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 01 一夜春雷响动,雨声淅沥,至天明方歇,城外翠山笼罩在茫茫白雾里,更添几分缥缈云间的仙气。一阵响彻云霄的钟声从山中传出,惊起飞鸟阵阵。 “陆沂,快醒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着窗外鸟叫钟声彼起此伏,半刻不歇。 屋内,一个少年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呆坐半晌,忽而浑身一颤,一个机灵,立刻下床穿衣束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其麻利。 待整理好了仪容,掸了掸衣袖,陆沂才堪堪开门犹不失风度道∶“别敲了,我听得到,扰了诸位同窗清梦多不好。” “整个颂阳书院除了你,怕是没人有这份殊荣,这个时辰还在做梦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淮安犀利道,顺手给他一个纸袋,里头装着个烧饼。 “今日你来的比平常早了一刻钟。”陆沂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咬了一口饼,挺不错。 苏淮安道∶“山长昨晚已经回书院了,去晚了又要挨罚。” “那我再睡会儿,反正都要受罚。”打个哈欠,回屋继续躺。 苏淮安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将人拽了出来∶“你想得美,起来!” “你信我,就算我们现在赶过去,也进不去留墨楼。”陆沂苦口相劝,极不情愿地被拖着走。 苏淮安充耳不闻,他家中是靖朝的大商户,父亲自幼教导他行事重诺,言出必行。 出了学子居住的来安居,紧赶慢赶,终于书院里最大的一处屋舍——留墨楼近在眼前,也诚然如陆沂所言,他们根本进不去。 山长虞楠特意留了人交代∶“请二位前去洗心阁抄书,《礼经》十遍,月末上交,再整理洗心阁所有藏书。” 洗心阁位于书院西边角落,远离喧器,是学子受罚之处,平日里少有人来。 “冷冷清清,阴气太重。”陆沂煞有其事地评价,推开门,便是一阵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苏淮安道∶“留墨楼里倒是人多热闹,你又不肯早些。” “不去,听虞山长讲学太让人头疼了,还不如这里自在。”陆沂支起窗户,初晨的暖阳透过纱窗洒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少年不羁的神色仿佛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苏淮安无奈道∶“多少人想进颂阳书院拜虞先生为师,人家求之不得的机会,白给你浪费了。” 陆沂撇嘴,若不是叔父硬要他来书院磨磨性子,他倒是更愿意去军营里待着。虞先生又时常盯着他,最难熬了。抓起一支笔,慢悠悠地誉抄,眼角瞥到窗外叶上留了一夜的雨滴,笔下一顿,糊了字迹。暗想,若是他那最受先生青睐的好同窗在,肯定会为自己求情,不过转念又想,他要是在,自己也没机会受罚了。 日暮时分,斜阳将落,一行镖队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匆匆入城,在一家客栈前落了脚。 镖头于峰走向镖队后方一驾马车,此时正从上头下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个挺敦厚的书童。 这是瑜州有名的医官世家,江家的独子,这两年在颂阳读书求学。此次他走镖恰好经过颂阳,顺路,就带上了这小公子。 于峰行走江湖多年,骨子就带着一股豪侠之气,对这位同乡的江小公子极为热心:“江公子,到颂阳了,今日太晚,去不得书院,明日我再送你上山。” 江宿雨朝他一笑道:“一路上多谢于镖头照顾,明日我们自己回书院即可,此处离得不远,不敢再劳烦了。” “江公子客气,咱们是收了银子的,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这些天赶路也累了,公子早些歇着。”于峰爽朗一笑,也不多客气,转身就照顾兄弟们去了。 书童阿覃推开客栈的房门,扫视了一眼,还挺满意:“公子先坐一会儿,我去叫些热水,再拿些吃食上来。” 江宿雨的习惯,像这样连日赶路,身体越累,就非得沐浴之后才肯吃饭。这个时节客栈里人不多,小二送水很快,江宿雨浴后换了身轻软衣衫出来,阿覃还没回来,屋里却多了个人,正一脸哀怨地看着他:“你回了颂阳居然不回书院!” “你又偷跑下山。”江宿雨在他对面坐下,颇不满他这样的行径,“要是被发现,虞先生可又要罚你抄书了。” “又没人看见!”陆沂这事他以前常干,自从与江宿雨同住一室后,就很少有这种机会了,主要是江宿雨半夜不会给他开门。 江宿雨好笑道:“你这是不把我当人看?” 陆沂道:“你又不会去告密!主要是今日去晚了,厨房熄火了,我这才出来找些吃的。” 阿覃去厨房要了几个菜,又出门买了些腌梅干,才回了屋。见陆沂在屋里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位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你喜欢吃这个?”陆沂看着那小碟梅干,颇为意外,这种小零嘴不是小孩子爱吃的吗? 江宿雨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淡声道:“不是没吃饭吗,还不吃?”他并不喜欢吃梅干,只是口中寡淡无味,用来开胃的。他只吃了一颗,便开始安静地进食。 饭后,阿覃端了茶上来。天色渐晚,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洒下一片清辉。 江宿雨开始逐客:“你也吃饱了,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不想回,借住一宿,明日我早些赶回去!”陆沂不动声色走到了床边,悄悄占了半边床。 江宿雨十分好脾气:“这是客栈,多的是空房。” “忘带钱。” “你随意,别吵我。”江宿雨懒得理他,就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沂弹指打灭烛火,在他旁边躺好,黑暗中悄悄看了身侧之人一眼,有些得意,还是那么好说话! 第二天早上,江宿雨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走得倒是挺早! 一回到书院,就有不少人来探望,他为人和善,医术又好,谁还能没个病痛了,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况且他课业又好,是诸位先生的得意弟子,连大家最怕的虞先生,他也能哄得高高兴兴的,自然大受欢迎。 拜见了虞先生之后,江宿雨才知道陆沂又挨罚了,昨晚还偷跑下山,果然是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傍晚,陆沂回来,屋里已经燃起了线香,另一张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挂上了素纱帐子,终于不再空荡荡的了,莫名心上雀跃! 江宿雨下学回来,就看见他一个人在出神,疑惑道:“你这是抄书抄傻了?” 陆沂听他提抄书,一时哭笑不得:“宿雨,你都不给我求情!” “我为什么要给你求情?”江宿雨反问,凉凉道,“本来就是你的错!” “那你还让淮安看着我?”陆沂脱口而出,江宿雨不在的这段时间,都交代了隔壁的苏淮安每日叫他早起听学,这难道不是为了让他少受点罚? “你想多了!阿覃,把这个送到淮安那里去。”江宿雨取出一个玄色吉祥纹锦囊,里头装着父亲开的药方,先前答应过另一位同窗苏淮安,要替他体弱的幼弟问症。至于让他看着陆沂,那纯粹是为了让先生们少生点生气,免得牵连无辜众人。 陆沂非常主动地伸手:“我的呢?” “什么你的?”江宿雨不明所以。 陆沂凑近道:“淮安有礼物,难道我没有?” “昨天不是请你吃过饭了么?”江宿雨身子微微后仰,拉开些许距离,没事凑那么近干什么! 陆沂立即坐端正,商量道:“不如我请你吃两顿,换一个行不行?” “好。” “你说什么?”某人怀疑自己幻听。 江宿雨突然将一串枣红色的东西抛给他:“记得两顿!” 陆沂牢牢接住,将手中光泽温润的菩提子手串细细看了一遍,欣然道:“二十顿也成。”或者,更多。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真的有! 江宿雨不甚在意,这菩提子原本也就是路上给人看诊,病人给的诊金,算不上十分名贵,可好在寓意,菩提子,可驱灾辟祸,保吉祥平安。没想到陆沂这么喜欢,那就给他吧。 江宿雨一向作息优良,连带着陆少爷也勤快了许多,至少再没迟到过,不仅没迟,还格外早,课上也收敛了许多,不为别的,只因江宿雨劝说过他,且不喜他那目无尊长的轻狂做派,从此陆沂在他面前,便都改了。连苏淮安都说是一物降一物。 这一日,江宿雨督促着陆沂把剩下的书抄了。他自己则穿梭在一排排老旧的木书架间,将洗心阁中摆放杂乱的书籍归位。 陆沂望着那道安然从容的身影,心中暖意横生,不由说道:“宿雨,有你帮我真好。” “谁说我是在帮你,我是在找书,顺便而已。”江宿雨头也不回,眼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陆沂走近:“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不用了。”江宿雨淡声回绝。 “两个人找更快,我书已经抄完了。” “《天机经》。”江宿雨不得不说了本书的名字,还颇为生僻。 “《天机经》么,我倒背如流。”陆沂低笑了一声,走到右侧第六个书架,随手一抽,就将一本薄薄的蓝皮卷拿了出来,送到他手中,十分诧异,“你竟还会看兵法?” 江宿雨握着蓝皮卷,还挺意外:“你怎么会如此熟悉?” 陆沂露出一个苦笑:“这洗心阁,谁还有我来的多啊,抄书抄累了,总得休息一阵子,就随意翻翻,久而久之,可不就熟了。” 江宿雨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将书收好:“多谢,那我走了。” 陆沂一把轻扣住他的手臂不让走:“我帮你找书,你就留下来陪我一起整理,帮个忙,行不行?” ※※※※※※※※※※※※※※※※※※※※ 打开过的小可爱们,求评论建议啊~ 02 洗心阁中藏书很多,被众人还来取去,流通也快,如今整理起来自是不容易。陆沂丝毫不觉得累,偶尔透过木架间的空隙看一眼江宿雨,那专心致志的模样在某一瞬就悄然印在了心上。 一声惊雷乍响,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凉风携着雨丝穿堂而过,沾湿了案上的书卷。江宿雨连忙走过去,把陆沂才抄完的一大叠宣纸抱起,起身时不甚碰落一本书,被风吹得嘶啦作响。 陆沂连忙去捡,一行字迹恰巧落入他眼中,一时心头微颤,风声雨声皆不闻,连呼吸也变得焦灼急促。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他握紧手中书卷,抬眸望向那个从容的身影,永远都是那么淡然安宁,不骄不躁。 “江小公子,”陆沂捏着书走近,“似乎对我挺特别?” 江宿雨头也不抬道:“我对任何人都一样。” 陆沂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底,耳畔只剩下了他说的这句都一样。心上那点才刚冒芽的小心思,就那样孤零零地被抑制住了生长。 “好了!”江宿雨整理好最后的书册,转身却看见他神色晦暗,“你怎么了,不舒服?”说着便抬手碰了下他的额头,不烫,又拉起他的衣袖号脉。泛着暖意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陆沂突然挥手扫开了他:“我没事!”一样,怎么会都一样?明明是不一样的! 见他反应激烈,江宿雨手上一顿,便也没有强求,依旧只淡声道:“雨停了,走吧。”说罢,便拿起《天机经》率先走出了洗心阁,身后陆沂没有跟上,他也没有回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无意去探寻。 离三月末还有两日,晚上陆沂同苏淮安就把该抄的书都交到了虞先生处。虞楠的居处名素苑,书院里的另一位先生张尧夫子也在,虞楠拨亮灯火,拿着厚厚的两叠一张张地翻看。张尧也拿了几张,颇为满意地点头道∶“不错,宿雨一回来就老实了不少,果然近朱者赤。” 苏淮安顿时睁大了眼睛∶“张夫子言下之意,岂非说我是墨” “非也,他才是墨。”虞楠放下手中抄书,一指陆沂,只见他保持微笑,仿若未闻,于是又对苏淮安道,“淮安且先回去,陆沂留下。”又对张尧道,“张师也请先回,贺新之事明日再议。” “先生还有何吩咐”眼睁睁地看着苏淮安告辞,陆沂唯有心中叹气。 虞楠道∶“世子的字长进不少,性子若再收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京了,也不必受我这老头子管束。” “晚辈对先生向来心存敬意,能得先生教导,是学生荣幸。”陆沂笑言,他是比较让人头疼,可对虞先生,到底还是十分尊敬的。 虞楠轻哼一声∶“若非你叔父执意要把你送来,我这书院绝不收你!” 陆沂,字风雩,父母早亡,被叔父定武侯陆玖养在身边,陆玖无妻无儿,便打算将爵位传给唯一的侄儿。 陆沂忍不住笑了,非常善意地提醒∶“先生,两年前我考进颂阳书院的时候,叔父的信可还没到您手上呢!” “那又如何,后期顽劣,全然可以赶下山去!”若非多年老友相托,早就将这离经叛道的家伙扫地出门了。 陆沂笑着耍赖道∶“我后面可都改了,赶我走我也不走!” “世子性格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做人做事,留一线余地。也不辜负陆兄对你的一片苦心!” 陆沂嬉笑之色顿收,正色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铭记于心。” 虞楠挥手让他回去了,若真能记住,也不会三天两头就有人来告状了! 今夜无朗月清辉,只有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点缀在苍穹,山上一片漆黑。陆沂一路慢慢走回住处,虽无明月,却有清风,被山间凉风一吹,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一时也不那么急着回去了,脚下越走越慢,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好吧,他承认自己现在是有些害怕见到宿雨,与心上人同处一室,尤其是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对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的时候,就成了一种折磨。 叔父告诉他,人之一生有无数个抉择,选一条路,拼了命地走下去,是福是祸就都在自己手上了。江宿雨,就是他的必经之路。陆沂向后躺下,脸上有些发热,对任何人都一样么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夜风徐徐吹过,拂动新生的草叶,忽而陆沂面色一变,立刻弹起,怎么会有血腥味儿四处查看,果然在隐蔽的深草丛里,躺了一个人,头部被硬石砸了多下,血肉模糊,正是刚刚才见过的张尧。 来安居里,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直响,似乎在暗示着来人内心的焦躁。江宿雨立刻被惊醒,披衣下床开门,却是虞先生身边的童子。 “江公子,虞先生请你立刻过去看诊。” “好。”江宿雨二话不说,点头应承,若非十万火急,虞先生不至于这么晚派人来找他。取了药箱,就立刻跟他去了。却怎么也想不到,伤者竟是张尧先生,头部被尖石打得血肉模糊,满脸血污。 江宿雨眉头一皱,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此毒手取出干净手巾,替病人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待他停下手来,已是后半夜了。虞楠一直守在旁边,脸色阴沉得吓人,书院里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 江宿雨脱下染了血的外袍,又洗净手,才对虞楠道∶“先生,张先生伤得不轻,看似可怖,所幸未伤着要害,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张先生头部有五处伤,颈部有浅勒痕,后背擦伤,衣上有青苔,学生猜想大概是有人偷袭,可又心中恐惧,才会下手不知轻重,草草了事。” “陆沂已经去查探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虞楠脸色稍微柔和了一点,“今晚辛苦你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张师的伤势暂时先保密。” “是,学生一定守口如瓶。” 正待他要回来安居的时候,陆沂从门外进来了,脸色有些阴沉,朝两人道∶“我没有找到凶手,但我在发现张先生的地方,找到了这个。”他取出一只玄色吉祥纹锦囊。 江宿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用来装药方和小瓶药丸的,在书院里也不知给了多少人! 虞楠也知道江宿雨的习惯,神色严峻,怒骂道∶“真是枉读圣贤书!” “里面有东西。”陆沂递给他。 江宿雨从里头取出一张纸,展开一看,不禁眉头皱得更深∶“是淮安的。” “果然。”陆沂冷静告诉两人,“发现张先生的时候,我就让人去找了淮安,整个书院只有他不知所踪。” ”你怀疑是他畏罪潜逃”江宿雨不得不为苏淮安争辩,“这….他有何理由害张先生?”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但是就目前状况来看,苏淮安最可疑。”陆沂神情淡漠,仿佛他指控的那个人不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他对虞楠道,“请先生立刻派人去找苏淮安。” “你已经认定是淮安了”虞楠别有深意地问。 “没有,”陆沂摇头,“凶手没找到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凶手若是准安,自然应该抓回来送官定罪。倘若不是淮安,那就更要赶快找到他,免得做了别人的替死鬼!苏淮安畏罪潜逃,凶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既然如此,何不遂他的意,光明正大地找人!” “便依你所言!”虞楠目光一沉,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歹毒,害人害己! 唤来书院护院,虞楠立刻下令找人,上百人一齐出动,一时整个书院灯火通明,气氛紧张。 夜已深,既然虞先生已派人去找,陆沂就拉着身侧之人先行告辞,打算先带他回去休息,一晚上没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着就心疼。 出了房门,院子里山风穿庭而过,江宿雨浑身颤抖了一下,刚刚外衫沾了血,他就脱了下来,一直抱在臂弯里。 陆沂眉头一皱,转身回去要了件衣服,给他披在肩上,又俯下身子道∶“晚上冷,我背你回去更快。”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不能走。”江宿雨一口拒绝,他是困了,可陆沂忙活了一晚上,怕是比他更累。 陆沂精神挺好,也不管他拒绝,一把将人扯过背起,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江宿雨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头,一路低起高落,着实惊险,什么困意都给他折腾没了。 陆沂一路用轻功把人带回了住处,放到了床上。催促道∶“好了,抓紧时间快睡觉,天都快亮了。” 江宿雨惊魂未定∶“以后你若还敢这么对我,我就跟你绝交!” “怎么,你害怕啊”陆沂凑近,轻声安慰,“不怕啊,不会摔着你的,下次我慢点。”江宿雨一把将他推开,缩进被窝里,闷声道∶“休想有下次。” 陆沂笑了笑,熄了灯,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确定他睡着了,才悄声出了房间。迅速飞掠过墙头,来到一片空地,取出个玉哨,吹了一声,空灵的哨声回响在四周。 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来,陆沂不得不接受事实,万分懊恼∶“竟然真的没给我留人!” 往常他出门叔父一定会派人在暗地里跟随,虽说书院里有规定不许暗中留护卫,可也没想到叔父竟然当真一个人也不留给他!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房中睡觉。 03 第二天,有人夜袭张尧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书院,而苏淮安恰在此时不见踪影,几乎人人认定是苏淮安畏罪潜逃。昨天半夜那么大动静,早就惊动了众人,想不到竟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断。 “依你看,谁最可疑”陆沂半靠在门边,望着院子里一干人,低声问旁边的人。 “这怎么能随意猜测,万一冤枉了怎么办。”江宿雨皱眉。 “这不是让你观察嘛!”陆沂目光暗暗扫过众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知道,还不一定就是他们。”江宿雨把头转过一边,不去看。 “你这是逃避,就算你不想去怀疑,可也得面对事实。”陆沂把他的头板正过来,迫使他看。江宿雨转身回房∶“我只管救人,抓人是你的事。” “好,抓给你看。”陆沂一口答应下来。 苏淮安被人找到的时候,滚落在一条下山的小路里,极为隐蔽,一身破衣烂衫,身上遍布被石子树枝划破的伤痕。虞楠着人将他暂时先安置在素苑,先把人救醒再说。江宿雨替他处理了伤势,倒是不严重,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 苏淮安勉力起身,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抬头唤道∶“虞先生。”声音嘶哑难听。 江宿雨先喂他喝了口水,虞楠才问道∶“你可还记得昨天晚上同张师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苏淮安费劲地想了想,仍是摇头∶“我回来安居与张先生不同路,在桃蹊桥那边就分开了,走到半路才发现我的锦囊掉了,就倒回去找,突然有人打了我,醒来便在这里了。” 虞楠犹有疑色∶“当真是如此” “自然不是!”陆沂突然抢先,目光微不可察地往窗外瞥了一眼,冷冷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张先生被人袭击,至今昏迷不醒,旁边恰好是你的锦囊,昨夜书院里只你一人夜不归宿,今日又在下山的路上找到了你!若说此事与你无关,谁会信” “什么,张先生被人袭击了”苏淮安满面惊诧,继而摇头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做过。” “如果不是你,为何你会出现在山下”陆沂神色冷峻,步步紧逼,“是路上发现锦囊掉了回去,还是你在行凶过程中无意掉了锦囊,又在逃走途中失足摔下去,这才被我们抓了回来!” “陆沂,你不帮我说话我不怪你,为什么要污蔑我”苏准安双目赤红,他自认拿他当朋友,连个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么 陆沂道∶“是不是污蔑很快就知道了,宿雨给张先生诊治,最迟明天下午就会醒来,到时谁是真凶,一问便知。” 苏淮安怒道∶“好,我等着张先生还我清白。” 陆沂冷哼一声,出了房门。虞楠宽慰了两句,便让苏淮安歇着了,也跟着出去了。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虞楠问道。 “抓真凶啊!”陆沂瞬间换了一幅面孔,小声道,“先让淮安委屈一下!” 江宿雨也皱着眉头出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张先生明天下午会醒了” 陆沂笑道∶“江家神医说的话,总有人信的,反正之前也隐瞒了张先生的伤势,他什么时候醒,你说了算,不过他一醒,有人就要慌了。” “你这引蛇出洞,可害苦了淮安,他都快被你气死了。”江宿雨又一次不满,这样郁结于心,对病人伤势实在不利。 虞楠也冷冷道∶“抓不到人,饶不了你。” 陆沂很有把握∶“今晚等着看。” 是夜,月黑风高,黑压压的密林中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走得极快,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洪水猛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流下来,山风一吹,凉意走遍全身。这条路不算短,可他也顾不上歇-歇,喘口气,甚至连灯都不敢点,只能就着昏暗的月光,摸索着前进。只要在天亮之前离开颂阳,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他就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快了,出口就在前方,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只要出了这个地方,他可以用下半辈子的平庸来偿还他一时冲动的罪孽!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点火光,一支火折子静静地握在一只手上,光晕很小,很亮,泛着暖意,可于他而言,却骤然冷到了骨子里。火把接二连三地亮起,照亮他苍白消瘦的容颜。 陆沂将火折子收起,温声道∶“贺新,你这是要去哪儿” 完了,什么都完了,瘦弱少年闭上眼,心中只剩下满满的悔恨。陆沂上前将他带回书院。一路上,贺新神思恍惚,脑海里浮起两年前上山时的光景。 颂阳的颂阳书院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门风清正,立百年而不倒。求学者众,颂阳书院只择其优者而收之,往往一年也收不到百人,能进去的学子都有过人之处,几乎个个非富即贵。 贺新不一样,他上山的那一日略显寒酸,一身布衣更衬得他身形消瘦,背着个包袱十分拘谨,在一众光鲜亮丽的同窗之间,显得格格不入。虽说并无人对他明嘲暗讽,可他依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离众人远远的。贺新回想过往,自己来到书院最高兴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得遇张师了吧。张尧对他一向照拂颇多,他对张师也一直心怀感激,常常暗自庆幸,得遇良师,日日勤奋用功。 然而,前两日,他却无意听到张尧对山长说想要遣他下山去,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心底那点对未来美好的期许粉碎的彻底!他好不容易才进了颂阳书院,盼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若是此时下山,那他就什么都没了。 邪念一旦生出,便如同深渊将他的理智吞没。 昨晚看到张尧同苏淮安一同出门,杀死张师,嫁祸苏准安的念头几乎瞬间就占满了他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他能如此冷静地干完这一场谋杀与嫁祸。可到底是个没见过风浪的少年,被陆沂一诈就露出了马脚。回到书院,贺新一身已被冷汗浸透,陆沂将他带到张师的院子,虞楠正负手立于廊下,一盏昏黄的灯笼悬在头顶,一脸漠然之色。 虞楠喟叹一声:“想必张师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伤他的人,竟是他最看重的学生。” “我不想的,”贺新拼命摇头,泪水涌出眼眶,“可我不能就这么下山,我好不容易才进来的,我不想下去。” 虞楠面无表情道:“你都听到些什么了” “我亲耳听到的,你们说我不能再留下,要遣我下山去!”贺新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在此刻爆发,满面狰狞的神色,“我知道我资质不够,我可以加倍用功,为什么要绝我后路!” 虞楠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你是报仇了“” 贺新一怔,似哭似笑道∶“没有,我错了,我不该动邪念,可已经动了,我只想好好活下去,但我又没用,我逃不掉。” 虞楠慨然一叹,心底生出两分怜悯∶“张师的确同我说过,你勤学苦读,确有些过人之处,可是太过固步自封,又不肯与别人多交流。因此,放你下山去,跟着咱们书院里的游学的先生,讨些个见识再回来。可是,你辜负了他的心意。” 贺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虞楠继续道∶“究竟如何处置你,就等张师醒来再说,先关押起来。”立刻就有护院将失魂落魄的少年带下去了。 “先生,我这就回去了。”陆沂向虞楠辞行,左右人已经抓到了,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剩下的虞先生自会解决,犯了这等事,无论如何,贺新是不会再留了。 虞楠问∶“你早就知道是他” 陆沂实话实说∶“不早,昨天早上张先生受伤的消息一传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只有贺新一人悄悄地回了房间。张先生如此器重他,就算不急着过来探望,也应该向宿雨问问病情,怎么都不该是故意逃避的反应,他自以为藏得好,其实这是最大的一个破绽。” 虞楠又问∶“为何不早说,还要费这么一番力气抓人” 陆沂理所当然道∶“不想听他狡辩,最省力气的方法就是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回去吧。”虞楠挥手让他回去,行事狠准,还真像是陆玖教出来的。 已经过了子时,空中明月皎皎,整个书院里悄无声息,陆沂独自走回来安居,他与贺新虽不熟悉,但也算是认识一场,此人谦卑的有些过分,一念之差,就是深渊。 来安居早就落了锁,今晚他去外面抓人也是偷偷出去的,当然也就没人给他留门。陆沂提气,轻松跃上墙头,跳进院子里。一眼就看到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子,一时又惊又喜,心中泛暖,又心疼他的宿雨这么晚还没睡,想起那句“都一样”,蓦地又有些酸楚。 听到门被推开,江宿雨抬头望去,轻微一笑;∶“回来了,可抓到了人了”灯火下愈发显得脖颈修长,容颜如玉无瑕。 陆沂在他身边坐下,暖声道∶“抓到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还怕我丢了不成以后不要等我了,事情办好了我就自己回来。” “谁说我在等你,睡不着,温书。”江宿雨轻飘飘地否认,他前面果然摊着一本已经看了大半的书。 “真不是在等我啊,什么书,值得你这么熬夜看”陆沂凑近,江宿雨顺手就把书收起,虽然只看了一眼,他还是认出来了,“《天机经》,这么喜欢” 江宿雨淡淡道∶“打发时间。” “嗯,等我的过程中打发时间。”陆沂脸上一片嬉笑之色。 “都说了,不是在等你。”江宿雨再次否认。 “哎,原来是我自作多情。”陆沂撑着下巴,安然凝望着他,嘴硬心软,大概就是这样了,一时转了话锋,“宿雨,我饿了。“” “嗯,我也是。”江宿雨点头,两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走,带你下山去。”陆沂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就要出门。 江宿雨抽回手∶“深夜不得私自外出。” 陆沂道∶“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不去。”江宿雨依旧坚持。 “哎,你等等……”江宿雨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了屋子,又□□出去了,速度奇快,一时竟无言以对。 陆沂出了来安居,又跃过墙头出了书院,山水之间,这么一个风水宝地,多得是野味,也不必非得下山去。后山就有条溪流,挽起裤腿,下水摸了两条鱼上来,架起火堆,烤了用纸包好了,又去厨房洒了些调料,才返回住处。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灯还亮着,人却已经躺下了。陆沂仔细看了一下,在他床边坐下,一手举着鱼,一手专门把香味往他鼻子里引。 江宿雨不得不睁眼:“你真是……”口中瘁不及防被塞入一条鱼肉,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陆沂望着他笑:“反正你又没睡着,不如一起吃。” 江宿雨披衣下床,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鱼,反而打开了放在靠窗小几上的一个食盒,无奈道:“你刚刚眼睛是暂时失明么?”这么明显的位置都看不到。 陆沂目露惊讶,随即笑道:“我是真没看到,你也不直说。” “吃吧。”食盒里放了一碗鲜笋汤,一盘糕,因让阿覃送的晚,此时还带着余温。江宿雨这才接过他手中的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陆沂抱着碗看他,眉清目秀,像一块温润美玉,真是十分好看,再不雅观的动作让他做来也是赏心悦目,薄薄两片唇瓣不断开合,尤其是中间一点唇珠,让人生出忍不住想尝一尝的冲动。 “你看着我做什么?”江宿雨问。 “好看。”陆沂半开玩笑半认真,趁他变脸之前又立刻道,“这儿就只有你,不看你看谁?” 江宿雨放下手中鱼骨残骸,洗净手,才道:“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许吵我。” 陆沂伸出三指做发誓状,保证不再吵他,他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他早上起来精神不振一股病态的模样。 “好了,我也该睡了。”陆沂放下碗,剩一点残汤。 “去洗澡!”帐子里传出江宿雨慵懒而又暗含威胁的声音。 “好!”陆沂哑然失笑,江宿雨宿雨特别爱干净,在这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必须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其中也包括他这个大活人! 04 过了几日,天气转暖,微风轻柔。四月十七那日阿覃起了个大早,借了厨房一角落,锅里炖着骨头汤,烧水和面,忙得热火朝天,又去菜园子里摘了几颗青菜,想着自家少爷是人同住的,还是多做些的好,于是便又多摘了些,做成两碗浓香四溢的面,早早地送到来安居去。 还是少爷在好,门一敲就开,不像陆公子,半天都敲不开。 “公子,趁热吃!”阿覃提着食盒进门,端出两碗面。 “你有心了。”江宿雨微微颔首,浅浅一笑。 陆沂闻着香味慢慢地坐起身,深吸一口气:“阿覃啊,你可真是太贴心了!” 阿覃隔着屏风喊:“陆公子,再不起来,就没你份了!” “怎么会,宿雨会留给我的!”陆沂披衣下床,用隔夜冷茶漱了口,整理好了仪容才到前头去,端的是神采飞扬,一眼就看到这面,愣了一下,“长寿面,你生辰?” “嗯。”江宿雨喝了口汤,确实味道甚佳! “怎么不告诉我,我居然不知道。”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上回他过生辰的半点蛛丝马迹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江宿雨挑眉,“再者出门在外哪来那么多讲究,快吃吧,再不吃你就浪费了阿覃的好意!” 陆沂在他旁边坐下:“该讲究还是要讲究一下的!” 江宿雨笑而不语,低头进食,书院里人虽多,真正交好的也没几个,何必闹得人尽皆知,不想,也不愿。 阿覃走后,虞楠身边的侍从也过来了,送了一个白瓷笔洗过来,上描着疏荷淡雨,两尾锦鲤写意传神,十分雅致。 “虞先生也知道?”陆沂很惊讶,虞先生那么严肃的人也会送东西给弟子? “不是,凑巧而已,之前我看虞先生的物件好,就多问了几句,他答应替我找几样来。”江宿雨将笔洗摆在书案上,满意地点点头,怎么看都合适!于是便转头道:“走吧,要去留墨楼了,否则又要进不去了。” “是我进不去,谁还会拦你!” “虞先生才不管是谁,过时不候。” “今天又是虞先生啊?”陆沂顿觉头大,敬服是一回事,可听虞先生讲学也着实太痛苦了,老是盯着他! “下午你的心头好,入山狩猎。” 陆沂闻言,立刻精神百倍:“走!” 留墨楼中,江宿雨就坐在虞先生下首,坐姿端正,专心致志。散学后,虞先生单独留下他。待人都走尽后,江宿雨才跟着虞先生回了素苑。 江宿雨率先道:“多谢先生早上让人送来的笔洗,果然精细。” “我找你来也正是为这事。”虞楠开门见山,先与他说了一段故事,“宿雨可听说过碧城的易大师?” “自然听过,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据说这位易大师年事已高,已不再制器了。”江宿雨感觉有些不同寻常,“莫非,先生给我的笔洗是……” “那是他多年前制的物件儿了,我虽与他相识,也没那么大面子,能让他再重新出山。”虞楠接着道,“这位易大师近两年来家里常有人生怪病,四处求医无果,得知江氏子弟在我这书院,就送了封信来,你可愿意走一趟?” “但凭先生吩咐。”江宿雨应承下来,江家有家训,非不得已不可推拒病患,况且东西都已经送到他手上了,不去也说不过去,“只恐弟子学艺不精,走一趟也未必能解他人之急,堕了先生的名声就是我之过了。” 虞楠悠然道:“宿雨过谦了,我有什么名声可堕的!” 江宿雨淡淡一笑,起身告辞。 日暮时分,陆沂踏着夕阳回了来安居。江宿雨正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就能出发,早点走一趟,还了人家的情,尽人事,听天命吧! 陆沂满脸诧异:“你这是要出远门?”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将几件样必备的物件儿放入行囊。 陆沂接连发问:“去哪里,做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出去?”这才回来几天? “去碧城出诊。”江宿雨指着那个笔洗,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末了叹道,“收了人家的东西,总不能不去。” “如果真心实意让你出诊,大可光明正大来请,何必耍这种小伎俩?”陆沂眸色一冷,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不善,“虞先生怎么也会做这样的事?” 江宿雨倒不甚在意:“只是走一趟,能治就治,不能治我就回来,也损失不了什么。” 陆沂有些强硬:“别去,东西还回去,回头我送你个更好的,你若实在喜欢,咱们买下来就是。” “陆沂,我自有考虑。”江宿雨缓声道,“虞先生明知此举不妥,却还是干了,应该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再者,虞先生的为人你也知道,他不会害我。” 陆沂还是不放心:“碧城你孤身一人,谁知会遇到什么,这哪能说得准?” 江宿雨无语道:“阿覃会跟着,我去出诊,又不是去剿匪。” “那我跟你一起去。”陆沂道,实在要去,自己只有跟着才放心。 江宿雨吃了一惊:“你跟我去?做什么?” “江大夫收我做个药僮怎么样?”陆沂眼尾上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眸中似攒了万千星辰,熠熠生光。 江宿雨挑眉:“我为什么要收你做药僮?你还不如阿覃勤快。” “不收我也跟着你。” 江宿雨道:“你想跟便跟吧,反正我也拦不住。” “先跟我下山。”陆沂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出了房门。 “我不去。”江宿雨挣开他的手,转身回屋,“明日要出远门,跟你出去,至少半夜才能回来。” “至少跟我走一趟,”陆沂拉住他,“用不了多久。” 江宿雨丝毫不为所动:“不去,我要休息。” 陆沂实在没辙,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揽住他的腰,飞身上了屋顶。江宿雨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已经不在地面,顿时一阵头疼,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怒道:“陆沂,你信不信我跟你绝交!” 陆沂大笑,十分欠揍道:“跟我走,我立马就带你下去。” “我不去,放我下去!”江宿雨气得面色发白! 陆沂仍自坚持:“不放!” “不放?行!”江宿雨冷冷看他一眼,松开手转身疾走两步,纵身一跳! “别跳!”陆沂脸色大变,立刻跟着跳下去,落地之前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紧张问道:“宿雨,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江宿雨脸色阴郁,轻轻扫开了他的手,不发一言,转身回房。 陆沂心中大痛,自己本意只想记住他的生辰,谁曾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宿雨从来没有真正跟他生过气,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回屋只见江宿雨坐着不发一言,冷静得有些吓人! “宿雨,我错了,我道歉,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别……别这样……”他从没见过江宿雨这个样子,心里发慌,“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逼你。” 江宿雨恍若未闻,无动于衷,他自小就厌恶受人胁迫滋味儿,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本意,只会让他痛恨! “宿雨,你……你说句话好不好?”陆沂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心中懊悔不迭,以前不管什么事,他磨两句,宿雨也就答应了,这一次,他也猜到了,自己大概是犯了他的禁忌了。 陆沂在不停地道歉,江宿雨置若罔闻,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连一点目光都吝于施舍给他。陆沂心尖发颤,满嘴苦涩,伸手拦住他:“你别走,你不想看到我,我出去就是,你气消了我再进来。” 轻微的关门声落下之后,陆沂在门外坐了下来,静静地守着,是自己习惯了他的好脾气,做的过火了,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天色渐渐暗下,众人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苏淮安一进院子就看到陆沂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甚觉奇怪:“你坐地上干什么?今天下午也不见人影,傻了?” “宿雨生我气。”陆沂头也不抬道,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了,宿雨还是无动于衷! “啊?”苏淮安明显不信,“宿雨也会生气吗?他好像从来没有跟谁生过气!” 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苏淮安身边的年轻人慢悠悠道:“如此看来,你还真是个人才!” 陆沂耳根一阵发麻,这声音可太熟悉了,抬眸望去,只见那人轻袍缓带,丰神俊秀,眼角微微上挑,眼底带着几分熟悉的调笑,全身上下,一举一动,没有一处不讲究,赞一句芝兰玉树毫不为过。 “你是有要事要办?”陆沂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来。 公子道:“来书院自然是求学。”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陆沂此时也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陆沂,林公子没有开玩笑,虞先生已经同意了。”苏淮安又转头和善道,“原来林公子与陆沂早就相识,那真是再好不过。” “往后一处听学,就是同窗,何必如此见外,唤我林疏便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淮安也不多推辞,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林公子气度不凡,来历怕是不一般,如此平易近人,谦和温润,着实让他高看一眼。 林疏道:“我与陆沂自小相识,这两年他不在家,也就见得少了。” 苏淮安会意,立刻道:“今日狩猎,着实累得慌,我先去换身衣服,先失陪一会儿。” 林疏微笑颔首致意,待见他进了另一间房后,才对陆沂道:“陪我去走走?” 陆沂摇头:“不去,我要是不在,等会他也许会更生气。” “什么人啊,气性这么高?”林疏十分好奇,“他不让你进房门。” 陆沂立刻辩解:“不关他的事,是我先惹他,他很好,再没有比他更好的。” 涉及到生人,林疏也不好多问,只道:“与人同住一室终究不便,可要搬去我那里?” 陆沂十分纳闷:“你还真是求学来了?” 林疏伸出三根手指:“就三个月,来安居已经住满了,我也不喜欢跟人挤,虞先生就给我找了处无人的空院落,就在洗心阁后边的芄苑。” “你是不是闲得慌?”可这么无聊的事也不像是眼前之人能做出来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先生没有?还非得来和我们挤?” 林疏避而不答:“这话就放肆了,你若不搬过来,我可就先回去休息了。” “慢走不送。”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你若不认路,我就叫淮安送你回去。” “不必,虞先生的人在外面候着。”林疏突然靠近低声道,“看来这个宿雨,对你很重要。” “是。”陆沂直言不讳,目光坚定。 林疏淡淡一笑,转身离开,笑容渐隐,如果自己也有他这样的勇气,是不是就不会把人给弄丢了 陆沂又坐回了台阶上,抬头望天,天边一道浅淡的月牙儿,今日,原本是个很好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四周很安静,晚风微凉,悄悄吹动庭中树的叶梢,似情人间的呢喃低语,不忍打扰。陆沂的心逐渐静下来,若是在此坐一夜,能换得他的原谅,那也值了。 门“吱嘎”一声突然开了,江宿雨神色淡漠,开了门又转身进去。这也是陆沂的房间,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独占。 陆沂目光一亮,连忙跟进去,可江宿雨还是不理他,自顾自躺下睡觉,两手交叠置于胸前,一贯的端正。陆沂跟在他后头不禁苦笑,哪有那么早睡觉的! 烛光摇曳,将陆沂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只静静望着他,良久之后,才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 “对不起,今日是我做的不对,我不知道你怕高,往后再也不会了。”陆沂轻声道歉,他两次说要绝交,都是因为自己把他带到了高处,的确是疏忽了,“我想带你下山,本是好意,不料却弄巧成拙,对不起。” 江宿雨依然无动于衷,不肯理他,脑海里不断地回忆起幼年的旧事来。 那是十一年前的冬日,有个恶徒带着个小孩前去江家求医,那孩子年幼,又病了多日,就剩一口气在,药石无灵,江大夫令其准备后事,却激起那恶徒的凶性,抓了江家六岁的小公子吊在冰面上威胁大夫。可医者只能医病,哪能真从阎王爷手里夺过一条命来?那是江宿雨唯一一次见到向来儒雅温和的父亲苦苦哀求一个恶徒,却毫无用处,他最后还是被扔进了冰湖里,父亲费尽心力才救回他一条命,可还埋下了隐患。自此,他恨透受人胁迫。 陆沂守了他许久,也没等来他一个字,无奈之下,将一样东西放入他的手中,回自己床上躺下了。 夜色深沉,呼吸可闻。江宿雨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物事,入手生暖,细长条状,摸不准是什么东西,睁开眼抬起手就着烛光仔细看了看,是一枚竹节玉哨,玉质通透,触手生温,竟是暖玉制成。江宿雨情不自禁朝他那边望去,陆沂已经坐起了身,正毫不掩饰地望着他笑,真是十分欠揍。 江宿雨瞬间醒悟过来,又中计了,手中的东西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陆沂趁机翻身下床,一把握住他的手,抓住时机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就原谅我这一回,别生气了好不好。” 江宿雨移开目光,沉默许久,才别扭道:“不是要下山?” 陆沂心中巨石终于放下,无比轻松,考虑到他之前怎么都不肯去,便问:“天都黑了还去吗?不休息?” 江宿雨顿时恼了,缩回被子里闷声道:“不去。” “去,怎么不去。”某人终于醒悟,把人从被子里拉出来,穿好衣物,悄悄出了来安居。 ※※※※※※※※※※※※※※※※※※※※ 陆沂:惹媳妇生气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苏淮安:键盘、榴莲、搓衣板,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05 今夜月色明亮,宜夜行。正门入夜有人把守,出不去,陆沂带他来到一处窄门,偷偷溜出去!江宿雨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其实,也没有很生气。 “你要带我去哪里?入城?” 陆沂转头笑道:“洞林湖。” 洞林湖岸边熙熙攘攘,甚是热闹,陆沂白日里已经单独定下了一只游船,倒也不用跟人去挤。江宿雨望着船舱里的席面,微微惊讶:“你下午,是准备这些去了?” “嗯,你请我吃面,礼尚往来。”陆沂拉着他坐下,江宿雨忙着生气,晚上根本没有吃饭,他寸步不离地守着,自然也没有吃,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陆沂给他盛了一碗鱼汤,他之前让人备好席面,说了个大概的时辰,到底还是赶上了。江宿雨此时也不客气,喝了一口,更饿了。不过江公子再饿也依然仪态端庄,看起来依旧是慢条斯理,急不到哪里去。陆沂顺手给他倒了一杯酒,江宿雨面色犹豫,书院里是不许饮酒的。 陆沂道:“这是果酿,很淡,微甜,你会喜欢的。”知道他不常饮酒,特意挑的淡酒。 这倒是让人不好拒绝了,举杯:“谢谢你。”白瓷杯轻轻一碰,两人皆是一饮而尽,江宿雨暗想,果然是甜的。 八宝鸭,青笋片,芙蓉豆腐,琥珀蛋,翠玉糕……一连十二道菜,都符合他的口味,外加一小盘腌梅干,应该是上回他在客栈吃了一次,没想到这人记得这么清楚。他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过错了,自己今日是不是太过分了?他这么想的,也就顺口说了出来。 陆沂哑然失笑:“当然不是,下次我也不卖关子了,直说,看你跟不跟我来!”他的宿雨实在是太好哄了,容易被骗,才对他好一分,就已经开始自我反省了,这让他如何能放心让他单独去碧城?还是要寸步不离守着才行。 “我并不重口腹之欲,你直说我为何就一定会来?”江宿雨说服自己,明明是对方错在前,他活该,没必要自责! 陆沂身子前倾,眼角微挑:“因为,你重我啊!” 江宿雨斜他一眼:“自作多情。” 陆沂付之一笑,也不争辩,转而问道:“我给你的玉哨呢?” “这么快就要收回去?”江宿雨取出那枚精雕细刻的玉哨递给他。 陆沂没有接,只望着他道:“吹一声,吹响一些。” 又在卖关子了,江宿雨也懒得去猜,将玉哨放置唇边鼓气一吹,一道空灵清澈的声音响彻湖面,经久不绝。 “然后呢?”江宿雨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不解道,“吹一声就没了?” “这个好吃,特意放在你面前,你尝尝。”陆沂指了指他面前的八宝鸭,看着就很有食欲,可他动都没动一下。 意识到他不想说,江宿雨也就不再多问了,反正迟早都是要拿出来的,低头专心吃饭。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让人很不自在:“你看什么?” 陆沂穿透他身后船舱的空隙望向外面的水天茫茫,眼底微光渐亮:“宿雨,快看外面。” 江宿雨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一团暖色光晕恰好飘过他的眼尾,是什么东西?他立刻起身出了船舱,抬头一看,瞬间就被摄去了心神,数百盏火焰明灯,从岸边的洞林寺中升起,渐渐飘向湖面上空,微波荡漾,照水灯影成双,船在其中,分不清是灯在水里,亦或是人在天上? “这是洞林湖千明灯?”江宿雨低喃道,明灯五百,对影成双,是洞林寺极少出现的祈福仪式,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宿雨,许个愿吧!”陆沂微笑道,眸底映出千百华灯下他的惊讶愣怔的模样。 “那就……”江宿雨回过神来,望着水天漫漫灯河,划过数个念头,最终还是低声笑道,“愿你一世平安,岁岁无忧。” “就这么不想欠我的?”陆沂挑眉道,“那我要的可能多了些。” “你想要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江宿雨也不再多问,真心道:“陆沂,谢谢你。” “何必说谢字,你刚刚可是在为我祈福。”陆沂提醒道,而他也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岁岁无忧,只要有他在身边,他便可岁岁无忧。 “我怕还不了。”江宿雨低垂着眼,他对陆沂的好意,不过是些小事,承受不住他这样的大肆回报,心里会有亏欠之感。 “无妨,往后有的是时间,不怕你还不了。”陆沂别有深意,随即又玩笑道,“只是个祈福仪式而已,如果真能心想事成,我就是天天来祈福也是愿意的。” 江宿雨哑然道:“又说胡话了,洞林湖千明灯祈福十年也难得一见,哪有那么多灯让你天天来。” 正是因为这明灯难得所以才要送给你,若是那么容易点,我也就不会换来送给你了,陆沂在心中暗想,面上却笑道:“说得也是,所以它最好让我一次就能得偿所愿。” 明灯越升越高,湖边无数赞叹之声,夹杂着船上的低声笑语,载着无数人的祈愿颤悠悠地升上了夜空。后半夜,陆沂才带着江宿雨上岸。 江宿雨已经困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副样子如何能回去?陆沂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半抱着把江宿雨带回了房,扶着他躺下,又拧了温热的帕子替他擦干净脸和手。 江宿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起,因沾了酒,双颊白里透着淡淡的粉,水色薄唇若有似无地颤动,陆沂一边替他解了外衫,一边心中忍不住感叹,太乖了,醉了还这么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发热的脸。似乎感觉到不适,江宿雨一声轻哼,皱着眉躲开。陆沂见状,也就立刻收了手,熄了灯,在他身边躺下,安心睡去。 躺着躺着,陆沂却越来心猿意马,两人身体贴着的那部分隐隐发烫,不禁睁开眼想看看他,江宿雨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万事不知。陆沂看着他的脸,目光寸寸描摹他的眉眼,突然笑了,好想亲一下!但也只想想了,陆沂无不遗憾地闭上眼,留着以后光明正大地亲! 江宿雨作息一向准时,这一日,却比平日里晚了整整一个时辰,醒来后,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喉咙发干。起身下床喝了杯热茶,才感觉清醒些许。打量四周,这不是他的房间,大抵是哪家客栈,昨晚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被陆沂带着走的,哪还知道自己最后身在何处啊! 可是,陆沂呢?正想着,身后就响起了推门声,陆沂端着两碗白粥进来了。 “我猜你也该醒了!”陆沂把一碗粥端到他面前,热气腾腾,勾人食欲。 江宿雨却懊恼道:“你怎么也不早些叫醒我,今日还要去碧城,行李还在书院里,阿覃也不知道。” “你睡得那样沉,我怎么好打扰。”陆沂笑道,朝他身后一指,“再者,有我在,哪还需要你担心什么?早上趁你还没醒,我就回了一趟书院,把东西都取了来。” 江宿雨惊讶道:“你早上回了书院?”那得是多早,才能让他毫无察觉?昨晚已经是半夜才休息,今早又起那么早,可面上却不露半点疲色,这人是铁打的吗? 陆沂无比冷静道:“嗯,因为太早了,就没叫阿覃。” “嗯?”江宿雨露出几分迷茫,“可是阿覃一向很早。” “我比他更早。”陆沂面不改色道,“快吃,不早了,吃完咱们就走了,坐船去碧城。” “哦。”江宿雨应了一声,慢腾腾地吃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去碧城的商船不少,两人寻了一艘,刚上船陆沂便往床上一倒,埋首在枕头间,不醒人事。江宿雨深感歉意,他不知道陆沂是怎么做到让洞林寺放灯的,但想也知道不容易,后来他又闹脾气闹了半天,下山后半夜才回客栈,自己倒是睡得挺好,早上醒来他已经回了一趟书院又回来了,昨晚怕是一夜都没怎么休息。 江宿雨打开窗,让船舱里透透气,此时也不好去打搅他,就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屋子,到甲板上看看沿途风光。没过多久,就看到陆沂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趴在船舷上狂吐不止,好一阵才缓过气儿来。 “陆沂,”江宿雨立刻扶住他,“你以前没坐过船?” “难受。”陆沂半死不活地靠在他身上,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居然晕船。 江宿雨立刻扶他坐下,十指替他按压头部的穴位,减轻他的眩晕之感,温声道:“你睡吧,别多想,等船靠了岸,我们就下船,换陆路去。” 陆沂此刻没力气回答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便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身上,又困又晕,可难受了。这样一来,就不方便按压头部了,江宿雨就拉过他的手,替他按捏手心的穴位。他的手白净修长,指腹光滑温润,所触及到的陆沂的肌肤却有许多老茧,实在不像个少年人的手。 手上一轻一重,感觉到陆沂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他就收了手。可没多久,又听到陆沂难受的低吟,江宿雨又立刻捏起来,眉头微皱,这么严重的吗?看来非得换陆路不可了,不过是多耽搁两天,也误不了什么事。 待离开颂阳,到了下一座城,船才堪堪靠了岸,一下船陆沂就好比枯木逢春,突然就活过来了。 “可好受些了?”江宿雨陪他在河岸边吹了好一阵的风。 “嗯,好多了。”陆沂点头,终于不再像个病秧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自己都嫌弃。 江宿雨拍拍他的肩:“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行李,就不回船上了。” “不要。”陆沂一把将他拉回来,“不必,我习惯一下就好了,不用多长时间。”以前在叔父那儿什么苦没吃过,一艘船而已,撑过去也要不了多久。 “何必勉强,非得跟自己过不去?”江宿雨皱起眉头,心里一万个不赞同,在他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换一条,反正殊途同归,何必非要去遭这份罪? “信我,很快就会好的。”陆沂甩甩头,一艘船而已,还能翻天了不成! 知道他一旦认真起来,那怎么劝没有,江宿雨只得同意。上船之前特地去买了些腌梅干,给他含在嘴里,也好受些。 所幸,陆沂的适应能力不是一般的好,三天后,基本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人看起来瘦了一圈,精神不济。 陆沂往嘴里扔了颗腌梅干道:“就说用不了几天就会好,以后再也不会晕船了。” 江宿雨看了一眼他略显苍白的脸,淡淡应道:“嗯,是的。” “又没什么损失,休息两天就好了。”陆沂主动凑过去哄他,好吧,这三天他水米不进,毫无生气,江宿雨几次提出要下船,都被他给拦住了,江宿雨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发火了! 江宿雨伸手推开他的脸,仔细看了两眼,忽然道:“谁说没损失,变丑了,好丑。” “什么?!”陆沂一时愕然,他原本是不在意皮相的,谁不知道陆少爷长得好,多得是人夸他风姿潇洒,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他丑,要命的是这个人还是心上人!立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沮丧道:“真的很丑吗?” 不过两句话的时间,陆沂脸上的变化可谓精彩,江宿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眼尾还沁出了一颗泪珠,抬指抹去,摇头道:“不丑,还颇有两分病态娇骨的风流姿态,哈哈哈……” “那还不如丑!”陆沂揉着眉心,很是惆怅。 “放心,回去之前一定给你养好,保证不会让你在心上人面前出丑。”江宿雨拍了拍他的肩膀,胸有成竹,一看就十分可信。 陆沂顿时觉得头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会使坏?”这个时候提起心上人,可不是给人心里添堵吗? 江宿雨揶揄道:“我说的是实话,这不是怕你担心在人家姑娘面前出丑么?” “谁说我的心上人是个姑娘?”陆沂脱口而出,就势趴在桌子上,心里后悔死了,一时嘴快,竟不过脑子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脸上有些发热,既希望他问,又不想他问。 “嗯,什么?”江宿雨愣了一下,突然皱眉道,“不是姑娘,莫非你看上的是个有夫之妇?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趁早忘了好,坏人姻缘之事可不道德。” 陆沂心头热切瞬间冷下来了,一言难尽:“我像是这么缺心眼儿的人么?” “也许呢,情爱一事谁能说得准,万事皆有可能。”江宿雨拿起茶杯,吹开水面浮沫,低头饮了一口茶。 “我真没动什么坏心思。”陆沂忍不住再次解释,这误会大了! “嗯,信你就是了。”江宿雨淡淡道,他无意窥探别人秘密,玩笑么,点到即止便可,说的多了反而不妙。 这么冷淡的语气,陆沂满心失落,一点探寻他心上人的意思也没有么?果真是半点不在乎,才能这般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今日有了些精神,几乎瞬间又变得低沉,江宿雨将他失望之色看在眼中,却也没有再出声,一丝淡笑在眼角划过,瞬间隐没。在心上人面前,大概是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丑是丑了点,倒也还不算难看。 接下来的两天,陆沂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吃好睡好,养足精神,到了下船那一日,又是活蹦乱跳,半点不见颓色。这恢复的速度,让江宿雨叹为观止,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般人哪会这么容易恢复? “我叔父对我很严,我一般不敢病太久,怕挨罚,哈哈哈!”看出他的疑问,陆沂主动解释,想起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风霜雨雪,每一天叔父都要检查他的武艺,若是达不到要求,必定又是重罚,此等威压之下,哪里还敢病!即便是有什么不舒服,睡一觉起来,保管好了。 明明是很轻松的语气,江宿雨听来却有些刺耳,不禁问道:“你叔父?” “我父母早亡,叔父待我如亲子。”陆沂平静道,叔父对他虽严厉,却也是实打实的好! “对不起,我失礼了。”江宿雨猛然醒悟过来,呼吸陡然一乱,刚刚他是怎么了,怎么能随意打探别人私事? 陆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温声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再者,我对你知道的可不少,你问我两句才不吃亏啊!” “走吧,还不知道易大师府上何处,找人打听一下。”江宿雨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无人处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也太引人注目了。 “好!”陆沂颔首应道,眼中笑意渐深,刚刚宿雨是在关心他! 06 易大师的住处就在碧城城正北街上,十分好找。主人相邀而来,进去自然容易,只是却一直没有见到主人。 易府管家殷成带着两人往客房去,顺便帮自家主人解释:“大师早有吩咐,若江公子前来,必定好生招待,可惜我家主人抱恙在身,不能亲迎,还望公子莫怪。” 陆沂翻了个白眼,什么不能亲迎,分明是觉着来见个小辈有失身份,拿架子呢! 江宿雨淡笑道:“我奉家师之命前来,自然是以病人为先。” 殷管家不是个多话的,解释完了,便不再多言,将两人带至客房,就先离开了。 待他走远了,江宿雨才松了口气,道:“莫非这些大家族里规矩都这么森严,一路上不见几个人,也不闻人声,太压抑了。” 一路所见房屋老旧,朱漆斑驳,圃中树木森郁,枝叶垂瓦,墙角生苔,怎么看都像是误入了谁家古宅,易府是当地大户,怎么也不修一修? “噢,不用怀疑,这纯属个人风格,与别人家无关。”陆沂立刻纠正他的想法,谁家会把气氛搞得这么诡异啊,生怕看不出其中有猫腻一样。 “那这主人家的爱好还真特别。”江宿雨暗笑,“也罢,毕竟是高人,总得有点与众不同才能突显这高人风范。” 什么高人风范,性格阴暗还差不多,整栋宅子死气沉沉的!陆沂暗自腹诽,面上却轻松道:“宿雨,明日我陪你去看看那位大师,能治我们就多留两日,不能治就立刻告辞。” “这么急?”江宿雨诧异地看着他。 “嗯。”陆沂点头,“我不喜欢这住处,不自在。” 江宿雨却笑了:“谁让你要跟着来,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是那么好玩的?” 这个情形,不跟着来,他才会后悔。陆沂一顿,又忍不住逗他:“没办法,一想到要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你,我就难受,先生罚我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只能跟着来。” “好好说话。”江宿雨皱眉道,方才那一句,声色撩人,低哑温柔,不像是对他说,倒像是情人间柔情蜜语。 “有人来了。”陆沂坐回原处,门外一阵脚步声清晰入耳。 不过片刻,殷管家又带人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捧着红布盖着的托盘,那托盘由檀木做成,精雕细琢,绝非凡品。 殷管家道:“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此物就当作我家主人的谢礼,还望能入得公子眼。”揭开红布,是一架置于桌案上的六扇屏风摆件,镂刻着山水绵延不断,大气磅礴,方寸之间,纤毫毕现,价值连城。 江宿雨顿时一惊,随即笑道:“我奉先生之命前来看诊,不敢言苦,病人尚未见过,东西就请先收回去罢。”这屏风的价值,御医都请得来了,何必请他一个半桶水? 殷管家却不动作,只示意小厮将礼物放下,这才笑道:“公子多虑了,这并非诊金,乃是我家主人赠与公子的见面礼,公子还请早些休息,主人定下了明日看诊。” 江宿雨一阵无语,自我反省道:“莫非是我见识浅薄?这就是他们的待客之道?那可真是财大气粗了。” 陆沂轻咳两声,稍微掰正他的想法:“这的确是个人风格,你莫要误会。”财大气粗也不是这么个粗法,无事献殷勤,心怀不轨! 江宿雨将红布重新盖好,把它放在置物架上,道:“先放着吧,临走之前再还好了。” 陆沂问道:“你不要?反正他说了是见面礼,你喜欢收了也没事。” 江宿雨摇头道:“我面子没这么大,不是我该拿的东西我为何要收?” 喜欢精致的小东西么,陆沂暗记在心,往后他留意着,多找几样补偿回来。 两人在客房中待了一天,也没见到这易府的半个主人,连晚膳都是下人送过来。易大师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可这易府不可能只有一个主人,迟迟不露面,可想而知对这大夫是有多不看重。 陆沂甚为不悦,冷笑一声:“这种冷遇,何必大老远的请你过来?” “该吃饭的时候,你就认真吃饭,少想些有的没的。”江宿雨睁大眼睛,很认真地在挑鱼刺,“大夫看诊,自然什么样的病人都有,我还没到能挑病人的水准。”况且江家也不许挑病人。 “我要吃鱼。”陆沂一手撑着下颌,直勾勾地望着他刚挑好的鱼。 江宿雨手上顿了一下,随即放到了他碗里,附带一言相送:“懒。” “嗯,好吃。”陆沂咬了一口,瞬间心里那点不快都散去了。 江宿雨默不作声,安静吃饭,时不时挑几根鱼刺,大多数都被陆沂赖去了。 江宿雨挑眉:“你几岁,不给还抢了?” 陆沂懒洋洋道:“我懒。” 江宿雨顿时黑了脸,此人脸皮之厚,真是令人发指! 夜幕既下,又有下人送来洗浴用的热水。船上那几天实在是累得慌,江宿雨只想好好洗个澡,然后躺下休息一夜,早早的就将陆沂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浴后,只觉眼皮越发沉重,江宿雨几乎挨床就睡。没过多久,正是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有推门声,努力挣扎着,两眼又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自发地往里挪了挪,合上眼,继续睡。 “我习惯了与你同住,睡不着……”陆沂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已经空出来了半张床,一时哭笑不得,亏他还想了一堆的理由想赖下,却原来这么容易!这府里蹊跷得很,他哪能放心江宿雨离开他的视线,总要守着才安心! 江宿雨给他腾了地方出来,他却不急着躺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江宿雨睡熟了,才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初来乍到,今晚不把这府里探个清楚,认认路,他大概是睡不着了! 这里白天冷清,晚上更显得阴森,府里树影婆娑,枝繁叶茂,倒是适合隐匿身形,夜里人很少,只有几个护院守夜,都规矩得很,依旧不闻半点人声。 这未免也太死气沉沉了些!若说规矩太严,御下有方,也不是这样的一个情况,观下人神情,一个个谨慎小心,倒像是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到了后半夜,将易府地形探了个清楚,陆沂才悄悄回房,轻手轻脚躺下,连吸气都不敢大声。侧着头,缓缓靠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这才安稳地闭上眼! 次日,江宿雨一早醒来发现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人,特别无奈:“这都什么毛病!”不请自入,他都不知道陆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毫无知觉! “陆沂醒醒,该起床了!”江宿雨使劲推他。陆沂翻了个身,头埋在被子里,意思很明显,暂时不起! 江宿雨百般无奈,只得先起来,昨日约好了今日去看病人,自然得提前准备。待殷管家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殷管家温和问道:“江公子昨晚可休息好了,可方便替我家主人看诊?” “可以,我去取些东西。”江宿雨转身回卧室,却见陆沂已经醒了,收起了那幅懒懒散散的样子,精神还挺足。 陆沂边穿衣边道:“我同你一起去!” 江宿雨忍不住调侃:“你跟着去做什么,不再多睡会儿,这会子可赶不上午饭。” 陆沂从桌子上拿了块点心,暂时垫了垫肚子,道:“走吧。” 易大师的院子在东北角上,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墙衣脱落,痕迹斑驳,再加上几棵不加修剪,生长的很随意的榆树,实在不像是这偌大府邸里一家之主的住处。 屋子里有些昏暗,厚重的帐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靠在床头,恹恹的,像是病了有段日子了。 江宿雨正待上前,忽然有人轻轻挑起帘子,一晃就到跟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缓缓打量他一番,颇为懒散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起:“家父的病就有劳小公子了。” 江宿雨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原来是易公子,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请!”杜渐微稍稍侧了身子,让他过去,“我姓杜,杜渐微,易大师是我的养父。” 江宿雨神色淡漠:“原来是杜公子,失礼了。”从他身边绕过,径自走向病人。陆沂抢先杜渐微一步跟上,这一脸假笑实在是令人心生嫌恶。 杜渐微斜斜靠在柱子上,双臂环抱胸前,一幅漫不经心的神色,偶尔瞟一眼江宿雨诊治,将一个局外人的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 江宿雨一手搭上老人的腕脉,不料他却将手腕一转,躲开了去,如此几次,次次捣乱。江宿雨不明其意,抬头看他,眼中一片疑色,然而床上的老人根本没有搭理他,再探依然是躲。陆沂也发现了这事儿,当即说道:“我二人奉虞楠先生之命来给前辈诊治,还请前辈不要为难。” 后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杜渐微懒声道:“这可是义父您自己请来的名医,怎么义父竟忘了么?” 易大师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江宿雨趁机再探,这回果然没有再躲开,看他的神色,倒像不知道这回事一样,可虞先生明明说是易大师让他来的,这就令人生疑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易大师? 不久后,杜渐微问道:“江公子看了这么久,可诊断出什么了?” 江宿雨深深看了一眼老人,道:“体虚多思,郁结于心。” 杜渐微略带嘲讽道:“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明之处,原来还是这两句话!义父这回可要失望了。如此我就不多留两位了,请自便!” “告辞。”江宿雨起身离开,走了没两步,还是留下一个小锦囊,“前辈夜里难眠,睡前点燃此香,可助眠。” 待出了门,走远了,陆沂才问道:“怎么回事?” 江宿雨摇头道:“他没病。” 陆沂又问:“那他偷偷塞给你什么东西了?”他就站在后面,看得分明。 江宿雨道:“没塞东西,就写了个字,跑。” 陆沂顿时脸就黑了:“虞先生这回可太过分了,这都什么破事儿!” 江宿雨仔细分析了一下:“虞先生说是易大师让我来的,可看刚刚的情形,易大师对此分明一无所知,既然没有病人,虞先生为何要让我来?我想了想,大概他不是想让我来,他是想让你来。” 陆沂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心里怄的要命,老奸巨猾的公狐狸! 江宿雨十分不解:“不过他想让你来为什么不直说,反而拿我做幌子?” 陆沂面无表情道:“因为跟我直说没用,我会拒绝。” 江宿雨仍有疑问:“那万一你不跟着来呢?” “我这不是没让他失望嘛!”陆沂冷静下来,来都来了,生气也于事无补,且留着秋后算账!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回到住处,江宿雨关上门,小声说道,“易大师的身体除了虚弱了点,没有任何异常。” “据杜渐微所言,易大师应该是送出过一封求救信到虞先生手上,虞先生就把我俩坑来了。”陆沂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着桌面,放低声音道,“晚上再看吧,我去探探。” 江宿雨问道:“探?又爬墙,这可是别人家里。” 陆沂故意逗他:“我也觉得挺危险,万一被发现了,我可就惨了,不如咱们直接打道回府,不管这事儿了如何?” 知道江宿雨肯定不会失信于人,他才故意这么说,虽然是被虞先生坑来的,可到底是收了人家东西,就这么走了,他定会觉得心有亏欠。连自己送他的千明灯他都不想欠,又怎么会愿意亏欠别人的? 果不其然,江宿雨神色一顿,低头沉默不语。陆沂最见不得他这副为难的样子,立刻改口道:“我逗你玩的,别当真,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试试不是,不然回去交不了差,可就太丢人了。” 江宿雨却摇头,坚定道:“不,我们回去。”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陆沂看他神色清醒,不像是不情愿的样子。 “没有改主意,不过是权衡利弊。”江宿雨缓缓道,“虞先生故意蒙骗我在前,他交代的事我不必守信。易大师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用不着让你以身犯险,我留下的安神药确有奇效,算还了他的情。所以,此事于我们无关,我们回去。” 听完他这番话,陆沂微微惊诧,他一直以为江宿雨淳善无害,待人太好。身为大夫,他一直恪守本分,从没见他推拒过哪个病人;身为学生,也是备受诸位先生青睐。原来,他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样才好,不吃亏,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好,听你的,再留一天,明日就走。今天我只打探,绝不乱来,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剩下的透露给此间地方官,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江宿雨仍然有些许担忧:“那你小心行事。” 今晚实在不是个夜探的好日子,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有点什么异常,都看得一清二楚。陆沂守着江宿雨睡下,悄悄溜出了屋子,一路隐匿身形,凭着白天的记忆,往易大师的住处去了。 那座老旧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从窗纸里透出淡淡的光晕。陆沂藏在一棵树后,远远观望。这么晚了,莫非杜渐微还在守?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孝子贤孙,却昼夜不分地守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来今晚是要无功而返了,既然如此,多留也无益,明天就带宿雨回颂阳。打定主意,陆沂正待离开,却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猛地抬头一看,那旧屋的瓦顶上,正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暗色衣裳,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是他大意了! 杜渐微一声长叹道:“我最讨厌不听话的人了,因为他们通常都爱找死!” 他声音不大,陆沂听的分明,心里咯噔一跳,被发现了! 没等他作出反应,杜渐微又自言自语道:“可我又不能杀你,因为你死了我会有大麻烦,所以你真是特别讨厌啊,跟那个多管闲事的江宿雨一样讨厌!” 陆沂闻言,立刻飞身上屋顶:“你到底是什么人?”认识他不奇怪,他自幼长在京都,见过的人可太多了,对方既然有所顾忌,那就暂时不会动他。 杜渐微动都懒得动一下,躺着斜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差,白天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他的义子,他也没亲儿子,所以他死了我就是主人。” 陆沂面无表情道:“怪不得你盼着他死!” “错了,我可不盼着他死,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相干?”杜渐微淡笑一声,脸上一片毫不在意的神色。 陆沂道:“若非性命攸关,易大师为何要向虞先生求救?” 杜渐微拍拍身边的青瓦,道:“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别急,先坐下,慢慢说。” 陆沂一撩衣摆,安然在他身边坐下,如他所言,他身上确实没有杀气。 “你不觉得,这座宅子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么?”杜渐微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幽幽道,“先听我,讲个故事。” ※※※※※※※※※※※※※※※※※※※※ 陆沂:宿雨,我想跟你睡觉! 江宿雨:不知羞耻,滚! 陆沂:……真的只是盖被子睡觉。。。 07 朗月清风,夜静谧,听取虫声一片。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看过不少了。”杜渐微脸上显露几分苍凉,极为好听的声音缓缓道来,“我爹是易家从小收养的徒弟,比我那义父大不了几岁,制器的天姿却上佳,按这易府的家规,就该由我爹继承家主,可是那老头有私心,不愿便宜了外人,就下了个狠手把我爹推入了铸剑炉里,连点骨灰也没剩下。” 他叹了一声,又接着道:“毕竟是徒弟,不是亲儿子,没了丈夫,我娘总不好再赖着不走,就带着我搬了出去,没多久也病死了。这点咱俩还挺像,都是父母双亡的煞命。” 见陆沂没搭话,他便继续说:“后来,我就出去讨生活,也算是命不该绝,被人救了下来,如今长大了,就回来看看,这儿毕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然后,他就留下了我,收我做义子。” 陆沂沉吟道:“如此看来,那你恨他也情有可原,可害你家破人亡的毕竟不是他,冤有头债有主,你也没必要对他下手,毕竟他对你并无恶意。” “你记性实在是差!”杜渐微摇头叹息,“我说过了,他的死活与我无关,我不会对他动手,并不代表我会救他。” 不等他开口,杜渐微就接着道:“我爹在易家的时候是大师兄,人缘也还算不错,殷叔向来拿他当亲儿子看,他知道我爹死的真相后,就对我义父下了手,一点点慢慢折磨。事情就是这样,我不会管这破事!可你们却偏要插一脚,倒是给了殷叔一个好机会。” “什么?”陆沂立刻警惕起来,仔细回想今日发生过的事,今日给易大师诊治的时间极短,不过片刻就被杜渐微赶了出来,难道是……安神香! “安神香。”杜渐微证实了他的猜测,“殷叔割了义父的舌头,令他有口不能言,又软禁在那间屋子里一年多了,可这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好端端的没了,恰巧今日来了个庸医,可以拿去顶罪,你们今天着实不该留下。那边,似是出了点状况。”杜渐微指向他的身后,正是客房的方向,浓烟滚滚,似是起火了。 糟了,宿雨!陆沂脸色大变,立刻跳下屋顶,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是他的错,明知这易府有蹊跷还把宿雨单独留在那里,他不该的! 杜渐微望着那人影消失不见,缓缓坐起了身,又在屋顶吹了一阵子冷风,这才跳下去,进了屋子。烛光下,金兽炉中升起一线轻烟,袅袅逸散,静谧安宁的夜里散发出夺命的气息。揭开炉盖,顺手倒了杯茶进去,浇灭那一点火星。 隔着帐子,他不愿再靠近床边一步,只平静道:“我要走了,这一年多,我虽然没对你做过什么,可我也没救你。殷叔在香炉中投了毒,你已吸入大半,能不能撑到他们来救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至于易府,等你死了,我自然会来接管。”说完,便转身出了屋子,脚下不停,很快便融入一片浓郁的夜色中去。 客房中,江宿雨并没有睡着,只是为了让陆沂放心,不得不闭上眼睛。可等了许久,也没见陆沂回来,反而等来了一群护院在院子里响声震天。 江宿雨立刻起身,陆沂这是……被发现了! 一阵强硬的敲门声响起,门外是殷管家的声音:“江公子,我家主人今晚用了您的药,便有些不大舒服,还请公子随我去看一看。” “好,我这就起来。”江宿雨有些紧张,心跳极快,声音勉强保持平静,他不过留了些安神香,会有什么不舒服?这是打算嫁祸了!对方来势汹汹,人也多,看来是不打算私了,要闹大,也好,那不妨闹得再大一些!立刻取了烛台,将屋中帘帐、被褥这些容易烧着的东西尽数点燃,一时火舌席卷,浓烟四起。 殷管家发现不对,立刻破门而入,把人抓了出来。江宿雨捂着嘴咳嗽,实在被呛得狠了,喘着气道:“真是抱歉,不小心弄倒了烛台。” 殷管家眼里透出两团火光,面沉如水,深深地看了江宿雨一眼,道:“既然江公子自知罪孽深重,要给我家主人偿命,我又岂能不成人之美?” “你想做什么?”江宿雨退后一步,满面惊恐,后背湿了一片,这就是个疯子! 殷管家冷笑一声,森然道:“把他给我捆了扔进去,这把火可是江公子自己放的,你且好生受着。” 江宿雨双臂被人捆住,不得动弹,拼命挣扎道:“这火势极大,势必惊扰城中百姓,你还要闹出一条人命来,你以为易府能脱了干系?” 殷管家道:“江公子蓄意谋害我家主人,被我府中人发现,逃脱不成,自焚谢罪,这事还能有什么争议么?” “我的行踪知道的人不少,我今日若命丧于此,你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江宿雨被人抓着离那间着火的屋子越来越近,心急如焚,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你今日不死在此处,我就逃脱的了吗?”殷管家冷笑一声,厉声道,“扔进去,把门钉死,半个时辰后再来救火。” 江宿雨被重重扔进屋子里,四周火势渐渐逼近,浓烟滚滚,江宿雨咳嗽了几声,再这样下去,没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他移动身体,忍着疼将手靠近火堆,将绳子烧断,立刻从颈上摸出竹节玉哨,拼命吹响,再不来,就真的迟了,哨声空灵尖利,直落入门外陆沂的耳中。 陆沂死死望着被钉死的门,殷成,你怎么敢!踹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屋子角落的江宿雨,所幸,人没事。 “宿雨,跟我走。”陆沂立刻带着他冲了出去,扶住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先离开再说,他们还会回来。”江宿雨只觉得浑身发烫,喉咙和双眼都难受的紧。 陆沂把人背起,边走边道:“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江宿雨轻应了一声,他已经不害怕了,头一歪靠在他肩头睡去。 易府今晚戒备森严,怕是都在找他,所幸昨晚已探清了地形,早有退路。西边有个小花园,靠近厨房的地方,开了个侧门,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子,晚上没什么人守。躲躲藏藏,出易府也耗了不少精力,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安顿好宿雨,他都不知道背上的人究竟受了多少伤,宿雨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疼晕过去了,他急得快要发疯了! “世子。”小巷子的尽头,有个暗色衣袍的年轻人等候多时。 “你想做什么?”陆沂冷厉地看着他,若不是这些人,他的宿雨怎么会受伤? 杜渐微难得的语气平缓:“这个时辰,你也难找落脚之处,不如先去我那里,大夫和伤药我都准备好了,我发誓,绝不害你们。” “带路,你所言若敢有虚,你知道后果。”他现在的确难以找到安全的地方,而杜渐微身份可疑,先前没对自己下手,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杜渐微颔首道:“我早两年见过世子,在璟王府。” “你是璟王殿下的人?”陆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断言道,“不可能,我对你毫无印象。以你的武功,在璟王府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他去璟王府去的太勤了,见的多了,怎么都会有印象。 杜渐微道:“不是,我是东宫的侍卫,偶然一次去璟王府,见过世子一面。”当年救起他的人,是个有任务在身的禁宫侍卫,后来将他带回了京都,教他读书写字,武功谋略,最后还给他找了个宅心仁厚的主子。 陆沂沉思不语,若真是东宫的人,那倒不必担心了,东宫殿下之贤德,满朝闻名。果真是殿下的人,那暂时可放下心来。 “到了。”杜渐微在一座宅子前停下,推开门让两人进去,“西苑里大夫已经在等着了,我就不打扰了,两位随时可以离开。”言罢,便径自去了东苑。 陆沂立刻带着江宿雨进了西苑,果然,大夫,伤药,热水一应俱全。陆沂轻手轻脚地把江宿雨放平躺在床上,此时才发现,他双手早已被火燎出了好些个大水泡,夹杂着点点血丝,将衣袖拉上去,手臂两侧无一幸免,触目惊心。 “有劳大夫了。”陆沂让开,让大夫先处理伤口,看着昏睡不醒的江宿雨,满心自责愧疚,都快要把他自己给淹了。 “都是皮外伤,公子不必太过担忧,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那大夫看着也是不忍,出言安慰。 “大夫,他可还有别的伤?”陆沂问道。 大夫道:“身上有些淤青、擦伤,无甚大碍,擦些药,过两天就好了。” “多谢大夫,让我来吧。”陆沂接过他手中的药瓶,将大夫送出门,才回到屋里。给江宿雨肩头,手肘处的淤青上药,眉头紧缩,若非他思虑不周,宿雨哪里会受这样的苦!越想越气,今日之事,他饶不了殷成! 08 陆沂就趴在床边守着他,半夜,江宿雨突然皱着眉头醒来,双唇发干,喉咙刺痛,撑着身子坐起,却触动了手上的伤,忍不住一声痛吟。 陆沂立刻睁眼,扶着他坐好:“宿雨,你醒了,是伤口疼了?” 江宿雨望着他轻轻摇头:“我渴。” “这种事叫我就可以了。”陆沂立刻起身去倒茶,喂他喝下,又擦去他唇边的水迹,细心周到。 江宿雨抬起两条受伤手臂看了看,从手掌到手肘,都缠上了干净的绷带,轻轻动一动手指,便隐隐作痛。江宿雨不禁皱眉,看来两只手暂时都不能用了,那这几天,他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事事都要人帮忙! 陆沂以为他在担心,温声安慰:“大夫说了,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嗯,好。”江宿雨淡淡应了一声。 他这副心情低落的样子,落在陆沂的眼里,勾得他愈加自责:“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我没想到他竟敢放火杀人!幸好……幸好你没事,否则,我真是要疯了。” “不是他放的火,是我自己放的。”江宿雨摇头道,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我本来是想把事情闹大,好让他有所顾忌,没想到自救不成,反倒引火烧身,是我做错了。” 陆沂震惊地望着他,突然就从心底涌起一股毫不掩饰的冲动,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在他耳边发誓一般:“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去冒险,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宿雨,等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江宿雨浑身一僵,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整懵了,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谁说我的心上人是个姑娘了!” 忆起他曾说过的话,一切都明白了,陆沂对他无条件的好,只要他说过的话他必定记在心上,以及他此时的表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自己别有用心! “陆沂,你……”江宿雨立刻挣开他,满眼惊讶地看着他,仿佛难以启齿。 先前千万种忐忑,到了此时竟是意外的镇定,他承认了:“是,我对你……” “陆沂,”江宿雨立刻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转了话题,“我有点饿了。” 这么明显的态度,让他积攒起来的所有的勇气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心里已有些慌乱:“你知道的,就算我不挑明你也知道的,我……” “陆沂,别说了。”江宿雨再一次打断,别过头不去看他,“别再往下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宿雨,我喜欢你,我的心上人自始至终都是你。”他那点心思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就没有再藏回去的道理,倒不如敞开来说个清楚。 江宿雨沉默不语,闭上眼重新躺下,恍若未闻。 陆沂又把人摇醒:“不许睡,你呢?你对我又如何?”不论成与不成,总得有句话给他,是苦是甜他都受着!沉默,他才不要这种不是结果的结果!陆沂穷追不舍,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江宿雨只得再度睁眼,冷冷地看向他:“这与我何干?你喜欢谁,莫非我还能管住你的心不成?”重新闭上眼,不再理会。 陆沂终于冷静下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才一声苦笑,叹道:“好,我等着与你有干的那一日。”这个秘密日夜守在心里,时常忐忑不安,说出来,得了他的回复,反而轻松多了。 陆沂默默在他身边躺下,闭上眼轻声道:“今日是我不好,不该逼你,可我必须这么做。我总得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也想过很多次你会生气,我不知道我是会放弃你,还是继续缠着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放不下。宿雨,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江宿雨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眼中一片茫然迷乱。他可以装作冷言冷语对待陆沂,却无法骗自己,他其实,并没有很生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陆沂想明白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江宿雨的心上却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心绪乱如麻,直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陆沂醒来后,向厨房要了粥和小菜,没曾想江宿雨又没按往日的时辰醒来,便只好吃完了在一边等。杜渐微倒是一直没出现,东西两苑,隔的分明,互不打扰。 近午,江宿雨才双眼迷茫地醒来,陆沂拧了帕子给他擦脸,问道:“饿不饿?” “嗯。”江宿雨点头,半睁着眼,任他在自己脸上动作,好一会才醒过来,昨晚的记忆也随之涌上脑海,立刻就清醒过来。 “先吃饭。”陆沂端了粥喂他。 江宿雨向后微微躲开,带着三分疏离道:“多谢,我自己来。” “你手受伤了怎么自己来,阿覃又不在。”陆沂微倾着上半身与他对视,“不是说了我的心意与你无关么?那你像从前那样对我就好了,何须为此烦恼?” “这还怎么像从前一样?” “怎么不能一样?除非你对我也有意,否则这事与你无关,怎么不是和从前一样?” 江宿雨立刻否认:“胡说,没有的事!” “那你张嘴,吃饭!”陆沂将一勺粥送入他口中,不经意笑了,日子还长,他慢慢把人哄到手就是了! “我只是不喜欢事事都要别人帮忙,跟昨天的事没有关系。”江宿雨突然说了一句。 “嗯,我信。”陆沂低笑一声,他的宿雨真是太傻了,不在意又何必多此一举,心虚才会解释啊! 江宿雨怒瞪了他一眼,说完他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还被他笑话! 陆沂拆下他手上的纱布,道:“闭上眼,别看。”伤口有些狰狞,他又一向好洁,这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只怕他看了会不高兴。 “好。”江宿雨闭上眼睛,他确实不想看。 手上重新换了药之后,陆沂又去解他的衣带。江宿雨立刻睁眼,侧身躲开:“你这是做什么?” “换药,身上有些淤青。”陆沂神色坦然,解开他的衣带,笑道,“你也太草木皆兵了,我虽对你居心不良,可也不至于现在对你做什么。” 江宿雨脸色一变再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换药,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昨天被扔进屋子里,撞伤的,不严重,过两日就好了。 “易大师怎么样了?”江宿雨突然问道。 “不知道,没顾上。”陆沂摇头,易府被殷成控制,没人会去理会昔日的主人,大概是活不成了,“这易府确实腐朽的厉害,经昨晚一闹,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以往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怕是都要被扒出来。不过这都跟我们没关系,等你伤好,我们立刻回去。” “嗯,好。”江宿雨点头,他也确实不想再提及易府,碧城这一趟实在不是什么好经历。 “要不要出去走走,你都躺了很久了。”陆沂善意问道。 江宿雨精神一振,却还是坐了回去:“不要。”他两条手臂包得严实,要是出去,穿衣束发,一切都得陆沂帮他,他向来不喜欢太麻烦别人。 “我不觉得麻烦。”陆沂看穿他的心事,替他披了衣裳,“就在院子里坐坐,这里没别人。” 出了屋子,才发觉这不是客栈,是处挺幽静的小院,江宿雨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沂道:“杜渐微的住处。” 江宿雨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年轻男子,很是好奇:“他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陆沂道:“大概是顺便吧!他想搞垮易府。” “可他是易府的少主人。”江宿雨不了解那段因果,这会子听他这么说越发迷惑。 “深仇大恨。”陆沂一语带过,知道他不喜欢听,也就没打算给他讲故事。 江宿雨果然没兴趣了,院子里搭了个蔷薇架,架下置了个旧藤椅,他轻轻往上一躺,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惬意非常。 “还说让你出来松松筋骨,怎么又躺下了?”话虽这么说,陆沂手上却轻轻摇动藤椅,让他躺的更舒服。 快五月了,天气渐渐热起来,这花架下一片绿荫,难得阴凉,江宿雨索性闭上眼睛,悄悄地享受这一片宁静。风声,叶的婆娑声,花香,蝉鸣,还有藤椅摇动的声音。 过了正午,日头正盛,江宿雨终于受不了,顶着一头汗,起身要进屋,仔细算了下日子:“原来是快到端阳节了,难怪这么热。” “我去买些绿豆汤来?”陆沂试探问道。 “不要。”江宿雨淡声拒绝,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好,我不去。”陆沂暗笑,这副冷淡疏远的模样,还真是别扭啊! 江宿雨突然皱起双眉,轻微动了动肩膀,那花架下坐的久了,只怕有什么虫子钻到身上了,才又出了汗,又痒又腻,又不能抓,难受。 “出了汗,身上不舒服?”陆沂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一举一动都在眼里看着。 “嗯。”江宿雨应了一声,这一刻,竟万分想念起阿覃来。 “等我一下,我去叫人打水给你沐浴。”陆沂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江宿雨立刻拦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痒,背上痒。” “好,我给你挠。”陆沂忍住笑意,隔着衣服给他挠,“是不是这儿?”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他才道,“好了,可以了。” “我去叫人送水过来。”陆沂依旧出门去了。留下江宿雨一个人屋子里,思前想后,暗叹这事事假手于人的滋味真不好受,最终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若是阿覃在就好了。” 陆沂回来正好听见这话,不禁笑道:“阿覃能做的我都能做,他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不一样。”江宿雨反驳道,“阿覃从小就跟着我。” “就当我替阿覃做了,这份人情算阿覃欠我。”陆沂替他找出干净衣服,放置在屏风后,已有人送了水来,又面不改色地替他解了上身衣衫,摘了脖子上的竹节玉哨,让他下水,“手抬起来,别沾水,泡一下出来,好了叫我。” 叫是不可能叫他的,所幸只出了汗,江宿雨只在水里泡了一会儿,便自己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出来了。 ※※※※※※※※※※※※※※※※※※※※ 陆沂:第一次表白失败了,忧桑…… 江宿雨:不然呢,用我烧焦的爪子拥抱你,天时地利人和懂不懂? 杜渐微:啧……果然你们情路坎坷是有原因的。 09 陆沂看着他衣衫齐整地从屏风后出来,颇为意外道:“怎么不叫我。” “只是不方便,又不是断了,用的时间长点儿罢了。”江宿雨眨了眨眼睛,这人是以为他的手不能动吗? “好吧,是我想多了。”想当初他被叔父玩命儿训练的时候,比这更重的伤都不知受过多少,不也是自己一个人撑过来的?如今宿雨只是手上起了几个燎泡,真算不上有多严重,可他就是想照顾,也算是对自己从前无人问津的弥补吧! “你笑什么?”江宿雨看他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一个劲儿的傻笑! 陆沂给他倒了杯凉茶解暑,悠然说起自己的故事:“也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小时候,要是摔了疼了,或是病了,就特别想有个人在身边照顾我,最好让我什么都不用做,吃饭有人喂,衣服有人穿,头发有人梳,我只负责睡觉就好了。” “懒!”江宿雨被他逗笑了,“要真这样,你可就成了废人了。” 陆沂道:“那时候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关心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你叔父呢?”江宿雨迟疑问道,他记得陆沂曾说过叔父对他很好。 “我叔父每天都有很多事,除了每日半个时辰检查我的功课外,其它时间我很少能见到他。”陆沂随意道,“而且他对我很严厉,有一回学剑,天气不好我就没练了,他晚上回来直接把我扔出去,硬生生陪着我淋了两个时辰雨,非得把招式练会了不可。当晚我就发起热来,身上难受的厉害,第二天本想赖一天,他又把我硬从被窝里扯出来,带到书房里,晕晕乎乎听了半天,还得完成课业,下午照常去武场。自那以后,我病了再也不敢说,在被子里闷一个晚上就好了,受伤了,也是大夫陪着。” “你……”江宿雨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模样,莫名地喉咙有些发堵。 “我叔父无妻无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养孩子,他怕把我给养废了。”陆沂低头一笑,突然凑过去轻轻将人抱住,下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道,“宿雨,对我好一点,好一点,我能记一辈子。” 江宿雨本来条件反射似的想挣开,听到这微微颤抖的呢喃低语,硬生生地僵直了身子,任他抱了满怀。陆沂在他肩头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吹得肌肤微微发痒,越来越近,双唇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陆沂!”江宿雨立刻把他叫醒,顿了顿,才语气冷淡道,“装可怜也该装够了吧?” “哪有装可怜?”陆沂放开他,哭笑不得,“这可是你自己问的,我照实说给你听而已。” 江宿雨狠狠道:“我可没叫你对我动手动脚。” “抱歉,习惯了,我以后会注意一点。”陆沂一本正经地道歉。 “什么习惯了,什么时候有这种习惯!”江宿雨声音陡然拔高,刚刚若不是自己叫住他,这人差点就要亲上来了! 陆沂一脸迷茫:“以前不都是这样?我背你的时候,你反应也没这么大啊!” 看着他这副表情,江宿雨心头火瞬间凉了,不由得反思起自己来,难道真的是自己草木皆兵,他并不是想要亲上来?是自己太过在意了,才会觉得他居心不良? “天气热,不要靠得那么近。”江宿雨随口胡诌了个理由蒙混过去,颈侧的肌肤还在微微发烫。 “好。”陆沂点头答应,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宿雨比较好骗!他刚刚的确有些沉溺其中,若不是宿雨及时出声阻止,他也许真的就亲上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直待在院子里养伤,陆沂照顾的比阿覃还周到,几番让江宿雨感到内心纷乱如麻,一方面感谢,一方面又愁苦他对自己那异样的心思,不得不时而冷言相对。 这番变化被陆沂看在眼里,他除却那一晚冲动了点表露心迹外,再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一切都像从前一样,他没有变,变的是江宿雨。是风动,还是心动?陆沂面上一切如常,心中却大为欢喜,自己能够影响到心上人,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端阳节那日,陆沂替他拆了手上的绷带,手上已结了痂,暗色的血痂落在白皙的手上,显得可怖而丑陋。 江宿雨仔细检查一番,倒也没多嫌弃:“恢复的还可以,待过几天痂落了,也不会有什么痕迹。这几天麻烦你了,多谢!” 陆沂却道:“不承你的情,等阿覃谢我!” 照顾他是心甘情愿,哪里是要他记在心上成个负担? “既然如此,那回去让他给你做顿好吃的,就当谢礼了。”明白他的好意,江宿雨也不点破,只在心里记着,又道,“我已经没事了,我们何时动身回颂阳?” “尽快。”陆沂一语带过,又想着要带着他出门,“出去走走,你都闷了好长时间了,今日端阳节,我欠你那两顿饭,今日先还一顿如何?” 经他一提醒,江宿雨这才记起回书院那日,他用一条菩提子手串,向陆沂换了两顿饭,陆沂向来喜欢到处走,也难为他陪了自己那么多天,连这个理由都用上了,登时笑道:“好啊,反正是你请,为什么不去?” 今日碧城城里很是热闹,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卖雄黄酒,卖粽子的商贩,夹杂着垂髫童子的嬉乐声,看着着实讨喜。 陆沂突然在一个货架前止步,从各式各样的药草香囊中挑了个浅碧色雪松纹样的给他,道:“这个配你。” 江宿雨接过看了一眼,淡笑道:“这是我家的东西。” “什么?”陆沂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我家药铺卖的草药香囊。”江宿雨重复一遍。 陆沂问:“江家的济安堂都开到碧城了?” “没有。”江宿雨摇头,将手上小小的香囊收好,“只是这香囊卖得好,雇了人做,各地都有商贩去拿货。” “原来如此。”陆沂了然,又勾起了心中另一个疑问,“说来我也好奇,江家医馆一向盛名,为何只开了两家?瑜州是主家所在,另一家却开在颍郡,京都反而没有,这是为何?” 江宿雨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道:“谁说我家只有济安堂了?” 得,陆沂直接认输:“是我孤陋寡闻了,想不到江公子竟是如此的身家丰厚。” 江宿雨道:“开玩笑的,济安堂只有两家,是因为我父亲不想打理,免得分散他的精力,我父亲也在京都待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就不去凑热闹了。” 陆沂认真回想了他说过的话,得出一个结论:“所以,江家的医馆和药铺是分开来的?医馆济世救人,药铺则做生意,香囊是从药铺拿的,而非医馆,对不对?” 江宿雨点头道:“嗯,差不多是这样。”江家的药园子是座山,医馆哪里用得完那么多,就拿去做生意了,药铺本该是由他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堂叔打理,奈何找不见人,就只能由父亲经手。 “香囊先给我。”陆沂伸手找他讨要。 “又要拿回去?”江宿雨忍不住笑他,却还是重新取出来还给他。 陆沂从一旁的书摊上借了支笔,在香囊上轻轻描画一番,再给他:“好了。” 江宿雨接过一看,香囊上多了两个篆体字,在雪松下扭成一朵如意祥云的样子,倒也相得益彰,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轻声道:“风、雩。” 陆沂听他这么一唤,心上痒痒的,暖暖的,似要融化了一般。 “浴乎沂,风乎舞雩。”江宿雨一眼识破他的小心思,“你要藏名也不藏好一点,这也太明显了。” “没有藏。”陆沂道,他这回可是真没藏,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表字写上去了。 江宿雨淡淡瞥他一眼,狡辩,顺手将东西收入怀中。 近午,陆沂寻了个酒楼,找了个视野极佳的位子,看下方人来人往,远处水天一色,青山流黛。菜上齐的时候,又有一小碟腌梅干,江宿雨默默拿起一颗咽下,他真的没有多喜欢吃梅干,偶尔拿来开胃而已,那次恰好被陆沂看见,就成了个误会。算了,不喜欢,也不讨厌,偶尔吃一颗也没什么坏处,误会就误会吧,总不好拂人好意。 陆沂给他倒了浅浅一杯米酒,就沾个底,算应个过节的景。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人声,说的都是这碧城的大家族易府的事儿,近来传得纷纷扬扬,街头巷尾,人人都能扯上两句。这易家主被家仆折磨致死,这家仆捉拿归案后却抖出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闻,其中最骇人的便是杀人祭剑,尸骨无存,惹得众人唏嘘不已。最后那家仆杀人偿命,易府已无主人,财物充公,在碧城立足百年的易府,就这么毁在了一个家仆手上,可见人心难测,世事无常。 江宿雨听了半晌,大致也听明白了一些事,登时放下手中的筷子,突然道:“易府如何是毁在殷成手上,若无前因,何来后果。” 陆沂淡然道:“易大师为人如何暂且不论,殷成此人却是死有余辜,他杀人之后若敢认罪,我还敬他三分,可他却为了摘清自己去陷害无辜之人,这等行径可就让人不齿了。或许他对易大师早有杀心,不过是借一个由头发挥罢了。就如同杜渐微所言,这易府,从里到外皆已腐朽不堪。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陆少爷一槌定音,将此事揭过。 继而又提醒道:“我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听这些闲话的,又没胃口了?” “我胃口好的很!”江宿雨低头喝汤,之前陆沂欺负他不能自己吃饭,总爱喂他吃些油腻腻的食物,整个人都吃胖了,今日他要了两个当季的菜蔬,爽口多了! “那就好。”虽然很想继续喂下去,但显然暂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陆沂有些惆怅。 ※※※※※※※※※※※※※※※※※※※※ 陆沂:宿雨,我……我给你上药吧。 江宿雨:口水擦擦,我只伤了手! 10 出了酒楼,日头越发毒了,陆沂带着江宿雨往河边走。 “你要去看赛龙舟啊?”江宿雨好奇问道,他也不像是爱凑那热闹的人呐! 陆沂好笑道:“看龙舟何必去河边跟人挤?咱们在酒楼里也能看,我们是去码头,看看明日有没有回颂阳的商船,顺带载咱们一程。” “还坐船回么?”江宿雨好意提醒他,“万一你又晕船呢?” “晕岂不是更要坐,多晕几次就不晕了。”陆沂振振有词,况且按往常的经验,应该是不会再晕了。 江宿雨知道劝不动他,也懒得再废口舌,这就是一个自找苦吃的笨蛋,他能怎么办?无话可说。 陆沂向商船打听好了,又定下了明日的船舱,正准备打道回府,转头就看到江宿雨面色不善,明明刚才心情还很好,怎么一下就变了! 陆沂认真问道:“怎么了,我又哪里做的不对了?” “你自己都对自己不上心,还指望着谁把你放在心上?”江宿雨甩下一句话转头就走,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在船上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陆沂一听,喜上眉梢,立刻上前两步拉住他,趁机套话道:“是啊,谁把我放在心上?” 江宿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正所谓医者父母心,你若是不介意跟我差个辈……” “打住!”陆沂伸手捂住他的嘴,哭笑不得,“宿雨,变坏了!” 江宿雨用力拍掉他的手,懒得与他争辩,反正自己又不晕船,多管什么闲事!陆沂默默跟上去,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的确是刻意要折腾自己的,没办法,自小养成的习惯便是如此。 正午过后日头最毒,江宿雨转而走入一家茶棚,要了碗凉茶,一饮到底,喝得急了些,一颗水珠顺着唇角流入下颌,抬手拭去。 陆沂已经抬起来的手拐了个弯也端了碗茶,柔和道:“歇一会吧!” 江宿雨坐在那儿,默不作声,也不看他。陆沂心中暗叹,这脾气可真是见长啊!百无聊赖之际,一阵呜呜的低泣突然落入耳中,陆沂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杏红衫子的小姑娘捂着脸哭,而稍大一些少年正紧张地不停地道歉。 “阿杏妹妹,我错了,我再不敢欺负你了,你莫要哭了。” 小姑娘抹抹泪花,哽咽道:“阿娘说得对,你是坏小子,我要听阿娘的话,以后再不跟你一快玩了。” 小少年立马指给她看:“我已经把长毛虫扔了,你原谅我,我再不吓你,坏小子也能变成好小子。”小姑娘哭声小了些,还在抽噎。 “阿杏妹妹,你最善良了,你要是不理我,还有谁会理我呢,要是没人愿意和我玩,我就变成可怜鬼了。”少年难过的低下了头。 陆沂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样学样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要是不理我,还有谁会理我呢?” 江宿雨听的耳根一阵发麻,这是什么语气!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 “宿雨,你还不搭理我,我可就要继续学了。”江宿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那小少年抬起袖子给小姑娘擦眼泪,顿时被气笑了:“你还要不要脸?” 陆沂一指敲着桌面,故作无奈道:“没办法,谁让我天生不会哄人,只好跟着学了。”管他是跟谁学呢,能把人哄回来就对了! 江宿雨看透了他的想法,十分无情道:“谁让你哄了?想都别想,趁早打消念头。” 陆沂笑道:“先前才说你管不了我心里想什么,现在可是食言了?” 江宿雨神情严肃,看着他认真道:“若我说要你摒除杂念,专心念书,你会听吗?” “不会。”陆沂缓缓摇头,这事儿若能随心所欲,那还叫喜欢吗? “该回去了,早些回去,明日好动身。”江宿雨不再谈论,率先起身,快他几步,轻微一叹,谁来告诉他这莫名其妙的心安是怎么回事啊! 陆沂望着他落慌而逃的背影,喟然一叹,无妨,日子还很长,不着急,总有办法的。 第二日两人坐船回颂阳,刚上船时,陆沂还是有眩晕感,江宿雨拿了包腌梅干给他,含在嘴里,又揉了揉脑袋,好了不少,第二日基本无甚大碍,坐船也如在平地。第三日,便又谈笑风生,硬拉着江宿雨在甲板上欣赏两岸风光,还挺惬意。船行九日,眼看着颂阳已近在眼前。 船动风来,河面上来来往往有不少商船,早前路过一处水湾,有船工下去捞了不少菱角上来,嚼着清甜爽口,陆沂便买了些来,泡在水里,也能留个两三天。当下剥了一个递给江宿雨:“给,这个脆。” 江宿雨伸手接过,冷不丁却被一把抓住手腕,陆沂放下菱角,撩起他的衣袖仔细看了看:“痂落了,恢复的不错。”手臂上许多嫩粉色的斑点,都是新长出来的皮肉。 江宿雨抽回手:“本来就不是什么严重的烧伤,当然恢复的快。” “嗯。”陆沂重新把菱角给他,想起那几个晚上他疼连觉都睡不好,闭着眼睛都皱着眉头的样子就想揍人。 下了船之后,江宿雨没回书院,绕道去城里最有名的糕饼铺子浮云斋里买杞子糕。 “这甜腻腻的糕点,你喜欢?”白色的小块被捏成各色花样,色白如浮云,表皮洒落着鲜红的碎花瓣,样子好看,价钱也贵,一看就很甜。 “带给阿覃的,据说很好吃。”江宿雨挑了好几样,让铺子里的伙计包起来。 陆沂听出话外音:“据说,你没吃过?” “没有。”看起来很甜,江宿雨并不喜欢吃太甜的零嘴,微甜的倒是能吃一些。 陆沂拿起一块,仔细端详一番,做的真是文雅,小巧玲珑,红白相映,闻着也挺香,应该不错,尝尝! 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糕点,江宿雨皱着眉头吃下,好久才咽下去,道:“你为什么要塞给我?” “好吃吗?”陆沂伸手替他刮去唇边的糕点屑。 江宿雨偏头躲开,道:“还行,不腻,也不是很甜。” “你吃不吃?”陆沂从伙计手里接过包好的糕点,若喜欢,就多带点回去。 江宿雨摇头道:“不要了,这又不能久放,你手上那么多,够了。” “那回去吧……等等!”陆沂突然看向他身后,看到一个人影,神色一凛,他怎么能一个人在大街上? 林疏在一座客栈前似与人在争执着什么,神色稍显急切,时不时望一眼里面,好像客栈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公子,我家主人说了不见你,还请莫要再来打扰。”拦住他的人是个高手。 “我要见他一面,你让开。”林疏神色冷峻,“再拦我,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却道:“公子身份尊贵,小人自然不敢对公子做什么,只是公子如若硬闯,我家主人必定生气。” 听到‘生气’二字,林疏有些犹豫,他并不想让他生气,可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下一回再找到他是什么时候!挣扎许久,还是掏出一封信:“我暂时不见他,将此信交给你家主人。” 那人冷面拒绝:“我家主人吩咐下来,不准接公子任何东西。就算我送进去了,主人也不会看的,之前公子不也派人送过,全部烧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林疏呼吸一窒,胸口抽疼,已经这么讨厌他了么?攥紧了手中的书信,最终还是失魂落魄的离开。 “林疏。”陆沂伸手拦住他的去向,“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在此?” “风……陆沂,你回来了。”见有外人在,林疏打起精神,温和一笑,完美无瑕,“这位就是江公子了,在下林疏,暂于颂阳书院求学。” 江宿雨抬手见礼,客气道:“原来是新进的同窗,在下江宿雨。” 林疏对他稍一颔首,转头对陆沂道:“陆沂,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们远途归来,先回书院吧。” 陆沂却道:“你一个人,不妥。”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林疏声色冷淡的有些不近人情,“你先回去,我稍后就回。” 陆沂只能让开,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转而才对江宿雨道:“我们走吧。” 江宿雨淡淡点头,对他们两人之间怪异的对话置若罔闻,不关己事,不去猎奇。 陆沂突然跟他说道:“我与林疏自小就认识,就在你生辰那一天,他到书院的。” “嗯。”江宿雨想起来,那天他把陆沂赶出门外,他好像是隐隐约约听到了林疏的声音,“那位林疏公子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你若担心,就跟上去看看。” 陆沂摇头道:“不用,他有分寸,若需要我帮忙,早就说了。” 回到颂阳书院已至傍晚,江宿雨一回来就去素苑向虞先生报备了此次行程。 “易大师已然遇害,学生有负先生所托。”江宿雨淡声告罪。 虞楠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一拜,道:“宿雨,当时我救人心切,情非得已将你拖入泥潭,害你受累,实在对你不住。” 江宿雨淡淡一笑,只道:“此事既已揭过,学生也已经安然归来,先生不必挂怀,往后就不要再提了,天色不早了,宿雨不打扰先生休息,告辞。” 目送江宿雨离开,虞楠反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是遗憾半是伤,早前收到老朋友寄来的遗书,知他为父赎罪,已有必死之心,可到底还是不愿看到他枉送性命,因此才使计把江宿雨和陆沂送去了碧城,没想到还是白费功夫。 虞楠点燃炉火,又重新添了水,江宿雨虽然明面上毫无异样,然而心里必定对他有了成见,这孩子性格虽好,却是个心细的。 11 夜色将山峦笼罩,素苑里依然还亮着一盏晕黄的灯,门吱嘎一声响了,虞楠打起精神,他等的人可算是来了。 陆沂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静默地与恩师对视了半晌,才冷淡地行了个礼:“见过先生。” “我等候世子多时,坐下说吧。”虞楠替他倒了一杯茶。 陆沂站着不动,神色淡漠,道:“先生可知,此次碧城之行,我若晚去一步,宿雨就要命丧火海。” 虞楠脸上温和的神色陡然凝固,震惊道:“这我确实不知。” “我知道宿雨不会说,他向来好脾气。”陆沂淡淡道,“先生日后再有吩咐,直言即可。”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们。”虞楠站起身来,神色坦然,伟岸如山,从容俯身深深一拜,不卑不亢:“不论世子有何要求,我无所不依。” 陆沂一顿,上前将他扶起,稍微放软了语气:“先生言重了,我相信先生的人品。只是以后若有吩咐,明言即可,不必通过宿雨,他对先生一向敬重,不会拒绝的。” 虞楠微微颔首,此次归咎于他,不论陆沂有何要求,他都无话可说。 “就不打扰先生了,告辞。” 陆沂独自回来安居,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仿若即将失去的恐慌,越走越疾,直到推开门见到灯火下那个温暖和煦的人,一颗慌乱的心才又落回实处。 门陡然被用力推开,江宿雨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么急?” 陆沂绕过桌子,突然紧紧抱住了他:“以后,不会有人再让你去做危险的事了。”天知道他回忆一遍那天从火海里带出他的情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只差一点就失去了! “虞先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第二次的。”江宿雨用力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 “我困了。”陆沂懒洋洋地靠着他的肩,已经恢复了平日里耍无赖的模样。 “困了就去床上睡觉,才几步路!”江宿雨推了推,这人卸了力气全靠在他身上。 陆沂却道:“在你身边没有安神香也睡得好。”言下之意是他暂时不想回自己床上。 江宿雨是听出来了,身子一侧,任他栽到地上,可惜没成功,道:“安神香要多少都有,不怕你睡不着,我身上带着安神的香囊,一回事,都是安神香的作用。” 陆沂挺直腰来,打了个哈欠,摇摇摆摆回自己床上了。晕乎乎地闭上眼一躺,似乎是真困了。江宿雨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段安神香,才吹灭了灯睡觉。 江宿雨的睡眠一向很好,从来都是安安稳稳到天亮,睡姿向来端正,怎么躺下的怎么起来,连个梦都不会有!这天晚上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连绵不绝的雨声响了一夜,江宿雨突然做了个梦,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梦里他被树藤牢牢地捆在树上,动弹不得,身边却有只猛虎对他虎视眈眈,一下子对他张开血盆大口,让人命悬一线;一下子又仿若细嗅蔷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热气喷洒在脖颈,更让人心里发毛! 被这毫无根据的梦折腾了大半夜,待到天亮,雨珠从屋檐一颗颗落下,把青石台阶洗刷一清,连风里都带着清润的凉意。 江宿雨终于醒了过来,实在是没力气挪动,半边身子都给压麻了!陆沂一条胳膊横在他腰上,一条腿也搭在他身上,头歪在肩上,那气息可不落是落在他脖子上了么! 江宿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一次两次还上瘾了? “陆沂,醒醒。”这半夜摸床的毛病就不能惯着! 连叫几声都毫无反应,江宿雨声音大了些,颇有不把他叫起来誓不甘休的意味! “别吵,困!”陆沂嘟囔了一句,连眼都没睁开,尾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江宿雨一听,顿时不忍心再叫他了,想起之前陆沂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真可算得上是没睡过一个足觉,在船上也睡不踏实。唉,江宿雨无力地闭上眼,真是活受罪! 难得有一回没人叫,陆沂简直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奈何偏有人不知情识趣,“砰砰砰”的敲门声比夏天的蝉还要聒噪。 “宿雨,还没起么?”苏淮安叫了一声,又自我否定,“不可能,你又不是陆沂!”继续敲! “陆沂,快起来,再晚要迟了,虞先生又该罚了!”江宿雨听见敲门声起,就一直在试图唤醒他。 “今天不去了。”陆沂迷糊一句,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你不去倒是放开我啊!”江宿雨低声怒叫。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苏淮安突然一个激灵,按理不会听不见啊,立刻道,“宿雨,我进来了啊?” “别进来!”江宿雨大喊出声,可千万别进来,这副样子被人看到了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连苏淮安都被吓了一跳:“你醒了怎么也不应个声,我还以为你俩出什么事了!” 江宿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淮安,替我与陆沂向先生告个假,我有些不舒服。” 苏淮安热心肠:“不舒服,可要我去叫个大夫来?” 江宿雨现在有苦难言,只盼着他走:“不用不用,阿覃已经去煎药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该进不去了。” “好吧,我晚些再来看你。”听着苏淮安的脚步声渐远,江宿雨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出了一身冷汗,顿时也不客气了:“快起来,别装了,这么大声还听不见,你骗谁呢?” 陆沂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那副拼命想要隐藏的样子,太喜欢了! “宿雨,你刚刚害怕了。”