指着皇后道:“贱人!” 其实,皇上没有看见皇后,皇上的眼前幻化出了一个三旬的妇人,她有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她有一对烟雨蒙蒙的眼睛,除此之外,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了,她是皇上长子的生母,曾经的衍庆宫主位,贵妃张氏。 皇上左手微微颤颤的握着宝剑,此时对这个女人只有恨意,他挥舞着剑道:“朕杀了你!” 皇后不退反进,捏住了皇上的手腕。 方家以武传家,皇后虽然没有李月那么高的天分和成年累月的勤学苦练,晋升为可以和男人动武的一流高手,对付一个年轻的时候就是文文弱弱,现在又等同于废了右手的皇上,还是绰绰有余的。 皇后夺了皇上的宝剑,远远的掷在地上。 皇后把皇上撂倒了,禁锢在身下。 皇后仅凭着她自己,就把皇上压制得动弹不得。 皇后甚至还能腾出一直手来,那只手缓缓的伸向了皇上的脖子。 皇后此刻的目光中,也是恨! 第339章 一世的清静 夜色渐渐的沉下来,襄王府里忙得不可开交,都是在为双鸳的葬礼忙活儿。 槐蕊管了账面上的事,不时就有人来回,买了多少灯火油烛,买了多少纸钱线香,只嫌买少了,不嫌买多的,槐蕊只管记个总账,一时丫鬟捧了赶紧缝好的一批白麻袋过来。 这是预备了给外头帮忙丧礼的白包,比如三司的几位差役抬了双鸳的尸体回来,其中两个仵作正在给……这些人都要递一个的。槐蕊抹着眼泪往白麻袋里装银裸子,装好了让两个丫鬟送去给季大娘分派。 李斐回到襄王府的时候,便是灯火通明,而且挂的是白灯笼。 季青家的迎在半路,边走边说道:“奴婢私自做主,用了王妃一套还没有上身过的衣裳鞋袜装裹了双鸳姑娘。灵堂设在了西南角,色|色都在赶着办了,只是双鸳姑娘用何种棺椁入殓,还请王妃示下。” 棺材是丧礼上最重要的器物了,季青家的等着李斐来赏。李斐没好声儿,道:“问王爷去!” 季青家的嘀咕了一下李斐这口气,忙应了,又道:“宣国公和李夫人,都为双鸳姑娘写了挽联。然后是内阁首辅的王家,刑部尚书的黄家,工部尚书的孙家,长兴侯府,武康侯府,清平伯府,忠勇伯府等等二十八家,赞赏双鸳姑娘的忠义,皆送了奠仪来。” 这件事情有人敲锣打鼓的宣扬,谁听说了双鸳的事迹不得说一句好话。 李斐默不作声的走向西南角。远远的就看见襄王府上的仆从,有几分薄面的都去灵堂上柱香,粗使的下人就在外面磕着头,形容俱是悲悲切切。 在襄王府,王爷是天,王妃是地,今日要是没有双鸳替死了,襄王府的地都要塌陷了,所以襄王府上下都是诚心诚意的给双鸳磕头,其中又以幽露哭得最为哀戚,她哭道:“姐姐,姐姐,你今日是代我而死的啊!” 今日本来是幽露和阿莲一齐伺候着李斐去武林园,只是早晨幽露起不了身,发热了,双鸳便自告奋勇的代替了幽露。 竹黄在一旁扶着幽露,给幽露擦着额头的细汗,劝道:“姐姐今日权且回去,你正发着汗,还不好好的躺在床上,病越发不能好了。” 幽露捂着帕子闷咳,不愿意离去,她还想强撑着身体,给双鸳守灵,她道:“双鸳姐姐才来到这里,也只与我熟悉些,如今冰冰凉凉的躺在了这么,多么孤苦,我留下陪陪她。” 孤苦! 这两个字道尽了双鸳的身前身后,李斐这般看了一路,说道:“给幽露在这里设一张病榻。” 幽露和竹黄这才看到李斐,幽露扑在李斐脚下,抓住李斐指尖微凉的手愈加放声痛哭,这一回幽露哭的是李斐,哭李斐命途坎坷。上一次,是李伯,尸体血肉模糊的被抬回了李家,这一次,是双鸳,胸腔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 幽露后怕得在发抖,她从小伺候着长大的姑娘,她最知道姑娘的性情了,善良,淡然,与世无争,到底是结了什么仇什么怨,要让她的姑娘一次次面对这样惨烈的杀戮。 不过这些话,幽露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口,只是在心里为李斐悲酸愤懑。李斐反省自身,含着晶莹的眼泪苦笑了一下,给双鸳上了三炷香,便离开了西南角的灵堂。 赵彦恒出宫之后,又去三司和宗人府督促了一番,才匆匆回府,李斐已经歇下了。 有那么点怯怯,赵彦恒问守夜的画屏道:“她怎么样?” 是什么怎么样?画屏眨了眨眼睛,以她自己理解的道:“王妃给双鸳姐姐上了一炷香,然后回院子用晚膳,就着几个小菜吃了一碗银耳粥,抄了一段佛经。奴婢这里备了安神茶,王妃没有喝,这会儿是歇下了,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奴婢没敢惊动。” 赵彦恒面朝着西南角,小声道:“那头她有什么话?” “全权由着季大娘和槐蕊姐姐布置,王妃没有过问。幽露姐姐今晚给双鸳姐姐守灵。”画屏说着想起了一句紧要紧的,道:“双鸳姐姐还没有装殓,王妃说让王爷赏口好棺材。” 赵彦恒大概知道瞒不住李斐了,对画屏说:“你去找董让,让他去潭拓庵要一块好板。” 画屏去了,赵彦恒折去书房取了件东西才进屋。赵彦恒轻手轻脚的进屋,小心翼翼的道:“你睡了吗?” 床帐里传来了窸窣声。 赵彦恒便更加确信了,点起了屋里的连盏铜灯,然后去撩起床帐,乖觉的把一封书信递给李斐。 这是双鸳来到襄王府后,赵彦恒去信给郭坤,郭坤传回来的回信。李斐接过来看了,郭坤的字迹龙飞凤舞,说了几句西南的局势,言辞间对自己身陷囹圄的处境很是豁达,在信的末尾,郭坤只点了一句,让双鸳出府自嫁,不必跟随。 郭坤说,让双鸳出府自嫁,不必跟随。双鸳的痴情得不到回应,李斐一直是知道的,把结尾多看了一遍,李斐捏着回信摔在赵彦恒身上,冷笑道:“你倒是会物尽其用……人尽其用。” 赵彦恒把信拾起来,垂着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残酷,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信看了平白惹人伤心,我没有拿给她看过。你觉得这样不好吗?求仁得仁的!” 李斐在床上坐直了,和赵彦恒对持道:“你说过的,给永安找个好人家。纪家是多么好的人家,公婆清明慈爱,丈夫年轻有为,这些全毁了。” “毁了就毁了!”赵彦恒说得还很无所谓,道:“永安是吴王的女儿,吴王自己都不知道珍惜,也轮不到我来心疼,至于纪家……我早知道吴王是个什么德行,也无需纪言辅助,他如今这样,只能说是权术的牺牲品。” 李斐别过脸去。李斐还没有善良到主持世间的公道,所以这话李斐也只是一句悲愤,她真正感觉到悲惨凄凉的,是她事后才知道,她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你就不怕我有所闪失吗?” 李斐别着脸,鼻尖一酸,双眼涩然。 “怎么会……”赵彦恒试图拥抱着李斐好生安慰她,被李斐双掌坚决的一推,赵彦恒只好垂下了手站在床沿道:“我都安排好了,若是双鸳中途变了挂,还有阿莲守在你身边,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李斐嗤嗤笑道:“我何德何能,身边都是慷慨赴死之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才不告诉你。”赵彦恒讨好的笑着,那笑声像个十足的恶魔,道:“我知道你最舍不得幽露那丫鬟,我就让她病了。” 幽露今年有二十一岁了,李斐两年前就操心过她的婚事,幽露对李斐说,她谁也不嫁,唯愿服侍李斐一辈子。李斐也没有劝幽露什么嫁入生子的话,就说好,我们一辈子在一处。感情总有个远近亲疏,幽露七岁就到了李家,相互作伴到现在十三年了,将来李斐会有更多的人服侍,可是发迹显贵之后,再难得到那么一份纯粹的主仆之情了,所以赵彦恒让幽露病了一场。 李斐双眼如冰魄一般看着赵彦恒,嘴上嘲讽道:“我多谢你,手下留情。” 赵彦恒受不了李斐这种万年寒冰千年不化的眼神,强硬的抱住李斐避开这种眼神道:“你不要这副模样。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要牺牲了你。” 什么一丝一毫,李斐没有从赵彦恒的怀抱中得到丝毫的抚慰,李斐极力的挣脱赵彦恒的怀抱,双手推拒不开,双腿也踹在赵彦恒的身上,终是把赵彦恒踹开了。李斐鬓发凌乱,身上一件烟青色绣白玉兰纱衣扯开了一半,露出精巧的锁骨和丰润的浑圆。李斐咬着粉嫩的红唇将这片春、色一遮,从齿缝中一字字的说道:“你休想我感谢你。” 这一句话才是直言,李斐直挺挺的跪坐在床上,眼中蕴含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痛苦,道:“我此生经历了两次惨无人道的谋杀。别和我说什么,十八岁之间从没有见过朱妙华的鬼话。朱妙华纵然有攀慕皇权之心,也自有她的矜持。你和她要是没有过往,她怎么会没脸没皮的赖上你,继而怨恨在我的身上。鬼知道这是你几岁惹下的风流孽债。至于这一次,更是你精心布局!” 李斐心里自然是有计较的,只是往事不去追究它罢了,如今算起这些恩恩怨怨来,就算了算总账。 赵彦恒哑了声,他狡辩不得。 李斐与赵彦恒侧身相对,在连盏铜灯的照耀下,妍秀冷泠的侧脸宛如一泓秋水,让赵彦恒看着沁凉入心。 “高处不胜寒。我从来没有羡慕,也不曾渴望,要去站在权力的巅峰。”或许是李家的跌宕起伏给了李斐一颗淡看风云的心境,李斐眼角溢出泪水,道:“我自生养在市井,自小安抚自省。衣裳不需要奢华,饭食不需要精细,珠饰不需要精美,我从未乞求过回归荣耀。只要给我一片山一片水,我愿意清清静静的过了一生,是你,是你的出现毁了我一世的清静!” 赵彦恒俊逸而日趋硬朗的脸庞满是纠结,他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他嘶哑的说道:“你怎么不明白,尘世之事弱肉强食,又瞬息万变。你没有权力,没有权力的震慑而得到敬畏,你怎么能够保证清清静静的过了一世。” 第340章 脏手的事 人不能同时走两条道路,李斐不知道她没有权力的庇佑会是如何一番境地,但是现在,双鸳的慷慨就死,纪母的哀嚎不绝都萦绕在李斐的脑海里,李斐的悲痛是那么得深切,所以当下,李斐着实不想看见布了此局的赵彦恒。所以李斐对赵彦恒愤怒的道:“你出去。” 赵彦恒杵着不动。 李斐单穿了一件纱衣,赤脚下地,道:“好,你不出去,我出去。” 经过赵彦恒的身旁,赵彦恒一把揽住了李斐,把李斐抱回了床,用一袭浅紫色绣虫草锦被裹住了李斐,赵彦恒强势的抱着李斐。 这一下,李斐推不开他,踢不了他,李斐闭上了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赵彦恒头枕在李斐的肩上,和李斐贴着面儿,嗓音干涩的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与你,原也没有什么救命恩情。” 这话算是承认了刚才李斐的指责,刚才李斐指责他和朱妙华有过一段风流孽债,才给自己招来了第一场杀身之祸。 赵彦恒终于承认了,李斐直着身体,阖着眼睛没有动弹,只是呼吸灼热急促了起来。 赵彦恒胸膛也微微的起伏,他一手按在李斐耳畔,手背筋骨暴突,他痛苦的呢喃道:“所以你后悔嫁了我,是不是?若是时光能倒转,你与我,最好不要相遇,是不是?” 李斐的眼睫被泪水沾湿了,一簇一簇,弯着优美的弧度。她本是恩怨分明的女子,欠钱的,用钱还,欠命的,用命偿,这才是恩怨分明。她欠了赵彦恒的救命之恩,用这一生陪伴他,也算了了这桩恩情。所以她离开了安逸自在的西南,来到全然陌生的京城,嫁入了一个没有丁点儿好印象的家族。 至于对赵彦恒的感情,她当然也是喜爱这个男人了,只是她最初喜爱的是住在自家隔壁,姓赵名恒字楚璧,自称以贩卖药材为业的赵氏宗族子弟。 李斐不是一个为了些许情爱而义无反顾的女子,她和他,要模样配得上,家私配得上,性情相投,情趣相合,才是一段堪称良配的婚姻。 结果呢,结果呢? 贩卖药材是个幌子。 赵彦恒一开始流露出来的温润如玉的性情,也是伪装。 连杀身之祸都是赵彦恒自带的麻烦。 若是可以,此生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这般哀怨嗔痴,李斐绛唇轻抿,对赵彦恒的质问沉默以待。 赵彦恒划破了掌下浅紫色绣虫草的垫被,他真不是温润如玉的性情,他猛得吸了一口气,英俊的面容乖张起来,他发了狠道:“同一条藤上长出来的瓜,我和二哥六哥也没有什么不同。” 李斐被赵彦恒裹得严严实实,手脚都是动弹不得,所以李斐一个挺身,一口咬在赵彦恒的肩上,恨恨的咬了一口,李斐可以感觉到血腥味弥漫出来。 赵彦恒的肩膀轻轻一绷,他张开了双臂,连人带被的把李斐搂在怀中,自虐般的紧紧搂住不放。他也是个没出息的,才撂了狠话就有些后悔了,垂头叹道:“你怎么不明白,吴王景王都是骨肉也不会顾忌的狠角儿,要是让他们得了势去,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李斐怎会不明白,所以李斐缓缓松了口。 赵彦恒抚其后心,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身在如何的险地。我是为了你,为了你想要的清静日子,我才这么不择手段的想要继承皇位。你所厌恶的,你只有高高在上,才不会被那些人烦扰。” 李斐一直不说话,她从武林园到皇宫,再回襄王府,要不是赵彦恒非得站在她面前刺激她,她也没什么可说的,所以一直是赵彦恒在说话。 “我瞒着你不是想利用你,脏手的事情都让我来做。” 一会儿说一句,赵彦恒还用埋怨的口吻说道:“都怪你自己太聪慧了,怨不得我。” 就着那个姿势,李斐以沉默相抗,不管赵彦恒说什么,李斐在咬了他一口之后,再没有别的反应。 赵彦恒歹一句,好一句的,轻蹭着李斐平静的如沉睡一般的面容,双眸柔情蜜意的说道:“管你是不是后悔了,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我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你以后或许会发觉,或许永远不会发觉,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枯燥乏味的经历罢了。你是这段枯燥乏味的经历中,唯一的色彩。” 说完这句话,赵彦恒对着李斐恬静的容颜轻轻一吻,然后把李斐放回了床榻。 重重床帐逶迤垂地,连盏铜灯上的烛火逐个熄灭,赵彦恒就着剔透如冰的月色,出去了。 …… 三更半夜的,皇上在发了一阵狂之后,筋疲力尽的醒来。 何进警惕的看着皇上。这个月,冯承恩和钱义,这俩老哥哥,老胳膊老腿的,都在皇上癫狂之下被误伤了,一个手腕脱臼,一个脚踝扭伤,所以何进是提着一百二十个心眼伺候着皇上,看到皇上清明的眼眸,才道:“皇后娘娘一直守着陛下,老奴一直劝一直劝,皇后娘娘才去偏殿眯眯眼,还嘱咐了老奴,待陛下醒来要立刻回禀,老奴可是要去回禀皇后娘娘?” 其实,何进是在睁眼说瞎话。皇后从皇上不省人事之后,就去偏殿睡了,被撂倒在地上的皇上,是何进一个人废了牛劲儿才从地上扛到龙榻的,只是何进比起冯承恩和钱义,自然有他的乖觉而得以被重用之处。何进是真正的和和佬,习惯了周全所有人的体面,皇上这几十年,才用他用得舒心。 皇上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了。 过了有一会儿,皇后姗姗而来,手上拿着三司及宗人府连夜彻查和审讯的结果。 皇上还坐在龙榻上,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披着一头掺杂了无数银丝的头发,眼皮耷拉,全无神采。何进在龙榻上放了桌案,举了灯火,便于皇上御览。 荆王妃喝的酒没毒,景王妃乳母喝的酒没毒,寿春公主放在席上的酒没毒,单单是要敬给襄王妃的酒,成了毒酒。 不是什么千机鸳鸯壶这种暗藏了机关的酒壶,武林园上所有的器皿出自皇家内府,没有混入一只这样别致的酒壶,吴王府所有人,也是清清白白的进入武林园,只是据吴王的侍妾曹氏的口供,在吴王妃邀纪母向诸位皇亲敬酒之前,曹氏去了一趟恭房,按照既定的计划,把早已经暗藏在恭方的□□拿出来,那时□□是一团膏状物,可以嵌入左手无名指指甲内盖,这个位置,曹氏曲着手指,借用宽大的衣袖遮挡,谁也看不见她的指甲藏毒。 然后吴王妃陪着纪母敬酒,曹氏执酒壶。给寿春公主斟酒之后,曹氏就开始用指甲磨着酒壶的壶嘴,干硬了的□□,就变成了细碎的块状粉末,从壶嘴漏进了酒壶,那时候,吴王妃和寿春公主正在相互讥讽,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人身上,谁也不会去注意布景板一样的曹氏。 这样下毒过程就成功了。 有余下的酒水和曹氏因为染毒,如今已经发黑的左手无名指指甲为证。 总不可能是曹氏自己突然发了癫,去毒害襄王妃。 就这样的人证物证摆着,吴王还是大喊冤枉,他要给襄王妃下的明明是缓缓发作的毒|药,事后把酒壶洗干净,曹氏的指甲剪掉,他就清白的像朵白莲花一样,现在纪母和双鸳当场发作,吴王自然是觉得蒙受了不白之冤。吴王也够无耻的了,直言道有人收买了曹氏陷害他。 对,这他妈的就是陷害!吴王在宗人令宁王,刑部尚书黄庆道,大理寺卿张让,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朱敦榭面前,说赵彦恒收买了曹氏陷害她。 几位大人是想到,有谁在这期间偷换了毒‘药。三司又查了查今天——子时已过,是昨天,昨天有谁谁谁在曹氏之前去过那个恭房,那个恭房,昨日参加婚礼的女眷都使得,而且那些女眷,都是有身份的,要不要查问那些女眷要请皇上示下,还有,那恭房有两班使唤的婢女,也在嫌疑之列。 皇上看完了这些卷宗,把整个桌案都掀翻了,骂道:“逆子!” 昨天那一出,可以说是皇室从衍庆宫大火之后,爆出的最大丑闻。 请了半个京城的权贵参加在武林园举办的婚礼,万人瞩目的场地,今天天亮,此事就会传得街头巷尾尽知。 皇后很平静的道:“请皇上早做决定,平息物议。” 皇上还是不能平静,大骂道:“一群逆子,养儿子有什么用,一个个都是催命鬼!” 皇后重复说道:“请皇上早做决定,平息物议。” 皇上喘了喘息,眼神左转右飘的,骂得再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皇上没有主意,询问皇后道:“依梓童之见……” 皇后实实在在的翻了一个白眼,道:“皇上,这种脏手的事,就让臣妾来处置吗?” 帝后在成为帝后之后,皇上就因为皇后干预政事而疏远了皇后,曾经那么同舟共济的结发夫妻,在登顶权利巅峰之后,在彼此的眼中,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从而变得面目全非了。 第341章 自请废黜 天亮了,后宫嫔妃哗啦啦一群来到昭阳殿求见。 何进怠慢不得这群主位,忙与皇上道:“陛下,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德妃娘娘,贞妃娘娘,宁妃娘娘,丽妃娘娘,静妃娘娘,还有康嫔,御嫔,安嫔都来了,要求觐见陛下。” 一来就是十个女人,皇上没见她们就头都大了,扶额道:“她们来添什么乱!” 皇后早就麻木了。 何进站着,厚着脸皮呵呵笑着,还等着皇上吩咐呢。 这皇上,委实是个多情种子,这么多的女人,凡是被他收进后宫的女人,他一个一个,都是爱过的。而且皇上还是个温和体贴的男人,面对自己爱过的女人,都念着旧情,所以一下子来了十个,虽然头疼吧,也做不了下令撵她们十个回去的事,那就来吧来吧,都来吧。 “陛下……” 淑妃娘娘一马当先,礼也不行,就向皇上直直的走来,难为她已经有赵彦恒那么大的儿子了,在皇上面前做起撒娇任性的事情来,那声调,那神情,那步伐,如贤妃德妃这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是万万做不来。 贤妃缀在后头,脸上犹带病容,带头给皇上皇后请安。 这位贤妃,乃是皇四子赵王的生母,自赵王早逝后,她便常年称病,不大肯在热热闹闹的场合出现,因此年节日子都不会看到她。这一回的事,连她这位常年避居的人都惊动了。 淑妃最后补上请安的礼仪,向皇后屈膝道:“我是窝着一团火啊,这心口不大顺畅,额头的虚汗是一层一层的出,真是在娘娘面前大大失礼了,罪过罪过。” 皇后倒也宽容,道:“知道你急,现在才上殿来,已经是忍耐了。” 淑妃回看身后的嫔妃,阴恻恻的道:“我是个独门独户的人,有了一双儿女没有不满足的,儿子儿媳又很孝顺我,外头出了谋害人命的事,不想让我担忧,都不来告诉我。幸好,吴王的生母早死了,不在这里,否则我非当众抓破她的脸。” 吴王的生母,死了都有三十几年了。皇上不快道:“好了,不要搅扰了故人的清静。” 淑妃越发的较劲了,道:“陛下,臣妾陪伴您二十几年,还不如一个死人吗?她生了一个坏心肠,不顾骨肉之情的儿子,我还说不得她了。” 德妃立刻正色道:“淑妃切莫下定论,是有居心不良之徒,收买了吴王府中人,挑拨天家骨肉。” “老二要是看管不好自己府中的人,是他无能。”淑妃牙尖嘴利的说道:“这么说来,老二的女人动的手,算他做的也不为过。” 德妃这一下都反驳不了,贤妃虚声弱气的说:“你们不要吵嘴,听听皇上这么说,出了这样的乱子,我等也都不能安心。” 贞妃丽妃几个都在后面点头,天家的骨肉,不管是怎么你争我夺的,也少有这般粗鲁的伤及性命,比如和皇上同一辈的齐王鲁王,和皇上是多么的不和,皇上都当了皇上他们还不服,做下了好几桩过界的事,才圈禁了他们。 如今,如今就痛下杀手了,这一群妇孺,怎么能安心呢。 淑妃这才回归正题,与皇上道:“陛下,我也不问要怎么处置,我自己要亲自听一听,朝堂上的大人们是怎么审这个案子。” 皇上双眼一瞪,道:“胡闹,哪有你们旁听的。” 淑妃昂着头哼哼的道:“断得明公正道,我们听听怎么了,只要皇上不是偏心眼,我便能心服口服。” 皇上念淑妃算是个苦主,对她多有忍让,这脸一撇过去,就看着皇后。 皇后点点头,淡淡的说道:“也好,省的听了二道话,待会儿设一张屏风,你们听一听这场公断也无妨。” 这事要怎么处置,皇上和皇后已经商量好了,皇上也便依了。 待会儿,宗室贵亲,内阁大臣,六部堂官及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等朝中的栋梁们都到了,今日不是大朝会的日子,这些大臣就在昭阳殿商议政务。昭阳殿右侧设下了一座黑漆平金九龙屏风,嫔妃们都在屏风后站着。 工部尚书和纪言的恩师是儿女亲家,很赏识纪言这个后辈,便率先发言道:“皇上,我朝以孝治天下,昨天的事不管几位大人如何定案,只要是吴王有所嫌隙的,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事,就应当废止。” 把孝义抬出来,便是皇上也不能以势压人,让纪言做一个大不孝之人,所以工部尚书说了这话之后,群臣附议。 皇上也可怜纪言惨遭了丧父丧母之痛,抬抬手,就允许了纪言和永安郡主废婚。 然后是大理寺卿张让站出来,请皇上给大理寺职权审问吴王。 皇上这一夜有老了一岁,面皮松弛,精神不振,道:“不要再审下去了。” 朝臣和屏风之后的嫔妃们,一阵骚动。皇后从屏风从容的走出来,朝臣虽然知道皇后在此处,当下也躬身先参拜了皇后。 皇后坐在皇上御座之畔的一张黑漆髹金云龙纹交椅上,淡然道:“是不需要审了,本宫已经想了一套说话。” 众人静寂了,皇后这句话,是说得太直爽了。皇后道:“此事,是因为吴王的侍妾曹氏要陷害吴王妃,才当场毒杀襄王妃。这曹氏,在数年之前曾怀有一胎,被吴王妃暗中用药至六月早产。曹氏便怀恨在心,用毒杀襄王妃,来嫁祸吴王妃。” 曹氏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待着,皇后也没有派人审问过她,皇后完全是信口开河,说道:“吴王侍妾曹氏,意图毒害襄王妃,绞杀。吴王妃谋害皇家子嗣,废黜。吴王内帷不修,降为郡王,且永不得擢升。” 耿直的都察院右都御史朱敦榭吞吐了一口气,道:“皇后娘娘,曹氏既然对吴王妃有怨恨之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吴王妃。” “一死百了,并不是报复一个人的最佳方式,朱大人,你知道女人的怨恨之心,是有多么深刻。”皇后笑了笑,那笑容让人瘆得汗毛都竖起来,道:“曹氏这样才是更深刻的报复,让吴王和吴王妃,失去他们最在意的权势。” 皇后编完了这一套说辞,众人琢磨琢磨,竟然都不再反驳了。出了这种事,吴王府一个小小的侍妾,是难逃一死的,绞杀了她也不算是冤杀了她,主子犯错,奴才背锅,也就是这样了。而真正犯错的吴王和吴王妃,也得到了实际的惩处,至于冠以的罪名,硬要扣上谋害襄王妃是罪状,是等着看吴王和襄王反目成仇吗? 体面体面,皇室的体面,能糊上的时候,就不要戳破了。 站在屏风之后的淑妃面有不甘,但是皇后亲自处置了这件事,淑妃看在皇后的面上了,忍一忍也就忍了。 皇后还是很有面子的,在场也只有皇后说出这番话来,所有人都容忍了。 这时候,皇后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阶之上,凤袍垂地,下摆的立水纹银光闪烁。 “皇后……”皇上不明其意。 皇后把她昨日写好的中宫笺表承于头顶,眼神决绝,声音清澈,道:“臣妾添居中宫三十载,上不能承嗣宗庙,助隆孝养,下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今自请废黜,敬让与永福宫唐氏。” 万籁寂静。 永福宫唐氏,就是赵彦恒的生母淑妃娘娘了,淑妃感觉到自己心砰砰砰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儿,淑妃咽了咽,诚惶诚恐的跪地道:“皇后娘娘,臣妾从来没有僭越之心啊!” 这话是淑妃的实话,淑妃由钟鼓司内官唐节教养长大。说一句没志气的话,内官能按着皇上的喜好□□出一个女孩儿来,却培养不出一国之母的风范。再说了,以淑妃的资质要是觊觎后位,她在后宫早被人干掉了。所以淑妃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后的。 淑妃这么一跪,殿中除了皇上,就没有人站着了,朝臣和嫔妃纷纷跪倒,德妃自以为遭到了皇后的反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道:“皇后娘娘,太|祖皇帝的胡皇后也未有子嗣,皇后娘娘德追高祖,焉何如此,让我等……让淑妃落得一个逼迫国母的骂名。” 德妃这话是反诘了淑妃,不过当场的形势,淑妃也不能和德妃计较。 皇上站立着,发怔的表情越发显得他的面容苍老。这种时刻,皇上反省了自身,他虽然是个风流男子,见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爱着那些女人的妩媚俏丽,但是他也只是让那些女人陪伴身侧,他心中妻子的位置,一直是留给皇后的。 “皇后啊皇后。”皇上自知皇后一直对他心存怨怼,皇上也会自惭形愧,戚戚然说道:“朕也遗憾,朕与你没有一个孩子,但是世间女子万千,也只有你是朕的皇后。” 皇后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皇后是个高挑的女子,身量和皇上是一般高的。皇后站起来之后的凛然气势完全压倒了皇上这种黏黏糊糊的德性,皇后站在御阶之上,宛如卓然独立,朗声道:“中宫没有嫡子,才让一群庶子觊觎。皇上既然不立太子,就让老七成为嫡子,将来皇上百年,老七就是无可争议的后继者。如此,皇室自然祥和。” 第341章 自请废黜 天亮了,后宫嫔妃哗啦啦一群来到昭阳殿求见。 何进怠慢不得这群主位,忙与皇上道:“陛下,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德妃娘娘,贞妃娘娘,宁妃娘娘,丽妃娘娘,静妃娘娘,还有康嫔,御嫔,安嫔都来了,要求觐见陛下。” 一来就是十个女人,皇上没见她们就头都大了,扶额道:“她们来添什么乱!” 皇后早就麻木了。 何进站着,厚着脸皮呵呵笑着,还等着皇上吩咐呢。 这皇上,委实是个多情种子,这么多的女人,凡是被他收进后宫的女人,他一个一个,都是爱过的。而且皇上还是个温和体贴的男人,面对自己爱过的女人,都念着旧情,所以一下子来了十个,虽然头疼吧,也做不了下令撵她们十个回去的事,那就来吧来吧,都来吧。 “陛下……” 淑妃娘娘一马当先,礼也不行,就向皇上直直的走来,难为她已经有赵彦恒那么大的儿子了,在皇上面前做起撒娇任性的事情来,那声调,那神情,那步伐,如贤妃德妃这等大家闺秀,名门淑女,是万万做不来。 贤妃缀在后头,脸上犹带病容,带头给皇上皇后请安。 这位贤妃,乃是皇四子赵王的生母,自赵王早逝后,她便常年称病,不大肯在热热闹闹的场合出现,因此年节日子都不会看到她。这一回的事,连她这位常年避居的人都惊动了。 淑妃最后补上请安的礼仪,向皇后屈膝道:“我是窝着一团火啊,这心口不大顺畅,额头的虚汗是一层一层的出,真是在娘娘面前大大失礼了,罪过罪过。” 皇后倒也宽容,道:“知道你急,现在才上殿来,已经是忍耐了。” 淑妃回看身后的嫔妃,阴恻恻的道:“我是个独门独户的人,有了一双儿女没有不满足的,儿子儿媳又很孝顺我,外头出了谋害人命的事,不想让我担忧,都不来告诉我。幸好,吴王的生母早死了,不在这里,否则我非当众抓破她的脸。” 吴王的生母,死了都有三十几年了。皇上不快道:“好了,不要搅扰了故人的清静。” 淑妃越发的较劲了,道:“陛下,臣妾陪伴您二十几年,还不如一个死人吗?她生了一个坏心肠,不顾骨肉之情的儿子,我还说不得她了。” 德妃立刻正色道:“淑妃切莫下定论,是有居心不良之徒,收买了吴王府中人,挑拨天家骨肉。” “老二要是看管不好自己府中的人,是他无能。”淑妃牙尖嘴利的说道:“这么说来,老二的女人动的手,算他做的也不为过。” 德妃这一下都反驳不了,贤妃虚声弱气的说:“你们不要吵嘴,听听皇上这么说,出了这样的乱子,我等也都不能安心。” 贞妃丽妃几个都在后面点头,天家的骨肉,不管是怎么你争我夺的,也少有这般粗鲁的伤及性命,比如和皇上同一辈的齐王鲁王,和皇上是多么的不和,皇上都当了皇上他们还不服,做下了好几桩过界的事,才圈禁了他们。 如今,如今就痛下杀手了,这一群妇孺,怎么能安心呢。 淑妃这才回归正题,与皇上道:“陛下,我也不问要怎么处置,我自己要亲自听一听,朝堂上的大人们是怎么审这个案子。” 皇上双眼一瞪,道:“胡闹,哪有你们旁听的。” 淑妃昂着头哼哼的道:“断得明公正道,我们听听怎么了,只要皇上不是偏心眼,我便能心服口服。” 皇上念淑妃算是个苦主,对她多有忍让,这脸一撇过去,就看着皇后。 皇后点点头,淡淡的说道:“也好,省的听了二道话,待会儿设一张屏风,你们听一听这场公断也无妨。” 这事要怎么处置,皇上和皇后已经商量好了,皇上也便依了。 待会儿,宗室贵亲,内阁大臣,六部堂官及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等朝中的栋梁们都到了,今日不是大朝会的日子,这些大臣就在昭阳殿商议政务。昭阳殿右侧设下了一座黑漆平金九龙屏风,嫔妃们都在屏风后站着。 工部尚书和纪言的恩师是儿女亲家,很赏识纪言这个后辈,便率先发言道:“皇上,我朝以孝治天下,昨天的事不管几位大人如何定案,只要是吴王有所嫌隙的,纪言和永安郡主的婚事,就应当废止。” 把孝义抬出来,便是皇上也不能以势压人,让纪言做一个大不孝之人,所以工部尚书说了这话之后,群臣附议。 皇上也可怜纪言惨遭了丧父丧母之痛,抬抬手,就允许了纪言和永安郡主废婚。 然后是大理寺卿张让站出来,请皇上给大理寺职权审问吴王。 皇上这一夜有老了一岁,面皮松弛,精神不振,道:“不要再审下去了。” 朝臣和屏风之后的嫔妃们,一阵骚动。皇后从屏风从容的走出来,朝臣虽然知道皇后在此处,当下也躬身先参拜了皇后。 皇后坐在皇上御座之畔的一张黑漆髹金云龙纹交椅上,淡然道:“是不需要审了,本宫已经想了一套说话。” 众人静寂了,皇后这句话,是说得太直爽了。皇后道:“此事,是因为吴王的侍妾曹氏要陷害吴王妃,才当场毒杀襄王妃。这曹氏,在数年之前曾怀有一胎,被吴王妃暗中用药至六月早产。曹氏便怀恨在心,用毒杀襄王妃,来嫁祸吴王妃。” 曹氏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待着,皇后也没有派人审问过她,皇后完全是信口开河,说道:“吴王侍妾曹氏,意图毒害襄王妃,绞杀。吴王妃谋害皇家子嗣,废黜。吴王内帷不修,降为郡王,且永不得擢升。” 耿直的都察院右都御史朱敦榭吞吐了一口气,道:“皇后娘娘,曹氏既然对吴王妃有怨恨之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吴王妃。” “一死百了,并不是报复一个人的最佳方式,朱大人,你知道女人的怨恨之心,是有多么深刻。”皇后笑了笑,那笑容让人瘆得汗毛都竖起来,道:“曹氏这样才是更深刻的报复,让吴王和吴王妃,失去他们最在意的权势。” 皇后编完了这一套说辞,众人琢磨琢磨,竟然都不再反驳了。出了这种事,吴王府一个小小的侍妾,是难逃一死的,绞杀了她也不算是冤杀了她,主子犯错,奴才背锅,也就是这样了。而真正犯错的吴王和吴王妃,也得到了实际的惩处,至于冠以的罪名,硬要扣上谋害襄王妃是罪状,是等着看吴王和襄王反目成仇吗? 体面体面,皇室的体面,能糊上的时候,就不要戳破了。 站在屏风之后的淑妃面有不甘,但是皇后亲自处置了这件事,淑妃看在皇后的面上了,忍一忍也就忍了。 皇后还是很有面子的,在场也只有皇后说出这番话来,所有人都容忍了。 这时候,皇后站了起来,转身跪在御阶之上,凤袍垂地,下摆的立水纹银光闪烁。 “皇后……”皇上不明其意。 皇后把她昨日写好的中宫笺表承于头顶,眼神决绝,声音清澈,道:“臣妾添居中宫三十载,上不能承嗣宗庙,助隆孝养,下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今自请废黜,敬让与永福宫唐氏。” 万籁寂静。 永福宫唐氏,就是赵彦恒的生母淑妃娘娘了,淑妃感觉到自己心砰砰砰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儿,淑妃咽了咽,诚惶诚恐的跪地道:“皇后娘娘,臣妾从来没有僭越之心啊!” 这话是淑妃的实话,淑妃由钟鼓司内官唐节教养长大。说一句没志气的话,内官能按着皇上的喜好□□出一个女孩儿来,却培养不出一国之母的风范。再说了,以淑妃的资质要是觊觎后位,她在后宫早被人干掉了。所以淑妃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后的。 淑妃这么一跪,殿中除了皇上,就没有人站着了,朝臣和嫔妃纷纷跪倒,德妃自以为遭到了皇后的反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道:“皇后娘娘,太|祖皇帝的胡皇后也未有子嗣,皇后娘娘德追高祖,焉何如此,让我等……让淑妃落得一个逼迫国母的骂名。” 德妃这话是反诘了淑妃,不过当场的形势,淑妃也不能和德妃计较。 皇上站立着,发怔的表情越发显得他的面容苍老。这种时刻,皇上反省了自身,他虽然是个风流男子,见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爱着那些女人的妩媚俏丽,但是他也只是让那些女人陪伴身侧,他心中妻子的位置,一直是留给皇后的。 “皇后啊皇后。”皇上自知皇后一直对他心存怨怼,皇上也会自惭形愧,戚戚然说道:“朕也遗憾,朕与你没有一个孩子,但是世间女子万千,也只有你是朕的皇后。” 皇后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皇后是个高挑的女子,身量和皇上是一般高的。皇后站起来之后的凛然气势完全压倒了皇上这种黏黏糊糊的德性,皇后站在御阶之上,宛如卓然独立,朗声道:“中宫没有嫡子,才让一群庶子觊觎。皇上既然不立太子,就让老七成为嫡子,将来皇上百年,老七就是无可争议的后继者。如此,皇室自然祥和。” 第342章 白泽 任何震惊的消息传播开来,都有一个过程和时间,当德妃宫中的内侍高聚快马到景王府,景王府还沉浸在清晨的宁静中。 高聚飞快的迈动双腿,和景王的内侍罗柄在长廊相遇,高聚脚也不停,道:“德妃娘娘有谕,快快请出六殿下,随咱家进宫。” 罗柄笑脸相迎,道:“老大哥先请喝杯茶水,六殿下暂时不在府中,还需稍等片刻。” 高聚站住跺脚道:“这种时候,怎地没人!你可知道六殿下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罗柄是不知道,但是罗柄知道刚才也有一个人快马进府,景王脸色大变之后,就直奔出府,和高聚是一出一进前后脚。看来是事有紧急,罗柄也跟着着急道:“殿下去了哪里,奴婢也不能知道啊。” 高聚郁卒,不过他们做奴婢的,也管不到主子去哪儿,高聚紧扣住了罗柄的手,道:“景王妃总在府上吧,景王妃快点收拾收拾,进宫呐。” “诶,诶。”罗柄也被这气氛带动的火烧火燎起来,跑着去请景王妃。当然,罗柄也不能一口气跑到景王妃面前,他是对着秦氏喘着气说的,道:“秦嬷嬷,高公公就在院外候着呢,像是宫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秦氏大概知道皇后这些日子在查什么,她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已经冷了,慢悠悠的道:“昨儿王妃受了惊吓,半夜惊醒了数次,这会儿还养着精神,要让高公公稍候了。” 说罢秦氏一转身,徐徐前行。 方佩仪犹在睡梦中,手上握着一块镌刻了白泽的白玉佩,呼吸浅浅的,眉眼淡淡的。 秦氏看着这样的方佩仪生出了老泪,却也谨遵了皇后娘娘的吩咐,一点儿风声也不能露,轻轻推醒了方佩仪,道:“姑娘快起吧,德妃娘娘传了口谕来,请您进宫。” 方佩仪慢慢的苏醒,还像未出阁时一样,必定在床上赖一赖。她睡眼惺忪,上手还握着那块白玉佩,慵懒的道:“来人可说了什么事?” “并无。”秦氏简洁的道。 方佩仪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她自有想法,道:“母妃应该是想买吴王府一个人情,让我帮着各处说好话吧。” 秦氏随口附和道:“应该是这样。” 方佩仪干咳了一声,抬眼面对自己安然无恙的乳母,道:“昨日幸得嬷嬷无碍,否则我也是要讨个公道的。” 秦氏沛然于心,温笑道:“姑娘将心比心。” “嬷嬷,你这阵子怎么常唤我‘姑娘’了。”方佩仪也就是随意的一说,阖着眼睛坐了起来,道:“我虽然将心比心,婆婆还是要奉承的。” 秦氏抿了抿嘴巴,才强迫了自己闭紧嘴巴。 方佩仪坐到妆台前梳妆,一边匀粉画眉,一边唤了带着儿子睡觉的乳母姜氏前来,照例问一问儿子昨夜睡得香不香,吃得香不香,还有拉屎撒尿这等事,一个奶孩子,每天都是这些事,方佩仪百问不厌。 姜氏圆圆的脸蛋很是讨喜,人也讨巧,笑道:“王妃今日气色已经大好了,奴婢是否抱了小爷过来……”方佩仪担心自己的病气传染给孩子,太医也对她说过,她如今这个伤风咳嗽是会过给孩儿的,所以方佩仪虽然对儿子稀罕得紧,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亲自守着孩子,却无奈得只得远远的离了他。 这般的亲近不得,让方佩仪的情绪瞬间低落。 姜氏看见秦氏对她摆手,自觉讨了没趣,悄悄的退下了。 方佩仪的眼神落在妆台上的白玉佩上。 这块白玉佩,是方佩仪当初生孩子,生了两天两夜还没有生下来,整个人情绪都濒于崩溃,景王闯入产室,解下自己腰间佩戴了二十年的玉佩,亲自放在她的手心。 景王说,玉能安心,让她握在手里,振作精力,安安心心的生孩子,他和她,必然能得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儿。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这块玉佩雕的是白泽,白泽是令人逢凶化吉的圣兽,而她也果然逢凶化吉,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 方佩仪咳了咳,摩挲这块玉佩,眼中却蕴藏痛楚。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地,方佩仪想起了她第一个孩子,那个刚刚落地,还没有睁眼,就去了的孩子。那种丧子之痛,便是如今有了赵迈淜聊以安慰,也远不能抚慰那一种魂魄都要破裂的痛苦。方佩仪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她要保得赵迈淜平安长大,她忍着思念,不去抱他,全是为了他,能健康平安! 一串珠帘晃动的声响打破了方佩仪的思绪,景王如一阵飓风刮过来,方佩仪一个转头的功夫,景王已经近至眼前,他裹挟着一股暴怒之气欺身上来,几乎是拧着方佩仪的手腕把她拽了起来。 方佩仪的手腕吃痛,当然就拿不住手中的玉佩。这一块美玉垂直落地,摔在了地上,摔成了三瓣。 方佩仪顺着掉落的玉佩低头,心中一痛,眼前一黑,疾呼道:“碎了!” “六爷,你怎么冒冒失失的,玉佩摔碎了。” 方佩仪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脚下,对景王的情绪就没有察觉,方佩仪边说着这话,边还捶了景王一下,然后蹲下身来,慌忙的把摔成了三瓣的玉佩拾起来,拼凑在自己的掌心。方佩仪一直低着头,眼泪都掉了出来,道:“怎么是好,能找人补好吗?” 当然是补不好的,找手艺最好的工匠来补玉,还是会留下裂痕的。 景王看着方佩仪的掌心,这是他佩戴了二十年的玉佩,景王当然记得此玉,当初他与方佩仪手握着手,把这块玉佩放在方佩仪的手心上,那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这块玉佩能让她逢凶化吉,他要她活着,要她能平安的为他生下嫡子。 只是这世上,总是有些事,事与愿违。 “六爷,你这是怎么了?” 玉摔碎了,谁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方佩仪抬头看景王满脸是汗的模样,就把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了。方佩仪脸上还挂着眼泪,已经举着丝帕给他擦汗了,道:“高公公来了,母妃让我们进宫呢。我估摸着是商量为二哥二嫂求情的事。我可告诉你,我是不管这档子事,待会儿在母妃面前,你替我周全着,别分派到我这里来。” 景王垂目,盯着方佩仪这依然亲密无间的神情,那种冒火的怒意,全部蛰伏了回去。 这是他在还没有认识一个非得到不可的女人之前,自己挑中的王妃。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方佩仪是个柔顺的像只小白兔一样的女人,若是知道了那些事,她绝对没有这种城府,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你歇着吧,你不用进宫。” 这种时候,景王也不和方佩仪多说,扭头就走。 方佩仪跟了两步,她到如今还蒙在鼓里,便自以为是景王听了她的话,体谅了她才替她去当德妃的召见,因此面色舒畅起来。 景王走到了院门,候在院外的高聚立刻上来,急道:“六殿下,皇后娘娘……” “本王都知道了。” 后宫传过来的消息比前朝要慢一步,今日昭阳殿中自有亲近景王的朝臣,已经先一步告知了景王,皇后顷刻间倒向了襄王。景王当即狂奔了出去,去了贾家。 贾家没有一个人了。 许敏,还有那个女孩儿,都不见了。 景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也知道,大业未成之前,他是不能沉迷美色的,如他的父皇一般,只要做了皇帝,有什么女人不能得,所以他和许敏,即使在封地青州,也是极其隐秘的偷会,后来调换了两个孩子,他和许敏就更是小心翼翼,此后他只和许敏相见了两回。 一回是贾甫的葬礼,他光明正大的去祭拜个死人,绝不会惹人怀疑。 一回就是知道了许敏在外头招惹着别的男人,他一时按捺不住,才去看了她一次。 就这么两回而已,至于许敏,那个女人虽然在他面前尽使着小性子,可是景王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聪明的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也是一心盼着他成事,甚至是用自己的骨肉助他成事,绝对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露出马脚,以至于皇后倒戈相向。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人把老底都抄了,他才醒觉! 景王整个人如雕塑般紧紧的绷住,两肩坚硬如铁,额头上的细汗频冒,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汗珠,成线的滚落下来。 许敏和那个女孩儿,如今在谁的手里,是老七?还是皇后? 不管是在谁的手里,景王紧紧蹙了眉峰。 就在这种时候,那个不开眼的高聚还哭丧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怎地会如此。” 盛怒中的景王抬起一脚就踹在这个老家伙身上,脸上泛着红光谩骂道:“给谁嚎丧,嚎什么嚎!” 高聚诶呦一声摔在地上,人都被景王踹懵了,不知道往日温润如玉景王殿下怎么变成了这副阎王脾气。 罗柄看到这这种场面,畏畏缩缩的走到景王面前,顶着挨一脚的风险战战兢兢的道:“殿下,皇后娘娘召见,殿下……和王妃。” 第343章 许敏之死 皇后召见,那是不得不见,马车上,景王和方佩仪说了今天昭阳殿发生的事,说了皇后在殿上宣布,对吴王和吴王妃的处置,还有,皇后的自请废黜,敬让与永福宫唐氏。 “为什么会这样?”方佩仪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气岔的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扶着景王的双臂,脸上全是震惊的道:“姑母为什么要自废,这是方氏一族无上的荣耀啊……”至于皇后为什么废了自己给淑妃让位,现在脑子成了浆糊一团的方佩仪就更加想不清楚了。 “是啊,这是为什么?” 景王一脸的无辜,和方佩仪相互拥抱在一起。既然方佩仪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景王也不会急着揭破此事。 两人到了坤宁宫。皇后虽然是自请废黜了,皇上没有允准,皇后的金册宝印还没有收回,皇后就还是皇后,依然住在坤宁宫,有着她作为皇后的尊荣。坤宁宫中,好似一切如常。 方佩仪急切的入内,景王刻意的拖后,方佩仪把景王甩开了老远,直接扑在皇后的脚下,手上拽着皇后的凤袍,哭声阵阵。 皇后怜爱的抚着方佩仪的头顶,道:“你还记得昨天在我这里说过的话吗?” 方佩仪的哭声一顿,昨天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方佩仪记得清清楚楚。 皇后的眼睛落在踏入殿门的景王身上,冷漠道:“那么他当不当得了这个皇帝,与你也不甚紧要。” 景王暗暗紧咬着牙肌,垂下头缓缓的靠近。 方佩仪感觉到景王在她的身后,方佩仪回过头来,竟然满是内疚,如果是因为昨天她说的,她不在乎景王是当王爷还是当帝王才让皇后下了此等决心,她悔了。方佩仪的脑子现在转不过来,她后悔了,她撕声哭喊道:“不,不,姑母,我想做皇后,我想了好多年,盼了好多年,您为什么不能帮助我,帮助您的亲侄女。” “你个傻孩子!”皇后只是象征性的在方佩仪的脸上拍了一掌,掌心都是方佩仪温热的眼泪。面对这样的方佩仪,皇后的眼神从凄楚转向狠厉,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老六肖像其父,你就是步了我的后尘。他成皇之日,就不再是你的丈夫。” 方佩仪垮下了身子,她知道她的姑母有佐王之才,可惜她的姑母耗尽了半生的心血却没能有一个子嗣,所以走到最后最后,她的姑母终将是为人作嫁。方佩仪看得明白,她的姑母失败在哪里,所以她嫁给景王之后,她不惜性命的也要生下儿子,她已经生下了嫡长子。她虽然不指望着景王终其一生,只会与她长相厮守,可是她自以为是的相信,她和嫡长子的分量,一定是他心里最重的。 “不,不会的。”方佩仪摇了摇头,双手握着皇后的手,直接就说了,道:“我和姑母不一样,我有儿子了!” 这般被个男人玩弄在手上,皇后的怒火丛生,嚯地一下挥开了方佩仪,把方佩仪撂倒了地上痛骂道:“蠢货!” 景王骤然上来前,关切的扶起方佩仪,看着皇后铮然说道:“母后,我此生贵为王爵,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娶,我自是和佩仪有些情分的,才娶她为妃,否则即使是九天仙女,也勉强我不得。我虽做不到此生只有她一人,我会敬重她一生。” 今日此刻,这确实是景王的肺腑之言。他真的是和当即的皇上像了个十足十,他一边对方佩仪有情分,一边也不妨碍他贪恋别的女人。 “敬重?”皇后站起来嗤之以鼻,道:“男人对女人的那点儿些许敬重,能及得上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怀,灌下的一碗接着一碗的*汤?” 方佩仪脑袋有点疼,捂额道:“你们在吵什么?” 皇后陡然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看着就很健壮的宫婢,默声把一个黑巾覆面的女人压上来。那女人不知道周身的状况,不知道落脚的路况,很迈不开步子来,扭着身子在挟持者手上却还很有胆气,道:“不要推我,你们这帮人,我也不问你们是谁,要银子尽管开口,快快放了我。” 景王没有了最后一丝侥幸,这心惨灰惨灰的。 方佩仪听着这声儿耳熟。 皇后冷笑了一声。 黑巾揭开,是许敏那张脸。许敏甩了甩头,才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座肃穆奢华的宫殿,以及皇后的威仪,景王的颓然和方佩仪的疑惑。 许敏,那可算是心性非凡的女子了。她在强烈的冲击之后,稳稳的站定了,然后向皇后跪拜,虽然第一次,又是忽然的被人绑架到这样场合,许敏的行动笨拙了些,也似模似样的拜了拜。 “小妇人是没有资格进出宫廷的。今日得见一国之母,小妇人三生有幸。” 许敏的规矩里适当的表现出了惶恐。 “贾夫人?”方佩仪匆匆从许敏的身上扫到景王的身上,最后还是面朝皇后问道:“她怎么在这里?” 皇后近出去一步,对方佩仪道:“你看此妇人,样貌如何?” 方佩仪看着许敏清丽灵秀的容颜,窈窕婀娜的身姿,咬了咬唇。方佩仪的容貌和许敏的容貌,虽然说文无第一,美无第二,但是撇去了身份要说两人谁更加貌美,那十个人里得有九个半说许敏甚美。而文人相轻,美人相妒,自古而然。在此之前,方佩仪不是对许敏有什么个人意见,而是出于同性相互排斥的小心思,和许敏没有什么交集。再加之许敏是朱妙华的表妹,她的婚事由长兴侯府世子夫妇保媒,婚后许敏深居简出,很少在方佩仪眼前出现,方佩仪也顺其自然的,和许敏更没什么交流。 皇后并没有表现出疾言厉色,相反,皇后还表现出了和颜悦色,道:“我看她很不错,你们把她领回去,给老六当个侍妾。” 景王皱起了眉头,皇后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方佩仪立刻就感觉到了由心底深处滋生出来的危机,咳了几声,道:“姑母,你今天是怎么了?” 皇后精致的妆面牵扯出了一种看好戏一般的微笑,对方佩仪道:“仪儿,你病体难支,也要想想老六,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要学会真正的贤惠,纳妾纳色,给老七纳一个姿色称足的美妾。在家里喂饱了他,省的他出去鬼混,而这正好也是对老六的一番试炼。有美色当前,他还能对你一如往昔般的敬重,我拭目以待,” 方佩仪再迟钝,再盲目的信任景王对她的情谊,她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她猛摇头道:“不,我不……” 景王眼底掠过了一丝犹豫,挺直了脊背道:“母后,儿臣并不想纳她为妾。” 皇后戏谑的冷道:“你和她之间,即使是偷偷摸摸,也要偷偷摸摸。我省了你们偷偷摸摸,你怎么又不愿意了?” 真相亲口说出的那一刻,方佩仪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冷得骨骼咯咯作响。 许敏被人从发霉了,长蛆了的阴暗角落拖出来,也是一脸的羞愤。 景王一眼也没有看左右两个女人,专注的看着皇后,硬气心肠来道:“这个女人,我玩腻了。” 许敏听不得被这两人如此作践,仰天忽得一串悲愤的苦笑,道:“近日我是这么了,连续两次要被人如此羞辱。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了丈夫,当了寡妇,就要惨遭如此的欺凌。” 景王顿时明白了许敏的狡赖。许敏在把他们开始偷情的时间往后拖延。皇后到现在都没有提到孩子,虽然那件事情被瞒住的希望渺茫,可是许敏为了保住儿子的地位,也要搏上一搏。 许敏那双妩媚的眉眼对着景王染上苦楚,道:“有一句话是要说明白的,不是我勾引了你,是你引诱了我。我畏惧于权势,才与你苟且,我身似浮萍,我也认了,但是今日你又畏惧于皇后娘娘的威势而不敢纳我,你要记得,是你负了我。” 许敏的目光对上方佩仪就很十分的平静,恬淡的说道:“你让我好生羡慕,有一意呵护你的长辈,她地位超然,事事为你做的了主。我许敏此生输就输在这里了,所以一生汲汲营营自以为富贵可期,却被人拿个正着。” 然后许敏看向皇后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就干脆直接的道:“我恨你……”她嘴上宣泄着恨意,人已经骤然起身,向着皇后发起了猛烈的撞击。 皇后已经是将将六十岁的人了,她日常修身养性,所练的招式多以闪避卸力为主,所以也算轻巧的躲过了许敏的这一击……不对,许敏要撞击的,不是皇后。 景王瞳孔剧烈的收缩,愤然跃了出去,企图拉住许敏,景王只是拉住了一片衣袖,衣袖发出了清脆的帛裂声。 方佩仪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巴。 许敏真正的目标,是凤座。许敏的额头撞击在凤座扶手凸出来的龙角上,当场鲜血四溅。 景王痛心疾首,飞身过去,把许敏抱在了怀里,用手按住许敏额头的血槽,刚开始景王张大了嘴,因为太过悲痛反而没有嚎出声音,只有喉咙赫赫作响,一拍之后,景王才嚎了出来,道:“敏儿,我总是会保你性命的,我会保你的。” 涓流的献血已经糊了许敏半张脸,许敏抽着气道:“你毁了我的一生,我也恨你。” 第344章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皇后毫无波动的看着这两个人,皇后这一辈子,大风大浪经历的太多了,对周遭无感的人,没有一丝同情怜悯之心。 许敏微微的转向了皇后,此刻对皇后怨毒的神情在她的脸上消失,许敏缓缓的发出一个自嘲的表情。 她还怎么能保住性命。是儿子,还是自己的性命,她也有作为母亲的慈悲,所以她必须死! 从她想凭着景王的贪恋而把那些人——李斐,朱妙华都统统踩在脚下;从她为了比方佩仪更早一步生下孩子,连喝三碗催产药;从两个孩子交换那一刻开始,她就从来不存任何的侥幸。事密,则她荣耀加身可期;事不密,她早就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 自来想登得越高,跌下去就越重,她如今,只是重重的摔了下来,怨不得他人,要怪就怪她总是时运不济罢了。 许敏眨了眨被黏稠的血液粘一块儿的眼皮,耳边听着景王为她哭泣,她的呼吸渐渐微弱了。 说出来或许谁也不会相信,她对景王从来没有过留恋,在她性命即将消逝的这一刻,她想起了上一回景王对她说,将来他要宰了程安国,替她出气。似冤家一般的此生遇见,她虽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性子,却从未想过伤害程安国的性命,在那天之后,她数次在梦中梦见景王把程安国杀了,每每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如此也罢了,她一死了之,此生的爱恨情仇全消。 “敏儿,敏儿!” 倒是景王在这场□□中认了真,抱着气息微弱的许敏大哭,充满了悲痛,而方佩仪被眼前的一幕幕晃花了眼,她颓然倒地,难以接受这么一连串冲击。景王背着她做了什么?姑母为了她做了什么? 这个女人,在她还在恐慌中,就自决而死,死在了景王的怀中,景王哭得那么伤心干什么! 方佩仪捂着嘴一声闷咳,她也流血了,她咳血了,鲜血印在她的手心,溢出她的嘴角,景王看不到,倒是皇后蹲了下来,将她手心嘴角的血迹擦掉,含着对她的失望道:“你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做什么皇后。你呀,能多活一日,就算是你的本事了。” 方佩仪眼神微颤,眼眶中所蕴含的眼泪抖落下来。 这时,一个宫婢抱着一个女孩儿过来,女孩儿手腕上发出一串清脆的银铃声。 景王抱着许敏的尸体,他唯一一丝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 皇后接过了孩子,仔细瞅瞅这孩子红润的小脸蛋儿,这孩子长得不像景王,不像方佩仪,自然是不像许敏的,外甥像舅侄女随姑,她像方佩仪的长姐,元祐十年在那场变故中夭折的方家嫡长女。 皇后将女孩儿递给方佩仪道:“这孩子与方氏有缘,今日予你抚养,如此你便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 景王听得心惊动魄,深深的埋下了头。他和皇上,真真是一个性子,既要这个,又爱那个,到头来,他也知道羞愧的,对不起这对母女。 方佩仪怔怔的接过了,一个香软的小身子入怀。 这孩子生来体弱,因此贾家也没有给这个孩子办过洗三和满月礼,只说这孩子命轻,恐难养活,所以一直精心的养在内帷,从来不把她抱出来见人。时下是有这种做法,怕孩子夭折,说是怕被阎王爷惦记着,所以闷声不响的养在家里,极少抱出来见外人的,所以方佩仪这是和她的女儿第一次相见。 或许是来自于血缘上的亲近,方佩仪顺从的抱住了孩子,但方佩仪这会儿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她只是本能的抱着孩子,脑子一片空白。 田嬷嬷适时的进来,对皇后道:“娘娘,襄王和襄王妃觐见。” 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皇后道:“不见!” 田嬷嬷悄无声息的告退,到殿外对赵彦恒和李斐就说得柔和了,道:“此刻景王与王妃正在殿中,娘娘暂时没空见两位。” 有这样的理由,赵彦恒和李斐也不在执意,就在殿外正色的跪了下来。 田嬷嬷连忙闪避在一旁。 赵彦恒和李斐恭恭敬敬的以大礼遥拜了皇后,权且谢过皇后鼎立辅助的恩德,赵彦恒在站起来,平静的说道:“请嬷嬷待我转告母后,儿臣谨遵嫡庶之别,今生既然身为庶子,就从来没有想过嫡子身份加身,请母后安心坐在后位,将来儿臣自会宛如亲子,侍奉母后百年。” 而田嬷嬷听了这番话,拜倒在地,老泪纵横的大声高呼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赵彦恒微微颔首,这便和李斐往永福宫方向去了。 田嬷嬷这才抬起头来,望着襄王夫妇的身影,颇多的感慨,就不一一细表了。 永福宫中,淑妃又是焦急又是欣喜的,等了儿子有好一会儿了,一见了赵彦恒就再也压不住嘴角的笑起来道:“老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都不要当皇后娘娘了。” 淑妃是一向不参与外头的纷争,这也是她在宫中圣宠不衰的秘籍了,所以赵彦恒道:“母妃还是依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此事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淑妃并没有执着在此,现在她是满脸的红光,一直翘着嘴角问道:“你看……你看为娘的,能不能再近一步……”淑妃在昭阳殿上,是还有那么一份政治敏感,知道她在那一刻必须要拿出谦虚坚辞的态度,可是皇后的九龙四凤冠在眼前飘啊飘啊,还是对淑妃有着迷的吸引力。 赵彦恒和他这一位,站在一块儿倒像是姐弟的母亲,干脆嘻嘻哈哈的笑了一通,然后肃起了脸,道:“不能!” 淑妃当即就垮下来脸,垂了赵彦恒一下,道:“我又不是巴巴的肖想那个位子,只是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啊,这都是为了你好。” 李斐和这对母子站在一起,一向是不插话的。