陆沂依旧不动,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溢出一片笑意。 江宿雨没好气道:“还不都是你不肯起,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有什么关系?”陆沂语出惊人,微微抬起头望着他,“不是很平常么?以前我们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淮安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多想,你为什么要怕?” 江宿雨道:“失礼于人前,丢尽颜面,传到我父亲耳中,怕不是要打死我。” “又胡说,你是怕他看出来我俩跟从前不一样了。你若心怀坦荡,又有何惧,心虚才会害怕。”陆沂越发胆大,眯着眼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我想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江宿雨打破他的幻想,“你赶紧起开,我手要废了。” 陆沂这才惊觉自己压在他胳膊上大半夜,赶忙起来,捏了捏他的手:“抱歉,这我真没注意,怎么样了?” “没知觉了。”江宿雨身上一松,长长舒出一口气,半边身子还僵硬着。 “对不起,怪我,都怪我。”陆沂尽力补救,替他松筋骨。 “自然是怪你。”客套一句都欠奉,好半天,江宿雨才感觉到自己的血肉之躯又活了过来,当即抽回手,“我要出去,你别跟来。” 屋檐下还有雨在滴,江宿雨撑了把伞出门,脚下不停地出了来安居,沿着青石山道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被清冷的山风一吹,才堪堪又清醒了几分,内心纠结了半天,才摒除杂念,开什么玩笑,谁会心虚啊!寻了个角落,看了一会儿山峦翠嶂,雨色笼烟,留墨楼是去不成了,来安居也不想回,罢了,洗心阁待一天吧。他必须得找点事做才能不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洗心阁里是没有人的,江宿雨一人独享这清静,临窗摆了张案台,找了份字帖临摹,潇潇雨声,淡淡墨香,不知不觉心神就全在这白纸黑字上了。 直至近午,实在是饿得慌,手下无力,才终于停了下来。早上到现在都没吃,可不是饿了么?江宿雨淡淡一笑,准备去找点吃的。洗心阁离厨房比较远,就抄了条小路过去,本来这条路也常走,一向没什么人,可他今日似乎事事不顺。 江宿雨望了一眼自己被打落的伞,再看看这位突然出现的,不由分说就拿剑指着自己的一身黑衣的冷面大哥,却并不感到恐惧,大抵是他眼里没有杀机,便问道:“你是谁?” 黑衣男子冷酷道:“我家公子不喜有人来扰,速速离开。” 江宿雨跟他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找人,这条路通往厨房。” “我家公子在此已有月余,人尽皆知。” “抱歉,我昨日才回,当真不知有贵客在此。既然如此,是我误闯了,打扰了,我这就……”猛地被人一拉,江宿雨一个踉跄,顿时话也断了。 陆沂扶住他,把他拉到身后,浑身上下都泛着彻骨的冷意:“卫淇,把剑放下。” 见到来人,黑衣男子顿时收了剑:“公子吩咐过,不许外人来扰。” “他说过让你见人就砍?”陆沂很生气,还有一阵后怕,再晚一步,是不是又要看着他被刺一剑? 卫淇:“没有,公子住的地方,不准外人靠近。” 陆沂道:“你让开,我自己跟他说。” 卫淇:“公子出门了。” 陆沂眼角抽了抽:“那你拔剑做什么?” “习惯了,他是第一个闯进来的。”卫淇瞥了江宿雨一眼,抱拳道,“抱歉,受惊了。” 陆沂懒得再理他,转身拉着人就走:“我们走,别理他,他有病。” 远远地把洗心阁甩在后面,江宿雨才道:“我没事,他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陆沂转头望向他:“剑都□□了,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动手?” 江宿雨道:“他对我没有杀意,和上回殷成真要杀我不一样,而且这次是我误闯,没想到芄苑里住了客人。” 陆沂大为惊异:“你还能看出来什么叫杀意?”他这辈子经历过最惊险的事情也就火海里那回了。 江宿雨说出自己的根据:“能感觉到,殷成是真想杀我,我心生恐惧。刚刚那位我对他并无惧意。” 真是……天真啊!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可也不能完全这么判断,殷成之流不过是最低级的杀手,碰上高手,会在你毫无防备之时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杀人夺命,依旧谈笑风生。” “这要怎么猝不及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无论如何掩饰……” “比如这样的猝不及防。”陆沂突然扣住他的双肩,往怀里一带,骤然压下,额头相贴,鼻尖相触,呼吸相闻,甚至连眼睫毛都清晰可数,只要再往前一分,便可亲密无间。 江宿雨睁大眼睛,似乎呆住了,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死也说不出来,待反应过来,陆沂已经放开了,到底不敢做的更过分,小小的闹一下还好,真亲上去了,只怕宿雨会很生气。 江宿雨惊犹未定,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由近到远,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目光沉了沉,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突然道:“坐一会儿吧。” “嗯?”陆沂看了一眼,这虽有个遮雨的亭子,可石凳都被飘湿了,哪能坐啊! 江宿雨并不在意这个,他本意也不是坐下来休息,心里斟酌了一下,才道:“陆沂,我想了想,大概是我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同在一个屋檐下,自然关系比别人要好,我们这地方也没有姑娘,没能让你有个念想,导致你误以为对我的这种感觉是喜欢,也许等哪天你想明白了,醒悟过来,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错觉。” 陆沂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宿雨略微迟疑道:“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我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陆沂极为清醒:“你觉得我对你是错觉,可我对其他人从未生出过这种错觉。” “回去吧。”江宿雨淡淡道,他今天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再纠缠下去又有何意义? “你不用搬。”陆沂拉住他,放软了语气,“对不起,是我过分了。我确实对你诸多打扰,你不用再另找住处,我暂时就不回去住了,不会扰你。”缓缓松开手,率先走出了亭子,这一回,没有再等他。 ※※※※※※※※※※※※※※※※※※※※ 陆沂:宿雨,我梦到你了! 江宿雨:嗯,我也是。 陆沂:真的?(′`?) 江宿雨:梦见你不做人。 12 江宿雨静默着站了半晌,拿了伞,踏着青石板小道,依旧去厨房要了些吃食。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面。下午,还是回了洗心阁,平心静气地临了半日的字帖,到下学的时辰就收拾了东西回了来安居。 苏淮安记挂着他,还特意来看了一回:“你这精神着实不太好。”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江宿雨三言两语搪塞过去,送走了淮安,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人。直至入夜,也没见陆沂回来,他扫了一眼那个方向,东西还在,人却一直没回来。 “这不就是我要的结果吗?从前这屋子多了个人可以慢慢习惯,如今少了人,自然也可以习惯。”江宿雨暗暗想道,也不留灯了,吹熄了烛火,早早入睡。 是夜,芄苑。 陆沂一手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划拉碗里的白米饭,挑来拣去最后也没吃两口。 林疏看了半天,实在是不忍直视,轻咳一声道:“若是不合胃口,就让人去重做,这是做什么?” “没有,你吃你的,不用管我。”陆沂回了他一句,放下了筷子。 林疏温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先前叫你来不来,现在怎么又巴巴地过来了?” “没事。”陆沂摇头,不想说。 林疏淡笑一声,猜测道:“与江宿雨有关?” “嗯。”陆沂低应一声,没否认。 “我猜也是。”林疏继续道,“卫淇跟我说了,今日他对江宿雨拔剑,你很生气。” “不是这件事。”陆沂摇头,“是我逼他太紧,反而屡屡遭拒,不如先远离一段时日,让他冷静冷静,这叫以退为进。” 宿雨今日要他冷静,冷静什么,要冷静的人又不是他! 林疏又笑道:“你既然已经思虑周全,又做出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呢?这儿可没人买你的账。” 陆沂丢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道:“我虽然能控制自己不去找他,可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 林疏笑容渐淡:“认真的?” “认真的。”陆沂点头,这种事还能开玩笑么? 林疏好意提醒:“定武侯的脾气,不见得会遂你的愿。” “那也没办法,大不了让我叔父揍一顿出气,他总不至于真的打死我。”他才不担心这事儿,叔父一生未娶,心里必然藏着某个人,总不至于忍心拆散他的姻缘。 林疏闻言心中一动,扰他许久的那团迷雾突然就散开了一般…… 陆沂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莫说什么求学,我可听说了,你统共也就去了留墨楼两次,出门也不把卫淇带上,如此看来,求学就只是个幌子。我并非想打听你的私事,可你身边至少带个人,你这行踪又没多隐蔽,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林疏瞬间隐藏好情绪,淡淡道:“这可是又放肆了。” 陆沂毫不在意地笑道:“反正都放肆那么多回了,殿下若要治我的罪也不差这一回。” 林疏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下月我回京,由你护送,这是命令。” 陆沂:“……” 提都不能提吗?? 林疏走后,陆沂郁闷地回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京都一趟来回得两个月,并不想离开那么久!睁着眼睛大半宿,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个囫囵觉,又早早的被一阵鸟雀声吵醒,索性起来,一出院子就与即将要出门的林疏打了个照面。 “你又要出去?”陆沂率先问道。 林疏淡声道:“风雩,我是去处理一些私事。” 陆沂识趣地让开,道:“殿下请。”他一番好意顺嘴多说了两句,林疏要做什么,他是无权干涉的。 林疏走后,陆沂一路溜达去了留墨楼,竟意外地拔了个头筹,楼中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无。啧,头一回这么空旷安静,委实不习惯。等了小半时辰,才陆陆续续有人进来。 “今日来的这么早,陆少爷是受什么刺激了?”有相熟的同窗随口调侃两句。 陆沂随意应付两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江宿雨一进来,就听到他这豪言壮语,脚下顿了一顿,依旧若无其事地进去,安然就坐,目不斜视,充耳不闻,闹中取静得有些过分。 “他又惹你生气了?”苏淮安凑过来问,不由唏嘘,陆沂真是越发能耐了。 “没有。”江宿雨摇头,并不想别人误会他。 “没有你们能生疏成这样?”苏淮安明显不信,“你先前回家还托我照看他,他更是一日念你七遍还嫌少,现在倒是奇了怪了,连句话都不说。” 江宿雨低头默了一默,若无其事地笑道:“真的没什么,他和同乡叙旧去了。”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这么隐秘?”陆沂突然插过来,顺便把苏淮安挤远一点,没事靠那么近做什么! 苏淮安持着一支笔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说你无情无义,宿雨昨天不舒服,你倒好,来安居都不回了。” “什么,我无情无义?”陆沂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意味难明。 江宿雨急忙辩解:“不是,我没说!” 陆沂轻微一叹,暂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江宿雨摇头,那声叹息落入耳中,撞在心上,撞得整个人都要发抖。 陆沂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回到后方自己的位置,再没说过一句话。 江宿雨眸色一黯,却没有转过头去,他知道陆沂不开心了,可不开心就不开心吧,快刀斩乱麻,昨日才挑明了态度,现在若是过去,定要前功尽弃,何必呢! 陆沂脸上勉强维持平静,在后方肆无忌惮地盯着江宿雨看,竟然真的连个头也不回,真是狠心啊!顿时一阵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带走,逼他面对事实。 陆沂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留墨楼,他这副样子,可瞒不过虞先生的眼睛,才懒得应付他,躲了干净。 陆沂慢慢晃回芄苑,路过洗心阁,脚下不由一顿,转而又推门进去了。他在这儿被虞先生罚了一年多的抄书,对这里了如指掌。临窗的书案上还铺着雪色的素纸,旁边的纸篓里却堆了满满的废纸。 想着江宿雨昨天在这儿待了一天,鬼使神差地竟从废纸篓里拿出一叠,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张张皆是下笔无力,凌乱无章,看这数量,怕是半天都白费功夫了! 陆沂无奈叹道:“你既然因我而心乱,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揣着这一大叠废纸,百感交集,宿雨并不是对他无感,只是别扭罢了,待他别扭完了,自然皆大欢喜! 可转念一想,这些都只是自己毫无证据的猜测,万一宿雨是真的不要他呢?那他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了大半天,患得患失,陆少爷都快要被自己给折磨疯了。 突然门“吱嘎”一声响了,江宿雨一眼就看到怅然失落的陆沂,脚下一顿,转身落慌而逃。 陆沂的呼吸一滞,大半日悲欢喜乐突然就在这一刻全部沉寂了下来,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传遍了四肢百骸,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江宿雨慌不择路,走出老远才停下来喘气,满心都是对自己的嫌恶,明知道陆沂最有可能在洗心阁,既然不想见他,为什么还要过来?难道就为了做出这副样子恶心他么?狠狠敲了一下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冷静自控,换个地方待着。 陆沂呆呆地坐在洗心阁的门槛上,身边是一堆凌乱的纸张。林疏回来途径洗心阁,便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呆样,又蠢又呆,看起来还挺可怜。 四周看了一眼,没别人,漫声道:“这又是做给谁看的?” 陆沂头也不抬道:“你何时回京都,我送你回去。” 林疏在他身边站定:“玩笑话听不出来,哪里是真让你送!” “那我就跟你一起回去吧。”陆沂一脸失落,不是在开玩笑。 林疏面有异色:“怎么了?”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非江宿雨不要,怎么才几个时辰不见,竟舍得离开了? 陆沂道:“出来太久,想回去了。”这书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平白招人嫌。 林疏斟酌片刻道:“我还要一段时日,你若不想在书院待着,就自己出去散散心,虞先生若问起,就说我让你去办事了,如何?”想也知道又跟江宿雨有关。 陆沂立即起身:“我去洞林寺住几日。” 林疏淡淡点头,他想见的人还未见到,怎么能轻易就回去? 接连几日,陆沂都没有在留墨楼中出现过,众人早就见怪不怪,路上见了随口问道:“陆沂又被罚抄书了?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 陡然被人这么一问,江宿雨一愣,随即道:“应该是在洗心阁。” 身侧一人道:“不是吧,我昨日去了洗心阁,里头空无一人。” 江宿雨神色平静道:“是吗,可能出去了。” 又有人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几天来安居里也不见人了,不会和之前那个贺新一样,溜回家去了吧!” 江宿雨脚下突然一顿,缓缓落后于众人,他知道陆沂在芄苑,他看不到陆沂是因为有意躲避,难道其他人也没见过他么? 苏淮安此时恰好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宿雨,时辰快到了,你往回走做什么?” 江宿雨问道:“淮安,这几日你可见过陆沂?” 苏淮安却奇怪道:“怎么你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么?他根本不在书院,没人见过他。” 江宿雨眉头一皱,继续往外走。 “你去哪儿?”苏淮安忙问。 “素苑。” ※※※※※※※※※※※※※※※※※※※※ 今日份伤心崽崽 陆沂失落:求爱不成,我走了! 江宿雨:敢,有本事别回来~ 13 “你是问陆沂?”虞楠从书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他只留下了这张字条就走了,人影也没见着一个,怎么,他没告诉你?” 江宿雨接过,白纸黑字,极为简略:有要事,出门几日。 “既然如此,宿雨就不打扰先生了。”江宿雨将纸条还回去。 “不必担心,他一向有分寸。”虞楠又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你若想求个安心,不如去问问林疏。”陆沂的要事,要么是自己溜出去玩,要么就是璟王殿下派出去了。 “多谢先生,学生知道了。” 江宿雨出了素苑,并不去打算找林疏。他心里明白,陆沂突然离开,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何必再问,到这一步就可以了。 此后月余,再无人在书院中见过陆沂。江宿雨依旧平静度日,每日往来于留墨楼与洗心阁,也偶尔去山顶的草亭里坐一坐,日子渐渐过去,甚少有人再提起陆沂,就好比当初的贺新一样,没过多久,就好像忘了这个人一样。 阿覃把桃子洗净端到来安居里去,哎,陆公子那么多天都不在,自家公子说话都比以前少了。“公子,吃颗桃吧,可甜了。” 江宿雨拿起一颗,很是新鲜水润,淡笑道:“你今早下山了,这么好的桃子,去晚了可买不着。” 阿覃道:“没有,这是厨房的人去山顶摘的,据说是虞先生种的桃树,每年都结好多果子,去年公子不也吃过了,都是山上摘的。” 江宿雨咬了一口,果然很甜,去年,他也不知道山顶有桃树啊!就是今年才头一回被陆沂带着去了山顶,月夜下那棵桃树花开的极盛,应该能结不少果子。 阿覃又端了盆水来,边收拾屋子边道:“公子,陆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啊,都走一个多月了。” “我也不知道。”江宿雨看过去,这屋子里除了少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变,陆沂什么都没有带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阿覃继续说:“听厨房说,明天林疏公子要走了,据说这位公子很难伺候,但人倒是很大方,厨房里人人都给了赏钱。” “阿覃,背后不要语人是非。”江宿雨正色道,“尤其是这位林疏公子,他非一般人,万不可再与人谈论他了。” “是,阿覃记住了。”阿覃低头擦桌子,公子说不提那就不提了吧。 江宿雨一时沉默了下来,林疏明天就要走了,陆沂却始终不见踪影,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次日,林疏果然在留墨楼中与众人辞别,虽有个同窗之名,可林疏加上今天统共也就只来了三回,实在是没多少情谊,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就此告辞了。 江宿雨几次欲言又止,他对陆沂一无所知,甚至不知他家住何方,林疏一走,他就再也得不到陆沂的消息,此后就真的是天涯陌路…… 林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留墨楼,虞楠在侧,送他至山门。 林疏道:“虞先生,风雩此次将同我一同回京,日后再来答谢先生恩情,林疏替他向先生告个罪,这两年辛苦先生了。” 虞楠淡笑道:“公子折煞我也,望公子一路平安。” 林疏回到颂阳城内,去洞林寺接了陆沂,一上马车便道:“我看你这回真是自作多情了,那位江公子从未问起过你,浑不在意。” 陆沂心里也摸不准,少不得挣扎一下:“装出来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越是在意反而越不肯提及,他心思不深,这样躲避我显得多刻意啊。” “既然如此,你回去干什么?”林疏悠然道,“慢慢磨就是了,反正你脸皮厚。” “我也不是对谁都脸皮厚的。”陆沂眯着眼睛看他,毫不掩饰的鄙夷,“一看你就不懂,失而复得后才会倍加珍惜,我回家探亲不行啊!” 林疏懒得搭理他,端起瓷杯,吹开面上浮叶,轻呷了一口茶。目光蓦然悠远,失而复得才会倍加珍惜么,好像是这样。 马车一路驶出城门,陆沂默默坐好,其实他也不是很有把握这个以退为进会有用处,可是他留下来也只能徒增烦恼,最主要的是他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找江宿雨,要是把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是自己有多远走多远吧!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暑气渐散,每晨风穿庭而过携来两分初秋爽意,拂落几片半青不黄的叶子。秋闱将近,季夏之时就有不少人请辞,至今,整座书院已空了大半,余下的倒是闲散了不少。 “啧,又在练字!”苏淮安撑着窗户向里头看,近来先生授课少,他们俩也得个清闲。江宿雨放下笔,抬头笑道:“怎么不进来?” 靠在窗外着实不雅观,苏淮安登时进屋:“这两个月不见你温书,光写字去了!” “我不入仕,不求甚解便罢了。”江宿雨将白纸黑字晾干,收入盒中。 江宿雨不入仕是人尽皆知的,家承祖业,声名地位皆有,又是独子,确实不必登庙堂。 “不入仕没什么稀奇的,莫非太医院也不入?”苏淮安调笑了一句,人往高处走,江家可是出过好几位医官的。 江宿雨:“都不入。” 苏淮安一怔:“这是为何?你父亲可是院使!” “纠正一下,早就不是了,我父亲回乡都有十五年了。”江宿雨从不主动提起父亲的过往,不入仕,不入太医院都是父亲的明言禁令,甚至连京都都不许他久留,由此可见,那庄严尊贵的靖宫也没有多好,否则父亲何必在盛年之际还乡,宁愿做一个瑜州城里的小小大夫,也不愿任那三丈宫墙里的院使? 看他无意谈论此事,苏淮安立刻转了话题,说起正事来:“过几日,我也要走了。” 这段时日,天天都有人走,江宿雨了然道:“明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一路平安,万事顺利。” 苏淮安摇头道:“你想错了,我不参试。我求学已满三年,家中召我回去,明年就不来了。” 江宿雨这才真正明白过来,他竟是来辞别的。 “这两天我已拜谢了诸位先生,这书院里也不剩几个人,今日是来同你说一声。”苏淮安顿了一顿,俯身一拜,“你于我有大恩,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他弟弟自小体弱,还是多亏了江宿雨带来的那一纸药方。 江宿雨:“我看病收诊金的,你已经付过了。” “那个不算!”苏淮安皱眉,江宿雨看病的确收诊金,只不过诊金是什么由他定,殷实人家当然是给财物,可也有那孤老幼儿实在拿不出钱物的,菜园子里摘把菜,小儿手中咬颗糖葫芦也算是付了诊金,至于他自己那诊金付的,就是每天叫陆沂起床! “既然你说不算,那就先欠着吧!”江宿雨并不在意,也懒得争辩。 苏淮安知道他不会开口讨要什么,但人切不可忘恩负义,自己心里记着,待日后有机会再还。 三日后,苏淮安辞别诸位先生回乡,书院里人更少了。 一晃两月而过,深秋已至,阿覃翻出了厚衣裳给自家少爷添衣,一边又暗自思忖着,这书院里也没多少人了,咱们什么时候才回家啊,公子好像一点儿也不急,都没提起过这回事儿。 “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阿覃拿了件石青色的披风给他,瞅瞅外头这寒森森的天气,再耽搁下去,回去途中可要受冻了。 江宿雨转头问:“可是父亲来信了?” 阿覃急忙摇头:“没有,家里没来信催。” 江宿雨眸光垂落,有些犹豫:“那再等等吧。” “哦,是。”阿覃顿时不再提了,悄悄打量着江宿雨的神色,试探道,“公子有心事?” 江宿雨心中一惊:“为何有此一问?” 知道自家少爷性子极好,不会责骂,阿覃实话实说:“公子这几个月话都少了,还老爱皱眉,写字的纸张都比往常多了好些,扔掉的也不少。” “是吗?”江宿雨皱着眉头,一一回想,有那么严重吗,不免狡辩几句,“人都走光了,话少了不是很正常?” “那你现在就在皱眉,还有那一篓子写坏了的纸。”阿覃怕他不信,还特地走到书案旁指给他看。 江宿雨被他这副认真样子给逗笑了,道:“怎么,咱们家没钱买纸了么?” “有啊!”阿覃顺口应了一句,应完才反应过来,“这是有没有钱买纸的问题吗,公子,我是在问你……” 江宿雨笑着打断他:“好了,收拾下行李,我们回家吧,瞧这地方闷的,都要把我们家阿覃给闷傻了。” “是。”听到回家,阿覃就顾不上其它了,说到闷,他又不免多嘴了一句,“哪里傻了,陆公子走了之后才闷的嘛,他在的时候,公子你话也挺多的。” 江宿雨呼吸一窒,心中暗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转身出门:“我去向先生辞行。” 素苑里,虞楠一炉茶煮的水泡“咕噜咕噜”响,听江宿雨说明了去意,才点头微笑道:“今年你是留的最晚的,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如此,去吧,天凉路远,多加小心。” “谢先生记挂。”江宿雨付之一笑,却并不起身离开,心底还有一事尚在犹豫。 “还有何事?”虞楠阅人无数,江宿雨脸上这点犹疑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思虑再三,还是摇头,江宿雨道:“没有了,学生告辞。” 看着江宿雨出了素苑,虞楠才细想,只提了今冬之辞,言外之意是明年开春还会再来,江宿雨不入仕,长年待在他这书院,倒也少见,只是看他欲言又止,却不知未尽之言是什么。 ※※※※※※※※※※※※※※※※※※※※ 阿覃:我家公子看着好不对劲,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沂:想我……好阿覃,快告诉我他怎么想的~ 14 来安居里,阿覃已将行李收拾了大半,又将他的笔墨书册等物全部归拢收在一个木箱子里,等着来年再用。 也不用人吩咐,顺手就将陆沂的那一份一起收拢了,这三个多月他天天收拾屋子,也没落下陆沂那半间。 江宿雨一回来,就见屋子已空了大半,瞥到陆沂那半边,几个月都不曾变动的陈设已经乱了,陡然高声道:“阿覃,你在做什么?” 阿覃被他一声吓懵了:“收拾东西啊,这屋子可有一冬不住人,怎能这么放着,陆公子应该不会怪我动了他的东西。”毕竟以前人在的时候也常动,常常顺手就给他收拾了。 江宿雨立刻冷静下来,一时有些尴尬:“没事,你继续吧。”转身出屋,真是见鬼了,他如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吓着了阿覃! 阿覃手脚一向勤快,收拾好了屋子,又去山下雇了车马,准备明日启程回瑜州。 次日天蒙蒙亮,山间还是一片白雾氤氲,笼着苍松红叶,倒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姿态。山门外,一架油壁车静静的停在那儿,车夫张望着,好不容易等来了客人,忙打起帘子将人引进去,这大冷天的上来一遭可不容易。 山下就是颂阳城,顺便还进城里吃了顿早饭。这个时辰做生意的也少,阿覃边吃着馄饨,边瞧着对面的浮云斋的铺子,看人家将各类糕点一样样的摆出来,刚做出来的,热腾腾的,一定很好吃。 江宿雨看了他一眼,非常善解人意道:“去吧。” “啊?”阿覃十分不舍,这就要走了吗,这还没吃上呢! 江宿雨哑然:“想吃就快去买,魂儿都快丢了,不然把你卖给他们家也行,看看人家要不要吧。” 得了话,阿覃脚下生风,片刻不耽误,立刻过去了。江宿雨回马车里等他,片刻之后,看着那一大包,有些牙疼:“够你一路吃到家了。” “公子,给。”阿覃率先拿了一份给他。 江宿雨看也不看:“不要。” 阿覃面露疑惑:“之前不是还喜欢吃?” “嗯?”江宿雨看了一眼,糯白缀红,正是先前陆沂强塞给他的那块,后来确实又吃过两回,“不用了,你吃吧。” 想到陆沂,一时又被勾起心头火,这人以前都爱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吃,害的阿覃都误会! “公子,”阿覃望着莫名变了脸色的少爷,有些不明所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没事,没睡醒而已,我歇一会。”江宿雨搪塞过去,敛了心神,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阿覃安静地守在一边,默默闭上嘴,什么也不敢说了。 跋涉十多日,回到瑜州江家老宅,已近入冬,幸好还是在冬至的前两日赶回了家,他先前也没捎个信回来,临时决定回家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在路上了,也就没有捎的必要,是以根本没人知道他回来。 江宿雨入家门,无视了一脸惊奇的门房,对阿覃道:“父亲肯定在医馆,常伯估计也不在,等他们回来了我再去见,叫人去准备热水。” 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小院,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热水,摆上了热茶,又在屋里燃起了木炭。江宿雨在屏风后解衣下水,原本僵硬的身体顿时都松软了,他也没忘了身边人,眯着眼懒懒道:“阿覃,衣服放下,你去休息吧。” “公子,过冬的衣裳还没找到呢。”阿覃打开柜子努力翻找,里衣倒是现成的,外衣定然有人翻晒过了,找起来不容易。 突然有个花白须发的年长者走进门来,手上托着一个包袱,朝里头招手:“阿覃,过来,把衣裳拿进去。” “好啊,常伯,是你收起来了啊,可让我好找。”阿覃忙出来接过送进去。 江宿雨一听这声音立即睁开了眼,转身趴在浴桶边沿,隔着屏风叫道:“常伯,你在家啊!” 这是江家的管家,名为江常,跟在他爹身边几十年,是忠仆,也尊一声长辈,有个独生女儿,已经嫁了江家医馆里的一位年轻大夫,从小怜惜江宿雨母亲早逝,待他十分亲厚。 江常道:“这不算着你这两天也该回了,就没怎么出门,旧年的衣裳该短了,你婶娘给你新做了两身。” “辛苦婶娘了。”江宿雨也不客气,这对夫妇自小便关心他,有些连父亲都顾及不到的地方,都是他们补足。 “阿覃也下去歇着吧,公子这我照顾着。”这孩子,比宿雨还小两岁,这一趟下来,也是辛苦。 阿覃一听,立刻跑了个没影,声音远远传来:“谢谢您嘞!” 不消片刻,江常就开始催促:“再泡一下就出来,天气冷,水凉的快,你又不能受冻。” “嗯,好。”江宿雨有些不情愿,可惜阿覃不在,常伯是不会给他加水的。水温凉下去后,他也就乖乖穿好衣裳出来了,荼白色的衣裳,袖口青色细纹,衬着那清新俊逸的脸,眼角三分笑意,眸如星璀,越发显得翩翩如玉。 江常忍不住打趣道:“宿雨是愈发俊俏了,我家闺女嫁早了。” 江宿雨顺着杆就往上爬:“那可别让如惠妹妹看到我才好,万一她后悔了可得怨你。” “来,喝杯茶润润,厨房有汤,就快送来了。”江常倒了杯茶给他,玩笑两句也就罢了,自家闺女唤他声哥哥,到底还是身份有别。 江宿雨轻啜一口,有点烫,继续道:“我父亲可还好?” 江常道:“江大夫一切都好,我差人去告诉他了,今日应当会早些回来,他念着你,今年怎地回的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江宿雨一语带过,又问起了那对母女,“婶娘和妹妹一家可好?” “好,都好着呢,你婶娘康健,如惠在养胎。”江常又眯起了双眼,笑的合不拢嘴。 “这可是喜事,怎么也不来信告诉我一声?”江宿雨似有责怪之意,江如惠比他小一岁,一个院子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没有红线缘,也有一段兄妹缘分在里头。 正好厨房的仆妇把汤送过来了,是一大碗香气四溢的枸杞乌鸡汤。江常拿小碗给他盛了,道:“喝了,躺下睡一会儿,江大夫回来了叫你。” “嗯!”江宿雨专心喝汤,还是家里的味道好,清甜少油,咸淡适宜,腹中暖意渐生。喝完后乖乖躺下,不消片刻,便已迷迷糊糊睡过去。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暗下,江晞元江大夫才从自家的医馆里回来,他至多不惑年纪,看起来却还要年长一些,额间三道深纹,步履从容,面目温和,天生一副儒雅的长相,左右也没见到儿子,不禁问:“宿雨呢?” 江常道:“还没醒呢,可要去叫?” 江晞元摆摆手:“不用了,我过去看看。” 江常就猜到是这样,笑道:“那晚饭等会就送到宿雨屋里去?” “嗯。” 江晞元轻手推门而入,转入内室,果然这空了大半年的屋子可算是有了人气,室内暖和,那躺着的人也安稳,他只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江宿雨就忍不住睁眼笑道:“爹,为什么不叫我?” 他翻了个身,却并不起来,早在江晞元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江晞元微笑道:“一回家就赖床,这毛病还改不过来!” “别人又看不到,不改。” 江晞元才懒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争论,争了也白争,自家儿子自家清楚,也就在外人面前还能有副斯文模样,转而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有事耽搁了。”江宿雨旧话重提,一点儿也不脸红。 江晞元一笑,毫不留情地拆台:“每天心事重重,书不也温习,写个字还写一张废一张,这可不像是有事耽搁了,倒像是害相思。” “噗!”江宿雨忍不住笑了两声,撑着身子坐起来信口胡扯,“嗯,我们书院里没有姑娘,我对着月里嫦娥害相思呢,病的厉害,怎么办,爹能不能治?” “治不了。”江晞元淡笑道,“这得你自己找人治,爹帮不了你。” 江宿雨活动了下筋骨起身下床:“江大夫,该吃饭了,常伯在叫了。” 江家就他们父子俩,人不多,菜也不多,就挑了几个江宿雨惯吃的准备,外加一小碟腌梅干。江宿雨拈起一颗送入口中,酸爽开胃。 江晞元道:“这次回来,明年就不必再去书院了吧?” 江宿雨委婉拒绝:“可是我还未曾拜谢先生。” “你是还想再留一年?”江晞元问他,倒没这个必要,但如果儿子想留,他也不会阻拦。 江宿雨垂下眼眸细想一二,斟酌道:“这倒不必,总得当面拜谢先生才不失礼。” “理应如此,看来是非去不可,随你意吧!”江晞元从来不会任意干涉他的决定,可也从这事里察觉到了几分异样,“谢师一事,离开的时候便可做了,偏要留到明年再去一趟,你这事儿做的,确实像是害相思,就等着明年再去看一回。” “爹,玩笑适可而止!”江宿雨面色如常,自己夹菜吃。 江晞元便不再说了,转而问道:“谢师之后,你又有何打算?” 江宿雨侧着头想了想,得出个不是结论的结论:“到时候再说。” “都随你,回家也好,出门也罢,不拦你。”江晞元又不免提醒,“京都繁华昌盛,不让你去,你必定心痒,日后也必然是要去走上一遭的,只望你记得,莫与权贵深交,不可久留,咱们家的济安堂也开不到那儿去。” “嗯,我知道了,爹你放心吧。”江宿雨盛了碗汤给父亲,十分不满道,“我才回来,你就操心那么久远的事,好好吃饭。” 灯火昏黄,夜幕落下,屋外萧瑟冷寂,屋里暖意横生。 ※※※※※※※※※※※※※※※※※※※※ 江晞元:儿大不中留啊…… 江宿雨:爹,我才是娶进门的那个! 15 饭后,将父亲送出院外,江宿雨没有回到屋里,静静地在廊下站了许久。寒风瑟瑟,他却感觉到浑身发烫,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挑开父亲的话锋,当作一场玩笑。然而当一人静思之时,今夜父亲说过的那几句话却越发清晰。害相思,思者谁?局中人心若明镜。 次日一早,江常就端了饺子送来。江宿雨已起身多时,穿了厚厚的衣裳,坐在炉火边取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反正睡不着,就起得格外早。 “宿雨,厨房里包了饺子,快吃!”江常将饺子放到他面前,却被他手边一只浅碧色雪松纹样的香囊吸引了目光,“这香囊是很久之前的样式了,铺子里出了很多新的,要不要挑几个拿过来?” “不用了,常伯去忙你的吧,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在我身上耽误。”江宿雨将香囊顺手收入怀中,劝走江常,专心吃饺子,刚出锅的饺子,从厨房拿过来刚好入口,不烫嘴。 进食完毕,便去往父亲的院子,一起去祭拜先祖,上过香之后便要出门了。父子俩必定是要去崇善寺里为江夫人祈福的,年年如此。除了为江宿雨母亲供的香灯外,江晞元每回总要多供上两盏,十五年来,从未间断。 “爹,另外两盏是替谁点的?”江宿雨看着那两盏灯与母亲的放在一处,有些好奇,难道父亲的心里还藏着别人? 江晞元沉默了片刻,似是想起了旧事,道:“是两个病人。” “是爹的朋友?”若是一般病人,当不会如此上心。 “不是,”江晞元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沉,“我没有治好他们,平白让他们受了不少苦楚,如今算是补偿一二。” 原来只是病人,江宿雨也就不再追问,转而劝慰道:“爹不是教我尽力而为,生死有命,大夫也只是个凡人。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爹莫要再耿耿于怀了。” “嗯。”江晞元淡声应了下来,双眼中的悲凉之色却并未散去,萦绕在额间深纹里,越发沉重。 回程已是下午,路上往来者甚多,江家那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也走的格外慢。江晞元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慢些也无妨。江宿雨坐在一旁,有些心神不定,犹豫再三,才迟疑着问起:“爹会经常想起娘吗?”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父亲的回答,江宿雨险些以为他睡着了,一声叹息却又响起:“不怎么会了。” 江宿雨继续试探:“那爹也没有中意过别人吗?”他的记忆里都没有母亲,太多年了。 江晞元缓缓摇头:“没有。” “哦。”江宿雨低声应了一句,不再多问了。 江晞元睁开眼,悄悄望了一眼低头沉思的儿子,眼角微微上挑,荡开几分笑意,看破不说破,孩子长大了,有些事只能自己解决。 冬至过后,离过年也就不远了,年下越发热闹起来,江宿雨无事就会去医馆坐堂,也着手清算账目,早两年这事儿就已经交给他了,江晞元不太关心自家药铺的生意,平时也都是江常在打理。 过年那一日,江家的下人也都各自回家了,整座宅子便只剩下他们父子俩,并江常夫妇与无家可归的阿覃,年年都是如此,年夜饭倒也不冷清。阿覃得了压岁钱更是手舞足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虽无亲无故,可却有个好主家,比同样无家可归的人不知幸运了多少。 年初几日,各家各户往来拜年,往江家医馆里送年礼的百姓也多,堆了好些菜蔬吃食。济安堂内也做了许多药糖,甜甜的可当零嘴吃,当作回礼。热闹了好几日,才消停下来。江宿雨帮着家里将诸事安排妥帖之后,才在正月二十启程,前往颂阳。 望着那辆马车走远了,江常半是担忧半是抱怨道:“这天儿还冷着,往常也没见他去那么早,江大夫也不劝一劝?” 江晞元微笑道:“你也没少劝,他可听进去了?” 江常两眼一瞪:“这哪能一样,宿雨当然是听父亲的!” “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拦不住。”江晞元转身进了家门,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孩子的事儿就让他自己操心去吧。 山水迢迢,颂阳路远,又是十几日的奔波,到了颂阳城里,天色已晚,此时上山怕是要走夜路。 “先找家客栈休息一夜。”江宿雨对阿覃道。 “好。”阿覃应了一声,还记得去年来颂阳时住的那家福远客栈,循着路找去了。 到了客栈,将自家少爷送上楼之后,阿覃照例去厨房要了热水,并让人准备饭食送上去。 江宿雨浸泡在热水中,同样的客栈,不同的房间,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思绪,这一次出去之后,是否会有人不请自来?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进来了!江宿雨心中一动,瞬间就转头向外望去,只是隔着帘子,什么也看不到。 “公子,你怎么还没完,赶紧出来,我把饭菜端上来了,一会儿该凉了。”阿覃边喊,边将手中的四道菜放下,又取出了一些腌梅干摆上。 江宿雨的心顿时落下去了,微微一叹,起身换了一身轻软白色长衫出来。望着桌子上那熟悉的四道菜,不禁皱了皱眉。 阿覃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嬉笑着解释道:“上回这几道菜您和陆公子挺喜欢的,味道挺好,这回就要了一样的。” “他又不在这里,考虑他做什么。”江宿雨坐下,阿覃瞅着他的脸色,好像又不高兴了。 当即略有些迟疑道:“公子不喜欢,那我再去换些新的上来?” “我何时说了不喜欢?”江宿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坐下吃饭吧。” 阿覃有些苦恼,越来越琢磨不透公子在想什么了,刚刚那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是不喜欢? 江宿雨拈了颗粒梅干送入口中,可这回作用好像不大,也没吃多少,便放了筷。 阿覃这回懂了,是真不爱吃,上回估计陆公子在,不好过于挑剔。 “公子,不如我去给您下碗面?” “不用了,我吃饱了。”江宿雨端起茶喝了一口,“我有些累了,先睡了。” 阿覃见自家公子要睡了,风卷残云扒完碗里的饭,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江宿雨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许久,他其实并不想睡觉,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今日的一切似乎都与去年的那一日重合了,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的,这种百般相似里的错漏让他极其不适应。睁着眼睛到半夜,才醒悟过来不会再有人来了,这才缓缓闭上眼安睡。 次日一早,江宿雨回书院,先带了节礼去素苑见虞楠先生。 虞楠微笑道:“今年怎么都来的这般早,前两日陆沂才来,今天你也回了,你们约好的?” 江宿雨精神一震,声音也微微上扬:“陆沂也在?” 虞楠却摇头道:“不在了,他是特意来辞行的,昨天就下山去了。” 江宿雨神色一变再变,就连虞楠也看出了些不对劲来,稍一思索,便直接问道:“宿雨,你与陆沂可是有过争执?” “先生,我们……”话到嘴边,蓦然顿住,那是争执吗?似乎也不像。可若说不是,却又有那个意思在里面。 虞楠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温声道:“宿雨啊,这几年与陆沂同住,多亏了你照顾他,他那个泼皮性子,有些时候是让人生厌,除此之外,他也并非那大奸大恶之徒,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江宿雨已经收敛了心思,淡笑道:“先生误会了,我们没事,他挺好的。只是太久不见,听到他来了,有些高兴。” 虞楠点头道:“如此甚好。” “宿雨在书院求学三年,承蒙先生教导,学生在此谢过。”江宿雨深揖一礼,“但学生此生志不在此,今日便来向先生辞行了,过几日便离开颂阳。”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此番情景,虞楠一生见过无数,却依旧沾惹一身离情别绪,微叹道:“我也知道,你该走了,也罢,去吧。” “先生之恩,学生铭记于心。”江宿雨深深一拜,转身出了素苑。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格外慢,漫无目的,时走时停,待回到来安居,大半日已经过去了。阿覃收拾了床铺出来,今晚还是要住的。 见自家少爷回来了,阿覃连忙道:“公子,陆公子的东西已经取走了。” “知道了。”江宿雨深感无力,一片茫然,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清晰的意识,陆沂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否则不会悄无声息地走,这样的认知,让他陡然间情绪十分低落。 “公子,你怎么了?”阿覃见他揉着额角,皱着眉头,吓了一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江宿雨轻声道,望着那空荡荡的半间屋子,再也找不到半点属于他的痕迹,心底生出疯狂的渴望来,想见他。 阿覃忧心忡忡的守在一边,公子的想法他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可他又不肯说出来,愁死人了。 江宿雨突然道:“阿覃,我们三日后再下山,我还有几位恩师没有辞行。” “哦。”阿覃呆愣着应了一声,明明一天就可以做完的事,为何要三天呐?想不明白,也不敢问,自己找了个理由,大概是自家少爷念旧,想在书院多留几天吧。 江宿雨整理自己的旧物,很多都不必带回去。从书箱中翻出几本书,这还是去年从洗心阁拿的,忘了还回去,这是万万不能带走的,跟阿覃交代了一声,江宿雨就出门了。 这个时候,洗心阁里是没有人的,江宿雨将手中书册一一放回原处,待拿起最后一本,却蓦然一顿,那本薄薄的蓝皮册上赫然写着“天机经”三个大字。思绪回流,无可避免的又想起了一些关于某人的记忆,回忆良久,他才默默把书塞回去。至此,他才肯承认,他对陆沂,的确是不一样的。 ※※※※※※※※※※※※※※※※※※※※ 陆沂:两情相悦,攻心为上~~~~ 江宿雨:敢躲我,给我等着! 16 三日一晃而过,江宿雨辞别了诸位先生,就下山去了。依旧还是在那家福远客栈里落脚,家里医馆不缺人,父亲也没有让他回去,暂时就不打算回瑜州了。 晚饭后,江宿雨觉得屋里闷,出门消食。夜市很热闹,有许多卖河灯的小贩。便跟着人群去了洞林湖,岸上人很多,水面朵朵莲花样的河灯,铺开一片浮灯流光。 放眼望去,皆是三五成群,像他这样孤身一人的极少。真吵,江宿雨眉头微皱,可又不想回去,在岸边寻了一艘小画舫,去洞林湖里转一圈。 离了岸,人声渐远,灯也少了,夜风吹来,还带着几分早春的寒意。江宿雨在船舷边上待了片刻,微微一叹,有人声他嫌吵,无人却又觉得太安静了,好像不论怎样,他都高兴不起来。眼前这一片黑黢黢的湖面,与岸边的热闹相比过于冷寂,他已经烦闷三天了,吓得阿覃都时时忧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时候该揭过了。 浆声摇动,江宿雨想了很多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只手却突然蒙上他的双眼,有人贴上后背,一只手紧扣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浮动。 “打劫。”声色低哑,撩人至极。 “不劫财,劫色。”温柔低语,含三分笑意。 江宿雨呼吸一窒,整个人似乎都颤了一下,连脚下都有些不稳。他眼睛被蒙住,感官就变得格外清晰,陆沂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说完这两句话的,吹得耳尖又痒又热,忍不住想要偏头躲开去。 陆沂暗笑,存心逗他,反而凑过去贴得更近:“给不给劫?” “放开我。”江宿雨的气息有些乱,内心再三挣扎,还是示弱了,“……痒。” 陆沂顿时松手,把人转过来,双手搭在船舷上,恰好把他围在中间,又问了一遍:“给不给劫?”九个月了,日思夜想,天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江宿雨靠着船舷退无可退,只好抓住他一只手臂:“你是想让我掉下去?” 陆沂伸手一捞,揽住他的腰身,道:“我在,掉不下去。” 江宿雨又问:“你怎么会在我船上?” 知他有意避开话题,陆沂也就不再为难他,扶着他站直,便放开了手,道:“我一直在船上,看你过来了,才让船工喊你上船。” 江宿雨一时无言以对,他今日不过随意一走,就到了洞林湖,任意上船,又上了陆沂的船,这段情,想揭也揭不过了,况且,他已经不想揭了。 “来的时候,可看到了河灯?”陆沂突然问。 “嗯?看到了。”江宿雨点点头,不太明白,为何要问这个? “河灯也可祈福许愿,来的路上,我也买了一盏。”陆沂从舱里拿出一盏河灯,粉色莲花样,再普通不过。 “既然送你的千明灯不要,那只好换一盏,我的心愿,倒不必去麻烦神佛。”陆沂点着灯,送它入水,一字一句道,“我要江宿雨。” 他就这么一个心愿,说给神佛听,倒不如直接说给本人听。 江宿雨站在他身后,望着那盏灯渐渐飘远,在黑黢黢的水面圈出一点光晕,这一片好像也没那么冷寂了。 陆沂转过身来抱住他,下巴倚靠在他肩头,暖声道:“我只要江宿雨,行不行?” 江宿雨心如擂鼓,跳的很快,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陆沂没等到他的回答,便缓缓靠近,在他颈侧落下一个试探性的浅吻,见他没躲,也没拒绝,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江宿雨一声痛呼,才惊觉咬痛了他,堪堪放开些许。 饶是如此,也无法克制住他心头的雀跃狂喜,听起来便是状似很高兴地问:“疼了?” 江宿雨一张脸热气蒸腾,脖子尤其明显,火辣辣的,实在没脸回答这种问题,只是微摇了摇头,暗自庆幸是在晚上,还能借着夜色遮挡一二。 “真好,这下我可算是得偿所愿了。”陆沂看着他笑,情难自禁,低头还想再尝。 “不要。”江宿雨别过头拒绝,心里有些发虚。 “都不在书院了还不行啊?”陆沂心痒痒,非得缠着他再要一个不可。 “会被人看到。”江宿雨皱着眉头,这要是被人看到了,他还不如直接跳下去。 “不会。”陆沂腾出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吻下,顿时唇齿相依,再无间隙。 江宿雨气息陡乱,唇齿间一片湿软搅得他方寸大乱,心里特别紧张,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收敛,虽然是在湖中央,四周无人,可船上还有船工啊! 这个吻温柔又绵长,良久,陆沂才满足地放开他,轻抚着后背帮他顺气,看着那水润的唇色,又忍不住凑过去咬了两下。 江宿雨立刻离他三步远,微有愠色:“你有完没完!” “高兴,忍不住,我等得太久了。”陆沂微笑,眸光清亮如星璨,他的心上人啊,终于哄到手了。 江宿雨胸中那点子怒气顿时消散无形,反而因为那句‘等太久’生出几分愧疚来,他拒了陆沂两次,又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回来了又要生气,这事儿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是他没理。 见他半天不说话,陆沂不禁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没有。”江宿雨摇头,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以前,对不起。” 陆沂顿时放下心来,轻咳一声,玩笑道:“嗯,那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道歉是要礼物的,当然没准备也没关系,你……” 江宿雨从身上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给他,陆沂瞪大眼睛,真有啊!伸手接过,抽开系绳,一股甜香的气息飘出来,从中取出了一颗…… “糖?”陆沂闻了闻,确实是糖,送入口中,登时皱了眉头,“为何是苦的?” 沉默片刻,江宿雨道:“很苦吗?” “很苦,也很甜。”那颗糖已经在他口中转了一圈,苦味褪去,渗出丝丝的甜来,“你是要告诉我苦尽甘来。” 恰在此时,船靠岸了。 江宿雨转身,故作镇定道:“我要回客栈了。” 陆沂疾走两步紧跟在他后面:“不急,我们住的是同一家客栈。” 江宿雨吃惊道:“什么?” 陆沂走在他身侧:“我猜你一定会住福远客栈,所以我一早就在那里等,你到颂阳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你了。” “这……”江宿雨仔细一想,便什么都明白了,“你蓄谋已久。”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今晚出现。真是过分,居然故意躲他这么久! “我承认。”陆沂坦然一笑,去年就是故意消失,却在屋子里留下所有物件,好让他时时挂念;前几日又是故意提早去书院把东西搬走,让他思之如狂;又是故意在客栈里等他,等一个良好时机。 江宿雨也不计较了,蓄谋就蓄谋吧,他心甘情愿掉进去。回到客栈,江宿雨上楼回房,陆沂跟在他后面。 江宿雨堵在门口:“回你自己的房间。” 陆沂直接拉着他进去:“我们不都是一个房间吗,干嘛要分开!” 论力气,他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陆沂的,也就懒得费力气挣扎:“付两间房钱,跟我挤一间,你是不是银子多?” “不多,房钱还够。” 江宿雨不与他逞口舌之快,洗漱过后,解衣躺下,给他留了半张床,闭上眼睛睡觉。 不多时,陆沂便吹灭灯火,在他身侧躺下,安静片刻,蓦然用力抱住,埋首在他肩窝,两百多个日夜,刻骨的思念:“我想你。” “那为何不在山上等我?”江宿雨声音微哑,早两天见不好吗,他在山上等了陆沂三天,该辞行的人都辞行完了,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继续等下去了才下山的。 陆沂道:“在书院里你受规矩束缚,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做。你明明已经对我动心了,去年你就是害怕被人发现,坏了书院名声,才想着要搬出去。” 江宿雨眼角微润:“你知道?” 陆沂埋在他肩窝里一动不动:“嗯,知道你心有顾虑,知道你对我好,知道你喜欢我,也知道你拒了我两次,舍不得再拒我第三次。” 江宿雨吸了吸鼻子,握住他一只手,没错,他是舍不得再拒第三次了。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很沉,陆沂心满意足地抱着他,江宿雨心头巨石落下,安稳入眠。 第二天早上,江宿雨小心移开自己腰上的手,悄无声息地起床穿戴好衣物,并不打算叫醒陆沂。 阿覃知道自家少爷的作息,送了热水上来后,又去买早饭。公子吩咐多买一点儿,阿覃思忖着,估计是饿了,便端了一大碗粥,一小碟酱菜,又拿了几个烧饼,一盘包子,泡了热茶送上去。 陆沂听到脚步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帐子出来了。 阿覃陡然间见到大变活人吓了一跳:“陆……陆公子?!”不是说陆公子已经走了吗,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自家少爷屋里? 江宿雨正在喝粥,转头便看见他披头散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好心道:“还早,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陆沂凑过去趴在他背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怎么不叫我?” “现在又不用听学,不睡了就去穿衣。”江宿雨放下碗把他推开,又对阿覃道,“去打一盆水来。” “是。”阿覃立刻转身去打水,自己心里瞎猜,估计昨天晚上又是翻窗进来的,也不是第一回了,都见怪不怪了。 ※※※※※※※※※※※※※※※※※※※※ 陆沂:攻心完毕,接下来想攻…… 江宿雨:闭嘴! 亲妈闻磬:你想攻什么,叫爸爸,满足你! 17 待阿覃打水回来,陆沂已经穿好了衣服,掬把水洗了脸,在江宿雨旁边坐下,盛了碗白粥,慢悠悠地喝,抬头就看到阿覃看着他俩一脸纠结的表情。 陆沂咽下一口粥,道:“阿覃你怎么了,这是什么表情,怎么这么看我?” 阿覃瞅了瞅他,又看了看自家少爷,含糊道:“公子,你的脖子……” 江宿雨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伸手捂得死死的,脸色微红:“拿镜子来。” 陆沂放了碗去扯他的手:“让我看看。” “不要。”江宿雨换了个地儿待着,离他远远的,接过阿覃手中的小铜镜一看,只一眼便将铜镜‘啪’地一声倒扣在桌上,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一小片红紫交错的痕迹落在颈上,衣领遮住了大半,小部分暴露在空气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这下真没脸见人了。 陆沂顺势扯下他的手一看,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道:“红了一片,还好没破皮,擦点药就好了。” 阿覃低着头把伤药递过去,默默转身出去了,他不傻,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自家少爷也没生气,不像是受人欺负了。江大夫说公子整个冬天都在害相思,没想到思的是陆公子。 “药放下,你出去,我自己来。”江宿雨开始赶人。 “乖啊,别闹。”陆沂把他的衣领扯开一点,点了药膏慢慢涂抹。涂完后江宿雨把衣领扯的高高的遮住,为以防万一,还取出斗篷,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就只露出个下巴尖儿。 “够了,看不到了,勒太紧了。”陆沂又给他扯松了一点,还好是二月初,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这身打扮也不显得怪异。 “接下来,作何打算?”陆沂问他,他们颂阳事已了,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江宿雨道:“吴地,没去过,想去。” 陆沂道:“京都你也没去过,不想去么?” 江宿雨却道:“谁说我没去过?” 陆沂笑了一声:“你爹十六年前回乡,你还不到两岁,这哪能算?” “那也是去过。”江宿雨振振有词,待一天也算去过,况且他也不止待了一天。 “好,那我们就先去吴地,再去京都。”陆沂抿着唇笑,只要他高兴就好。 江宿雨心中顿时泛起一片柔软,面上却依旧淡然道:“还是先去京都吧,近。” 去吴地不过是他随口一说,可看陆沂的样子,似乎是想去京都,却还是一口答应下来,顿时让他心生感动。 “好。”陆沂的眼中笑意隐隐,明晃晃地写着看穿了他的想法,又非常有风度的在人羞恼之前出门安排去了。 临行之前,陆沂去取行李,江宿雨才发现他就住在之前他俩一起住过的那间房,顿时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傻子! 上了马车陆沂就发现他不对劲了,关心道:“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江宿雨随口含糊过去。 “宿雨,别瞒我。”陆沂神色认真,还透着紧张,“我很高兴,但也害怕你会突然反悔。” “我只是对那间客栈有些感触,不是你想的那样。”江宿雨斟酌着用词,说的很含蓄。 陆沂一听便懂,眼睛顿时就亮了:“你是心疼我?” 江宿雨缓声道:“往后,少胡思乱想了。” “好。”陆沂欣然答应,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又开始没脸没皮,“不过,也不能怪我乱想,你从来没有说过两句好听的话哄我。” 江宿雨问:“什么叫好听的话?” 陆沂一说这个就来劲:“比如想我了,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不分开,诸如此类,都行。” 江宿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说这些话的可行性。 陆沂在一边煽风点火:“咱俩都交心了,你当然要对我说好听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听!” 江宿雨似是被他说动了,侧着身子缓缓靠近。陆沂大喜,竖起耳朵凑过去,只听得江宿雨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没羞没臊!” 陆沂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坏笑着跟他咬耳朵道:“这就羞臊了,我俩洞房的时候可怎么办?” 江宿雨瞪大眼睛,瞬间耳朵红了个彻底,低声斥道:“青天白日,你能不能收敛一点!” 陆沂嘴角上扬,小声道:“白天收敛,意思是晚上可以不收敛?” 江宿雨立刻挣开他,一掀帘子,躲到马车外去了,冷风一吹,顿时觉得脸上燥热去了不少。 此次行程没有目的地,也就没有雇车夫,阿覃在驾车,见自家少爷突然钻出来,吃了一惊:“公子,你怎么能坐外面,快进去!” 江宿雨道:“无妨,里面太闷了。” 阿覃一想就知道了,顿时数落道:“陆公子,你怎么还欺负人,快把我家公子带进去,等会受凉了。” “好。”陆沂伸出一只手,巧劲儿一扯,又把人拉了回去,“好了,乖啊,不闹了,阿覃都看不过去了。” 江宿雨气呼呼的不肯理他,到底谁在闹啊! 别扭了整整一天,晚上投宿客栈,江宿雨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同一间房,陆沂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多要了一间,住在他隔壁。 到了晚上,又悄无声息地摸进江宿雨的房间,撩开帐子,掀被子钻了进去。这一起一落间才焐的温热的被窝又凉了。 江宿雨睁着眼睛推人:“你怎么又来了,出去!” “别闹,这被子薄,会冷。”陆沂将江宿雨拉进怀里,“我给你暖暖。”他记得江宿雨冬天的被子格外厚实。 陆沂的身上确实暖和,体温比他的要高,幼年被扔进冰湖里后他就格外怕冷,这下抱着个大暖炉,江宿雨贴上了就不想分开,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可嘴上却依旧找茬:“你这半夜三更摸房爬床的本事练的倒是不错。” 陆沂轻笑一声道:“犯不着吃醋,我就进过你的房。” “谁吃醋了,你少自作多情。”江宿雨调笑不成反被调戏,在被子里轻轻蹬了他一脚。 “别乱动,晚上凉。”陆沂将四角压紧了,“睡吧。” “嗯。”江宿雨似乎是困了,打了个哈欠,乖乖闭上眼睛。 由于不着急赶路,两人行程就走的有些慢,也随性。二十余日后,三人行至瑶城接连几日下雨,索性就多留了几天。 清早雨歇,空气湿润,陆沂打开窗户,看了看天色,看来今日是会放晴了。又向下望了一眼,有个卖花女提着篮子从巷子里低头走过,小竹篮子里盛着艳色的花枝,花瓣上露水颤动,分外娇艳。 陆沂心念一动,直接从窗中跃下,朝她笑道:“小姑娘,来枝芍药。” 卖花女吓了一跳,有些生气:“你这人怎么……”看清了来人长相,后面责怪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只从篮子里抽出一枝芍药低着头红着脸递了过去。 “多谢,我自己挑。”陆沂伸手进篮子,另抽了一枝出来,给了钱,又从窗口翻进去了。 昨晚打了半夜的雷,江宿雨睡得晚,现在还没醒。陆沂就将那枝芍药放在他枕边,算着时辰,下楼买早饭去了。 隔壁面馆差不多该开门了,他的宿雨挺喜欢吃面汤。不一会儿,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陆沂要的面汤是头一份,烧水和面就等的格外久。 江宿雨醒来之后,拈着花枝在指间转了两圈,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笑了,他其实每年都会收到很多芍药。 陆沂一回来就看见他穿着里衣坐在床上傻笑,不禁笑道:“这么高兴啊,一个人乐多久了,衣服还没穿!”顺手替他将衣襟拉拢一点,遮住胸前露出的一小块红红的咬痕,自上回之后,他再不敢在脖子上用力,只好尽量往下,控制在衣服遮得住的地方。 江宿雨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面汤,有些疑惑:“你这是打算把阿覃的事都做了,好把他赶回去?” 陆沂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跟阿覃抢活儿干了,本该阿覃干的活儿被他做了大半,弄得阿覃整日里愁眉苦脸,就怕哪天被赶回去。 陆沂低头在他颈上蹭了两下,闷声笑道:“他回去你愿意?” “想得美,他不在了你指不定多过分,现在还知道收敛一下。”江宿雨把人推开,自去洗漱。 陆沂必须得为自己辩解一下:“你信我,若我真想现在就对你做些什么,阿覃在不在都一样。”一直没越界是因为心疼他,不肯委屈了他,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江宿雨擦净脸上的水珠,坐下来准备吃面:“总之阿覃不会走,他一直跟着我。” “我就随口一说,你还记上了。”陆沂顿时脸就黑了,本来只是玩笑,现在可真郁闷了! 江宿雨一心一意吃面。正巧阿覃端了早饭进来,见到自家少爷正在吃,顿时脸又垮了,为难道:“陆公子,以后这些事儿我来就好了。” 陆沂淡淡道:“无妨,你自己吃吧。” 阿覃默默端着盘子又转身出去了。 江宿雨食毕,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支着下巴看陆沂生闷气,笑道:“阿覃是被我爹捡回来的,我把他当弟弟看,他的醋你也吃?” 陆沂扯下他的手道:“不吃,阿覃把你照顾的很好,我没想过让他走,只是有些事我乐意做。” 江宿雨道:“那为何还冷着一张脸?” 陆沂表情十分严肃,心里还挺委屈:“我一句玩笑你就这么护着阿覃,都没这么紧张过我。” “这还叫不吃?”江宿雨笑了笑,突然有些好奇,歪着头道,“若你知晓我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妹妹,那得酸成什么样?” “什么青梅竹马?”陆沂警惕大作,也顾不得委屈了,“说清楚。” “没什么,就是我家管家的女儿,已经嫁人了。”江宿雨一语带过。 陆沂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捏脸:“宿雨,学坏了,补偿我,跟我去渌水。” 三月三,上巳节,水边游人聚集,赠芍药以传情。 江宿雨看了一眼枕边那枝芍药,颇有深意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要去的。” ※※※※※※※※※※※※※※※※※※※※ 陆沂:月老,我想入洞房! 江宿雨:……滚! 亲妈闻磬:月老不管这事儿,你拜错人了~ 18 “要去渌水吗?”阿覃眉头又皱成了个疙瘩,小声劝道,“公子,这不太好吧!”今日渌水边上定然会有很多年轻姑娘。 “无妨。”江宿雨淡笑道,答应了的事,总不好反悔,再说了,这可是陆沂自己要去的。 “噢!”阿覃将两人送出门,明智地选择了不跟着去。 城外渌水不远,走着便到了。举目望去,一片衣着鲜丽的年轻人,发上胸前,配着驱灾的兰草,也有人在水边净手,洗去一身病气,春光融融,一派和乐。 陆沂也摘了根兰草,拧了个结,配在江宿雨的腰间。 “我猜你以前一定没做过这样的事。”江宿雨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丑结,另取了一根,重新打了个好看的双环结递给他,“给你,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你该送我芍药。”陆沂伸手接过,满脸不情愿,不想要兰草,想要芍药。 江宿雨却悠然道:“急什么,很快就有了。”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一枝艳红的芍药抛到他的衣襟上,江宿雨看去,是个身着桃红衫子姑娘,二八佳人,亭亭玉立,大方对他一礼,便走开去。 江宿雨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芍药,满脸戏谑道:“这不就有了,你要不要?” “这是什么意思?”陆沂皱起眉头,为何会有姑娘抛花给他的宿雨? 那姑娘走出一段还向后看了一眼,见并无人追上来,就一脸失落的离开了。 “和早上那枝一样的意思。”江宿雨将手中芍药插在地上,继续走。 “她为什么要抛给你?”陆沂一时没缓过来,他送芍药是理所当然,那女子为何要送? “当然是和你给我一个理由。”江宿雨看他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今日可给心仪之人赠芍药以明心意,若对方回赠,两心相许,过后就可以结亲了。” “我知道,可一直当它是个摆设,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大胆了?”陆沂有些无语,往年在京都的雅集,哪里真的会有姑娘主动给男子赠芍药啊,他就从没收到过!!! 江宿雨道:“也不是都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要讲究一些,布衣百姓就没那么多顾忌。” 陆沂这才醒悟过来,一时忘了,往年京都里都是官宦人家的儿女聚集,人人心里都有盘算,哪有姑娘真的会给人赠花啊,要是两人皆有意还好,要是被拒,第二天就得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陆沂眼睁睁地看着又有人给他的宿雨抛花,万分懊恼:“又来,不准收了。” “我没收。”江宿雨把花枝插在地上,“被人踩了多可惜。” “跟我走这边。”陆沂拉着他挑了一条人少的路往山上走,当然也不太好走,“以前是不是很多姑娘都给你送过芍药?” 江宿雨略微回忆了一下,估算道:“不多吧,每年也就几十个的样子。”说完便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紧了紧,又十分善解人意道:“我没收过,也没有送过。” 陆沂突然停下,一把将他拉近自己,猝不及防又是一个深吻,末了才凉凉道:“没事,你那么好,有人喜欢才正常。” 他知道自己不该介意,总不能把宿雨给藏起来,可看着有人给他抛芍药,心里就是不舒服,有一种自己的珍宝被别人觊觎了的感觉。 江宿雨眉头轻皱,真疼,抬手摸了摸下唇,幸好没咬破,都多久远的事儿了,醋劲儿真大,心里暗暗腹诽,嘴上却道:“走累了,不如我们回去,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好,先去那边休息一下。”陆沂指了指山顶的凉亭,现在过去也没几步路了。 才在亭中坐下不久,便从天而降一枝艳色芍药落到江宿雨的怀里,好巧不巧还没能掉下去。陆沂顿时脸就拉下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两位,好巧啊。”凉亭的另一边,一人双手环胸,嘴角勾着一丝玩味儿的笑容。 陆沂随手将那枝芍药扔出亭外,淡漠道:“是你,有何贵干?” 江宿雨唤了一声:“杜公子。”来人是在碧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杜渐微,他对此人虽没什么好印象,但也还记得他当初相助的恩情。 “来讨个人情。”杜渐微不请自入,在他们对面坐下,“我来这儿查个陈年旧事,遇上点麻烦,解决不了,正巧你们来了,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可真是缘分呐!” “孽缘么?”陆沂面无表情道。 杜渐微满不在乎:“这不重要。” “我们不掺和你的事,告辞。”陆沂拉着江宿雨就走,“至于人情,之后再说。” 杜渐微也没再追上去,百无聊赖地靠着柱子远眺。 江宿雨边被他拉着走边道:“不问问他是什么事吗?我不想欠别人的。” “杜渐微此人过于复杂,你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我不会让你欠他的,放心,剩下的交给我。”陆沂对他一笑,让他宽心,“把你送回去之后,我再去找他。” 江宿雨一顿,异常冷静道:“所以你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偷偷去还了这个人情?” 陆沂却道:“我可不打算偷偷去,瞒着你有什么好处,连个心疼都赚不到。” “你正经一点。”江宿雨低声呵斥,杜渐微的人情是因为他当时受伤欠下的,却让陆沂独自去偿还,这让他以后如何自处,心安理得地接受陆沂给他的一切吗? “放心,我只是不想让你和他接触,保证把一切都告诉你。”陆沂极力抹去他心中的膈应,又开始耍赖皮,“况且,欠我的总比欠他的好吧,我又不是不让你还,迟早讨回来。” 江宿雨默了一默,小声嘀咕:“我才不欠你的。” 陆沂放下心来,知道他这是妥协了,就开始卖乖讨巧:“这里高,我背你下去?”上来的时候不觉得,这下坡路一侧看着尤其陡,难怪没什么人上来。 江宿雨摇头:“我不怕高。” “嗯?”陆沂有些疑惑,“可之前我把你带到高处,你都生气了。”尤其是第二次,差一点就真跟他绝交了。 江宿雨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最恨别人威胁。” “为何?”陆沂神色微变,他当时的情况明明更像是玩笑,宿雨脾气一向极好,究竟遇到过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敏感? 江宿雨沉默半晌才道:“小时候有人威胁我爹,把我扔进了冰湖里,治了半年才能出房门,若不是我爹孤注一掷,我大概这辈子只能泡在药罐子里过了。” 他不是很愿意提起这件事,放在以前是肯定不会说的,可现在问的人是陆沂,不想有所欺瞒,便实话实说了。 陆沂微微瞪大眼睛,极其艰难道:“当时你多大?” 江宿雨声音极轻:“六岁。” 陆沂转身将人拼命抱住,整颗心都揪起来了,这是他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受一点点委屈的人啊,怎么会被人那么残忍的对待! “好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要不是你问起,我自己都要忘了,别难受了。”江宿雨轻轻拍着他的背,极尽温柔,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倒要去安慰别人。 陆沂在他耳边发誓般道:“我最无能为力的是你的从前,往后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宿雨心中一暖,明亮的眼睛也弯了起来:“嗯。” 似乎也没有那么压抑难受了了,眼前这个人满心眼儿里都是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抱着人不想放开,直到听到人声才小声道:“该放开了,有人过来了。” 陆沂很听话地放开了,还是握着他的手腕走回去,习惯性地走在他的左边,江宿雨腕骨比较细,一双手形状也好看,握笔翻书,种花晒药,做什么都很好看。 “所以,现在是完全好了吗?”虽然这几年看起来都没什么毛病,陆沂还是想听他亲口说才安心。 江宿雨道:“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是还有问题?”陆沂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未尽之言,“不许瞒我!” 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告诉他也无妨,也确实没什么大问题,江宿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当时父亲为了祛我体内寒气,用了味药叫赤蛟血,这药适量还好,过猛就有些对身子不利。我当时人都快没了,父亲得了药来不及计算用量,用的多了些。不过无甚大碍,不碰极炎之物就不会发作。” 陆沂道:“那要如何解?” 江宿雨却不甚在意,笑道:“真的没事,这么多年不也好好过来了,极炎之物哪里是随处可见的,一辈子怕也见不着一回。” “可是有隐患。”陆沂一字一句,神色极为坚定,十分固执。 “无解。”江宿雨也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父亲也没万全把握能保我安全无虞,不敢擅动,所以才放任它一直留着,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不然我父亲也不会放我离家这么多年,他也在给我配药呢。” 直到回到客栈,陆沂都是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够了啊,再这样,以后有事就不告诉你了。”江宿雨难得绷着脸开个玩笑吓唬他,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整个人都是温暖和煦的。 陆沂目光沉静,只轻声道:“如果是我身体有恙,三言两语打发你,你作何感想?” 江宿雨答的飞快:“你说什么我信什么!”真笨,他是否康健自己这个大夫看不出来么? 陆沂一愣,脸上的阴云尽散,无奈叹道:“可是我做不到,我怕你也会哪天突然不见了,就像……我爹娘一样。” 他鲜少提起自己的父母,实在是没有任何记忆,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一天也没有拥有过,江宿雨太好了啊,好到他已经得到了还会感到不安。 江宿雨瞬间心就软了,拍拍他的脸,一本正经道:“真可怜,别怕,以后哥哥疼你。” 陆沂顿时就破功了,哭笑不得:“谁是哥哥?我比你大一岁!” 江宿雨振振有词道:“你那一岁白长了,整天就会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像个害怕没糖吃的小孩子,怎么,我给的糖还不够甜?” 这话可就很有歧义了,陆沂都惊呆了,要知道,江宿雨可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平时想他说句好听的比登天还难,更别说像这样的调情。看着他发红发热的耳根,陆沂凑过去舔了一下他的唇角,忍笑道:“嗯,很甜,特别甜,好了,我不乱想了,信你。” “哄你太难了。”江宿雨忍不住抱怨,这事儿不解决了,只怕陆沂要一直压在心上,那以后也太累了。 “不难,有糖就行。”陆沂又亲了亲他的额头。 事实上,只要四下无人,两人独处的时候,江宿雨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亲昵,反倒很听话乖顺。这一个月来他发现陆沂喜欢捧着他,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呵着护着,小心翼翼,生怕掉了,可哪有那么容易就掉了呢,他那么喜欢这个人。 ※※※※※※※※※※※※※※※※※※※※ 江宿雨:我给的糖甜么? 陆沂:甜……还想要更甜的…… 19 安顿好江宿雨,陆沂便出门去找杜渐微,说不帮忙是假的,杜渐微来查案,大概是奉了东宫殿下的命令,都被他撞上了,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出了客栈没几步路,便有一枝芍药从天而降落到他衣襟上,然后掉落在他脚边,陆沂嫌弃地看了一眼,抬头一看,杜渐微正靠在窗边对他友好地招手,手中依然拈着一枝芍药花儿。 陆沂进入酒楼雅间,一进屋便看到他身边有个竹篮子,一篮子芍药分外妖娆。 陆沂愈加嫌弃道:“你这是不当侍卫了打算去做个卖花郎?” “世子请坐。”杜渐微随手放了那枝芍药,继续跟他打嘴仗,“误会,这是店家送的,这不扔别的怕砸伤你么,鲜花着锦的多般配。” “说吧,何事?”陆沂开门见山,他又不是来吵架的。 杜渐微漫声道:“瑶城富庶,是因为有座金矿,每隔两三年矿工就得换一批,都是些身高力壮的年轻人,毫无预兆,说没就没了,倒是蹊跷。两个月前,有人上了封密信给殿下,说的就是此间太守郭文敬与驻军统领陈异监守自盗,谋财害命的事。可这八年来,这位太守又着实干了不少好事儿,风评甚佳,殿下便让我来走一遭,查查清楚。” 陆沂皱眉道:“怎么查?” “入矿山不易,先混进太守府。”杜渐微已有了计策,“郭文敬有个女儿,二十一了仍待字闺中,今日上巳,那位郭姑娘也去了渌水,世子不妨寻个由头前去拜访一下,我跟着去探探,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蛛丝马迹,就这点小忙,如何?” 陆沂反问道:“这种事为何找我?” 杜渐微颇为诚实道:“这不需要你这重世子的身份么,那姑娘年纪大了愁嫁,有人送上门去,郭文敬想必很殷勤。况且你身手也不错,不怕困在里头出不来。” 陆沂听完便刺他一句:“你考虑的还真是相当周到,连人家无辜的女儿都要算进去。” “无辜?”杜渐微冷笑一声道,“那些个矿工和他们的家人哪个不无辜?有人食不果腹,艰难度日,有人锦衣玉食,不知悲苦。她一衣一食若沾了人命,那就怎么都不无辜!” “何时去?”陆沂不想再跟他吵下去,他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性子,这事儿也不难办,杜渐微想法虽然偏激,但也的确有道理。 “明日上午吧。”杜渐微颇为惋惜道,“其实我更属意你身边那位小江大夫,姑娘家都喜欢那样的,翩翩佳公子,俊秀温润,说话连眼睛都是带笑的,活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俏郎君,比较容易套话。可惜文文弱弱,经不起风浪,吓坏了就不好了,那才无辜呢!” “你所有的算计最好全部绕过他。”陆沂暗含威胁冷冷望了他一眼,起身出门。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他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不太好,会吓着宿雨的。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干干净净暖如春风,才不要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里,宿雨不会喜欢的,不能勉强,一勉强就会生气,生气可难哄了。 他在外面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客栈,客栈对面有个卖豆花的摊子,闻着很香,已经踏上了客栈石阶又转身去买了一碗豆花,洒了细细的白糖,端着回房。 “回来了。”听到开门声,江宿雨便转过头去,眼角弯起,在窗中洒进来的余晖里漾开一池温暖的波光,碎碎溶溶。 陆沂有过一瞬的怔然,先前的沉重突然就一扫而光,心上陡然一松,无比轻快。 “我给你买了豆花,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江宿雨拿着小瓷勺尝了一口,点头道:“好吃,答应我的如实交代呢?” 陆沂轻咳了一声道:“杜渐微混蛋,他让我出卖色相,去套一个姑娘的话。” 江宿雨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豆花:“你答应了?” “嗯。”陆沂看起来很心虚很紧张地点点头。 “没道理啊!”江宿雨皱着眉头打量他,十分不解,“你长得哪有我好看,杜渐微怎么就看上你了,我去不更合适,是不是你拦着不让我去?” “算了,不逗你了,都不上当。”陆少爷直接投降,现在真是很难骗到他了,想逗个趣,还是自己吃亏居多,随即说起正事来,“这瑶城的太守郭文敬怕不是什么好人,有人密告他谋财害命,是个大阴谋。杜渐微来查他的底,所以就想混进太守府探一探,我当个幌子,找个由头去拜访一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宿雨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这位郭大人一定有个女儿,他女儿就是那个由头?” “嗯。”陆沂点了点头,他不会骗宿雨的,要是宿雨不让他去,那也可以不去的。 “噢,你去吧。”江宿雨低头继续吃豆花,一片风平浪静。 陆沂内心很是愁苦,十分纠结道:“这反应不对啊,不该酸一酸的么?” 江宿雨却气定神闲道:“酸什么,你又不认识她,大家闺秀,讲究一点的人家说个话都得隔着帘子,就算不隔着帘子,那也是一群人看着,这要我从何酸起?” “……嗯,你说的对。”陆沂叹了一声,他今天喝了半缸子醋,看样子是一滴都赚不回来了。 相比于酸不酸,江宿雨却更关心另一件事,半是试探半是随意道:“杜渐微是官场中人,你也是?”太守府也不是平民百姓就能随意进的。 “杜渐微是,我不是,怎么,终于想起来要问问我的事了?”说起这个,陆沂也感到奇怪,关于江家他早就有意无意从宿雨口中套的差不多了,可宿雨却没从问过他的事,也太漠不关心了。 “不想。”江宿雨懒声道,不是就行。他知道陆沂仅有个叔父是至亲,别的就没什么好问了。 陆沂都准备全盘托出了,话到嘴边又生生收回去了,好吧,既然不想听,那就暂时不说,不急。 次日一早,陆沂便去杜渐微的客栈找他,此人已换了一身利落的墨青色劲装,束腰紧袖,一副护卫的打扮,不刻薄的时候,看着倒是顺眼了不少。 “对了,我昨日已替你递了拜帖,大致意思就是去讨要一盆花。”杜渐微很有身为心腹的操守,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 陆沂:“说清楚一点。” “这位郭姑娘每年都会带一盆芍药名品去渌水,名为胭脂点玉,据说养得极好,而她本人却几乎不露面,你这就叫慕名而去,多正当的理由。”杜渐微又忍不住暴露本性,嘴欠两句,“当然到了之后,到底是为花还是为人,就看世子随机应变了。” 陆沂懒得理他,一理就得吵起来,转身出门,杜渐微跟上,手上还备了份礼,戏真足。 昨日已递了拜帖,今日两人倒是畅通无阻的进了太守府。郭文敬是个看着很亲切的中年人,一字须,挺鼻梁,逢人总是笑眯眯,毫无架子,与这样的人相处很容易放下戒备。 “路过贵地,打扰郭大人了,晚辈此次前来,实乃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一位朋友近日正在寻上好的花木,听闻府上有一盆价值连城的胭脂点玉,不知可否一观。”陆沂声音爽朗,不骄不躁,一派侯门公子优雅从容的做派。毕竟从小在京都混大的,各种场面话也是随手拈来。 郭文敬颇有得意之色,却摆摆手状似不在意道:“唉,实在是外人夸大,不过是盆普通的芍药,小女养了十来年,也就是长得精神些,世子稍坐片刻,我这就让人去叫。” “多谢。”陆沂淡笑颔首,却已经猜到今日大概是会无功而返了,哪有人会这么容易叫自己女儿出来见客人的? 郭文敬没话找话,随意赞叹了一句:“世子这位朋友倒真是惜花人,难为世子到处找。” “没办法,那人金贵的很,可不得给他找来。”陆沂也叹了一声,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还要再说,“我也是……” “世子。”杜渐微适时出声,三分警醒,三分担忧。 陆沂话头立刻截住,打个哈哈过去了,又随口扯了几句闲话。如此一来,这位朋友的身份可就格外引人猜测了。 郭文敬装作什么都没有听懂,恰好派去的人回来了,在他耳边耳语一阵,就见他皱紧了眉头,再抬头已是满脸歉意,三分焦急:“实在是抱歉,小女自小体弱,昨日吹了风,今日有些头疼,实在是见不得客。” 陆沂十分上道:“既如此,郭大人快差人去请个大夫,左右我也没事,多等上两日也无妨,三日后我再来。” 当下告辞,出了太守府,走出好长一段路。杜渐微万分难得地赞了一句:“我们俩配合的还挺不错,三日后再去了。” “这三天你要去做什么?”陆沂提醒他,“别露馅。” 杜渐微道:“当然不会露馅,我这就搬到你住的那间客栈去。” “……”说实话,陆沂其实并不想天天见到他。 杜渐微又道:“对了,我今晚夜探,你去么?” 陆沂面无表情道:“我只答应了帮你混进太守府。” 杜渐微看起来很有诚意道:“我这不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你么,你若是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的。” “那必须不去。” 杜渐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似笑非笑道:“也行。” ※※※※※※※※※※※※※※※※※※※※ 今日二更~ 陆沂:母上大人,什么时候安排一下宿雨来色、诱我? 闻磬:你还用的着他来色、诱,不倒贴就不错了! 20 陆沂回到客栈,却没见着江宿雨的人影,连带着阿覃也不见了。料想是出门了,就坐在房中等,眼睁睁地看着过了午时,让店小二送了饭菜上来,吃完了也没见回。午后易困,又躺下睡了个午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间听见有人开门,半掀了眼皮,只听见有人温声低语:“不用起,再歇一会。” 江宿雨一直都有午睡的习惯,奈何今日已过了时辰,干脆不睡了,只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儿。 陆沂醒神也清醒了,悄悄走到他后面把人抱起,放回床上去。 “不是叫你别起嘛。”江宿雨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 “乖,躺好。”陆沂顺手替他搭了一角的被子。 “你这样会让我变懒的,路都不让走了。”江宿雨声音很懒,也许是困,还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明明阿覃都只会叫他回床上睡的,当然阿覃也抱不起他就是了。 “那还要再懒一点才行,最好懒到除了我谁也不要你。”陆沂也在他身边躺下,翻个身埋首在他颈窝里,轻轻蹭了一下。 江宿雨懒洋洋道:“想得美,我怎么可能会没人要!” “那你行行好,除了我谁也别要。”陆沂声音极轻,像一根羽毛拂过心尖儿。 两人靠得极近,他每说一句话,双唇就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江宿雨颈侧的肌肤,若即若离,似痒非痒,惹得人又难受又舒服。 “你是对脖子有什么执念吗?”江宿雨靠里侧了侧头,想躲开一点,这种痒太撩人了,难受,偏偏陆沂特别喜欢这个地方,每次都要折磨他好久。 “嗯。”陆沂紧跟着移近了一点,双唇在那细白的肌肤上轻触浅啄,对他的闪躲无动于衷。 江宿雨双手抓紧了他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眼睫都在微微颤动,压着声音道:“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痒。” “好。”陆沂哑然一笑,终于停下来对他的祸害,翻个身躺平,一手枕在脑后,“今天去哪里了,也不留个信给我。” 江宿雨松开十指,感觉有些累,还有点委屈,这是唯一一件陆沂对他失信很多次的事,每次都说好,每回都不改! “去药铺了,”江宿雨闷声道,“我哪里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 陆沂道:“我今天进了太守府,没见到人。” 江宿雨丝毫不觉得奇怪:“我知道,郭家姑娘病了,自然不会见客。” “嗯?”陆沂目露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刚好碰上太守府上的人来拿药,急得很。”江宿雨道,“这位郭姑娘的身体不太好,调养六七年了,估计是坏了底子。” 陆沂眉头一皱,立刻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江宿雨理所当然道:“问人啊!” “问的谁?”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不至于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她身患疴疾吧! 江宿雨道:“药铺掌柜,据说近几年这位郭姑娘的药就没断过。” 陆沂追问:“药铺掌柜为何要告诉你?” 江宿雨反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陆沂板着脸道:“当然不能,这关乎人家姑娘的闺誉,岂能轻易对外人说?” 江宿雨爽快道:“我问了,他就说了。” 陆沂顿时坐起身来,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了数个念头,事出反常必有妖,直觉地认为这又是谁搞出来的诡计,专门挑了不谙世事的江宿雨下手……正待要问清楚些,却看到江宿雨眼里满是促狭的笑,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极其迅速的抓住了,如果真如他所猜测,那一切都合理了。 他问:“那间药铺是你家的?” 江宿雨点点头:“嗯,是啊!” 陆沂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捏住他的脸,向两边拉扯:“好啊,都学会骗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被人算计!” “疼,快放开,”江宿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想扯下来,奈何力气实在比不过,“我哪有骗你,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他一皱眉,陆沂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只好继续问道:“哪个药铺是你家的?” “益安堂。”江宿雨揉揉脸,其实也没有很疼,他只是不喜欢被人抓着脸,都这么大个人了,多丢人啊。 陆沂闻言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是那个益安堂,一共九家的那个?” “嗯。”江宿雨点点头,他分明一直都有问必答,哪里骗人了。 陆沂顿时就愣了,他一直以为江家医馆只有两家,那药铺应该也没有多少,却不料,他手上还握着遍布靖朝九座大城的九家药铺,一个过于低调,一个过于高调,任谁也想不到这幕后的主人竟是同一个。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宿雨看着他一脸茫然呆愣,有这么吓人吗? “发愁呀!”陆沂一叹,换做了愁眉苦脸,“江家独子,身家这么丰厚,得给个什么样的聘礼才好?” 江宿雨自动无视他最后一句话,稍微解释了两句:“益安堂是江家的产业,不是我的,归我堂叔管,他长年在外,才由我父亲暂管一段时日。”不过,他那堂叔基本没出现过,他也没见过。 “还真怕我给不起聘礼啊!”陆沂笑了一声,歪倒在他身边,伸手从他衣襟里勾出一枚温润的竹节玉哨来,“我早给了,我爹娘留下来的,早就全部都给你了。” 江宿雨微微瞪大双眼,望着陆沂手中牵连着两个人的玉哨,他以为这就是件普通的礼物,却没想到这是陆沂最珍惜的,自己那天还跟他怄了好久的气…… 见他久久不言,陆沂打趣道:“怎么,觉得寒碜了?” 江宿雨一把扯回来,突然就把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道:“以后见着我爹了,他要是打我,你千万要挡在我前面,别真让他打到我了;他要是不准我吃饭,你就得偷偷给我送吃的;他要是罚我跪祠堂,你就得陪着我跪。我爹可疼我了,他要是看到你对我不好,肯定会更生气,把你赶出去,你就别想进我家门了。” 陆沂越听越不对劲,前面说的都明白,就算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可后面怎么还扯上江家父亲了,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教自己如何拿下未来岳父啊!一时又高兴又感动,紧紧把人圈住:“放心,我不会被赶出来的。” 江宿雨不吭声,陆沂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先前那点困意早就没了,索性不睡了。 晚上阿覃送饭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陆沂给自家少爷夹了好多菜,嘴角抽了抽,这哪能吃得下,晚上公子饭量会比中午略少一些,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陆公子真不会照顾人! 不过江宿雨还真多吃了一些,陆沂就带着他出去溜圈消食,绕了一大圈,夜色沉沉,江宿雨困得不行,回客栈后很快就睡了。 陆沂守着他睡熟了,才悄无声息地出去,。 杜渐微已经搬过来了,就住在他斜对门,听到声响便主动开了门,啧啧称奇道:“你对这位小江大夫还真是好,非得等他睡着了才出来。” 陆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难道我出来看你么?” 杜渐微被噎了一下,轻咳一声道:“那自然不是。” …… 夜色掩映下,两道黑影悄然飘进太守府,融入树影墙根一片浓黑处,躲开巡夜的守卫,摸进了郭文敬的书房,正中挂着名家柳卞的溪山图,梨花木的摆架,拖着一块两尺高的雪石飞瀑,书案上一方玉色宝砚,成色极好的玉如意纸镇…… 陆沂称赞道:“布置的不错,奢华的不显眼。” 杜渐微眼睛扫了一圈,撇嘴道:“算是寒酸了,怎么着也在这富贵城里待了十年,要是这点身家都没有,那才惹人怀疑。” 陆沂道:“你要找什么,还不动手。” 杜渐微闭了嘴,案上的文书看都不看一眼,专往花瓶,壁上暗阁,空心笔柱这些刁钻的地方找,甚至连那幅溪山图的卷轴都没放过,一番搜索下来,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陆沂却翻了翻书案上的文书,快速扫了一遍,又按顺序放回原处。 “看出什么了?”杜渐微靠着柱子休息,也不指望他能看出什么来,这种能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能有什么猫腻。 “看出他是个好官。”陆沂淡定道,拿起两封信,信封已有些旧了,信上内容倒是简单,寥寥数语,言辞恳切,不过是多谢他照拂自家孤儿寡母,字迹尚显稚嫩,明显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笔,末尾落款写着季恒。 “啧,真是感人肺腑。”杜渐微冷笑了一声,“你信么?” 陆沂道:“我信,这种事没必要做假。”即便是做戏,那郭文敬也得演下去,举手之劳,对那对母子却是大恩,还能赚个名声,自然不是假的。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认为他是个好官了?”杜渐微目色微凉,嘴角挂着一丝刺眼的嘲弄,亏他还以为这是个明白人,却也是个愚夫! “不是。”陆沂淡淡否认,“处理的太干净了,欲盖弥彰,名利场中,哪有什么一身清白,清理的太好,也是一种破绽。” 杜渐微把那丝轻视收了回去,转身道:“走吧。” “以后别老拿别人当傻子看,你那双眼睛让人生嫌。”陆沂刺他一句,那眼神让他极不舒服,讨人嫌的很。 “……嗯。” 时辰尚早,两人又潜入郭文敬的卧房里溜了一圈,依然是奢华而不显眼的摆设,也依然是一无所获,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莫说跟金矿有关的,就是与地方豪族往来的书信物件也一概全无。 绕了大半个太守府,却始终没看到郭文敬的影子,想来是在后院,此人早年丧妻,唯有一女,今日又恰好病了,守着也是人之常情。 郭家姑娘的闺阁不难找,院子里有个小花园,正中摆着那盆芍药名品——胭脂点玉,修枝翠叶,绝非凡品。两人躲在墙角一片花圃中,时不时听见女子急促的咳嗽声。 “阿瑶,把药喝了吧。”郭文敬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极为关心。 丁香色的纱帐中伸出一只纤瘦的手,端过碗,一饮而尽,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慢点慢点儿,不急。”郭文敬满脸心疼,悔恨交加,他早年因一时贪念造了孽,却偏生报应在他唯一的女儿身上,他早就收手了,这些年他也尽力在弥补,可终归换不回他女儿一个健康身子。 郭文敬接过碗,又小心翼翼地跟女儿商量:“阿瑶,三日后你须得见一见那陆世子,那芍药是京中贵人要的,若能得他牵个线,请宫里的大夫给你看一看,兴许还能有治愈的机会。那花再宝贝,哪有你的身子重要?”这几年,眼看着女儿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是割肉一般的疼啊! 丁香帐中的女子默不作声,只听见细微的吸气声。 知道女儿这么多年早就不抱希望,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郭文敬近乎是哀求了:“阿瑶,你就再听爹一回吧,没了你,爹可怎么活!” “嗯。”良久之后,一声极轻微的答应才从帐子里传出,郭文敬喜不自禁,忙道:“好,好,你答应就好,阿瑶,你好好养身体,早些歇着,睡饱了才有精神。” 郭文敬出了房门,不多时,屋内便熄了灯。陆沂与杜渐微悄然离去。 杜渐微道:“这郭家姑娘病的不轻,话都说不利索,看来郭文敬没看上你,倒想让你给他女儿找个大夫,不是有个现成的” 陆沂警告他道:“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要打他的主意,连念头都不要有。” 杜渐微唇角一勾:“我不过是恰好想到了,放心,我不会轻易去打扰他的。”他只是想让陆沂帮忙,没想撕破脸皮,更不想结个梁子。 ※※※※※※※※※※※※※※※※※※※※ 陆沂:收了我的玉哨,可一早就是我的人了,要跟我回家的! 江宿雨:你先收的我的。 陆沂:什么时候? 江宿雨:第一章,这叫先下手为强! 21 回到客栈子时已过,陆沂悄悄潜入房中,脱了外衣,掀起一角被子便钻了进去,轻轻把人拥住,微凉的唇吻了吻他的额角。江宿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却并未醒过来,这当然都是陆沂的功劳,中午故意闹得他没法睡,饭后又走了那么远的路,早就累惨了。 陆沂深吸一口气,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宿雨,只是若告诉他必定又是整晚的等,等待的过程总是难熬,何必让他吃这份苦!伸手掖紧了被角,闭眼睡觉,一只手仍然搭在江宿雨的腰上,此心归处,才是安稳。 接下来三日,陆沂仍旧出门看了些品相颇佳的花木,只是没一样入得他眼。照杜渐微的话来说,就是做戏得做全套。晚上也依然会跟杜渐微出去各个地方暗探寻找证据,每每半夜才回。 江宿雨不跟他一起走,路上碰到也面不改色地擦肩而过,装作不识。 陆沂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问道:“怎么了这是,没看到我?” 江宿雨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认错人了。”轻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怎么回事?!直到下午回客栈才有机会问上一句。 江宿雨轻飘飘一句:“不是你让我离杜渐微远点?” 陆沂皱了皱眉道:“那也不用装作不认识我吧?” 江宿雨反问:“不然呢,你们俩到处寻花问柳,莫非还加我一个?”天天找珍稀草木,可不是寻花问柳么! 陆沂一时哭笑不得:“到底怎么了,谁寻花问柳了,这词是这么用的?” 江宿雨悠悠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这不是怕跟你们说话会惹麻烦么,万一坏了你们计划就不好了。” 这话听起来就很勉强了,显然无法让人信服,路上碰到了说句话有什么要紧,非要装作不认识?江宿雨向来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陆沂又太过了解他,这分明是不高兴了,又在极力地隐藏,不想让自己知道他不高兴。陆沂仔细一想,已经猜了个七八分。 “生气了?”陆沂小心问道,“是我不好,我这几日一直都在外面没顾上你,帮杜渐微做完这事咱们就走,不耽搁了,再等我几天好不好?” “我为何要生气?”江宿雨神色冷淡道,“谁要你顾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陆沂听着都觉得委屈,双臂收拢,抱的更紧了些:“好,你不要我顾,是我硬要赖着你,你就当行善积德,多顾着我些。” 江宿雨抿紧了唇,垂下眼眸,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不发一言。陆沂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都揪紧了,不行,这事得赶快解决,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宿雨这副样子,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他。 “好。”江宿雨突然抬头,弯了弯嘴角,微微一笑,就算过去了,陆沂本来就是为了他在还人情,他要再不讲理地胡闹,可就太过分了。 陆沂心里一沉,这笑容有多勉强他看的一清二楚,当即道:“宿雨,不开心就说出来,不许压在心里。” “嗯。”江宿雨依旧淡笑着应了一声。 陆沂还想让他说出来,像以前那样对着自己闹一回,也比现在强颜欢笑的好,却三言两语就被他带偏了话头,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抗拒,只得暂时作罢。 江宿雨若不想说,没人能撬开他那张嘴,陆沂也不例外,往常有问必答,也不过是在他愿意开口的情况下。 晚上就寝,陆沂没再找理由耽搁了,江宿雨一躺下,陆沂便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手环住他的腰,一边小声哄他,变着法儿逗他,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之后,才放下心来,抱着人安安稳稳睡了一个晚上。他是真累,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一旦放松下来,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晌午他才舒服地睁开眼睛,本想撑起身来,才动了一下就不敢动了,江宿雨半张脸就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平稳,睡得很沉。他低头扫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好看的侧脸,眼睫似扇,挺秀的鼻子,淡色的薄唇,墨缎似的的长发,有几缕还钻进了衣襟里去。 陆沂眼中一片柔软,极轻地稍微移开了一点,侧着头好看得更清楚,白白净净,温良无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抬手抚上他的脸,轻轻蹭了两下,又偷亲了一下,想到自己以后还能拥有他更多,心里就乐开了花。 江宿雨眉头轻皱,唇上湿热的触感让他有些不舒服,刚想出声拒绝,一开口就让人钻了空子,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中彻底清醒。 “一大早就闹我……”江宿雨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舌尖都是麻的。 陆沂笑道:“这还早呢,都什么时辰了,肚子不饿?” 江宿雨揉着眼睛道:“饿……” “我去买。”陆沂说着掀开被子就要起来。江宿雨却伸手拦住他,整张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衣襟微微滑开,贴上了肌肤…… 陆沂呼吸一窒,连忙把人拉开,哑声道:“乖啊,不闹,我去买些饭食来。” “嗯。”江宿雨却始终环住他的腰不松手,闭着眼睛懒懒应了一声,继续蹭他的前胸…… 陆沂抓住他的手,半哄半认错道:“我以后早上绝不打扰你,乖,别闹了。”说完便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立刻起身穿衣买早饭去了。 想着他饿了,陆沂就没敢走多远,就在客栈厨房里拿了些白粥酱菜就上来了。江宿雨仍旧还是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半阖着眼,一动不动。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陆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该起了,今天怎么这么犯懒?” 江宿雨充耳不闻,翻了个身,面朝里,依旧没有起的打算。 “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告诉我。”陆沂想掀他被子,他却十指紧抓着被子的边缘不肯松手,这下陆沂是真担心了,“宿雨,听话!” “你上来。”江宿雨突然睁眼小声道,一张脸莫名地红了。 人还是清醒的,陆沂松了一口气,依言上去,躺在他身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回……” 江宿雨一个翻身到他怀里,身体紧贴,一动不动,怎么回事就很明显了。 陆沂顿时失笑,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暖声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交给我好不好?” 江宿雨缩了缩肩膀,死死闭着眼睛没出声。陆沂很有耐心,慢慢哄他,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微不可见的点头。 过后,江宿雨把他赶下去,躲在床帐里换好衣物,内心十分愁苦,明明一直都是陆沂粘他,为什么到头来会是他先失控?怎么可以是他先失控,太丢人了! 陆沂盛了碗粥给他,又前倾着身子跟他咬耳朵道:“以后告诉我就好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宿雨登时就被呛了一下,低着头怨声道:“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陆沂低笑一声,顺手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无比满足,怎么能这么惹人爱! 江宿雨把人推开道:“坐好,阿覃快来了。” “阿覃早就会敲门了。”即便如此,陆沂也很听话地坐直了身子,自己也端了碗粥,慢悠悠地喝。然而他却并没等到阿覃来就已经出门了。 阿覃进屋后,将江宿雨干净的衣物放置好,又取了昨晚换下的,抬头看了一眼,许久不曾出现在自家少爷颈上的红痕今日又出现了,又多又密,比上回严重多了,更没眼看了,眼尾泛红,明显是哭过的,痛惜自家少爷果然吃亏! “阿覃,你为何这样看我?”江宿雨不甚理解,这又怒又哀又怨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阿覃低下头,默默取了瓶伤药出来,声如蚊蝇道:“公子……” 江宿雨面上一僵,不太自然地伸手:“给我吧。” “陆公子不在,你身上……” “身上没有。”江宿雨立刻打断,阻止阿覃的胡乱猜测,陆沂虽喜欢与他亲昵,却向来有度,从未真正强迫他做过什么。 “噢。”阿覃低应了一声,虽然不太可信,但公子说没有就没有吧。 江宿雨抹了些药在手心,贴上伤处揉开,边跟他道:“阿覃,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他对我如何你也看到了,就别再看他不顺眼了。” 阿覃跟在江宿雨身边多年,再没人比江宿雨更了解他,他虽从未说过不喜陆沂,可阿覃知道他俩的事后,对陆沂终归还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时常躲着两人,也不愿意多说话,连带着跟自己也生分了不少。 阿覃惊呆了,他是不喜欢陆沂,自以为藏得很好,没想到自家公子早就看出来了,索性一股脑倒出来:“公子,我……我是怕你受苦,陆公子在书院就让先生头疼,你又打不过他,日后受欺负了可怎么是好!还有江大夫,肯定会生气的!” “我就那么容易受欺负啊?打不过我走不就行了!”江宿雨才不担心这个,十分肯定道,“至于我爹,他也就生气一下,我喜欢的人,他才不会真生气。” 阿覃瞠目结舌,在公子眼里这事儿竟是这么简单的吗?江大夫那么疼儿子,会答应也不稀奇,可陆公子有那么好吗?公子以前从不睡懒觉的,都让他带坏了,还有…… 江宿雨一看就知道他又在乱想,立刻打断:“好了阿覃,莫要再杞人忧天了,我喜欢他,你就别故意疏远他了,难不成连我也要一起疏远?” “我不会的!”阿覃连忙否认,随即苦着脸道,“算了,我都听公子的。” 江宿雨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抹药。 ※※※※※※※※※※※※※※※※※※※※ 陆沂:母上大人,我是你捡来的吧…… 闻磬:得了便宜还卖乖! 22 三日之期已至,陆沂与杜渐微再次登门拜访。这次郭文敬倒没含糊,寒暄过后就命人去郭青瑶请出来。 陆沂状似关心道:“郭姑娘可大好了?” 郭文敬叹了一声道:“小女这病由来已久,总不见好,养了几日,勉强能见得人。” 一阵细碎的铃声若有若无地响起,杜渐微眉峰一挑,抬眼望去,只见得一片丁香色的裙角飘动,从帘后款款步出一个病弱美人来,这脸色过于苍白了些。 郭青瑶垂眸行礼,神色安然道:“两位请随我来。” “有劳了。”陆沂与杜渐微跟在她身后,铃声不绝,仔细一瞧才看出她发上的金簪末尾缀了两枚极小的金铃,色泽有些暗淡,像是多年的旧物。 郭青瑶带领二人来到自己的小花园,倒没什么名贵的品种,一眼望去,都是些随处可见的花草,普通的很,中间搭了个石台,正放着那盆胭脂点玉,在这一堆凡花里,分外惹人注目。 杜渐微突然上前道:“这盆胭脂点玉品相甚佳,郭姑娘可否割爱?” 陆沂一愣,不太明白他又想搞什么鬼,索性静观其变。 郭青瑶眉目低垂,面不改色道:“抱歉,不能。” 杜渐微立刻追问:“为何?” 郭青瑶淡淡一笑:“你们也不是真心来求花的,它陪了我十六年,何必夺人所爱。” 杜渐微道:“何以见得?” “二位若要珍品,这盆素冠荷鼎尽可拿去。”郭青瑶素手一指,一个青瓷盆中抽出几条细长的兰草,几颗嫩芽半吐,姿态奇特,别有不同。 杜渐微道:“如此便多谢郭小姐了,只是我等不通此道,需寻一个好花匠来,还要请小姐多照顾几天。” “无妨……”郭青瑶秀眉一蹙,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匆忙从袖中取了帕子掩住口鼻,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因咳的急,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倒比之前病怏怏的样子鲜活了一些,“身有恶疾,见笑了,城东有个妇人,擅长侍花,两位不妨前往一观。” 言罢她便轻轻颤颤地走了,杜渐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有些发紧。 从太守府出来,杜渐微便不发一言,安静的有些诡异。 陆沂看了他一眼,道:“自见到这位郭姑娘起,你就开始心神不定,你与这位郭姑娘是旧相识?” 杜渐微瞬间回神,道:“见过两次。” 陆沂啧了一声:“两次,记得这么清楚。” “恰是我被赶出易府那一年。”杜渐微有些不耐烦,他幼年凄凉,并不是很愿意想起,但也总有那么一两件令人高兴的事,当时郭青瑶寄住在外祖家中,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当年那个灵慧狡黠的小姑娘竟会变成今日这副快要咽气的模样! 陆沂顿时眀悟过来,突然有些同情他,查案查到故人身上,尤其是一位颇有渊源的故人,那的确高兴不起来。 杜渐微紧盯着他,突然道:“可否求你一事?” “你先说。”陆沂微诧,难得的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躁动不安的情绪,杜渐微骨子里傲气很重,竟也会开口求人! 杜渐微的语气诚恳:“烦请小江大夫替她看诊。” 陆沂想也不想道:“这是他的事,我不干涉。”他的确很不愿意江宿雨被牵扯进来这些弯弯绕绕,他可以替宿雨挡灾,可以替他还人情,却不会在这种事上擅自替他做决定。 “可你开口,他必定会帮。”杜渐微深知两人关系匪浅,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若要我去说,除非等这桩案子尘埃落定,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影响。”陆沂语气微冷,凭良心说,现在把江宿雨拉进来,他是万万不肯的。 “好,我会尽快。”杜渐微神色坚定,决心已定。 “杜渐微,不要感情用事。”陆沂冷冷提醒。 “呵,那是你没遇上!”杜渐微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嘲讽。 陆沂一时语塞,不打算再刺激他了,转而道:“这位郭姑娘非同寻常,她如何看出我们别有用心?也没哪里露了马脚。” “她本就聪明。”杜渐微低声道,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小姑娘灵慧温柔,弯着一双眼总是笑盈盈的,伴随着着一阵清脆的金铃声,轻而易举地就把排挤他的人都吓跑了。 陆沂冷冷道:“前面有条河,你要是实在不清醒,不妨跳下去冷静冷静。” “我清醒的很。”杜渐微神色冷淡,“素冠荷鼎世间难求,今日她手中的帕子是冰绡,贡品,东宫之中都难得一见。” 陆沂道:“太过招摇,可不像你说的聪明,岂非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郭文敬有问题么?” 杜渐微不解释,只道:“我去城东一趟。” 陆沂皱眉:“还真要去找花匠?” “也许不止花匠。”杜渐微转道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陆沂独自回客栈,倘若真让杜渐微找出些别的东西来,那这位郭姑娘还真是眼光独到,了不得! 杜渐微一去就是两天两夜,陆沂在客栈里有些不安,第三日,他写了一封信打算送回京都璟王府,将郭文敬私藏贡品一事告知璟王殿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迟早能水落石出。当晚,哄睡了江宿雨,他正打算出门找人之际,杜渐微略微有些狼狈的回来了。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陆沂跟着他进了屋子,打量了两眼,没受伤,就是有些难看。 杜渐微不客气道:“相信我,你要是在虫蚁满地爬的时节在外露宿个两三天,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陆沂奇怪道:“你不是去城东找花匠了,怎么会这么久?” “我的确在城东找到了一个养花的妇人。”杜渐微倒了杯茶润润喉咙,把他打听到的消息说给他听,“这位妇人的丈夫是个矿工,四年前死在矿里,留下孤儿寡母,原本靠着她侍花的手艺,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但她却哭瞎了眼睛,带着个半大小子,艰难度日。” 陆沂摸了摸鼻子道:“然后呢?” 杜渐微接着道:“郭文敬知晓此事后,就帮她那儿子寻了个出路,送到了陈异府上当小厮,又不知哪里入了陈异的眼,要收这小子做干儿子。这孩子放不下母亲,心里不愿,惹得陈异大怒,还是郭文敬去劝这孩子的,送了他母亲一小片花田,两个家丁,让她不至于为生计所困。” 陆沂回想起在太守府看到的那封信,猜测道:“这个孩子叫季恒?” “不错。”杜渐微点头。 陆沂顿时感慨道:“难怪郭文敬风评如此之佳,父母官做成这样,岂能不佳!” 杜渐微继续道:“这孩子隔三差五就会回家看望母亲,我去的那一日,他恰好在家,陈异还真是拿他当亲儿子养,该有的一样不缺,还备了厚礼让他孝顺生母。” 少时得遇贵人,一朝飞上枝头,这在外人看来就是段能编成话本子的佳话,定能博得满堂彩。陆沂撑着下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桌面,等着他继续说故事:“然后呢?” 杜渐微道:“当晚季恒是在花田住下,可半夜却有人来接他回去,我看着蹊跷,便跟上去守了一个晚上,次日天刚亮,季恒又自己回来了,当晚又是同样的情况,这么折腾,总不可能是陈异离不开这干儿子。” 陆沂沉默片刻,道:“我原本已准备了信件给璟王殿下,你既然回来了,便传回东宫吧,明晚我跟你去城东探一探。你且先休息。” 陆沂起身出门,这件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郭文敬与陈异定罪是迟早的事,如此一来,郭姑娘必定会受到牵连,这于杜渐微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他悄悄回房,钻进被子里,江宿雨似是受到了惊扰,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吓得陆沂动都不敢动,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躺平,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安然入睡。 接下来的几日,陆沂同杜渐微一直守在花田,白日里杜渐微三顾茅庐,极力劝说老妇人随他回京,陆沂借着买花的由头,将这片花田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陆沂向随行小厮问道:“我听说老夫人膝下还有位小公子,怎么不见少东家?” 那小厮笑嘻嘻道:“公子听的不全,我们少东家早些年被陈将军收做义子,半个月才回来住上两日,平日里是不在的。” 陆沂恍然道:“原来如此,少东家真是有福气,也难怪老夫人看不上我们那点蝇头小利,多有打扰,真是得罪。” 那小厮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公子误会了,我家老夫人是身体不适,不便远行,也实在舍不下儿子,这才回绝两位。” 陆沂点头称是,便与杜渐微离开了花田。这几日杜渐微与老夫人周旋,盼着陆沂找机会一探究竟,奈何陆沂白日里有小厮随身跟着,花田空旷,一览无遗,连甩人都不好甩,老夫人寡居,从不留宿外人,夜里除自己房间之外,其余门窗全部上锁,钥匙却在少东家手里,几日下来,无甚收获,索性等到季恒来的那一日再来一趟。 半月之期一晃而过,杜渐微五日前得到消息,东宫殿下一封奏折上达天听,不声不响地派了个督察巡按过来,不日即可到达。 杜渐微将那密信揉成一团烧了:“等不及了,谁知道他哪天来,好不容易抓到一次机会,谁知道下回有什么变故,机不可失,今晚就去。” 陆沂当然没有意见,当天杜渐微先行一步,陆沂故技重施让江宿雨早睡,又点了安神香,随后才向城东飞奔而去。 23 夜深人静,两人悄悄越过墙头,飞身上了屋顶,四周一片寂静。季恒的屋子里没有半点光亮,杜渐微揭开瓦片朝里头看了一眼,正中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先前见过的季恒。 漆黑的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唯一的声音便只有季恒自己的呼吸声,虽然很困,但他还在等,等过了子时,很快就有人来接他回将军府了,义父不准他在母亲这里过夜,每次都要派人来接。 季恒也不知道义父到底是不是真的疼他,那个豪爽大气的男人对他很好,很多事都依着他,但唯独不肯让他在母亲这里过夜,求的多了,把人惹烦了,发了一顿火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提这事了。可过后,义父又来跟他道歉,对他更好了,可季恒觉得两人之间的鸿沟更深了…… 更夫的打更声把季恒从回忆里惊起,子时已到,季恒披了件衣服就出了门,去后院的马厩里等,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正是他白日里来时坐的那一辆。 屋顶上,陆沂与杜渐微按兵不动,一阵风吹过,夹带着几丝细微的声音。 陆沂皱眉道:“有马蹄声,还有车轮滚动的声音,朝这边来了。” “嗯?”杜渐微不明所以,他什么都没听到,上回他就只看到来了个人把季恒接回去。 “我绝不会听错。”陆沂信誓旦旦,他耳力甚佳,这声音很轻,明显是用棉布把马蹄跟车轮都包起来了。杜渐微越发警惕。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有一架马车在浓厚的夜色里逐渐显露身形,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全貌,两人精神一震,今晚不虚此行了,这辆马车竟与院中季恒坐的那辆一模一样! 车夫将马车停在后院门处,立刻下了马车进入院子里,将季恒连人带马车接走了。于此同时,门外那辆马车中钻了个人出来,偷偷将马车赶进去,依旧停在原来的地方。短短瞬间,就完成了个偷天换日! 夜凉如水,四周显得空旷而静谧,杜渐微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松懈下来,墨色眸子陡然光芒大盛,燃起心头战意,他本意想看看出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一刻钟已经过去了,对方却无动于衷。 那只说明一件事,他的声音里泛着一层冷意,听起来却很有诚意:“真是不好意思,被发现了,碰上个硬茬,这次算我连累你,抽空赶紧走。” 陆沂正待细问,杜渐微已提剑俯冲而下,疾发三枚暗器破风没入车窗。 似乎听到一阵细微的金属划过的声音,陆沂便见杜渐微在半空生生扭转了身子,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落地,再抬头,脸上已多了一丝血痕。 从车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蒙着脸看不清面貌,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目空一切,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还是头一回被自己的铁刺伤到,杜渐微眸色瞬间冷下来,迅速向空中甩出一物,蓦然炸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陆沂抬手遮住眼,这是宫中特制的信号弾。尚未交手,已然求援,是个劲敌。虽然很不想跟这人对上,可定武侯府毕竟是拿朝廷俸禄过日子的,碰上了,也只能拼一拼。当然,杜渐微若是死在这儿,他下半辈子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 杜渐微惊怒交加:“你出来干什么?” 陆沂道:“帮忙帮到底,尽量撑到援兵。” 杜渐微面无表情道:“哪来的援兵?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援兵!” 话音刚落,两枚暗器悄无声息地冲两人门面而来,两人堪堪躲开。陆沂心头一震,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反击,叔父教过,若敌人比自己强,必要先发制人,才勉强有两分胜算! 陆沂眼前突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光,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立刻横在身前,在银丝上划开一段火星,心中机警大作,这是什么武器? “北漠沙盜,小心他的银丝绕。”杜渐微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立刻加入战局,朝廷通缉了五年的沙盜,想不到今日竟给他碰上了! 沙盗,陆沂突然想骂人,又不敢大意,这回真是被坑惨了! 两人瞬间已与他交手了十来个回合,根本无法近身,此人手中这根银丝使的出神入化,每每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攻人要害,银丝极利,划过肌肤即见血,不过片刻,两人身上都已挂了彩。 