赵彦恒说道:“母后,自前朝开始,唯有第一位皇后,皇帝的元配,死后的神牌能与夫君一起升祔太庙。除了元配嫡后,继立之后,嗣帝生母,都不能升祔太庙,其谥不系夫君之谥号,以别嫡庶。若然母后废黜,将来太庙的祭祀位次上,太|祖太宗仁宗都与元配的神牌摆一块儿,就父皇落了单,也太难堪了。当今皇后,乃是四十几年前,当朝的太后,即太宗的元后选出的孙媳妇,再经过仁宗赐婚,才与当时还是皇子的父皇成婚。日后父皇母后归于地下,祖宗们问父皇‘你媳妇儿呢?’父皇要怎么说,父皇还不得被祖宗们斥责不孝了。” 淑妃在儿子面前是既随性又随意,嗔怪道:“好了好了,升祔太庙,你把太|祖太宗仁宗都抬了出来,我还能说什么?” 赵彦恒笑道:“事死如事生,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母子两人又说了一番如何应对此事的话,程嬷嬷是得到了中宫最新的消息,第一时间进来回话,道:“娘娘,了不得,六殿下从皇后娘娘的宫殿,抱了一个死人出来。” 淑妃连忙问:“谁死了?” 淑妃也是个大嘴巴,道:“不会是景王妃吧,她和老六一起进宫的。” “哪能啊!”程嬷嬷为淑妃周全,而她因为儿子的混账,也知道那个人,当下就不婉转了,道:“是景王府属官内眷,贾甫之妻,娘家姓许的,还与宣国公府有亲,是宣国公第二位夫人的娘家内侄女。” 赵彦恒和李斐对视了一眼,皇后做事果然狠辣。一出手就要了许敏的性命,而且这才多会儿功夫,就在内宫纷纷扬扬的传开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淑妃在男女之事上一向嗅觉敏锐,马上就说道:“我说皇后娘娘今日怎么在昭阳殿发了狠,原来是老六在外面有人了。”说着转向李斐,脸上全是好奇,道:“李氏,你认识这个姓许的女人吗?可像她的姑姑,是个美人儿?” 淑妃,是见过许锦的。那女人,不管怎么评价吧,她拥有让十七八岁的朱钦一时昏了头的美色。 李斐实不想对许家人品头论足,但是婆婆有问,李斐也只能道来:“是个美人儿!” 淑妃这就兴奋起来了,一拍手笑骂道:“老六也是昏了头了,皇后娘娘最看不得负心薄幸的男人……”这般说完,淑妃才回觉过来自己说了谁,这话绕了一个弯子,不是把皇上也骂进去了,而自己也是总想着靠自己的美色迷昏了皇上的,所以淑妃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老大不自在。 赵彦恒也看见淑妃的窘态了,和李斐站起来告辞。 走在离宫的路上,李斐就等不及和赵彦恒说道:“许敏死了,母后会怎么安置两个孩子?” 赵彦恒压低了声和李斐说道:“这是内宫,母后把人抓进来,就算父皇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会知道母后为什么抓人。” 李斐挑了挑眉。 赵彦恒轻声快速的说道:“孙子不是母后的亲孙子,也还是父皇的亲孙子。看永安就知道,嫡孙子和庶孙子在父皇的眼里没差,所以两个孩子不会出事。你也说了,到昨天景王妃还一无所知,两个孩子懵懂无知,所以此事就这样了……” 赵彦恒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狡黠。 此事当然不是这么算了,景王若还要维护他那个儿子,就不得不背上和新丧的寡妇私通的骂名。 许敏,可是才守寡一个多月啊! 这背后,会传得多难听。 第345章 连累 如赵彦恒对淑妃所说的一席话,元配嫡后的废立, 这不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事, 与夫妻之间, 死生之事, 这直接影响着皇上的体面,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 还关乎着嫡庶尊卑的秩序。 元配嫡后, 是正统,正统万万不可轻动, 所以赵彦恒,他也只是在他写的《天方夜谭》最后一个故事《天启》中,把萧炤写成中宫嫡子,来抚慰平生的遗憾,在现实的世界里,赵彦恒得苦逼的把嫡子身份往外推,坚决的表明立场。 皇后娘娘,是绝对绝对不能废黜的, 否则他就成了大不孝的庶子。 有襄王这样强烈的表态, 群臣都纷纷上表, 盛赞皇后娘娘的大义,襄王殿下的仁孝,一时朝野内外两头吹捧得不亦可乎,那些坚持正统的朝臣,都倒向了襄王的阵营,如此立襄王为储君的呼声前所未有的的高涨。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这么孝顺的襄王殿下,上苍应该把九锡给予他! 与此同时,和丧夫月余的下属女眷偷情,就让景王殿下的声望跌入了谷底。 抓了狂的德妃娘娘召见不到方佩仪,就把长兴侯夫人和长兴侯世子夫人,即朱妙华传进了宫。 德妃在皇后骤然发难的那一刻,咬碎了一口银牙才保持着冷静,这话虽然是夸张,过后德妃两排完好的牙齿确实作痛起来,牙龈肿大出血,两腮就自然而然的像被人扇肿了一样。 “你们!”德妃厉声指着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长兴侯夫人,还有朱妙华也没有放过,忍着牙龈撕裂般的疼痛,破口大骂道:“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许氏勾引我儿!” 长兴侯夫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表白道:“姐姐,我怎么会安排这种事,我也是听到别人传,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德妃眼戳着还站着的朱妙华,道:“许氏,在你们长兴侯府住了好一段时日,也是在长兴侯府出嫁的,你们难道就不知道她是什么德行!” 长兴侯夫人回头拉扯着朱妙华,让朱妙华跪下来,朱妙华那对膝盖,曾经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余下哪有人能当得起她一跪。虽然那曾经对朱妙华来说,也是三年多前的事了,可是这人呐,总是怀念那些忘不掉的过去。而且就景王和许敏出的这件事,朱妙华是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知道以后,以朱妙华那么‘正直’的心性,也对两人偷香窃玉的行径不齿,当下就很是勉强的被夫人拽着跪在地下。朱妙华人跪着,脊梁骨挺得直直的,说道:“景王殿下是您生养的,您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我也寻摸不出和我住了一段时日的表妹是什么德行。” 朱妙华虽然是牙尖嘴利,这句话还是有其道理,但是现在是说道理的时候吗?形势比人强,景王身份尊贵,许敏就得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而把这祸水从许氏老家引出来的朱妙华,就要遭受到女人之间的为难。 不必德妃动手,长兴侯夫人就打了朱妙华一巴掌,骂道:“怎么和娘娘说话!” 朱妙华捂得被打红了的脸颊,俯在地上眼睛都冒火了。 她重生干什么,要沦落到受一个宫妃的训斥,还要被一个侯夫人打骂,要是搁在曾经,这都是以下犯上。不过朱妙华还没有发昏到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只是脸上犹带不服。 德妃也捂着腮帮子,对朱妙华说道:“我问你,三年前,许氏曾经寄住在宣国公府,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连夜遣送回老家?” 许敏那一次为什么匆匆的连夜离京,朱妙华和许敏是编过一套说辞了,朱妙华道:“当年,是她父母忽然病重,她急着回去侍亲。” “还在胡说!”德妃拍案而起,说得很是难听,道:“一个读书识礼的姑娘家,见到个男人,她是书也忘了,礼也忘了,和人家即将要定亲的姑娘家争起了男人,后来看人家不痛快,又寻机闹事,差点害了人家一尸两命,是也不是?” 朱妙华能说,程安国原该是许敏的丈夫吗?她总是不能忘记前世的点点滴滴,又带着狭隘的偏见说道:“这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是我的姐姐与德妃娘娘这么说的吗?她连死人都不放过!” 德妃气得越发牙痛了。 是不是襄王妃说起德妃不知道,她是被淑妃气得喝口水都痛。她和淑妃从还没有儿子的时候就不和,她看不起淑妃是太监养女的出身,淑妃也看不起她装腔作势的样子,后来有了儿子,两个儿子排行又挨得近,为了帝宠,为了儿子能赢得皇上更多的注目,两位斗了二十几年,淑妃看了好戏不够,还上前狠狠的捅了德妃一刀。 是淑妃去打听了许敏的旧事,这也不需要亲自向李斐询问,不久前许敏才闹了一场,那场风波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下人们多有议论的,永福宫的宫人有问的,那是有什么说什么,淑妃就拿过来刺了刺德妃。 当然,闲话说来说去的有失真伪,在闲话里,许敏成了三年前抢男人不成借机报复的女人,再加上李斐为了叫程安国心疼,刻意夸大了宋多福生产的危险,许敏就成了趁你怀孕要你命的恶毒女人。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那一年朱妙华在景王府动了胎气挪不得,许敏过来送铺盖衣物,景王就多看过两眼,后来朱妙华还促成了许敏和贾甫的婚事,再加上朱妙华因为多一世阅历的缘故,和方佩仪这个昔日的妯娌见了颇多不自在,所以和方佩仪关系冷淡。这些事情,都经不起人遐想。 长兴侯夫人冒上冷汗,道:“许氏住在侯府的时候,是再规矩不过的一个人,是我一时眼拙了没看出来。” 这态度,也不是说非得是你从中牵线,你至少要认一个识人不清,服个软,但是朱妙华就没有这种觉悟,倔强的道:“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我说多少遍,她是她,我是我,他们犯下的过错,对我兴师问罪做什么。” 长兴侯夫人恨不得堵了朱妙华的嘴。 德妃冷冷的呵了呵,与长兴侯夫人说话道:“小妹,我就说你平时太宽和了,这媳妇嫁进门有几年了,你还没有调|教好。” 德妃是不方便直接教朱妙华学个乖,长兴侯夫人这个做婆婆的,真要磋磨起儿媳妇来,手段有的是。 回到了长兴侯府,长兴侯夫人做第一件事,就是把朱妙华生的儿子范元矩抱到自己的屋里。这辈子,范元矩是朱妙华惨淡的人生中唯一的惊喜,这简直是摘了朱妙华的心肝儿,一群丫鬟婆子一重重的把朱妙华堵在了楔萌院的大门内,朱妙华凄厉的喊叫:“别抱走我的儿子,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最终范元矩还是被抱走了,朱妙华转回屋,就拿了一匣子银子,交给凝碧,让她买通下人去宣国公府通风报信,朱妙华哭道:“告诉父亲,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 范慎下差了回来,先去向长兴侯夫人请安,长兴侯夫人当头就是一句,道:“你不许去见朱氏。” 范慎赔笑道:“她是怎么了?母亲指点儿子,儿子再去教导她就是了。” 这些天,因为景王的失势,长兴侯府是愁云惨淡,长兴侯夫人思虑着侯府的前景,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的歇一歇,今天又是闹闹哄哄的过了一日已经很累了。长兴侯夫人靠在弹墨迎枕上,捏了捏鼻梁提神,把今天在宫里发生的事说了,道:“这朱氏,当真娇贵的很啊,娘娘说一句,她都能顶一句。” 范慎劝解着,道:“她和许氏是太过亲厚了,惹人猜疑。要我说她这样激烈的驳斥,也未必是不好。她真的是蒙在鼓里,被这样冤枉,才有此激烈的反抗。” 长兴侯夫人斜睨一眼道:“你倒是信她!” 范慎眉峰不动,道:“这样的事,我是可以保下的,她最见不得男女之间的腌臜事。” “她呀……”长兴侯夫人对朱妙华的不满,是由来已久,她说道:“宣国公府,自来有姑奶奶当家的老例。这两年,公府没有女主人,公爷却从没让她这个女儿插手家事,倒是远嫁了山东的那位,一回了京城,公爷就让她管了家。” 长兴侯夫人说的是朱妙聪,这事范慎也是在朱妙华面前嘀咕过的,朱妙华拿出了一套说辞,范慎也不再勉强这种事,毕竟时下还是常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个女儿三个贼,范慎又有些耿直脾气,他娶的是朱妙华这个女人,而不是朱妙华在家族中的影响力,所以范慎就替朱妙华打起了马虎眼儿,道:“她这两年,不是生孩子带孩子去了嘛,再者,我们府上五房同居,她要应付的事情也多,娘家那头,她就不想管了。” “你可别由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是不想管,还是不能管,你搞搞清楚好不好!”长兴侯夫人把范慎也骂上,猛得撑起身子来伶俐的说道:“长兴侯府比不得宣国公府根基深厚,我也不是指望儿媳妇去贪墨公府宫中的银子。她不能管宣国公府的家事,在于她的胸襟气量不足,在于她的私心大过了公心!” 第346章 父亲说 提到什么来什么,长兴侯夫人刚才提起了朱妙聪, 帘外的仆妇就大声道:“太太, 大爷,早慈巷孔府的奶奶来了。”朱妙聪嫁了人, 丈夫是孔家嫡系子孙, 自然是以夫家的身份走动。 长兴侯夫人一听就了不得, 对范慎道:“你瞧瞧, 我不过是让你媳妇静思己过,她思了吗?她是还不服啊,这么快就把娘家姐妹招来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要不是朱妙华通风报信,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娘家人过来。 范慎呼吸微沉, 道:“母亲……还是见一见吧。” “当然要见!”长兴侯夫人没觉得自己理亏,当然要见朱妙聪。 朱妙聪穿了一件交领五彩缂丝群衫,缓缓的走来,脸上虽然没有笑意, 也不见恼色,先向长兴侯夫人请了安,又和范慎欠身,道:“姐夫也在。” 范慎本就是讷言的男子, 拘礼的颔首。 朱妙聪也不等上茶了,就道:“我是从娘家过来, 听得这里出了事, 父亲让我过来, 请夫人容许我和姐姐说几句话。” 朱妙华现在是被禁足了,长兴侯夫人已经聚起了气势要和朱妙聪论道,看着宣国公以及朱妙聪态度不明,长兴侯夫人也软和了态度,想了想道:“也好,你们有话尽管说。” 朱妙聪这就转身,随着一个管事媳妇的指引来到了楔萌院。 院门是关闭的,管事媳妇当着朱妙聪的面儿打开,请朱妙聪入内,自己并没有入内。 朱妙聪抬脚迈过了门槛,一路上不见一个人,到了主屋,也没有通传,就直接看见朱妙躺在竹框黑漆描金菊蝶纹美人榻上,昏黄的夕阳从窗外落进来,模糊了清丽灵秀的容颜,细腻的肌肤因此覆盖了一层烟尘,双眼微微的肿着,一动不动,有一种人未老气已衰的颓败之相。 朱妙聪已经很靠近了,清了清嗓子,才惊动了朱妙华。 “你怎么来了?”朱妙华揉了揉眼皮,精神不振的坐了起来。 朱妙聪也在榻上坐了,道:“是父亲让我来的。” 朱妙华的精神气渐渐复苏,道:“父亲知道我被范家关了起来?他们还抱走了我的儿子。父亲怎么不来维护一下女儿。” 朱妙聪垂头安静了片刻,按照朱钦指使的说道:“父亲问你,你可知错?” 适才长兴侯夫人评价了朱妙聪能管家,朱妙华不能管家,从中诱发了朱妙华的不满,但是朱妙华没有因此和同胞的妹妹生出芥蒂。他们姐妹自有来自于血缘的亲昵,朱妙华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愤恨道:“还要我解释多少遍,我从来没有想过,让景王和许敏苟且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就苟且在了一起。” 还有一点,是朱妙华谁都不会告诉,她不仅是不知道许敏做下的事,她还遭到了许敏的愚弄。自贾甫过世之后,朱妙华曾经找过许敏恳谈,以朱妙华之意,既然是不幸成为了寡妇,那就要认命,为丈夫守节。 而许敏也在朱妙华面前显示得三贞九烈的,说她只想抚养女儿长大,绝对没有二嫁之心,说她要做个节妇,而且守节还要守出成绩来,过个十年二十载,为贾家挣一座贞节牌坊。 当场把朱妙华感佩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如今回头看来,她是被许敏耍着玩啊,为此朱妙华恨得牙痒痒,还得捂严实谁也不能说。 朱妙聪看不出许敏对朱妙华的真意,许敏对朱妙华,那是面上和气奉承,暗中攀比较劲。 朱妙聪也看不出朱妙华对许敏的真意,朱妙华作为公府的嫡长女,在一众势衰的亲戚家的姐妹中,自有她处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朱妙聪是看不出朱妙华和许敏的相处之道,她望着窗外的火烧云道:“姐姐不是错在不知景王和许敏的私情,姐姐另有他错。” 朱妙华努着嘴,不肯说话。 既然朱妙华自己不说,朱妙聪就说了道:“父亲曾经有言,让你不要和许敏过从甚密,你没有听这句话,这才是你的错。” 这是当初朱妙华把许敏接到了长兴侯府,朱钦不可能不管朱妙华这个女儿,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朱妙华脸上的羞赧一闪而逝,她豁得一下站起来,道:“父亲就那么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许家是我们的母族,我是不想看着我们的母族,就那么一直衰弱下去。许敏是我的表妹,你的表姐,我们自幼是极亲近的,我也是一片好意啊!” “怎么就没头没尾了?”朱妙聪皱着眉头和朱妙华说道:“父亲已经把她送回了老家,她是怎么回去的,你我一清二楚,这还不足以让你警惕吗?至于我们的母族许氏,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是朱家女,有父亲靠得住就够了,若是父亲不能依靠,也就没有谁能靠得住了。” 朱妙华背着朱妙聪,脸上已经有悔意的,但是她还是倔强的道:“我们的母亲,在当年二月就被父亲废了,我以为是父亲早有了此意,所以年前就找个由头把许家兄妹给撵了出去。”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朱妙聪全然没有了脾气,站起来往外走,道:“你总有你的以为,固执的连父亲的话都听不进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妙华拉住了经过的朱妙聪,她的脸上渲染上悔意了,道:“好了好了,我现在知道错了还不行?你去回父亲,说我这一回,是真真知道错了……” 朱妙聪错成了这样,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委屈的说道:“他们把矩儿抱走了,那是我的心肝儿,我一天也离不得他,你让父亲和范家说,让他们把我放出来。” 朱妙聪直挺挺的站着,道:“父亲说,矩儿是范家的长子嫡孙,由侯夫人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父亲说,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你既然是知道错了,最近一段时日,你还是禁足在家也好,等外头尘埃落定了再说。” 什么是尘埃落定,朱妙华绝不能接受,她倏然扣住了朱妙聪的手臂,神态语气来了个陡转,呵呵惨笑了两声,道:“李氏还没有当上皇后呢,我的娘家夫家,就迫不及待的向她献媚了!” 朱妙聪手臂吃痛,转过了头把朱妙华的手先捋开了,再道:“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父亲说了,他会护佑着我们。” “父亲说,父亲说!”朱妙华在屋里暴走,大声道:“你除了转述父亲说的话,你还能说什么!” 朱妙聪也不是由着朱妙华撒气的性子,她被朱妙华气得扭头就走,但是走了两步,朱妙聪又回了头,置气的说道:“父亲没有让我对你说,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想想还是告诉你好了,今日父亲让我回娘家,告诉了我,父亲要再次成婚了,婚礼就定在九月初三,娶的是扬州廖氏。” 朱妙华一头雾水,这是哪个墙角上的人。 朱妙聪一口气的说道:“娶的是扬州廖氏,就是那一年闹得很凶的,泰宁侯府邓二|奶奶的胞妹,廖夫人!” 这么说,朱妙华瞬间就对上号了,她双眼睁大,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激烈的反对道:“怎么是她?父亲就算对临川陈家的姑娘无意,还有别的家世清白的闺秀可以择选,为什么要娶她?她是寡妇,儿子都有一个了!” “是不是李氏?”朱妙华自己问,自己答,带着根深蒂固的偏见,指斥道:“是李家两母女让父亲娶廖氏的对不对?廖氏……廖氏……” 朱妙华捂着脑袋痛苦的说着,她知道这个女人,前世在泰宁侯府门前剃了头发,后来赵彦恒登基之后,泰宁侯府因为在国孝期内父子聚麀而夺了爵,再两年卷入围猎场上的谋逆事件,被满门抄斩。当时邓家人在刑场上哭喊道,这是廖氏的报复。 有此可见,廖氏是怎样一个心狠意狠且手段了得的人物儿。 “她不可以做宣国公夫人!”朱妙华直接冲了出去,冲到院门口,大门是关着的,朱妙华对着大门又拍又踢道:“给我打开,我要回娘家,给我打开啊~” 重生回来,没有一件事是按着她的心意,按着她的布排发生的。相反的,她一次一次被重生嘲讽,赵彦恒抛弃了她,许敏愚弄了她,而现在,父亲即将迎娶一个毒妇! 朱妙华身心俱疲的在院门口倒下,抹着眼泪对朱妙聪道:“你去问父亲,我们的弟弟怎么办?我们的弟弟,朱洪,他是宣国公唯一的嫡子啊!” 朱钦再娶一位妻子,嫡子就很有可能不是唯一了,就此会引发怎样的家族争斗,这不是想当然。 朱妙聪自然也能领悟到她们同胞姐弟三人面临的危机,朱妙聪偏过了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滚打转。 “父亲说……” 朱妙聪不禁唾弃了自己一下,她确实是没什么扭转大局的本事,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明哲保身而已,所以姐姐和弟弟,她都管不了,她都强迫不要去管那么多,她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 “父亲说,将来即使和廖氏育有嫡子,洪儿也那么大了,他要是想要宣国公的位置,他就去闯出一番事业给世人瞧瞧。” “父亲说,宣国公的位置,只传给朱家最有出息的儿子!” 第347章 草 朱妙华的后脑勺抵着闭合的大门, 眼神空洞的说道:“怎么样才算是一番事业?黔国公府的老夫人,先帝的昭贵妃,清平伯府的太夫人, 她们原有一位同胞兄弟,看看三位姑母俱是人才, 想来二伯也不能大差,却还是在征战中重伤, 不治身亡,后来才有了父亲, 才有了我和你。” 朱妙华说的是宣国公府的旧事, 老宣国公娶的元配张氏,育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儿就是赫赫有名的朱氏三姐妹,还有一个让人叹惋的嫡子,朱钧。十九岁和老宣国公一同征战安南, 敌方设伏埋伏,朱钧深陷战阵, 被敌将一枪挑下了马,那一枪只是寻常的皮肉伤, 扼腕的是那一摔伤到了脊椎,导致朱钧腰椎以下瘫痪。两年后朱钧在因为瘫痪而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中死去, 未曾留下一子半女。 朱钧死去的那一年, 老宣国公已经五十岁了, 因为失了嫡子, 老宣国公才续弦娶了蔡氏,在五十二岁的时候,有了朱钦。 朱妙华要说的是,一番事业哪是那么容易闯下来的,无数人,包括老宣国公的元配嫡子都闯不出来,一个人瘫痪之后会有什么并发症,小便失禁,大便堵塞,那完全是不能自理的生活,是全然没有尊严的,在朱家一直有个传言,朱钧是受不了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而自尽的。蔡氏和许氏有感于此,才把希望放在朱妙华身上,最好是能当上景王的王妃,当不上景王的王妃当个襄王的王妃也好,因为只有成为了王妃,才有机会成为皇后。朱妙华做了皇后,亲弟弟朱洪就是国舅。 朱妙华和朱洪,是荣辱与共,如蔡氏许氏期望的那般,前世元祐二十九年,朱洪已经是宣国公世子。现在嘛,朱妙华被夫家软禁,朱洪被朱钦放到了西宁关。 “哈哈哈哈!”朱妙华看着朱妙聪惨笑着道:“今年刚好是二伯六十岁冥寿,一甲子一轮回,妹妹就不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们的弟弟步先人后尘?” 嫡嫡亲的弟弟,朱妙聪听了也是心惊,心慌,心怯,但是能怎么办吧?朱钦今天向子女告知了婚事,也给远在西宁关的朱洪去了一封信。朱妙聪是磨墨的那个人。 “父亲在信上说了……”朱妙聪沉痛的闭上了眼睛,鼻尖挂着泪水,哽咽的道:“……若是不能功成名就,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朱氏子孙的归宿!” 朱妙华和朱妙聪不知道,她们在长兴侯夫人的监视之下。 过后两个仆妇大概的把朱妙华和朱妙聪的对话,向座上的长兴侯,长兴侯夫人,和范慎叙述了一遍。 长兴侯夫人挥挥手,这两个仆妇就悄无声息的告退了。 范慎向父母讨了个好,道:“岳父大人还是深明大义的。” 长兴侯垂着头,他早有感觉,朱氏和襄王妃不睦,当然,范家是投向景王的,只要景王问鼎帝位,朱氏和襄王妃不睦,也无甚紧要,可惜啊,现在景王声名狼藉。 “老爷?” 长兴侯夫人要看长兴侯的意思,说起这监视人的事,还是长兴侯授意的,然后由长兴侯夫人去执行。 暮色中长兴侯面色冷毅起来,道:“这些日子……这些年,朱氏就不用出来了。” 范慎站起来,深深的蹙起剑眉道:“父亲,何至于此!” 长兴侯刚才说的是‘年’,未来是多少年,朱氏虽然不至于被困于楔萌院一个院子,也是被禁锢在了范家,而范慎知道,朱妙华是个好热闹的。 长兴侯隐隐带着烦躁,道:“此事便是宣国公当面问我,我也说得。你难道没有听出来,朱氏对李家母女充斥着怨怼,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大势所趋,朱氏得自己磨平了性子。或者正是因为如此,宣国公才娶了第三位夫人。” 朱钦娶廖氏,那在老谋深算的长兴侯眼里,就是对许氏所出嫡系的一种压制,重压之下,或许朱妙华三姐弟会奋起,但是李氏所出的襄王妃必然凌驾在朱妙华三姐弟之上,还能怎么发奋,所以更可能的是隐忍,朱妙华三姐弟只能忍着,对于一般人来说,忍着忍着,就变成了驯服。 长兴侯夫人不安道:“老爷……”若是大势所趋,长兴侯夫人还是德妃的亲妹妹,景王的亲姨母,因为她和长兴侯的结合,丈夫和儿子一直被外界视为景王亲信,而且范家确实是为景王做了不少事,现在襄王最有可能问鼎帝位,丈夫和儿子怕是不能得到新君的青睐了。 长兴侯握住了长兴侯夫人的手,说道:“兴衰荣辱自有定时,我们要紧的是,不能铸下毁了祖宗基业的大错。” 范慎高大的身姿矗立了片刻,然后倏然单膝跪地,道:“父亲,不若我们远离了这场纷争,辞官回老家,为祖母守孝三年!”长兴侯府的太夫人,在今年七月初去世。 长兴侯夫人心头一紧,立即道:“这怎么行!” 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这话要是真正一丝不苟的执行起来,躺在棺材里的父母都死的不安心,所以汉文帝遗诏,让汉景帝以日代月,可见不遵守丧之制是从天子开始。 金革夺丧,武职的官员自来无三年终丧之期。 文职官员,若是施政中没有大过,也是解官服丧数月,全一全名节罢了,官场上自有不成文的,三月既夺丧起复的规矩,真正在家里窝三年的,那不是他孝顺,而是他已经失势了! 所以长兴侯和范慎,只是请了百日的长假给太夫人守过热孝,两人的职位,长兴侯的扬威营都督,范慎的扬威营都指挥,都还是在的,但是回了老家守孝三年,扬威营中的职务就必然会被别人顶替。 长兴侯和范慎的位置,可是范家的根基所在! 范慎沉声说道:“母亲,此事儿子已经想了好几天。如今的局面,景王府已经失势,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可强求,也不能立刻的改弦更张,投靠了襄王府而失了节气,所以对长兴侯府来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已经是幸事,在三年之内,想来……” 要说这话,范慎顿了顿,轻声说道:“想来皇上百年,皇位更替已经完成,新帝对我等无过之辈,也不会有太多的介怀,届时我们父子再去边疆戍卫一二十年,总能让新帝看见我等的忠君之心。 ” 还有一点,范慎没有明说。 把朱妙华禁锢在京城的长兴侯府,范慎于心不忍,但是他也不能违背父母的意志,索性带了妙华回老家,总比在京城自在一些。到时候,他还可以恳请父母,容他带妙华出去游历一番,待妙华看过了外头天有多宽,地有多阔,或许,心胸能开阔一些。 长兴侯捏了捏鼻梁,沉痛的道:“容我细思量。” 本朝的京营分十二团营,由十二位公侯伯分掌,这是范家身处一流世家的证明,而今回乡守孝,就意味范家被挤出了一流的行列,这对于长兴侯来说,是断腕之痛。 长兴侯夫人眼中泪光闪烁。不用长兴侯细思量,长兴侯夫人也明白范家已经随着景王府势颓,而且未来一二十年,都难恢复局面。 除了景王府还有吴王府,那惨淡的,吴王成了吴平郡王;吴王妃被废黜之后也不得自由,发往大报恩寺了此残生;吴王的女儿,要降为县主,因为郡主之女,只能是县主,所以永安郡主,要变成永安县主。 为了此事,赵彦恒和李斐去了寿春公主府一趟,探望那一天到公主府安置,就一直住在了公主府的永安县主。 寿春公主将二人引到花团锦簇的庭院,就为永安降爵的事不平,道:“当着你们两个的面儿,我要说句大实话。这件事要论最大的苦主,也就是永安了,你们都拿着她当枪使,最后还把她拧断了。” 这事把李斐也捎上了,李斐不做解释,她独自斜坐在阑干上,望着眼前半丈高的石榴树,这时节石榴花都谢了,结成了一个个金桔大小的十六国,粉白色的果皮儿,挂在枝头摇曳。 赵彦恒背着李斐,当着寿春公主的面儿,暗指了一下李斐,摇摇手指头,在指向自己频频点点头,最后对寿春公主抱拳拜了拜。 寿春公主理解了这个意思,就不在这件事情上撒气了,道:“我得为永安做主,不过我的面子不够大,做不了这个主,老七,你得出了这份力,把永安的爵位重新提上去。” 赵彦恒硬着心肠,道:“二哥的爵位用不得擢升,是母后说的,那么二哥的女儿怎么还能当郡主。” 寿春公主气头又上来了,道:“” 第348章 热场子 寿春公主的表情微微僵硬,道:“李氏果然有乃祖父之风范!” 这人说的就是李泰了, 李泰从太宗的文德十五年开始为官, 为官四十载, 在朝廷征战安南期间做了十年两广总督,后入六部,礼部尚书做了三年,户部尚书做了五年,做户部尚书时, 乃内阁首辅,政绩不一一细表,其中有一桩, 李泰在为内阁首辅期间,修改和完善了太|祖年间制定的法典,尤其是涉及宗室的《宗藩条律》, 把宗室的爵位, 俸禄,侍卫, 皇庄, 皇店都削了一遍。 元祐六年至元祐九年间, 宗室子弟只有因罪而降爵夺爵者,从未有一人破例得到擢升。在李泰主政的这三年, 宗室有些许作为的男丁, 皆不足以得到擢升, 永安这样的女眷, 她自己有何德何能,能擢升到郡主?若说永安在武林园受了委屈,她这等委屈是父母给的,用朝廷的爵位俸禄来补偿,就是公器私用。 李斐莞尔。历朝历代的首辅宰相,其一生的功过是非,死后都得经过多少遭的评述,今日是误国误民的庸臣,明日是披肝沥胆的忠臣,也有得两说。但李泰最后没落得善终,李斐那一种薄雾里的浅笑,好像倒出了世情的薄凉。 寿春公主也因此感觉到了尴尬。 赵彦恒忙着给寿春公主续了茶,李斐不吃茶,赵彦恒递过去一个剥了皮的柑橘,也在阑干上坐了,道:“二哥那人不懂女儿心,我想着永安还得在三姐这里多住一阵子,我那里有什么吃的顽的,我都命人送过来……”说着说着,赵彦恒嘀咕道:“蜀王是父皇的兄弟,他有二十八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孙子辈就以百计了,不过人和物一样,以稀为贵,所以永安这侄女儿,我也是有些稀罕的。” 李斐坐在赵彦恒身边,面对着亭外,两指夹着一片半枯的石榴叶,轻轻一扯就把叶子扯落了,枝头晃动把石榴果也摇下来两个。 “三姐这几株石榴树是刚移栽的吗?”李斐打断了赵彦恒说话,两指把翠绿的叶子清脆的一折,道:“这树正在枯萎。” 寿春公主立刻走过来检查这些石榴树,叶子明明是油亮翠绿的,果子是硕果累累的,但是稍微佛了佛,叶子果子就往下掉。 什么话也没说出口的寿春公主对着这几株石榴树又是懊恼,又是焦虑。 赵彦恒大大咧咧的道:“今年没种好,明年再种就是了。” 寿春公主愠怒道:“你懂什么……”寿春公主成婚多年没孩子,求子求子,从汤药到寄托于神灵了,请了阴阳先生看了风水算了日子,由寿春公主亲自栽种了这些石榴树,没有种活就意味着寿春公主这一年是别想有孩子了。 赵彦恒被抢白了一句,冲寿春公主呲呲牙。 李斐大概知道了寿春公主为什么那么紧张这几株石榴树,要说寿春公主十全九美,就差子嗣这一条就完美了,李斐心里多少有点戚戚焉。 寿春公主注意到赵彦恒的小动作,存心找他不痛快,道:“我就不信,你不着急!” 赵彦恒大大咧咧的道:“我才二十一岁,我着哪门子急。” 李斐一直看着别处,恰好看见永安县主,身上裹了一件及膝的宝蓝色薄袄,迈着小碎步缓缓的过来。她本是清隽娇小的身材,这些日子又清减了许多,很有些瘦骨嶙峋之感,罩着这么一件老气的长妖,就更加给人以瘦骨伶仃的感觉。 永安县主走到了跟前,头也不抬,细声细气的道:“给叔叔婶婶请安。” 赵彦恒转过头来,很有个男性长辈的样子,尽量慈爱起来道:“过来坐吧。” 永安县主拘束着,寿春公主来拉她道:“让你过来,也是让你出来走走,别闷在屋子里头的意思。” 永安县主由着寿春公主支派,在搁了垫子的圆凳上坐了三分之一,斜坐着。丫鬟上茶来,永安县主也只是捧着,坐在那里彷徨无助的样子。因为她没能顺利嫁入纪家,又被所有人看出来了,她在她父亲的眼里就是一棵草。作为一个女人,没有父亲的宠爱,丈夫的疼爱,就是那么得彷徨无助。 李斐对着这样的永安县主,到底是有几分怜惜之意,道:“母后刚刚给了我十匹颜色鲜艳的料子,我挑了几样颜色最嫩的,正是你这年纪穿了才合适。” 永安县主抓着自己的裙摆,小小声儿道:“不……不用了。” “怎地不用了。”李斐爽利的说道:“你又不是当了寡妇。” 永安县主这就掉下眼泪来了,她兀自觉得,她如今的处境,还不如一个寡妇呢。 赵彦恒其实对这样软弱的永安县主没什么感觉,做出个关心的样子来道:“你在三姐这里长住着吧,你要什么尽管和三姐说,或者打发了人,往襄王府说句话。” 赵彦恒第二次说起这句话,因为吴平郡王之前来过公主府两次,要把永安县主接回去。 永安县主虽然木讷,也知道一群叔伯中谁是最有话语权的。她是不想再回吴平郡王府了,父亲来接了也不回,可是父亲来接不回硬赖在姑姑家里,让人议论起来,越发对父亲不好了,她身边的妈妈都劝着她说,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是爹,生她养她的爹,她要是不回去,不知道体谅,就是她做女儿的不孝,可是谁能体谅她的心情。现在有赵彦恒说这句话,永安县主还真就要对父亲不孝了。 这是目前永安县主一半的心结,还有一半,永安县主咬着唇,低着头道:“我想见一见纪大人。” 李斐抿着嘴,赵彦恒干咳了一下,淡悠悠的道:“纪言已经是方外之人。” 纪言,还是要出家的。不管皇家的人做得怎么缺德,赐婚的旨意下达已经在操办了,纪言要中断和永安县主的婚姻关系,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永安县主抽泣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道:“我还是……想……见一见。” 既然永安县主那么坚持,赵彦恒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正要说话,李斐抢话道:“他已经是方外之人了,见不见的要两厢情愿才好。”据李斐所知,纪言是万念俱灰,恕不见客的。 永安县主哽咽着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赵彦恒这就站起来,和李斐再去隔壁的卫王府见过卫王。前一秒与卫王告辞面含笑意,回过头李斐就寒了神情。 赵彦恒觑着她道:“道理你不是都懂得,还是不能不生气吗?” 李斐冷冷一瞥,把挡道的赵彦恒往边上一推,道:“我生什么气,我要是生气,不是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了,我成什么人了我。”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还是不痛快。”赵彦恒硬是要揽着李斐,道:“我们出去散散心,衣裳已经备下了。” 赵彦恒今天穿了一件深青色蟒袍,头戴紫金冠,李斐随意些,也穿了一件贡缎做的衣裙,这两身衣裳晃眼的很,上了马车,赵彦恒利索的换了一件墨色长袍,给李斐准备的是一件海棠色的短袄,下面一条藕荷色裙子。 李斐动作慢,发髻也需要改动,赵彦恒给李斐摘了红翡翠滴珠耳环,换上普通的银香丁,嘴上念着,道:“我们有多久没出去玩了,上回还是在襄阳府。这一阵我看着是看不出来,其实心里慌乱得很,也就是现在说话有了那么一点底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跟了我吃苦的。” 李斐绾发的手一顿,后脑勺对着赵彦恒说话道:“要是你我做王爷王妃还觉得苦,这天底下就没人过好日子了。” “阿弥陀佛!”赵彦恒笑道:“佛曰:众生皆苦!” 李斐立刻就回了头,手指覆住了赵彦恒的唇,叮咛道:“你还是不要信佛的好。” 赵彦恒逐不在言语,坐着一辆质朴的马车,到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馆子,上了二楼的雅座,待坐定了,赵彦恒熟稔的说道:“这里的掌柜伙计都是蜀中人,最拿手的是烧兔肉。” 这家馆子菜品也不多,不过挂了十二个菜牌,赵彦恒就全点了。 伙计先端了凉拌折耳根,凉拌腐竹两道凉菜,又笑着端了两盅泡梨道:“这是我们东家研发的新菜,请两位客观品尝。” 李斐颔首,赵彦恒等伙计走了,就把李斐那盅泡梨拿到自己这边。李斐从来不吃梨的。 从二楼往下望,搭台上一个女艺人正弹一曲琵琶,或许是艺人年老色衰,抱着琵琶冷冷清清的快弹完了一曲。 李斐道:“赏五百钱。” 自有人想去给赏钱。 这弹琵琶的下去,场子反而热闹了起来,下面一位客官直接扬着嗓子嚷嚷起来道:“怎么还不见祝老头,等着他说话下饭呢!” 掌柜的出来安抚道:“各位稍等,稍等!” 果然是稍等片刻,一个头发发白穿着干净的老头儿上了台,拿着那块乌黑发亮的醒木一拍,场子就安静了。 “话说沈夫人见弃于郑国公刘钰,远走北靖关生下一个女儿,郑国公刘钰续娶了徐夫人,也生下一个女儿。”祝老头的声音洪亮,抑扬顿挫的说道:“春去秋来十七年,两个女孩儿初长成,皆有倾国又倾城,运道却是天壤之别。沈氏女出嫁了,一年后就守了寡,受朝廷征召入宫为婢,徐夫人所生的刘氏女,嫁入皇家而母仪天下!” 第349章 双生花 有的饭馆茶馆供养着说话艺人招揽生意, 诸位客官要是听得入迷,改日准时准点的, 再点上一桌好菜沏上一杯好茶,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祝老头台前儿一片桌位都是客满, 有的三三两两的拼成了一桌,就为着能挨近点儿听祝老头说话。 李斐坐在二楼靠大堂的位置, 与祝老头也就四五丈的距离,加上祝老头说话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李斐一字字的丝毫不差的听入了耳,听完了一句,整个人就被摄住了魂魄一般, 定住了。与此同时,赵彦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慌乱, 瞬间便是如坐针毡,站了起来就胡诌道:“我竟忘了, 三哥三嫂今日要过来……” “你闭嘴!” 李斐遭到了赵彦恒严重的干扰, 冷若冰霜的呵斥。 赵彦恒心虚得很,讪讪的坐了回去。 “天启元年五月, 小荷才露尖尖角, 沈氏独站在莲池旁,她清隽而孤寂的背影, 勾起了年轻帝王的柔情……”祝老头苍老而悠远的声音, 似乎融入到了那个场景中。 萧炤轻轻的踏在山石上, 渐渐的走到沈氏身侧,只见得沈氏仰头望天,右手举着一把铜壶闷声饮酒,清烈的冷酒入口,那面儿越发的苍白,她捂着双眼无声的抽泣,泪水似荷叶上的露珠儿,一颗一颗的从指缝里滚落。 萧炤感觉到心口隐隐的异样,不禁出口道:“你怎么哭了?” 那时,平静的湖面有一只黑蜘蛛爬过,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沈氏扫过这只丑陋的蜘蛛,转身向萧炤行礼,泪珠儿成线成珠落下:“陛下恕罪,今日是妾身的先夫,三周年忌辰。” 萧炤像是被细小的虫子钻进骨肉了啃了一口,说不出来的不自在,背着手就脱口而出:“叫一个女人痛哭了三年,你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 沈氏一边嗤笑着皇族男子放诞的品行,一边暗哑的说道:“他是最好的丈夫,才能让我痛哭三年。” …… 祝老头一番声情并茂,足说到莲花落尽之时,萧炤和沈氏红被翻浪,中宫灯火通明,醒木再次一拍,道:“各位客官欲知详情如何,请听明日再叙。” 李斐没听见前儿,也等不及明儿,定格在位置上道:“把老人家请上来。” 赵彦恒已经听得脸色难看的很,董让阿莲都在留意着他。 李斐使不得身边的人,也未见恼色,倏然就站了起来,要下楼。 赵彦恒立刻迈步去追,抓住了李斐的左臂。 李斐头也不回,右手微凉的手指扣住了赵彦恒的手背,把赵彦恒坚决的掰开,提着裙摆快速的下了楼,拦住了要下台的祝老头,急切的道:“老人家,请你将这一个故事,从头细说。” 祝老头踌蹴着。 李斐换了一身小家碧女的打扮,不过手腕上掩在衣袖里的两只颜色鲜亮,质地清透的翡翠玉镯仍在。李斐捋下这对手镯塞到祝老头手中,恳请道:“请老人家为我从头细说。” 祝老头触摸到这对翡翠玉镯,就知道不是凡品,又见这位小妇人眼眸清澈凄楚,态度恭敬有礼,就从容的收下了这份重赏,道:“那么老朽就勉为其难。” 重赏之下,诸位客观也能到前因后果,没有反对,或坐或走,尽是随意。 李斐就那么站在了台前,又入了定。在她的身后,赵彦恒缓缓的走下了楼梯,任由了事态发展,全无作为。 祝老头先喝一盏茶润了润嗓子,就再度开奖道:“遥想二十一年前,那时是先帝……” 故事自然的过度到开头的情景,是根据《天方夜谭》最后一个故事《天启》改编的,主角儿的姓名都没有改变,不过更改和增加了一些情节。 原来的中宫嫡子萧炤变成了庶出,就不再是太子,而是一位藩王。 原来也没有说沈氏和刘氏是什么关系,这里为了造成更加强烈的戏剧冲突,加上了上一代的恩怨,让两位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姐妹。 原来几笔带过的萧炤和刘氏的婚姻生活增加了篇幅。其中有两处全新的情节,萧炤是个男女同好的人,未大婚前养过一个男宠,而且那个男宠还和刘氏有三分相似,得知此事的刘氏深觉遭受了侮辱,几次和萧炤发生争执。刘氏有个陪嫁丫鬟,思慕萧炤身边的一个侍卫,而那个侍卫已经有了一个表妹未婚妻,刘氏为了成全自己的陪嫁丫鬟,拆散了侍卫和他的表妹。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身份高贵的萧炤和心高气傲的刘氏,你有你的错,我有我的错,就造成了诸多的不和谐。 原来几笔带过的导致沈氏丈夫死亡的北靖关榷场械斗,械斗的起因有了着重描绘。当朝的驸马爷在北靖关与外邦交易大宗的茶马,因为驸马爷的贪利,把上等茶叶换成了次等茶叶,才导致了两邦不和,边关动乱,事后皇上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守寡,就包庇了女婿,驸马爷没有得到应有的惩处。 此一役北靖关有多少女人成了寡妇,有多少幼子成了孤儿,罪魁却因为老皇上的庇佑,逍遥法外。 此事,在沈氏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火种。 原本故事里习惯于偏安一隅的沈氏,经此一劫,变成了渴望权势的女人。因为这世间,高低贵贱,庶民百姓的性命在当权者眼里犹如蝼蚁,所以只有自己掌握权势,才有主持公道可言。要知道史上任何一个渴望权势的女人,就再也不会像一朵白莲花一样纯洁。而女人想要掌握权势,不管凭借着父亲,丈夫,儿子,女人都是需要通过一个男人才能逐渐的掌握到权势,沈氏以寡妇之身要做到这一切,是何等的城府。 皇上已经很老了,又是一个处置不公的皇帝,沈氏自然是不会和行将就木的老皇上有所瓜葛,沈氏把目光放在了年轻的萧炤身上。 “皇后娘娘?”有过一任丈夫的沈氏,在饱经过男女情爱之后,蜕变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比生涩的少女,更让年轻的帝王沉沦。沈氏迷离的眼神轻挑起萧炤的下颚,冷漠的说道:“陛下说差了,我的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我哪里有什么兄弟姐妹,我和皇后娘娘,委实没有姐妹之谊!” 帝王本来就拥有后宫三千的权利,血气方刚的萧炤自然是不会为了格格不入的刘氏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萧炤完全依照后宫的规矩宠幸着沈氏,帝王的起居注和彤史上都记载了沈氏的恩宠,萧炤在期待他和沈氏,能有一个孩子,这让刘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刘氏向两宫太后哭求。 萧炤的生母曾太后只会向着自己的亲儿子,还把刘氏斥责了,道:“这会儿眼泪不要钱的往外掉,前几年干嘛去了?” 刘氏也有悔不当初,只是这会儿哭得委委屈屈,道:“沈氏是我的姐姐啊,他们姨姐和妹夫没羞没耻的,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曾太后听不得儿子一句不好,立时就瞪视了刘氏说道:“我儿是皇帝,天底下第一尊贵的人了,就是嫡母皇太后和我也不能与之比肩,能由你说他!你的姐姐怎么了,这天底下的女人,除了宗室女,聪慧的天真的,嫁过的没嫁过的,他想宠幸哪个就是哪个,要我说,比起先帝的几个儿子,我儿已经是洁身自好了。” 刘氏知道曾太后是个偏心眼的,就向萧炤的嫡母胡太后哀求道:“大娘娘,您不是说过的,中宫天大的事就是先生下孩子,陛下被我那个好姐姐迷了心,久不来中宫,我该怎么办啊!” 胡太后比曾太后年长了近三十岁,华发已生,容颜已老,她用沧桑的嗓音说道:“你问我?我要知道怎么办,你就当不了皇后了。” 改编过后,这不再是纯粹的一个帝王和是一个失偶的女人,情感纠葛的前世,揉入了权谋,复仇,血缘,更多的人物出现,人物的性格有了多重的演绎。 沈氏,多了一种魅惑和心机,刘氏,多了一种挣扎和痛苦,原书中,沈氏在猎场中香消玉殒就为前世做了结尾,并没有提及刘氏的结局,改编之后,沈氏还未曾香消玉殒,刘氏已经遭到了废黜。 萧炤,并没有以无德,无子,嫉妒这样贬损的理由废黜刘氏,而是直白的以志趣不合以致婚姻不幸而昭示天下,收皇后宝册宝印,移居清宁宫,其皇后之位可以享有的供奉不变。 “……废后刘氏,成为了本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废后,后世多有文豪为其作诗填词,不胜同情,这也成为了天启皇帝一生的污点。” 把萧炤的嫡子身份变成了庶子,这绝对不是赵彦恒改编成这副样子的,不过赵彦恒在这样的指责中平静的很。时光急流,在此后几十年他还在位之时,就有不得志的文人骚客为废后作诗以寄壮志难酬之心,这都是文人以宫怨写己怨的老腔调了,他既不会和酸醋的文人一般见识,也没觉得这是自己的污点。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什么好说的。 “秋风烈烈,旌旗飘飘,英武的天启皇帝在立新后之前,举行了盛大的秋围,期间如何的杀机四伏。”祝老头又拍了醒木,道:“诸位客观,待听老朽下回分解。” 第350章 我自无拘无束 四周的人来来回回全部成了幻影, 渐渐远去,李斐站在大堂中央,如同经历了江河倒流, 星移斗转,时空回溯, 这几年所有说不出来的疑虑,都一点就通了。》 难怪第一次见面, 赵彦恒看过来的眼神就那么炙热。 所谓的一见钟情, 原来是旧情难忘。 赵彦恒曾经画过的肖像自己的宫装美人,朱妙华面对自己,那一股子夸张了的义愤填膺,全部有了解释。 祝老头收起了醒木,嗓音已经微微沙哑了说道:“这位小娘子,老朽已经讲了所知的, 后续详情我也不知道,还得等着编撰。” 说话这一行自有生存的模式, 有原创的人,有改编的人,有表演的人,往往不是同一个人。现在茶馆酒肆把这个故事抄起来, 该是有人存心和襄王府过不去, 当下李斐先不急着对背后之人刨根问底,她自己也还没弄明白,转身步步逼近了赵彦恒, 目光灼灼的问道:“陆应麟是怎么死的?” 北靖关处在京城的东北角,大半年冰天雪地的地方,可见透露出来的事迹真假参半,甚至是刻意了南辕北辙。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李斐现在想知道。 赵彦恒转过了头,保持了沉默。多少次的心悬于此,赵彦恒担心着李斐忽然某一天如他一般;担心着朱妙华哪天发了疯胡说八道;还担心着这个世界上,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所以今日终于被李斐参悟了,赵彦恒经过了一番挣扎,已经能够试着去接受。可是李斐张口就问起了陆应麟,赵彦恒还是骤然岔了气,腾升起了妒意,这样的赵彦恒像河蚌一般闭着嘴。 李斐对陆应麟,从未有过忘记。在赵彦恒还没有到昆明之前,她已经和陆应麟相识相交,就差两家的长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那个男人给予她的温柔体贴,和那个男人身上那种精悍的气息,都是让李斐感觉到安心的东西。她和他,虽未深情,这样的一个男人,她也未有过忘记,只是把他封印在了心底,今日破印而出,李斐眼眸中窖藏多年的感情被唤起,李斐在痛苦追究:“他那样一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一个两个诅咒他的不幸,如说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何以要承担如此的不幸!” 陆应麟做了金齿关的守将,至今未婚。 赵彦恒最大的气量就是当初不在人背后耍弄阴谋诡计,最多就是利诱了一次,陆应麟不为所动,他也就放弃了。他没有把陆应麟和李斐之间的情谊,用各种误会,庸俗,狗血的方式给污浊了。赵彦恒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他就是那么得坏硬生生的抢,他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去侵占李斐所有的感情。如今要让他亲口说起另外一个男人的情深义厚,至死不渝,他不去搞破坏就是他一再容忍的结果,所以他要揣着怎样一种口气去说起,钦佩还是宣扬? 赵彦恒的喉结滚动,明净的光线足以看清他纤长弯曲的睫毛簇簇颤动。他就笔直的站着,倔强的仰着头,给人以嚣张跋扈的姿态,却揉和出了一种苍凉的孤寂。 李斐和这样的赵彦恒擦肩而过。 董让阿莲几个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一波人随了李斐离开。 周围的人虽然是不明所以,也知道这两个人刚才是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有赞他们男俊女俏的,有揣测两位身份的,有感慨李斐脾气大的,有指责赵彦恒做了亏心事的。 一群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市井之徒,指指点点,赵彦恒环视一圈,爆喝道:“你们看什么看,说什么说!” 赵彦恒周身的狂霸之气,也就每次在李斐面前怂罢了,他一声爆喝,这群人瞬间做鸟兽散的无影无踪了。 李斐直奔长兴侯府,长兴侯父子已经上了请辞守孝的折子,府门前挂起了谢客灯,府门紧闭,角门也虚掩着,守了两个小厮。人敬衣衫再敬人,两个小厮见到李斐穿着一件海棠色短袄和藕荷色的裙子,那布料也就侯府二等仆役的水准,两位就出手拦了拦。 李斐的气势居高临下,道:“叫朱妙华出来。” 两位小厮不敢把世子夫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也是知道朱妙华就是世子夫人,有人能那么无礼的直呼世子夫人的名字,自然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李斐在两个小厮的迟疑中就直接闯进了长兴侯府。 开国公侯府的格局都是一样的,李斐虽然没来过长兴侯府,也知道世子夫人的居所该在侯府哪个位置,连走带跑的寻过去,沿途倒是有仆妇过来拦截,尾随在身后的阿莲亮出身份,那些仆妇连忙趋避了。 长兴侯夫人听得襄王妃叫嚷着朱妙华的名字闯了进来,一边命人先去开启了楔萌院,一边赶过去,终是在楔萌院门口和李斐相遇。 长兴侯夫人喘着大气道:“七王妃莅临,侯府应该大开府门恭候才是。” 李斐停下了脚步,尽量缓和了道:“我找朱氏说几句话,长兴侯夫人自去歇息,这与长兴侯府无碍。” 长兴侯夫人讪讪退下,李斐进入了楔萌院。 朱妙华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除了外出赴各种宴会,人情走动,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虽然禁闭在楔萌院中,侯府没有少了她的份例,范慎又没来看过她,她发了两日脾气无人理睬,也是能在楔萌院中待下去了,唯有思念儿子思念的紧,就寻出了一匹柔软细的布料,给儿子做起了衣裳。 今日天气晴好,朱妙华这样临窗低垂着眼眸,面容安详的缝制这小儿的衣物,针脚密密,这画面是相当温馨的,只是朱妙华一抬眉,这种气氛就荡然无存了。 “襄王妃是打哪儿来?”朱妙华绝不可能露出现在的狼狈,反对着李斐的着装讽刺起来道:“穿戴得那么朴素,我还以为是襄王府落难了呢。” 李斐一直也不在乎朱妙华的态度,只急着问道:“陆应麟是怎么死的,你知是不知?” 朱妙华神色一收,她这会儿不得自由,消息闭塞,怎会知道李斐为何突然问了这一句。不过但有此一问,朱妙华也直觉的知道李斐问的是哪一个陆应麟,总不是这一个,这一个被赵彦恒横刀夺爱,有什么好问的。所以朱妙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只是对着李斐好奇。 李斐压抑着凌乱的心绪,刻意淡定的说道:“你不说,我还有一人可问。” 朱妙华霍然站了起来,另外可问的一个人,自然是赵彦恒了。 李斐与朱妙华进行了对持。 朱妙华一双自以为精明的眼珠子转动,她自是不能让赵彦恒往自己脸上贴金,随意胡编乱造,把李斐蒙蔽了,她自是可惜那个男人,怎么就死得那么早,所以朱妙华说了起来,道:“他死了,他娶了你,不到一年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朱妙华有一种扭曲的幸灾乐祸,说道:“广西本来该发生大规模僮人□□的,波及到临安,陆千户私自前往救你的兄弟,护了你兄弟的儿子出逃,就伤重死了。” 李斐还没来京城的时候,朱妙华就知道她远才数千里之外的姐姐是怎么当了寡妇的,当时她和蔡氏许氏还抨击了李斐一场,说她命不好,是个克夫的命,那时候怎么会想到,三年之后,李斐成了她的心腹大患。 李斐没有广西僮人动乱的记忆,她只知道陆应麟的职位是云南后卫 ,卫指挥正千户,防卫的是省府的安危,按照军制,正五品以上的武将不得擅离职守,擅离职守便是触犯军规。他只可能是为了她,擅离职守,他只可能是为了他,英年早逝。李斐同时有一种放弃了陆应麟的庆幸和辜负了陆应麟的愧疚。 朱妙华没有如愿的从李斐的脸上看出痛苦来,就老大的不痛快起来。朱妙华那德行,必然要看见李斐也不痛快了才罢休,所以朱妙华对李斐充满了鄙夷,道:“我说出了事实来,你是不是很开心啊?反正你这个人,装得是一本正经,其实内心龌蹉的很。丈夫一死就想着琵琶别抱,可怜了陆千户,真是死得不值。” 琵琶别抱寓指妇女变心,弃夫改嫁。 李斐懒得和朱妙华多费唇舌,她是来问话的,问完了就可以走了。 “你站住!”朱妙华还没有说够呢,温婉的面容上凝结出寒霜,追着李斐骂道:“你不贞不洁,不知羞耻。你死之后,都是被万人唾弃!” 骂得真够难听的,李斐是不想和朱妙华说话,非是怕事,她终于是停下了脚步,嗤笑道:“你是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能由着你胡说了。” 朱妙华瞪目道:“我才没有胡说。” 李斐挑眉道:“因为赵彦恒曾经是你的丈夫?” 朱妙华不知道如今茶馆酒肆都在说一对双生花的爱恨情仇,她意外的道:“谁告诉你的?” 李斐像一把宝剑出鞘,闪烁着寒光:“她是你的丈夫又如何?这世上的道义制定出来,都是拿来约束别人的,我自无拘无束,料想前世,你我之间的情分,你要用道义来约束我,是不是太可笑了?” 第351章 景王的才华 朱妙华和李斐这番争吵, 大致又传到了长兴侯夫人的耳畔, 什么叫琵琶别抱, 什么叫曾经的丈夫, 好像都有了注解, 长兴侯夫人听得脸色煞白。 “太太……太太~” 监听的仆妇听得云山雾罩的,站在那里也是手足无措。 长兴侯夫人迷蒙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凛利, 道:“你不许往外再说一个字, 要是说了一个字……”长兴侯夫人, 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那仆妇舌头都捋不平了,应道:“太太只管放心, 我要是说了一个字,叫我生生比拔了舌头。” 长兴侯夫人恩威并施, 又赏了她一吊钱, 让她去了。 然而此事, 瞒是瞒不住的, 像祝老头这样的说话艺人有很多,他们分散在街头巷尾的酒肆茶馆,都在说一对双生花和同一个男人的纠葛, 此事自下而上的,就传扬了起来。 长兴侯的大管家, 忙着侯府上下搬回老家的事, 在马车行租赁马车, 只听了几句情节, 就联想到了自家大少奶奶身上, 急着抓了一个说话艺人就回府,向长兴侯回禀,正好范慎也在,大管家急道:“老爷,大爷,外头不好了。” 自来家里的少奶奶们,哪有被人纷纷议论的道理,就算是匿了名的,叫人评头论足了,也是不好的。 长兴侯夫人瞒住了长兴侯,长兴侯乍然听到这么离奇的故事,不会去想狡其真伪,只道:“这是谁在诋毁人?” 今生李斐是明媒正娶,朱妙华另有丈夫范慎,平白道出一场姐妹争夫,不就是诋毁人的清誉了。 范慎如大山一般,巍峨不动的坐着。故事里提到了襄王少时的伴读,与朱妙华长得三分相像。朱妙华规矩重,等闲不见外男,襄王少时的伴读萧懋,自是在襄阳和襄王作伴,只有那一回赵王早逝,诸王进京为赵王送丧,萧懋才来了一次京城。 所以能见过朱妙华又见过萧懋的人有限,而在这有限的人中,又有谁会去惊动一个死人,会去得罪襄王府,编排了这么一个毁人清誉的故事出来,范慎大抵是猜着了。 范慎骤然而起,宽厚的肩膀展动,整个人喷搏欲出。 长兴侯还没有回过神来,范慎已经像一阵狂风一样的卷出。范慎先往楔萌院走,走到了一把又掉头去了马厩牵出来马,跨上马背奔驰出了长兴侯府,直去景王府。 经过了皇后自请废黜,请立襄王为太子的事件,景王府原来门庭若市的场面已经变成了门可罗雀,虽然景王府的景致是一成不变,却生生有了萧条之感。 景王最心腹的内侍罗柄迎上来,因着长兴侯父子卸了军职,这关口相当于是想和景王府划清界限的步骤,罗柄就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阴阳怪气的说道:“今日是刮了什么风哦~” 范慎挤出声音道:“六殿下在哪里?” 罗柄也没给范慎好脸色,道:“凭你是什么事,六殿下这会儿没空见人。” 范慎径直就往景王常待的书房里去寻,罗柄张手阻拦道:“放肆,六殿下岂是你说见就得见的!” “今日,范某就是放肆了。”范慎像提小鸡仔似的,就把罗柄拎开了。 罗柄气结,扬声道:“拦住他,拦住他!” 即李斐闯了长兴侯府之后,范慎闯了景王府,范慎这个闯是真闯,迎面不断的有景王府的侍卫过来拦截,范慎拳脚并出,兔起鹘落,是一路往里打。这里纵然有景王府侍卫念及范慎是景王的表弟,而没有动用兵器,也可以看出范慎的武艺,在同辈人中,真乃佼佼者也。 