杜渐微目色一片晦暗,他自己死也就死了,拉上定武侯世子,那也太亏了,拼了!手中长剑一震,急旋一串剑花,生生将那诡异的银丝缠住,寸寸逼近,如此一来,他再无退路。 沙盗似乎皱了皱眉头,眼底寒意更甚,缓缓收紧银丝,仿佛要将那双握剑的手生生绞断。忽而,肩胛骨泛起一丝冷意,紧接而来的是几近窒息的痛意。 趁他吃痛尚不及反应,陆沂一跃而起,将另一枚铁刺狠狠钉入他的颅顶,叔父说过,与强敌动手,要么胜,要么死。他不想死,只有不择手段地胜! 铁刺破颅的一瞬,沙盗颤了一颤,忽然自己斩断银丝,已一种怪异的角度往上一甩,欲将自己与这偷袭的混账一起缠住,陆沂躲避,锋利的银丝在腰间划开一道血痕,深深勒进肉中,摔向了墙角。 陆沂倒吸一口冷气,缓缓坐起身来,一手紧按住右腰侧的伤口,入手是一片温热的血水。 杜渐微弃了剑,踉跄着跑了过来:“你怎么样?” 陆沂按紧伤口,忍疼道:“有人来了,送我回客栈。” 杜渐微抬头望去,瞬间有人破门而入,空旷的院子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为首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子,芝兰玉树,贵气天生。 林疏皱着眉头走近,有些发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是让你们等么,冲动什么!” 杜渐微草草行了一礼:“璟王殿下。” 陆沂疼的直吸气,依旧嘴欠:“殿下能先给我裹个伤再教训人么?不然我怕你还没训完我就先晕过去了。” “来人!”林疏朝后喊了一声。 立刻便有人上来替他二人处理伤口,陆沂指着马车道:“证据在里面,快送我回客栈。” 林疏道:“你受伤了,就近歇一个晚上,卫淇已经去拿人了,别的事少操心。” 催人赶紧上药止血,草草包扎一下,陆沂就撑着身子站起,道:“谁操心这事,宿雨在等我,我要回去。” “不急这一时半刻。”林疏挡在他身前,这副样子,哪里能撑到回去! “我急!”他怕宿雨醒过来找不见人害怕啊,直接绕过林疏,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林疏无奈,正要叫人跟上去…… “殿下放心,我会跟着世子。”杜渐微适时出声。 林疏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微一颔首,便让他跟着去了。 夜风微冷,时不时传来两声鸡鸣。陆沂心急如焚,可惜伤在腰侧,走也走不快,一面走一面想着个合适的说辞,自己这伤怕是瞒不了江宿雨多久,他瞒着人夜里偷偷出去,还受了伤,宿雨怕是会跟他生气。 赶回客栈,陆沂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到江宿雨还安安稳稳地躺着,暗暗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般的瘫在椅子上,一杯冷茶下肚,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他还能回来见宿雨!望向安睡的人儿,以后怕是不能这般拼命了,惜命,舍不得了。 陆沂起身,换了干净的衣物,和往常一般,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眼睛闭上的同时,江宿雨眉头一皱,立刻睁眼,脸色都变了:“你受伤了?” “你……你醒着?”陆沂大惊失色,看他这副清醒的样子绝不是刚醒,“你装睡?” “你身上血气很重。”江宿雨难得有些强势,伸手就要解他的衣带,“给我看看。” 陆沂哪肯让他看啊,立刻就捉住他的手,放软了语气哄道:“我没事,乖啊,别担心,一点皮外伤,已经有人帮我包扎过了。” 江宿雨一听,甩开他的手狠狠道:“你信别人也不信我,既然做不到如实相告,就别乱承诺。” 陆沂眼睁睁地看着他瞬间红了眼眶,顿时懊悔不迭,勉力撑着坐起,不由分说,把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颤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不管初衷是什么,他确实瞒了宿雨很多,瞒也就算了,偏生还没瞒住,也不怪他生气委屈,明知自己被骗,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几个人能忍得下去?饶是如此,也没说一句狠话,他的宿雨啊,被困火海都没红过眼,却生生被自己给委屈成这个样子了。 江宿雨一声不吭,也没把人推开,他并非不讲理之人,反而很明事理,就是明白陆沂是为他考虑,所以这么长时间,再生气也只是自己生闷气,怎么也怪不到陆沂头上去。 “不生气了好不好?”陆沂侧头吻了吻他的耳朵,柔声劝道,“都等一晚上了,先睡觉,休息够了你想怎么罚我都行,都听你的。” 江宿雨对他向来心软,气极也才那一句话,说完便有些后悔自己说重了,只安抚道:“你先躺下。” 陆沂顺从躺好,江宿雨下去点了灯,从他杂乱的发丝中摘下两片带齿的草叶,放置在一旁的凳子上,这叶子倒是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江宿雨解开他的衣带看了一眼,血迹已经渗透了白布,他就知道,眼前之人回来的时候累的不行,急得很,就算包扎了也是白费功夫,当即数落道:“你不知道疼么,走那么快做什么!” 陆沂闻言笑了一下:“疼,怕你没见到我着急,也就不觉得疼了。” “我才不急。”江宿雨熟练地拆开他的伤口,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擦净血迹。 陆沂看他强打起精神有些心疼:“你何时发现我晚上出去了?” 江宿雨轻嘲一声,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傻么,自己身边少了个人都不知道?” “为何不说出来?”陆沂深感歉疚,那意味着,宿雨每一次都在陪他演戏,乖乖的让自己哄他入睡,在他走后又悄悄睁眼等他回来…… “你都这么费尽心思地瞒着我了,我再说出来岂非太不识趣。”江宿雨垂着眼眸,自我嘲讽般的轻笑了一声,“我帮不上忙,总不至于还要拖后腿。” 陆沂心里一阵酸楚,如鲠在喉,抓着他的手道:“别笑,不开心就别笑,不高兴就说出来,别怕啊,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江宿雨凉凉道:“松手,伤还没好就忘了疼是不是?” 陆沂讷讷地松开手,却没漏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心上一轻,他的宿雨怎么能这么好,都这样了还不闹不气。 江宿雨清理好了伤口,正要给他系上衣带,却又被一把拉住,陆沂两眼亮晶晶,低声诱道:“看了我的身子,可是要负责的。” 江宿雨闻言一笑,好整以暇道:“这样算来,那我看过的可不少,要负责的人可多了去,下辈子也轮不到你。” 陆沂登时坐起身,双手从圈住他的腰身,下巴搁在他肩上:“那些不算,又没我好看。” 江宿雨笑道:“那可不见得。” 陆沂侧头咬上他的颈侧,牙齿轻轻磨了两下,随后又是细密的吻,轻柔又舒服,江宿雨颈窝里又湿又痒,喉间轻吟一声,闭上眼,便也随他去了,还说让他早些休息,到底是谁不让他休息啊! 陆沂将人放倒在身边,虚压了上去,在他耳边意有所指道:“那是,你就比我好看。” 江宿雨登时浑身都臊红了,统共就被他看过那么一次,老拿出来说!本想瞪他一眼,不准再提,一睁眼便望见他眼中情潮涌动,沉溺而放肆,根本不是往日克制的亲昵…… 江宿雨心跳都漏了一拍,目光微微闪躲,尴尬道:“你身上有伤,睡觉吧。” “不碍事,不是有你吗?”陆沂语调悠懒,又靠近了些,相隔不过寸许,温热的呼吸相闻,撩拨人心。 “躺好,我不喜欢血腥味儿。”江宿雨红着脸低着头推了推他,没推动。 “宿雨……”陆沂祈求般地唤了他一声,声音又软又轻,像是撒娇一般。 江宿雨有些犹豫,心怦怦直跳,听着他越来越粗的吸气声,僵持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微微点了点头。 陆沂对他向来是极尽温柔,今日却有些粗野,江宿雨百般顺从,还是被他咬的身上大片肌肤泛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衣衫半滑落,江宿雨忍着没叫,心里却很忐忑,这个样子是打算欺负死他么? 陆沂有些控制不住地在他肩头重咬了一口,随后便翻身躺到了他身边,再不碰他一下。 江宿雨十分讶异,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不要了,才不解道:“为何不继续?” “舍不得在这里,太简陋了。”陆沂重重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准备好,哪里舍得让他受这份罪,也就想着多占点便宜。 “睡吧。”江宿雨忍不住弯了眼角,拢好了衣襟,准备下床。 陆沂一把将他拉住,皱眉道:“大晚上你干什么去?” 江宿雨分外善解人意道:“我去榻上躺一会儿,免的你难受。” “不用。”陆沂立刻将人拽回来紧紧抱住,身体紧贴,咬着耳朵耍赖撒娇:“有来有往,你就不能也帮我一回?” 江宿雨一听就恼了,又提,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能,我困了。” 脸皮太薄了,能做不能说,这是什么怪癖,陆沂不禁失笑,拉起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论力气,宿雨怎么可能强得过他,终究还是让他如了愿。 ※※※※※※※※※※※※※※※※※※※※ 陆沂:宿雨,你不爱我了,居然不肯! 江宿雨:……有病就早点治! 24 折腾到天光渐亮才堪堪停下来,江宿雨困得不行,一闭眼便人事不省。陆沂轻轻抱着他,心满意足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宿雨的手好软,意识渐渐沉寂下来,真是累了。 早上,阿覃买好早饭,照例敲了三下门,没有得到回应,顿时脸就垮了,公子还没醒啊,都什么时辰了,一点儿也不像以前的公子!转身气哄哄地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阿覃再来敲第二次门,依然没有得到回应,阿覃目光有些复杂,公子从来没有这么晚起过,一定又是被欺负了! 午时,阿覃来敲了第三次门,里面还是没人应声,阿覃顿时红了眼眶,太过分了,怎么能对他家公子这么狠,陆公子太坏了,亏公子还为他说好话,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阿覃立刻去厨房准备了白粥,骨汤,加两个清淡的菜蔬,还备好了伤药,第四次去敲门,终于有人开门了。 陆沂压低声音道:“嘘,小点声,宿雨快醒了,阿覃,帮忙打盆水来。” 阿覃越过他看了眼自家公子,还躺着呢,赶紧跑下楼打水去了,打完水又跑下去端饭。 “宿雨,起来了。”陆沂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又解开衣带,想给他擦擦身。 江宿雨迷迷糊糊推开他的手,小声嘟囔:“我要沐浴。” 陆沂耐心道:“好,你先吃饭,我去叫人送水过来。” “不要,洗完再吃。”江宿雨眉头皱成一团,气力明显不足,只是身上出了汗难受,没把自己收拾干净,实在吃不下去。 “好,你等我一下。”陆沂早就摸清了他这些小癖好,也不勉强,立刻就去后厨叫人送水。 江宿雨呆坐着醒神,阿覃端着饭食进屋摆好,看着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关心道:“公子,你没事吧?” 江宿雨摇摇头,笑了一下:“无碍,就是有些饿了。” 阿覃道:“那先吃饭?” “等会再吃。”水已经送上来了,江宿雨找了身干净衣物,自去屏风后沐浴,收拾干净了,方觉神清气爽。 陆沂盛了碗白粥放着凉,见他出来,示意道:“已经不烫了,喝吧。” 江宿雨看了一眼,反端过陆沂面前的白饭,把粥给他:“你吃清淡一点。” 陆沂知道他是惦记着自己身上的伤,也就没拒绝,嘴里味道淡,心里甜呀,只觉得他的宿雨真是越来越乖了。如果阿覃能不那么奇怪地看着他的话,就更好了。 陆沂喝了一口粥,抬头要笑不笑道:“阿覃啊,别瞎想了,宿雨没事,伤的是我。” 阿覃被人猜到心事,瞬间就结巴了:“我……我才没瞎想。” “阿覃,你去煎个药吧。”江宿雨念了个药方给他。 阿覃记下之后,落荒而逃,这个陆公子真是的,怎么能乱开玩笑,仔细琢磨了一下手中的药方,不对啊,这好像是治刀剑外伤的…… 阿覃一出去,江宿雨不满道:“阿覃还小,你别瞎逗他!” 陆沂却道:“他还小呢,懂的可不少,一个劲儿乱猜。” “阿覃那是一心向着我。”江宿雨明显底气不足,哪里是乱猜啊,他作息一向准时,就这个月因为陆沂全乱了,夜里睡不好,几乎每天都起得晚,阿覃不乱想才是怪事,他都不好解释。 陆沂放下碗,笑了一下:“这倒是,他对我不放心,就怕我欺负你,你看,我多冤枉!” 江宿雨斜睨他一眼:“你哪儿冤枉了?”都说不能了还硬来,折腾个没完没了,能占的便宜都让他尝了个遍,就这还冤枉呢! 陆沂轻咳了一声,转而道:“杜渐微想请你给郭姑娘看诊。” 江宿雨挑眉道:“你答应了?” 陆沂笑道:“关于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我只答应传话。” “明天去吧。”江宿雨道,他从来不会拒绝求医的人,尽力而为就是了。 “嗯。”陆沂又给他盛了碗汤,“再吃一些,都躺这么久了,精神一点儿都不好!” “我这一个月没睡好都怪谁啊!”江宿雨忿忿道。 对此,陆沂倒是很大方承认:“怪我。” 林疏的行动很快,短短一夜,已将陈异和郭文敬拿下,府中诸人也已软禁起来,只等着定罪。那马车里的确藏着一箱黄金,花田马厩下是个地窖,每回借着季恒回家探母私运黄金,足足堆了有大半个地窖,数量惊人。 次日,杜渐微带两人入太守府,郭青瑶被软禁在府中,昨日千金女,今朝阶下囚。她却恍如不知自己的灭顶之灾,依然在院子里侍弄自己的小花园。 杜渐微缓缓靠近,目光声音皆极尽轻柔:“郭姑娘。”他甚至不愿惊扰到她。 郭青瑶转过身来,望着他微笑道:“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杜渐微摇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依旧轻声道,“我带人来给你看病。”他不后悔破了这桩惨案,只是替她惋惜,那么好的姑娘,不该有这样的遭遇。 “看病啊,”郭青瑶垂眸弯了一下唇角,轻轻摇头,“多谢你,我的病好不了了。” “试一试吧,”杜渐微靠近了些许,望向她目光中似乎带了些乞求,“至少试一试,也许能好。” 郭青瑶垂眸不语,不知其意,他仿佛是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等待,才听到想要的答案。 “好。”郭青瑶轻声答应,随即又笑了,好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呢喃,“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啊!” 杜渐微目光闪烁,心中悲喜交加,她认出他来了,小时候他就不善言辞,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都是她三言两语吓退众人护他周全。 小楼内,江宿雨问了脉,摇摇头,神色有些沉重:“抱歉,我无能为力。” 杜渐微猛然起身,满面急切:“你诊断的未免太快了!” 郭青瑶的目光黯了一下,紧接着又笑着宽慰他:“算了,没关系,我这病太久了。” 江宿雨有些迟疑道:“你……知道自己中毒了?” 郭青瑶点头:“我知道。” “是谁给你下毒?”杜渐微眼神狠厉,流露出痛苦又含着疼惜,浑身都透着克制,仿佛她一说出就要爆发! 郭青瑶眼睫颤了一颤,眸光半垂:“是我自己啊。” “为什么?”杜渐微跌坐回椅子上,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为什么会是你?” 原来再见不是前缘,生离过后,即是死别。 郭青瑶凄然笑道:“六年前我便发现父亲手上沾了不少人命,他一向疼我,我便自己服毒,让他以为他所行之事皆报应在我身上,他信了,心有悔意,可这些事儿一旦沾上了哪里那么容易就收手呢?从来就没断干净过,八年,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毁了多少好人家,这些都是罪,是我们的罪孽。” 听她说完,沉重压抑的气息蕴散了整个屋子,大家心中都不好受,谁能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阻止父亲的恶行,父亲草菅人命,女儿自残赎罪,可笑又可悲。 “我亲手断了我爹的生路。”郭青瑶惨笑着落下泪来,衬的她的肌肤愈发苍白病态。 陆沂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道:“那封告发的密信是你写的?” “是我。”郭青瑶声音有些颤,“前些日子有个云游的僧人曾给我治过病,很有些来历,我便请他帮忙,将那封信送到京中哪个好官手中,也好了结我们家这段罪孽。我没想到来的这般快,不过,快些也好。” 江宿雨不忍再看下去,悄悄出了小院,满目姹紫嫣红,仿佛也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陆沂跟在他后头出来,一手搭上了他的肩,也不说话,他的宿雨啊,就是心软的一塌糊涂,看不惯这些场面。 “我们走吧,”江宿雨神色有些沉重,“抱歉,没帮上忙,服毒六年,五脏六腑都熬坏了,她已是薄暮之照,没几个月了。” “不怪你,跟你没关系,别想了。”陆沂紧拉着他的手腕,一路走出了太守府。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江宿雨被他牵着走,一脸心不在焉,甚至无视了四周路人怪异的目光和指指点点,要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他从没跟陆沂这么亲近过。 陆沂一看就知道他还在想着郭青瑶的事,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腕,让他疼上一疼,然后才道:“若是一个病患就让你一整天都忧心忡忡,以后我恐怕都得亲自给你挑选病人,没救了的就不让你去,你为别人伤心,我为你伤神,傻不傻?” “又胡说了,”江宿雨被唤回思绪,叹了一声,“郭姑娘心善,可惜命途多舛。我一直以为杜渐微过于冷情,没想到他这么看重郭姑娘,却没多少团聚的日子,可惜了。” “是很可惜,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因果,前缘如此,谁也无能为力。”陆沂看着他的侧脸,半晌才道,“之前答应过你,帮完杜渐微这个忙我们就走,也是时候了。” 他们在此逗留月余,江宿雨一直都不太开心,而今尘埃落定,陆沂只想带他赶紧回家。 江宿雨却道:“再等几天吧。” “你想知道结果?”陆沂不等他回答便道,“郭文敬犯的是大罪,连累亲族是必然,郭青瑶至少得被连累个流放,不过她大义灭亲,也算将功抵过,放心,杜渐微在,不会为难她的。” 江宿雨看了他腰侧一眼,道:“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等你伤好。” “好。”陆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侧,其实已经不怎么痛了,不过他就喜欢宿雨满眼都是他的样子。 三日后,郭文敬与陈异定罪问斩,其家眷均被流放北境,郭青瑶独善其身,遣返回原籍碧城。 杜渐微整日陪在她身边,帮她提水浇花,也催促她喝药,一刻听不见那细碎的铃声,便没来由的心焦,他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温情都聚集在这几日给了郭青瑶。 “碧城路远,我送你回去。”杜渐微声音极轻,生怕惊扰了他的姑娘。 郭青瑶却摇头道:“慢慢走,迟早会到的,你如今不一般了,莫要在我身上耽误了。” 杜渐微一时愕然:“你想我走?” 想吗?郭青瑶不禁怔怔地想,其实是不想的。 “这芍药我种了十六年了,”郭青瑶望着那残败的仅剩半朵的红芍,颤着手,拈着花枝轻轻一弯将它折下,转身望着他笑,眼中却盈了泪,“我别的东西都不干净,独它是好的,清清白白,不沾半点脏污,我没送过别人,你要吗?” 杜渐微伸手接过,连同她的手一起紧紧握住,拥着心心念念的人,心却如刀割般疼:“我要,我想要,青瑶。” 郭青瑶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仰起头,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他的唇,在他耳边颤声道:“可惜等不到你送我了。” 花期早就过了,她日夜小心侍候,也只留下这半朵残红。 杜渐微拥紧了她,喉头发苦:“让我送你去碧城。” “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杜大人,你走吧。”罪臣之女遣送回乡,任谁看来都是不堪的。 “你早就看过我最狼狈的样子了,别怕,现在换我护着你。”杜渐微在她耳边苦笑道,“让我送你去碧城,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杜渐微想,不管她还有多少日子,至少都让他陪着,下半生才不至于在日日夜夜的悔恨中度过,那样太惨,也太痛苦。 25 客栈里,阿覃端了碗药,四平八稳地进了自家少爷的屋子,道:“公子,药来了。” “先放着凉一会儿。”江宿雨才解了陆沂的衣裳,正在拆绷带,那条长长伤口已经结了痂,他搭了几根手指上去,轻轻按了几下,“还痛不痛。” 陆沂光着上身躺在床上,随他动来动去,双眸含笑道:“不痛,有点儿痒。” 江宿雨点头道:“伤口愈合,皮肉新生,自然会痒,忍着。” 陆沂抬手抚上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脖子,别有深意道:“是这种痒!” 江宿雨一下就变了脸,挥手打掉他的手,怒道:“你再这样胡闹我生气了,我是在给你看伤口,你正经一点。” 陆沂敛了笑容,无奈叹道:“可我真的就是这种感觉,也不是在逗你,我是实话实说。” “是吗?那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江宿雨被他气笑了,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我是个大夫,今后给别人治伤的机会多了去,你若是不介意我每次看到别人都想到你,那多说几句也无妨!” “好,我错了,不说了。”陆沂立刻投降,开玩笑,他是借着伤调情,换了别人,那自然就是老老实实看病,一个念头也别有! 江宿雨端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陆沂老老实实坐起,接过一口闷下。江宿雨怕他苦,又给了他颗梅干,细心周到的不得了。 陆沂突然问道:“这疤痕能不能去掉?” “怎么,你还怕留疤?”江宿雨听着挺稀奇,看着也不像啊! 陆沂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顺带还解释了一番:“我不怕,我只怕你不喜欢。你先别生气,我这回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嗯,我知道。”江宿雨忍笑点头,“放心,能去掉。”他也没生气啊,就算陆沂不说,他也会去掉这道疤的,碍眼。 陆沂见他心情不错,越发得寸进尺,靠在他身上,跟他咬耳朵:“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继续赶路了。” “好好说话。”江宿雨将头一偏,陆沂的双唇堪堪擦过耳朵,顿时热了起来。 陆沂充耳不闻,只落下斑斑点点的亲吻,直把怀中人弄的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任他为所欲为。江宿雨后悔不已,那天晚上就不该点头,自那以后,这人就再没克制过! “别……现在是白天……”江宿雨声音陡然乱了,内心纠结,一半羞耻,一半情动,暗骂自己经不起半点诱惑。 “太阳早下山了。”陆沂隔着衣衫掐着他的腰,含笑吻上他的眼,“别怕,交给我。” …… 事后,江宿雨趴在枕头上,十分委婉道:“这事儿多了对身体不好。” 陆沂低笑一声,顺势揽住了他:“是么,那你给我补补?” “这倒不必,你少来几次就行。”江宿雨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他也不是不喜欢,都是一样的年纪,自然知道陆沂想什么,只觉未来堪忧,这还没怎么样呢,要真那样了,还让不让他活了! 陆沂但笑不语,亲了亲他的耳朵,这叫他如何能答应? 江宿雨一听他这笑就知道没戏,愤愤在他肩上咬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不像泄恨,倒像是引诱。陆沂顺势而为,缠着又占了个大便宜。这些日子,他已摸清了江宿雨的性子,已经好到让他恃宠而骄的地步了,再难为情的事儿,多磨两句,也都依着他了,乖的不得了。 夜色已深,江宿雨打了个哈欠,眼皮越发沉重:“我要睡了,你不许闹我。” “好,睡吧。”陆沂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眉心,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只手抚上那张干净秀气的脸,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呢!这么听话,都要被他惯坏了,总觉得还可以再过分一点,再索要的多一点,慢慢在他心里占据更多更大的位置,占满他整个心眼儿,里头装的都是自己! 次日,两人终于离开了瑶城,一路往京都而去。陆沂是下定决心了不在路上耽搁,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哪个地方都不多留。江宿雨顿觉奇怪,先前还每到一处都要住个一两天,碰上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都要拉着他去试一试,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急了? 于是问道:“你这是急着赶路?” 陆沂问道:“是太快了,累着了?” “没有。”江宿雨摇头。 “那是闷了?”陆沂猜测,接着又调侃道,“不应该啊,有我陪着哪会觉得闷?” 江宿雨被气笑了,道:“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说了句实话,怎么就成不要脸了,难道有错?”陆少爷语调悠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他要是这点用处都没有,怎么把人栓一辈子? “行行行,你都对,坐好些。”江宿雨懒得与他争辩,把他凑近的脸推开去,马车里呢,还闹!看似嫌弃,眼眸之中却透着愉悦的笑意。 路上有人相伴,日子似乎也过的特别快。半月后,两人抵达京都,江宿雨本想寻个清净些的客栈落脚。 陆沂直接拦住他道:“寻什么客栈,我们回家去。”说着,又向外头驾车的阿覃报了个大致走向。 “什么?”江宿雨抬头一脸愕然,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去哪里?” “回我家。”陆沂顿觉好笑,两根手指捏了捏他的脸,“叫你之前什么也不问,对我的事一点都不关心,现在傻了吧!” 江宿雨闻言眼眸微微张大,一时乱了方寸,竟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就突然回他家了呢?陆沂是京都人士?他为什么之前都不问一问,如此冒失,被人见了,定当他是个无礼之徒。 “我……我不去了……”江宿雨神色慌乱,立刻起身,就要下去。 陆沂一把将他拦腰抱在怀里,好笑道:“迟了,都已经要到了。怕什么,我家又没别人,一年到头都空着,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是了,江宿雨这才记起来,陆沂父母早逝,他是由叔父养大的。如此,他更加觉得自己不尊重,明知那是陆沂最重要的长辈,他还这般不知礼,岂非是惹人非议? “我不去,你让我下去……”江宿雨使劲挣扎,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还什么都没准备,太不像话了! “放心,我叔父九成九不在家,就我们两个!”陆沂拉着他下了马车,半推半哄地将人带进了定武侯府。 “见过世子。”门房见了礼,便立刻跑去通知管家廖青了。侯府诸人对于他的突然回来,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两位主子都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老侯爷还时不时见得着一回,小主人真是,一年到头也不着家。 江宿雨看着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陆沂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到这些人都叫他世子。他任由陆沂牵着走,脑海中乱成一团,尚来不及惊讶,一阵寒意已从心底传遍四肢百骸,浑身都是冷的。 陆沂带着人回了自己的住处惠风苑,进了屋,拉着他坐下便细心道:“累不累,我已叫了人送水过来给你沐浴,看你,脸色这么差,累惨了?”他对江宿雨那些习性摸得一清二楚,像这样风尘仆仆的赶路,不泡个澡连饭都不肯吃。 江宿雨强压下心中不适,勉强镇定,语气却已透出三分疏冷:“他们叫你什么,这又是哪里?” 他刚刚看到的定武侯府,还听到有人叫面前这个认识了三年多的人世子,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叔父是定武侯,他无妻无子,才让我做了世子,没什么稀奇的。”陆沂三两句跟他解释清楚,之前一直没机会说,才拖到现在,宿雨好像被吓到了,突然有些忐忑,该不会是要怪他吧? 江宿雨脸色瞬间惨白,眼眶发红,陡然间好似疯魔一般:“你不是说你不是官场中人吗,为何要骗我?” 陆沂脸色一变,意识到这事儿不简单,他从未见过宿雨这副模样,不由分说把人抱紧:“没有,我怎么会骗你,我身无半职,真的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宿雨,你告诉我,不对,你先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你想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你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不要吓我。” “我为何会现在才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江宿雨猛力将他推开,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悲凉,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又突然醒悟一般地退后,“不,不,是我自己没问,不能怪你,不怪你……” “宿雨,你冷静一下,别吓我!”陆沂一把将他拉住,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却只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绝望,心中慌乱更甚,“别怕,告诉我,有什么事都交给我,不要怕啊!”怎么会这样?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宿雨到底在害怕什么? “放开……”江宿雨挥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去找阿覃,“阿覃,我们走了。” “公子。”阿覃连忙扶住他,鼻子一酸,公子那么喜欢陆公子,怎么偏偏是这样? 陆沂一把将阿覃推开,扣住他双肩质问:“宿雨,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呢,我怎么办?我哪里做的不好,你直说就是了,不要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开不起!” “侯府高门大户,我们高攀不起,陆公子,抱歉了。”明明难以舍下,他却笑了一下,一笑,眼中的泪再也藏不住了,滚落下来打湿了前襟。 陆沂强迫自己把手从他肩上抠下来,不能碰,他怕会控制不住伤了宿雨。一手抬起挥落,劈在他颈上,江宿雨顿时歪倒在他怀里,人事不知。陆沂背起他出了屋子,阿覃跟上,重新上马车,往另一座宅子去了。 26 马车内,陆沂寒着一张脸道:“阿覃,说清楚!” 阿覃虽然向着自家公子,可江宿雨如今在他怀里躺着,还是照实说了:“江大夫从小就跟公子立过规矩,不许他在京都久留,不许结交权贵,更不许入太医院。江大夫很疼公子的,什么都肯依着他,就这事儿说了十几年。陆公子,我家公子喜欢你,他特别喜欢你,我从没见他这么伤心过,你别怪他。” “原来是这样,”陆沂不由苦笑,把人抱得更紧了些,抹去他脸上泪迹,“我怎么舍得。” 陆沂把人带回一座旧宅,抱着江宿雨不放,他费了多少心力,等了多少日子,才把人哄到手,哪有什么放手的道理,这是要了他的命啊! 拧了块温热的帕子,陆沂慢慢给他擦脸。瞧那脸煞白的,心疼的不得了,真是笨,这算什么大事,不能告诉他,压在心里,苦着自己,也苦着他。他从没见过宿雨掉泪,就为这事伤心成这样,就这还敢说不要他,倘若真没了他,都不知道要成个什么样子! 傍晚,江宿雨才悠悠醒转,只觉后颈一阵疼痛,陆沂把他扶起,又给他捏了捏两下,想着揉一揉,让他好受些。不料,江宿雨却将身子一偏,避开了,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陆沂顿时就来气,想克制却没忍住:“还要跟我闹呢?当真不要我了?还是你断定我离不开你,就拿着我的真心随意践踏,想要就收,不要就扔,江宿雨,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江宿雨紧抿着唇,一句话也辩驳不了,许久才低着头沙哑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有难言之隐为何不跟我说,转头就要走算怎么回事,说不要就不要,把我当什么了?”陆沂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数落,顿了一顿,转而又软了语气,“既然知道错了,改不改?” “抱歉。”江宿雨坚定摇头,不肯松动半分。父亲对他一向宽容,就这条规矩立了十几年,说什么也不肯违背。 “真不要我了是不是?那你不如先毒死我!”陆沂咬牙,捏起他的下巴,狠狠道,“你当真就能离得开我了?人还没走呢,你就伤心成什么样子了,为难我,也为难你自己?” 江宿雨吃痛,就是不肯松口,强硬道:“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过不去了!” 陆沂与他僵持半天,还是没个结果,反倒被气笑了:“好啊,真不要我是不是,你对我这么狠,我至少能得个补偿吧?” 江宿雨抬眸问他:“你要什么?” 现在倒是答的快,陆沂整个人都不好了,忍不住讥讽道:“那天晚上你点头答应我的事,我就要你,兴许我得到了,以后再换个人也就不想着你了!” 江宿雨闻言猛然攥紧了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竟是要自己作为补偿么?挣扎了半天,还是点了头:“好!” 好?这也能好? 陆沂只当他现在头脑不清醒,冷冷道:“先吃饭,我怕你等会撑不住。” “我要先沐浴。”被陆沂这么一提醒,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身上难受,心里难受,胃也很难受。 陆沂立刻让人送水,又将他拦腰抱起,抱到了屏风后,一件件替他解了衣裳,江宿雨毫不反抗,任他摆布,却突然间攥紧最后一件里衣,不肯让他来,陆沂也不强迫他,转身便出去了。 江宿雨愣了好一会儿神,才缓缓入水,泡了一会儿,又细细擦净脸,他现在这副惨淡模样只怕谁看了都厌弃,私心里还是不希望陆沂不喜的。最后挑了件常穿的素白衣衫,才脚步沉重地出去,眉尖微蹙,三分忧色,怅然若有所失。 陆沂一看他这副样子就心软了,却还是生闷气,冷着声音道:“过来,吃饭。” 江宿雨在他旁边坐下,抓着筷子,慢慢往嘴里塞米饭,看都不看一眼满桌都是他喜欢的菜。陆沂实在看不下去,夺过他的碗,一口一口喂他,估摸着他快饱了,才停下。 “我还能吃。”江宿雨低声道,无比清晰。 陆沂一听,几乎是瞬间就软了语气:“这么想我喂?” “是你让我多吃的。”江宿雨把头埋得更低了,等会儿……不是还有事要做吗? 陆沂顿时就又怒了:“你真打算过了今夜我们就分道扬镳是不是?”他就一句气话,居然还当真了! 江宿雨不发一言,好像是默认了一般,可他又舍不下,满脸故作冷淡,却又自作自受的纠结痛苦,直看得陆沂心肺都疼,一把将人抱起放到床上,恨恨道:“你就会作贱我!” 江宿雨一个字也反驳不了。陆沂给他盖上被子,掖好了被角,转身出了屋子,只寒着一张脸在院子里石凳上坐着。夜风穿过庭院,吹的茂密的枝叶沙沙作响,无端生出了几分凉意。 隔着一道门,陆沂越想越气,越气越心疼,气他如此轻易就想舍了两人感情,明明一切都好商量,偏偏却做了最愚蠢的决定。等他冷静下来,清醒了,想明白了,便知今日种种都是瞎胡闹! 江宿雨睁大眼睛望着床帐顶,心里空落落的,四周寂静的让他感到可怖。陆沂又被他气走了,他达到目的了,可为何却比之前还要难受,不过片刻,已然从心底滋生出疯狂的想念,早已习惯了那么多天,枕畔有个陆沂,闭眼睁眼全是他…… 江宿雨双手攥紧了被子,心中长久以来的信念却在失衡,慢慢地向陆沂倾斜…… 天边渐渐显露出鱼肚白,江宿雨一夜未眠,眼睛酸痛,却透着清醒,已然不见了昨日的盲目固执。揉了揉眼睛,起身穿衣,喝了口冷茶漱口,便要出门,陆沂被他气走了,他要把人找回来。 岂料一打开门,他想了整整一夜的人就坐在院子里,背对着他,背影有些颓然,晨露已氤湿了那身墨蓝色的外衫。江宿雨胸口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绵绵不绝的酸楚直冲上鼻尖,吸气都是涩疼的。 江宿雨缓步靠近,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两相默然,突然就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肩,一分也舍不得松手。 陆沂不作声,直到箍着自己的双臂越收越紧,才凉凉道:“这又是何意?” “对不起。”江宿雨哑声道歉。 “想通了?”陆沂心上一松,不自觉地软了语气,只听到江宿雨伏在他背上“嗯”了一声。 陆沂这才握住他的手,把人牵到了身前:“当真想好了?我可就只顺着你这一回,往后再闹,可不会这么迁就你。” “想好了。”江宿雨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歉疚又自责。 陆沂一本正经道:“可我还在生气。” 江宿雨态度良好:“我认错。” 陆沂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上前一步又靠近了些,笑道:“道歉要有礼物的!”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脸上有些赧然,“我说话算话。” “什么?”陆沂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说话算话? 江宿雨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你不是想要我吗?”一片红晕悄然染上脖颈,分外让人眼红! 陆沂眸色一暗,似有一团火从血液里烧起,整个人都燥热了,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宿雨这么会撩拨人!他得多大毅力,才能拒绝? 他轻咳一声道:“你亲我一下,就不气了。” “你……怎么……你不……”江宿雨满面惊愕,又羞于直接问,哼哼了半天,愣是没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陆沂见他半天没动静,便自己凑过去含住了那淡色的唇,勾缠间是一贯的柔情脉脉,惹人意乱,尤其是怀中人无比顺从之时,便格外沉溺其中,他接二连三地索吻,直把人弄得气息都不稳了,才意犹未尽地把人放开。江宿雨眼睛本就酸涩,又给他生生逼出了一层潋滟水光,氤湿了眼尾。 “昨晚没睡?”陆沂瞧着他眼下一片乌青。 “嗯。”江宿雨点头,昨晚全想着他了,哪能睡得着。 “天色还早,再去躺一会儿。”陆沂拉着他进屋,自己也躺到了他的身边,似往常般一手搭在他腰上,闭目休息。 江宿雨眨了眨眼睛,真的又不要吗,之前不是每次亲昵都很想要的么?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他却越来越困,打了个哈欠,慢慢阖上了眼。 陆沂却又悄无声息地睁眼,静静看着他,满满溢出来的怜惜,哪有人赔礼道歉把自己当礼物送出去的?笨!再想要他,也是你情我愿的水到渠成,绝不是这满怀歉疚的讨好。 经此一事,陆沂大概也知道了自己在宿雨心里到底占了多大位置,不够啊,说走就能走,说舍就能舍,远远不够啊!还得更多一点儿,直到他离不开自己才好! 江宿雨睡醒已是晌午,他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给馋醒的。 “你怎么不叫我?”江宿雨望着坐在凳子上的人,一阵唏嘘,想以前都是他逼着陆沂起床,免得被先生罚,岂料出了书院之后,倒成了他天天赖着起不来了。 “叫你做什么,才端过来的。”陆沂给他盛了碗粥,放着凉。 江宿雨在他身边坐下,扫了一眼,先夹了个虾仁饺子,玲珑剔透,看着极有食欲,闻着也香,他是真饿了,一连吃了几个,吃得快也不显得忙乱,仍是从容进食。陆沂难得见他胃口这么好,看着也高兴,一大盘饺子被他吃了大半,粥也喝了半碗,才放了筷子。吃饱了睡足了,该解决的事还是得解决。 江宿雨踌躇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开口:“我想先带阿覃出去另找个住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要反悔,只是觉得太失礼了。” 陆沂不满道:“你怎么不先问问我这是哪儿?” “这不是你家吗?”江宿雨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眼前之人的习惯他太清楚了,从各类物件的摆放就能看出这是谁住的。 陆沂解释道:“是我家,但不是侯府,侯府是后来才去的。这是我父母生前住的地方,陆家的老宅,你不想住侯府也没关系,我们以后就住这儿。” 江宿雨怔怔地看着他:“你……已经把我带出来了……” “我从没见你这么失态过,哪里还敢把你继续留在那儿啊!”陆沂想起来还一阵后怕,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不过,你就算不喜欢侯府,也得跟我回去见见叔父,否则才是真的失礼。” “嗯,好。”江宿雨知道这躲不过,也不打算躲,反正迟早都是要见的,他相信陆沂不会让他难堪。至于自己这边,既然难以割舍,他也想给陆沂一个承诺,“我爹这边,我会说服他的。” “我一点都不担心。”陆沂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别的事都聪明的紧,怎么碰上自己的事竟这样糊涂,“这虾仁饺好吃么?” “嗯?”江宿雨突然被他这么一问,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点头,“好吃。” “我就猜你会喜欢,这是我昨天晚上就吩咐好的,你看,就连吵架我都是一心想着你。”陆沂话里话外带着几分怨气,然后才道,“你父亲立这条规矩,是想你平安过一辈子对不对?” “嗯。”江宿雨点点头。 “我能护你,也能事无巨细地照顾你。”陆沂笑了一下,轻缓而坚定道,“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么迁就你,而你又恰好喜欢的人了。” 27 这怕是他说过最认真也是最动情的话了。江宿雨怔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眸浅浅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反驳。 “宿雨,你再这样笑,就是明目张胆地勾我了。”陆沂半真半假地调笑。 江宿雨眉峰一挑:“你可以出去,眼不见为净!”亏他刚刚还很感动,白感动了! “这是我的屋子。”陆沂十分善良地提醒。 “那又如何?”江宿雨难得的霸道,“莫非我要,你还能不给?” “给给给,都是你的。”陆沂顿时乐了,恨不得他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江宿雨懒得与他争辩,反正已经道歉了,用不着再低三下四。起身出了房门,四处走走,消食。 一晃半月而过,已到了五月初。天气渐热,陆沂在院子里种了一大丛芭蕉,阔叶凝碧,清爽怡人,又搬了个摇椅在芭蕉叶下放着。 江宿雨眼眸弯起,清润有光,他昨天晚上被缠着说了一堆话,其中就提到了他在家的小院里种了一丛芭蕉,春风着绿,夏可乘凉,秋夜听雨,冬日积雪,四时皆宜。不想今日,陆沂给他种了一丛。 “多谢,有心了!”江宿雨从善如流地躺在了椅子上,前后摇动,还挺惬意。 “我做的这么好,有没有奖励?”陆沂笑了一声,也不等他回答,直接道,“从前阿覃说过的酥山与藕粥你什么时候也做一个给我?” “阿覃会,你要吃让他给你做。”江宿雨懒懒地眯着眼睛,不想动,都是第一年去书院时阿覃无意之中说出口的一句话,这几日竟莫名其妙地被他想起来,都缠着好几回了。 陆沂十分遗憾道:“阿覃说就你做的味道上佳。” 江宿雨抬眼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外头茶楼随处可见,你又不爱吃甜,执着什么?” 陆沂十分诚实道:“好奇,阿覃说的那么好,我还没尝过。” 江宿雨突然坐起身问道:“那袋糖吃完了?” “这……”陆沂含糊其辞,“那个……天气热,化了……” 江宿雨了然:“噢,那是扔了。” “都化了……黏糊糊的……”陆沂真不爱吃甜,那袋糖,他也就零零散散吃了四五颗,也就最上面那颗是苦的,别的都是一颗比一颗甜。 江宿雨冷笑一声:“就别想我再给你做别的!” 陆沂瞪大眼睛,仿佛不敢肯定:“不是,什么意思,那是你做的?” 江宿雨淡淡道:“不是。”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也不早说!”陆沂一阵懊恼,里面糖早化了,他就随手给了路边的孩童,只留了个荷包,奈何悔之晚矣,“宿雨,我错了。” “说了不是。”江宿雨重新躺回了摇椅上,闭上眼睛假寐。 陆沂满怀歉意道:“往后你给我的东西我一定好好收着。” 江宿雨却凉凉道:“我为何要给你东西?” 陆沂尽心尽力地解释:“别的我可都留着了,荷包还在,还有那手串,我可是随身带着!” “什么手串?”江宿雨皱眉,他怎么不记得有给过这个东西? 陆沂从怀里摸出一串枣红色的菩提子,道:“怎么你倒忘了,去年初春给的。” 江宿雨看着他手中光泽温润的菩提子,好吧,他的错,这个东西原本是路上看诊得来的,当时被陆沂缠得烦了,就随手给他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心意。 江宿雨不动声色地拿回来,手腕一转收了起来,好声好气道:“拿这个换,晚上给你藕粥。” “那不行,”陆沂抓着他的手要拿回来,“你统共也没给我两样东西,照这样换,我也太亏了。” 江宿雨拗不过,还是让他抢了回去,想着这手串陆沂已经收了一年多了,也误会了那么久,带着些歉意道:“这手串不值几个钱,也不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你还给我,换过一个给你。” “不给,我不介意。”陆沂重新收好,不是也当它是了! 江宿雨笑了一下,便也随着他了,懒懒地躺在摇椅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神色安宁。心里却犹自愤愤,他给的糖,居然扔了,再想要,可没那么容易了! 陆沂轻轻摇动椅子,哄他午睡,低头吻上他的眉心,眼底映出他沉静安然的面容,便不自觉地染上几分柔和的笑意,他的宿雨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怎么看都不够!突然,陆沂面色一变,冷冷望向门外,却在触及到一双冷峻阴厉的鹰目时,气势瞬间就弱了三分,随即一败涂地,被压得死死的。 陆沂立刻起身迎上去,安分行礼:“叔父。” 定武侯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收了那逼人的气势,才缓缓道:“倒是比先前要长进了些。” 陆沂顿觉浑身一松,笑道:“那是在回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个高手,险些丢了性命,这才警惕了,不然哪知道您一声不吭就过来了。” 定武侯冷哼一声,讽刺道:“这天下从来不缺高手,区区一个沙盗,丢了性命也只怪你学艺不精。” 陆沂一听心里就不舒服了,立刻就顶了回去:“您就专程过来骂我的啊,那还真是劳烦您走这一趟,多不好意思。” “廖青说你带了个同窗回家,连口茶还没来得及喝又背着人走了,我过来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连家都不敢回。”定武侯冷眼瞧着躺在摇椅上的年轻男子,嘴边挂了一丝讥诮,“这就是你那个同窗,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陆沂立刻挡在他身前,寸步不让:“叔父,他一切都很好,我只要他。” “只要?”定武侯重复了一句,目光复杂,“你凭什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叔父比我明白。”陆沂紧紧盯着他唯一的亲人,“我愿倾尽所有,护他此生安宁无忧,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动心了。” 定武侯沉默片刻,才凉凉道:“这是你的私事,我不插手。” “多谢叔父。”陆沂心怀感激,深深一礼,他就知道,叔父肯定不会拦他,他不知叔父心中的那位姑娘是谁,却知晓他叔父爱而不得了一辈子,却从未想过要放下。 “这是你自己选的,往后是苦是甜,都得受着。”定武侯一手扶他起来,还是给了个棒头,“不过,这世上道貌岸然的人多了去,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里头藏着的是人是鬼,你别傻乎乎的,给人利用了。” 陆沂长叹一声道:“叔父多虑了,人家家大业大,最看不上的就是我重这世子的身份,家有严规,不与权贵深交,那天差点连我都不要了。”莫说利用了,怕是唯恐避之不及。 定武侯皱眉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陆沂道:“瑜州江家的独子,江宿雨,他的父亲是十五年前的江院使,家世清白。” “那倒也不奇怪。”定武侯了然,当年江晞元执意辞去院使一职,大概也是厌倦了这京都的明枪暗箭。蓦然又记起往事来,他是记得江晞元的,当年替宛宁治病的大夫。 陆沂点了点头,突然就笑了,忍不住道:“叔父,他特别好,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了,能把他带回来,我特别开心。” 定武侯目光柔和了两分,却继续泼冷水:“他好不好,我管不着,这是你喜欢的,既然你认准了他,那就挑个日子把人给带回家去给我见见,藏在外面,像什么样子,不知礼数!” “好,过几天就带回去。”陆沂心里乐开了花,又摸了摸鼻子,有些忐忑,“不过,叔父你可不要把人给我吓跑了,追不回来我可没地儿说理去!” 定武侯冷哼一声:“说了不插手便是不插手,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这京都也不是什么安稳地界,什么事都是你自己扛。” “我知道了,多谢叔父提醒。”陆沂笑容渐淡,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是他自己扛? 定武侯又道:“担心我,倒不如担心去瑜州怎么过那关,拐了人家独子,陷在这是非地,还想人家给你什么好脸色!” “知道了,叔父慢走,过两天我就回去!”陆沂恭谨把人送到大门,目送定武侯上马绝尘而去,才慢慢走回他的院落,一手搭上摇椅,轻轻摇动。是非地又如何,谁还不是是非里滚过来的?独子又如何,他不也是陆家的独子么?公平得很! “你在想什么呢?”江宿雨被晃了两下就醒了,抬眸就见他若有所思,都想的出神了。 “你醒了!”陆沂回神,眸光清亮,绽开满眼笑意,“方才我叔父来过了,他很满意你!” “什么!”江宿雨从摇椅上弹起,如遭雷劈,“他……他看到我了?” 陆沂当即大笑道:“别激动,他就站在门边远远瞧了一眼,夸你长得好。” “这都什么事儿啊!”江宿雨扶额,越想越心烦,有些丧气道,“算了,都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迟了。” “宿雨,别乱想!”陆沂扣住他的双肩,暖声道,“别怕,我俩的事已经说了,他很满意你。”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江宿雨冷静下来,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可能满意我,就算你说清楚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反对。” 陆沂望着他认真道:“他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江宿雨摇头,轻声叹息,“但还是不希望他过于厌恶我。”男子相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多见就是了。旁人看法如何,江宿雨全不在意,可定武侯……私心里却还是希望能得他两分另眼相待,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他躲在此处,反倒让长辈找上门来,怎么看都是他先失礼于人。 “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陆沂好笑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叔父夸你长得好,还让我带你回去见一面,你那么好,他怎会厌你?” “怎么,你们家还都只喜欢好看的啊?”江宿雨故意逗他一下,他也懒得再费神,满不满意都是这样,长得再好他也是个男子,别的不奢求,不反对便已知足,当然反对也没用,他只看陆沂。 陆沂凑近小声道:“纠正一下,我不喜欢什么好看的,我只喜欢江宿雨。” 江宿雨将身子往后移了移,耳根微红,不自然道:“青天白日,靠这么近做什么!” 陆沂趁机谈条件:“给我藕粥,我就起来。” 江宿雨眯着眼睛道:“你威胁我?” “没有,我闹着玩的。”陆沂立刻坐好,威胁一直是宿雨的痛处,他不会去碰的,哪怕他本意不是那个意思,也绝不触碰。 28 陆沂磨了好一会儿,江宿雨惯于宠着他,耳根子又软,多磨两句,也就应承下来了,一碗粥而已,既然陆沂想要,给就给了。当下便去了厨房,洗净米,藕碎成丁,小火慢熬。又将数块霜糖熬成浓汁放凉,待藕粥出锅浇在上头,放凉了,加两块冰便成了。 将一碗白糯的藕粥端到陆沂面前。江宿雨挑眉道:“这可是你自己缠着要的,不好吃也得吃完。” “又说胡话了,怎么可能会不好吃!”陆沂满怀期待低头尝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拼命忍着才没一口吐出来,一股齁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散开一股苦味,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糖罐儿里,眼泪都要熏出来了,“你这是放了多少糖啊?” “二十一颗。”江宿雨悠然道,“先前一共给了你二十五颗糖,你只吃了四颗,剩下的扔了便也罢了,正好,都给你补回来。” “宿雨,学坏了!”陆沂哭笑不得,奈何是自己不对在先,他要罚也只能认了,当即屏住呼吸,速战速决,直接一口闷了。尔后便是喝水漱口,嘴里那股苦甜味儿却难以散去。 江宿雨戏谑道:“味道如何?” “……尚可。”陆沂极其冷静道,“下回少放些糖吧,阿覃也能尝一尝。” “有道理!”江宿雨施施然提起一个食盒,揭开盖子,又端了一碗出来,“既然你说尚可,我这里还有一碗,好事成双,吃完好了。” 陆沂捂着脸哀嚎:“宿雨,我知错了!” “既然知错,何不认罚?”江宿雨伸出一手,将白瓷碗轻轻移到到他面前,明显是不容拒绝。 陆沂:“……能不能不吃?” “当然可以。”江宿雨又把碗端了回来,“莫非我还能逼你不成?”舀起一勺便要往嘴里送。 陆沂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抢了回来,甚是惊吓:“别……还是给我吧。”哪敢让他吃啊,过后指不定从哪儿讨回来呢! 满腔不情不愿,入口却是意外的清甜,凉丝丝的,混在甘甜中的一丝梅子酸恰好解了他口中的苦味,酸爽可口,确实与以往尝过的大不相同。 “阿覃诚不欺我,果然上佳!”陆沂这才开始细尝,心中感慨,他的宿雨果然不吃亏,自己若是没抢回来,他吃了这碗也没事,但下回再给做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江宿雨却惊讶道:“怎么是这一碗,端错了,那原本是要给阿覃的。” 陆沂摇头轻笑,任他嘴硬,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独自将这清甜糯白的藕粥吃完,才跟他商量:“明日跟我去见叔父可好。” 江宿雨含糊道:“再过两日吧。” “好。”陆沂只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安慰,“乖啊,别怕,他都见过你了,带你回家,本就是叔父要求的。” 江宿雨轻飘飘道:“但愿你去见我爹之时也能如此镇定自若。” “再等几日吧,倒也不急。”陆沂摸了摸鼻子,想到要见江大夫,他竟然还挺兴奋,早些见才好,见了才能无所顾忌。 次日,陆沂独自回了侯府。江宿雨闲来无事写了半日字,只觉闷了,午饭后便带着阿覃出了门,在京都有名的街市逛了一圈,看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却仍旧没找到合意的东西。 阿覃眼睛贼亮,众多商铺里,一眼就看到了浮云斋的铺子,蒸笼一开,热气腾腾,袅若烟云,将浮云斋的牌匾都缭绕在了香气里,勾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买。 “公子……”阿覃喊了一声,满眼渴求地看看他,又看看浮云斋。 江宿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轻声笑道:“你去吧!” 想着阿覃没那么快回来,便就近走入一家商铺,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哪家不是迎来送往,车水马龙,这家卢宝斋却极其冷清,竟连个伙计都看不到。小楼仅有两层,一层三面放置了三个大红木架,摆着些价值不菲的金贵物件儿。至于二层,他并未看到上去的入口,想来是主人家自用的,不做生意之所。 江宿雨扫了两眼,暗道这店家真是任性,店门大开,却不在意生意,愣是一个人也没有。正这般想着,柜台后便有个年轻小厮一手打起帘子,一手稳稳当当托着个黄花梨木的托盘出来了,上头摆着五只白里透青的品茗杯。 这小厮一眼看去很是安静,见有人来了,也只浅浅一笑:“公子随意看看。” 江宿雨走近,瞧着他手上的东西倒有几分兴趣:“小哥手上的杯子可否借我一观?” “自然,”小厮将手上托盘放置在柜台上,“公子请。” 江宿雨轻轻拿起一只,触手微凉,色泽清润,难得是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极为浅淡的青山绿水,意蕴无穷,每一只都不尽相同,甚是赏心悦目。 “小哥,这套杯子可否卖给我?”江宿雨向来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 那小厮略带歉意道:“这杯子原也该配公子这样清雅的人物,只是此物已有客人定了,还请见谅,公子不妨再看看别的?” “好,多谢了。”江宿雨将东西放回原处,颇为惋惜地看了两眼,正打算离开,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江公子,声音清朗如珠落玉盘。 江宿雨惊奇转身,他在京都并无朋友,这是在叫他么?一阵脚步声缓缓在落在木梯上,越来越清晰,他这才发现,并非是没有入口去二楼,原来是藏在木架之后,以一扇精雕细琢的木刻屏风挡住,看不真切。 “江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来人锦衣玉冠,步履从容,竟是去年仅有过数面之缘的林疏。 江宿雨回过神来道:“真是巧了,没想到能碰见林疏公子。” 林疏见他孤身一人,甚为奇怪道:“你一个人来这儿,他没跟着?” “啊……嗯……”江宿雨含糊了两句,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林疏看出他的顾虑,微微一笑:“你不必紧张,你俩的事我都知道。” “嗯,见笑了。”江宿雨大方承认,既然对方知道,那他也就不必再故作遮掩。 林疏又问:“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没有,我不过四处闲逛。”江宿雨摇摇头,“原本是想给长辈寻件合意的礼物。” “原来如此,”林疏了然,顺便给他提了个醒,“老爷子爱喝茗雅轩的青梅酒,江公子不妨过去看看。” 江宿雨感激道:“多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阿覃已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了,不住地四周乱看,好不容易瞧见自家公子了,赶忙迎上去:“公子啊,你下回可不能乱跑了,这儿我不熟,都找不见你。” 江宿雨看了一眼他手上沉甸甸零嘴儿,不禁失笑:“你哪儿是在找我啊,这些个吃食铺子,怕是已经被你买完一半了。” “哪有,”阿覃立刻争辩,却明显底气不足,“我就去了两……三家。” “嗯,我信。”江宿雨一本正经地点头,转身打道回府,他家阿覃什么都好,爱吃也是好的,当然阿覃不仅会吃,还会做,就更好了。 回到陆家老宅,陆沂已经回来了,面前摆着个雕花木盒,一见他便笑问:“什么好东西,巴巴地让人送回来?” “嗯,我的?”江宿雨一头雾水,当即否认道,“不是我的,我不曾让人送东西回来。” 陆沂脸色微变,抬手打开了木盒,只见是一套白里透青的杯子,身上勾勒出极浅淡的青山绿水,端的是雅韵悠长。 江宿雨惊呼:“是这个杯子!” “怎么回事?”陆沂拉着他在身边坐下,“别急,先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遇见谁了?” 江宿雨眉头轻皱,缓声道:“我今日的确看中这杯子了,可店家告诉我另有买家早就定下了,也就不便强求。后来,遇见了林疏。” “林疏,无妨。”陆沂顿时放下心来,“在哪儿遇见的?” 江宿雨:“在一家名为卢宝斋商铺。” “没事,你喜欢收着就是了。”陆沂一看这杯子就知道他喜欢。 江宿雨却摇头道:“我不要了,你送回去吧,平白无故如何能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况且已经有人买走了,这般抢走也不是道理。” “没人买走,他诳你呢。”陆沂不甚在意,“若真有人定了,怎么可能还会摆出来让你看到。” “为何?”江宿雨越发不解,没人买走为何不卖给他? 陆沂道:“因为没见过你,他们有更好的买主,卢宝斋里多是达官显贵。” 江宿雨依旧拒绝:“那我也不要,无功不受禄,没来由的收人家重礼,我……” 陆沂听他拒绝了半天,嘴角忍不住上扬,眸间流转出一片星辉璀璨的光华:“真傻还是装傻呀,都送到我这儿来了,还看不出来,这是林疏给我俩的贺礼,哪有人把贺礼往回送的?” 江宿雨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一时尴尬,立刻就红了脸,却再也不说什么送回去的话了。 陆沂最把持不住的就是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了,太惹人爱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低声笑道:“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碰上自己的事一点儿都转不过弯来啊!” 江宿雨小声辩解:“谁会往那方面去想,又不成亲,怎会想到是贺礼!” 陆沂闻言心神一荡,竟有些隐隐期待:“你想成亲,那我们……” “不想。”江宿雨立刻抹杀他的想法,成亲可就闹得太大了,他并不想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别人非议的对象。 “无妨。”陆沂淡淡一笑,虽然早知道宿雨会拒绝,但心底还是免不了升起一丝失落,默默安慰自己,他俩成不成亲都一样。 29 江宿雨心里却还想着这杯子,收了人家的礼,总得弄清楚人家的身份,想来也是不简单。 “林疏是谁?” “呃,这个,林疏是他的化名,”陆沂尽量说得慢一些,以免吓着他,“他原名沈临舒,当今圣上第三子,璟王殿下。” 江宿雨浑身都僵了一下,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头疼道:“你身边都是些什么大人物,我何德何能,竟让皇子纡尊降贵来给我送贺礼。” 陆沂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的,别怕啊,他向来待人和善。” “我要是不认识你该多好。”江宿雨顿觉头痛。 陆沂心弦绷紧,猛然将他勒进怀里,尽量让自己声音柔和:“乖啊,莫要胡思乱想。” 江宿雨长叹一声:“木已成舟,我也就想想。”抽身是不可能抽身了,三番两次地出尔反尔,拿着别人的真心践踏,他做不出这种混账事,也舍不下眼前这个人。 陆沂突然问道:“如果当年你就知道我是侯府世子呢?” 江宿雨沉默片刻,十分遗憾道:“那我肯定会离你远远的,不会与你同住一室,不会帮你求情,不会给你准备夜食,不会和你上山顶摘桃花……”更不会爱上你。 “看来我当初的决定真是无比正确。”陆沂苦笑,问他这个问题真是自讨苦吃,深吸一口气,继续小声哄,“那这些不可能再发生的事你都已经想过一遍了,往后就不要再想了,不如多想想我。” “嗯。”江宿雨低笑着应了一声。 “跟我去见叔父吧。”陆沂旧话重提。 “好。”江宿雨依旧低应一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抬头看他,“林疏是化名,那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么?” “我的是真的。”陆沂眉目间透着难得的认真,“我姓陆,单名一个沂,字风雩。” “风……雩……”江宿雨无比熟悉这两个字,突然摸出一个浅碧雪松纹样的香囊,上面便用篆书写了“风雩”二字。 江宿雨颇为惊奇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藏名,原来真的是一点儿都没藏。” “我当时便说了没藏。”陆沂见他还留着这香囊,满眼盈光,“原来你一直贴身收着。” “不是,阿覃这两日恰巧翻出来而已。”江宿雨随手收起,一贯的拒不承认。 陆沂淡淡一笑,也懒得与他争辩,不就是脸皮薄么,何苦戳破,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 磨了整整五天,陆沂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无赖也好,□□也罢,层出不穷,就差威胁了,江宿雨实在招架不住,才答应尽早去见定武侯。这一日临到门口,心里依旧是不安,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对陆沂道:“进去吧。” 陆沂讶然:“我以为你想逃。” “是想。”江宿雨毫不掩饰,“只是答应了,不便反悔。” 陆沂大大方方地带着他进家门,边走边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迟早得见,长痛不如短痛,你又不丑,怕什么?” “你才丑!”江宿雨不满地驳了一句。 正堂已在眼前,院里种了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枝繁叶茂,一片浓荫,正是榴花似锦的时节,鲜妍缀绿,迷红乱眼。缓步走过小院,踏上青石阶,进入正堂内,一身玄衣的定武侯负手而立,气息冷厉,见之不寒而栗,如一把极危险的利器横在路中,使人望而生畏!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陆沂神色恭谨,端正行礼道:“叔父。” 江宿雨亦垂目揖首:“晚辈江宿雨,见过陆侯爷。” 定武侯这才转身,锋利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沉声道:“你很怕见到我?” 江宿雨浑身放佛被针扎了一下,汗毛倒竖,强压下内心的不适,眼眸微紧,望着眼前的长者,心里已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叔父,”陆沂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笑道,“怕见你的人还少啊?廖叔他们在你手下十几年了,见到你这张脸都发怵。” 定武侯半点不留情面:“今日是你见我还是他见我?” “叔父,你……” “一边待着去。”定武侯怒斥了一声,继而冷冷道,“你把人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么?除了这具皮囊,真看不出来有哪里好!” “叔父,够了!叔父今日既不宜见客,那我改日再来。”陆沂脸色铁青,拉起人就走,“宿雨,我们先回去。” “不必。”江宿雨却甩开他的手,在原地站定,极为平静道,“陆侯爷还有什么话,不妨一并说了。” “江家也算名门望族,岂料对后辈竟是如此的不加约束,败坏门风!”定武侯对他冷言嘲讽,“他如今一时新鲜,全部心思皆在你身上,难免一朝醒悟,届时你又将如何自处?不如早早断了,各奔前程。” 陆沂立刻截断他的话头:“叔父,你说过不插手我的私事!” 定武侯讥诮一笑:“也不看看你挑的是什么人!” “说完了吗?”江宿雨眸光微冷,“该轮到我说了。” “我的确怕见到你,也知道你必定会对我有成见,你是他的至亲,迟迟不来见你,是不想让他左右为难。” “江家对后辈约不约束,我又是否败坏门风,这是我的家事,不劳侯爷费心。” “他一时新鲜,我亦一时新鲜,焉知我不是先醒悟的那个?”江宿雨神色冷淡,句句反击,“我想跟谁在一起,侯爷管不着。至于他做何决定,侯爷是他的长辈,尽管插手,我绝非死缠烂打之人,只要他肯断,我定然做到后会无期。” 江宿雨对上那双冷厉的鹰目,不退不避:“陆侯爷今日这些话,我只听这一次,你不愿意见我,我可以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若不慎遇见,也定当退避三舍,眼下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站住!”定武侯冷冷叫住两人。 江宿雨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道:“侯爷还有何指教?” 定武侯却转了话锋:“陆沂,还不快把人带回来,出了这个门,还想人家会再进一次么?” “叔父,你过分了!”陆沂心里很是恼火,他算是听出来了,这就是他叔父自作主张的试探,可就算是试探也不能这么伤人! 定武侯缓步走近,沉声道:“这些话我也只对你说这一次,你二人今后少不了遭人非议,外人的话,莫要放在心上。你很不错。” 又对陆沂道:“这京都从来不是什么太平地方,陆沂,你想护好他,就你这点本事,还差得远,再不抓紧些,今后有的是人伤他。” 江宿雨淡声道:“多谢侯爷提点。” 定武侯皱眉:“还叫侯爷?” 江宿雨冷淡道:“我记仇。” “对不住。”定武侯摆摆手,“罢了,陆沂,带人回你院里去。” 定武侯走后,正堂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陆沂心里堵得慌,定武侯自小对他疾言厉色,从没说过几句好话,前两日他还特意跑来跟叔父说好了,不让对江宿雨说一句重话,最终都是白费功夫。他捧在手心里连皱个眉都要哄上半天的人,这怕是江宿雨听过最难听的话了。 “宿雨……”陆沂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想抚上他的脸。江宿雨却将头一偏躲开他的触碰,一言不发,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凉意。 陆沂手一僵,只得先握住他的手腕,先将他带离此处,江宿雨如牵线木偶般任由他拉着走。陆沂心里难过的都要溢出来,他的宿雨啊,从来都是眉眼温柔,煦暖如春日微风的人,何时见他将不高兴这么明显的表露在脸上过? 把江宿雨带回自己的惠风苑,陆沂将他揽进怀里,双臂越发收紧,轻声道:“别怕啊,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话都是假的,别再想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一个人真正难过的时候,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江宿雨眼眸半垂,神色间透着淡淡的疏离。 “我不走,”陆沂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你高兴难过、委屈愤怒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别强忍,憋在心里太难受。”他之前就发现了,宿雨高兴时什么都愿意告诉他,可满怀郁色之时却会把一切都压在心底,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整个人也会变得不可接近。 “没什么好难过的。”江宿雨声音平淡,来之前他便已想到了可能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你先放开,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我不出去,宿雨,不要推开我。”陆沂听话地放开他,坚决不肯离开半步,眼中是一片隐忍而克制的担忧,想要靠近而又不得不止步的难过失望,他一直都在努力更靠近一点,想要宿雨任何时候都不会推开他,想要宿雨知道,他可以依靠,也可以信任。 江宿雨抬眸望去,蓦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小时候他治病喊疼喊冷,总会惹得父亲和常伯偷偷抹泪,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肯在人前呼痛了,此时却忽然觉得也许可以不用避开,他可以试着靠近眼前之人。顿时上前一步,闭目靠在他肩头,双手轻轻搭在他腰上,满心疲倦道:“别说话,陪我待一会儿。” 陆沂也只轻拥着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背,怀中人浑身僵硬,心结仍在,没关系,有的是时间让他习惯自己,完全信任自己,慢慢改变他,让他开口,不管高兴难过,都不会再想着独自承受! 忽然,一阵敲门声却打破了这一室安宁,江宿雨瞬间惊醒,立刻推开了陆沂。 “世子,侯爷吩咐送来绿豆汤,天气热,说是给江公子降降火。”屋外是侯府的管家廖青。 陆沂暗自叹息,只得道:“廖叔进来吧。” 廖青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取出了一大碗绿豆汤,并一盘藕糕:“侯爷吩咐这藕糕是给世子和江公子的。” 陆沂心头阴郁一扫而光,道:“有劳廖叔了。” 廖青走后,陆沂便一把将江宿雨拉进怀里,眼底藏不住的笑:“不生气了好不好?” 江宿雨心里依旧不平,愤愤道:“老狐狸。” 陆沂一听,便知他气已消了大半,满足道:“宿雨,你真好。” “我除了这副皮囊,可没什么地方好了。”江宿雨面无表情。 陆沂拍拍他的背,笑声哄道:“别想了,好不好我说了算。” 江宿雨轻哼一声,却也不好再发作,绿豆汤是赔礼道歉,藕糕是“偶糕”,他俩的事便算是同意了,好歹是个长辈,人都给了台阶,他也不好再硬抓着不放。 30 陆沂眉眼间俱是欢喜,拿起一块藕糕,掰了一小块喂到他嘴边。 江宿雨的表情一言难尽,十分无语道:“你自己吃吧,我头一回见有人把‘佳偶天成’掰碎了吃的。” 陆沂笑容一僵,无奈笑道:“我的错,我再让人拿一盘过来。” “不用了,哪里是真有什么作用啊,也就是图个好听。”江宿雨拦住他,张嘴咬住了那小块藕糕,就着他的手吃完了一整块。 陆沂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将那一点残渣卷走,江宿雨偏头躲过他的纠缠,小声拒绝:“不要……” 陆沂却迅速揽住他的腰,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不让躲,低声笑道:“别怕,这是我的屋子,你是主非客,别不自在。” 言罢,也不顾他的挣扎,继续方才未完成之事,私心里他想进入江宿雨的一切,也希望江宿雨能够接受他的一切,日后也不能每次回侯府都像是访友,那也太不像话了,绝不能让宿雨有这个意识,须得让他将此处也当作家才好! 江宿雨强不过,只好让他缠了一会儿,可心里依旧膈应,僵着身子被他控着。陆沂很快便放开了他,半点好都没占到,无奈一叹道:“罢了,暂且先放过你,回头补偿我。” “说了不要了。”他从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因为勉强做了也不会高兴。 江宿雨转过身去,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这显然是陆沂住了多年的,好些东西他都眼熟,不是见过,便是听他提起过。随手捡起书案上的几本书,翻了一下,不禁问道:“怎么都是兵书?” “祖上是从军挣来的爵位,到叔父这里也没落下,如今领北防营,整日操练,都把我扔过去好几回了,我屋里自然是兵书居多。”陆沂解释完,又朝他一笑,“回头找些你喜欢的,再添上就是。” 江宿雨原样放好,奇道:“我又不住这儿,找来做什么。” “以免你过来时无聊。”陆沂心中一叹,“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咱们虽然不住侯府,可总归是要时不时过来的,早些备着也好。” 江宿雨被勘破心思也不恼,又开始看别的东西,边问道:“那你的父母呢?” 陆沂将自己对父母为数不多的那点了解一一说给他听:“我的父亲名陆珈,生性洒脱,不喜拘束,当年在上元节对我母亲一见倾心,直接跑到人家府上去求娶,当时差点没把他打出去,好不容易才娶回来,之后带着我母亲云游四方,生下我之后才收敛了些,后来一次出远门,碰上暴雨,船底触了礁,死于河难。” 江宿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陆沂见他眼神都变了,才笑道:“你别这样看我,那时我才两岁多一点,什么都不记得,之后便一直在侯府,你要真心疼我,日后便对我好一点。” 江宿雨越加惊奇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我说的是日后。”陆沂意有所指,别动不动转头就走,再来几次,他都要被吓死了。 “那得看你自己。”江宿雨莫名又翻出个木盒子,“这又是何物,还藏得挺深。” 陆沂看了一眼,神秘道:“你打开看看。” 江宿雨依言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支上好的竹雕宣笔,一叠烟青色斜竹纹纸笺,还有一把玉雕梳子,每一件都精巧非凡,匠心独具。尤其是那支笔,拿在手上看个不停。 陆沂早知道他的喜好,走近了笑道:“我猜这几样你会喜欢,去年就准备好了一直放在这里,本来早该给你了,等会一起带走吧。” 由此可见,陆少爷去年就已经在谋算着把人给哄回家了。 江宿雨看了两眼便放了回去:“先留着吧,不用带走。” 陆沂一听就知道他想什么,细细跟他解释:“这笔是我小时候入宫伴读得的,一直放着没用。广恩寺的方丈跟叔父是多年老友,这纸笺每年都会送一些过来。就这把玉梳是我在卢宝斋里看到买了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都是恰好在手边,看着合适就收着了,等着给你,就这点小事还觉得亏欠我?” 江宿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我为何要觉得亏欠你?我那支笔用着挺好,暂时不想换。先留着,又不是不要,莫非它还能跑了不成?” 陆沂脸上一僵,轻咳道:“那自然不会。”看来是他多想了,只记得去年自己好不容易换来了洞林湖千明灯,可宿雨心里却只觉得亏欠,没见多高兴,反落得一身人情债。现在这样很好,终于不把他当外人了。 江宿雨将东西收好放回原处,眸中漾开一层笑意,他以前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在……陆沂专门给他准备的,不收还指望他拿去送给别人么?不存在的! 暮色降临,掌灯时分,侯府的下人前来唤两人去后院的小花厅用饭,陆沂便带着江宿雨一路过去,晚风吹动廊下的灯笼,两人的影子也晃动不止。陆沂偏头看他,眼中含着笑,笑里透着暖光,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你看我做什么?”江宿雨被他这么热切地盯了好一会儿,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好看。”陆沂握着他的手腕,“带你回家,我想这一天很久了。”从明白自己喜欢上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盘算着该如何一步步把人带回家,而今,终一切成真。 江宿雨低头笑了一下,温声问:“你还想过什么?” “暂时没有了,想到了告诉你。”陆沂望向前方,其实是有的,还想过一朝宾客满堂,喜烛成双,他的心上人一身红衣,风姿冠绝京华,比现在还要好看百倍。只是,宿雨不会答应。 步入小花厅,江宿雨才发现,小院里种了两棵丁香树,巨大的树冠压着青瓦朱墙,花气袭人,森森郁郁。 晚宴就摆在院中一座凉亭中,陆侯爷还未到,两人便在亭中等候。 江宿雨随口道:“你家里倒种了不少花木。” “叔父种的,有二十多年了。”陆沂叹了一声,“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想来应是很喜欢丁香。” “缘分一事,谁都说不准。”江宿雨颇有感触,自己不也是险些错过陆沂么?不知未来如何,且看当下。 陆沂却听出他弦外之音,正要说道他两句,转头望去,一只幽绿的萤火悠悠飞过他的眼角,映的他的侧脸澄净无瑕,温暖如玉,忍不住凑过去在那漂亮的眼睛上落下一个亲吻。 江宿雨吓了一跳:“你疯了!” 陆沂这才回过神来,不悦道:“就不能少想些有的没的,多想想我?”说什么缘分,宿雨当时那么排斥他,今日他二人的一切,全部都是他步步谋算挣来的,否则,照宿雨这瞻前顾后的性子,哪还有他们的今日? “那你也不能在这里乱来!”江宿雨低声斥他,都要被吓死了,这要让人看到了,他就没脸见人了! “没人!”陆沂在暗处捏了捏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好看的很。 不多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宿雨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 陆沂:“叔父。” 江宿雨:“陆侯爷。” 定武侯略一颔首,道:“坐吧。” 廖青立刻命人上菜,一连十八道菜,流水一般的走上来。定武侯斜睨了陆沂一眼,也没说什么。 江宿雨一看便知是陆沂特地去交代的,全是他往常吃过,称赞过的菜式,他旁边还有一小碟腌梅干。 陆沂给三人各倒了一杯青梅酒,定武侯这回没再为难江宿雨,仰头喝了两个晚辈敬的酒。偶尔也说两句话,气氛也勉强算是融洽。 陆沂拿了只蟹,将蟹肉剔净了,端到了定武侯的面前。 定武侯懒得看他装模作样,颇为嫌弃道:“你再装,想给宿雨就给,少拿我做幌子,我还没到你尽孝的时候。” 陆沂眉头一挑道:“叔父,我可是真心实意尽孝的!”真心实意要尽孝的陆少爷第二盘蟹肉便全端给了江宿雨。 江宿雨暗暗瞪他一眼,接过,默默蘸了酱料吃蟹肉,当陆沂还要再给他第三只的时候连忙拦住了,推回去道:“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陆沂顺着他的意收回去了,道:“你不是喜欢?” “蟹性寒,我够了。”江宿雨胡乱解释了一下,他体寒,再喜欢也无法多食。 陆沂却听懂了,想起了宿雨以前被冻伤过,便不再给他,暗暗记着往后也要少给他吃。 定武侯看了江宿雨一眼,直接问:“你体虚?” 陆沂闻言瞬间一口酒喷了出来,止不住的咳嗽,他叔父可真能问啊! 江宿雨面无表情道:“没有,只是体寒,蟹性寒,故不多吃。” “还有这个讲究,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定武侯竟还认真问了两句。 江宿雨一阵莫名其妙,但也答了:“没了,男子没那么多讲究。” 定武侯追问:“女子还有讲究?” “女子若有孕,则不可食蟹肉、山楂类性寒之物。”江宿雨看了一眼头顶巨大的树冠道,“这丁香花气也是万不可闻的,不过侯府并无女眷,倒是没有这个顾虑。” 定武侯便不再多问,饮下杯中酒,便起身先走了,丁香花,宛宁最喜欢用丁香花浸泡过后的水梳头! 定武侯走后,只留下两人,气氛有些异样。 31 陆沂轻咳一声,拼命忍着笑,又给他夹了一块酒糟鹅,催促道:“你再多吃些,都没吃几口。” “你再笑试试!”江宿雨目含威胁,可惜在陆沂面前毫无威力可言,只好干瞪了他一眼泄愤,“你才体虚!” 陆沂当即坐到他身边去,两个人挨得极近,在他耳边调笑道:“我俩的私事就不在这边说了啊……你什么样我还不清楚么,别人说的又不算。你再不吃我可又要喂了啊!” 江宿雨脸一红,低头默默吃菜,陆沂时不时给他添些,见他吃了几口,便又添一点在他碗里,每一样都是他喜欢的。 “够了,再来可吃不下了。”江宿雨连忙制止他,“你自己吃吧。” 陆沂放下乌木筷,好笑道:“你倒是给我夹呀!” 江宿雨愣了一下,随即心情颇好地将一条鱼的鱼刺挑得干干净净了,全部都给了陆沂。自己便在一旁看着他吃,指尖转着白瓷杯,又喝了半杯酒,这酒醇香,他不好杯中物,却也忍不住多喝了两口。 陆沂在一旁提醒:“这青梅酒可比果酿要烈,你酒量浅,都第三杯了,少喝些。” “好。”江宿雨乖乖放下杯子,坐在一旁,极其安静地等,好一会儿都不说一句话,头却越低越下了。陆沂见他这昏昏欲睡的模样便知是酒劲上来了,异常轻柔问:“可是困了,我带你去睡觉?” 江宿雨头有些晕,摇头道:“回去睡,阿覃会急。” “好,你等我一下。”陆沂立刻去命人准备马车。 江宿雨怔怔地看着他起身走了,直到身影消失在门边,才慌里慌张地追了出去,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陆沂刚才好像让他等一会儿,便又站在原地等。风过树梢,万籁无声,月光将他影子拉的很长,他想了想今日发生过的一切,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陆沂不过出去找个人吩咐一声,不消片刻便回来了,一进门便见他望着空中朗月笑了一下,明月皎洁似雪,人亦如玉无瑕。此情此景,恰似去年两人在颂阳书院的山顶望月,不同的是,如今他已经可以离宿雨很近了。 “宿雨,我们回去了。”陆沂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珍而重之,一步步将他带出小院,大门,直到上了马车,才把人轻轻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 “我不困。”江宿雨声音轻软,突然坐起身,双手攀上他的肩,直勾勾地望着他,眼底一层滟色水光,最是无端风流,分外惹人迷醉。 “怎么了?”陆沂笑问,两手轻揽住他的腰,将他扶稳,只觉一阵新奇,宿雨还从未对他这般热切过。 江宿雨眼角泛红,脸颊发热,凑上前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懒声道:“补偿你。”学着他往日的样子,轻轻触碰唇角,若即若离,似痒非痒,一股清冽酒香在鼻息间流窜,不知不觉便勾得人想要深尝。 陆沂却仰头稍稍避开了一下,小声笑道:“咱们这可是在马车上,外头有人呢!” 江宿雨顿时停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车帘,又往他怀里缩了两分,似乎有些害怕。 “不怕,他听不见!”陆沂柔声安慰,连忙将他抱紧了些,吻了吻他的额头。 “那,你可千万别出声。”江宿雨卸去了全身力气,闭上眼倚靠在他肩上。 “嗯,什么?”陆沂轻声问,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朦朦胧胧中,只觉得有一只手缓缓滑下,轻轻扒开了他的衣襟,光滑的指腹摩挲了两下,便有双唇贴上颈上肌肤,牙齿轻咬,时而舔舐,温热湿润的亲吻不断地落下,酥麻绵软,全身都要热起来了,可算是明白了何为宿雨口中的折磨,想推开却又舍不得,真真要了人命去。 陆沂揽住他的腰身,神色颇显艰难:“宿雨……够了,我们也快到了。” 江宿雨充耳不闻,依旧赖在他身上,偶尔还抬头偷亲一下,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陆沂一低头便见他两眼亮晶晶,里头装的满满都是自己,再折磨也都随他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门口,陆沂轻声唤他:“宿雨,起来了,我们到了。” 江宿雨在他肩上蹭了蹭脑袋,赖着不肯起:“我困。” “好!”陆沂笑着将他抱起,本来就对他万事无不应允,此刻更是舍不得他有半点不舒心,一路将他抱回了房。阿覃见自家公子沾了酒,赶忙去准备醒酒茶,又向厨房要了水送过去沐浴。 陆沂俯身将他放置在床上,低声笑道:“这会子可还困不困了?” “困。”江宿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一手勾住他的脖颈拉下,吻上熟悉的眉眼,继续他那未完成的补偿。 陆沂被折磨了一路,当即便含住了他的唇,惩罚性地咬了两下,烛光微暖,纱帐如烟,映衬着两个少年人的身影,端的是无尽纠缠。 阿覃送水过来,只在门外望了一眼,便捂着眼躲开了,远远待着,想着等会再送进去。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来,江宿雨衣带松散,前襟敞开,露出大片布满咬痕的肌肤,眼角湿了一片,却吵着要洗澡。陆沂顿时哭笑不得,最受不了他这副可怜模样,只得去给他叫水,奈何水来了,他又已经抱着被子睡熟了,半张脸掩在被子里,睡相极其安稳,不忍打搅。 陆沂蹙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万般无奈,暗叹太过磨人,却也只得拧了帕子给他擦干净脸和手,放他睡了。自己浴后,也匆匆躺到了他身边,抱着人胡乱睡了一宿。 一夜无梦。次日,江宿雨初醒之时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有虫子在身上啃咬一般,轻轻挪开陆沂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他得去洗个澡! 奈何陆沂对他爱护的紧,枕边人一动便也醒过来了,道:“醒了。” “你放开,我身上不舒服。”江宿雨皱着眉头,只想立刻唤人送水。 陆沂却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跟他算账:“你昨儿晚上撩了我倒头就睡,我可不舒服了一个晚上。” 江宿雨吃了一惊:“不……不可能……”一直都是陆沂故意撩拨他,他才不会主动去招惹。 陆沂微微扯开衣襟露出颈上前胸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痕,戏声道:“这难不成还能是我自己咬的?” 江宿雨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那片咬痕,努力回想,想着想着,整张脸便慢慢红透了,翻个身趴在枕头上,抱着头,整个人都埋进臂弯里,非常不想承认那是他干的。 陆沂早就习惯了他的嘴硬,摸了摸他露在外头的耳朵,叹道:“你也就醉了才会黏我这一下。” 这话太无奈,太委屈,还带着三分失落,江宿雨听在耳中,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只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他一般,便又转回来重新窝在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我现在没醉。” 陆沂一愣,登时大笑,不由分说便将人压在身下,又索要了一个深吻…… 江宿雨一大早就被他弄得没了脾气,眼角泛红,一片水光,浑身都是软的,略带抱怨道:“你还真是不挑,我这一身酒气,你也能……” 陆沂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小,暗想太容易害羞了也不好,稍微大胆一点儿的话都说不出口,只笑道:“你统共也就喝了不到三杯酒,哪里来的满身酒气?这酒量着实浅了些。” 江宿雨懒得与他争论,只催促道:“你差不多行了,我身上当真难受,快让我下去。” “我去。”陆沂立刻起身,草草披了件衣裳便出了内室。 热水一早就烧好了的,此时送过来自然快得很,阿覃更是早就备好了早饭。江宿雨浴后从屏风后出来,便见摆了一桌子的饭食。一坐下,阿覃便端了碗粥给他,并一份荷叶莲藕汤也摆在他面前。反观陆沂面前则丰盛的很,虾仁饺子、水晶包子、红枣山药糕……齐全的很! 江宿雨喝了几口白粥,只觉无味,这荷叶莲藕汤也是清甜寡淡,竟连个酱菜都不给他了!陆沂见状,心道阿覃又误会了,便把虾仁饺子端到江宿雨面前道:“吃这个吧!” 阿覃见状赶紧拦了,急道:“吃不得,这个太油了,公子要吃清淡的!” 江宿雨正准备夹饺子的手一僵,头也不抬道:“……不用。” “噢……”阿覃低应了一声,端起白粥,逃似的出去了。 陆沂感慨道:“阿覃对你真可谓是事事周到。” “我暂时还不需要这个周到。”江宿雨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山药糕,咬了一口,松香软糯,味道甚佳,比白粥好吃多了。 陆沂十分遗憾:“只可惜又浪费了阿覃这番苦心。” 江宿雨的手顿时又滑了一下,颇为无力道:“吃饭的时候你就专心吃饭,能不能别胡思乱想?” “好。”陆沂答应的很爽快,当真就不再调笑了,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突然安静下来,江宿雨一时还颇为不惯,抬眸看了一眼,恰巧见陆沂端起白瓷碗,吹开逸散的热气,低头喝了一口汤,鼻梁挺秀,眉宇间散发着少年人的恣意张扬,光华夺目,有此一人,见之不忘。江宿雨便越发觉陆少爷正经起来,也能装装样子唬人,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陆沂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见他不停地偷瞄自己,眼底笑意渐浓,忍不住眉飞色舞道:“看我何必偷偷摸摸的,你想怎么看都行!” 江宿雨却直接了当地否认:“我不曾偷看,我原本就是在看你。” 陆沂微微怔愣,随即心头无比雀跃,面上却还带着几分矜持的为难:“你不让我乱想,却又这样看我,对我说这些话,这让我想些什么才好?” 江宿雨慢悠悠地吃下最后一个饺子,懒得理他,再宠下去都要上天了! 32 天高云淡,深浅翠色的山林中传出一阵清越的钟声,穿透重重山林,响彻云霄,碧影深深,群鸟相和,好一处清凉静心之所。 江宿雨同陆沂走在上山的千条白石阶上,仰首望去,石阶尽头,广恩寺的大门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令人望而生敬。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江宿雨颇为怪异,今日一大早,这人便拉着他出门,一路到了这广恩寺脚下,千条石阶入山门,须得一步一步走上去。 “怕你无聊,出来走走。”陆沂刻意放慢脚步,与他同行,这石阶虽长了些,但他走惯了,也就不觉得长了,宿雨身体不弱,也能走得上去,多花一点儿时间也值当! “这就是送你竹纹纸笺的佛寺?”江宿雨记得那日那淡青色斜竹纹样的纸笺,陆沂提了一句广恩寺。 “不错。”陆沂点头,和尚手可巧了,还有不少好东西。 “你有何所求?”江宿雨有心相问,眼前之人,还有什么心愿么? 陆沂倒没什么瞒他的,更何况他知道最好,只笑道:“佑我姻缘不解,情缘不散。” 江宿雨十分无语道:“那你该去拜月老,佛寺还管这事?” 陆沂朗声笑道:“我跟这里比较熟,好歹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咱们今日先跟他打个招呼,请他先去月老那儿疏通疏通,毕竟都是神仙,好说话,明日咱们再去拜月老。” 江宿雨顿时被他逗笑了,摇头道:“佛门之地,你也敢开这样的玩笑!” 陆沂道:“咱们这还在山脚下,上头听不见。” “你着实不像是礼佛之人。”哪有人面对山门还这么轻佻的,可陆沂爱往佛寺跑,他是早知道的,先前在颂阳,也是时不时会去洞林寺待着。 “非得一本正经的才像?”陆沂好笑道,“就是和尚,也不全是严肃的,有趣的可不少。这事讲究心诚,何必压抑天性!” 不知不觉,山门已近在眼前,江宿雨回望身后的千条石阶,好像也没有那么远。 陆沂确实是来惯了的,进了山门,过往僧人都与他相识,一路畅通无阻地到大殿上了三炷香,便带着江宿雨去了一处幽静的禅房,曲指敲了三下门。 “进!”里头传出一句随意的应答。 陆沂推门而入,鼻尖动了动,一股怪味儿钻入鼻中,烟气熏得眼睛发酸,皱眉道:“你在烧什么?” “黄荆子,熏蚊子。”一个年轻和尚身穿素白僧袍,一手拿着根木棍,扒拉着铜盆里的几条绿枝,白烟滚动,气味刺鼻,另一只手却捂着鼻子,眼泪都要给熏出来了。 “你能先把火灭了吗?”陆沂站在门口把江宿雨护在一边,不肯进去。 布衣和尚端起茶壶一浇,灭了火光,又起身打开窗户,让山风入室,待到屋子里的烟气、怪味儿都散了,才闲闲道:“进来吧。” 陆沂这才带着江宿雨进去,毫不客气道:“大白天熏蚊子,你也是个人才!” 布衣和尚这才看清了他身后还跟着个面相和善的年轻公子,顿时两眼一亮,双手合十道:“原来是有贵客到访。” “这位师父有礼。”江宿雨淡笑一礼,陆沂似乎与此人很熟。 “大白天熏蚊子,倒是新奇。”陆沂毫不留情地嘲笑,一面拉着江宿雨坐下,对他道,“他是怀亦和尚,一个不正经的假和尚。” “晚上烧起来动静太大,若是惊扰了诸位师兄弟们,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怀亦神色悠然,从一个黑瓮中倒了净水入壶,清洗了茶具,便开始烹茶。 江宿雨双目含笑道:“我帮你吧。” “嗯?”怀亦目露疑惑。 “黄荆子味重,和别的东西混在一起会好些。”江宿雨起身捡起那个无人问津的铜盆,摘了些黄荆子叶下来,四周望了一眼,从长颈净瓶中取了一枝红莲,摘下数片花瓣,混着黄荆子叶在石臼中捣成了泥,缓缓捏成了十来颗丸子,铺在一张白纸上,“夜里点燃即可。” 怀亦又倒了些水给他净手,笑眯眯道:“我看公子慈眉善目,与我佛有缘,不知可愿……” 陆沂立刻截断他的话头:“打住,无缘,不愿,他红尘未断,有心上人,你少忽悠他。” 江宿雨目露异色,这意思是想让自己出家吗?就因为他能赶蚊子? 陆沂又对他道:“宿雨,你不必理会他!” “那真是太可惜了!”怀亦颇为遗憾,这双手再好看不过,造纸笺,雕玉,刨木头一定很合适,可惜有心上人了,唉!转而向陆沂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还愿。”陆沂一本正经道。 怀亦笑了一声道:“哟,看来是佛祖显灵了,让你如愿以偿。不枉费你在我这儿赖了两个月,天天跑去大殿上香!” 江宿雨默默坐在一边不出声,耳根微微发热,他大概知道陆沂来还什么愿了。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一个小沙弥探出头奶声奶气道:“怀亦居士,方丈传话过来,等会请陆小侯爷过去一趟。” 陆沂朝他和善一笑:“知道了,谢谢你。” 待那小沙弥走后,怀亦立刻赶人:“行了,你快去应付师父吧!若是让他知晓你把优昙弄丢了,非得跟你念叨上半天不可!” 陆沂只对江宿雨道:“我先过去一趟,你在这儿跟怀亦做伴,或者想出去走走都行,待会我找你。” “好!”江宿雨略微颔首。 “公子,来尝尝我这茶!”怀亦将清澈的茶水注入青瓷杯中,移到了他的面前。 “多谢,我姓江,江宿雨,直呼我名即可。”江宿雨端起青瓷杯,浅啜了一口,眼前此人,也不像是个普通的和尚,这屋子里处处讲究,官窑的瓷器,红木的桌椅,金镶玉的兽炉,连榻上随意摆放的软垫都是云锦做面,一水儿青色流苏,精贵非凡,不像和尚,倒像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江宿雨!”怀亦略略回想了一番,便笑道,“我知道你,他先前在我这儿断断续续窝了两个月,天天念叨你。” “是吗……”江宿雨神情淡淡,他还是不喜和外人讨论自己的私事。 怀亦淡笑道:“那时候浑浑噩噩瞧着怪可怜的,他自己本身其实也不信神佛。” 这茶清香悠长,回甘过后竟在舌尖晕开一丝苦涩来,恰如江宿雨此刻的心情,这人到底背着他干了多少傻事!陆沂前脚刚走,便已有些想见他了。 怀亦眼角余光暗瞟了他一眼,暗暗一笑,转身从墙上多宝格中取下一只木盒,从中取出了一块蓝田玉牌,毫无雕饰,仅二指宽,却打磨的异常光滑,色泽通透,只在顶端钻了个圆孔,系了条朱色丝绳。怀亦笑道:“闲来无事,磨了块无事牌,没多大用处,寓意平安无事,且拿着玩吧。” 江宿雨也没有拒绝,伸手接过,触手生温,只真心道:“多谢!”这便又是贺礼了! 从禅房出来,江宿雨独自闲逛,耳边是僧人梵音吟唱,没来由的心便渐渐静了。偶然逛到一处偏殿,却见有不少人在里头抄写经书祈福。便也向僧人要了纸笔,默默地抄了一篇《法华经》,他的字秀逸精妙,飘如流云,一篇洋洋洒洒写下来,无端惹人多看两眼,用丝绳卷了,放置在佛像前,愿他一世安乐无忧,愿他二人岁岁相见。 从偏殿出来,江宿雨便找了个寻了地方等陆沂,小池里莲花亭亭玉立,他便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着,在树影中一身霜色衣袍,独享这一隅宁静悠然。 陆沂来寻他之时,已然是午后,远远便瞧见他一手支着额角在树下假寐,便缓步靠近,拔了根草叶挠他痒。 江宿雨眉尖一动,便缓缓睁开了双眼,温言笑道:“你来了。” “怀亦说你出来好久了,怎么在这儿睡,困了?”陆沂扶他起来,也知自己去的着实久了些,宿雨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又是炎夏时节,更加容易犯困。 “有一点儿。”江宿雨松了松筋骨,眼睛都舒服的眯起来了,对这处还挺满意。 “不饿么,都这个时辰了,这里的斋饭不错,我带你去尝尝。”陆沂带着他走,“用完斋饭,咱们回客房歇息,下午再回家。” 江宿雨摇头道:“不用了,这寺里香客众多,我们又不久留,何必去占人家客房。” 陆沂跟他解释:“不占客房,怀亦那儿还有几间屋子空着,我们往那儿去。” “嗯?他是占了那一片地方?”江宿雨疑惑道,怀亦的住处偏僻少人,十来间屋子相连,似是一处独立小院一般。 “算是吧。”说起好友,陆沂有些恍惚,“他是被关在那里,终身不得踏出半步。” 江宿雨闻言一惊,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他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陆沂低声道:“家族之罪,株连,他是林疏的表弟,阖府上下就只剩了他,圣命不可违,拘在此处安度余生。” 江宿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看得很开,心性超然。”人之际遇本就变幻无常,昨日人上人,今朝阶下囚,怀亦此人,不伤于过往,这份性情也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陆沂难得听他赞别人,顿时就不答应了:“也没见你说过我一句好!” 江宿雨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这酸的也太没道理了,人是你带我见的,我今日才头一回见他。” 陆沂酸溜溜道:“你都看我快四年了,都没说过我一句好,一天就夸他!” 江宿雨笑了一下,遂他的意:“你一表人才,心胸豁达,机敏睿智,身手不凡,用情专一,德才兼备,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公正无私,有勇有谋,温柔体贴,细致入微,拈酸吃醋,心慵意懒,放浪不羁,固执己见……够不够,不够我再继续。” 陆沂越听越离谱,捏了捏他的手道:“真拿你没办法!” 当下带着他去吃了些斋饭,便回了禅房,进了自己常用的那间屋子,让他午睡。 江宿雨和衣而卧,又突然起来,取出一块通透的玉牌,道:“怀亦给的,你收着吧。” 陆沂看了一眼,笑道:“你留着吧,这玉通透无瑕,衬你,好看。” 江宿雨解开绳子想着给他戴上,只问道:“你想我把玉哨取下来换它?” “那不行。”陆沂顿时靠近让他替自己系上,当作宿雨送的好了,这么一想,又偷着乐了一回。又赶紧催着他闭眼,自己则在榻上歇了一会儿,佛门净地,他自然不会乱来,算是这四个月来他过的最安分的一个中午了。 33 下午回城,江宿雨想着浮云斋只隔了一条街,便又绕了一段路,去买些糕点。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吃这个了?”陆沂随手指了几样,每样都让伙计拿一些。 “给阿覃的,他喜欢吃。”江宿雨一手递了银钱过去,又加了两样没吃过的,买了一大盒带回去。 陆沂状似无意道:“阿覃喜欢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江宿雨顿时又嗅到了一股酸味儿,道:“你可够了啊,今日都第二回了,阿覃都跟我十几年了,这酸的也太没道理了。” 陆沂挑眉道:“我们也好些年了,我喜欢什么?” 江宿雨自然而然道:“我。” 陆沂微怔,随即便无奈地笑了:“投机取巧!”心中那点子醋味儿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宿雨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道:“难道我说错了?” 陆沂认真道:“这必须没错。” 回到陆家老宅,天色已经不早,阿覃喜滋滋地抱着大盒糕点拿去装盘,特地挑了江宿雨吃过几回的糯白杞子糕装好送过去。 陆沂尝了一块,甜而不腻,是熟悉的味道:“瑜州也有浮云斋?” “嗯,也有一家,阿覃自小见了便走不动道了。”江宿雨眼眸弯起,现在也还是一样,见了就吵着要买。 陆沂极其自然道:“江大夫也喜欢吃么?” “我?可有可无,不讨厌。”江宿雨莫名其妙,以前不是问过么? 陆沂一笑道:“你我还不清楚么,我问的可不是你!” 江宿雨诧异道:“怎么突然想起问我爹了?” 陆沂慢慢透露出想法:“大概是想把你拴得更紧一些。” “也不用这么急。”江宿雨稍微避开他的目光。 陆沂心头一凉,竟还是想瞒着么?不动声色地将情绪藏起:“好,听你的,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们再动身。” 江宿雨垂眸轻声笑道:“我早已去信了。” “什么去信?”陆沂猛地抬头,却望见他不自然地红了耳根,忙追问道,“你做什么了?” 江宿雨重复一遍:“我已经写信回家了,我爹早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陆沂微微瞪大眼睛,既惊喜又感到十分诧异,他何时竟做了这事? “到这儿的第二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会说服我爹的。”江宿雨含笑提醒,眼眸清亮,他当时便决定了,既然放不下,那就得好好待他,自己的人,一直藏着像什么样子? 陆沂一愣,突然就上前将他紧紧拥住,长久以来的不真实,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江宿雨任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这下不担心了吧,你总不放心我。”陆沂将他看的太重,看得很紧,就怕他哪天又反悔了,这样多累呀! “嗯。”陆沂异常温柔地应了一声,“那有没有回信?” 江宿雨:“有。” 陆沂松开他,隐隐有些紧张:“我能否一观?” 江宿雨却摇头:“不可以。” “无妨,没事,没关系。”陆沂连声安慰,宿雨不愿给他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否则也不至于瞒了这么久,宿雨此举,已经让他很开心了,还奢求什么呢? “若你看了,我爹定要说你不懂礼数,乱窥他人信件,不可取。”江宿雨知他误会了,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便道,“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我爹也未曾责怪我,只说待日后见了你再谈其它。” 陆沂心领神会,顿时放下心来:“那,这可算是个好消息了?” “不好说。”江宿雨转过身去,眼里藏着笑,反正父亲没明着反对。他那日落笔,便将两人这几年来的经历,陆沂对他百般照顾,他对陆沂也实在难以割舍,都尽数写上了,送了好厚一封家书回去。 江大夫展开那一叠极厚的家书,也许生气过,但到底还是更疼儿子多些,回信上愣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只特别委婉地提了一句‘终身大事需思虑周全,莫要草率’。 陆沂不禁叹道:“江大夫当真疼你。”想他叔父虽然同意了,却也让宿雨难受了好半天,可这段时日,宿雨分明没有半分异样。 “那是自然,我们家江大夫和常伯对公子可上心了。”阿覃送晚膳过来,恰好听到陆沂这句话,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 陆沂悄声对他道:“如此说来,我可得再上心一点儿,争取哪天也能从阿覃口中听见我的名字。” 江宿雨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爹那是养儿子,你跟他比,你是想……” 陆沂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极其无奈道:“以后再开这样的玩笑,我可生气了。” 阿覃忙低下头,摆好饭菜赶紧逃了,心里却暗暗承认,其实陆公子也很好了,就是怎么从来不知道要避着点人,若是在外头也这样动手动脚的被人瞧了去可如何是好? 江宿雨还挺好奇,不禁问道:“你要怎么生气?”眼前之人从未对自己说过什么重话,他会怎么生气,着实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陆沂一把将他拉进自己,正所谓祸从口出,低头便吻上罪魁祸首,全无往日体贴温柔,纵情挑逗,花样百出,一路咬上脖颈,手上也不安分地乱动。江宿雨被他紧紧控着,使不上半点儿劲,可又实在说不出求饶的话,只好闭着眼睛受了他这般肆意的夺取。 末了,陆沂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才悠悠道:“如此,你多惹我几次,也是无妨的。” 江宿雨连忙推开了他,拉好衣襟,满脸通红道:“你……你今日怎么这样……”明明先前亲近之时都……都还算规矩的,至少他没同意,绝不会这般乱来,更不会这么用力。这架势,他都要以为陆沂即将失控了! 陆沂拉近他低声笑道:“都说生气了,自然要得些好处,我想要的好处,可不就是你!” “我饿了。”江宿雨立刻抽出自己的手,绕过他坐下举筷吃饭。 陆沂也在他身边坐下,给他盛了碗鱼汤:“这汤很鲜,你尝一下。”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垂目缓缓进食,神情不似往日轻快。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陆沂暗自反省,刚才大概是吓着宿雨了,自己也是冲动了一下,本想着如今也算是有了父母之命,不必再顾忌什么,现在看来,是他高兴过头了,宿雨吃软不吃硬,这般强来已是惹恼了他,得哄! 入夜,烛火昏黄,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晃,摆动一片芭蕉绿影,点缀着几颗幽绿的萤火,夏夜悠长。 江宿雨抬眼望去,眉眼间似是松散了几分,取了笔墨坐在了纱窗下,这会子出门蚊虫多,他不愿出去,抄书消食,也是打发时间。 陆沂浴后出来,便望见这一幕,心上蓦然柔软,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宿雨在窗前抄书了,一身素白衣衫,墨发垂肩,眉目温和,见之暖意横生,心向往之。 陆沂悄无声息地靠近,瞥见他笔尖流出一句“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不禁贴上他的后背,一手圈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笑道:“倘若斯人若此,岂会有约不来,若是我,便是刀山火海也是要来赴约的。” 江宿雨笔下一顿,这字算是又废了一张,这可是今日写得最满意的一张了,把笔搁下,一指轻戳他的额头道:“我倒真想给你搬个刀山火海过来。” 陆沂惊讶道:“我还比不上一幅字?” “不早了,歇着吧。”江宿雨推开他不断接近的脸,又拿开了自己腰上的手,起身躺床上去了,安然闭目,睡姿端正,一如既往地乖觉。 陆沂掀开帐子,侧卧在他身边,轻轻把人抱在怀里,在他耳边柔声道:“还生我气呢?” “没气。”江宿雨闭着眼睛应了他一句,这有什么好气的,两人更亲密的都记不清多少回了。 陆沂更贴紧了一点儿:“嘴硬,好半天都没理我了。”这话说出来带着三分可怜,两分委屈,他拿捏的极好,他的宿雨最是心软,就吃他这套! 江宿雨闻言心中便泛起些不忍了,转身主动窝进他怀里,轻声道:“真没气。” 陆沂调整了姿势,好让他窝的更舒服,问道:“那为何不愿意搭理我?” 江宿雨闷声道:“你咬疼我了。” “让我看看。”陆沂心上一紧,撑着身子坐起,立刻便解了怀中人的衣衫,江宿雨身上嫩,只见锁骨处一片凌乱红痕,齿印浅淡,腰上,背上,也都被自己掐的青了好几处,一时歉然,“怪我,我去给你拿药。” “不用,没事。”江宿雨拉着他躺下,将衣衫随意拢起,继续窝着。 陆沂只得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下回轻些。” 江宿雨挑眉道:“怎么不说以后都不弄疼我了?” 陆沂低笑道:“打什么歪主意,你明知不可能。”他们还未曾行周公之礼,圆房必然是要疼的。 “可能的,”江宿雨抬眸,笑容里透着三分狡猾,“你……让我在上!” 陆沂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反而放松了躺在床上:“好,让你。”难得江宿雨有兴致,他自然乐意奉陪。 江宿雨欺身上去,四目相对,陆沂眸底一片清朗笑意,神情松散,端的是任他为所欲为。 35 江宿雨一看他这副表情便知他又在打些歪主意,暗暗打算这几日都不跟他同房了。奈何一吃完饭,陆沂便又要拉着他回内室,想着他身上酸痛,要给他揉一揉。 江宿雨本不愿进内室,听到他这话便有些心动了,最终还是乖乖趴在了软榻上。 陆沂又取出瓶伤药,含笑道:“身上可要上些药?” “你是故意的!”江宿雨双手抱着脑袋,将脸埋在枕头里,他原本想的是陆沂隔着衣衫给他捏捏肩捶捶腰便好了,现在明显与他想的有些出入。 好一会儿,江宿雨才犹犹豫豫地将上身衣衫褪到腰间,半挂在小臂上,露出痕迹斑斑的后背来。后背他没法自己上药,更不可能叫阿覃来干这事! “还羞啊!”陆沂见他如此便忍不住打趣,拨开他一头墨发散在软枕两边,随后抹了些莹润清凉的药膏在肌肤上,用了些巧劲儿揉开。 “没有。”江宿雨小声道,气势上却弱了许多,他虽看不到,可想也知道身上必定惨不忍睹,拼命忽略背上的感受,这双乱动的手他可太熟悉了。 “耳朵都红透了。”陆沂一手轻拨了拨他的耳垂,在他恼之前又收手继续给他揉,“我们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出去换个人进来就不会了。”江宿雨闷声道,这个人简直是过分,明知他听不得这些话,还总故意说! “那不行,你这模样只能我看。”陆沂俯身在他背上轻吻了一下,“我看都臊成了这个样子,这要是阿覃看了,你只会更羞!” 江宿雨手指紧抓着床单,整张脸都埋进了软枕间,为何要提阿覃,总让他有一种被人窥视的错觉,索性不再理他!背上一双大手恰到好处的按捏,缓解了身上的酸痛,本来就没休息好,此时眼皮越发沉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睛。 陆沂深知他累着了,也不再吵他,手上的劲力渐渐放轻了,岂料江宿雨却极不乐意地嘟囔:“还酸,不要停……” 陆沂手都颤了一下,一瞬间血气都往头上涌,昨夜也是不要停,眼角挂着泪迹,一双眼睛湿蒙蒙的,呼吸急促地望着自己,双唇微颤,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停,分外可怜,却促使自己狠要了他大半夜,此时又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难免又想歪了。 然而再回味也只能暂时先按捺住心中的绮念,继续给江宿雨捏背,待人渐渐熟睡了,才给他拉好衣衫,又想着趴着睡不舒服,轻手轻脚地给他翻了个身,躺平了,将双手放在胸前,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做好了这一切,陆沂便哪儿也不去了,就这么静静地守着他,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总是带着笑意的,干净明亮,温暖和煦,像是春日里轻拂过湖面的微风,不知不觉便沉醉在里面了。便是闭上了也好看的紧,眼睫很长,鼻梁挺秀,安稳沉睡,看着心都与他在一处了。 陆沂忍不住在江宿雨眉心亲了一下,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虽自幼无人陪伴,却过得比谁都潇洒,自从心里装了个人,便再也潇洒不起来了,他本不信神佛,可宿雨当时不要他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求了神佛。 叔父教他,一切想要的都要自己想办法拿到手。宿雨是千方百计哄到手了,却也深知宿雨并没有多爱他,还是能离得开他的,可越这样他就越想在宿雨心里占据更多的位置,占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儿余地,让他离不开自己才好,如此他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江宿雨睡了多久,陆沂就坐在旁边守了多久,一睁眼便在他温柔的目光里看见了自己,一刹那心都柔软起来了! 江宿雨睁眼便见心上人,心情颇佳,却还不肯起,躺着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道:“守着我做什么?” 陆沂伸手替他理了理缠在颈上头发,淡笑道:“在想事情。” 江宿雨一手抬起枕在了脑后,撩起眼皮颇为疏懒道:“想什么事?” 他的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浅浅红痕,陆沂不禁又抬手抹了一下,忽而笑道:“在想你有多爱我?” 陆沂的手很暖,江宿雨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两下,懒洋洋地笑了一下:“那你想到了吗?” 陆沂身子一倾躺到了他身边:“没有,想你亲口告诉我。” 江宿雨闻言,便很听话的凑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唇,细腻又温柔,勾缠了许久才分开,留下一片轻微的喘息。 陆沂颇为无奈却又乐在其中:“就会投机取巧!”心中却有点儿惋惜,还是不肯说啊! “笨死了,”江宿雨弯着眼笑骂他一句,“大概和你想的差不多吧!”怎么会想这种傻问题呢?他就从来不想陆沂有多喜欢他,够明显了! “不够啊,宿雨,再多一点,再多给我一点点!”陆沂埋首在他颈间,紧紧抱住他,不够,远远不够啊! 江宿雨挑眉,还不够么?那大概比他想的还要再多一点,反正很喜欢就是了! 白日里歇的久了,夜里便精神百倍。江宿雨怕陆沂又乱来,为了避免与陆沂同房,迟迟不肯回屋,却催促陆沂先睡,心里却想着陆沂先睡了,他便悄悄去书房歇一个晚上。哪知陆沂实在是体贴的有些过分了,见他毫无睡意,便要带着他出门。 “都这么晚了,还要去什么地方?”江宿雨不大情愿地被他拉着往外走,他虽毫无睡意,却也不想出门,身上还疼着呢! 陆沂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把人往外拉:“四处走走,这儿晚上也热闹,你会喜欢的!” 江宿雨见他似乎很有兴致,也就歇了回去的心思,就当陪陪他好了!一出门方觉夜里的人还更多些,明月当空,千万盏明灯绕城,竟比白日里还要璀璨三分,商铺迎来送往,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大抵繁华盛世,便是如此了! 江宿雨跟着陆沂信步而走,好些白日里见不着的商贩也都吆喝起来,时不时可听见街边孩童的嬉笑打闹,一张张脸庞在灯笼的红晕下显得格外天真无邪,原本沉积在心里的那点不情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反倒饶有兴趣地四处看了看! 陆沂侧头看他,见他眉目舒展开来,自己也就放心了。他的宿雨是清风朗月,是芭蕉夜雨,是雨后竹林清幽,是山涧清泉漱石,值得世间所有的美好! “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有人在弹奏琵琶。”江宿雨望向前方一座玲珑楼阁,抬头望去,隐约可见楼上帘幕轻垂,青纱半掩,四角都坠了铜铃儿,系了红绸带,风一吹便响彻九霄。 陆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便噎了一下,轻咳道:“那地方你不能去,想听琵琶我带你换个地方!” “为何?”江宿雨不由得多瞧了两眼,“牡丹亭,戏台子么,看着挺雅致,我想去看看!” “不可以,”陆沂扳过他的脑袋,只得跟他解释,“不是戏台子,那是家青楼,你不能去!” 江宿雨多看了两眼,摇头道:“不像,为什么不能去,看看有什么打紧?” “不行!”陆沂抬手就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当着我的面逛青楼,你怎么想的?” “难道要不当着你的面去,你怎么想的?”江宿雨脱口而出,说完方觉似乎不太妥,又强加辩解,“又不是背着你偷偷摸摸去,是要你陪着我去!” 陆沂拉起他就走,边笑骂道:“亏你还是虞先生最看重的弟子,瞎想什么呢,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江宿雨却轻飘飘道:“又不做别的,你瞎想什么呢,思想龌龊!”既然不让去,他也就歇了那心思,也就听着那檐角铜铃儿,一时心痒痒,不让去也便罢了! “先说好,就依你这一次,必须得跟着我,不许自己乱走,不然我怕你被人拐了去。”陆沂带着他朝那牡丹亭走去,都起了这心思不如自己带着去,省得以后路过老想着,这牡丹亭至少明面上做的还算干净,像个歌舞坊,不至于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你还当别人都跟你一个样儿呢,放着好好的姑娘不拐!”江宿雨借着衣袖遮掩任他握着手腕牵着走,肌肤相接处一片温热,眼角却弯了起来。 “今晚回家不妨照照镜子,你比这些姑娘好看。”陆沂将他护得很紧,进去后也就在二楼找了个视野好的隔间坐着,连酒都没要,只让上了壶茶,并几样茶点让人送来。 大堂内的牡丹花台上是个极其秀美文静的女子,一身淡青色暗纹素衫,玉白色的牡丹罗裙,如云的乌发里只斜着一支通透的玉兰簪子,耳上坠着两颗细长的白珠子,眉目如画,怀抱一把半旧琵琶,轻拨素弦,虽在风月场上,却不见半点儿风尘,亦无愁眉苦楚,宁静安然,瞧着便格外舒心。 这牡丹亭的隐私性向来做得好,上头的隔间儿外垂着一层流光纱帘,从里往外看不妨碍,外头却压根瞧不清里面,只略微看得几个人影儿。 ※※※※※※※※※※※※※※※※※※※※ 为什么没有34章呢,因为它被关小黑屋了…… 36 江宿雨此时却没心思看美人儿,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要笑不笑道:“许久不曾来了,陆公子,常客呀?” 方才一进来,楼下大堂内一名美妇人便过来迎,一眼就认出了陆沂,上来便是这句许久不曾来了,语调温婉,举止得体,又帮着让人带路,安排好地方,体贴得很。 陆沂一愣,才明白过来他是介意了,随即笑道:“刚刚那妇人名叫秋娘,是这楼中的掌柜,她早年是名动京都的美人儿,旧交无数,背后不少人护着她,很有些手段,其中一点便是这识人的本领,但凡见过一面,她都能认出来,我是同别人来过几次,也就坐着喝了杯酒,没别的意思。” “谁知道呢!”江宿雨轻飘飘地应了一句,继续喝茶! “我从前巴不得你酸一下,现在看来我是没那个命,见不得你心里不舒坦!”陆沂轻笑摇头,拿开他手上的杯子转而握住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我一身清白,从没什么拈花惹草的陋习,你大可放心!” 江宿雨轻哼一声,却没收回自己的手,装模作样地听下面那位姑娘弹奏琵琶。乐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流淌入耳中,暖黄色的烛火映在他脸上,越发衬得整个人无瑕如玉,明净透澈,眼眸清亮有光,垂目时掩下三分清爽笑意。 陆沂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转而坐到他那边去,轻轻将人环住,下巴搁在他肩上,放松身心道:“你可算是肯为我喝回醋了。” “哎,别这样,这里人好多。”江宿雨缩了缩肩膀,怎地在外面也靠的这般亲近,呼吸的热气都喷洒在他脸上了,总让他想起某些脸红心跳的画面! 陆沂低笑了一声,整张脸都埋进他的颈窝里,温热的唇瓣无可避免地触碰到那轻颤的肌肤,轻柔又温暖:“看不见,我们做什么他们都看不见!” 这是什么话,江宿雨听不得这样的,只得推他道:“你够了,这是在外面!”虽说外面的人瞧不清里面什么情况,可他看得清别人啊,心里发毛,总怕别人发现了,那可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外头高谈阔论,迎来送往,哪知帘子后这小小的隔间里是如此柔情蜜意。 陆沂靠在他身上半天不起来,他也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只是想腻着江宿雨罢了,虽说这风月场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可陆少爷还是很挑的,平日里再怎么放肆,也都是在四下无人时才会亲近江宿雨,私事自然要私下里做才有乐趣,他才没有给别人听墙角的习惯。 “你困了么,困了我们便回去,也没什么好看的,倒像个茶楼。”江宿雨见他许久不起,便以为他是累了,毕竟陆沂比他晚睡,又比他早起! 陆沂低声笑道:“我不困,就想抱着你。” 他一开口,江宿雨便知他的精神实在是好的可以,昨夜没睡多久,今日中午也只顾着守他,压根没闭眼,不由得十分不解:“怎么都不犯困的?” “对着你怎么可能会犯困!”陆沂放开他坐直身子,再靠下去,宿雨该喊累了。 江宿雨提醒道:“可你以前明明很懒,叫你起床都得半天。”那时候不也天天对着他么? 陆沂好笑道:“现在是谁天天起不来?” 江宿雨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还不都怪你!” 说来也颇为羞恼,自从两人之间的同窗情谊变味儿了之后,江宿雨几乎就没比陆沂早过,盖因陆少爷晚上总爱变着法儿欺负人,江宿雨心智又极其不坚定,十回中总有个六七回被他色诱成功,导致每每睡得晚,自然起得也就晚了些。 陆沂对此很是赞同:“嗯,怪我!” 江宿雨去了心里的不痛快,倒用心听起琵琶来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看见那姑娘的侧颜,明明是旖旎多情的曲子,从她手下流出来却听不出半点儿轻浮气。 江宿雨侧头问:“那位姑娘是这儿的乐师么?” “嗯,乐师,”陆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叫白葭,今日这儿的人大都是来看她的。” 江宿雨点点头:“料想也是,太出挑。” 这回陆沂却没否认,只是笑了一下,似是赞同他所言。 江宿雨不禁调笑道:“现在怎么不酸了?”昨天他就赞了一句怀亦豁达,这人都酸得不行! 陆沂神情松散,丝毫不以为意道:“酸什么,白葭芳龄二十五,比你大了半轮,在座的少说有一半都被她拒过,心气高得很,瞧不上你。” 白葭瞧不上,莫非怀亦还能瞧得上?真不知怎么想的,除了陆沂还有谁会如此看重他? 江宿雨无奈一笑,转而道,“左右无事,不如你给我讲讲这位白葭姑娘好了。” “这故事有些伤感,你也许不大喜欢。”饶是如此,陆沂也缓缓给他道来,“也可称她为白葭夫人,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早些年也许过良人,可惜命里无缘,还没等到成亲便去了,后来也有人求娶,她却一直未嫁,数年前有人欺她孤苦无依,想要强占,她便来此做了乐师,得秋娘庇护。” 江宿雨轻叹道:“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受累了。” “有情有义不一定,却是个烈性女子。”