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景王给激出来,倒是方佩仪知道了范慎和侍卫们在缠斗,匆匆而至。 诸位都停了手,范慎有再大的气性,在方佩仪面前也有羞愧,在方佩仪面前跪了单膝,道:“范某只是求见六殿下,无意惊扰王妃。” 方佩仪脸色蜡黄,咳咳咳的不断的捧腹咳嗽。 当日之后,她自是伤透了心,景王也自觉无颜面对她,两人一个住内院,一个住外院,再没有相见。但她知道范慎是难得的一个忠厚老实人,所以才出了二门理会这件事。 “你们都退下。”方佩仪喘过来一口气,气弱的让侍卫们退下,嗓音沙哑的对范慎道:“你自己去见他吧。” 范慎抱拳道:“多谢王妃。” 方佩仪已经转身离去,身上一件藕荷色绣散花水雾绿草的长袄生气勃勃,却还是没能掩盖住方佩仪身上的暮气沉沉。 景王府上,方佩仪说出来的话,景王往日多有阳奉阴违之处,也没有反驳过她的。范慎顺利进了书房,景王果然在那里,正俯首在凌乱的作案上苦苦冥思。就着《天方夜谭》最后一个故事拓宽了框架,揣摩着一个个代入真实的角色,在依据真实的角色设计出独自的性情和台词。 景王和襄王,两位真不愧是亲兄弟,甚至说,景王是不愧于占了兄长之名。经过了他再一番雕琢,融入了官场的黑暗,朝廷的风云,姐妹的争斗和家族的兴衰,景王改变过后的整个故事,比襄王更有艺术涵养,因此景王写得也相当的废脑子,地上都是一团一团沾了墨汁的废纸,书房幔帐的钩子拉起了一条一条的绳索,一张一张写了字迹的纸张用夹子挂在了绳索上晾晒,随着范慎推开了大门,秋风吹拂了进来,引得轻飘飘的纸张前后晃荡。 景王抬头,面容是有好几日未曾梳洗过了,胡渣冒了出来,从两腮到下颚,再加上两个黑黑的眼圈和糙起来的发髻,这个颓废的男人,和往日温文尔雅的景王判若两人。 范慎见到这个场面都怔了怔。 景王没有丝毫的意外,或者可以说,这也是在他的计划之内的。 景王的眼珠暗淡无神。 范慎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走到了悬挂着的纸张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段一段更加直白的话语。 萧炤重生,赶去了北靖关抢沈氏,两人一见生情的佳话传回京城,重生而来,原以为可以重来一次的刘氏,站在阴云密布,雷电交加的天空下,一指指天,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苍天啊,你没有让我喝了孟婆汤,为何要让我回到十七岁;苍天啊,我此生只有和萧炤白头偕老一个心愿,为何要如此的捉弄与我;苍天啊,我是萧炤祭告了宗庙,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何以要如此的不公道,要叫我这一生,看着他们风流旖旎一辈子!” 刘氏伤心欲绝,狂喷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倒在了雨地,瓢泼大雨还在无情的下着,打在她的身上。 范慎和景王面对了面,怒喝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女人。” “无辜?”景王听了此生最大的笑话,道:“你可以去质问朱氏,质问她是否无辜?” 范慎剑眉倒立,挥手扫下了桌案上的一刀白纸,纸片飞扬。 范慎要怎么去质问。此奇幻之事可谓是无稽之谈,他要是问了没有,伤害了朱妙华,他要是问了确有其事,朱妙华如景王所写的那样不能忘却,叫他如何再去爱一个记挂着别人的妻子。 在白纸翩翩飘落的过程中,范慎回忆着他和朱妙华的夫妻生活,他很用力很用力的去想,去回想,朱妙华是如何如何的倾慕与他,可是在他的回忆里,都是在床笫上,他一次一次被朱妙华推开,有时候甚至是他正辛勤耕耘在她身上,挥汗如雨的时候,他是多么痴醉在她的身体里,都被她无情的推了出去。 他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那种和他一般如痴如醉的沉浸在欢爱里的喜悦。 他曾经一度,以为是他的技巧不够娴熟,不能让女人感到舒适和快乐,所以他接受了朱妙华给他安排的通房凝碧,好好磨炼了技艺再去讨好她,结果还是一样的。 永远达不到的身心契合,如果是那么无可思议的理由。 我此生只有和萧炤白头偕老一个心愿。 我此生只有和襄王赵彦恒白头偕老一个心愿! 那么他此生,算什么? 范慎返身,黑着脸撸下了夹着夹子,挂在了绳索上的纸张,徒手可以捏碎一个人颈骨的手劲儿,把纸张碾成了齑粉。 景王扑了过去,护着他的草稿,大喊道:“你有何舍不得……” 范慎一拳就结结实实的揍在了景王的脸上,吼道:“我和朱氏的婚事,也是你撮合的!” 景王趔趄了两步,舔了舔被打破的嘴角,还笑了起来道:“你不是早早就喜欢了她,表妹还在世的时候,她们赏个花,办个宴,你在二门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不过是想看一眼她罢了。你既然那么的喜欢她,我成全你。”景王说的表妹是范慎早逝的妹妹,长兴侯府的嫡长女,范之遥,和朱妙华同年,在李斐未入京城以前,这两人可以说是平分春||色的。 范慎怒红了眼说道:“是我们范家有愧于殿下,你要是想出气,只管拿我出气就是了,不要祸及了别人。” 景王仰头惨笑道:“世人都是趋利避害,范家也不算愧对了我。” 景王的笑眼中闪烁的泪花,他突然变得无比的哀伤,又何其残忍的说道:“这不过我是愧对了许敏,如今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讨厌的人,也不得痛快!” 第352章 朱妙华就是证据 许敏? 为了许敏? 许敏讨厌谁了? 她和朱妙华, 不是亲如姐妹吗? 范慎蒙在雾里。 “你还是不了解女人。”景王扯扯乌青的嘴角,道:“女人们就像院中盛开的百花, 都有一颗争奇斗艳之心。” 景王这一句见解, 可谓是鞭辟入里。 许敏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对朱妙华的羡慕和嫉妒, 羡慕和嫉妒她,做闺女时有父亲的疼爱,做妻子时有丈夫的宠爱,这些,许敏都是没有的。她的父亲一心举业,屡战屡败,败了二十几年, 整个人都消沉得趋于冷漠了;至于她的丈夫,当年已经十七岁的许敏还没有定下亲事, 忍受着范家人的审视住在长兴侯府, 可见她的处境是如何的窘迫。 而朱妙华那种女人, 她自诩是真诚善待了许敏,可是她自己没有发觉到吗?她同时也在享受许敏对她的各种奉承和迁就。 许敏的坚忍和朱妙华的得意, 就那么全部被景王尽收眼底, 景王也因此被许敏所吸引。 还有许敏和襄王妃李氏, 这两个人也是有过节了,当年许敏不就是得罪了她, 才被宣国公连夜送回了老家。如今景王就是为了许敏, 寻李斐和朱妙华的不痛快。 范慎高大挺拔, 人长得粗犷,性子也粗率的人,他是没看出许敏和朱妙华的争奇斗艳,也不会觉得许敏和襄王妃存在过节,他只看到景王这一出闹的,如景王所愿的,已经伤了他和朱妙华的情分。但范慎还是护着朱妙华的,忍下了暴揍景王的冲动,用言语讽刺道:“你不要迁怒了妙华,是你自己害死了许氏。” “怎么可能是我?” 景王只是愧疚于许敏活着的时候,没有很好的善待她,明明那么喜欢她,偏偏就要欺负她,难得和她见一面,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她开心,人死之后,才知道追悔莫及。景王摊开双手,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道:“我的计划是多么完美,是命运捉弄了我们而已。” 景王的计划,景王有计划的让方佩仪和许敏同一段时间怀上身孕,这不是说景王一心要让许敏的孩子代替了方佩仪的孩子,他只是留个后手,景王还是最期待能和方佩仪拥有一个嫡子,只是景王也怕了,怕方佩仪再给他生下一个死胎了,结果没有好多少,方佩仪生出了一个身体羸弱的女婴出来,而且大夫还告诉他,方佩仪伤了身子,怕是以后再难有孩子了,景王这才下了决心换了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两个孩子在景王的心中没差,只是把女儿换成了儿子,他就是有了传承的人。 他自问,将来他绝不会亏待了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对于方佩仪,如景王在皇后面前说的一样,他生而尊贵,没有人可以勉强他娶一个女人,做了多年夫妻,他尽力的在方佩仪面前塑造了一个温柔的丈夫,就是他的情谊了,再说了,方佩仪以为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无比的满足,这样不好吗?至于方佩仪生下的女儿,将来他登上帝位,许敏带着女儿改嫁于他,他会加倍的补偿女儿,女孩子嘛,只要深得帝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比如他的三妹寿春公主,生母乃一个宫婢,因为父皇的宠爱,寿春公主这二十几年,哪里差了。而许敏,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她较之于朱妙华之流坎坷的经历和她那股子争强好胜之心,让景王相信她是个知分寸知好歹的女人,为了儿子地位,为了自己的荣华,她会永远保守秘密的。结果,她也确实是为了守住秘密,才毅然赴死。 那惨痛一幕再次跃入景王的脑海,景王愤愤然说道:“本该是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就因为老七活了两回,我才败给他罢了。” 范慎沉痛的说道:“这样无凭无据的事,不要乱说。” 景王嗤嗤的笑道:“朱妙华就是证据。” 范慎感觉到了,景王的笑声毛骨悚然,因为朱妙华面临了死亡的危机。 如果朱妙华是襄王重生的证据,那么扼制流言蜚语的方式,就是来个死无对症。 想通了此结,范慎再也顾不得景王了,他全速冲了出去,在景王府狂奔,飞跃上马背,马不停蹄的往长兴侯府赶。 而与此同时,禁闭在楔萌院的朱妙华也感到了心烦意乱,她是一时意气在作祟,才和李斐发生了口角,过后,她也在琢磨,李斐好像知道了前尘,总不是李斐也重生了,不然何必有此一问,那么是赵彦恒漏了底? 朱妙华这会儿还完全没有往自个儿身上想,她想,是不是赵彦恒喝醉了酒,酒后吐了真言,赵彦恒的酒量一向很糟糕,而且酒品很不好。 朱妙华想当然的这么以为了,反复琢磨了自己的心意之后,还觉得这样也不错。 让李斐不痛快了,当然很不错! 到了晚膳时分,两个仆妇抬来了饭桌,四菜一汤,汤盅盖了盖子,朱妙华还很有胃口,问:“今天是什么汤?” 楔萌院是有小厨房的,但是她禁闭之后,楔萌院的下人也被关了禁闭,没得主子受罪他们逍遥在外的道理,所以小厨房无法正常运作,朱妙华每日的膳食,都是由了长兴侯夫人的安排,走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的小厨房。 其中年长的仆妇低着头回答她:“是竹荪鸭子汤。” 朱妙华扁扁嘴心说,竹荪鸭子汤她都喝了三天,也不知道给她换换口味,不过朱妙华还有点理智在,知道她挑剔不了婆婆,所以只是撇着汤上的一层油花,然后舀出一碗汤来,不要鸭肉,就把汤里头的竹荪捡出来,正要喝汤呢,范慎闯了进来,一头的冷汗,夺了朱妙华的汤碗就砸在地上。 汤水贱了朱妙华的裙子,朱妙华站起来撑着脏污的裙面,道:“你怎么了?你是冲我发火?” 范慎是敲山震虎呢,对这两个在他母亲手下当差的仆妇道:“你们把东西抬下去。” 朱妙华不识好人心,道:“我还没有吃饭呢?” “下去!” 范慎冲两个杵着不动的仆妇发火。 两人这才动起来,抬着膳桌走了。 朱妙华也感觉到了蹊跷,声音不自觉的压轻了问:“这是怎么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绷紧了, 范慎喘了口气,隐忍下被景王搅起了不安的情绪,和朱妙华对视,问道:“你,是不是多了一份记忆?” 朱妙华的呼吸一下子就杂乱了,嘴唇微张,表情震惊。 她是想着,李斐知道了就知道了,也好让她和赵彦恒心生隔膜,可是她没有预备再让多一个人了知道这种事。 她是赵彦恒的妻子,可是赵彦恒却抛下了她,不管不顾的和她同父的姐姐在一起,这是有脸的吗? 这很没有脸啊! 而朱妙华又是一个那么要脸面的。 朱妙华不用发一言,真相就写在朱妙华的脸上。范慎的眼眸中弥散着痛楚,一字字沙哑的说道:“你记得,你记得,又忘不掉,是不是?”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朱妙华惊恐的问,抓着范慎的手臂,疾呼道:“你说啊,你怎么知道的,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范慎反手扣住了朱妙华的肩膀,咆哮起来道:“景王编了一个话本子,满京城的说唱,把你们的事宣扬得众人皆知。” 朱妙华身体瞬间就瘫软了下来,眼中抖动着眼泪道:“是景王,他怎么会知道?” “问你啊!”范慎怒吼得破了尾音,颈上青筋暴起,道:“因为你不能忘怀,才被人揭了老底!” 朱妙华这回长大了嘴巴,像被人揭下了面皮,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些年来,我都是尽心尽力的在帮他的啊!” 说出这句话来,朱妙华立刻就找回了力气,往外奔道:“我要去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朱妙华跑到楔萌院的门口,和正过来的长兴侯夫人撞个正着,长兴侯夫人听到了朱妙华的撕喊,扬起手就扇了朱妙华一个巴掌,骂道:“你还有脸去问,你不过是景王手里的一颗卒子,现在成了弃卒。你哪来的脸去质问当朝的亲王!” 挨了这一巴掌,面对长兴侯夫人厌恶的嘴脸,朱妙华想起了被范慎摔碎的一碗鸭汤,同样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女人,朱妙华完全可以想象到女人的恶毒,惶恐而愤怒的问道:“你在汤里面放了什么?” 大户人家的女眷时有病故,那些没有依靠,或是坏了名声,又或者是妨碍到家族兴荣的女人,明面上又不好遗弃的女人,会给她们一个体面的死法,叫做郁郁而终。 长兴侯夫人是对朱妙华动了杀意, 长兴侯夫人觉得,这样和襄王夫妇纠缠在一起的朱妙华,成为襄王夫妇隔阂的朱妙华,对襄王妃口出恶语的朱妙华,让她一直活着,会阻碍了长兴侯府的兴荣,所以长兴侯夫人觉得朱妙华还是死了的好。不过那晚鸭汤没有毒,长兴侯夫人再想要朱妙华去死,现在就动手,也太操之过急了。 知母莫若子,后宅的女人想要一个人死,大抵都是在饮食里下毒。范慎把汤碗一摔,也不是说他一定以为这碗汤有毒,只是这碗没毒,谁知道下一碗有没有毒,他只是震慑一下他的母亲罢了。 而事实也是震慑住了,有她儿子作为依靠的朱妙华,朱妙华还是死不了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长兴侯夫人还没有下毒,自然说得坦然。 范慎缓缓的走了出来,从朱妙华身边经过。 他的背影明明是那么挺拔高大,渐行渐远,也会消失在飒飒秋风中。 朱妙华哽咽着,痛哭了! 第353章 如李斐一般 朱钦来了长兴侯府, 是范慎亲自请过来的。长兴侯站在正堂的门口相迎,两人未成儿女亲家之前,就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现在不管儿女们怎么样了,两人的交情还是要维系的。长兴侯客客气气的请朱钦入内。 范慎泡了茶来, 朱钦自觉臊得很,道:“今日, 要喝些酒才好。” 长兴侯即道:“把我收着的女儿红拿出来, 就那坛子二十年的……”长兴侯收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应该是其女范之遥出生那年酿的酒了,可惜爱女早逝,这酒就一直封存在地窖。 要喝酒自然摆了下酒菜,朱钦和长兴侯围了一张紫檀黑漆嵌螺钿圆桌,范慎斟酒, 朱钦指指右手的椅子道:“你也坐下。” 这些年,朱钦待范慎这个女婿, 都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可是翁婿之间多么得融洽,摊上了朱妙华,还能有什么用。范慎入席, 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一口闷了,可见郁郁。 长兴侯恹恹不快,道:“朱兄, 你看外头的无稽之谈,传得实在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我们几家得商量出一个如何扼制的章程才好。” “悠悠之口,能怎么办!”朱钦长叹道:“堵不如疏,堵不如疏,便由着他们传吧。 ” 现在市面上已经开始传说后世,比起前世,景王需要连蒙带猜的捋顺情节,后世只要按照赵彦恒,李斐,朱妙华这些年的生活轨迹写就够了。 一个王爷,一个王妃,一个世子夫人,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说萧炤有情的人有之,说萧炤无情的人有之;沈氏是处心积虑,还是命运的安排;刘氏是可怜还是可恨?襄王府那边还是做了应对的,没一味洗白了谁,没一味抹黑了谁,把人性往复杂了诠释,把一池浑水搅得更浑。 当然赵彦恒做什么,是没向宣国公和长兴侯打过招呼的,由此也代表了宣国公府和长兴侯府遭到了襄王的冷遇。 长兴侯拍了两下手背,做沉痛之状,道:“朱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和你说句干脆的话,这种议论虽然没有让我掉了一块肉,却比割肉还叫人难受。” 长兴侯的眼睛一直盯着朱钦呢,他期待着朱钦能真正干脆起来,朱钦自知理亏,垂头道:“是我没有教好女儿。” 范慎又灌下一杯酒,道:“岳父大人,小婿原来想着,我和朱氏远离了京城,未尝不是一种舒心自在的日子,可是她……她……”借着酒劲,范慎心里对朱妙华的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还是说不出口的,爱还在,恨也是有的,范慎那么耿直的一个男人,平衡不了那么复杂的感情。 这时朱妙华从楔萌院过来,穿了一件暗黄色白纹昙花小袄,古烟纹裙子,脸上没有用一点儿脂粉,苍白的素颜显出了憔悴之色。 范慎眼看着这样表现出了虚弱的朱妙华,心里就会想,如今她的憔悴为哪般?因为她伤了他的心,还是襄王伤了她的心,无时无刻的,原本两个人的夫妻生活闯进了第三者。这对于范慎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折辱了尊严的,范慎无法忍受的说了出来,道:“我与朱氏,恩爱俱散,请岳父和父亲,允准我与朱氏和离。” 平坦的青砖地,朱妙华如同拌了一跤,踉跄了两步,睁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范慎的眼睛是红的,一字字的重复道:“我对你,恩爱俱散,我想你,也未曾爱慕于我,如此我们的婚姻,也没有必要延续下去了。” 朱妙华感觉到了寒意,她冷得发了抖,冷得肢体僵硬,心口出现当初遭赵彦恒废弃的那般疼痛,一声闷哼,朱妙华紧咬住了唇,一丝血水从唇角流出。 长兴侯哀哀叹息,而真实的内心,对范慎做出放弃朱妙华的这个决定,有大松一口气之感,道:“朱兄啊,朱氏这样的媳妇儿,恕范家,是无福消受啊!” 朱钦跨步过去,把冻住的朱妙华拦腰抱了起来。 朱妙华泪眼汪汪的攀住了朱钦的手臂,道:“父亲,你不会同意的,是不是?” 到了这种时候了,朱妙华也做不出来乞求,她倚靠在父亲强壮的臂膀之上,促声道:“父亲,你不能答应他们。” 朱钦没有再面对范家父子,抱着朱妙华出了正堂,看样子,是要把朱妙华抱出长兴侯府。 朱妙华在朱钦的怀里挣扎,挣扎着下地,恐慌的说道:“这不是回楔萌院的路……”说着,朱妙华整整衣裳,兀自向楔萌院的方向走去。 朱钦拦住了朱妙华的去路。 朱妙华冲着朱钦大叫大嚷,道:“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赵彦恒,赵彦怿,范慎,父亲,你是我的父亲吗?我被他们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不维护女儿一句。” 赵彦怿是景王的名讳。 朱钦眼神幽幽。 历代记载的,谣传的,各种奇人奇事层出不穷,若说重生,在朱钦这般心毅志坚的能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重生的朱妙华还落到被夫家休弃的地步,朱钦只会觉得这个女儿越发的不争气,压抑的火气就脱口而出:“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悔,襄王没忘记了斐儿,就是与你无缘,至于后位,你原来坐不住,那后位就不是你可以觊觎的,你的爱憎从何而起,你细想去。而现在景王对你的嘲弄,你还没有了悟吗?你依仗前世的先知对今生指手画脚,你是帮了忙,还是帮了倒忙?你重生了一回,你还是你,你以为你能无往不利,其实你没长一点本事,就是在瞎掺和。事易时移,你把世人当做木偶,你也是世人眼中的玩偶。” “阿……” 朱妙华听不得这样的打击,惨烈的尖叫起来,脸上冷汗淋淋。 几声尖叫之后,朱妙华颓废的倒在了地上,嗓子已经嘶哑了,道:“我要待在范家。” 朱钦惋惜道:“天下事,得之艰难,则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则失之亦然。你得到了范慎的情义太容易,现在已经失去,还留在范家做什么。” 回想着昔日和范慎的点点滴滴,朱妙华痛哭了起来,不断滴下的眼泪,都是她的悔意。 朱钦由着朱妙华哭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去扶他。 朱妙华的哭声骤然停住,抬头道:“元矩,我的儿子……”这会儿朱妙华想到了,她和范慎和离,儿子怎么办? “他是范家的嫡长子!”朱钦平静的说着这八个字。 从没有听说过,哪一个女人与丈夫和离了,能带走家族的嫡长子。这是一个家族的命脉所在,当初李月是恰好生了女儿,若她生下的是儿子,朱钦便是拼掉了和李月最后的情分,也不会把孩子让给她。同样的,范元矩是范家的嫡长子,不说范家肯不肯,在此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长兴侯爵等着给范元矩继承。为了这个侯爵的位置,朱钦也一定要把范元矩留给范家。 朱妙华痛彻心扉,呼喊道:“我不!” 朱钦爆喝道:“那你就毁了你儿子的前程吧。如李斐一般,让他跟了母姓。” 如李斐一般,朱钦还是很懂他女儿的,用这句话劝住她。 朱妙华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如李斐一般,失去了在父族的地位。 骨肉分离之痛,那般痛苦侵蚀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血肉,生生把她撕得粉碎。 “呃!” 朱妙华蜷缩在地上,身体重重的打着颤,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迷离,最后渐渐的失去了意识,昏厥在地上。 …… “哈哈哈”是荆王的笑声在襄王府回荡,荆王真真是个爽朗之人,捧着赵彦恒的脑袋搓揉,啧啧道:“我看看,你也没有长了两颗脑袋。” 赵彦恒跃开了,捋着两鬓道:“六哥现在不痛快,又找不到我的把柄,就编排了这么一出,这是恶心人呢,你也信他?” 景王做下的事是也瞒不住,尽管如此,最近,赵彦恒没少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眼光射过来了就射过来了,反正赵彦恒的脸皮也厚的很,要是有人说到了跟前,赵彦恒又不是脑袋坏掉了,当然是坚决的否认。 荆王摸摸自己的两撇胡须,道:“你说的也是,要是你真活了两回,你算是枯木逢春了,还是童颜老心了?” “三哥也是不很多人,真是会恶心人。” 赵彦恒这一下是真的黑脸了。就算现在年轻着,他也无法安然的接受自己老过。 荆王目前还不需要看赵彦恒的脸色,他偏偏要说老,道:“只要自己的女人不嫌弃自己老过,老不老的,其实无甚紧要。” 赵彦恒甩袖就走了,冷冷丢下一句:“慢走不送!” 先走的赵彦恒回到了云皋院,四仰八叉的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旁边的被褥被丫鬟们尽心尽职的晾晒,已经没有了李斐的气息,都是被日光浸透的暖香味儿。 这几年,赵彦恒和李斐也磨合出了一条相处之道。 这两个人,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逍遥物外,老实讲,两人并不是那么契合的人,所以总有发生摩擦的时候,一摩擦就分开,李斐会转头就走,眼不见为净,赵彦恒也会避着李斐,不去招她嫌弃。 过了那一阵子吧,自然也就和好了。 只是这一回,从饭馆离开,到朱妙华和范慎和离,这都好几天了。 范慎对朱妙华什么心意,赵彦恒很明白的,他们都有了一个儿子,都没有阻止他们的分崩离析,他和李斐还没有儿子呢! 赵彦恒不安起来。 第354章 永安县主 九月秋色, 碧澄的天空温和舒适,柔软的清风浮动着幽幽的桂香,淡若烟华。 李斐此刻穿了一件月白色织棉直袄, 袖口卷了两折,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腕, 乌墨长发梳了一个圆髻扎于脑后,不着珠饰,这一身清爽淳朴的打扮, 就像小门小户持家的主妇, 宁静致远。 走路利索起来的李邈, 奔哒哒的过来, 倚着桌角,支着脑袋看他的姐姐在做好吃的……嗯,人小腿短看不见, 李邈手脚并用的要爬上椅子……嗯, 人小腿短爬不上去。 “魏嫂?” 李斐手上正在搓红豆泥, 一边含笑注意着李邈的举动, 见他凭一己之力实在爬不上椅子, 才招呼了一个人来帮帮他。 魏嫂出来, 伸手托住了李邈白白嫩嫩的屁股,李邈就成功的上去, 站在椅子上, 和李斐一般高了。 李斐主动捡了一块红豆泥给李邈吃着, 其他的红豆泥刷上一层浅浅的黄油, 压在模具上,然后敲打几下,各种花型的红豆糕就完整的扣出来了。 李邈看姐姐又捏又压,又敲又打的,比吃更有意思,也就来了兴致,呀呀呀的叫唤了两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李斐挪了一下椅子,和李邈挨在一起,手把手的和弟弟做起了红豆糕。 这两人,李斐一直是安静的性子,李邈还不大会说话,一般就不说话,所以这画面就是一部默片,有着岁月悠然的宁息。 李月从外而来,才打破了姐弟两人的专注。 “啊,啊!” 李邈抓着一块红豆糕,急着让母亲吃她做的糕。 李月抱起了李邈,坐在他的位置上,就着儿子的手吃了半块糕,看砧板上码满了,就道:“怎么做了许多。” 还有一些没做出来呢,李斐道:“要和寿春公主,永安县主去华岩寺上香。” 要去华岩寺,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月抱着李邈走开了,李斐把余下的做好,装满了一个两层食盒,再去院子里剪了一些鲜花,就径直去了南城门,寿春公主和永安县主的马车也是差不多时候到,两拨汇合了出城,在华岩寺的山脚下,下了马车,面前是蜿蜒曲折的石阶,没有一个行人。 管事们有为三位贵人准备上山的小轿,李斐看一眼弱不胜衣的永安县主,道:“我们乘轿吧。” 因为纪言在华岩寺修行,永安县主好像滋生出了充沛的气力,道:“姑姑和七婶乘轿吧,我走走应该也可以走到的。” 寿春公主望一眼八百步的石阶,道:“我也不用轿子了。” 一群人簇拥着,三人徒步登山,永安县主少有出门的经验,上山的经验就更加没有了,一开头就用足了劲儿,走得比寿春公主和李斐更快一些。 李斐干脆道:“你先上去吧,不必等我们。” 永安县主就越过了寿春公主和李斐,和两人拉开了距离。 寿春公主留有余力,边走边道:“她这些日子好些了,尤其是今日,准备着上山,多吃了一碗饭。” 李斐也是注意调节着呼吸,道:“吴平郡王最近有来公主府叨扰吗?” 寿春公主脚顿了一下,道:“二哥是没再来了,倒是送来了一笔银子,我先替她收着了。” 永安县主的身影在山道上不见了,李斐摇头道:“我想永安县主是失于长辈教导的,现在住在三姐的府上,要蒙三姐多多教导了。” “可不是这样,性子软绵得很,尽依了身边几个老妈子。”寿春公主很看不惯那些时时想提点着主子的奴婢,也很看不惯由着奴婢指点的主子,说了一句歹话,又说了一句好话,道:“好在她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要有个人给她撑腰,她也能立起来。” 李斐莞尔,道:“一般没倚靠的孩子,很会借势利导。” 关于永安县主的话题就说道这里了,寿春公主站在一个拐口歇了歇,忽而轻声的说道:“听说南边儿有经年不能得子的夫妇,会持戒一段时日,过后夫妻再……,更加容易得子,有这样的说法吗?” 夫妻持戒,自然是把房事也禁止了,寿春公主那么想要个孩子的人,自然是和驸马缠缠绵绵的,所以求个孩子反而不和驸马同房,怎么会是这样呢。 用听说起头,李斐便知道寿春公主这又是从哪里寻来了生子的偏方,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样的说话,没有子嗣的夫妻,生活上节制一些,甚至去寺庙里修行一段时日,让心情舒畅平静,就容易怀上子嗣。” 有人附议这种说法,寿春公主便下决心了,准备自今日起就和驸马分房睡了,去寺庙里修行是不能够的,不过寿春公主会给几家佛寺添香油钱,府上也供一座送子观音。之前寿春公主是拜碧霞元君的,她下降时,就陪嫁了一座碧霞元君的神像,和驸马婚后六年了也没个动静,寿春公主都要改信仰了。 这般从求神到求佛,寿春公主眼神幽幽的道:“你倒是……没那么迫切的。” “我急在内里,你看不见罢看。” 李斐用普遍的观念应对了过去,然而事实上,在李斐纤巧细腻的内心里,和赵彦恒生养一个孩子,抛开了你能不能生这么一个残酷的现实,其实也不是一件急迫的事情。若一对夫妻你侬我侬,情谊正浓之时弄出一个孩子来,怀胎就是十月,之后惦记着这个奶孩子吃喝拉撒就耗进去无数的心血,所以大户人家的主妇们,在怀孕之后还得为丈夫筹备通房侍妾;若一对夫妻彼此隔阂,相互磨合还没有融洽之时,就已经有了孩子,这样是完成了家族的传承,可总像是缺少了点什么。 李斐无疑是喜欢孩子的,喜欢母亲生的弟弟,喜欢大嫂生的琦儿,喜欢多福生的两个儿子,这些都是爱屋及乌,就她和赵彦恒之间,她倒是有些庆幸的,她和赵彦恒之间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没有子嗣的羁绊,她和赵彦恒的感情就能显得纯粹一些了。 本来就不是纯粹的开始,能显得纯粹一些,也是另外一番心路了。 李斐冷静而严酷的那么想着,前方永安县主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她像是灌了铅的双腿艰难的上了四个台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可见是累极了,反而是寿春公主和李斐的体力要好许多,慢慢来,保持了匀速。 寿春公主这时候就对永安县主说了,道:“以后别成天的闷在屋子里做绣活儿,那些自有人干,你每天沿着花院子多走动走动,对你只有好处。” 永安县主喘着大气呢,也立刻嗯嗯了两声。 她自小被吴王妃和嬷嬷们教导着清闲贞静,在封地的吴王府,除了去请安,都没有走下阁楼的机会,不做绣活儿要干什么呢。硬拧着在公主府住下之后,永安县主有了一种从紧紧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的感觉。 边歇边停的,三人终于上了华严寺,有知客僧来引路,永安县主回望了寿春公主。 寿春公主颔首,道:“你去吧。” 永安县主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见纪言一面,寿春公主和李斐是陪着她来相见的,有长辈们同行,他们这样还是孤男寡女的,才不算是违礼。 知客僧引着永安县主到了一处开阔的石亭,亭中铺了酱黄色的蒲团,四周红枫掩映,在萧萧的秋风中,落叶打着旋儿,覆盖了永安县主清瘦的脸面。 永安县主接住了这一片红枫,捻在指间,悄然的跪坐在蒲团上。 纪言由远及近,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僧衣,原本俊逸的容颜因为暴瘦而脱了相,再加上剃光了头发,顶着一层青皮,此时清微淡远的纪言和永安县主记忆里少年得志的纪言,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永安县主怀着无限的感伤,站起来要向纪言行礼。 纪言微微弯了腰,一手止住了永安县主的礼数,先行向永安县主纳拜。 两人再无瓜葛,永安身为县主,又何须向白身的纪言行礼呢,面对这样生疏的场面,永安县主哽咽了一下,忙道:“你坐,你坐下吧。” 纪言团坐在了蒲团上,永安县主也缓缓的跪坐了。 这会儿见了,倒是久久的相对无言。还是纪言温和的开口道:“我看县主清减了许多,不管是因为谁,你不必为他人伤怀。” 永安县主深深地垂着头,道:“我只为自己伤心,伤心此生未能伺候公子。” 纪言想起婚前对李夫人起了旖旎的心思,对永安县主深感惶愧,道:“你莫要菲薄,我原配不上你,如今如此,但愿没有耽误了县主过甚。” 永安县主并没有丝毫怪罪纪言废弃了婚约,她的父亲借着婚礼坐下了如此恶事,她和纪言,是注定走不下去了,她不仅是没有怪罪,还她只是因为父亲之过,愧疚于纪母纪父之死,而深感了惶恐,低声道:“我此生遭受着父母的摆布,我是个无能的人,你不要怪罪我。” “你多想了,我从未迁怒与你。”纪言脸上还是淡淡的,道:“要怪都是怪我自己,年轻识浅,还自以为是。” 永安县主和纪言面面相觑,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了。 纪言,对于永安县主来说,原就是一个摆脱吴王府的憧憬,婚礼不成,她还没有走入纪言的世界,和纪言到底是没有多深的感情 第355章 ‘继妻\’ 华岩寺也有一座三世佛的宝殿, 过去的燃灯佛, 现在的释迦牟尼佛,未来的弥勒佛。三位佛祖承受的香火,燃灯佛最少,因为过去不可忆, 弥勒佛次之, 因为未来不可追, 只有居中的释迦牟尼佛,一尊一丈八尺八高的金身, 拈指而笑,慈眉善目,他的供桌上香火鼎盛。 李斐像千万个庸俗的凡人,现实得很, 拜倒在释迦牟尼佛的阶前, 以虔诚之心, 把自己亲手做的红豆糕和桂花糕, 一块一块的垒成五层四方塔尖,摆在供桌上,又在供桌两边的宝瓶上,一边插上红黄二色的剑兰花, 剑兰叶似长剑, 如同钟馗佩戴的宝剑, 有挡煞和避邪之意;另一半是酷似鹤翘首的白掌花, 白掌亭亭玉立, 给人予洁白无瑕的美感,民间有亲友远别,会互赠此花,以示平安康泰之意。 点上三株清香,李斐在佛前深深的叩拜,久久不起。 她和被父母掌控在手里的永安县主不一样,她自小就在长辈们的纵容下无拘无束的生活,论及婚嫁大事,在她十四的时候,李老太太就将羞涩的她抱在怀里,笑道:给斐儿找一个,让她欢喜的丈夫吧。 不需要前世,今生她和陆应麟之间,就有无数个欢喜的瞬间。 在琉璃万顷的罗伽湖,陆应麟潜入水底,矫健的身姿在清澈的水面下翻转,一条一条的箭鱼从水下抛上了小舟,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元祐二十五年的初秋,旌旗飘扬,金甲冷冽,陆应麟的脸上,有武人的凶悍肃杀,她目送这样阳刚俊朗的男人出征南麓,内心多少难舍。 浸染了一身蛇血,湿透的布料包裹了结实膨胀的肌肉,陆应麟的耳根处泛起一抹红色,手足无措的站立着,充满了力量又温润质朴。 李斐俯在佛前,肩背平缓,无声无息,但是眼泪已经凝结于眼睫,倒流入额角。 李斐回望她过去二十载的青春岁月,她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熙熙攘攘的红尘间,她唯一愧对过的,唯有陆应麟一人。 因为喜新厌旧,也因为赵彦恒能给予的庇佑,她舍弃了他。 所以她曾经在弥勒佛座下许下了心愿的,莫失莫忘,愿来世再续前缘! 只是……原来……如果……这样一个男人为了自己而死了,她如何能承担这样的罪过。 李斐缓缓的直起了身子,辉煌的日光照射在佛身,又折射在她湿润的眼瞳,透明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肌肤,大颗大颗的滑落。 生离尚且还能彼此祝福,死别,万里千山,踽踽独行,李斐可以想象,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所以,过去,现在,未来,她和陆应麟,都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罢了。 没有一点声响,赵彦恒茕茕孑立,不知道在李斐身后站了多久。 李斐似有所感,眼神朦胧的回了头,倒也没有意外之色。襄王妃和寿春公主要来华岩寺,昨天就有两府的侍卫来寺庙守备。 赵彦恒从容走过来,在李斐面前蹲下,他应该知道李斐是在为谁祈福和祷告,只是赵彦恒偏偏不承认,手指碾着李斐脸上的泪痕,淡漠道:“你因为纪言父母之死而不安?我早说过了,你不必内疚,我自觉无过,注定要死的人,我只是见死不救。天底下要死的人多了,我见死不救,何罪之有!” “的确是如此。”李斐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苍凉,说道:“你救了与你无关的人,自该得到报偿。” 和赵彦恒相遇,是在元祐二十六年春,当时惨剧虽然尚未发生,也已经有迹可循。毗邻的广西僮人抗税不断,云南的布政使吕震庸碌无为,镇守太监钱通和云南巡抚周原吉康沆瀣一气,黔国公府陈太夫人一系和郭坤一系水火不容,这一切串联在一起,迟早会酿成巨祸。而李家已经隐隐牵涉其中,难保不会成为多方势力辗轧下的炮灰。 是赵彦恒出现了,他支持了郭坤一系,打压了陈太夫人一系;他一边震慑,一边收买了钱通等人;也是在他的鼓动下,广西以镇南侯府为首的一批权贵落马。这些举措,让来年的杀戮消弭于无形。 “你想通了?”赵彦恒的声音带着欣喜,试图扶起李斐:“那你和我回家吧……”急匆匆的,甜腻腻的又道:“我想你了!” 李斐攀住了赵彦恒的手臂,湿润的睫毛低垂着,道:“你就没什么要问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问你什么?我也没什么可说了。” 赵彦恒幽暗的眼神略过佛前的案桌。他不会告诉李斐,云南郊外那座简陋的佛寺早就已经被他铲平了。 从他选择硬抢,而不是抹黑陆应麟开始,他就预备好了,这一世陆应麟依然会在李斐心里烙下印记。沐浴着佛祖仁慈的目光,赵彦恒的笑容如朗月清风,道:“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只是怜悯他,只有可怜的男人才需要怜悯,我允许了。” 李斐的眼眸中还溢漾着水光,她的手心紧贴着赵彦恒紧紧崩起的手臂,她将赵彦恒退拒了出去,道:“你生气了?” 赵彦恒笑得多么的爽朗,就有多么的生气,不过他也只是气一气罢了,无奈的道:“我要是能早来一年,多好!” 李斐轻哼道:“早一年,萧懋还在世吧。” 赵彦恒怔了一下。 李斐平静的注视过来,她无意搅扰死者的魂灵,只是她和赵彦恒,自有一番涟漪,老天爷为赵彦恒选中的时机,已经是恰如其分了。 赵彦恒嬉笑的眼神郑重了起来,他干脆跪坐在了地上,捋了捋额头,低声道:“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事呢,别人稍微施展些手段,就让我们惦记了起来,这都是懵懂无知。” 都自认懵懂无知了,李斐还能说什么,况且,陆应麟和萧懋,都是令人钦佩的人物儿,李斐不能抹去了和陆应麟的过去,也不会去怪罪赵彦恒和萧懋的曾经。 只是有一个人,李斐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也知道,我在李伯支离破碎的尸体面前发过誓的,要杀我的人,杀我不死,我便要了她的命。” 范慎都因为此事和朱妙华和离了,李斐不可能没有隔阂。明明是原配嫡妻,惶惶然变成了‘继妻’,李斐在朱妙华面前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强装的。 “你可别告诉我,因为要拉拢宣国公,才放过了她。你也别告诉我,因为景王庇护着她,所以下不了手。你不是那么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总是做了一世的夫妻,有羁绊所在,所以她再怎么怨毒和愤恨,哪怕如今累及了你的名声,累及了你我的情分,你也是一次次的对她手下留情了。” 赵彦恒的声音轻悦,眸中闪过焕然的神采,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还活着!”李斐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 赵彦恒脸上那股嬉皮笑脸的劲儿渐渐的散了,他变得凝重和不安起来,坐姿换了两次,最后蹲坐在地上,张扬了双腿伪装出了一个惬意的模样,道:“你不要去相信赵彦怿写的话本子,他少说有一半是瞎编的。你要看我写的……” 李斐双眼直射过来,道:“你那春秋笔法,知道我为什么没往心里去吗?因为太忽悠人了。” 赵彦恒写的《天方夜谭》,避讳掉了和李斐息息相关的许多人和事,失之于刚毅,李斐的性子外柔内刚,经过了跌宕起伏,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浸染,李斐已经失去了有情饮水饱的纯真。 和朱妙华的纷纷扰扰呼啸而过,赵彦恒被尖锐的风声划拉得脑子一片瘫软,他疲惫的说道:“前世围猎之后,我废杀了她,废了她,我想早晚是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和她实在过不到一块去,只是杀了她,是我错了。那时有证据显示她伙同一班逆臣,意图行刺,所以我在盛怒之下赐死了她……” 那时候的证据,连朱钦都没有辩驳,俯首认罪了。赵彦恒也自以为朱妙华为了擢升到太后,会撇下他过继一个幼帝,所以赵彦恒当时深信不疑,把宣国公降为了诚宣伯,蔡氏和许氏幽闭家庙,朱妙华废居冷宫,在冷宫,朱妙华说了许多诽谤李斐的话语,可谓是句句诛心,赵彦恒为了维护已经死去的李斐,在盛怒之下,赐死了朱妙华。 “她那么一个人,狠毒却没有心机,做不了那样的大事,是我枉杀了她。想来苍天也是念着她是枉死的,才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做下了这样大事的人,是李斐。李斐虽死,可是她的布局还在,从首逆掌印太监冯承恩府邸查抄出来的,在朱妙华的授意下,蔡氏和许氏与冯承恩勾结的人证物证,在死去的人都尘归尘,土归土之后,赵彦恒在一些机缘巧合之下确信了朱妙华在冷宫里对李斐的指控。 是李斐,借着那一股反对他的倒皇派势力,借着多年以前,由蔡氏送给冯承恩的一个名儿歌扇的丫鬟,将伪造的证据参入了冯承恩的府邸,才把蔡氏许氏和朱妙华三个女人,置于死地。 赵彦恒仰着头,眼眸上漾着一层水,心绪几乎哀伤到窒息,道:“是我错了,是我太贪婪,既害死了她,也害死了你!” 第356章 回忆 天启二年, 秋,风和日丽。 思柔长公主穿了一件新颖的衣裳,走过一个个帐篷, 最后走到御帐前,扬起头,眨着乌黑的大眼睛, 道:“董公公, 我可以进去见七哥吗?” 京城刚送来一整箱的奏折,董让太会看眼色, 估摸着圣心不佳, 正想好言好语的把思柔长公主劝回去,赵彦恒的声音传来, 没好气, 道:“谁在外头?” 董让转身弯腰道:“是长公主殿下。” 本朝三位长公主,寿春长公主回了驸马的老家,给婆婆奔丧去了;太和长公主是唐太后早产生下的孩子,身子骨一向不好,没有随驾出来, 所以只有一个六岁的思柔长公主,因着其生母宁太妃是个知趣之人, 身边又有李斐教导着,赵彦恒便也宠爱着, 较之其他两位长公主, 也不差什么。 帐篷里被兵部一堆贪污腐化气得不轻的赵彦恒, 好生运了一番气,恢复了平和的口气,道:“进来吧。” 思柔长公主是不需要察言观色的,没去在意桌案上一堆凌乱的奏章,如乳燕归林,欢欢喜喜连走带跳的奔到赵彦恒面前,转了一圈,转得裙摆舞起来,显摆着她与众不同的新衣裳,眼儿亮晶晶的,问:“七哥,我的衣裳好看吗?” 思柔长公主穿了一件花衣,白里透粉的纱衣上,前襟,腰带,长袖缀上了五彩缤纷的鲜花,裙摆下方黏了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小孩指甲盖大那么点的四星状花瓣,舞动起来像银河撒下了满目的星辰。思柔长公主头上也戴着花环,耳环是嫩黄色的喇叭花,穿了丝线成串挂在耳朵上。整一个,就是降临到人间的花仙子,透露着精灵古怪。 二十三岁的赵彦恒,两年帝王的生涯给他过分俊美的容颜增添了刚毅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刻意装扮过的稳重成熟。当然,这样的伪装在年幼的妹妹面前是卸下防备的,赵彦恒欣赏着思柔长公主的新衣,道:“花仙子,这身衣裳倒是不错。” 思柔长公主美|美的,道:“是李姐姐给我穿上的,我还替太和要了一件。” 李姐姐就是李斐了,思柔原来一直叫李斐李姑姑的,自从赵彦恒起了邪念,一想这辈分不对,就听一次纠正一次,硬是让思柔把称呼掰了过来。 一想起李斐,赵彦恒的烦躁之气就消减了大半,道:“这程子你们在忙什么呢,头一遭来看我。” “好忙哟!”思柔长公主似模似样的叹气道:“我忙着挣钱呢。” 赵彦恒笑了,道:“朕的四妹还缺钱了?你怎么挣的,挣了多少?” 思柔还条理清晰的说得上来,指着自己身上的饰物,道:“做首饰卖钱,有耳环,戒子,镯子,一个统统两文钱,已经挣了四十文,等我挣到一百文,就可以买一斤鹿肉,请七哥吃肉。” 这都是李斐寓教于乐,教导思柔长公主知道银钱的意义和花销,将来思柔长公主领了公主府单过日子,也当得了家。 赵彦恒换了一身轻便的戎装,亲自把思柔长公主送回去。 此次狩猎,赵彦恒奉了嫡母方太后出行,随驾的后宫都是先帝的几个后宫。当年先帝临终,曾对赵彦恒要求过,他过世之后,赵彦恒需得善待他那些个宠爱过的嫔妃,赵彦恒这两年履行得不错,把两宫太后和太妃们安置在西六宫和西苑,用度不减,出宫秋围,也让太妃们出来走走散心。当然赵彦恒登基日浅,还没有扩充后宫,他的后宫只有朱妙华一个皇后及早年内府送过来的两个宫女封了嫔位,三人而已,这三人无子无宠,赵彦恒也不想把她们带在身边。 方太后精神矍铄,过了六十的年纪,还穿了骑装骑在马上,由一众女护卫扈从着,在草原上小跑着溜达。 贞太妃和丽太妃站在外围,目视着方太后。 思柔长公主就提要求了,道:“七哥,你带我骑马!” 赵彦恒牵着思柔的手,道:“你李姐姐不是会骑马,让她带着你。” 思柔嘟嘴道:“李姐姐不会了,她说三年没骑马,已经忘了。” 赵彦恒心思一动,道:“回头给你找一匹小马驹,拨一个骑射师傅。” “好嘞!”思柔蹦蹦跳跳的,提着她的花衣裳,去向几位太妃显摆了。 方太后跑了几圈停下,赵彦恒搀扶方太后下马。 方太后说话有些喘,道:“想当年,哀家也是可以风驰电挚的,如今是不行了,二十几年没骑过马,都忘了怎么上马怎么执鞭。” 赵彦恒笑道:“母后要是喜欢,我们来年还来。” 贞太妃和丽太妃服侍左右,方太后接了贞太妃递的温水,道:“倒不是哀家喜欢,只是先帝在位,有二十四年不曾秋围,上行下效,朝中重文轻武之风日盛,这可不是好事,这么大的国家,战事说来也就起了,要保平安康泰,少不得厉兵秣马,重视军事,兵制。” “儿臣也是这样思量的。”赵彦恒淡笑道。 谈及政事,贞太妃和丽太妃牵着思柔下去了。 方太后踩着脚下的枯草,道:“兵部的一摊子事,理清楚了?” 赵彦恒颔首道:“近年兵部在武官的铨选上多有舞弊之处,涉案的官员已经多达三十几人。” “皇上要杀人了?”方太后问得冷酷。 赵彦恒目光一寒道:“这三十几人,按照朝廷的律例,已经是犯下了死罪。” 方太后问得明白,道:“兴平大长公主的孙子,张遥,他是能死能活?” 赵彦恒骤然怒起,道:“张遥是兵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别看他官职不大,受贿最多,不杀他不足以儆效尤。” “兴平大长公主,只这一个孙子了!”方太后感慨的说道:“这位大长公主,作为女人来说,也是命苦,青春丧夫,中年丧子,剩下两个孙子,一个死在广西,当年也算是为国尽忠的,现在轮到张遥,这是让兴平大长公主绝后了。” 赵彦恒假笑道:“张家也是神通了,都请到了母后为其求情。” 方太后走在枯黄的草地上,道:“不仅仅是张家,宗室里也有不少人说话了,兴平大长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嫡出女儿,嫡出的公主没落了这么些年,身后凄凉,能不叫人嚼舌根子。” 赵彦恒并不畏惧这样的人言,不过还是可怜了一下这个老太太,道:“那就这样吧:我给张遥单辟出一间牢房,张家送几个好生养的女人进去,要是张遥争口气,在秋决之前,也能给老姑奶奶留下重孙子了。” 这样的赖话,也是实话,赵彦恒的退让就那么多,而方太后也不是单为了张遥求情,方太后是根据自己几十年的阅历做出的告诫,她语重心长的说道:“兵部铨选武官,吏部任免文臣,户部总管府库,刑部提点狱案,礼部主持科举,工部主管工事,这些活儿只要是人在干,就难保没有猫腻,水至清则无鱼,皇上要把握分寸。” 若赵彦恒是方太后的亲生儿子,方太后还有一句话要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些人不是广西的乱民,陕甘的马匪,太湖周围流离失所的草民,那些人要是反抗起来,比被逼上了绝境的百姓,要凶狠十倍百倍。不过赵彦恒不是方太后的亲身儿子,有些话,方太后也只能点到即止。 数日之后,赵彦恒亲自挑选了一匹温驯的马,到李斐面前献殷勤去了。 不过赵彦恒还是要点面子的,下巴微微的扬起,道:“思柔说你不会骑马,来吧,朕今天当一回师傅,收你做弟子了。” 二十二岁的李斐,出落的明艳无伦,眉眼间却是清冷淡漠的,她对赵彦恒的来去毫无苛求,也不会有惊喜,当然,也不会为赵彦恒殷勤的行为而捧场的,李斐挽了挽衣袖,拿过赵彦恒手上的马鞭和缰绳,挨到马侧,踩着马镫,尚算是利索的上了马背。 李斐自进宫后,是三年没有骑过马了,但是她有过一个骑术精湛的丈夫,在她嫁为人妇之后,她原来马马虎虎的骑术得到了丈夫细心又耐心的指点,底子打得结实,一上了马背,感觉还是有的。李斐拽着缰绳伏在马背上,慢慢的催动,马儿走起来,李斐渐渐的掌握了节奏,身子一点点的挺起来,走了半圈,已经是那么一回事了,走完一圈,李斐很从容的回到了赵彦恒面前。 赵彦恒有点下不了台,诬陷起思柔,理直气壮:“四妹说你不会骑马,让我来教你,你既然会,为何要骗她一个六岁的小孩子。” 李斐疑狐思柔长公主会对赵彦恒乱提这种要求,不过欺骗小孩子的罪名对李斐来说也太大了,所以李斐认真的解释道:“长公主殿下让我带她去追赶八皇子九皇子,我从来没有带着一个人骑马,又生疏了三年,贸然带了她控制不好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自然是推诿说不会。” 赵彦恒桀然一笑,三步并作两步,潇洒的翻上了马背,搂住了李斐的纤腰道:“所以你果然是‘不会’。” 都睡了很多次了,李斐并不抗拒和赵彦恒的身体接触,不过也没有额外的反应。 情侣,或者说是情人,那种偎依在一起亲昵甜蜜的感觉,并没有在李斐的脸上显现。 第357章 知心人 马蹄哒哒,一骑绝尘。 身后的帐篷群缩小成了一个个白点, 再翻过一个山坡, 赵彦恒缓了马速, 在李斐身后轻笑道:“思柔几次三番来找我, 是不是你授意她来的?” 李斐低头看到赵彦恒拽着马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干净修长,李斐没有说话。 赵彦恒得不到回应,越发戏谑了起来道:“每回看见思柔后头跟着的人都不是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思,我其实更想见的人是你。” “皇上……”李斐终于开口了, 道:“现在的长公主殿下, 还天真无邪,淘气可爱, 您不想多见见她吗?” 皇家的兄弟姐妹亲情淡漠,赵彦恒虽对年幼的弟妹多有照顾, 也是基于他继承了帝位而附带的责任而已,要说真实感情没有多少。赵彦恒也说得直白了,道:“我不喜欢小孩子,我已经不再天真无邪了,面对他们不免有自惭形秽之感, 相处起来就有点麻烦。” 李斐垂下眼睫。思柔长公主是抚养在宁太妃膝下的, 和皇上接触那么重大的事, 都是由宁太妃亲自把控的, 是宁太妃最近有感于兴平大长公主失宠于先帝而困顿了大半生的现实,引发了危机感,所以多鼓励女儿和皇上亲近亲近。不过皇上说了不喜欢,说了麻烦,李斐就不会把宁太妃的小心思甩出来了,自己承担了下来,道:“是我想差了,皇上日理万机,要的是解语花,不是小孩子。” 赵彦恒和李斐贴着身,有些缱绻,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若是我们的孩子,我想我会多一点耐心的。” 李斐的目光飘了飘,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糊话。” “是梦话!”赵彦恒的情绪又喜又愁,道:“我今晨做了一梦,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儿子。这有了儿子,开头是很快慰的,江山有后,我还为此大赦了天下,只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发现坏了。你的眼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我,有了他,就越发没有我了。” 李斐多多少少被牵起了惆怅,怅然道:“您多虑了。” 赵彦恒在身后轻轻笑出了声。 这是一个套啊,李斐当然是想,和赵彦恒生了一个儿子这整个梦境是赵彦恒思虑太多了,但是赵彦恒也可以理解成,李斐眼里越发没有他这件事,是多虑了。 这样近乎卑微的浅笑,让李斐感到了动容,关切之言就脱口而出了,道:“您别太累着自个儿,夜里早些歇息。” 刚才赵彦恒说了‘今晨’,李斐对于赵彦恒的作息还是有些了解的,刚刚登基的帝王,人前惫懒的样子,人后却是勤勉得很,批起折子来一晃就到后半夜。 “我也想早点睡啊!”赵彦恒把下颚枕在李斐肩上,疲倦起来道:“国事艰辛,一说就中。前儿母后一说,战事说来也就起了,来自黔国公府的军报,就送上了朕的案头:南麓的思氏家族又叛变了,这次说是集结了八万大军,并且声称联合了木氏家族。” 黔国公府集调兵领兵之权于一身,军报到达京城那边可能已经誓师出征了。李斐可以想象到朝中大臣对于这次出征的各种预测以及赵彦恒的思虑。 还能说什么? 先帝临死前,把郭坤圈禁在了栖霞山,现在的黔国公是郭坤之子郭绍承。这场战事,是对郭绍承能否胜任黔国公的一次检验。 赵彦恒还是想让李斐说些什么的,问道:“依你之见,郭绍承可有平乱的本事?” “若是朝廷不惜代价支持郭绍承平乱,用钱堆用人填,叛乱总会平定的,若是朝廷不打算出人力物力,而仅仅是仰仗黔国公府的威势。”李斐一向是个干脆爽利之人,道:“以我之见,郭绍承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前方就是一片针叶林了,赵彦恒伫住了马,问:“何以见得?” 李斐转过了头,明眸皓齿,冷冷发笑,不置一词。 赵彦恒翻身下马,道:“在我面前,你尽管说。” 李斐仍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道:“大至一国,小至一家,先帝和郭坤是一样的,自己还没有尝够权力的滋味,就绝不会放手培养继承者。而郭绍承之才不及皇上十一,他还不是一个可以服众的黔国公。” 两句话一张一弛,虽然是大不敬了,也让赵彦恒感到熨帖。 先帝是个栈恋权力又优柔寡断的人,是老六还是老七,先帝琢磨了好几年都定不下来,最后,在临死之际,才指了赵彦恒继位。赵彦恒因此没有做过一天太子,他可以说是慌手慌脚的接过了皇冠,这番两年过去了,底下人还在冷眼观望着,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有没有执政的魄力。 郭绍承也一样,他当黔国公,手下三十六路土司,未必服他而甘心受他约束,不然怎么会传出,木氏家族依附了思氏家族了呢。 这两句,准确无误的挠到了赵彦恒的痒处。 赵彦恒自然是觉得,他比郭绍承强了十倍百倍,但是即使如此,他这两年皇帝当得也是,掣襟肘见,勉强支撑住局面罢了,所以轮到郭绍承,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要是郭绍承控制不住局面,惨遭了败绩……对于赵彦恒来说,远在南疆的战事就是一笔眼看要烂了的大买卖,指望它大赚,那是别指望了,别亏得太厉害就已经是好的了。 至于先帝对南疆的期望,眼下只能放弃了。 赵彦恒把那笔账算来算去,还是要把郭坤放出来才显得稳妥些。 李斐早下了马,静静的站在赵彦恒身后,不会去刻意的促成这件事。 已经鸟尽弓藏,结果鸟多了又把弓取出来,李斐站在赵彦恒身后,都会感觉到羞耻,实在是不能多说了。 此事便默默的翻了过去。 李斐兀自的遥看着前方的针叶林如波浪般滚动,赵彦恒回过头,便看见蓝天白云之下,茫茫荒草之上,劲风吹荡起了她的三尺青丝,她伸手理了理鬓发,眉眼舒朗开阔,有一种说不出的淡然和安详,仿佛看透了红尘十丈。 “你留下来吧,好吗?”赵彦恒扶着李斐的双肩,说得甚是可怜,道:“我身边,能说知心话的人,一个也没有。” 李斐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她的身形在后退,和赵彦恒拉开了距离,道:“据说,皇后幼时,有道士为她批命,说她命格极贵,有傍帝星之相,他日当入住紫垣。”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年朱钦带着三个女儿看灯,有个偶生激愤的批发道士,撞见了容颜出众,衣着华丽的朱妙华,就出口狂语了一句,当年朱钦严厉呵斥了朱家的人不得外传。当年先帝已经五十出头了,太子没有确立,谁是帝星,朱家想去傍谁,那情那景,那不是一句好话。后来因缘际会,朱妙华做了皇后,这一句才作为身份的加持被披露了出来。而赵彦恒并不信朱妙华身上有过这样的预示,他道:“不要相信那些锦上添花的赞词。” 李斐撇过了头道:“怎么能不信呢,我和她,同出一脉,际遇却天差地别,我有母无父,她父母双全,我们同一年出嫁的,我的丈夫命落黄泉,她的丈夫羽化成龙,她果然做了天命所归的皇后。” 赵彦恒明白朱妙华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条鸿沟,但是他舍不得放弃,只有惋惜的说道:“是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李斐摇了摇头,伤怀道:“小时候,我也得过一句批注。一个瘦柴和尚对我说,我活不过十五岁。” 赵彦恒呵呵笑笑,道:“果然是无稽之谈……”李斐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李斐也是一笑,道:“家里老太太也是那么说,当场就怼了过去,说那种恶僧,是撺掇着别人买他的假药。先把人往坏了说,说得人眨眼间就要死了,然后再说自己有什么灵丹妙药,吃死了是命该如此,吃活了都是他的功德。” 赵彦恒颔首,道:“江湖骗子就是这样的伎俩,老太太锐眼识人。” 李斐仰望广袤无垠,空灵一般的叹息,道:“可是当时,体弱多病的我还是被惊吓着了,心生恐惧,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去寺庙住了一段时间,朝夕晨钟暮鼓作伴,某一天才领悟到,就算我活不到成年,也要活好了当下,得过且过,得乐且乐,才能够弥补我或许短暂的一生。” 赵彦恒还没有好好安慰李斐备受惊吓的心灵,李斐话锋急转而下,道:“皇上位登九五,称孤道寡,以至于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我若是不顾一切的靠在君王身上,我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寡居孤寒,我生而何乐?” 赵彦恒的呼吸一滞,他漆黑深邃的双眸盯着李斐,虹膜下涌动着热情焦灼的缠绵,道:“和我在一起,当真不快乐吗?” 李斐的眼中似有波动,但是她眨了眨眼睛,眼中的动容就荡然无存,留给赵彦恒的,还是一个古井无波的眼神,道:“您知道自己坐在这个位置,别无去处,而我还想去看看苍山洱海,只要您松手,我能看尽山河风光。” 赵彦恒感觉到口腔里微微泛着苦涩,那时候他都在试图放过李斐,只是黯然销魂,转瞬即至! 第358章 香消玉殒 萧瑟的秋风有那么一瞬陡然停歇。 眼前的针叶林枝干笔直, 枝繁叶茂,赵彦恒已经警惕了起来, 拥着李斐欲意上马,只是来不及。 李斐还没有上马镫, 两支箭矢从同一个方向突袭而至,射人先射马, 擒贼先擒王, 对方的两只箭, 是一支射马,一支擒王,掩护着赵彦恒和李斐的高头大马无处可逃, 被射中了长颈,发出一丝痛鸣;赵彦恒抽出佩剑,箭头与剑身铛的一声相碰,趋势转折,钉入了草地。 李斐极目凝视, 粗大的树杈上果然隐蔽了一个人,紧贴着枝干, 身上披着褐皮翠叶,几乎淹没在树林中。 这种时候,李斐还是很惊慌的,她虽然是知道当前的局势, 知道赵彦恒一上台, 这两年行事激进触动了太多人的既得利益, 又受到诸方掣肘,势必有一次破局,但从来没有想过是自己身临险境。 不幸之中的万幸,他们说话的时候,和这一处针叶林还间隔了六七十步之距,这不是射杀的最佳距离,所以隐蔽在树上的人迟迟不动手,总想着赵彦恒还能靠近一些,直到赵彦恒似要离去,才出手相搏。 “后退!” 赵彦恒长剑一划,眼神冰冷。 李斐看向赵彦恒直挺的背影,双眸润泽,双脚倒走着后退。 赵彦恒当然也在退,双箭又至,一箭为主,一箭为辅,横亘在中间负伤的御马闪避了出去,沿着回路脱逃。 荒漠的草原之上,赵彦恒沉着以对,且退且挡,嗖嗖的箭声不断,两息之间,刺客已经三轮射空,眼看着赵彦恒即将逃脱了射程,刺客从树上滑落,紧追不舍。 一人持剑,一人用箭,剑只有三尺,而箭能绵延百步。所以刺客只攻不守,赵彦恒只守无攻,每一个瞬间都是险象环生的。 李斐已经不需要顾忌后背了,她奋力奔跑,也比不过两个男人的体力,落在了两个男人的中间,不过刺客的目标不是她,她只要和赵彦恒错开,小心着不被误伤,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箭筒里还剩下最后两支箭,赵彦恒和刺客的眼睛都发着亮光,一个是你能奈我何的傲然,一个是非置你执于死地的绝心,搭弦拉弓,两支箭嗖嗖而出,赵彦恒敏捷的闪避掉了一支,另外一支成功得被格挡下来。 而突变就在赵彦恒稍微放松警惕的那么一下。 刺客向前一个翻滚,拾起了原先没有射中掉落在地上的一支箭矢,捏住箭翎的手肘支撑在地上,是硬弓往前拉,这个刺客人还翻滚在地上,拾起来的这支箭已经呼啸而出。 赵彦恒的防备眼看不及,李斐心惊胆颤,那微毫的时间,根本没有思考,李斐扑到了赵彦恒身前,箭头刺入了李斐的血肉之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后踉跄了一步,重重的摔在了赵彦恒的面前。 在李斐摔下去的同时,赵彦恒的身后,护驾而来的侍卫在飞速驰援。 鲜血在李斐的胸前晕开,蔓延了赵彦恒的眼眸,又以燎原之势侵袭了赵彦恒的全身。 赵彦恒携风而去,和刺客以命相搏,数招之内就一剑刺穿了刺客的胸膛。 这个刺客是个死士,他根本就没有蒙面,端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脸上带着任务失败的遗憾和惋惜,临死前嘟囔道:“六殿下,某辜负您了!” 而后,刺客闭目而死。 姗姗来迟的侍卫们跪了一地。 赵彦恒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连走回李斐身边的力气都没有,他甚至于有不想面对现实的蹉跎,跌倒在半路,以至于连滚带爬才回到了李斐身边,面对躺在血泊里,阖着眼的李斐,他惊讶,慌张,迷茫,悲痛,他的喉咙咕咕咕的一阵作响,才泣血的吼道:“你拦在我面前干什么,朕是真龙天子,朕命硬得很,乃天命所归,区区宵小,伤不得朕半分!” 李斐的阖着眼睛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献血在涓涓流淌,为什么要拦在你的前头?李斐事后才在为自己的冲动找理由,想来是先帝的诸子不肖,也就老七还像个样子,不想他死于敌手一直江山不稳罢了。 赵彦恒伸着手碰却不敢碰李斐一下,他撕心裂肺,呼喊道:“你睁开眼睛,你站起来,朕答应你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赵彦恒的眼帘已经模糊了,道:“你听见了吗?朕再也不纠缠你了!你不是说要看尽山河风光?朕成全你了,成全你了……” 李斐一向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听着耳畔赵彦恒这样的聒噪,李斐试图抬起手,捂住赵彦恒的嘴,只是那手,似乎有千斤之重,一点儿也动不得。李斐试图张口说话,只是那呼吸,就刮得人生疼生疼,两般无奈之下,李斐也就算了。 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听到赵彦恒的声音,李斐安服了下来。 在赵彦恒像是失心疯了一样,吼一句哭一句的言语中,首领侍卫白秀跪在李斐的身前,试图把血止住,却无济于事,大量的鲜血冲掉了止血的粉末,从白秀紧压的指间流淌出来,给李斐平添了一层疼痛。 赵彦恒听到李斐在痛吟,看到李斐冒出来的冷汗湿透了脸颊,赵彦恒的心头发凉,他的手微微颤颤的抬起来,阻止了白秀,话音有些不正常:“不要碰她,这么大的伤口,碰一下都是很疼的!” 白秀尽过了力已经知道李斐是救不回来了,逐膝行着退下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李斐的呼吸平和了,眼睛缓缓的睁开,天是那样的蓝,云是那样的白,蔚蓝色的天空中,柳絮一样的白云,在李斐迷蒙的视线中凝结重塑,幻化出了陆应麟的轮廓。 脸色青白,形容枯槁。 那是快要油尽灯枯的陆应麟,枕在李斐的膝上,惆怅入骨蚀髓,道:“我无福,不能与你白头,我们的孩子,没有也好。如此,你就把我淡忘了吧。” 李斐锥心之痛! 如何才能淡忘了? 或许是这样,眼儿一闭一睁,我来世就把你忘了。 赵彦恒虚虚的覆盖在李斐身上,好像是在给李斐取暖,他和李斐脸贴连着脸,李斐身上的血迹沾染在了他的身上,他喃喃说道:“你就是嘴硬,你总归也是倾慕与我的,是也不是?” 是倾慕吗? 圆通寺中,琉璃佛塔之下,在寺中苦修了一甲子的高贤大德,送了她一句谶语:紫薇正盛,若辈反覆,自有天谴。 她没有接受告诫,执意来到京城。 她原是公府嫡长女,就因为先帝忌惮母亲,让她尚未出世,就失去了应该有的地位。 她原有了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是先帝宠信宦臣,贪敛财货,才最终让她青春守寡。 她痛恨一次,两次,把她的生活毁去的先帝! 所以,她要报复。 她利用了周思道的爱子之心,用了一个假儿子,把他骗出了名宫观。 后来先帝服用的新丹药,确实是可以化解多年服用周思道炼制的丹药,而积累起来的丹毒,只是先帝羸弱的身体禁不起排毒的折腾,用了通利之药腹泻了三十几次,这么一折腾就死了。 元祐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先帝驾崩。 李斐想,天理昭昭,她是弑杀过先帝的小人,杀戮之门已经开启,她长留京城,早晚会坠入魔道,成为嗜血成性之人,所以她,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对赵彦恒心存倾慕而滋长出任何留恋的心思。 李斐幽幽一叹,有泪水划过她的眼角。 紫薇正盛,若辈反覆,自有天谴。 母亲和叔叔们也是知道的,她自踏入京城,便是存了死志的,今日,就当应了此劫,也不算是枉死了,那些已经了结的,还没有了结的爱恨情仇,终将在她死之后,尽数得到清算。 李斐半副身子已经陷入了永夜,她气息微弱的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我今生已经无爱亦无恨,只有一个请求:把我的尸体还给母亲……择一青山绿水之处。” 时空星移斗转,赵彦恒伫立在华岩寺山门口,远望着李斐拾阶而下。 无爱亦无恨? 这一世,他会给李斐许多的爱,让李斐把心中的恨永远埋藏在心底。 永安县主数次回头,都能看见赵彦恒依然站在山腰,在此之前,她以为所有的王爷和王妃的相处模式,就像吴王和吴王妃,荆王和荆王妃那样,吴荆两位王妃,都是对自家的王爷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原来还有像襄王妃这样的啊,看起来好生自在随意,令她羡慕。 寿春公主是做姑姐的,就不只是腹诽了,说出口道:“你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了,何必去理会那些无稽之谈。” 李斐正色道:“是景王捏造出来的闲言碎语,我也可以不用理会吗?” “这……”寿春公主且不辩这里的真伪,直摇头道:“六哥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就什么意思呢。” 李斐随意的笑了笑,道:“景王夫妻失和,爱侣身殒,落得两头成空,就让他姑且得逞一二吧。” 寿春公主逐不再置喙,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是可以在李斐面前所以耍性子的大姑子了。 第359章 李月的野心 皓日当空, 疏影横斜。 淡淡的桂香中,七弦琴的琴音清幽婉约,转承之处,优雅轻灵的琵琶细若柔丝的依附过来,两音相加,如细雨化春泥, 如晓风拂杨柳,如双燕向南归。 一只鹧鸪停在了屋檐上,黑晶石般的眼睛转了转, 还看见一个身材修长, 容颜柔美的黄衫女子在音律下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魏嫂手捧着一封家书站在屋檐下,目光中正平和的看着她的小姐,少爷, 以及小小姐, 品味着浮生悠闲。 一曲终了, 弹七弦琴的李斐身心舒畅,左手提起一把红宝石釉壶,左手翻过三只杯子, 斟满了三杯桂花酿, 举起一杯就唇, 一饮而尽, 神情惬意。 着黄衫的林禾将水袖一折, 顺走了一杯, 卧与美人榻上。 李月放下琵琶,魏嫂轻声走近,递上家书。 是乐氏写于六月,通过驿站,传递了四个月才到达京城的书信,信中记叙了一些琐碎的家事,有喜有忧,中间一个字写得分外凝滞,然后徐徐说道,李老太太的眼睛这一年越发不好了,给李老太太治疗眼疾的大夫说,老太太或许是年底,或许是明年初,会彻底失明。 乐氏又道,老太太心明,并不以为忧,只是她揣摩老太太的心意,在失明之前,还是想看一看未见过面的女婿和孙子。不过乐氏也说了,如今各人有各人的家业,孩子还小,不需要刻意南归,但求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以慰心愿。 李月阅过,李斐接了家书,坐在了美人榻旁边的小杌子上,和林禾挨着头一起看信,看到李老太太小心掩饰的思念,李斐轻蹙起了眉头,深感有愧。 李月已经三年不归家,若非她嫁了赵彦恒,李老太太也不至于小小的心愿都要遮掩。 林禾一指抚平了李斐的眉心,浅浅一叹,道:“老太太老了,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老太太的眼睛早十几年前就得了翳,当时的大夫还说老太太五六年就会看不见,如今过了十一二年,已经是子孙们尽心呵护的结果,至于没见过面的女婿和孙子,老太太其实不是在意陈介祺和李邈,而是在失去光明之前不放心自己情路坎坷的女儿。 如今老太太还不知道陈介祺的真实身份,就已经够不放心的了,小了八岁,安南王室后裔,落草为寇,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永远留在李家,做个赘婿! 李老太太是最寻常不过的老太太,她看重的不是如火如荼的情爱,而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悠悠岁月,一个贴心贴意的丈夫,一群孝顺上进的儿孙,这才是一个女人的幸福。 只是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她们的幸福好像注定了,离她的期望越来越不同。 李月又怀抱了琵琶,玉容沉静如水,对魏嫂道:“去寻一位善工人物的画师吧。” 语罢,青葱十指拨动,音声宛如点滴雨珠落上树叶,一片凋零。 午后,陈介祺是知道他要入画了,好生打扮了一番,以玉冠束发,眉若刀裁,眼若朗星,抱了穿着蝠纹大红衣的李邈坐在李月身边,道:“我颇认得几个好大夫,已经着人去请了,必请过去。” 给老太太调理身体的大夫是黔国公府供奉的大夫,其医术在西南已经数一数二,所以老太太的眼睛已是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不过李月没有拒绝陈介祺的心意,道:“我也不说多谢了。” 陈介祺一手抱着胖儿子,一手握住李月的柔荑,笑容俊朗,道:“是我应当应分的。” 魏嫂引了一位年轻的画师入内,此人虽是年轻,已经是翰林院画待诏,这就好比太医院的御医,其技艺自然已经纯熟,寻常百姓都是请不起的,当然了,不用说女儿女婿,李月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人物儿,绝不是什么寻常百姓。 画师在庭院中摆了画架,李月穿了一件淡蓝色兰草长裙,身披同色的水薄烟纱,低头耐心的哄着李邈乖乖坐好,肌肤细腻如玉,气质亲和温婉,充斥了人间烟火气。陈介祺自知太过年轻,特意挑了一件玄色圆领长袍站在李月身后,微微折腰,把正脸面对着前方,同时也给了妻儿一个环抱的姿势。 小孩子屁股长角,一向是坐不住的,画师抓紧着先把孩子的脸部特写画了,李邈在李月的膝上扭啊扭,拍拍手,身子向前倾奶声奶起的叫:“姐姐,姐姐!” 李斐住了些日子,到底是有所收获的,李邈终于是会叫姐姐了,而且整天姐姐,姐姐的不离嘴。李斐含笑着依言走过去,进入了画师的视线,那位画师一愣,此乃旧相识,千里迢迢来京城学画的曾波臣是也。 作画继续,要画三个人的全身像,且要把人物画得神形具备,秋毫毕现,不是一时半刻可以画成了,曾波臣更多的是观察布局,领会画中人物夫妻恩爱,母子慈爱的情态。 陈介祺是个气质出众的人,他的身上,早褪去了伪装成山匪的痞气,也蜕去了俊脸书生的稚气,而展现出了自幼身居佛寺的谦和与王族血统的高贵,他十分郑重的对曾波臣道:“请你竭尽全力,我希望这是一幅可以传世的画作。” 曾波臣颔首,画笔不辍。 李月微微侧头,看到陈介祺俊逸的侧颜,李月想她也不是靠着男人存活于世间,所以在男女情|事上,她没有自守,甚至可以说,她是过得恣意了,但是朱钦之后,也只有陈介祺,让她想和他生一个孩子,而且还很顺利的怀上了,生下了一个儿子。 李斐站在外围,看到了母亲的目光中,有一种掩不住柔和的温情。 李斐的手上,还抱着敦实的李邈,这不是一个女儿,这是一个儿子,是可以继承家业,乃至可以继承王位的儿子。 想象到朱妙华那种,可以说是自私自利的女人,为了儿子的前程,哪怕是忍受了母子分离之苦,也把儿子留给了范家,李斐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这个弟弟,会成为她的一个威胁。 是夜,李月和李斐拥被而眠。 和寿春公主说过的话自然是对景王的讽刺,李斐之所以不回襄王府,理由再简单不过,她就是想在娘家小住而已。只是这样的人之常情,对于出嫁女来说,总是显得不合规矩,何况她贵为襄王妃,在这种事情上就更加没有自由了。但是李斐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她和赵彦恒,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守,她和母亲,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怎地还不睡?”李月枕臂,也是全无睡意。 李斐侧着身,睁着眼,双眸一动不动,待到眼睛酸涩了,才眨了眨道:“这几年,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亲人成为了亲戚,走动得少了,也与我生分了。” 李月浅笑道:“枝芽伸了出去,大家有了小家,这也是难免的,存乎一心即可。” 李斐并没有得到安慰,道:“就算是母亲,也和我生分了。” 李月垮了笑容,在被子底下握住了女儿柔软的掌心,道:“你长大了。” “是因为我嫁了赵彦恒,嫁入皇族的缘故。”李斐和李月错开了视线,伤感的说道:“所以有好多事情,没人告诉我,也不愿意让我掺和。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就说现在你们筹谋着给祖父和三伯平反的事,明明是我应该尽心尽力的事,因为身在皇族,身为王妃,就没有了立场。” “想当年,魏国公被太|祖皇帝赐死,魏国公的两个女儿先后做了王妃,前者是国事,后者是家事,国事家事不能混为一谈,所以你不必有所自责。”李月低头凝视李斐的眼睛道。 “魏国公的两个女儿,也仅仅是王妃就做到头了。”李斐知道赵彦恒要当上皇帝,还有一道坎,而她就是那一道坎。念及此,李斐颇有些焦虑的做起来,道:“便是不提及先人,此事也是涉及了……彦恒与我的身家性命!” 李月挑眉往上望道:“你站着的位置,你不言不语,有人也能领会出千言万语。” 二十年前,当朝首辅李泰卷入太子谋逆案而被赐死。试问李泰当时已经位列首辅五载,位极人臣,协助太子谋反能有什么好处?所以明面上是那么一件案子,实际上,绝不是那么简单。 “好,莫谈国事,只论家事。”李斐低头,眼中含泪道:“此事之后,母亲会和陈叔离开吗?” 李月望着窗外空寂的夜幕,说出了她的悲愤:“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也会有家破人亡的一日,盖因为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 抛开离家的感伤,李月并没有留恋这片王土,甚至可以说是受够了做这片王土上的王臣。而和陈介祺去了阿瑜陀耶,国小也是国,一个完全独立的王国,李月会成为阿瑜陀耶的王后。 不论男女私情,这也是李月的野心。 何况,还有李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初的李斐,是李月被迫,甚至是狼狈的离开,她没有办法回头,只能带着李斐远避南疆,而现在,选择权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选择给儿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所以,待这一切尘埃落定,她会和陈介祺,前往阿瑜陀耶。 当然,这一个理由,就不好对女儿说了。 不说李斐也懂得,眼泪轻悄悄的从她的脸上划过,她尽量的表现出了接受,道:“母亲,也给我留一幅画吧。” 第360章 户部尚书 灼灼的日头明晃晃的高挂天空。看小说到 帝王的寝殿不间断的传出女人的嬉闹声, 而且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宛若黄鹂,甜润娇软, 个个都是一副好嗓子。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站在一墙之隔,间或听到一两声皇上的**之音, 垂垂老矣的冯承恩,听得心痛难当, 两行老泪, 直直的往下淌。 一刻钟之后,里头的声音俱收,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走出来三位宫装丽人,婀娜多姿,青春焕发。 在禁宫, 有一句凄凉的说法,不得宠的后妃连奴婢都不如, 其实有宠眷在身的嫔妃,也未必比得上一个奴婢,就比如这三个近来颇得宠,且刚刚承宠的女人, 刚才还像吸饱了精气似的, 妩媚动人,下一刻就像老鼠见了猫,颤颤巍巍, 纷纷屈膝向冯承恩失礼。 冯承恩对这些榨干皇帝的妖精也没个好脸,沉痛的别着脸摆摆手。 三位丽人如蒙大赦,迈着细碎的脚步,快速的离去了。 冯承恩进入内殿,先用一盏残茶浇灭了催情的熏香,又开了窗棂通气,最后才走到龙榻边沿,看着自己侍奉了几十年的主子仰面躺在龙鳞纹锦被上,满身的虚汗,惨白的面色,半死不活,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冯承恩哽咽在心头,跪在床脚,默默垂泪。 半晌,皇上的手指动了动,挪移到冯承恩的头顶,像撸猫一样撸了两下,嗤嗤笑起来道:“你也是懂的,此事何等快乐。” 冯承恩是为了成为人上人,抛家弃子,自阉入宫的,他当然体会过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正是因此,冯承恩还挺有意见的,嘀咕道:“陛下是千金贵体,没得被那些……那些下等人,糟蹋了身子骨!” 皇上现在是过一日就要痛快一日,并没有听冯承恩的劝阻,再歇了歇,道:“今日,要见谁来着?” 冯承恩立刻道:“衍圣公入朝,陛下在昭阳殿赐宴。” “孔老……”皇上的口气玩味,道:“一拖再拖,拖到金秋,他才姗姗而来。” 冯承恩不吝啬的说了好话,道:“孔老摔了一跤,至今走路不便宜,自承了殿前失仪,想在陛下面前拄个拐。” 皇上记得衍圣公已经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老得走不动也是情有可原,再加入皇上也老了,就越发知道老了的可怜,甚是体恤道:“赐他乘轿入内吧,朕记得的老一辈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冯承恩应诺。 皇上顿了顿,又问:“朕的几个儿子……” 衍圣公的分量不仅是孔家的嫡传子孙,他在还没有继承家族爵位之前在翰林院为官,曾给皇上授业解惑,是一位帝师,皇上也还是敬重的。 眼线都布着,冯承恩道:“六殿下说借孔老的高寿,请其为……”养在贾家的女孩子,现在是以养女的身份养在景王妃膝下,不过,该知道的几个人,都知道这女孩儿是景王妃的亲骨肉,所以冯承恩说得恭敬,道:“六殿下请孔老给小郡主取个小名儿,为了好养活。” 是有这样的说法,皇上怅然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冯承恩眼神闪了闪,又道:“七殿下也拜访了孔老,大谈了李泰生前的政绩。” 皇上的呼吸声短促轻微,皇上什么也没有说。 冯承恩显出了阑珊,到外间去打了温水来,绞了帕子给皇上擦身子。 皇上坐在龙榻上,脱下贴身的中衣,露出了上半身。皇上已经老了,身材自然是不好看了,皮肤松垂,老年斑星星点点,更为难看的是,皇上的身上还有大片烧伤的伤痕。 从右手手肘往上,脖颈以下,至肓门穴,足有三分之一的后背,肌肤凹凸不平,肤色红白不匀,筋肉结虬邦硬,像是一块死肉。 二十年过去了,这片触目惊心的伤痕,依然昭示着皇上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背叛和危机。 严严实实的裹住这副破败的身子,皇上移驾昭阳殿。 须发皆白的衍圣公已经候在这里,拄着乌木象纹翘头拐杖,费力的站起来行礼,一举一动,都诠释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皇上入席,在一张鎏金寿字八宝纹圈椅上坐了,亲切的对衍圣公道:“先生也入座吧,你饿了没有?” 不待衍圣公回答,皇上显摆自己的好胃口,道:“朕倒是饿了,今早吃的一晚烩面,一点儿都不顶饿。” 衍圣公很是捧场,道:“皇上好口福,老朽已经掉了牙齿,再也尝不出面的筋道,只能喝点汤汤水水。” 皇上留意看了,衍圣公说话都是微微张口,口腔黑洞洞的,没看见一颗白牙。皇上也体恤下情,对冯承恩微微点头。 冯承恩会意,减了几道费牙的菜肴,红扒熊掌,炖豹筋儿,燕窝蒸蛋,八珍豆腐,奶白芋头,姜汁鱼汤,囊括了山珍海味和家常小炒,还有一道菜,相当辣眼睛,不过对于老男人来说,也是寻常,清炖鹿鞭。 菜盘子都湃在热水上,皇上和衍圣公细谈了各地书院的情况,最后说到了国子监,说到国子监的学风日下。 能不下嘛,这些年朝廷缺银子,入学国子监的名额,在皇上授意,景王主持之下,捐了五百位,这么多花了钱走了后门的子弟进了这座学府,总会有点不太好的影响。 “朕知道外头都说些什么。”皇上端着御碗,双手搁在桌子上,道:“只是这些年,就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时候,黄河整治好了,广西出事了,广西整顿了,陕甘又旱了,哪哪儿都要大把大把的银子,天下有多大,花银子的地方就有多少,这些有谁为朕想过。” 衍圣公保持了缄默,在这寂静的宫室,分外突兀。 皇上谦虚,道:“先生有何教我?先生也是精通经济学问的……” 衍圣公爵不在文武职官之列,他的职责是主祭祀,并且管理孔门各户,所以衍圣公的这个位置,也算是一种仕途的终结,虽然地位崇高,却不在庙堂之上,不过因为皇上和衍圣公的私人关系,衍圣公还是能说几句。 衍圣公笑道:“皇上需要一位精明强干的户部尚书。” 皇上玩笑道:“这话要是让王文显听见,他颜面何在。” 现在,王文显是内阁首辅兼领户部尚书。衍圣公虽然是笑着说,对王文显也显然是有微词的。但是如今朝局的症结不在王文显身上,而在皇上身上,所以衍圣公仅仅是微词而已。 夹了一块豆腐,用牙龈碾碎,衍圣公抹了嘴道:“朝廷积弊日深,革除非一日之功,皇上若是做不完,还有后来者。” 这话够婉转了,皇上就像一条日趋僵硬的爬虫,张牙舞爪一动不动,谈何革除,只有新君,才有可能让气象焕然一新,这也仅仅是可能。 皇上是真的苦恼,道:“儿子一茬接着一茬,就没有一个,朕看着四角俱全的。” 前面几个就不说了,衍圣公不绕弯子了,直问道:“六殿下是哪里不好?” “他太像朕!” 这话听着似是无理,其实是有理的。国家求新求变,而景王和皇上太像了,就难免会走了皇上的老路,改革就进行不下去。 衍圣公又问:“七殿下是哪里不好?” 皇上是矛盾的,遗憾的,道:“他太不像朕。” 虽然赵彦恒曾经在皇上的面前表现得信心满满,但是政绩不是说出来的,遥想皇上刚登基的时候,还豪情万丈,想要在仁宗之上,再建立一份更加煊赫的伟业,结果,守成之君难为。皇上是担心赵彦恒被现实,打蔫了。 要知道秦始皇和隋炀帝,他们不是因为庸碌而断送了祖宗的基业,他们是因为太杰出了,而为现实所不容。 衍圣公呵呵,道:“皇上想得太多了。” 皇上斜了衍圣公一眼,没说出口,皇上能不多想吗,他还想赵氏,千秋万载,一统江山呢。 好吧,这个话题暂且放一放,衍圣公另外起了一个头,道:“老臣听宣国公所言,西番察旦实汗雄心勃勃,已经统一了乌兰乌拉湖到青海湖一带,而且放出话来,说他们位于高山之巅,不容脚下之人猖狂。” 西番察旦实汗是统一了半个青藏高原,和青藏高原一比,中原之地就是‘脚下’,如今西番诸部名义上受朝廷的管辖,实际上像脱缰的野马,早就不受召唤。 现在这匹野马是不听你的,还想过来打你。 皇上端坐着,道:“朱钦把他的两个儿子和几个族中子弟放在了西宁关,把朱家这些儿郎放在西宁关,朱钦就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 衍圣公颔首,道:“宣国公正值盛年,其渴战之心,也是可以谅解的。”衍圣公最看重的一个侄孙,娶了宣国公的女儿,这桩亲事是结对了,现在,衍圣公就在帮朱钦说话。 朱钦数次请求驻守西宁关,皇上未允。 因为朱钦是把利剑,拔出去是要砍人,但是皇上暂时还不想西面打起来,手里好不容易拽了一点银子,皇上还想修一修他的皇陵,要是朱钦去了西宁关,兵马粮草一动,他手里这点银子就没了。 君王事死如事生,要是皇陵修不满意,皇上会觉得他死后不体面。 衍圣公悠悠叹息,道:“把话说回来,皇上还是少了一位精明强干的户部尚书。不然,何至于如此放不开手脚,让高山之上的蛮夷之辈,如此放肆!” 第361章 李泰 差不多的一句话,再说一次, 再没有一丝笑谈的意味。 皇上也板下脸道:“先生若是对王文显有意见, 可以上书弹劾。” 衍圣公自然是不想公开得罪了当朝首辅,从容温和的说道:“王阁老执政, 未闻有过,只是国事艰辛,不进则退,让老臣有些想念先人李公, 身任天下之重, 有安社稷之能。” 李泰, 元祐五年至元祐十年初, 任内阁首辅兼领户部尚书。 “先生还是说出来了。” 皇上没有愠怒之色。 李泰之后整二十年,有七人担任过户部尚书,这么些年, 朝廷的银子如江河汇聚,又如拍岸而去, 真是搞得跌宕起伏,让皇上总是不安宁, 每每银子不凑手的时候, 皇上自己也会想起李泰的好来。 这倒不是说, 李泰在任的时候没有缺过银子,他刚上台就遭遇了严重的财政危机, 元祐五年, 太湖地区爆发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 那一年作为朝廷钱袋子的两江税赋全填进去都不够,银子从哪里挤,或者说,银子可以从哪里省,也就是那一年,在李泰强硬的手腕之下,宗室至太祖开国以来制定的待遇开始削减,当年,他遭了多少的恨,肃王甚至在李泰上朝的路上放出来一匹疯马,企图置他于死地。 顶着这样的压力,各级宗室人员的待遇降了至少一半,此事,也算是造福后世了,不然按照太祖定制,亲王嫡长子封世子,袭亲王,余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封世子,袭郡王,余子封镇国将军;镇国将军诸子封辅国将军,辅国之后还有奉国将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女眷们,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各级,宗室的人口炸裂式膨胀,倾成都府所有的税赋都供养不起,像兔子一样,生了一窝又一窝的蜀王一系子孙。 李泰,就是一个有先见而备患防微的人,他能干,他敢干,就算有多少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他照样要干什么就干什么,皇上想,三年前要是再出来一个像李泰那样的户部尚书,看到库银日益枯竭,他自己就想办法搂银子了,那么就无须轮到他和老六,像个市侩的商人一样,动了国子监的主意。 然后让外头的人骂了他,说他这个做皇上了,毁了国子监这块圣地。 衍圣公谨慎的瞅着皇上没有愠怒,反而露出了一些缅怀之色,就越加放任了自己感怀的情绪,道:“老朽人到迟暮,黄土都埋到嗓子眼了,有些话若是再不说出来,老朽死后无颜面对老友。” 不是因为襄王,不是因为李月,二十出头,年轻的时候,衍圣公和李泰同在翰林院为官,又都以书法见长,以字切磋,互相品鉴,两人是挚友啊! 皇上警醒着,缅怀的神情瞬间破灭,先发制人道:“任是有天大的功劳,有两件罪过,朕绝不宽恕,一是叛国通敌,二是弑君谋逆。” 衍圣公已经是鹤发鸡皮的老相,他枯萎的身子微微蜷缩,他浑浊的眼睛流出热泪,道:“老臣深信李泰不是这样的为人,恳请皇上彻查此案。” 皇上重重的哼了一声,表示不快。 衍圣公悲呼道:“皇上,明杀辅臣,始于李泰,李泰之后,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又有谁,能竭尽心力,成宏图王业。” 对比衍圣公的痛心疾首,皇上表现得麻木冷淡,他缓缓的站起来,转过了身子,背过了手,道:“先生,喝醉了。” 两人吃饭,都没有喝酒,是皇上不想再听到衍圣公说话了。 衍圣公微微颤颤的站起来,冯承恩就把拐杖塞在衍圣公的手上,请他出去。 衍圣公蠕动着没了牙的嘴唇,冯承恩强硬的扶着衍圣公,弯腰低头轻声说道:“孔老,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 说罢,冯承恩顺利的搀着衍圣公出去了。 出宫的路上,衍圣公乘的轿子远远的看见赵彦恒走来,轿子早早的在道旁落下,衍圣公给了赵彦恒一副落寞的神情,两人向背而行。 残席撤下,皇上靠着迎枕半躺在宝座上,眼眸黯然透露了一丝悔意,不过这丝悔意,在赵彦恒进来的时候,被门口斜射进来的强光消弭于无形。 赵彦恒自己也没有掩饰和衍圣公的私下接触,他坦然道:“父皇,就把孔老的话,权当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今年冬,衍圣公就要老死了,他自己也预感到,所以谨慎圆滑了一辈子的人,在临死前,犯言直谏了一回。 皇上掀了掀耸拉的眼皮,道:“朕为君近三十年,处决过多少人,若是谋逆之人都惨遭了冤枉而得到平反,那么别的案子,是不是也有枉判的可能?在朕手上处决掉的罪人,他们的身后之人,做何感想?如此一来,人心动荡,才是不安。” 赵彦恒和皇上,确实是亲父子,血脉里涌动着掌权者的薄凉,道:“为了天下安,那些死去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皇上绷紧的身子稍稍松懈,道:“朕百年之后,那些曾经有功于国的人,自会得到正名。” 会有冤枉的人,所以每一次改朝换代,总有一部分不得善终或者是狼狈远谪的官吏,得到赦免和哀荣,复官赐祭,追增谥号,聊以慰藉。 赵彦恒靠近了御前一步,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道:“所以,李泰可以得到正名吗?” 赵彦恒此一问的,是尘封了二十几年的往事,是君臣权利相较的残酷。皇上徐徐说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了要和那些士大夫们分分合合,朕和李泰,早有心结,一者宗室,二者安南,三者海禁。你做了李家的孙女婿,两头你也清楚,你说说,朕之举措,朕与李泰,孰优孰劣?” 上面李泰对宗室的改革还没有说完,李泰改革到最后,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要把和帝王出了五服的宗室子弟,降至乡绅,与普通的乡绅一起交税纳粮,当然,作为一种回馈,宗室子弟也可以和寻常家世清白的子弟一样,通过科举而改换门庭,或者投身军旅,挂帅封侯。 而一环扣着一环,为了不让宗室子弟搅扰了科举的公正,为了不让宗室子弟拥兵过重威胁了正统,李泰仿效了孔家约束族人的方式。 孔家有一条族规:孔家子孙,男不为奴,女不为妾,若是因为生活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奴为妾,就要改姓,不得再以孔门中人自居。 换到皇族宗室,就是那些考取了功名为官的,那些投生了行伍拜将的,从此在宗室谱牒中抹去,再不能以赵氏自居。 关于安南,当初李泰并不同意设立交趾布政司,反对建立起府、州、县的中央直辖方式,阻止朝廷向安南遣派大量的官吏,而是由着安南当地的豪族分区自治,彻底消除安南王权。 关于海禁,李泰是强烈驳斥的,他主张开海。 赵彦恒正色道:“李泰的胸襟和见识不凡,只是胸襟和见识太过不凡,反而不被世俗所容。” 皇上至今也有他坚持的道理,他道:“天朝地大物博,要什么没有,海外蛮荒之地,要什么能有什么?每年用大量的稻,麦,茶,丝换回来大量的黄金白银,宝石奇珍,有什么用?是能吃能喝,还是能穿?大量的金银涌入,反倒是让百姓手里的铜钱不值钱了,而影响了亿万万百姓的生计。” “至于安南,朝廷征战了三次才打下来的土地,又白白的还给当地的豪族自治,那么三次征战的消耗如何得到补偿?” “还有宗室。”皇上冷哼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将成名万骨枯,经过了百转千回,生离死别才出人头地,不仅不能光宗耀祖,还是除族的下场,谁能接受?” 最后皇上合眼,叹道:“他也算是生不逢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赵彦恒前世并没有这样和皇上细谈,他本不在意这些的,所以他并不知道皇上对李泰狠心到了何种地步,现在,他想到了李斐,他有些忐忑,道:“父皇是因为这些心结,才赐死了他?” “明杀辅臣,始于李泰。”皇上的眼皮子朝上翻,露出一个怅然的眼神,道:“朕扪心自问,不是一个斩尽杀绝的人。只是当年熊熊燃烧的烈火,占据了朕所有的视线。” 受伤的老虎在挣扎之际最具有攻击性。 为皇上想一想,皇上也算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身体上心理上没有受到过非人的折磨,突然某一天,正值盛年的他遭逢了突袭,他成了一块烂肉,烧伤和骨伤把他折磨的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持续一个月,他处在随时会蹬腿走人的状态;他被他宠爱呵护了二十年的女人,亲手送上火葬场,那种背叛让皇上不断的反省,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信? 没有了。 他变得疑神疑鬼,这个要杀我,那个要害我。李泰作为当朝首辅,一代权臣,他是不是想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把皇帝控制在手里而为他自己的政治抱负争取时间? 历朝历代的权臣没少干这种事。 当下李泰有这个能力,他就身处了险境。再加上,想要李泰死的一般人推波助澜,有那么一刻,皇上深信了,李泰早知太子的反心而不报,李泰坐视了太子的谋逆,就是死罪! 第362章 生死不负 这一阵, 想为李家平反的人有不少,这不少的人,或许是真心实意为李家鸣不平, 或许是看上了襄王这口热灶,想出份力洗刷了襄王岳家的污点, 是大道煌煌还是趋炎附势,怎么分得清。就爱上 “说李泰没有助逆的心思, 那他为何在事发之前, 逐出了自己的幼子。” 皇上反将了赵彦恒一军。 追忆往昔种种的恩怨是非,皇上说的是李泰四子,李季繁。 父子之间的一个眼神相撞,赵彦恒就知道了,皇上是知道了当年林禾假死脱逃,否则何必把一个已死之人拿出来作为攻击的由头。 事已至此也来不及去追究是怎么暴露的, 皇上总有他的耳目,是赵彦恒一时想不到的, 赵彦恒现在要立刻做决定的,是他要做一个蒙在鼓里的人,还是做一个早知道的人,一闪念间, 赵彦恒就承当了下来, 道:“李泰四子一女,三子早亡,一女坎坷, 只剩一子,改名换姓了活着,父皇就不要追究于他了吧。” 于此之外,去辩解说林禾是和家仆干了伤风败德的事才被驱除了家门,也就不必说了,因为对于世人来说,两盆都是脏水,多争无益。 林禾至今安然无恙,就是皇上的回答。皇上不对死去的人低头,也宽容了活着的人。皇上只是想试试赵彦恒知道李家多少的底细,既然赵彦恒对这件事是知情的,皇上也就没有再说的了。 李家的事逐不提及,皇上还有别的话要和赵彦恒说,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是紧要紧的话了,他震了震精神道:“朕知道外头关于你的传言,当然了,朕也是知道,这都是老六让人传出去的……” 皇上不用再说下去了,他和荆王如出一辙的眼神就表达了那一句未尽之言。 赵彦恒扭过了头思忖片刻,他可以一如既往的坚决否认,也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但是这一次问的,到底是父皇,赵彦恒此一生的性命荣宠,皆始于父皇,所以赵彦恒也有他的孝心,微微颔首。 “好,好,好!”皇上站了起来,连道三个好字,他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活力,容光焕发。 要是真有重生之事,死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哪怕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是微乎其微的机会,也是一种冀望。 赵彦恒在皇上激动中退了出去,在他走过了昭阳殿的丹犀,他的身后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他。 到了夜落时分,赵彦恒回到了襄王府,远远就看到云皋院廊庑上的灯都点着,赵彦恒加快了脚步过去,守着院门的竹黄禀道:“王爷,王妃今日午时回来的。” 赵彦恒轻悦的嗯了一下,把竹黄落在了后头。 待见到了李斐,只见李斐披了一件大毛衣裳坐在床头,一头乌发归拢在左肩,不着珠饰,可以看见的半张侧脸惨白黯淡,容色恹恹。槐蕊和幽露两人,一个在床上盘膝,一个在床沿坐了,正陪着李斐用膳。 三人用的一样的碗筷和膳食,却各自分了碟子,赵彦恒快步走近,握住李斐的手,李斐的手冰凉凉,赵彦恒问两个丫鬟,道:“是几时病了?” 幽露回道:“王妃今早就觉得不太舒服,午时回府让陈奉祠瞧了,吃过一次药睡了半日。陈奉祠如今在跨院住着,随时照应。” 槐蕊下床,趿着鞋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药方,幽露回得明白,也没有陈奉祠写得明白。 赵彦恒展开看了,李斐这病就是夏秋之交偶染了时气,方子上写了连翘,金银花,炙麻黄,炒苦杏仁,板蓝根,广藿香,大黄等十多味药材,药性温和,只是赵彦恒看着缺了一味,道:“怎么没有甘草?” 甘草是这一剂药方上可有可无的药材,加了就是让药不那么难喝一点儿,调味儿也是有限,李斐紧了紧衣领道:“我又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李斐只是以病论药,赵彦恒却听不得这话,硬道:“把甘草加上去。” 槐蕊接回了药方,拿出去让陈奉祠改,幽露领着两个小丫头来收膳桌,赵彦恒回来了,自然是要新摆一桌的。 “不必忙了。” 这是对幽露她们说的,李斐捋着头发靠在迎枕上,转向赵彦恒道:“你去前院歇几天吧,我担心把病气过给邈邈,才回来的,要是过给了你,也又违我的本意了。” “我哪里这么娇气了。”赵彦恒在李斐身前坐了,摸摸李斐微烫的额头,道:“我陪你再吃点。” 既然如此,李斐也不推脱了。 幽露和两个小丫头抬上来新的膳桌。刚才她和槐蕊不过是因为李斐生了病没有胃口,才陪着吃吃的,现在赵彦恒及时回来了,她们就站在边上侍立着。 李斐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发着烧没有了胃口,刚才就只用了小半碗粥,现在就着咸鸭蛋的蛋白喝,尽量多吃几口,吃到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粥都是水,哪儿管饱的。 幽露端上来一个青白釉凸花莲纹的水果盘子,上面放了洗干净还没有削皮的荸荠。 吃不下饭的时候,水果也能顶一顶的。 由丫鬟伺候着,幽露正要洗手,赵彦恒放下了筷子道:“我来。” 那丫鬟还没有资格直接伺候王爷,幽露接过了彩绘铜胎漆盆,让赵彦恒洗了手,赵彦恒拿起小刀子先削荸荠好削的皮,再把凹进去的部分剜出来,再用凉白开洗一洗。 一个个,削得平整干净,还快,李斐吃着没有赵彦恒削得快,吃了三个又吃不下来。 赵彦恒停手,把削好的两个自己吃了,陈奉祠已经亲自送了汤药来。 隔了一个屏风,赵彦恒垂问了李斐的病情,陈奉祠所答与药方上的一样,这头李斐吃了药,陈奉祠再请一次脉,和幽露槐蕊交代了几句照顾病人事宜,便退了。 赵彦恒在旁听了,等陈奉祠人走了,赵彦恒又坐在李斐床边。 一个人病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话懒得说,动懒得动,脸上的神情迟钝了不少,李斐缓缓眨了眨眼睛,道:“你出去吧,我这里怪闷的。” 赵彦恒细声道:“我陪你。” 李斐半阖了眼睛,道:“我不舒服,晚上有得折腾。” 赵彦恒低头道:“我让你折腾。” 李斐的脸上抹上一丝浅笑,她把头偏向了里,道:“头发一摞挺烦的,把它编起来。” 头一句就难为了赵彦恒,他最多会梳发,又怎么会编辫子,难道要捉个病人现学,所以还是幽露来,先疏通了长发,然后将长发分成五股,编了一条密密实实的辫子,垂在深兰色的织棉锦被上。 李斐维持着这个姿势,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之际,又忽冷忽热的了起来。 冷的时候盖了两床被子,热的时候,用冷帕子擦脸。还有那种不知名的焦躁,哪哪儿都不舒服,明明是这张睡惯了的床,怎么躺着这么难受。 赵彦恒没有离开过,看着李斐难耐的在床上辗转,俯身轻道:“换张榻躺躺?” 李斐阖着眼睛伸出了双臂。 赵彦恒连人带被子的抱起来,换到一张软塌上,当把李斐放下来,李斐双手勾紧了赵彦恒的脖子,眼皮子覆盖的一双眸子暗暗涌动。 “皇上……皇上不认错,是不是?”李斐咬着结了一层白霜的嘴唇问。 赵彦恒轻柔的摩挲着李斐汗湿的脸,道:“元祐年间,宗室人口扩张了一倍;朝廷十年前失了安南;江南沿海的倭寇,十之**皆是我朝子民,贻害无穷。天理昭昭,会还李家公道的。” 李斐冷冷的发笑,她要这样的公道吗?她在嘲笑皇上是个懦弱的人,时至今日一个盛极王朝在他的乾纲独断之下每况愈下,他在临死前,都没有承认失败的勇气,真是懦夫! 赵彦恒的胸口闷闷的,他的额头触着李斐温烫的额头,道:“你别迁怒与我。” 李斐松开了双手,身体后仰,后脑勺落了在了软塌上,好像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微促的呼吸泄露了她的不平之意。 赵彦恒双膝跪在地上,刚刚将上半身伏在榻上,他的脸埋在李斐的肩上,道:“不要因此迁怒与我,这不关我的事。” 当年之事当然不关赵彦恒的事,那时,他只是一个满月的婴儿,但是皇上和赵彦恒是父子,现在,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时候,在精神如此迷惘的时候,她对赵彦恒,不是迁怒,是深感与李家悲剧的恐惧。 “斐斐,你现在病糊涂了,你不要多想。” 李斐灼热的呼吸一吹一拂在赵彦恒颈侧,赵彦恒知道李斐隐秘的不安,他半个身子禁锢着李斐的身体,道:“你早不是李家的人了,你是赵彦恒的发妻,你是赵李氏,你也是皇族。” 这话说得温柔也残忍,自来女子出嫁,回娘家都是‘客’,李斐,她用一种比君臣更加亲密的夫妻关系和赵彦恒结合, 赵彦恒把李斐的手置放在他怦然跳动的心口,他一字字坚定的说道:“你放心,我向你发誓,我与你,青山不改,恩爱不移,生死不负。” 李斐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沿着眼角滚滚而下,她脆弱的泣声道:“若有一天,你背弃了这誓言,我将万劫不复。” 赵彦恒抱起了李斐,他像抱孩子一样的抱着她,他的目光深沉,一边一边的喃呢道:“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李斐在赵彦恒低沉的声音中,终于是安稳了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了,回头改错别字 第363章 和则聚不合则散 九月中旬, 已是深秋,叶落草枯, 了无生机。 胡麒麟背了书袋子, 穿过萧条的庭院来向他的母亲请安。 廖夫人一向是个慈爱的母亲, 胡麒麟还没有说话, 廖夫人就揽过儿子,让他坐在膝上,亲昵的道:“昨天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今日有要事,娘已经向先生请了假,所以你不必上学了。” 胡麒麟的手抓着书袋的肩带子, 低着头嗡嗡的道:“孩儿不想理会那些事。” 这对母子口中说的‘事’, 乃是廖夫人因为要改嫁给朱钦,而要将手上廖家胡家两家的产业析分清楚的事。为此,从扬州上来的两族耆老, 胡麒麟的太岳丈顾老爷等等, 都会为此事做公证。 廖夫人环抱着儿子,添上几分严肃,道:“你怎么能不理会, 胡家几代先祖创下的基业,今日要清清楚楚的交在你的手里。” 胡麒麟这就掉下了眼泪来了,道:“母亲把这事了了, 就可以顺顺利利的改嫁了。” 才八岁的男孩子, 和母亲相依为命, 他眷恋着唯有母子二人的相依为命,如今母亲要改嫁他人,做儿子的在情感上有抗拒之心,也在情理之中。然廖夫人虽然疼爱她的儿子,却不是会为了儿子而贡献了自己一生的母亲,她点头道:“当年胡家用泰半产业下聘,就是买断了我的一生,如今为娘要破家而出,胡家的东西,自然要留下。” 寡妇守节,这在最底层的清贫人家是不苛刻的,毕竟最底层的人家,温饱都成问题。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守节都是富裕的的家庭讲究的礼节。一个家族越繁荣富裕就越讲究这个,而廖夫人,出身名门望族,其父是两榜进士,官至市舶司提举,其夫家胡氏,三十年前是扬州首富,后来有些颓唐,其势也不可小觑,丈夫生前身负举人的功名。这样的身世,于婚姻一事自然是受到禁锢的。这里头除了世俗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之外,她的婚姻,还有一层更为深刻的利益联系。 廖夫人之父廖沫无子,胡麒麟他祖父胡思祖只得一子,而且身体羸弱,不是长寿之相。 所以廖夫人和麒麟他爹的婚姻,不是男欢女爱,是子嗣不丰的两家从权利到金钱的全方位融合。廖沫和胡思祖为儿女定下了婚事,是一种盟约,自此两家守望相助,荣辱与共。 所以,当年胡家丰厚的聘礼成为了廖夫人的嫁妆,廖沫出殡那一日,胡麒麟他爹女婿充孝子,捧棒摔盆,全了一场丧礼的体面。廖夫人在麒麟他爹病故之后,在公爹胡思祖的培养下,全面接管了胡家庞大的资产。 为此,一个女人终生不能改嫁,也有说得通的道义。一个家族几代先人创下的财富,不是一个女人为这个家贡献了十几年就可以全部占领的。所以廖夫人得一辈子守着胡家,然后老死一日,像胡家先祖一样,传与子孙。 如今廖夫人改嫁,她要把胡家的产业包括她当年收下的聘礼全部清点出来,留给麒麟,然后,她就可以无愧于心的嫁给朱钦了。 “我不要,不要!” 胡麒麟搂着廖夫人的脖子,脸上憋的通红了。他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那么抗拒这件事,或许是知道了母子之间,除了血缘的羁绊之外,还有□□裸的金钱纠葛,提钱总是伤感情的。 母子之情,也一样被伤。 “你个傻孩子。”廖夫人笑骂着,道:“那一年你六岁,邓家是怎么算计我们的,你还记得?” 胡麒麟当然记得,经过了这件事,原来憨吃贪玩的胡麒麟一下子懂事了,每天不用人催就自觉的起床读书,现在他挺起胸膛,大声的道:“儿子会用工读书,考取功名,做个有本事的人,再不让我们受别人欺负。” “可是你太小了,到你长好了本事少说还得十年。”廖夫人行的是哀兵之计,道:“咱们家是树大招风,自你外祖,你爹,你祖父,一个个家中有功名的男人相继去世,胡家已经从仕宦之家降落成商贾人家了。我一介女子操持着家业着实艰辛,我已经很累了,很想有个人,现在就可以依靠。为娘这番难处,你可能体谅一二?” 胡麒麟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听见廖夫人这样说,自然是羞愧难当。 廖夫人适时说道:“儿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得给自己找一座坚实的靠山,宣国公府会是这样的靠山。” 胡麒麟蠕动了一下嘴唇,呐呐的道:“宣国公,他名声不好。” “哦?”廖夫人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说说,宣国公的名声哪里不好了?” 胡麒麟来京城好几个月了,有些话,他不去打听,也有人会说给他听。胡麒麟显然是听进去了,隐晦的道:“宣国公前面两顿婚姻,皆不得善终。” 说的是李氏和许氏,廖夫人既想嫁给朱钦,就不会顾忌她们,但她还是问儿子道:“麒麟以为怎样的婚姻,称得上‘善终’?” 胡麒麟显然是思考过了,立刻答上来,道:“夫妻白首,可谓善终。” 廖夫人呵呵呵笑了三声,道:“果然是毛还没有长齐的孩子话。” 胡麒麟一囧,扭捏的从廖夫人的膝盖上挣了下来。 廖夫人凝视着儿子,意味深长的说道:“麒麟,这世上婚姻维系到白首的夫妻何其多,若一对对都说是‘善终’,也把这两个字看得太轻了。在滚滚的红尘中,情浓时则合,情淡时则分,这才是善始善终,不过受世俗,富贵,子嗣所累,能这样随性洒脱的人没有几个,所以那些白首的夫妻,许许多多不过是将就了一世罢了,他们未必成为榜样,宣国公这样的,和女人分分离离的,又何须指摘他。” 胡麒麟才八岁,这样一番已婚女人的感悟,他还听不懂。 听不懂就暂时算了,廖夫人和胡麒麟接待了陆续而来的廖胡两族耆老,顾家老爷子以及几位素有名望的德馨老人,在众人的见证之下,根据当年,廖胡两家产业的比例作了析分。 因着朱钦和廖夫人的婚期已经公然定在了九月二十五日,廖胡两族耆老不想得罪了宣国公府,又见廖夫人处事公允,也就没有歪缠,干脆利落的把这事办了。 介于胡麒麟尚且年幼,未来数年属于他的那部分家产,还是暂且由廖夫人代为掌管,而作为胡麒麟岳家的顾家代为监督。 待正事处理完,廖夫人让胡麒麟送一送这些老者,一群人鱼贯而出,廖夫人歪躺在榻上,看着寥落的秋景,心境却是正相反,欣欣然充满了惬意。 “夫人?” 一个家仆有要事回禀,已经等候多时了。 廖夫人看过来,家仆说道:“夫人,宣国公被打伤了。不知道怎么伤的,那边传来的消息,宣国公伤得不轻。” 廖夫人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前往了宣国公府。 在探望的路上,廖夫人和朱妙华,一来一往,不期然偶遇。 这两人心里都藏着话,却谁也不想先开口与对方说话,直至两人比肩,两人同时扭头互望。 廖夫人三十几许,峨眉杏眼,玉肌柳腰,比起一干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廖夫人的风情别致。如今即将成为第三任宣国公夫人,更是容光焕发。 相比之下,刚刚经历了婚变的朱妙华身材消瘦,容色黯淡,精神恍惚。 面对一个失婚的女人,廖夫人让了,先说道:“早听闻大姑娘与我有误会,今日偶遇,我就解释一句,我与国公爷的姻缘,是因缘际会,才成就了半路夫妻,这是我与国公爷的缘分,与人无干。” 之前,朱妙华以为是李月做了保媒拉纤的事。廖夫人作为一个继妻,自然是不想生活在元配嫡妻的阴影之下的,因此就解释了一句。 朱妙华牵起一丝讥笑,道:“是我想差了,父亲与夫人成婚在即,李夫人却在当下打伤了父亲,到时候九月二十五,夫人的颜面也不好看吧。” 廖夫人果然咯噔了一下,不过她还稳得住,说道:“想来他们是有什么误会,我自当周旋一二。” 朱妙华从鼻翼哼出一声来,她带着一种失意人的伤感,道:“女人能在男人面前逞横,不过是仗着男人舍不得。我的父亲盖世无双,因为他舍不得,所以打不过一介女流。” 这话着实扎人心窝,却不是朱妙华刻意的挑拨,她是发自于内心的愤懑,道:“我历经过的男人,他们都舍得,我才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廖夫人也是把景王撰写的双生花从头听到尾,她尖锐的道:“他们?” 朱妙华萎靡的目光没有焦距,神情哀伤。她是真的,伤情刻骨。她没有参与谋反,赵彦恒冤枉了她,对她废而杀之;范慎原来那么迷恋她,说弃也就弃了,她日夜思念儿子之苦,比当年在别宫的冷寂尤甚。 这就是她经历过的男人,一个两个负心如此,她悲不自胜,怆然而涕下。 廖夫人不妨见到了朱妙华如此脆弱的一面,她看着,却是没有什么同情怜悯之心,不过她也劝了一句,道:“人生在世,和则聚,不合则散,这不失为一种潇洒,所以他们既舍得,大姑娘何必眷恋他们。” 第364章 出卖 “合则聚, 不合则散?听起来好通透的道理。” 朱妙华心中一酸,脑海中曾经种种奢华旖旎的风光回放,之前, 她做范家大奶奶的时候,她总是想着和赵彦恒在一起的岁月时光, 现在她失去了范家大奶奶的身份,她又怀念起了范慎对她的温柔和迁就。 她总是这样,不断的怀念过去, 不断的失去现在, 她对于往后孤单凄凉的未来感到恐惧, 然朱妙华又是一个那么要强的人, 她用一种冥顽不灵的蛮横作为掩饰, 怨毒的说道:“廖夫人即将与我的父亲成婚, 从一个商人妇举人妻到国公夫人,一婚更比一婚高,自然是潇洒了。” 廖夫人一晒, 道:“也对,我一个得意之人,是没有资格劝诫一个失意之人。” 朱妙华强逼着自己褪去了失意之色,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了一种麻木, 终是与廖夫人插肩而过了。而廖夫人好似是碾压性的击败了朱妙华, 却终究是带着一种不太舒服的情绪, 风风火火而去。 在宣国公府, 廖夫人已经通行无阻了, 待亲见了朱钦大白天的在床上躺了,盖了一条薄被,嘴角一块拳头大的乌青,气色萎靡,廖夫人一双眼儿蕴着关切,细语促声道:“你还伤到哪里了?让我瞧瞧……” 话音未落, 朱钦匆匆掀了被角,趿了鞋下地,走路脚步虚浮,廖夫人连忙扶着他。 朱钦虽然虚弱,也不想让一个女人搀扶,尤其是他现在……朱钦的表情有难以启齿之意,推开了廖夫人这个支撑,脚步凌乱的去了。 廖夫人跟了两步,看见朱钦是去如厕了,廖夫人的脸上闪过几缕尴尬,随之而来,添了几分担忧,焦躁的在室内徘徊,两丈之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足走了十圈吧,朱钦那么这位盖世无双的人物儿,像一只病猫,慢吞吞的走回来,脸上一层虚汗,似脱了力的坐在了床边的圈椅上,双手搭着扶手,仰头一瘫。 廖夫人这即将为人|妻的,自然是有为妻的温柔和体贴,取了一张褥子盖在朱钦的膝上,倒了桌上的茶水,自己尝了一口,半温的水带着淡淡的咸味和腥气,双手捧与朱钦。 朱钦一饮而尽。 廖夫人再倒了一杯。 朱钦又一饮而尽,才自嘲似的喘了一口气。 廖夫人的心里,半是纾解半是心疼,纾解是因为朱钦至少不是被李月打个半死的样子,心疼是因为廖夫人已将朱钦作为丈夫看待,病得如此怎能不心疼。 朱钦抬了抬眉,问:“你今天怎地过来了?” 朱钦知道廖夫人在处理和胡家的瓜葛,这种事情,他在后头撑腰就够了,人不方便直接露面。 廖夫人嗔道:“听说你被打了,人都躺地上了,唬得我立刻就过来了。” “以讹传讹!”朱钦还要点面子。 廖夫人戳了一下朱钦嘴角的乌青,道:“这不是染的吧?李氏岂有不知打人不打脸的道理。” 李月,多多少少是给廖夫人添了堵。朱钦这回是面子也不要了,叹道:“怨不得她。” 廖夫人更加不是滋味,口头却道:“你是怎么得罪她了?让她那么一个知礼的人,亲自下场做了泼辣货。” 朱钦没有明说,只是和廖夫人正色道:“我与李氏,你自己是一清二楚的,我与她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这么多的瓜葛,我与她,总是有些事,不便道哉。” 廖夫人没有掩饰她的醋劲儿,也没有掩饰朱妙华的挑拨,她道:“大姑娘说,但凡男人对女人手下留情的,都是因为‘舍不得’。” “你听她编排?” 朱钦自个儿对朱妙华都有不屑之意。之前,李氏过来,朱妙华是听下人传说,刚才朱妙华来探望朱钦,朱钦并没有见他。 朱妙华的心胸为人是不怎么样,但她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机和手段,所以常常遭到无视,在血亲之间,这种无视就成为了宽容。 廖夫人流波婉转,道:“我自然是不能听她的编排。我听你的编排,你随便编几句话来,哄了我,也就是了。” “一叶障目,眼见非实。”朱钦慢慢阖上眼,却是开启了他的心扉,道:“是我一次两次,有负与她,有负与李家,所以每一次,都是她对我手下留情才是。” 往事不提, 最近的一次过节,皇上是怎么知道,林禾就是李泰的幼子,林季繁。要知道林禾性情乖张,气质错位,他对外以女装示人,他就是一副比女人还女人的模样,莫说他是李泰的幼子,咋然与他碰面的人,谁知道他是男的。 一个人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本身的模样就会大变,那必得是极亲近的人,才能观察得出。 而和林禾极亲近的人,除了自家人,非朱钦,这个和李月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前姐夫莫属。 是朱钦,把林禾出卖给皇上的。 一来,是向皇上显示他的忠君之心。 二来,是用林禾这条命,试探皇上对李家的情绪。 三来,朱钦是有些忌惮他这位前小舅子。若说李泰李月心中有三纲五常,而被纲常所束缚,林禾,他就是一个游戏人间的顽童,他十几岁,毛都还没有长齐呢,就和一个卑微的家仆,在书房的桌案上,做下了……当年事发,用李泰的话说,是辱没了祖宗。按朱钦的想法,你这么一个尊贵的人,要女的要男的,你玩别人可以,你被别人玩,你贱不贱? 以林禾的心性,他当然是不觉得下贱的,林禾的心中,没有贵贱,也没有尊卑,这样不被纲常束缚的人,他的心志,最是可怕。 所以朱钦把林禾出卖给了皇上,同时,也是断绝了林禾犯上作乱的可能。 他用林禾的命来冒险,结果,他就被林禾盯着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中招的,一个晚上拉了三十次。到李月过来送解药的时候,他哪还有余力手下留情,他手脚软绵无力,一拳就被击晕了。 廖夫人听了朱钦的编排,正在理解中,朱钦又如厕了一次。 