陆沂笑道:“莫非你也觉得她该寻个好人嫁了?”心里头挂念着一个人,又如何能再去与另一个人举案齐眉? 江宿雨摇头:“没有,我不能觉得她该如何做才是好的,要做什么只能是她自己的选择,局外人的言语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是你说出来的话,一听就知道是个不听劝的!”陆沂捏了捏他的手心,这些年将他的性子摸的也是够清楚了,吃软不吃硬,不听他人劝,一不小心还得钻个牛角尖,可乖的时候真是乖的不得了! 江宿雨反驳道:“为何要听别人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嗯,看也看了,曲子也听了,是不是可以走了?”陆沂十分好脾气地询问。 江宿雨遂他的意,起身道:“回吧。” “以后可就不来了。”陆沂又追加了一句。 “至于吗,我不就喝了杯茶,还膈应呢!”江宿雨一声嗤笑,“行行行,都听你的!” 陆沂带他出了隔间,正准备下楼,却恰巧碰到熟人。 一身常服的林疏正好迎面而来,望见两人,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温声道:“二位,真是巧了,不如喝杯茶再走?” 陆沂则是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身边之人:“困不困?” 江宿雨微微摇头,对林疏一礼道:“打扰林疏公子了,上回公子所赐之物,还未曾向公子致谢。” “客气,风雩能得你相伴,也是一桩美事。”林疏却不是来听曲看美人的,直接带着两人上了三楼。 楼顶很是空旷,乐声传到此处已有些缥缈。秋娘亲自来送了酒,布了菜,才款款下去。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陆沂望向林疏,顺手给他倒了杯酒,又给江宿雨倒了小半杯,刚好占满杯底。 林疏却注意到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笑道:“你这也太严苛了。” 陆沂悠然道:“宿雨酒量浅,喝不了太多,这酒清甜,他肯定忍不住多喝,尝个味儿就好了。” 江宿雨奇异地看了身侧人一眼:“我什么时候爱喝酒过?” 陆沂提醒道:“你自己想想上回。”他倒是不介意宿雨喝酒,偶尔来两杯他更喜欢,只是今日不行,万一又来撩,当着人家面可怎生是好? 江宿雨顿时没话了,心里默默辩解,上回只能算意外,他才不好酒,偷偷看了一眼身侧之人的俊颜,嗯……倒是有些好色,每次都被某人勾了去。 林疏独自饮下一杯酒,见他二人这般相宜,不免心底又升起一丝艳羡,几分怅然,也不知几时才能再与自己那人相见。 陆沂瞧他这神情便知必定又是遇到什么事儿了,道:“你今日看着可有些不大精神。” “无妨,有些闷了。”林疏摇摇头,他也是无聊透顶,明明没什么事,拉着他们二人做什么? “你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到估计也就闲到头了。”陆沂暗笑,东宫里头忙得脚不沾地,璟王府里头却还嫌闷得慌。 林疏并不在意他的调笑,颇有感触道:“风雩,你的运气可真是好!”不似自己,想要见一面都难于登天。 陆沂扬声笑道:“我这可不是运气,是命里注定。” 江宿雨对他的厚脸皮简直无话可说,说什么命中注定,只能算谋算得当,默默尝了尝杯中酒,微甜,味道不错,可也太少了,真的就只给他尝个味儿。当下心思微动,悄悄地将自己和陆沂的杯子对调,自以为瞒天过海,殊不知陆沂看破不说破,不忍心拆穿罢了。 林疏却深以为然,的确是命里注定,又不禁轻叹了一声,染上些许怅然之色。 陆沂看得出林疏有难处,却也没再开口多问,问了也不会说的,林疏的难处只怕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若能帮,怕是早就说了。 林疏望向江宿雨,突然道:“江公子,我有一事请教。” 江宿雨端坐道:“公子直言即可。” 林疏颇为迟疑:“风雩当时跟你闹得那么僵,你怎么答应同他和好的?” “呃……那个……我……”江宿雨嗫嚅了半天,一时有些词穷,怎么跟陆沂好的,这要怎么说才好,忍不住望向陆沂,盼着他能把这茬揭过去。 “你要这么问,他可不好意思说,”陆沂及时接过话头,眉眼间透出几分得意之色,“闹得僵有什么打紧,我又不是单相思。” 林疏闻言微怔,眉眼间染上些许落寞:“倒也是!” 江宿雨羞恼,狠瞪了陆沂一眼,本想让陆沂帮着揭过去,谁想他竟这么大胆!私事私下谈不好么,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太没羞没臊了! 林疏看着他俩眼疼心酸,干脆送客:“罢了,夜深了,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好,那我们先行一步,你也早些回去。”陆沂颔首应下,他们也该走了,就这一会子宿雨都偷喝两杯酒了,再让他喝下去,回去可难熬了。 37 夜色已深,牡丹亭的琵琶声早已经歇了,长街上的灯笼也熄了大半,行人更是少了,偶见几个人影,也是行色匆匆,该归家了。 街边的灯笼里透出暖色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走得很慢,仿佛闲庭细步,自在悠然。陆沂悄悄握住身侧之人的手腕,掌心一片温热,江宿雨也大大方方地给他牵了,四下无人,也就懒得遮挡。陆沂嘴角忍不住弯起,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 忽而一辆马车从前方驶过,江宿雨忽然停了,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不想走了。” “好,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找辆马车。”陆沂思量着,反正也没走出多远,牡丹亭中是有马车送客人回府的。 “别去,收买你,背我行不行?”江宿雨眼中光华大盛,像是一把火从心底烧起,放肆又热烈,总得要做点什么来平息,便飞快地凑上前去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下,这个吻微微湿润,还带着着酒的醇香。 陆沂只觉得心跳都快要停了,拼命压制住心底的渴望,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对宿雨做出过分的事。俯身,将江宿雨背起,故作镇定道:“我看啊,你不是累了想坐马车,分明就是想占我便宜。” 江宿雨伏在他肩上低笑,声音又撩又软:“是又如何,你都占我多少回了,还不给占回来么?” “哈哈,给你占,我无不配合。”陆沂走得很稳,这回却没用轻功,难得宿雨要他背,有点舍不得走快了。 “我才不占。”江宿雨那酒劲有点儿上头了,朦朦胧胧望见前方一个孤零零人影儿,借着昏黄的光晕,勉强辨认一二,“前方那人是不是白葭姑娘?” “是。”陆沂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怎么是这般模样?”江宿雨目露迷惑,那不是牡丹亭的白葭姑娘,那是个布衣女子,簪环锦衣皆已脱下,只用一根素带轻束了长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良家女。 “你看人家姑娘做什么!”陆沂故作不满之言。 “好吧,我不看了。”江宿雨便很乖地不再问了。 陆沂脚下依然稳健,不是不告诉他,而是若在此时告诉宿雨白葭的夫婿是她自己一手谋害,那大概要把他吓醒了,如此良辰,难道不该谈谈终身大事么? “宿雨,带我回瑜州好不好?” “回瑜州做什么?”江宿雨已经有些犯困了。 “去见你爹。” “还想着呢!”江宿雨轻拍了一下他的肩,笑了一声道,“好,回瑜州,下个月便动身,正好能赶上我小外甥的满月酒!” 陆沂长长‘噢’了一声,拉长声音道:“你那青梅竹马的妹妹的孩子?” “你够了,都已经嫁人生子了,你还酸呢!”江宿雨笑骂两句,还是解释了一下,“她和阿覃是一样的,你也不想想,我们若是有那些心思,她还能嫁别人?” “所以,满月酒才是你回去的目的,我就是个顺带的。”陆沂一声长叹,感觉自己发现了真相! “真聪明,这都被你猜到了。”江宿雨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头,眯上了眼。陆沂听着他的呼吸渐沉,眼看着就要睡熟了,也便加快了步子。 回到家中,这澡是洗不成了,只得拧了热帕子给他擦净脸,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拧紧了眉头,一直偏头想要躲开,面带不悦地轻哼了两声,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儿,可太遭人疼了!陆沂揉揉脑袋,摒除杂念,今天本来就打算不动他的,睡了好,睡了不乱动,也不说话,挺好! 第二日江宿雨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竟躲过一劫,暗想只要他睡着了,陆沂是不会扰他的。接下来几日,便睡得格外早,前两日陆沂以为他是累了,也没多心,后面便起了疑心。 “你这是躲我呢?”这日也是,江宿雨便早早歇着了,刚好被陆沂抓包。 “没有,不舒服。”江宿雨翻了个身,含笑看着他。 “还不舒服?”陆沂不疑有他,却有些担心,“让我看看。” 江宿雨吓得抓紧自己的衣服坐起,脸顿时红透了:“你……你胡说什么呢,不……不知羞耻!” 陆沂顿时脸就黑了:“这也要羞耻,那我得去当和尚!” “我有多难受,你还不清楚吗?”江宿雨迅速说完,便裹紧了被子,倒头就睡,“我困了,不许吵我!” 陆沂见他实在不愿,也就不再逼他,想来大概是真的还疼吧! 江宿雨每到就寝时便推脱身上还疼,次数多了陆沂也认为是自己对他太粗暴了,想着往后要轻些,被晾了七八日后,他便也不肯再信了,怎么可能会疼成这样? 这一日暮色将落,江宿雨浴后步出屏风,发尾还带着微湿,虫鸣透过绿窗纱声声入耳,几只萤火在芭蕉丛里忽闪光亮,陆沂晚饭后便不知跑去了哪里,趁他不在,便坐在窗前又抄了一回书,神色安然,悠闲自在! 忽而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江宿雨忙收了笔,望向门口,暗想现在去躺下还来得及吗? 那自然是来不及的,陆沂耳朵尖得很,又走得快,只怕还没躺好他就看见了。所以江宿雨便从容将纸笔收好,在陆沂进来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起身去睡觉。 陆沂将手中的水晶碗放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放下床帐,满脸困意道:“你回来了,我困,先睡了。” 陆沂又重新端起那沁凉的水晶碗,又将帐帘挽起,道:“刚刚不是还吵着热,把这吃了,冰都融了,放心吃,不凉肚子。” 江宿雨立刻就醒了,端过他手中那水晶碗,里面装着小半碗酥山,雪白清凉,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你去给我弄这个了啊,大半天不见人!” 陆沂嘴角弯了弯,笑道:“快些吃吧。” 江宿雨尝了一口,清凉爽口,甜丝丝的,边吃边道:“你不要这样对我,要是被你惯出一身臭毛病,我爹肯定要罚我了!” 陆沂却只当他在说笑:“一碗吃食就惯着了,我要是连这都不给你,你爹该说我苛待你了!” “没跟你说笑,认真的。”江宿雨皱眉,神色有些严肃,他下午是说了一声热,谁曾想陆沂还真当回事了,再这样下去,真要给他惯出许多毛病来了! 陆沂挑眉道:“我也是认真的,若觉得热,城外三十里有座山谷,正是纳凉的好地方,不少人都爱往那儿跑,正好我们也有座宅子在那儿,是我的私产,过去住几日?” “我才不跟你去!”江宿雨一把推开他,还来劲儿了,自顾自去重新漱了口。 待他回来,陆沂便将他拉进怀里,一手探进了衣襟,在他耳边意有所指道:“我都这么惯着你了,你何时也惯我一回,嗯?” 江宿雨猛然瞪大眼睛,把那双不断作乱的手往外推了推,没推动,特别不好意思道:“我还有点儿疼。” “这理由还用呢?”陆沂亲了亲他的耳朵,又低头在他已经露出来的肩头吮吻,“我问过了,你早好了,我也没对你太狠。” “什么!!”江宿雨仿佛被雷劈了,顿时慌了,“这种事你也去问人,你怎么好意思问人!” 陆沂却十分诚恳道:“脸面哪有你重要,你不肯说实话,又不让我看,我担心,便只好找人问一问了。” “……”江宿雨捂着脸,这下真的没脸见人了,“不许去问了,以后只能问我,我告诉你!” 啧,真是太好骗了! “为什么不愿意?”陆沂拉着他躺下,明明他是喜欢的。 江宿雨呼吸微乱道:“没有不愿意,就是……会疼。”还有……哭,太丢人了。 “你就只记住疼了?”陆沂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作为躲他的惩罚。 江宿雨顺势埋进他颈窝里,连日来的别扭在这一刻统统消失,记住的那自然不止是疼,他的温柔与冲动,一丝一毫都记得清清楚楚。 江宿雨知道今天肯定躲不过,便干脆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带些讨好道:“我怕疼,你轻些,别的都依你。”只要不让他哭就行! 事后,江宿雨缓过来,踢了他一脚,怒道:“你故意的!”都是些什么怪癖! 陆沂把人扯进怀里,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低笑道:“还有力气呢?才给你洗的澡,看样子有些早了,下回得迟些!” “没下回了!”江宿雨有些气闷,一阵懊恼,暗道往日真是太惯着他了,生气都不管用了! 陆沂这才抬头看他,离得极近,看得清他原本干净细腻的脸上春色还未全部褪去,眼角泛红,却又含着恼意,真是无比勾人了!一手轻抚上,滑过寸寸肌肤,道:“宿雨,你勾我!” “你下去吧,绝对没下次了!”江宿雨怒踢了他一脚,转过身,扯着薄被到床角去了,居然还在想,真是鬼迷心……呸,谁是鬼,色令智昏! ※※※※※※※※※※※※※※※※※※※※ 江宿雨:不禁颜控,还意志不坚。 38 接下来一段时日,陆沂时不时便拉着江宿雨做参考,找些古玩玉器,字画摆件什么的,搜罗了一大堆,还特意辟了间屋子来装,外头瞧见合意的便买回来,想起什么,便命人去找出来,不消几日,便堆了半间屋子。 江宿雨路过,进去看了一眼,奇怪道:“你买这么多东西是要做什么?” 陆沂转头见他来了,忙拉过来拿单子给他看,笑道:“自然是聘礼,我头一回准备,也不知对不对,你看看,可还要添些什么?” “停!”江宿雨连忙打住他的话头,神色有些古怪,“你可够了啊,还要什么聘礼,都收了吧,不需要!” 陆沂自有考量:“需要,我们是不成亲,但别的不能少,好歹得让你爹看到我的诚意,我们也得给你爹敬杯茶,这才像话!” 江宿雨好笑道:“你诚意靠给金银啊?” 陆沂自觉十分有必要:“不靠金银,靠我自己,下了聘,喝了茶,我们才算彻底定下,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江宿雨漫不经心地笑道:“瑜州离这儿可不近,带这么多东西上路,少不了招贼惦记,收了吧!” 陆沂看着他道:“你不喜欢?我可以另外再准备。” 江宿雨摇头:“我家地方小,堆不下你这么多东西。” 陆沂走近,认真问道:“我哪里做的不对?” “没有,你很好。”江宿雨暗叹,就是想得太多! 陆沂一颗心又开始揪紧了:“你不愿意我去下聘?” 江宿雨一看便知他又误会了,反问道:“这些是聘礼,那你给我的玉哨算什么?” 听他这么说,陆沂顿时松了一口气,道:“那不一样,那是单给你一个人的,我跟你回瑜州,自然要带些礼物过去。” “那你挑一样给我爹,别的就不用了。”江宿雨粗扫了一眼,有些无奈道,“你这也太多了,真搬过去,我爹也不会收的,你有准备这些东西的心思,倒不如想想怎么让他喝你的茶!” 陆沂彻底放下心来,胸有成竹道:“他定会喝。” “这么有信心?”江宿雨很是意外,他本来想,怎么着都会紧张一下吧? “那是自然,”陆沂抬眼一笑,十分笃定,“就算不喝我的茶,他也喝不到别人的茶!”宿雨心里有他,便不可能再娶妻生子。 “这可说不定!”江宿雨习惯性嘴硬,说完才发觉不对,尴尬一瞬,立刻机智地抱住他,是补救也是承诺,“陆沂,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我信!”陆沂心中无比满足,他的宿雨怎么这么好,这么乖,这么听话! 晚上,消失了一天的阿覃抱着个盒子回来了,小心翼翼,护的可紧了,一路送到江宿雨屋子里去。 陆沂见了不禁打趣道:“阿覃,什么好东西,护得这般紧?” 阿覃把雕花木盒在江宿雨面前打开,转头嬉笑道:“陆公子,这可是我家公子给你准备的!” “什么?”陆沂大为惊喜,忙上前去看了看,那木盒里是一个小瓷罐。 “这个是你要敬的茶。”江宿雨也看了一眼,颇为满意,这是早几日去茗雅轩定下的闻林茶。 陆沂一头雾水,问:“给我准备的?” “嗯,你带这个给我爹,”江宿雨将东西递给他,“就这一样管够了,他最喜欢这茶。” 陆沂接过木盒,眼里却只有一个江宿雨,心中滚烫,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到眼前之人,果真是上天厚他! “为何这么看我?”江宿雨被他看的怪不好意思的,这目光太过温柔,太过热烈,落到身上都是滚烫的! “好看!”陆沂笑了一下,当初他怎么就没想到要帮宿雨准备一份礼物给叔父呢,还让他为此费了好大心神,“突然发现,我做的还不够好!” “你可真是够了,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宿雨叹服于他奇特的想法,不就帮他准备了罐茶叶嘛,就感动成这样!做的还不够好?够好了!难道在他心里要把自己供着么才算好么? “我们哪一日动身?”陆沂出声询问,这东西都准备好了,也能走了。 “你这么急的么?”江宿雨实在无法理解,之前自己死活不肯随他去见老侯爷,他就催的不行,怎么倒过来,陆沂还催着他回家! “是!”陆沂把他拉近自己,眼里映出他的容颜,展眉笑道,“我急着拜见岳父!” 江宿雨被他看的脸上都有些发烫了,只得道:“那……那跟你叔父辞行后就动身吧。” “好。”陆沂一口应下。 江宿雨知他想赶早,便也顺了他的意,原本想着怎么着也还要再等两天再动身,哪知陆沂一早便在半梦半醒之间哄得他答应了去侯府辞行,待江宿雨回过神儿来,他们已经在去侯府的路上了,生了一阵子闷气,怨他诳自己,可抬头看着他那小心思得逞后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没脾气了。唉,早晚不过这几日,既然陆沂高兴,早两天又有什么打紧! 今早陆沂也是心血来潮,其实他也摸不准定武侯昨夜是否回府了,此行也是碰运气。所幸他运气向来不错,定武侯的马还在院子里拴着,这个时辰,当在后院的小花厅里用早膳。 “饿了吗?”陆沂偏头问江宿雨,今日出门急,都忘了早饭,“我们去叔父那里蹭一顿!” “嗯。”江宿雨点头答应,来都来了,他可没有力气等到回去再吃了! 早晨,空气清爽宜人,巨大的树冠茂盛而清凉,后院小花厅里气氛却有些压抑。定武侯面前摆着一份未动分毫的白粥,淡声道:“可查清楚了?” 廖青道:“已经自裁谢罪了。” “如此说来,果真是他当初刻意隐瞒宛宁有孕一事,才导致一尸两命。”定武侯深吸一口气,目色悲怆冷冽,“倒也是死有余辜。” 廖青询问:“世子那边该怎么做?” 定武侯道:“我与江晞元的恩怨,跟陆沂无关。” 廖青直言道:“只怕瞒不住。” 江晞元助纣为虐,谋害皇妃一事做的何等隐秘,十六年过去了,还不是被翻了出来。 “那就找个机会告诉他,让他自己拿主意。”定武侯毫不留情道,“我不动江宿雨,只要他别自己找死。” 廖青朝前方游廊看了一眼,叹道:“机会来了。” 陆沂方才恍惚听到江晞元的名字,便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只恨没拉着江宿雨立刻走,此时却已来不及。当即横在江宿雨面前拦住了他,勉强镇定道:“宿雨,先回去,后面的事交给我,怕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 江宿雨看了他一眼,凉凉道:“是吗?何不让我长长见识,什么误会能让我去找死?” “别去,你听我的,不要去。”陆沂顿时一阵慌乱,把眼前之人拦得死死的,此时他心神不宁的厉害,极度的不安让他心底升起强烈的恐惧,仿佛那边是洪水猛兽,稍不留神便会将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摧毁。 “我不去,然后在你粉饰太平过后继续相安无事?陆沂,你不累的吗?”江宿雨面上十分冷静,声音里却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寒意,“既然我今日恰好撞见,倒不如说开来,省得今后做戏也累,况且我又不会对你有什么成见,你担心什么?” “不一样,宿雨,你听话,先回去好不好。”陆沂将他困在怀里,一面推着往外走,绝不肯让他去问,今后怕也是不能再带他回侯府了,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敌意? “好,既然你这么坚持,我自己走。”江宿雨突然答应,挣开他转身就走。 头一回他生气陆沂没追上去,只亲眼见他出了这院子,才转身去问清事实的真相,从来没有哪一刻令他像现在这般不想见到自己唯一的至亲。 “叔父对宿雨到底有何不满。”陆沂正色询问,心底里甚至希望是对江宿雨的不满,那至少可以像宿雨说的,永远不见面! 定武侯摇头:“没有不满。” “那,与江大夫有何旧怨?”陆沂终究还是问了,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可若涉及到他的宿雨,便不得不问。 定武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丝毫不顾及道:“江晞元,已经死了。” 陆沂呼吸一窒,心底仅剩的一丝期望破灭,他知道叔父手段一向狠厉,竟是半点也不顾及他么?他的宿雨啊,十九年来从未有过像此时的绝望,仿若天塌地裂!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我怎么办啊!”喉间溢出的是无法压制的悲吟,今后,他该如何去面对宿雨啊! “陆沂,做错了事,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定武侯近乎无情地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子,“江晞元明知丁香对怀孕女子极其不利,却故意隐瞒,致人流产丧命,岂非是有罪?如今我只拿这事当私怨处理,若江宿雨执意要寻仇,我不妨告诉你们,那女子名宛宁,是十七年前宫里死去的宁贵人,那未出世的孩子姓沈,是实打实的皇嗣,江宿雨原也不过是个罪民之子,早该伏诛!” “不要说了,他不是!”陆沂暴怒,听不得对心上人的半句诋毁,似是说服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他的宿雨淳善无害,从没经历过这些肮脏事,他一身清清白白,没有半分污点,纵使这一切是真的,也都与他无关。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定武侯平静地望着自己的侄儿,“你若放得下他,便就此杀了,以免后患无穷。若放不下,便将他一生一世都囚在侯府,你可以不娶妻不生子,守他一世,也好过你这辈子求而不得。” 陆沂猛地抬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是让我逼死他!” “别不舍得,陆沂,放在身边,你看得见,摸得着,这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若不管不顾,他放不下这段仇恨,找我寻仇是个死,被查出这段往事也是个死,放他远走高飞,也未必过得如意,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你终将会后悔。”定武侯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也是怜悯自己,当初便是遂她的意,让她入了宫门,哪想不过一载便丢了性命,一堵红墙,隔了阴阳。 陆沂转过身去,冷冷道:“你不准动他,也不准再动江家分毫。” 定武侯冷哼一声,漠然道:“那你得看牢了,别让他上赶着找死。” ※※※※※※※※※※※※※※※※※※※※ 要虐仔啦,心情有点沉重…… 39 陆沂头也不回地出了侯府大门,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越走越慢,生平第一次竟觉得无处可去,侯府是不想回了,可去见宿雨么?呵!四载春秋,从年少无知的心动到携手共度的承诺,分分合合,两心相许,至今日,此时,连去见他的勇气都聚不起来。宿雨会怎么看他?恨,怨,迁怒……在宅门前停驻了许久,才堪堪踏入家门。 阿覃正收拾行李,见他回来,往后望了望,奇怪道:“陆公子,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我家公子呢?” “你说宿雨没回来?”陆沂脸色大变,立刻出门,牵了匹马,向侯府飞奔而去。若没回来,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宿雨一直在侯府!叔父,你说过不动他的,何故出尔反尔! 陆沂扔了缰绳,一路冲进去,惊得一众守卫屏息噤声,直抓了个人问道:“侯爷呢?” 廖青赶过来:“世子,侯爷已出门了。” 陆沂目色凌厉:“宿雨呢,关在哪里?” 廖青略显惊讶:“江公子?不是早已走了么?” 陆沂道:“他没回去。” 廖青神色不变:“世子莫急,江公子此时不在府中,侯爷说过的话何时不算数过?不如多派些人手去找。” 陆沂下令:“立刻去找。”仔细回想,宿雨之前分明是生气了,不拘躲在何处,只要能让他找到就行! 江宿雨在京都不过月余,平日里也甚少出门,陆沂只命人往他曾走过的地方去寻,自午时寻到天色渐昏,京都大大小小的街道,客栈,甚至连广恩寺都去了一趟。 怀亦笑道:“这就奇了,你丢了人,怎么往我这里找?”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陆沂焦躁难安,他也已经无处可找了,才会病急乱投医,连此处都不放过。 怀亦难得被人凶一回,不禁愣了一下,江宿雨对陆沂有多重要,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冷静道:“他若是成心躲你,你能想到的藏身之所他也都能想到,多派些人去寻吧。” 陆沂也意识到这次非同一般,宿雨往日里再生气也不过不理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走掉,这回怕不只是生气这么简单了,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只是固执地不愿承认。 …… 夜色深沉,天边几颗星子孤独地闪烁,树影森森里,一队人马疾驰过小道,马蹄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村舍里人家登时被吵醒了一半,倒也不觉得奇怪,这条道上常有出城游玩的京中子弟们经过,早就习惯了,只是半夜三更还这般吵闹的却是少见。 一干人马停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客栈前,作为方圆十里内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客栈,掌柜战战兢兢地在大堂里迎候,时不时偷瞄一眼身侧的冷面守卫。远远便听见马蹄声朝这边过来,打起精神往门外瞅,心里越发没底,来这么多人是要作甚?他这小店里下午来了位年轻公子,紧接着身后那尊煞神就赶来了,店也封了,生意也没做成,这大晚上的觉也不让睡了! “你们在外面候着。”掌柜的只听到为首那人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一个满眼血丝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进门就问:“人在何处?” 冷面守卫行了一礼,道:“二楼,西边第二间。” 陆沂转而问向掌柜,“他何时来的?” 掌柜惊了一下,忙道:“下午日落时分,来的匆忙。” 又问:“可有送饭食进去。” 掌柜的忙摇头:“不曾,那位公子进屋后就不曾出来过。” “去煮一碗面送上去,再要一壶热茶,器具要干净。”陆沂吩咐完,便径自上楼,越靠近越心痛难当,这一整天怕是滴米未进,京都到此三十余里路,得气成什么样子才会如此任性啊! 陆沂抬手欲叩门,手在半空中半天没敲下去,在门上轻轻一推,悄悄进去,门窗紧闭,屋里暗得很,他缓步靠近床,抬手挂起床帐,定睛看去,却空无一人。 “宿雨!”陆沂立即掀开被褥,没有人,当即掏出火折子点灯,屋子里空无一人,一时之间方寸大乱,不可能的,掌柜的明明说宿雨在的,怎么可能不见了?小小的屋子里藏不住人,他耳朵又灵敏,凝神静听,便听见一丝细小的呼气声,陆沂循声而去,这才发现床边有一道人影,躲在角落里。 “宿雨,是我。”陆沂将人拉出,一把便紧紧抱在怀里,一天了,他找了整整一天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终于找回了他的宿雨,直至此时,一直紧绷的心弦才有了些许松动。可世事无常,发生过的事再无法掩盖,他陆沂终不得上天垂怜。 江宿木头似的被他困在怀中,一出口便是诛心:“你是准备杀我,还是囚禁我?” 陆沂如坠冰窟,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扣着他的双肩,眼睛死死盯着他:“你都听到了?” 只消一眼他的心便沉入谷底,江宿雨的眼睛通红,薄唇紧抿,这双眼常年都带着笑意,温暖,明亮,淳善,会宠他,会对他撒娇,会对他依恋,却独独没有像此时这般,满是痛苦和戒备,还有那藏不住的恨意啊! 江宿雨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道:“若非我去而复返,岂不是又要被你蒙骗?” “不会,”陆沂摇头,喉间满是酸涩,重新拥他入怀,如珍似宝,“宿雨,别怕,我决不会害你。” “可是我会,我不会对你心软的,”江宿雨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死死压制在了身体里,凝聚成最伤人的暗箭,“你今日不杀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陆沂仰头深吸一口气,胸口抽疼,连抱着他的手都是微微颤抖的,他的宿雨啊,学会恨了…… “哭出来吧,我知道你难过,”陆沂声音微哑,明知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依旧还是如往日般轻哄,“乖,哭一场吧,心里会好受些!” 江宿雨死死咬住牙,睁大眼睛,拼命忍住眼泪,越忍心里就越痛,拼命想忽略却偏要想起,他的父亲,年初一别,竟成永诀!伤心若满,眼睛是盛不下的,两颗滚烫热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脸庞,留下一串湿痕,又被他自己悄悄抹去,不可以,不能哭,还没到哭的时候!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掌柜的稍稍抬高了声音:“两位公子,你们的面来了。” 陆沂暂时松开他,开门接过汤面与茶水摆放好,拉着江宿雨坐下,倒了热茶送到他唇边,劝道:“喝一口吧。” 听宿雨方才说话,嗓子哑的厉害,可他举了许久,面前的人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神都吝惜给他一个,陆沂只得放下,叹道:“宿雨,没有人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难过的。” 江宿雨眸光微动,突然指着门,神情冷漠:“你出去,我自己吃。” “好。”陆沂声音颤抖,他的宿雨难过的时候,会赶走一切不相干的人,起身出去带上门,廊上没有燃灯,唯有屋中透出一点光亮照在他身上,半明半暗,透出几分别样的悲凉。 屋内,江宿雨吹熄了烛火,不要光亮,不想被发现。他抓起筷子,往嘴里送,第一口便被烫了一下,眼眶顿时又热了,拼命压下去的眼泪隐隐又要溢出来。以前他吃汤面怕烫,被烫了两回后,父亲便想了个法子,在出锅前备好一碗凉水,在凉水中先过一遍再给他端上去,此后,便再没被烫过。 他吃了一大口,不待咽下便又往嘴里送,不能停,怕会忍不住出声,胸口胀得发疼,气息也有些不畅,没几口便被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东西便全吐了出来。 陆沂听见他咳,本能的想推门进去,可又怕他生气,硬生生忍住了,可听他越咳越厉害,便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宿雨!”陆沂扶他坐好,掏出火折子,江宿雨在火星亮起瞬间便一把打掉他手中的火光,呼噜一下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 “不准点灯!” “好。”陆沂俯身去找火折子的动作一滞,那声音明显是强忍着哽咽的,不点灯,是不想让自己看见。突然就不顾他的抗拒,强行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用力的几乎要把他勒进身体里。 “不准碰我!”江宿雨大怒,死命挣扎,使劲推他,却被他死死按在胸前,怎么也挣脱不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竟泪流满面,溃不成堤,发了狠地往旁边桌角上撞去,终是迫得他松了手,“你出去!” “好。”陆沂缓缓转身,靠着门守着他,却不曾出去,耳边是他压在喉咙里的呜咽,断断续续,有一声没一声,伴随着忍不了的抽泣,被自己欺负了一回,总算是哭出来了,憋在心里太难受,哭出来,多少好过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才渐渐下去,安静了好一会儿,陆沂才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把他揽进怀里,冰凉的唇吻了吻他的额角:“别怕,我会陪着你。” 江宿雨却已没有力气再顽抗了:“你想做什么?” “宿雨,别怕,我不会伤害你。”陆沂深吸一口气,流入心肺都是刺痛的感觉,拦腰将人横抱起出了屋子,下楼出客栈,上马离开。 江宿雨望着他身后跟着十来个随从,训练有素,多而不杂,不闻一丝杂语,不禁扯了扯嘴角,到底是侯府世子,找个人都这么大阵仗,说到底,他还是头一回见陆沂这般阵势,从前果真是看轻了他。 天边已泛起鱼肚色,陆沂将披风解下,紧紧裹住他,不让他受这晨露寒凉,打马去了就近一座山谷,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屋舍前停下,这是他的一处私宅,早有随从前去敲门,立刻便有管事迎出来,将他二人迎了进去。 此间管事恭敬道:“不知世子要来,未及准备,还请世子莫怪。” 陆沂疾步往自己住过的屋子里走,道:“准备沐浴,清淡粥菜,要快。” 管事即刻应下:“是。” 清静的别院里立刻忙碌起来。 40 这屋子久没人住,陆沂将江宿雨放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很快便有手脚麻利的小丫头送来热茶。这回说什么也得让宿雨喝口水,陆沂亲自倒了杯茶,吹凉了,才送到他唇边。江宿雨这回却没再闹,自己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了个够。 不多时便有下人送了沐浴的热水过来,江宿雨依旧很顺从地除去衣物进了木桶,陆沂守在他身后,一刻也不敢离开,一整个日夜都不曾休息,江宿雨面色苍白,熬干了泪的两眼又红又肿,当下拧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去脸上风干泪渍。 江宿雨避开他的动作,轻扯了唇角:“我怎么敢劳烦你做这样的事情,消受不起。” 陆沂手上一顿,却没再收回去,只耐心道:“听话,把眼睛闭上,红肿的厉害,热敷一下。” 江宿雨靠在桶壁上,僵持了一会儿便阖上了双眼,一条微烫的帕子便从背后覆上他的眼睛,轻轻的揉按,缓解眼睛的涩痛。 陆沂又替他理了理乱发,望见他已被咬破的唇,想触碰却又怕弄疼他,想靠近却又不敢放肆,不由一叹,目之所及,他胸前甚至还有未曾消下去的吮咬痕迹。不禁苦笑,果真是上天薄待,见不得自己半点好! 从旁边取过毯子,把江宿雨从水中捞出来,披了件素白里衣,陆沂的旧衣,在他身上略有些宽松,可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将人带出屏风,已有人送上清淡粥菜,枕衾被褥皆已打理好了。 陆沂拉着他坐下,盛了碗粥放在他面前,又夹了两片青笋,道:“一整天没吃了,吃一些吧。” 江宿雨垂目看了一眼,便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冷不丁又烫到了唇上的伤口,不由得轻“嘶”一声。 “你唇上有伤口,我来。”陆沂想拿过他的碗,却被他刻意躲开,便不再逼他,“那你慢些。” 江宿雨仿佛是被饿狠了,吃的很急,又好像是故意去弄自己的伤口一般,每每总伴着疼痛咽下。陆沂看的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一连吃了三碗,才见他停下,唇上的伤口已沁出红血丝来。 陆沂将他带到床边,推着他躺下,一面取了药膏出来给他涂药,一面道:“我已命人去接阿覃了,乖,睡一觉,醒来,阿覃便到了。” 江宿雨立刻便睁开眼,毫无波澜道:“你是打算将我囚禁在此处?” “不会,”陆沂摇头,神情微有动容,原来宿雨已经这样看待自己了,“有阿覃照顾你,我才放心。” 江宿雨道:“放阿覃走,我留下。” 陆沂摇头,道:“我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带你们回瑜州。” 江宿雨翻了身,背对着他:“阿覃走,我不走。” 陆沂在他身边躺下,便是练武三日三夜不合眼,也不及这一日一夜来的疲惫,不愿走,是想寻仇,他不会让宿雨去送死的,那段十六年前的秘辛永远不会有被翻出来的一日。 江宿雨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明明身体很疲倦,眼睛很痛,却依然睡不着,听着背后逐渐平稳的呼吸,不由得转过身来,望着那熟悉的眉眼,眼底乌青,眉头微锁,整个人都带着浓浓的倦累。江宿雨盯着他好久,眸间毫无波澜,五指却死死掐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指甲都因用力过猛而泛白,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告戒自己,不能心痛,不能靠近,要控制,该收心了。 想通这一点,江宿雨强逼自己入睡,不能这么消耗体力,他很累了,醒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带走阿覃,要脱身,还要……闭上眼,浓浓的倦意袭来,他要好好睡一觉。 阿覃来的时候刚过午时,自家少爷不见了一天一夜,自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可才到此处便被管事告知自家少爷还在休息,便只能干巴巴地在院子里等,愁眉苦脸了半日,才听到陆公子唤他,赶忙进屋奔到江宿雨身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接着便是一阵数落:“公子,你跑哪儿去了,你跟陆公子闹脾气我不管,可你不能把我丢下,这一天一夜,都跑出城了,若是没有陆公子,让我去哪里找你才好?” 江宿雨看着他那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弯了唇角,道:“好,是我错了,让我们家阿覃担心了,我没事。” 阿覃愣了一下,没想到江宿雨会如此直白的跟他道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切开话题道:“公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江宿雨点头:“好,你给我下碗面吧。” “陆公子呢?”阿覃转头问陆沂,又认真道,“公子,知不知道你昨天吓死人了,陆公子听到你没回来,脸都变了,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陆沂隐隐有些紧张,他的宿雨会不会稍稍有一点点在意? 江宿雨只笑着答应:“嗯,你去吧。” 陆沂很失望,心上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心里有些难受,只是此时却不是难受的时候,他问:“你不告诉阿覃?” “告诉了,我还怎么送他走啊,”江宿雨垂目,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字字见血,“我永远不会告诉他,这几年阿覃对你也算不错,让他平安回瑜州,想必不难。” 陆沂心上仿佛被人插了一刀,望着他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不会害你?” 江宿雨迎上他的目光,无畏无惧,只添了两分凉薄:“我一直都信你啊,你那么喜欢我,怎么可能会害我,只是我不能让我的阿覃留在这儿冒险啊!” 陆沂依旧试图让他相信:“我会带你们平安回瑜州。” 江宿雨道:“我说了我不走,你若执意,把我绑回去也是无妨的。” “你不能这样对我,”陆沂突然抱紧他,在他耳边满口苦涩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江宿雨,你不能这么狠!” 江宿雨心尖儿一颤,双手环上了他的背,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最熟悉的感觉,却近乎残忍地说道:“我也没有对你做什么,只是记起我爹说过,不得与权贵深交,他都死了,我怎么好让他伤心?只可惜我从前不懂,如今懂了却已迟了。况且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么,我又逃不掉。” “宿雨,你……”陆沂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又堪堪忍住话语,将他松开,“阿覃来了,先吃面吧。” 阿覃端了两碗排骨汤面进来,上头一小撮绿葱花,香气勾人食欲,一人面前放了一碗,道:“面来了,你们快吃。” 陆沂满口苦涩,食之无味,抬头看了一眼江宿雨,却见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他熟悉的暖意,一口一口,吃的很满足,又小心翼翼,极为珍惜。见他食欲难得好了一些,陆沂拧起的双眉稍稍松动了一些,原来宿雨是真的想吃阿覃做的面。 江宿雨低头吃面,以后再想吃到阿覃的手艺可就难了,想到此处便湿了眼眶,落了两颗泪在碗里,这一切都没逃过阿覃的眼,顿时就有些慌了:“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没有,有些烫。”江宿雨随意搪塞过去。 “烫?我在凉水中过了一遍的,不烫。”阿覃明显不太相信,转而对陆沂道,“是不是陆公子又欺负人了,我家公子以前可说过,你要是欺负人,他就要走的。” 陆沂一愣,万万没想到,宿雨以前就想过这事,不禁强笑道:“是吗,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覃,”江宿雨及时喝止,“去收拾东西,准备回瑜州了。” 阿覃道:“可是咱们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啊!” “那你现在就走吧。”江宿雨道。 阿覃眨了眨眼,指着自己道:“我走,我一个人?” 江宿雨用尽所有的力气来维持脸上的笑容,语调温柔:“嗯,先前可跟爹说了就这几日回去,迟了怕他担心,你先回,我昨夜受了凉,迟几天便也回了,你先去帮我说说好话,我怕他生气。” 陆沂不得不佩服他的好演技,若非自己洞悉一切,只怕都要被他骗过去了,可心里又隐隐作痛,他的宿雨啊,泰然自若地说出这个谎言该有多难受。 “可是,我怎么能丢下公子你一个人?”阿覃很为难,公子若不准时回去,江大夫肯定要担心的,要是去信说公子病了,那更是要急死了,可若自己先回,丢下公子也不放心。 江宿雨朝旁边看了一眼笑道:“哪里是我一个人,不是还有他吗?” “可陆公子才欺负你。”阿覃责怪地看了陆沂一眼,明显不放心。 “和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江宿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似消失这一天一夜真的只是小打小闹,转头又是安好。 “好吧。”阿覃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屋子里瞬间静下来,良久,陆沂才苦笑道:“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不然呢,我总不能再搭上一个弟弟。”江宿雨垂目一笑,些许凄凉。 “无妨,你高兴就好。”陆沂深吸一口气,宿雨生气之时本就没有理智可言,从他头一回生气从屋顶上跳下来便发现了,不听劝,认死理,所以,不管宿雨现在做什么他都不会当真。 “高兴?你认为……”江宿雨话至一半脸色微变,突然就抱住了他,双唇也主动覆上他的,温热的气息彼此相闻。 陆沂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忍住了想要推开他的冲动,这大概是他尝过最苦的滋味儿了。 阿覃抱着个罐子跑进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刹住脚步,背对着两人轻咳了一声道:“公子,你给陆公子准备的茶叶还是由你们带回家吧,我放下就走。” “嗯。”江宿雨松开陆沂,轻应了一声,又细细嘱咐,“路上小心,不要急,去浮云斋买些糕点吧,你路上吃。” “知道了,公子,我走了。”阿覃头都没转过来便跑了,脸红扑扑的,虽然又看到了不该看的,心里还挺高兴,公子和陆公子和好了就好,闹脾气真是太吓人了。 41 屋子里又沉寂下来,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陆沂才又劝道:“你该回去,宿雨,别任性。” 江宿雨凉凉一笑,道:“回去岂非要连累你违抗长者之命了?” 陆沂抓住他的双肩,苦心劝道:“宿雨,回瑜州吧,你斗不过他的。”定武侯手段出了名的狠厉,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明枪暗箭,江宿雨心思不深,行事又冲动,根本必败无疑。 江宿雨望着他这副模样,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怒火:“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不惜任何代价。” “你付不起。”陆沂紧紧将他揽入怀里,“听话,我带你回瑜州,这辈子都不要来京都了。”那代价,是性命啊! “瑜州我也没有亲人了,”江宿雨突然就抱住了他,清醒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陆沂,我们成亲吧。” 陆沂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掐住,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江宿雨,你知道,我要拒绝你有多难吗?” 他悄悄藏在心底最隐秘的美好,就这么轻易地毁了,被他最爱的人亲手摧毁了…… “这京都高门显贵多了去,你猜除了你还有谁会看上我这副皮囊?”江宿雨刻薄的话语仿若毒蛇一般紧紧咬住了他的耳朵,“你不是想成亲么,拜天地,长相守,宾客满堂,红烛罗帐,你想怎样都可以,怎么反倒要拒绝我?” “江宿雨,把我逼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陆沂眸色骤然暗下,抱着他的手都是克制着颤抖的,咬牙放了句狠话,“我不信你不后悔!” 江宿雨只比他更狠:“我对你,为何要后悔!” 陆沂第一次狠狠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不能再留下来,再留他就真的要被逼疯了! 屋里瞬时便只剩了江宿雨一人,颓然坐在椅子上,四周空空荡荡,凄凄惨惨,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原本血淋淋的伤口又洒上一层盐,难受的他整个人都伏在桌子上颤抖,明明下定决心要克制的,不能再喜欢他了,不能再为他痛了,江宿雨,你真没用! 门外,陆沂无力地靠在墙上,听着屋内压抑的低泣声,身子顺着墙壁滑下,若能让他将怨恨都发泄在自己身上,那也值了,不过受他两句责难,作不得真,只是绝不能让他去做傻事。 陆沂这般想着,却突然从屋子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心中一惊,立刻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江宿雨呆愣地望着地上的白瓷茶叶罐碎了一地,很快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捡。 陆沂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拉向自己怀里,恨声道:“你是不是非得把我放在身边折磨才甘心?”他把阿覃留下的茶叶摔了。 “我不是故意的。”江宿雨哽咽道,双手在他背后死死抓着他的衣衫,仿佛抓住了眼前这个人一般,在他胸前无意识的摇头,他无意碰到了,不是有意要摔碎的。 陆沂心一下就软了,将他拦腰抱起,放回了床上,安抚着他入睡。他再也不会离开眼前之人半步了,宿雨在害怕,嘴上说的再狠,心里也是害怕的,便是已经睡过去了,五指也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陆沂见状只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绵绵密密,又苦又涩,再依着些吧,自己不宠着还有谁会爱他的宿雨? 那原本满怀着期许的茶叶罐在地上躺了许久,最终也不过换来清醒后的江宿雨轻描淡写的一句“扫了吧。”自这以后,江宿雨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不哭不闹,异常听话。陆沂偶尔同他说两句话,也是极其简短的,虽不再刻意气他,陆沂却觉得他更消沉了,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让吃饭便吃饭,让睡觉便睡觉,自发的把自己放在了犯人的位置上,除了脸色更加憔悴了些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陆沂忍了两天,终于受不了他这副样子,一把将他拉出这间小院,道:“我没有囚禁你,你可以四处走动,做什么都行,没有必要每天待在屋子里发呆。” “好。”江宿雨低应了一声,转而真的顺着路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陆沂暂且拉住他,又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拦着你,你没来过这里,地方不熟。” “四处走走。”江宿雨神情淡漠,本想转身继续走,又生生停住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 “我陪你去。”陆沂松开手,不远不近地跟着,心中滋味儿难言,气血堵塞般的生疼,宿雨竟变得在他面前如此小心翼翼了?仿佛只要刚刚自己说不,宿雨便可以回屋继续呆坐着,这不是他想要结果。 江宿雨向四周漫看了一眼,山光水色,翠峰叠障,几间屋舍点缀其间,像极了他们待过三年的书院。若是以往,他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地方,可如今是被困在这儿,不可同日而语,不知不觉间脚下就再也迈不开一步。 陆沂关心道:“怎么了?” “没事,累了。”江宿雨垂目,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转身打道回府。 “宿雨,到底怎么了?”陆沂拉住他,好不容易愿意出门了,怎么突然又要回去? “你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是怕我逃吗?”江宿雨甩开他的手,淡声道,“我自知逃脱不了,不会做蠢事。” 陆沂一把将他拉回来,指着一处较高的地方道:“看到那个草亭了吗,我在它旁边种了一棵桃树,你从来没有到过白日的山顶,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江宿雨望过去,眸光微微闪动,却又很快黯淡,山顶,草亭,桃树,都和书院里的极为相似,甚至连陪在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现在只想尽快出去,摇头道:“我不去。” “好,那我们晚上来也可以!”陆沂也不再勉强,只将他拉到了自己背上,俯身背起,“我背你回去。” 江宿雨来不及拒绝,脚就已经离了地,当即皱眉道:“你放我下来。” 陆沂道:“不是累了?” 江宿雨坚持:“我自己走。” “我不放。”陆沂语气突然就强硬起来,见不得他刻意疏远自己,他可以容忍江宿雨发脾气,可以容忍他折磨自己,却无法容忍他生出一点点想要一刀两断的念头。 江宿雨沉默一瞬,只往他臂上麻筋处一捏,趁他吃痛,生生逼得他对自己放了手,从他背上滑落。 陆沂立刻转身,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会?”他的右手臂现在还麻木着,又痛又涩,僵直着连弯都弯不了。 “我找你的要害并没有多难。”江宿雨看了他一眼,目色微凉,绕过他径自走了。 陆沂被他摆了一道,一点儿都不生气,只觉得惊奇,甚至还隐隐透着几分高兴,宿雨一向与人为善,在他面前更是乖顺无比,老觉得必须得时时刻刻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还从见过他这么扎人的一面,这样才好,才不会给人欺负了去。 江宿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的手指尖动了一下,才收回目光,径自回了小院,反正都出不去这一片地盘,在院门里还是在院门外,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这院里没有芭蕉,也没有摇椅,江宿雨就坐在窗前,神色淡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陆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了他,温声安抚:“刚才是我对你太凶了,我道歉,但我真的不是在囚禁你,也从没起过这个心思,你就当暂住几日,待你身体好些了,过些日子我们就走。” 江宿雨眼眸垂了垂,却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推开他。陆沂感觉到他明显软了些许,蹭着他的脸循循善诱道:“你这几日都不肯好好吃饭,你想吃什么?” “厨房不是已经在做了?”江宿雨淡淡一句,这个时辰,怕是快做好端上来了。 “无妨,重做就是。”陆沂知道他吃惯了阿覃的手艺,加上郁结于心,吃什么都不香,阿覃走后,再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每次都是随意吃两口就不要了。 江宿雨道:“随意,不挑。” 陆沂想了想,自觉有个绝妙的主意,便松开他道:“乖,等我一下。” 江宿雨淡淡扫了他离去的背影一眼,依旧是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凉薄,陆沂不肯跟他成亲,他便入不了定武侯府,见不到定武侯。 如此看来,想要留在京都,就必须要摆脱陆沂,得想办法尽快出去才行,出去必然会伤到陆沂,但他绝不后悔! 将近一个时辰,陆沂才将两碗排骨汤面放在桌子,又把江宿雨牵过来:“来,尝尝看!” 江宿雨不知他弄了什么来,他并不饿,但闻到那熟悉的浓香后定睛一看,陡然变了脸色,惊怒交加:“阿覃,他没回去,他在哪里?你把阿覃抓到哪里去了,还给我!” “宿雨,你冷静一点。”陆沂没想到一碗面竟让他如此暴怒,立刻抓住他道,“不是阿覃,他已经回去了,是我,我之前跟阿覃学过。” 江宿雨闻言一怔,似乎不是很相信他:“你?你怎么会?” “我去向阿覃学了几个,本想着给你做,只是一直没碰上好的时机罢了。”他曾那么认真地去学,让阿覃手把手地教,这是头一次做给宿雨吃,原本是想让他胃口好些,不料换来的却是怀疑。 江宿雨神色些许松动,几分茫然,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陆沂抓着他的肩,眼里泛着怜惜、心痛还有失望:“你现在已经这么不信我了,我就这么像大奸大恶之人吗?我们相识四年,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我对你从来都是爱护有加,恨不得替你抗了一切,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你怎么就这样看我了?” 数日以来,江宿雨脸上覆着的冰霜面具终于裂开了,似是被他骂醒了,眉头皱起,眼中满是如梦初醒般的痛楚难过,张了几次嘴也没发出一个声儿,好似堵住了一般。 陆沂只看他展露一角便已心软了十分,直把他拥进怀里轻拍着背道:“别怕,我没有怪你,先吃面好不好,再不吃要糊了。” 江宿雨整个人都是恍惚的,顺从坐下,在陆沂的催促下动筷,一尝就知道这不是阿覃的手艺。脑海中不断回想陆沂刚才的话,可口的汤面如鲠在喉,他喜欢陆沂是真,知道一切与陆沂无关却还是迁怒他也是真,他要摆脱陆沂复仇还是真,走到今天,一直都是陆沂迁就他,不奢望往后再继续迁就,他对陆沂,只能抱歉了。 “不好吃?”陆沂见他迟迟不动一下,不禁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是他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没有,好吃。”江宿雨回神,明明被触动,却又藏着不肯让他发现,慌忙低头安静吃面。 陆沂看着他恢复了两分往日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欣喜,宿雨并非是无法说通道理之人,慢慢陪着他,总能把他无忧无虑的宿雨给养回来。 42 宿雨连汤带面吃完,唇角浮着一层油光,陆沂取了素帕替他擦净,微笑道:“要是每天胃口都有这么好,也不会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江宿雨别过头去,微皱眉道:“丑你就别看了。” “好看,谁说丑了。”陆沂忍不住靠近,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江宿雨闭上双眼,默许了他的行为。 陆沂摸透了他此时是对自己心怀歉意,抓住时机,一整晚都黏着他,哄着他与自己多说些话儿。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给你在这儿种一丛芭蕉好不好?”陆沂在他耳边柔声道,双手一直圈着他。 江宿雨:“不要。” “那你多看看我!”陆沂掰过他的头,“我嫉妒了,你都日夜不停地盯着外边三天了。” “嗯。”江宿雨顺势就往他身上靠了靠。陆沂感觉身上突然一重,不禁一愣,立刻把他抱紧了:“宿雨,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几日宿雨虽不推拒他靠近,可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神色冷淡,任他摆布,那是自知无力拒绝的妥协,他是又心疼又无奈,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的宿雨一切都好,只是从来都不听劝。现在,终于又重新倚靠他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两人没多久就纠缠到了床上,陆沂吻上他的额头,就仿佛受到蛊惑般的再也停不下来,一点一点滑过鼻梁,触及双唇,湿润温热,绵长深情。颈上前胸的吮咬之痕还未全部淡去,又添新痕,耳边是江宿雨越来越快的呼吸,虽然很想继续,但也仅止于此了。 陆沂拉好他的衣襟,十分坚决道:“不可以!”江宿雨热孝在身,不可行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宿雨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 江宿雨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潋滟,气息微喘,见他态度强硬,也就不再坚持,窝在他身边闭上了眼,本来是想再多陪陪他的,不要,就算了吧。 陆沂捏了捏他的脸,真乖,最后又亲了亲他的额头,道:“睡吧!”帘帐落下,眼眸阖上,相拥而眠,所有不能与人道的心思都暂时沉寂下来。 次日,陆沂变着花样想让江宿雨再多吃点儿,奈何他神色总是恹恹的。 陆沂问道:“怎么了,不喜欢?” 江宿雨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他,平静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细小的期待:“我想吃腌梅干。” “怎么不早说,”陆沂放下心来,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我立刻叫人去买。” “哦。”江宿雨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仍是没开口。 陆沂见他低头掩下满脸失望,一时心软,忍不住道:“去换衣裳吧,我带你去买,想出去为什么不直接说啊,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江宿雨进内室,取了衣裳换上,又将一颗药藏在身上,出去了他就不准备回来了,说来他在这里也不过只待了四日,却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想要出去,所能利用的也只有陆沂对他的心软。 这座山谷离京都三十余里,陆沂也不敢让他骑马,趁他换衣服的时候命人备了马车,车上摆了热茶,几样茶点,看起来也颇为舒适。 陆沂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你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江宿雨拿了块芙蓉糕,入口软糯,偏甜,只吃了一小块就不要了,可一直被陆沂看着,停下肯定又要被催,就干脆把这三样糕点,每样吃了一小块。 陆沂失笑道:“这嘴是越来越挑了,这几日吃得少,莫不是因为做的不好吃?别院里的厨子比不上家里的,等会带再带个厨子一起回来。” “太干。”江宿雨倒了杯茶,润了润喉。 “等会想吃什么?”陆沂伸手刮去他嘴边的糕点屑,小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唇,心里滋生出想尝一尝的冲动,宿雨的唇是当真是薄,中间一点唇珠,亲吻他的时候总忍不住要含住。 “素食。”江宿雨吐出二字,上下唇擦过他的指尖,有些痒,便稍稍头仰后了一点。 陆沂收回手道:“那去茗雅轩吧,那儿的素食做的好。” “你不用陪我。”江宿雨记得陆沂不爱吃素。 “用的。”陆沂坚持,他们是夫妻,热孝期间必须要和宿雨一起守规矩。 马车一路进了城,在茗雅轩前停下,陆沂要了个安静的雅间儿,朝小二报了一串菜名,都是素食,不沾半点荤腥。 江宿雨道:“再要一壶青梅酒。” 菜很快便上来了,一盘凉拌藕片,味酸辣;一盘清炒芽白,味清爽;一盘芙蓉豆腐,汤汁浓郁;一盘笋丝,口感清脆;一份桂花圆子,香甜;再加一份紫苏汤。 陆沂特意把腌梅干端起放在他旁边:“吃吧。” “嗯。”江宿雨拈起一颗梅干送入口中,一如既往的滋味酸甜,引人食指大动。 陆沂挑的菜本就合他的口味,只有那道凉拌藕片江宿雨不曾动一下,就夹了一片放到他碗里:“你试一下,会喜欢的。” 江宿雨听话咬了一口,这种酸辣的滋味儿他没吃过,倒也不讨厌。 陆沂见他吃得急,特别心疼:“真是嫌别院做的菜里味道不好,你也该早些告诉我,何至于饿成这个样子!”一方面又暗自庆幸,还好今日没拦着他出来,否则还不知要饿上多久! 江宿雨抬起头看他一眼道:“你早上也没吃,不饿么?”事实上,这几日陆沂的心思一直在他身上,劳心劳力,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你不说,我倒还真不觉得。”陆沂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腹中空空,早就饿了。 “笨死了。”江宿雨筷子一顿,转而继续夹菜,“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这不碰见你这个克星了吗,”陆沂淡淡一笑,给他添了碗汤,“我早就栽在你手里了,求神拜佛才把你拴在身边的。” 江宿雨无意道:“要是没拴住呢?” 陆沂好笑道:“现在说这话可就没意思了,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 江宿雨没有接话,专心吃饭,突然就呛了一下,咳了好一会儿,只手捂着嘴,看起来难受极了。 陆沂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极为平静道:“我以为,你多少会顾念着我些,看来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江宿雨强作镇定道:“你说什么?” “你的目的不过是想留下来,何必自己吃,给我吃也是一样的。”陆沂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了那颗黑色的药丸,拈起放入自己口中,“我看重你,胜过自己。” 江宿雨整个人都惊呆了,立刻就慌了:“吐出来,你快吐出来,别咽下去!” “已经咽下了。”陆沂扶着他坐好,温柔抚着他的脸,“我看不得你受一点点伤,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江宿雨心中一凉,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以为自己已经隐藏的够好了,原来在陆沂眼里就是演了一场戏么? “从你摔碎茶叶罐开始,”陆沂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是你刻意摔碎的,这几日故作消沉是为了让我对你心生愧意,愿意同我亲近是为了让我不忍拒绝你的要求,我知道我根本困不了你多久,也不打算困住你,但我不会让你做傻事。” 江宿雨沉默良久,才平静道:“回去吧,我给你煎药。” 陆沂却摇头:“说好是带你来吃饭的,吃完再回去。” 江宿雨终于怒了,字字句句皆见血:“你疯了是不是,你凭什么乱吃我的东西,凭什么囚禁我,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心软,不可能的,你叔父害死我爹,我绝无可能忘记。” 陆沂已觉得腹中有些难受,仍勉强道:“我们回去吧,不去别院了,回家!” 江宿雨挥手甩开他犟道:“我不回,凭什么你说回就回,那不是我家,你凭什么管我啊,你永远都见不到我爹,永远都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管我!” 陆沂强忍难受死死制住他,把他按进自己怀里:“宿雨,我好痛,我们回家吧!” 江宿雨只得将意识模糊的陆沂架在肩上带出了茗雅轩,扔进了马车里,对车夫道:“先带他回陆家老宅,我去抓药。”说完便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宿雨找了个药铺,拿了几味药就匆匆回去了,在厨房煎好送到陆沂床边,他额上已冒出了涔涔冷汗,似是疼的狠了,连看向江宿雨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可怜委屈,这眼神儿分明是想让他喂。 江宿雨冷眼道:“你再装,自己喝,我下的药我会不知道什么症状么?” 陆沂捂着肚子道:“没装,宿雨,我真的痛,还想吐。” 江宿雨冷眼道:“痛死你算了,让你乱吃。” “你心可真狠!”陆沂叹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末了才道,“可我还是喜欢,还是要你。” 江宿雨心跳都漏了一拍,端过一个铜盆,放在床边,转过身道:“吐出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陆沂便觉得腹中一阵翻腾,才吃下去的食物一股脑涌到了喉咙口,吐了出来,满口酸苦的味道,腹中一阵抽搐,却不似之前那般疼了,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有气无力,暗想他的宿雨心狠起来果真是六亲不认,连对自己都下这样的狠手。 江宿雨起身给他倒茶,手抖了一下,倒有大半全洒在手上,他本来是要自己吃的,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哪知道陆沂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想让他愧疚吗?不可能的,陆沂对他而言,才没有那么重要! 江宿雨将茶递给他:“喝水。” 陆沂撑着身子坐起,接过那杯茶,苦笑道:“你现在就这么不想管我了吗?” 江宿雨道:“你自作自受!” 陆沂放下杯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总比让我看着你服毒,看着你难受的好,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拿多少,我吃多少,绝不骗你。”他就是要让宿雨断了这自残的念头。 “疯子!”江宿雨转身夺门而出,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陆沂看着那门半天,才低喃道:“疯就疯吧,也只有我能陪你疯了。” 43 江宿雨出了门没走几步又生生顿住,他跟陆沂就从来没有分开住过,屋子现在被陆沂占着,只好先到书房中暂住。暗暗告诫自己,他不能再跟陆沂纠缠下去了,拖得越久他会越舍不得。 一直在书房里待到晚上,江宿雨才又去煎了药,让人给陆沂送去,又上锅蒸了一条鱼给他,也是找了人混在晚膳里送去,就当作这次无妄之灾的补偿。 自己依然回书房待着,一盏灯孤零零坐到深夜,强迫自己闭上眼,寂静的夜里,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格外清晰,往常习惯了陆沂躺在身边,此时耳边听不到熟悉的呼吸声,也感受不到枕边人身体的温暖,竟迟迟无法入睡,干脆掀开帐子下床,烦躁地往兽炉中抓了一大把安神香,这才觉得眼皮渐沉,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一早,江宿雨醒来便觉得头有些晕,手脚都是软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安神香的味道,连忙下床将一壶隔夜冷茶泼进兽炉中,熄了那袅袅轻烟,又急忙开窗散了这股味道。倚着窗,不住地吸气,他真是越来越冲动了,昨天晚上那一把安神香量实在过多,现在胸口堵得慌,直犯恶心。 陆沂一直有派人在门外守着他,此时见了,忙问道:“江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 江宿雨甩甩脑袋,揉着额角道:“打一盆冷水来,再让人把这屋子洒扫一遍,透透气。” 早晨的井水格外冰凉,江宿雨泼了两把冷水在自己脸上,才感觉好受一些,又去厨房煎了药,这才出门去了。 “出去了?”陆沂端坐房内听下人来报,想了想,还是别逼得太紧,“暗中跟着,看看他去做了什么,别让他发现。” 陆沂端起手边的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真苦,自昨日起他就没有再见过宿雨,千方百计想留在京都,这会子又突然出门,摸不准他在打什么主意,到底还是不放心,要自己去看看。 江宿雨在城内晃荡了半日,终于还是向路人询问了善堂的所在,这是他摆脱陆沂留在京都唯一的办法。 善堂是深巷里一处简单的医庐,江宿雨找到的时候,只觉得委实过于破旧了些,虚掩着的木门斑驳,一对发白的旧灯笼,从里头传出阵阵咳嗽声,轻轻推门而入,望着一院子的老弱妇孺,暗想自己应该没找错地方。恍惚中,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裳,低头一看,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脆生生问:“哥哥,你有事吗?” 江宿雨愣了一下,随即蹲下冲他一笑道:“我来找人,这里有没有一位姓简的大夫?” 小孩道:“你找简爷爷?那你来得太早啦,他要午后才会来。” 江宿雨道:“无妨,我可以等他。” 小孩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很兴奋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可以帮忙吗?” 江宿雨被他逗笑了,道:“抓得这样紧,我要是说不,你肯定就要把我赶出去了吧。” “那怎么会呢?”小孩特别腼腆道,“哥哥生的这样面善,肯定不会拒绝我的。” “小机灵鬼,”江宿雨捏了捏他的脸,起身道,“要做什么,交给我吧。”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数:“要把院子扫了,要把左边第二间屋子里所有的被子搬出来晒,要给四爷爷换药,他扭伤脚了,给刘阿婆煎药,她老咳嗽,要把厨房的水挑满……” “你每天都要做这么多事吗?”江宿雨很惊奇,这么个小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小孩摇摇头:“也不是,附近的哥哥姐姐们也会过来帮忙。” “你扫地吧,别的我来。”江宿雨摸了摸他的头,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怜爱来。先把老人家的几床被褥搬出来晒了,挑水、劈柴都不在话下,待忙完了杂物,才开始煎药,拆开药包,习惯性抓起一把闻了闻,没问题便倒进药罐中,加水,开火。 小家伙看得一愣一愣的,凑过来问:“哥哥,你也经常煎药吗?” “这都被你发现了。”江宿雨拿着蒲扇轻轻地摇。 小家伙很是羡慕道:“那是因为你做的太快了,简爷爷说我已经做的很快了,可你要快得多!” “放心吧,你以后也会很快的。”江宿雨把蒲扇给他,“你看着火,我去给你四爷爷换药。” 小家伙摇摇头:“还是我去吧,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江宿雨戳戳他的额头,笑道:“你也太会卖乖了,早就脏了,看着火,我去。” 简瑛一进来就看见一位年轻男子蹲在地上,衣袍委地,一双干净无瑕的手正拖着病人的脚,捏了捏脚踝,时不时抬头询问疼痛状况,又抹上药膏,用特殊手法推开,包扎好,最后打上一个别致的结,顿时对这年轻人了然于心,就在一旁等候。 江宿雨早就发现有人进来了,做好了手中的事,洗净了手才前去行礼,含笑问道:“可是简院使?” 简瑛朝他和善笑道:“你是江家的孩子,宿雨是不是?” 江宿雨一愣,奇怪道:“简叔叔认识我?”他两岁同父亲一起离京,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京都,不大可能如此轻易就被认出来。 简瑛朝病人看了一眼,微笑道:“你那打结的手法,只有江兄会这么做。” “啊……嗯……”江宿雨朝他笑了笑,这还真没注意,他自幼便是这么做的。 “进屋吧,外边热。”简瑛领他进了一间堂屋,温声道,“怎么不去家里找我,反跑到这儿来了?” 江宿雨认真道:“宿雨前来,是有一事想请简叔叔帮忙。” 简瑛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请简叔叔为我引荐,入太医院。”江宿雨俯身长长一拜,喉咙里似乎有根尖刺,一动便疼得紧。 简瑛扶起他,眼中一片不忍:“我见过太多被浮华迷了双眼的人了,孩子,你并不想去,何苦逼自己?” “我必须去。”江宿雨鼻子一酸,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了,“还请简叔叔成全。” 简瑛缓缓摇头,叹道:“这些年我同你爹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你可知他有多了解你?他早就猜到你必定会来找我,早写了信来,不论是何缘由,都必须拦着你。” “我爹……”江宿雨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早就干涩的眼睛隐隐又要沁出水光,“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兄疼你,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简瑛怜悯地看着他,苦心劝道,“宿雨啊,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谁待久了,手上不得沾两条人命,你爹早就料到有那么一天了,若不是他替人干了这件事,只怕十六年前命就留在这儿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脱身还乡啊,听话,离开这儿,回家去,莫要再来了。” “我回不去,简叔叔可知道,父亲已亡,宿雨为人所制,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江宿雨满眼是泪,双膝陡然弯下,“求简叔叔救我。” “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孩子真是,起来!”简瑛手忙脚乱把他拉起来,“怎么回事,什么叫作为人所制?” “简院使!”陆沂从院外进来,毫不掩饰,把江宿雨扯到自己身边,死死拉着不松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是熊熊怒火。 “陆世子。”简瑛心里咯噔一跳,为人所制,定武侯府,宿雨岂非是危险。 “宿雨跟我闹了点小别扭,让简院使见笑了。”陆沂故意拉近江宿雨,一手竟大胆地揽在他腰上,外人看来,甚是亲密,“我这就带他回去,你大可放心,我极为看重他,必定将他平安带回瑜州,告辞了。” “你放开我。”江宿雨推他一下,奈何这次陆沂偏跟他较劲,越挣扎,揽得越紧。 陆沂走至门边,又提醒一句:“不瞒简院使,这是我的家事,阁下不妨先顾好自己,宿雨的事,还请莫要再插手。” 江宿雨浑身一僵,分明看到简瑛脸色蓦地一变,陆沂当着他的面威胁简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再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被他拖着出了善堂。 陆沂脸色铁青,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近乎是粗暴地将他带回了家,整个人好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下人们看到皆颔首噤声,何曾见过世子发这么大火,都远远躲开去,免得殃及池鱼。 陆沂将他关在院子里,怒斥道:“江宿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能去吗?不出两个月你就会被啃的连渣都不剩,成为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江宿雨使劲甩开他,对他嗤之以鼻:“那又如何,总比被你们囚禁强!” “我没有囚禁你,我会带你回瑜州,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信,我事事以你为先,处处为你着想,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江宿雨,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对你的人了,你为什么不能清醒一点,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吗?你一意孤行,将我置于何地!”陆沂心中又气愤又痛惜,恨他如此任性妄为,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他的宿雨啊,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我早就说过,不会对你心软,陆沂,别再喜欢我了,没结果的,我本来就是个自私至极的人。”江宿雨退后一步,望着他的眼神极为冰冷,“我的事,也烦请你不要再插手。” 陆沂抬手把他勒进怀里,道:“你的心得多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从前真是看错你了,你连自己都不放过,你对所有人都善良,你只对我狠!” 江宿雨上身被勒的生疼,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只冷淡道:“对不起,我没那么喜欢你。” 陆沂讽笑一声,说不出是不甘还是失望,一手捏着他的下颌:“这话当初在船上你怎么不说,我吻你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在客栈彻夜不眠等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抱着我认错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每天晚上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 江宿雨吃痛,皱紧了眉头,大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以前喜欢,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了。” “晚了,迟了,你要闹就闹,狠心,自私都随你,我才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人。”陆沂低头吻上他的唇,强迫他承受,唇舌间的滋味尽是苦涩,末了,将他带出这座宅子,立即上马车,奔向城外的别院,这一回,说什么也别想再回京都了。 44 江宿雨被陆沂困在马车里,沉默不言,他这次被带出去,想再回来就难了,陆沂绝对不会再上当。 江宿雨望着他道:“你不能放过我吗?” 陆沂比他清醒得多:“不能,放你去送死,让你受制于人,看你被人欺辱,看你虚与委蛇,你终有一日会后悔,我见不得你这么作践自己。” 江宿雨顿时不再多言,眼看着快出城门,他突然起身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奈何陆沂永远比他快一步,生生抓住他的手臂硬把他扯回了身边,双臂立刻箍紧,随即下巴靠在他肩上道:“你还要闹是不是,我身体尚未恢复,已经很累了,消停会儿行不行?”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力和疲倦,江宿雨听在耳中,鼻子顿时一酸,好不容易硬下来的心肠又软了几分,五指握紧了袖口,堪堪忍下一场口舌之争。 陆沂换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准备休息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他的宿雨看起来凶,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心软,这样的人,在京都做个闲人也便罢了,若要去争名夺利,他哪有那个本事? 江宿雨一路僵着身子,面带颓色,父亲亲手断了他一条路,真的只能离京吗?回瑜州就能够安稳度日?安稳不了,永远也不可能安稳得了,如果他听父亲的话,不来京都,不与陆沂纠缠,不在定武侯面前说出丁香之事,那么此时父亲应在家里等他回去,这一连串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们都是罪人! 马车停下的时候,陆沂也醒过来了,怒气消散后,他依然是那个对江宿雨温柔到骨子里的陆沂,牵着他的手下马车,动作轻的不得了。 “对不起,我刚刚肯定抓疼你了,先给你上点药。” 江宿雨怔怔地被他带进了这座院子,他昨天才想尽办法离开的,今天又回到了牢笼。 陆沂掀起他的衣袖,袖口边缘皱了一片,幸好他的指甲修剪的圆润,不至于伤着自己。取出一盒化瘀的药膏,在他手腕、臂上涂抹,心疼道:“你稍微乖一点,我又何至于会这样对你。” 江宿雨任他摆弄,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不想理他。 陆沂上好药,放下他的衣袖,轻手抚平那一片皱痕,因为不忍让他难过,所以忍受他的一切胡闹,也是时候该停了。 “宿雨,你不能再骗自己了,江大夫因何而亡,你心里该有数,你父亲,宛贵人同那个胎儿,都只是这浮华背后的牺牲品,听话,回家吧,江大夫也希望你回家。” “我不信,我爹不会害人。”江宿雨强硬对上他的目光,却慢慢红了眼圈儿,江家行医每每为善,他坚信父亲不会害人,可每年崇善寺里为母亲祈福时,那多出来的一对母子灵位,总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陆沂捧着他的脸,心里满是酸涩:“是,我相信江大夫决无害人之心,可你要知道,在那宫墙之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你爹盛年之际还乡,就是看透了这里面的丑恶,他怎么忍心你再踏进去!” “你住口,我不听你说。”江宿雨打掉他的手,死犟着一口气,眼睛再红再难受,也不肯在他面前软下半分。 陆沂看到他这么硬撑,就知道自己该消失一下了,不由得叹了一声,起身道:“你冷静一下,我就在门外,不走远。” 合上门,陆沂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他现在无比后悔把阿覃送走,如果阿覃在,一切都会好办很多,宿雨至少会为了阿覃考虑,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如今倒好,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了!可如果现在把阿覃追回来,宿雨大概真的会跟他拼命! 也许他真的是一点儿都不得老天眷顾,怕什么来什么,阿覃一路叫着公子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回事,阿覃不是六天前就走了么?下意识地望向紧闭的门,不好,宿雨! 江宿雨显然也听到了声音,一个箭步冲出去,阿覃正好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扶住,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少年是他的阿覃,吼道:“我不是让你回家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经望向了陆沂,满满透着愤怒和不信任。 陆沂整颗心都凉了,像有一块冰刃在割着,又冷又麻,拉扯出丝丝的疼来,可他只能解释:“不是我,我没有。” 阿覃一看到自家少爷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公子,我们回家吧,江大夫……没了。” “你怎么知道?”江宿雨心中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他所不愿意看到的事。 阿覃抹了一把脸道:“我在路上碰见常伯了,公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什么要骗我走,江大夫明明已经……你还骗我替你求情!” “常伯……”江宿雨心神一紧,常伯来了,急忙望向院门口那个渐渐靠近的人影,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惧意,想认错又害怕,明明害怕却又想亲近,一时竟手足无措,只能傻傻地待在原地,等着他靠近。 陆沂退后一步,与江常对视了一眼,对方竟有两分善意,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江常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看着那红红的眼圈儿就直摇头,“江大夫该担心了。” “常伯,我爹都没了……”江宿雨哽咽道,好像是压抑的太久,见到可以依靠的人就忍不住委屈的想哭。 “我来带你回家。”江常看着他这黯淡的脸色叹了一声,“江大夫留了信儿给你,立刻回家去,不准留在京都。” “我不回去,”江宿雨摇头,生生把所有的委屈都憋了回去,固执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要留下来,绝不会让我爹枉死。” 阿覃一听,有些呆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叫枉死,江大夫不是暴毙?”常伯只告诉他江大夫是突然暴毙而亡啊! “阿覃闭嘴,宿雨,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必须得跟我回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江大夫留了信给你,你且自看看这是不是他的意思!”江常摸出一封书信,厚厚一叠,可想而知当初写信的人是倾注了多少关怀在里头,才凝成这一封如此厚的遗书绝笔。 “我不看,我不走。”江宿雨没有伸手接,固执的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江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告诫道:“宿雨,莫要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这句话就好像给了他重重一击,江宿雨一直强撑起的心墙陡然崩塌,露出内里早已崩溃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嘶叫:“我早就做了,我一直都不孝,京都不可久留,不与权贵深交,我一个都没做到,我不会就这么回去的,我可以进太医院,可以走仕途,我自己,还有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江常又惊又怒,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阿覃闻言吓得捂住了嘴,十几年来公子何曾挨过打?江宿雨愣了一下,随即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满脸湿痕,止不住的悲鸣。 陆沂一把将江宿雨护在怀里,强忍着怒火道:“你这是做什么,劝他就好了,何必动手!” 江常略显失望地看着他:“你起这样的心思怎么对得起江大夫?他让我必须带你回瑜州,今日种种皆是昔日种下的前因,不准寻仇,不准在此久留,你莫要再任性!” 江宿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当然知道起这样的心思不对,但他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乖乖回到瑜州安稳度日,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折磨自己,折磨别人,他怎配安稳啊,他只配赎罪! 陆沂向来见不得江宿雨受委屈,可他也看出来了,目前能压得住宿雨的,只怕只有眼前这位老人。 江常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甚至比自家闺女还要上心三分,见他满脸凄切,也后悔自己下了手,就岔开话头,说了另一件事:“你来信说的那位心上人,江大夫说了,不拘什么,只要你喜欢,那人好生待你,他便应了这事,宿雨啊,咱们回家吧。” “没有,没有,”江宿雨矢口否认,挣脱陆沂,眼泪掉的更凶了,“我没有心上人,不要了,我不要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常大为惊异,忙扶着他,之前不是还写信来说喜欢上了个男子,不由自主地望向陆沂,又看向阿覃,询问道,“这位公子是?” 阿覃也懵了,呆呆道:“是他,是陆公子啊!” 陆沂硬着头皮上前道:“江先生,我是陆沂,是……是定武侯府的世子,我跟宿雨之间是有一些矛盾,但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他。”此时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可也只能坦承,江大夫有此一言,便是把宿雨交给自己了,无论如何他都会护着宿雨一辈子。 江常如遭雷击,捶胸顿足道:“孽缘,孽缘啊!”他立刻就要带宿雨走,这地方留不得了,上前拉住江宿雨,道:“你爹还停在祠堂里没下葬,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两天,”江宿雨反拖住他,脸色苍白,声音嘶哑,顶着一张泪迹斑斑的脸求他,“就两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回去。” 陆沂在一边拼命摇头,别答应,千万别答应,他实在是想不出宿雨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何事?”江常明显是怀疑的。 “解毒,我给他下了药,治好他我就走。”江宿雨看了一眼陆沂。 “宿雨,你只可救人,怎可伤人?你真是……”江常又被气了一顿,江大夫若还在非得罚狠了不可!江常才打了他,瞧着他这模样也不忍心再多加责怪,只点头道:“你说的,就两天,两天后,必须得跟我回去!” 45 江宿雨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转身踏入屋内,从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出一堆东西,陆沂一把抓住他的手,已经急红了眼:“你还没放弃寻仇是不是,到底要做什么?”他才不信宿雨是为了给他治病才挣下这两天! “给你治病。”江宿雨看都没看他一眼,另一只手依然在摸索。 “尽快回去好不好,你爹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陆沂压制着他坐好,双手扣住他的肩,江宿雨难动分毫。 “我也不是第一次不听了,难道你不清楚么?”江宿雨与他四目相对,意有所指,丝毫不惧,又皱眉道,“你抓疼我了。” “抱歉。”陆沂只得先松手,却也就在屋子里守着他,哪儿也不去。 江宿雨不动声色地在包袱里摸出一小包药粉藏在手心,抬头就见陆沂脸上闪过一丝痛楚,捂住了腹部,语气冰冷道:“我去煎药,你如果信不过,就自己跟着来。” 他起身才走到门边,陆沂就忍不住抱住他,连日来受他冷眼相待,就算再无怨言,心里也还是委屈的:“明明是关心我,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像刀子一样,宿雨,别这样冷冰冰对我!” 江宿雨平静道:“我下的药我自己解,治好你我就走,你放开。” “你父亲已经同意我们的事了,你做的任何事,我都能名正言顺地管。”陆沂牵着他的手腕,陪他一起去煎药。 “我爹可不知道你的身份。”江宿雨任凭他拉着,挣不开,又何必白费力气。 陆沂郑重道:“我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 江宿雨沉默片刻,道:“可我不喜欢你。” 陆沂才不会听他这些负气之言,到了厨房,便松开手道:“宿雨,别做傻事。” 江宿雨懒得理他,只拆了药包开始煎药。陆沂在一边也没闲着,点火,烧水,准备下面,他的宿雨啊,就是固执,不听劝,就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难受到无处发泄,只能折腾自己,也折磨他! 浓重清苦的药味同勾人食欲的面香交缠在一起,江宿雨眼底晦暗不明,闻到香气才发觉自己又是一天水米未进,腹中早已饥饿不已,悄悄转头看了正忙活的陆沂一眼,眼中蓦地划过一丝依恋,又立刻被如潮的凄楚所吞没,他说谎了,喜欢的,很喜欢的,可是不能再喜欢了,他无法在以后面对陆沂的时候整日都在想如果两人不曾结识,到底是遗憾居多,还是此刻的悔恨居多。 陆沂端起碗把面捞起,又烫了两颗翠绿的青菜摆在最上面,汤汁鲜亮,勾人食欲,对他道:“先吃点儿吧!” 江宿雨沥出药汁放到他面前,色泽乌黑,显而易见的浓苦,依旧是一张生冷的面容:“喝了。” 陆沂看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叹,不动声色地接过饮下,他的宿雨啊,果然还是傻! 江宿雨亲眼看着他喝下,才坐下来进食,这回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细细品尝,一碗面尚未见底,陆沂已经药效发作,才喊了两声头晕,便已揉着额角满脸不甘地倒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江宿雨眼都不抬一下,平静地把一碗面吃完,却连什么滋味儿都没尝出来,他从陆沂身上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那双干涩通红的眼睛,涌动着着无数依恋不舍又决然克制的情绪,轻抚上他的脸,哑声道:“是我负你,对不起了。” 毫无意义的道歉,无人回应,陆沂也听不到,偿还不了他这份深情,也无法做出任何承诺,下辈子都是虚的,骗人的谎言,而这辈子兴许他还要为自己再伤心一次!可这又怎样?谁让江宿雨原本就是个记仇又自私的伪君子呢?他只知道父亲是至亲,定武侯是凶手,他才不管什么前因后果,此仇若不寻,寝食难安!对陆沂,也只有一句对不起了。 江宿雨用尽所有的力气起身,夺门而出,此处乃山谷,值夏季,气候湿热,多毒物出没。他一路出了别院,反倒往更深处的幽密深林而去,寻了块颇为平缓的空地,拔出匕首刨出一个大坑,又掏出个纸包,在四周及坑底撒了些黄色粉末,自己立刻退走,离得远远的。他所洒的那一圈药粉气味特殊,是引毒虫之物,引来剧毒之物厮杀,收集毒液浸透匕首,见血封喉的利器就成了,拿着陆沂的贴身之物去定武侯府,那人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 江宿雨一手五指无意识地紧抓着自己的衣袖,另一只手攥紧了手中的匕首,看着越来越多的长相怪异的蛇蝎蜈蚣爬入坑中,还有些他甚至认不出的东西,不知不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满脸惊恐连连后退,腹中一阵翻涌,扶着树干,三两下就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不停地干呕,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仿若一场噩梦,恨不得立刻就要醒过来。 一块石头精准地划过他的头顶上方,打落一条小黑蛇在他脚边,江宿雨瞳孔一缩,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再也忍不住地惊叫出声! 陆沂一把将他拉过,紧紧抱住:“别看!” 江宿雨本能地抓住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陆沂紧紧抱着他,满眼都是痛惜,整个胸腔都是麻木的,整颗心都要给他揉碎了啊,怎么就换不回他半点清醒?明明那么害怕,怎么还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啊!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如此折磨自己,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的宿雨啊,怎么就能傻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会来……”江宿雨抬眸,惊异地看着他,惊惧犹在,却已不再害怕,陆沂不是已经中招了么? “普通迷药对我没用,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陆沂难受地看着他,偷偷瞒着自己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然后呢,准备找他叔父寻仇?自己就只能给他收尸么? “你亲眼看到了,我自私残忍,伪善愚蠢,还算计你,我不好的,一点都不好,不要再喜欢我了!”江宿雨的声音里带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凉,这次大概会对他失望透顶吧,他没有那么好,所有的温顺听话、善良谦逊都只是表面,实则内里是这样阴暗可怖! “我对你死缠烂打纠缠不休在前,又害你违背诺言失信于至亲在后,直到现在都只想不顾一切把你据为己有,刚刚又装作中招蒙骗你,你看,扯平了是不是?”陆沂惨淡一笑,深吸一口气,论自私,论残忍,论掌控人心,江宿雨怎么比得过他啊? 不待江宿雨辩驳,他便又道,“我不顾你心里难受,只一昧地劝你回家,让你罔顾人伦,着实强人所难,一定要寻仇是不是,我帮你。” “你胡说什么!”江宿雨猛地抬头,惊疑未定,他刚刚听到了什么,帮他?开什么玩笑,帮他去对付定武侯,与自己的叔父为敌么? “这匕首不是这样拿的。”陆沂突然捞起他的手,夺过他攥在手中的略显沉重的匕首,轻巧拔出,将把柄重新送回到他的手里,刀尖正对着自己,握着他的手轻轻一送,就轻而易举地把刀尖儿送进了自己的身体,闷哼一声,“寻仇而已,不难的!” 江宿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浑身血液都仿佛都凝固了,滞涩不堪,随即疯了一般地想要抽回手,凄厉嘶叫:“你干什么,松手啊!” 陆沂死死制住他,冲他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温柔,爱怜,却透着丝丝残忍与可怖,甚至连声音都只是微颤:“我将你带回京都,强逼你去见我叔父,是罪魁祸首,该死!”他腹间晕开一大片血迹,顷刻蔓延开去,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你疯了吗……我不要你的命啊……”江宿雨方寸大乱,拼命地想抽回手,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这就是所谓的帮他吗?用这种办法?他不需要,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陆沂啊! 陆沂拧眉压抑着痛楚,继续道:“我死后,我叔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必将大受打击,含恨半生!”刀身又入体一分。 “你松手啊,你不是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我不会领你的情!”江宿雨已经无法思考,眼泪夺眶而出,手上全是黏腻的血,陆沂的血,他要疯了啊,“停下,你快停下,我回家,我回……” 陆沂全然不顾他说了什么,唇色已然发白,哆嗦道:“至于你,你……痛失所爱,一生求而不得,必生……悔恨之心,往后岁月……唯余凄苦。”他每说一句,便抓着江宿雨的手往自己体内扎进一分,以至于后面的话都说的断断续续,“宿雨,如此……可消你之恨?所有人……谁都……没放过……” 那只握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江宿雨终于无法再压制自己的情绪,抱着失血昏迷的陆沂痛哭出声:“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就是你啊……”痛失所爱,求而不得!为什么要这样逼他啊! “我会恨你的……”江宿雨抱紧了他,巨大的恐惧从心底蔓延,颤抖了整个身体,“陆沂,我害怕……” 奈何,却无人回应。 46 山林寂寂,清晨薄雾散去,潺潺流水声边显露出一树茂盛的深碧,石傍清溪,有一男子倚石而眠,素白衣衫迆地,草尖儿上的寒露氤湿半片衣角,脸色微白,容颜如玉,清秀的眉头微锁,似是在睡梦中也有着化不开的忧色。晓风吹过,唤醒藏身于浓叶间的小画眉,两声清脆的鸣叫,亦惊醒昨夜露宿的旅客。 阿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而无声的哈欠,轻轻跳下马车,以防惊醒车中安睡的两人。轻手轻脚地到溪边洗了把脸,清清凉凉的山泉,最是醒神,紧接着又去马车上取下水囊,灌满干净新鲜的水,咕噜噜直冒泡,得多装些,还要赶路呢!装好了水,一转身便见自家少爷正揉着眉心醒神儿呢! 阿覃十分关心道:“公子,还早呢,常伯还没醒,你再睡会儿吧。” “不用了,睡不着,”江宿雨摇摇头,坐起身道,“小点儿声,别吵他们。”言罢,走到溪边,双手掬水,漱口净面。 阿覃很是担忧:“公子啊,你这三天都没睡好,再这样下去,你哪里受得住啊?” 江宿雨转头安慰道:“阿覃,你跟常伯都受累了,再忍忍,过两天再投宿客栈。” “公子,你管管自己吧,哪有你这样熬的啊!”阿覃一阵心酸,江家的小公子被娇养了十几年,何曾露宿山野过! 江宿雨淡笑摇头:“无妨,也没什么大碍。” 阿覃试图曲线救国:“我们这样急着赶路,陆公子伤口会痛的吧,要不,找个地方休息半日?” 江宿雨冷冷道:“不必为他考虑,痛死他算了!” 阿覃却一点都不给自家少爷面子,随口揶揄道:“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陆公子真要是出点儿什么事,你可得哭死!” 三天前江宿雨背着陆沂满身血污出现的时候,可要把阿覃吓死了,那是他头一回看见行医一向冷静的公子双手颤抖的连病人的衣裳都解不开,若不是有常伯在,陆公子真是要失血过多而亡了!阿覃想起来还觉得心酸,从没见过公子伤心成那个样子,守在陆公子床边一个晚上,连眼都不眨一下,他看着呀,照他家公子这痴情样,能守到地老天荒。 直到第二天常伯说情况稳了,二话不说,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陆公子带上马车,要一起回瑜州,都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眼,一路上更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宁愿露宿山林也不肯找个客栈,就怕牵动陆公子的伤口。本来常伯还死活不同意带陆公子一起走,可公子却非要带着走。 “常伯,宿雨已经没有父亲了,不想再失去他了。” 任常伯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带着一起。像痛死陆公子这样的狠话,也就说说罢了。 江宿雨被阿覃揭了老底也不恼,仍是冷着一张脸:“不会,他自作自受。” “陆公子都昏迷三天了,今儿也该醒了,公子进马车里坐着吧,也好休息一下!”阿覃非常善解人意,谁不想心上人一醒来就看到自己啊! 江宿雨却依旧冷淡,只道:“不去,我今日跟你一起赶车。” 江常掀开厚重的帘子步下马车,恰好听见他这句话,奇怪道:“你又不会赶车,这要颠簸两下,陆公子可白救了。” “我在外透透气。”江宿雨胡乱找了个借口,反正他不想见陆沂这个混蛋! “也好,”江常也没说什么,只是催促道,“山野露重,你赶快去换身衣裳。” “知道了,常伯,昨天晚上不冷,你别担心!”江宿雨登上马车,他的马车倒也不小,只是陆沂需要躺着,又带了不少行李,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起来,晚上他和阿覃便只能睡在外头。 江宿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陆沂,见他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脸色依旧白的吓人,这次伤口很深,得好好养些日子,但要急着回瑜州,没空给他好好养,死不了就行。 江宿雨将身上被露水打湿的衣衫件件脱下,只剩了里衣,莫名觉得不舒服,露宿在外不方便洗澡,就想着干脆把衣服都换了,今日就投宿客栈好洗个澡,若陆沂没醒,自己再守他一夜,这般想着,便将最后一件里衣也脱了,找出干净的衣衫换上。 陆沂睁眼就见一片轻若鸿羽的素白翩翩坠落,委地无声,露出那个他梦里都想紧紧抓住的人来,目光也不由得温柔起来,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江宿雨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连臀部都会一并遮住,背脊挺直,细腰之下一双长腿,肌肤白腻,全身上下哪儿都软,只有这脾气上来之时,又硬又倔。 江宿雨将衣衫换好,将头发从后领捞出,抚平衣上的折痕准备下去,末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也下不去了。 “你醒了。”江宿雨重新回到他身边,冷淡道,“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陆沂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奋力抬起一只手去抚他的脸,他说,“宿雨,别怕。”那天,他听到了,听到他的宿雨说害怕了…… 江宿雨眸光一滞,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几乎是瞬间就爆发出来:“陆公子,我是不是该佩服你的好算计!” 常伯说那一刀算计的分毫不差,堪堪避开要害,伤虽重,却不会致命,可也危险至极,刀锋若是偏上一分,怕是再难醒过来。天知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有多气愤,看着他死气沉沉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有多害怕!这个人为了逼他离开京都,是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是,我是算计你,我下作,自始至终都在不择手段地把你占为己有,可那又怎样,我赌赢了,你终究舍不下我。”陆沂喉头干涩,湿蒙蒙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宿雨,别骗自己,如果我真的不甚陨命,那会是你想看到的吗?” 江宿雨移开目光,面色冷厉道:“别把你自己看那么重要,死就死了,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陆沂眨了眨眼,突然就想通了,自己干嘛这么傻,非得逼他承认呢?事实摆在眼前,宿雨要他,舍不得他,他们终究是不会分开的,这就够了! 马车突然动了一下,陆沂这才惊觉此间的狭小,不禁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马车上,回瑜州,”江宿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悲愤与哀痛,强忍泪色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复仇方法,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定武侯府的世子,再也回不到京都,你过往一切的地位名利都将不复存在,既然定武侯夺了我父亲性命,那我便带走他唯一的至亲,死生不见,如此,才算公平。” 陆沂神色微动,脸上划过一丝怔然,所有的都过去了啊,也好,今后,他便只是陆沂,如此,宿雨便不算违背对父亲的诺言了,这样也好。 这片刻的犹疑却没逃过江宿雨的眼,一时之间,满心都是痛苦失望,他果然不愿意,指着帘子道:“你若舍不得你的世子身份,现在就可以滚下去,我绝不拦你!” 陆沂痴痴地看着他,就像他之前给过的糖,最外层是苦的,化开来却是丝丝的甜,他的宿雨装的再冷漠,内里也还是暖的。他道:“我怎会不愿,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只要你啊!” 江宿雨立刻别过头去,胸口堵住了一般的胀痛,眼泪却忍不住的汹涌而出,说不出现在何种心情,他没有失去陆沂,还夺了他的一切,这三天来的忐忑终于可以放下了,可为何还是如此难过?他们之间,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一样了,无法真正回到毫无芥蒂的从前。 陆沂望着他又刻意避开自己,心里一阵酸楚,忍着疼,满头冷汗地坐起来,一把将他扯入怀中。 江宿雨大惊,又不敢挣扎,只怒道:“你干什么,放开我,我重孝在身,你自重!” 陆沂却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口,越抱越紧,哽咽道:“我只求你,不要这样冷冰冰的对我,不要故作冷漠,不要为难自己,不要在我面前压抑你的难过痛苦,你恨我怨我,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不要憋在心里,你这样,我好难受。” 江宿雨睁大眼睛,嘴角却尝到了涩咸的味道,好一会儿才生硬道:“躺好,伤口再裂就没人管你了。” 陆沂任凭他扶着自己躺下,心里一阵庆幸,还好,他没有失去宿雨,天知道宿雨哭着说没有心上人不要他时候,他有多难过,这招虽险,却把宿雨成功劝离京都,救了他们两个人,值了!纵然宿雨会怪他,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慢慢哄回来就是了,他迟早会把宿雨变回以前的样子。 江宿雨拿过水囊,倒了些在自己随身的素手帕上,轻轻沾湿陆沂的唇角,尔后,才极小心地喂他喝水。躺着喝水着实不便,又要担心他呛到,好半天才做好这一件事。 进了城,阿覃寻了个早餐摊子,送了两碗热粥进来,方才吵得那么大声,他跟常伯听得一清二楚,明明担心的要命,自家少爷还那么生气,太矛盾了! 陆沂想自己坐起来,被江宿雨及时喝止:“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吗,你自己伤在哪里不知道吗?” 陆沂道:“这样你不好喂,先自己吃好不好,我不饿。” 江宿雨送了一勺热粥堵住他的嘴,讽道:“三天水米未进还不饿,陆公子果真非同凡响,可惜我没虐待病人的嗜好,否则倒是可以试试你什么时候才会饿死。” 陆沂暂时没空说话,便乖乖吃饭,他尽快吃完,他的宿雨才能好好吃饭,奈何他这个美好想法很快就被阿覃打破了。 ※※※※※※※※※※※※※※※※※※※※ 陆沂痛哭流涕,糖终于回来了! 47 “公子,我来吧,我吃完了!”阿覃突然进来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江宿雨掀开帘子下马车,同常伯吃饭去了。 马车里仅剩了他们两人,陆沂顿时觉得有些怪异,说实话,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人喂他喝药吃饭,因为定武侯不允许娇惯,他除非病的不能动弹,否则爬也要爬起来自己吃饭!然而他伤重到不能动弹的境地,也就目前这一回!江宿雨喂他吃东西,那是理所应当,浓情蜜意,他觉得很享受,可换了人,顿时便觉得有些无福消受!毕竟,这么亲密的动作,不好! “要不,你扶我起来,我自己吃!”陆沂跟他商量。 “陆公子,我家公子为了不挪动你都露宿山野了,你让他好好吃个早饭吧,把他熬病了,我看你心不心疼!”阿覃今日揶揄江宿雨惯了,到他这里也口无遮拦起来。 “怎么回事?”陆沂有些惊讶,露宿山野? 阿覃有些埋怨道:“你早日把伤养好,我家公子也就少受些罪了,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你,他都三天没睡好了,吃也吃得少!” “他很担心我吗?”陆沂突然道,“宿雨都对我冷冰冰的。” “这你怎么能怪我们家公子,他为你半条命都快没了……”阿覃顿时为江宿雨鸣不平了,把手中的碗一放,将这几日来江宿雨所受的罪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陆沂听完后喜忧参半,宿雨如此看重他,本该是高兴的,但见他为自己受这样的苦,实在高兴不起来,今日必得让宿雨好好休息一晚,否则怕是吃不消。 帘子一掀,江宿雨突然进来,见那碗粥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不禁皱眉道:“怎么了,不想喝粥?你现在只能吃这个。” “没有,吃得慢。”陆沂含糊过去。 “那就路上慢慢吃。”江宿雨又退出去,不一会儿,常伯便开始驾马,他也就当真留在外面和常伯作伴,一整日都没再进去。 阿覃十分不好意思待在马车内,本该他去驾车的,可江宿雨占了他的位置,他只能在里头待坐着,显然陆公子也是想见公子的,他便忍不住去劝了几次。他道:“公子进来坐坐吧,休息会儿!” 江宿雨只回他道:“不用了,我透透气。” 这下阿覃就无可奈何了,苦着个脸在马车里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投宿客栈才得以解脱。 “我扶你下去,你自己小心些,不要拉扯到伤口。”江宿雨小心扶他坐起,又拉起他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他下地。 陆沂躺了好几日,腿脚发软,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在江宿雨身上,这下个马车的功夫,江宿雨已经气喘吁吁,看着他如此艰难,陆沂内心情绪复杂,一方面心疼愧疚他如此疲累,可同时他又很贪恋江宿雨的悉心照顾,很温柔,很认真,要知道,宿雨已经好多天没跟他好好说话了,面上总是带着冰渣子,话里总带着刀子,冰的人冷,扎的人疼。 到底是心疼他多些,才下了马车,陆沂便道:“我慢一点儿,你扶着我,应该能走。” 好不容易挪回了屋里,江宿雨已经累得不行,倒了热茶自己喝了两口,又喂陆沂喝了些,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便又自己出去了,留下陆沂孤零零一个人独守空房。不一会儿,阿覃便进来守着他了。 阿覃见他明显有些失望,立马劝道:“陆公子,我家公子给你煎药煮粥去了,他对你是真的特别好,你别不高兴。” 陆沂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担心他。” 阿覃叹了一声,他也很担心自家少爷的身体啊,可是没办法,公子现在只对陆公子上心啊!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江宿雨才提着食盒回来,对阿覃温声道:“去吃饭吧,给你买了糕点,这几天累了,早点儿休息。” “谢谢公子!”阿覃眼睛一亮,立刻消失。 江宿雨看了陆沂一眼,把枕头垫高,扶着他坐起,这才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肉粥、一碗药、一碗当归鲫鱼汤,放在他手边,道:“自己吃。” “你不喂我吗?”陆沂此时却黏他黏得紧,可怜巴巴道,“宿雨,我疼。” “路都能走,还吃不了饭,你骗谁呢?”江宿雨才懒得管他,从食盒中另取出一份饭食摆好,准备自己吃,混蛋,当他不饿的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没吃,我只想跟你多说说话。”陆沂心里歉疚更甚,端起药,一口闷下,真苦,尔后才是那碗香气四溢的肉粥,宿雨亲自煮的,味道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自然全入了他的腹中。 饭后,江宿雨唤人送水洗浴,整个人泡进了热水里,连日来紧绷的身体才获得了片刻放松,若不是还记挂着陆沂的伤势,他只怕能在里头睡过去。 陆沂看他披着一头微湿的头发出来,身上已换了素日里就寝时的轻软白衫,这景象太过熟悉,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能看到宿雨这个模样,骨子里的干净纯澈,浑身都透着温暖,那是他的宿雨。 “你看够了没有!”江宿雨瞪他一眼,反正他现在看陆沂什么都是错。 陆沂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含笑摇头:“没有,看不够,永远都不够。” 江宿雨冷嘲一声:“呵!是吗?当我这张脸老的遍布皱纹的时候,但愿你还能说出这句话。” 陆沂温柔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白头偕老,这么好听的话,怎么你竟说得这么别扭!” “你……”江宿雨讥讽不成反被他曲解了意思,一时又被气了一回,干脆不再理他,取过一盆干净的水,绷带,剪刀,准备给他换药。 江宿雨拼命让自己冷静,心里却在天人交战,手悬在半空中颤了好几回,也没动手解开他的衣带,他一直没敢看陆沂的伤口,一切都是常伯经手的,他忘不了这道伤口是他亲手刺进去的,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温热黏腻的血液,他怕了看啊! 陆沂突然抬手遮住他的眼,暖声安慰道:“乖,别怕,转过头去,我来。”鼻子一下就酸了,看来这次真是把宿雨吓狠了,自己没醒的那几日,他心里该是怎样的煎熬啊! 江宿雨一把扯下他的手,烛火下眼圈微红,出口仍是冰渣子,他道:“你来?然后你再多流点血,我就地挖个坑就能把你埋了。” 说罢,心一横便解开他的衣带,陆沂腰间缠了一圈雪白的绷带,伤处沁出微微的红,又将绷带一圈圈拆了,露出伤口来,常伯处理的很干净,他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了,比这更可怕的伤口他也见过不少,却从没生出过这样的恐惧来。 “乖啊,别怕,不疼的,很快就会好起来!”陆沂只能多安慰几句,以表明自己真的没事,他真没想到,这事会把他的宿雨吓成这样,他原本想的是只要人还活着那一切都是轻伤,可现在却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你给我闭嘴!”江宿雨凶了一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地给他换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尔后,又沾湿了棉布给他擦身,江宿雨此时只拿他当病人看,专心做好自己的事。陆沂却在他这般细致的擦拭下莫名红了脸,相当不好意思,往常都是他替江宿雨清理身体,当然不会这么规矩,如今位置虽换了一下,难免会想起些他们之间的私事。 江宿雨显然也发觉了他的变化,微恼道:“你可真是好兴致,这也能行,下次让阿覃帮你洗。” “不行,只能你看。”陆沂轻声拒绝,望向他的眼底一片潋滟笑意,反正他是不可能羞的,毕竟宿雨的每一处他都细细看过。 江宿雨本来毫无波澜的心绪一下子就被打破了,耳尖上蔓延开一片通红,连手指尖似乎也变得发烫,胡乱给他擦了两下便作罢,立刻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好不容易把手上的活忙完,他才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睡觉吧,你都累了!”陆沂看他眉眼间都是倦意,恨不得立刻把他拖上床。 “我去那边睡。”江宿雨给他盖上了一床薄被,他不打算跟陆沂同床,准备在长榻上将就一夜,好歹能躺得舒服,不用时时刻刻吊着心神。 “还在生我气啊,”陆沂的目光在烛火下认真又温柔,牵过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到底是气我算计你出京都,还是气我这么伤害自己?” 江宿雨轻轻从他唇边抽回手,道:“会压着你伤口。” 陆沂又牵回来,宿雨的手很软,他喜欢握着,道:“不会,这床睡得下两个人,你睡相端正,都不动的。” “以防万一。”江宿雨摇头,若是以前倒也没什么,他睡觉确实不会动,可后来就老喜欢往陆沂边上靠,睡相着实不雅。 陆沂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软声道:“我想离你近一点儿。” 江宿雨无情抽手,淡声道:“等你好了再说吧!” 说完便起身去吹熄了烛火,独自到较为狭窄的长榻上和衣躺下,他是真的很累了,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平缓的呼吸落到陆沂耳中格外清晰,不急不躁,听得他整个人都安宁了,真好! 48 江宿雨是真的困,第二日阿覃前来敲门时,他还没有醒,迷迷糊糊地又上路了。陆沂看在眼里,只能几次三番推说自己伤口疼,非要他陪着,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哄着在马车里休息了一个上午。因为顾着伤者,他们的行程其实是有些慢的。好在陆沂身体一向强健,一路上也在不断好转,紧赶慢赶,终于在七月上旬回到了瑜州。 一回到江家,江宿雨便开始紧锣密鼓地打理起父亲的身后事。江晞元才四十出头,一生救人无数,却不得善终,江宿雨所有的悲痛都在见到父亲棺木的那一刻爆发出来,之前压抑了多久,现在就有痛苦。 江大夫素有善名,灵堂开设,前来吊唁的人不计其数,江宿雨白日跪在灵堂上需打起精神回礼宾客,夜里守灵,不出两日,脸色便已经白的吓人。陆沂担心他,却也无可奈何,这事他是没有办法替的,纵然江大夫已经口头允了他们两人的事,可江宿雨却始终心有芥蒂,固执到无情,怎么都不肯让他插手半分,甚至连灵前祭拜都不肯让他去,如此一来,他这江家半子的身份就始终无法落实,也自然帮不了江宿雨什么。一直在江宿雨的小院内熬到丧礼结束,才终于有机会仔仔细细看一眼他的宿雨。 是夜,已过子时,江宿雨满身疲倦的回到自己小院,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明暗交替下,站着一个如青松般的身影,听见开门的声响,便立刻走下台阶去迎。 “小心台阶。”陆沂一手扶着他的腰,把人带进了屋,可惜他伤势未愈,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否则怕是要直接抱进去。 “你怎么还没睡?”江宿雨接过他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没回来我哪里睡得着。”烛光明亮温暖,陆沂让他靠着自己休息,看向他的的眼神中却全是心疼与怜惜,与无能为力的自责,“叫人送水过来给你沐浴?” “我叫了。”江宿雨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不想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抬头问,“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这半个多月都没看上一眼。” “傻,你叫阿覃给我送了药。”陆沂把他的头重新按回自己肩上,轻声道,“快好了。” “我看看。”江宿雨揉揉脑袋,还是坚持要起来看他的伤口。 “明天再看,厨房送水过来了。”陆沂已经听到了院子里的开门声,便扶着他坐好,起身替他找出就寝的衣裳,放置在屏风后的托架上。 “好吧。”江宿雨揉揉酸痛的眼,自去屏风后解了衣裳下水,又催促道,“你回房睡吧,我马上就休息了。” 陆沂就在屋子里守着他,听着屏风后的水声道:“我跟你说说话,免得你睡着了。” “好吧。”江宿雨懒得跟他争辩,时不时地回答两句,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 陆沂见状也知道不能让他再泡下去了,立刻在屏风外叫醒他:“宿雨,别睡,先出来。” 江宿雨才打个盹儿,便听见陆沂叫他,挣扎着从木桶中站起,披了衣裳出去就直奔床,脸埋在枕头里嘟囔道:“我困,你回房吧。” “好。”陆沂给他翻了身,摆正他的身子,整理乱发,又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被,才带上门去了他隔壁的屋子。 连日来紧绷的心神陡然放松下来,江宿雨的身体也支撑不住,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热,浑身上下烫得吓人。陆沂一直在床边守着他,心里后悔的不得了,昨天怎么没早点叫他从水里出来,明知道他累了还等了那么久,又要受这样的苦。 江常瞧过了后道:“宿雨是这段日子太累了,加上焦虑多思,这才撑不住,陆公子先养好自己的伤吧,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常伯,我已无大碍,我来吧,不看着他我心里不安。”陆沂此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走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也比在隔壁坐着好! 江常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劝,一路上他也看了不少,两个孩子确实有情,却也难免忧心,在他看来,两人根本长久不了,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侯门公子,怎么能甘于做一个平平淡淡的布衣百姓?纵然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江宿雨跟这位陆公子牵扯,却也犟不过宿雨坚持,他是江家的下人,照顾宿雨是分内之事,却不能干涉他的终身大事,毕竟江大夫留了遗言,要宿雨喜欢才行! 