这一次徘徊过后,廖夫人换了一副依顺的面孔,扶了朱钦上床歇下,她在床沿坐了,淡笑道:“你莫怪我乱吃飞醋,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比不得李氏。” 朱钦安慰她,道:“你莫妄自菲薄。” 自李月生下李邈,朱钦就彻底死心了,他这么大的一座国公府,需要一个女主人,而廖夫人,抛开寡妇的身份,也称得上是女中英豪,对朱钦,自然是有吸引力。 廖夫人呈现出舒朗大方的状态,道:“世人说,创家业难守家业更难。实则不然,创家业犹如大浪淘沙,泥沙俱下,留下的只有那么一点金子,何其艰辛。这几年,我与李氏做了几笔买卖,我估摸得出,李氏的家底如何的丰厚,反观自己,廖胡两家的产业,这些年在我手里折损不少,可见的,我是不如她多矣。” 李家在李泰在世时,不是那种豪富的人家。因为李泰要的是权,他不像廖夫人之父廖沫那样贪财,二十年前,李家被炒,也只有四万多两银子的家底,一半还是李家媳妇们陪嫁过来的。所以后来李月经营香料生意发家,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一条致富之路,相比之下,廖夫人在父辈们的指点之下而接手了家业,终究是差了一筹。 朱钦看中的就是廖夫人这样平和的心性,舒展了眉宇笑道:“你已经是,难得了!” 廖夫人嘴角微微勾起,她轻轻的伏在朱钦的身上,却是给了他一击重捶,道:“国公爷,你放心,我虽然是个争强好胜的,却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许氏。许氏,想她当年做了宣国公夫人的位置,是何其的欢喜和满足,只是时日一长,她自觉处处被李氏强了,才在李家迎来转机之时,举措失当,而犯下了大错吧。” 既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朱钦褪去了笑意,道:“不要再提她,她已经是个活死人。” 为了三个子女,朱钦留了许氏一条命,但朱钦有他的冷酷,许氏不会活得比他长久,能死在他前头是许氏的寿数,若许氏的寿命比朱钦更长,朱钦也会在他死前,把许氏这个麻烦带走。 因为一个长期监禁的人,不要指望她会改过,她只会变得更加扭曲和恶毒而已,所以朱钦绝不会让许氏重现。 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杀意,廖夫人没有一丝悲凉,她同样也是一个冷酷之人,她道:“女儿家的一生,母亲是最重要的角色。我,是思及府上的大姑娘,我心惊不已。” 朱钦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难免灯下黑,他的一双黑眸凝视过来。 “府上的大姑娘,真正是骄纵啊!”廖夫人坦坦荡荡,她含着沉思的隐忧道:“坊间的传闻,我已听闻。若大姑娘真的是历经了两世,她现在的愤懑何其可笑。时光倒转,世事艰辛,哪一位神,哪一位佛,有哪一位,承诺了她一世喜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她的重生,转机和危机各半,但是她没有那种觉悟,她恣意的挥霍了她的先知,搅乱了人心……” 朱钦的面色如土,眸光隐现出那种在战场上才会迸射出来的锋芒。 人心被搅乱之后,人心若何? 第365章 帅 九月二十五,朱钦和廖夫人大婚。 婚礼上双方的子女均未列席, 这倒不是双方的子女有意见, 只是父亲或者母亲再婚,这就意味着。原来婚配的一方作古, 或是结缘不合,各还本道, 此等死别生离,对子女们来说总不是赏心乐事,这是一种感怀的态度。所以日落西山, 李斐人在襄王府,手上握着一卷书坐在窗口, 翻书声沙沙, 窗外一片火烧云,将天的一半染得金灿灿,红彤彤,壮丽又惨烈的景色。 幽露见屋里的光线青暗, 过来掌灯。 一层烛光柔和的撒下来, 李斐微微仰头, 盯住了火光,火焰在她的眼眸中簇簇跳动, “王妃?”幽露俯身轻唤。 李斐的目光微眯, 呼吸从绵长变得短促, 骤然起身, 将烛台上的火苗吹灭了。 幽露平静的收了李斐的书。 李斐已经出了屋子, 顺手从格柜拿了几个野鸡毛的毽子,一时间,静谧的氛围被一群女孩子的欢声笑语打破。 天色渐渐的黯淡,院子里的氛围却是高涨,那些二等三等的丫鬟们,年少者十岁出头,年长者也不过十三四岁, 往日当差严谨,今日王妃让她们玩乐,哪有不乐的,三三两两的嬉笑打闹。 及至赵彦恒过来,这些女孩子都是香汗微露,眉梢俏笑,一派清纯活泼的样子。 进了屋,赵彦恒笑得回头道:“她们怎地一脸喜色,你发赏了?” 李斐给赵彦恒倒茶,道:“刚才踢毽子玩呢,众人自娱,我自乐,如此而已。” 赵彦恒捏了一下李斐圆润的耳垂,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辛劳忧苦,前些日子,李斐何至于病了一场。 李斐再递了一次手上的青花莲托盖碗,赵彦恒接了。 李斐又取了一件湖蓝色蜀棉缎袍,换下了赵彦恒身上的亲王服饰。 这些日子,赵彦恒时常进宫,诸王未有如赵彦恒这般进幸者,只是,即使如此,皇上也没有立赵彦恒为储的意思,李斐沉思再三,双手顿在衣襟上,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父皇就没有这层顾虑吗?” 赵彦恒握住了李斐一双纤细的玉手,道:“你见过烧伤吗?” 在李斐二十年有限的经历中,眼见过两次民房失火,也听到过谁烧死了,谁烧伤了,但是见是没有亲见过,所以李斐摇了摇头。 “当年,父皇经历了九死一生,后半生,也被这旧伤折磨。”赵彦恒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经历过那种非人的,长期的伤痛,其心性有所执拗,也是可以谅解的吧,父皇心有迷障。” 李斐阖动了两下嘴唇,她有一句话,闷在胸口,还是没有说出来:若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头儿,老头怎么执拗都没有关系,但是一个帝王的执拗,他就不担心,家与国,两不安! 有些话,未闻已见其意,赵彦恒搂住李斐,两人身姿交叠,赵彦恒在李斐耳畔轻语,道:“父皇,是想内禅的……” 皇上内禅,一般情况,都会得到‘太上皇’的尊号,自夏启始,还没有几个帝王,会主动内禅的,一瞬间,搁置在心头的愤懑被浇灭,李斐觉得她把皇上想得狭隘了些,因此牵起了一丝赧然。 赵彦恒闭了一下眼,前世如潮水涌入脑海,他平静的没有一丝感佩,因为有些事,总是事与愿违。 李斐转过脸来,看到赵彦恒英俊的侧脸棱角分明,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李斐忐忑不安的问出了她数日来的忧思,那是赵彦恒诡异的身世被揭开,李斐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她道:“曾经你所经历过的,元v二十九年九月二十五,你的命运如何?” 赵彦恒没有回答,他就势低头,轻轻的吻了一下李斐的唇,这是插科打诨的意思。而李斐已经了然,若赵彦恒一直是个襄王,朱妙华就不会对她那样的深恶痛绝。 李斐的眼神落寞了起来,有热意氤氲在了她的眼眸,她怅然说道:“你娶了我来,一于子嗣无益,二于前程无益,难为你了。” 赵彦恒从容而轻柔的抹去了在李斐眼框子打转的泪珠儿,然后他走向格柜,从底层的抽屉找到一副象棋,拿出一子,和李斐掌心相贴,这枚子就落入了李斐的掌心。 晶莹剔透的白玉,艳红色的朱砂。 帅! 象棋子中的帅,是整一盘棋的胜负所在。 李斐凝视着这枚子。 就私心论,李斐不喜欢象棋,因为象棋的棋子,阶级分明,而且,除了将帅以外,卒,车,炮,马,这些子用来做饵,与敌厮杀,甚至是同归于尽,为了赢,这些棋子都可以舍弃,李斐不喜欢这么残忍的博弈方式。 那么现在,赵彦恒给了李斐一枚帅印,是什么意思? 李斐,是赵彦恒此一生,不能舍弃之人。哪怕这盘棋局,陡生变故,险象环生,李斐也是不能舍弃之人。 李斐再一次湿润了眼眶,这一次她低头睁大了眼睛,把泪水收了回去,再抬头时,李斐给了赵彦恒一个灿烂的笑靥。 赵彦恒也是莞尔一笑,低头去吻她。 这一次,这个吻缠绵悱恻,在干燥的秋夜,他们吻得难分难舍,如痴如醉。 低沉的喘息,急促的呻|吟,甜腻的气息,他们如丝缎般柔滑的肌肤紧紧相贴,耗尽所有的力气抵死相缠,两人都像水里捞出的一样,流出了一身的汗,他们还是恋恋不舍,欲罢不能。 “明天……你不要回来了!” 月上柳梢,赵彦恒还是说了这句话。 今日,是朱钦和廖夫人大婚,明天,继父继母的,子女们总得认认人,所以李斐明天要去宣国公府。 李斐已是累得睁不开眼,人往赵彦恒身上靠,闻着这个男人身上清爽的气息。 赵彦恒还有余力,他揽着李斐白皙的身体,手心在娇嫩的肌肤上摩挲,有一种让人贪恋的魔力,这是牡丹花下死的风流。 得到李氏,会失去帝王位吗? 赵彦恒嗤嗤一笑,他一生两世,活得够本了,所以他虽然时时记着这句预言,却从未有过退缩。 翌日,李斐比往常多睡了半个时辰方醒,赵彦恒已不在身旁,几个丫鬟早就守着了,沐浴,更衣,梳妆,打扮,都有些晚了,好在到了宣国公府,那对新人,新婚燕尔的,更晚。 清平伯太夫人昨天主持婚礼,就在府里歇下了,她老人家起得早,和李斐坐了一处说话。 “真是不像话啊!”清平伯夫人向李斐说笑,道:“一府的管事奴仆等着磕头就罢了,孩子们早早就等着了,都空着肚子等着见礼呢。” 李斐问:“胡家的孩子怎么时候过来的?” 清平伯太夫人说得详实,道:“昨天晚上送过来,先暂时安顿在项脊斋。” 李斐道:“和朱冲的院子挨边了。” 清平伯太夫人看着有几分慈祥,道:“这俩孩子同岁,就叫他们相邻作伴吧。” 李斐点头,侧头和槐蕊细声道:“取一两样糕点,就说是我说的,让两位小爷先垫垫。” 清平伯太夫人看着李斐很有姐姐的样子,很是满意,接着道:“你晓得不,这廖氏进门前,先和儿子分了家。” 李斐含笑道:“这是应有之义。宣国公府又不是已经没了的泰宁侯府,要贪孤儿寡母的东西。” 清平伯太夫人是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道:“话是这么说的,只是廖氏尚未进门,就将先头儿子应当应分的划算了清楚,日后省了一道纠缠,真是精明的女人,筹算得长远。” 长远之事,就是宣国公这个爵位了,廖氏是还没有进门,就为她将来所生的嫡子筹谋。 李斐是无所谓,笑道:“哪家高门显贵中的男子,若婚前弄出了庶长子,女方家在婚事上就多有不屑,有了嫡子的行情就更差了,皆是在家族传承上有了顾忌,廖氏这样没有顾忌,也是因着二嫁的缘故,彼此将就了凑合。” 清平伯太夫人抚上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道:“朱家的一代又一代,总是那么相似,精华都先长到姐姐们身上了,弟弟们年幼。” 李斐没有立刻接清平伯太夫人的话茬,她想起了李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说朱家三姐妹,为了宣国公府呕心沥血了半辈子,最终落在蔡氏的手里,为人作嫁。 然则她的三位姑妈,黔国公府的老妇人,先帝的昭贵妃,清平伯府的太夫人,她们无一不是出众的人物儿,她们精明能干,自开创了另一番家业,真到了那种局面,她们的心性何其洒脱,实乃令人钦佩。 只是现在,清平伯太夫人的话外之意,李斐应承不得,李斐自嘲道:“姑妈,我如今,是个自身难保的人啊! 清平伯太夫人温和的笑着,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王妃以为如何?” 李斐回答,道:“但愿因果相报。” “如此甚好。” 清平伯太夫人为李斐祝酒一杯,起身离去。 再过了一盏茶,认亲开始,现居京城的朱妙聪,未出阁的朱妙琴,年幼的朱淳和朱冲,以及有些拘束的胡麒麟。 因着朱清和朱洪远在西宁,朱秒仙远嫁秦州,都不在场。 这么一看,和离归家的朱妙华没有现身,就显得突兀了。 第366章 出家 “槐蕊姐姐,求求你了,让我见一面王妃的尊面吧。”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在槐蕊面前苦苦的哀求。 这丫鬟是朱妙华的丫鬟,支兰。 槐蕊不禁感慨良多。她和支兰都是朱家的家生子,只是她的父亲是最普通不过的奴仆,在马厩刷马,她的母亲是外头买来的绣娘,支兰的父亲是宣国公的随从,她母亲做过太夫人的丫鬟,这样不同的身世,也关系到了下一代的前程。 支兰八岁进了大姑娘的院子,日后升二等,升一等,将来大姑娘出嫁了,她必然是跟去的,或能做个姨娘,或能做个管事,对她们奴婢来说,眼瞅着前途光明。而她,若没有襄王妃,她大致是和母亲一样,做个绣娘,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在绣房里不停的做活,到了年纪配个普通的下人,四十出头眼睛不好使了,成了老妈妈在院子里做杂活。 一番际遇变迁,槐蕊轻轻的吁出一口气,道:“你别难为我,王妃不是你可以见的。” 襄王妃,是不会轻易见一个奴婢的。 支兰的脸微微红涨,她自然是知道规矩,她没有这个资格,她咬咬牙道:“我有话要说,若是冲撞了王妃,我自领死。” 一个死字,让槐蕊联想到了那些来过又走了的姐妹,司香是不听劝,阿芳双鸳等,皆是忠诚耿介之人,支兰会属于哪一种?大姑娘的为人,她对不相干的人是不怎么样,但是她对自己身边的人,也知道怎么收揽忠心,给予了她们奴仆中最优渥的生活,所以那时候,槐蕊是多么羡慕大姑娘屋里的女孩子们。而且,年龄相仿的主仆,一同长大的情分,总会有点儿真实的感情在里面,有一点就够了,槐蕊相信支兰对朱妙华的忠诚。 念及此,槐蕊深深蹙起了眉头,道:“你既然这么说,我越发帮不了你了。” 槐蕊抽身欲退,支兰上前挨着槐蕊的身,谦卑的跪了下去,抓着槐蕊的裙面不放,道:“槐蕊姐姐,你就为我通传一声吧。” 槐蕊侧过来脸去,道:“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有什么脸面通融这种不合规矩的事。” “我家姑娘是最要面子的。”支兰眼泪落下来,她知道,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她连槐蕊这一关都过不去,她只能说出来,道:“我家姑娘,老爷要让她出家。” 槐蕊惊了一下,即道:“这是怎么说的!” “是啊,怎么就到了这份上了。” 支兰眼泪直流的这么说着,她家姑娘是那么喜欢热闹繁华的人,怎么过得了青灯古佛的苦日子。她家姑娘已经够惨了,范家离开了京城,她没了丈夫,也看不了一眼孩子,回到娘家,还要被逼着出家。 槐蕊片刻冷静了下来,道:“是老爷的意思,你来求王妃,又有什么用呢。你在大姑娘身边,也当知道,大姑娘和王妃无甚亲厚。” “槐蕊姐姐,那事已经宣扬开来,我家姑娘,她往日该怎么面对襄王与襄王妃!”支兰扬起头来,她设身处地的为朱妙华着想,她甚至有些义愤填膺的说道:“我家姑娘,是被抛弃的人啊。” 若真如双生花写的那样,襄王和她姑娘是前世的夫妻,而且,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前世是夫妻,襄王重生回来,没有丁点儿再续前缘的意思,哪怕上辈子夫妻失和,这辈子,回到起点,一点儿重修旧好的意愿都没有,立刻跑到了南疆,找了她家姑娘的姐姐。 天知地知,他们心里知道,她家姑娘的一生两世,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抛弃,这两个字用在女人身上,自动就是可怜的形象。 槐蕊也是女人,当然能够体会抛弃对于一个女人是何等的伤害,可是这件事情,说起来怎么哪里不对。 一时的心软,槐蕊对支兰说道:“你略站一站。” 支兰连连点头。 槐蕊低头思量,她想,宣国公有意让朱妙华出家这件事,王妃心里也该有个数。 出家! 李斐听了这一句,能作何感想,她问:“为了说这件事,朱妙华的丫鬟要见我,她想怎样?” “是想王妃,让宣国公收回此意吧。”槐蕊惑然说道,然这就是支兰的目的了,李斐的身份隐隐在朱钦之上,在支兰看来,她的一句话,可以变动朱妙华的命运。 至于李斐愿不愿意去变动朱妙华的命运,支兰就不去想的。 她一介奴婢,她有什么脸,她就有一条命,为了主子,她豁出去了,谁说得上话找谁。 此刻,朱钦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廖氏,和朱家的孩子们去了西南角的祠堂叩拜,李斐姓李不是随便姓的,她既然姓了李,就进不得朱家的祠堂,当下李斐问槐蕊,道:“朱妙华前世的襄王妃没有了,她不是襄王妃,偏偏还有那堆记忆,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襄王妃,而我,前世就和自己的妹夫不清不楚,今生成功的鸠占了鹊巢,所以面对失意了两辈子的妹妹,我该做出点儿补偿,是不是?” 谁会把自己说成‘鸠’,这样的自贬,槐蕊惶恐的说道:“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是这样想的:公爷怎么让大姑娘出家了,难道是因为大姑娘的和离之身,辱没了朱家的门楣。毕竟,朱家的姑娘出嫁了,又与丈夫和离,大姑娘这是头一遭。” 和离只是休妻的委婉说话,一个女人被休回来,在当下就是有辱门风的事,很多女人因此自愿,或是被逼,而遁入空门的不在少数。 “或许是这样的理由。” 李斐明显敷衍的口气。 槐蕊哪还敢多待着,马上出去,要坚决的回绝了支兰。 支兰在廊下焦虑的站着,她的身后一曲回廊,朱妙聪几乎要跑起来了。 良姜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伴在身侧道:“奶奶,您慢一点儿,您要注意身子啊!” 朱妙聪一手捂在小腹上,她前儿刚诊出了身孕,脚步就放慢了下来,道:“那你快跑,把支兰给我拽回来。” 良姜一烟儿去了,正赶上槐蕊出来,支兰急切的迎上去,走上了台阶。 “支兰姐姐,让我好找!”良姜高声说话,抢步拉住了支兰,道:“我正有要事,要向你请教请教。” 支兰和良姜,一个跟着朱妙华,一个跟着朱妙聪,她们才是自小的姐妹,感情要好,支兰在良姜面前随意,道:“万事待会儿再说。” 槐蕊看见良姜给她使眼色了,她正好避开,转身就走了。 支兰待要追,良姜一把抱住支兰,道:“二姑娘过来了,岂不比你体面千倍万倍。” 支兰回头道:“二姑娘会说公道话吗?” 先前,朱妙聪就避着朱妙华走,支兰跟在朱妙华身边,数次请二姑娘都请不来。在支兰眼里,二姑娘朱妙聪,是个冷性冷情的人。 良姜直接撒手,添上恼色道:“谁懂我家姑娘的心?你这种愚人,自然不懂。” “好妹妹,我错了。”支兰好似看见了曙光,一时激动,热泪盈眶,道:“二姑娘一句话,比我粉身碎骨还管用的。” “你呀……”良姜也没了脾气,道:“你别说这样凄凄惨惨的话,我听了怪难受的。” 支兰抹抹脸,只是笑笑。 什么样的身份,和什么人说话,李斐没见支兰,见了朱妙聪。两人一照面,李斐也是开门见山,道:“你是不会和一个丫鬟一般见识吧。” 朱妙聪气息不匀,她忍痛说道:“我会劝大姐出家。” 廖夫人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景王通过她,揭穿了赵彦恒的老底,尽管赵彦恒对谁都那么说,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真的,不能怎么样吗? 一个人,区别于所有人,拥有先知的能力。 这个人,他不是小人物,只差一步,他会成为这个天下最大的人物。 这个人,真是让人羡慕到嫉妒啊。 然后,再仔细琢磨琢磨,赵彦恒会知道什么? 当今皇帝重用厂卫,耳目遍布朝野内外,监视百官,不能说明察秋毫,皇上心里的账本,谁看得见? 下一任皇帝,会继承一切,他高高在上,看得比谁都清楚,那些好的,坏的,那些放在阴暗角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或许还会流于地表,赵彦恒知道多少?他知道多少人的秘密? 不管知道多少,那种不确定性,就是最大的危机感。 重生啊。 谁重生了? 这个人就是人群当中的异类。 如果可以,异类都是被无情铲除的那一个,因为大家都是一生一世,他一生两世,破坏了这个世道的公平。 朱妙华就是犯下了如此大错。 她把赵彦恒推到了风口浪尖。 若赵彦恒无碍,那是他死里逃生。 若赵彦恒有碍,景王得胜之日,难道还会对朱妙华手下留情? 朱妙华,说得悲惨一点儿,这个世界上,谁会管她死活? 范慎管不了,所以他把朱妙华送回宣国公府。 朱钦只是勉励一试,让她出家,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可以作为朱妙华逃脱罪责的借口。 李斐和朱妙聪两两对望,他们一言不发,已过千言。 “你最好劝得了她。” 李斐最后冷冷的说道,她是个爱恨分明的人,而朱妙华这个蠢货,把所有人都置于死地,就这样还想要补偿? 她没有宰了朱妙华泄恨,就是她一忍再忍的结果。 第367章 生死 嘎吱一声,禁闭的门扉缓缓打开,明亮的光线斜射过来,平日里看不见的,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中流淌。 朱妙华坐在一张矮榻上,她似乎是提着神的,微眯了眼睛看过来,她在期待着什么?她的脸上似乎有着些许失落,对着她嫡亲的妹妹道:“你怎么过来了,其实你不必过来。” 朱妙聪心尖子一酸,她的这个姐姐,总也是顾念着她的,所以真到了紧要关头,她怎么能不管。 “支兰在我这里。” 心酸的感觉收了收,朱妙聪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朱妙华也面无表情。 朱妙聪在榻上坐了道:“是姐,让支兰去闯玉沁山房的吗?”至于支兰准备要对李斐说的话,也许是受过朱妙华的指点。 朱妙华昂着头也掩饰不住她的窘态,她道:“我只是想说几句实话,他们不来,我也要想办法让他们听见。” “姐!”面对朱妙华强装高傲的神色,朱妙聪强压下的酸楚又泛起来,道:“这几年,我想我如果可以和你亲近一些就好了。这样,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的改变,我或许能早有察觉。为什么会这样?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发生在你身上,这几年,是害苦了你。” 一语触动了心肠,朱妙华随之低下了头,晶莹的泪水盈于眼睫。 重生这件事,她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欢欣鼓舞了一个月,之后往昔的生死荣辱,就成了她的禁锢,她想不开,她逃不脱,她越陷越深,又把这一世给毁了。 朱妙聪没有去看朱妙华面有悔意的脸色,垂叹一声,道:“姐姐已经连累至此,今日当痛下决心,那些蛊惑人心的往事,就如烟尘一般的,散了吧。” 朱妙华掩面而泣。 前世那么凄凉的结局,今生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若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什么都不愿意记得。 哭泣声中,朱妙华哽咽的说道:“自打出了许敏那件事,我也是细想过的,世事变迁,是我万万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就有所思量,可是……” 在嫡亲的妹妹面前,朱妙华才把心里话说出来。所有的人和事,一再的不受控制,朱妙华有想过自省吗?她当然是自省过的,尤其是许敏给她的冲击,和前世那个规矩又谦卑的许敏判若两人。那时候,她虽然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指责许敏的不贞,暗自她也是有所顿悟的,可是晚了,她之前做得太多,等到她想安分过日子的时候,是景王裹挟了她。 “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朱妙华也就朱妙聪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所以朱妙华抓住了朱妙聪的手,把她憋屈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道:“景王怎么能这样对我,要不是我,他早就出局了,他怎么能这样待我……” “姐!”朱妙聪大声一吼,粗暴的打断了朱妙华的话,道:“姐还记得,我出嫁之前说过什么?当初我远嫁山东,和你说过的,男人庙堂上的较量,我们应付不了,所以我嫁给孔家子弟,只为着远离了这场纷争,所以你现在,景王出卖了你。他怎么就不能出卖了你?你插手两王相争之事,就要做好在这场相争中,被双方势力碾碎的觉悟,毕竟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皇权,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你又有什么不一样,想要得到他人的怜惜。” 在朱妙华的内心深处,她自觉或是不自觉,总是以为,凭借她显赫的身世,绝世的容颜,姣好的姿态,她能轻易的得到男人们的侧目和怜惜,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她自视甚高的臆想罢了。 在权利的倾轧之下,她就是那一抔炮灰。 “啊!” 朱妙华受不住这样残忍的现实,痛苦的拽着心口的衣襟尖叫。 朱妙聪蕴含着怜悯的眼眸望过去,她继续说道,压着朱妙华尖叫的声音继续说道:“三姑母今天一早也是去劝过襄王妃了。” 朱妙华骤停了尖叫声。 今天清平伯太夫人和李斐说的那篇话,也是隐晦的为朱妙华求情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当初朱妙华对李斐起了杀心的那一念,结果又如何?不成造就了朱妙华的现在,若是成了,赵彦恒也不会放过她。 有言道斩草除根,但是,朱妙华和李斐本为一根,斩尽则自伤,对于周遭的亲友来说,未免寒心。 朱妙华饱含着冀望,看着朱妙聪。 朱妙聪微垂下头,道:“姐姐还是遵从了父亲的意思,依我看来,这也不失为……” “我不,我不!” 朱妙聪的话根本说不下去,朱妙华就歇斯底里,道:“你知道什么叫出家吗?父亲说,要把我送到潭拓庵去,那样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他们哪里是放过我,他们是要我生不如死。” 出家有避世之意,那不是随便说说,可以做个样子的事。出家人的生活清苦,朱妙华怎么吃得了这份苦。说得明白一些,当初赵彦恒废了朱妙华的皇后位,其供奉还是按照了皇后的份例,未曾削减。在生活起居上,朱妙华是未曾委屈过一时一刻的。现在,要她失去珠翠华服,做个姑子打扮,要她失去玉盘珍馐,和潭拓庵的一群贫尼混在一起,粗茶淡饭,那样,她还是原来那个朱妙华吗? 从身体到神经上,朱妙华都受不住这份苦。 “我绝不过那样的日子。”朱妙华清丽秀雅的容颜毫无生气,道:“我过一天,就要像个人样儿。若是不能,把我的命拿走就是了。” 说完这一句,朱妙华自己先愣住了。 随后她泪雨滂沱。 重新开始的命运,还是走入相似的地步,那年宣国公府卷入围场行刺事件,朱妙华遭到了连累,废黜后位,当皇后玺绶被收回的那一刻,她呼喊过同样的话。 “我就在这里,他们要是嫌我碍眼,他们来杀啊!”朱妙华是个刚烈的人,她只伸不屈,刚烈太过,她嘶吼道:“不就是一死吗?一口气过不去,也就死了。他们要是不惜名声,我也不惜命。” 朱妙聪相对而泣,她泣声说道:“你不要这样,不要轻易言死,活着总还有希望的。” 还有什么希望! 朱妙华泪眼蒙蒙,她朦胧中感觉到朱妙聪抱住她,听见朱妙聪挨着她的耳畔细语道:“姐姐暂且应下,不日景王继位,李氏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若然襄王继位,李氏双十年华,漫长的后半生,一世荣华,难道就没有变数不成?我只不信,她和襄王成亲数年未有子嗣,看看当今皇后就知道了,任有佐王之才,没有子嗣就是一个女人终生的不幸。” 迷蒙在朱妙华眼前的雾气随着朱妙聪丝丝絮语似乎消散了些。 朱妙聪缓缓松开了揽住朱妙华的手臂,她拭了拭眼泪,消无声息的站了起来,下了这么一句重锤,其他再无多言,朱妙聪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良姜和支兰就在院外徘徊,随着院门打开,两女都停下脚步。 朱妙聪一脸的疲惫之色,稍稍抬了抬眼,对支兰道:“日后,姐姐这里缺了什么,你尽管来找我。” 支兰感激的屈膝一福。 朱妙聪一阵目眩,退后了两步,靠在了门框里。 二女待要惊呼,朱妙华在退步的时候就同时说道:“不要惊动了姐姐。” 支兰手足无措,轻声道:“还请二姑娘让奴婢效力一回,奴婢去请大夫。” 良姜是知道朱妙聪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日子浅怕惊了胎,不大好声张的,对支兰道:“先不忙请大夫,你找几个老妈妈抬轿子过来,我家奶奶去旧居歇一歇。” 宣国公府地方大,几个姑奶奶住过的院子都是空着的,兼之廖夫人未进门之前,朱妙聪一直在娘家料理家务,朱妙聪的旧居,还那样布置着,过去就是了。 朱妙聪没有反对,她用手掌抵住了眉心,这会儿心神剧动。 她有在巴望着李斐过不好吗? 当李斐远在南疆,她们一家子,祖母,娘亲,姐姐,弟弟,她们一家子都好好的,后来一个一个都离她远去了,这是谁的过错? 不管是谁的过错,朱妙聪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能力纠缠下去,她和李斐,能做到进水不犯河水的两不相扰,就是她自己的福分了,只是面对了在阴霾笼罩之下的朱妙华,她需要给朱妙华点亮一盏指路的明灯。 一个人有了信念,怎么样都能活下去,是以她才说了这番话。 然她至亲之人一个个黯然退场,她的心很难受,难受得一丝力气也没有。 那厢朱钦一众人叩拜了先祖回来,即将举行家宴,李斐和朱妙华缺席就算了,一向懂事的朱妙聪也缺席,廖夫人这位刚刚上任的母亲,和朱钦道:“之前我看二姑娘的气色就不大好,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 朱钦自然是关心女儿的,道:“我去瞧瞧。” 廖夫人是很知趣的人,道:“按说,女儿家的身子骨,我该亲自去瞧的,只是我想着,你们父女得说说体己话,我就不过去了,老爷代我问一声吧。” 朱钦颔首,眨眼间就走远了。 第368章 襄王谋反 一个人,她心存善念,她一定也会心存恶念,只是心中存下的恶念,悖于世情而深深的掩藏,当某一瞬间毫无遏制的释放出来,会怎么样呢? 对朱妙聪来说,那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堂屋的扶手椅上,反劲上来,虚汗薄薄的出了一层。 朱钦已经走到跟前了,他伸手接过良姜手里温湿的帕子,俯低身子,给女儿揩汗。 轻柔的举止,还是让释放了恶念的朱妙聪惊了一下,一双卧了汗的眼睛稍抬,朱妙聪放纵了她的软弱和无能,哭泣了起来:“父亲……” 死去的祖母,囚禁的母亲,在边关当戍卫的弟弟,即将在佛音声中消磨青春年华的姐姐,她眼见了这些一一发生,她每每回头一望,都是心痛难当。 这种时候,朱钦能怎么样,他视而不见,还笑语道:“这回这么折腾,一定是个小子。” 这孩子,也算是为了朱妙聪的失态做了掩饰。 朱妙聪的哭泣声渐渐止住,瓮声瓮气嘀咕了一句,道:“万一又是个闺女呢。”朱妙聪元祐二十七年十一月出嫁,去年年底,生下一个女儿的,女儿留在曲阜。 “是个闺女也好。”朱钦震声道:“一直生闺女都成,衍圣公不也没个儿子。” 朱妙聪破涕而笑。 现在的衍圣公,早年和发妻是生过两个儿子的,两子早逝,也就没个儿子。那年,发妻已过生育之年,衍圣公四十许还可以说是老当益壮,为子嗣计,想纳房妾,盖因发妻善妒而不能成事。 所以朱钦说的这话,宠溺之极。 有他给女儿撑腰,他的妙聪没有生子之忧。 氛围稍稍缓和,朱钦低头道:“你们都是女儿,为父疼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朱妙聪朝良姜摆了摆手,等良姜和两个小丫鬟退下了,朱妙聪才说:“哪里一样?父亲自己说过的,姐姐是父亲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欣喜若狂,因而父亲最疼爱姐姐。” 以前最疼爱的,现在让她出家,不是很讽刺吗?眉梢间,朱妙聪流露出怨怼之色,她可以在李斐面前屈服,她可以压制朱妙华的傲慢,然为人处世有帮亲不帮理一说,自己的父亲让亲姐姐出家,朱妙聪在这里没有好言好语才是正常。 朱钦不以为忤,只说道:“你还年轻,许多的好歹,一时看不清。” 朱妙聪偏了头。她是少言寡语的性格,但是她的心中自有一番思量。想当年李夫人一到,旋即就把她的母亲逼近了家庙。 那件事到底是证据确凿,还是一泄十几年的旧恨? 于公于私,她的姐姐撞到她们手里,岂能全身而退。 所以这辈子,她只能小心谨慎的活着,因为一旦她犯了错,她也得不到宽恕。 朱钦嘴角浮现出一抹淡笑,那抹淡笑一闪而逝,朱钦才显出稍稍愧色,道:“给你请了大夫,有事没事,仔细瞧过大夫,才好安心。你好生在屋里歇着吧。” 朱妙聪倔强道:“我原没什么。”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是一时心虚不稳才造成的短暂虚脱,现在出了一层薄汗,她已经缓过来大半,不过她缓过来了,也没有要去赴席的意思。 面对父亲新婚的妻子,朱妙聪是不愿意强颜欢笑的去捧场。 这样的心结,朱钦哪里会看不出来,他并不勉强,还退一步道:“日后你见了廖氏,称呼一声夫人即可。” 朱妙聪潋潋眼眸瞧着她的父亲。 廖氏和朱钦大礼已成,她现在占据了朱钦妻子的位置,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朱钦所有子女的母亲,所以当面称呼,朱妙聪得叫廖夫人一声母亲,才是合乎礼数。适才,正堂奉茶,余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脆生生的叫了母亲,可是她怎么叫得出口,余下的弟弟妹妹都是庶出,他们生来就要奉他人为母,她不一样,她是嫡出。 所以刚才她犟着嘴含糊了过去。 “嫡庶有别,你是嫡出,自然高傲些,也是可以体谅的。”朱钦把话说到朱妙聪的心坎上,顿了一下,又刻意说道:“再者,有斐斐的先例在,你可以依着她行事。” 朱妙聪脸色一僵。先有许氏,后有廖氏,李斐都是称呼夫人的。 “用心服侍姑娘……”朱钦已经走出门,仔细的吩咐了几句。 当天,宣国公府中事传扬开来,要知道一件事,传来传去,就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了。 崇文门大街上的一处茶馆,几个人吃茶唠嗑,一个人起头,是这么说的:“你们知道没有,宣国公府的大姑娘被送到姑子庙去了。” 豪门恩怨一直是庶民百姓热衷的八卦,他对面一位白面书生知道的更多一些,道:“哪里能不知道,这件事里头不知道闹得多凶了。那府里和大姑娘同出一母的二姑娘,据说是有身孕了,为了姐姐四处哀求无果,动了胎气,如今都躺到了,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还有这档子事!” 所有人自动脑补出了一对楚楚可怜的姐妹俩儿,唏嘘不已。 “哎。”有人拽文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喔。” 起头那人附和道:“说来,朱大姑娘要是两世为人,这两世都是栽在李氏女的手中了,前儿失宠废杀,后儿,在姑子庙聊此残生,又有何趣。” 当强者和弱者并存,不去细究有理的还是无理的,世人普遍同情弱者,白面书生低声道:“襄王妃李氏,苛刻太过。” 侧旁一群听客,有一人为襄王妃不平,插话道:“怎么就认定了是李王妃威逼,豪门大户多有我们未知之事,还是莫要下这样的定论。” 白面书生直耿道:“那府里,谁是最看朱大姑娘不顺眼的那一个?总不会是亲爹。李氏女是元祐十年九月初九出世,朱大姑娘是元祐十年十月初六出世,要知道长幼序齿,李氏女才是宣国公府真正的嫡长女,这一对同父的姐妹,她们从出生乃至一世的荣辱,皆是此消彼长。” 冥冥中自有玄妙,在场诸位听客点头者多矣,就在这时,一声闷鼓从街上传来,茶馆里的人探头一看,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就小了一半。 那是两个侍卫在清道净街,皇城根下,富贵云集,高官林立,拥有这一套摆场的人不少,诸位都是见怪不怪的。 一对一对的侍卫过去,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一群前簇后拥的,足有两百人,肃然而过。 有人看不明白,道:“这是哪位贵人?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圣旨下。”看得懂的人不少,道:“刚才数名黄门之后,一个戴红盔着明甲的侍卫,他稳稳举着一个暗红色匣子,里头是圣旨。” 除了贵人之外,圣旨下达也是可以清道的。 这样一队两百人,招摇了一路,到达襄王府门口。 襄王府这里,正门大开,董让侯在门口做引导,弯腰低头,脸上对圣旨的敬畏之意满满。 此刻,圣旨已经从匣子里取出来,由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郑秀双手奉旨,他经过董让目不斜视,问:“速请王爷王妃接旨。” “香案以备。” 董让谦卑的半跪,托了一下郑秀前襟下的衣摆,随在一侧,躬身引路。 前头郑秀昂首阔步,身后百人剑戟森森。董让是满含恭敬的,却在一处转折处,寒光一乍。 毫无预兆的,董让衣袖处显出一把匕首,飞射入郑秀的胸口,而董让本人,头也不回,迅速的闪出。 一刀扎心,郑秀带着震惊的神色,身体往前一扑,拦腰倒在了门槛上,手上的圣旨飞出,一时之间,没有人去在意那一片黄娟,因为一场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向了这支两百人队。 哀嚎之声此起彼伏,一丛一丛的倒下,有人反应过来,高喝一声:“襄王谋反了,兄弟们随我杀出去。” 想活命的都聚拢在一起,并且拧成了一股,向着出口,试图冲出襄王府。 金朝兴一马当先,领了数十名好手堵住了退路,再和四周包抄过来的近百人,将进入襄王府的所有人团团围住。 对方个个都不是花拳绣腿之辈,其中尤有几个高手,连杀数人,差点要打开一条缺口。襄王府侍卫中,亦可称做高手的白秀,陈钟,龚永忠等人,与那几个殊死搏斗。 双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得如同地狱阎罗。 然对方到底是走到了别人家的场子,先机尽失。双方厮杀了近一刻钟,包围圈越缩越小,原来中箭倒在地上的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被补了一刀。 在拥挤的场地上,一时间尸体交叠,热血横流。 就在二百人死绝之后,赵彦恒现身,他滴血不沾,但是那份俾睨和冷酷,犹如死神。 董让低头寻找,从死人堆里找出了被鲜血淹湿了一半的圣旨,双手捧过来。 赵彦恒也不用手接,他拔出腰悬佩剑,把这张圣旨顶起来,鲜红色的血液滴答滴答的掉落,赵彦恒看清了这张圣旨上加盖的玉玺,看清了那些没有被血迹沾污的文字。 那一个个天骨遒美的字体,和他父皇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浑然天成,真假不分。 赵彦恒微仰了头,侧颜刻出了刀削般的线条,他的眼眸沉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然后刀锋一折,这张圣旨被劈做了两半。 第369章 程家劫 这一天,就如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多少人家,或是平凡琐碎,或是鸡飞狗跳的过着日子,比如说,程家。 炊烟渐歇,宋多福怀中抱着小儿子,踱步到门口对着在门边骑木马的大儿子道:“阿焕,洗洗手,吃饭了。” 程焕扭过头去看,看见他的母亲,一双眼睛都落在弟弟身上,眉眼含笑,腰肢一转,就回屋了。 程焕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有了那么点儿水汪汪。他觉得,自打家里有了弟弟,他的母亲就不疼他了,就像现在这样,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这要是没有弟弟,母亲对他说话一定是温温柔柔的,会眼看着他回屋,会亲自给他洗手,会牵着他,抱他上饭桌。 这么一想,程焕擦了擦眼眶里委屈的眼泪,坚定的坐在木马上,小身子前倾,让木马晃动起来。 “驾,驾,驾!” 木马晃动得越加厉害,程焕做出一副贪玩的样子。 程安国走到吃饭的堂厅,看宋多福抱着小儿子,目光悠悠的看了奶娘钱氏一眼。 钱氏自然是醒觉的,上前道:“二奶奶,让我来抱。” 宋多福没给。 程安国这才说话,道:“让奶娘抱着吧。” “嘘!”宋多福头没抬,双手稳稳的抱着道:“快睡着了……”快睡着的时候换手,宋多福是怕影响了孩子的睡意。 程安国也就没话说了。 这孩子,不是足月出生的。人道说,十月怀胎才是瓜熟蒂落,要是早了,总有不足之处。或许是这样吧,这孩子,没当初程焕两三个月的时候皮实,所以宋多福就分外精心了些。 宋多福顾着小儿子,也不想打扰了爷俩儿用饭,宋多福步履无声的走去了室内,身后钱氏尾随。 程安国让小梅小桃二婢压后上菜,在堂厅静静坐了,等着宋多福一起吃饭。 搁下了孩子,宋多福以为那爷俩儿得吃得差不多了,却见一个板板正正的坐等,多少有些欣喜,但见另一个人影也不见,那点儿欣喜就被冲过去了,问:“阿焕呢。” 程安国一向寡言,目向门口。 宋多福走过去一看程焕还在小木马上玩得起劲,就对程安国不满了,道:“你也不管管他。” 程安国默默受了这句话。他自毁了前程,内心对妻儿多有愧疚之意,日常上,对多福就体贴了些,对程焕就疼爱了些。 “阿焕,别玩了。”宋多福先催儿子一句,然后对丈夫抱怨道:“一天都腻在上头,有什么劲儿。” 程安国倒是乐见的,道:“儿子,就应该是这样,天生的喜欢名剑良驹。” 程焕现在骑的木马,不是木片搭起来的简易版,是用木头拼接雕刻出来的仿真版,连马的眼睫毛都雕刻了出来,栩栩如生。对小孩子来说,这就是他们的马。 宋多福冷俊不禁,在屋角的铜盆里洗了手。 那边小桃小梅正在摆饭菜,程焕还小,他的饭菜,一碟三个鱼肉丸,一碟萝卜疙瘩汤,一盘红白豆腐,都是单做的。两份饭菜摆起,程焕还没挪屁股,宋多福一边抹手,一边跨出门,口气已经生硬起来了:“快下来,吃饭了。” 程焕比宋多福还硬,道:“我不吃!” 宋多福一时没把这话放心上,笑道:“你不吃,你成精了,不用吃饭。” 程焕年纪小小,也感觉到了自己受到了轻慢,大声强调:“我不吃,我不吃了。” 这一下,程安国也走出来,他虽然疼爱儿子,也是严父的形象,沉着脸道:“你再说一遍?” 程焕还不敢和程安国硬顶,就趴在马背上,以沉默回答。 “下来!”程安国近乎呵斥的说道。 宋多福轻推了一下儿子,示意他听话。 程焕那小脑袋瓜子想了想,妥协道:“在马上吃。” 程安国绷着脸,道:“没这个规矩,你不吃就饿着。” 程家虽然是不缺下人伺候一个孩子,但绝对不会让人追着孩子屁股后头喂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也要有吃相,这些规矩,是打小要养成的。 “怎么回事啊,这么不听话。”宋多福也没有给程焕好脸色,而且和程焕动起手来,要把他强行抱下来。 一个母亲,为了照顾孩子废寝忘食,那是情有可原,一个那么点儿是孩子,因为贪玩,不按时吃饭,这是需要管教的行为。 程焕泛起了倔,抱着马脖子不撒手,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掉下来。他只是想爹娘向哄弟弟一样的轻声细语哄哄自己,结果一个比一个的粗声粗气。 ‘哇’的一声,程焕大哭了起来。 宋多福以为扯到了孩子的手臂,连忙收力,程安国也立刻折回来,在程焕两手关节处检查了一下,这自然是没有大碍的,但是程焕还在嚎啕大哭,那绝对不是被爹娘骂了几句的哭声,那么伤心的哭声直接揪住了宋多福的心,所以宋多福自然而然的把程焕抱到怀中,柔声的问:“怎么了?还不是你不懂事,不听话,才让你爹骂了几句,你乖乖的,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玩的时候玩,我们又不会说你。” 程焕依偎在宋多福身上,双手环着宋多福的脖子不撒手。 天知道程焕是多想母亲抱抱他,因为宋多福之前怀孕,后来做月子,出了月子,一心扑在幼子身上。在他年幼而短暂的记忆里,都不记得母亲是不是像抱弟弟一样的抱过他。 “娘不要一直抱弟弟。”程焕脸上挂着泪,小小声的说:“也抱抱我。” 宋多福先是一震,然后才意识到这段时日对长子的疏忽,内疚涌上心头,宋多福都哽咽了,道:“是娘错了……” 程安国都听见了,把长子抱了过去,掂了掂道:“你看看你娘,再看看你,你多重了,你娘都要抱不动你了。” 这话一听,程焕嘴角塌下来,又想哭了。程安国却笑道:“你像你弟弟那么小的时候,你娘也是整天抱着你,一抱都不撒手的。” “真的吗?”程焕的眼泪是说来就来,说止就止。 “你问问小桃小梅,还有你的奶娘……”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程焕的奶娘姚氏像后头有鬼在追一样的冲进来,恐惧的道:“快跑,快跑!” 是有一个像鬼魅一样的人影,出现在姚氏身后,一把剑从后背穿透前胸,姚氏就定格在当场,继而轰然倒下。 程安国立刻把程焕塞给宋多福。 宋多福看见姚氏胸口出现的剑头,当即吓得腿软,不过但凡是母亲,总有一种无穷的力量,儿子在怀中,宋多福的腿就骤然挺直了,抱着孩子冲回了屋。 对方向程安国挥剑。 程安国手无寸铁,举起程焕骑的小木马格挡,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按说,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也该蒙个面儿才对,但是对方毫无遮挡,脸上的凶悍显毕,而且不和程安国废话一个字,招招凶狠。 程安国本人,原是襄王众侍卫中的第一高手,纵没有兵器在手,也能冷静以对,一座粗笨的木马舞得密不透风,将杀招全部挡住,而且寻求时机夺刃。 夺是没有那么好夺,对方一剑深深的插入木块,程安国一手举着木马的底座,悬身一转,对方握不住剑柄脱手而出。程安国趁机把插着剑的木马丢弃在一边。 双方都是赤手空拳,程安国胜算大增,一拳揍得那人眼眶迸裂,连连后退。 程安国待要乘胜追击,又有两个杀手出现,他们手上的剑身饮血沐红,是程家在前院的几个男仆,已经被他二人尽数斩杀。 要以一敌三,程安国身形一顿。 “安国!” 宋多福颤声叫着丈夫的名字,一脸憋得通红,已经将程安国用惯的一把长剑抛出。 夫妻之间总有那么点默契,程安国顺利接剑,利剑出鞘,剑气纵横。 然对方三人并不是一哄和程安国搏斗。 那黑了一只眼的杀手取回兵刃,就向室内闯去。 这显然不是要程安国一人性命。 程安国被另外两个人缠住,一时瞪目欲裂。 这就好比羊群闯入了一只狼,首先是丢弃了小主子试图逃窜的钱氏撞到了剑口,被一剑穿喉,然后剑身向侧一呼啦,大半颗脑袋与脖子分了家,恐怖的垂至一边,颈动脉的血汹涌而出,喷出了一段血雨。 “啊!” 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恐惧的,尖锐的,颤抖的响起。 黑眼男剩下的一只独眼一巡,目光冰冷的落在宋多福身上。 宋多福感觉到了那股子目标明确的杀意,不做深想,宋多福放下怀里的程焕,向外逃去。 她不是想自己逃命,她只是不能和儿子们待在一起。 黑眼男似乎是不急着取了宋多福的性命,脚下一把椅子踢出,正好卡住了宋多福的腿脚,宋多福身体前倾,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程安国暂时脱身出来,冲了进来,将宋多福护在脚下。 可惜双拳难抵六手,还有娇妻幼子,就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面对一片斑斑血迹,程安国银牙一咬,把剑垂下来,道:“你们要如何?” 黑雁男一剑指在程焕的身上。 小桃小梅二婢倒是忠心的,用身躯扑住了两个孩子,可是有什么用呢,三尺长剑,完全可以透过身躯,杀了这两个小子。 黑眼男冷笑一声,道:“六殿下有言,若你二人从容赴死,就放了这两个崽子。” 第370章 生死与共 充满了血腥味的屋里,只有被护在身下的两个孩子,发出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宋多福被椅子绊倒的腿脚疼痛难当,摔下去的时候,左手手腕似乎也伤了,宋多福用完好的右手,抓住程安国的裤脚,艰难的站起来。她不敢看歹人残暴的嘴脸,不敢看钱氏恐怖的尸身,尤其不敢看儿子们依恋的眼神。她倚靠着程安国的后背,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和娇小。 六殿下! 为什么会是六殿下? 程安国回头,和宋多福相视了一眼。 若说他们夫妻和景王有什么绕不过去的地方?程安国乃襄王府属官,和景王府自然是不和的,但那是各为其主,两王明争暗斗多年,各为其主的人多了,缘何是他们夫妻,要被逼自裁? 许敏! 程安国和宋多福同时想到了她。 不关乎隶属,他们和景王之间能连得上的,中间隔了一个许敏。 他们困坐内室,只知道景王和许敏偷情,触怒了皇后,然后许敏就死了,怎么个死法,外人不得而知。 现在,此情此景,程安国和宋多福顿时可以想象了。 许敏有一个女儿。 他们有两个儿子。 那天,许敏在坤宁宫中,是不是像今天一样,看着是生死两条路,可是为人父母,只要存了一线希望,哪还有得选。 宋多福垂下眼睛,两行清泪滚落。 她在怨恨,若是因为许敏,她这一辈子,为什么要为许敏陪葬,毕竟许敏惨遭了诸多的不幸,她从来没有幸灾乐祸之态,因为她知道程安国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只有许敏得到幸福,程安国才会彻底淡忘了那一个让他惊艳的女人。 宋多福因为不甘心,在瑟瑟发抖。 程安国自然也是愤懑的,他已经为许敏做了他不能做的,这世上,他对不住所有人,他唯独对得住她了,是景王自己,不能给许敏名分,又强占了她,将她置于了险地而害死了她,现在,景王倒要来索取他们夫妇的性命。 这是什么道理! 多少的愤慨,在这里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程安国和景王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他拽紧了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跳。 黑眼男一只完好的眼睛,将程安国的异动看得清清楚楚,他向侧走了一步,剑就落在小梅的身上,这个位置,他只要往前一送,剑身能穿透程焕那颗小小的心脏。 “不要,不要!” 那么一下无声无息的一指,已经让宋多福彻底投降了,她从程安国身后冲出来,她呐喊道:“我死,我死。” 程安国早已经松了手,他也不敢有任何激怒对方的动作。 宋多福说了那一死,顾看了左右指着他们的两柄寒剑,她不知道许敏是怎么个死法,她现在只知道,她不想用了别人的东西,脏了自己干净的身子,所以她目向了程安国。 程安国畏惧的后退了一步。 现在是生死存亡之时,为了儿子们,程安国没有想过独自一人逃生,他可以把命留下,但是他死也罢了,要他杀妻,他做不了此等禽兽不如之事。 “你们到底死不死?” 黑眼男带着一种看热闹般的催促,他浑厚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安国,你忍心让我,自己了断吗?”宋多福也在催促程安国,她的脸上诡异的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悲怆道:“你我不曾倾心相许,今日,也是生死与共了。” 程安国握剑的手在重重的发颤,他的挣扎让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但他确实是不能将这一切交给宋多福了结的,他是丈夫,若有所承担的,应该他来,所以他缓缓的向宋多福举起了剑。 宋多福泪波涌动的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候,一柄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剑身旋转成了飞盘,冲着独眼男而去,干脆的一下,从手肘处斩下了他的手臂。 面临这样的变故,另外两个杀手不退反进,猛然向宋多福攻去。 程安国拼了性命,一个女人总是护得住的。他架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剑,另外一个,程安国横身而立,下盘牢牢的扎住,那剑刺入程安国的肩窝,透骨而出。 程安国硬挨了这一剑一动不动,这把剑就被肩骨卡住,程安国再以肉掌握住了被挡下的剑,然后顺手一式,反手一招。这两个杀手双双割喉,毙于程安国剑下。 至于那个独眼男,断了手臂,失了兵器,残废一个,也被救援而来的杨勇斩杀。 宋多福本来就伤了腿,在刚才的躲避中又跌倒在地,她爬到程安国的身边,用手用嘴撕下衣襟给程安国止手上的血,抬头还有肩膀的一处重伤,血迹晕开染了大片的衣襟,宋多福无助慌乱的看向跑过来的杨勇。 这种伤口,宋多福是处理不了的,她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爹爹,爹爹!” 两个儿子,小的还小,被小桃带出去哄了。 程焕看得懂他爹不大好,吓得脸色惨白惨白。 小梅也想把他抱出去,他哭得差点儿背过气。 宋多福看着都是无奈,让小梅把程焕放在她的脚边,程焕双手环住宋多福的腿,才安静下来。 杨勇上前就要拔剑,程安国摇了摇头。他自知,此剑一拔,他必然会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昏厥,程安国现在心神大动,气血翻涌,这种状态,他在昏迷中也不能安稳。 “殿下,怎么样了?”程安国滴着冷汗道。 杨勇故作轻松,道:“景王矫诏,意图逼杀殿下。然景王这人吧,一招先至,还铩羽而归,也没什么出息了。” 杨勇说话一向是这么乖张的。 既然问了赵彦恒,宋多福也不急在一时,忙问道:“王妃呢,王妃一切可安好?” 这回杨勇是真的轻松了,道:“殿下早有安排,程嫂子无须担心。” 程安国安心的阖上眼,对杨勇感激的道了一句:“兄弟!” 当此大变之际,杨勇不在襄王跟前效力建功,而来援救他这个前程尽毁的废人,千恩万谢,都在这兄弟二字上了。 “都是殿下吩咐我行事,不然我哪里能料到。”杨勇扶住程安国的肩,环顾一圈,看了三个咽气的杀手,自言自语道:“景王是发什么疯,这种时候找茬到程家。” 宋多福无以为谢,转向襄王府方向,虔诚的叩拜。 数日之后,距离程家十五里,潭拓庵中,一个女子,身着青衣,一袭长发披肩,也在佛前虔诚的叩拜。 庵中主持,普寂师太端了饭菜进来,一碟酱烧豆腐,一碟素炒豆芽,一碗冬瓜清汤,饭是白米饭,但是细看的话,都是碎米。 潭拓庵是以清修著称的,这个‘清’,乃清苦之清,不过也正是这份清苦,潭拓庵名下的田庄,养活了许多人。 衣饰不在奢华,遮体便可;饮食不在精细,饱饭便可。潭拓庵收养了许多被遗弃的女婴和老无所依的妇人,对于这些妇孺来说,避于庵堂,能活下来,已是佛光普照。 那个女人回头,她不是和离归家的朱妙华,她是襄王妃李斐。 李斐双手合十,向照顾她起居的普寂师太致意,然后坐在一张老旧的圆凳上,安安静静的吃下简陋的饭菜。 两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但是李斐远不是她所表现得那么安之若素,她每见一次都会追问普寂师太:“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现在她又问了一遍,一字不差。 “阿弥陀佛。”普寂师太道:“世道混沌,善恶难辨,真假不分。” 已经过去几天了,李斐的耐性渐渐被消耗,焦躁之气浸染了她的脸色,她道:“有这么难以分辨吗?皇上爱重襄王,那是寄予了厚望的,怎会把襄王出继给庄敬太子。此乃景王勾结权宦,伪造圣旨!” 那封没有宣读出口的圣旨,辞藻华美,情深意切,却是斩断了赵彦恒的帝王之路。 普寂师太老而弥坚,她淡然说道:“夫人心向襄王,自然觉得这圣旨不合情理,但是在贫尼看来,这件事情合情合理。景王与襄王,两位殿下皆是龙章凤姿,日表英奇,才让皇上难以抉择,以至于立储之事拖延至今。而一旦皇上有了决断,为了保全另外一个不能成为帝王的儿子,就要彻底磨灭他的斗志,出继旁人,不失为一种两全之法。” “我朝帝传四世,皇子数十,至今只有一位正宫嫡出的皇子,那便是仁宗嫡子,今上长兄,庄敬太子。过继本朝唯一的嫡出皇子,襄王虽然以本原入疏宗,也尽可能的维持了他的体面和尊贵,这是皇上的爱子之心。” 普寂师太收容了李斐,她的内心未必是这样想的,但这是立场的问题,对于那些没有立场,以及立场向于景王的人来说,这是人伦与礼法都说得通的圣旨。 赵彦恒若是遵旨,就失去了帝王位。 赵彦恒若是抗旨,就被陷于不忠不孝之地。两百人进入襄王府,当赵彦恒抗旨不尊之时,那些人不是摆设,他们会把赵彦恒就地拿下。 现在旨意未宣,赵彦恒先一步发难,屠杀侍奉皇上的近侍,摧毁皇上亲手所书的圣旨,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谋逆。 赵彦恒说,是景王矫诏,谁信? 第371章 角逐 王家。 这是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王文显,王老大人的府邸。 王文显之孙王琈归家,其妻吕氏奉上香茶,王琈接茶的手一顿。 他恍惚听见了他三岁小儿的哭声。 那不是恍惚,吕氏走出去,吩咐了丫鬟把孩子抱得远一些,王琈已经厉斥了,道:“怎么回事,这么多的婆子丫鬟,一个孩子也照顾不好。” 吕氏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先前许诺了,哥儿背了唐诗十首,就给他买馥欣斋的松软枣泥卷……是我食言而肥。” 这几天京畿九门不得进出,城中家家闭户,市坊行人断绝,风声鹤唳之际,便是首辅府邸,也严禁了出去。如王琈这般,他是服侍在王老大人身边的人,才外而归。 这些事,和三岁小儿是说不通的。 王琈默默,低头喝茶。 吕氏带了醋酸味,道:“爷今日,留下来用膳?” 王琈心里存了大事,道:“快些上菜,吃完我去上房说话。” 吕氏展眉,笑道:“已经预备下了。” 这厢王琈匆匆吃了一碗饭,就去了王文显所在主院。王文显与其妻吴氏将将停箸,王琈已在廊下磨了半刻,才进屋去。 “老太爷,老太太。”王琈强忍住悲愤之色道。 吴氏看向长孙。 王文显面色凝重,王琈近到二老跟前,道:“今日,我随侍在外,景王府内侍罗柄与我说话,说二叔在老家,又犯事了。他……他将一个佃农活活打死了。” “这怎么可能?”吴氏一向是偏袒那个儿子的,何况那个儿子,是被王文显关在老家的,他怎么能出去打死人。 王文显嘴边两撮胡须微微抖动,道:“罗柄,还说了什么。” 王琈摇头道:“罗柄与我擦肩而过,就说了这一句。” 吴氏尖声道:“不可能的,不可能,老爷派人去查查,莫冤枉了我儿。” “小声说话。”王文显低喝道:“你这老婆子,要嚷嚷得外头都听见了。” 一时,三人缄默。 要派人去老家确认这件事,一个来回,少说要二十天。这二十天的时间差,景王府中人,会对当朝首辅诳语吗? 王文显不像老妻,一味的偏袒儿子,他心里多少有数。 有的儿子生来是光宗耀祖的,有的儿子生来是讨债败家的。王文显不幸,他有两个成年的儿子,没有一个是光宗耀祖的。老大王谦四十出头才考上举人,挂在末尾,进士是不用肖想了,由他打点着,在一处富庶之地做个小官,只能说是个老实人。老二王诚连老大那点读书的悟性也没有,为人傲横,多年前由恩荫入仕,在任上残暴不仁,被王文显及时发觉,绑会了老家看管。 但是这样一个有手有脚的纨绔子弟,能看管得住? 王文显老目含泪。 景王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有这么一个在身后泼墨的儿子,他的名声,他的仕途,都会被毁去。 “祖父!”王琈伏贵在王文显膝前道:“您要拿个主意啊。” 吴氏是护子心切的那种忧虑,道:“老爷,这是景王在向您示好呢。” 王文显嗤笑了一声。 与其说示好,不如说是一种威胁。 数日前,一队人自宫门而出,声势浩大的前往襄王府宣旨,襄王以景王矫诏之名屠杀了侍奉天子的近侍,撕毁了天子所书的圣旨,此言谁信? 襄王没有当场恭领圣旨,也没有束手就缚,他的果决表现出了对帝位志在必得的野心,只要他没有彻底倒下去,那些拥趸仍在。 所以现在是两王对持的局面。 而王文显为官谨慎,是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他被皇上考察多年而擢升首辅,他忠心于君王,不是任何一方的拥护者。 他应该秉公而行,但是现在呢,一个草菅人命的儿子,成了他的命脉! 就在王文显即将妥协之际,襄王府侍卫白秀,扣响了王家的大门。 王家老仆进屋禀告主人,王文显板正了脸,对王琈道:“你去看看。” 王琈应诺而去,不过顷刻即回,双手捧着一个乌黑发亮的匣子,回道:“来人转承襄王殿下之意,请祖父亲启,一看便知。” 王琈颔首,将匣子打开,一件青莲色的衣物整齐的叠放在那里。 吴氏取出来展开,只见这件衣服胸口一块血渍,已经干透,成了铁锈红色。 随着衣服展开,一封信笺飘落,王文显前去拾起,看见了信笺上仅有的四个字,王文显瞬间像是被压弯了脊梁,倒在了地上。 “老爷……” 吴氏去扶他,赫然看见了信笺上的四个大字。 杀人偿命! 前有景王府中人,告知了他们,王诚杀人,后有襄王府中人送来血衣,就在眼前。 有些话不可言说,只能意会,一串就能连起来。 吴氏悲恸欲绝,呼道:“襄王,杀了我儿!” 自己的儿子,就算是一坨狗屎,也是个宝。二老都跌坐在地,悲不自胜,王琈也不能站着,他从容的跪下来。 王文显看清了他这个长孙的脸上,没有丝毫悲戚之色。 这一天的子时刚过,淑妃在睡梦中,一口气喘不过来,啊的一下刺耳的呼喊,把睡在身边的太和公主都惊着了。小孩子睡的沉,这一下搅得很不舒服,在床上扭动,发出难受的吟哼。 和衣躺在外床上守夜的程嬷嬷,立刻站起来,先顾不得淑妃,把太和公主连人带被的抱起来,哄得太和公主再次安详的睡去,还一直抱在手里。 淑妃披发坐在床头,三十如许的面庞娇俏妩媚,有一种柔弱惹人怜爱的风情,这样的女人是美丽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哪怕她生了赵彦恒那么一个天地鬼神都无畏惧的儿子,她还是那个样子的,带着一股子小家气质,孱弱得禁不住风雨。 “嬷嬷!”梦境中那种绝望的痛苦萦绕不去,淑妃憋得胸口气闷,道:“皇上杀了他的儿子,杀了我的老七。” 程嬷嬷抱着太和公主,在床沿上坐了,劝慰她道:“娘娘是做了一个好梦啊,老话说梦境都是反着来,可见得七殿下洪福齐天,必能过了这一关。” 淑妃缓缓吁出这口气,道:“能那样就再好也不过了。这几天我总恍惚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也是这样子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他们水火不容,才酿成了滔天剧祸,致死方休啊!” 这就真的恍惚了,但是此情此景,确实是似曾相像。 当年,皇上被大火烧伤,性命数度垂危,生死不知。 如今,景王发难的时机也选得很准,皇上……此事能拖延数天,就是因为皇上,不是神志清醒的状态。 没有皇上站起来说出那一句公道话,赵彦恒就如当年的皇后一样,背负了谋逆的嫌疑。 可是总有某些是不一样的。 比如当年皇长子成为太子多年,他的名分有着天然的优势,而景王只是皇子,一字之差有着君臣之别。 比如当年皇后,虽然是贵为皇后多年,却是一个女人。国朝皇上没了,太子没了,余下诸子年幼,到时候效仿前朝,皇后会成为国朝第一位摄政太后,这对于庙堂之上的男人们来说,是一件不太乐意接受的事。而襄王,他是有这个资格,名正言顺的问鼎帝位。 二十年前,那样的困局,形势都能扭转。 二十年后,赵彦恒也不甘心被命运预言。 程嬷嬷把太和公主放回床榻,回身低俯在淑妃面前,咬牙切齿的说道:“娘娘,您细想各种情形,这一次,只是景王的垂死挣扎罢了。若有至死方休,要死的也是他。” 淑妃当即点了头。她所恐惧的,从来不是皇室的自相残杀,她只是无法忍受这种让人窒息的高压状态,还有不忍儿子涉于险地的慈母之心。 “我的儿子,他是最好的,他也应该得到最好的。” 淑妃含泪笑道。 “是啊,娘娘。”程嬷嬷亦微笑着,道:“所以娘娘现在应该好吃安睡,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娘娘容光焕发的站出去,才是喜气。” 一番期待和鼓舞,得到了排解的淑妃重新躺在床上,手放在太和公主的小被褥子上,忽而又说起:“李氏在襄王府,是否像我这般一样,担忧我的儿子,她的丈夫。” 世人都以为李斐在襄王府,淑妃和程嬷嬷也不例外。 只是皇室中的几位王妃,吴王妃被废,荆王妃一向是明哲保身,深居简出,卫王妃已逝,景王妃那多病的身,人踪绝迹,所以赵彦恒把李斐送到了潭拓庵,也没有妨碍。 淑妃说了这一句,双眸闪烁,流露出了对李斐不满之意。 想一想景王写的双生花,景王是良苦用心,他成功的挑拨了所有人,淑妃和李斐的婆媳关系,也是在算计之内的。 试问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于子嗣无益,于前途无益的女人,她这个做婆婆的,会做何感想。 “娘娘,老奴得说句公道话了。”程嬷嬷跪坐在床榻上,道:“这几年王妃的娘家帮扶殿下多矣,早已经是福祸共倚,生死相依。” 淑妃垂下了眼睫。 她是钟鼓司内官唐节的养女,后宫妃嫔,就数她的出身最低。 她是没有什么娘家,能成为儿子的助力。 所以程嬷嬷这样提起来,淑妃也说不得什么了。 第372章 中旨 东方既白,红艳艳的太阳冉冉升起,巍峨的宫宇在万丈光芒之下,庄严肃穆,气势磅礴。 然而赵彦恒站在这般雄浑的景色面前,内心毫无波澜,他既没有按耐不住的渴望,也没有焦躁不安的敬畏,这大抵是因为,太熟悉这一切的缘故,他的心境平和。 在赵彦恒身后,一辆黑漆齐头四驾马车缓缓而驰,景王沿着三阶马凳而下,眉宇间添的那层郁意,让一直以温文尔雅示人的景王殿下,瞧上去有些阴冷了。 “六哥。” 赵彦恒含笑呼之,看起来哪里像是在生死对决的兄弟。 只是赵彦恒身后,景王身后,双方穿甲执剑的侍卫呈拱门将两位王爷护在中心,彼此的眼神锋利,若是细细观察,有几位轻轻按住了剑柄,形成犄角。 景王徐徐从赵彦恒身边经过,微微一笑,还算维持了风度。 两王就这样,在全副甲胄侍卫们的簇拥下,进入了宫廷。这当然是大大不合规矩的,可是襄王府已经血染三尺,这种时候,两王的性命无比的宝贵。 空旷的谨身殿中,两位也是一人做了一侧,两边严阵以待之势,安静的只余声息。 与此同时,文渊阁的五位阁老,会同三司及各衙属部堂,正在做一项艰难的决定。 决定的内容,就是那张圣旨。 它到底是真是假? 这圣旨,它其实是一式两份的,一份宣于襄王,一份留中存档,现在,宣于襄王的那一份,虽然部分沾了血迹,且被襄王劈做两半,还留有不少清楚的字迹。留中存档的那一份,和残存的字迹做对比,一一吻合。 那么书写圣旨的人,是当今皇上吗? 本来很简单的一问,因为皇上现在躺在昭阳殿中,生死未知,这就成了最艰难的一问。 三司中,都察院左都御史朱敦榭,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就由他阐述了那张圣旨的真伪。 这几日,三司做的,就是笔迹鉴定。 这是一项相当繁琐的工作,需得找出皇上往日的笔迹,最好和圣旨上的文字相同,最好能多找几个,逐字逐字比对,一个人笔锋的形状,一个人运笔的力度,理论上来说,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相同的。 但是这张圣旨,三司从封存中,取出了皇上大量的真迹,经过了大量比对,最后得出结论:这张圣旨,八成是皇上的真迹。 内阁首辅王文显,可以说是文臣中的领袖,他目巡视过三司部堂,即在场的刑部尚书黄庆道,大理寺卿张让,都察院左都御史朱敦榭,道:“三位大人,皆在武林园毒杀襄王妃事件中表现出了风骨,今日当如是。” 黄庆道,张让,朱敦榭拱手而道:“我等一心为公,绝不敢有私。” 王文显这就皱起眉头来了,他要的是三司砸实一句话,真是真,假是假,八成是不行的,他要三司给一句十成十的断言。 理论上来说,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相同的。但是理论上还说了,每个人写出来的字,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每一个字和之前写的同样一个字,总是有所出入,所以给到八成,这不是三司模棱两可的在推卸责任,而是严禁的一种态度。 这世上,人不会两次趟过同一条河,这世上,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幅字。 八成! 本朝断案,不是疑点归于被告的准则。 习惯用语,八成是真的,在刑狱上,八成就够断案,何况面对权利的交锋,还有一句话,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现在襄王涉嫌谋逆,还存有两成的疑点,是宁可错杀,还是放过? 这需要当朝首辅的决断。 而王文显,衍圣公曾经在皇上面前提及过他的,言辞颇有不满,盖因王文显在执政上,是缺乏了果决的勇气。 当下,王文显是优柔寡断的。 他在试想,年初内阁首辅彭潼在任上病卒,他的年纪只比彭潼小了一岁,年近七旬,已经是老病缠身,那时候急流勇退,他便可荣归故里。 可是空悬高筑的首辅之位,它是为臣一生的向往,它有蛊惑人心的魅力,足可令人为之而死。 当时王文显是怎么想的? 他想,他若能在首辅一日,便死而无憾矣。 现在王文显是宁可一死,也不想陷入这场风波。 他已经是首辅,进无可进,他想得是如何功成身退。 “中堂大人,下官有一言。” 礼部左侍郎陈孝姿站起来,他脸上有视死如归之状,抬手,先行摘下了自己的官帽。 这番举止,是一种自承其罪的姿态。陈孝姿尚未言出口,就已经做好了获罪的准备。 余下在座的高官们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 王文显凝重的神情有所舒展,语气却是惊诧,道:“陈侍郎,这是为何啊?” 陈孝姿肃然道:“今日这话,我不说不快,但我说出了口,便落下了不忠的口实。” 王文显巴不得有人替他出了头,顾向左右道:“如此困顿之际,人人自危,陈侍郎有勇气直言,便是忠诚之举,我等岂能陷忠臣于不义。” 在座重臣纷纷点头,这就是表明态度了,不管陈孝姿说了什么,今日出了文渊阁,再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陈孝姿被群臣环绕,他朗声说道:“三司尽心竭力,试图鉴定圣旨真伪,依我看来,这张圣旨,假的也好,真的也好,皆不作数。” 圣旨要是假的,这当然是不能作数的,此言不用细表。所以陈孝姿着眼的,是圣旨由皇上亲笔所书的这种情况:“家国大事,自来,是有通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再交到内阁,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最后由六科校对,颁行天下。如今,将襄王过继给庄敬太子这样的大事,司礼监可有向内阁知会一声?欺瞒外朝,蒙蔽圣听,这样的旨意,尔等遵乎?” 陈孝姿没有直言皇上独断专行,他连说三个司礼监,在皇上和内阁之间,司礼监是传声筒一样的存在。陈孝姿这是把矛头调准了皇上身边的宦官。 死在襄王府的郑秀,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和宦官对上,群臣就有了无限的底气。工部尚书,也是内阁成员之一的夏劼也站出来,道:“只怕是皇上身边,有了些许小人,欺上瞒下,挑拨天家骨肉。” 越来越多的大臣,表示了附议。 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对皇权的一种挑战和约束。 假的即使真的了,皇上一意孤行而做下的决定,群臣也恕不奉旨。 有众人抬轿,王文显也立了起来,感慨道:“昔日李泰李阁老坐中堂五年,朝中所有议决皆是皇上与诸位大臣公商,吾不如先人多矣。” 此言一出,谁都能看出来王文显的倾向。 李泰,乃襄王妃李氏的祖父,襄王的太岳丈。 面前这样的倾向,在场的诸位大臣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因为君权和相权彼此制衡,谁也不想要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所以这张圣旨,假也好,真也罢,没有内阁的参与,都是做不得数。 王文显带着这样的决议,领了众臣前往谨慎殿。 另外一个方向,皇后,景王之母德妃,襄王之母淑妃,和皇室宗亲宁王卫王等,也都在路上。 所有人济济一堂,卷帘之后的皇后开始垂问。 王文显先公布了三司的取证结果,德妃是急不可耐啊,道:“既然圣旨是真,襄王藐视皇恩,就是大逆不道,还不速速拿下。” 提前让襄王进宫,就是防备着襄王不服裁决,难以控制。现在襄王就在一帘之隔,德妃恨不得手撕了他,为自己的儿子铺平了帝王路。 赵彦恒,安之若素。 景王,他还没有那么明显的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异色。 “放肆!”是皇后在毫不留情的叱责德妃,道:“阁老尚未言尽,你不过一妃妾尓,安敢如此多嘴多舌。” 皇后乃妻,德妃乃妾,妻训妾,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德妃有景王那么大一个儿子做后台,骨子里早就失了为妾的本分,面有不忿之色。 景王暗暗握拳,也难以忍受生母当众受皇后如此羞辱。 淑妃是感激的看向皇后。她与德妃不和多年,往日两人碰头也会彼此尖刺尖刺几句,但没有一次,可以让德妃如此的难堪。 当真是痛快! 赵彦恒,临危不惧。 王文显得以继续,道:“然皇上亲书圣旨,未与内阁公商。臣等是有疑虑,皇上是否被他人蒙蔽,又或者是,皇上的神志混沌,让皇上做出了草率的决定,只怕皇上清醒之后,追悔莫及。” “王阁老!” 已经连连失利的景王再也遏制不住暴躁之气,怒斥道:“父皇仍在,你们就是这样藐视圣意的吗?” 赵彦恒明明是遭受攻击的目标,却冷眼旁观了起来。 他的这位六哥,若成,是因为那张圣旨,若败,也是因为那张圣旨。 自古以来,君强则臣弱,君弱则臣强,循环往复。 他们的父皇,都已经昏迷在床上等死了,弱得不能在弱,那些大臣们,哪里还能那么听话。 第373章 慈悲 同一个时刻。 赵彦恒这边是刀光剑影,李斐那边是欢声笑语。 一筐熟透了的柿子,一筐黄橙橙的橘子,被潭拓庵收养的孩子们都笑看着这些果子,好些孩子还在咽口水。 这柿子,这橘子,虽然是潭拓庵名下的山头种的,但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往日这些果子都是要拿出去卖的,卖了钱,再换了柴米油盐等日常所需回来,所以潭拓庵中的孩子们,甚少吃到,今日能吃一回,当然高兴了。 李斐换了一身青色素衣,发间不着珠饰,和普寂师太一起走过。 一位比普寂师太小了十余岁的女尼道:“师姐,摘了三百五十个柿子,四百个橘子。” 普寂师太指了她与李斐道:“这是普惠,待老身坐化,她会接替我的位置。” 李斐双手合十,向普惠师太行礼,称她一声师太。 普惠师太还礼。 普寂师太面向了孩子们,慈眉善目的道:“孩儿们,你们自己拿果子了,七岁以下的,拿两个橘子;一个柿子,八岁以上的,拿一个橘子,两个柿子。” 这里一共有二百四十六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普寂师太分得清楚他们每一个人,自然知道他们的年纪,七岁以下一百四十五人,八岁以上一百零一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分是最合理的。 没有一哄而散,二百四十六个孩子,他们井然有序的排起了队伍,拿一个,走一个。 一棵树上结的果子,总有大小之别,站前面先拿的孩子,没有一个去挑拣,就是放在最前面的,拿着就过去了。 其中有三十几个孩子,不过才会走路的样子,一个带一个,由年纪大的孩子照看着,一双一双的,高高兴兴的在李斐面前经过。 温和的暖阳中,这些孩子们分外珍惜着他们的果子。 柿子皮剥下来,一定要舔一舔,把每一滴汁水都舔干净。 橘子掰开,一定要分成一瓣一瓣,每一瓣含在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回味够了,再吃下一瓣。 等孩子们都拿完了,还剩几个橘子,普惠师太拿了一个递给李斐,道:“夫人尝一尝,今年小年,果子结得少,味道却比往年酸甜。挑到集市上,很能叫上价,一斤四文。” 李斐掰开吃了一瓣。她当王妃数年,日常饮食都是顶尖,这橘子尝来也就一般,不过,这橘子在寻常人家已经是上好的了。 普寂师太转头,又和普惠师太说道:“午后,你让大点儿的几个孩子和老许她们去左山头除草,我看着再把草除一除,就可以种麦子了。回来的时候,绕去红薯地,帮着收红薯。” 这样吩咐可不是普寂师太虐待孩子们,这年头,谁家的孩子不帮着家里干活。有田种,有活干,从小学着自力更生,这已经是这群孩子们最好的生存状态。 而普惠师太既然要接普寂师太的位置,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一管的,因为普惠师太必须让庵中所有人都服她的管。 普惠师太看了看孩子们,这些孩子一下子得了三个果子,大部分是舍不得一下吃完的,放在衣兜里。普惠师太收回目光道:“我记下了。” 普寂师太和李斐这就走了,她们也只是经过这里而已。 在她们身后,普惠师太身边一个子弟道:“师父,不是说朱夫人性子不好,看起来很好性的样子啊?” 普惠师太是唯二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她眼儿一睨,道:“公辅之女,金枝玉叶,她与我等,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妄议。” 那子弟受教,惶恐着退下。 李斐和普寂师太,出了庵堂,往后山去了。 一座不及十丈高的山头,种下了许多种果树,又养了许多的草鸡,所以一路而去,嘹亮高亢的鸡叫声不停歇。 李斐边走边道:“这是下蛋了吧。” 普寂师太温笑道:“夫人也懂这些耕种养殖之事?” 李斐缓缓道:“幼时在临安,祖母养过几只鸡,母亲爱洁,后来赚钱回家,就把鸡都杀了。” 流放到临安府,李家人是一穷二白,这样的状况不过数年,李月就白手起家,恢复了李家在日常生活上的体面。普寂夫人道:“令慈的本事,一万个男人也不及。” 李斐一直是以母亲为骄傲的,道:“是啊,所以有母亲一人,就抵偿了我的所有。” 走到了半坡处,后山的背面一大片土地,作物一排一排,前面在收获,后面就插上了菜秧。 李斐长于市井,她不是长于乡村,看不懂这些事。 普寂师太解释道:“收的是大豆,种豆肥田,赶紧的种一茬萝卜白菜,到冬天,还可以吃上新鲜菜蔬。” 李斐极目瞭望,可以看见在田地里劳作的人,老者五六十岁,少者十三四岁,她们垦土,挑担,插秧,浇水。从上往下看,她们像什么?像一群蚂蚁,埋头干活,默默的辛勤劳作。 李斐顺势问出了口:“师太,庵堂养了多少人?” 这里问的,不是隶属于潭拓庵,正式剃度出家的女尼,而是庵堂收容收养的人口。 “老老少少的,总计六百余口。” 普寂师太是有备而来,说话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对这六百余口进行了统计。 之前二百四十六个孩子,都是自个儿会走的。 庵堂另外还养着五十二个更小的奶娃娃。 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这些都当大人,什么活都可以干了,一百一十三人。 十六至四十岁,二十一人。 四十至于五十岁,四十七人。 五十至六十岁,一百零九人。 六十至七十岁,二十二人。 七十岁以上,三人。 而且六百余口,都是女性。 这是当然的,潭拓庵是尼姑庵,为了清誉,是没有男性的。 李斐不懂耕种养殖,对这些人的来历,不用问普寂师太,也略知一二了。 那些年幼的,或是家里贫穷,或是身来体弱,甚至是残疾,还有的,仅仅是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遗弃在庵门外。 那些年老的,有些应该是为人奴仆,因为年纪大了,主家嫌她们老了,就逐了她们;另外一些,就各有各的不幸,比如阿芳的婆婆,因为无人奉养,而在寺庙终老。 普寂师太笑道:“听闻,夫人自幼慈悲。” 李斐将手上薄纸一折,道:“师太的‘慈悲’二字,我可当担不起。是佛门慈悲,才聚集了这么多的妇孺。” 普寂师太的好话继续说道:“夫人自小仁心仁爱,昔日在西南,夫人每年都会布施。” 李斐清脆一笑,如鲜花出绽:“师太是在化缘吗?” 普寂师太双手合十。 三年前,李斐因故断发,需要用别人的头发制作假髻,赵彦恒用粮食万担,从潭拓庵拿去了那些刚刚剃度下来的长发。 这一次,普寂师太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李斐没有立即允诺,她继续前行,说道:“我虽未长于父亲膝下,父亲亦爱重于我,每年都将公府嫡女的份例送到西南,只是那些份例之内的东西,那些比黔国公府的姑娘们更加新颖的首饰,衣料,和玩器,恕我心胸狭窄,那些东西时刻都在提醒我,提醒我尚未出世,就已经失去了的宣国公府嫡长女之位,所以,我把那些东西都捐给了寺庙,我每年在佛前述说我的心声,师太觉得,我的心声,会是什么?” “阿弥陀佛!”普寂师太阖目道。 “我的心声。”李斐抬头看着天空浩渺,道:“若真苍天有灵,莫让小人得志。” 普寂师太表现出欣然之色,道:“苍天果然有灵。” 李斐低头凝望在田间劳作的妇孺,道:“这天下之人,有的生来富贵,有的生来贫贱,富贵与我何干,贫贱与我何求?我为什么,要布散慈悲?” 普寂师太俯首低头,道:“夫人,因为这天下之人,将会成为您的子民。” 虽然襄王将襄王妃藏匿在潭拓庵,是考虑到万一失败,还李斐一条自由的退路,但是普寂师太甘冒这么大的风险,不是赌输的,她是赌赢的。 “说得好!” 李斐目光灼灼,向着皇城翘首以盼道:“若有一日,吾凤袍加身,必为天下女子谋福。” 退路? 和赵彦恒在一起,李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哪怕赵彦恒在前一天,对她说,不要回到襄王府,她乖乖的顺从,顶替了朱妙华的名字栖身在潭拓庵,这也不是她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这是她在彰显赵彦恒对她的情义。 赵氏皇族薄幸者多矣。 她和赵彦恒夫妻数年,若说赵彦恒的父母,这里不是说皇后,皇后与她之间,不是婆婆和儿媳的关系,她们是心心相惜的政客,赵彦恒的父母,是皇上和淑妃,一直对她这个儿媳有所不满。而她的母亲和父亲也未必待见赵彦恒这个女婿,李月一直说赵彦恒捉摸不透而忌惮他,朱钦嫁出去三个女儿,有了三个女婿,哪怕范慎与朱妙华和离了,赵彦恒也是排在末位的。 李斐需要有一种方式,让她的母族父族看见赵彦恒对她的情义。 那样,才是最赵彦恒最大的帮助。 第374章 清君侧 谨身殿。 皇后看向了宁王,道:“宁王叔,你怎么说?” 宁王是宗人府令,他隐下了各人的好恶微微垂头。 就襄王过继庄敬太子这件事,若成,宁王是乐见其成的,翻开族谱改上一笔,于景王来说,可谓是锦上添花,但是如今这情况,是什么情况,自来雪中送炭的人难得,所以宁王模棱两可,道:“早几年,皇兄是提过庒敬太子后嗣之事,只是圣旨出宫门之前,皇兄并未与微臣商议,皇兄的心意到底如何,还是等皇兄醒来再说。” 这篇话谁也不得罪,皇后又看向了安王,道:“安王叔,你怎么说?” 安王是个胖胖的老头儿,一张圆脸怀念道:“微臣是想着,臣幼时与四姐交好,后来一北一南,三十载不见,不如趁此机会,召四姐还京。” 安王说的四姐,乃兴平长公主,她和庒敬太子同为仁宗皇后所出,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 这回突然把庄敬太子翻出来,搞得皇上和庄敬太子兄弟情深的样子,只是庄敬太子胞妹兴平长公主,要不是安王提起来,又有几个人会想到她。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三四十年的恩怨,都付与一笑中。 “母后!” 这时候,赵彦恒站了起来,肃然道:“天地明鉴,儿臣从未有一时一刻,对父皇有过不敬之心。” 皇后原来的风轻云淡,转而成了慈母柔肠,温笑道:“我儿的孝心,本宫当然知晓,在场的宗亲和重臣,也是可以体悟的。” 这话像个一味袒护自己孩子的母亲,谁能反对? 德妃在皇后的身后,对皇后那句‘我儿’嗤之以鼻,但是她能怎么办? 皇后,是为了把赵彦恒捧上嫡子之位,可以自行废黜的皇后。 景王当然是不服的,他正要表示出抗议,赵彦恒转过头,当着皇后,宗亲,及诸位大臣的面儿,伸出一指,虚掩薄唇。 赵彦恒的眉宇是飞扬的,精神是焕发的,态度是傲慢的,他这是让景王闭嘴,景王能闭嘴吗? 景王的眼眶布满了血丝,他明明在谨身殿坐着,哪里也没有去过,却呼哧呼哧的喘息,尽显颓丧之气,犹如一只困兽。 宁王为了场面过得去,立刻站起来走到景王面前,横亘在景王和赵彦恒之间道:“两位殿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皇上尽早清醒过来。只要皇上能醒过来,这所有的事情,也都好说。” “叔王说的是。” 赵彦恒从容的回头了目光。 宁王后退了一步,把景王压回了座位。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宁王还是尽了他宗人令的本分。 另外一边,陈孝姿看见首辅大人王文显,一副阖眼站着的模样,震震衣袖,就要走上前说话。 不过,陈孝姿刚迈出去一步,站在前面的工部尚书夏劼出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陈孝姿,是被夏劼强行推回去的。 这样的举止被人看在眼里,也没有人去追究他们殿前失仪。 “宁王叔说得极是啊。”皇后的脸上,尽量做出个担忧的样子,道:“只是太医院一帮庸医,至今不能保皇上万全,要让皇上醒过来,还得传檄天下,广召名医,求问仙方。” 其实,自从名宫观失火,周思道失踪,皇上自己就下过诏书,广召天下的名医,方士。所以皇后就对着内阁的一班人焦急道:“都这些日子过去了,地方上就没有荐个好大夫吗?” 王文显睁开浑浊的双眼,躬身道:“娘娘,太仆寺卿孙钰珲曾上本说,他有仙丹可治皇上的病症,但臣和内阁诸臣商议一番,以为不可轻信。” 太仆寺卿孙钰珲也就是个略同医术的人,拿出一颗药丸就说是仙丹,还说能治好了皇上。这世上有仙丹吗?这世上有仙丹能包治百病?很明显不能信啊,但是皇后此刻是病急乱投医,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什么可信不可信。太医院是眼见了无用的,你们又说,这个不可信,那个不能信,是要让皇上躺在床上等死吗!” 王文显身后一群大臣,要说篡逆之心是不敢有,要说眼巴巴的等着皇上的死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是这群大臣都跪了下来,由王文显为首说道:“臣等不敢。” 皇后顺了口气,道:“你传旨下去,不管能不能治好,且得试一试。” 可是皇上那一副身躯,还禁得起折腾啊,很有可能一试就死了,这个责任谁来承当,所以王文显还是跪着,一时没有应答。 皇后顿了一顿,她当然知道这些大臣们在等什么,她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道:“皇上现在无法理政,自即日起,停朱批,行蓝批。” 王文显这才应诺,站了起来。 而他们这一番对话,让景王直勾勾的盯着王文显的眼睛。 王文显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没有一丝与景王交错,他的目光落在襄王身上,然后回归原位。 离开谨身殿的大臣们,三三两两。 陈孝姿在路上就忍不住,和夏劼并行道:“大人,刚才,有此良机,你为何要阻拦与我?” 刚才,陈孝姿是想乘胜追击,就此机会打压司礼监。 那张中旨是怎么出来的,这是很明显的事。 一位帝王,日常被三类人群环绕,朝臣,后宫,和宦官。以王文显为首的内阁不知,以皇后为首的后宫不晓,那么能参与此事的,必然是皇上身边的宦官。死的那个郑秀,就是司礼监的人。 皇上病危,在没有新帝之前,皇权已经衰微,这时候,正是打压阉党的时机啊。 夏劼没有回复这句话,因为走在前列的王文显,走着走着,就忽然的软下去,眼见了要倒在地上。 “中堂大人!” 这群文臣都急忙忙的围了过去,这是真的急了。因为刚才,王文显才拿到蓝批之权,这是当朝首辅才可以掌握的权柄,他倒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王文显还没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在一群人中,他紧紧抓住了夏劼的手腕。因为夏劼,是次辅。 “孝姿!” 这群身在高位的大臣,陈孝姿不到五旬算是年轻的,夏劼让陈孝姿背起了王文显赶快出宫。 王文显是被背出去的,皇后才在坤宁宫坐下,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皇后的面前,站着赵彦恒,皇后问他道:“王阁老是怎么了?刚才就看他脸色发青的样子。” 这话问赵彦恒是对的,想当年,皇后筹谋废太子的时候,也在想着怎么能控制得住当时的首辅李泰。当然,李泰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一套,是皇后不能控制的。 赵彦恒也不瞒着皇后,道出他和景王,对王家所做之事。 景王,是要保住王文显的儿子,而赵彦恒,是杀了王文显的儿子。 死的是首辅幼子,皇后还是多问了一句,道:“可有证据确凿?这件事情,要经得起推敲才好。” 赵彦恒点头,凉凉的说道:“父皇,不会用一个毫无瑕疵的人。” 皇上,连王文显不能吃牛乳这种不宣于外的饮食禁忌都知道,王文显的软肋在哪里? 昔日,这对皇家父子恳谈用人之道,皇上亲口说过的,用人,得用有把柄在手的人,才能用得顺手,因为这样的人不听话起来,总有办法治他。 如此,皇后才露出赞许之色,和景王相较,赵彦恒的行为更加刚正,比起景王另一重侄女婿的身份,一个人的品行才是皇后抉择的关键。 这边,王文显的孙子王琈一直在宫门等候,见祖父是被背出来的,连忙跑了过去,衣袍下摆往腰带上一塞,弯了腰下来,把祖父负在背上。 宫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夏劼和陈孝姿左右扶着,上了马车。 陈孝姿的耐心比之夏劼是差了很多,道:“老大人是什么毛病?” 王琈不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让车夫缓行,然后从一只煨着的茶炉里倒出一碗浓浓的参汤。 王文显气若游丝的就着孙子的手一点点儿的喝下去。 略显拥挤的马车上,夏劼和陈孝姿安静的待着。 喝了参汤,王琈给祖父净了面,再拿出一小瓶药油,倒在手上,按摩着头部几个穴道,如此一通服侍,王文显悠悠转醒。 夏劼笑道:“王家儿郎,真是孝顺!” “夏大人谬赞了。”王琈让车夫停了一下车,他下了马车。 这些人的谈话,王琈是没有资格在场的。 王文显在车内无不感慨,道:“我儿子辈,没一个成材的,孙子里,倒是有一两个,尚可寄托。” 陈孝姿可没有这个闲工夫唠家常,他直接道:“老大人,现在是要紧关头,您要保重身体啊。” 皇上不省人事,再倒下去一个首辅。陈孝姿一半是为了国事担忧,自皇上不能理政之后,整个中枢陷入瘫痪,日理万机,这是积压了多少国事,还有一半,如今停了朱批,行了蓝批,意味着皇权旁落,相权扩展,这种时候,可行非常之举,比如,打击阉党。 皇上和那群宦官,是虎和狐的关系,没了皇上,就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何况,有伪造圣旨这样一个现成的把柄在手,喊出一句‘清君侧’都不为过。 适才,陈孝姿就是要说这三个字。 适才,王文显阖目,夏劼阻拦,也是知道陈孝姿要说出这三个字。 第375章 司礼监 晚年丧子之痛,让王文显陷在沉沉的暮气中,但是王文显自己心里有数,他的儿子王诚,活着不规矩,死了不体面,是不能与外人道哉,所以王文显强打起精神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死撑,也得把这一程撑过去。” 既然是这样,就说正事,文渊阁中,陈孝姿已经直指了司礼监擅权,谨身殿中,陈孝姿以为已经统一了阵线的首辅和次辅一句话都没有说,陈孝姿是郁愤的,说道:“两位大人,如今襄王殿下被宦官构陷不成,正是与我等同仇敌忾之时,两位大人怎么能够一言不发!” “同仇敌忾?”夏劼轻嘲了一声,道:“孝姿未免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陈孝姿紧绷着脸色,明显是对这句话不服。 夏劼细声细气的道:“别忘了襄王的外家!” 外家,指的是襄王生母,淑妃唐氏的亲族。淑妃唐氏,自小在人牙子手里倒卖,根本不记得本家在何处,哪里有亲族? 不对! 陈孝姿表现出了痛心疾首的样子。 是一个宦官,唐节买下了襄王的生母,唐姓由此而来。唐氏幼时,与唐节以父女相称,直至唐氏侍奉了皇上,才改了口。但是称呼变了,情谊没变。唐节老病多年,彼时淑妃还是丽妃,曾多次恳请皇上,允她出宫探视。 要知道,后宫嫔妃一旦入了九重门,就如笼中鸟雀,是不能出宫的,唐氏明知不能而恳请,可见得唐氏与唐节之间的父女情谊深厚,及至唐节病故,唐氏一向爱着艳丽的服饰,还为他穿了两年的素衣。 名分没在了,情分是这样,那时候,宫内宫外都在说,丽妃唐氏,是宦官之女,那么唐氏的儿子,襄王,也就是宦官的外孙了。 所以襄王的外家,是官宦之家! 在外人看来,襄王母族的出身最低,但是,这里头就没有一点儿得利之处? 唐节,他与何进,高永,谷大勇,钱通,钱义,钱忠,是潜邸时就侍奉在皇上身边的内侍。 元祐初年,加上柳冰和冯承恩,这九个内侍深得帝王的宠信和重用,并称为‘九虎’。 这九个人,不管他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是已经去世,还是存活至今,他们每个人,都注定了要在史书上留一笔。 元祐四年,吐鲁番引兵进犯河西走廊,当年朝廷调二十万兵马御敌,命高永为监军,同年,高永身殉嘉峪关。 元祐九年,延庆宫大火,皇上是被钱忠,谷大勇轮流背出来的,而这两人,因为大面积的烧伤而不治身亡。 柳冰,此人做了广东市舶司市舶太监十年,于元祐二十四年,在任上猝死。 钱通,云南镇守太监,他已经镇守了十二年。 钱义,钱通的二哥,现在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何进,这位是西厂提督太监。 冯承恩,司礼监掌印太监。 看一下这八个人的位置,就该知道他们的地位,他们,出则手握一方,进则位极人臣。 唐节和这八个人齐名,他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论年纪,他居长,论资历,元祐二年,他就做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只是可惜了,唐节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在做了不到两年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因病从这个最有权势的太监职位上退了下来,后来就去了钟鼓司做事,直至元祐二十二年去世。 比起前面八个人的权势,唐节身在钟鼓司似乎黯淡了许多,但是细细想来,是这样吗? 唐节培养了唐氏,并且把她成功的献给了皇上,而这个女人成功的诞育了皇子,这至少至少是一地藩王,这样的成就,比地方镇守太监,或是十二监之首,也不差什么。 陈孝姿想通了此节,王文显悠悠的一声叹息。 当今皇上,是十分宠信宦官的,宠信到什么地步呢?宠信到柳冰在市舶司大肆受贿,宠信到钱通在西南一带大肆敛财,宠信到御座之下设一小案,那些太监们,一起帮着皇上处理政务。 对于前朝的大臣们来说,这简直是一种屈辱。 这位皇上百年之后,朝臣们,实不想再看到一位如此宠信宦官,把宦官视为左膀右臂的帝王。 而赵彦恒,因为与生俱来的,和宦官有了那么一层亲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要遭受朝臣们的忌惮。 陈孝姿不是没有看见赵彦恒的身世,只是他自有他的恩义和偏颇,他低声的说道:“襄王殿下,娶了李氏女。” 赵彦恒娶了李斐,这意味着什么? 外头的人,是不看这情啊爱啊的,试问,襄王殿下在西南看见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是身世普通的小家碧玉,祖上三代亲族皆无一人显贵,那样的女子,值得襄王殿下以正妃向迎吗? 那样的女子,襄王殿下收在府中做个侍妾,或者是侧妃,在外人看来,也没有辱没了那一份倾心。 而李斐,是李泰的孙女,李泰是曾经的内阁首辅,清流之领袖,故交门生遍布天下。 陈孝姿,就是遍布天下的门生之一。 没有被情爱冲昏头的轰轰烈烈,一位王爵,要册立正妃,这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才可以定下决心的一件事。 所以赵彦恒娶了李斐,在陈孝姿等许多人眼中,是赵彦恒对文官集团的一种示好,是对朝野内外士大夫们的一种敬重。 难道不是这样? 王文显目向陈孝姿,再对夏劼笑道:“这是个实诚人。” 此情此景,实诚可不是一个赞美之词,陈孝姿微窘。 夏劼带着缅怀,又颇为遗憾的道:“李家,和皇族联姻的李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李家了。” 一种示好,一种敬重,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了,毕竟不同的位置,会有不同的立场。 陈孝姿神情黯然。 夏劼扣响了车门,让马车停了下来。 他和陈孝姿,也就是担忧王文显的身体,如今见他气色恢复,神志清醒,他们也可以告辞了。 王琈随车在外,亲眼看着夏劼和陈孝姿,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上了轿子,才命家仆重新启程。 马车内,王文显已经精力不济,横躺在马车上,王琈看过去,只能看见祖父几乎全白的发须。 王琈缓缓的跪在马车一角。 “下去!” 王文显没有动,只虚声虚气的,说出了两个字。 王琈年过二十,那么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深深的垂头,道:“祖父,您要万万保重身体,别被那……那不争气的二叔,气坏的身子。” 王文显阖动了唇角,也没有再说了。 他当然知道,他要保重身体。 别人暂且不说,身为次辅的夏劼,都眼巴巴的等着他腾出位置来,为了名位,为了家族,他都是不能倒下去。 至于已经死去的幼子。 不用王琈再来提醒,他当然知道,他那个儿子,是不争气的。岂止是不争气啊,他那个儿子,根本就是丧德败家,他要是能狠狠心,就该大义灭亲,只是虎毒不食子,他那么能狠得下一颗慈父之心,现在,襄王做了他做不了的事,他虽然惨遭丧子之痛,也不能归咎于杀了他儿子的襄王。 因为王文显知道,死王诚一人,保全了他的名声以及王家百年的声望,这已经足够无话可说了。 内宫中,赵彦恒去见了他的母妃。 淑妃是迫不及待的,一叠声的道:“老七,刚才大好的机会,刚才多好的机会啊,你怎么不让他们追究下去。把那些害你的人,都揪出来。那些人怎么如此大胆,害我以为,真是你父皇……” 说到这里,淑妃的眼泪就掉下来的。 淑妃才是个诚实人,她是真的以为,皇上要把她的儿子过继给庄敬太子。皇上是杀过自己儿子的人,自己疼爱了多年的长子,说杀也就杀了,那么为了铺平景王继位的道路,把她的儿子过继了,也是说得通的一件事。 幸好,幸好。 皇上没有这个意思。 淑妃现在,完全是激动的,她擦拭着眼泪,道:“我就说嘛,你父皇虽然有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但是我们娘仨儿,你父皇是放在心坎上……” “好了,母妃!” 那么多的女人,他的母亲只是其中一人而已。 那么多的异母所生的子嗣,赵彦恒从小就要像后宫的女人一样,去费尽心机引起自己父亲的注意,从而得到更多的冀望。 真是够了。 赵彦恒坐下来,手抹了一把脸,将那层萦绕在脸皮上的难堪抹去,道:“父皇还在,母妃想一想,父皇醒来之后,要是看见我们兄弟相残,得多么寒心。” “你是说皇上会醒过来?”淑妃的雀跃是溢于脸上的,道:“是的,是的,皇上一定会醒过来的。” 赵彦恒微微一笑。 有些话放在心里,是永远不能说出来。 谨身殿中,继续追究下去,就是司礼监僭越。 然而司礼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得直白一点儿,这就是皇上养的一群狗,狗不听话,关起门来,该骂的骂,该打的打,至于闹到外头去,闹得鸡飞狗跳,又成什么样子。 第376章 冯承恩 . 这有什么用呢? 皇后带着一丝轻嘲,进入了内殿。 殿内静寂无声,皇上的龙床,层层幔帐垂放在地,偶尔荡漾起一波涟漪。 过了半刻,一脸是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承恩跪爬着退出来,双手捧着……他捧着溺器。 皇上是昏迷数日,他没有死去,每日流质食物和汤药一碗一碗的灌下去,皇上还是需要排泄的,只是,怎么让昏迷之人排泄出来……这应该是伺候人的伙计里,最脏的活儿了,尤胜于邓通给汉文帝吸痔疮。 而且,这么干的人,不会得到一个好听的名声。就像邓通,他是被司马迁记在《佞幸列传》中的。给汉文帝吸痔疮的行为,也是被理解成谄媚事主。 同样的,冯承恩给皇上引尿扣粪的行为,在百年之后,也只会被后世所抨击。 因为,冯承恩是个太监,还是一个专权弄权的太监,史笔不会记录冯承恩对皇上的忠心。 但,冯承恩的忠心皇后看得见,皇后撩起幔帐,看着干净体面,宛若沉睡的皇上,道:“你照看得很好。” 冯承恩微微佝偻,目光中没有一丝谄媚,道:“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皇后显现出颇为无奈之色。 往日,冯承恩训诫底下的徒子徒孙们,就常说,皇上拉的屎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崽子擦,这话传之内外让人嗤之以鼻,但是这话对于冯承恩来说,却是实打实的。 冯承恩,从微末的内侍到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是真的为皇上擦了二十年的屎。 就是从元祐九年腊月开始算起的,皇上被大火烧伤,长期的卧床和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皇上的……皇上的大便干涩,一颗一颗就像羊粪蛋子一样堵在肠道里,皇上那具虚弱破败的身体,真的是连拉屎的力气都没有。 拉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觉?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有到了那种地步才能知道那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是冯承恩用手指,一粒一粒,扣挖出来的。 那是冯承恩得到皇上宠信的开始。 此事说起来,都令人恶心不已,但是谁受过皇上遭的这份罪,又有谁能为皇上做到这步田地。所以,说上一句公道话,能近到皇上身边的内侍成百上千,皇上只取其中,忠心事主的奴婢,而冯承恩之于皇上,他当得起这四个字。 没有尊严,没有社稷,没有是非,皇上只要身边的内侍忠心即可,冯承恩,就是有这满腔的忠心,才坐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 流水声簌簌,冯承恩在一旁净了手,然后自觉的从龙榻上的床柜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不起眼木盒,尾随了皇上走出了内殿,来到皇上往日处理政务的主殿。 在主殿的几张桌案上,堆积着一叠一叠的奏章。 这些奏章,有些是皇上没看过的,有些是皇上看过没批注的,它们通过司礼监,主要是冯承恩了,它们被分门别类的归置在桌案上。 皇后的手拂过这些奏章,稍稍凝滞。 不可否认的,皇后曾经有过强烈的干政之心,她为什么不能有呢? 皇后凄凉的说起往事道:“龙朔二十四年春,庄敬太子薨世。那一年秋,鲁王之母贤妃,不过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小生辰,世人看庄敬太子薨世之后,鲁王居长,纷纷加厚了寿礼,其寿礼比同月生诞的贵妃更甚一筹。” 后妃的排序,皇后之下,贵淑贤德,贵妃按制在贤妃之上,然而当年贤妃母凭子贵,一度想凌驾在无所出的贵妃之上。 “这其中虽有世人的趋炎附势,也有人的推波助澜。那一年,皇上本着示好鲁王,也想加厚献给贤妃的寿礼,是本宫对皇上说了一句‘当王天下’,自此,开启了这一段帝王路!” “娘娘……” 冯承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有些功绩是不能磨灭的,是谁在推波助澜,是谁在出谋划策,没有皇后以及皇后身后的力量,皇上还能不能坐上皇上的位置,真是要两说的。只是世情是那么得可笑,皇上潜邸时,皇后是怎么殚精竭虑的辅佐了皇上一登九五,之后,就是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就被皇上,以及满朝的文武,逐渐的排斥在了朝堂之外。 如今,皇后的余生,不管是景王继位,还是襄王继位,她再也没有这个实力,触手这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 “都装起来。”皇后应该是伤感的,但是她是冷漠的看着冯承恩道:“都装起来,送往内阁。” 冯承恩能说什么? 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头再怎么叫得叮当响,皇上一倒,他就是丧家之犬,他的权利,附在皇上身后,也已经随之,轰然倒塌了。 一叠一叠的奏章,冯承恩不叫底下人沾手,他自己来回的搬运这些经手过的奏章,装下了两个箱子。 御案登时变得空空落落。 皇后再从冯承恩拿出来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把龙首大锁,把皇上往日用的朱笔以及印玺落锁,这就完成了皇后先前,在谨身殿对诸位大臣说的话。 停朱批,行蓝批。 非常之时,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封存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利。 二十年前,皇后陷入谋害皇上的危机,这件事是李泰做的。 事后,就有一个人,在向皇上述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着重描绘了当时李泰意气飞扬。 是啊 皇上一倒下,李泰就自行代天子理政,真是意气飞扬啊! 所以,这件事成了李泰殒命的导火索。 现在,皇后做了同样的事,而且,皇后在做事的时候,毫无掩饰的表现出了一种快慰,她撑着御桌笑道:“承恩,皇上醒过来之后,会怎么看我呢?” 冯承恩对于皇后这番笃定没有惊惧,他微微弯着腰,好似谦卑,却有一阵冷冽之风,道:“满朝文武,没人愿意做出头鸟,娘娘做了,皇上会佩服娘娘的胆气。” “哪里是什么胆气!” 皇后往后一步,坐在了御座上。 这是一种僭越,但是,皇后就是疲累的坐上一坐,道:“是我老了,所以也没人,和我一个老婆子计较。” 冯承恩没有接话,因为皇后说的是一句残酷的实话。 皇后疲乏道:“承恩,你也老了,你何必要趟这一场浑水。” 冯承恩稍稍抬起了头,他有一双清透的眼睛,能看透他自己的命数,他道:“皇后娘娘,有些事情,皇上健在一日,不会被翻出来,但是只要皇上不在一日,就总会有人算一算旧账。李泰之死,是谁说了激怒皇上的一番话?老奴从没见过,史书上,一位帝王的妻族会一直背负着附逆的罪名,他日,襄王继承帝位,襄王为了他的正统,必然会为李家平反,而皇上又不能承担错杀功臣的骂名,那千古的骂名,就会落在老奴身上,反之,景王继位,为了打压襄王,李家永远得不到平反,如此,老奴或能安享一个晚年。” 那个在皇上面前描述李泰意气飞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冯承恩。 至于理由,那个时候,要乘机搞掉李泰的人太多了,冯承恩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李家?”皇后思量赵彦恒娶了李斐之后的种种得失,莞尔道:“老七这辈子,是成是败,存乎于一个女人。” 冯承恩的右手,轻轻的扣住左手的手腕,道:“娘娘或许不知,当年遴选卫王,景王,襄王,三位殿下的正妃之位。宣国公蔡夫人曾用重金美色贿赂老奴,谋求一正妃之位。老奴被蔡夫人一再的请托,也就勉为其难的瞧了瞧朱大姑娘。说来也是朱大姑娘的福分,她与襄王殿下早逝的伴读萧懋,有那么些许相似。老奴惦念着襄王殿下伤萧懋之死,已经有意促成这桩婚事以宽慰襄王殿下的伤情,人都已经到淑妃娘娘的永福宫了,淑妃娘娘是既欢喜,又忧愁的先问的老奴,襄王殿下瞧上了李泰的孙女,就是没上朱家族谱的那个女孩儿,可有妨碍?” “原来还有这一档子事!” 皇后娘娘对于冯承恩干涉到皇子的婚姻大事,也没有异色。 皇上自己选女人,都是派了心腹太监去筛了几轮,筛出好的来,皇上最后选定,轮到皇子的婚姻大事,自然也给了那些太监们权利,让他们去筛上一遍。 总归,皇室的生活,离不开这些内监们。 而冯承恩把朱妙华给筛出来,论出身,论模样,论朱妙华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性情,也算是尽心办事,这可不全是受了蔡夫人贿赂的缘故。 冯承恩说出来也是感慨,道:“景王殿下用了近三年的时间,终于看出了襄王殿下的与众不同。” 皇后冷眉以对,骤然喝道:“所以,你就是用伪造圣旨,来承接皇上待你的恩德!冯承恩,你怎对得起这三个字。” 冯承恩,这是他得到皇上宠信之后,皇上赐予的名字。 面对这样的呵斥,冯承恩是无颜以对的,他缓缓的跪在了皇后的脚下,老泪模糊了他的视线,道:“是老奴,辜负了圣恩!” 第37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永福宫 “七哥,七哥!” 珠圆玉润的太和公主热切的跑出来,跑近赵彦恒身前,利索的爬了上去,坐在了赵彦恒的腿上。 这么一套动作,赵彦恒是受宠若惊的,双臂圈成一个环,护着小妹妹。 淑妃都惊讶,道:“你今天和七哥这么好?” 这倒不是说兄妹俩儿的感情不好,只是这对兄妹相差了近二十岁,赵彦恒是不会带小孩子的,太和公主不过虚四岁,又加上深宫规矩重重,相处起来,就总是少了那一分亲昵。 但,毕竟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年幼的太和公主也知道有事找七哥就对了。她看着淑妃宛若大人般的一声轻叹,然后转头,招招小手,让赵彦恒再靠近些。 她是有悄悄话要说呢。 赵彦恒笑着微微弯腰,脸几乎贴到了小妹的小脸。 太和公主捧着小手捂着小嘴,小小声道:“母妃呜呜。” 什么是呜呜?赵彦恒听不懂这种小孩子的话。 太和公主的胖手指揉着眼睛,皱着脸儿,道:“呜呜,呜呜!” 这回赵彦恒看懂了,太和公主是说淑妃哭了。 淑妃在旁一窘,恼得对太和公主扬起手,道:“你这孩子,什么不好学,要学这个。” 皇上倒了,儿子要被过继出去,淑妃不是那种坚强的女人,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她是会偷偷躲在床上哭的柔弱女子,不想被睡在一旁的女儿瞧了去。 赵彦恒当然挡了这一下,脸上没有丝毫嘲笑之意,只有歉疚,道:“儿子不孝,让母妃跟着担惊受怕了。” 是真的不孝啊,他可以想个法子,给李斐留一条退路,但是母亲和妹妹,却是无处躲藏的。 淑妃也就是做个势,讪讪然收回了手,只和太和公主道:“你也大了,以后你都一个人睡吧。” 这么丢脸的事,还是尽快岔过去的好。 赵彦恒也就不再说什么宽慰的话了,什么话说了也没用,淑妃后半生,都指望着赵彦恒,只要看着儿子,淑妃就心安了,所以,赵彦恒才过来永福宫。 回头,赵彦恒对太和公主胡扯,道:“母妃眼睛不大好,太医开了药吃着,过几天就好了。” “是这样啊!” 淑妃生太和是难产,这两年,一直瞧着太医吃着补药,所以太和公主就被唬弄过去了,拍拍小胸脯做放心状。 担忧完了母妃,还有父皇,太和公主还倚着赵彦恒,道:“七哥,我想见父皇。” 这下,便是淑妃都巴巴的看着儿子。 淑妃一子一女,皇后之下,就她的位分最高,但是,在宫中,隔着一层层宫殿,咫尺天涯,未得召见,后宫嫔妃经年累月也不能见圣颜一面。 算算日子,淑妃将近一月,没有得到召见,现在皇上病重,淑妃还是贤惠的想要近前侍奉。 此言虽是童稚也是淑妃的心意,赵彦恒摩挲着太和公主的额发,双眸平静的望着淑妃,缓缓道:“父皇多疑,母妃在儿子这里能得到的荣耀,比在父皇那里更甚,就为这,父皇怕是不愿见到母妃……” 见什么见,一见之下,是盼着我早好,还是盼着我早死,利益所驱,夫妻父子犹如仇敌,皇上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皇上宁愿一个人,不见嫔妃,不见儿子,在昭阳殿中,是死是活,就由他一个人去。 这是皇上的心境,赵彦恒并不想去妆点那一番外人看起来的子孝妻贤,而枉顾了皇上的意愿。 淑妃扪心自问,她前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是皇上所赐,抛开伪装出来的男女情谊不提,淑妃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但是赵彦恒直言挑破了最为冷漠的利害关系,淑妃也没在坚持,戚戚然道:“那就不见了吧。” 太和公主扬着头看着赵彦恒,见赵彦恒没有应她所求,她也没有腻在赵彦恒身上一个劲儿撒娇的性子,从赵彦恒的膝盖上溜下来,到淑妃身畔道:“母妃,我要找四姐和九哥。” 这是养在宁妃郭氏宫里的思柔公主和九皇子。 宫里就这三个孩子年幼,互以为伴。 淑妃正为难,赵彦恒已经做主了,对跟着太和公主的宫人道:“把公主带过去。” 自从赵彦恒未遵‘圣旨’,淑妃母女也被软禁在宫中,不得踏出宫门一步,这样的禁制,随着赵彦恒的到来也被强行解开了。 淑妃看不见女儿了,才把之前的话接下去。之前说到了程安国的事,淑妃感叹道:“安国他娘虽在我面前不开口,但是儿子受了重伤,没有一个母亲是不担忧的,你看若是方便,就让她出宫一趟。” 宫禁森严,现在这档口不相干的人出宫一趟着实不易,但,这不是对赵彦恒的约束,赵彦恒随口就说道:“嬷嬷随我出宫便是了。” 正说着,程嬷嬷就进来了,一板一眼都是那么得规矩,向赵彦恒微微屈膝,道:“殿下,钱义在外求见。” 钱义,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御马监与兵部及各地督抚对接,有内廷枢府之称,而且,御马监还管理着皇庄皇店,打理内廷财政,简而言之,御马监管理着皇上的私房钱。这样一个人来求见赵彦恒,必然是有要事。 淑妃一向不干预政事,此刻,习惯性的站起来,要避出去,程嬷嬷自然而然的扶着淑妃退下了。 钱义趋步觐见。 如他那般地位的内侍,除了皇上,轻易不对旁人行跪拜大礼,但是钱义一上来就跪拜了赵彦恒,伏在地上,道:“殿下未被奸人所害,实在是我朝之幸。” 赵彦恒端坐高位,相貌俊美非凡,气度雍容沉稳,对于诸加在身上的构陷和赞誉,都没有一丝动容。 钱义瞄了一眼赵彦恒这般淡漠的神态,随即更加谦卑,道:“老奴听闻三司查无实证,所以前来做个明证,那封圣旨,绝非出自陛下的手笔,而是冯承恩仿冒陛下的笔迹而做出的伪诏。” 赵彦恒依据实事而道:“冯承恩的右手,不是被父皇误伤,而无法提笔了吗?” 三司在冯承恩身上,也是公允的调查一番,之前,皇上在癫狂之下拉伤了冯承恩的右手手腕。冯承恩年过五旬,一把老骨头没那么容易好全,日常生活可以料理,但是要悬腕写字,那手就会发颤,绝写不了那么工整的一张圣旨。 “不是右手。”钱义抬起头,笃定的说道:“冯承恩不是左撇子,但是他用了二十年时间,把左手字练了出来,而且冯承恩从一开始,就在模仿陛下的字迹。” “二十年前,陛下被大火烧伤了右臂,因为肌骨受损,伤愈之后宛如新生,所有右手能做的事情,都从头来过,那时候,冯承恩就在陛下身边伺候笔墨,没有一个人,能向冯承恩一样占了天时地利。” “这也未必吧。”赵彦恒冷冷的说道:“比如何进,比如,你,也是伺候在父皇身边的老人了。” 钱义后背一凛,俯身说道:“殿下,老奴是苦出身,在陛下未开设内书堂之前,老奴仅会的几个字,写出来就和狗爬的一般,后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点灯费蜡的苦读,也就做做账本的那点本事。何进的脑袋还不如老奴灵光,就他,老奴是可以保下的。但是,冯承恩不一样,他是秀才老爷出身,他在我等眼里,就算是有大学问的人,他有这样的学力,自己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模仿了陛下的笔迹。” 冯承恩和钱义之流苦哈哈的出身不一样,他家里能供着他读书,考出了秀才,至少是活得下去的人家,但是冯承恩不是活下去就够的那种人,他想出人头地,他想为官作宰,但是,从了大流走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所以冯承恩走了偏门,自阉入宫。 结果坐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此位有内相之称,也算是成就了冯承恩所想要的功业。 赵彦恒忽而拍案而起,指斥道:“冯承恩此等行径与犯上作乱无异,你等为何不早早的上报父皇!” 钱义鬓角擦出冷汗,道:“这样隐秘的事,冯承恩必然是防备了所有人,老奴也是在事发之后,回头探寻蛛丝马迹,才有这样的评断。” 赵彦恒发了一通脾气,又坐下来,不咸不淡的道:“是这样吗?” 钱义掷地有声的说道:“老奴不敢有一字虚言。” 这种话,当然做不得真。 在所有的宦官中,冯承恩的势头最盛,要是他能一举翘掉襄王,钱义等人,也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冯承恩撬不动,钱义等人,就拿冯承恩来表忠心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彦恒不介意某些人隔岸观火,但是赵彦恒也不需要钱义此时递上来的情面,他在这样的投诚之下,半步不退,冷冽道:“父皇百年之后,你等要何去何从?” 钱义蜷缩在地上,双肩耸动,悲哭道:“都是佞臣,像唐节,柳冰,能死在陛下前头,是他们的幸事,如我和钱通,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啊!” 赵彦恒暗暗握了拳,皇上身后的这些人,如腐骨之毒,赵彦恒想要顺利的接手朝政,整顿朝纲,必须要把这层骨毒削去,但是佞臣自君王始,像钱义在大肆敛财,不过是要补足皇上肆意挥霍的亏空,像钱通在西南和黔国公府作对,不过是想改革西南之地土官自治的政局,何进提督西厂,是皇上对百官的监视。 等到他做皇帝的时候,他也会需要这样的一批人,便宜行事。 第378章 孝 “七殿下,老奴这几十年,一片丹心……” 钱义和他的亲弟弟钱通是很相像的,白胖面善,和弥勒佛一样的体型,此刻像个孤寡无助的老人伏在地上痛哭,看起来着实可怜。 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除了早年逝世的高永,有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其他人,包括唐节,都是声名狼藉之徒,但是他们只是不符合世俗推崇的正道,他们这一辈子,也算是竭诚用命,上报天子。 赵彦恒还记得,他继承帝位之后,查看历年帝王内帑,钱粮堆积如山,那是比国库都还要多上一倍的财富。 其中有一笔,元祐二十四年,做了十年的广东市舶司市舶太监柳冰死后,他敛下的六百万两银子,同年并入帝王内帑。 欺上瞒下? 他们做下的事,皇上知道多少?