陆沂拿下江宿雨额头上的湿帕子,另换了一块上去,握着江宿雨的手不断地叹气,江宿雨的脸上是一股病态的潮红,唇纹干皱,一双眼睛紧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睡得极沉。阿覃将药送过来的时候,陆沂把人扶起,小心喂他喝了两口。 江宿雨眼睛紧闭,突然就紧皱眉头,带着鼻音抱怨了一句:“爹……好苦……” 陆沂心头一颤,手中的药再也无法喂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公子,先让我家公子喝药吧。”阿覃抹了抹眼睛,立刻打开边上的小橱柜,从里头的小盒子里取出个玄色吉祥纹锦囊来,从里头挑出颗糖,待陆沂喂完了药,就给江宿雨含在嘴里,又跟陆沂解释道,“公子以前有段日子经常要喝药,他那时候小,嫌苦不肯喝,江大夫就给他做了这个药糖,甜的,不会误了病。” 陆沂心里微酸,这糖他也吃过,却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小心翼翼把人放平。江宿雨咂咂嘴,眼角滑落一串湿湿的泪痕,哭道:“爹……我错了……” “宿雨,别怕……”陆沂立刻又把他抱在了怀里,紧握着他的手,他知道宿雨心里一直在自责,怪他自己没有听话,怪他自己硬要去京都,他的宿雨心思浅淡,天生心软,他奈何不了别人,只能折磨自己。 江宿雨突然又往他身上钻了钻,似乎找到可以依赖的人了,无意识叫着他:“陆沂……”声音又轻又可怜,陆沂难过的要命,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他的宿雨啊,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日就是个煎熬,江宿雨一直在父亲与陆沂之间转换,哪边都放不下,哪边都对不起,一直到晚上才散了热,安静睡了一阵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打盹儿的陆沂,可他稍微一动,陆沂便立刻睁眼,悬了一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醒了怎么也不叫我。”陆沂突然压下,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鼻子都紧密相连。 江宿雨轻轻偏了脑袋,不愿意贴这么近:“你小心染病。” “常伯说散了热就没事。”陆沂在他旁边坐好,又摸了摸他的脸和手。 “你去睡吧,我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江宿雨翻了个身,侧着身子看他,躺得太久,身上好酸。 “你这一觉可睡了一天两夜,都快把我吓死了。”陆沂摸摸他的头,见他终于恢复了,自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饿不饿?” “大晚上的别叫人起来了,厨房里的人也累,我那小橱里有个木盒子,里面有糖,你给我拿一颗吧。”江宿雨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木橱,正是白日里阿覃拿糖的那个地方。 “不叫人起来,阿覃给你留了汤,别的我做。”陆沂找到锦囊,挑出一颗喂他。 “那你给我下面吧。”江宿雨张嘴咬住,嗯,这颗糖是带酸的。 “这么喜欢吃面?”陆沂挑眉,他知道宿雨是挺喜欢吃面,现在看来是次次都要啊。 江宿雨看着他,没忍住笑,道:“你不就只会下面啊!”次次都是给他做面,就没做过别的了。 “真的不是,”陆沂握着他的手,十分诚实道,“我只是就只有面做的最好吃,下回让你尝尝别的,等我。” 厨房里阿覃熬好了枸杞乌鸡汤,在灶上煨着,他煮个面委实用不了多久,想着还有汤,就没煮多少。端过来的时候,江宿雨精神又好了些,看来真是睡足了。 陆沂就端到床边,都没让他下地,先往他嘴里送了颗腌梅干,才让他吃别的。江宿雨低头咬了一口,又香又软,汤汁浓郁,好像比之前更好吃了。陆沂见他胃口颇好,人也精神,心眼里都盛满了欢喜,待他吃完,才端走了碗碟。 江宿雨盘腿坐在床上,正含笑看他忙。陆沂转身回来就见他头发散在肩上,眼眸微亮,唇上一层淡淡油光,忍不住凑过去想要亲昵。 江宿雨眸光一紧,立刻侧头躲开,小声道:“不要。” “好。”陆沂向来是不逼迫他的,尤其是现在对他疼得紧,只把他拉近,轻轻抱着他,取了帕子出来,替他擦去嘴角油光。 江宿雨乖乖窝在他胸前,轻声道:“家里有几处院子还空着,你挑一个合适的,我叫人打扫干净了给你住。” 陆沂挑眉道:“难道我不应该住这间房吗?”宿雨已过了热孝,他们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同房了。 江宿雨轻轻摇头:“父母亡故,百日内不成亲则守孝三年。” 49 陆沂皱了皱眉:“我们可早就圆房了。” 江宿雨望着他定声道:“无媒。”无媒则不成婚。 陆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百日内是定然不会同我成亲的,难道你要跟我分房三年?” 江宿雨垂下眼睑,轻轻点头:“嗯。” 陆沂道:“我们的事早就定下了,不必非得三年那么久。” 江宿雨低声道:“我有愧。” 陆沂拧眉道:“你说你这事做的厚道吗?” 江宿雨小声道:“不厚道。” “你知道三年有多长吗?我们在书院里所有的日子加起来也只有三年,”陆沂把他往怀中紧了紧,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已经尝过滋味儿了,你让我怎么办?” 江宿雨沉默好一会儿,才噘着嘴道:“城里有好几家青楼。” “你让我去那种地方!”陆沂脸色可谓精彩,硬邦邦拒了,“我对女子不感兴趣。” 江宿雨声如蚊蝇:“也有长相秀气的少年。” 陆沂默了一默,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波澜:“你认真的?” 江宿雨沉默一瞬,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特别委屈:“你要是敢去,我就给你下药让你一辈子不举!” “哈哈,也就这句话还算有点良心。”陆沂轻笑一声,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你要真敢这么作践我,我现在就要了你。” 江宿雨依旧不松半分,没半点威慑力道:“你敢!” “我不敢,我见不得你受委屈,只好委屈我自己。”陆沂将他压在身下,埋首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都是他的气息。 “去睡吧。”江宿雨松开手,再耽搁,怕两人都会难受。 “今晚我留下,困了,不想走。”陆沂在他身边躺好,仍旧是把人捞在怀里,“我不住别的院子,一墙之隔是我所能做的最大让步,我就住隔壁,把床移到这面墙这里,在墙上掏个洞,晚上还能跟你说话,拆了墙我俩也算是同寝。” 江宿雨深觉对不起他,只道:“那间屋子小了点儿,怎么能让你长住。” 陆沂道:“嫌小你就让我住这间,让我去别的院子不可能,再说也不小,隔壁原本是替江家少夫人准备的吧,我住岂不是正好!” 江宿雨便不再多言,安静窝在陆沂身边,其实他一点都不困,只是不能再吵陆沂了,不消片刻,陆沂就已睡熟了。江宿雨抬起头静静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弯起,暗想自己大概是恃宠而骄了,什么条件都敢提,也就陆沂会这么惯着他了。他其实很害怕失去,所幸并未失去,心上的缺口仿佛在慢慢愈合,填满了一个最好最温柔的陆沂。 江宿雨在家歇了两日,第三日便打算去医馆,父亲走后,常伯又去了一趟京都,中间耽搁了挺久,江家的医馆总不能再落下了。 陆沂却死活不肯让他去,双手摁住他双肩死死压在床上,脸上温柔却一点不减,道:“你这一个多月都没好好休息过,才病了一场,着什么急,大夫都病了还怎么救人啊,乖,听话,自己先养好精神,再多休养几日。” 江宿雨道:“我已经好了,再不去可说不过去了,常伯都去了。” 陆沂在他旁边坐下,忍不住打趣道:“有你这么当东家的么,都不知道偷懒的!” 江宿雨笑道:“常伯在我才能偷懒呢,我们家这十一家医馆药铺,还有药园子,包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常伯经手,我再不去学着些,可要把他累坏了。” “我在你也能偷懒。”陆沂轻轻揽住他的肩,似乎他温暖含笑的宿雨正在慢慢回来。 “你?你先养好伤吧,还没痊愈呢,”江宿雨轻戳了一下他的肚子,那里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忽而话锋一转,明朗一笑道,“我再不干活,怎么养你啊,你一看就不好养,锦绣堆里长大的,总不能让你受委屈。” “凭良心说啊,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那个,你说这话也不脸红,我还能有你江家小公子娇贵?”陆沂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脸道,“要真是为养我,那大可不必,我爹娘留的娶妻钱养你一个足矣。” 江宿雨福至心灵,占了个嘴上的便宜:“你都进我家门了,自然是要养你的。” 陆沂挑眉问:“是吗?我都进门了,何时拜堂成亲?”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事的好时机,可心底又隐隐期望! 江宿雨却不在意,只笑道:“强抢的,不拜堂!” 陆沂笑了一下,也没继续争下去,只道:“那你先医我吧,我伤口疼,没好之前,你就在家陪我。” “嗯。”江宿雨点点头,当即应了下来,他实在不忍心再拒绝陆沂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如此,陆沂又将人独自霸占了好些日子,好吃好喝养着,江宿雨成天穿着一件素白孝衣显得太瘦弱了,瞧着脸色也不太好,从前只觉得他穿浅色的衣裳好看,现在看……当然还是好看,从前是阳春三月的煦暖微风,轻柔舒服,现在得往前退一个月,是料峭春寒,微冷,毕竟什么都不让做,连抱一下都难了,束手束脚,还不得不自我约束。 可就算是如此,陆沂还是想日日黏着他,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他身边。看他初晨微张双眸,逐渐清明,看他穿衣束发,腰身细长,看他戏声调笑,得意温柔。反正江宿雨在他眼里哪儿都好,就连不好都是他允许的。 江宿雨自从和他分房住之后,经常早上醒来就看到陆沂在床边守着,这一天也不例外。他忍不住揉了揉脑袋道:“大早上的你不睡觉,老跑过来做什么!” 陆沂幽幽看着他道:“我要是睡得着还至于跑过来吗?” 江宿雨起床穿衣,低头系上衣带道:“你过来不一样会难受?”毕竟同床共枕了那么久,陆沂早上是个什么状况他一清二楚。 陆沂笑道:“至少看得见你,你都不想我的么,这么不想看到我?” 江宿雨面不改色,淡声道:“不想。” 陆沂轻笑一声,摇头道:“我不信。” 江宿雨穿好外袍,倒了杯冷茶漱口,懒得理他,太得寸进尺了,当初说是要在墙上开个洞,晚上说说话就行,现在每天早上都悄无声息地跑过来,哎,都不累的么?照这么下去,墙上那洞迟早得变成一道暗门。 早饭惯例是在江宿雨的屋里吃的,陆沂总催着他多吃些,频频给他添粥布菜,江宿雨拦不住,便只好随他。 饭后,江宿雨朝他手指一勾:“进来。” 陆沂跟着他进了内室,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宿雨转身,定定看了他两眼,指尖缠住他的腰间系带,轻轻一拉……结还未散开,就被捉住了手腕,陆沂被他吓了一跳,道:“你这是做什么?” 立刻从他手上抽回腰带重新系好。 江宿雨眉尖一挑,道:“不是说难受?” 陆沂退了两步,稍微拉开点距离:“乖,别勾我。” 江宿雨笑问道:“真不要?” “你也不是真给,我能要什么?”陆沂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 “……”江宿雨心说,你要是真强要,我也没办法不给! 陆沂似乎看透了他想法,看着他道:“你真给我也不要。我有私心,允许你愧一段时日,过后,我要你毫无负担的全部。” “好。”江宿雨轻应了一声,随即道,“躺下,我看伤口。”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陆沂摇头叹息,就说是故意逗他,走至床边,乖乖躺下。 江宿雨解开他的衣带,看了片刻,道:“好了,那三日后就由你跟常伯走一趟,沿途去打理益安堂的一些事宜,走一圈,刚好年前能回来。” “啊?”陆沂面露惊讶之色。 江宿雨拍拍他的脸道:“去吧,我家不养闲人,进门了也要干活!” “这么相信我?”陆沂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江家医馆虽有盛名,毕竟只有两家,如此江家最大的产业应该就是益安堂,遍布靖朝九座大城,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交给他了么? 江宿雨含笑揶揄道:“不是你说的有你在我也可以偷懒么,怎么你要反悔吗?” 陆沂摇摇头:“不反悔,只是好几个月见不到你,舍不得。” 江宿雨随口调笑道:“我倒认为对你很有好处,至少能多睡会儿!” 陆沂心道,那可不一定,连看都看不到了,很可能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三日后,陆沂同江常出发,四个月内几乎要踏遍靖朝国土,九座大城。原本是还没到时候走这一趟,但江常执意要走,江大夫新亡,江家的小少爷太过年轻,没经过事儿,怕是有人会趁机生出事端,趁着自己还能动,江常势必要保自家小公子往后无忧。但却十分不愿意把陆沂一起带去。 ※※※※※※※※※※※※※※※※※※※※ 注:守孝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 50 临行之前,江常又私下找到江宿雨,暗暗问道:“你这是要把益安堂交给陆公子?” 江宿雨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伸手倒了杯茶给他,温声道:“交给他,常伯你也可以少操劳些。” “糊涂!”江常神色间透出些薄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就是把自己的身家命脉拱手送人,我还能替你操心几年,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江宿雨轻哂:“常伯,你不用这么防着他,他不会害我。” “我不是防着他,我是担心你!”江常这些话在心里憋了一个多月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陆公子眼下待你是不错,但哪个高门公子会甘心守在这方寸之地一辈子,你们现在年轻,冲动,一辈子还长着,没有那么简单,京都里那位老侯爷手段卓绝,能让他在这儿久留?不可能的,咱们家可不能再牵扯上定武侯府了!家里的事情你要是真不想管,趁着我还能操心几年,不妨再找过一个合适的人来帮你,陆公子不合适,要是他哪天走了,咱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常伯,这些我都知道,陆沂如果真的要走,我也不会不自量力去拦他,但现在他又不走,就交给他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陆沂后悔了,那就让他走吧,反正现在陆沂是不会走的,他才不信陆沂会不要他呢。 况且,陆沂是绝不会害他的,就算不要他了,也不会害他。 江常一拳捶在桌案上,怒斥道:“你真是被惯坏了!” “我只是想偷懒。”江宿雨声音突然小了很多,尾音又长又软。 “不许撒娇,你该长大了,迟早要独当一面。”江常的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怒气也消了一大半,他是真忧心,终归是太年轻了,顺心顺意过了十八年,日后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娇养他。 “哦,那这是最后一次!”江宿雨声音轻软,分明还在撒娇! 江常长叹一声走了,他倒是不担心陆沂会害宿雨,只怕会伤了宿雨,这孩子用情太深了! 江宿雨回到自己的小院,看见陆沂正在收拾行李,突然心里就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有点儿不舒服。 “陆公子眼下待你是不错,但哪个高门公子会甘心守在这方寸之地一辈子,你们现在年轻,冲动,一辈子还长着,没有那么简单。” 陆沂是天之骄子,灿烂夺目,自己把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泯然众人,令明珠蒙尘,着实可恶了些,也许真的有一天会藏不住吧。可那又如何,大不了他也死乞白赖一回抓着人不放好了,这样好像更可恶了,默默嫌弃了自己一回!算了,不管了,到那时,尽量潇洒一点,至少别令他生厌。 江宿雨正打算进去,抬眼一看,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可刚刚明明没有人出来,陆沂呢?急忙走进屋内探查一番,人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眼睛,那熟悉的声音低笑道:“打劫,劫色!” 江宿雨再听到这熟悉的话,心上一热,眼眶都快要湿了,赶紧闭紧眼睛。 陆沂松开手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肯进来呢,这回被我抓住了,你偷看我?” 江宿雨转身就看见他眉飞色舞,得意极了,心上一暖,不禁跟他斗嘴:“难道不是我劫了你的色,我看你还用偷看?” 陆沂眨了眨眼道:“那自然不用,我巴不得你只看我一个。”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江宿雨瞥见他床上的行装还没收拾好,“要带些什么,我帮你。” “已经好了,我出门一向从简,不用带什么。”陆沂将那包袱收好,放在了一旁。他的东西向来少,往常出门两身衣裳,加上随身匕首即可。可惜他的那把匕首落在了京都,宿雨将那把伤了主人的凶器给扔在别院了,暂时找不到合意的,得找个地方重新锻造一把才行。 江宿雨道:“那你早些休息。” 陆沂非常不满:“你就对我说这个?” “不然呢?”江宿雨满脸疑惑。 陆沂一字一句地提醒:“你将近四个月见不到我。”就不能说点儿他想听的吗? 江宿雨从善如流:“路上小心,好好照顾自己,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陆沂已经放弃:“果真从你口中套不出一句好听的。” 江宿雨暗自发笑,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等你回家。” 不管多远,多久,都等你回家。 天光破晓,透过窗户照在了屋内,江宿雨睁眼,目色清明,往日里总叫陆沂早上不要偷偷过来,这几天床边少了那人,他却有些想念了。 家中分明只是少了几个人,却越来越觉得冷清了许多,连阿覃的话都少了很多。 “公子,不是我话少了,是你又在害相思。”阿覃一语中的,顺手递过去门房才拿过来的一封信,陆公子的信。 江宿雨笑了笑,却没有反驳,接过家书,上面是一贯熟悉的字迹,陆沂写给他的信,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含蓄,满纸旖旎,新奇又俏皮,偶尔还撒个娇。 ——行程匆忙,不必回信,若心系于我,思念难挡,可将回信置于我枕下,待我回程必定与你烛下细看。 江宿雨耳根微热,已能够想像他写下这最后一句时,唇边定当噙着一抹打趣坏笑。 陆沂先前从未给他写过信,哪知这人一走,平日里都极少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白纸黑字似活的一般在他耳边不断重复,诱着他写了不少回信,都偷偷放在了陆沂的枕下,嗯,只偷偷放一下,他回来之前再偷偷拿走,绝不能给他看到! 如此,毫无波澜的过了一段日子,这一日傍晚,江宿雨正要从医馆回家,一位年轻的大夫却稍拦了一下,递过去一个小食盒:“且慢行一步,如惠托我带了些东西给你。” “多谢齐大哥。”江宿雨揭开一看,是一盘红鸡蛋和两盘糕点,愣了一下,也就猜到这即是满月酒了。 齐泓面含喜色:“小儿新生,昨天你没来,如惠特意让人摘了鲜桂花做了这糖糕,她说你定当会喜欢。” 江宿雨眉目舒展开来:“如惠妹妹有心了,日后待我当面道谢。”昨日齐家宴饮,他自是不能前去道贺,不料江如惠还心心念念记得他。 晚风飒飒,薄暮微寒,路上的行人渐少,江宿雨独自一人提着食盒回家,一身素衣更显清寂,心里莫名又一阵失落,当初说好带陆沂回家拜见父亲,一起吃小外甥这满月酒,如今却一样都没有做成。一阵草木香气悠悠飘过鼻尖,江宿雨侧目望去,抬手折下一条桂枝,轻嗅了一下,拿回家插在了陆沂屋里的白瓷瓶中。 阿覃找出几件衣裳,换下了柜中所有的薄衫,又将崭新的两身放在最上面:“公子,天冷了,常婶又送了新衣裳过来。” “知道了,如惠做了桂花糖糕,过来吃吧。”江宿雨淡淡一笑,眉眼都温柔起来,将食盒打开,端出了三个盘子,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阿覃,明日去跟绣娘说一声,家里的人都添两身吧,尽快做出来,你都长高了,多添一些。” 阿覃点头应道:“好。” 江宿雨又道:“再找个好裁缝,替陆沂做一些秋衣冬衣,外衣的颜色偏深色,墨灰、苍青、墨蓝一类就很好,纹饰简单些,时间上不急,年前做好即可,务必精细。” 阿覃有些为难:“陆公子人不在,我们不知道尺寸啊!” 江宿雨道:“他屋里不是还有旧的,拿两件过去,比对着做就好了。” “是,我这就去找两件,明天就拿去彩绣阁,找他们最好的绣娘。”阿覃扮了个鬼脸,兴冲冲出门了。 江宿雨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走了,才拿起笔写了两行字。 ——途遇桂枝,折于你室,允你晚来道谢。 折了两折,收入信封内,摸了摸发烫的脸,悄悄进了隔壁陆沂的屋子,压在了他的枕下,那枕下已藏了十来封回信,陆沂两天一信,照这个速度,待他回来,这枕下怕是要藏不住那么多信。 一朝风起,满城皆寒,不知何时起,落叶竟飘了满院,两个小厮正拿着枯竹扫把洒扫庭院,沙沙的响声听得人越发冷寂了。江宿雨临窗看了片刻,仔细算了算日子,大概还有两个月,好像也快了,步出屋门,过游廊小院,至大门。 阿覃急急忙忙追上来给他加了件披风:“前几日陆公子才来信要你出门必得加衣,你又不听。”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啊,今天又不冷。”江宿雨嘴角微扬,任凭他替自己系上衣带。 阿覃道:“什么不冷,你这是要去上山,湿气重,又不是去医馆。” 城外有座山谷,是江家先祖盘下来的,当作自家的药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每个月都要照例去视察一次,先前这事是常伯做,现在就落到了江宿雨的头上,到底是头一回独自理事,耽搁了两日才下山去,中途在溪涧中洗手,上游悠悠飘下来一片色泽鲜亮的红叶,顺手捡起带回了家。 51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立冬过后,夜里骤然下起雨来,泠泠雨落,带着冰冷的湿意,下了两日不停,医馆中也忙碌了不少,江宿雨吩咐多熬些驱寒茶时时备着,也不知这雨何时才会停。 齐泓突然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刚才青岩跟我说这几日外头总有辆油壁车时时窥望,但又从来不进来,可是来寻你的?”青岩是医馆里最机灵的药僮。 江宿雨给他倒了一杯驱寒茶,道:“齐大哥说笑了,我并不知道此事,坐下歇歇吧。” 齐泓道:“我也看见过一回,垂着青色流苏,小巧精致,似是女眷出行所用。” 江宿雨轻哂一声,道:“咱们家对面有茶楼,书画行,棋社,恰巧还有个青丝阁,卖首饰的,隔壁还有两家布庄,这一条街过去,哪天没女眷啊!” 齐泓也笑了一声:“还在外头没走,远远隔着,里头的人却从不下来,你去瞧一眼么,兴许认识呢。” “不去,若是寻医自会进来,若不是寻医,跟我们无关,与我更是无关。”江宿雨抬眸朝大堂看了一眼,有个青布棉衣的少年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鲜活机灵劲儿,“看来青岩是太闲了,明日烧驱寒茶的差事一并给他吧。” 正歪着脑袋等雨停的小滑头突然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全然不知这已是他最后一日清闲。 至傍晚时分,雨一直未停,天色阴暗昏沉,隔着一帘雨幕,倒是瞧不见几个人了。 江宿雨系好披风,拿了伞准备回家,才出了门,眼角忽然扫到屋檐下竟还站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衣角已被滴落的雨水打湿了一片,是谁? “你是……”江宿雨才要相问,就见那人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是认识的,“于镖头,你怎会在此?” 眼前之人,正是曾经两次都碰巧途径颂阳,送他一程的于峰。 “我……”于峰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悄无声息的出来,近两年未见,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先进来吧,外边冷。”江宿雨并没有发现他的不适,才合上一半的门,又重新推开,将客人迎进去,幸好他才出来,茶炉上尚有余温。 于峰立刻道:“不必费心,我其实是路过,躲雨。” 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这雨都下两天了,还有什么好躲的! 江宿雨低头淡淡一笑,也不拆穿,只道:“喝一口暖身吧。” “多谢江公子。”于峰伸手接过,喝了一口,也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手心有些烫。 江宿雨将披风解下放置在一旁,淡笑道:“许久不见于镖头了,怎么今日竟有空过来。” “碰巧躲雨。”先前话已说出口,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 “一件小事,何不早些进来,”江宿雨向来没多大的好奇心,取过先前那把伞,递给他,“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伞你先拿去吧!” “不,那你怎么办,怎么能让你淋回去!”于峰坚决推辞,要是眼前之人淋了雨,他就是天大的罪过。 江宿雨温和道:“我这里还有。” “好吧,”于峰接过那把素白绸面伞,也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起身告辞,“如此,就谢过江公子了,下次我再还回来!” “区区小事,不必挂心。”江宿雨目送他出去,重新系上披风,又另取了一把伞,准备回家,怎料他关好门,身后竟又现了于峰高大的身影。 “于镖头究竟有何事,此时并无他人,尽可直言。”江宿雨温声道,在无人之时来医馆,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人求医,他是不可能丢下人回去的。 雨声落瓦,檐下垂一道雨幕,滴响不绝。 于峰大步走过来,收了伞,望着他道:“我其实是来寻你的。” “嗯。”江宿雨当然知道,他是个大夫,每天都有人来寻他。 “这几日我一直在附近逗留,只是医馆中人多,我不好打扰。”于峰斟酌再三,小心翼翼道,“先前我一直在外,不知江大夫竟有此噩耗,我听闻祭奠之时江公子你伤心欲绝,又大病一场,这逝者已矣,生者犹在,你多保重。” 江宿雨微有惊诧之色,随即深深一礼道:“多谢于镖头挂念,我替父亲谢过。” 原来齐泓说的这几日总有人守在外面是真的,想不到这于峰竟如此有心,先前在路上着实受他照顾,近两年未见,竟还有如此热肠。却不知徘徊多日找他究竟是何事,总不至于真的只是来送句安慰的! “我挂念的是江公子,你瞧着比从前沉郁了不少。”于峰望着他道,从前那个一笑就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公子,竟有些苍白了。 “有劳于镖头挂心,宿雨不胜感激。”江宿雨躬身一礼,看了一眼越来越暗沉的天,“抱歉,今日实在晚了,这天气也多有不便,改日定与于镖头再聚。” “我送你回去,天快黑了,又下雨,你一个人不方便。”于峰撑开素白绸伞。 “这就不必了,我住的不远,用不了多久,于镖头还是早些回家吧。”江宿雨谢绝他的好意,撑开一把淡青色的竹骨伞,举步走入雨中。 于峰目送他远去,望着雨中那道越来越模糊的身影,裹着雨丝的湿风吹起他披风一角,露出里面素白衣衫,苍冷清寒,他再也没办法呆站在原处了,疾走两步,踏碎一地雨波,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进入那大宅门,再也看不见一丝衣角,才转身回家。 江宿雨回到家,天已经完全暗了,阿覃守在屋檐下,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公子回来,好不容易见到人,立刻盛了碗热气腾腾的汤上去。 “公子今日回来的怎么这样迟?” 江宿雨脱了外袍道:“回来时碰见当初送我们去颂阳的于镖头,说了几句话,信呢?” 阿覃摇头:“今日没有。” “怎么会没有?”江宿雨皱眉,已经过了一日了,平时都是两日一封的! 阿覃宽慰道:“公子,这又冷又下雨的,信使在路上耽搁了也不一定,明日再看看吧。” “嗯。”江宿雨低头默默喝汤,入口微烫,落入腹中特别暖。先前陆沂来信说这两日正在霁城,也不知那里是否也是这般阴雨连绵,连空气都泛着湿润,他又只带了两身薄衫,也不知有没有自己添上几件,外头随意买的穿着不舒服该多难受。 阿覃又道:“今日彩绣阁的君怡姑娘送了陆公子一身冬衣过来,放屋里了。” “知道了,这么久才一身?”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也太慢了。 阿覃打趣道:“公子,是送过来先给你过目的,行就继续做,先前送来的两身你不是都不满意嘛。” 江宿雨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心中暗叹,就说陆沂难养,果然是很难养啊! 大雪过后,瑜州城里就下了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夜,举目望去,皆是素雪银白,苍青缀玉。江宿雨特地命人不要扫去,在廊下看了一早上,阿覃再三催促才肯进屋去。 “本来就体寒,你还站外面那么久,这打开窗户,不一样能看么?”阿覃替他推开窗户,又在窗前的黄花梨木小几上摆了小火炉,倍看的驱寒茶咕噜噜冒着泡,丝缕茶烟逸散开去,又塞了一个暖烘烘的铜手炉在他手里,外披一件薄毛斗篷,就这么悠然坐了半日,至午阿覃就拿了信来,近段日子,他收到信的日子可再也没准过了,有时一日一封,有时三日两封,最长的一回六日才来了一封。 江宿雨拆开,展开素白的信笺, ——虔州今日落雪,玉树冰清,忽觉还未曾与你共看过。 “谁要跟你一起看啊,总是破坏我心情!”江宿雨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好久才小声嘟囔了一句,眼前的琼枝素雪也都失了颜色,风光无限,尚缺一人,想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拿起笔…… 雪停之后,江宿雨去了一趟医馆,青岩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真是太冤枉了,明明他没看错嘛,那马车昨日下雪还来了一遭呢,可惜江公子没来,不然肯定又要待上好半天。 江宿雨看着他那水汪汪的眼睛,要瘪不瘪的嘴,可怜兮兮,也实在是看不过眼,一挥手便不再让他去烧驱寒茶了,想到先前确实是冤枉了他,便给这几个药僮一人买了两串糖葫芦,红艳艳亮晶晶,看着也讨喜。 青岩瞬间忘了委屈,眼角一弯嬉笑道:“多谢江公子。” 江宿雨一本正经:“不,他们该谢你才对!” 青岩好半天摸不着头脑,为何要谢他? 齐泓走过来跟他道:“昨天我回家之前门口站了个人,是骥远镖局的于大少爷,来找你的。” 江宿雨想了想道:“他大概是来还伞的吧,先前下雨那阵子,顺手借了他把伞。” “是吗?他也没留东西啊!”齐泓仔细回想,昨天也只见他撑了把伞,若是还,难道不该是带两把? “无妨,一把伞而已。”江宿雨并不放在心上,若真找他有事,自然还会再过来。 52 冬至之前,江宿雨去崇善寺替父母点灯祈福,自然也没有落下那对无辜母子,父亲供着她们的香火十五年,往后就由他来做了。 又在一处偏殿抄了几篇经书,浑然不知午时早过,错过了寺里的斋饭,摸了摸肚子,有些空,他还没抄完呢,今天本来是不打算回家的,家里的马车也要明天才来接,岂不是要饿到明天早上? 江宿雨想了一下自己能否度过这漫长的一夜,显然是不能的,他饿不了那么久,必须得出去吃饭,明日早起再来一趟好了!当即起身出了这间偏殿,仿佛一刻也等不得了。 匆匆踏过青石阶,才出崇善寺的大门,便见到了仿佛是偶然路过于峰,心里顿时不大舒服。 于峰满面惊讶道:“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江公子。” “你跟了我那么多天,只怕不是没想到。”江宿雨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脚下顿了一下,却没有停,“我现在饿得很,于镖头若得闲,不妨一起来吃个便饭。” “你知道我跟着你?”于峰神色一紧,他这段日子每日都会送他回家,做的很隐秘,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么? 江宿雨一阵无语,还真是专门跟着他啊! “我馆中药僮说日日有人盯着济安堂,近日你又来找过两次,我虽发现不了跟着我的那个人是谁,倒也不难猜到是你。” 于峰赶忙解释道:“江公子果然聪慧,抱歉,你莫要误会,我对你绝无恶意。” 江宿雨转入一家酒楼,要了间烧了炭火的包厢,几道素食,一壶茶,又对于峰道:“不知于镖头口味如何,你自便,就当作答谢你当初颂阳路上对我二人的照顾。” 于峰望着他这副冷淡的模样,似乎有些难受,勉强笑了一声:“那江公子这一顿饭可远远不够,第一次带你去颂阳是顺路,第二次可是特意送你去的,那趟镖并不值得走一趟。” 江宿雨轻描淡写道:“是吗?于镖头怎么不早说,我也好早日补上你的损失。” “没有损失。”于峰望着他缓缓摇头,眼中涌起些许道不清的情绪,朝夕相处十八日,他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有损失? “那就是有别的事需要我效劳了?”江宿雨突然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不如你等我吃完,我实在是饿了,我怕你等会说完我就没心思吃饭了。” 于峰一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眼里竟泛出些许柔光:“没想到江公子竟这么有趣。” 江宿雨无所谓道:“实在是失礼,被人惯坏了。” 他口中虽说着失礼,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对方偷偷跟着他那么久,不管是何种缘由,都是失礼在前,纵然之前对此人还有两分谢意,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心情来应对。 “不失礼!”于峰微笑道,确实该惯着,不惯着他就该失望了! 店小二将菜上齐,江宿雨拿起筷子就吃,他吃得很快,吃相却依然斯文,不闻半点声响。 于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叹道:“看来你果真是饿极了,城南有个小酒馆菜色很不错,下次请你去尝尝。” 这家店的味道只能算一般,江家小公子是个挑食的,他先前在路上还给他买了几回零嘴儿。 “我不常在外面吃饭。”江宿雨婉拒,这是实话,江家厨房里掌勺的师傅本来就做的一手好菜,阿覃也做的很好吃。 于峰见他拒的这么干脆,试着劝了一句:“也不必整日闷在家里,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散漫惯了,自然比不得于镖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江宿雨放下筷子,望着他道,“我吃完了,有事请直说。” 于峰看着那堪堪动了几筷子的笋丝,莫名说了一句:“你吃的越来越少了。” “如果于镖头并无要紧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江宿雨耐心耗尽,不想再与他谈下去。 此人今日很奇怪,他们二人并不算很熟稔,除了那两次顺路同行之外再无别的交集,可于峰今日看他的眼神却让他很不舒服,那种小心翼翼的关怀怜悯似乎在窥视些什么,不能说心怀恶意,反正让人自在不起来就是了。 于峰静默着目送他出了门,深吸一口气,哪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看看你罢了。 江宿雨回到家中,连阿覃都吓了一跳,嚷道:“公子,你不是明天才回?” “错过饭点,饿了。”江宿雨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他现在也饿,刚刚根本就没吃几口,还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家。 “公子,你可真行,就说我陪着,你还不让。”阿覃脚下一拐便往厨房的方向去了,末了又回过头来,“信放你屋里了。” ——天冷难行,要晚两日到瑜州,勿念,年前必回。 江宿雨眸光瞬间暗下,归期还要再往后推吗?本来就已经很迟了,再推真的能赶上过年? 此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陆沂的信。冬至那日,阿覃包了饺子,江宿雨吃了一大碗,离过年可就剩七天了,也不知到底哪一日回来。每一日都像是归期,却每一日都是失望。 他白日里守在医馆,手头的事儿多了,便无暇分心再去想未归人,心里却暗暗撂了狠话,这次要是敢失信,就不理他了! 数百里之外正急匆匆往回赶的陆沂突然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鼻子怎么会突然痒! “陆公子,莫不是着凉了?”江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沂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没有,可能是宿雨在怪我回家迟了,怨我呢!” 江常也笑了一声:“那你回去可得说两句好话,宿雨生气难哄!” “是啊,难哄!”陆沂是深有体会,面上却不见半点为难,反而乐在其中! 二十七了,三天内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瑜州,他不能让宿雨在这个万家团圆夜里孤孤单单一人,他会难过的。 最后几日,医馆中的病人少了许多,江宿雨便让人准备熬制药糖,共十二种口味,往年都要熬上三口大锅才够用,再切成一粒粒的小糖块,装在吉祥纹小锦囊里头,赠给拜年的孩子,比外头的糖葫芦还好吃呢。 这药糖平日里也不卖,价钱贵,制作又麻烦,还得让绣娘专门赶制锦囊,全是江大夫当年为了哄儿子吃药才弄出来的小玩意儿,只在过年才会送上那么一回。 腊月二十九那日傍晚,于峰掐着他准备关门回家的那个时辰来了一趟,带着那把借了两个月的素白绸伞。 “难为你走一趟,多谢了。”江宿雨接过,随手放在一边,准备收入医馆的杂物间,他是不会再用这把上好的绸伞了。 “抱歉,我没想打扰你的清净,”于峰望着他迟疑道,“江公子容易让我想起以前一位朋友,我太久没见到他了,这才惊扰了你那么长时间。” “是吗?”江宿雨淡淡一笑,直接了当道,“我长得很像宋朗公子?” “你知道!”于峰浑身一颤,陡然色变,再一次听到那个沉寂了八年的名字依然心里发烫。 “于镖头的旧事当年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稍微打听一下也就知道了。”江宿雨虽不再厌烦他,也确实好奇,又问了一次,“我长得真的很像宋朗公子么?以至于让你守了我两个月。”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于峰摇了摇头,似是在缅怀故人,神色也变得柔和了不少,“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不如你生的这般好样貌,也没有你这矜贵的气派。” 江宿雨道:“那就没道理了,既无半点相像之处,你跟着我做什么?” “有的,”于峰突然笑了一下,似是想起了特别好的回忆,“他跟你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干净,笑起来整个人都是暖的,这世上多脏啊,沾不到你们身上去。” 江宿雨闻言微怔,陆沂也常说他干净,他从来都只当是玩笑。 八年前,他才十岁而已,还在缠绵病榻,调理身体。那个时候的于峰也还是个盛气少年,碰上了街头卖字的宋朗,一时不慎撞翻了人家的摊子,落得一阵奚落。 宋朗出了好一通气,大手一挥不要他的银两赔偿,转身就走。于峰是个讲道理的,自己理亏在先,便追了上去,这一追就再也没停下来过。 江宿雨道:“宋朗公子漂泊在外,于镖头四处奔波,兴许还有再见之期。” 于峰惨笑一声,叹道:“没有了,那年他伤心出走,听说病死在外乡,连尸首都丢进了乱葬岗,我连他一片衣角都找不到了。” 江宿雨一阵心惊,他只听说于老爷去宋朗家中大骂了一顿,言辞激烈,辱人至深,还险些拆了他那三间小破屋,而于峰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宋朗苦等了三日,死心了,便背着包袱离开了瑜州,自此杳无音信,原来竟已身死异乡了。 “陈年旧事,让江公子见笑了,我……我走了。”于峰强笑一声,竟有些不敢再看他,低着头逃似的离开了医馆。 江宿雨静静地待了片刻,时不待我,人不待我,用八载光阴来偿还那场年少悸动,到底是宋朗的幸还是不幸?又有些凉薄地想,好像幸不幸都跟宋朗没关系了。 53 才迟了这么一会儿,天就暗下来了,江宿雨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脚下走得很快,回到家中,依然还是冷冷清清的。他在房中坐等着子时的梆子声响过,然后默默钻进被子里躺下,咬着唇角好半天睡不着,越想心里越堵,陆沂,你失信了! 第二日,江宿雨是在突然响起的爆竹声中惊醒的,似乎隔着重重深院也能听到街上孩童的欢声笑语,他便穿好了衣裳,出门看了一眼,似乎走在热闹里就能掩盖住他心里的空荡。路过浮云斋时,他买了一盒子新鲜软糯的糕点,还买了一坛子酒。拿回厨房的时候阿覃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自家公子从来不买酒的。 江宿雨放下手中的东西,指了指那盒子对阿覃道:“你趁热吃两块,待会凉了不好吃。” 说罢,便洗净了手,挽起袖子准备包饺子,他的手指细长,沾了些面粉,捏出一个个柳叶褶的饺子,看着就玲珑秀气。 阿覃咽下口中的食物,赶忙上手:“公子,我来吧。” 江宿雨淡笑道:“没事,我跟你一起准备,今天家里可没人给你打下手,等会儿把常婶接过来,咱们一起过年。” 阿覃扬声道:“早就跟常婶说了,这还用你吩咐。” “是啊,我家阿覃是越来越懂事了!” 越来越懂事的阿覃也越来越能干,准备了所有人都爱吃的菜,满满一大桌子,再把常婶接过来,气氛融洽地吃了一顿饭。 午后天气骤然变冷,天色越发昏暗,阿覃催着江宿雨回房,准备了许多瓜果点心摆在案上,又在屋里燃起炭火,暖烘烘的,还给江宿雨拿了件大氅披上。 “你歇会儿吧,忙一天了,不累啊!”江宿雨拦着他坐下,从身上取出一个带着体温的精致荷包,“这是你今年的压岁钱。” 阿覃猛地抬头,望着他手中那个淡绿色的精绣荷包,似乎有些愣住了,竟忘了伸手去接,他每年都有压岁钱,自他进江家的门起,江大夫从来没忘过给他压岁钱。 “怎么还不收着啊!”江宿雨拉起他的手,塞到他手心里,“往年都有,今年自然也有,以后都会有的。” 阿覃醒神过来,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嬉笑道:“公子给我这么多呀!” “多吗?”江宿雨好奇,又摇头笑道,“我不知道爹每年给你多少,收着吧,哪有嫌银子多的。” “当然不嫌,我收起来。”阿覃往怀里一塞,两眼亮晶晶的,特别满足,他其实什么都不缺,拿了钱也只是收着。 他知道自家少爷还在等陆公子跟常伯回来,可今日明显是回不来了,脸上装得似是不在意,心里也是难受的,就这样也没忘了给他买糕点,和他一起包饺子,还给他准备了压岁钱,江家小公子真的是个特别温柔的人啊! 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半天似乎也很容易过去,待天色完全暗下,点了灯,阿覃便要去厨房下两盘饺子,炒两个菜。 江宿雨站在廊下等,灯笼里透出柔和的光晕,照得他的脸有些明暗不清,他抬头看了许久,从前总以为红色是热闹的颜色,不想也能透出这般寂寞的光亮。他站了一会儿,忽而天空中飘下细碎晶莹的雪花,随风狂舞,悠悠荡荡,吹在他脸上,可真冷啊! 他就这么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脸都是冰的,直到阿覃的怒吼在身边响起,才又急急忙忙地被他给拉了进去。 “公子啊,外面冷,你不能这么吹,你再这样,陆公子回来我可实话实说了!”阿覃眉头都快扭成个结,幸好穿得还算严实,不然病了可如何是好! 江宿雨坐下,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香啊,我饿了,别告诉他!” 薄薄的饺子皮晶莹剔透,隐约透出里头丰富的馅料,在浓汤里滚一圈,沾上阿覃特制的酱料,味道自是绝佳! 阿覃见他食欲颇好,也就不怪他在外头站那么久了,哎,也怨不得他大惊小怪,他刚被江大夫捡回家的那两年,江宿雨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见不得半点风,脸色苍白如纸,瘦弱的跟根脆柴火似的,哪里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 简简单单用了晚饭,两人坐着守岁,江宿雨望着外边的雪越下越大,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今日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天气恶劣,他们也就耽搁两三日,这两天肯定会回来的,公子,你也不要太难过了。”阿覃实在是于心不忍,公子有多盼望陆公子回来,他是看在眼里的。 “我哪有难过啊!”江宿雨笑了笑,“就是有点儿不习惯,你看今年常伯都不在。” 是啊,今年只有他们两个人,万家团圆,此间唯二人。 雪在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阿覃已经打了好多个哈欠,江宿雨搀着他回房歇息,往被子里塞了汤婆子,把被角压紧,门窗关好才悄声退了出去。 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栏杆上已飘了些雪,他回去厅堂继续守岁,雪色飞舞,灯花作伴,倒是难得的美景。 江宿雨扯开衣襟,从脖子上勾出一只竹节玉哨来,轻轻吹了一声,四周毫无响动,再用力吹了一声,唉,果然这次没用了,他听不见。重新塞回脖子里藏好,纵是暖玉也冰了一下肌肤,微微颤了一下。 夜色,雪色与朦胧的灯色交织成一幅空洞幽冷的画,深夜里的一点响动都格外清晰,城里上方的烟火绚烂炸响,再到寂灭,一瞬之间,却仿佛已过了很久了。 终于满城皆寂,他在这廊前雪下等待着最后的更鼓声到来。 厚重的木门蓦地发出“吱嘎”的声响,是谁在叫他? 江宿雨眸光闪动,似乎是做梦一般看着从暗影里逐渐现出身形,踏着满天飞雪来到他的面前。 “我听到了,我听到你在叫我,宿雨,我回来了。”陆沂用力将他抱进怀里,连呼吸都是急促而颤抖的,四个月了,风雪载途,披寒归来,终于又见到了他的宿雨。 江宿雨被他紧拥住,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更冷了几分,整个人都被寒气包裹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伸出双手回抱住他,指尖触及的衣料都是冰冷湿凉的。 “笨死了,这么冷的天你赶什么路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江宿雨捧着他的脸声音都哽咽了,都冰成这个样子了啊!立刻拂去他肩头发上的碎雪,拉着他进屋,“常伯他们呢?” “都在城外三十里亭的客栈里,我实在是等不及见你了。”陆沂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温柔,“幸好,还来得及。” “迟了,已经过完年了。这么长时间都等了,还差你这几个时辰?”江宿雨俯身将炭火拨亮一些,将茶炉重新点火,倒了杯热茶给他,又替他脱了外面的衣袍,将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明明心疼极了,却还是忍不住苛责,“都不知道冷的么!” “冷啊,好冷啊,晚上下雪又刮风,吹得我浑身都僵了,我寻了匹马骑回来的,身上虽冷,心还是热的,你要是再不开心,我心都要凉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他声音微哑,模样又可怜,江宿雨心软得一塌糊涂,根本无力再说出一句苛责的话。 “乖,说想我就好,隔着天涯海角我也会向你飞奔而来!”陆沂捂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费尽心思想谋他两句好听的。 “不想,一点都不想。”他的唇都是发紫的,毫无温度,江宿雨心一横把手抽回,“下次你要再敢这样,我就把你关在外面不准进来!” 陆沂轻轻一叹:“嘴硬,我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你怎么可能不想我?” 江宿雨道:“你在这儿暖一暖身子,我去烧水给你沐浴,给你下饺子。” “我跟你一起去,”陆沂拉着他,软声道,“我还没看够,别想躲开我!” 江宿雨眼眶有些发热,到了厨房,让他坐在火堆边,往木桶中添水,加柴禾,点灶火下饺子,又热了炉子上的鸡汤。 陆沂眸中泛着暖色柔光,看着他为自己这般忙活,这三十里风雪再冷也值了。 “对不起,委屈你了,明日我再给你做别的。”江宿雨把饺子端给他,愧疚的不行,陆沂应该从来没吃过这样简陋的年夜饭,怎么在自己这里,竟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不委屈,香得很!”陆沂拉他在旁边坐下,饺子一口一个,“从前我也不喜欢过年,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冷清着呢!” “怎么是你一个人,你……你叔父呢?”纵然再不想提到那个人,江宿雨还是忍不住要问。 陆沂微微一笑道:“他很晚回来的,就算我等他一起吃年夜饭,也不会陪我很久。” 江宿雨神色一黯,轻轻握住他的手:“还想吃什么,我去做。” 陆沂:“这些尽够了,明日再做吧。” 54 趁着他吃饭的间隙,江宿雨把热水都搬到了陆沂的屋里,又替他找出了干净的衣物,皂角毛巾梳子一应物事皆准备妥帖,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些难以觉察的细微之处似乎倾注了无数的温柔爱意,不愿让他有半点不舒心。 陆沂解衣下水,冰冷了半夜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暖意,长长舒了口气。 “要加水就叫我。”江宿雨在屏风外说了一声,转而去给他铺床,换了一床松软厚被,又往香炉中添了一把安神香,如此,这空了四个月的屋子才算有了些人气。 陆沂听见他在外边走来走去弄个不停,软声道:“别忙了,坐着陪我说会儿话吧,我困。”尾音上挑,又绵又软,一下子就拿住了江宿雨的软肋。 江宿雨柔声道:“困就早些出来,被子都暖好了,早点儿睡。” “帮我搓背好不好?”陆沂语出惊人,果不其然听到江宿雨倒吸一气,无人应答,只好自己解围,“我逗你呢,叫你刚才说不想我。” 屋子里顿时静默了下来,江宿雨还是没有接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正当陆沂思索着该怎么哄他的时候,肩上已突然多了一双手,按捏的力度恰到好处,极其舒服。 陆沂眸光大亮,转头看去:“宿雨!” “头转过去,把眼睛闭上。”江宿雨不太敢看他,手上却轻重有度,捏完一轮之后,才拿过搭在一边的白布,给他搓背。 陆沂轻嘶一声:“疼,你想什么呢,这么用力?” “抱……抱歉,我轻点儿。”江宿雨一抖,手中白布滑落,他连忙去捞。 陆沂一把抓住他的手,望着他道:“我想亲你。” 江宿雨心里一颤,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拒绝陆沂,僵持了一会儿,缓缓凑上前去咬住了他的唇。 好不容易才分开一点,江宿雨喘息不止。当他还要来的时候,江宿雨躲开了,微恼道:“把衣服穿上,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冷?” 陆沂抓着他不愿松手:“我不,等会儿你就不给我了。” “给,给,别来了,你先把衣服穿上,别着凉。”江宿雨已经完全缴械投降,扯过一边的寝衣披到他身上,迅速出了屏风,双唇已被吮的通红,连眼角眉梢都带着春色。 陆沂穿好衣服出来,他都半年没要过江宿雨了,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一时之间就有些粗莽。见他背对着自己,干脆便从背后抱住他,跟他咬耳朵:“我是有些急了,咬疼你了?” 江宿雨摇摇头:“夜深了,累了就早点睡吧。” “不累,我的回信呢,说了回来与你一同看的!”陆沂松开他,转身掀了床上被褥,枕下空无一物,“放哪里了?” 江宿雨面不改色道:“没有回信。” 陆沂太了解他了,摇头道:“我不信,定是你藏起来了。” 江宿雨一本正经地瞎扯:“本来是有两封的,但你逾期不归,我就烧了。” 陆沂轻笑一声,上前将他打横抱起,低哑道:“那我只好自己找了。” 江宿雨顺手抓住他的肩背,暗道能找到就怪了! 陆沂一路抱着他出了房门,一拐去了隔壁的屋子,轻轻把人放在床上,挨着鼻尖诱哄:“到底藏哪儿了,给我,都是写给我的,当然要给我看。” “说了没……”他所有未说完的话都被堵在紧密相连的唇齿间。 “宿雨!”陆沂摩挲着他的脸,说不出是在刻意撒娇还是有意勾引。 江宿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阖上了眼眸,放松了身体。 陆沂压根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反应,自虐般地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埋首在他颈间近乎是咬牙切齿了:“你但凡挣扎两下我都能毫无负担地要了你,可你这么乖,让我怎么忍心!” 江宿雨睁开眼,带了些笑意:“让我乖是你,让我不乖也是你,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陆沂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真是败给你了!” 他从来就没明确答应过分房三年,因为自己根本做不到,本想江宿雨挣扎一番他都能用强,错全在自己,可没想到宿雨今天能宠他到这个程度,百依百顺,让他怎么好意思! 江宿雨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回去睡吧。” “不回,我留下。”陆沂在他身边躺下,折磨也认了,有些赌气道,“你说此事过多伤身,难道忍着就不伤身?” 江宿雨坐起身,将衣物件件脱下,掀开被子进去,好整以暇道:“只听说过纵欲过度少年早衰,吃斋念佛的人一般都长寿!” 陆沂脸色可谓精彩,青红交替,竟无法反驳,到最后黑成了个锅底! “况且,先前你确实过度了。”江宿雨再次提醒,当时他也劝过,但陆沂脱了衣裳从来都不听他的。 陆沂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伸手将他拉向自己,先前衣服穿的多看不出,此时摸了摸,果然还是瘦了,不禁皱眉道:“都吃半年素了,你都不馋的么?” “你才馋。”江宿雨一把拍开那乱摸的手,转过身去,懒得理他。 陆沂眼神都变了,紧贴上去,别有深意道:“你在想什么?我从不忌口食素,我问的是你上面这张嘴。” 明显感觉到江宿雨浑身都僵硬了,然后便没声儿了。陆沂贴得更紧了些,低声哄道:“好了,不逗你了,告诉我信在哪儿,好歹让我如愿一件!” “我给了,你自己不要的。”江宿雨紧闭双眼,他现在是真想睡了! “那是我心疼你,作不得数!”陆沂把他掰过来,搂在自己怀里,亲了亲那双漂亮的眼睛,细细啄吻,各种撒娇。 江宿雨仿佛认命一般,摸了条素白帕子出来将陆沂的眼睛蒙上:“不许说话,不许摘下,否则你就别进我屋了!” “藏哪儿了,这么严实,还不让我看的!”陆沂轻笑,宿雨的屋子他其实很熟悉,随意翻翻也能找到了,何须蒙眼! “不许出声,后果自负!”江宿雨解了他的衣带,下了极大的决心,闭上眼,俯身含住。 陆沂:“!!!” …… 过后,江宿雨脸烧的火热,也不敢看他,匆匆钻进被子里窝着,暗骂自己不要脸。 陆沂照旧把他圈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的额头,这事他之前想都没有想过,他把江宿雨捧在手心呵着护着都来不及,叫他怎么舍得? “我要知道你能为我做到这样,刚才就不心疼你了。”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江宿雨极小声道。 陆沂浅声笑道:“回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啊,这样都不肯给我看。” “找到了你就看吧。”江宿雨也懒得坚持了,都宠成这样了,再宠点也无妨。 “不就在这儿啊!”陆沂坐起,伸手从墙上的置物格中取下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是一封封信件,但都是他自己写的! “哪有那么容易被你找到!”江宿雨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自认为他藏的还是很不错的。 陆沂随意翻了翻:“我给你写了这么多?” 江宿雨反问道:“你自己写的你自己不清楚?” “不是很清楚,”陆沂抽出一封,“我写了什么,拆开看看。” 江宿雨瞪大眼睛,急忙伸手去抢:“不要!” “你真当我不知道啊,我写多少我能不清楚,哪有这么厚,你藏得够可以的,藏我信里。”陆沂当然不会让他抢走,三两下拆了封,从里头拿出一叠纸,最上面那张是他自己的,下面的则是一张两尺的素白宣纸折了几下塞进去的,展开一看,是一幅雪景图。 陆沂愣住了。 55 ——虔州今日落雪,玉树冰清,忽觉还未曾与你共看过。 陆沂惊讶道:“既然是画了与我共看的,你怎么还藏着?” “你不正在看吗?”江宿雨自认藏得不错,哪曾想他还拆看自己写的信啊! “你陪我看。”陆沂将他提溜起来,又拆了一封,从里头掉出一枚红叶,上书‘风雨’二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见你嘴里的不想全是假的。”陆沂捏了捏他的脸,塞回去,再拿一封。 江宿雨笑着躲开,本来就是假的,这不也没骗到么! ——途遇桂枝,折于你室,允你晚来道谢。 陆沂微微一愣,瞬间眼眸绽出了光彩,凑近道:“所以,那天晚上我到底有没有来道谢,你有没有梦到我?” 江宿雨轻轻推开他的脸:“不记得了。” 陆沂定定地望着他,肯定道:“你耳朵红了。” 江宿雨:“……” 四个月的信件,五十多封,要全部看完离天亮也差不多了,江宿雨困得不行,没看多少就抱着被子睡着了,陆沂却还兴致勃勃地看完了全部,兴奋不已。第二天,当然是没能起来。 落了一夜的雪,外头院里瓦上都覆了一层白雪,阿覃送饺子过来的时候,江宿雨已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没吃两口,陆沂就闻着味儿就从内室出来了。 “早。”春风满面地跟阿覃打了个招呼,顺势趴在江宿雨肩上醒神。 “陆公子,你回来了?”阿覃下巴都快惊掉了,又看他吃了自家少爷手里夹着的半个饺子,忙回身道,“我再去端些来。” “穿衣服,下着雪呢,冷!”江宿雨用手肘拱了拱他。 “好,我去拿。”陆沂拿过一边江宿雨的斗篷披上就要出门。 “等等,”江宿雨叫住他,“穿墨蓝色那身。” 陆沂惊讶道:“你舍得?那是单衣,这个天气不得冻死我?” 江宿雨眨了眨眼道:“可是好看。” 陆沂:“唔……行。”不行也得行! 江宿雨边吃边等,那身他特意放在最上面,是陆沂所有的新衣里他最满意的一身了。诚然陆沂也不负所望,换好进来的时候让他眼前一亮,根本移不开眼。 “你竟给我准备了这么多!”陆沂笑着在他身边坐下,刚刚他回自己的屋子,宿雨给他几乎把冬春两季的衣物都给备齐了。 江宿雨望着他叹道:“四个月才勉强做出这些,你看你多难养!” “我一句话都没说就难养了?”陆沂表示很无辜,在京都他的衣物都是绣娘按季送来,并没有谁会为这些事劳心劳神,他又从来都不挑,自认为还是很好养的。 江宿雨但笑不语,跟他吃完早饭,给江常夫妇拜了年,就去了济安堂,就这一日,两大箱子的糖就散的差不多了。 陆沂取出一袋,打开看了看,道:“这就是你以前给我的那个糖?” 江宿雨摇头:“不是,这个更好吃,给你的那一份原料都是我精挑细选的。” 陆沂顿时哭笑不得,无言以对,被他这么特殊照顾,也不知是好是坏。 下午,江常送了陆沂的行李过来,江宿雨顺手就替他收拣了,出去没多少,回来倒多了几件,可当他看到最底下放着的那把匕首时,眉眼间的笑意瞬间就淡了。 “你……回了京都?”江宿雨看向他,这把匕首是陆沂的随身物,当时刺伤了陆沂,他就把它扔在那别院了。 “没有,”陆沂见他神情有变,忙过来解释,“我们当时突然离开,我……叔父他自然会查,这是我路过霁城时廖青送过来的,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不反悔,我不回去。” “嗯。”江宿雨轻应一声,放下手中冰凉的利器,好似并不在意。 陆沂太熟悉他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落在眼里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拉着他道:“我不骗你,他养了我十八年,我不可能真的恩断情绝,但我绝不会离开你,我只要你。” 江宿雨垂眸轻声道:“我当时是趁人之危才把你带了出来,如今想来确实不妥,你不必对我承诺什么,再考虑考虑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有那么好打发?”陆沂勾了勾嘴角,将他扯近自己,“我在这儿挺好的,有人养,有人疼,对我关怀体贴,无微不至,还是难得一见的俊俏美人,回去干嘛?” 江宿雨被他逗笑了,道:“你要是待腻了,就先跟我说。” 陆沂好奇道:“腻了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江宿雨道:“扔出去,不要了。” “真狠。”陆沂已经数不清这是江宿雨第几次说不要他了,明明对他喜欢的紧,偏偏嘴上这么刻薄,舍不得说一句好话,真不知是怎么养成这么个心口不一的性子的,少不得为自己正名一番,“我跟你回家连个名分都没赚到也就罢了,到现在还没捞着一句好听的,也就我会这么惯着你了,这辈子都找不出一个像我对你这么痴情的。” “你要名分?”江宿雨惊讶一笑,顿时散了那点不快,连连点头,“好,那从明日开始,让众人皆称你作江夫人,如何?” “……”陆沂善意提醒,斟酌用词:“难道不是姑爷?” 自从陆沂回来,阿覃再没见过自家少爷冷清落寞的模样,一晃半月而过,十五那日,江宿雨在医馆中坐堂,莫名有人送了个花灯来,他登时愣住了。 “谁送来的?”齐泓格外好奇,这要打听出来了还能回家哄哄自家夫人。 “不知道。”江宿雨摇头,脑袋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陆沂,他们从没一起过过上元节,这是邀他赏灯?上头画的是桃枝挑灯的图案,有点怪怪的。 齐泓打趣道:“谁家姑娘如此大胆,就是粗心了些,也不知道留个名儿,好让咱们江公子当面回礼!” “齐大哥,你别瞎猜,没有的事。”江宿雨顺手放置在一旁,打算晚上回去问问,奈何还没等到他回去,就有人找上门来,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在这医馆中格外招眼。 “江公子。”这是于峰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找他。 “你找我有事?”江宿雨问,没病没灾的,老往医馆跑什么? 于峰微笑道:“刚巧路过,我上次说的那家小酒馆算不得远,请你去坐坐,就当还你之前那顿饭。” “区区小事,何必记挂,我这里暂时走不开,就不去糟蹋好东西了。”江宿雨淡笑拒绝。 “哦。”于峰似乎有些失望,“那这花灯你喜欢吗?” 江宿雨眼皮一跳:“这是你送的?” 于峰道:“嗯,我瞧见这灯也算精美,就让人送过来,兴许你能喜欢。” 江宿雨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当即拿起花灯起身道:“走吧。” 于峰眼睛一亮,立刻带路。小酒馆在巷尾,此时正是饭点,小二的吆喝声伴随着酒香穿透了整条小巷。 江宿雨远离一众食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于峰很是高兴,念了一串菜名,还要了招牌酒,对他笑道:“这儿的卤鹅和红烧鱼味道极好,你可得好好尝尝。” “多谢。”江宿雨一路都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斟酌再三才道:“于镖头这么多年来缅怀故人着实让我敬佩,但我不是宋朗,不管在你眼里我跟他有多像,我都不是你的故人,种种好意,我心领了,往后还请淡了这些念头吧。” 这一番话,恍若当头棒喝,于峰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好,真是抱歉,是我越矩了,扰你许久,对不起。” “于镖头当年对我照顾良多,宿雨感激不尽,我不便饮酒,就以这杯茶谢过于镖头。”江宿雨饮下杯中热茶,又拿起身旁的花灯放到他的面前,“这只花灯精美非常,可惜在下眼拙,欣赏不来,于镖头往后也定能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江宿雨不想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先前只认为他是缅怀宋朗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这只花灯却让他看出些别样的心思,还是早些断了这念想的好。话一说完,立刻起身告辞,岂料一转身就吓了一跳,陆沂正坐在他身后那桌,唇边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宿雨:“……” 瞬间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他什么时候来的?跟踪么?听到了多少?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太吓人了! 56 陆沂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眼角余光朝后瞟了一下,见他跟上来了,突然就加快了脚步。江宿雨赶忙去追,追出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才扯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你慢点儿,我跟不上了。” “我急,”陆沂脚下不停,故意道,“急着去买只红杏灯笼!” 这是在影射他红杏出墙!江宿雨一把将他扯住,有些生气了:“你胡说什么呢,我刚刚说了什么不信你没听到。” 陆沂硬邦邦道:“我刚才来寻你,大老远就看见你跟他出去了,他对你殷勤的很!” “事出有因,你先听我说行不行,”江宿雨走在他身边,耐心将宋朗的事解释给他听,末了才道,“他不是对我献殷勤,是将我当成了宋朗。” 陆沂听完宋朗那段后,十分无语地戳了戳他的额头:“这种鬼话你也信,他要真是一心一意念着故人,眼里岂还能容下别人?” 江宿雨好奇道:“你不生气了?” “没生你气,长得好又不是你的错。”陆沂牵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扭了一下,都不顾他喊疼,“但你毫无防备之心,三两句话就被人给哄了去,小小惩戒一下。” 江宿雨眉头都皱起来了:“疼,你轻点儿,什么被哄了去,我那是快刀斩乱麻!” “呵!快刀斩乱麻你还收他的花灯,还一路拿了那么久!”显然这才是陆沂心里最不忿的地方,想当时他初表心意,就换来江宿雨冷冷一句‘与我何干’,与今日简直天差地别。 江宿雨忙解释:“这个真是误会,我以为那是你送的。” “我送的?”陆沂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颇为嫌弃道,“我才没那么低的品味,花色太深,艳俗。” “噗——哈哈,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江宿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合他的心意,陆沂送他的东西一向都特别精致,像之前的竹雕宣笔、斜竹纹纸笺、白玉梳、暖玉哨,都合意的很! “你错的地方可不止这点!”陆沂凉凉道,“不想我,不喜欢,不要了,不后悔。” 江宿雨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你……你还记着啊!” 陆沂慢悠悠地飘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江宿雨丝毫不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展颜笑的他心驰神怡,道:“我饿了。” 陆沂:“刚才有人请的时候不吃,现在可没得吃了。” 江宿雨:“有啊,你还欠我一顿饭。” 还欠了一顿饭的陆少爷只能乖乖带他去吃饭,席间,点的还都是素食,江宿雨又要了一道醋鱼,一道白果虾仁,待菜上齐,仔仔细细地挑了鱼刺,剥了虾壳,全部放到了陆沂的面前,陆沂扭头不吃,江小公子非常好脾气地夹起来喂到他唇边,又说了许多好话,哄得他心顺意畅,再没了半点脾气。 此后,陆沂很少再离开他那么久,渐渐地便发现,他从前无忧无虑,眉眼都带着温柔笑意的宿雨终于被他给宠回来了,他也如曾经说过的那样,在常伯手中接过了大半事物,让他的宿雨能够名正言顺地继续偷懒。 他对一切都甚为满意,他生来孤独,从不知家为何物,幸而有一个江宿雨常伴左右,知他冷暖,宠他无度,他本以为尽够了,却原来还是不够的。江宿雨一年可以宠他三百六十三天,却独独在清明和江大夫祭日那两天会支开他,铁了心不肯带他去见江大夫,祭拜都不行。 不能去祭拜江大夫,意味着他跟宿雨就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是为什么?”陆沂只觉得这一整年的甜蜜都是假象,这个冷硬到铁石心肠的江宿雨才是真的,“你不肯带我见你父亲,是你还介意我是陆家人,介意我的身份?我已经让你寻了仇,也说过不会回去,你怎么就放不下?” 江宿雨缄默不言,闭着的眼睛都在颤抖,甚至都不敢看他。 陆沂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看到他这个样子都会心痛难当,不忍再逼迫,只能退让。 “好,我不去,但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对我,这种事,我希望不会再有下次。”陆沂心中烦躁,拂袖而去。 江宿雨跌坐在椅子上,满心都是酸楚,连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不敢说给他听的话却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说给了自己…… “对不起,我害怕!” 怕他习惯了两个人去见爹,以后要是只剩了自己,会不敢去。 陆沂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可他终究没气到离开瑜州,生气归生气,他不会离开江宿雨太远,只到江家的药园子待了大半个月。 江宿雨找过来的时候他都不知道生了多久的闷气,一个人待在简陋的小木屋前,衬着这苍山冷翠,格外寂寞。 陆沂发现他来了,却不想理他,倒也不是还气,就是不能让宿雨觉得这事过去了,不然以后只怕会年年如此! 江宿雨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知道是自己伤他心了,便默默走到他身边,给他一枚红叶,上面写了“风雨”二字。 陆沂看着这封旧年的回信,心里才筑起的坚墙,瞬间就塌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在说想他。 陆沂接过,顺手把人拉进了怀里,重新把他紧紧抱住后,才体会到这半个月来他有多么想念眼前这个人! 陆沂认输般地叹了一声:“罢了,回家吧!” 江宿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生气了吗?” “气啊,怎么不气,可气了你会改吗?并不会,我栽在你手里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陆沂抚着他的脸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一面把我捧上天,一面又将我摔下地,现在是又打算捧着了,这起起落落的,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江宿雨眉头轻皱,不安地看着他,听着他这番话,心里微酸,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陆沂抚平他的眉头,牵着他的手下山去:“今年便罢了,日后你总归要放下这心结,我等你想通。” 江宿雨什么都好,就是固执,不听劝,只庆幸他还是个讲理的人,也只能等他自己想明白。 江宿雨生性吃软不吃硬,若是他先道歉,可能还没那么愧疚,可他还没来得及道歉呢,陆沂已经退了一步,他心里顿时生出浓浓的自责愧疚来。 陆沂见他沉默不语,不由问道:“想什么呢,话都不肯跟我说了?” 江宿雨闷声道:“在想怎么补偿你。” 陆沂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真是……有点傻。 “不用想了,你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除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也拿不出别的,等着以后补偿吧。” “嗯。”江宿雨轻声应下,以后补偿,如果真的能有一个长长久久的以后,他就算宠陆沂一辈子作为补偿,也是心甘情愿。 来年三月,瑜州的父母官突然遣人来请江宿雨过府看诊。江宿雨一身素白孝服不宜过府,故而委婉拒了,想让医馆中最年长张大夫代走一趟,奈何对方再三劝说,极力相邀,盛情之下再难推脱,只好跟人去了。 这一去,直到天色暗下都没再回来。 江常皱了皱眉头,看诊一事,时候不定也没什么稀奇,奇的是这瑜州父母官邱平大人与江家也有过旧交,可让一个守孝之人过府诊病,这事做的令人费解,要么是刻意为难,要么就是当真念旧情。 “常伯,天快黑了,我去接宿雨回来吧。”陆沂放心不下,这两年宿雨一向准时回家,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去看诊。 江常本也打算自己走一趟,听他这么说,当即应允:“也好,你去吧。” 邱平府上隔的有些远,陆沂到时人家府门前已经燃了灯,说明来意,轻而易举地进了府门,一个小厮十分恭谨地将他带到了一座小院。 陆沂看清里头等的人时,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见过世子。”廖青躬身行礼,继而道,“我自然是来寻世子的。” 陆沂问:“你把宿雨叫过来的,他人呢?” 廖青道:“世子不必担心,江公子很好,邱大人设宴款待,他在正厅。” 陆沂问:“找我何事?” 廖青平静道:“世子终日在外游荡,两年都不曾回京,侯爷已有些不耐烦了。” 陆沂道:“我暂时不会回去。” “世子上回也是这么说的,这么拖也不是办法。”廖青提醒道,“侯爷的脾气世子清楚,不如给我个具体的日子,我好回去复命。” 陆沂静默片刻,转而道:“我叔父近来可好?” 廖青道:“一切如常,念叨世子多了几回。” 陆沂只想尽快打发他走去找江宿雨,只道:“你先回京吧,至少等宿雨孝期结束。” 廖青道:“是,属下还要再提醒世子一句,您是圣上亲封的定武侯世子,不论人在何处,终归是要回去的。” 陆沂转身就往外走,让那带路的小厮带他去正厅,那邱平果然在陪着江宿雨用饭。 邱平见他来了,起身相迎:“见过陆小侯爷,不想世子竟在我的管辖之地游玩,今日才见,倒是我失礼了,待我重开席,须得赔罪才是。” 江宿雨面色微变,邱平认识陆沂? 57 陆沂暗骂廖青自作主张,面上仍是客气道:“不请自来,叨扰了,今日天色已晚,家中还有长辈等候,我是来接宿雨回家的,下次再登门拜谢。” “这有何难,遣个人去江家说一声便好了!”邱平挽留道,“世子在此两年,我却还未尽过地主之谊,实在是说不过去。” 陆沂隐晦道:“邱大人,我在此一事并无人知晓,还望邱大人莫要透露出去,今日我只是来接江公子回家,过两日我亲自拜谢!。” 邱平猜不透京都的风云变幻,既做足了礼数,他也就松口了:“如此,我便恭送二位!” “宿雨,我们回家。”陆沂看到他那阴晴不定的神色,便晓得他又不知已瞎猜了多少,也不知廖青跟他说了什么没有。 行至门口,廖青突然出现:“世子,我明日便走,刚才还有一句话忘了说,侯爷说,回京之时若你还放不下江公子,可带江公子一起回去,他说过的话仍算数。” 江宿雨如坠冰窟,从脚心凉到了头顶!囚禁! 陆沂勃然大怒:“你还不滚,别逼我动手。” 转而立刻去拉江宿雨的手,岂料江宿雨躲开了,充满失望愤怒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跑! 此时路上还有不少行人,江宿雨专往人多的地方走,为的就是避开身后的人。陆沂无奈极了,索性飞身出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天黑了,你慢一些。” “你放开我!”江宿雨使劲儿甩手,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陆沂,拼了命地想要挣开他,动静大的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陆沂干脆一把将人扯过,指尖在他腰上一点。江宿雨顿时麻了半边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 “我们先回家,乖,听话!”陆沂背起他一路往家走,“就算你要生气,也不能只听外人的一面之词,总得给我个辩白的机会不是?” 江宿雨趴在他背上,两只手臂垂在他胸前,紧抿着唇,一个字都不与他说。 陆沂安慰道:“廖青说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不回去,更不会带你回去,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些事,给我点时间。” 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他最怕的就是江宿雨什么都不说,那就意味着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自发地疏远了他不信任的那个人! 一直到回家,江宿雨也没再跟他说一个字,一进门就从陆沂背上滑下,退开好长一段,仿佛面前的人是洪水猛兽:“你不要跟过来!” 江常看着自家少爷逃一般地跑了,疑惑道:“陆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吵架了?” 陆沂道:“常伯,他对我有点误会,交给我吧。” 他回到小院的时候,江宿雨已经把门闭得死死的,他敲了一会儿,不给开,就回了自己屋,爬上床,墙上开了个洞,方便他们俩晚上说话的,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奈何这回他一出声,江宿雨就把洞口给关上了,真是一点儿情面都不讲。 陆沂皱了皱眉,索性一脚把他的门踢开,这才见到了整个人都浸在黑暗里的江宿雨。 江宿雨被那声响吓了一跳,冷硬道:“你出去,别进来。” 陆沂拿出火折子点了灯,才发现他的宿雨红了眼圈儿,却依然满脸倔强的怒视他,想要把他逼出去。 陆沂立刻上前把他紧紧抱住,忍不住责道:“你瞎想什么,我拼了半条命才把你带出来,怎么可能再带回去,你信旁人做什么,信我就好了!” 江宿雨推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攒足了力气才敢问:“他们来找过你几次?” 照今日这情形,廖青绝不可能只找过他两次,可他除了今日偶然撞见之外,陆沂从没对他提起过! “我是怕你……”陆沂立刻解释,可话一出口就已经觉得没有任何说服力,他欺瞒在先,是不争的事实,“是,我是瞒着你了,此事是我不对!” 那是因为江宿雨对京都实在深恶痛绝,连提都不会提,他哪敢惹他不快! 江宿雨心渐渐沉下去,又问:“他是奉命来寻你回去的?” “是……”陆沂不得不承认,试图去拉他的手,却又被躲开,只能道,“宿雨,别怕,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我绝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永不离开,可能吗?定武侯会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倘若陆沂有朝一日不得不回去,大概会用尽手段把自己带上,而他,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江宿雨垂下眼眸,突然吹熄烛火,冷声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漆黑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江宿雨咬紧牙关,拼命憋着胸中这口气让自己清醒,他绝无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去做一个囚徒,也不愿意再见到定武侯府的任何一个人!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滋味,他已经尝够了! 陆沂袖中拳头紧握,目光死死地罩在他身上,安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慢慢地变成压制不住的哽咽,终究还是心疼压过了怒火,宿雨在害怕!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他对江宿雨永远都狠不下心来,受不了他受哪怕一点点委屈! “别怕,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你在这儿,赶我也不走。” 江宿雨使劲把他往外推:“我说不要你了,你走,明天就走!” “宿雨!”陆沂也是真怒了,脸色铁青,“我最讨厌听到你说不要我了这四个字,你要是真能做到,两年前又何必大老远地把我带过来?” 江宿雨胡乱道:“为了复仇!” 陆沂讽笑一声:“那你也该有个复仇的样子,我让你复,可你为我做的一切,有哪一点像是复仇的样子?” 江宿雨轻嗤一声道:“现在不就是吗?当初带你走,不过是为了让你叔父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今我权衡利弊,发现留下你是个祸害,会引来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人,所以我放弃了,真是抱歉,两年了,你还是没那么重要。” “是吗?这话你为什么只敢躲着说?”陆沂重新去把蜡烛点着,目色森冷地看着他,“你现在怎么不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狠话来!” “没了,说完了,”江宿雨淡淡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刻薄到了骨子里,“凡事留一线,否则我要是哪天想你了,你不上当了怎么办?” “就只能做到这样了吗?”陆沂缓步走近,揽住他的腰,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蠢事也就你能干的出来,你以为我会生气,能逼走我?你这心思浅的阿覃让我教三个月都能把你耍的团团转!” “你放开我,疼!”江宿雨被他控住,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陆沂充耳不闻,反倒笑了:“我竟不知你还喜欢这样悲情的戏码,无妨,陪你玩玩,夫妻间可不得有些情调!” “你……你要干什么!”江宿雨陡然被打横抱起,呼吸一窒,这样阴鸷的陆沂,他没见过! “复仇而已,我教你,比你这些蠢办法不知好了多少倍!”陆沂把他扔在床上,欺身压了上去,慢慢抚过他的眉眼,“你敢这么这么对我,不过是因为我舍不得你,这就是你最大的利器。” 江宿雨心下大骇,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你住口,不要说了,出去,你快出去!” “你执意留在瑜州,我定不舍得逼你,你完全可以挑拨我跟叔父决裂,我无不听从,还能让我身败名裂,你再寻个新欢,一脚把我踢开,不比你宠着我两年强?”陆沂扯开身下人的衣襟,露出大片白腻肌肤,他指尖微凉,似乎要寻求暖意一般,往他身上钻。 “不要,你不要说了!”江宿雨慌忙抓住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害陆沂,为什么要给他听这些! “这对你来说有点儿难,你心里装的都是我,上哪儿去找新欢!”陆沂自我否定了一回,又扯了他腰间系带,“没关系,还有办法,你下个药迷晕我,再拿把刀断了我的手脚,把我囚禁在府里,既能复仇,又能得到所爱,岂非是很简单?” 江宿雨觉得身上一凉,已害怕地闭紧了眼睛:“陆沂,不要……”不要这个陆沂,不要在这种情况下要他,他真的怕了啊! “这就求饶了?”陆沂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将他身上衣衫扯了个干净,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还有个更狠的我还没说呢,复仇,我不家破人亡你怎么能算复仇?” “假意跟我回京都,但凡你受到一点伤害,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叔父,隔阂越深,对你就越有利,我早就为你舍了一切,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但凡你使点儿小手段,都能让我万劫不复,削爵,入狱,斩首,甚至累及亲友,定武侯府从此不复存在,岂不大快人心?” 江宿雨泪眼婆娑,不停地辩解:“不,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不会害你,你别这样,我……我害怕。” 58 陆沂低头吻上他的眼睛,一贯的轻柔呵护,这才褪去了那身森然,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我只是不喜欢你把复仇挂嘴边,你所有仇都在我身上这道疤里,早过去了。” 陆沂抓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小腹,那里有一道抹不掉的伤痕。江宿雨指尖只碰到一道粗糙的疤,又哆嗦着缩了回来,根本不敢看他,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陆沂轻哂道:“法子我可教给你了,你要做不到,往后就别再提什么复仇,我们是有父母之命的正经夫妻,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江宿雨往里缩了缩,显然被吓得不轻:“你……欺负我,不算夫妻!” “没欺负,这是情调。”陆沂伸手将他捞回来,凑过去索要了个绵长的亲吻,温柔地跟刚才判若两人。 江宿雨心里委屈极了,他才不要这样的情调,跟噩梦一样! 陆沂抓住他道:“往后也不准再说什么赶我走的话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没那么好打发。你不就是怕我硬带你回去吗,听清楚,我不会带你回京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别乱动!”江宿雨一面要听他说话,还要躲开他的魔爪。 “要这样你还不信我,我也没法子了,只能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以示真心了!”陆沂凑过去咬住了他的侧颈。 “不要!”江宿雨恼了。 陆沂笑了一声:“好啊,听你的,你看我这么听你的话,你还要赶我走,我不高兴!” “你走,出去!”江宿雨怒蹬了他两脚,什么人呐! 陆沂愉悦地笑了,不打算让他失信,可更不能委屈自己,索性把人抱过来玩了个从前没玩过的。 江宿雨身体一软,整个人都目瞪口呆!竟然还可以这样,自己爽了却不管他? 太过分了!!! 这一夜,江家小公子过得异常难忘,纵然陆沂后半夜都在赔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在晚上成功留宿在他屋里! 次日,天色有些阴暗,檐下一幕雨帘珠落,在青石阶上开出朵朵雨花,空气里都带着湿润的水汽。 帘帐之间,两人相拥而眠,江宿雨稍仰着头,微张着唇,鼻息均匀而平缓,一张脸干净的没有任何瑕疵,还在熟睡。 陆沂悄悄看他好半天了,这个人长在了他的心尖儿上,怎么看都不够,温顺起来乖得不得了,脾气犟起来也容易下去,嘴硬心软,脸皮子比纸还薄,难受了撒娇,委屈了蹬腿,实在弄狠了就抓着枕头压低声音哭,那蓄满了水的眼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恨不得把命都给他,偏他还傻乎乎的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好,生怕哪天就被带去关起来,只会一个劲儿地赶人! 陆沂暗想,要是真舍得关,他还就舍不得放出去给别人看了!凑上去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再是鼻尖,继而含住了唇,轻而易举地探入,也没见梦中人睁个眼,出个声儿。 陆沂弯了弯眼角,悄声道:“你气息变了,心跳也快,还要继续装睡吗?” 江宿雨的眼皮跳了跳,不争气地睁开了眼,低声道:“起来了!” “还早,你今日出不了门,再躺会儿!”陆沂横在他身上的胳膊丝毫没动! 江宿雨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他知道自己出不了门,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法见人! 当即加重声音道:“那也先起来,我要沐浴!” “好,我去叫人抬水,一起!”陆沂立即掀了被子,扯了件外衫披上就叫人抬水去了! 江宿雨瞪大眼睛,双手攥紧了被子,他现在下去把衣服穿上还来得及吗? …… 直到江宿雨浴后重新整理好仪容,叫人把木桶抬走,收拾了那一室狼藉,他心里的紧张才稍稍平复下来。 陆沂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不禁有些惊讶:“真被吓到了?” 江宿雨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对自己都能那么狠!” 什么身败名裂,挑断手脚,家破人亡,都说了些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像陆沂! 果真被吓着了,陆沂立刻上前搂住他的腰身,看来自己昨日没拿捏好分寸,用力过猛了,神色有些黯然:“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杀过人,沾过血,不像你干净,我对自己都狠,但我舍不得对你狠,你不可以嫌弃我。” 江宿雨一眼看破,皱了皱眉:“你又装可怜!” “哪有装啊,我是真可怜。”陆沂抵着他的额头,很是委屈,“你一急了就拿那些过去说事,专往我心上戳刀子,还要借这事赶我走,我听了多难受,岂非是很可怜?” 哪有人占了便宜之后还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脸皮真厚,江宿雨拿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段,又加了一条:“还有,你不许再碰我。” 陆沂挑眉道:“我昨天也没碰你,顶多算提前收了个利息!” 江宿雨怒瞪他一眼:“你要点脸!” 陆沂见他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息:“晚上还当我是好哥哥,白天就是负心郎,你拿捏的倒是不错,保管下回让你……” 江宿雨耳朵像是被烫了似的红了一大片,立刻上前去捂住他的嘴,脸上青了又红:“你胡说些什么,不许再说了!” 陆沂眨了眨眼睛,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便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江宿雨一声惊呼,顿时像被火灼了似的,立刻甩开了手,又气又恼:“你……” 陆沂抓住机会,一把握住他的手拉近自己,软声哄道:“昨天晚上吓你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该赶我,这就算两清了,不闹了好不好?” 江宿雨定了定神,突然抽回手严肃道:“我有话跟你说。” 陆沂见他这般模样也敛了温情,正色道:“好,你说,我听。” 江宿雨眸光低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既然你暂时不想走那就留下,廖青想必还会再来寻你,不可以把那些人带过来,更不许让他们接近我的家人,今日起你想回便回,我不会拦你,但此生我永不会再踏入京都半步,否则你就给我收尸吧。” 陆沂顿时就怒了,冷笑一声:“看来我昨天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听了,但不敢再任性,他想过了,陆沂不会害他,并不代表别人不会,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定武侯府的人,况且他还有家人在此,若是再有人因他受累,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江宿雨低声道:“你陪我已经很久了,我很感激。” “好,你别后悔,真不知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陆沂冷冷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恼火的很,两年了,他在宿雨心里还是这么毫无分量,放弃的如此轻易! 江宿雨眸光一紧,追逐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呆坐了许久,他真的走了…… 阿覃过来送饭之时,见他神情怅然若失,一看就是又在害相思,忍不住叹了一声,真是一刻都离不得了,难怪被吃得死死的!唤了他吃饭,就默默出去了。 江宿雨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饭,一整日都没缓过神来,整个人都是稀里糊涂的,直至入夜,万籁俱寂,他才逐渐清醒过来,原来是真的走了…… 明明是他赶陆沂走的,为何心里总觉得被抛弃的是自己。 才过两天,江常就看出不对劲来了,故作平常,强颜欢笑。陆公子前两天突然说要去一趟颍郡济安堂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了,又没什么大事,不过年又不过节的,这个节骨眼跑过去做甚! 这日就趁着晚饭问了一句:“宿雨,你这是跟陆公子吵架了?” “没有。”江宿雨低头默默喝汤。 江常疑道:“那是出什么事了?” “他走了。”江宿雨放下手中的碗筷,他真的不想谈论此事,“常伯,别问了。” “好,我不问,”江常叹了一声,还是忍不住说道两句,“宿雨啊,两个人过日子哪有不闹矛盾的,不是什么大事!但你也得收收性子,不能老是委屈人家,他让你一步,你也不能总任性。” “嗯。”江宿雨低应一声,人已经走了,根本不会好了,可是他有一事不明,“常伯,你不是不愿留他吗?” 江常道:“以前是怕你犯傻,现在看来是他在犯傻,这回又是你挑起的吧?” 陆公子比自家少爷稳重的多,若是他挑起的,怕早就哄好了,也只有他自己被真正被气到了才会选择出去冷静一段日子! 江宿雨起身道:“我吃好了,我先回屋了!” 59 江宿雨独自回到屋里,连灯都懒得点,是他挑起的吗?也不算吧,他们两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根本无所谓对错,陆沂一直瞒着他与定武侯府联系,而他最不愿牵扯的就是定武侯府,谁都放不下,只能两败俱伤。 幸好身边无人问起陆沂的事,他也省了解释。总以为时间长了习惯便好,白日里装得若无其事,可是思念却刻入骨髓,一日深似一日。 一连二十余日,他都没有再见到陆沂,心里好似被挖空了一块,鲜血淋漓,他只能藏起伤口,每到夜里却又忍不住自己撕开,这座宅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哪里都是陆沂啊,叫他怎能不想?他只能一把又一把地往炉里添安神香,似乎睡着了就不会再想了…… 忽然有一日深夜,江宿雨隔壁的屋子传出开门的响声,接着有人躺在了那张床上,极其放松地舒了一口气,凝神听了听隔壁平缓的呼吸声。陆沂摇头暗笑,这个没良心的,倒是睡得安稳! 第二天早上,又悄无声息地去了隔壁,屋子里的安神香气味浓郁,他脸色微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立刻把香炉拿了出去,大开门窗通风。 挑起帐子一看到那张白净安睡的脸,心里的怒气又消了大半,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拨好了脸上几缕乱发,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眼角,咸咸的,看来昨晚上又哭了,越来越傻了,成天瞎想,还有脸偷哭!他倒是喜欢看宿雨哭,就是眼下哭的不是时候! 日头高照,江宿雨缓缓睁开一双干涩微红的眼,看清眼前之人,满脸怔然,好似做梦一般,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被角,唇色有些发白:“你不是走了吗?” “我离开几日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吗?”陆沂忍不住问责,“你点了多少安神香?” 江宿雨别过眼去,不想看他,只冷冷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什么时候这种小事我都需要回避了?”陆沂并不起身,隐隐有些生气,“我只是被某人气狠了,去了一趟颍郡避一避而已。” “什……什么?”江宿雨望向他,眼底惊愕万分,颍郡,不是回京都了么? “你果然没问起我,”陆沂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有胆子赶我走,怎么没胆子问一问我的去向,就只会躲着哭?” 江宿雨一时语塞,原来没有走么?心里一阵异样的感觉,好像寻回了自己心中缺失的一角,却总觉得那么不真实。他便道:“那你想留就先留下吧!” 又是这句,陆沂强压住心中浮躁,一把将他从被子里提溜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对面:“你的意思是我去留随意,从此不管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轻贱,随手都能够丢弃?” 江宿雨缓缓摇头:“不是。” 陆沂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一松,抚上他的眼睛:“既然看重我,那还说这话来气我做什么,乖,不闹了好不好?” “我没有闹。”江宿雨轻轻移开了他的手,“我只是知道你不可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把你带出京都,是我的私心,你陪我两年,我知足了。” 陆沂闻言如坠冰窟,气得直哆嗦,两手抓着他的双肩,死盯着他道:“什么叫不可能长久,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看我的,认定我会丢下你?你不肯让我去祭拜江大夫,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打算跟我长久?” 江宿雨吃痛,却分不清到底是被他抓的双肩更痛还是心更痛,眸中泪色闪动:“你会不会丢下我尚未可知,但你叔父却不可能让你在我这儿了此余生,他的手段我见识过了,也不想再见识一遍。” “去年你将那把匕首带回来我就知道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你拖了那么久,想必也已是极限了。” “其实我很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随我来到这里,厌烦了这样平淡乏味的生活,那时候我要如何面对你?恰好此时你还未来得及生厌,廖青就来寻你,也省了日后心生怨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不是不爱,是他藏的太深! 陆沂心如刀绞,他到底误会了宿雨多少?伸手一揽将他抱在怀里,哑声道:“你心里藏了这么多事,怎么不早跟我说?憋在心里那么久,人都要憋坏了!” 这两年江宿雨宠他无度,除了不让他去见江大夫,已然把所有柔情蜜意都给了他,可他却不知宿雨心里竟受着这样的煎熬,把最好的都拿出来捧到他面前,却还在害怕失去! 江宿雨轻嘲一声,自顾自道:“你还动不动就许下一辈子,岂不知人有了希望就会奢求更多,未来变故何其之多,若是做不到,该有多伤人!” 陆沂肝胆俱裂,原来这就是宿雨从来都不许他承诺的原因,他还一直以为是宿雨不够爱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故意吓他,强迫他承欢,还丢下他一走二十多天,错了,全都错了! 江宿雨抬手擦净脸,挣开他,取过自己的衣裳穿好,道:“其实你要做什么我都拦不住,你要带我回侯府,我乖乖跟着你去了,你要带我回瑜州,我也只能回瑜州,你不让我再提复仇二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提了,你要我这个人,我也只能给,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但我只有这么多了,再给不了你别的。” “你既然回来了,今后就自己决定去留吧,这回我就不跟了。如果这次你们敢用强,那么给我收尸就是真的。” 陆沂喉头发堵:“宿雨……” “我去医馆,你不要跟过来。” “我只说一句,”陆沂拦住他,重新拥他入怀,“自始至终,我都只要江宿雨,我从没怕过什么,我只怕失去你。” 江宿雨走后,陆沂才意识到这次好像很难哄啊,嘴角却忍不住飞起,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糖罐子,甜!唉,他从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觉得宿雨对他用情不深? 立夏过后,天气渐热,蚊虫也现了踪迹,江宿雨的小院里靠着白墙青瓦种着一大丛碧绿芭蕉,枝肥叶阔,正是虫蚁藏身的好所在。 阿覃让人拆了江宿雨床上的帐子,新换了轻软的碧纱帐上去,再取出一匹细密透气的青纱,换了窗上的旧纱,这么一看,整个屋子都清爽了许多。阿覃细心,纵然两人还在闹脾气,也没落下陆沂屋里,把兽炉中的香灰清理了,另摆了一盒香丸在旁边。 “陆公子,这是公子前两日新配的,今日刚给他换上,我给你也拿了些。”阿覃又叫人拿过一个大包袱,拆了给他放好在柜子里,“这是昨日新送来的夏衣,给你放里面了。” 陆沂看他忙了半日,也就喝了半日茶,此时拿杯子的手不禁一顿,问道:“这些都是宿雨让你准备的?” 阿覃这两年愈发胆大,嬉笑一声道:“不是啊,公子现在才懒得理你,我自己去叫人准备的。” 陆沂不是很相信:“是吗,那你的月钱岂不是要没了?” 阿覃得意扬扬道:“不会啊,公子给清账,他说了,不能怠慢了客人。” 这话自然是当不得真的,宿雨已经一个多月没怎么搭理他了,可就算不理他,也没忘了让阿覃照顾他,果然是他的宿雨,待人好都是悄没声息的,他从前真是瞎了,才看不见宿雨对他的种种爱意。 傍晚,江宿雨至掌灯时分才回,一进小院便见着了等候在碧玉芭蕉下的人,目光一触即离,只当作看不见,径自进屋去。 “宿雨!”陆沂眼疾手快,冲上去阻止他关门的动作,“你都好久没理我了。” 江宿雨只看了一眼他抓着门的手,知道自己关不上,索性就不关了,撒了手就往屋里走,倒了杯茶,吹凉了喝。 陆沂抚上他的肩头,替他理了理头发,柔声道:“今日阿覃送了香丸和夏衫过来,我知道是你让人准备的,你要是想出气,我就老老实实站着让你出一口恶气,你怎么罚我都行,你这一个多月来都不高兴,别总是自己生闷气,气坏了可怎么是好。” “我没吩咐阿覃做什么,你要谢就谢他。”江宿雨轻轻挣开他,不想与他独处,“你出去吧,我叫了水沐浴。” “别这样,先前是我糊涂,才看不见你这一片真情,是我眼瞎,才瞧不见你满腹苦楚,往后再也不会了。”陆沂一步转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世上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我弃你而去,你是我的命啊,我怎么舍得!” “舍不得吗?”江宿雨轻问了一句,突然眼睛就红了,眸中泪光闪动,一抖就落了下来,“两年,好短,二十四天,好长……”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别怕,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陆沂见他落泪心疼的不得了,一把将他扣在胸前,毫无预兆地湿了眼眶,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宿雨最怕的就是他离开,这二十四天他都不敢去想宿雨是怎么过来的…… 江宿雨强忍着哽咽道:“我先前说过那么多次不要你,也确实该换我尝一尝这被弃的滋味了。” “不是的,不是的,怪我,都怪我……”陆沂闭上眼,抱着他的手都是颤抖的,长在他心尖儿上的人啊,被他自己的愚蠢伤了,痛的却是两个人。说过那么多次不要,可宿雨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真的不要他。 “我尝过了,就不想再尝了。”江宿雨鼻头发酸,当时陆沂离开四个月都没有这么难熬,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可这次,真的太难受了。 “不会,我不会再让你尝到这滋味。”陆沂抓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明明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这次我不给你承诺,你且看我能不能做到视你如命,永不离弃。” 江宿雨指尖触到一点湿意,最终还是抽回了手,别过头道:“你出去吧。” “好,你暂时不想见我,我可以出去。”陆沂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我等你消气,多久都等。” 江宿雨听见他出去的关门声,取出块帕子擦眼泪,可越擦越湿,都快委屈死了,这个人怎么总有办法让他难过! 60 第二日一大早,阿覃就过来替江宿雨收拾了行装,一辆马车踏着晨雾悠悠把人送走了。陆沂早上听到了江宿雨出门的动静,以为又是去医馆,也就没在意,不曾想一直到夜里都没回来,这才急了,问了阿覃才知,江宿雨是去了崇善寺抄经,七日不归。 陆沂只能止步,所幸只有七日,也不算太长,可他隐隐觉得江宿雨是在躲他,就算阿覃告诉他宿雨早就有这个行程,他也觉得是在躲他。陆沂等了整整七日,直到江宿雨回来那日终于坐实了他的猜测。 两人迎面相见,江宿雨脚下顿了一下,似是不想见到他,想要转身退走又强忍住了,只应了一声就借口累了要回屋休息。 真的是在躲他,陆沂看着那扇门关上,心都揪起来了,一阵阵抽疼,他的宿雨这回真委屈了。 江宿雨背靠着门慢慢滑下,慢慢红了眼眶,是他自己没问陆沂去处的,是他误以为陆沂抛下他回了京都,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为什么他还是那么害怕陆沂离开?明明陆沂待他之心从未变过,还是一样的惯着他,哄着他,为何他还是会如此不安?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患得患失惹人嫌弃的样子? 这就好比怀揣着一件稀世珍宝,却要时时担心它被人偷走,终有一日它真的丢了,他心痛得要命,以至于再度寻回后总觉得不真实。这世上最痛苦的得失,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得而再失。 陆沂今年还是没能去拜见岳父,江宿雨不让去,他眼下也不愿再起争执,他已经知晓了宿雨爱他至深,迟早都要去的,晚个一年半年的也不打紧。宿雨最近躲他躲的厉害,整日都不见人影。 陆沂忍了几日,终于忍受不了他的刻意疏远,冲进江宿雨的屋子把他拉出来,急道:“你这整天早出晚归的,躲我做什么呢,我们日子还长,你打算一直这么躲下去?” 江宿雨扯回自己的手,退了两步望着他轻声道:“我有要事,这几日天气湿热,山上的弥梧树可能会开花,我要去守着。” “我陪你去!”陆沂也是按捺太久了,前后算起来宿雨都快两个月没理他了,他实在受不了了。 江宿雨淡声拒绝:“不要,我想自己去。” 陆沂无奈,只能再次退让,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好处,走上前去抱了他一下:“好,但你别再躲我了,我快疯了。” 江宿雨轻挣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转身走了,这弥梧树养了六年,今年好不容易有开花的迹象,他此时切不可乱了心绪。 这一去,又是一整日,下午就变了天,江常望着阴暗的天色,不禁摇头叹道:“这弥梧树看来今年又是结不成果了。” 陆沂疑惑道:“这个果子很重要吗?” 江常望了他一眼道:“怎么,宿雨没跟你说?” 陆沂摇头:“并未提过。” 江常笑道:“那我也不能提,他现在跟你赌气呢!他呀,上心的事儿其实不多,所以也不常跟人计较,真生气也是自己生闷气,别人劝的从来不听,只能等着他自己出那死胡同,他还小的时候就被惯坏了,家里人都对他无有不依,幸好没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样子,也就在自家人面前任性了些,你多担待他些!” 陆沂闻言弯了弯眼角,笑声道:“他很好,再没有比他更好的。” 什么都给了自己,怎么会不好?要是宿雨哪天对他也是那副谦恭温良,客气疏离的模样,那他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哭去,像如今这样偶尔任性一回,由着自己慢慢哄,惯着他挺好! 乌云盖顶,雷声轰鸣,这雨势颇大,一下就到了夜里,淅淅沥沥,落在山间,笼了漫山遍野的雨帘,湿寒袭人。 江宿雨就近找了个山洞避雨,看洞口的雨水积成了一个水洼,摇摆不定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也忽明忽暗,今年的弥梧树还是没有开花,他无法授粉,自然也就结不了果,只能再继续等。也说不上有多失望,六年了,也没指望它开花。 他往火堆里又扔了根干柴,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扒灰,当初父亲找了七年才找到这一株幼苗,本以为是个希望,满心欢喜地栽下,谁知养了这许多年,莫说果子,花都不开一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它结果! 今夜没有回家,陆沂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了,江宿雨隔着衣服摸了摸藏在脖子上的竹节玉哨,他也不是故意要冷冰冰地对待陆沂,只是知道自己对陆沂一向很没骨气,被他勾两下就又乖乖跟着走了,先前不知陆沂是去了颍郡,只觉得没了他简直是难受的要命,若是再来一次,他怕是要受不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也兴许是遂了人愿,想什么来什么,不想什么还来什么。 洞口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照射出一个颀长的人影来,陆沂收了伞,怀里护着个包袱,矮身进了这山洞,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宿雨,呆呆地着看他,逐渐转为惊异,明亮的眼底一簇火苗跳跃,将那最后一丝疏冷融成了水,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 “你怎么来了?”江宿雨即刻站起身来,看着他湿了一大片的衣角,忍不住开口数落,“这样大的雨你还往山里走,常伯没告诉你回不去我就会在山上过夜么?大晚上的,你瞎跑什么!” “常伯只告诉了我几个山洞的位置,我瞧着有火光过来的,没找多久。”陆沂放下手中的东西,又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给他,“该饿了吧,还是温的,快吃。” 江宿雨接过先放在一边,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柴,烧旺一些:“坐过来,把你外面的衣服给我。” 陆沂脱了外衣给他晾着,又解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一件披风来给他披上,拉着他坐下道:“我就是怕你赶不回那小木屋才过来的,如今看来,我想的果然没错,早上走的那么急,连把伞都不带。” 江宿雨往火堆靠近了些,拿过一边的油纸包,打开是两个烧饼,果然还是温的,低头咬了一口,才嚼两下又抬头道:“你吃过了?” 从家里过来,怕是赶不上晚饭。 陆沂笑了一下,趁着他此时心疼自己,凑过去在他唇角舔去一点碎屑,一触即离,方道:“吃过了。” 江宿雨心底一颤,那点仅剩的犹豫不定就在这温柔湿润的亲吻中化得连渣都不剩,他要陆沂。 “给你。”江宿雨把烧饼分了他一半,又添了把柴在火堆里,“我有东西吃,我烤了地瓜。” “嗯。”陆沂咬了一口,侧头看他,火光下的容颜透出好看的蜜色,鼻梁挺秀,低头轻轻一咬,仿佛像是咬在了自己身上,痒痒的,又酥又麻。 江宿雨又探身从火堆下方扒拉出几个焦香的地瓜来,晾凉了才剥了皮递给他:“吃吧。” 陆沂才不伸手接,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抬眼间尽是柔情:“甜的。” 什么叫得寸进尺,这就是! 什么叫明目张胆的色诱,这就是! 江宿雨才不惯着他,作势欲扔:“你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别扔,饿着呢,江公子只顾着悬壶济世,你好歹也救我一救!”陆沂连忙抓住他的手抢了回来,明明就是消气了,怎么还装成这冷冰冰的样子,唉,如何就养成了这口不对心的毛病? 江宿雨剥着地瓜头也不抬道:“你身体什么样我不知道么,没看出来你哪儿不行了需要救。” 陆沂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一二:“我都病入膏肓了,你还不理我,我这病也就只有江宿雨能医。” “吃你的吧!”江宿雨懒得听他胡言乱语,掰了一块地瓜堵住他的嘴,冷不防又被抓住手,连指尖都一并被他吮进了口中,瞬间一股热气就从指尖烫到了脸上,急急抽回手,这人真是,再没有比他脸皮更厚的人了! “好了,不逗你了,累了就枕我腿上睡,我守着你。”陆沂扔了两根干柴进火堆,以免他冷。 江宿雨取出块帕子擦干净手,解了身上的披风一甩披到了陆沂身上。 陆沂连忙挡了一下:“不用,我不冷,本来就是怕你着凉才带过来的。” “我冷。”江宿雨不由分说给他披在肩上,下一刻就顺势靠在了他身上,只当抱着个大暖炉,轻轻蹭了蹭脸,“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陆沂把披风往他身上遮了遮,本人是相当乐意有这个用处的!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低笑道:“不气了?” 江宿雨抓着他的衣襟闷声道:“是你先喜欢我的!” 陆沂淡笑着应下:“嗯。” 江宿雨又道:“是你死缠着我不放的!” 陆沂点头:“不错。” 江宿雨继续道:“也是你说这辈子只要我的!” 陆沂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心情好极了:“对的,我只要你。” 江宿雨忽然就抬眸笑了一下,勾住他的脖颈,十分霸道:“那我把你据为己有不过分吧?” 61 陆沂忍不住笑了,将人拉近蹭了蹭他的鼻尖,道:“不过分,我送上门来的,你想怎样都行!” 江宿雨向后仰头避过他的亲吻,挑眉道:“是吗,不要你也行?” “你躲不过我,不管你躲哪儿去,我都送上门!”陆沂深觉自己这份诚意若是传了出去,写个话本子赚一钵痴男怨女的相思泪应当不成问题! 江宿雨继续问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我另寻新欢也行?” 陆沂皮笑肉不笑道:“首先你找的那新欢身手得比我好,不然他没命做你的新欢,其次他得长得比我好,丑的你嫌弃,再者他还得能让你魂牵梦绕心甘情愿叫哥哥,否则用着不舒服你还是不高兴!” 江宿雨眉头微挑:“我没有叫过,你是在做梦!” 陆沂啼笑皆非,捏了捏他的脸:“你不能忘了就当没这回事啊,叫没叫我能不清楚么?” 江宿雨之前特别乖,乖到什么都听他的,他就每每趁宿雨意乱情迷之时哄两句好听的,哄他说不难,难的是哄完后宿雨死活不肯承认叫过,兴许是真忘了,毕竟那时候他也不清醒! “不是我忘了,是你记错了,要么就是做梦!”江宿雨跟他争辩,笃定陆沂是在做梦,否则他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说做梦就是做梦吧!”陆沂才不介意他否认,日后再让他叫一回不就行了。 “我要是真叫了我肯定记得。”就比如现在,江宿雨轻声唤道,“哥哥。” 陆沂身子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不安,老天啊! “可听清了,这才是我叫的,哥哥。”江宿雨却还在和他理论,每一个字都带着笑音。 “你可住嘴吧,别浪!”陆沂一把将他扯进自己怀里,呼吸都是颤的,顶着这样一张无辜的脸,跟他说这样的话,叫的再好听,难受的也永远都是自己。 这人竟然说他浪?江宿雨眯着眼道:“明明是你先浪的!” “是,我浪,叫什么哥哥,叫夫君。”陆沂后三个字咬的格外重,抓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身下,不准他缩回去!呵,还治不了你了! 江宿雨的脸登时“轰”地一下烧了个彻底,瞪大眼睛,顿时不敢说话了,心跳的极快,他想抽回手,但陆沂抓着不让,忍不住扫了一眼这黑黢黢的山洞,怎么这种地方都行啊,也太不拘小节了! “你快松开!”江宿雨软声求他。 “乖,别说话了,睡吧,醒了带你回家。”陆沂松手,在他颈间狠狠吸了一口,没那个意思还要撩,真是该罚,他倒是不介意幕天席地,就是太冷,宿雨怕是受不了。 “那……那你呢?”江宿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动都不敢动一下。 “别怕,我不碰你。”陆沂换了个姿势,让他靠的更舒服,一手轻拍着肩哄他睡觉。 江宿雨大窘,忍不住看了一眼这山洞,甚为羞耻,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可以。” “什么?”陆沂一时没摸不着头脑。 江宿雨声音更小了,还有点儿恼:“这里,可以。” “不行,你会着凉。”陆沂握住他一只手捂在自己怀里暖着,柔声道,“你还有两个月就除服了,不急在这一时。” 听他这么说,江宿雨更觉得内疚了,算了,都已经打算不放人了,那就再宠一点吧,都是自己的人了,不能太委屈,索性就把脸皮丢开了:“我把自己和江家都交给你了,别让我受伤,也别让我难过,更不可以欺负我。” “好。”陆沂低笑应下,明明说那么霸道的话,声音却又轻又软,果真是越来越惹人疼了! 第二日天将晓,人还没醒,陆沂就背着他出了山洞,得早些回家让他泡个澡驱寒,怕生病了! 奈何早上太凉,江宿雨抖了个激灵就醒了,揉了揉眼睛道:“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无妨,你再睡一会儿,我骑了马来,小木屋那儿拴着呢。”陆沂随口问了一句,“那棵树你守了这么多天,可还要去看。” “不用了,它今年开不了花。”江宿雨打了个哈欠,又乖乖趴在了他肩上,他是真的还困。 陆沂有心要问:“很重要吗,做什么用的?” “不告诉你。”江宿雨一笑带过,若是让陆沂知道了这东西能解他体内赤蛟血的余毒,只怕又要不安生了,可他的毒目前解不解都不碍事,也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陆沂牵了马,趁着薄雾未散就将人带回了江家,直接将他抱进了家门,连路都没让走一步。 “放我下来吧,我又不是不能走,你这样让人看了多不好意思。”江宿雨小声道,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可洒扫庭院的下人可早起了。 “这就不好意思了,往后更不好意思的多了去了!”陆沂才不在意,他跟宿雨从来就没瞒过,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把人带回屋里放在床上,江宿雨刚要去让人抬水,就被陆沂拉住不让走,眸色微暗道:“水没那么快来,先让我收个利息。” “别,现在是白天……”江宿雨才要拒绝就在他手掌的刻意抚弄下软了身子,被他亲吻到的地方又烫又痒。直到陆沂把两人都握在手里,才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双手抱紧了他,眼睛都是湿蒙蒙的。 陆沂亲了亲他的耳朵:“交给我!” 这利息一收便到了日上三竿,江宿雨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墨发粘在肌肤上,懒懒的不想动,沐浴都是陆沂抱着去的。 阿覃早上送了两回饭,摸了摸鼻子,又准备第三回去了。 江宿雨这段时间多食素,早饭是一贯的清淡,可有人却在他面前吃虾仁饺,喝鱼肉粥,不经意地飘了一眼。 陆沂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善如流地夹了一个给他:“想吃就吃,我巴不得你多吃些,都瘦成什么样了,要养回来可不容易。” “你又胡说了,我根本没变。”江宿雨咬了一口,他自己的身体还不清楚么! 陆沂又夹了一个过去,笑道:“变没变我最清楚,有些硌手。” “咳咳……”江宿雨被噎了一下,脸红了个彻底,抬头瞪他一眼,“你住口!!”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急,喝水!”陆沂忙倒了杯水过去,这也好几年了,脸皮子还是一样的薄,想说些亲密的话都得挑晚上。 转眼间,七月的暑热尽散,凉风瑟瑟,吹开了浓密翠叶间细碎的黄花。 这一日,一乘小轿停在了江家门前,帘子掀起,从里头步出一位杏红衫子的姑娘,眉目清秀可人,浅笑盈盈。 门房一见来人,立刻将她迎了进去。她对这江家极为熟悉,也不用人带路,径自往江家小公子的院子而去,在院门口站定,让人去通传一声。不消片刻,就让人带了进去。 江宿雨在那一小片芭蕉下备好了糯米、陶瓮、木桶、酒曲、酒坛、柴火,一篮子桂花,正挽着袖子淘洗器具呢,抬头见人来了才笑道:“什么时候这么懂规矩了,还晓得让人传个信儿。” “这不是听说兄长院里有客人嘛,万一冲撞了多不好意思。”江如惠笑眼弯弯,指着这些器具道,“兄长这是要酿酒吗?” 江宿雨点头:“嗯,试试。” “酿酒做什么,你又不喝。”江如惠挺好奇,就他这酒量一杯脸红,两杯头晕,三杯不能再多了,若非必要,基本不碰。 “一时兴起,玩玩。”江宿雨含糊过去,他是不爱杯中物,可禁不住某人在耳边哄求啊,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稀里糊涂就应下这事,偏偏他还不会,问了个老师傅才勉强知道怎么做,能不能成还不一定。 江如惠也不追问他酿酒了,转而说起了正事:“数日前,城西的金夫人忽然来寻我给他们家的女眷看诊,金家姑娘这病倒有些意思。” “怎么了,难诊?你且说说看,是个什么症状。”江宿雨洗净了手,倒了茶,准备坐下听一听。 稍微讲究些的人家,女眷病了是不肯让男子问诊的,江如惠这个医馆里长大的姑娘就难免走动的多了些。 “症状倒不打紧,只是金夫人倒向我打听了些你的事。”江如惠在他旁边坐下,小声告诉他道,“金家这位姑娘,小字素妍,我见了一回,模样是极好的,人也活泼爱笑,对你还挺上心。” 江宿雨斜了她一眼,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真是难为你走这一趟了,这又是从哪里听了两句就来套我话,我不曾见过什么金姑娘。” “不是套话,正主亲口说的。”江如惠将听来的全盘托出,“你没见过她,不妨碍人家见过你呀!两年前人家见着你在路上折了条桂枝,一见难忘,那年冬天还在医馆门口守了几日呢。” “那你回绝就是。”江宿雨不甚在意,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陆沂午睡未醒,这人耳朵尖得很,可别让他听见! 这反应也太平淡了,江如惠还挺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极力想挽救一下:“你都不见一见的吗?这也不是头一回有人跟我打听你了,只是从前看过的那些都配不上兄长,站在你身边好没颜色,这位姑娘我瞧着模样品性都不错的。”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江宿雨叹了一声,然后轻飘飘道,“可我已有心上人了。” 62 “是谁家的姑娘啊?”江如惠睁大眼睛,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她这让无数姑娘家都自惭形秽的兄长有心上人了! ‘吱嘎’一声,雕花木门打开的声音悠长而懒散,一如倚在门边那个慵懒而舒适的人,陆沂不着痕迹地看了江宿雨一眼,看得人心里咯噔一跳,尔后才望向这传说中的青梅竹马道:“宿雨今日有客人在么?” 江如惠立即起身,收敛了两分随意,行礼道:“可是兄长的好友陆公子,如惠有礼。” “江姑娘不必拘束,请坐。”陆沂极其自然地在江宿雨旁边坐下,微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明明就听到了,还装,江宿雨没好气道:“你睡够了?” “够了。”陆沂点头,转而笑眯眯道,“江姑娘可真关心宿雨啊,他的心上人嘛,我也见过的。” 江如惠挺惊讶:“是谁家的姑娘啊?” 陆沂答得飞快:“不是瑜州人士,宿雨在颂阳求学时认识的。” 江如惠来了兴致,连连追问:“是吗,那长得好看吗,品性如何?” “好不好看,品性如何,这得问宿雨啊,旁人说了也不算啊,是吧,宿雨?”陆沂轻飘飘地望向了身侧之人,一脸温良无害的笑容。 江如惠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江宿雨摸了摸鼻子,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比我都好看,人也好,听话乖巧,百依百顺,这辈子就他了,谁都不要了,暂时不成亲,不怕被人抢走,抢不走。” “兄长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把我想问的都说了出来。”江如惠托着腮叹了一声,有点失望,“看来嫂子暂时是看不到了。” 陆沂心情大好,颇为谦虚道:“还是不及你好看的。” 江宿雨瞪了他一眼,当着人家面呢,瞎说什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江如惠劝走,回过头来就看见陆沂别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跟我私下里都不敢说的话,当着别人的面还说的挺溜。”陆沂一手将他拉过,抵着额头温柔诱哄,“情话是说给我听的,说给别人听算什么呢,以后都只能说给我听。” 江宿雨稍微后移了一些,别过头小声道:“你再磨蹭一下,今天就别想酿酒了。” □□的,还是在院子里,靠这么近做什么! “我想要的也不止酒,别怕,没人,只有我们两个。”陆沂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凑过去含住那淡色的唇,唇齿相依,无尽勾缠。江宿雨被他吻的气息大乱,仿佛要溺过去一般,只能紧紧抓住他,心里又害怕又喜欢,这还是在院子里呢,被人看到了可怎么是好! 