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若是他们罪该万死,皇上,又是怎样的一位皇上。 那一位,是父亲啊! 时光倒转,有些选择还是不曾改变。 赵彦恒起身向钱通走去,亮白色的光线给他渡上了一层光辉,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钱通道:“父皇百年之后,本王,容你们在皇陵终老。” 历朝历代,有几个佞臣得到了善终?这已经是赵彦恒给予钱通等人的最后底线。 一世荣华,既是皇上所赐,也因为皇上而终结。 钱义止了止痛哭之声,一行老泪缓缓的流过了沟壑纵横的面颊。 赵彦恒未再看他,出了永福宫,一位身小脸俏的内侍随在赵彦恒身侧说道:“冯家已经全部拿下,那位夫人,已经安排了人送出了京城。” 赵彦恒冷峻的脸庞没有丝毫缓和。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可以饶过钱义,何进等人的性命,叫他们去守皇陵,也是保证他们一个平安的晚年,但是冯承恩,一个奴婢,还真敢向他獠牙,他绝不放过,包括冯承恩的家小,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就在刚才,襄王府的人已经攻入了冯承恩的几处外宅。 至于那位夫人,是冯承恩的一个婢妾。 冯承恩是在娶妻生子之后,才挥刀|自|宫的,没了家伙,却还收用着漂亮的女人,这样的男人在床笫上往往有些变|态的行为,足以让那些女人生不如死,为了逃脱苦海,不用襄王府的人去费心安排,那位夫人就主动来投诚。 现在冯家覆灭,襄王府自然会践诺,把那位夫人捞出来,给她户籍银两,安排了护卫送她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还她一个全新的人生。 几步之后,金朝兴行色匆匆的过来,脸上的汗像雨泼的一样,道:“殿下,孙大人说,他的丹药半日药效即散,朝廷既要用他的丹药,他现在开启丹炉,明天午时能献上来。” 赵彦恒‘嗯’了一声,并不加以置喙。 金朝兴心里有所思量,当下就嘀咕出声:“也不知道他的药灵不灵……” 赵彦恒刀锋一般的眼神横扫过来,又无所谓的收了回去。 金朝兴当即就精神一震。 现在是把皇上死马当活马医,要灵不灵,是看天意。 但,不灵又怎样呢,景王和冯承恩勾结,伪造诏书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就算皇上撒手人寰,留下传位与景王的遗诏,满朝文武,有几个会奉诏。 有一张假的,就会有第二张假的。 至于是先拿出过继襄王的假诏书,还是传位给景王的假诏书,结果都是一样。 赵彦恒念及这些年的小心翼翼,都觉得憋屈的慌,只是他比景王小了五岁,长幼有序这么一条坎挡在前面,赵彦恒所有的行事,不得不小心翼翼。 前方是昭阳殿,皇后的心腹田嬷嬷立在丹犀。 赵彦恒缓下脚步,道:“嬷嬷,母后在里面?” 田嬷嬷颔首,道:“老奴代皇后娘娘三问。” 赵彦恒恭敬的听着。 田嬷嬷肃然,问:“皇后娘娘问殿下,可有景帝为文帝吮疽之孝心?” 赵彦恒一下子说不上来。 这是《史记·佞幸列传》中的一篇话: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上嗽吮之。上不乐,从容问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若太子。”太子入问疾,上使太子齰痈。太子齰痈而色难之。已而闻通尝为上齰之,太子惭,由是心恨通。因为是佞幸列传,所以世人都被帝王的桃色绯闻吸引,而忽视了这其中的父子伦常。 景帝,那是文帝开口了,他必须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不得不为。当今的皇上,他的日常作息也有文帝的这般尴尬,不过他从没有向儿子们张过这种口,所以也省却了儿子们的‘难色’。但是现在皇后问了,赵彦恒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竟然是无颜以对。 赵彦恒不是以孝子贤孙自居的人,景帝都‘色难’的事,赵彦恒也不会揽在身上。 田嬷嬷再问,道:“殿下以为,邓通是什么人?” 赵彦恒微垂的眼睫眨了一下。 田嬷嬷是代皇后问话,问的是赵彦恒的心声。 《史记》乃司马迁所著,他所在的立场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偏颇,赵彦恒生为皇族,自是有一番评价的。 天下谁最爱我? 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即便是天子,能得一人,亦是幸事。 然后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此乃人之常情,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田嬷嬷缓了缓,最后道:“冯承恩二十年朝夕侍奉左右,未曾一日懈怠,这份相伴之情,能换殿下,些许宽恕吗?” 赵彦恒身后的几个人站的近了,也听见了田嬷嬷的问话,本来是听得一头雾水,然后骤然惊诧。 这是……这是皇后在给冯承恩求情吗? 金朝兴原来气势汹汹压着剑柄的手,立刻就放了下来。 查封冯家是直接以襄王之名行事的,但是罪魁龟缩在昭阳殿,昭阳殿是皇上起居之地,如金朝兴这等王府的侍卫,按制不能上前一步,所以拿下冯承恩,还得赵彦恒亲自过来。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赵彦恒压低了眉宇,剑眉星目在阳光下透出银光,更添一份凛冽之气,道:“冯承恩伪造圣旨,谋害王爵,不处置了他,本王无以立威?” “皇后娘娘道,等冯承恩侍奉了皇上大行……” 说这话的时候,田嬷嬷压低了声音,只让赵彦恒一人听见,话说了半句,田嬷嬷以右手为刀,斩在左手的手腕上。 这是要斩下冯承恩的左手。 …… 昭阳殿中,田嬷嬷孤单的身影走进来,站在皇后的身侧。 冯承恩一直跪在皇后的脚下,此刻感激涕零道:“老奴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皇后没有收下谢意,道:“本宫也未能救下你的性命。” 冯承恩和皇上一样的年纪,年近六旬,在他身上动这么一刀,他挨不挨得过去还得两说,但是,冯承恩的左手,可以模仿皇上的笔迹,留手不留命,留命不留手,这不是残忍,这已经是冯承恩能得到的最大的宽恕。 冯承恩依然五体投地的扣在地上,卑微的说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老奴……舍不得皇上。” “呵呵!”皇后冷嘲了一声,流露出一丝厌恶,道:“下去吧。” 冯承恩未敢再碍着皇后的眼,起身后退,退入了内殿。 田嬷嬷轻轻一叹,她也是不解皇后的所为,道:“娘娘,您别再委屈了自个儿。” “委屈吗?”皇后转过脸来,那张脸早已经青春不在,连带着面部的表情也少了许多的鲜活,木木的,道:“曾几何时,我倒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还会因为这种事回娘家诉苦,那时候,我的母亲,还是嫂嫂们都劝我说,男人,就是贪玩罢了。父兄是这样,嫁了丈夫也是这样,不过是贪玩罢了。” 结果啊,她的丈夫贪玩了一辈子,三年小选,五年大选,清隽的扈从侍卫,变着花样,一辈子也玩不够,皇后早就没有感觉了。过往了十几年,不过是他做他的皇上,我做我的皇后,彼此成全最后一点体面而已。 田嬷嬷是既为了皇后的心情着想,又为皇后的声誉担忧,道:“娘娘,今日之言传扬出去,娘娘要落得一个包庇阉党的名声了。” “我的名声,无足轻重。” 皇后一言以蔽之。 冯承恩的性命什么时候不能取。今日之言传扬出去,襄王因为念及皇上而暂且绕了冯承恩的性命,这是孝贤。 襄王非嫡非长,他必须要打造一个孝贤的名声,那么才可以给天下人一个臣服的理由。 至于皇后,她不需要一个华而不实的好名声,她只要襄王欠她的人情,越多越好,那么在她身后,就算没有血缘的羁绊,襄王也会照拂方家。 还有一点,就是皇后的恶意了。 皇后瞭望内殿,她是很想看一看,皇上 379.本家 沙沙沙。 一半是雪粒子,一半是雪花, 淅淅沥沥的, 从三更下到了晌午,就没有停歇。 一辆牛车缓缓的行在雪地里, 停在一户人家, 守着门禁的阿松估摸着道:“是苏先生?” 那家的仆人点头, 放下马凳, 穿了一件蓑衣的苏延宗下了牛车, 闪身进去了。经过萧条的庭院, 能听见两个男人在划拳,那声音, 当真是雄浑狠厉。苏延宗推开了虚掩住的门板。 划拳的徐厉和胡直秉停了下来, 坐在一旁烤火的李勋站起来, 顺手在火堆上添了一层炭,称呼苏延宗‘姑父’。 苏延宗脱了蓑衣, 挂在门后, 接过李勋递上来的一碗烧刀子, 抿了一口,看着有些眼熟的胡直秉。 胡直秉也端着一碗烧刀子, 道:“苏大夫,我是六六他爹。去年那小子,多亏了苏大夫医术了得, 救了他一命。”说着, 敬向苏延宗, 仰头就把一碗烧刀子一口闷了。 苏延宗是大夫,你跟他说病患是谁,病患的家属,他也就记起来了。 苏直秉的儿子是胡六六,和霍家兄妹……就是和赵忻然赵悠然交好,去年胡六六胃不舒服,过几天痛一阵的疼痛,他不当一回事,胡直秉这个当爹心粗,也没有在意,幸好是赵悠然重视起来,压着他来瞧的大夫,一瞧才知道得的是肠痈,那病早期是胃部不适,后来往两肋转移,直至盲肠的部位剧痛起来,基本上就药石无灵了。 幸好及时发现,及时治疗,胡六六现在活泼乱跳的。 “好说。” 苏延宗淡淡谦逊了一句,也一口闷了一碗烧刀子,问徐厉道:“徐大哥,你们相识?” 徐厉重重的拍了一下胡直秉的肩膀,笑道:“那是,老相识了。” 一副兄弟的模样,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徐厉早年是衙门中人,胡直秉从小就是街头的小混混,两人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徐厉早离开了县衙,胡直秉从小混混变成了混混头目,今日同在此处,也算一笑泯恩仇了。 苏延宗坐下还没有捂暖身子,把四人召集起来的赵忻然到了,他这一进来,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恭贺道:“小兄弟,大喜,大喜了。” 就在昨天,国主周岳在福宁殿宣布了赵彦恒和六县主的婚事。 广陵郡主之子娶国主之女,且这个女儿的养母出自曹氏,这桩婚事,从底层往上看,真是羡煞旁人了。 赵忻然也做个欢喜的模样,又带着少年的纯情,道:“大婚之日,我请几位叔叔到郡主府喝酒。” 胡直秉眼前一亮,带起了某种兴奋。 按理,他们这四个人现在是庶民之身,郡主府门都进不去,更不用说参加郡主之子和国主之女的婚礼,但是赵彦恒那么说了,绝对不是场面的话。 这意味着什么? 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一向稳重的徐厉都搓了搓手,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赵忻然双手伸向炭炉,烤着火道:“殿下想插手海运之利,几位叔叔可有这份心,运作这件事。” 徐厉和李勋相互看了一眼。 一年前,徐厉,李勋,苏延宗,赵忻然有过那么一次合作,出海一趟,去了魏国走一遭,赚了翻倍回来,就歇了手。 那么丰厚的利润,怎么就歇手不干了? 因为形势不一样了。 在出航之前,越国还是向宋国臣服的属国,越国的船只经过宋国的海域,交上一笔不菲的过路费,也还过得去。但是在回航的时候,越国改投了魏国,越国的船只,尤其是小规模的,发自于民间的船只,就频频遭到了海盗的劫持和袭击。 说是海盗,其实,就是宋国的静海军在海面上洗劫船只。 赵彦恒他们返航的时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遭遇了小股人马的截杀,在徐厉和赵忻然等人奋勇搏杀之下,才冲出了那片海域。 一件事,当它的风险到了一定的高度,就突破了心里可以承受的范围。 但是再进一步想,一件事的风险越高,所能得到的回报,也是呈正比增长了,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自身的强大。 而显然,身为庶民的李勋,徐厉,苏延宗,胡直秉是不够强大的,他们需要依附于某一种势力,才能更近一步。 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四个人,谁也没有拒接。 胡直秉更是一拍大腿,朗声笑道:“小兄弟,真够义气。这叫怎么说来着……”胡直秉略想一想,就想到了戏文里的一句词,道:“苟富贵,勿相忘!” 之后,就怎么运作这件事,五个人详谈了半天。 比如船只和兵械,因为有广陵郡主府做依仗,这两点是不用愁的,这两样可以通过广陵郡主的关系,由朝廷的工坊所出,这比上一回,李勋等人租赁的船只兵械,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之后是贩什么货,如今赵彦恒身在军中没有这份精力,便全权交托给了李勋等四人,有过一次经验,各地方的买卖行市,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说到最后,是最重要的,怎么分钱? 广陵郡主早有言,与四家,五五分成。 对于这样的分配,李勋等人也没有意见,因为上一次,他们用来打点各处官府的消耗,就不止这个数。 所有的事情大致商量了一遍,诸位起身告辞,胡直秉刻意留在了最后,向赵忻然讪讪而笑,手上拿的是一小袋金子,道:“小兄弟,往日里叔叔多有冒犯之处,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 和李家那种故交不一样,当年霍家买猪头肉饭,胡家作为地痞流氓,每隔半个月,就要来收一次保护费,而且收的保护费不少,现在,胡直秉还得仰仗赵忻然发大财,就把那几年从霍家收到的保护费都翻倍了退回来。 赵忻然当然不会接过去,双手往后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胡叔说得哪里话,一码归一码,那几年,霍家承蒙了胡家的照管,些许花费,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真诚,做小买卖也有做小买卖的难处,当年赵忻然就和抢生意的人打过一架。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赵忻然也不能见一个抢生意就打一次,所以那些不太体面的事,就让胡家出手做了。还有,霍家女孩子多,长得又不俗,抛头露面的,总有遇到浑人犯浑的时候。 有一回,霍五姐就被人拽着手调戏。 事后,那个男人就被砍了手。 胡家虽然收了保护费,事没有少干,而且,胡家的手下收足了保护费,也不会来你的摊位上吃白食,已经很公道了。 胡直秉立在雪中,看着赵忻然跨上了一匹棕红色骏马远去,心里既是感佩,也有遗憾。 想当初,胡家对待霍家,那绝对是从凶神恶煞开始的,赚的都是辛苦钱,你不凶神恶煞的,保护费也收不上来,但是霍家的人,尤其是那对兄妹,就是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到后来他儿子六六,一口一个哥啊姐啊的,叫得极是亲近。 胡直秉看中兄妹俩儿的一身灵秀,都动了结亲的心事,如今想来,那样的想法都是可笑了。 掸掸身上的雪花,胡直秉也家去了。 这厢赵忻然赶着回府,当着赵悠然,赵颐儿,赵破儿的面儿,把组织人力物力出海这件事又说了一遍。 广陵郡主转头和赵悠然道:“以后这件事,由你盯着。” 赵忻然再过一日,就要往军中去了,此事具体的细务,还得赵悠然接手。 赵悠然站起来道了一声是。 赵颐儿也站起来,道:“母亲,女儿也想跟在姐姐后面,学着做点儿事。” 广陵郡主原就是要栽培他们,闻言颔首,道:“那你就给悠然打个下手。” 之后,几个人都留在了广陵郡主的思宁堂用晚膳,饭毕四人告退,江大娘从外头走来,面对擦肩而过的赵忻然赵悠然有那么一分复杂之色,才进入室内,回了事。 广陵郡主毫无异色,当即把赵忻然赵悠然传了回来,道:“你们本家姐夫在外等候,你们过去一见。” 赵忻然和赵悠然都露出了不好的神色。 霍家的人一向本分,既然把他们给了广陵郡主做假子,若是没要紧的事,也不会找来。 如今大雪下了一整天,积雪有一尺厚,这样恶劣的天气进城,必然是有事。 广陵郡主把事做全了,对江氏道:“今年新得的参,拿两支让孩子们带过去。” 一想起霍恩和陈氏已经年过六旬,赵忻然和赵悠然没有推脱广陵郡主的这份好意。 待到他们离开了思宁堂,江大娘是满腹的意见喷薄而出,道:“殿下,血亲何其难以割舍,您这样让他们频繁与本家往来,又如何……如何养得熟。” 广陵郡主面对江大娘的担忧,一笑罢了。 她收养的四个孩子,都是年过十岁的,她不是在养孩子,她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所以广陵郡主要的不是孺慕之情,她要的是效忠。 就这一点来说,赵忻然对自己的亲事也不加置喙,已经达成了广陵郡主的期待。 380.冲冠一怒为红颜 “十八” “十九” “二十” 两个妇人被压在条凳上, 堵着嘴挨了二十板子,胫裤上已经是两团污血。 监刑的秦氏尤似不甘的抓住一个妇人的头发, 把她拎起来, 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一下就把脸颊扇得青紫,再狠狠的捏住她的下颚, 阴狠的说道:“死娼妇,还得割了你们的舌头才是。” 那妇人吓得面无人色,呜呜呜的哀求着。 秦氏等欣赏够了这种惧怕, 才松手放了这个妇人。 刚才行刑的几个人上前, 把这两个打得半死, 吓得半死的人,架着往外走,架出了内院。 从宫里出来的田嬷嬷凑巧看见了这一幕, 也就是看见了而已。行刑的几个人避让了道路, 田嬷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就过去了。 秦氏迎出来, 刚才恶毒的嘴脸换成了一副和蔼的面孔, 对着田嬷嬷笑脸相向,道:“田姐姐, 你快请,里边请。” 两人徐徐的往里走, 田嬷嬷说道:“皇后娘娘打发了我来瞧瞧, 这几次, 王妃还好?” 秦氏眼睛一酸,道:“还是老样子,能不坏,就已经是好了。” 田嬷嬷驻足道:“今天是怎么了,我看见撵人出去了。” 秦氏说起来就牙痒痒道:“今儿王妃在院子里赏花,秋高气爽的,就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歇下了,然后听见了两个贱人,说什么王爷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可不叫人生气。” 红颜是谁? 红颜显然是已经死去的许敏。那么红颜是许敏,方佩仪又算什么? 这话真是直戳人心窝子。 田嬷嬷也阴下脸来道:“她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的,说这样的话。” 方佩仪是久病之身,好几个太医都说了,方佩仪这一身的病,若是能挨过冬天,挨到春天万物生发,也就缓过来了,若是挨不过,便是香消玉殒。所以这种时候,田嬷嬷就想得复杂了些。 秦氏自然是查清楚了,道:“她们原来是王府里的丫鬟,到了年纪配了人,如今回来办差,就做了打理内院花草的活儿,一直是做粗活的人,嘴碎得很。” 按照王府的规矩,丫鬟二十四配人,三十之后,待生儿育女过了,再回府办差。当然,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来执行的丫鬟,都是那些低等的仆役,平日在主子面前,都没有站的地儿。 所以,那两个妇人的底细一查就清楚,正是因为此,秦氏一叹。 那样的话,要是有人指点也还好些,就是没人指点才显出了方佩仪的难堪。 现在啊,就是一直做粗活的卑贱之人,都知道方佩仪做景王妃,是何其失败。 田嬷嬷发狠道:“这样的人,合该活活打死。” 秦氏低声道:“我也是那么说,只是王妃说,莫添杀戮,把人撵出去就是了。” 如此,田嬷嬷也无话可说。 方佩仪,她就像景王说的,温顺的像小兔子一样。就算是被人欺负到头上,也做不出心狠手辣之事。 “咳咳咳!” 一声一声的闷咳从方佩仪的指缝间传出,方佩仪喘着吸气,两颊一片潮红,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只是虚虚的抬了抬手。 秦氏会意,抬了张小杌子请田嬷嬷坐。 田嬷嬷先服侍了方佩仪喝了一口水润嗓子,又在方佩仪身后累了三个迎枕,让方佩仪靠得舒服些,才坐下道:“皇后娘娘一直牵挂王妃,让我来瞧瞧。” “劳母后挂心,我这里……”方佩仪原想粉饰太平,只是话到嘴边,方佩仪脱口而出道:“都是我自己不争气。” 在许敏死后,回到王府,方佩仪和景王,也曾发生过一次简短的……算是争执吧。 方佩仪含泪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景王背对了方佩仪,他的声音不无遗憾,道:“可惜你不能为我生下健康的嫡子。” 念及此,方佩仪带着一股身心疲惫的倦怠,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不争气。” 田嬷嬷伸手,握住了方佩仪的手。 方佩仪的手,握着像一根枯柴,田嬷嬷眼睛一酸,哽咽道:“三姑娘,你嫁了景王,连年产育,几乎耗干了你的性命……” 秦氏站在一旁,隐忍不发。 那一年,方佩仪生下死胎之后,元气大伤,太医交代过的,方佩仪至少要满一年后才可以坐胎,后来,半年之后就怀上了孩子,以至于彻底拖垮了方佩仪的身体。 都这样了,还要怎么样! 秦氏站在一旁,悄悄抹泪。 方佩仪并不在乎,她几乎要耗干的性命,她只是心里憋屈的难受,这段日子,她的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今天被两个下人嘲笑而激发出来,她捂着胸口,哀哀切切的道:“我到底是哪里不如许氏?要让我遭到这样的羞辱。” “三姑娘……”田嬷嬷站了起来,如方佩仪年幼时,将方佩仪揽在怀中道:“三姑娘怎会不如她,你是妻,许氏不过是个妾都算不上的东西,她也就是死得其时,才让景王痛一痛罢了,她要是多活个几年,等男人的新鲜劲头过去,就扔到脑后了。” “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对于女人来说,这只是一种美好的臆想罢了;对于男人来说,这是装点男人野心的说辞,老奴活到六十,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把区区一个女人,看得比权利更重。” 这番安慰入情入理,秦氏也在一旁说道:“是啊,许氏才死了几天,王爷要谋大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方佩仪沉沉的呼吸着,她未必是看不透这些,只是,情是情,理是理,从来是分不清的。 秦氏拧了温热的帕子,擦拭着方佩仪额头上的虚汗。 田嬷嬷轻声道:“三姑娘,歇着吧。” 适才在院子里她就累了,因着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而情绪波动,如今稍稍平复,一股乏力之感涌上来,让她直冒虚汗。 “嬷嬷……”方佩仪闭了闭眼,虚弱的问道:“嬷嬷,朝廷对王爷有了处置没有?” 田嬷嬷看向秦氏。 秦氏在空中横切一刀,再把两边推开,摇了摇头。 秦氏的意思是说,景王和方佩仪从许敏死后,就是一刀两断的状态,至今两边毫无交集。 景王和方佩仪,呈现的是一种断情绝义之态。 联想起襄王妃的销声匿迹,田嬷嬷已经看不上景王的作态,道:“还不曾,要等皇上醒过来再论。” 方佩仪深知皇家亲情的冷漠,心如死灰的说道:“伪造圣旨,勾结内官,收买禁军,一桩桩都是大逆不道之举,当年先太子大逆不道,皇上废而杀之!先太子的妃嫔,全部绞杀。” “不止于此。”田嬷嬷连忙安慰道:“有皇后娘娘在,三姑娘会没事的。” 从刚才,田嬷嬷就恢复了对方佩仪的旧称,方佩仪不是景王妃,她是皇后的内侄女,皇后做了这么多,方佩仪的一世安稳,还是能保下的。 “不!夫荣妻贵,那么丈夫败亡,妻子也没有独自偷生之理。” 方佩仪不是怀揣着生死相随的感情,而是作为既得利益者也承当了失败的风险,就像当初太子谋反,成了太子妃升任皇后,败了太子妃共赴黄泉,祸福与共,是夫妻应有之义。 这种牵连,不是做出个夫妻反目的样子,就可以糊弄过去的。方佩仪对自己的生死荣辱看得很淡,她甚至于有一种解脱之感,道:“我已经是破败之躯,是死是活,就由着它去吧。只是那三个孩子……” 三个。 如今方佩仪膝下,有三个孩子。 一个是景王元配黄氏生的女儿,方佩仪自打进了景王府,这几年待那孩子视如己出。 一个是自己生的女儿,较之其他九个多月的孩子,那孩子瘦弱了许多,方佩仪每每见她,满心的怜惜。 还有一个,尽管方佩仪因为大人之间的纠葛迁怒过孩子,在那孩子摇摇摆摆走过来的时候,把他推了出去,但是眼看那孩子往后倒去,她一个久病之人,比丫鬟们的动作还快,又把孩子抱在了怀里,泪落满襟。 有些感情,是不会因为血缘而割舍的。 若方佩仪还有什么人是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三个孩子了。 有着一个失败的父亲,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都是皇家血脉,他们尚且懵懂无知,他们是多么可爱的人儿。”方佩仪揪心的疼道:“但愿他们能自由平安的长大,我这一生,也无遗憾了。” 田嬷嬷不想去回应方佩仪的话,但是看着方佩仪坚定执着的目光,田嬷嬷缓缓点头,道:“老奴记下了。” 方佩仪绽放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秦氏在一旁,忙把方佩仪扶上床,轻手轻脚的,盖了一床绣了松鹤延年的锦被。 方佩仪阖眼,呼吸轻缓。 秦氏和田嬷嬷守了一会儿,田嬷嬷告辞,秦氏相送。 她们都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在她们离去之后,方佩仪发出了一声闷咳,一口浓稠的血液,沾污了半个手掌。 方佩仪盯盯的看着血迹,然后麻木的把手掌伸向锦被的里层,把血迹擦拭掉了。 那一年的冬天,方佩仪终究是药石无灵,与世长辞。 381.赵聿 午时,骄阳炙热。 孙钰珲一手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匣子, 一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 宽大的衣袖褪到手腕处,可以看见孙钰珲的手腕上的白色绷带, 而他整个人在骄阳之下,有那么几分羸弱之态。 “孙大人?” 何进面露焦急之色。 孙钰珲一手拽紧了紫檀匣子, 一手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提起一口气, 快步走到了昭阳殿。 此时的昭阳殿中, 外有朝廷重臣,内有后宫女眷,皇上的床榻前, 伫立着一班孝子贤孙,连心智不全的卫王,也在其中。 皇后坐在床畔,她的脸上应景的表现出了忧色, 道:“孙大人,可是得了?” 孙钰珲双手呈上, 道:“臣幸不辱命!” 何进忙不迭的接过去,转呈皇后。 那匣子,通体以蜡封之, 皇后用刀撬去蜡质层, 便有一股芳香之气溢出, 等匣子开启, 浓重的香味毫无顾忌的发散开来,其间挥发出一股腥甜之气,香得妖冶,不知别人作何感受,皇后并不喜欢这等浓烈的香气,稍稍用手掩鼻。 站在前列的皇次子,原是吴王,后来被贬成吴平郡王,一众兄弟,除了还没有封王的皇八子,皇九子,就他一个是郡王。吴平郡王道:“怎么只有一颗丹药?” 皇上入口的东西,就算是一盘菜,也有人先试吃,何况是丹药,是药三分毒,怎能没人试毒。 孙钰珲好似不经意的撩了撩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绷带,言辞颇有激愤之意,道:“此药乃臣心血供养,以臣之力,只得一颗。” 帝王之侧,禁制重重,等闲之物如何能近身。丹药如何炼制,所用了何物,孙钰珲都是向内阁陈述过的,其中一味,是血,而且不能是他人的鲜血,是孙钰珲自己的鲜血,至于这其中的缘故,不可细表,先前,内阁正是因为孙钰珲所提及的丹药有颇多含糊不清之处,才没让孙钰珲献药。 荆王着眼瞧了孙钰珲的神色,颔首道:“孙大人是太仆寺卿,乃是为父皇御马之人,其忠心可鉴。” 抛开那些荆王看不懂的医理,太仆寺卿,掌管国家马政,同时负责皇上出巡的车马事宜,并且,在皇上参加重大典礼,比如祭天祭祖时,都是太仆寺卿给皇上驾马车。想想宣国公太夫人蔡氏,就是死于坠马,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外出乘车都是有风险的事;又想想当年,李斐被人刺杀,当时的场景虽然有赵彦恒相护,但,在当时,驾车的李伯,也是忠心护主之人,才护了李斐周全。如皇上这般人物儿,周遭都是戒备森严,挑起车夫来,最是讲究忠心。既然孙钰珲做着太仆寺卿的位置,至少是皇上觉得忠心,用得放心之人。 “三哥,我并不是在怀疑孙大人的忠心,只是孙大人,先前在炼丹一道上并无修为,着实令人忧虑。”景王说得坦坦荡荡,道:“昔日,就算是周思得炼制的丹药,也是经过反复的试用才可以进献御前……” 所以皇上在京郊给周思得建了一个名宫观,皇上不是盲从的人,他服用的药物,不管是治疗陈年旧伤也好,还是房事上助兴之用,都是在活人身上试用了无数次,确保无虞,才会服用。 所以周思得,据说是化成一具焦尸之后,皇上下诏招募天下名医,也无人入幕,是皇上,首先对各地各处呈上来的药物不能放心的服用。 所以先前内阁不用孙钰珲,因为这世上跳大绳的人太多。 赵彦恒不置可否,对何进道:“给孙大人寻个座儿。我担心父皇还没有醒过来,孙大人倒要先晕倒在殿中了。” 孙钰珲如今是面色苍白,形容疲累,确实是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所以当下除了皇后,里里外外的人都站着,何进还是听了赵彦恒的吩咐,给孙钰珲搬了一把椅子,不过孙钰珲没有托大,他靠了椅背站着,人已经闭目养息,如老僧入定一般,对外界的宠辱不惊。 “几位阁老和叔王怎么看?”皇后最后一次问外庭和宗室的意见。毕竟,皇上要是龙御归天,理论上,内阁会有推选新君的权利,而宗室则会因为皇位的空悬而尔虞我诈。 到时候必然是一场混乱,所以,现在,趁着大伙儿还维持着一个有商有量的样子,有些话,还是要一再确认,那么过后翻出来,也有话对驳。 王文显一向少了一份担当,道:“请娘娘定夺。” 宗室以宁王为首,也是如是道。 皇后苦笑了下,道:“罢了,众人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皇上若有差池,是天不佑之,与人无尤。” 众人,皆缄默。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儿,在冯承恩的辅助下,皇后非常顺利的把药给皇上灌了下去。 景王颇为复杂的看着,他曾经盼着父皇醒过来,那么在他顺利击倒襄王之后,苏醒过来的父皇,一定会默认他那么做。因为这么多年了,父皇考察了他们这几个儿子这么多年,父皇要的不是一个温良恭俭的儿子,他要看见的是手握皇权而不会被外物羁绊的儿子。 只要他赢了,什么伪造圣旨,勾结宦官,这些都不足挂齿,毕竟,三十年前,他的父皇为了皇位所做下的事,比不他干净。 可惜,他一击不成,他就开始指望着父皇还是一命呜呼的好,毕竟,他比老七年长,而且,他的封地就在青州,是动嘴皮子还是动兵,他应该还有五成胜算。 赵彦恒淡淡的扫了景王一眼。 兄弟两个,谁也别说谁心硬手黑。 只要皇上一死,赵彦恒不会让景王活着走出昭阳殿! 时间就此定格,在场数十人,包括年纪还算幼小的九皇子都安安静静的站着,众人都在等着,等着皇上或是咽下这口气,或是缓过这口气。 经过了大半天的守候,日色已沉,皇上的面色有了些许变化。 之前因为长期的深度昏迷,皇上的面色是枯黄的,那是一种将死之色,渐渐的,面上多了一层光泽。 有太医在为皇上把脉,太医的修为,虽然是治不好皇上的病,是好是歹,那还是能把出来的,不过皇上到底是没有醒过来,太医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说无碍,然后不断的把目光投向孙钰珲,目光中含有钦佩之意。 期间,皇后曾让诸子轮候,吴王等,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昭阳殿。 那些外臣,像王文显,夏劼几个,一把年纪了,也坚持在殿外守候。 又经过一个时辰,也色沉沉,皇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多少双眼睛放在皇上身上,那是一眼都不错的,在人前一直呐呐不言的卫王,都情不自禁的扑在床边,抓住了皇上颤动的手,欣喜又急切的喊道:“父皇!” 龙生九子,也只有卫王保持了一颗纯朴的赤子之心,呼唤道:“父皇!” 因为心智受损,卫王说话的语调是刻板呆滞的,他过一会儿,就包含孺慕之情的呼唤一声‘父皇’。 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皇上的手,缓缓的抬了起来,拍到了卫王被泪水模糊的脸,叹惜道:“傻子!” “皇上醒了。” 皇后大声宣告了这个消息。 众人立刻把欢喜写在脸上,冯承恩在床尾一跪,高声欢呼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由内而外传开,在寝殿之外守候的两位阁臣,首辅王文显,次辅夏劼,未及宣召,便直入殿中。 从死到生走一遭,在欢呼的万岁声中,皇上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 那人眼若流星,眉如远山,唇似点漆,肌如白雪,姓赵名聿,是皇上少年之时。 那一年,赵聿不过十六岁,一次出宫玩乐,一个道士怔怔的看着少年的容颜,过来搭讪,道:“小哥儿红鸾星动,是好事将近了。” 赵聿含笑不语,笑容满足。 那时候,赵聿已经和方氏女定了亲,赵聿对自己的婚事甚是满意,这倒不是说,赵聿和方氏在婚前就有了多深的感情,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皇上只是觉得,方氏女,家世显赫,模样甚美,气度雍容,比起庄敬太子,鲁王等几个兄长的正妃,他的王妃,论家世,论模样,论气度,也是毫不逊色的。 少年人,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这未来的王妃能撑得起面子,赵聿很是满意。 而且赵聿也盼着早日成亲。 在仁宗一朝,太子早立,太子上得仁宗皇帝栽培,下得百官拥戴,诸皇子在京不可夺色,倒不如早日成亲,离京就藩。 早日成亲,离京就藩,山高皇帝远,更便于经营自己的一方势力。 赵聿不是争一朝一夕的人,那年他不过十六岁,已经把往后一二十年的事都思虑了一遍,将内心的野望深深的埋在心底,赵聿宛如一个纯真少年,道:“哦?这也能看出来?” 那道士指着天色,道:“已是十余日阴雨,寻常人难免沾些阴沉之气,但,小哥儿精神焕发,面泛红光,正是有红鸾星庇佑之。” 赵聿细看道士,见他三旬左右,仪容整洁,模样俊朗,便生亲近之意,与之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道士走近赵聿,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道:“那就要请小哥儿的玉手一观……” …… 昏沉许久,一旦复苏,过往几十年的岁月像澎湃的洪水,不受遏制的挤入脑海。 道士端看赵聿一张玉质容颜,无声一叹,道:“你要成亲了?” “择定了十月初六,钦天监正说,是这一年最好的日子。”赵聿依然很期待他的婚姻,男人嘛,都是先成家,后立业。 “还是要成亲了。”道士难言割舍之情。 赵聿也怀着伤感,道:“宗庙社稷,必要有人来承继。” 道士细细地抚着少年的鬓发,一双眼睛冷若寒星,道:“皇家乃至高至寒之所在,父子相斗,手足相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你……你还是要趟这一摊浑水!” 382.张氏 皇上今年, 圣寿五十有九,病骨支离。他早已不是那个眼若流星,眉如远山, 唇似点漆, 肌如白雪的少年, 他老了,眼皮耸拉,鬓生华发, 他微微的抬手, 他的手,手背的肌肤松弛, 显出了一点一点的褐色斑块, 这是老年人才会有的老年斑。 皇后坐于床畔,看着皇上的双眼在滚动,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皇后的视线一转,落在皇上正对面的鎏金玉臂九龙头宫灯上, 低声喝道:“快把这些烛火挪开。” 陷入重度昏迷的病人, 骤然开眼, 面对这种明晃的光线,是极不舒服的,晃得皇上睁不开眼。 站在皇后身边的内侍何进也回过了意, 忙说了声奴婢该死, 就朝外跑去。 那座鎏金玉臂九龙头宫灯, 高九尺九,粗三寸有余,乃是黄铜所铸造,顶上伸张出九哥儿臂粗的龙头,由玉石打磨,这样一座宫灯重达上百斤,室内如何进,冯承恩这般文弱的内侍是万万抬不动的,而这屋里,又能使唤哪一个,昭阳殿自有专做这种粗苯活计儿的奴婢。 荆王算是有孝心的,不等何进唤人来,双手袖子一撸,扎下马步,一手抓上,一手抓下,就把这座宫灯稳稳的提举了起来,立时,气息渐粗。 吴平郡王看荆王费劲,想帮一把的,荆王没好气道:“一边去……” 不过一息,荆王就把这件力气活儿干了。 但是皇上并没有因此好过一些,六觉复苏,五十九年的人事纷扰,一帧一帧的划过脑海。 “臣,参见太子!” 少年双膝跪地,是在向一人行礼。 那少年压得极低的面容,写满了多少不甘。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一人生来是君,为什么一人生来是臣,少年大大的不服。 “赵聿,我要杀了你!” 一个络腮胡子长满了半张脸的男人,张着双手想要掐住赵聿的脖子,只差分毫。 彼时,二十九岁的赵聿,面对双手双脚被镣铐所制的鲁王,绽放出得胜者恣意的笑容。 “陛下,妾身不能与陛下同生,但愿与陛下同死。” 她是皇长子赵彦恪的生母张氏,温婉如水的女人,滑腻的身体如藤蔓一样缠在帝王的身上,眼眸溢满了深情。 十年后,色衰而爱驰,这个女人在延庆宫放了一把火,埋葬了她对一个帝王,可笑的痴情。 “给朕滚开,滚开!” 是沙哑而苍老的声音,躺在龙榻上虚弱的皇上,似在爆发着雷霆之怒,又似无助的苦苦哀求。 这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的挤入帝王的脑海,那些情景所诱发的心绪动荡,是足以让一个人精神为之崩溃的。 冯承恩一直是跪坐在床榻的内侧伺候,皇上在挣扎之际,忽得看见这么一个人,久病之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的抓住了冯承恩的前襟,再反身扣向床沿,把冯承恩从床榻的内侧甩了出去,继而怒吼道:“滚出去!” 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这是什么人,敢出现在他的龙榻上! 冯承恩被摔得七荤八素,趴在地上,未敢出声。 骤然发力之后,皇上力竭的倒在床上,虚汗淋漓,再定睛一看周遭的人,腥红的眼眸,难掩迷蒙之色。 这一个个头戴王冠的人,他们是谁? 这一个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谁? 唯有坐在床畔的那个女人,端庄仪美,皇上还记得,那是他的皇后,只是,皇后的容貌,沾满了风霜侵蚀的痕迹。 但这对于皇上来说,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恐惧。 今夕何夕? 吾在何方? 皇上看了看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整个人在哆哆嗦嗦的发抖。 世人称颂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是那些簇锦团花的光辉岁月,都已经流失了! 而最最可悲的是,岁月里何等的恣意风流,如今想来,竟然想不起来,皇上能够想起的,尽是他想忘记的,那些刻入骨髓的痛苦。 “陛下……” 夏劼有些急不可耐的上前。 皇上置若罔闻。 皇后轻轻的一叹,展开了宽大的袖摆,遮掩住皇上脆弱的面容。 这个时候,赵彦恒出列,向皇上皇后行了大礼,道:“父皇,母后,儿臣告退。” 除赵彦恒之外,在场有吴平郡王,荆王,卫王,景王,献药的孙钰珲,内阁的首辅王文显,他们心里应该都清楚,皇上在昏迷之前,脑子就已经是不大好使了,但是此刻,无不是惊骇的表情。 这……从衍庆宫大火之后开始崭露头角,伺候了皇上二十年的冯承恩都不认识了,皇上这会儿还认识谁? 有襄王殿下先退一步,荆王继而道:“儿臣告退。” 之后是首辅王文显:“老臣告退。” 卫王说不了这么得体的话,是被荆王拽走的。 一个一个人,默默的也退了。 最后留下的,是景王。 但是,景王能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顾全君王的体面,默默退下。 众人守了这大半日,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也只是退到门口默默地等着皇上清醒。 这时候,皇后把遮掩了皇上面容的宽大袖摆放下来,这会儿皇上的面容贴满了冷汗,皇上的身子紧紧的蜷缩着,深深刻于脑海的,那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让皇上把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今夕是何夕,吾身在何方,皇上犹如身临其境般的,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元祐九年腊月二十四,又是那个地方,太子生母贵妃张氏所居住的衍庆宫。 呛人的烟雾把皇上从昏迷中深深拽醒,他想要逃,身体却被张氏死死的搂住。 大火已经烧上了她的裙裾,滋滋作响。 昔日娇俏怯懦的女人,此刻却展现了非凡的毅力,脸上犹带微笑的,望着他。 皇上的头发也被火燎着,那时那刻,痛苦,愤怒,恐惧,绝望,重重将皇上包围,那时那刻,皇上是多么的不甘,嘶吼道:“张氏,朕何处对不住你?” 太子的生母,皇朝的贵妃,这个女人,出身小户之家,及笄那年,被一个贩卖妇女的团伙掳掠,本已零落成泥,是刚刚就藩的赵聿,命亲卫全力协助地方官府破案,才把张氏等一批妇女解救出来,并且送还本家。 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何况是一个女人被……张氏一族,乃至张氏的父母,自觉张氏的存活乃是伤风败俗,又逼迫张氏自尽以全节烈。 在这种情况下,是赵聿收容了张氏,才给了张氏一条活路。 此一此二,便是救了张氏两次。 后来,赵聿和方氏数年无子,赵聿也没在乎张氏残花败柳之身,纳了方氏,且允许她生下了长子。 再后来,他们的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她母凭子贵,封为贵妃。 赵聿自觉没有丁点儿对不住这个女人之处,甚至于在方氏指控张氏,在十年前,暗中和鲁王勾结,谋害了他们的嫡子,赵聿不是偏袒,他是不信一惯恭顺柔弱的张氏,能做下这样的大事。赵聿更愿意相信,这是被他囚禁到死的鲁王,在临死之前,为了搅乱他的后宫,动摇他的储君,而设计的一次成功的挑拨。 没想到啊,此恩此情,张氏要烧死他,也烧死她自己! “咳咳咳!” 烈火焚身,还有在大火中,让人窒息的痛苦,已经让张氏说不出话来,张氏凝视着皇上,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其情真切,其意哀婉。 然而那份情意,谁人能知? 她不像先帝的贵妃朱氏,不像当今的皇后方氏,那样热衷于攫取权势而左右天下。 她也不是皇上登基之初,所纳的李氏(皇四子的生母),王氏(皇六子的生母),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冀望而应诏入宫。 她只是她,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 她惨遭不幸,被恶人卖到烟花之地。 她情缘单薄,被父母关在地窖等死。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光彩,就是那位一次两次,让她活命的,她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从她与之欢|好开始,足足有二十年了,足足七千三百天的日夜,她能有几日,见到他! 什么太子,什么贵妃,她只是想和夫君,日日同桌而食,同寝而眠罢了,但是她的夫君呐,位高九五,天下美女如云,俊杰如林,随着她的容颜老去,她也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 尊荣,若不能与心爱之人朝朝暮暮,便是太后尊荣,又有何惜。 自今以后,世人皆知,错看了她。 张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双臂紧紧的环住赵聿的腰肢,臻首深埋于赵聿的胸前,她在死前祈祷,原她来世化为一条绶带,日夜常伴君侧,寸步不离。 然而她不会知道,在她死去之后,救驾之人冒死闯入火海,想要背负起圣驾而又无法拉开张氏抱死的双臂之时,是皇上当机立断,命左右把张氏的双臂砍断。 一片碎肉断骨,那双砍下来还死扣在身上的双臂似乎还带着生命体征的抽搐,滚烫的热血蓬勃而出,浸透了皇上的全身。 那一刻的惨烈,经过了二十年,愈久弥新,成为了皇上挥之不去的梦魇。 383.父子 丑时刚过, 寅时而至, 夜与日交替之际, 当是万籁俱静, 但是…… “哈~” “哈~~” “哈~~~” 吴平郡王想忍着,但是打哈欠就和放屁似的, 你越想忍着, 你就越是忍不住, 而且打了一次哈,后面还有一连串。吴平郡王用手捂住口鼻,也捂不住那个动静,倒是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吴平郡王眼儿溜了一圈, 如荆王, 景王,襄王, 二三十岁的男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熬上一个通宵, 也看不出多少疲态, 甚至于,每天在王府就是吃了睡, 睡了吃,据说每天要睡够五个时辰的卫王, 此时眼睛直盯盯的盯着寝殿门口, 也未曾露出困觉之色, 相形之下,吴王郡王这样连连打哈之后,一幅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的样子,就太不好看了。 “哈——” 干站在殿门口,越没得事做就越剩下打哈了。荆王平日便不服吴平郡王,趁此机会,悠哉的说道:“二哥要是困得不行,就下去歇歇,左右父皇这里,还有我们这么多儿子。” “儿子?”吴平郡王看向荆王,有那么一股轻蔑,然后脸面上毫无一丝尴尬的说道:“众兄弟中,以我为长,父皇一时看不见,兄弟便阋于墙,也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失察之罪,为兄此刻正惶恐不安,在此请罪。” 三言两语,把自己的窘态揭过不提,而把矛头转到了斗得你死我活的景王襄王身上。 景王素日与吴平郡王交好,便保持了沉默。 赵彦恒可不会让吴平郡王占了便宜,道:“二哥年长十五岁,元祐十年,二哥便已离京就藩,此后只在元祐二十二年,元祐二十六年,元祐二十九年奉诏入京,兄弟们不常在一处,我和六哥不和,和二哥不相干。” 吴平郡王这一回的脸色有点端不住,他刚刚才说众兄弟中为长,赵彦恒就指出了吴平郡王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内,未曾奉诏入京,要知道如他们这般皇帝的儿子,便是封王就藩,也有三年还朝之期,如荆王,景王,襄王他们,最长三年回京一次,只有他,那些年,一年一年的请旨回京,皆未得到父皇的允准,对于皇帝的儿子来说,那相当于是被放逐了十二年。 吴平郡王的呼吸渐粗,但是他也不敢对赵彦恒多说一句,因为赵彦恒若真是景王告诫的那般,是重生之人,是继承了父皇帝位的人,那么赵彦恒会知道他被父皇放逐的真正理由。 心智不全的卫王一动没动,恢复寂静的殿宇显得尤为沉闷。 东方即白,寝殿之门缓缓打开,众人皆做恭肃之状,只有卫王,不顾规矩,直愣愣的向前走去。 开门之后,出来的是皇后,皇后拦住了卫王的脚步,看见卫王清澈的眼眸中泪水滚滚,软和了语气道:“老五,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父……皇……” 卫王的身体在发抖,刚才父皇的神志不正常,卫王知道自己的神志是不正常的,不正常是一件多么可怕和悲哀的事,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为漫长的折磨。卫王是真的关切皇上的身体,才那么急切的想进去。 “皇后。”殿内传出皇上清隽的声音,这声音虽然中气不足,却昭示了皇上现在已经恢复了神志,皇上在殿内道:“让老五进来吧。” 皇后闻言松开了卫王,在众人的目送了,离开了昭阳殿。 须臾,何进唱名道:“宣,太仆寺卿孙钰珲。” 孙钰珲趋步上前,越过一众阁臣亲王,入殿。 外头自然是听不到君臣之间的谈话,片刻之后孙钰珲退出内殿,向众人一礼,亦沉默的出宫离去。 “宣,景王觐见。” 景王震震衣袖,从容入殿。 殿内空空荡荡,除了一身道袍的皇上,再无一人,此前卫王进殿,未曾退出,如今看不到他的身影,想来是在皇上身后,一墙之隔的龙床上歇息了。 卫王是个傻子,皇帝的龙床,也就是个纯睡觉的地方,毫无政治意义。 皇上一看景王那一副从容的脸色,气就不打一处来,如皋鹰般的眼眸横射过来,沉声道:“周思得何在?” 周思得,道录司正印,名宫观观主,而他真正的身份,是天下间无出其右的医者。遥想当年,钱忠背着皇上逃命,就在看过张贵妃最后一眼,拐出殿门的时候,一根木桶粗的,燃烧的梁柱砸落下来,正好砸在皇上的右肩膀上。那根梁柱是横着砸下来,当时皇上的额头本能的伏在钱忠的左肩上,钱忠昂着头颅,右边额头一侧,也被燃烧的梁柱砸住,主仆两人就这样被已经燃烧了大半,还有上百斤的一根梁柱压趴在地上。幸得谷大勇用血肉之躯抗住燃烧的梁柱,然后柳冰奋力的把皇上从中拖出来,才没让皇上当场咽气。 气是还有一口气,当时这伤情是有多么严重?反正和皇上同样伤情的钱忠和谷大勇皆不治身亡,是因为这两个是奴婢命,没有尽心治疗吗?当然不是,舍生忘死,把皇上从火场里救出来,这样忠心的人,抛开他们的身份,也算是可歌可泣了。京城之内,皇室宗亲,世家勋贵,文武百官,有几个不是为人主子,他们如果想要得到奴仆的忠心,就不能践踏了钱忠和谷大勇的忠心,所以,当时以李泰为首的文臣,以英国公为首的武将,都是三令五申,令太医院全力救治钱忠谷大勇两人。皇上用什么药,他们就用什么药,日常护理也没有一丝一毫不尽心的地方,但是烧伤之后第二天,钱忠死了,第四天,谷大勇死了,当天晚上,负责三人伤情的太医院院使服毒自杀。 太医院院使撂挑子,就意味着整个太医院,对皇上的伤情,已经完全束手无措了。就在这种时候,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才让周思得这个道士试试,当年京城之内,有多少家府邸,都暗暗把白布预备下了,预备着帝王大丧,结果周思得起死回骸啊,把皇上救活了。 这期间,先别说各方势力的角逐,没有周思得这个人,皇上是一定一定,死定了。所以自那以后二十年,皇上一身的病痛,以及和药物有关的所有东西,比如男女房事上助兴之物,等等,都是周思得负责的。 所以,谁动周思得,谁就是嫌皇上命长。 二十年前,嫌皇上命长的皇长子,当朝的太子,是被皇上下令处死的。 如今,景王也好,襄王也好,论身份比不得当年的太子,论皇上在他们二人身上所花的心血,也远远不及当年的太子,那么皇上此刻的为父心肠,也不会比当年软上一分。 父子默然而视,为父的已经形容枯槁,为子的正是风华正茂,但是那个已经形容枯槁的男人,他蛰伏二十年,一举登上帝位,他几经生死,稳坐帝位三十年,这五十年间多少风流人物俱往矣,只有他,还站在巅峰,令世人俯首。 所以这个男人啊,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重,筹算之精,世上之人,又有谁能与他比肩? 就算是赵彦恒,放下所有的伪装,站在元祐二十九年的这个时间点,其威势也无法与当今皇上抗衡,何况是景王,又怎么能抵挡住生死尽在他手的那种压力。 几息之间,冷汗淋漓而下,景王想去否认,但是膝盖一软,人已经跪下,一拳砸在青砖之上,懊丧道:“他已死了!” 曹操杀了华佗,自己又得到怎样的下场。 周思得之死,当然不是景王所为,实际上名宫观的大火,也不在景王算计之内,他只是借名宫观弟子和卫王妃偷情之事,想卖周思得一个人情,以期周思得将来助他一臂之力,结果周思得也是个实在人,当即就坑了寿春公主和襄王一把,把欠下的这个人情还了。 在名宫观大火的当天晚上,在景王与周思得长谈半夜之后,那一夜景王辗转难寐,都是在想怎么礼贤下士,把周思得收入囊中,结果就在第二天清晨,周思得无疾而终。 试想想,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他的身体机能已经衰弱到了什么地步,若说他寿终正寝,也不算一件突兀之事。 结果,是这么一个结果!是周思得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为景王谋划了一番。 皇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自周思得失踪之后,皇上也算是掘地三尺的在找他这个人了,以皇上在京城的经营,动用了所有的手段,甚至不惜自伤身体引君入瓮,也没能引出这个人来,这个人,也只能是死人了。 皇上隐下心头那股无以为依的不安之感,轻扯了一下嗓子,恢复沉稳又质问景王道:“那你自己说说吧,你和老七的恩怨,要如何做个了结?” 景王猛的一抬头,诘问道:“父皇把四哥封在太原,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父皇当年是想把四哥立为太子吗?” 皇上没有反驳,便是默认了。可惜皇四子赵彦恺,天不假年。 景王继而咄咄逼人道:“父皇把儿臣封在青州,青州东临东海,南临泰山,虽不及四哥的封地,在余下兄弟中,也无人比我强的,四哥既然不成,父皇是不是会属意于我。” 384.孝顺 这一回, 皇上眉毛一挑, 显出了凝结之色。 封皇六子的时候, 皇四子还活得好好的, 当父亲的, 当然是盼着儿子活得比自己久, 又哪会在后手之后, 又备后手,这不是诅咒自己儿子早死嘛。所以,景王这话是过于牵强了, 但是,和襄王一样,景王对于帝位的执念便是因皇四子骤然而逝开始的, 此时景王容不下皇上当下的迟疑, 含泪说道:“父皇若是不喜欢儿臣,大可以将儿臣远远的封到天堑之南, 十几年不闻不问, 儿臣自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天堑之南, 长江为天堑, 吴平郡王的封地在衢州, 荆王的封地在建昌,景王就是在拿这两位, 早早和帝位绝缘的兄长说事。 天下皆传,吴平郡王因为早年依仗帝宠, 多次冒犯太子, 对东宫怀有窥伺之心,从而激化了皇上和太子的矛盾。这样一个失德的皇子,当然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而荆王的生母据传是北方异族女子,本朝将国都定在北地燕京,就是以天子守国门,以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荆王这样的血统,怎么能继承帝位。 但是这些皆是传言,真正让吴王和荆王失去资格的,是他们和赵王一同裂土封王,赵王那是什么待遇,封在龙渊之地,又为北方军事重镇,其王府护卫,破例增兵至三万户,而他们的封地远离京城千里,且这两地,一无政治象征,二非军事要地。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日山陵崩,皇上非要越了长幼的次序传位给赵王,赵王一日内就能抵达京城登基就位,吴王和荆王不服,就只能起兵从南往北打,自古北伐有成功的先例吗? 后来皇六子皇七子陆续崛起。 景王的青州是个好地方。襄王的襄阳也不差,乃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打天下,从北往南,可以说是势如破竹,直到襄阳经历了大败,被前朝守将牵制了足足九个月。 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吴平郡王和荆王,才成了边缘人。 为什么放弃和打压了次子和三子,那些秘密,皇上没想和景王交代,如今翻出来,皇上也不置一词,他只是缓缓道:“老二老三纵有行差踏错,也不及你如今的无法无天。这些年,老七明里暗里的,与你相争,朕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年长五岁,要是你自个儿争气,又何惧他。再退一步说,朕在你二人之间,从未有偏爱,你是做哥哥的,尽可把心胸放开点儿,为了斩断老七的野心,让他承祧先皇嫡子,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景王忐忑不安的听着,皇上平和的语速渐渐急促,染上怒意逼视着景王道:“法子是个好法子,但是事是这么办的吗?要过继朕的儿子,不该跟朕商量一下,拿着朕的玉玺,可有问过一声?” 景王的呼吸都停了下来。商量,这种事情是能商量的吗?未有子嗣的荆王,想日后在弟弟们的子嗣中过继一子承继荆王府世系,虽然皇上的孙辈不多,弟弟们也匀不出第二个儿子来,但是,这种事情,当老爹在世时就给了个准话,日后也免了断子绝孙,身后无人祭祀的凄凉下场。要知道先皇,也就是仁宗皇帝,好几个儿子,比如庄敬太子,鲁王,都是后继无人的。所以荆王的思虑,不可谓不深,荆王倒是和皇上商量来着,据景王所知,荆王为了这事,和皇上磨了足有一年,皇上并未恩准。这还是孙子,何况是儿子。所以,把赵彦恒名正言顺的过继出去,景王从没有奢望过,这是阴谋,而非阳谋! 何所谓阴谋?那张伪造的圣旨,是景王亲自盖印的,他盖印的时候,皇上就躺在身后,生死未知! 皇上轻轻的撩了一下衣袍,在景王身前蹲下,父子平视。皇上的目光如炬,把景王看得脊梁发麻。 对于皇位的垂涎可以泯灭所有的人性。当景王顺利的把襄王解决了,看着一步之遥的皇位,景王又会怎么看待生死未知的父亲? 大概是顺手送他一程吧。 在过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先太子,不就是那么干的嘛! 冷汗,自景王的额头滚滚滑落,景王往后缩了两步,整个人直接趴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的说道:“父皇,儿臣从来没有弑君之心。儿臣只是担心……不,是惧怕,儿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赵彦恒怎么就继承了帝位!儿臣已经是输过一次的人了,儿臣不想再输第二次。” 朱家的那个丫头! 皇上气得脸色发青,朝外怒吼了一声:“滚出去!” “父皇!父皇……” 景王歇斯底里的嘶吼。 殿外走进来两个披着黑甲的九尺宫卫,上前就一人反扣住景王的一只胳膊,准备把景王拖出去。 景王眼见了求饶无果,一息皇族的尊严尚在,挣脱了宫卫的钳制,擦了一把涕泪,挺着胸膛说道:“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儿臣这辈子没想过,没做过,但是老七,他的手上有没有沾过父皇的鲜血,待会儿,父皇替儿子,好好盘问盘问他,届时,儿子纵然一死,也死得瞑目了。” 说罢,景王在癫狂的笑声中,黯然的退场。 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待皇上转身,看到卫王穿着一身明黄色里衣,赤着双脚,怯怯的站了出来,一双呆滞的眼眸胡乱转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皇上嘴角一牵,苦笑了一下道:“怎地醒了,你以前是雷打不醒的。” 