良久,江宿雨才察觉遮住眼睛的手已经拿开了,睁眼望着他软声道:“别玩了,今日还要酿酒。” 陆沂食髓知味,又凑过去轻啄了一下道:“这酒酿好了若是含上半口再尝,味道肯定好极了!” 江宿雨脸腾的一下红了,直接把他推进了屋:“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别出来给我添乱了。” 江宿雨把门关上,眼不见为净,成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知道他花样多,干嘛非得说出口啊,没羞没臊的!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暗骂自己意志不坚,每回都被他色、诱成功,导致越来越过分! 被强行关在屋内的陆沂哭笑不得,能做不能说,一说就恼,真是一点都没变! 江宿雨忙活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才弄好那两坛子酒,拍了拍手上的泥,将手指根根洗净,酿是酿好了,能不能入口他也没底。 推开那扇关了大半天的门,一进去就被人扣在了怀里,江宿雨叠声叫道:“别闹别闹,身上脏着呢。” 陆沂环着他的腰摩挲了两下,道:“我的酒好了?” “好了,都好了!”就这两坛子酒,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我饿了,先吃饭行不行?” 那自然是行的!立刻就让厨房准备晚膳,满满当当八道菜,都是江宿雨爱吃的,馋得他还比平常多吃了半碗饭,又泡了壶茶和陆沂在院子里消食。 无星无月无萤火,一盏茶,两个人,饭后闲聊一会儿,江宿雨望了一眼身侧之人,烛火流光,那张俊朗灼灼的脸似乎也没有那么耀眼了,眉眼处盈满了这平淡岁月里独属于他的温柔。 恍若这一刻才惊觉,他真的好喜欢陆沂,从前书院里爽朗顽皮的少年,后来锋芒显露的侯门公子,眼下甘于平淡的陆沂,无一不是他所爱。忽然就从心底升起一个念头,这辈子若不是陆沂,那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看了我这么久,就没有什么想说的?”陆沂声音低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江宿雨弯了弯嘴角道:“好看啊,今天不是说了么,我从不否认你好看。” 陆沂微笑道:“还有吗?”他的宿雨从来都不清楚自己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又生得这样一副好性儿,幸好他护的严实,否则还不知得被多少男男女女惦记着。 江宿雨伸了个懒腰:“没有了,我要沐浴,一身泥,脏死了,回房了,你早点休息。” 陆沂淡笑道:“去吧。” 两人各自回房。 不消片刻,厨房就送了水来,江宿雨解衣下水,墨色长发披在木桶外,直垂及地,浑身都被微烫的水包裹着,惬意极了。泡了好一会儿才扯过一边的轻软白衫披在身上出了屏风。 绕过珠帘一抬眼就见陆沂正随意坐在他的床上,一身素白寝衣松松垮垮裹在身上,正含笑看着他,眼眸雪亮。 江宿雨顿时就停下来了,不再前进一步:“你怎么过来了。” 陆沂下床趿着鞋道:“我想你了!” 江宿雨急退两步转身去窗边道:“我暂时还不困,你先睡吧。” 陆沂疾走两步上前将他从背后勒进怀里,轻声笑道:“本来也不是要睡觉的,至昨日已满二十七月,宿雨,你是我的了。” 江宿雨推开他的脸,有些艰难:“别,等一下,再等两天,我去配药,我没有准备东西。” “别怕,我准备了。”陆沂咬上他的耳朵,势在必得,“交给我,都交给我,会很舒服的。” 江宿雨咬着唇,突然间汹涌而来的情潮几乎要将他淹没,勉强挣出最后一丝理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给我用了什么?” 陆沂微愣:“啊?” “我难受……”江宿雨哭叫一声,紧紧贴上去,死命缠着他! 红烛罗帐,翻飞不止,夜还很长…… 江宿雨清醒过来已近天亮,被情潮操控了整夜的身体没有一处不软,难得放了句狠话:“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好好好,我认错,乖,你很累了,先睡好不好,醒了任你处置。”陆沂抱着他轻声哄,他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我求你进来,你居然都不进!”江宿雨怒目而视,他都已经难受成那个样子了,还被制住不让动,有那个能耐下药,居然不善后!当然最让他生气的是,他哪次没听话,居然还要下药!!! “我真不知道药性这么烈,从前也没这个样子过,”陆沂也是被吓住了,宿雨什么时候哭疯了似的求欢过,这才惊觉那个药有问题,有些讪讪道,“我当时是想给你找解药,你都难受成那样了,我哪还有心思想这些。” 现在也觉得自己着实犯了一回傻,找谁要解药去,这副样子又能给谁看? “好极了,你跟解药过去吧!”江宿雨冷哼一声,疲累不堪地闭眼,笨死了,就没见过这么笨的! 直把人哄睡了,陆沂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与喜悦,心疼归心疼,可也确实尝了些不同以往的滋味儿,尝过了,便再也忘不掉了,太听话,太乖了,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说,想玩什么都行,怎么能这么让人爱! 不多时,天就大亮了,阿覃手上那份早膳从早上一直到晌午都没能送进去,正午时分,出来的也只有陆沂一人,自家少爷还藏在帐子里头没醒呢。 63 这一觉睡得太沉,江宿雨是被渴醒的,喉咙太干了,刺痛不已,伸手扯了扯床边的人,哑声道:“我渴。” “醒了,”陆沂立即倒了热茶来喂他喝下,“慢点儿,不够我再去倒。” 江宿雨还是觉得躺着舒服,身上酸痛,就又躺下了,翻了个身,侧着就当松松筋骨了。 “别急着躺,先吃点东西,该饿了。”陆沂俯下身子柔声劝他,才叫了人去厨房端饭的。 “送过来再说。”江宿雨打了个哈欠,眼尾又有些湿了,他还困。 “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陆沂很是担心,昨夜里实在是太疯了,怕会伤到他,好在没流血,上了药消肿便是,就怕他此时身子不爽利,要生气。 江宿雨反问:“你觉得我身上有哪儿能舒服?” “我给你上过药了。”陆沂笑了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还能跟他生气,应该是无大碍。 江宿雨又把头埋进了枕衾间,悄悄红了耳根,他知道上过药了,从里到外都凉丝丝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不多时,饭送了过来。江宿雨一碗莲子粥下肚,才觉得有了些力气,这才开始细嚼慢咽地吃别的,两枚紫薯糕,甜软得宜,一盅炖浓了的枸杞乌鸡汤,吃饱了才有力气算账! 一顿连午膳都算不上的饭就这么吃完了,江宿雨伸了个懒腰,继续回床上歪着,反正他不想动,浑身酸痛,一点儿都不舒服。 “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江宿雨侧着身子靠在软枕上跟他算账,床铺早就清理干净了,什么都没留下。 陆沂哭笑不得:“买的,我真的不知道是这个效果,要不是事情突然,我哪会对你这么狠?” 江宿雨也不想问他什么地方买的了,能卖出这种烈性药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只道:“东西呢?” 陆沂眼皮一跳,警惕道:“你要那东西干什么,放心,再也不用了,以后只用你配的。” 江宿雨懒洋洋道:“让我在你身上用一次,就算扯平,或者,再去隔壁屋子睡半年。” 陆沂扑哧笑了一声,凑过去挨着鼻尖亲昵道:“你想要我可以,这个药不行,我若是发了疯,你怕是制不住我,受苦的还是你自己,万一真伤到了怎么办?” 江宿雨使劲推开他:“你想得美!” 陆沂抓过他的手拿在唇边亲了一下,再说可又要恼了,以前宿雨也半真半假地说过几次要他,每每闹到最后,仍是宿雨先躺下了。 江宿雨转过身去,也说不上生气,就是有点遗憾,陆沂倒从没对他说过不,可每次都失手,不知怎的,就被他压在了身下,难道自己当真如此好色? “生气了?”陆沂凝神看了两眼,瞧着也不像啊! “没有。”江宿雨又转过头来,趴在了软枕上,笑盈盈地看着他,“腰酸背痛。” “好,我来。”陆沂笑了笑,当即上手给他揉一揉,隔着衣衫也觉得这腰身太窄了一些,配上那些暧昧红痕,越发显得清瘦可欺,“可得多吃些了,身上都没二两肉。” 江宿雨懒懒道:“嗯,好,养肥了你不许嫌弃。”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陆沂轻声道,肥点儿怎么了,只要他的宿雨高兴,能笑,舒心,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陆沂守着他缓缓阖上眼,眼睫似扇,嘴唇微张,呼吸一颤一颤的,瞧着这招人疼的模样,心里爱他又多了几分,这样就很好,长长久久地守着他再别无所求,再寻个时机去把侯府的事了结,如此就再好不过。 休息够了,第二日江宿雨就被催着制药,不紧不慢硬是拖了大半个月才磨磨蹭蹭找来了东西,陆沂缠着要他加少量催情物进去。 “做梦,用在你身上倒是能试试。”江宿雨当然不会答应,本来就怕他找些虎狼之药,才要自己调配,现在看来,他当初的决定真是无比正确。 “可以啊,你控制药量,我不介意。”陆沂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有意蛊惑,“就加一点点,你又不是不喜欢。” “不喜欢。”江宿雨无情拒绝,低头干自己的事,耳根处却悄悄爬上一层红晕,被人在那种时候哄着做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事怎么好意思喜欢! “嘴硬。”陆沂才不信,明明喜欢的不得了,半是捣乱半是色诱,一个劲儿的在他耳边说着情话,非哄得他加了才肯罢休。 江宿雨耳根子软,身子更软,经不住他层出不穷地调情手段,忍着羞耻添了些东西进去,又不免一阵心虚:“明明以前都是你惯着我的,什么时候竟反了过来?” 陆沂轻笑道:“以前你也惯着我,只是你不自知而已。” 江宿雨一直对他嘴硬心软,从未变过,嘴上不答应的事儿啊,最后基本都能依了他,从前尚且如此,现在更是连嘴硬都少了,难为宿雨这么长时间才发现! 转眼又到了年下,陆沂看着他给别人熬制药糖,忙里忙外的,不知怎么就心痒痒,边给他帮忙边道:“宿雨,再给我一颗糖吧。” “嗯?”江宿雨顺手就挑了颗味道不怎么甜的送到他嘴里,“要糖还不简单,这么多呢!” 陆沂张嘴咬住,热切道:“要你给我做的!” 江宿雨笑了一声道:“那可得年后了,现在腾不出手来,五日后的年夜饭你倒是可以先挑几样菜。”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陆沂乐了,报出一串菜名,“醉虾、鹌鹑茄子、鲤鱼跃龙门、葫芦鸡。” “鲤鱼和葫芦鸡就让阿覃给你做吧,这两道我没做过,怕不好吃。”江宿雨跟他商量,“你挑的这几样都太油腻,我另做两道清爽的给你如何?” 陆沂乐道:“行,都听你的!” 江宿雨下午一回府就让人去买了鲤鱼和鹌鹑回来先养着,年三十那日仍旧是把常伯和常婶接过来,他喜欢这种阖家团聚的热闹。 陆沂光明正大地给他剥了个虾,放到他碗里,示意他吃。 “你别闹!”江宿雨小声道,夹起来立刻吃掉,当着这么多人呢! 陆沂淡淡一笑,未免他不自在,也就没再做什么,他俩感情好大家都心知肚明,遮也遮不住! 天色暗下之后,江宿雨就更离不开他了,非得见着人不可,一时不见,就慌里慌张地要找! “乖啊,别怕,下着雪呢,我去给你拿件斗篷,瞧你刚才玩的欢,就没叫你!”陆沂迎面抱住他,柔声安慰,“别怕,我今年哪儿都没去,以后每年过年我们都在一起,不怕啊!” 江宿雨紧紧抓着他,心有余悸,他方才在堂前看雪,一转身看到身后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真的好难过啊! 陆沂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厅堂继续守岁,阿覃在一边加炭,暖烘烘的。江宿雨立刻把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给阿覃,一家人就这样坐着,他就特别安心! 雪夜烛火,漫天烟花炸响,江宿雨也不觉得冷了,又跑去院子里在雪地上写字,指尖冰凉,心里却是暖的。 陆沂给他披上斗篷,轻声念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江宿雨写完立刻把手放在他捧着的暖炉上,扬声道:“好冰啊!” 陆沂把手炉塞进他手里,又在外边给他暖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句,今夕之欢过后就是离别,换一句好不好。” 江宿雨摇头笑道:“你自己换,我不写了,好冷!” 陆沂当即松手,蹲下身来在那行字旁边又写了一句——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江宿雨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却还是逗他道:“现在可没酒给你喝,你是会琴还是会瑟呀?” 陆沂起身望着他道:“酒你已经给我酿好了,你吹笛之时,我细听便好,今夕之欢如何够,我求的是长久。” 江宿雨这才想起来自己院子里的芭蕉下还埋了两坛酒,于是道:“我去给你把酒挖出来吧,也不知能不能喝。” “别急,”陆沂拉住他,牵到自己怀里,拿过他的手炉道,“明天再挖吧,抱紧我。” 江宿雨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听话的很!陆沂一手揽着他的腰,脚下一使劲,便抱着人飞身上了屋顶,一回头就望见城内家家户户的青瓦白雪,红烛晕开一片暖意,好看极了。 “来,坐好。”陆沂扫落一片雪,带着他坐下。 江宿雨就把毛斗篷解了,披上他肩头,自己还是缩在他怀里,只露半张脸在外面,半仰着脸问道:“干嘛要上来呀!” 陆沂问他:“冷不冷?” 江宿雨把脸都埋进他颈窝里,闷笑道:“不冷。” “好看吗?”陆沂轻声问,千家万户,长夜不熄,漫天烟火,长街孩童,无一不热闹,这一回有自己陪着,应当不会再感到孤单了吧。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抱紧他刚塞过来的暖炉,不冷了,一点儿都不冷了。 两人互相依偎,陆沂低声跟他说些话儿,直至长街嬉闹声都渐渐安静下来,子时已过,万籁俱寂,从枝头滑下一片雪,摔出沉闷的响声。 陆沂轻声道:“宿雨,新年了,往后年年岁岁,都如此刻,除夕夜雪、新春之乐、人间万象,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有我,别怕。” 江宿雨嘴角浮起一丝笑:“好。” 64 夜深愈冷,陆沂便将人带回了小院,暖和了手脚,才放他睡觉。次日早上醒来,两人挨的极紧,江宿雨冬日里晚上抱着他就不撒手,陆沂身上暖,抱着舒服。 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悄悄掀了被子一角起来,屋里昨天晚上加足了炭,盆里的炭火也烧的旺,草草穿了衣服,又去角落的暗房里找了把小锄头,踩着雪就把先前埋的两坛子酒挖了一坛出来,也不知能不能喝。 回屋陆沂还没醒,江宿雨先点了小火炉烫酒,不一会儿那酒香就出来了,闻着淡淡的,自己又尝了一口,好像没什么味道,又尝了一下。 这边陆沂已经不淡定了:“你别光顾着自己喝啊,我的酒!” “你醒了!”江宿雨转头一看,立刻倒了一杯过去,“你尝一下!” “你在屋里热酒,可不是勾我起来。”陆沂坐起身接过尝了一口,道,“有些淡了,那一坛子先别急着挖出来,头一回酿酒,已经很好了!” “何止是有些淡,我都没尝出味道。”江宿雨顺手接过杯子,闻着香气也淡。 陆沂将人拉过,凑过去索了个湿润的吻,浅浅笑道:“你喝酒也就沾个唇,淡酒哪里尝得出味道,现在可有味道了?” 江宿雨脸红了一下,提醒道:“我等会儿还见人呢,不许乱来!” “不够。”陆沂拉着他,淡笑着不让走,“年初要恩爱,才会一年到头甜如蜜!” 江宿雨轻甩开他,拿过一边的衣裳扔过去:“起来了,我去帮阿覃准备早饭,有虾仁饺,迟了可没你的份儿。” “好。”陆沂懒洋洋应了一句,乖乖起身穿衣,把小火炉上的酒拿下来喝了两杯,酒味虽淡,可他也不爱烈酒,爱的就是江宿雨这杯时间越长越是清冽醇香的酒。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此便已是极好! 及至二月,忽有一封信件送至江家,江宿雨随手接过一看,一眼就瞧见信封上的泥封,陡然色变,登时方寸大乱,一手攥着信,抬眸望向陆沂,尽是凄楚绝望,满脑子都是害怕恐惧,近乎有些悲哀地想,又要失去了吗? 江常吓了一跳,立刻问道:“宿雨,哪儿来的,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陆沂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什么,未免吓到他,克制着自己不过去,冷静道:“宿雨,别怕,这信我不看,交由你处置,你自己看,或是烧了撕了都依你,我不看,别怕,我就在这里!” 江常脸色大变,京都来的信,陆公子的,定武侯府! 江宿雨抬手就撕了它,边撕边哭,泪水汹涌:“不许去,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许去!” 细碎的纸片落了一地,他还在越撕越小,陆沂心里抽疼,怎么还是怕成这个样子?拔腿上前将人紧紧抱住,不停地在他耳边安慰:“宿雨,别怕啊,我不去,哪里都不去,不要怕啊,你信我,我只要你啊!”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不可以丢下我,不许去,我绝不会让你去的!”江宿雨发疯般地抱住眼前这个人,号啕大哭,浑身都在颤抖,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却不曾松动分毫,越来越紧! 江常摇头叹息,不忍再看,早知会是如此,用情太深,最怕是伤,当初说什么不强求,不过骗人骗己的谎话,这下该如何收场! 陆沂强掰下他的手,只怕他会伤了自己,立即将人抱起疾走回内室,放回床上,找出帕子给他擦脸,急道:“怎么就急成了这个样子,谁说要去了,什么时候说要去了,我还好好的在这儿呢,乖啊,别怕!” “什么时候都不许去,我不许你去……”江宿雨紧攥住他的衣袖,又不知钻到哪个死胡同里去了! 陆沂强将人抱在怀里,心里有些酸涩:“从前我总盼着你再多爱我一点,想着在你心里占个独一无二的位置,我后悔了,我宁愿你没那么爱我,也可少受这份罪。” 江宿雨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里已经是溢出来的难过:“我以前都不是这样的,我本来都想的好好的,让你自己决定去留,绝不死缠烂打,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从来没有这么疯狂地想要留住陆沂。 “怪我,都怪我,是我做的不好!”陆沂眼角微湿,怪自己让他尝了情滋味,却又在他心里留了根刺,没能让他放心,“我从未跟你说过我的打算,现在说给你听听,听完后兴许就不哭了。” “什么?”江宿雨松开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有些怀疑道,“你别骗我,我再不济也知道这王侯的身份不是任意能丢弃的。” 陆沂拿过帕子,边给他擦脸边道:“无大错是弃不得,但你忘了我叔父无子,我是过继在他名下,我也不会有孩子,须得再从族中过继一个,待这孩子长成,让他袭爵便可,我还是陪着你!” “有这么容易?”江宿雨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那么随意。 “那自然是没有的。”陆沂笑了一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培养一个世子出来多难啊,我走了,总得再还一个回去,你可不能因为那孩子姓陆就不喜欢他!” 江宿雨越发糊涂了,问道:“什么喜欢不喜欢,难道我也要见他?” “想什么呢?”陆沂弹了弹他脑袋,“那是我们儿子,自然是要养在身边的,你以为我是今日才这么想的么,三年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不娶妻,不生子,过继一个,虽说现在我有了些私心,想让他早日长大成人,可认了他,就定会当儿子疼!” 江宿雨瞪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多了个儿子? “现在可还哭不哭了?”陆沂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啊,老是不放心我,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明明你只要笑一下,我就三魂七魄都跟着你走了,哪里有这么多顾虑!” “以前你也没同我说过这些,我怎么知道你考虑的如此长远。”江宿雨垂下眼眸,有些内疚,心里又开始痒痒,忍不住回想他刚才所言,心思已经飘了,多个儿子么,像小外甥那样软软糯糯白白嫩嫩,似乎也挺好的! “现在说也不迟,难得见你这么紧张我!”陆沂眼角弯起,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以前哪里是没说过,那时候宿雨不肯谈论跟他的以后,每每起个头就被打断,也就现在才突然开窍了,知道要想一想! 江宿雨也不躲,乖乖被他捏了两下,又问:“那你何时去?”陆沂说的轻巧,总归是要费一番功夫的,他不信有那么简单。 陆沂道:“再迟些吧,多陪你一段日子。”才刚哭过的,现在他哪里能走! “你去吧,反正迟早都是要去的。”江宿雨垂眸道,都已经来信催了,可话一出口,心里就好似空了一大片,这回又要多久不见人了? “你舍得?”陆沂抚上他的脸,这脸上泪痕还在,哪里能放心啊! “舍不得,”江宿雨摇摇头,“现在舍不得,再迟些也还是舍不得,可你终究还是要去一趟。”若想平安无事地过完下半辈子,有些事总要解决的。 陆沂想了想道:“那你跟我一起去吧,不带你去京都,在商洛等我,过两日我便出城找你,如何?” “我在家等你。”京都对江宿雨而言是毕生禁地,就算是靠近也不愿。 “也好,”陆沂极为不舍,将人拉进怀里道,“我知道你定不会回信给我,也罢了,写好了等我回来看。” 江宿雨鼻子有些酸,仍然犟嘴道:“我只等你一年,一年不归,我就另寻新欢。” 陆沂揽住他,轻声道:“别怕,一切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乖乖在家等我带儿子回来见你。” 江宿雨:“嗯。” 趁他此时心中不舍,陆沂又为自己谋了个好处,道:“那回来之后,我是不是就能去拜见岳父了?” 江宿雨低头笑了一下:“好。”只要人能回来,一切都好说! 十日后,陆沂独自动身前往京都,一口气骑马跑出三十里才敢停下来歇一歇,他今日出门早得很,怕宿雨伤心,都没等人睡醒就已经悄悄出门了,只怕待他醒来,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又要偷偷抹泪了,唉,顿时觉得自己往负心人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一路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半月后又一次站在京都城门口,三年未归,陌生中还夹杂着几丝刻在记忆里的熟悉之感,到底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他可以为宿雨放弃一切,却始终厌恶不起来。 陆沂牵着马走回定武侯府,门前守卫还是原来那几个,叔父还是不常在家,回到自己的小院,一切都和离开时是一样的,连他屋里的茶都还是热的,下人送来了热水供他洗去一身风尘,送来精美华服供他换洗,紫金头冠,白玉纹佩皆不是从前旧物,他人虽不在,每年该有的分例却一样不少,似乎知道他好似随时会回来一般。 浴后出来,外头已有人备好了酒菜,都是按他的口味做的,就连酒都是从茗雅轩中买来的流霰,他离开三年,仿佛只一瞬就回到了原点。他此时竟有些明白宿雨为何会那么怕了,纵然离开再久,前半生所拥有、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然刻进了骨血之中,毫不费力就能衔接进任何一个时间点。 65 三日后,陆沂才见到了三年未见的定武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忙得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精神矍铄,一双鹰目冷厉,不怒自威。 陆沂默然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叔父。” 定武侯淡淡看了他一眼:“起来吧,宿雨怎么没跟你回来?” “他不会再踏入京都半步。”陆沂起身,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让自己又敬又恨的长辈,养育多年,足可称父,可也一手毁了他跟宿雨之间的信任,宿雨现在怕他离开怕得要命。 定武侯沉声问道:“那你是放下他了?” “没有,我只要他。”陆沂定声道,自始至终,他都只要江宿雨。 “那你回来做什么?”定武侯一声冷哼,“人没带回来,也放不下,你可真是越发出息了!” 陆沂争辩道:“叔父,任何勉强委屈他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我回来是为了给定武侯府一个交代。” 定武侯面无波澜道:“继续说。” 陆沂定声道:“叔父说过我可以不娶妻生子,可还算数?” 定武侯淡声道:“算数。” 陆沂道:“那就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给我,我亲自教养。” “可以,”定武侯应下,又问道,“那之后又当如何,江宿雨不踏入京都半步,你离不了定武侯府,两地分离,上演这出苦情戏码给谁看?” 陆沂道:“我将孩子带回瑜州,叔父尚康健,日后让这孩子当家做主即可,我在不在定武侯府,并不重要。” “你倒真是为了江宿雨费尽心思,才想出这么个后患无穷的法子,把自己往绝路上推,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定武侯怒斥,神色里已有了些不耐烦。 “江宿雨不肯踏入京都半步,不外乎是怨恨我,你若有些手段,夺了我的权,将我软禁在府中,他自是不会再对你生出嫌隙。” “你既放不下他,那他这辈子就与我定武侯府脱不了干系,让他强压着血海深仇帮我陆家养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勉强不委屈?呵,不如直接将人掳了来拘在府中,倒还干脆!”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陆沂强硬道:“这样的话叔父以后莫要说了,我不会强行带他回京,他生性善良,绝不会苛待孩子,我也绝对不会让他生出怨恨之心。” “呵!”定武侯一声冷笑,懒得再劝,既要当孝子,又不愿负情人,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罢了,你不愿娶妻生子,那就先去族中挑个两岁以下的孩子,往后的事再商量。” “为何要两岁以下?”陆沂不解,他不想等那么久! 定武侯道:“忘却亲生父母,你们父子情方可长久。” 陆沂脸色微变:“叔父当年选我,难道是因为我的父母……” “你不一样,”定武侯打断他,“你是陆氏长房嫡子,不论你有没有父母,都是由你来袭爵!” “知道了,我先回房了。”陆沂转身出门,他父母早逝,叔父又无子,定武侯府人丁单薄,好在陆家旁支不少,要寻出个合适的孩子来也不难! 定武侯静默片刻,随即也起身走了,霸占了这二十多年侯府荣光,又岂是那么容易撒手就走的,果真是在温柔乡里泡软了骨头,竟也沾了几分蠢气!江宿雨怕是不能那么轻易给他了! 次日,陆沂便着手此事,忙活了大半个月,相看了十数个两岁以下的童子,终于挑定了一位族兄刚满周岁的第三子。 这孩子本名陆子充,瞧着就是个活泼好养的性子,也不怕生,滴溜着眼睛,见谁都乐呵呵的,小胖手扯了他身上一个荷包,死活不撒手,陆沂眉尖一跳,这荷包是江宿雨送的,莫非是他们二人共同挑了这孩子,这般想着,也就将这白白胖胖的奶娃娃带回定武侯府,改名陆瞻,挑个吉日上了族谱,划归在他陆沂名下。 不管多乖的小娃娃,离了母亲总是要哭闹的,好在乳母跟着一起来了,能安抚一二。 陆沂没哄过孩子,瞧着他哭,只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抓着,热热的小掌心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感觉不到安全一般紧紧抓着他,又哭又闹,就是不松手,陆沂心尖儿都颤了一下,立刻将他抱在自己臂弯里,心里泛起无边怜惜,也不管他听不懂,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乖啊,不要怕,对不起,是我让你与亲生父母分离,是我不好,但我肯定会好好对你的,还有你另一个爹爹,他特别温柔,长得特别好,定会疼你入骨,不要怕啊,瞻儿!” 接连两月,小娃娃被他哄的多了,慢慢也就不哭了,反倒跟他熟络起来,见着人就咧开嘴笑,张开小胖手抓着要他抱,零零碎碎地还能叫他两声,陆沂新奇的不得了,不停地哄着小娃娃多叫两声,初为人父,自是心生欢喜! 定武侯听着他院里的欢笑声,也来瞧了一眼,道:“这般喜欢,要个亲生的骨肉岂不更好。” “叔父当初怎么不要个亲生的骨肉!”陆沂不冷不硬地顶了一句,“我若有个弟弟,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功夫了。” 定武侯凉凉道:“你肩上责任同你有没有兄弟无关,该你担还是得你担,逃不掉。” 陆沂眼皮一跳,这话他听着可就有些不舒服了,转而道:“叔父,下个月我就先带瞻儿回瑜州,待他长大一些再带回来。” “不必。”定武侯道,“你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江宿雨,已经派人去接了。” 陆沂勃然色变,立刻起身冲到他面前:“你抓他,什么时候,是谁去了,召回来,快召回来!” 如果这次你敢用强,那么给我收尸就是真的…… “你这是要逼死他啊!”陆沂登时方寸大乱,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想象不到如果江宿雨真的被抓,他会用何种决绝的方法来摆脱这种控制! “是你要逼死他,我早就提醒过,让你去把人带回来,是你自己不肯,既然你公私不分,就休要怪我插手你的私事。”定武侯冷冷望着他,毫不怜悯道,“二十年来,陆家在你身上耗费了多少心力,想走就走,去留随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若被你开了这个先例,陆家就算完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定武侯府,生在陆家,这就是你的命。” “宿雨但有不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陆沂两眼血红,拔腿就跑,他要立刻见到宿雨,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不要,千万不要做傻事,要等着他,一定要等啊…… 瑜州,此时正值六月,江宿雨一身素白衣衫提着装了香烛的竹篮正要下山去,突然就脚下一软,摔了一跤,被石子打了的小腿又麻又痛,皱着眉头往后看了一眼,喊道:“谁,出来。”是谁故意暗算他! 看了许久,没有人出现,江宿雨立刻起来,没走出两步,又一颗石子打中膝盖骨,一下就疼的脸都白了,顿时摔倒在地,掌心也磨破了,渗出微微的血丝,他抬眸望向来人,微惊道:“是你!” 来人正是定武侯府的管家。 “我奉命带江公子回京。”廖青带人缓缓走近。 “别过来,”江宿雨喝止住这三人,勉强压住心慌道,“不管是谁让你们来的,我都不去。” 不是陆沂,绝不会是陆沂的,陆沂才舍不得这么对他!可若是定武侯,就不会有所顾忌,他该如何脱身? 廖青道:“听说江公子身患顽疾,侯爷请江公子回京医治。”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请’?恕我消受不起,我也没有什么顽疾,告辞。”江宿雨勉强起身,膝盖骨还在隐隐作痛,深一脚浅一脚地想要离开。 “抓住他。”廖青低喝。 身后两人立刻动身,江宿雨往后看了一眼,这些人是要硬抢!顿时心生惧意,也顾不得膝上疼痛,慌慌忙忙往林子跑,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雪亮的刀光由远及近,他甚至来不及闭眼,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痛呼,刀尖划开皮肉带出大片血花洒了一地,草叶上满是淋漓血色…… 江宿雨浑身失力地倒在地上,胸前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流出,一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呼吸都在颤抖,疼,好疼! 廖青蹲下身来,望着那道皮肉绽开深可见骨的伤痕面不改色道:“江公子若是不逃,也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江宿雨翕动着苍白的唇,眉心微微颤动,眼角克制不住地滑落一滴泪,疼,他真的好疼啊…… “定武侯……的手段……就只有赶尽杀绝吗……”他从喉咙里挤出字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抽气,“杀我……就不怕……他们父子反目成仇……” 廖青取出一个火红的皮袋,道:“侯爷没有取江公子的性命,只是听闻江公子身中赤蛟血多年,特地让我送来了附火蛇,顺便带江公子回京养病。” 江宿雨呼吸一窒,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附火……蛇……突然就疯了一般地扭动身体,想要逃走,甚至连切肤之痛都顾不得了,奈何身体一动就被人死死制住,他盯着廖青手中那个皮袋,根本掩饰不住的绝望恐惧,拼命挣扎:“你敢……我死了,陆沂……绝不会……放过你们……” 廖青打开一个小口,仅小指般大小的火皮细蛇瞬间地钻入他的伤口,廖青平静地看着它慢慢啃噬江宿雨的血肉,道:“江公子放心,世子不会知道这件事,回京途中,江公子奋力逃走,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原来是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果真是拿捏的恰到好处,给陆沂留了个希望。 江宿雨惨笑一声,他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这辈子最怨毒的话:“那你们……最好将我挫骨扬灰,否则,我凭尸体……都能带走他……” “江公子只能死于毒发,不能死于侯爷之手。”廖青起身,对身后两人道,“带走。” 当日,廖青三人便带着江宿雨出城,未包扎的伤口渗出的血已经结痂,却在马车的颠簸中不断裂开,透出丝丝的血迹,三日后的一个夜晚,随手丢弃在一座茂密的林子里,被附火蛇勾动赤蛟血之毒,要不了多久便会被热毒浸透骨头,毒发三次,就会烧成一具干尸,届时,谁还晓得他是谁! 人已经昏死过去,深夜露水浸透他一身血衣,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 宝贝儿子受伤了,伐开心…… 66 早晨,山风凉爽,草木染绿,一双绸面鞋蹦跳在草丛中,少年姜辰双手捧着一套素雪瓷器跑到溪边去取水,要早些烧水煮茶,主人醒了喝不着可是要说他懒的。 山中的溪水最是清凉,姜辰把茶具放在水中细细清洗,又装好了水,这才起身准备回去,突然他又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双手作喇叭状大喊:“江大夫,你快过来,这边好像有个乞丐死了。” “乞丐死了叫我有什么用,打好了水就快回来。” “噢,来了。”姜辰端起茶具就往林子里走。 林子里又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先别来了,主人要过来洗漱,你把那脏东西移开一点,别惊扰了主人。” 姜辰放下东西就叉腰骂道:“臭慕良,就会让我干这种脏活,滚过来跟我一起,我搬不动他!” 说着就去移那血糊糊的尸体,触手却还有些温度,登时又大叫:“江大夫,这乞丐还没死,还是温的。” 慕良骂骂咧咧地过来了:“你怎么那么多话,没死等会也是要死的,都这么半死不活了,救了谁去照顾他,咱们又不是专门来做好事的。” 两人费力地把他扔到一边,又拿了些树枝盖住,这样就看不到了。 “主人。”两人起身,回头就见人已经来了,姜辰立刻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玉盒,让他安心洗漱。 突然玉盒里传来了动静,醒了?姜辰心里咯噔一跳,偷偷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东西用力一跃,竟跃了出去,蹦了两下蹦到了那堆树枝里头。 姜辰有些结巴道:“主……主人,雪宫蟾醒了,跳到那儿去了。” “你傻呀,抓回来不就好了。”慕良急急去扯那堆树枝,登时目瞪口呆,“主……主人,雪宫蟾喝了他的血,变红了……” 姜辰道:“看,就说要救吧!” “脏。” “我们这就给他收拾一下。”两人把雪宫蟾放回玉盒子里,又急急忙忙又打水给他清理,才擦了脸便惊道,“江大夫,快来呀,他长得跟你好像啊!” “能有多像,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江大夫终于姗姗而来,看了一眼,“唔,还真是挺像的。” 有多像呢,他再年轻个十二三岁,差不多也就长这样吧。 “看着像你的私生子。”洗漱完后的主人也过来看了一眼。 “小殿下说笑了,我的私生子可没这么大。”江大夫叹了一声,“我爹的私生子兴许有可能,不过我爹没有私生子。” “带走,记得善后,要干净。” 陆家的世子得失心疯了,听说是丢了多年的心上人,日夜兼程地赶过去,把一座山都翻过来了,也只寻得那人一身被狼群撕碎了血衣,悲愤之下,直捣狼窝,把数十只狼开膛破肚,也没找见心上人的半点残肢,满手狼血却忽然仰天大笑,仿若疯了一般。定武侯亲自去将他抓回来,岂料一见面就是兵戎相见。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你经历过的为什么让我也要经历一遍啊!”陆沂胸中满是噬骨恨意,手中匕首狠狠刺进养父的肋下,近乎已是疯了。 定武侯反手将他劈晕,屏息拔出刀子,摁住伤口,倒吸一气。 廖青脸色一变:“侯爷,你的旧伤……” “无妨。”定武侯打断他,只问道,“江家那孩子在你手里断气了?” “属下不敢,只让江公子受了些皮肉之苦,伤不至死,至少七日才会第一次毒发,若及时救回,绝不致命。”廖青如实道,“只是在林子里放了一夜,第二日傍晚世子找过来的时候,江公子的衣裳已被狼群撕碎了,这一带都已经翻遍,未见其尸首,也曾派人去城里挨家挨户打听过,没有人见过。” 定武侯冷酷道:“把世子带回去,关起来,派人继续找,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是被狼吃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若没死,就将他带回侯府,能活就活,不能活让陆沂亲眼看着他丧命!” 廖青应道:“是,经此一事,世子怕是不会再生出退隐的念头。” “他不敢。”定武侯眸光晦暗不明,不论是想找人,还是想救江宿雨的命,做不了定武侯府的主,那就只能任人宰割,陆家未来的家主,怎么能这般废物? 堂堂定武侯竟被养子的短匕刺了一刀,引得旧伤发作,只得强行将人带回京都,暂在府中休养。 林疏得了消息,命人备了些药材匆匆前去定武侯府探望。门窗紧闭,屋子里有些昏暗,那颓然坐软榻上的人满面苍凉,眼窝深陷,浑身无力,似乎只在狠命强撑着一口气。前些日子还是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竟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心里咯噔一跳,难道心上人被狼群分尸的事是真的? “风雩,江公子当真被……出事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传言若是真的,那对陆沂怕是致命的打击。 “没有。”陆沂望着他摇头,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都是嘶哑的,“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我剖了那林子所有的野兽,除了那一身衣裳,什么都没有,如果他真的葬身狼腹,我不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那为何不去寻他?”林疏暗暗怀疑,倘若真的只有一身血衣,那着实当不得真,可若安然无恙,陆沂也断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他大概是生我的气了,一心要躲我远远的,他没事,我会找到他的,我会把他带回来。”陆沂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不知不觉就已泪流满面,咸涩的眼泪浸得眼周生疼。 林疏眉头微蹙,猜测道:“你找到的不止血衣?” “除了衣服别的都不是他的!”陆沂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我认得出来,那都不是他的,他们都不信我,我真的认得出来,我那么熟悉他,我绝不会认错……” 断指,头发,那些都不是江宿雨的…… 林疏默然不言,如此,怕是真的了,陆沂对江宿雨用情有多深他看在眼中,两人感情好的让人艳羡,定武侯先前明明已经同意了两人的事,怎么就会突然变卦,造成今日这个悲惨局面? 陆沂却还在说给他听,似乎在拼命让他相信:“他们都不信我,都觉得宿雨死了,他们都恨不得要了宿雨的命,怎么可能会希望他还活着,可我认得出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那些都不是宿雨的,他绝对还活着!” 林疏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简直是疯魔了,轻声安抚道:“我知你难过,可都一个多月过去了……” 陆沂怒道:“我难过不是因为他死了,我难过是因为我找不到他,他躲我,他肯定特别生气,特别失望,特别……害怕……” 话未说完,眼里又已蓄满了泪,湿了大片脸颊,只要一想到他的宿雨被人欺辱,他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扎了千百刀似的痛啊! “他胆子那么小,又怕疼,被人欺负了是要哭的……他怕了才躲起来,谁都找不见他……” 林疏别过头去,已是不忍再看,陆沂先前有多幸福,此时近乎是千百倍的痛苦,他本以为自己兴许要羡慕陆沂一辈子有良人相伴,如今看来,分离两地,也好过阴阳相隔。 “原来你也不信,你也觉得我不清醒?”陆沂抬眼看他,忽然就轻嘲了一声,“没关系,我信,除非亲眼见到他的尸首,否则我绝不信他死了。” 林疏无法,只能先稳住他道:“既然你这么笃定,我信,江公子我先派人替你找一段日子,你且先养好身体,不然你怎么找他?” “好。”陆沂深吸一口气,他被关在这里连院门都出不去,他曾经有多敬他的叔父,现在就有多恨他,明明也经历过阴阳相隔之痛,怎么就能对他和宿雨这么狠! 第二日中午,廖青提着食盒过来送饭,顺便将桌子上分毫未动的早膳收走,临走之前道:“侯爷让属下转告世子,没有江公子身亡的消息,那便是好消息,世子要是再这么绝食下去,怕是没有那个命去找江公子。” “站住。”陆沂叫住他,问道,“侯爷当时是怎么吩咐你的?” “只伤不杀,下落不明。”廖青平静道,“只有世子认清事实,知道自己护不住江公子,才会想方设法去护住他,至于过后要不要将人找回来,则全凭世子心意。” 他没有告诉陆沂,就算江宿雨命大,能够在毒发身亡前被找回,勉强救回一命,那也是体弱多病,养在府中吊着一口气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谁伤了他?”陆沂对后面那句充耳不闻,是谁伤了他的宿雨? 廖青沉默一瞬,道:“侍卫阿七。” 陆沂漠然道:“杀了。” 廖青望着他道:“请世子三思。” “侯爷要教给我的,我已经学到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陆沂冷眼看他,毫不留情道,“我既是定武侯府的主子,那你只需守好自己的本分即可,伤江宿雨者,必死。” “是。”廖青应了一声,倒也在意料之内,总得有个人让他出气。 陆沂厌道:“让门外那些人都散了,看着心烦。” “是。”廖青转身欲走,末了又回头道,“侯爷只是想留住世子,也避免陆家后世子孙再坏了规矩。侯爷本无害江公子之心,只是世子的软肋恰好是江公子而已。” 67 陆沂瞳孔一缩,这句话就如一根毒针扎进了他的心里,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紧咬牙关,浑身却仍在忍不住发颤。小时候定武侯教他制敌定要一击必中,伤其要害,断其后路,如此方可达到目的,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手段也会用在自己身上,果真是铁血无情的定武侯,半点父子亲情都不顾念!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筷子沉默着吃完了饭,又强逼自己躺下休息,他还要去找宿雨,他不在,要是又被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次日,陆沂孤身回了一趟瑜州,奔波几日,一进门江常就上来抓着他连声问:“宿雨呢,他是不是找你去了,这孩子也不留个信儿,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陆沂如鲠在喉,艰难道:“宿雨,不见了。”他满口苦涩,忍着哽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江常如遭雷击,险些晕过去,抓了旁边杯子便往他额角砸出一个血窟窿,气得直哆嗦:“我当初就不该让他带你回来,他做错了什么,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他自小便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在你身上丢了,我们江家便是欠你们陆家,江大夫也早还清了,为什么还要再去害他!” 阿覃见他还要再动手,赶忙上前拦住了江常,满嘴苦涩道:“常伯,别打了,陆公子已经很难受了,公子……公子喜欢他的……陆公子,你先回房,公子屋里有伤药,你找人帮你清洗上药。” 陆沂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强自站定道:“宿雨没有丢掉性命,我会找到他,把他带回来,向他请罪。” 头重脚轻地回到屋里,陆沂整个人都瘫倒在床上,任头上的血流凝结成暗红又丑陋的痂,失神般望着床顶,悲从中来,整个屋子里都是宿雨的气息,温暖干净,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他给弄丢了呢。眼皮渐沉,熬了许久的身体回到熟悉的地方,便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年他从家里偷溜去颂阳,数百级石阶一气而上,登上山门回头一看,一眼就落在了最末端的那个纤细清润的少年身上,他着实是比旁人慢了许多,却也未见吃力,面上一缕薄红,目光清亮澄净,气息微喘,肤色却异常地白,像是在长久在屋子里焐着,过于苍白了。 尔后住在一起,他甚至有些得意地想:同在一屋檐下,这小公子又生得这般好欺负的模样,可不能让他被别人欺负了去…… 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终是他得偿所愿,得了人,得了心,却一再失信,负了人,伤了心,也痛了自己。 七月下旬,天气犹有余热,蝉鸣不绝于耳,正午阳光透过叶间绿隙洒下斑斑光点,无端惹人犯困。 慕良在屋子里守了半日,上下眼皮老是打架,头一歪一歪的,旁边的黄铜兽炉里逸散出气味颇浓的轻烟,熏得人昏昏欲睡,浑然不顾床上躺着的那昏睡多日的人已然有了要醒的迹象。 昏睡了一个多月的脑袋有些沉,他的手指抓了抓身上的薄被,眼皮像灌了铅一般,好重,他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张开一条缝…… “臭慕良,你还睡,他要醒了!”姜辰立刻摇醒同伴,“他好像已经醒了!” “谁让你那么晚送药过来,笨死了,直接灌晕!”慕良撸了撸袖子,端过他手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药,趁着那人将醒未醒,用瓷勺撬开他的嘴,将一碗滚烫的药汁直接灌了进去。 唔,不要,好烫,疼…… 他似乎挣扎了一下,弄得前胸湿了一片,可眼皮又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沉寂下去,不消片刻,又是人事不知。 “你这个样子灌药,没死都要给你烫死了!”姜辰皱了皱眉头,找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把胸前的狼藉擦一擦,天气热,怕化脓了,又给他那伤口换了一回药。 “不把他灌晕,醒了你照顾他呀?”慕良振振有词道,“醒了问东问西的,麻烦死了,不如灌晕,反正也晕了一个多月了,不差这十来天。” 姜辰又往病床上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忍,睡这么长时间,怕不是要睡傻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江大夫都说了让他晕着,那就暂时先晕着吧! 两月后,夜凉国,北辰郡。 昨夜里洒了一晚上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斑黄的叶上,无端扰了离人梦。晓风清寒,吹入窗边的白纸墨字,晕开一片乌黑的印子。江宿雨挽起冰绡帘子,步下白玉床,往身上披了件衣裳,连忙去收起那一摞字,一见那字迹已被污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也难受地紧。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被关在这座院子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记得廖青伤他那日还是六月初,可在这院子里醒来那日已洒了第一场秋雨,此处太过陌生,屋子里的摆设极尽奢华,白玉床,云锦被,紫檀几,流光珠帘,无一不价值连城,寻常人家哪用得起这样的金贵物件,就是京都显贵也不见这般奢华。 可即便如此,他对此间主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先前几次他在将醒未醒之时,被人一次又一次地灌下迷药,意识模糊,斗转星移,夏去秋来,一醒来便被关在这座院子,似乎天地都变了。 这就像是一个富贵的金笼,他莫名其妙地就被拘在了此处,他唯一能见到的,除了个个屏息凝声的下人,就只有那两个古灵精怪的少年,可每每问及,却总是碰壁。 “敢问这是何处?”江宿雨望着两人,抿了抿苍白的唇,大病一场过后,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 那个叫姜辰的少年颇为客气道:“公子重伤不醒,被我家主人救起,不过我家主人近日出门了,公子在此静养即可,待养好了伤,我家主人也就回来了,届时他自会来见公子。”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至今他也没见到那个所谓的主人。 江宿雨将晕了墨迹的纸张收拣在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头斜到了胸口,这伤深可见骨,结出的疤也丑陋无比,他自己都嫌恶,不愿多看一眼,可却忽略不了从伤口里蔓延开的绵密的疼意,浓结不散,传遍四肢百骸的无力疼痛。 今日那两个少年并没有过来,他依旧是出不了院门,就临窗支了个炉子,煮一壶驱寒茶,咕噜噜冒着泡,他体寒,受不得空气里都带着湿气,既然上天留他一命,他自然不会再作践自己这副身子。 “吱嘎”一声,院门开了,江宿雨料是那两个少年来了,除了他们,这两个月他也没见过半个生人。他抬眸往门边瞧了一眼,当即便怔了一下,一片苍冷的碧青翩然映入眼眸,那人身着一身碧青色的外袍,内里是冷白的衣裳,撑一把素白绢面的竹骨油纸伞,不紧不慢,踏一地水色寒漪,宛然从画里走出来一般,俊眼修眉,神色里透着三分傲然气盛,天生一副凉薄之相,年纪不大,却锋芒逼人,瞬间便让人心生警惕,此人人大概就是这府邸的主人了! 江宿雨望着他收了伞,随手挽起流光珠帘甩下一阵清脆的碎玉声,来到他面前,微颔首清朗笑道:“公子在我这府中,住的如何?” 这声音如此无害,语调轻柔,似乎真的是在认真询问友人住的可舒服。 若不是江宿雨被灌了一个多月的迷药,又被软禁了一个多月,恐怕听到他这句话,就要立刻卸下戒备之心了,此时他心里犹带警惕,只望着来人轻声道:“原来是公子救的我,感激不尽,敢问这是何处?” “感激?”那人眉峰一挑,他明明很年轻,看着比江宿雨还要小上几岁,某些行事却又老成的很,挑着一下眉沉稳不足,俏皮有余,颇为玩味儿道,“却不知你要如何感激我?” 这是要提条件?江宿雨暗暗猜测,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如此,还请公子直言,救命之恩,必将倾力报答。” “我救的人,命就归我了,”他懒懒地坐在椅上,漫不经心端起青瓷盏放置鼻息间闻了一下,“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仇家是谁?” 江宿雨瞬间脸色惨白,那日之伤似乎只要想起都会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不适道:“抱歉,过往旧事,我不记得了。” “是吗?那我总得叫你个什么,”少年放下青瓷盏,轻叩着桌面,似是在思索,忽而低笑了一声,指着院子里一地的雨水道,“有了,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不如就叫你宿雨如何,本公子又是在水边捡到你,那就姓江吧,江宿雨,可还中听?” 江宿雨猛地抬头,眸光微颤,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含笑望着他,伸出一指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别瞎猜,我并非你的仇家,你的命是我的,我姑且算是你的主人。” 68 江宿雨猜不透他的身份,又被他这般羞辱,受制于人,任人宰割,也没了挣扎的心思:“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何必耍弄我!” “耍弄?”少年挑眉,轻嘲了一声,前倾了身子眯着眼道:“是你先不对我说实话的,却来怪我耍弄你?莫非我救了你的命,连个名字都要瞒着我,颂阳书院的学子,这么点规矩都不懂?真是堕了圣贤之地的名声。” “规矩?”江宿雨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彼此都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又何必再装下去,“阁下灌我迷药在先,又软禁我多日,如何就成了我的错?” “啊,原来他们不准你出去走动吗?”少年颇为惊讶,眨了眨眼睛十分无辜地望着他,“手下人自作主张,不是我吩咐的,委屈你了,今日起你可以任意走动,想出门便出门,不会有人拦你。” 江宿雨仿佛见鬼一般,有些怀疑自己所看到的,这人是在向自己撒娇吗?简直可笑至极,目前他只想回家,无力与他纠缠,便道:“是吗?若是误会一场,那便罢了,我家中尚有亲人等候,打扰多日,多有不便,这就向公子告辞了,救命之情,永不敢忘,公子抓我究竟为何,不妨直言。” 少年似笑非笑:“你不是要感激我吗,那我要你……以身相许。” 江宿雨的脸色顿时又变了,他怎么就相信一个灌他迷药囚禁他的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压着胸中怒气道:“做不到!阁下何必开这样的玩笑。” “玩笑?我这可不是玩笑!”少年自上而下十分细致地打量了他一眼,眼角一挑,声音都透着慵懒的轻浮,“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绝色的美人,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江宿雨被他看得浑身如针扎一般,嫌恶道:“我是个男子,恐怕不能如你的愿。” 少年一手支着下颌,似乎在欣赏他生气的模样,丝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又如何,难道这几年跟你纠缠不清的不是个男人,我耗费无数心力救你,可不是为了白给他的!” 江宿雨终于绷不住脸面,气红了一张苍白的脸,胸口起伏:“不一样,他是我命定之人。” “什么命定之人,江宿雨,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少年脸色一变,突然就怒了,一把将人扯过,手下稍一用力,就撕碎了他的衣襟,扒开那道狰狞的伤口,狠狠一按,才愈合不久的伤口又被扯开,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肌肤暴露在湿凉的空气里,冷的人浑身发抖! 少年俊俏的面容突然就变得无比狰狞,眉眼间满是戾气:“你且看清楚,这道伤口是他给你的,附火蛇勾动你体内赤蛟血之毒,若不是我用雪宫蟾清了附火蛇,你早就烧成了一具干尸!” “不是他,”江宿雨抓住自己胸前那只手,死命挣扎,气息大乱,疼得脸都惨白了,仍是在为陆沂辩解,“不是他做的,他会来带我走。” “他不会!”少年怒声斥责,近乎粗暴地扯着他的衣襟,每句话都像是把锋利的刀子,直把人捅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他明知有人会害你,却不早加阻止,眼睁睁看着你像个乞丐满身是血地被扔在山林里,浑身血污脏乱不堪,虫蚁满身爬,旁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你当他有多爱你,我不过区区造了个你葬身狼腹的假象,他就立马回了京都,两个月多过去了,现在世人只当你死了,谁还记得你江宿雨!” “他会来找我,一定会来,我信他。”江宿雨痛苦地闭上眼睛,不肯再听这个人胡言乱语,他知道自己那天有多狼狈,甚至都不愿去回想他所遭受的一切,更不想与这个人争辩,这人就是个疯子,他还活得好好的,陆沂怎么可能会相信他死了呢?不会的,陆沂绝不会信的,一定会来救他的! “呵!”少年一把将他扔开,背脊撞上硬墙,眼睁睁地看着他吃痛而越发抽搐的脸,出言讽刺道,“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你当你现在安然无恙,保住了一条命又如何,雪宫蟾加上赤蛟血,便是生不如死的焚火寒毒,火毒发作五脏如焚,寒毒冰锥刺骨,这可比赤蛟血痛苦百倍,发作过一次之后,你能忍住不恨他,我便把你送回陆侯府又如何!” 江宿雨扯好衣衫,狼狈地爬起,脚下慌乱地往后缩了缩,惊恐地望着他,这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人手里! “你的命是我的,不要再有什么不安分的想法,我对逃奴向来不手软。”少年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一张脸上满是森然阴厉,可怖至极。 江宿雨在原地慢慢理清方才所听到的话,葬身狼腹,是在说他吗?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死了么?荒谬,人命关天,未见尸首,哪能这么轻易就下定论? 葬身狼腹,多荒唐啊,没有人会信的!一阵凉风吹入窗内,他抓紧了自己的衣袍,五指无意识地抓住前襟,掌心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哨。 至少……陆沂是不会信的…… 江宿雨觉得头有些晕,他现在思绪纷乱如麻,听着外边又飘飘洒洒下起秋雨,又手忙脚乱地去关上窗户,屋子空空荡荡,除了他再无半个活物,比之先前家里等着陆沂回来还要难受千倍万倍,恍然不觉热了眼眶,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这里好冷啊,他想回家! 一整日,都没有人来给他送饭,他从上午等到掌灯时分,肚子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才勉力站起来想着自己去开门,可房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住,明明有人守在外面,却无一人给他开门!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被关起来了,顿时就心慌了,从未有过的慌张,幼年被扔进冰湖里有父亲在身边守着,当年被关在火海中陆沂能够赶得及救他,过往二十一年都不曾如此恐惧慌乱,孤立无援过。 屋子里没有灯,入目皆是幽森,江宿雨心尖微颤,急忙退回了床边,他把自己整个塞进被子里蜷成一团,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江家的小公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又冷又饿又渴,难受极了,炉子上还有小半壶驱寒茶,可那炉火早就熄了,茶水早已凉透,他不敢喝,不敢犯病,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焚火寒毒不知是真是假,一旦发病,他想象不到会有怎样的后果! 夜越来越深,没人知道他的眼睛越来越湿,不消片刻,已经是满脸泪痕,直到半夜实在撑不住了,才头一歪,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他似乎见到了陆沂,他的心上人憔悴了许多…… 次日早上,江宿雨睁眼后浑身使不上劲,酸痛得紧,额头直冒冷汗,真是祸不单行,怎地如此轻易就染上了风寒?他轻咳了两声,嗓子也哑得紧,好难受! “咦,病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谁!”江宿雨猛地抬头,檀木案前那一道潇洒挺俊的身影落入眼中,望见那人的脸,一时恍若雷劈,怎么会…… 鸦青色锦衣的男子上前,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又号了脉,这才道:“无妨,只是风寒,万幸没牵动你的病,吃两剂药也就好了。” “你是谁?”江宿雨抬眸望着他,眉头微紧,还沉浸在震惊里久久无法回神! “嗯?看不出来?”男子反问,心中挺纳闷,这孩子莫不是脑子睡坏了? 江宿雨心情一时颇为复杂:“我爹没说过他还有别的儿子。” 江暮吟没好气道:“瞎说什么,我是你四叔!” “四叔?”江宿雨重复了一遍,他四岁后就再没见过这位堂叔,根本不记得他是何模样,他的两位姑母嫁人都没见他回家一趟,怎么会这会子突然冒出来? “怎么,不信?”江暮吟挑眉,这难不成还要找个凭证? “信。”江宿雨点头,他四叔算年纪是三十四,此人瞧着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可他们两人这张脸长得有七分相像,没什么好怀疑的,但为何会在此处遇见他消失了十几年的四叔,却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江宿雨挣扎着坐起身,趁机问道:“四叔为何会在此,这是什么地方?” 江暮吟从食盒里端了碗热粥给他:“暂且先住下吧,你的病我想办法治,身体要紧,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暂时就莫要再想了!”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江宿雨接过碗,心情莫名有些低落,他强留陆沂在身边,又把自己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着实无颜面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他没什么记忆的四叔。 江暮吟颔首:“都知道了,别怕,不怪你,大哥有多疼你,整个江家都知道,你喜欢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以后再不可这般任性,否则在这儿是要吃苦头的。” 江宿雨愣了愣,突然鼻子就有些酸,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了,父亲,他好像又一次辜负了父亲,爹只希望他一辈子平安顺遂,可惜啊,他没一样做到了,现在甚至连自由都失去了。 69 江暮吟见他这模样,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爹的事便罢了,有个因果在里头。可你却不能平白无故这么被人欺负,迟早给你找回来。” 江宿雨甩了甩脑袋,抛开杂念,问道:“四叔,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想尽早离开! “夜凉国,北辰郡,此处是北辰王府,救你的人是北辰郡王凌珑。”江暮吟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告诫道,“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忤逆小殿下,他说什么你只需照做即可,他脾气不好,若惹他生气,受苦的还是你。” 江宿雨已经领教过这位小殿下的坏脾气了,又问道:“四叔为何会在此处?” “我留在此处是为了给他治病。”江暮吟想起旧事,倒也不瞒他,“当年为了拿赤蛟血,欠了夜凉太子一个人情,不料太子早逝,后来他的遗孤凌珑小殿下倒找上门来,要我给他治病,而今他又带回你,如此,咱们家倒还真与他们牵扯了许多年!” “都是……因为我……”江宿雨蓦然瞪大眼睛,心头巨震,他从来不知道,幼时救命的赤蛟血是四叔用这样的方式换来的,他更不知道自己竟欠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小殿下这么多! 江暮吟道:“大哥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负的太多,但现在你必须得知道,赤蛟血的情由我来还,可这次附火蛇却必须要你自己来还,四叔帮不了你。昨日里饿一天委实算不得什么惩罚,小殿下的手段你不会想知道。总之万事顺着他即可,你是他的命,他不会真的要了你的性命,可我却不敢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雪宫蟾解了江宿雨的附火蛇,虽暂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添一味寒毒,恐怕还不如一死百了。 “什么?”江宿雨越听越糊涂,他是凌珑的命?他跟凌珑何时有过这样的纠缠! “先把粥喝了,待会儿我派人送药过来。”江暮吟缓声劝道,“宿雨,小殿下绝无可能放你走,不要妄图挣扎,更不要惹怒他,暂且就当自己死了一回,如此你会好过许多,日后还有回家的机会。” “为何他不肯放我走?”江宿雨伸手一抓,扯住他的衣袖不让走,他有太多不解! 江暮吟叹了一声道:“魅心,小殿下所中之毒叫魅心,中魅心者无一能活过二十,他今年十八。” 江宿雨瞪大眼睛,昨天他见到的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竟已病入膏肓了么? “可我也解不了魅心。”他微皱眉,莫说解,甚至都没有听过。 江暮吟定声道:“可以续命。” “我?”江宿雨越发茫然无绪了,继续追问,“如何续?” 江暮吟避而不答:“以后再告诉你吧,先养好身体要紧。” 江宿雨虽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坏到了何种程度,却也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也无瑕去管自己的处境,寻不见他,陆沂常伯他们怕是要急死了! 此时他仍然想挣扎一下:“我可以给他治病直到他痊愈,能否让我回家一趟?” 江暮吟缓声道:“先把粥喝了吧,饿一天了,肚子该难受了。” 江宿雨根本无心进食,只觉得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为什么这也不行,我不会言而无信。” 江暮吟微叹一声,起身出了屋子,还是没听明白啊,小殿下一手把江宿雨这个人从世上抹去,根本就没想过让他回去,这种一命换一命的事,连一般人都不会轻信,更何况是受尽折辱变得一无所有的小殿下。 江宿雨低下头,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碗粥,温热的粥饭下肚,反倒勾出他腹饥之感,刺痛的喉咙也好受了许多。不多时,又有下人送了药过来,浓黑的药汁直让人犯恶心,皱着眉头硬是喝下去半碗。如此,又养了将近半个月,才将这一身风寒祛尽。 转眼间秋去冬来,诚然没人再拦着他出院子,他却无论如何都出不了这座北辰王府,倒也没人拦着他,然而他根本就走不出去,反倒摔进哪个暗道机关,阴暗又潮湿的暗道里他冷得全身发抖,似乎是从骨头缝儿里渗出的丝丝寒意,浸遍了全身,刺痛到麻木。他咬住下唇,似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楚,眼中不自觉地滑落一颗泪,沾湿了冰凉的肌肤,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好冷…… 江暮吟找到他的时候,他缩在暗道的角落里,整个人都蜷成一团,双眼紧闭,眉头似拧了个结,脸色惨白如雪,额上冷汗涔涔,唇色发紫,身子僵直,早已没了意识。江暮吟一摸他的手,仿佛刚从冰池里捞上来的一般,登时脸色都变了,坏了,发病了! 头一回发作的是寒毒,江暮吟早有准备,用了颗火参给他暂时压下,好不容易待他身体回暖,又发起高热来,持续烧了好几日,嘴唇都干裂了,灌了许多药下去,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个月,才算是熬过这一回。 “他怎么样了?”凌珑漠然地扫了床上的人一眼,真像啊,像极了自己发病的时候,活着就是煎熬,苟延残喘,大抵就是如此了。 “熬过来了,”江暮吟往铜盆里洗净手,神色凝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这病一旦发作,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难才好,”凌珑接了一句,眼底一片晦暗阴郁,“难才不会胡思乱想,疼狠了,才会学乖。” “怕是不能。”江暮吟摇头叹息,他不知道那个陆沂究竟有什么好,能让江家小公子如此鬼迷心窍,压下血海深仇都要和他在一起,乃至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竟还在想着他! “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乖。”凌珑挑了挑嘴角,脸上一片讥诮,他才不信什么情深如许,全都假的很! 江暮吟中规中矩道:“小殿下还是怜惜他些的好,吊着的这口气,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怎么,你怕我要他的命?”凌珑转头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道,“多虑了,我还要靠他续命,这口气我不让他断,他便断不了。” 江暮吟望了一眼昏迷多日的病人,别过眼叹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子。 瑜州的冬天很冷,江家的小少爷迈着小短腿兴冲冲地跑去找爹爹,却莫名被一双大手抱起,唔,勒得好紧,他快要喘不过气了,好难受!是谁?要带他去哪儿?怎么跑得这般快,好冷,恍惚中只听得有人大喊—— “江晞元,你见死不救,活该让你儿子遭报应!” “你冲我来,放下他,求你别伤他……宿雨!!” “砰——咯啦——” 冰面碎裂开来,厚重的棉衣包裹着小小的人影迅速沉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湖水灌进眼耳口鼻,刺得人生疼,他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每一次张嘴都只能呛进更多的水,浑身都似刀割凌迟一般,寒入心肺…… “冷……不要……”昏睡了大半个月的双眼死命睁开一条缝,猛地坐起,江宿雨胸口起伏,一颗心剧烈地跳动,止不住地大口喘气,额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带着被人扼住喉咙的恐惧,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了全身,他想喊却无法发出声音,也没有人来救他,没人能够拉他一把,自此之后的每一年冬天都好冷,好冷啊! 江宿雨揉了揉额角,喉咙里又痛又干涩,皱着眉头下意识难受道:“陆沂,我渴……” 一道人影走近,在床畔坐下,一手揽上那薄瘦腰肢将人往怀里带,一手递过一杯热茶,轻柔地喂他喝下,末了,还无比细心地替他抹去了唇角的水渍。 江宿雨半睁着眼睛靠在他身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十分委屈:“我做噩梦了,我好多年没做过这个梦了,那水好冷!” 凌珑在他腰间轻捏一把,无不轻佻道:“我当你有多深情,原也不过如此,连人都分不清的么?” 江宿雨眼前一黑,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瞬间惊醒,立刻就推开了他:“怎么是你!” 凌珑挑眉道:“是我又如何,你不也抱得十分紧,想来与他也是不差什么!” 江宿雨被恶心了一把,别过头道:“趁人之危,下作!” “趁人之危?”凌珑把这几个字放在口中咀嚼了一遍,突然就欺身上去,抓起他的双手压在了床头,勾了唇角在他耳边道,“明明是你硬要贴上来投怀送抱,如何就成了我趁人之危,如此,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下作。” “你放开我!”江宿雨被那热气喷洒在脸上,浑身如火炙一般,却无处可逃,心中慌乱更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根本就不讲道理! “我的人,我想怎样弄就怎样弄,放开?那我岂不是白挨了这一顿骂?”凌珑扯了帐上的丝绳将他两只手绑在一处,腾出手来,细细摩挲了一番那带着水迹的薄唇,捏着下巴肆意挑逗那粒小小的唇珠,直把毫无血色的唇揉得通红,才低笑道,“可见识了,这才勉强称下作!” “放开我,你混蛋!”江宿雨下巴被紧紧钳住,捏的生疼,拼命想要挣开那只作恶的手,此刻他恨极了眼前这个人!岂料双手越挣绑的越紧,勒出两道血痕也不见松开半分,柔滑的里衣却被挣开来…… 70 “你再挣扎我就继续了!”凌珑威胁道,扫了一眼那敞开的衣襟,微凉的指尖顺着下颌滑下,过喉头,锁骨,轻而易举地挑开了松散的衣带,滑入前襟,掌心覆了上去。 “不要!”江宿雨凄厉大叫,几乎是瞬间就湿了眼角,夹杂着无数耻辱愤怒惊惧,脸上似火烧一般,从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他,倘若连这都要受制于人,倒不如一死百了,“你……杀了我吧!” 凌珑狂笑,抬手便撕了那件丝薄里衣:“你总不该天真到以为做了我的人,还想着守身如玉吧?” 江宿雨上身未着寸缕,冻得瑟缩了一下,肌肤上瞬间就起了粒粒鸡皮疙瘩,一颗心像是跌入了那冰湖底,冻到麻木,喉头无力道:“杀了我,我不要你救,这恩我不报了!” “这可由不得你,我还没活够,你得陪我玩!”凌珑唇角勾起一丝坏笑,伸手从他耳后挑起一缕墨发,在那肌肤上轻轻搔挠,不放过任何一处。 江宿雨眸光一颤,身体僵直,什么感激,什么恩情,只恨不得自己,恨不得这个混账立刻死了才好!任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竟会被人捆在床上,拿着自己的头发亵玩自己的身体,那个人……还不是陆沂! “咦,怎么像条死鱼一样,僵成这个样子!”凌珑刻薄的话语总是不适时地响起,轻嘲道,“他都不玩你的吗?” 玩?这个字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狠狠刺进他的心里去,胸口不断起伏,一阵胀痛的感觉弥漫开来,口中溢出一片腥甜的血味,污了枕衾墨发。 凌珑将手中的一缕发丝扔下,满眼嫌恶道:“身上的疤已经够丑了,还脏成这个样子,扫兴。” 毫无兴致的小殿下冷了一张脸,拂袖转身就走,丝毫不管身后那个在捆在床帐间脏污了满身的病弱男子。 江宿雨已经无力再挣扎,只凭本能在呼吸,嘴里满是血沫儿,眼角不甚悲凉地滑落一颗泪,他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地方?为什么要遇上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被如此对待?半年了,陆沂为什么还没找到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门才“吱嘎”一声开了,姜辰端着盆热水进来,先替他解了手上的丝绳,见他这般模样十分不忍:“公子何必跟小殿下来硬的,小殿下只是脾气差了些,人倒也都不坏,你只须顺着他的意,也就不必吃这许多苦头了!” 姜辰拧了帕子,带着微烫的热气将他满身狼藉擦干净,又换了被褥,劝道:“小殿下决计不会放你离开,你反正也逃不掉,何不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 江宿雨神光黯淡地躺在床上,恍若一尊毫无生气的木雕。听着他这番话,眼底荡开一丝讽刺,受制于人,受尽此番屈辱,往后还要在他面前谄媚相迎,假意交欢,那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不如死了干净。 可一想到还有人在拼了命地寻他,便舍不得死了,心里还存着念想,那人像一团火,耀眼张扬,只要一想起,他的心里便透出丝丝的暖来,暖了血液,柔了眉眼,私心里便奢求更多,他对这世上还有留恋,只要能再多看一眼,都值得他再多熬些日子…… “能不能请你叫人帮我抬些热水来,我想要沐浴。”江宿雨的声音很轻,带着如潮的疲倦,毫无气力。 “行,”姜辰忙应下,连连道,“我这就去叫人抬水!” 滚烫的热水一桶又一桶地接连抬进屋来,倾倒在浴桶中,江宿雨挣扎着下床,脚下虚浮,翻找了一身素色里衣出来,他将整个身子都浸在了热水中,水是有些烫的,烫的肌肤微疼,他却浑然不顾,仿佛只有借助这滚烫的水,才能暖一暖自己这凉了多日的身躯,他冷,手冷,脚冷,身子冷,心更冷,今年格外地冷啊…… 他手里抓着块白布,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身体,胸颈上留下大片泛红的印子,直搓的肌肤发热,浸在水里更是生疼,才堪堪停了手,脱力般地趴在桶沿上喘气…… “江公子,你在里边很久了,可要再加些水?”姜辰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这位公子的命现下可金贵的很,他实在是担心若是水凉了,这公子又要犯一回病,那可真是要了人命去。 江宿雨眉尖一动,沉默着从水中站起,披了里衣出去,待所有人都退下,将他的房门锁好,屋子里又只剩了他一人。他望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双颊削瘦,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真丑。 突然扯开衣襟,铜镜中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肩头一直斜到了胸口,像一条丑陋的长虫盘踞在他的身体上,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别过头,眼前不断地重复那一日刀子在他身上划开的一幕,才积攒起的些微力气又被抽走了一般,伤口似乎还能感觉到疼痛,眼皮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就这么靠在椅上睡了过去。 他似是坠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幼年的冰湖,躺了两年的病榻,书院中少年意气的陆沂,瑜州三年相守,最后彻底沉入了那场造成他这般境地的刺杀的梦魇,当胸一刀,跗骨之毒…… “宿雨,该醒了,莫再睡了!”江暮吟轻拍着他的脸大声唤他,入手一片冷汗。 “啊……”江宿雨猛然惊醒,一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大口喘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做噩梦了。”江暮吟了然,给他倒了杯茶,“我给你配些安神香点上,你静静心,这梦魇也就困不住你。” “嗯。”江宿雨被吓得不轻,恍惚中只听到了安神香三个字,便顺着话点了点头。 江暮吟揭开金兽炉,往里头点了些香丸,提醒道:“你这身子骨可不比从前,仔细些别冻着了,去床上睡吧。” “四叔,”江宿雨扯住他的衣袖,望着他道,“他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江暮吟沉默了一瞬,扯下他的手道:“什么时候你能够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不想着逃跑,便不会有人再关你。” 江宿雨眼眸垂下,掩住满心失落,无可奈何地低应了一声:“好,这是我欠他的,我还,我给他治病。” 江暮吟悄然走出了房门,劝也无用,言尽于此,痴儿! 次日,江宿雨房门便打开了,许多天没出过屋子,哪怕是去院子里走一走都是好的。他披了件斗篷站在廊下,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难受极了,饶是如此,他也想多待一会儿。 慕良在他身后一脸不耐烦道:“小殿下好不容易才开恩放你出来,你要再这般不识好歹冻病了,迟早又要被关。” 江宿雨眉尖动了动,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这院子里下人不算少,都似木偶一般,少有人声,姜辰每隔一日会来一次,四叔来的也不多,慕良却甚少见到。 “腊月二十七,”慕良皱了皱眉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江宿雨转身进了屋子,他在此度日如年,却原来也过得这样快,都已经半年了啊…… 三十那天晚上,姜辰送了一个食盒过来,从里头端出两个碟子摆在桌上道:“咱们府里从来不过年,这两样东西江公子想来吃得惯,多少用些吧。” 江宿雨看了一眼,喉头一阵酸楚,那是一碟浮云斋的杞子糕,一碟虾仁饺子…… 他夹起一个放入口中,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咽下,再也吃不下第二个了,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喃道:“我想你了,你来见见我吧……” 夜色清寒,多日不见踪影的凌珑突然推门而入。江宿雨才解了衣袍准备歇息,被这突然闯入的动静吓了一跳,忙又把衣带系好,眉眼间都是怒意:“你怎么来了?” “美人邀约,岂有不来之理!”凌珑登堂入室,扫开流光珠帘进入内室,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人,自然只能想我!” “出去!”江宿雨怒斥,脸上一阵青红交错,这地方处处都是眼线,半句话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这么凶做什么,可真不像你,”凌珑挑了挑眉,上前迅速一把扣住他的手,三两下带着人滚上了床,“我今日要在这儿住,你听话,我就不弄你,你要是乱动,我就让你□□地陪我。” 江宿雨闻言身子一僵,再不能动弹分毫,事实告诉他眼前这个人真的做得出这种事!他该如何脱身? 凌珑自顾自枕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腰,舒服地闭上了眼:“真乖,不要生气,明日起,每天送一条陆沂的消息给你,这下开心了吧,睡觉!” 江宿雨被这人的行事莫名其妙给弄的有些懵了,大半夜跑他房里来睡觉?这又在发什么疯?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儿,不敢有丝毫放松!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做什么,待凌珑入睡平缓的呼吸声响起,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人今天不发疯!此时他才觉得身心疲惫,上下眼皮直打架,可手臂被人枕着,酸得很,又睡不着,又坚持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终于撑不住,头一歪睡了过去,他体寒,身边多了个人暖和了不少,倒是安稳了许多。 71 次日一早,江宿雨是在手臂酸麻中醒过来的,好难受,再不把人推开,他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 “唔,三哥哥……”凌珑梦里微皱眉头,又眼巴巴儿地贴了上去! 江宿雨闻言一愣,一时竟忘了移开他,自嘲一笑,也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被人三番两次地当作替身!索性用力将手抽出,扯过床头的衣物就要穿上! 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揽住他的腰,将人压回了枕间,紧接着便是凌珑微哑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醒了,再陪我一会儿,你身上好软!” 江宿雨怒从心起,冷冷道:“是吗?比你的三哥哥还软?” 凌珑猛然睁眼坐起,脸色阴郁地望着他道:“你说谁?” 江宿雨不甘示弱:“你那位三哥哥,你叫了他……” 凌珑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用力过猛,连手都是麻的,仍抓着身下人的衣领道:“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听话一点,别跟我作对!”狠狠将他推在床上,迅速起身,离开了这间房。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江宿雨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挨了打,耳畔轰鸣不绝,两眼发晕,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左脸火辣辣的疼,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眼眶发热,望着帐顶,凄凉一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好苦啊! 他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线泪痕,陆沂,我是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此后数日,他再没有见过凌珑,这间院子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再无人踏入一步,就连他脸上的伤,也由着它红肿了许多日,连个送药的人也无。他本是最怕孤单之人,在这个本该最热闹的日子里,连阿覃都不在他身边,在这个清冷寂静的院子里,活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半月后,姜辰不期而至,手中捧着个木盒,后头跟着两个人,捧着白玉冠,配饰之物。 “江公子,换上吧,小殿下请你过去。”姜辰将木盒送入内室,放在他身边。 江宿雨侧躺在榻上,头也不回道:“不去。” 姜辰猜到了他不会配合,可小殿下还在等着,当真是没功夫劝他,当即唤了下人来:“来人,伺候江公子更衣。” “放开我……”江宿雨被两个小厮制住,挣扎不过,终究还是被人从榻上拖起。 姜辰这才看清他的脸已化为青紫,嘴角结了一层暗色的血痂,心生不忍:“江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殿下待你极好,你收收这性子,也不必受这些皮肉之痛!” 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的江家小公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无不讽刺道:“他待我极好,那可真谢谢他了!” 姜辰登时拉下脸凉凉道:“江公子,认清眼前形势对你有好处,往常若是谁敢在小殿下面前提到那人,早拖出去杀了喂狗!” “呵!”江宿雨轻讽一声,无所谓道,“杀吧,我求之不得!”活成了这副模样,倒不如死了干净。 姜辰心惊,不好,这是真存了死志,小殿下逼的太过!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不怕对方有所求,有所求才好拿捏,最怕就是心存死志,一个不慎就是尸体! 正当他踌躇时,却又听到江宿雨退让了一步—— “放开,我自己换!”江宿雨眼中悲凉更甚,他好恨啊,要不是心中还存着那一点痴妄不舍,就是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辰默然,立刻带人退了出去! 江宿雨换好衣物,便被带到了前厅,说来也是讽刺,他在这府里半年多,还是第二回出这院子,可惜,他却并不想见眼前这个人。 “来了,今日我带你……”凌珑声音里携了两分笑意,却在抬眼看到他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你怎么就这样倔呢!” 江宿雨别过脸去,对他是一个字也欠奉。 凌珑转而对姜辰淡声吩咐:“去拿伤药过来,你自去领罚,府中何时竟多了这么多瞎眼的奴才?” 姜辰登时脸色一白,颤声应道:“是。”瞎眼的奴才,是留不得的。 凌珑拉着江宿雨坐下,细细地替他抹了药,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犹自轻语道:“早些差个人去拿药,也不会恶化成这样,这臭脾气,哪里像你啊!” “像谁?”江宿雨面若寒霜,冷眼望着眼前这个肆意张狂的少年,明知会激怒他,极有可能会再换来一耳光,还是忍不住要顶嘴,像谁?他梦到的那个人吗? “你!”凌珑波澜不惊,知道他误会了,不过也懒得解释,只有江宿雨性子柔和心又软,稍微哄哄便乖的不得了,哪像那人一肚子坏水,两个人天差地别,有什么像的! 随手取过一旁的帕子,擦净细长的手指,又命人找了个素帘斗笠来,亲手替江宿雨戴上,遮住那一脸触目惊心的伤痕:“这么多天,要闷坏了,今日带你出去玩!” “我不……”江宿雨本能地拒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五指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对一个被关了半年的人来说,这诱惑实在太大,他舍不得拒绝! “走吧!”凌珑见他满脸犹豫不定的模样,目色也柔和了两分,果真是毫无城府,长得好,性子软,还会疼人,也难怪陆沂会为他发疯,真可惜,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给陆沂了呢! 放下他眼前的素帘,整个上半身都藏在了里面,凌珑迅速牵起他的手往外走。 “你放开我!”江宿雨登时色变,急急退了两步抽回手,他现在只要一碰到凌珑,就想躲开。 “嗯?”凌珑回望他一眼,故意惊讶道,“不想出门?” 江宿雨默默将手背到了身后,犟道:“我自己走。” “人多,怕你丢。”凌珑一脸纯良无害,扯过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一路带着人出门去了,身后连个人也没带。 陡然被带入热闹的街市,人群涌动,人影不绝。江宿雨驻足在街头,隔着眼前的帘子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影,仿佛又似做梦一般。 凌珑拉着他到处走,时不时回头同他说两句话,笑声清朗,他长得又格外惹眼,惹得行人纷纷侧目,这是谁家小少爷带着少夫人偷溜出来了! 江宿雨一直被人牵着走,与那些路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自己仍在笼中,被藏在了那道帘子后面,扣在了凌珑身边,本以为他的牢笼只是那一处高墙深院,此时才明白,原来真正困住他的人不是王府,是凌珑。 正出神之际,一块糯白清甜的糕点突然就送到了嘴边,江宿雨立刻回神清醒过来,这是……杞子糕! “喏,你喜欢的!”凌珑手托着一块糕伸进了斗笠里,送到了他眼前。 江宿雨伸手接过,莫名道:“谁跟你说的我喜欢,我并不喜欢。”这是阿覃喜欢吃的。 “啊,不喜欢吗?”凌珑颇为惊讶,若有所思,所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大抵就是如此了。顿时又将那块糕从他手中拿了回去,“不喜欢,扔掉就是,不必勉强。” 江宿雨冷哼一声,这话说的好像勉强自己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你不开心啊?”凌珑回头看他,眼底映照出长街上的灯火流光,璀璨清辉,他掀起纱帘一角,眼角眉梢俱是清浅笑意,凑过去悄悄道,“你乖乖听话,我自然疼你。” 江宿雨眼底闪过一丝惊惶,慌不择路地连忙后退,却忘了斗笠纱帘一角还抓在他手中,被扯落的那一刻,本能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脸,下一刻,眼前一黑,一张面具就毫无预兆地盖到了脸上,遮住了那一片青紫。 凌珑扔了手中的斗笠道:“你不喜欢这东西怎么也不早说,你只要别想着乱跑,我自然万事都依你。” 江宿雨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这街上似他这般戴面具的人倒是不少,倒不似戴斗笠那般引人注目。 “走吧,还早,不着急回去。”凌珑向他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望着他,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他靠近,江宿雨这性子就是遇强则刚,只消化了那层面上寒冰,便软的不得了,是个极容易拿捏的人。 江宿雨站在原地,死命咬紧了下唇,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自己的五指,将手放上了他的掌心。 凌珑顿时展颜,一路牵着他走,见到什么都想给他,还塞了个祈福的花灯过去,得意道:“给我写一个!” 江宿雨捧着那只莲花样的灯,皱眉道:“为何要我写。” “你的字好看。”凌珑别有深意地望着他,“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写什么?”江宿雨硬邦邦道,他心里是带了些气的,他在那院里的任何一件事,都瞒不过这个人的眼。 “我的名字,凌驾的凌,鸿珑的珑。”凌珑递了支笔过去,“别的你随意。” 江宿雨随手在那花灯上应付了几个字:福泽康寿,无痛无灾。放入水中,任它悠悠地飘走。 凌珑见状,沉默了片刻,这个人写他无痛无灾,他抹去他的一切过往,让江宿雨从这个世上消失,禁锢他,软禁他,还打了他,结果,这个人却写他无痛无灾!就算是虚情假意,他也当作真! “怎么,不满意?”江宿雨皱眉问道,不满意也不写了。 “没有,很好,夜深了,回去吧。”凌珑走在前头,这次却没硬把人拴在自己身上,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明明心里无比想要逃离,却还是许他无痛无灾,岂不知只要自己死,他就自由了。 可惜啊,他目前还不想死,胸口蓦然一痛,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该算的账还未算,该属于他的东西还未夺回,他恨的人一个个都活的好好的,他不能死,江宿雨必须留下,陪他吊着这口气。 72 凌珑咬牙强撑着回到府中,眉宇间一片戾气,步伐凌乱地推开房门,朝下人吼道:“快叫江大夫过来!” 慕良吓得结结巴巴道:“已……已经去叫了……” 江暮吟早在他进府之时便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了,才进主院,便听得一声怒吼,三步并作两步,疾走进去,顺手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你这病最忌心绪起伏,又在乱想什么!” “救我,”凌珑只觉得胸口快要炸开来,一阵阵起伏的浪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今夜……别去动他……” “坏了,加重了!”江暮吟脸色大变,抬头道,“取雪宫蟾,把宿雨带过来!” 江宿雨才回房没多久,便被慕良带人强行抓到了凌珑的屋里,抓住手腕,锋利的刀子一割—— 像极了那一日的刀锋划破他的身体,血如泉涌。 江宿雨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一片血色蔓延,目之所及,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满屋子的腥味,直让人作呕!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见玉盒里那只染了血的通体晶莹剔透的蟾终于睁开了眼…… 恍惚中,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他的价值啊,沦落到如此境地,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一夜过后,江宿雨再没信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凌珑养病期间,他费尽心力逃了两次,总不过三两日便被抓回,头一回,凌珑没舍得罚他,第二回便大怒了。此后,江宿雨再没正眼瞧过他一眼,不死则逃,抓回数次,惩处愈重,却始终没能压下他那一腔倔强的气性,骨子里的坚忍,不堪折! 恍惚间,两人已对抗了近一年。 秋季多雨,九月寒凉,凌珑踏一地水色寒波来见他,推开门,走向病榻上那个苍白孱弱的男子,轻抚着他的脸道:“他放弃了,不找了,宿雨,他没有你想得那般深情,别再逃了好不好?” 江宿雨头一偏躲开他的手,淡淡道:“你又想到什么法子来折腾我了。” 凌珑平静道:“一个月前他袭爵了,没有你的陆沂,只有陆侯,他不要你了。” 江宿雨眸光凝滞了一瞬,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嘲弄道:“你以为,我会信?” 凌珑丝毫不在意道:“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江宿雨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了,钝痛不止,长久以来他在这囚笼里苦苦挣扎,体内焚火毒发时紧咬牙根挨过的不眠夜,腕上血褐色疤痕一次又一次地被割开,又一次又一次的愈合。他放在心尖儿上小心翼翼呵着护着不舍得丢弃的过往,就这么跌到了尘埃里去,轻飘飘不值一提。 又被抛下了啊! 凌珑颇为心惊地望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仅剩的一丝血色消失殆尽,大半年来那双受尽了痛楚屈辱都始终亮如星耀的眼睛,终于黯淡了色彩,直至寂灭无光。 “听话,留下来。”凌珑俯下身子轻拥他入怀,死死压住心头突然涌起的那一点不忍,在他耳边轻声道,“直到我不再需要你。” 江宿雨的喉头动了动,一丝血线从嘴角溢出,忽而汹涌如泉,沿着苍白纤细的脖颈流下,染一片血色弥漫…… 凌珑鼻尖一丝血气缠绕,猛地睁眼,怒吼,“江暮吟,快叫他过来!” “江宿雨,你还欠我一条命,你的命是我的,这辈子敢不还,下辈子我都找你讨,给我撑住……” “好……”江宿雨胸口闷的快要窒息过去,喉头刺痛,一出声反而涌出更多的血沫,“我还……给你治病……” 眼角湿润,不甚悲凉地滑落一滴泪,下辈子他不想这么苦了。 “别说了,”凌珑不住地给他擦血,指尖微颤,声音都变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会给你治病,让你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你不要怕,没人再欺负你了,我不欺负你了,你给我撑住!” 平平安安?江宿雨眼前一片模糊,意识溺入一片黑暗,意不平,何以安? 江暮吟匆匆赶来,幸亏来的及时,赶在紧要关头咬破舌尖撑着头脑清醒,终于捡回他一条命,只是这大半年熬坏了底子,身体愈发孱弱没精神,整个人都消瘦下去,神采尽失。 秋去冬来,春光融融,院子里的木樨开的盛,繁花缀了一树,悠悠飘了一地,又被早起的下人扫去,轻飘飘地过完了不值一提的一生。 江宿雨在病榻上又躺了小半年,心绪平和了不少,再不想那些没要紧的事儿,安心养病,劫后余生,竟有些惜命了。 姜辰每日来送一回药,江宿雨喝的干脆利落,末了一杯茶漱个口,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了。偶尔也忍不住想,自己这一生才过了短短二十三年,倒有好些年都得靠着汤药续命,仔细想来,他也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的老天却如此薄待?莫非真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一世是来抵债的?随手放了空碗,也罢,抵完这一世,下辈子清净。 江暮吟才推开门,就见他挪到了床边,似乎想要站起来,忙道:“伤口才愈合,你慢些,哪有那么快能走的!” “想再试试,躺久了,无聊。”江宿雨抬眸望向来人,他的声音很轻,脚下暗自使力,又往前挪了一段路。 “别闹,好好养着,再个把月,便能恢复了。”江暮吟立刻上前扶住他,把他送回了床榻上,瞥见他左腕上系着一条素色的丝帕,恰好遮住了腕上的伤痕,却显得这腕骨越发清瘦。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便又靠在了软枕上,将衣袖轻轻下拉遮住了手腕,拿过一边的薄毯搭在腿上,身边还散着一卷未收起的书简,数百年前的孤本棋谱,就这么随意冷落在了一边。 这间屋子让凌珑塞的满满当当,奇闻异志,孤本古籍,名家书画,新奇精巧的古玩摆件,还有些街头市井说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儿,都给他拿来解闷儿。果然,只要听话,日子倒真是好过许多。 又过了月余,江宿雨的药减了些,药喝的太多,吃什么都泛着苦味。就让人去厨房借了口锅支在院子里,向四叔拿了些药材,忙活了一下午,做出六样药糖,切好了收在罐子里,又各拿出一些,摆在白玉瓷盘上,煞是好看。 凌珑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在他尝了第一颗之后,颇有兴致道:“你在做什么好东西,也给我尝尝。” 江宿雨眉头一动,将那一盘送到他面前。 凌珑拿了一颗放入口中,眼前一亮,他也是喝惯了药的,自然喜欢这东西,吃一颗去苦味儿,顿时道:“你多做一些,我也要。” “好。”江宿雨点点头,轻声应下。 “你是不是还会别的?”凌珑追问,还颇有兴致,江家是瑜州大户,家里唯一的小公子竟还会做这些事,还挺好吃。 “会。”江宿雨又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好久没吃过了,他不算很爱甜食,可自小吃惯了的糖总是喜欢的。 凌珑心痒痒:“那我今晚不走了,你给我做。” “你要吃什么?”江宿雨抬眸问他。 “不挑,你看着做就行了。”凌珑进屋道。 江宿雨让人去厨房吩咐了一声,送些凌珑喜欢的过来,瞧着时辰,顺手做了几样,摆了六道菜在桌上。 凌珑都尝了一点,也没吃多少。江宿雨的厨艺说不上顶好,吃惯了御厨的小殿下自然看不上眼,也就一时兴起,尝个新鲜。 “让膳房再做一些吧。”江宿雨看得出他兴致缺缺。 凌珑却很给面子不让添:“不必,这些够了。” 江宿雨也就不再多言,秉着食不言的规矩,垂目安然用完了一顿饭。 饭后茶凉,屋里点起了灯,江宿雨自去沐浴,换了身清爽干净的白衫,连头发都带着微湿。后背突然贴上一具温暖的身体,凌珑下巴搁在他肩上,双手从身后伸到了他的前面,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好慢!” 江宿雨瞬间就僵了一下,胸口突突地跳! “你身上好软。”凌珑犹自沉溺,带着他躺在了床榻上,欺身上去。 江宿雨呼吸一窒,渐渐闭紧了眼睛,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袖口。 “别睡……”凌珑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窝里,“宿雨,我想……” 抽了丝绳,冰绡帘子翩然落下,掩住床帐里那双人,凌珑细细密密的私语调笑却透过帘缝轻悄悄传了一屋。 次日一早,江宿雨醒来之时,枕边的凌珑还在熟睡,便悄悄掀了被子,下床穿衣。凌珑早就不关着他了,他偶尔也会出门,常在早上出院子去府里转一圈,便于旧伤的康复。估摸着时辰到了,又回了院子。他的时间掐的正好,回屋时,凌珑正闭着眼睛打哈欠,隔着帘子都能隐约看到他一副心慵意懒的模样。 73 “睡那么晚你还能起那么早?”凌珑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才施施然地起床穿衣。 江宿雨在一旁站定,声音极轻:“出来吃早膳吧。” “这就来!”凌珑理好衣袖,随口问道,“今日还会去茶庄?” “小殿下有吩咐?”江宿雨抬眸问,凌珑解了他的禁后,他极少出府,一来体弱多有不便,二来王府侍卫众多,明里不跟暗里也会跟着,他不想多事。 茶庄是凌珑专给江暮吟准备的药圃,设在城外一座地势低矮的偏僻庄子里,里头有个硫磺温泉,勉强能压制他身上的焚火寒毒,他每月都会去两次。 “没有,派人送你去吧。”凌珑挑了块山药糕尝了一下,觉得太腻,又放下了。 “我走着去。”江宿雨顿了一下,又承诺道,“不逃。” “我知道,我信你,路远,你会累。”凌珑此时不担心他会逃,见过他拼命顽抗不屈不折的模样,自然知道眼前这个乖巧听话的人有多顺从,心念俱灰,失了气性,根本折腾不起来。 江宿雨默然不语,低头喝粥,他拒绝与否,实则并不重要,既然争不过也就懒得争了,他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费这些神。 送走了凌珑,江宿雨也自出门去了。北辰郡颇为富庶,一派热闹繁华盛景,他孤零零地从人群中走过,一身霜色素衣,不染纤尘,擦肩路人不断,却无一个相识。偶尔也会停下来看一看,看街头馄饨铺子的大哥骂儿子手脚慢,觑见自家夫人变了脸又忙着赔笑。还有成天在巷子里卖花的姑娘,这一日发上簪了一朵芍药,每当有姐妹问起,便含羞而笑,整张脸都明艳起来了,动人得很。便连街尾的乞儿,都有个大爷给了他两个包子,笑问他今日讨了多少钱。 恍惚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转头回望了一眼,又不禁想,这个地方有谁会叫他呢?还有谁记得他呢?大概是出现幻听了吧!这病真是越来越重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江宿雨摇摇头甩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继续往前走,他不想坐马车,坐在那里头,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此时虽也有人在暗处跟着,最起码他发现不了,可以当作不知,路过那个乞儿时,他亦买了两个包子放到那碗里,那乞儿似乎不敢接,端起碗紧张地看着他拼命往后退。 江宿雨便立刻走开了,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自己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吓着人家了。 “宿雨!”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那人气喘吁吁道,“我叫了你这么久,你都没听见,走的可真快!” 江宿雨背脊一僵,呆滞地转过头来,望着这张笑容灿烂的脸,熟悉又陌生,与记忆里的某个人重合在一处。 年轻男子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禁皱眉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苏淮安,书院的时候,咱俩可住一个院子!” 江宿雨望着他,喉头似堵住了一般。 “宿雨!”苏淮安担心道,“你怎么了?” 江宿雨退后一步,望着他轻声道:“公子怕是认错了,我想了许久,并不记得我与公子是旧相识。” “宿雨,你胡说什么呢!”苏淮安立刻就急了,“我是苏淮安,颂阳书院,五年前,我们同窗三年,还有陆沂,他与你同住一室,这你总该记得吧!” 江宿雨喉咙里硬挤出一声笑:“阁下认错人了,我不叫宿雨,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哎……”苏淮安看着那从容离去的人影,不禁皱眉,怎么回事?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可是,那张脸,那神色,世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来不及多想,脚下立刻便跟了上去,定要瞧个清楚,人影重重,他忽远忽近地跟着,蓦地眼前一花,人群里再也找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宿雨三两下甩开人,走出好远才堪堪回头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不见昔日旧友,他默然片刻,垂眸继续往城外走。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只是不能认罢了,凌珑为了藏匿他的行踪什么都做的出来,如何能够连累淮安?今日着实抱歉,只是他大概没有机会当面解释了。 北辰王府。姜辰把侍卫传来的消息送到了后院。 凌珑眉一挑,惊讶道:“你是说,有人认出了宿雨?” 姜辰道:“是公子旧日的同窗。” “又是同窗,他同窗可真多!”慕良冷哼了一声,臭着一张脸,“莫不又是他的旧相好吧!都跟了咱们殿下了还这般不安分。” “慕良,你快闭嘴!”姜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蠢货竟还没看出来江公子现在可是小殿下的心头肉!纵他有心提醒,可也迟了。 凌珑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让你去照顾宿雨,可是委屈你了?” “没……没有。”慕良心里咯噔一跳,大气都不敢出。 凌珑靠在椅背上撩起眼皮看着他道:“那是本王哪件事做的不合你的意了?” 慕良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眼中一片惊慌:“小殿下,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小殿下恕罪!” “既已知错,此次便罢了。”凌珑神色冷淡道,“本王身边留用的人多少该懂些分寸。” “是,是,我知错了,这就去领罚,往后再不敢对江公子不敬!”慕良跪地不起,眼睛都红了,心里直泛委屈,他只是不满先前殿下因为一个外人而罚了姜辰,岂料今日就轮到了自己,他竟到此时才明白,原来小殿下是真的看重江宿雨,不是一时新鲜,不是当药引,是真的护着那个人! 姜辰见同伴这般模样于心不忍,岔开话题道:“小殿下,那苏淮安那里如何处置。” 凌珑沉思了一回,叹道:“算了,不必理会,可不能因这些小事再让他难过了。” 苏淮安在北辰磨蹭了两个月,除却那日匆匆一见,再没碰到过昔日同窗,眼见实在耽搁不下去了,才姗姗动身回老家。 江宿雨得知他平安走了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略略放下心来! 凌珑却颇为玩味儿道:“你这同窗对你倒是情深义重。”他将那‘同窗’二字,咬的格外重。 江宿雨只觉得刺耳,转身进了屋子,懒得理会。 “这就生气了?”凌珑挑眉跟上去道,“还是这么在意他?” ‘砰——’凌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扇被用力关上的门,真是反了天了,脾气见长!哼,堂堂小殿下转身就走,不吃他这闭门羹! 江宿雨独自待在屋内,沉闷了整整一日。 苏淮安带着满腹犹疑出了北辰,他在北辰守了许久,都没再见过那位长相酷似江宿雨的公子,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这事。 两个月后,回到虔州家中,年仅十四的幼弟立刻便小跑着迎了出来,满面春风道:“兄长,兄长,虞先生来信了,他同意了,我能去颂阳书院念书了!” “好好过,我知道了,你慢点。”苏淮安扶住弟弟,也不知他这弟弟吃了什么迷魂药,哪儿都不肯去,非得去颂阳,当下告诫道,“颂阳离家可远,这一去可得年下才回了。” 苏佑安听他似不愿让自己去,立刻就急了:“我不管,我就要去,爹都同意了,我现在又没病没灾的,你瞎担心什么!” “行行行,去去去,瞧你急那样,虞先生面前可不许这般毛燥!”苏淮安无奈一笑,自小被惯的,没半点稳重! “你送我去!”苏佑安得寸进尺,拉着兄长不肯放手! 苏淮安点头道:“好,那可得去早些,罢了,早些送走你家里清净,两日后动身!” 苏佑安慧眼如炬,轻哂了一声道:“明明是早些去为我打点,还做出这么嫌弃的样子!” 苏淮安摇头暗笑,不免担忧,颂阳书院是个好去处,自家弟弟长大了,是该送出去见见世面! 两日后,吩咐人备了辆马车,思前想后,还是准备给他带两个小厮照顾着,才一提,立刻就被苏佑安拒了,理由很充分—— “你以前都没带,我才不带,我能照顾自己!” 苏淮安一想,颇以为然,行,那就不带了,身为男子,用不着这么精细! 赶了十来天的路,送弟弟上山进书院,拜见虞先生及诸位恩师,在书院里待了五日便同弟弟作别,往后,可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啦! 下了山,苏淮安倒没急着打道回府,在城中又逗留了几日,毕竟是在此处待过三年的,故地重游太难得,一时竟舍不得走了。 入夜,洞林湖边依旧人群攒动,岸边不少卖祈福明灯的小贩,湖光灯影交错下,他望见一张熟悉的侧脸,多年不见,依旧惹眼,却不似从前那般耀眼夺目,那一身肆意妄为的作派倒像是收敛了不少! 苏淮安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赶忙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故意道:“这位公子好生面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74 墨蓝衣衫的男子才付了买灯钱,乍一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转头一看,竟是旧相识:“淮安,是你。” “是我,好久不见,想不到还是在这儿碰见你,陆少爷!”苏淮安嘴角一弯,忍不住调侃,从前这人就成天睡懒觉,还总爱惹先生们生气,活脱脱一惹不起的贵公子,大少爷! 陆沂淡淡一笑,眉宇间却透着些落寞:“都是从前的事了。” 苏淮安道:“怎么有闲心回颂阳,见过了虞先生了?” “见过了,”陆沂将手中的灯点燃,送上天空,又望着它颤悠悠地飘远,“我来寻人。” “寻人,在颂阳?”苏淮安颇为好奇,笑问道,“你寻谁啊……阿覃,哎,你看看,那是不是阿覃!” 陆沂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点头道:“嗯,是他。” 阿覃走上前道:“陆公子,船已经找好了。” “阿覃!”苏淮安目露喜色,“你在这儿,宿雨呢?在船上?” “苏公子。”阿覃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干脆利落,“我家公子不在这儿。” 苏淮安挑眉道:“不在此处,莫非还在北辰?” “你说什么?”陆沂心跳都漏了一拍,猛地转头,抓住他的手,双目紧紧地盯着他,艰难道,“你是不是见过宿雨?” “见过一次,在北辰。”苏淮安点点头,又微皱起眉头,疑虑涌上心头,“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你,他说自己不是宿雨,可长得实在是太像,我应当不会认错。” 陆沂心头巨震,双耳嗡嗡直叫,仿佛快要跳出胸腔,脚下都在发软,深吸一口气道:“淮安,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日后定当重谢!” 言罢转身就走,眼眶发热,骤然模糊,抬手抹去,他真的一刻也等不得了!北辰,宿雨,等我! 阿覃强忍着眼泪道:“苏公子,今日实在抱歉,我要去找公子了,您对我江家有大恩,阿覃会记着您的!” 说完立刻便跟上了陆沂,心里蓦然酸楚,两年多了啊,陆公子倾尽整个定武侯府和江家之力,把靖朝每一个地方都翻来覆去地走遍了,都没找见公子的一片衣角,他……他心里都认为公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啊!该死,他真是该死,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念头,混账,真是混账! “阿覃,”陆沂两眼胀痛,呼吸都是颤抖的,“你听到了吗?宿雨在北辰,他不是躲我,他是不记得了,他怕是生了什么病,忘了些事,不是在躲我。” “是,我家公子那么看重你,他当然不躲你,定是出了什么意外。”阿覃揉揉眼角,涩声道,“陆公子,你两天没合眼了,休息一夜,明日再走吧!”这近三年的日子,陆公子过的太苦了! “我不困,立刻就走。” 阿覃默默跟上,回了落脚的客栈,立刻收拾行装动身。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九月初赶到了边境,找守备取了通行文牒,入夜凉,赴北辰,寻人! 北辰王府,姜辰小心翼翼地伺候自家主子,偷觑了一下小殿下的脸色,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犹豫、狠厉、懊恼、发怒轮番上阵,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恨意,手中那一张薄薄纸条都快给他捏碎了。在掌心了揉了许久,才随手扔进了香炉。 凌珑起身大步出门,匆匆行至江宿雨的院子,猛地推门而入!声音之大把正在修剪桂枝的江宿雨都吓了一跳,待看清了来人,才微皱眉头道:“谁又惹你了?” “你!”凌珑微抬下巴,无端发怒! 江宿雨顿时转过头去继续修剪,随口道:“我三日不曾见你,怎么也赖不到我头上。” 凌珑走近,声色微凉:“你的旧情人找过来了。” 手中一颤,桂枝落地,一根极好的桂枝就这么缺了一条,样子变得有些蠢,倒配不上这官窑的胆瓶了。 凌珑愠怒道:“若非当时心软,放走你那同窗,哪有这些麻烦事!” “告诉我做什么。”江宿雨俯身捡起那条枝叶,扔在了一边的篓子里。 “他找过来了,难道你不开心?”凌珑强掰过他的身子,一手捏起他的下巴,硬逼着他答! 江宿雨吃痛,皱紧了眉头:“我会去茶庄住一段日子。” 凌珑松开手,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想见他?” “不想。”江宿雨转过身去,目色苍凉,胸腔里的血液还未热起就又凉了下去,太迟了,都太迟了。 “如此甚好!”凌珑这才转阴为晴,转过他的身子,抬手蹭了蹭他的脸,细声安慰,“别不开心,过两日,我送你去茶庄。” 临走之前,凌珑给他带了不少解闷的玩意儿,满满装了两只大木箱,准备先行一步送到茶庄。 “得好些日子才能回来,看看,还要带些什么?”凌珑在院子里跟他喊话,身后是备好的行李。 江宿雨坐在窗下心慵懒起,只遥遥望了一眼,漫声道:“姜辰准备的自然不会缺什么。” “你都不看一眼,好些都是我备的!”凌珑很不满,站在院子里双手环胸眯着眼看着他,颇有非得让他过来看一眼不可的架势! 江宿雨只好撑着起身,遂他的意,到院子里一样样看过去,棋盘,话本子,棋谱,古籍,上好的宣纸,墨锭,彩笺,九连环,素瓷茶具,倒像是要在长住一般。 凌珑见他看了许久,便道:“若一时想不到,也无妨,什么时候想起了,再差人来取就是了。” 江宿雨目光蓦然顿住,俯身从众多物件里拿起一管精雕细刻的竹雕宣笔,仔细看了两眼,心中巨震,眼前似拨开了一片迷雾,豁然开朗。 “你喜欢这支笔?”凌珑见他看了许久,不禁也多看了一眼,普普通通一支笔,也值得看那么久,于是干脆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人再添两支好的给你带上。” 江宿雨放回原处,淡声道:“不用,随意看看罢了。” 他刚瞧了这竹雕宣笔上的印记,同他从前得的那支是一套的,凌珑到过京都…… 次日,凌珑备好马车,当真亲自送江宿雨去茶庄。已是深秋天凉,江宿雨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依旧裹得严实。 凌珑看他穿得颇为厚实,皱眉道:“忘了给你备个手炉了,茶庄不比咱们府里,可没地龙,这快入冬了,要不别去了!” “无妨,我不出门就是了。”江宿雨淡声拒绝。 凌珑领会了他的心意:“看来你不单是不想见他,你还不想见我!” 江宿雨揉揉眉心,无力地靠在了软枕上,为什么总要提那个人,好烦,他不想听!他忍不住起身想要掀起车帘出去透透气,手才一碰到车帘,就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凌珑把他压在座上,眉目森然道:“做什么,出去被人瞧见了,方便他日后打听?想都别想,他就算见了你也带不走你!” 江宿雨面色苍白,跌坐在软垫上,十分无奈:“小殿下多虑了,我答应过替你治病,绝不食言,方才只是闷了,透气而已。” 凌珑脸色稍霁,抬手将帘子掀了条缝。车内顿时一片死寂,两人皆默不作声。江宿雨别过头去往外看,呼吸微促,心里头却忍不住在想,如果不是从淮安那里得到消息,他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找过来,可现在过来,又算什么呢?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凌珑把帘子放下,低声道:“别看了!” 江宿雨心中一紧,立刻就意识到什么,五指在膝头蜷起,他依然在死死压制,直憋红了一双眼,不可以的,不能再见他了,可心底滋生出的疯狂的渴望近乎要把他逼疯,他终于忍不住抓住凌珑的手腕往下扯:“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不让他发现……” 凌珑充耳不闻,硬下心扳过他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声声诘问逼得他无处遁形:“看了又能如何,你敢见他吗?他早就放弃你了,如果不是意外,他永远都不会找到这里来,他会在京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定武侯,也许偶尔会想起你,想起那个霁月清风的江宿雨。可你已不再是从前的江家小公子了,莫忘了你这病弱之躯是怎么来的!你当真不恨?你看这一眼,是要看你的陆沂还是看如今的陆侯?” 江宿雨再也克制不住地仰面痛哭,泪如决堤,心口仿若插入了一把又一把的尖刀,扎得五脏六腑都是痛的,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血淋淋的伤口,为什么又要对他失信,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要放弃啊,他曾强撑着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等了那么久啊…… 凌珑紧紧抱着他,压制着自己心底那一点不忍,拍着他的背低声哄他:“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没事的,很快就痛过去了,不要怕,哭累了就睡一会儿,醒了就一切都好了,睡吧……” 75 马车摇摇晃晃,不多时,江宿雨靠在他肩头,逐渐没了声响,困意袭来,竟真的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凌珑将他放平在软垫上,好让他躺着舒服些,这两年江宿雨睡眠越发的浅,一点儿动作都能将他惊醒,难得有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 凌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眼角干涩通红,脸色苍白,眉间总凝结着一缕化不开的苦涩,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江宿雨了。 他低声喃喃:“原来你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克制了那么久,装作不在意那么久,近乎骗过了所有人,却还是在即将见到那人之时,崩溃成了这个样子! “对不起,我骗了你,他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凌珑替他拢紧了披风,抚平乱发,“不过你别怕,很快我就放你自由。” “但还要再等一等,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 “我决不会让你如此落魄地回去,他得求着你回,缠着你回,一辈子宠着你,依着你,疼你,爱你,怜你,如此,方才对得起你为他所受的那些罪!” 马车载着两人驶出城去,凌珑趁他听不见在路上跟他说了一堆,最后亲自将人抱回了早就布置妥帖的屋子,门窗都挂上了青色的暗纹幔子,不透风,屋子里布置的还算得宜,四周都放了苍青盆景,黄铜兽炉中点了安神香,凌珑打量了一眼,将人放到床上,细心地替他盖好了被子,才姗姗回程。 江宿雨这一觉睡得极沉,入夜才将将醒来,腹部一阵抽疼,他披了外衫叫人,早有下人在外边守着,一听便送了养胃的小米粥,山药糕,并两道小菜,加一碗炖的浓香的排骨汤进来。 江宿雨勉强喝了一口汤,油腻腻直犯恶心,只用了碗粥,将那刚端上来的菜蔬吃了些,仍觉头晕,怕病情加重,立刻让人熬了碗祛风寒的药,一口闷下,过了许久,才觉得好了些,只是,却又睡不着了,嘴巴里都是苦味。 他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了许久的呆,他要在这里住多久呢?这一次又能坚持多久呢?他自嘲般地想了想,找不到自然就走了吧,那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城中,陆沂心慌得很,他今日一入北辰,便拿着江宿雨的画像打听了一番,怎料竟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他。 “陆公子,早些睡吧,我们明日再找。”阿覃眼看着他这越发难受的模样,心有不忍,陆公子是真的很害怕找不到公子啊! “好。”陆沂掐着眉心低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开始猜测,“你说他会在哪儿?他怎么就流落到北辰来了,那么远,他从来没有孤身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身上还有伤,他得受多少罪!” 阿覃怕他再胡思乱想下去今晚又该睡不着了,忙止住他道:“陆公子,别多想!先休息吧,养足精神,明日还要去找我家公子!” “我好想他。”陆沂深吸一口气,多日奔波,整个人都是掩不住的疲惫,“宿雨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又生着病,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该有多害怕……” 阿覃心里顿时又一阵难受,他当然知道自家少爷最怕孤单,又忘了些事,瑜州离此处三千多里,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陆沂只要一想到他的宿雨孤苦无依在外漂泊了两年多,他就恨死自己了,再无半点睡意。 “阿覃,你先回房休息吧,不用管我。” 阿覃慢慢挪到门边,想了想,仍是回头苦心劝道:“陆公子,我家公子最是看重你,你这样,他会难过的。” 阿覃转身出屋,房门缓缓关上,留一盏灯,一个人,一室清寂。 “看重,难过……”陆沂垂下眼眸低声咀嚼这两个词,两年多来,头一回从心底生出莫大的委屈,汹涌而出,直冲上头顶,他翻出那卷看了千百次的画像,小心展开,露出那清润秀逸的身影,画上的江宿雨轻衫墨发,那温润的眉眼里含着无尽缱绻温柔,一人一画,两两对视。 他眼眶发热,抚上画中人的脸,声音微颤:“当真看重我,你怎么舍得忘了我,让我难过至此……” 在北辰寻了半个多月,问遍了人,嘴皮子都磨破了,阿覃终于探听到一丝江宿雨的消息。城南的老医馆里有位极少出现的江大夫,常穿一身素色衣衫,待人和善,眉眼长相就是画上的那个人! “姓江的大夫,素衫,和善,是我家公子!”阿覃眼里噙着泪,当即就找到了那家老医馆。 “江大夫?”老医馆的伙计看了半天画像,头摇地似个拨浪鼓,“长得是有几分像,但不是画上这位公子,生得没这位公子好看。” “小哥可否请这位江大夫一见。”阿覃从身上摸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送过去,不管是不是他家公子,他都要见一面。 “这……这我请不来啊!”伙计手里揣着人家的银钱,面上很是为难,“这位江大夫可不一般,是个贵人,我们这儿破地方他一年也来不了几回,这……这……还是还给你吧。” “小哥可知这位江大夫府上何处?”阿覃又推了回去,继续打听。 伙计颇不好意思:“不知,也没人知道,我也就见过那么两三回。” “无妨,小哥帮我留意着就是!”阿覃从身上摸出个二两重的金锭,笑眯眯地送了过去。 赶回落脚的客栈,阿覃将这事同陆沂说了。 陆沂皱了皱眉,沉吟道:“行踪难觅,又是位贵人,北辰并没有姓江的大户,必是哪家的门客,寻常见不到,阿覃,派人去打探一下。” “是。”阿覃应声领命,转身出门,立刻安排去了。 总算有了些眉目,陆沂呼吸微乱,眼眶湿润,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狂涌如潮,这一回,是他吗,是他的宿雨吗?这么多日子,毫无消息,没有人相信他的宿雨还活着,他找遍了整个靖朝,不惜背上骂名,只为了找到他的心爱之人。 倘若这一回还不是,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北辰四季分明,每到年底,必飘大雪,凌珑吩咐姜辰往茶庄多送些木炭,又将车马围了一层厚厚的毡子,风吹不进,雪飘不来,点个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坐在里头是极温暖舒服的。 凌珑坐在暖阁里捧着个手炉吩咐道:“除夕那日,去把宿雨接回府来,这样的日子里他最怕孤单,又要整夜睡不着了!” “小殿下,可那位还没走呢!”姜辰有些犹豫,那陆侯爷也是耐性好,这么长时间过去,竟还在眼巴巴地等! 凌珑抬头斜睨他一眼,勾唇轻嗤道:“我会怕他?为他委屈宿雨,他也配?连个人都守不住,废物一个!” “是。”姜辰无奈应下,他传了两年陆侯爷的消息,此人对江公子那份心真真是天地可鉴,奈何小殿下就是看不上这种护不住心爱之人的“废物”! “难不成他不走,宿雨就要在茶庄住一辈子?”凌珑转头,对正在沏茶的江暮吟道,“你快去把他赶走!” “不去。”江暮吟皱了皱眉头,“我瞎掺和这种事做什么,一个两个的还嫌不够闹心么!” 凌珑撇撇嘴:“说的你好像没掺和过一样,我才不信就凭一个不痛不痒的承诺就能让你管我那么多年,你还不是和我父王不清不楚!” “这些年我做了什么竟让你误会成这样?”江暮吟匪夷所思地望着他,颇为好笑道,“我只想跟你娘不清不楚!” “畜生!!!”凌珑大怒,抬手就拿手炉砸他,“我拿你当个人,你竟然想当我爹!” 江暮吟眼疾手快地接住,又塞回了他手里,笑道:“并不想,我不喜欢小孩子,闹心!” 凌珑抱着手炉,紧靠着他低声道:“不喜欢也得待着,你不许走!” “嗯,现在不走!”江暮吟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等你病好了,成家了,我再另做打算!” “我不成家!”凌珑用力摇了摇他的手臂,似是赌气,更像个孩子撒娇! 江暮吟道:“迟早都是要成的。” “那我就要宿雨!”凌珑开始耍赖,“你把他给我!” 江暮吟无奈道:“这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得跟他说去!” “那你帮我把情敌赶走!”凌珑笑眯眯地望着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76 第二日,天上乌蒙蒙一片飘起了大雪,鹅絮纷飞,不多时,便铺满了墙头青瓦。路上行人甚少,这样的天气里若能围着个火炉,再温上一壶小酒,闲话家常,再好不过。 巷子里的小酒馆中依然还有一位客人,连续来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在等谁,每日一壶茶从早坐到晚,也不见喝一口,真是个怪人。店家上了茶,得了丰厚的赏钱,照旧同他寒暄两句! “公子等的人还没来么?” “他……就快来了!” 店家不由得称赞道:“公子那心上人是个有福气的!” “借你吉言,我只盼着他平安!”陆沂微微一笑,勾了勾唇角,千般苦涩涌上心头,胸口又是一阵气血凝滞般的钝痛。真有福气,也就不会碰上自己,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命中带煞,倒让宿雨受了这许多罪! 陆沂仰面深吸一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目光依旧落在斜对面那家老医馆上,守了半日,依旧不见半个人影,他却有些累了,这些日子心力交瘁,寝食难安,坚持了太久,都快忘了他只是个凡夫俗子,并没有金刚不坏身。 眼皮逐渐阖上,陆沂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店家过来轻声唤醒他道:“公子,公子,小店打烊了!” 陆沂猛地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暗下了,这才出了那店门,街上的雪已铺了厚厚一层。他任由雪花落在衣上,发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日就是除夕了,这样的日子里,他的宿雨是最怕孤单的。他的眼眶隐隐发热,眼前模糊一片,他曾许诺过宿雨,每年过年都会陪在他身边,而今,已经食言了三次了…… 他停在原处,任雪花吹了满脸,好冰,好凉,一道人影撑着淡青色的竹骨伞从他身边走过,身形俊逸,步履从容,一头墨发倾泻而下,似曾相识的背影,一闪而过的侧颜与镌刻在脑海里的那张熟悉容颜忽地重合在一起,时间便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宿雨!”他猛地冲上前去,眼角欲裂,心口狂跳,死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只凝成这连声音都在颤抖的一句,“是你吗?” 那人转过头来,似乎还带着些别人打扰的不悦,淡声道:“你认错人了。” 陆沂的心顿时沉入了万丈冰渊,纵然眼前之人与江宿雨有着十二分的相像,他也一眼认出,这不是他的宿雨。 江暮吟望着他眼中的光亮顷刻坠落,仿佛一刹那便失了生气,蓦地心里便生出些许不忍,仿佛这一瞬便知道了宿雨为何深爱他至此,他的眼里就只容得下一个江宿雨,旁的人,再像都只是泡影。强撑着镇定,从容抽出胳膊,撑着伞,静静地走远了。 陆沂没有追上去,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坠深渊,他在此耗了三个多月,终于找到了淮安口中的那个人,像啊,真的好像啊,世上恐怕再难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可那终究不是江宿雨,不是他的宿雨。 两行热泪逐渐迷了双眼,足下似有千钧,漫无目的地往前挪,两年多,头一回心底滋生出如此难以承受的绝望,你到底在哪儿,他又还能再去哪里找…… 江暮吟一路回到北辰王府,抖了抖伞上的雪,理了理衣裳,进了暖阁。 “可把人赶走了?”凌珑听见有动静,懒懒地问了一句。 “人我去见了,迟早都是要走的。”江暮吟在他身边坐下,倒了杯热茶,一抬眼就见他古怪地盯着自己看,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凌珑忍不住道:“江宿雨真是你侄子,不是你儿子?” 江暮吟一句话堵死他:“你十三岁生个儿子出来试试!” “你当初就是这个样子去勾引我父王的?”凌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难怪他喜欢!” 十几年前的江暮吟,风华正茂,眉眼间蕴足了风流。便是长着一张十分像的脸,江宿雨眉间气韵也不及此人之万一! “错了,”江暮吟唇角一勾,勾出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轻飘飘地看了凌珑一眼,“是他勾引的我!” “也有可能!”凌珑点点头,丝毫不怀疑,“我猜他干的出来,如斯美人与自己朝夕相对,不弄到手都不算个男人!” “这你都信!”江暮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不禁感慨,“你这儿子当的怕是来讨债的!” 凌珑却振振有词道:“为什么不信,他好歹做了一辈子的皇子,托孤居然是把我托给你,实在很难让我相信你们之间真没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在里头。” “确实没有。”江暮吟掷地有声,清清白白,一身坦荡! “没有更好!”凌珑掸掸衣袖起身,边走边道,“如此我就要了宿雨,我俩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明日就是除夕了,凌珑小殿下命人备好车马,亲自去接人! 城外,茶庄,后山。 清冷的雪花飘落断崖,两座裂开的山壁间天然形成一眼温热的活泉,咕咕吐着水泡儿,水汽弥漫,烟色缭绕,越发衬得池中那个闭目养神的男子身形清瘦,一身被池水浸透了的素白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墨色长发散在水中,过于苍白了的脸上却被水汽蒸腾出一层薄红,薄唇轻抿,一双长眉却是微蹙着的,谓我心忧。 忽然,一大滴冰凉的水落在他额角,那眉尖轻轻一跳,整个人就醒了过来! 江宿雨抬手摸了摸额角,不禁抬眸看了看头顶的大裂缝,细碎的雪花轻盈飘落,还未落在池中,便已融化在半空,这么大滴冰冷的雨,是从哪里落下来的?这气味儿,不,这不是雨,这是……酒!有人在上面!他才准备起身离去,巨大的黑影便沉沉坠入水中,“哗啦”一声响,飞溅而起的水花洒了他一身! “咳……咳咳……”那人呛了好大一口水,不停地咳嗽! 江宿雨闻声只觉耳边似惊雷炸响,整个人却仿佛定住了一般,身体僵硬地贴在池壁上,紧盯着对面的那个人,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么高,他……跳下来? 陆沂被热烫的池水一浸,晕乎乎的脑袋却好似清醒了不少,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儿,宿雨,宿雨,他要见宿雨! 江宿雨眼见着他要转过头来,莫名地就慌了,立刻往水里一沉,慌里慌张往岸边挪去,水流涌动,他水性一般,走的不快,又憋着气,只觉得衣角仿佛被人抓住,那端一用力,便被扯出了水面。 刹那间,一切都暴露在彼此眼前,两两相对,目光撞在一起,一个惊慌意乱,一个惊诧狂喜,皆恍然如在梦中! 江宿雨仿若失声了一般,此时此刻望着他,心底竟生出了一股抗拒,他不想见这个人,他想走了! “不要,别走……”陆沂眼疾手快,本能地伸手拉住了他,将人紧紧扣在自己怀里,低喃道,“宿雨,宿雨……你不要生我气了,回来好不好,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宿雨呼吸微颤,蓦然就一阵酸楚,泪色氤氲,他们哪里还能回去?湿润温柔的亲吻不断地落在颈上,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可他能怎么做,他现在又能怎么做? 陆沂捧着他的脸,张口便咬了上去,浓烈的酒气充斥在唇舌间,江宿雨呼吸大乱,这是喝了多少酒?脸上更是烫得吓人,他在发热,他生病了! 江宿雨陡然发力想推开他,奈何这个动作却仿佛激怒了他一般,扣在腰间的手也越发紧了。 江宿雨费力地躲开他,却避无可避! “宿雨……”陆沂忘情地亲吻着他,自发地往下摸索去。 “你放开,好疼!”江宿雨吃痛叫了一声,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哭腔,眼泪都给他逼出来了,他怕疼,这两年更是尤其怕疼! 陆沂怜他,即便是他此时不清醒,意识里也是怜惜着他的,顿时不再乱动,只细细密密地亲吻他!忽而,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头一歪,便倒在了他肩上。 江宿雨抱着昏过去的陆沂,不让他沉下去,一片茫然,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77 “上去!”才打晕了人的凌珑脸色铁青,一把将陆沂扔开,拽着江宿雨上岸,简直气疯,“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不清楚么,在这种地方跟他野合?别脏了我池子,我还要用呢!” 江宿雨一路被他拖上岸,脚下踉跄不止,腿都是软的,仍旧抓住凌珑道:“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他生病了!” “病死了活该,回去!”凌珑一见他衣不蔽体模样就来气,这湿透的衣裳什么都遮不住,没骨气,上赶着把自己送上去,真嫌命长是不是! “救他!”江宿雨反拉住他的手,也不管离了温泉的自己根本承受不住周遭的寒意,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牙齿都在打颤,固执得要命,“他溺死在这里头一样会脏了你的池子。” “我冒着大雪来接你回去过年,你就给我看这个?江宿雨,你是还没长记性吧!”凌珑捞过一边的厚衣裳扔在他身上,“立马换好回府,会有人来管他,用不着你操心!” 江宿雨得了承诺,颤着手换好干净衣物,立刻就被凌珑连拖带拽地出了这一处天然温泉,直接带上了马车! 挂了毛毡的马车很暖,可江宿雨的头发还在滴水,姜辰又默默添了个铜火炉。 “他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江宿雨低声问了一句,如何连他在茶庄里哪个地方都找得到! 姜辰看了主人一眼,见他似无阻止之意,道:“醉酒出城,无意走到后山,失足落下。” 江宿雨眸光一颤,抱紧了手中火热的手炉,紧闭着唇,不再多言。 “怎么,这就心疼了?”凌珑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放心,陆侯爷死在我这儿料理起来也麻烦,我会找个人去救他,让他病一场,就当做了场春情旖旎的梦。” 江宿雨垂眸掩住一切情绪,低声道:“好。”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着回了府。江宿雨回到自己的院子,不多时便有人送了驱寒的药来,他捧着碗许久才送入口中,唇齿间残留的气息一并混着苦味咽下。他定了定神,暗暗告诫自己:江宿雨,你要清醒一点,那已经不是你的陆沂了,是他先不要你的,是他先失信的,别再跟他牵扯上,落得今日这般境地已是毫无脸面可言,至少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别去纠缠他! 夜已深了,江宿雨解衣躺下,明明很累,动都不想动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门又突然开了,他眉尖一跳,是……谁? “是我,就知道你睡不着!”凌珑掀了被子钻进去,在他身边躺下,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拼着犯病都要和他做那事?” 江宿雨轻声辩了一句:“我挣脱不开!” “你挣了?”凌珑挑眉,“我来的时候可没见你挣,只听见你哭着求饶,抱得可紧了!” 饶是江宿雨对他再冷淡,此时听了这话也禁不住耳根火辣,凌珑竟是那个时候来的? “他对你做什么了,竟能让你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碰你一下你都恨不得用眼刀子剐了我!”凌珑贴近了一点儿,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他亲你都快着魔了,有这么舒服?” “没有……”江宿雨强装镇定地回了他一句,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我也要尝一下,”凌珑向来任性惯了,立刻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去,伸手揉了揉他的唇,“尝尝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小殿下,你别闹!”江宿雨皱了皱眉头,躲开他的手! “我就尝一口,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舒服!”凌珑歪着脑袋笑了笑,势在必行。 “小殿下的所思之人并非是我,又何必非得做这样的事!”江宿雨声音微凉,眉心紧拧,凌珑想要什么都会到手,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做这事又有什么意思? “我乐意!”凌珑轻哼一声,双唇骤然压下。 江宿雨心中一紧,忍不住闭上眼,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衣衫,呼吸都止住了,下一刻,四片唇瓣便已贴合在了一处,紧密相连。 贴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凌珑翻身在他身侧躺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软点儿。”特别软! 江宿雨悄悄松了一口气,往里挪了挪,闭上眼睛睡觉,真是胡闹透了! 这一晚注定难眠,外头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雪,除夕的梆子声已然敲响。院子里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惹恼了里头那位煞主儿! 纵然服了驱寒药,江宿雨依旧没能逃过体内寒毒发作,缩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团,到了后半夜,全身寒气游走,双唇都被冻的发紫,紧闭着眼睛,无意识地抓着被子瑟瑟发抖,眉头都皱成了个死结! 凌珑脸色很不好看,把他抱在怀里,硬撬开他的嘴塞了颗药进去,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近天亮,才又熬过一回,昏昏沉沉地晕睡过去。 江宿雨昏睡至第二天午时才醒了一会儿,凌珑见他睁眼终于放下心来,第一句便忍不住要骂罪魁祸首:“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见着他准没好事,又让你遭了一回罪!” 江宿雨半睁着眼睛,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心里还记挂着那泡在水里的人,无意之间哑着声叫了两句陆沂。 不料就是这两声彻底激怒了凌珑,不管不顾他身体羸弱一把将人从床上抓起,用力扣着他的双肩含恨道:“你看清楚,是我,守在你身边的是我,这几年一次次救你陪着你的都是我,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待他?” “别……我好难受……”江宿雨被掐得疼,紧咬着唇,费力地睁开眼,拼命想让自己清醒,他哪里又惹恼了凌珑? 凌珑缓缓松了手上的力度,望着他那张憔悴的脸,强撑着的清醒,又一次对他心软了,突然就把他揽进了怀里,纵情道:“江宿雨,你别喜欢他了,你喜欢我吧,我会做的比他好。” 凭什么,这么好的人要让给陆沂?为什么,他都到这个境地了,还在想着陆沂?恨久了的心里,突然就挣扎出了一丝羡慕。 江宿雨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发怒,鼻头一酸,忍不住湿了眼角,阖上眼沙哑道:“好,我不喜欢他了……” 年少时小心翼翼地压制着隐秘的心动,拒了那满腔爱意的少年一次又一次,终于还是无处可逃,心甘情愿地跌进了他织的网,那么多年的相守,他倾心相付,乃至折了一身傲骨去纠缠不休,人没缠住,倒欠下一身债,挣扎着想再看一眼,如今都看过了,就算了吧。 凌珑却看得明白,放他躺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板着脸道:“可你也不会喜欢我。”他会努力地去把陆沂藏起来,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窥见,面上云淡风轻,状似无意,却永远不会爱上一个叫凌珑的人,甚至是任何人。 江宿雨勉强笑了一下:“你还小呢,往后见着的人多了。” “我不甘心。”凌珑吐出一口浊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倘若我在你十七岁那年就把你掳走呢,来不来得及?” 江宿雨微微一笑,转而道:“去休息吧。” “他竟那么早就招了你!”凌珑怒声坐起,一时心性上来了,硬要与陆沂争个高低,“那十六呢,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的是你。”江宿雨直接戳破他的心事,凌珑最不设防的模样,便是梦里叫那人的时候,连鼻音都带着无限依恋。 凌珑自是不认,斜睨他一眼道:“瞎说,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我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江宿雨笑了笑,打了个哈欠,他是真的困了,要睡了! 江宿雨病愈之时,陆沂早已经离开了北辰,凌珑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再问起,让整座北辰王府如临大敌的人已经走了,连姜辰都松了口气。 倒是江暮吟颇为不满:“你怎么还让他带了个人走,带个人也就罢了,还带个年轻漂亮的!” “勾引他呀,”凌珑眉眼弯弯,一笑生辉,“勾引成功了,宿雨就是我的人。” 江暮吟失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凌珑满口胡言:“我跟宿雨成婚那日,你就是证婚人!” “证婚人什么的都是后话。”江暮吟难得正色,“当务之急是你的病,你已过了二十,拖不了多久,还差最后一味赤风萝,须得尽快找到。” 凌珑收了玩笑心性,眸间蓦然划过一丝冷意:“找得到,我就慢慢逗着他们玩儿,找不到,我就拉着他们一起陪葬,横竖都不亏。” 江暮吟不悦道:“我给你治了这么些年,可不是让你去陪葬的。” 凌珑挑眉:“谁说我是陪葬的,是我那几个好叔叔一大家子都给我陪葬。” “如此夜凉王室怕是都要给你杀光了,”江暮吟神色如常,“不如留着慢慢玩,也有趣些。” 凌珑凑过去掀起眼皮一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江叔叔,我不想死那么早。” 78 “那就尽快去找赤风萝。”江暮吟无法,那是凌珑最后的活命机会,他名下有着靖朝最大的九家药铺益安堂,找了这许多年,凑齐了诸多药材,唯有这味赤风萝,实在是难得。 “这种几百年才现世一次的东西,全看老天想不想收我了。”凌珑面上不甚在意,到底意难平,胸中积恨已久,那些狼心狗肺的贼子都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他一个正统的夜凉王孙要重病蜗居在这北辰受这些罪? 江暮吟一时无言,诚然这东西见过的人实在是少,只在某些偏门古书里窥见一二,怕是真要靠老天开眼了。 姜辰捧了朝服过来,忧心忡忡道:“小殿下,该去王都一趟了,年节那等大日子你都托病没露个面儿,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再耽搁不得了。” 凌珑不以为意:“我没去不是正合了那群人的意,有几个是真想见到我的,怕是恨不得我死在北辰罢。” “小殿下何必在意那些人,王太后还是时常念着小殿下,常催着你进宫去。”姜辰上前替他解了外袍,换上朝服,又叮嘱道,“今年七月就是靖朝新帝的第一个千秋节了,前两日传来消息,小殿下自幼在靖宫长大,借着这层关系,二王子那边怕是会想方设法让小殿下去走这一趟。” “想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靖朝,我岂会让他如愿!我就在这儿耗着,哪儿也不去!”凌珑心里一阵嫌恶,自己声名狼藉,无人敢近身,是夜凉王亲自下令废黜的王孙,兼这一身古怪的病,全拜他那好二叔所赐。他若活不成,第一个便是要这夜凉二王子陪葬。 江暮吟却啧啧称奇道:“让你去靖朝贺寿,怎么想的,万一搬了个厉害的救兵过来,岂不是自断生路!” “你也是老糊涂了,哪里会有什么救兵?”凌珑神色冷淡,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暮吟目送他出门,暗暗摇头,小孩子脾气,气性大! 凌珑王宫赴宴,果不其然,叫他过来便是为了靖朝新帝千秋节一事,三言两语打发了他那昏聩无能的亲爷爷。 凌珑不疾不徐道:“眀惠帝的千秋节哪有王上的千秋节重要,孙儿不孝,未能在跟前侍候,常感来日无多,还是在王上身边要紧。” “你……”夜凉王气得直发抖,怒斥:“混账东西,滚出去!” “王上误会了,我说的是自己来日无多。”凌珑朗声道,躬身一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孽畜……”夜凉王的咳嗽一声盖过一声。 凌珑一直走到宫门处,才见王太后宫中的掌事女官绿琇候在一旁,徐徐拜道:“太后早知小殿下留不了多久,这芙蓉糕留着路上吃吧。” “好,有劳姑姑走一趟,替我谢过太奶奶。”凌珑伸手接过,整个夜凉王室,真正关心他死活的,也只有夜凉王太后。 绿琇又道:“赤风萝的下落,太后一直在派人打听,小殿下不可轻言生死,像今日这般自轻自贱的话,还是莫要传到太后耳中去。” “多谢姑姑提点,我知道了。”凌珑转身上了马车,慢慢出了王宫。这个他出生的地方,自他被废的那一日起,就再也不能称作“家”了。 北辰离王都着实算不上远,不过半日,便已回到了北辰王府,自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已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出半点儿差错。小殿下每回从宫中回来,心情都不好。 凌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耳边不闻半点声响,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人人都怕他,坊间传他喜怒无常,手段残忍,提起凌珑二字,能止小儿夜啼,无人敢靠近。可凌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他生来便是遭人唾弃的吗?他胸中似有一团怒气,胀得生疼,脚下一动,已匆匆出了房门,直往南边的院子而去。 三月的夜晚是极宁静的,南院中置了架软榻,榻上躺的是不归人。木门陡然被人推开,江宿雨立刻就惊起了,望着那神色动荡不安的男子,起身下榻,道:“你又犯病了?” 凌珑没有回答,似乎在压制些什么! “去叫江大夫带东西过来,就说小殿下在我这儿。”江宿雨随口吩咐了一个下人。 “不准去!”凌珑突然喝止,问江宿雨,“你是不是很怕我?你讨厌我?” “怕,”江宿雨望着他,平静道,“不讨厌,恨。” 凌珑的眼睛突然就红了,一片血丝,那个‘恨’字,好刺耳,说不上是激愤还是悲怒,整个人都狂躁起来:“你们都恨我,都盼着我死,我偏不如你们的愿,死也是你们死在我前头!” “我怕你恨你,却不盼着你死!”江宿雨声音平静,犹如一盆凉水浇灭了那即将燎原的狂暴,“我怕你,是因你脾气坏透,稍有不如意便是百般折辱,我恨你,是因你囚我三年,让我失去一切。我死在你前头做什么,我欠你的债,总不至于还得留到下辈子还!” “恨我吧,恨吧,是我该得的。”凌珑深吸一口气,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喃道,“再等一等,很快就还完了!”再找不到赤风萝,他也到头了。 江宿雨挣开他,扶着他坐下,倒了杯热茶过去,这几年他也大致知道,此人从王宫回来最容易犯病。 凌珑接过茶,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抓着不让他缩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很疼?” “是。”江宿雨淡应一声,衣袖下的是一道血黑的痂,被割开的次数多了,也就越发丑陋不堪。他用力抽回手,有些看不透凌珑的心思,这样一脸纯良无害的凌珑,太少见了,这病到底是犯没犯? “宿雨,我饿一天了,你给我做吃的吧。”凌珑深吸一口气,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一般,饿了吵着要吃东西。 江宿雨确定他无恙,才道:“你等一下,我让厨房送过来。” 凌珑扯住他的衣袖,拒道:“不要厨房,你给我做吧,什么都行,我想喝酒!” “好。”江宿雨不会拒绝,早就学会了妥协。 转身出门当真拐去了厨房,扫视一圈,时下的笋很新鲜,便做了个三鲜笋炒鹌子,炒鱿鱼丝,一盘翡翠菜心,加一碗阳春面,后又倒了壶酒,备好了才端过去。 “过来吧,先把面吃了。”江宿雨喊他进屋,先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他面前。 凌珑挑起一筷子吃了一口,刚好入口的温度,不烫,很香,他抬眸道:“你不让我喝酒还做这么多菜。” 面吃饱了就喝不下酒了,江宿雨呵,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快吃吧。”江宿雨也不多言,就这么安静坐在一边。 凌珑却伸手倒了一杯给他:“你替我喝吧。” 江宿雨皱了皱眉,他不想喝酒,但凌珑的酒已送到了唇边,他只能接过饮下,清凉的液体滑入喉间,一杯尚不能醉。 凌珑吃了一大口面,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这些年我吃的每一口食物,都要验过才能入口。” 江宿雨又喝下一杯,甩了甩脑袋,勉强道:“那你刚刚怎么不验?” “你不会的,江宿雨,你做不出那样的事。”凌珑笑了一声,眼底一片湿意,“我六岁被送到靖朝,整整四年,我父王去世才把我接回,入王宫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我的饭食里下了魅心,暂时死不了,只是性子会越来越狂躁。” “没人发现你的异样吗?”江宿雨的脸上已升起腾腾的热意,薄薄一片红,不能再喝了,会醉的! “四年不见,所有人只觉得我学坏了,天生就是个坏胚子。”凌珑笑出了泪,身为储君,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他每一次发病,无意之中罚了哪个人根本不知道,可传言却越来越盛,王孙失德,王孙性戾,直到他无意下令打死了那个小宫女,王孙暴虐的传闻一发不可收拾,夜凉王废了他的储君之位,那年他才十二岁,次年就被赶出王都,若非王太后力保,北辰他都待不下去,只会被丢到一个偏远之处自生自灭。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江宿雨推开他送过来的酒,头晕得厉害,这酒好烈。 凌珑捏着他的下巴缓缓倒入他口中,才敢露出那一点点回忆:“我拼命哭,求他救我,别让那些人把我带走,可是他不管我……我好恨他啊!” “不要了,我不喝了……”江宿雨眼尾泛红,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祈求般望着他,好难受,可喉间依然不断地涌入冰凉的酒液。 第四杯了,凌珑松开他的下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轻扶着他的肩,低声喃喃道:“这些事压在我心里好久了,今天想说给你听,又不想你记得。” 江宿雨趴在他肩上,已经睁不开眼了,眉尖微蹙,分外惹人怜。凌珑抱他回房,放置在柔软的枕衾间,一时目光竟舍不得离开,美人绝色当如是,美色当前,实在是很难把持啊!伸手解了碧色丝绳,床帐落下,掩住一双人。 79 次日是个清凉雨天,少了晨间鸟叫,江宿雨醉得人事不知,陷在软枕里,一觉沉沉,只觉得身上越来越重,活像压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费力地睁开眼,喉间溢出一声轻哼,头痛,难受,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你醒了,”凌珑把胳膊从他身上移开,一手撑着脑袋在他头顶笑道,“昨天喝多了,我们酒后乱性了。” 江宿雨揉了揉眉心解乏,不想听他胡言乱语:“没有乱。” 凌珑蛮横道:“你都醉成那样了,怎么知道乱没乱,我说乱了就是乱了。” 江宿雨并不想跟他争这种事,顿时往里挪了挪,离他远点。 凌珑跟着移进一点,在他耳边呵气道:“我想乱!” “你还小,别闹。”江宿雨还困着,眼睛都不想睁,还得分出精神来应付他,耳边被他喷出的热气吹得直痒痒。 凌珑轻笑一声,身体贴近,箍紧他的腰,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我不小!” 江宿雨身体一僵,酒瞬间醒了大半,冷静道:“我去给你煮个降火茶。” 凌珑挑眉:“你给他也煮降火茶?” “嗯。”江宿雨不动声色地又移开了一点点。 “他这都不让你满意?”凌珑眉头挑的更高,揽过他的肩,凑过去挨得越发近了,“江宿雨,你喜欢我吧,我肯定比他做的好!” 两人的呼吸都撞在了一起,凌珑声音沙哑:“我会!” 江宿雨拿开他的手,微微错开脸:“十年前,你才十一岁,会什么?” 凌珑脸上笑容一僵,立即起身穿衣,气鼓鼓地出了屋子,扫兴! 江宿雨听见门被甩上的声音,估摸着他真走了,才闭上眼继续睡觉! 江家的小公子也就大小殿下三岁,三年不长,也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与孩童的距离。 凌珑赌气,半个月都没再踏进这座小院,江宿雨反倒更自在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直到月底北辰王府的探子传回消息,次日绿琇姑姑从王都亲自过来,带来了命北辰郡王前去靖朝贺千秋的旨意。 凌珑平静接下,不吵不闹,领旨谢恩,超乎寻常的乖觉,反倒惊呆了宣旨的内侍,多年来小殿下嚣张跋扈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奈何身份尊贵,寻常人见他只能绕道走,连王上见了都烦,早早地把他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这道旨意是王太后她老人家硬要来的,压根就没提前知会过小殿下,一路上他怀揣着这道旨,心惊胆战,那个担心啊,生怕小殿下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们乱棍打出去,还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谁知今日见了人却难得的给了个好脸色,面上不见半点不悦,给的赏赐更是丰厚,洪公公怀揣着一包金叶子脚不沾地儿地回了王都,简直就跟做梦一样。到了王宫将金叶子往袖里拢了拢,藏好喽,记着方才绿琇姑姑的提点,整整衣冠,精神百倍地嚎了一嗓子—— 王上,大喜啊! 七月千秋节,而今已是四月,耽搁不得了,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一番,临行之前,凌珑去王宫赴宴,自他迁出王都起还是头一回没惹夜凉王生气,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有问必答,语气平缓,甚至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一杯酒敬得夜凉王开怀大笑,内侍所言,诚然不虚,孙儿果然醒悟,浪子回头,该赏! 宴散,凌珑喝下最后一杯酒,惦记着江宿雨的病,连夜打马出了王都。自从江宿雨知道要去靖朝京都之后,神志就开始混乱不清,闹着不肯去,急火攻心,又引得毒发。 至次日天明才踏着白蒙蒙的晨雾回到北辰王府,甩了马鞭,一路去了江宿雨的院子。轻推开门,他悄无声息地进去,掀开帐子,那人还在熟睡,烧的通红的脸,嘴唇干裂,轻蹙的眉,蜷着的身子下藏着他自己的左手,日前新割开的伤口只怕还渗着血丝。 凌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颊还残余着毒发后的滚烫,这一次发作的是火毒,受五脏如焚之痛,硫磺温泉只能抑制寒毒,对他体内的焚火毒毫无作用,雪宫蟾只能减轻焚火毒发的痛苦,却无法根除,他撑到今日,何其不易! 近午,江宿雨才褪去高热,缓缓睁眼,一抬眸便荡开一片化不开的凄楚,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句:“我不去京都。” 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了! “我也不想让你去,”凌珑俯身拥他入怀,动作轻柔,却狠了心肠,“可是我必须去,赤风萝在靖朝,我要有一个最合适理由去取它。” “我不去……”江宿雨声音哽咽,眼中一片止不住的湿意,泪如雨下,字字泣血,是无力改变的最后挣扎,“你放过我吧……” “你必须去!”凌珑眸光一点一点冷下,紧紧将他抱住,亲手掐断那一点才冒出头来的不忍。他目前离不开江宿雨,若要走这一趟,江宿雨必须同行。 江宿雨再也承受不住,号啕痛哭,几近崩溃,他不想去京都,不想踏足那个让他深痛恶绝地方,更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啊! “江宿雨,不要怕!”凌珑逐渐红了眼,一字一句许下承诺,“我发誓,没人能动你!” 凌珑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厌恶自己,他为一己之私折磨了一个他最不想伤害的人三年,夺了他的一切,禁锢他的自由,把他变成了今日这般生不如死的样子,实在是罪大恶极!可他却更痛恨陆沂,痛恨他的的无能!明明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最易心软、最温柔、最好的江宿雨,为什么不好好护着他,竟还要让自己这个局外人有机可乘去伤害他…… 江宿雨神色悲恻,泪流不止,心上仿佛划了无数道豁口,痛到麻木,挣不挣扎其结果都不会变,他抵抗不了,无论是陆沂还是凌珑,他都抵抗不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谋求最后一点卑微的自由。 “你病好之后,放我走。”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只愿此生勿要再见! “好,我答应你。”凌珑颔首应下,望着江宿雨枯败干涩的脸庞许久,他眸光闪动,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无比认真,“江宿雨,这辈子是我误了你,下辈子你许给我吧,绝不负你。” 屋里仿佛连空气都静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听到江宿雨的回答—— “下辈子我谁都不要。” 凌珑扯了扯嘴角,眼角微湿,下辈子谁都不要,这辈子要的也不是他,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把你失去的一切还给你! 江宿雨身心俱疲,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了,阖上干涩的眼,不去想任何事,更不想看到任何人。凌珑见他这般模样,也不便再多打扰,只替他掖了掖被子,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起身出了屋子,步履匆忙,绕过回廊便不见了人影。 江宿雨懒怠起身,索性就躺到了晌午,眼见着太阳升高了才移到了窗下,那儿置着一张软榻,他便挪了个软枕过来,斜躺着晒太阳。 四月初的太阳已有些热了,若是从前他定然是找个清凉的地方,抄书便能消遣去大半日时光,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副残破身子是越来越不经用了,莫说抄书,连笔都许久不曾握过了。那支他惯用的笔,搁在笔架上已蒙尘许久,只留下一叠沾染了墨香的宣纸被尘封在木盒中,记着当时抄书人的千百缕心结。 姜辰捧着一个长匣子跟着凌珑进了江宿雨的院子,到门口便放慢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小殿下的心头肉。 凌珑见那雕花窗打开着,便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窗前,一眼就瞧见那软榻上斜躺了个失意人,素衫轻裹住消瘦的身形,一手横在额前挡住刺目的阳光,一手无意识地落在身侧,那清瘦的腕子上系着一条素色丝帕,掩盖住唯一能被人窥见的丑陋,墨发散在枕上,苍颜如雪,唇色干涩,闭目安睡,连呼吸都是极其轻微的,毫无生气。 凌珑立在窗边看了许久,他很喜欢进江宿雨的院子,喜欢宿在此处,他迷恋江宿雨骨子里的温柔煦暖,喜欢抱着他入眠,可又痛恨自己伤他至深,得不到他哪怕一点点的真心相待,他所有的沉默无声都是自知无力抵抗的妥协。 江宿雨眯着眼透过指缝看到了他,眉尖微蹙道:“你挡我光了。”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力气。 凌珑一时语塞,是啊,自己可不是挡了他的光么?还好,很快就不挡了。 姜辰把长匣子送进屋里,放置在江宿雨身边,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江宿雨坐起身来,揭开看了一眼,是一套紫毫笔,大支小支都有,一套齐整得很。他抬眼疑惑地望着凌珑:“给我这个做什么。” 凌珑绕到门边进屋,坐到了他身边:“给你用的。” 江宿雨看了一眼,笔管精雕细刻,笔尖纤毫毕现,是极名贵的笔,但:“我用不上。” “可以的。”凌珑抬手抚上他的脸,突然抓住衣襟往下一拉,那道他从不肯轻易被人看到的狰狞长疤便暴露在了空气里,从左肩一直横斜到了胸口,丑陋至极。 80 “你干什么!”江宿雨急忙把衣衫拉好,气得不轻,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怒道,“这又是犯的哪门子病?” “没犯,别怕。”凌珑按住他的肩将他整个人都压在了软榻上,才遮住的疤痕又一次显露。 慕良一进来,便看见他家小殿下跨坐在江公子身上,衣裳都撕开了,忙低头不敢再看,只把刚从江暮吟那里取来的东西送了上去。自上次被训斥过,他再不敢轻视这位江公子,小殿下可真是喜欢得紧,这江公子的身子还虚成这样,小殿下大白天敞着门窗就撕了人家衣裳,也着实太过分了些,此时竟又有些同情起这位江公子来了。 江宿雨被他压制得紧紧的,无法动弹,气恼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很快就好了,别急。”凌珑勾起一支笔,沾了江暮吟特制的药水。 江宿雨呼吸一颤,瞬间就绷紧了身子,湿滑的笔尖触及肌肤,又凉又痒。凌珑的长发垂落在肩侧,轻轻扫过他的肩头,他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感受这一切,只希望这场难堪能快些结束。 笔尖过处,在胸前化开一片绮丽,衬着偏白的肌肤,秾艳独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宿雨的手都给他压麻了,才听见凌珑舒了口气,从他身上下去了。 凌珑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扶他坐起,对着不远处的铜镜移正了身体,在他耳边呵声道:“好了,满不满意?” 江宿雨睁开眼,望着镜中的自己,蓦地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衣裳,颤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凌珑从背后抱紧了他,镜中露出的模样些许轻佻:“我可不想你一到京都就被抢走,只好先下手为强。” 江宿雨双肩微颤,别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一眼,抬手拉好衣衫,掩住那一片艳色。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沉得他几近窒息,他何时才能摆脱这种任人摆布的命运? 五月初,京都,靖宫。 书房外,陆沂特意问了一下新帝身边的近侍:“吴总管,近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侯爷进去就是,好事儿。”内侍总管吴涂侧身引他进门。 陆沂进去见了礼,他极少入靖宫,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只是今日却被突然召了来。 眀惠帝开门见山,直言让他去负责迎几位邻近小国的宾客一事。 “陛下,臣不合适。”陆沂委婉拒绝,他另有要事,这事不一定非得他,交给别人也是一样的。 “合适,老侯爷已仙去两年,你不可再沉迷外物。”眀惠帝的告诫点到即止,“你回吧!” 陆沂只能谢恩,面色凝重地出了书房,这几年他为了找人闹得动静颇大,饶是如此,也没得到宿雨的半点消息,他孝期已结束,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往后这些事便推脱不得了。 吴涂送他出宫,口中随意道:“夜凉这次来的是当年的小殿下,陛下前些日子见着这名儿,还记得他呢!” “当年的小殿下,是凌珑?”陆沂想起了曾经在宫中伴读的那几年,的确有个夜凉王子的小殿下,长得软糯可爱,面对着一群比他大得多的半大孩子,明明害怕得紧,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决计不肯让人看轻了去,也难怪陛下记得清楚,那时候,林疏很是照顾凌珑。 吴涂连连点头:“不错,就是这位凌珑小殿下!” 陆沂心中雪亮,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 难怪要他去了,近些年凌珑的名声极差,却不知这小殿下如今到底是个性情,他同凌珑好歹相识四年,诚然是此事的最佳人选。 六月初,定武侯出城百里,前去迎接夜凉北辰郡王凌珑,至日落时分才见那队仪姗姗来迟。 姜辰远远地就瞧见那挺坐于马上的人,额角突突地跳,怎么是他啊!忙低头进了凌珑的马车,为难道:“小殿下,来的是陆侯爷。” “是吗?”凌珑眉头微微挑起,颇为玩味儿道,“那可真是冤家路窄!” 姜辰听着他这话,耳朵都在发麻,大概可以预见今天是个什么惨状了,忍不住又要开始操心哇! 车队已然停下,凌珑下车,一眼便看到了那人,互相见了礼才换了副极友好的语气道:“原来是你,我路上还在想这次过来能不能再见到以前的哥哥们。” 姜辰的心猛地一跳,忍住了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这哪是他家小殿下能说出口的话啊! 陆沂笑着为他引路:“自然可以,都在京都等着你,今日天色已晚,委屈你在驿馆歇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凌珑不动声色地打听:“三哥哥也在吗?”他得到的消息是不在。 “不在,”陆沂摇头道,“他怕是还不知道来的是你,放心,最迟月底定会回来的。” “噢!”凌珑低应了一声,顿时放下心来,最好别回来,等他走了再回。 陆沂见他似有几分失望,心里疑窦丛生,这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殿下,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毫无城府,要么演技太好,要么是真傻,被人骗了储君之位。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对,也不傻,心无城府怎么能算傻呢! 陆沂带他到驿馆前道:“路程遥远你也累了,先休息片刻,晚膳好了我再叫你。” “好。”凌珑应了一声,转而对慕良吩咐道,“好好照顾公子,他累得紧,你们小心些!” “公子?莫非还有一位贵客?”陆沂往后头马车里看了一眼,宾客名单上夜凉可只来了凌珑一位贵宾。 凌珑拉着他往前走,一面笑道:“不是贵客,是我的娇客,前些年路上捡的一位俏郎君,无处可去,便留下了。” 陆沂顿时明了,不禁调笑道:“什么样的人物,藏得这般严实。”来历不明的人,不可随意混进京都。 “那可得好好藏着,怕你们见了走不动道儿,倒跟我来抢。”凌珑眉飞色舞,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已到屋门前,“好了,不跟你说笑了,他体弱,还病着,日后总有见的时候。” 陆沂微讶:“病着,可要找个大夫过来给他瞧瞧?” 凌珑道:“这倒不必,我带着大夫一直照顾他呢。” “如此,我就不打扰了!”陆沂当即离开,没想到凌珑的心上人竟也是个男子,倒是磊落,不避着人,还大摇大摆地带过来了! 凌珑洗漱后稍作歇息,又去看了一回江宿雨,实在是车马劳顿,天气又热,整个人都蔫了,沐浴之后,换了件宽松的薄衫,侧躺在榻上动都不想动。 凌珑坐在他旁边道:“想吃些什么,我叫人给你送过来,吃完了再睡。” 江宿雨脸色很差,恹恹道:“不想吃。” 凌珑坚持:“多少吃些,等会还喝药。” 江宿雨皱了皱眉,吃多了药,嘴巴里都是苦的,他想了想道:“我想吃腌梅干。” “好,”凌珑抬眸吩咐慕良,“叫人去弄。” “是。”慕良即刻出门,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以前这些小事是都不用他去做的,小殿下此行竟偏偏把自己指派来照顾这江公子,身娇体弱,可有的折腾了。 晚些,陆沂便派人来请他去正厅用膳,屋内点了灯,香炉内燃着熏香,开着门窗,也没有蚊虫。 凌珑一进门便嗅出这熏香正是江宿雨夏日里常用的那一种。 陆沂邀他入席:“驿馆简陋,略备薄酒,还望殿下勿怪。” “怎么会,有心了。”凌珑扫了一眼,从容入座,目光却落在那一小碟腌梅干上,眉梢不禁微微挑起。 陆沂见他神色有异,未免他多心,便解释道:“小殿下一路劳顿,这梅干与藕片最是开胃生津,饭前一片再好不过。” “是吗?”凌珑果真夹了腌梅干旁边的酸辣藕片,点头道,“甚好,可否让人把这腌梅干送我院里去,方才还有人吵着要吃腌梅干,没有都不肯吃饭。” 陆沂淡笑了一声:“自然可以,不知公子口味如何,尽管问后厨要。” “多谢。”凌珑示意姜辰送过去,末了还吩咐道,“盯着他把饭吃了,莫忘了喝药。” 陆沂忍不住打趣道:“谁家的公子这般有福气,竟得小殿下如此爱重。” “自然是天上地下都难寻的人,我宝贝着呢!”凌珑十分得意,一语带过了话头,没过多久便推说累了,要回去歇息。 陆沂也没有多做挽留,人家心里惦记着人,他不是那不知趣的人,虚留了两句,便都散了。他独自回到房中,一盏孤灯,一室寂静,他倒了杯茶润喉,习惯了身边没有江宿雨的日子,随之而来的思念、寻找、祈求便都成了习惯。 次日一早,凌珑在前厅用早膳,第一口粥还未送入口中,便听下人来报—— “小殿下那边有人来寻,说是有急事。” 凌珑眨了眨眼睛:“急事?” 陆沂下令道:“让他进来回话。” 81 来人的脚步很轻,在屏风后站定,轻声道:“小殿下,还未喝药,不可用早饭。” 屋内,瓷勺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陆沂猛地抬头,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那扇丝织屏风穿透,胸腔巨震,克制不住地心尖颤抖,日思夜想,绝不可能听错,是他的声音! 江宿雨听见这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生气了吗?他不过应姜辰所邀来送个药,并不想惹麻烦,于是含着三分歉意道:“实在抱歉,惊扰了贵人。” “拿进来吧!”凌珑浑然不觉有异。 江宿雨绕过屏风而入,将药碗递给他:“喝了药再吃吧!”抬眸望向席间另一个人,本想再致歉,指尖一松,险些拿不住药碗,怎么会是他…… 凌珑伸手接稳,顺势握住他的手笑道:“怎么还要你送过来,姜辰可是又偷懒了,昨天那么累,也不知道多睡会儿,真笨。”说罢,一口喝下。 陆沂脸色一变,那双交缠的手,如此狎昵的话语,任他再不愿相信,也知晓了凌珑的公子就是江宿雨! 江宿雨别开眼,不动声色地避开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接过凌珑手中的空碗:“不打扰二位了!” “别走!”陆沂猛地起身,险些带翻了椅子,牢牢抓住那只胳膊,这是他的宿雨,他没法看着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一次! “咦,你们认识?”凌珑十分惊讶,还尽心尽责地介绍了一番,“宿雨,这是陆侯爷,是你的旧识?” 陆沂固执地抓着他,连指尖都在颤抖,认识,他们何止是认识! 江宿雨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不认识。” 骄阳六月,陆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不记得自己了? 江宿雨想要挣开那只手,对方却不松动分毫,他便伸手去推,推不动,他皱了皱眉,开始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用力地掰…… 僵持了好一会儿,陆沂悲哀地发现他是真的很想自己放开,心中难过地都要溢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心上人,他怎么舍得放手?又怎么舍得勉强他?终究还是微松了五指,江宿雨得了空子,急忙挣脱开去,转身走出屏风,越走越快,没有回头。 凌珑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场好戏,又看了仍旧望着屏风的陆沂,没心没肺地调侃:“虽说我这公子长得好看,你也不用失态成这样吧!京都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陆沂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压制住所有冲出去的冲动强挣出一丝理智,问道:“他是忘了以前的事?” 凌珑真假参半道:“三年前我捡到他,满身血污脏得很,嘴里就剩一口气,养了大半年才清醒过来,以前的事从不同人说起,问他也只说是忘了,忘了也好,他先前那样惨,连命都快没了,想必过得也不怎么样,何必再提伤心事,跟在我身边倒还安稳些!” 陆沂喉头苦涩,心里阵阵抽疼,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宿雨真的是在躲他,他这次是真的恨透了他,才会狠心到三年都不回来见他一面! 直到出发,他都没再见到江宿雨,他的心上人不知何时已悄悄上了马车,连片衣角都看不到。 一行人出发向京都而去,陆沂将凌珑等人带到国宾馆,一切妥帖安排之后,他只能忍耐着先回府去,宿雨现在不肯理他,凌珑的话当不得真,他要尽快将人带回来,那些暧昧之言他全当放屁,江宿雨什么性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绝无可能爱上别人! 傍晚,凌珑入宫拜见新帝,本是旧识,多年未见,稍作寒暄之后,新帝便由着他自己在宫里逛。 画楼朱阁,千重宫阙,凌珑缓步走过,莫名想起一些旧事,靖宫比之夜凉王宫诚然是要气派上许多的,可就算再尊贵的所在,一个六岁小儿陡然被扔到这样的地方,举目无亲,也是忍不住害怕的。那时候若有个人伸出手来拉他一把,注定是要被铭记一生,不管多恨多怨,都无法磨灭在靖宫的四年其实是他过得最安稳的一段时光。 凌珑没有多留,循着来时的路出了宫门,人与故景皆不再,他做不来触景伤情那样的酸事。这情分断了就是断了,丢在过去那就是不要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纠葛?若是活成江宿雨那个样子,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那也太惨了! 回到住处,已经入夜,廊下的红灯笼照亮了纱窗上的执笔而书的人影,凌珑惊讶,怎地今日竟有这闲情雅致?他以为今日见了陆沂,总该会有些不一样的!脚下一转,去了江宿雨的屋子。 屋中点了熏香,是江宿雨惯用的那一种,难得见他拿起笔,专心致志,连屋里进了人都未曾发觉,落在纸上的字迹却添了许多凄凉。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凌珑在他身后看了片刻,默默退了出去,对江宿雨,他有愧。 次日,姜辰一早准备了车马,待江宿雨醒来,凌珑便要带着他一道出门。 “我可以不去吗?”江宿雨皱了皱眉头,神色有些恹恹的,眼下微青,昨夜睡得不大安稳。 凌珑道:“我带你去取解焚火寒毒最重要的一味药。” “优昙婆罗花,哪里真的有这种东西。”江宿雨不相信,转身欲回房,优昙花开,传说中神佛降世才出现的异像,生死有命,他从来就没抱过希望。 凌珑抓住他的手,定声道:“有,在广恩寺。” 他入靖宫的第二年,广恩寺一位高僧云游归来,带回佛宝优昙婆罗花,此后一直保存在寺内。 “就算有又如何,这样的东西又岂会轻易给我。”江宿雨神色未变,这样的宝物有还是没有,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区别,他都得不到。 “我会帮你拿到,你不用操心,”凌珑带着他往外走,“你的字好,我要你帮我抄卷经书。” 广恩寺,他来过的,记忆里依稀还有此处的影子。江宿雨强忍着不适跟在凌珑身后,额角隐隐沁出细汗,千级石阶,当初也是毫不费力地上去了,而今却颇为吃力。 江暮吟伸手扶了他一下:“走不了咱们就歇会儿,别硬撑,咱们走后面,不着急。” 江宿雨紧抿着唇,他摇了摇头,继续一步步往上挪。 入山门,凌珑果真让他去一座偏殿为自己抄经。江宿雨的温情极少显露,可他偏偏就是稀罕!倘若真的有个人愿意为自己抄经祈福,那个人一定是江宿雨。 江宿雨委婉拒绝:“抄经要心诚。”言下之意是,他心不诚。 “是这样吗?”凌珑目露惊讶,想了想道,“那你每天给我抄一卷吧,总能碰上心诚的时候!” 多说无益,江宿雨再不废话,独自入了偏殿,抄经而已,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凌珑看着他进去,才缓缓转身离去,他今日必须得探清优昙婆罗的存放地点,此物他一定要拿到。 偏殿中,江宿雨找了个空位,拿了纸笔,安安静静地誊抄了一卷《法华经》,待墨迹干了,再拿去给此殿的僧人存放,日夜沐浴佛光,祈求平安。 “有劳师父了。”江宿雨送上自己才抄好的那一卷经,看清这僧人的时候却愣了一下。 “公子这字……”那素衣僧人抬眸看清了眼前人,目光凝滞了一瞬,“……倒是似曾相识。” “区区不堪入眼,见笑了。”江宿雨微微一笑,转身出了这偏殿。 僧人忙把手中的经卷放在一旁,急急忙忙追上去拦住他,一双眼眸清澈生辉:“我看公子慈眉善目,与我佛有缘,不知可愿……”话到此,便止了。 江宿雨垂眸笑了一下,轻轻摇头道:“此处不可,别处倒也无妨。” 待凌珑病愈,他重获自由身,寻个僻静地方了此残生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僧人满脸笑容,极力挽留道:“经书虽好,公子要保平安的人却不在此,未免有些遗憾。小僧的住处恰好有新磨的念珠,公子不若随我去取些,做一串珠子,时时戴着也好求个心安。” 江宿雨定定望着他,轻声道:“出家人都像你这般执着吗?怀亦居士。” “出家人六根清净,执着的是这尘世中人,江公子,这边请。”怀亦和尚双手合十,在前方为他引路。 82 还是那一片僧舍,无人涉足之地。怀亦进屋捧出一盒子上好的念珠,檀木珠、琉璃、玉珠、水晶、菩提子应有尽有,皆是上品。 江宿雨拈起一颗通透的白水晶,道:“我不会,要劳烦你教我了。” 怀亦拿起一颗玉珠,一段藏青色绳子,起了个头,随口问道:“江公子方才为之抄经祈福的凌珑可是北辰郡王?他是我儿时的玩伴,你二人竟也相识么?” “以往不谏,来者可追。”江宿雨头也不抬,学着他的样子将一颗颗珠子穿好,“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能解了禁足,你又何必要知道我的过往呢?” “是小僧失言了。”怀亦便不再多问,专心教他串佛珠,一连十八子,玉珠温润,水晶剔透,静静卧在两人掌心。 “多谢。”江宿雨将水晶珠串握在手心,准备告辞。 怀亦又递给他自己那串玉珠:“这串也赠予你吧,愿江公子不负初心,一世长安。” 他没有告诉江宿雨,陆沂每月都会来此为他求平安,纵使自己不能前来,也会让瞻儿来,三年不曾间断。他尽力了,终究还是没能把人留到陆沂过来。 “多谢。”江宿雨没有推辞,接过收好,起身出了这一片僧舍。一世长安,他拿出才结好的水晶珠,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渴望凌珑能早日痊愈,凌珑安,他才能安。 午时已过,凌珑没有派人来找他,他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日头渐高,一阵困意袭来,江宿雨的眼皮便有些重了,这一个多月夜里总睡不安稳,今日早起又爬了千级石阶,实在是撑不住了。他打了个哈欠,提不起精神,索性趴在面前的大青石上稍作休息,凌珑事毕,自然会派人来寻。 恍惚中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又恰恰停在身边,才阖上不久的眼睛又费力睁开,闯入眼中的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甚至呼吸都停了一瞬。 “真的是你!”陆沂颤着手伸出去,直到抚上他的脸,才敢相信这是真人,这不是梦,这是他的人,“我好想你!” “我不信你不记得我了!”陆沂揽他入怀,眼前模糊一片,轻颤着落下,在衣衫上晕开一片泪色。 江宿雨木偶似的被他扣在怀里,眼中一片茫然,他是记得,但……宁愿记不得罢。 “我要带你回家,我们回瑜州去,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只守着你!”陆沂将他抱得很紧,怀里的人身体是热的,有心跳,会呼吸,是活的。 他等了很久,说了很多,都没能等到怀中人的半句回应,那长久的沉默都要把他逼疯了! “宿雨你理理我,我求你说句话,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江宿雨呼吸有些艰难,脑中一片混乱,他好难受啊,他不想待在这里了,也不想听这些话,更不想见这个人…… “还不松开,你想勒死他吗?”凌珑走上前去硬分开两人,把江宿雨拉到自己身边,面色不善地看着陆沂,“这是我北辰王府的人,陆侯爷,还请自重!” “他永远不会是你的人,”陆沂的目光就没从江宿雨身上移开过,他伸出手,“宿雨,跟我回家!” “是不是我的人就不劳侯爷操心了,我俩私下自会探讨。”凌珑把江宿雨挡在身后,轻瞥一眼道,“让你去抄经,你跑这儿私会旧情人?” “我没有,”江宿雨轻声辩解,“经书已经抄完了。” 陆沂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理凌珑,不理自己?还有,什么叫私会旧情人? “抄完之后不来找我,反倒跑这么远找他?”凌珑轻哼一声,语气不善,“还当着我的面跟他搂搂抱抱,我生气了!” 江宿雨皱了皱眉,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想尽快离开,将手中那串佛珠递过去:“我去做了串珠子。” 任是凌珑也不禁愣了一下,白水晶,玲珑剔透的白水晶配红玛瑙,真是做给他的! “这还差不多,”凌珑故作轻松地在指尖晃了两圈,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以后不许单独见他,我会吃醋!” “够了!”陆沂再也忍受不了这两人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猛地出手去抓江宿雨的手臂,他现在就要把人带回去问个清楚! 凌珑迅速将江宿雨往后一推,化开他的攻势,眉目间带了些挑衅道:“你要跟我在这广恩寺抢我的人?陆沂,你疯了吧!” 姜辰见状即刻挡在两人面前,戒备道:“陆侯爷,我家小殿下是靖朝的客人,你贸然出手,怕是于礼不合!” 陆沂并不理会,一心只抢江宿雨,打得眼睛都红了,姜辰不敌,被他一脚踹开,疼得脸都白了!凌珑又出手挡了多次,陆沂心中烦躁,手下便没了轻重,一个不慎,竟将人扔了出去,“砰”地撞上假山,滚落在地,咳了两声,唇边竟见了血! 陆沂收了手,明显不信,他绝对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怎么会吐血? “小殿下!”姜辰急了,踉跄着过去扶起他,“殿下,你怎么样!” 凌珑脸色很差,额上已开始冒汗,无比虚弱道:“宿雨,我……” 江宿雨脸色微变,他的病,连忙过去护住凌珑,抬头冷冷道:“你不要过来!” 陆沂脚下一顿,胸口插了把刀子似的,一触便疼遍了全身,他给凌珑做手串护身,却让自己别过去,这还是他的宿雨吗? “我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有蹊跷,你信不信?”陆沂一步步上前,朝他伸出手,“宿雨,跟我回家好……” “你走开!”江宿雨抓了块尖利的石头用力一划,血珠顿时溅上了衣袖!他怔怔看着陆沂手上的血口子,有些发愣,他不是能躲开吗? “你伤我?”陆沂震惊地望着他,他感觉不到掌心的疼,胸口蔓延开来的疼痛胜过他所受的一切伤痛,“你为了他伤我?” “我没……我不……”江宿雨语无伦次,扔了手中凶器,一时心里头更慌乱了! 凌珑轻咳了两声,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咬牙道:“我快撑不住了,快带我回去!” “姜辰,四叔呢?”江宿雨再顾不上许多,扶起凌珑就要走,当务之急是要立刻找到四叔! “江大夫在山门处,小殿下是来寻你下山的!”姜辰背起凌珑,往山门方向跑去。 “江宿雨,”陆沂再一次叫住他,满腹酸楚,“我也流血了,你看不到吗?” 江宿雨仿佛没听到一般,急急跟上,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长廊拐角处! 怀亦寻过来的时候,陆沂跌坐在地上,双肩都在颤抖,他满脑子都是江宿雨对他说的那两句话,不要他过去,让他滚,还划伤了他!这怎么会是他的宿雨,他的宿雨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先起来吧。”怀亦搭把手扶他起来,却意外发现他掌心的伤痕,“怎么把手弄成这样了?” “你都看得到,他却视若无睹。”陆沂惨笑一声,那么多年都没有这一刻更让他难过,“他不要我了,他恨透了我!” 怀亦拿出条淡蓝色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血迹,不要了又怎样,恨透了又如何,等他缓过来迟早都是要再黏上去的,所以也就不安慰了。将人带到自己的住处,给他清洗上药。 陆沂的目光却落在那一盒子未收起的珠子上,白水晶,红玛瑙,甚是刺眼!他问:“是你给他的珠子?” “是啊。”怀亦点头承认,“好不容易见着了,就邀江公子过来坐坐,说说话,本想等着你过来,可惜啊,你来得太晚。” “他跟你说什么了?”陆沂眉头紧拧,怎么跟谁都有话说,就是跟自己没话说! “他确实不想要你了,言语之中似有了断红尘之意。”怀亦回忆了一番,“以往不谏,来者可追。此处不可修行,换个地方倒是无妨。” 陆沂沉默半晌,突然怒道:“你给他珠子做什么,多事!” “啊?”怀亦见他拂袖而去,一时有些懵然,干珠子何事,这气是否撒得太名不正言不顺了些?情情爱爱的,倒把一个正常人逼得都不正常了,真是可怕! 幸好和尚跳出红尘,不必经受这些劫难,大幸,大幸! 83 广恩寺山门处,江暮吟寻了个阴凉处闭目养神,大老远地就听见有姜辰急得直嚷嚷。 “江大夫,您快看看殿下,他……” “嚷什么,嫌这儿认识你家小殿下的人太少?”江暮吟瞧了趴在他背上的凌珑一眼,颇为惊奇,“怎么弄成这样了?” 姜辰愤愤道:“陆侯爷要抢人,小殿下不让,就打起来了!” “啧,你们两个打一个都打不过!” 姜辰十分羞愧地低下了头,脸都憋红了。 “江暮吟,少说两句不会死!”凌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暮吟轻笑了一声,瞧着江宿雨疾步追了过来,一时管不住嘴:“啧,打输了人还没被抢走,也不算太难看,难得见你吃瘪,还挺痛快的,走,下山!” 这千级石阶上来吃力,下山倒是很快,山脚处有马车候着。姜辰把人小心翼翼地背上后面辆马车,放在软垫上,眼看着江家那对叔侄还没下来,愈加急道:“江大夫,你快些!” “我们俩一个老一个弱,够快了。”江暮吟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却上了另一辆马车,“宿雨去吧,我歇会儿。” “嗯,好。”江宿雨气息微喘,两颊泛红,显然是走得急了,强忍着不适上了凌珑的马车,一手往他腰间探去,“先用药缓一缓,你忍着些。” 凌珑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用急。” 江宿雨顿了一下,立即抽回手:“你怎么拿这种事骗我。” “没骗你,真的疼!”凌珑挪了挪自己的坐姿,轻嘶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打过,你得负责!”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动的手。”江宿雨伸手解了他衣衫查看伤处,肩上,手臂胸前皆有淤青,所幸不是很严重,“转过去。” “不是你动的手,可却是为你受的伤,打我的还是你的旧情人呢!”凌珑依言把后背转过去给他看,明显地听到了背后之人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很严重?” “不严重,皮外伤,擦些药便好了。”江宿雨替他披上衣衫,凌珑身上嫩,皮肤又白,骤然一大片青紫,又结了淤血,瞧着便格外吓人。 凌珑系好衣带,转过身来,便见江宿雨神情落寞,心里明镜一般:“又在心疼他了?” 江宿雨矢口否认:“没有。” 凌珑一手将他揽近自己,轻轻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天我俩都受伤了,你弃他而选我,我特别意外,这是不是代表你也没有那么恨我?” 江宿雨沉默一瞬,突然伸出指尖在他背上轻轻一按—— “啊——”凌珑脸都白了,瞬间把他推开去,疼地直吸气,“你干什么!” 江宿雨见他这模样竟有几分憨态,难得和颜悦色:“我是个大夫,自然先救伤重者。” “你居然和他一起欺负我,果然回了京都,有了人撑腰,胆子都大了不少!”凌珑眯着眼,一手捏起他的下巴,“说,你是不是想跟他旧情复燃,我不许!” “不想。”江宿雨拿开他的手,坐得离他远了些,“若非必要,我不会再出门。”他只想还清了债,离这些人远远的,一个都不要沾上。 凌珑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回到住处天色已然暗下,江宿雨尽职尽责地送了伤药过去,仔细给他抹上,仍是无一句话。 “优昙婆罗暂时还没有拿到。”凌珑趴在床上,任他给自己背上抹一些清凉的药膏。 “无妨。”江宿雨放了药瓶,伸手替他揉散背上的淤血,他本来就不信能拿到,若是这么轻易就能得到,那也不叫佛宝了。 药已经上完了,凌珑披上衣衫起身,抓住他不让走:“留下,别走。” “好。”江宿雨疲惫地应了一声,洗净手便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黑暗中,凌珑看了他一眼:“我虽然暂时没有拿到,但它早晚是你的,你不必担心,也不要再看轻生死。” “嗯。”江宿雨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次日,陆沂备了份礼,亲自登门致歉。姜辰以小殿下身体不适为由,给拒了,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第四日,陆沂直接带着御医上门,姜辰有些为难,这陆侯爷来得挺早,其实也不早了,就是他家小殿下还没起床!可晾着人似乎也不太好,只好小心翼翼地去敲门。 “怎么了?”开门的是江宿雨。 姜辰见了他有些结巴:“有……有客人来访,小殿下……” 江宿雨回头看了一眼,道:“就说他不舒服,今日暂不见客。” 姜辰哭丧着脸道:“可对方带了御医过来。”人明显也不是冲着小殿下来的呀! “那就带进来。”凌珑的声音传了过来,挣扎着起来却又摔了回去,痛得直吸气,“宿雨,疼!” “谁让你乱动,御医很快就来了,你忍一下,我先回房了。”江宿雨并不想见那所谓的客。 凌珑却不让他走:“不许走,好疼,你给我揉揉!” 江宿雨无法,只得去取了活血化瘀的药酒,挽起床帐,站在床侧道:“起来把衣裳脱了。” “起不来,疼!”凌珑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可是为你受的伤,你不能不管我!” 江宿雨站着不动,就静静地看着他装! “宿雨,你不听话了!”凌珑眯着眼道,“你一见到他就不管我,之前可是我要什么你给什么的!” 江宿雨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双手从他腋下伸过去,抓住他的双肩,硬把人提了起来,下一刻,却被抱了个满怀。 “这才乖!”凌珑得逞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江宿雨心力交瘁:“说疼的也是你,要闹的也是你,你到底要玩哪样?” 凌珑得意道:“再让我亲一下,我就不闹了!” 才把人带到门口的姜辰登时就刹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御医也算见多识广,大白天听了这闺房密语,愣是面不改色地揣着手站在原地,全当啥也没听见!在京都混了这么些年,这点子眼力见还是要有的,早就听说这小殿下名声不太好,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日上三竿了还……唔,跟个男宠打情骂俏! 陆沂早就臭了一张脸,连礼数都顾不得了,直接踹开门就闯进去了! 江宿雨才给凌珑脱了衣裳,便被这突然闯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眸望向来人,只淡淡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凌珑道:“御医来了,我先回去了。” 陆沂根本受不了他如此漠视自己,更受不了他和别人这么亲密,一把将他的手腕抓在了手里,心痛到无以复加:“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在惩罚我是不是?你换一种法子行不行,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接受!” “松手,你抓疼他了!”凌珑怒斥,他抓的是江宿雨手上的伤口! 陆沂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俩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是么?”凌珑眸色蓦然冷下,忽然就扬起下巴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如刀似箭,“陆侯爷,放开本王的宠妃!” 两人齐齐变色! 江宿雨浑身都颤了一下,脸,耳根,火辣辣的疼,从脚底狂涌出的羞耻几乎要把他烧着,他仅有的自尊都在他这句“宠妃”里碎了一地。眼前一片恍惚,是近段时日凌珑对他太好了吗,以至于让他忘了,这个人当初曾怎样地侮辱过他! “你、说、什、么?”陆沂顷刻血红了眼,恨不得杀了他!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就这么被人一脚踩进了泥里,他怎么敢! “哪个男人能对着这样人间绝色不起妄念,你行吗?”凌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步步紧逼,字字诛心,“他在我床上躺了无数个夜晚,每一回都予取予求,捆他的手,玩他的身子,那样柔的腰,那样软的唇,浪起来都没边儿了,这滋味儿,你没忘吧?” “你去死吧!”陆沂杀心已动,弹出袖中匕首,带出一道锋利刀芒。 “噗——”江宿雨再也撑不下去了,喉间腥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沫溅脏了衣衫,这口不平气在胸腔里积攒了许久,压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宿雨!”陆沂登时色变,一手将他捞起,抬手擦去他唇边的血迹,抱紧了他,“不要睡,别怕,我这就带你走,我们回家。” 江宿雨意识模糊,他好累啊,缓缓阖上双眼,溺入一片黑暗。 陆沂快马加鞭将江宿雨带回候府,又派人将刚才提前走了的老御医连人带轿一起抬进了候府,替江宿雨诊治。 84 “他怎么样?”陆沂脸色阴沉地可怕,仿佛只要对方说一句不好的,他便能要了他的命! “并无大碍。”老御医把病人的手塞回被中,不由得暗暗庆幸,这公子要真有点儿什么,自己今日恐怕难出这定武侯府! “他都吐血了!”陆沂怒声呵斥,“怎么会无大碍!” 老御医跟他解释了一番:“公子胸中积郁已久,这口血吐得正是时候,对他有益无害,只是这身子亏损的着实厉害,气血两虚,伤及根本,须得好生调养才是。” “那就开方用药吧,有劳了。”陆沂语气稍缓,拧了条湿帕子,仔细将江宿雨的嘴角擦干净,若是醒了闻着血味儿,他是要不高兴的!陆沂摩挲着他的脸,心中一片痛楚,他想过宿雨流落在外免不了吃些苦头,却没曾想竟被人欺负到了这种程度,得经受过多少折磨,才能让他对凌珑如此顺从? 江宿雨的听话乖顺本该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温柔,却被凌珑强占了去,成了折磨宿雨利器,他恨不得活剐了那混账! 前脚把老御医送走,后脚便有下人来报有客至—— “来了位姓江的先生,自称是济安堂的大夫,要为江公子看诊,他的容貌长得与江公子一样。” “什么?”陆沂拔高了声音,心中一片惊疑,皱了皱眉道,“先带他进来。” 济安堂的大夫倒是未必,与江宿雨长得一样才令人生疑,突然就想起了他曾在北辰见过的那个男人,与江宿雨极为相似,若真是此人,又姓江,那到底是江家什么人? 江暮吟跟着带路小厮缓步踏入侯府,神色淡淡,目不斜视,走过朱漆游廊,穿过偌大的庭院,才来到陆沂所在之处,由着下人将自己带进了内室。 陆沂抬眼望向来人:“果然是你。” “是我。”江暮吟对上他的目光,镇定自若。 陆沂沉声问:“你姓江,是江家什么人?” “江暮吟。” “四叔?”陆沂眉头一皱,心底隐隐怀疑,一个快要四十岁的人,怎会如此年轻? 江暮吟不咸不淡道:“区区布衣,当不起侯爷这声四叔。” “若真是宿雨的长辈,那便没有当不起一说。”陆沂淡淡道,朝下人吩咐了一声,“看茶。”直觉告诉他,此人怕是没那么好相与,可就凭这张脸,若硬要说与江宿雨没半点沾亲带故,他自己都不信。 “茶就不必了,京都的茶,我们喝不惯。”江暮吟直言相拒。 陆沂却顾不得回他,只对他身后的侍女道:“把药端过来。” 侍女绕过江暮吟正要送过去,却冷不防被人截了胡,江暮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随手扔回了托盘里,冷冷吐出两个字:“庸医。” 陆沂面色沉下:“你这是何意?” “药不对症,喝了早点送他下去父子团聚吗?”江暮吟毒舌起来,偏往人的痛处戳。 “你……”陆沂被他堵得死死的,这件事,永远都是他跟宿雨之间的一道疤,轻轻一戳便是鲜血淋漓! “让开。”江暮吟上前一甩袍子坐在了床边,拿起江宿雨的手号了号脉,不过一探便将那细白的腕子扔在了一旁,很有些不耐道,“醒了,别装了。” 陆沂满目惊疑,装? 床上躺了大半天的人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江宿雨坐起身来,眉眼间有些局促不安,低声唤了一句:“四叔。” 真的是在装昏睡,陆沂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又气又心疼,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 江暮吟站起身来,神色冷淡道:“既然醒了,那便回吧。” “嗯。”江宿雨立刻下床,似乎是片刻也不想留,紧跟在他后头。 “宿雨!”陆沂身形一动,已经拦在了他前面,紧张地望着他道,“我不会再放你回去,别怕,没人敢再欺负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江暮吟道:“侯爷误会了,今日之事,乃是小殿下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帮宿雨逼出胸中郁结之气,怎么能说是欺负?” “那他的身体呢?”陆沂陡然拔高了声音,眼中闪过一抹痛惜,“他的身体被残害成这样,伤及根本,这难道不是凌珑逼他的手段么?” “他的身体?”江暮吟唇边勾起一丝讥诮,“你也配说他的身体,归根结底,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到你们陆候府的头上么?” 陆沂呼吸一窒,不得不承认:“让他落在凌珑之手,是我的过错,往后我自会好生待他,把他这身子养好来,决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若是三年前真落在你手上,只怕还不如今日。”江暮吟一声冷笑,附火蛇毒怕早就熬死了江宿雨,眼看着江宿雨还没过来,语气陡然一沉,“宿雨,过来!” 江宿雨一动,陆沂便拦,伸手要去拉他,绝不能再放他走:“宿雨别怕,不走,我护着你!” 江暮吟反问,颇为不屑:“你护他?你若真能护得住,他又岂会落到这等境地!你可知小殿下救起宿雨之时他浑身血污,被人扔在野地里,任虫蚁爬了满身,没葬身狼腹姑且算他命硬,附骨之毒,若是耽搁上一分,就算能捡回一条命,也只是吊着口气罢了。” “先前是我的错,”陆沂心中大乱,他差一点就真的失去宿雨了,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日后不会了,我会护好他……我定会护好他……什么毒,什么附骨之毒,怎么会中毒的?”宿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还有多少不知道啊! “陆侯爷!”江暮吟沉声叫住他,眸色冷绝,“我江家教子无方,让他惹了不该惹的人,累及亲人,已是大错。这孩子自幼命途多舛,就没几天让人省心过,你们好歹也有过一段旧情,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吧!” 江宿雨眉心一痛,脚下一阵无力,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满脑子都是那两句话,教子无方,累及亲人,是他,都是他的错啊,如果他不跟陆沂牵扯在一起…… “不……别走……宿雨别走……不是你的错……”陆沂心间满是痛楚酸涩,他不惧任何人,可以强留,可以强抢,唯独只怕江宿雨不肯跟他啊,他望向江宿雨,眼角顿湿,他不能又一次失去他啊,“求你……别走……” 江暮吟怒喝:“江宿雨,清醒一点,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江宿雨心尖一颤,一阵巨大的恐惧包裹了他,那点子才涌上来的酸楚不忍立刻化的连渣都不剩,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垂目绕过陆沂,低声道:“四叔,我们回去。” 陆沂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连他一片衣角都挨不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气血翻涌,眼前蓦地一黑,他……宁愿回凌珑身边,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到底是有多恨,才会让他如此厌恶自己? 叔侄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定武侯府。 江暮吟缓缓放慢脚步,叹了一声道:“四叔知道你喜欢他,但你得……” “不喜欢。”江宿雨大声打断他的话,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边缘,神情淡漠,像是在告诉他,又仿佛在说服自己,低声重复道,“我早就不喜欢了。” 江暮吟劝他慎重考虑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一时竟有些语塞,大概是自己刚才的话说的太重,真吓着他了。也罢,冷静冷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回到国宾馆,江宿雨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到晚上都没露个面。凌珑小殿下带了包腌梅干纡尊降贵地去给他道歉。 “我今天话是说的难听了,可我是想气他,报他上回摔我的仇,我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一整日的沉默让江宿雨的声音有些嘶哑,凌珑的确是想气陆沂,他说的那些也无从辩驳,他只是有些恶心,原来自己已经卑贱到了这种地步。 “吃一颗。”凌珑拿了颗梅干送到他唇边,见他张嘴吃了,才从背后抱住他笑道,“别生我气,你怎么可能是宠妃,要做也是做我的正妃。” “你瞎说什么!”江宿雨皱了皱眉,这个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 凌珑掰过他的身子,望着他定声道:“没有瞎说,我说真的,只要你肯答应,我立马就去江家下聘,三书六礼,入我宗籍,昭告天下,你就是我唯一的正妻。” 江宿雨被他的认真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舌头有些打结:“说什么胡话,堂堂郡王去做这些事,岂不是要惹人耻笑。” 凌珑丝毫不在意:“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名声都已经臭成这样了,还怕这些?他们要说也只敢私下里说,谁敢犯到我跟前来试试!” “你还小呢,别闹。”江宿雨别开眼去。 “我早就说过,我不小,你要我证明给你看么?”凌珑凑近了,挨着他的鼻尖儿蠢蠢欲动,“那可得先说好了,这事儿一旦开始,你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85 江宿雨呼吸微乱,不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似是在犹疑…… 凌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下的心软,立刻拦腰将他抱起,江宿雨心头猛地一跳,还未回过神来,就已被放在了床上,他惊慌地望着凌珑,仿佛着一刻才发现,凌珑已经不是那个行迹恶劣的少年了,他长了一张十分蛊惑人心的脸,眼里都透着勾人的亮光,江宿雨的心跳快的仿佛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一般。 凌珑顺势凑过去,双唇相触只在毫厘,江宿雨却在这刹那间别过头去,呼吸迅速扫过他的鼻尖,急促喘息道:“小殿下,夜深了,请回吧。” 凌珑一顿,缓缓退开去,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离开,江宿雨的耳根似有些红了,在烛光下不明显,可他的肤色白,纵然不明显也能窥得一二,而且这喘息声……凌珑目光逐渐往下,江宿雨的双腿曲起,看不出什么,但却明显地缩了一下,似是在隐藏什么。 凌珑一眼看穿,愉悦地笑了,望着他道:“我现在可以肯定,如果没有他,你一定会爱上我。” 江宿雨不知所措,满脸通红,被发现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我好高兴,”凌珑伸手抱紧了他,无不遗憾地叹了一声,“倘若再给我几年,我定会让你心里肯定只有我,可惜啊……” 这么一个心软的人,只消在他身边守上几年,不怕他不动心,可惜啊,造化弄人,怎么偏就回来了! 江宿雨整颗心都在颤抖,他听到凌珑说—— “江宿雨,下辈子给我吧,我一定长成你喜欢的样子,然后第一个遇见你。” 凌珑深吸一口气,眼中一片清光,扶他躺下,又替他盖好了薄被,柔声笑道:“夜深了,你睡吧。”说罢起身,替他吹熄了烛火,转身出了房门。 木门“吱嘎”一声合上,江宿雨抱紧了自己在床间发抖,他忍不住诘问自己,这又算什么呢? 当天晚上,凌珑小殿下不知发什么疯,死活不肯喝药,晚上没关窗,又着了凉,第二日便一病不起,谁也不愿意见,宫里的御医来了两拨,上午一拨,下午一拨,只道这小殿下实在是身娇肉贵,区区一个风寒,竟也闹得这么大动静! “阿嚏!!”凌珑拿了条手绢捂住鼻子,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江暮吟道:“别装了,宫里的人都走了。” “我……阿嚏……我没装,是真的!”凌珑怒吼! 江暮吟悠然道:“看,装病太多,遭报应了吧!” “这都怪宿雨!”凌珑转头望向江宿雨,顶着张幽怨的脸,诉说着无声的谴责。 江宿雨祸从天降,不明所以:“这与我何干?” “你昨天晚上要是不赶我出去,我就不会受风寒了。”凌珑小殿下挑眉道,这个时候还不忘调戏人。 “胡说什么!”江宿雨皱了皱眉,不想再谈这事。 “我哪有胡说,”凌珑凑过去,意有所指,“两个人抱在一起多暖和,我哪有时间生病啊!” 江宿雨往旁边移了移,离他远了点:“你生病是因为开着窗还踢被子。” 凌珑眯着眼道:“那你这一看就没睡好的样子,是因为想我吧。” “我去煎药了。”江宿雨起身,没法在这屋里呆了。 凌珑捏着鼻子道:“我不喝药,晚膳我要吃张记的卤牛肉!” 江宿雨向外走去:“知道了。” 待全然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凌珑才扔了手中的绢子,迅速换了身极不起眼的便服,朝江暮吟道:“出发吧!” 日暮落下,散去最后一丝余热。 江宿雨孤身一人走在大街上,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张记在哪儿,路程颇远,待到了才发觉这家生意实在是好,里里外外,人头攒动,他等了好一会儿才拿到凌珑要吃的卤牛肉,走出店门,天已经完全黑了。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怎么都迟了,也就不急着回去了。江宿雨脚下慢了许多,京都的夜市是极热闹的,人影重重,喧嚣不断,置身其中,自己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孤单了吧!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四处望了望,一个下午未进食,腹中空空,胃有些难受了,挑了个热气腾腾的摊子坐下,要了一碗热汤面,低头慢慢地吃,味道还不错,只是这面骨头汤炖的不够入味,闻着不够香。 不多时,矮桌前突然停了一个人,陆沂眸中映出他低头吃面的模样,心中蓦地一痛:“怎么晚膳就吃这个?” 他一直派人盯着国宾馆,收到消息,便忙跟了出来,哪知一过来就看到他的宿雨如此应付一餐饭,身子都亏损成这样了,怎么还是如此不爱惜自己! 江宿雨听到这声音背脊一僵,拿筷子的手都顿了一下,随即轻轻放了木筷,将那碗堪堪才吃了两口的面往前一推,抓起刚买的卤牛肉起身走了。 “宿雨,”陆沂立刻拦在他身前,离了五步远,没敢太过靠近,“至少吃完再走。” 江宿雨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地绕过他,他不想面对他。 “别走,”陆沂再拦,想去拉他,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道,“你别怕,我不对你用强,我就想看看你。我有要事要暂且离开几日,这些天我会派人守着你,你不要怕,若是有什么事,你就回家,放心,没人敢拦你。” 江宿雨无动于衷,见他说完了,便绕过他继续往回走。回家?回陆侯府?怎么想的?想看他,此时的江宿雨又有什么好看的。 陆沂望见他手中的卤牛肉,心里蓦然一酸,这不是宿雨爱吃的,他以前从来都不舍得让江宿雨去做这些事! 江宿雨越走越快,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着,他不想见陆沂,那痛惜怜悯的目光落在身上他都觉得如芒在背,扎得难受。回到住处,凌珑屋里的灯已经就熄了,整座院子里只有守夜的下人。 他静悄悄地回了屋,喝了口尚有余温的茶水,以后还是不出门为好,虽说京都他也不认识几个人,可认识的他哪个都不想见。 夜已经深了,这个时辰厨房也已熄火,他肚子饿得难受,只得将手边那份卤牛肉拆开,一股浓重的气味冲进鼻息,已经凉了,有些结块儿,他拿了一块送入口中,嚼了几下,突然就想起刚刚那碗没吃完的面来,只觉得有些可惜! “江公子!”一阵敲门声响起,是外头守夜下人的声音。 江宿雨起身开门:“何事?” “刚刚外头有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江公子的东西。”守夜下人送过去一个沉甸甸的红漆食盒。 “多谢。”江宿雨疑惑接过,回屋就着烛光才看清那食盒柄处刻着‘茗雅轩’三个字,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鲜香味儿飘满了整个屋子,里头装着一盅佛跳墙、一道醋鱼、一道芙蓉豆腐、外加一小碟腌梅干。 江宿雨沉默一瞬,在这菜肴的热气里突然就迷了眼睛,鼻头微酸,下一刻,又把它们装回了食盒,拿了出去,送给了守夜的下人。 “我夜里不吃东西,两位大哥辛苦,给你们吧!” 江宿雨在那连声道谢里进了屋,坐回桌边,继续吃他凉透了的卤牛肉,把那一点冒出头的悸动狠狠地压下去,管好自己,离他远一点! 次日,江宿雨去给凌珑送药,推开门却不见了人影,找了一遍才发觉凌珑、四叔、姜辰都不在住处,大抵便明白了他们是取赤风萝去了,将自己留在此处掩人耳目,若是被人发现北辰郡王偷偷溜出了京都,怕是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江宿雨照旧在凌珑屋里守了一日,御医送来的药,膳房送来的饭食,都给他倒的倒,扔的扔,想办法处理掉了,便是请脉,也被他以小殿下熟睡给糊弄过去了,凌珑昨日那么一闹,讨人嫌得很,不用请脉人家还乐得清闲。送走御医,江宿雨百无聊赖中想起昨日凌珑的风寒,暗暗一叹,真不知是凌珑装的太好,还是自己这个大夫太失败,他竟没看出半点异样来。 “江公子,喝药了。”慕良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了桌上,面色不佳,心中愤懑不已,明明从前他跟姜辰一样,小殿下去哪儿都带着他,现在倒好,人不见了他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江宿雨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累了便早些去休息,不用守在这里。”慕良自从被指派来照顾他之后,就一直很不高兴。 其实相看两厌,又何必勉强,他也不是非要人照顾不可,只是凌珑决定的事除非他自己松口,别人根本说不动。故而他跟慕良便只能这么相看两厌下去。 “那我就先走了。”慕良本就心存怨气,一听他这话,片刻不留,抱着托盘转身就出了屋,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药很烫,江宿雨拿着白瓷勺将它搅凉了,才一口闷下,苦的,也习惯了。他随身带着糖,天气热,有些化了,黏,还是拿出一颗来送入口中,至少糖的味道是甜的。 86 这一场病装了整整七天,江宿雨几次都险些败露,幸好都是有惊无险。 凌珑回来的那天晚上脸色不太好,一脚踢开了门,没想到却惊醒了睡梦中的江宿雨。 “你干什么?”江宿雨撩起帐子,眼下一片乌青,明显精神不济,大晚上的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吵起来吗? 凌珑见着他不禁一愣:“你这几天都睡我床上?” “嗯。”江宿雨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挪下床来拿衣裳,“你回来了,那我回去睡了。” “别回了,天都快亮了,就在这儿睡。”凌珑抬手又将他推回了床上。其实他溜出京都这事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没那么难,把江宿雨留下纯粹是因为他身子太弱,不想他拖后腿,没曾想他还真给瞒住了。 江宿雨瞬间跌回了柔软的枕衾间,双眼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他哑着嗓子问道:“赤风萝拿到了?” “算是吧,明天就能到我手上。”凌珑解下外衫扔在一旁的木架上,掀起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那就好。”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唯一高兴的事儿了,赤风萝到手,替凌珑治好病,很快他就自由了。 “这几天外边还指不定怎么传我呢,行事荒唐,养病期间还沉迷美色,夜夜笙歌?”凌珑在他身边躺下,眼神却慢慢地变了,最好的报仇莫过于要了宿雨,气死陆沂,这才不枉他这几日吃的暗亏。 “睡吧。”江宿雨对他这番调戏只当作没听到,这几日每天夜里他都不得安睡,实在是没精神同他玩笑。 “不!”凌珑翻身压住了他,两人凑得极近,“我想弄假成真,也不枉白担了这好色的名头!” 江宿雨偏头躲过那温热的呼吸,声音平淡:“千秋节在即,璟王殿下最迟不过这几日也该到京了。” 凌珑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翻身坐起,眸色冰冷:“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江宿雨清醒了许多,早在他看到凌珑那支与陆沂一套的笔时,他就猜到了,凌珑最依恋的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亲弟弟,众皇子中排行第三的璟王殿下。 “我果然是太宠你了,居然敢这么放肆!”凌珑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指尖用了十分的力气,全然不顾他痛苦的神色,面色越发森然,“就该让你长点记性,不该说的别说。” “疼……”江宿雨抓住他的手,拼命挣扎,只觉得两边的骨头快要给他捏碎了,牙齿挤压着口中的软肉,好疼啊!就在他以为凌珑是要卸了他的下巴的时候,那只如同恶鬼索命的手却一把甩开了他。 “咳咳……咳……”江宿雨止不住地咳嗽,两腮已经痛到麻木,好久都没缓过来,他茫然地望着床帐顶,又一次触了凌珑的逆鳞,这一次,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凌珑在他耳边轻嘲一声道:“我原本还有些舍不得,你倒是识趣。” 一个手刀下去,江宿雨还来不及问明白,就已经倒在了床褥间,人事不醒。 六月暑热,蝉鸣不绝,一片榆树荫倾泻在窗前,几点斑驳的光影透过叶间的缝隙落在那窗前小憩的人身上,一身墨蓝织纹的锦缎,浅缀流光。 清晖悄无声息地靠近,望着那张俊朗非凡的脸,莫名地有些心颤,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这人一向不喜欢他近身。 “你找我有事?” 稍显冷淡的声音响起,倒把清晖吓了一跳,他瞬间回神,愣愣地看着他道:“有客至,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你,原来你没睡着啊!” “有客,谁?”陆沂坐起身,顺手端了茶盏喝了一口茶。 清晖颇为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知道,只听说他姓江,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陆沂手一顿,将茶盏往桌上一扔,心里五味杂陈,他真的来了,拼命躲着自己,却肯为了凌珑来见他,到底怎么想的? 陆沂起身出门:“知道了,你回去吧,以后不可私自进惠风苑,当心被人打出去。” “哦,知道了。”清晖略显失望,跟在他后头,默默带上门,悄悄回了自己的住处。 前厅,姜辰暗中搓了许久的手指,心中忐忑不已,不知自己今日还有没有命回去,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偏生要弄成一桩惨案,小殿下这气死人的本事是越发精进了。 “是你。”陆沂见着那所谓的客,原来是姓姜,而非姓江。 “见过陆侯爷。”姜辰拱手见礼,继续道,“侯爷要的人已经送来了,还请侯爷赐下赤风萝。” 陆沂眉头微皱:“他在哪儿?” 姜辰硬着头皮朝外喊了一声:“抬进来。” 一顶四人小轿缓缓出现在门口,颤巍巍地停在了院中。陆沂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拔腿冲上前去扯开轿帘,一声裂帛响,帘子断成了两截,露出里头他日思夜想的江宿雨,昏迷不醒的江宿雨,锦绣华服外还罩了一件红纱的江宿雨,这是被强行当成礼物送出的江宿雨! “你们怎么敢这么对他!”陆沂目色森然,眼底发红,恨不得撕了这群人,他们怎么敢这样羞辱他的宿雨。 姜辰硬撑道:“当初侯爷亲口说拿江宿雨来换赤风萝,如今江宿雨已经送来了,还请侯爷赐赤风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告诉这个人,江公子是触了小殿下的逆鳞才有此一罚。 陆沂轰然扫出一掌,姜辰一口血线喷出,半跪在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骨头都要断了。 “既如此,你也这般送回去好了。”陆沂俯身将江宿雨抱出,他就不该跟凌珑那个王八蛋谈条件,早些把人抢过来,断不会让他受此大辱,他又做错了。 “请侯爷……赐赤风萝……”姜辰咬牙坚持着不肯倒下去,一定要带回赤风萝,小殿下的病撑不了多久了。 陆沂冷冷吩咐:“扔出去。” 陆侯府是有大夫随时候命的,不消片刻,便被叫到了陆沂的屋子,侯爷的床上就躺着那位侯府上上下下都听说过了无数次的江公子。 范大夫细细把了一回脉,沉吟道:“公子身体虚了些,须得好生养着才是,我写个食疗的方子,先命人准备着。” “怎么还不醒?”陆沂心弦紧绷,他近几次见到宿雨,每回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看得他心底发颤,他的宿雨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身体不弱。 范大夫道:“侯爷无需担心,公子稍后便会醒过来。” “那就开方吧,先去准备着。” 另一边,姜辰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国宾馆,凌珑都有些不忍心看他那惨状:“他竟下这么狠的手!” “未带回赤风萝,请殿下责罚。”姜辰自行请罪。 “本来也没打算你能带回来,去治伤吧。”凌珑挥手让人带他下去,赤风萝,急什么,迟早会回来的。 定武侯府,大夫的一声稍后便醒,让陆沂在房中守了整整两个时辰。 日落时分,淡金色的余晖洒在窗棂,铺下一片斑驳的窗影,溶溶碎碎,落一地金屑,恰是一天中最温暖安然的时刻,床上那瘦弱男子终于极轻微地皱了皱眉,悄然睁开了眼。 江宿雨头沉得厉害,昏昏沉沉,眼中一片茫然。他抬手揉了揉脑袋,他只记得昨天被小殿下劈晕了,后颈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今天早上又被慕良强灌了一碗迷药,此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受?”陆沂神色一紧,立刻上前询问,“哪里难受,头晕?” 江宿雨眸光一颤,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陆沂摸了摸他的脸,柔声细语地哄:“乖,哪里难受,告诉我。” 他听到他说话了,这个是真的。 “怎么是你,小殿下呢?”江宿雨偏头躲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喉咙干渴。 陆沂眸色暗了一下,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吹凉了才用白瓷勺小心喂给他,道:“先喝点儿水,喝完了我再告诉你。” 江宿雨皱了皱眉,挣扎着起来,将那碗白水一饮而尽,润湿了干渴的喉咙。 “不急,小心呛着。”陆沂眼底一片温柔,指腹轻轻抹去他唇角的水迹。 江宿雨却闪躲得很快,他的脸与那只无比熟悉的手一触即离,很暖,但他不能跟陆沂靠那么近! 陆沂却没有生气,反倒低笑了一声,他的宿雨终于回来了,闹个脾气又有什么打紧,凑过去道:“躺一天了,先吃饭好不好?” “你走开!”江宿雨往后缩了一下,明显抗拒他。 “别怕,”陆沂抱紧了他,轻声安慰,“没事了,都过去了,咱们回家了,你不要怕啊,。” “小殿下呢?”江宿雨身体僵硬,他怎么会在陆沂这儿,凌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沂察觉到了他的不适,轻叹一声,终究还是舍不得勉强,缓缓松开了他,坐直了身子:“我手上有他要的一样东西。” 这句话很隐晦,可他听懂了,江宿雨如遭雷击,顿时红了眼眶,涌动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心似火烹,字字句句都煎熬到难以启齿:“你们拿我交换……” 87 他终于明白了凌珑这次的惩罚是什么,克制不住的眼泪涌出,真恨不得死在三年前啊!昨夜将他打晕,今早灌他迷药,只为了将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像个能随手赠人的宠姬一样被送到陆沂面前,真比杀了他更痛快! “别哭,宿雨不哭……”陆沂胡乱抹去他的眼泪,心里只比宿雨更加难过,他珍若性命的人,被人一再折辱,他恨凌珑,也恨自己。 江宿雨眼前一片模糊,不想去听,亦不愿去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已经在陆沂面前毫无脸面可言了,也答应了替凌珑治病,为什么还要夺走他最后的自尊?苟活这三年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直接死在那个时候? “听着,”陆沂紧握住他的手,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宿雨还好好的,只要他活着比什么都强,“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我愿意拿我的一去切换你回来,我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我只要你,我只要江宿雨。” “请你出去,求求你先出去!”江宿雨抽回自己的手,胸口无比沉闷,他不能再见陆沂了,会把自己憋死的,他要透透气,在没有人的地方透透气。 “我不,你休想逃开我,所有的事,我都与你一起承担!”陆沂抱紧他,心都在滴血,他的宿雨难过的时候会把不相关的人赶出去,他好不容易才走进他的心里去,又怎么舍得被赶出去! “不要……我不想看到你……”江宿雨低喃一声,眸光涣散,他好难受啊,好像快要在这压抑沉闷的空气里溺死过去! “不行,我们是夫妻,只有我能陪着你!”陆沂轻声提醒,如果这一次他放任宿雨独处,以后便更难让他接受自己,他绝不能心软退让! 夫……妻…… 江宿雨眼中逐渐清朗,下一刻,却发疯似的挣脱开他,从床上踉跄着跑下去:“谁跟你是夫妻,你滚开,放开我,放我出去,我不要见到你,永远都不要……” “宿雨,你冷静一点!”陆沂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宿雨什么时候这样抗拒过他? “我很冷静,你放开我!”江宿雨挣不开他,指尖无意识地抓到一缕头发,抓住用力往下扯,活活撕下他一截断发,又去踢他的腿,踩他,可他没有穿鞋,反倒把自己弄得疼得厉害! “宿雨,别闹了!”陆沂心如刀割,这是他的宿雨啊,他怎么能这么抗拒自己? “谁跟你闹!”江宿雨怒喝,铆足了劲一口咬在他肩上,直咬得口中血腥弥漫,直欲作呕,血,他讨厌血,喉中一阵干呕! “宿雨!”陆沂神色一紧,立刻松开他,“你怎么样?” “呕……”江宿雨喉咙里一阵翻滚,剧烈地喘息,可他一日未进食,肚子什么都没有,只能干呕。 “喝口水缓缓,听话。”陆沂将茶水送到他唇边。 “你不是喜欢我吗?”江宿雨打开他的茶水,红着眼质问他,随口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伤人,“我想走,你放我出去啊,我不想看到你,你快放我出去!”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答应你。”陆沂深吸一口气,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喜欢还能被这样用,终究还是他退让,“我可以先出去,等会我让人给你送水过来,换洗的衣服给你放好了,沐浴过后你要乖乖吃饭,今晚,我不打扰你。” “好好好,你快出去!”江宿雨用力推他,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谁也不想见,谁也找不到! 房门缓缓阖上,将两个人彻底隔绝开来,江宿雨缩在角落里,拼命地把自己藏起来,恨不得原地消失! 陆沂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天空,今夜无月,连星子都只有零星几颗,夜风吹动头顶的榆树叶子,夜色沉沉。 他撩起衣摆,就静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守着他的宿雨,放他走,怎么可能呢?这些年,他的宿雨过一点都不好,他甚至不敢去想他到底经受了多少折磨! “叔父说的没错,我已经后悔了……”陆沂心中滞痛,后悔当年没把江宿雨绑在身边,就算把他一辈子困在侯府,也比他任人欺辱强上百倍! “若是阿覃在就好了!”陆沂叹了一声,阿覃回瑜州探亲,也不知回了没有,这几年阿覃都跟在他身边找宿雨,难得回去一次,却偏生碰上了这个节骨眼,若是阿覃在,至少能安抚一下江宿雨,宿雨恨他,却一定舍不得对阿覃加以打骂。 屋子里很暗,江宿雨只留了一盏最小的灯,豆子大小。缩在角落里许久,他才稍微清醒了点,抬起衣袖抹了抹脸,挣扎着起身,去倒了一杯水,一入口便吐了出来,是血的味道,好腥!这血……是了,他刚刚咬伤了陆沂,伤口好像很深,他还撕扯他的头发,抓伤了他的手……真像个疯子! 敲门声突然响起,江宿雨一惊,抬眸望向那扇门,是……谁? 外头下人道:“公子,沐浴的水和晚膳来了,可否让我们进来?” “进来。”江宿雨勉强应了一声,他必须要进食,一日夜水米未进,肚子又开始难受了。 房门再一次被推开,六个下人鱼贯而入,不闻人声,把晚膳摆好,将水送至屏风后,一应物事备好,又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房门一开一合间,江宿雨隐约看到廊下站了个人影,他竟还没走! 食物的香气不断地钻入鼻子,江宿雨拈起一颗腌梅干放入口中,酸酸的味道化去了口中最后一丝腥味,青瓷碗中盛着的莲子粥很清甜,蟹腿已经剔好了,只有两口的量,人参鸡汤炖得浓香,芙蓉豆腐入口嫩滑,蒸鱼鲜嫩。 陆沂瞧见窗上的影子,淡淡笑了,幸好还知道要吃饭,这犟脾气是改不了了,只能顺着。顿时起身,先去书房处理一下伤口,这嘴下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情。 饭后,江宿雨自去屏风后解衣沐浴,他的速度很快,只在水中泡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素白软衫很合身,他把领口拢得很紧。又对着门外凉凉道:“我要睡了,你别在外面。” 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他便明白了,继续躺回床上睡觉,原来已经走了,如此甚好。 陆沂回来时,屋里的灯已经熄了,昏睡了一整天,这个时候哪里还睡得着?他坐在廊下有些痴痴地想,明早起来会不会就想通了呢? 江宿雨翻来覆去大半夜,天色将明时倒觉得清醒了许多,该做的事他还是要做完,做完他才不会有负担。 “醒了!”陆沂一进内室便见他坐在床上发呆,醒了好一会儿了,顿时放了手中的食盒笑道,“起来了,给你做了虾仁饺,我尝了一个,好吃的。” 江宿雨正要找他,来的正好:“赤风萝,你给小殿下了?” 陆沂笑容顿收,淡声道:“没有。” 他在外面守了一夜,他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凌珑,陆沂很不高兴。 江宿雨眉尖微拧起:“你答应过给他,不能言而无信。” “你是不是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陆沂语气稍冷,心里极不舒服,这是气糊涂了吗,竟还想着凌珑!自两人重逢以来,他处处都在维护那个凌珑! “拿我换赤风萝,他做到了。至于他怎么对我,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江宿雨神色冷淡,朝他讨要,“把赤风萝给我。” 这个眼里只有凌珑的人,哪里是他的宿雨?陆沂已经被他气昏了头:“你就这样恨我?他都已经这样对你了,你还要回去?” “是!”江宿雨十分冷静,语气决然,他必须回去。 陆沂眸色一变,气血翻涌,每看他一眼都是煎熬,他竟这么直接了当地承认了恨他!可那又如何,恨就可以放手了么,他做不到,从前做不到,往后也做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放软了声音安慰道:“你在说气话,别这样,我不会当真,我很快就带你回瑜州。” “把赤风萝给我。”江宿雨重复了一遍,就算是要回瑜州,那也是他一个人回! “你这么在乎他,我会忍不住杀了他!”陆沂眼底划过一丝狠戾,他克制不住,这是他的宿雨,他怎么可以如此在乎别人! 江宿雨不甘示弱道:“你尽管杀,我会死在他前面。” “你威胁我,你为了他威胁我?”陆沂死死抓住他的双肩,眼睛都红了,“你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别瞒着,告诉我行不行?” 他太了解江宿雨了,就算是恨自己,他也不会对凌珑那样的冷血的人生出情意,如此固执地要回去,必然是有他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江宿雨铆足了劲挣了两下,挣不开,神色间透出一股嫌恶,他讨厌这样受制于人的感觉,这些人凭什么轻易决定别人的自由和生死! 他轻嘲道:“把柄,没有什么把柄,救命之恩,以命相酬罢了。” 那一笑,太过凄凉,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悲哀。 88 陆沂闻言浑身一颤,心中苦涩无比,是了,他的宿雨一向有恩必报,绝不肯欠人家的,顿时又心软了一回:“别怕,我会派人送过去,绝不会再把你弄丢。” 江宿雨不肯退让半分:“我自己去送。” 陆沂私心里极不情愿让他再见凌珑,此时却不忍心拒绝他,更不想跟他吵,便点头答应:“好,那我跟你一起送过去,就当作你同他告别,送完了,就跟我回来。” “随你。”江宿雨别过头去,他没有心力再去考虑别的,今日过后,世上还有没有江宿雨这个人都未可知,又何必跟他争什么。 “先吃饭,吃完饭我再送你过去。”陆沂掀起被子扶他下床穿衣。赤风萝也不是他的东西,是林疏着人去寻的,他前些日子去取,代为保管,哪知刚好碰上凌珑硬抢,这才有了用赤风萝换回江宿雨这回事。 江宿雨换好衣衫,坐在桌前低头吃饭,虾仁饺,跟阿覃做的味道真像,好久没吃阿覃做的东西了,他突然无比想念起从前的味道。 “尝尝这个吧。”陆沂给他夹了个春卷,这也是他以前常爱吃的,忽而瞥见他腕上的系着的帕子,便问了一句,“怎么突然喜欢把帕子系手上,好几回了,都没见你摘下来过。” 江宿雨把手腕缩回去一点,那一角素白的帕子顿时藏在衣袖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陆沂无奈,只得陪着他安静用饭,眼看着他没吃几口又停了筷,关心道:“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重做便是,身子弱,别任性。” 宿雨身形从前就很修长,现在反倒瘦弱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看,总是打不起精神,便是跟自己生气,也是惨白着一张脸,一副气虚体弱的模样。 江宿雨闻言,只得又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他吃得很慢。陆沂见他十分不情愿,便夺了他的筷子,柔声道:“我去给你下碗面好不好?” 江宿雨眸光微微闪动,又很快垂下眼睑,冷漠拒绝:“……不要。” 陆沂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就走:“跟我一起去,我给你做,别扭什么,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沂带着他一路去了厨房,骨头汤是一早吩咐炖好了的,正在灶上咕噜冒着香气。 江宿雨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忙活,他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一碗香气四溢的汤面就做好了,陆沂先把面在凉水中过了一遍,再浇上骨头汤,端端正正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陆沂给他拿了双筷子,含笑道:“吃吧,不烫,我的手艺可比之前要好多了。” 江宿雨心中一动,莫名地就涌起别样的情绪,眼前似有一把火,明亮而热烈,引诱着他不断靠近、沉沦……突然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丝疼痛唤回一点理智,他没有去接那双筷子。 “我不吃了,抱歉,让你白忙一场。”江宿雨突然起身走出厨房,那把火再明亮,再温暖,他也不想要了。 外头艳阳高照,他走出门,灼目的阳光便洒满他一身,越发衬得脸上的肌肤苍白憔悴,他眯起眼看了看太阳,有些刺眼,但是很暖,足够了。 看久了眼前便有些发晕,江宿雨揉揉眼睛,一抹黑色突然掠过眼角,他抬眸望去,脚下忍不住退了两步,脸色发青,转头夺路而逃,那是三年来无数次让他彻夜不眠,饱受苦楚的噩梦! 陆沂才追上来,便见人匆匆往回跑,面色骇然,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忙放了手中的食盒扶住他道:“宿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宿雨呼吸急促,情急之下竟忍不住牢牢抱住了他,哀求道:“别走!” “我在,别怕。”陆沂忙拥紧了他,明明就在自己身边,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侯爷。”廖青上前行礼,起身时望了一眼他怀里的江宿雨,果真命大,找了那么多年,竟还在人世! “你先下去!”陆沂抱紧江宿雨,他是在怕廖青,果然,廖青还有事瞒着他,与宿雨有关! “是。”廖青依言退下,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乖,别怕,他走了,我不会再让你见到他!”陆沂轻拍着江宿雨的肩,细声安慰,他现在不敢问宿雨,只得先按捺住一探究竟的心思! 良久,江宿雨才渐渐缓过来,是他……是他们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一日所发生的事时至今日依然清晰如昨,令他日夜难安…… “宿雨!”陆沂轻声唤他。 江宿雨立刻被惊醒,忙松了手退开去,脸上的惊惧还未来得及收起,便道:“抱歉,我先回……” 他话语一顿,他能去哪里?那屋子是陆沂的,他强占了一夜,总不能再霸着不放,况且他也不愿在这里待,没拿到赤风萝,他也回不去凌珑那里,蓦然发现,京都始终没有他容身之地。 于是改口道:“你什么时候把赤风萝给我?” 陆沂片刻间已受了他两回抱歉,心里本来就不舒服,此时又听他提凌珑,更是火冒三丈:“你就这样离不得他,我就这样让你生厌?” 江宿雨愣了一下,本能道:“你要反悔?” 陆沂怒气更甚:“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江宿雨皱了皱眉,那可太多了,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有什么意思,赚一场笑话罢了,他道:“你要怎样才肯给我?” 陆沂一把拉过他往前走,气急败坏道:“行行行,我现在就给你,陪你一起送过去,从今日开始,你跟他一刀两断,后会无期!” 江宿雨被他用力抓着手腕,那一刹那脸都疼白了,强忍着没出声,由着他将自己拖上了马车,恍惚中,手里便被塞了一个木盒,他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赤风萝,就这么轻易地给他了? 陆沂还气着,语气生硬得很:“这下你总该能放心了吧!” “多谢。”江宿雨抓紧了木盒,如释重负,有了这个东西,他才能得以解脱。 “你就看不出来我在生气?”陆沂强压下怒火,死死盯着他,“又是抱歉又是多谢,十句话里有九句是为了凌珑,真当我是块无情无欲的木头,这都能不介意?” 江宿雨眉尖动了动,紧紧抱着手中的木盒,他无话可说。 陆沂定了定神,他也是昏了头,宿雨本就对他心怀怨恨,再逼他恐会适得其反,不可操之过急! 江宿雨把那木盒护得很紧,下车时都不肯让陆沂搭把手,陆沂只得无奈收手,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害怕自己抢回去么?竟如此不信任他? 凌珑正在池边喂鱼玩,乍一抬眼就瞧见了江宿雨,十分诧异:“我以为至少还要几天,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陆侯爷还真是对你言听计从,这样的奇珍也能随手给了你,难怪你当时放不下他。” 陆沂没理会他话中带刺,冷冷道:“东西给你,宿雨我带走,你们从此后会无期。” 凌珑挑眉笑道:“那你可得看好了,我俩好了三年,宿雨可喜欢我了,你小心他偷跑出来找我,毕竟他当时喜欢你的时候就爱偷跑,现在他喜欢我了,自然也会……。” “你住口!”陆沂猝然打断他,什么好了三年,那分明是逼迫,若非逼迫,宿雨怎么可能会被人那般羞辱! “我住口也改变不了事实啊!”凌珑很无辜地看着他,“他都亲口承认对你不满意了,我只好多疼疼他!” “放屁!”陆沂怒斥,前几日抢赤风萝时就拿这事来刺他,今日还敢说,宿雨脸皮薄,那段受人欺辱的过往是他这辈子的痛处,这人怎么还敢当着宿雨的面说出来,往他心上戳刀子! 陆沂暗恨,前几日他怎么就轻易放过了这混账,真该一刀结果了他! 论嘴欠,十个陆沂也说不过一个凌珑,论身手,凌珑这辈子都追不上陆沂。 “别吵了。”江宿雨突然发声,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望向凌珑道,“让四叔开始吧,给你治病。” “行,我们走!”凌珑伸手去拉他。 陆沂眼疾手快,一把将宿雨揽在自己身边,警惕道:“做什么,别动手动脚!” “护的可真及时,”凌珑撇撇嘴,转身就走,“同床共枕那么多年,能动的早就动过了。” “你在这里等,还是先回去?”江宿雨在陆沂大怒之前阻止了他,再闹下去,恐怕今日事情难了。 “你就这么护着他?”他可以不在意凌珑说了什么,却不能不在意江宿雨!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江宿雨漠然转身,跟在凌珑的后面。 “我跟你一起去!”陆沂莫名一阵心慌,他做不到放江宿雨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很害怕,只要他稍微放松一点儿,他的宿雨就又会不见了! 江宿雨没有阻止,他也无力去阻止陆沂,但凌珑不会让他有机会留下的,九死一生,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89 凌珑在阶前站定,示意江宿雨先进屋,这才笑眯眯地拦了陆沂:“本王这恶疾由来已久,凶险得很,江大夫治病又不喜外人打扰,要劳烦你给我守个门了,千万别让人进来,本王的小命可就全仰仗陆侯爷了。” 陆沂面无表情道:“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只管宿雨无恙。” “当然有关,”凌珑凑近他耳边,压着嗓子道,“我死了,他会哭,伤心欲绝的那种哭。” 陆沂眸光陡然一厉,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上百个窟窿,近乎是拼了全力才压制下弹刀出鞘冲动。宿雨不喜欢欠别人的,报恩,他不拦着,最后一次,这是他忍受凌珑的最后一次!今日之后,他若再敢招惹宿雨,他必不会放过此人! 凌珑甩了甩袖子,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屋,拦住陆沂再简单不过,江宿雨不高兴的事儿他怕是一件都不敢做。 屋内,江暮吟却不太满意,皱眉道:“人多眼杂的,在这儿治?” “啰嗦,”凌珑倒是不在意,“门外有人守着,怕什么!” 江暮吟讽道:“他怕是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再扔出去喂狗。” “放心,宿雨在呢,他恨死我也不敢对我动手,难得东西在我手上,未免夜长梦多,别耽搁了!”凌珑一条胳膊搭在江宿雨肩上,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江宿雨扫开他的手,放下了手中木盒,淡声道:“开始吧。” 凌珑无所谓地笑了笑,傻,还为昨天的事儿生气呢,不让陆沂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他又怎么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你,笨死了,这么笨,难怪受到伤害的总是你! 解了衣带,干净利落地脱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少年人匀称的身体,细白的肌肤上,遍布无数细小的针孔,有些红点还未褪去,若此次余毒不清……不存在的,他还没活够,不会那么早死! “开始吧。”凌珑漫声道,眸中划过一抹寒意,就算死了,他也会化作厉鬼,撕了那群人。 “咬住。”江暮吟将一块白布送到了他唇边,魅心在凌珑体内积毒已久,惑乱神志,早就已是药石无灵,便是有赤风萝护住心脉,也未必就有十成的把握成功。 凌珑张嘴咬住,下一刻背上便已散开绵密的疼意,这是江暮吟早就想好了的法子,用银针之法将魅心余毒聚集在肋下,虽凶险,却是最易除尽的,若不想日后连情绪都要为人所控,那就必须将它连根拔起,撕下一块血肉来都是值得的。 江宿雨瞧着他的脸色已然发青,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下,银针入肉六分,本已非常人所能承受,但凌珑似乎天生就能抗得住疼痛,愣是生生熬过了这第一轮痛楚。 姜辰见时机已到,立刻打开手中的玉盒,抓起江宿雨的手道:“江公子,得罪了。”言罢,扯了他腕上的帕子,刀尖一划,那才结成的新痂就又被划开来,鲜艳的血液沿着腕骨落到了玉盒中那只通体莹白的雪宫蟾上…… 江宿雨怕疼,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门外陆沂却微变了脸色,他耳力过人,向来不会听错,登时敲门道:“宿雨,你怎么了?” 姜辰脸都吓白了,陆侯爷若此时闯进来,怕是会当场杀了小殿下。 江暮吟充耳不闻,将那银针再推入了一分,凌珑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叫了一声! “宿雨,你们在干什么!”陆沂没法在外面守了,“我进来了!” 江宿雨冷冷道:“吵什么,我四叔最不喜被人打扰,再嚷就出去!” 陆沂皱了皱眉头,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大概是他太紧张宿雨了,听到点儿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便想看到人才能放心,治个病而已,区区一墙之隔,哪有那么多意外! 姜辰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忍,明明心上人就在外面,江公子却只字不提,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凌珑肋下被割开一片血肉,那只唯一能清他余毒的雪宫蟾就趴在他的伤口上,背上的那一丝银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江宿雨的手连续被割了四道口子,才足矣支撑它将魅心之毒尽除。 “成了。”大半日过去,江暮吟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救回来一个。 凌珑突然抓住他的手,双唇发紫,牙齿冻得直达颤:“宿雨怎么样了?” 雪宫蟾是极寒之物,又如此靠近心脉,若无赤风萝护住心脉,怕是十条命都不够他丢的! “失血过多。”江暮吟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只死透的雪宫蟾从他身上拿开,指尖沾的血都是冰凉的,“松开,给你包扎。” 凌珑抓着他继续问:“他会不会有事?” 江暮吟默了一默,摇头道:“不知道。” 凌珑惊怒交加,厉声吼道:“我不是叫你留他性命吗?” “最后两刀,是他自己划的,是他非要救你。”江暮吟无力道,他也没算准,江宿雨真会豁出命去救凌珑! “救他,你快救他!”