卫王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开口。以前,卫王是那样的,每天浑浑噩噩的睡觉,睡得死沉死沉,不睡足了醒不过来,但是阿芳死后,卫王再也没有那么沉睡过,这次听到皇上和景王争吵,也就被他们吵醒了。 皇上已经把视线落在卫王的赤足上,人走过去,换了一副温润的口气絮叨道:“教了你多少遍,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你都要先想着你自个儿。你要使唤人,渴了让人添水,饿了让人摆饭,冷了让人加衣,别像现在这样,光着脚站在地上……别像现在这样,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挨了冻,又有谁会真正心疼你!” 皇上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双通绣纹彩的绫罗袜,缓缓的蹲下。此刻的皇上,比寻常的父亲更为和蔼,全新全意的照顾弱智的儿子。 卫王微微的抬脚,就着皇上撑开的口袋把脚伸了进去,然后也不顾形象的,就那么一屁股坐下来,一手脚心一手脚背往上捋,把布料捋平,多余的布料折在腿肚子上,一手大拇指压着,空出的另一只手,不甚熟练的缠着系带。好像做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卫王紧紧的抿着嘴唇,双眼认认真真的盯着,最终稍显笨拙的系上了带子。 一样画葫芦,卫王又穿上了另外一只罗袜。 看着能自己穿好罗袜的儿子,皇上的眼神没有欣喜,而是渐渐冰冷。要知道,身为皇子,天生就有呼奴呵婢的权利,只要说一声“更衣”,只要伸着手,张开腿便好,自有奴婢们把一身穿戴好。罗袜,又叫足衣,算是所有行头里最难穿戴好的两块布,以卫王的身份,他这辈子从生到死,都无须自己动手。 在过往的二十几年,在卫王烧傻之后皇上亲自抱回昭阳殿,怎么指使人,皇上教了无数遍,后来因为卫王就是不开口说话,皇上让卫王在枕边放了一个铃铛,卫王想要起床,摇一摇铃铛,自有奴婢们服侍。 “是谁教你的?” 眼下皇上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是心底里,皇上是要查出那个怠慢卫王,自己偷懒的奴婢,好好惩戒一番,以儆效尤的! “芳芳。”卫王垂着头,低落的轻道:“阿芳。” 就是老七送给老五的丫头,后来撞破了卫王妃的丑事,连同腹中骨肉被残忍杀害。皇上还追封她为侧妃,上了皇家玉牒。对于皇子龙孙来说,他们的一生可以拥有无数的女人,但真正能上皇家玉牒,也是寥寥。 对于一个死人,皇上便宽宥了,抚着卫王的后脑勺问道:“她对你好吗?” 卫王忙不迭的点头,一连点了四五个头。 皇上就笑了,道:“她哪里对你好了?她是你的女人,服侍你,是她的本分,但是她却让你自己穿罗袜,比你身边寻常的奴婢都不如。” “不是的!”卫王直愣愣的大声反驳,头抬起来眼睛红彤彤的,道:“她每天陪着我,我很开心,她也很开心。别人不开心的,只有她是开心的,我想开心,我想大家都开心。她……她很好的!” 皇上愣住了,开心就是好,多么简单纯朴的道理,皇上自然也能理解,他笑着释然了,道:“好好好,人生在世,不过开心二字。” 卫王嗯的一声,眼神飘在皇上身上,道:“父皇也要开心!” 皇上扶住自己的额头,在卫王看不见的视线中,皇上一片凄苦。 卫王拉了拉皇上的衣袖,皇上起身,顺手把卫王扶起来,张口道:“来人。” 何进垂手入内。 皇上怜爱的整理着卫王的衣襟,吩咐道:“用朕的轿子,送卫王出宫。” 又细细的看着卫王的容颜。卫王是元祐四年出生,和景王同年,只是大了六个月,现年二十六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若是心智未损,将会是何等风采! 这样的想法已是惘然,皇上亲昵的拍拍卫王的脸,道:“好孩子,朕知道,你是最孝顺的孩子!” 喜欢美人归请大家收藏:()美人归更新速度最快。 385.惊艳 “皇上……”何进蹴躇上前, 轻声道:“数百名官员, 如今站在左顺门外。” 外朝官员的奏本, 都是从左顺门呈递至内宫, 这是官员们知道皇上醒了, 皆有本上奏, 所奏何事, 不言自明。 皇上蜷缩在御座上,身体下滑,头靠在了一侧的扶手上, 木然的道:“让老七进来吧。” 何进微微颔首,碎步后退。 赵彦恒入内,手上挽了一件鹤氅, 直入皇上身侧, 将鹤氅披在了皇上的身上,然后, 伺立在一旁。 皇上一动不动, 忽而开口说道:“老七, 三年前朕命你押解粮草入滇, 三年前, 朕向你期许过什么?” 赵彦恒道:“取黔国公府而代之。” 黔国公府,先祖郭融, 早年称之为赵融,乃是太|祖高皇后胡氏的养子, 太|祖与发妻胡氏, 一生未有子嗣,当然,太|祖膝下有十几个儿子,都是庶出,郭融自幼被胡氏抱养,夫妇二人视如己出,倾力栽培,其情状与那十几个庶出的子嗣,也别无二致。及至太|祖起兵,郭融能征善战,所立下的战功,可谓数一数二,开国封爵,郭融因非□□血脉而不得封王,回归本宗,赐黔国公爵,镇守南疆。郭融虽无亲王之虚名,其实际掌控的府卫,疆域,以及统领各路土司的实权,比起当初赐了王爵的赵氏子孙们,也不差什么了。 当初太|祖皇帝把黔国公当亲儿子看,太宗皇帝把黔国公当亲兄弟看,这么一大块地方封出去也不心疼,几十年过去了,当今皇上是心疼了。而且,太|祖时期,南疆诸部自上而下臣服于赵氏王朝,作为臣服的条件,南疆诸部的人口,税赋,刀兵乃至官员的任免,还是掌握在当地土司们的手中,朝廷对于南疆,更像是一种统而不治的状态。皇上有心打破这个状态,先要取缔黔国公府对南疆的影响,毕竟几十年间,黔国公府与诸土司利益相连,休戚相关,他们是不会甘心手上的实权被朝廷收回。 皇上有意把赵彦恒的封地,从襄阳换到昆明,让真正的赵家子孙掌控这片土地,就是皇上心中所畅想的,对于南疆改革的第一步。 “是啊!”皇上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可笑,道:“朕曾经对你的期许,也就是做一位独当一面的边陲藩王。不过你想要的远非如此,也难怪从南边回来,就一次一次的为郭坤说话了。” 关于南疆的治理,前世今生,赵彦恒都和皇上争论了无数遍,现在赵彦恒都说得疲累了道:“儿臣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为郭坤说话。郭坤此人,虽有伐功矜能之嫌,然则十余年间,为南疆所做的种种,也算是一位治世之能臣。父皇想要改变南疆的政局不是不可,只是,此乃滴水穿石之功,非百年甚至是数百年民族融合之后,不能功成!” 皇上哼了一下,并没有被赵彦恒说服,不然,皇上也不会把郭坤圈禁了。 这是父子之间的政见不和,孰是孰非,只有时间可以验证,但,皇上看不到那一天了。这不由生出些许惆怅,皇上继续道:“朕记得三年前,老六向朕求娶方氏,朕是乐见其成,皇后起初并未应允,还是朕劝说皇后,道‘你我之遗憾,由小辈补足,亦可慰平生’。” 赵彦恒的目光黯了黯。 皇上曾经当众直言,皇上此生之遗憾,是未能和皇后共育一位嫡子,这绝非皇上的惺惺作态,这是皇上的真情实意。皇上这一生,有多少女人攀附在他身上,那些爱过的,宠过的女人,皇上自问没有亏待过她们,偏偏是陪着自己一路走过来的结发妻子,为了他付出太多太多,他却连一个孩子都给不了她。所以那时候景王在一众京城贵女中,非娶方佩仪而不可,也是摸准了皇上的软肋。但是伪装出来的深情几许也是伪装不了几年,赵彦恒牵了牵嘴角,嘲讽道:“是六哥辜负了人。” “话虽如此,也就是一个女人。”皇上淡漠道:“朕的皇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得,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女人而失去,所以老六究竟是怎么失去的?也难怪他心有不甘。” 赵彦恒顿了一顿,这一顿赵彦恒大概知道了景王在拖出去之前,向皇上进了怎样的谗言,真是临死都想拉个垫背的,赵彦恒默了默,道:“儿臣是既得利益者,儿臣说没有,父皇能信吗?前尘往事不可追,总之儿臣现在是没有。” 现在,是景王伪造了圣旨,是景王收买了皇上最贴心的内侍,景王的手还伸到了禁卫之中,试图用那些禁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赵彦恒格杀在王府。手伸得那么长,皇上还有一口当皇上的心气,就容忍不了了。 皇上摆摆手,至少他此刻是大度的样子,道:“老六的心情,朕可以体谅。至于那些前尘往事,朕并不想深究……” 歪躺了这么久,皇上也有些不舒服了,缓缓的坐直了身子,道:“现在,你去办两件事。第一,赐死朱妙华,第二,把李斐找回来。” 不以姓氏代替一个女人,这是指名道姓的要人了。 赵彦恒瞳孔紧缩了一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皇上骤然冷冽的目光射过来,道:“怎地,你是不愿意,是不愿意赐死朱妙华,还是不愿意把李斐找回来?”说着说着,皇上的怒气已经压不住了,道:“朱氏妖言惑众,害了朕一个儿子,不,她害得不仅仅是一个老六,她也差点害死了你,朕不追究于整个宣国公府的罪过,仅仅是要她一条性命,已经足够宽容。至于李氏,她早不在襄王府,你把她藏起来做什么?” 赵彦恒杵着还是一动不动。朱妙华的生死暂且不论,李斐被赵彦恒偷偷送走,赵彦恒所忌惮的,绝不是区区一个景王,而是御座上指名道姓要人的皇上。 那么皇上究竟知道了多少! 赵彦恒轻轻呼出一口气,装出懵懂的样子,道:“父皇找她做什么?” 皇位微微倾身,道:“当年方氏怀有身孕,朕命太医三日去景王府请一次平安脉,皇后那边,也派了多少人盯着,谁也没有发现伤胎之物,为什么李氏,只是和方氏坐得近了一些,就闻出了她身上都梁香的味道?” 都梁香,在李斐点出这三个字之前,京中无人知道此为何物。 都梁香,是一种植物,如兰而茎方,叶不润,生于水中,长于潮岭诸州,其捣碎后的粘液有洁净的功效,而被当地人用来浣发沐浴,而它经过炮制入药以后,内服有破血之效,用于治疗妇女闭经,产后瘀滞腹痛等病症。 这是当初李斐说过的话。 赵彦恒干巴巴的回道:“李氏喜欢调香,知道都梁香也不足为怪。” “呵呵!”皇上早把那些深含在其中的意味想清楚了,道:“都梁香生长于潮岭,她一个从未去过潮岭的人,是从哪里闻过它的气味,而且经年以后,一闻便能辨别出这种气味,而且,她一个尚未出阁的闺阁女子,骤然闻到这种气味,就想到了它的利害之处。她的这等本事,实在叫人惊叹。” 惊叹,这两个字,最先是周思得说的。 当初这件事一发,周思得主动向皇上要过都梁香,周思得年轻的时候游历四方,可以说,见多了世间的奇花异草,不过,天生万物,数不胜数,当世之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窥得一角罢了。而且,都梁香的气味,并不是那种浓烈的,挥发性的气味,它只是植物本身的味道而已。在数不胜数的自然万物中,李斐这样充满了天赋的辨别能力,叫周思得说出了惊叹两个字。 当初,周思得甚至戏言道,可惜李斐是个女子,又为王妃,不然,他非要破例收徒不可。 这之所以称之为戏言,是因为周思得这一生,也没有收过一个传承了他衣钵的徒弟。 名师出高徒,反过来,一个高徒,应该也有一位名师悉心指点才对。 李斐从未去过潮岭,又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不要说,是博览群书知道的,气味这种东西,是看书看不出来的。 那么,悉心指导李斐名师的人,是谁? 赵彦恒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影子,还是问道:“父皇要做什么?” 皇上薄唇轻启道:“李泰的那个小儿子,说是早死了后来又没死的那一个,二十年前去了四川,而且,入了青城山,青城山是周思得问道的地方,若论起来,他们师出同门。” 皇上说着已经有些激动了,道:“老七,你把李氏找回来,你告诉她,她现在是皇家的人,身为皇家人,她该当尽忠尽孝。你告诉她,前尘往事,朕皆不予追究,只要她能说服了她叔叔!” 悉心指导李斐的名师,是林禾。 和周思得师出同门的人,是林禾。 赵彦恒目光深沉,道:“父皇,林禾在哪里?” 皇上骤然站了起来,道:“李斐在哪里?” 君权并不能驱策任何人,皇上就算抓回了林禾,也不能令他为自己所用。 “儿臣做不到!”赵彦恒无可奈何的说道:“李家与父皇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这么些年,李家没有向父皇寻仇,已是大幸,如今要他们以德报怨,儿臣做不到。” 皇上指向宫门的出口,固执的盯着赵彦恒说道:“你去把李氏找回来,只要你能说服李家,朕便禅让退位!” 喜欢美人归请大家收藏:()美人归更新速度最快。 386.你回来了 “快快开城门!” 一支十骑的锦衣卫, 手持皇上诏令, 在城门内呐喊。 守城门官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安插在城门上的红色旌旗, 亲下城楼, 验视了锦衣卫的诏令, 确认令出于皇上无误, 才带着疑惑, 开了城门。 怪哉! 之前得到襄王殿下的命令,明明是说,君有不测, 往城外举红旗,反之,举黄旗, 他听闻皇上苏醒, 已经拿着黄旗上城楼,中途叫襄王府中侍卫截下黄旗换了红旗, 这朝令夕改, 却是为何? 十骑往潭拓庵的方向, 绝尘而去。 十骑之外, 就是刚刚换了旗帜, 先一步出城的两位襄王府侍卫,在一个路口分道, 一人向襄王府护卫驻地狂奔,一人向潭拓庵而去, 而将视线再往外扩一圈, 原先就守在城外监视城门动静的那人,已在潭拓庵山门外。 然,这几波人俱是慢了一步,潭拓庵内,李斐一下心急火燎,道:“什么,小叔被掳走了?是什么人干的?” 站在李斐身边的人,是林毅,只见他脸色惨白,眼窝乌青,气息凌乱的说道:“为首之人,是内官。” 李斐急得在室内踱步,能用内官,除了皇上,就是王爷,林禾十数年深居简出隐秘行踪,若说是景王,景王可能连有这么个人都不知道,若说是皇上,皇上知道了林禾便是李家四子李季繁,那当下,也没有追究,只是担心襄王被李家人愚弄,而点破了这件事而已,如何又不顾先前之诺,将人掳走? “我现在就回城!” 李斐没有丝毫耽搁,就做了决定。 一直守护在身边的阿莲阻道:“王妃,如今城内局势不明,还是先派人去打探……” 李斐沉沉一呼吸,感慨道:“果然姜还是老得辣。” 皇上都还有能力操控那么多人,可见他离死还远得很。 林毅闭目,回想起当日他和林禾中伏的情景,对方目的很明显,是活捉林禾且不伤他分毫,林禾自知难以脱身,又见他与人死拼负伤,林禾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他遁走,而那些人,亦即可收手,不与他为难,想来就是让他活着,做这个传话的人。 一步步都在他人算计之内,但是,他没有办法由着林禾被掳而不闻不问,也只能如他所愿了,毕竟,在他的心中,林禾才是最最重要的那一个人。 李斐换了一套轻便的衣裳,正走出去,襄王府侍卫白秀赶到了,他现在是争分夺秒,一边让人为李斐牵马,一边单膝跪在李斐面前道:“王妃,请随臣速速离开此地。” 这阵势唬得阿莲一跳,道:“难道皇上……” 她要说,难道皇上驾崩了,只是丧钟未敲,贸然说皇上驾崩乃大不敬,所以话说一半留一半,其惶惶然之态,大家明了便好。 “皇上已经醒了,景王被押出殿外……”白秀也是一头雾水,抱拳向李斐道:“殿下让王妃速速离开此地,前往通州海津,快,快,快!” 快,快,快! 这已经是赵彦恒的原话了。 通州海津,留有一条可以出海的船,那是陈介祺的船,一旦李斐上船出海,茫茫大海,朝廷的兵马也追不上了。 李斐回头,看向林毅眼中一酸,道:“林叔,你和小叔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未曾一日或离,如今这般境遇,皆是我的不是。” 林毅惨淡的一笑,道:“一切皆是因缘际会,王妃切莫自责。” 李斐回转过来,抬手让白秀起身,道:“多谢王爷好意,只是我如今走不得,去牵马来,我要回城。” 白秀想着王妃不愿去通州海津,他也强迫不了,便顺了李斐之意,一众十几人,皆上马,面向而行,刚好和十骑锦衣卫相撞。 为首的锦衣卫段淮见围在中间的妇人颜色殊丽,周围护卫一看便是行伍之人,手一扬,就将这一行人围住,道:“来者何人?” 白秀之前和段淮有过一次照面,打马上前,道:“段兄不认得我了吗?此乃王府女眷。” 襄王府的女眷只有襄王妃一人,段淮这一趟出来,本是要抓被宣国公府送入庵堂的朱妙华,阴错阳差遇见襄王妃,也算有所斩获,低头向左右耳语,随即,一骑回城,两骑继续前往潭拓庵查看一番,其余留下道:“臣护送王妃回府。” 李斐本是要回去的,看也不看段淮一眼,从他身边驰过。 及至襄王府,整个前庭清扫过后,匀匀的撒了一层石灰,将所有打斗的痕迹掩盖,只剩白茫茫一片,李斐穿庭而过,直入内室,一眼便看见赵彦恒,清凌凌一人坐在上首,如同木雕泥塑。 赵彦恒看见李斐,沉静的目光转过一轮华光,内心不知是喜是忧,道:“你回来了?” 李斐轻轻嗯了一声。 赵彦恒骤然起身,抓着李斐的手腕道:“你可知道,我是万万不想你去海津,这次是我迫不得已,以后你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通州海津。 那艘足可乘风破浪,扬帆万里的船,原不是为了这一次逃亡用的,而是以妨将来赵彦恒负心薄幸之时,李斐能有一条退路而准备的。这是李家能为嫁入皇室的李斐维护的一丝尊严,这也应该是李斐的母亲李好,最终和陈介祺言归于好的条件之一。 李斐笑了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早说过了,母亲的心意我领了,那艘船,我是不会用的。” 说完,李斐手腕一旋,入内往妆台上坐了,散开发髻重新梳妆,道:“殿下知道我小叔现在身在何处?” 赵彦恒缓缓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在孙钰珲的府上。此人年少之时,与林禾有数年同窗之谊。” 李斐松了半口气,毕竟林禾不是身在诏狱,又有故人相顾,但是,林禾心性与常人不同,李斐回首道:“林叔想去照顾小叔,你能送他进孙府吗?” 赵彦恒默不作声的走出去了,带着林毅和几个侍卫,直接去孙府。 赵彦恒错料不差,孙府外松内紧,便是赵彦恒亲至,也入不得内,不过,驻扎在孙府内的侍卫,见到赵彦恒带人过来,已经派人向宫内传讯,在这段等候的时间,孙府的主人孙钰珲走出来,拜见了孙钰珲。 林毅已经是心急如焚,急切的问道:“孙少爷,我家少爷这几天可好?” 孙钰珲和林禾有数年同窗之谊,当年林毅作为林禾的下仆,都是随身伺候在林禾旁边的,至今二十年不见,当年的少年们,依稀残留了些许少年的痕迹。 孙钰珲一甩袖,看着林毅咬牙切齿道:“难为你还记得,你是仆,他是主!” 林毅不想林禾被故人轻视,真是挣着眼睛说起瞎话来,道:“小人这些年忠心耿耿服侍在少爷身边,从未逾越啊!” “你!”孙钰珲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不过是李家的家生子,粗鄙卑贱。” 林毅便是不服这世上的贵贱高低,冷声道:“小人位卑,也是相府豪奴,苏少爷高贵,也曾是瓦匠之子!” 孙钰珲姓孙,乃是从了继父的姓氏,他两岁丧父,寡母为当时的户部郎中孙经所纳,因为孙经宠爱其母,对孙钰珲也是视如己出,倾心栽培,养育之恩大如天,孙钰珲遵从继父的姓氏,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指摘的事情。 现在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互揭其短,是为哪般? 赵彦恒无心八卦,出声制止道:“好了,大家都是旧相识,莫伤了和气。” 林毅和孙钰珲各自把脸撇一边,不在做声。 等了须臾,皇上身边的何进匆匆骑马而来,赵彦恒说了来意,何进和和气气的说道:“既然王妃已经回府了,陛下也是会退让一步的。” 说话间,何进身后的两个内侍就抢上前来,卸了林毅的佩剑,把林毅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搜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带任何武器,毒|药,字条,才笑呵呵的踏入孙府,一边领路一边说道:“七爷明鉴啊,咱家把人请过来以后,真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为着我们这些生人招李四爷不待见,还特意打听了李四爷少年之时与孙大人交情甚笃,才安排了住在孙府。” 赵彦恒虚与委蛇道:“叫你费心了。” 何进弯腰笑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走到林禾居住的屋外,还没见到人,先看见屋外廊下熬着两个药罐子,林毅快步上前一查看,一个熬的是参汤,一个熬的是桂枝汤,林毅登时脸色大变,慌忙进入屋内,只见林禾脸色潮红的窝在锦被中,几日间瘦骨嶙嶙,便是有人进了屋,也没有反应。 “阿禾!”林毅虎目含泪,当下就上了床榻,把林禾紧紧的抱入怀中。 林禾勉励睁开眼睛,模糊看见林毅的样子,嗯哼了一下,牙齿紧紧的咬住,脸上的潮红深了一个度数,面含屈辱与愤懑,默默的在林毅的怀中落下眼泪来。 林毅像抱着孩子一样的抱着林禾,拍着林禾的后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将来我们去一人踪绝迹之处,终此一生再不见人。” 赵彦恒撩着帘子一角,看见林禾和林毅的情状,注视片刻,默默的放下帘子出去了。 何进尾随在赵彦恒身后,沉痛的轻语道:“七爷,二十年了,七爷,你应该知道,皇上一直为伤病所累。” 赵彦恒朝外走道:“何进,本王与皇上虽是父子,也是君臣,你说我知道,可是说我有窥伺朕躬之嫌,二哥前车之鉴,本王莫敢犯禁。” 387.道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8.撕破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6.第 296 章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也是这种困局,夫妻情分难以为继,偏偏就有了孩子。她该什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如果天下的所有人,是一座塔。李月想,她是站在塔尖顶层的人,想想塔低下的人命如蝼蚁,多么的辛苦和贫瘠,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最惨烈的悲苦,是生养不起,活不下去,这之外,才有命去想父慈子孝,功名利禄。所以十八年前,她生下了女儿,这一回,她也会生下这个孩子。 生下了孩子,她做了母亲,偏偏她又不是一个伟大无私的母亲,她仅仅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她羡慕那种儿女双全,儿孙满堂的妇人,比如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晚年丧父又丧子,年轻的时候多生了几个孩子,依然有儿有女,儿子们一帆风顺的娶妻生子,还有许多的孙子孙女。如今老了腿脚不好,有孩子们搀扶;老了牙口松动了,许多东西啃不下,孩子们在外头总记得买上一样不费牙的;老了还眼花,不能视物,有孩子们寻医问药,配了药汁天天滴眼睛,就算药力不达成了半瞎子,儿孙们知道老太太爱听越曲高腔,特意去学唱几曲,彩衣娱亲。 李月自问没有她弟弟林禾的觉悟,她期盼着自己子孙绵延,颐养天年! 赵彦恒意思意思的拉了垂头丧气的陈介祺一下,站立上前,恭敬的道:“岳母大人,孩子当然是您的后嗣,将来不管得子得女,都是您的子孙!” 李月微微侧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态度温和妥帖,言辞却是咄咄逼人,道:“襄王殿下,你知道我在期盼着什么。我在期盼着老有所依。本来我好好的养着一个女儿,我本来想,待我衰老的时候,可以傍着女儿女婿居住,要是女婿那一家没有意见,我就教教外孙们读书写字,这就是含饴弄孙了。可惜了,天底下这么多的人,我女儿偏偏被你惦念上了,嫁到了皇家,国礼处处大于家礼,你说我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期盼!” 李斐低下头来,母亲不忍看,赵彦恒不想看。 李月斜睨过去。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可是李月就没有那份充沛的感情,她第一眼看见赵彦恒,就说过了,赵彦恒此人深沉得可怕。有此评断,她时刻紧着一根弦,再说了,李家曾经是皇家的弃子! 赵彦恒顿时气弱,讪讪的笑道:“我和斐斐当然会孝敬您的……”只是总和李月表述的不一样,不是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到了晚年,李月想和女儿女婿比邻而居,亲自教养孙儿们。这点要求赵彦恒还真没法答应,现实他是王爷,将来若为天子,皇家的子孙,是注定不能和外家如此近亲的。 等监控看完,就是决断的时候,林德一个眼色过去,让手下把人放开,深呼吸,正色看向徐知着:“徐先生,我跟你有交情,但规矩是规矩。” “我明白。”徐知着微微欠身,唇边露出一抹淡笑,十分温和妥贴的,让人舒服。 林德看着又是一阵犹豫,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徐知着已经转过身去,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枪瞄准……好像蓦然间就是一声枪响,刚刚站起来的男人扑通一下摔到地上,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惨呼连连。 林德大惊失色,眼睛都瞪大了三圈。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陈介琪轻轻挑眉,捂住一张哀伤而羞愧的脸,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李月稍微偏过了头,看见李斐站在自己的左手边,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李月握住了女儿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就是宿命吗? 十八年前,李月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孩子是去是留,孩子何去何从? 又不是阿芳那等贫贱之家,多一张嘴也喂养不起。zhi’xian 李月侧头抚摸额角的鬓发,她不想认同陈介祺的话。 是不想! 此刻陈介祺咄咄逼人,继续道:“阿月,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了解你。赵氏皇族合力绞杀了你的父兄,当今皇上对李家刻薄寡恩,让你沦落在南疆边界十余年。你的内心隐藏着愤恨,此恨足可毁灭伦常,你目无君父。只是你终究和我有一处不一样,我是被逼得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你还有许多的羁绊,你的身边牵连了许多至亲骨肉的性命,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做,此恨隐藏到现在,你只能期望着你的女儿,把李家的骨血融入到赵氏皇族中去,两股血液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析不出来,才能稍稍削减你对赵家皇室的厌恶之心。” 李月侧过脸来,容颜深沉,她没有反驳一个字。 “可是你心中对权利的野望呢?”陈介祺冷漠道:“将来的继承者若是襄王,他爱重你的女儿,将来也会爱及他们的孩子,爱及拥有赵李两家骨血的孩子。然而他越是爱重那一头,越是会忌惮你,因为你是女人,又是外戚,你注定了一辈子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能靠近。” ”够了!“ 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道。 今日陈介祺说的话,她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就一字一字的写了下来,呈交给了皇上。她的女儿嫁入了皇室,这辈子是幸还是不幸,只有盖棺才有定论,她求女儿一世安稳,就必须阻拦女儿对娘家的依恋。她用一段入赘的婚姻扼杀掉了她再次依傍一个男子牵动权利的野心,她想的好好的,她要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 陈介祺已经紧紧的挨在李月的身上,他一抬手就抚到李月的侧脸。 困顿在西南边陲十几年的女人,她深知与生俱来的靓丽容颜是她宝贵的财富,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三十六岁的女人了,肌肤依然温润光滑,毫无瑕疵。 李月感觉到陈介祺粗糙的指腹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是轻轻的揩拭,那一指仿佛破肌消骨,直接拂去了她心头刻意积攒的尘埃,把她的心境擦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不需要,李月强烈的反抗,扼住陈介祺手掌的四指,冰冰冷冷的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凭什么诓骗我的感情,决定我的去留。阿瑜陀耶?那是一个什么地方?要我弃母舍女,离家去国,去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一句话都不会说,文字,习俗,我统统不知道。到了那里,我会蜕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能紧紧的仰仗于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陈介祺环顾这个古色古香的屋子,只是悠然道:“这座宅院怎么样?我会在阿瑜陀耶重建。你喜欢听越曲高腔,就带一个戏班;你爱吃麻花,就买个手艺人;这边的衣裳,首饰,器物,能搬走的,我统统给你搬过去,这样怎么会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陈介祺噙笑,目光柔顺,道:“你的母亲已经老去,你的女儿已经出嫁,你不是总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她们占据不了你的生活,你也占据不了她们的生活。这个国,这个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为之奉献终生。待这边事定,你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阿瑜陀耶。那地方是国小民少,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我手上握有的权利,我愿与你共享……” 李月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那张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脸,这一回她细抚上自己的脸,就算再怎么精心的去保养,这张脸再过十年,就会显出一个女人的老态。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时候陈介祺才三十七八岁,对男人来说风华正茂,精力充沛。 他今天说的这席话,到了那时候还会管用吗? 陈介祺第一次看到李月的惶惶然,他孤拔的身姿把这个难得显出脆弱的女人完全笼罩,宠溺的说道:“自今往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了你,我也绝不欺负你。” 几乎是这句话前后,朱钦浑浑噩噩的走到李家门口,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装扮得有点道贺的样子。 魏嫂忙里又忙外,对着李斐的称呼也不改,过来请道:“姑娘,宣国公府送贺礼来了,是宣国公亲自送来的。” 李斐正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当下便收了焦急之色,换上喜悦的心情往外迎一迎。 朱钦既不想见,又想见,双脚黏在地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拔,见到了女儿才退缩不得,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我来看看你的母亲,她是个多么喜爱孩子的人……” 手上被忠心的管家硬塞了两手的礼品 手上被 第318章 李斐的怨恨? 弹劾郭坤,最近郭坤是遭受了一群人的弹劾,说他谋害兄长,残害侄儿,对先兄的遗孀陈氏,也多有轻佻的不敬言行,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悖逆了伦常,不堪为臣。不过那些弹劾郭坤的人,都是些不在要位的小官,朝堂上三品以上的官员还没有一位发声。 朱钦垂头叹息道:“郭坤那小子,怎么说也是叫我一声舅舅的。” 连名带姓的称呼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功勋不相上下的武将为‘小子’,那口气绝对不是友好。朱妙华挪近一步,不以为然的道:“元祐十七年,英国公还弹劾了自己的胞弟张侥,指责他毁坏了先父的坟茔,且在先父热孝期耽于美色……”后面的结果朱妙华就不说了,皇上下令逮捕了张侥,□□了一年后释放,张侥便由此沉寂,所以兄弟都可以阋墙,何况甥舅。 朱钦大马金刀的坐着,看着朱妙华道:“是你的意思,还是替什么人做说客?” 朱妙华的回答理直气壮:“祖母生前和黔国公府长房交好,这十年,郭家长房父子三人相继离世,子嗣断绝,只剩下孤寡的陈嫂子一人,我是很有些心惊的。自然,景王殿下也不想看到郭坤继承了黔国公爵。” 朱钦似有些意动,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抵着眉心。 两日前,在这个房间,朱妙华所言的‘心惊’,朱钦是当面质问过郭坤的。 那时郭坤自斟自饮,饮得面色驼红,才道:“二十几年前,我曾恳请父亲为我,向李家提亲,父亲不允。” 坚硬的白玉杯在郭坤的手里碎裂,郭坤愤愤然道:“父亲不允,因为我不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便娶不得李家的阿月。” 朱钦念及此,深深的低下头,面有愧色。 他也不是长子,却得幸继承了家业,也娶到了李家的阿月,只是他与阿月,只做了三年夫妻而已! “父亲……”朱妙华屈膝跪坐在朱钦的脚边,目光灼灼道:“父亲会上表弹劾吗?” 朱钦从愧疚中回过神来,面对朱妙华的恳切,没有表态。 朱钦没有任何表示,便是就此事袖手旁观之意。 朱妙华的眼眸中聚起了眼泪,道:“父亲不肯帮我,就是偏袒她了。” 她? 朱妙华这样称呼李斐。 蔡氏许氏,多年来一直和远在南疆的陈太夫人关系亲厚,而郭家的二房,就对贬到南疆的李家多有帮扶了。 二十年,形势陡转,朱妙华不甘的抓住朱钦的手腕说道:“父亲今年寿辰,她可有亲为父亲祝贺?” 不用朱钦说话,朱妙华便怨艾的道:“没有!她自负于王妃尊位,宣国公府庆贺了五日,她没有来过。不……,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襄王妃,卑不动尊,是她怨恨父亲。她掩饰得再好,我也能看到她的怨恨之心。她怨恨父亲放弃了她的母亲,将她抛弃在西南边陲。她随了李姓,她的身和心,就不会再向着朱家了。父亲,您便是要偏袒她那个外姓人吗?” 此言一字字,绝非朱妙华单纯的恐吓之言。 朱钦一双宽厚的大手,轻柔的托起了朱妙华婉柔的脸庞,面对这一个在他的呵护下,娇贵的,骄傲的长大的女儿,朱钦越发愧疚的说道:“是为父对不起她们母女,若有怨恨,也是我应当应受的。” 这么些年,朱钦和李月就不提了,和李斐这个女儿,朱钦怎能感觉不到他和女儿之间,那种别扭的,生硬的,即使他想去亲近与弥补,也始终是疏离的父女感情。 在李斐隐秘的内心深处,朱钦连声名狼藉的郭坤都比不上。 这不是说,李斐和郭坤之间有什么父女感情,而是在李斐年幼之时,本就和朱钦年纪相当的郭坤,又多次护佑了李家的郭坤,满足了李斐对生身父亲的一种向往。 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本该是家里顶梁柱的父亲,该是什么样子的,她想象着,只能想象出一个相似郭坤的轮廓。 所以李斐心底深处,深藏着怨恨? 襄王府,李斐坐在水榭纳凉,也正怔怔的出神,恰好想着她的父亲。 而赵彦恒着了一身家常的青色长袍过来,拉起李斐就出了王府,上了马车。 “我们去哪里?”马车徐徐行驶,李斐才问。 赵彦恒微笑着道:“去宣国公府。” 李斐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表现出抗拒,也没有别的什么,李斐的心情一片平静。 赵彦恒搂着李斐,道:“我想,我们今年恰好在京城,遇上了岳父的寿辰,借这个由头我们一起吃顿便饭也好。” 李斐表现出欣喜,道:“是很好。” 夫妻至亲,赵彦恒能察觉到李斐对朱钦的生疏,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她道:“我也是忽然想一出是一出的,还没差人去宣国公府上问候,要是岳父不得空,我们便去太平楼吃鱼鲜。” 赵彦恒的确是突袭去宣国公府,朱钦或是邀了旁人,或是不在府上,也完全有这种可能。 但是襄王夫妇,也不是等闲之人,李斐却是笑了笑道:“是该差人去问候。” 赵彦恒收紧了揽住李斐的手臂,平叙的道:“你在避着宣国公。” 一语点破了李斐的心境,终归是父亲,李斐心虚了一下,也没有立即遮掩,而是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轻轻浅浅的说道:“只是不知道……如何与父亲相处。” 赵彦恒默默的挨着李斐,马车依然向宣国公府驶去。 事先确实没有打过招呼的,赵彦恒和李斐自然是要与朱妙华不期而遇了。 赵彦恒和李斐没得见了朱妙华要绕道走,既然是遇见了,也就见了。 朱妙华眼见着那二人成双成对的出现,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才礼仪性的微笑道:“适才我与父亲正提到襄王妃,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哦?”李斐随便一问道:“怎么提起我来了。” 朱钦正想岔过去,朱妙华已经扬声说道:“我和父亲说到郭二表哥身上的官司,我与郭二表哥是不甚熟悉的,想姐姐多少比我熟悉些,不知姐姐怎么看?郭二表哥可有为了黔国公爵,暗害了郭大表哥父子三人?” 朱妙华一向是个敢说的人,李斐也快人快语,道:“此事若有人证物证,郭二表哥天诛地灭,此事若没有人证物证,那便是郭二表哥的时运到了。” “呵呵呵!”朱妙华嘲讽道:“黔国公府,镇守南疆,便是以‘时运’而完成权位更迭的吗?” “朱妙华!”李斐对着朱妙华念着她的名字,坦然的说道:“因为我的母亲时运不济,才让你存活了下来。” 李斐的意思是,二十年前若不是李家败落,许氏许锦,纵然她是朱家的表亲,纵然她腹中已经有了骨肉,也不过是落胎驱逐的下场。 当时那场景,赵彦恒站在李斐身边,朱妙华的左侧,朱钦站在朱妙华的右侧,朱妙华站在中央气得颤抖,她的目光投在赵彦恒身上,她向朱钦呼喊道:“父亲,你听听她说的这话,父亲难道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吗?” 话赶话的,李斐和朱妙华一人一句,都是折辱了朱钦尊严的。 朱钦的脸色又红又黑。 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男人无耻一点,一时的情迷,外头的女人和孩子,当然比不上自己的嫡妻和嫡女,可是因为权力的失落,他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嫡妻和嫡女,何况当时没名没分的,许锦以及她腹中的骨肉了。 因为李月时运不济,才让许锦和朱妙华存活了下来,这话原也没错。 一时兴起而促成了这场相遇的赵彦恒顿然替朱钦尴尬了,忙道:“郭坤的功过是非自有朝廷评断,你们陪岳父喝杯酒,也算是孝顺了一回。” 朱妙华忿然的盯着赵彦恒。 那眼神李斐倒是没有留意,因为她注意到了朱钦窘迫的状态。 怨恨是说得严重了,没有花,就没有果,李斐乃是朱钦的骨血,李斐不至于去怨恨赐予了自己生命的父亲,可是要说多么感激父亲生恩,对父亲有着怎样的崇拜和渴望,那样的感情,在李斐幼年之时,就消失殆尽了。 李斐以一种礼貌的,拘谨的,完全符合伦常的态度遥敬着父亲,今天朱妙华咄咄逼人,在朱钦面前,李斐也是失态了,所以李斐瞥到朱钦赧然道:“王爷有心,代我孝顺父亲也是一样。” 女婿因为娶了岳父的女儿才能成为半子,李斐把赵彦恒留下来,自己拂袖离去了。 连遭了两个女儿攻击的朱钦看着李斐翩翩的衣袖,蓦然追了出去。 “父亲有话要说?” 李斐也不能由着朱钦追自己,停下了脚步问。 朱钦怯问道:“陈介祺,实乃海外王族,你的母亲,这两年与他在一起,可还好?” 李斐微变了脸色,探看着朱钦。 朱钦苦笑道:“我与郭坤联手若还查不清陈介祺的底细,就是我等无用了。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春去秋来,盼着你母亲岁月静好而已。” “母亲和继父,好与不好,我也不得而知。”李斐也只能平心静气的去看待母亲坎坷的姻缘,说道:“若是好着,我与母亲将来天涯海角也认了,若是不好,还有我与母亲相守,那也不错。” 第355章 ‘继妻\’ 华岩寺也有一座三世佛的宝殿, 过去的燃灯佛, 现在的释迦牟尼佛,未来的弥勒佛。三位佛祖承受的香火,燃灯佛最少,因为过去不可忆, 弥勒佛次之, 因为未来不可追, 只有居中的释迦牟尼佛,一尊一丈八尺八高的金身, 拈指而笑,慈眉善目,他的供桌上香火鼎盛。 李斐像千万个庸俗的凡人,现实得很, 拜倒在释迦牟尼佛的阶前, 以虔诚之心, 把自己亲手做的红豆糕和桂花糕, 一块一块的垒成五层四方塔尖,摆在供桌上,又在供桌两边的宝瓶上,一边插上红黄二色的剑兰花, 剑兰叶似长剑, 如同钟馗佩戴的宝剑, 有挡煞和避邪之意;另一半是酷似鹤翘首的白掌花, 白掌亭亭玉立, 给人予洁白无瑕的美感,民间有亲友远别,会互赠此花,以示平安康泰之意。 点上三株清香,李斐在佛前深深的叩拜,久久不起。 她和被父母掌控在手里的永安县主不一样,她自小就在长辈们的纵容下无拘无束的生活,论及婚嫁大事,在她十四的时候,李老太太就将羞涩的她抱在怀里,笑道:给斐儿找一个,让她欢喜的丈夫吧。 不需要前世,今生她和陆应麟之间,就有无数个欢喜的瞬间。 在琉璃万顷的罗伽湖,陆应麟潜入水底,矫健的身姿在清澈的水面下翻转,一条一条的箭鱼从水下抛上了小舟,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元祐二十五年的初秋,旌旗飘扬,金甲冷冽,陆应麟的脸上,有武人的凶悍肃杀,她目送这样阳刚俊朗的男人出征南麓,内心多少难舍。 浸染了一身蛇血,湿透的布料包裹了结实膨胀的肌肉,陆应麟的耳根处泛起一抹红色,手足无措的站立着,充满了力量又温润质朴。 李斐俯在佛前,肩背平缓,无声无息,但是眼泪已经凝结于眼睫,倒流入额角。 李斐回望她过去二十载的青春岁月,她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熙熙攘攘的红尘间,她唯一愧对过的,唯有陆应麟一人。 因为喜新厌旧,也因为赵彦恒能给予的庇佑,她舍弃了他。 所以她曾经在弥勒佛座下许下了心愿的,莫失莫忘,愿来世再续前缘! 只是……原来……如果……这样一个男人为了自己而死了,她如何能承担这样的罪过。 李斐缓缓的直起了身子,辉煌的日光照射在佛身,又折射在她湿润的眼瞳,透明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肌肤,大颗大颗的滑落。 生离尚且还能彼此祝福,死别,万里千山,踽踽独行,李斐可以想象,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所以,过去,现在,未来,她和陆应麟,都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罢了。 没有一点声响,赵彦恒茕茕孑立,不知道在李斐身后站了多久。 李斐似有所感,眼神朦胧的回了头,倒也没有意外之色。襄王妃和寿春公主要来华岩寺,昨天就有两府的侍卫来寺庙守备。 赵彦恒从容走过来,在李斐面前蹲下,他应该知道李斐是在为谁祈福和祷告,只是赵彦恒偏偏不承认,手指碾着李斐脸上的泪痕,淡漠道:“你因为纪言父母之死而不安?我早说过了,你不必内疚,我自觉无过,注定要死的人,我只是见死不救。天底下要死的人多了,我见死不救,何罪之有!” “的确是如此。”李斐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苍凉,说道:“你救了与你无关的人,自该得到报偿。” 和赵彦恒相遇,是在元祐二十六年春,当时惨剧虽然尚未发生,也已经有迹可循。毗邻的广西僮人抗税不断,云南的布政使吕震庸碌无为,镇守太监钱通和云南巡抚周原吉康沆瀣一气,黔国公府陈太夫人一系和郭坤一系水火不容,这一切串联在一起,迟早会酿成巨祸。而李家已经隐隐牵涉其中,难保不会成为多方势力辗轧下的炮灰。 是赵彦恒出现了,他支持了郭坤一系,打压了陈太夫人一系;他一边震慑,一边收买了钱通等人;也是在他的鼓动下,广西以镇南侯府为首的一批权贵落马。这些举措,让来年的杀戮消弭于无形。 “你想通了?”赵彦恒的声音带着欣喜,试图扶起李斐:“那你和我回家吧……”急匆匆的,甜腻腻的又道:“我想你了!” 李斐攀住了赵彦恒的手臂,湿润的睫毛低垂着,道:“你就没什么要问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问你什么?我也没什么可说了。” 赵彦恒幽暗的眼神略过佛前的案桌。他不会告诉李斐,云南郊外那座简陋的佛寺早就已经被他铲平了。 从他选择硬抢,而不是抹黑陆应麟开始,他就预备好了,这一世陆应麟依然会在李斐心里烙下印记。沐浴着佛祖仁慈的目光,赵彦恒的笑容如朗月清风,道:“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只是怜悯他,只有可怜的男人才需要怜悯,我允许了。” 李斐的眼眸中还溢漾着水光,她的手心紧贴着赵彦恒紧紧崩起的手臂,她将赵彦恒退拒了出去,道:“你生气了?” 赵彦恒笑得多么的爽朗,就有多么的生气,不过他也只是气一气罢了,无奈的道:“我要是能早来一年,多好!” 李斐轻哼道:“早一年,萧懋还在世吧。” 赵彦恒怔了一下。 李斐平静的注视过来,她无意搅扰死者的魂灵,只是她和赵彦恒,自有一番涟漪,老天爷为赵彦恒选中的时机,已经是恰如其分了。 赵彦恒嬉笑的眼神郑重了起来,他干脆跪坐在了地上,捋了捋额头,低声道:“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事呢,别人稍微施展些手段,就让我们惦记了起来,这都是懵懂无知。” 都自认懵懂无知了,李斐还能说什么,况且,陆应麟和萧懋,都是令人钦佩的人物儿,李斐不能抹去了和陆应麟的过去,也不会去怪罪赵彦恒和萧懋的曾经。 只是有一个人,李斐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也知道,我在李伯支离破碎的尸体面前发过誓的,要杀我的人,杀我不死,我便要了她的命。” 范慎都因为此事和朱妙华和离了,李斐不可能没有隔阂。明明是原配嫡妻,惶惶然变成了‘继妻’,李斐在朱妙华面前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强装的。 “你可别告诉我,因为要拉拢宣国公,才放过了她。你也别告诉我,因为景王庇护着她,所以下不了手。你不是那么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总是做了一世的夫妻,有羁绊所在,所以她再怎么怨毒和愤恨,哪怕如今累及了你的名声,累及了你我的情分,你也是一次次的对她手下留情了。” 赵彦恒的声音轻悦,眸中闪过焕然的神采,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还活着!”李斐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 赵彦恒脸上那股嬉皮笑脸的劲儿渐渐的散了,他变得凝重和不安起来,坐姿换了两次,最后蹲坐在地上,张扬了双腿伪装出了一个惬意的模样,道:“你不要去相信赵彦怿写的话本子,他少说有一半是瞎编的。你要看我写的……” 李斐双眼直射过来,道:“你那春秋笔法,知道我为什么没往心里去吗?因为太忽悠人了。” 赵彦恒写的《天方夜谭》,避讳掉了和李斐息息相关的许多人和事,失之于刚毅,李斐的性子外柔内刚,经过了跌宕起伏,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浸染,李斐已经失去了有情饮水饱的纯真。 和朱妙华的纷纷扰扰呼啸而过,赵彦恒被尖锐的风声划拉得脑子一片瘫软,他疲惫的说道:“前世围猎之后,我废杀了她,废了她,我想早晚是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和她实在过不到一块去,只是杀了她,是我错了。那时有证据显示她伙同一班逆臣,意图行刺,所以我在盛怒之下赐死了她……” 那时候的证据,连朱钦都没有辩驳,俯首认罪了。赵彦恒也自以为朱妙华为了擢升到太后,会撇下他过继一个幼帝,所以赵彦恒当时深信不疑,把宣国公降为了诚宣伯,蔡氏和许氏幽闭家庙,朱妙华废居冷宫,在冷宫,朱妙华说了许多诽谤李斐的话语,可谓是句句诛心,赵彦恒为了维护已经死去的李斐,在盛怒之下,赐死了朱妙华。 “她那么一个人,狠毒却没有心机,做不了那样的大事,是我枉杀了她。想来苍天也是念着她是枉死的,才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做下了这样大事的人,是李斐。李斐虽死,可是她的布局还在,从首逆掌印太监冯承恩府邸查抄出来的,在朱妙华的授意下,蔡氏和许氏与冯承恩勾结的人证物证,在死去的人都尘归尘,土归土之后,赵彦恒在一些机缘巧合之下确信了朱妙华在冷宫里对李斐的指控。 是李斐,借着那一股反对他的倒皇派势力,借着多年以前,由蔡氏送给冯承恩的一个名儿歌扇的丫鬟,将伪造的证据参入了冯承恩的府邸,才把蔡氏许氏和朱妙华三个女人,置于死地。 赵彦恒仰着头,眼眸上漾着一层水,心绪几乎哀伤到窒息,道:“是我错了,是我太贪婪,既害死了她,也害死了你!” 379.本家 沙沙沙。 一半是雪粒子,一半是雪花, 淅淅沥沥的, 从三更下到了晌午,就没有停歇。 一辆牛车缓缓的行在雪地里, 停在一户人家, 守着门禁的阿松估摸着道:“是苏先生?” 那家的仆人点头, 放下马凳, 穿了一件蓑衣的苏延宗下了牛车, 闪身进去了。经过萧条的庭院, 能听见两个男人在划拳,那声音, 当真是雄浑狠厉。苏延宗推开了虚掩住的门板。 划拳的徐厉和胡直秉停了下来, 坐在一旁烤火的李勋站起来, 顺手在火堆上添了一层炭,称呼苏延宗‘姑父’。 苏延宗脱了蓑衣, 挂在门后, 接过李勋递上来的一碗烧刀子, 抿了一口,看着有些眼熟的胡直秉。 胡直秉也端着一碗烧刀子, 道:“苏大夫,我是六六他爹。去年那小子,多亏了苏大夫医术了得, 救了他一命。”说着, 敬向苏延宗, 仰头就把一碗烧刀子一口闷了。 苏延宗是大夫,你跟他说病患是谁,病患的家属,他也就记起来了。 苏直秉的儿子是胡六六,和霍家兄妹……就是和赵忻然赵悠然交好,去年胡六六胃不舒服,过几天痛一阵的疼痛,他不当一回事,胡直秉这个当爹心粗,也没有在意,幸好是赵悠然重视起来,压着他来瞧的大夫,一瞧才知道得的是肠痈,那病早期是胃部不适,后来往两肋转移,直至盲肠的部位剧痛起来,基本上就药石无灵了。 幸好及时发现,及时治疗,胡六六现在活泼乱跳的。 “好说。” 苏延宗淡淡谦逊了一句,也一口闷了一碗烧刀子,问徐厉道:“徐大哥,你们相识?” 徐厉重重的拍了一下胡直秉的肩膀,笑道:“那是,老相识了。” 一副兄弟的模样,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徐厉早年是衙门中人,胡直秉从小就是街头的小混混,两人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徐厉早离开了县衙,胡直秉从小混混变成了混混头目,今日同在此处,也算一笑泯恩仇了。 苏延宗坐下还没有捂暖身子,把四人召集起来的赵忻然到了,他这一进来,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恭贺道:“小兄弟,大喜,大喜了。” 就在昨天,国主周岳在福宁殿宣布了赵彦恒和六县主的婚事。 广陵郡主之子娶国主之女,且这个女儿的养母出自曹氏,这桩婚事,从底层往上看,真是羡煞旁人了。 赵忻然也做个欢喜的模样,又带着少年的纯情,道:“大婚之日,我请几位叔叔到郡主府喝酒。” 胡直秉眼前一亮,带起了某种兴奋。 按理,他们这四个人现在是庶民之身,郡主府门都进不去,更不用说参加郡主之子和国主之女的婚礼,但是赵彦恒那么说了,绝对不是场面的话。 这意味着什么? 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一向稳重的徐厉都搓了搓手,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赵忻然双手伸向炭炉,烤着火道:“殿下想插手海运之利,几位叔叔可有这份心,运作这件事。” 徐厉和李勋相互看了一眼。 一年前,徐厉,李勋,苏延宗,赵忻然有过那么一次合作,出海一趟,去了魏国走一遭,赚了翻倍回来,就歇了手。 那么丰厚的利润,怎么就歇手不干了? 因为形势不一样了。 在出航之前,越国还是向宋国臣服的属国,越国的船只经过宋国的海域,交上一笔不菲的过路费,也还过得去。但是在回航的时候,越国改投了魏国,越国的船只,尤其是小规模的,发自于民间的船只,就频频遭到了海盗的劫持和袭击。 说是海盗,其实,就是宋国的静海军在海面上洗劫船只。 赵彦恒他们返航的时候,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遭遇了小股人马的截杀,在徐厉和赵忻然等人奋勇搏杀之下,才冲出了那片海域。 一件事,当它的风险到了一定的高度,就突破了心里可以承受的范围。 但是再进一步想,一件事的风险越高,所能得到的回报,也是呈正比增长了,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自身的强大。 而显然,身为庶民的李勋,徐厉,苏延宗,胡直秉是不够强大的,他们需要依附于某一种势力,才能更近一步。 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四个人,谁也没有拒接。 胡直秉更是一拍大腿,朗声笑道:“小兄弟,真够义气。这叫怎么说来着……”胡直秉略想一想,就想到了戏文里的一句词,道:“苟富贵,勿相忘!” 之后,就怎么运作这件事,五个人详谈了半天。 比如船只和兵械,因为有广陵郡主府做依仗,这两点是不用愁的,这两样可以通过广陵郡主的关系,由朝廷的工坊所出,这比上一回,李勋等人租赁的船只兵械,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之后是贩什么货,如今赵彦恒身在军中没有这份精力,便全权交托给了李勋等四人,有过一次经验,各地方的买卖行市,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说到最后,是最重要的,怎么分钱? 广陵郡主早有言,与四家,五五分成。 对于这样的分配,李勋等人也没有意见,因为上一次,他们用来打点各处官府的消耗,就不止这个数。 所有的事情大致商量了一遍,诸位起身告辞,胡直秉刻意留在了最后,向赵忻然讪讪而笑,手上拿的是一小袋金子,道:“小兄弟,往日里叔叔多有冒犯之处,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 和李家那种故交不一样,当年霍家买猪头肉饭,胡家作为地痞流氓,每隔半个月,就要来收一次保护费,而且收的保护费不少,现在,胡直秉还得仰仗赵忻然发大财,就把那几年从霍家收到的保护费都翻倍了退回来。 赵忻然当然不会接过去,双手往后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胡叔说得哪里话,一码归一码,那几年,霍家承蒙了胡家的照管,些许花费,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真诚,做小买卖也有做小买卖的难处,当年赵忻然就和抢生意的人打过一架。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赵忻然也不能见一个抢生意就打一次,所以那些不太体面的事,就让胡家出手做了。还有,霍家女孩子多,长得又不俗,抛头露面的,总有遇到浑人犯浑的时候。 有一回,霍五姐就被人拽着手调戏。 事后,那个男人就被砍了手。 胡家虽然收了保护费,事没有少干,而且,胡家的手下收足了保护费,也不会来你的摊位上吃白食,已经很公道了。 胡直秉立在雪中,看着赵忻然跨上了一匹棕红色骏马远去,心里既是感佩,也有遗憾。 想当初,胡家对待霍家,那绝对是从凶神恶煞开始的,赚的都是辛苦钱,你不凶神恶煞的,保护费也收不上来,但是霍家的人,尤其是那对兄妹,就是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到后来他儿子六六,一口一个哥啊姐啊的,叫得极是亲近。 胡直秉看中兄妹俩儿的一身灵秀,都动了结亲的心事,如今想来,那样的想法都是可笑了。 掸掸身上的雪花,胡直秉也家去了。 这厢赵忻然赶着回府,当着赵悠然,赵颐儿,赵破儿的面儿,把组织人力物力出海这件事又说了一遍。 广陵郡主转头和赵悠然道:“以后这件事,由你盯着。” 赵忻然再过一日,就要往军中去了,此事具体的细务,还得赵悠然接手。 赵悠然站起来道了一声是。 赵颐儿也站起来,道:“母亲,女儿也想跟在姐姐后面,学着做点儿事。” 广陵郡主原就是要栽培他们,闻言颔首,道:“那你就给悠然打个下手。” 之后,几个人都留在了广陵郡主的思宁堂用晚膳,饭毕四人告退,江大娘从外头走来,面对擦肩而过的赵忻然赵悠然有那么一分复杂之色,才进入室内,回了事。 广陵郡主毫无异色,当即把赵忻然赵悠然传了回来,道:“你们本家姐夫在外等候,你们过去一见。” 赵忻然和赵悠然都露出了不好的神色。 霍家的人一向本分,既然把他们给了广陵郡主做假子,若是没要紧的事,也不会找来。 如今大雪下了一整天,积雪有一尺厚,这样恶劣的天气进城,必然是有事。 广陵郡主把事做全了,对江氏道:“今年新得的参,拿两支让孩子们带过去。” 一想起霍恩和陈氏已经年过六旬,赵忻然和赵悠然没有推脱广陵郡主的这份好意。 待到他们离开了思宁堂,江大娘是满腹的意见喷薄而出,道:“殿下,血亲何其难以割舍,您这样让他们频繁与本家往来,又如何……如何养得熟。” 广陵郡主面对江大娘的担忧,一笑罢了。 她收养的四个孩子,都是年过十岁的,她不是在养孩子,她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所以广陵郡主要的不是孺慕之情,她要的是效忠。 就这一点来说,赵忻然对自己的亲事也不加置喙,已经达成了广陵郡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