凌珑厉声嘶吼,狠狠将江暮吟推开,又抓着不省人事的江宿雨凶道,“你是有多笨,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救你,要不是看你有用谁管你的死活……我对你就从没讲过什么道义,你跟我讲什么道义,活该你被人往死里整,真是蠢死了!” 紧闭的屋门轰然一声踢开,陆沂一把将凌珑掀开,拉过江宿雨厉声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留他性命,救谁,不是在救凌珑吗,倒在这儿的怎么会是他的宿雨? “疼……”江宿雨无意识地叫了一声,眉尖动了动,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宿雨!”陆沂感觉手心有些不对,猛地拉起江宿雨的手一看,一片血色刺入眼眸,灼痛了他的眼,满手都是血,都是江宿雨的血,那块白帕子根本不是什么习惯,是他用来掩盖住这新伤叠旧伤的遮羞布! “你对他做了什么?”陆沂陡然出手死死掐住凌珑的喉咙,新仇旧恨,一起算了吧!! 凌珑猛然瞪大眼睛,窒息的压迫感铺天盖地朝头顶压下,一丝气息都进不去喉管,陆沂真的要杀他! 江暮吟道:“宿雨豁出命也要救凌珑,你若杀了他,那宿雨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陆沂却不管不顾,一点点将手指收紧,双目赤红:“他豁出命去救你,谁来救我的宿雨啊!” 江暮吟脸色微变:“你快放手,宿雨绝不希望你这么做,他还有救!” 姜辰颤声道:“陆侯爷,你快放了小殿下,江公子他在喊疼啊,你快让江大夫给他治伤,江公子耽误不得了。” 陆沂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江宿雨放下,甩手将凌珑扔在了床上,无比痛恨自己:“我真是疯了才会让他回来继续受你残害,他若有半分闪失,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现在知道心疼他了,你该庆幸他还有这点用处,否则三年前他就毒发身亡了,扔在路边连个乞丐都不如,谁还会多看他一眼!”凌珑强撑着爬起来,望向他的眼里满是嘲讽,“你以为,他落得这般境地是我造成的?陆沂,你但凡有点手段,他也不至于落到我手上,他那么喜欢你,你给了他什么?除了这一身伤病,什么都没有!” “你还敢狡辩!”陆沂怒极,恨不得用眼神活剐了他,“若不是你,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呵……”凌珑笑了一声,话里却满是苦涩,“他等了你很久,逃了很多次,每回都被抓回来,最后一次我打断了他一条腿,他还是不服输,他那个脾气啊,倔起来真是要命,后来啊,我跟他说心上人背弃了他,不要他了——噢,对了,他差点死在那一天!你见过一个人宁死不屈到心如死灰的样子吗,我见过!” “你……”陆沂耳边轰鸣,一股气血凝涩在胸口,肝胆俱裂,脚下都有些不稳,他的宿雨……怎么可以…… “这个样子,你嫌弃啊,那还给我啊!”凌珑一手紧扣住床沿不让自己倒下,字字刻薄,句句诛心,“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他重新开口说话,让他肯吃饭,肯出门,那些他困在噩梦里的夜晚,毒发时的痛苦,他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日子,那些噩梦缠身的夜晚,每一天都是我陪着他熬过来的,那是属于我们的,这辈子他都忘不掉!” 陆沂再也支撑不住,咳出一口黑血,死死抓着柱子勉强站定,闭目深吸一口气,再也不愿听凌珑说半个字。江暮吟才将宿雨的伤口处理好,他便立刻将人抱起,后背挡住了凌珑的视线,往常说过无数次的温柔笑语却带了浓重的悲凉…… “宿雨,我们……回家了……” 90 陆沂脚下有些不稳,抱着怀中人费力地上了马车,仿佛害怕他会凭空消失一般,一下都舍不得松开,一遍遍地抚着那张苍白消瘦的脸,瞧着着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一手垂落,双眸紧闭,了无生气,耳边蓦地回响起凌珑的话—— “你见过一个人宁死不屈到心如死灰的样子吗,我见过!” 心如凌迟,所有的一切他都甘愿替宿雨承受,为什么还要如此糟践他的宿雨! “我没有背弃你,从来都没有!”他抵着江宿雨的头,如鲠在喉,“我只要你,自始至终,我想要的都只有你。” 这一次,他没有再将人带回定武侯府,马车在陆家老宅前停下,那是他们曾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在此处休养,由简瑛救治,宿雨当不至于那么抗拒。 简瑛瞧见床上那人暗暗一惊,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当年的那个江家的孩子,当年陆世子从他那儿把江宿雨带走后他就再没见过这孩子,这些年陆侯爷一直在找心上人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江宿雨竟成了这副样子,莫名地,心里就泛起一股不忍来,这哪里还是那个鲜活倔强的少年? “他怎么样,何时会醒?”陆沂见他瞧了半天也不见动作,不由得出声催促。 简瑛号了脉,又仔细瞧了一回他的伤口,触目惊心的血痕,也不知被伤了多少回,摇头道:“不知道,他太虚弱了,身子亏损得着实厉害,苟延残喘而已。” 陆沂瞬间白了脸色,咬牙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用什么药,救醒他。”他不会允许江宿雨再离开他,绝不允许! 简瑛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回过头对他道:“侯爷一日三次,把这药喂下去,能不能醒过来,就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他会醒的!”陆沂坚信,等他醒了,休想再离开自己半步,就算软禁他一辈子,被他恨一辈子也都认了,只要他平安无恙,别的都不重要。 “除了这道伤口,他可还有别的伤病,可有中毒?”陆沂一直记挂着此事,之前江暮吟提到了毒发身亡,刚才凌珑又提,宿雨身中赤蛟血之毒多年,三年前,叔父是否真的让廖青致宿雨于死地! 简瑛摇头道:“脉息太弱,瞧不清楚,不过江家的孩子自幼就中了毒,不触发则无恙。” “若是触发了呢?”陆沂追问,简瑛竟知道宿雨的身体异状! “那必定身似火烧而亡。”简瑛眉心一道深纹,愧叹道,“若真毒发,不如送他早些去吧,何苦再受那样的折磨!” “可有解?”陆沂神色一紧,他以前问过宿雨这回事,得到的永远是不要紧,就连阿覃跟常伯也是口风紧得很,半个字都不跟他透露,他从不知这赤蛟血竟如此霸道,他的宿雨为何会如此命途多舛? 简瑛却对他这病颇为了解:“江家有棵弥梧树,当年宿雨他父亲好不容易寻来的,那果子能做个药引,可治。” “我知道了。”陆沂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未毒发,幸好,还有得治!可若非赤蛟血毒发,宿雨还会中什么毒,廖青当年到底对宿雨做了什么,除了那一刀,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隐情在里头?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寝食难安! 简瑛心中暗叹一声,当年他亲眼看着陆沂把宿雨强行带走,总以为他是看上宿雨那张长相不凡的脸了,还心急了一阵子。这几年多多少少也耳闻了一些陆侯爷的事迹,先是离家出走数年不归,才回来就跟老侯爷翻脸了,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这陆侯爷真是魔怔了! 恰在此时,有下人急匆匆赶来报:“侯爷,济安堂那位江大夫命人给江公子送药过来了。” 陆沂面色一沉,放声道:“让他进来!” 他现下厌极江暮吟,恨他助纣为虐,反倒帮凌珑一起糟践宿雨,可饶是如此,却不得不承认,江暮吟或许是最清楚宿雨病情的人,他不能拿宿雨冒险! 不多时,慕良便被人带进来了屋内,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刚才小殿下都差点儿在这陆侯爷手上断气,可他又不敢不来,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奉上一个小瓷瓶:“公子日常皆服此药救急。” 陆沂纹丝不动,并未接过,反倒望向了简瑛:“有劳简院使。” 简瑛接过,仔细查验了一番,方点头道:“可用。” 陆沂这才命人倒了杯温热的水过来,自己尝过了温度,才用小勺沾湿了江宿雨干涩的唇,将那药丸送了进去,但他虚弱得厉害,根本咽不下去,那水从口中流出,反倒沾湿了一小块后颈。 “你们先出去。”陆沂屏退了众人,又拿了块干净的素帕给他一点点水渍擦干净,宿雨生□□洁,稍微沾上一点儿都要不高兴的,“总是这样,什么不好的事都要瞒着我,被欺负了也不肯说,这真是……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陆沂扶住了他的下巴,自己含了一口水俯身缓缓渡入他的口中,两唇相接,宿雨的唇好凉,舌尖无可避免地尝到了一丝苦味,良久他才稍稍分开些许,又忍不住细细亲吻他的眉眼,低声同他商量:“这次若醒了就不要装昏睡了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 江宿雨毫无知觉,两颊消瘦,连昏睡中都透着虚弱无力。陆沂给他找了一身干净的寝衣,身上有血腥气,不擦洗干净了,依着他往常那些小癖好,又如何能睡得安稳? 陆沂解了束着床帐的丝绳,一片竹青色的帐子飘然落下,遮住了里头那一双人,他拧了热烫的帕子搭在盆沿上,指尖一勾,解了他的腰带,外衫除尽,掀开那素白的内衫,一片绮丽灼目的灼艳毫无预兆地闯入眼中,一片妖娆梅枝从左肩横斜到了胸口,朱砂艳泽,媚色勾人…… 陆沂猛然瞪大了双眼,脑海中似炸开了一般—— “哪个男人能对着这样的人间绝色不起妄念!” “……每一回都予取予求……捆他的手……” 凌珑,你真是该死!!! 但凡凌珑对宿雨有几分怜惜,都不会如此辱他,在身上画这种……供人取乐的东西,他的宿雨这几年在北辰王府到底算个什么! 他抓过那块温热的帕子,胡乱在那片肌肤上擦了一通,艳色的朱砂梅沾了水越发让人心神荡漾,从前两人欢好过的无数个夜晚不断涌上心头,意乱情迷的江宿雨,可这些……这些都被另一个人夺了去,成了欺辱他的利器,他不情愿,他绝不会情愿在身上弄这些东西来寻欢取乐…… “嗯哼……”突然床上的人喉间逸出一声轻哼,眉尖微颤,皱着一张脸,满是凄苦! 陆沂闻声手一僵,江宿雨的肌肤已被他擦红了一大片,那朱砂色泽却越发娇娆,他顿时清醒过来,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陆沂,你到底在想什么,执着于此又能抹去什么?宿雨以后都会好好留在自己身边,这东西暂时擦不掉又有什么关系! 他甩了甩脑袋,将不相干的一切都赶出脑海,除去江宿雨的衣物,替他擦洗身体,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上依旧白净细嫩,只在脚踝处有一点细小的疤,不仔细瞧压根看不出,这是从前没有的。 突然,那皙白脖颈上混在墨发中的一股黑色的丝绳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这是……他隐隐猜到了,立马勾出那股绳子,一只竹节暖玉哨便闯入了眼中,果真如他所料,他的宿雨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想离开他! 那是他七年前就下好了的聘礼,他的宿雨一直留着,贴身放置,珍而重之地挂在心口,从未取下!陆沂摩挲着他的脸,既难过又心酸:“一面拼命躲着我,一面又放不下我,怎么就这么傻?” 深陷在柔软被褥里的病弱男子毫无意识,任人摆布,他看不见曾经苦苦想要留住的爱人有多难过,也听不到那字字声声的泣血之言,那些于他而言,早已太过遥远。 他已经太累了,累得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幸好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那些藏在记忆里最隐秘的思念与执着都早已在漫长的等待里消失殆尽,随着年轮一起留在了过去,再没有什么能够牵绊住他…… 等的越久陆沂就越焦躁,一直到半夜他都没能听见江宿雨说半个字,哪怕一句轻哼都是奢侈,药已经灌下去两碗,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简瑛当晚没能回府,就守在外边的小隔间里,时不时就要被叫进去一次,药只喝了一半,眉头皱了一下,手动了动,都要他去看一眼!能喝得进去药,已经是个好兆头,陆侯爷仍是放不下心,非得守着,不仅快要把自己逼疯,这架势,还得把别人逼疯! 如此执着,对江宿雨而言真不知是福是祸! 91 次日,陆沂已经能喂江宿雨喝下大半碗药,却依旧不见醒转,他这颗心便始终悬着,放不回肚子里。 这一日他去了一趟国宾馆找凌珑算账后回到老宅,江宿雨却莫名发起高热来,额上冷汗涔涔,唇色发紫,呼吸紊乱,指尖无意识地抓着被褥,似是被梦魇住了,整个人都透着极度的恐惧! “宿雨,宿雨!”陆沂摇着他的肩,想要叫醒他,这是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才能怕成这个样子?心尖一阵发颤,是三年前的事吗,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江宿雨神色极其不安,他似乎又闯入了那个残酷的梦境,刻骨的恐惧,竹林,黑衣人闪现在眼前,刀尖划破肌肤,深可见骨,血珠洒落,附火蛇钻入皮肉的剧痛,不要,救他,快救救他,他不要在这里,疼,好疼…… 陆沂拧了帕子替他擦去一身冷汗,柔声安抚:“别怕,我在啊,宿雨,醒过来,醒过来我会一直在……” 一阵清爽凉意袭来,恍若最干净的山泉漫过身体,堪堪缓解了烧灼般的痛楚,温热的水沾湿了唇舌,被强渡入口中,滑过干渴的喉咙,冲散那一场不堪回首的幻梦! 可是……唔,好苦…… 勉强将眼眸睁开一线,模糊映入眼中的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熟悉容颜,这是他的陆沂!眼角似有泪光闪动,他抬手勾住了那人的脖颈,鼻子酸得只想哭:“我……我好久没梦到你了……你这次多陪陪我好不好……我好痛啊……” 陆沂一颗心仿佛被他紧紧揪住,每动一下都在滴血,两眼血红,紧紧抱着他,已经快要疯了:“痛……伤口痛是不是,宿雨别睡……大夫,快叫大夫!!” 简瑛闻声从隔壁过来时江宿雨又已昏死过去,他摸了摸那微凉的额头,道:“侯爷,宿雨已经散热了,他身子虚,醒得便要迟些。” 陆沂心急如焚:“他伤口疼!” “暂时只能先忍耐。”简瑛无奈道,痛只能忍着,伤成这样,又岂能再将伤口拆开? 陆沂挥了挥手让他先出去,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伤成了这个样子,愿以身代之,却无可替代! 他解下床帐,满心疲惫地躺到了江宿雨的身边,伸手将他抱在了自己怀里,双唇极其轻柔滑过他的额角、鼻梁、眉眼、薄唇,熬得通红的两眼早已酸涩无比,温热的湿意在脸上晕开,最终埋首在他颈窝里,双肩都在颤抖! 醒过来吧,别怕,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我绝不会再离开你。三年前的那一次分别,已足够让他拿终身去忏悔! 夜,愈发深了…… 烛光微暖,纱帐如烟,江宿雨神色间那抹惧色终于缓缓消散,紧紧相拥的两人沉沉睡去,沉溺在彼此最熟悉的气息里。 第三日,江宿雨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眉间的不安渐渐消散开去,睡得很沉,也很安稳。陆沂也渐渐放下心来,许是漂泊在外的那几年太累着他了,才会这般困倦,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该喝药了,再不醒来,我可每天都这样喂你。”陆沂放下手中替他擦脸的帕子,端起药碗,舌尖先点了一下,不烫才含了一口在嘴里,俯身渡入他口中。很快,一碗浓黑的药汁便见了底,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全入了江宿雨腹中,只是他依旧毫无知觉,万事不知。 陆沂轻轻抹去他唇角一点药渍,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在他耳边小声道:“醒了我也这样喂你,别睡太久,醒了就能见到我了。” 昨儿半夜宿雨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听不真切,可他不会听错的,那些装出来的冷漠抗拒、故作不识通通都是假象,宿雨仍是要他! “我今日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人,估计会回得晚些,你乖一点,若是醒了,可不准再跑出去!”陆沂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眉心,又替他放下了帐子,动作极轻地关上门,转身走远了。 窗外的芭蕉阔叶凝碧,深红浅缀,屋内兽炉中轻烟逸散,驱散了一切蚊虫。 午时,远途归来的人一路跑进了这间小院,在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待到气息平复了一些,才极轻微地将门推开一条缝,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去,透过帐子隐约可见床上似乎确实躺了个人,他缓缓走近,小心翼翼地挽起青纱帐露出里面安睡的男子,只一眼,眼泪夺眶而出,汹涌不绝,下一刻已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是他家公子,那么多年,江家的公子终于找回来了! 阿覃不敢吵醒他,擦了擦眼泪,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他,瞧多了,便忍不住担忧起来,脸色怎就难看成了这样,人也消瘦了许多,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会子也是这般弱不禁风,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连房门都难出一步。 阿覃在房内守了半日,傍晚又去给江宿雨炖了个汤,可自家公子却一直没醒,他担忧得紧,有心想问问陆公子,奈何当天晚上陆沂没回老宅。 又过了一夜。 兽炉中的香丸早已燃尽,大开的雕花窗正对着朱廊外的碧绿芭蕉,风过庭院,一丝清凉悄然入室,拂动着竹青色的纱帐。床榻上沉睡许久的人眉尖似乎动了一下,一声极细的轻吟从喉间逸出,有气无力,似是不太舒服。 他缓缓睁开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是什么地方?挣扎着坐起身,掀了身上的薄被下床,随意扫了一眼,他好像来过这儿,可是他想不起来了,又是在做梦吗,这回又会碰见什么? 他赤足踩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踉跄着走了一段路,抬手拉开门,灼目的阳光顿时刺入眼中,一阵强烈的眩晕袭上头来,他抓着门站定,眼睛睁都睁不开。 “宿雨!”陆沂惊叫一声,才进院子就被他吓了个半死,急忙上前扶住他,“怎么醒了也不叫人,跑出来做什么?” 昏睡这几天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走出去,这也就罢了,地上这般凉,鞋也不穿!更无奈的是衣裳都不披一件,先前为他躺着舒服,没给他穿别的,浑身上下就一件丝薄长衫,还只松松挽了根衣带,腰腿都隐约可见,与没穿也没多大差别了。 陆沂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回了内室,顺道叫起睡在外间的阿覃,命他去拿些吃食过来,将江宿雨放回了床上,这才看见他揉了揉眼,一脸迷茫,颇为意外:“刚醒?” 所以,他不是要逃,是还没清醒过来? 江宿雨抬眸望着他,眼底一片清澈,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这是……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陆沂凑近摸了摸他的脸,可算是有了些温度,前两日可都是凉凉的,摸着都揪心。 江宿雨眸光微颤,陡然回神,偏头躲开了那温热的掌心,往后缩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这是陆家老宅,是他们……是陆沂的屋子,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为什么还要带他来这里? “伤口还疼?”陆沂见他神色有异,便伸手去拉他手腕。 江宿雨却往后缩了缩,慌忙将手背到了身后,警惕地望着他:“小殿下呢,他在哪里?”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要提他!”陆沂语气尽量平静,又是凌珑,醒来的第一句话又是凌珑,明明自己就在身边,他怎么就偏要把凌珑挂在嘴边? “我要见他!”江宿雨声音嘶哑,神色慌乱,他不能就这样落在陆沂手里,他会再也逃不掉的。凌珑答应过放他自由的,困在陆沂身边算什么自由! “宿雨,”陆沂就见不得他这可怜模样,顷刻间心已软了十分,那点子因凌珑而挑起来的不满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立刻将他揽入怀中安慰,“别怕,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你不想见的人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当年的真相,都已在这几日翻了个底朝天,往后,这世上再没人能够伤害他的宿雨! “小殿下呢?”江宿雨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陆沂心头火起,实在忍不下去,“你觉得我看到你伤成那样,我还会留他到几时?” 江宿雨却不傻:“他要是死了,你又岂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夜凉王室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回去,随意捏个由头这事也就过去了,没你想的那么难。”陆沂语调微冷,心里对他如此看重凌珑介意得要命,只恨凌珑为什么不从这个世上消失! 没杀凌珑,是因为前日他找上门去算账之时,林疏突然赶回来横插一脚,硬要带走凌珑,为此他愿倾其所有救治江宿雨,并且许诺这两人永无相见之日,此事才暂时放下! “那林疏也不会放过你。”江宿雨淡漠的声音如惊雷在陆沂耳边炸响! 92 “你知道他们的事?”陆沂脸色一变,连他都是前两天才知道,宿雨怎么可能会知道?除非,这几年间他见过林疏,那这事就没这么简单了,“林疏知道你在北辰,你见过他?” “不知道,没有见过。”江宿雨无意挑起他与璟王的误会,“我在北辰三年,知道这些事不奇怪。” 陆沂这才松了一口气,面色稍霁,抓住了话头:“既然如此,那你也该知道他现在没空见你,凌珑已住进了璟王府,他们二人多年未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做。” 江宿雨默然不语,凌珑住进璟王府,怎么可能?要么被绑进去的,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陆沂耐心道:“你已经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先前的事皆既往不咎,别再想着见他了,先把身子养好。” “既往不咎,”江宿雨一声轻嘲,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一句既往不咎,就已经轻飘飘地将这几年带过,过往的一切,皆不值一提。 陆沂一听便知他想岔了,忙跟他解释:“别瞎想,我指的是他拿你的血当药引的事,不是指别的。” 江宿雨仿若未闻,转而问道:“你是要把我关在这里?” 陆沂一时语塞,他不想的,但宿雨不会乖乖留下,良久才缓声道:“府里你可随意走动,若要出门,我陪你去便是,我会尽快带你回瑜州。” “我知道了,我累了,请你出去。”江宿雨将床头的丝绳一抽,竹青的帐子落下,瞬间隔绝开两个世界。 陆沂瞧着他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背对自己侧躺着,只留半个后脑在外头,近在咫尺,他却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罢了,能找回宿雨,已是上天眷顾,又如何再去奢求他能毫无芥蒂地爱自己,无妨,今后再慢慢养回来便是。 陆沂透过青纱帐再看了他一眼,起身出了屋子,宿雨现在不想见他,他自然不会留下碍眼。 江宿雨缩在被中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又缓缓睁开了眼,突然就很难过,目之所及,皆是烙在记忆里无法释怀的过往。 流连京都的那几个月,是他与陆沂最纯粹的一段日子,少年心许,两相情愿,没有隐瞒,没有家仇,没有整日担惊受怕的相守,也没有今日面目全非的不堪。 只可惜,过往就只是过往,缅怀过去,只因当下过得实在狼狈罢了。他这一生着实可笑,至亲不在,挚爱不得,把自己弄到今天这个境地,实在无颜再回瑜州。 余生之愿,择一安宁处,不见旧人。 若有轮回,下辈子……罢了,还是不要再有下辈子了吧。 门吱嘎一声开了,阿覃将手中食盒里的饭菜摆好,每一道都是他刚做的,他家公子嘴挑,不弄仔细了,定不合心意。 阿覃找了件外衫出来,在床前站定道:“公子,我炖了汤,起来喝一口吧!” 江宿雨立刻睁眼,坐起身来扯开了帐子,他挂念了许久的人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似乎与记忆里的那个听话的少年有些不一样了,长高了不少,好似也经历了许多。 “阿覃。”他沙哑着唤了一声。 阿覃瞬间就红了眼,将手上的外衫披在了他肩上,死死抱住了他:“公子……” 只一声,嗓子眼里都憋着泪,不停地抽噎,只抱着他不肯撒手,这些年的奔波,能有今日,都值了! “你为何会在此,”江宿雨猜测道,“是陆沂让你过来的?”他的阿覃与常伯本该在瑜州才是。 阿覃使劲摇头,跟着陆公子找人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不哭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哭鼻子?”江宿雨覆上他的手,轻声安慰了一句,反倒惹得他哭得更凶了! 江宿雨顿时就心疼他了,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阿覃指不定多自责。 “莫哭了,你给我炖的汤都要凉了。” 阿覃这才放开他,扶起自家少爷到了桌边,仍是止不住的抽噎,给他盛了一碗炖得很香浓的汤。 “坐下吧。”江宿雨伸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舌尖顿时弥漫开熟悉的味道,心里头也不禁生出两分暖意,果然是他们家阿覃! 阿覃见他面有悦色,也忍不住破涕为笑,道:“常伯本来也要跟着来的,我给拦住了,反正公子马上就回去了,何苦再累他奔波一程!” 江宿雨手一顿,淡声道:“我暂时不回去。” 阿覃愣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在京都住下也好,你跟陆公子确实不宜再分开了,我再去把常伯接过来!” “不用了,我不会在此久留。”江宿雨放下手中的碗,又换了碗白粥,温热入口,恰好暖了多日不曾进食的胃。 阿覃听他这么说却急了:“公子你要去哪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回家又要去哪儿!” “以后再说吧,你去个信告诉常伯,我平安无事,叫他莫要担心。”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在此处,也不想回家,眼下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公子啊,你跟陆公子是不是还有误会?”阿覃急得不得了,“这些年陆公子为了找你可受罪了,你不能再走了,他会没命的……” 江宿雨打断他:“你若是替他来当说客的,就先出去吧。” “我不是!”阿覃头一回顶撞江宿雨,却是为陆沂鸣不平,“公子,当年找到你那一身血衣,除了陆公子没人信你还活着,他不信你被狼吃了,就去剖了那山上所有的狼,这几年为了找你更是哪儿都走遍了,我跟在陆公子身边这些年,他过得很苦,你就不要再躲他了!” “你先出去吧!”江宿雨转过身去,他并不想知道这几年陆沂过得怎么样,既然已经既往不咎,那自然是将所有的过往全部揭过,谁也不欠谁的! “公子,老……”阿覃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可是他家公子跟陆公子不能再误会下去了! “那年你不见了之后,陆公子刺伤了老侯爷。” “老侯爷当时急召陆公子回京是因为他旧伤频发,撑不住了,陆公子那一刀伤上加伤,老侯爷没多久人就去了。” “廖青,也已经被送走了!” 那段日子,陆沂接连痛失至亲至爱,怀疑他为情人而弑父的流言传遍了京都,甚至惊动了陛下,又被幽禁了四个多月,查清了真相才让陆沂袭爵,那四个月,真的差点儿就要了陆沂的命。 这几年,其实谁都不好过! “这与我何干?”江宿雨却无动于衷,冷静的让人心骇,“人不是我杀的,这笔账难道要算到我头上?” “公子,你变了……”阿覃震惊,忽觉眼前之人无比陌生,以前的公子不是这样的…… “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江宿雨怒从心起,接连质问,“他的旧伤跟我有什么关系,廖青也不是我送走的,这两个人经历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但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怎么到头来竟成了我的错?他们不顺,就要把我关起来?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吵起来了!”陆沂一直守在外头,越听越不对劲,即刻破门而入,“宿雨,怎么回事?” 江宿雨满心愤懑,流落异乡,众叛亲离,他就该白白承担这些吗? “是因为我还活着吗?”他抬眸望向陆沂,眼中蓦然滚下一颗泪,“你以为我想活吗,我也恨不得死在三年前!” “宿雨!”陆沂猛然将他勒进怀里,心跳都漏了一拍,“胡说什么啊,我们已经回家了,没人再欺负你了,我在,不要怕啊……” 江宿雨讽笑一声:“你跟凌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为一己私欲软禁我,我宁愿被他带走,也好过被你关在这里。” 陆沂眼中闪过一抹戾色,这辈子,他都别想再见凌珑!当即将他抱回床上休息,安神香的气息萦绕在整个屋子里,江宿雨体弱,不一会儿呼吸便渐渐平稳。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做回我的宿雨?”陆沂沉痛不已,俯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会放你走的,不会了。” 阿覃一直守在门外,整个人都是迷茫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公子生气了,公子从来没有对他生过那么大的气。 “陆公子,我又做错了。”阿覃低着头,他很难过。 “你没有错,”陆沂苦笑一声,叹道,“他是对我怨气未消,心中不平罢了,你莫要再劝他,不论他想做什么,你帮着他就是了,若是连你都不向着他,他得多难过。” 93 自这一日起,江宿雨再没让阿覃近身过。阿覃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跪地认错都没有用,公子的温柔好像只给了他一瞬,就全部收了回去,余下的全是淡然与冷漠。 如此过了好些日子,阿覃自知惹他不快,便不敢再上前去了,偷摸着在暗中照顾他,时不时躲在柱子后瞧一眼,越看越心疼,常常一个人偷着抹泪,公子每天都不开心,整日里靠在榻上,一躺就是大半天,寡言少语,无悲无喜,整个人越发消沉了,他看着心里好难受。 “宿雨,该喝药了。”陆沂把药碗递给他。 江宿雨扫了一眼那浓黑的药汁,接过仰头喝下,一滴不剩。 “阿覃给你熬了莲子粥,甜的,你吃一些吧。”陆沂又端过一个白瓷碗,送到他嘴边,柔声劝道,“阿覃这几日都急上火了,你从前待他那样好,他不过一时失言,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我没有罚他,我本就不需要人照顾。”江宿雨眼中毫无波澜,声音极轻,一如他此时的模样,分外无力。 “调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陆沂摸了摸他的脸,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江宿雨偏头躲开了他的手,侧身躺下,缓缓闭了眼。 简瑛给他开的是固本培元的方子,陆沂硬要他喝下,药不对症,其实并没有多大作用,他说了一次,陆沂不信,他也懒得争,左右喝不死人,咽了便是。 陆沂这几日皆受他冷遇,早就见怪不怪了,拿过一旁的薄毯替他盖在了身上,却发现他又没有穿袜子,光着脚,地上也没有鞋,又不穿鞋在地上走,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一个破习惯,大热天脚都是冰凉的!顺势就将他一双足放到了自己腿上焐着,冷不防又摸到那个细小的疤,轻声问他:“这疤是怎么来的?” 足下传来体温,江宿雨顿时僵了一下,往回一缩,可是脚腕被抓得很紧。 陆沂抓着不放:“凌珑说你以前总想着逃,他打断过你一条腿,是这儿?”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宿雨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皱着眉道:“他骗你的。” “那这疤是怎么来的?”陆沂声音沉了下去,“你还有多少事情要瞒着我?” “自己摔的。”江宿雨自知挣不开,也就懒得再挣扎,缓缓闭了眼,逃脱不成反倒摔断了腿这样不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陆沂当然不信,心里滋味很不好受:“你就这么替他遮掩?” 江宿雨不想解释,叔父说他是凌珑的命,一开始他不懂,当他醒悟过来自己浑身上下只有那被焚火寒毒浸透的血还有点用处时,只想拼了命地逃跑,为着心底那一点奢望,他逃了五次,最后一次,从马上摔下去,断了一条腿,也就是第二天,陆沂在京都袭爵……此后,他便只管报他的恩,断了那些个念想。 后来陆沂去北辰找他,他自忖既然已经是个死人,那就守好死人应有的本分,没那个必要再去打扰活人,况且自己也见了一回,也算成全了心底最后那点妄念,此后,便都放下了。 哪知凌珑好巧不巧偏要来京都寻药,他不想碰见旧人,却偏又三番两次地遇见,还偏给他瞧见自己十分狼狈的模样,所谓孽缘,大抵就是如此了。 从陆沂的角度看过去,江宿雨蜷缩着身子,大半张脸都藏在了肘弯下,露出小半张脸和颈侧的肌肤,衬着墨发,肤色苍白,呼吸极轻,那是常年都得用药养着的虚弱无力。 便是这样一副病态娇骨,便是每天都是一副淡漠无情的模样,陆沂也爱他到无法自拔,时时刻刻都想要见到他,想吻上那淡色的唇,吮出一丝嫣红,想看他极力压制却控制不住浑身发软,咬着唇却藏不住喉间情动,想看他哭,听他说要…… 陆沂将他抱起回了内室,放置在了床上,随后欺身上去,吻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与他微凉的唇一擦而过。 江宿雨翻身坐起,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是不是有病!” “是,我快被你逼疯了!你让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身体越来越弱,看你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受够失去你的日子了,江宿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做你才肯稍微对我好一点?”陆沂被他激怒,面目狰狞,满心激愤,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的无非就是一个生死不明的江宿雨,他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可是,他不要他啊! “要疯上别处疯去,别再我面前闹!”江宿雨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脸上竟被他激出一丝血色,“你当我是什么,供你取乐的娈宠,被你关起来还不够,还要凭你随时寻欢?” “江宿雨,你怎么能这么狠?”陆沂死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想自己,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着魔一般吻上那毫无血色的唇,“你明知我有多爱你……” “不要……你滚开……”江宿雨狠狠踢他一脚,身上一凉,炽热的唇舌席卷过肩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最后一点想要藏住的隐秘,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巨大的痛楚随之席卷而来…… 江宿雨崩溃,仰面痛哭,不要了,他好疼,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好恨啊! 久违的哭泣终于又在他耳边响起,陆沂恨不得死在他身上…… 锦丝被下一片狼藉。 江宿雨茫然地望着床顶,呼吸颤乱,满腔痛楚,陆沂……比凌珑更可恶! 陆沂餮足,仍抱着他不肯松手,细细啄吻着他的眉眼,温柔地判若两人。 “不嫌脏吗?”他哑着嗓子偏头一躲,那吻便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陆沂顿了一下,将他遮身的锦被拉下一点,露出肩头那一片绮丽殷红,凑上去吮出一片红痕。 “莫说你只是逃脱不了才被人强占了一段日子,就算你真的另寻新欢,我顶多也只是杀了那个男人,丝毫迁怒不到你身上去。” “我只要江宿雨,爱我也好,恨我也罢,反正你在我眼里哪儿都好,就算你落到泥里去我也能把你捞起来,擦干净了照样是我的宝贝!” 江宿雨眸光微颤,拼命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做着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说起这事,陆沂倒起了心思,挨着鼻尖舔他的唇:“他碰过你?” 先前林疏跟他赌咒发誓,宿雨跟凌珑绝对清白,这话,他想听宿雨说。 江宿雨浑身一颤,寒着一张脸道:“陆侯爷,介意这个,你不防去找女人点个守宫砂!” 陆沂抚过他的脸,继续发问:“碰你哪儿了,什么时候,多久,几次?” “你……下流!”江宿雨气得发抖,他真是低估了陆沂的厚颜无耻,这人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 陆沂的手已伸进了锦被之中,在他身上轻轻摩挲:“回答我,宿雨。” “你问的哪次,我记不清了!”江宿雨胸中愤懑难平,他从前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第一次,”陆沂继续套话,口无遮拦,“先亲的哪儿,枕头是什么颜色,玩儿的什么,他说什么了,你哭了没有,舒不舒服……” “你住口,混蛋,滚下去,出去!”江宿雨暴怒,抬手又甩了他一巴掌,一面跟他亲热,嘴里还问着他与另一个男人亲热的细节,混账东西! 陆沂终于忍不住笑了,十分愉悦,心里已有了数:“你们果然清白。” “不清白,介意你就放我走!”江宿雨被气狠了。 “我不介意,我嫉妒!”从见到他们的第一天起,陆沂就吃味儿到现在,“嫉妒他救过你,他占了我的位置陪了你三年,不管我怎么弥补,这辈子你都会记得他!但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只会是我。” 江宿雨背过身去,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泪流满面,陆沂,我恨死你了! 94 璟王府中。 老管家听着那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头疼的要命,殿下带回来的是什么混世魔王,不是拆房子就是烧屋子,偏偏殿下有言在先,只要这位凌珑小殿下不伤着自己,其它的随意!当时就把这小魔王惹毛了,气得一天掀了六回饭桌都不够,还爱指挥别人砸东西,再多住几天,璟王府都要给他拆完了! “沈临舒,你这混账,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才从宫中回府的林疏一进后院就听到这冲天怒吼,不禁皱了皱眉,整个院子连地皮都翻了一遍,凌珑就坐在屋顶,往下扔琉璃瓦玩,一扔一个响,四个侍卫守门神似的镇守四角,翻天都飞不出去。 “带他下来。”林疏淡淡吩咐。 凌珑自己跳了下去,怒道:“三日后就是陛下大宴,你打算当天也关着我?” “那瓦片重,仔细扭了手,叫个人上去替你扔,岂不方便。”林疏强行拽着他进屋,顺手扯了块帕子替他擦手。 “沈临舒,你夺嫡未成受刺激了吧!”凌珑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气到了,自从他重新见到沈临舒之后,一切都变了,这人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倒好,胆儿肥了,都敢关他了! “你身子不方便,别老跳上跳下的。以及,我从没夺过嫡。” 凌珑登时大怒,气得直哆嗦:“你那皇帝哥哥知道你爱玩男人么?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我年近三十未娶,你说他知不知道。”林疏淡淡一笑,“珑儿,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凌珑一掌打过去却扑了个空,反倒被抓住了手腕,不过凌珑小殿下嘴皮子一向比身手厉害:“好啊,不过本王已有正妻,堂堂璟王殿下嫁过来做妾么?” “你还是不长记性。”林疏叹了一声,强行把他按在自己腿上,璟王殿下一言九鼎,在椅子上就把人给办了,“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凌珑额上细汗频出,咬牙坚持:“江……宿……雨!” 林疏不再多言,身体力行。 凌珑浑身发软,下唇都咬出了齿痕,实在是被弄得狠了,眼泪汪汪地低声呜咽:“你又欺负我……” “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三……哥哥……三……哥哥……” 次日一早,璟王府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陆沂抱着浑身烫得吓人的江宿雨,要找凌珑救人! 凌珑累了大半夜,窝在林疏怀里睡得正香,瞧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林疏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舍得起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璟王不早朝! “宿雨……宿雨怎么了?”凌珑听着门外的叫唤,陡然惊醒,慌忙爬起来穿衣。 林疏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人命关天,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沂质问凌珑,“昨天夜里便开始发热,这不是寻常风寒。” 凌珑一看就知他是焚火毒发了,转头问林疏:“你练功的冰室在哪儿?” “跟我来。”林疏在前方带路,从一座假山进去,开了机关,直通地底,是片极大的空地,入目一片银白,中间一座万年寒冰凿成的台子,旁边挖了个池子,寒气逼人。 “给我。”凌珑从他手上抢过江宿雨,往池子一扔,溅起一片冰冷刺骨的水花。 “你干什么!”陆沂推开他,立刻就要下去捞人。 林疏忙扶住他,披了件外衣在他身上。 “不想他被烧死你就让他泡着,还不是你们家干的好事!江宿雨当时眼前就两条路,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你以为附火蛇毒那么好解,以毒攻毒罢了!”凌珑轻嗤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冰室,颇为不屑道,“看着那么情真意切,全靠一张嘴把人哄得死心塌地,关键时刻半点用都没有,人以群分,都是一丘之貉!” 跟在他身后的林疏莫名挨骂,颇为怀疑,一丘之貉是在说我? 凌珑越想越气,甩了身上的衣服往他身上一扔:“还你,不要你的!” 林疏无奈:“珑儿,你别迁怒我!” “派人去叫江暮吟。”凌珑冷冷丢下一句,自己回房待着,心情不好,谁都不想理! 冰室内,江宿雨大半个人都浸在冰池中,常人片刻都忍受不了的寒意,他身上却烫得厉害,眉尖紧蹙,嘴唇咬得一片血痕,痛苦万分。 陆沂守在他身边,喉头都在发颤:“你就这样恨我,什么都瞒着我,这样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江宿雨,到底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江宿雨歪在他肩头,唇齿间偶有呓语,皱着眉喊疼,一下又似是想留住什么,带着哭腔喊别走,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水中,冰凉彻骨。 陆沂心中似有一把钝刀在凌迟,痛到呼吸都麻木,眼眶湿润,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能分担你的痛楚! “不会走了,我很后悔,那一年我不该走的。” “你那样不舍,我居然还丢下你。”他当年怎么就干出了这样的蠢事!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招的他……怎么惩罚我都行,叔父……求你们不要再折磨我的宿雨了……” 江暮吟在后面将他这般肺腑之言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暗暗一叹,大哥,宿雨没有看错人。 “陆侯爷,带宿雨上来吧。” 林疏早命人备好了干净的客房,陆沂将江宿雨放在床上,替他脱了那一身湿透的内衫,露出冻得青紫的身体。 凌珑扫了一眼那痕迹斑斑的后背,顿时发飙了:“陆沂你还是不是人,他都病成这样了,你还下得了手!” 陆沂没有理他,是,凌珑说的没错,如果不是他强行求欢,兴许宿雨就不会发病,可若没这件事他也发现不了宿雨还瞒着他这么大的事! 江暮吟视若无睹,先给江宿雨嘴里塞了颗药,拿了温水灌下去,免不了呛的他一阵咳嗽。 陆沂顿时就要自己来喂:“你轻点儿。” 江暮吟对他改观,语气也好了不少:“你先喝碗驱寒茶,若是病了,谁来照顾宿雨?” “我没事,宿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怎么治?”陆沂关心的是这个。 江暮吟却无意与他多说:“等宿雨醒了你自己问他吧。” 那身诡异的热潮褪后,江宿雨又高热不断,昏睡到第二日下午才堪堪醒来,身边守着陆沂,他靠在床畔,眼下一点乌青,呼吸均匀,睡得很熟,一只手却还紧紧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很暖。 江宿雨眸光微颤,莫名鼻子就涌上一阵酸楚,想哭,但他忍住了。轻悄悄想挪开他的手,可一动,他便醒了。 “宿雨!”陆沂睁开眼,猛然抓紧了他的手,瞧见他醒了,又摸了摸他的脸,终于散热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疼不疼?” “先喝口水,阿覃给你炖了汤,我让人去端过来。” 江宿雨扫开他的手,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想见他…… “宿雨,”陆沂以为他是怕自己,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暗怪自己糊涂,“先前是我鲁莽,我保证不再乱来,你别怕!” 江宿雨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把耳朵捂得很紧,不要见他! “叫不出来你就让开,他不想见你!”凌珑一进来就开始说风凉话,身后慕良正端着那碗陆沂口中的汤。 “有你什么事!”陆沂烦他烦得要命,尽会捣乱! “宿雨,是我。”凌珑上前硬把被子扯下来,怕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 江宿雨仍旧死死抓着被子,面色潮红,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声音嘶哑:“你的病好了?” 凌珑顿时就心软了,当即就俯下身子抱住了他:“好了,江宿雨,你自由了,我再也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乖乖养病,身体弱成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你留下。!” 林疏皱了皱眉,暗自压下,没发作! “我不留下。”江宿雨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留在这里。” 陆沂眸色一沉,不可能,绝不能放! “好啊,我也不想把你留下!”凌珑登时一喜,连声道,“不过我暂时脱不得身,我回程那一日,若你还是想走,我绝不丢下你!” “嗯,我跟你走。”江宿雨点头,他不用等到那一日了,他绝不想留。 “好!”凌珑当即就应承下来,异常高兴,“我一定早日带你回去,回去我们就成亲,再没人欺负你,也没人敢惹你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陆沂听不得这些胡言乱语,他跟宿雨早有父母之命,哪轮得到他人插足! “珑儿!”林疏暗含警告,玩笑也不行! 凌珑挑衅道:“本王早先由我父王托孤给江暮吟,我的婚事他当然能作主,他又是宿雨唯一在世的长辈,我俩的婚事他一早就同意了,明媒正娶,择日成婚!” 门外才煎了药端过来的江暮吟脚下一顿,顺手将手中的药递给了院里的小厮,忙活了大半日,有些饿了,先去散个步吧! 95 “你也探望过了,就不打扰江公子养病了!”林疏拽起凌珑,直接扛在了肩上,不顾他张牙舞爪,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跟只猫儿似的。 江宿雨暗暗惊诧,不免多看了他俩一眼,原来凌珑真是心甘情愿住进来的,这样也好,他先前活得那样小心翼翼,有个人陪着他也好! 陆沂眼疾手快,在他想缩进去之前,把人提溜出来:“先吃点东西,再把药喝了。” 江宿雨手指微蜷,许久才接过碗,闷不作声地全喝了,既然躲不了,不躲了就是。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陆沂拿了块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油渍,却被他躲开。 “不关你的事。”江宿雨语调微冷,足够让他听明白,“我自己会解决。” 陆沂手一僵,强压下胸中怒火,尽量平和:“赌气归赌气,别拿这事开玩笑,听话,别瞒我!” “我没有赌气,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他来京都之前,就已打定主意,不会再跟陆沂有任何牵扯,现在自然更不想! 陆沂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对我心怀怨恨也是应该的,这些话我不会当真,先治病,别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恨你。”江宿雨轻轻摇头,他从前不明真相时是怨过,可是后来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怨,他带走陆沂,定武侯对他下杀手是人之常情,陆沂好像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怨的,又能去怨谁?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陆沂警惕道,恨他怪他怎么都是应该的,不闹才可怕! “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也没个好结果,大抵是我承受不住你这份情,从前的事,就都一笔勾销吧,硬抓着不放也没意思。”江宿雨也不看他,自顾自道,“仔细想想,认识你以来,许多事你都替我拿主意,日后就不劳烦你了,京都非我久留之地,我也不想再过被人软禁的日子,请你成全我。” “所以,你是真打算不要我了?”陆沂心潮起伏,只觉得他这番话无比可笑,“你告诉我,怎么一笔勾销?成全你,那谁又来成全我?我自始至终要的都只有一个江宿雨,是我过分了吗?” 那些梦里的呢喃,哭诉挽留,他深藏在心底的人,分明就是自己,却反倒要说什么一笔勾销,简直可笑至极! 过不过分,都与他无关了,江宿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低声诉求:“别说了,求你了,放过我。” 他真的已经太累了,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面目全非,硬撑到最后,又能如何,彼此不过是再多些失望罢了。 “别说傻话!”陆沂气他不要自己,偏生又见不得他难过,顺势揽住他道,“以后我不会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先好好养病,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交给别人,放他远走高飞,都不如留在自己身边来得好。 “怎么就偏生就以为我是在软禁你,我只想把你放在身边好生照顾,你就爱钻死胡同,但凡碰上点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不要我,还爱躲着我,我不看紧些,让我上哪里找去?” “生死不弃,就不能多信我一点?”陆沂心疼他,可也是委屈的,这么多年,宿雨竟还是把他往外推。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放开,我要休息了。”江宿雨不想再同他争论下去,同样的错,他也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已失去了太多,而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副残破身子,以及他苦苦想要争取的一点自由,又何必再为了别人的一点私心去委屈自己。 “宿雨……”陆沂还欲多言,两声咳嗽却在外间响起,只得先松开他,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肩上。 过了一会儿,江暮吟才进来,也不避着陆沂,直接问道:“身上还疼?” “嗯。”江宿雨点了点头,焚火毒向来发作的少,可每一次都能要去他半条残命。 “疼怎么不说,哪里疼?”陆沂又气又心疼,这是真把自己当外人了,甚至比外人还不如! 江宿雨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又不是说出来就不疼了。 江暮吟面色凝重,沉声道:“今年已经病发了三回,得想个法子压一压才是。” 江宿雨瞬间脸色惨白,手指尖都在那一瞬间抓住了被褥,沙哑道:“好。” 陆沂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眉峰聚起,料他不肯说,只得私下去问。 江暮吟瞧着桌上残留的大半盅雪梨汤,提醒了一声:“他从前饿坏了胃,这些带凉的东西少给他吃。” 什么!陆沂浑身一震,饿坏了胃,堂堂北辰王府,连餐饭都缺么!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宿雨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东西? 江宿雨揉了揉眉心,又缩回了被子里,一脸恹色地阖上了眼,睡一觉起来便会好多了。 陆沂见状,只得先按捺住不发作,低声对江暮吟道:“我送您出去。” 江暮吟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反对。 房门被人动作极轻地关上,整个下午,屋中都寂无人声,难得的清静。 直至日落西山,院中凉风渐起,明明是盛夏,却吹落几片青黄的叶,真真是不合时宜。 陆沂在阶前止步不前,满目苍凉,离那房门仅几步之遥,他却从心底升起一丝恐惧,他害怕见到宿雨,如潮的歉疚自责悔恨几乎让他窒息,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抛下宿雨回京啊……他明明那么不舍,哭着闹着都不肯让他离开瑜州,到底是为什么他鬼迷心窍要回来啊…… 如果,没有丢下宿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坐到了床边。江宿雨的睡相有些乱,侧着身子,一只手臂露在外边,一只手紧紧抓着被子,只露出半张苍白消瘦的脸,眉心微微拧起,睡熟了都透着一股浓烈的不安。 陆沂双肩都在颤抖,眼角湿了一片,他的宿雨月朗风清,煦暖如阳,说话连眼睛都是带笑的,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上天薄待他! 江宿雨睡眠浅,一声细微的哽咽落在他耳中,他便缓缓睁开了眼,昏暗的屋子里没点灯,他自然认得出陆沂,只是瞧着有些不对。 他迟疑地开口:“你……怎么了?” 陆沂默然不动,江宿雨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一个字,以为他又在耍花招,颇为不悦道:“做什么在这儿装神弄鬼,天都黑……” 陆沂突然抱住他,埋首在他颈窝里,江宿雨未完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颈间一片温热的湿意,紧贴着的身体明显感觉到他在颤抖,他在哭…… 江宿雨一时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陆沂,他年轻时轻狂恣意,放浪不羁,后来敛去一身锋芒,倒也从容,可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痛苦绝望的陆沂。 江宿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轻轻放到他的背上:“你怎么了?” “……对不起……是我负你……真的对不起……我该早点找到你……”陆沂声泪俱下,他该怎么做,才能稍微弥补一点点,才能减轻他哪怕一点点痛楚?他居然一直以为宿雨是委屈了才躲他,何止是委屈,他该恨的,他属实该恨自己! 江宿雨身体一僵,他知道了什么?那些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告诉他做什么!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凌珑的话你也信,他骗你的,你先起来!” 陆沂纹丝不动,只是摇头,江暮吟根本不屑于骗他! “陆沂,你先起来,你这样压得我很闷!”江宿雨提高了声音,自己多重心里没半点数么,压在他胸口,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宿雨,别不要我,”陆沂从他颈窝里抬起头,声音尚带着哭腔,连看他的眼神都是愧疚而小心翼翼的,“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别不要我……”闹脾气,躲他,他都不怕,他只怕宿雨不肯跟他…… 江宿雨错开他的目光,他没见过这样的陆沂,一时竟有些无措:“你先起……” “这个时辰,黑灯瞎火的你们躲在里头干什么见不得人……”凌珑好不容易溜出来,一手推开门,顺手点了盏灯,看清那交叠的人影,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陆沂,你在干什么,你非得玩死他是不是,他身子虚成什么样你看不见啊,才喘过这口气你又来,除了这个你能不能干点人事,实在忍不了你上外头找一个啊!!!” “你起来!”江宿雨大为羞恼,用力推他。 陆沂纹丝不动,低声道:“我这样怎么见人,帮我擦擦。” “你刚刚怎么不觉得丢人!”江宿雨低声怒斥,他不想保持这个姿势,只得摸了枕边的帕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快起来!” “好。”陆沂眼角微弯,宿雨到底还是疼他的,飞快地在他双唇上点了一下才起来,顺道理了理衣服,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了凌珑一眼,“这个时辰,你又过来干什么?” 江宿雨震惊地看着他,衣服乱了吗,理什么衣服,还舔嘴角,尝尝自己眼泪咸不咸吗? 96 “畜生!”凌珑眼藏杀气,“你弄死他,我杀了你!” 陆沂对凌珑向来不客气:“小殿下,我们夫妻恩爱也没碍着你的眼,倒是你无故闯进来扰我,未免失礼。” “恩爱,呵!”凌珑嘲讽笑道,“月黑风高,良辰美景,正适合捉奸,你轻薄的是本王的正妻,没瞧见他一脸不情愿么,你们恩爱个鬼!” 陆沂挑眉道:“正妻?你来迟了,我们十年前相识,第一天我就看上他了,七年前互表心迹两情相悦,一早告知了家中父母,六年前有了夫妻之实,恩爱无匹。噢,对了,十年前你才多大,十岁,十一?骂我畜生,照你这年纪,林疏岂不更畜生?” 江宿雨转过脸去,默默闭上了眼睛,心里暗骂他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比我早生几年又如何,最后人还不是归我了,”凌珑眯着眼睛道,“认识十年又如何,我好歹也占了三年,一夜夫妻白日恩,这可是几百夜的夫妻,恩一点儿都不比你少!” “继续编,宿雨早跟我说了实话。”陆沂嗤之以鼻。 “啧,所以你就恼羞成怒霸王硬上弓,难怪他不满意你,”凌珑满脸嫌弃,转而望向江宿雨,目光瞬间温柔似水,“这混账一看就粗鲁又野蛮,乖,待回了北辰我多疼疼你。” “他不回去!”陆沂沉声道,又提这档子事,他就奇了怪了,宿雨到底说过什么,竟让凌珑误会成这样,他还不好解释,宿雨满不满意他还不清楚么! 凌珑越发口无遮拦:“那你可拦不住,他喜欢我,尤其喜欢我疼他,日高慵懒起,夜夜红罗帐,那模样可太勾人了,叫一声夫君,骨头都酥了。” “张嘴就露馅,”陆沂轻嘲一声,“他都没这么叫过我,能叫你,做梦去吧!” 宿雨脸皮薄,只能做不能说,那些羞人的话张嘴都吐不出半个字。 “这恰好说明了你没我会玩,所以他才对你不满意!”凌珑一脸坏笑,颇为回味,“哎呀,得了这么一个绝色的美人儿,又生得那样一副好性儿,你能忍得住三年光看不吃?” “住口!”他还真忍得住! “都给我出去!”江宿雨忍无可忍,这两个人居然在他面前讨论起了床笫之事,还都是跟他的,混账东西,无耻之徒! 陆沂顿时回头哄道:“我们不理他,不气啊,犯不着为他生气,林疏治得他死死的。” “你也给我出去!”江宿雨怒瞪了他一眼,过分至极! “那不行,我得留下来照顾你!”陆沂握住他一只手,目光温柔,“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好不好?” “啧,”凌珑满脸嫌弃,“你恶不恶心,人还没吃呢,就要吐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陆沂不耐烦道,“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吱什么声,我俩的悄悄话能说到明天早上,想听找你相好的去!” 凌珑十分沉痛地叹了一声,深情款款地望向江宿雨:“宝贝儿啊,你先前眼光可真不怎么样,这是什么泼皮无赖,可苦了你,难怪死活不肯留下,放心,我绝对带你回咱们家去!” “滚!”陆沂怒斥,宿雨不肯留下,却肯跟凌珑走,别的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独这个不能忍,朝门外喊了一声,“林疏,你看好他!” “好。”才进院子的林疏面色也不善,怎么一天到晚总想往这儿跑,一日跑三回都不够!“今天不是已经来过了吗,珑儿,跟我回去,别打扰江公子养病。” “本王来看我夫人,关你什么事,”凌珑看都不看他一眼,“你们才打扰呢,宿雨才不想看到你们,尤其是某个薄情寡义之人。”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就薄情寡义了!”陆沂脸色铁青,凌珑千方百计离间他跟宿雨,尽往他身上泼脏水! “跟我回去。”林疏二话不说,硬是将他扯了出去,瞎说什么,什么夫人! 凌珑一只脚勾住门槛,大声道:“江宿雨,你不要被他哄两句就又上钩了,他金屋藏娇,别信他那张嘴,骗的就是你!” 陆沂狠狠剜了他一眼:“凌珑!!!” “珑儿乱说的,江公子勿要放在心上。”林疏直接把他抱起来就走,看来人手还得加,就不能让他见江宿雨! “放我下来,你才乱说,我就要宿雨,放开!”凌珑使劲挣扎,“江宿雨,我就只骗过你一件事,别信他,你被骗财骗色骗身骗心一次不够,还想被他骗第二次么!” 陆沂用力关上门,不行,不能在这儿待了,必须得让江暮吟尽早诊治,再待下去,非得把他逼疯不可!宿雨,可别多想……他一转身便见江宿雨神色有异,慌忙解释。 “宿雨,你别信他,他就是不安好心,见不得我们好!” 江宿雨目光飘动了两下,没说什么。 “我发誓,我若真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让我不得好死。” “……哦。”江宿雨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不在意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你才刚醒,休息什么!”这误会大了,这事不说清楚,宿雨只会越发想着不要他,“真没这回事,你信我,等你病好些了,你问阿覃,这些年阿覃都在我身边,他定然是向着你的,我若真做过什么混事,你一问便知,我那些宅子都带你去走一遍,绝对没有这事!” “你不用跟我解释,”江宿雨打断他,“我也不想知道。” “我不跟你解释跟谁解释,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信!”陆沂坐在他身边,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别想着跟我划清界限,我们一辈子都划不清!” 陆沂的指尖很暖,江宿雨却不想看他,闷声扫开他的手,飞快地滑进了被窝里。 陆沂静默半晌,宿雨总想着不要他,说什么不恨,明明就是心里还怨着,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无处排解,越发逼得他想逃开自己。 估算着时辰,他只得暂时先离开一会儿,去厨房给他端了些清淡的晚膳,江暮吟说他这几年常常昏睡不醒,饮食不定,早把胃给饿坏了,这要是再不仔细着些,身体只会越发孱弱不堪。 江宿雨缩在被子里,咬着唇,捂着肚子一动不动,没事的,忍一下就过去了,睡着了就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宿雨,先起来吃些东西,等会儿肚子该难受了。”陆沂将饭食摆在桌上,怕他吃了不舒服,没敢拿油腻的,只取了一碗清甜的莲子粥,鲜鱼汤,并一盘山楂糕,再加两个菜蔬,尽够了。 屋子里没半点动静。 陆沂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背对着他,脸朝里侧躺着,身子蜷成一团占着那小角落,这性子倔的要命,明明心里委屈的不得了,还硬是不肯承认。 他不打算惯着,含了一口鱼汤,上前扳过江宿雨的身子,捏开他的嘴就渡了过去,非逼得他咽下了才分开双唇,撑着身子在他上方道:“先前你昏睡不醒我就是这般喂你喝药的,你要是不肯吃东西,我可要继续了。” 江宿雨再一次震惊于他的无赖,惊怒交加,扬手又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是有多不要脸,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我做这种事,这就是你的喜欢?” “若是这样能让你消气,打多少下都行。”陆沂淡笑了一下,双唇凑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喜欢是处处想着你,念着你,事事以你为先,不让你疼,不让你难过,不让你委屈,更不让你独自一人生闷气,却不能由着你作践自己。” “在你这儿要什么脸,我已经让你吃了许多苦头,也做了许多错事,若还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苦,那我才真是该死。”陆沂抱起他,将他放到凳子上,那碗特意为他取的粥顺手端到了他面前,“多少吃一些。” 江宿雨脸色一阵青白,舌尖还余留着鱼汤的鲜味儿,他本来可以忍过去的,可是这个混账却那样来逼他,他不能再被陆沂拿捏住了,会继续被他掌控的。 “不合胃口?”陆沂见他迟迟不动,便问,“想吃什么,我让人去拿。” 江宿雨冷冷道:“我不饿。” 陆沂笑了一下,顺手给自己盛了碗鱼汤,柔声道:“那我喂你?” 江宿雨的脸一下涨的通红,破口骂道:“你下流!” “腾”的一下起身就要走,不想再看到这等背信无耻之徒! “慌什么!”陆沂一把将他拽回来,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顺手送了一勺粥到他唇边,“这样喂。” 江宿雨浑身都僵了一下,被人这样抱着,腰上箍着一条手臂把他牢牢困住,丝毫动弹不得,无比难堪的姿势,活像个依附于人的玩物! “你这样对我,同养个取乐的娈宠,有什么分别?” 97 陆沂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将那勺吹凉了的热粥放下,叹道:“我们从前那样好,出双入对,恩爱无匹,我这样对你,怎么就成了辱你?” 这要放在以前就是情调,宿雨还会勾着他的脖子凑过来亲他! 江宿雨冷笑,满腹凄苦:“你情我愿才叫恩爱,我不情愿叫强逼。” “果然我现在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陆沂微微松开了些,仍是舍不得放开,“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还要说这些伤人的话,我就算知道是假的,听了也会难过。” 江宿雨反问:“你让我好过了吗,我又为什么要顾及你?” 陆沂苦笑了一声,叹道:“倒是一点儿没变,你对所有人都善良,就只对我狠,连凌珑都能得你好言相待,对我就是恶语相向。” 江宿雨脸色一变,转瞬间怒不可遏,拼了命地想要挣开他:“这么介意凌珑你还抓着我干什么,倒是放手啊,你放开我!” “真生气就打我两下,我不躲,你别伤着自己!”陆沂只得把他圈得更紧,牢牢困在怀里,“我不是介意,我是嫉妒,我对他的嫉妒都已经超过恨意了,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做回我的宿雨?” “你想要的那个江宿雨早就被你们逼死了。”他眼眶通红,悲愤不已,强忍着眼泪不肯掉下来,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开口,“我已经不欠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你又凭什么夺去我的自由?自以为对我深情,你做的哪一件事是我想要的?” 陆沂心上一紧,终于说出口了,愈加牢牢抓着他,不肯松动分毫。 “你说一年必归,你却归在京都,你说每年除夕夜都同我一起,这几年陪我的都是凌珑,你说绝不让我受委屈,可让我委屈的只有你!” 别人根本给不了他委屈,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年再苦再痛,说到底都是因为一个陆沂罢了,他在意的也只有陆沂而已,如果不曾拥有,如果不曾过于信赖,失去又怎会受这剜心刺骨之痛! “言而无信也就罢了,拿我交换,还要供你寻欢,我疼成那样你都听不见,做完了还要问那些话,我是个什么东西啊,由得你们这样拿捏,生气不行,不想吃饭不行,不想留在京都不行,不想见你也不行……” “可算是逼你说出来了,”陆沂终于松了一口气,今日不断逼他,总算是迫他把积在胸腔里的这股怨气放出来一些,“总爱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委屈成那样也不说,我要是不逼你一下,非得憋出来病来,怨我恨我,我什么都认,不要怕,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更不会不要你!” 江宿雨在他面前是可以任性一辈子的啊! 陆沂知道他心里苦,知道他委屈,知道他的怨恨无处排解,更知道他在害怕,在有意疏远自己,这些都不算是事儿,他依着就是,反正宿雨就算闹得再大,也翻不起多大浪,他天性如此,没什么坏心思,他伤害不了别人,只能委屈自己。 “你又是故意的!”江宿雨再也忍不住,痛哭不止,不停地抽噎,他不想这么狼狈,为什么总是中他的计! “是,我不需要你这么委屈自己,忍气吞声,我看不惯你这样!”他要的才不是木头似的江宿雨,心如死灰又如何,那他就再点把火,有血有肉,才是他活生生的江宿雨! 江宿雨喉头哽咽:“你总是这样,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了,你还不知足,还不肯放过我,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江宿雨,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陆沂……” 陆沂摇头,眼中含泪笑了一下:“不,江宿雨什么样我都喜欢,自始至终,我从未改变!” 变了,早就变了,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江宿雨固执地闭上眼捂紧了耳朵,不要再听他说了,会被他们逼疯的! 今日够了,陆沂不打算再逼他,柔声哄道:“乖啊,先把粥喝了,张嘴!” 江宿雨食之无味,眼睛酸涩不已,似哭似笑:“迟早有一天,我要被你们逼死。” 陆沂手顿了一下,又喂了他一口,随口说笑:“真要那样,我们就共赴黄泉!” 夜风阵阵,摇动廊下的宫灯,荡开一片光影浮动。 厨房里没人!准确来说,是没有下人!厨房里有人,在凌珑小殿下掀了两回桌后,林疏直接把人带到了厨房。 凌珑惯会挑刺儿:“不好吃,没有宿雨做的好吃!” 林疏极有耐心:“就切了一盘西瓜,怎么还能分出高下来了?” “宿雨切的皮薄多汁,切得比你好看!”凌珑三句话离不开江宿雨,“他还给我熬过糖,做过饭,煮过面,味道好极了,贤惠的不得了,娶回去宜室宜家!” 林疏默了一默,喟叹道:“你犯不着拿江公子来激我,但凡这些年你过得好一些,也不会只有一个江宿雨可说道。” “只有一个江宿雨?”凌珑重复了一遍,莫名笑了一下,“璟王殿下坐拥万里河山,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点私情,是我见识浅薄了,见笑,我先回了,你自便。” 林疏扣住他的手腕:“我曾经一度很羡慕他们。” “羡慕?哈——”凌珑惊讶万分,“怎么,你也看上江宿雨了,陆沂知道吗,你不怕他拼着谋反的罪名也要杀了你?” “珑儿!”林疏声音一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沈临舒,你莫名其妙把我关在这儿,我逃脱不得,是我无能,你想玩儿些花样,我只能陪你玩儿,你要是想来真的,那我可就不奉陪了!”凌珑断然起身朝外走去,来真的,嫌命不够长吗,手还没触及到门,便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 林疏贴紧紧贴着他的背,那个喜欢黏着他的小珑儿,到底是什么时候把他弄丢的?他找了那么多年,怎么偏就找不回来? 凌珑气急败坏:“沈临舒,你端着点自己的身份行不,不带这么胡搅蛮缠的,这招对我没用!” 林疏咬上那白净的耳朵,顺着耳根一路滑下,对他简直是又爱又恨,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将所有的涵养廉耻统统抛开。 凌珑呼吸颤乱:“明天就是陛下大宴,你准备让我顶着一脖子欢爱痕迹出去供人取笑,还是在这种地方做的,你跟我多大仇怨才能让我丢这个人?” “不会留下痕迹。”林疏滑过他的颈,猛然咬上肩头! 凌珑犹自挣扎:“非得在这儿?人来人往的地方,事后找谁来洗地,你家厨子以后每天都在你玩过的地方踩来踩去,你还吃得下吗?” “拆了便是!”林疏肆意堵住他的嘴,嘴硬,唇软! 月上中天,夜已过半,林疏捡起衣裳裹住精疲力竭的凌珑,抱起回房,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乖那么一点点。 次日一早,陆沂同林疏进宫去,今日乃陛下千秋节,八方来贺,丝毫马虎不得。凌珑是外臣,不与他们同去,但林疏也没敢放他出璟王府的大门,掐着时辰将人送到了皇宫,一整日都派了人全程看护。 凌珑在外人面前倒还不至于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却在宴后硬生生闯进了陛下的御书房,一双眼睛通红,万般屈辱地解了上身衣物,露出一身不可言说的痕迹,声泪俱下地控诉璟王殿下的恶行! 据说,那一日,陛下的脸阴沉的可怕,璟王这一日压根就没能踏出宫门。 陆沂却顾不上他们俩,林疏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瞧着吓人,不过关个禁闭罢了,况且还把凌珑留下了,到头来指不定向着谁呢! 马不停蹄回了璟王府,一路直奔江宿雨的客房,一眼就看见床上躺着的瘦弱男子满身冷汗,鬓发湿透,昏迷不醒,脸色差的吓人,陆沂瞬间窒息! 江暮吟拈着根极细的银针,在火上过了一下,稳稳当当地扎进了江宿雨的指甲缝里,干净的指甲瞬间红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陆沂努力控制声音平稳,却依然克制不住一丝颤抖。 江暮吟拿起床边那只手,又扎了一根进去,平淡道:“克制焚火毒少不得冒些险,没撑住,昏死过去了。” 陆沂眼前一黑,厉声吼道:“他身体那么弱,为什么要挑今天?” “大抵只有今天能避开你吧。”江暮吟扎入了第三针,“他自己挑的日子。” 陆沂双腿一软,跌坐在椅上,艰难道:“他……他就那样想与我撇清关系,宁愿冒险也要避开我?” 江暮吟平淡道:“错了,他只是不愿让人瞧见他治病时的丑态。” 床上的江宿雨无意识地痛呼了一声,瞬间眼角湿透,一片泪迹斑斑。 “宿雨!”陆沂跌跌撞撞扑到床边,见他面上满是痛楚之色,顿时心都跟着揪紧了,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不敢,“他怎么样了?” “知道痛就还不算太糟。”江暮吟抽出那三根泛着寒芒的银针,霎时指尖血滴不止,染透床褥。 98 江暮吟不动声色地拿了块帕子擦手,好险,差点就没救回来! “你照顾他吧,喂他喝些水。”江暮吟起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掐住江宿雨的下颌巧劲一拧,江宿雨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伴随着骨骼归位的声音,越发令人心寒! 抬头见陆沂惊怒不已,江暮吟难得的主动解释了一句:“怕他咬到自己的舌,我便卸了他的下巴。” “他的病到底要多久才能治好?”陆沂眼底映出他的苍白容颜,到底何时才能饶过他的宿雨。 江暮吟叹道:“他这病暂时不会发作,找到药随时能治,若找不到,也就这一两年了。” 陆沂浑身一颤,死命压住心底的绝望怒吼:“要什么药,我定找来!” “弥梧果,金蝉蜕。”江暮吟淡淡说了两样东西。 “弥梧果我有!”陆沂猛地抬头,江宿雨出事的第二年,那棵弥梧树破天荒地结了个果子,常伯将它晒干,研成了药粉收在宿雨的屋里。 江暮吟微微挑眉,难得惊讶:“果真是他命不该绝。” “金蝉蜕我立刻让人去寻。”陆沂沉声问,“可还要准备什么,尽管说便是?” 江暮吟漫声道:“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小殿下知道在哪儿。” 陆沂顾不得吃醋,只想立刻救治江宿雨,对凌珑那点子芥蒂早忘的一干二净。 趁着没人捣乱,陆沂将江宿雨带回侯府休养,这回也没去老宅,非得把人日日放在眼前才放心。 命人打了热水送到屋里,陆沂拧了帕子替他擦身,越看眉头拧得越紧,这身子骨太单薄了,还硬闹着不肯吃东西,可不能再惯着他,哭也不成! 陆沂俯下身子贴紧了他的额头,低声道:“好傻,作践自己来惩罚我,倒还不如作践我来得痛快些。” 眼见着他嘴唇干涩,陆沂又端了碗热水过来,拿白瓷小勺喂他喝下,末了,又抹去他唇角的水渍,瞧着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没忍住索了个极温柔的吻,贴上那带着湿润的唇瓣,他才感觉到眼前之人的真实。 江宿雨毫无知觉,一日未醒,夜半往身侧暖源靠了靠,陆沂立刻将他抱了个满怀,温声低语,让他安心。待到次日陆沂早起穿衣,他的眼睛才昏昏沉沉地睁了一线,约莫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在穿衣,还未来得及喊一声,头一歪又陷入了昏睡。 唤了阿覃过来照顾,陆沂便出门去了,他如今领了职,可就没那么闲了。 日头渐高,这时节本该热闹的蝉鸣声在这院里却一声也听不见,树影浓荫洒在窗前,案上兽炉中一缕烟色袅袅,那气味是侯爷惯用的的香丸。 一个人影趴在柱子后,眼瞧着阿覃出去了,才踮着脚偷偷进了屋子,探着身子往内室瞧了瞧,可惜一道素帘挡住了,听说侯爷的这位心上人身子弱,常常一睡就是几天,脾气还怪,最不喜人伺候,偏就是这样一副孤僻性子,侯爷却恨不得放手心里宠着。他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那个男人这般牵肠挂肚! 他伸出手去拨那帘子,床上确实躺了个人,却并未睡着,睁着一双枯涩的眼睛倒把他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 “你是何人?”江宿雨瞧见他受惊,勉力坐起身来,他刚醒,头有些晕,“我吓着你了?” 那少年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有些口吃道:“没……没有。” “你是谁,怎么会到这儿来?”江宿雨习惯了不让人近身,故而他的住处从来没有生人。 那少年愣了一愣,小声道:“这是侯爷的屋子。” 江宿雨心头微惊,重新打量了眼前之人,十六七岁的模样,衣锦束发,眉目清秀,有些无措地站在那儿,他不是陆家的下人,陆家也没有这个年纪的主子,他却能随意进出陆沂的卧房,什么人能随意进出主人的卧房…… 他是……蓦然想起凌珑的话,江宿雨身子一歪,浑身发软,背脊都在微微颤抖,胸腔巨震,死命抓住了身上的被褥,不让自己倒下…… 少年盯着他,眼前之人只穿着一件丝薄轻衫,病态不掩其容,体弱更添风流,领口微敞,掩在乱发下肩头的那一片殷红妖娆撩人,果真绝色。 少年有些自惭形秽:“原来你就是江公子啊,果真冶艳,风华无双。” “你……出去。”江宿雨眼前一阵发黑,声音低哑,喉头发颤,说他,冶……艳? “对……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我这就走,江公子,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少年似是慌了,忙扫开帘子,逃似的出去了,跑出好长一段路才停下来舒了口气,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公子啊,长成个神仙似的模样,偏又妖冶,也难怪人人都对他念念不忘了。 江宿雨倒在床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一片泪痕从指缝中流出,死命咬着唇,将那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楚堵死在了喉咙里…… “公子,先洗把脸吧。”阿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守着自家公子醒的,好不容易喊饿,肯吃些东西了,忙去厨房备了些清淡的粥菜。 江宿雨又转身缩进了被子里,阿覃叫了好几次才起身,垂着脑袋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脸。 阿覃瞧见他那双通红的眼,心里一惊,忙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江宿雨声音嘶哑,他换了一身衣衫,领口拢得很紧,“阿覃,替我找过一处院子,僻静些的。” “啊?”阿覃不解,“公子,这里已经很静了,陆公子已经派人把蝉都抓光了,也没下人。” “叫你找你就找,是不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江宿雨莫名发怒,“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好好好,我这就去找,”阿覃被他吓了一跳,又不敢再惹他生气,先前陆公子也吩咐过了,得先顾着公子,忙不迭地扶他坐下,“你先吃些东西,我这就找人去收拾。” “过去了再吃。”江宿雨固执到不行,他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这屋子的每一处地方,甚至他躺的那张床,都让他觉得恶心! “总得先收拾啊!”阿覃欲哭无泪,才一会子的功夫,怎么又变成这样了,明明醒来还好好的! 江宿雨率先出门:“我在院子里等!” 阿覃眼睁睁地看着他拂袖而去,实在没办法,只得去给他安排。 千秋节已过,各地使臣也相继告辞,陆沂送出城门,礼节周到,过了午时才回宫复命,宫墙三丈,映出他一脸可惜,该走的没走,怎么不把凌珑遣送回去!陛下将那两人关在宫里之后就没信儿了。 御书房前,总管吴涂虚拦了一下:“侯爷来得不巧,陛下正同璟王殿下议事,若没什么要紧事儿,还是明儿再来吧。” “无甚要紧,公公替我回了便是。”陆沂转身欲走,又顿了一下,“按理北辰郡王这几日也该回了。” 吴涂顿了一顿,忽而笑道:“小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深得圣心,陛下有意多留他几日。” “如此看来,倒是件喜事。”陆沂也笑了。 “喜事不喜事的,还得看两位殿下。”吴涂敛了笑容,别有深意道,“小殿下近日可是一直念叨着一位江姓公子。” 陆沂摇头:“小殿下玩笑罢了,公公莫要当真。” 吴涂但笑不语,将他送出院门,一甩手中拂尘,悠然回转。 陆沂回府途中路过浮云斋,想着江宿雨喝药苦,便买了一篮子软糯清甜的糕点,又在干果铺子里买了袋腌梅干。 回到府中,片刻不耽误直奔惠风院,偌大的院子因江宿雨不喜生人,一个下人也没留,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陆沂找了一圈,惊诧不已,真是难得,竟愿意出门了,忙出去唤了个人问:“公子在何处?” 守院小厮道:“公子搬到东北角的梅苑去了。” 陆沂皱了皱眉,一路找过去,怎么突然就搬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了,又是为了躲他?晚上抱得那么紧,白天又躲得那样远,就没见过别扭成这样的! 这梅苑听着风雅,却实在是偏僻,靠墙而建的一排屋子,全因着院子里那棵老梅,每年冬日红梅覆雪,着实一番好光景,故而才一直留着那院子没拆,不想那院子空了许多年,今日却让江宿雨搬进去了。陆沂心生不悦,他那儿还不够清静么,竟挑了这么个地方! 他推开那虚掩着的木门,见到院内光景,登时愣了一下,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99 那棵老梅下摆了张软榻,榻上侧躺了个人,一身素衫轻软,墨发垂落一侧,发梢还带着微湿,分明是浴后方出,在这儿晒太阳,也得亏他现在不怕热! 陆沂眉眼一弯笑了,这慵懒散漫的模样十分惬意,他瞧了心里欢喜,也就不计较他乱搬住处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他意中人的身上,干净温暖,阖目安睡,鼻息轻微,素衫上斑斑点点的光辉,衣摆下露出一双白净的足踝,竟又没穿袜子!罢了,今日这天气,不穿便不穿吧,这模样外人也瞧不见。 陆沂在他身边坐下,冷不防瞧见他腕上系着的帕子,眸色暗了一下,宿雨很在意这道疤,不肯让任何人瞧见,不,他是很在意自己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不想被任何人知晓,宁愿自己咬着牙抗,也不肯在人前露了怯色,脾气倔得很。 怎么就那么惹人疼呢!你我夫妻一体,又何必这般躲着我? 陆沂心里泛起一股热流,无限怜惜,缓缓凑过去,双唇覆上他的额头,眼睛,含住薄唇,轻咬了一下…… 江宿雨似乎感觉到不适,呼吸颤了一下,眼眸睁开一线,勉强瞧清了眼前之人,唔,陆沂,习惯性地贴上去,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唇齿间温柔缱绻…… 陆沂想他,想得整个人都快发疯了,难得他如此依恋自己,根本就分不开。 唇舌相触,似火燎原,江宿雨轻哼一声,仰起头来,只想要更多,体内似点着了一把火,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我在你梦里,一句话也不说?”陆沂气息颤乱,才稍稍分开一点便已口干舌燥,他还想要继续,想狠狠疼他! 江宿雨浑身一僵,陡然清醒,立刻将他推开,慌忙往角落退,心中大骇,怎么会是真的,他不过闭眼睡了一小会儿,怎么就变成了真的! “躲什么?”陆沂一把将他拉过来,笑问道,“刚刚又梦到我了?” 他早就有所察觉,宿雨经常会梦到他,刚醒那一瞬,常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只要他一开口,梦便醒了。 “你放开我!”江宿雨狠狠踢了他一脚,滚开,他不要见到这个人! “怎么今天这么大火气!”陆沂稳稳抓住他的脚踝,顺手将他扯入怀中,“明明对我动情了,怎么就是这么犟?” “你混蛋,放开我!”江宿雨怒不可遏,这个人怎么还敢对他做这样的事情! “别怕。”陆沂吻上他的后颈。 “我都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满足你的私情?”江宿雨的心一点点凉下,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是怎么一面心里放着别人,一面又对他做这种事的? “我怎么舍得?”陆沂笑了一下,“还有别的法子!” 之后,陆沂温柔抹去他眼角的湿痕,道:“我喜欢看你哭。” 江宿雨声音嘶哑:“在这种地方行事,陆沂,你真不是人!” “别怕,这儿就只有我们俩,夫妻之间叫闺房之乐!”陆沂握住他的手亲了亲。 “找别人去!”江宿雨嫌恶地扭过了头。 陆沂低笑了一声:“说得轻巧,我哪有别人!” 江宿雨不愿听他胡言乱语,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手指却仍旧被一根根掰开,死活抽不开,许久之后,陆沂解了他腕上的帕子擦手。 江宿雨呼吸一滞,眼睛蓦然通红,仿佛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你为什么总要逼我去恨你!” 他所想要藏起来的一切,那些不堪的过往,都被陆沂一点点撕开,展露无遗。明明都已经另有新欢,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所谓情深如许,也不过是一点私欲! “别怕,”陆沂摩挲着他的手腕,那道已经泛黑的疤,突然就拿到唇边亲了一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别总在意这些,在我面前,你无须顾忌什么。” “滚开,别再靠近我!”江宿雨狠狠甩开他,眼眶通红,拢好衣襟就要回屋! 陆沂愣了一下,上回那样对他都只是生气,如何今日就屈辱成了这个样子! “鞋也不穿,别乱走,仔细硌了脚。”陆沂一把将江宿雨抓住,抄起他的膝弯抱他回屋,放置在了新铺的床褥上,“我才出去多久就又变得这般喜怒无常,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真是一刻都离不开你了!” “滚出去,别出现在我面前!”江宿雨狠狠推开他,两眼通红地缩进了角落,蒙上被子,把整个人都藏了起来,他觉得恶心! 陆沂满心无奈,只得先去找阿覃问话,得知他早上还好好的,才离开一会儿就变了个人似的,突然神色就凝重了起来,仔细回想他方才的话语,不对,有问题! 找别人去? 怎么莫名其妙会提到这事,凌珑说的金屋藏娇当时可就说明白了,怎地这会子又突然提起? 陆沂当即吩咐道:“去查一下,你离开那会子,可有人溜进去!” 凌珑被困皇宫,压根就出不来,可除了凌珑,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这么捣乱,见不得他跟宿雨好。 阿覃回来的倒是挺快,面上有些不悦:“陆公子,是清晖。” 清晖在府里已有半年多了,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平时瞧着也是个懂事的,这回怎地偏要往公子屋里跑,公子回来后对谁都心怀戒备,最不喜生人靠近,也难怪他会这般生气。 陆沂瞬间了然:“原来是清晖啊!” 有凌珑胡言在前,今日又见了清晖,难怪宿雨发这么大火,唔,还挺酸的! “陆公子,你笑什么?”阿覃很不满,公子本来就日日寡欢,这一闹,怕是更伤身。 “你照顾宿雨,我去去就来。”陆沂摇头轻笑,忍不住细细回想,刚刚怎么就没闻出酸味儿来呢! 屋内,江宿雨听着门外的笑声,满心痛苦,这辈子的屈辱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脸庞,他为什么一定要偷生这几年,反倒让自己陷入这比之当初更加难堪的境地。 阿覃进屋,一眼就看见他在床脚抱头缩成了一团,顿时就红了眼眶,哽咽道:“公子,你别怕,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阿覃会守着你的……” 江家最温柔和善的小公子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阿覃!”江宿雨抬起头,唇色发白,两眼干涩道,“你去帮我打些水来,我要沐浴。” 阿覃顿时急了:“公子啊,别闹了,你才沐浴完,这会子又洗什么!” “快去,你快去,我要水!”江宿雨一个劲推他出去打水,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好好好,我去,你别哭啊!”阿覃忙扶他坐下,心里难受的要命,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啊,怎么还让他这么难过! 水一送来,江宿雨便把阿覃赶了出去,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了水中,垂眸望着自己肩头的红艳,蓦地眼底划过一丝凉意,冶艳? 阿覃在外等得很焦急,公子不让他近身伺候,才刚洗过的又要洗,他心里自然清楚,陆公子真是,这么不懂轻重,公子身体哪里受的住他那样! 他每隔一刻钟便要喊上一回,接连喊了四五回都不见江宿雨出来,整整一个时辰,水都要凉了,他终于熬到自家公子出来,眼睁睁地瞧着他绕开自己,脸色惨白地躺回了床上,仿佛脱力般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阿覃赶忙上前替他盖了块薄毯,又张罗着让人把水抬走,那水从浴房中抬出时,他扫了一眼,炎炎夏日,如坠冰窟! 他捂着自己嘴,背脊无力地靠着门滑下,摔坐在地上,泪色泫然,劝公子留下,兴许是他错了…… 100 暮色西沉,晚风微凉。 阿覃在门口呆坐了一日,他不敢再离开了,他不能再让自家少爷再陷入那样的惶恐不安里,会逼死他的!他想了许久,到底经受过什么,才能让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变得如此孤僻,满心戒备…… 余晖洒在墙头,阿覃守在门口。 陆沂回来时便见这么一副苍凉的景象,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他走近,立在阶前问道:“怎么在这儿坐着,宿雨不让你进去?” 阿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苦苦思索,公子为什么连他也不信了呢,连一丝温情都吝惜给予,那么多年的情分,怎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阿覃?”陆沂见他出神,又唤了一声。 “陆公子,”阿覃终于回神,怔怔地望着他道,“你放我家公子走吧,他在这儿,不会开心的。” 陆沂呼吸都凝滞了,瞬时怒道:“你胡说什么!” “他不快.活,”阿覃恍惚间泪流满面,“再逼他,他会死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绝望挣扎的公子啊,江家的小公子曾经是个病的连床都下不了却还在安慰别人的人呐,他怎么就成了这样? “住口!”陆沂怒斥,低吼道,“你也说胡话,这几年离了我,你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放他走,他这副样子又能交给谁,让他一个人找个地方等死么!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混话,交给谁都不如在我身边来的安心!” 说罢,也不管他,径自推门而入,越想越气,真是昏了头了,宿雨变成这个样子,谁有他难受,现在心软,过后用一辈子去后悔吗?愚蠢! 屋子有些狭小,光线昏暗,不如惠风苑阔朗明亮,又久没人住,难免就多了些幽冷之气。向内里望去,苍青色的帐子挽在两边,露出个消瘦的人影,静静地躺在床上,若不是还有轻微地鼻息声,他都险些以为…… 陆沂呼吸困难,抓住自己的胸口,指尖都在颤抖,为什么感觉又离我远了些,明明是深爱着我的,怎么就痛苦成了这个样子? 他踉跄着走到床边,眼底映出江宿雨的容颜,双眸紧闭,神色间透着浓浓的厌倦,唇色苍白,气色似乎更差了。 他手指动了动,仍是没舍得吵醒他,只悄悄地趴在他旁边,突然就从眼角滑了颗泪下来,落在袖上,湿了一团,满心痛楚难当。 求你,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了,我不会再让你出任何事,我定能让你像曾经那样快.活,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爱你,只求你,别不要我…… 陆沂喉头似堵,深吸一口气,只要人还在身边,他可以忍受一切任性,一切冷言冷语,总有一天能把他的心捂热。 江宿雨在陌生的地方睡得很浅,耳边似乎听到一阵细微的吸气,便再也睡不着了,挣扎着醒了过来,望着身边那颗脑袋,不禁皱了皱眉。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陆沂抬起头来,握住他的手同他细细解释:“今日闯进来的那个少年名叫清晖,我去北辰寻你时,不慎坠入一处山崖,蒙他相助才得救,便答应带他回靖朝,替他寻亲,他只是暂住于此,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莫要误会。” “与我何干。”江宿雨眸色荒凉,任由他抓着手,悉听尊便。 “人已经送走了,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你别多心。”陆沂拿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背,“信我,我只有你一个。” 江宿雨无动于衷:“关我什么事,我没让你做过什么,别又扣我头上。” 陆沂道:“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人,都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江宿雨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凉:“那你走啊!” “你在说气话,我不会当真。”陆沂抓着他的手抵着自己额头,沉默了许久,才柔声道,“天都黑了,肚子该饿了,起来吃些东西吧,迟了该难受了。” 江宿雨没有拒绝,缓慢地坐起身来下床,他今日已经够痛了,不想再疼上半夜。 陆沂点了灯,扭头一看,这才惊觉他今日脸色惨白地吓人,仿佛一碰就碎,心里咯噔一跳,清晖一事,他竟在意成了这样? 不多时,阿覃便送了两碗面过来,是江宿雨吃惯了的,他喜欢这个味道,那香气极勾人食欲。 江宿雨抓起筷子,挑起一筷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每回一小口,细细咀嚼,好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上一回还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他都记不清了,心中一动,莫名就湿了眼睛,蓄了满满一眼眶,不经意滑过面颊,落在了汤里。 陆沂也陪着他吃慢些,颇感欣慰,总算是愿意好好吃东西了,才含笑瞟了他一眼,便见到他两颗豆大的泪珠掉在碗里,顿时心又凉了。明明那样伤心,却强忍着不吭声,宁愿吃得慢,也不显露半点异样。 不动声色,泪流满面,他好心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宿雨才将这一碗面吃净,微颤着手将筷子放下,抹了抹脸,就要起身回他的床上休息。 “宿雨,”陆沂一把拉住他,上前扶住他的双肩,“才吃完的,别急着躺,略坐一坐,或是我陪你走上一会儿如何?” 江宿雨气息颤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往下拉! “宿雨,听话!”陆沂瞬时抓紧了他,“睡了那么些日子,人都没精神了!” “你……松开……”江宿雨脸色发白,眉头微拧,神色间不可抑制地泄出一丝痛楚,好……疼! 陆沂下意识地放开手:“你怎么了?” 他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扫过他的双肩,盛夏何须穿着外衫睡觉!! 陆沂手比脑子更快,当即扯下了他的衣衫!瞳孔陡然一缩,入目一片骇然,眼前模糊的血肉压得他快要窒息了! “为什么……是这样!”他的宿雨生生撕烂了自己一层皮! 那一片妖娆红梅支离破碎,露出被水泡的血红发白的肉,隐隐有血丝渗出,一条斜长的旧疤吸附在他的前胸,触目惊心! “这伤是怎么来的?”陆沂两眼血红,那样长的疤,那样深的伤,他得多痛! “丑成这样,你总不该还有兴致。”江宿雨突然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怎么来的……” 他难道要去找个死人讨债么? “是我错了!”陆沂痛苦地闭上眼,是他逼得太紧了,他怎么都想不到,江宿雨竟能狠成这样,活生生抠破了自己一层血肉,就为了不让他近身!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那个月朗风清的江宿雨,怎么就成了这样? 江宿雨深吸一口气,绕开他,躺回了床上,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同他说些什么了。 陆沂找了伤药出来:“我替你上药。” “我上过药了。”江宿雨眼皮都懒得掀开。 “这疤是怎么回事?”陆沂又问了一遍,他必须弄清楚! 江宿雨往里侧了下身,脸朝里,背对着他,不愿回答。 “宿雨!”陆沂满心痛楚,被他逼得简直要崩溃,“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我理应知晓!” “你想知道什么?”江宿雨眸色冷绝,“你想知道,我就该说?” 陆沂愣了一下,没再逼问,只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是他只顾着一己私欲,忘了自己想知道的恰恰是他最痛苦的一段过往。 江宿雨听着身后脚步远去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自这一日起,接连五日,陆沂都没有再踏足过这方逼仄的院落。江宿雨每日睡到辰时末才起,喝一碗粥,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窝着,无所事事,倒也安稳。 只是一天比一天懒怠了,精神越发不济!阿覃看着越来越忧心,这样下去,真害怕他哪天一睡不起! 此时,古旧的门边却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扒着门,眨了眨滴溜的眼睛,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任他再努力,那才比门槛高出半截的小身板也只能瞧见一棵不开花的老梅树! 他的小肉手在门槛上一撑,摇摇晃晃地越过去,下了石阶,拍了拍衣上的灰,又整了整头发,这才开始迈动步子。 他走到梅树下,双手扒上软榻,终于瞧清了躺在上头的人,哇,比画上的还好看! 突然他身体腾空,被人从背后抱起,刚要张口喊,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阿覃把他抱远了,才松了口气道:“小祖宗哎,你别处玩去吧,莫要去扰他。” 小娃娃抓着他的袖子道:“我想吃荷叶鸡。” “好好好,就做来,你先回碧苑去,我等会差人给你送。”阿覃忙把他送出了院门,唤了人来带他走。 小娃娃点了点头,转身乖乖回去了,噔噔噔地跑回自己的小院,一进屋就让下人给他翻出了最好看的衣裳,找出一双最精细的小靴子,死活要换上,再配上一个特别精致的小香囊,再洗干净脸和手,一转眼又偷偷溜出去了。 101 小娃娃顶着一头大太阳,细汗频出,走得气喘吁吁,走了好长的路,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原地,想了想,拽出小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又故技重施,从门槛上跳了过去,还特意提着衣裳,生怕弄脏了一点儿。 他走到那方软榻边,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一缕头发,没醒,唔,那就再扯一扯。 江宿雨眉心动了动,顿时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半张白净透红的小脸,一双透亮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自己,登时清醒了过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江宿雨懵了一下,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 小娃娃偷瞄了一眼矮几上的酥饼,皱着鼻子,糯糯道:“我饿……” “啊?”江宿雨一时有些茫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忙把那两盘糕点端过来一些,“吃这个?” 小娃娃连连点头,朝他伸出了双手,上不去,要抱。 江宿雨颇为新奇,眼眸一弯笑了,他没抱过这样小的娃娃,瞧着倒是玉雪可爱,伸手将他抱了上来,坐在自己旁边,拿了一块桃酥给他,柔声道:“先吃吧,我再去给你拿些别的。” 小娃娃闻言立刻抓住他的衣袖,桃酥也不吃了,就是不让走。 江宿雨耐心同他解释:“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别的好不好?” 不好,小娃娃摇了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那眼巴巴望着他的小模样可太招人喜欢了。 江宿雨顿时心软了几分,立即柔声哄道:“好,那你先吃这个,你吃饱了我再去找你家人。”说着又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小娃娃又抓起一枚紫薯糕,抬起手送到了他的嘴边,特别乖巧:“你也吃。” “好!”江宿雨忍俊不禁,不想让他失望,便陪着他吃了一小块,瞧这小娃娃一身穿着十分隆重,所饰皆非凡品,料想是今日有客至,这娃娃同家人走丢了,才撞进他这僻静之所来了。 江宿雨伸出指尖刮去他嘴角的糕饼屑,竟觉十分有趣:“你是哪家的孩子,今日跟谁来的?” 小娃娃努力咽下桃酥,清晰叫道:“爹爹。” “公子,该用……午膳了……”才从后厨里忙活完的阿覃大惊失色,不是,这怎么就叫上了,公子不会生气吧,生气了会不会吓着小少爷啊…… “那等会我带你去找你爹,外头热,我们先进去吃东西。”江宿雨抱起他,这样热的天,这小身板还穿这么多衣裳,可要热坏了。 小娃娃顺手抱住他的脖子,眼眸发亮,飞快道:“我要爹爹。” “好,帮你找!”江宿雨颔首答应,将他放在了临窗的软榻上,又拿了把扇子替他扇凉,又对阿覃道,“让厨房送些解暑的瓜果来吧,再去打听一下今日来的客人里谁家孩子走失了,问问他父亲是谁,等会送过去。” 阿覃眼睛都看直了,公子笑了,他在给小少爷扇风,还要送瓜果给他吃,天呐,不是在做梦吧!!! “荷叶鸡!”小娃娃扯了扯江宿雨的衣角,眼睛贼亮,直盯着那个食盒,声音都高了不少! “鼻子真灵,这就闻出来了!”江宿雨乐了,从食盒中拿了几道菜出来,一碗清香软糯的莲子粥,一碟清炒蒿子秆,一碗酸笋丝,最下面就是一整只荷叶鸡,旁边一小碗酱料。 江宿雨把鸡肉撕成条,沾了酱料才用手托着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小娃娃嘴边:“来,尝尝,可好吃了!” 小娃娃瞧着不大,饭量却不小,张嘴就吃,喂什么吃什么,还时不时地往他那边推推,催促道:“你也吃。” “你也太乖了!”江宿雨被他逗笑了,心软得一塌糊涂,颇为开怀,“张嘴,再来一口!” 一大一小两个人边吃边喂,边喂边吃,没多久,小娃娃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满足地打了个嗝,好饱,不吃了。 江宿雨拿了块帕子擦了擦他的嘴,颇为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小孩子该吃多少,你今日吃得有些多了,往后得注意着些,饭止八分饱,不可吃撑。” 小娃娃一面答应着,一面却皱起了鼻子,一手往背上抓了抓,一手扯他袖子:“痒。” “哪里痒?”江宿雨忙把他抱过来,解开了他那身颇为厚重的衣裳,天气热,料想是穿的太厚,汗湿了后背,倒焐出一身痱子,“大热天的,怎么你爹竟让你穿这样的衣裳,便是访客,也有轻薄些的,怎么就穿了这一套?” 小娃娃却很有自己的道理:“好看!” “嗯,这倒是,确实很好看!”江宿雨替他脱了最后一件内衫,拿帕子擦他身上的汗,打扮成这个样子,精细的不得了,怎能不好看! “爹爹喜欢吗?”小娃娃趴在他腿上,软乎乎的背上已起了些红点儿,也不吵闹,乖乖地让他抓痒。 “你爹爹自然是喜欢的!” 擦净了,江宿雨却有些犯难,这汗湿的衣裳穿不得,怕着凉,可他这儿又没有小娃娃的衣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为难间,陆沂却突然出现在了门边:“阿覃难得做一回荷叶鸡,没忍住,我来蹭个饭可好?” 江宿雨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是很乐意让他蹭:“今日有小客,不够吃,上别处吃去。” 陆沂挑眉,问向身后的人:“阿覃,不够吗?” “够的够的,厨房还有,我烤了两只鸡呢!”阿覃忙不迭地端菜去了,小少爷突然闯进来,他实在找不出什么客人,只好把正主叫了来,其实陆公子是不太愿意让小少爷见公子的,拦了那么多天,没成想,他今日竟自己找过来了。 陆沂自顾自在另一侧坐下,顺手把那小娃娃抱了过来:“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把这身衣服翻出来了,穿着不热?” 小娃娃踩在他腿上,玩的不亦乐乎:“要好看,爹爹喜欢。” “哈哈,想的还挺周全,那爹爹说喜欢了没有?” “说了!” 陆沂摸了摸他鼓起来的肚子,皱眉道:“怎么吃了这么多,下次不许吃撑!” 江宿雨忍不住争辩:“是我不小心喂多了,你别怪他!” “他一向贪嘴,又惯会撒娇,你心软,少不得被他蒙了过去,不能惯着。”陆沂把孩子放回他怀里,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口酸笋,果然开胃! 江宿雨看不下去了:“你干什么,那是我的筷子!” 陆沂轻哂道:“就这么一双筷子,我总不能用手吃。” “你又不是没的吃,何必在这儿吃剩的!”江宿雨眉头拧起,那碗莲子粥就剩了个底,可怜巴巴地刮出那两勺做给谁看呢! 酸笋剩了半盘,蒿子秆也吃的差不多了,那鸡就剩小半边身子外加个脑袋,何必在这儿装可怜! “味道是极好的!”陆沂撕了条鸡肉下来,沾了酱送入口中,“今日尤其好!” 江宿雨不想理他,索性说起怀里的小娃娃:“这孩子走失了,一直在找他爹,你吃完了就赶紧把人送回去,先给他找件衣裳,这内衫穿不得了。” 陆沂闻言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脸,笑问道:“你找谁?” “爹爹!” 陆沂淡笑道:“你这样叫他可听不到!” “爹爹!”小娃娃提高了声音,越叫越起劲,“爹爹,爹爹!” 江宿雨不忍直视:“你又干什么,小孩子你也逗!” 陆沂抬眸,望向他的眼中满是温柔:“宿雨,他在叫你。” 江宿雨浑身猛地一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胡说什么!” “我们曾经一起期待过他的到来,你连晚上睡觉都三句话不离他,还在瑜州给他准备了一间那样舒服的屋子,做了许多小衣裳……” “你住口!”江宿雨急急打断他,呼吸急促,抱着孩子的手都在颤抖,他怎么都想不到,怀里的这个小娃娃就是当年陆沂要带回瑜州的儿子! 是,他是曾无比期待,又担心他不喜欢自己,整日里惴惴不安,可他没等到陆沂带人回来,那半年的期待与担忧早在几年前就随着那些变故消失殆尽了! “爹爹不喜欢我吗?”小娃娃仰起头看着他,瞬间瘪了嘴,鼻子一皱一皱的,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 “不是……我……不是你爹!”江宿雨狠下心来把他放在软垫上,转过身不忍再看他,他跟这小娃娃没缘! “爹爹刚刚还说喜欢的。”陆瞻声音都小了不少,听着特别委屈。 陆沂却看不下去了,将儿子抱到了臂弯里,柔声安慰:“瞻儿乖,莫哭,爹爹逗你玩呢,他怎会不喜欢你,他刚刚还替你擦身抓痒,又给你吃了这么多好吃的,爹爹头一回见着你,心里欢喜着呢!” “爹爹……”陆瞻吸着鼻子叫了一声,勾得人心里直发颤! “陆沂,你好卑鄙,连小孩子你都不放过!”江宿雨拂袖而去,再也没法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了! 陆沂轻叹了一声,让人取来衣裳,替儿子穿上。 “爹爹不要我吗?”陆瞻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有点儿失落。 陆沂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你要他吗?” 小娃娃答的飞快:“我要!” “那你怕什么?”陆沂含笑替他系上衣带,“爹爹心里是喜欢你的,他对你那样好,他许久都没有那么高兴过了,他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承认。” 小家伙还是有些不高兴,抱紧了陆沂:“爹陪瞻儿午睡。” “好,”陆沂拍了拍他的肩,“你先回去,我跟你爹爹说几句话就来。” ※※※※※※※※※※※※※※※※※※※※ 吼吼吼吼,这才是最大的助攻~~~ 102 江宿雨站在院中,心潮起伏,越想越气,连身后小娃娃跟他道别都没听见,暗骂陆沂无耻! 陆沂在他身后站定,苦笑一声:“你定是以为是我故意让瞻儿来接近你,好让你心软,他很懂事,记事起便瞧着你的画像,会说话便会喊爹爹,每个月都去广恩寺为你抄经祈福,他写得慢,待上一整天也只能写一卷……” 陆沂的声音越来越轻,对瞻儿他是有愧的,这些年为了找宿雨,少有陪伴陆瞻的时候,这孩子黏人,每回他出门都眼泪汪汪的,却从不拦着他,自小就招人疼! 江宿雨紧咬牙关,袖中拳头掐得死紧,纵然他再不愿见陆沂,也无法对那个小娃娃生出半点嫌恶之心,甚至……他还会心疼! “宿雨,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让你们现在就见面,他特地换了最好看的衣裳来见你,就想得你一句喜欢。”陆沂不忍让儿子等太久,正色道,“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拿他来掣肘你,我先过去陪陪他,天热,你回屋吧。” 江宿雨恍若未闻,独自一人在院中站了许久,莫名一阵头晕涌上头来,直犯恶心,想吐,这才惊觉午后日头毒,他站了挺久,怕是中了些暑气。 脚下虚软地回到屋里,让阿覃送了碗酸梅汤来,闷闷地躺了半日,却总也睡不着,至晚,又吐了一回,才渐渐觉得有了些力气。 “公子,以后你别在日头下站那么久!”阿覃忧心忡忡,怎么就衰成了这样,以前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嗯。”江宿雨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懒怠说话,脑海中却回想起小娃娃那身厚重的衣裳,今日这样热,他又穿得那样厚实,会不会也很难受…… 阿覃端了一盘腌梅干在他旁边,顺手送了一颗入他口中,突然道:“听那边说,小少爷也有些不大舒服。” 江宿雨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娃娃也病了? 阿覃又道:“公子不必担心,小少爷已经喝过药了,陆公子让人传了话,晚些再过来。” “别过来!”江宿雨皱了皱眉,不想见他! 阿覃有心再劝他,话到嘴边,又堪堪忍住了,若是再惹得公子生气,怕是又要将他赶出去了! 哄着瞻儿睡下后,陆沂过来了一趟,江宿雨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他悄声进屋,往炉内撒了把安神香,听着江宿雨睡熟了的呼吸声,才坐到了床畔,解了他身上的衣衫,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一片暗红疤痕遍布胸口的肌肤,一道长疤从肩头斜到了胸口,望之生寒。 陆沂眉头深锁,心底直泛疼惜,这道疤太深,根本无法去掉,宿雨那么爱干净,他得多痛苦,才能忍受这样一道疤痕在自己身上? 到底要怎样做才可以稍微弥补你一点点? 江宿雨睡得很沉,一夜无梦,至次日天明醒来,睡了一夜,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头不昏不沉,难得松快! 阿覃送了早膳过来,江宿雨吃了半盘虾仁饺,难得胃口不错,还没到午时,小家伙又屁颠屁颠地过来蹭饭了! “爹爹,瞻儿今日想吃八宝鸭!”陆瞻扯着他的衣袖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小家伙今日穿了件墨蓝锦缎的小衣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越发衬得脸蛋白净可爱! 江宿雨淡淡别过眼:“我不是你爹爹,你回去吧,八宝鸭阿覃会给你送。” 陆瞻歪着头想了想,忍痛道:“那我不吃八宝鸭了,中午跟爹爹吃!” 江宿雨道:“你爹没给你找个先生?小孩子要听话,念书去。” 陆瞻摇摇头:“怀亦叔叔教我认字。” 江宿雨皱了皱眉:“怀亦在广恩寺,他怎么教你识字?” “爹不在家,瞻儿就去找怀亦叔叔,”陆瞻突然抓紧了他的袖子,仰起头朝他笑,“爹说了,爹爹回家了,瞻儿就不用去了!” 江宿雨心尖蓦然一痛,他还那么小,竟有这么多日子是在佛寺中度过的,早知是如此,当初又何必非得把他从父母身边带走,留在哪儿都比他现在要幸福许多! “爹爹不喜欢瞻儿吗?”陆瞻站在他身边,还没他腿高。 江宿雨看了他一眼:“若我说不喜欢呢?” 小家伙揪着自己的袖口,一张小脸儿十分纠结,转身就要往回走:“那我再去换回昨天的衣裳,昨天爹爹说喜欢!” “不用了。”江宿雨叫住他,这样的天再走上个来回,还要穿那样厚重的衣裳,怕是又要中暑! 陆瞻欣喜,顿时回头,飞快地抓住了他垂落在身侧的衣袖,轻轻扯了扯:“爹爹抱!” 江宿雨蹲下身来将他抱起回屋,顿时阴凉了许多,陆瞻硬要坐他怀里,天热也要坐,黏着他就不肯分开! “不可这般坐相,让人见了可要说你不懂规矩了。”江宿雨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放到旁边。 “瞻儿懂规矩,”陆瞻松开了他,乖乖坐好,有点委屈,“可是瞻儿想要爹爹抱!” 江宿雨:“……”去他的规矩! 一伸手就把小娃娃揽到了自己怀里,坐在了自己腿上。当然,陆瞻小朋友中午也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八宝鸭,还哄着江宿雨都多吃了小半碗饭,中午又乐颠颠地挤上了江宿雨的床,撒着娇要爹爹抓背才肯睡。 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哄睡了,江宿雨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摇着扇子,他算是发现了,这小娃娃也就乖那么一下,总有办法哄着你顺他的意,不然就特委屈地看着你,看得你心都要融化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得寸进尺! 陆沂一进来便见他俩已经好成了这般,甚为欣慰,宿雨嘴硬,心却比谁都软。轻悄悄在床畔坐下,抓住江宿雨摇扇的手道:“我来吧,你睡会儿。” 江宿雨抬眸淡了他一眼,把扇子拍到他胸前便躺下了,一句话都懒得同他说。 陆沂摇着扇,望着互相依偎的两人,心中暖意横生,若能日日如此,他也就知足了。 江宿雨觉得床铺一沉,身后已多躺了一人,紧挨着他的背,不动声色地往里头挪了挪,下一刻,便已被人抱在了怀里,江宿雨皱了皱眉,肘弯向后用力一撞,果不其然听到一声闷哼。 陆沂松开了他,平躺在床上,痛苦地捂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能同瞻儿作伴,我好开心,这小家伙自小就黏人,如今见了你,怕是恨不得日日要黏着!” 江宿雨冷冷道:“那你最好劝他别来,免他日后难过。” 陆沂心头暖意霎时凉了三分,许久才叹道:“你便是能拿出对瞻儿的一分好来对我,我也知足了。” 江宿雨没说话,不想理他,从前对他还不够好么? 陆沂握住他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金蝉蜕已有了些眉目,我定会拿到,弥梧果我们也有,还差一味什么?” 最后一味药,江暮吟没说,只说凌珑知道,他今日进宫问了凌珑,奈何凌珑小殿下近日被逼着议亲一事搞得头大,见谁都火冒三丈,陆沂见着他,话还没问,便已被他骂出来了,只好来问江宿雨。 江宿雨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在哪?” “金蝉蜕打听到是在虔州,有一场商会即将开卖,届时我们过去买下来,弥梧果在咱们家呢,我已派人去取了。”陆沂拥他入怀,以为他担心,安抚般地吻了吻他的头发,“你放心,要什么我都找来,待你病好了,咱们就带着瞻儿回家去,江姑娘的孩子比他大不了多少,正好咱们瞻儿也有个伴儿。” 江宿雨神色平静,一手向他背后探去…… 陆沂背脊微微一震,立刻抱紧了他,这么长时间,终于得到了一点点回应,顿时情难自禁地吻上他的眉眼:“宿雨,别怕,我绝不会让你有事,再抱我一会儿,多一会儿!” 江宿雨的手顿了一顿,片刻后,仍是摸出了藏在枕边淬了麻药的银针,稳稳扎进了他的颈侧,身上的人便丝毫动弹不得了。江宿雨一脚将他踢下床,发出“咚”的一声响,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解下床帐,依旧躺下。 三道呼吸在屋子里清晰可闻,一道均匀熟睡,一道疼得直抽气,还有一道气息很轻,仿佛随时可以睁眼。 一个时辰后,陆瞻醒了过来,望着床顶发了一会儿呆,又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爹爹,伸出手就去搂他的脖子,又挨紧了些。 “睡够了?”江宿雨睡眠浅,一下就醒了过来,顺手揽住了小家伙的背。 “没有!”陆瞻生怕他起来,一头扎进他颈窝里,眼睛闭得飞快,“我很快就睡着了,爹爹不要起来。” 江宿雨一怔,又将他抱紧了些,这般黏人,以后可怎生是好? 大热天的,两人挨得紧,不一会儿江宿雨就出了一层汗,小家伙也不好受,硬是不肯松手,江宿雨无法,只得将他提溜起来,率先道:“不送你走,随你留到什么时候,把汗擦擦。” 陆瞻小朋友得了承诺,终于不再干傻事,乖乖让江宿雨给他穿衣,伸伸胳膊抬抬腿,乖得不得了,可是床下好像还睡了个人,他有些茫然:“爹为何要睡地上?” “因为床小。”江宿雨抱起他,面不改色地从陆沂身上跨了过去,他没穿鞋袜,但屋里都铺满了地毯。 103 将陆瞻放在软榻上,又给他倒了杯水润喉,这才在陆沂身边蹲下,拔了他颈侧的银针,却不见他醒过来,不禁皱了皱眉:“醒醒,别装睡。” 陆沂虚弱道:“宿雨……我头好疼……” 撞到头了?江宿雨脸色微变,立刻扶他起来,安置在床上,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没有伤口,想来也不严重。 “你睡会儿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走,”陆沂拉住他的手,扯了扯,却无半分力气,“我撞到肩胛骨了,疼!” “那就痛着吧,”江宿雨抽回手,冷眼看着他,“这样耍弄我,很好玩么?” 陆沂苦笑一声,坐起身来:“想得你一丝温情,怎么就那么难?” “无聊。”江宿雨转身便走,还未走出两步,便已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转眼间就被陆沂牢牢压在了身下,“你……当着你儿子的面,你是不是有病!” “不当着瞻儿的面,我怕是要控制不住了。”陆沂抱紧了他,为什么把你牢牢抓住了却还是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宿雨,我好爱你……” 江宿雨别过头去,懒得听他废话。 陆沂终究是没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起身退出了这方院子,他既不想见自己,那让瞻儿伴着他也好! 陆瞻不肯回去,又拖到吃了晚饭,最后仍是在江宿雨床上睡了一宿。也就是这一日起,陆瞻再没回过他自己的住处,硬是要挤在这处偏僻逼仄的小小院落,乐在其中。 江宿雨赶不走他,便只好随他,索性接过了教他读书习字的差事,打发时间,陆瞻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学好了就要奖励,今天要吃这个,明日要吃那个,在这院里住了个把月,肚皮倒圆了不少! 陆瞻这小家伙不仅自己要吃,还硬要爹爹吃,倒一日日把江宿雨养的精神气都好了许多,陆沂自是喜闻乐见,搜罗了不少好东西,让阿覃变着法儿掺进了每日的膳食里。 “也别整日闷在屋里,出去透透气也好。”陆沂夹了块鹿肉放在他碗里,托儿子的福,他偶尔也能留下来蹭顿饭。 “我不闷。”江宿雨淡声回了一句,将一块蒸得极嫩的鱼,挑干净了刺,给了陆瞻。 “爹爹,吃这个!”小陆瞻指了指盘子里的螃蟹,一脸期待! 江宿雨便拿了一只,去了壳,剥出一盘蟹肉放到了陆瞻面前。 “爹爹吃!”小陆瞻很有孝心,率先抓了条蟹腿给他,什么好吃的都要给爹爹先尝。 “瞻儿别闹,你爹爹吃不了这个!”陆沂不让江宿雨碰带寒的食物,好不容易才养回来一点点,一口都不让他碰。 “噢,那拿下去吧,瞻儿以后也不吃了。”陆瞻有点儿失望,咽了咽口水,想吃,还是忍住了。 “又没不让你吃,拿下去做什么?”陆沂失笑,儿子爱吃什么他一清二楚,那舍不得的小模样勾谁呢! 陆瞻却很有道理:“可是爹爹也喜欢,爹爹吃不了,我就不吃了。” “谁说我吃不了,别听他瞎说。”江宿雨拿起一条蟹腿沾了酱送入口中,小陆瞻眼睛一亮,顿时开动! 陆沂十分不满:“宿雨,你这样会惯坏他的!” 他知道江宿雨宠起人来没边儿,瞻儿又是个讨人喜欢的,可也不能这样惯着! 江宿雨道:“我自己想吃,一餐而已,总不至于就吃死我。” “宿雨!”陆沂面色一沉,眼底隐隐涌动着怒火,他很忌讳听到那个字,他还敢自己说! 陆瞻也发觉不对了,今天的爹有点儿吓人! “别怕,没事!”江宿雨给了陆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给他夹了些松花蛋。 “瞻儿先自己吃。”陆沂根本受不了他这样对自己,一把抓起他,直接把人拖到了院子里,按捺住脾气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漠视我,当我不存在?” “你闹什么,吓着他了!”江宿雨皱了皱眉,转身往回走。 “宿雨,别这样对我!”陆沂将他勒进怀里,满心苦楚,享受过他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偏爱,要如何去忍受这样冷淡的江宿雨啊! 江宿雨丝毫不动,对瞻儿是喜欢,不忍叫他失望,对陆沂……还是算了吧,他不欠什么! 陆沂终究没能撬开他的嘴,那心结太深,他拒绝自己的一切,除了瞻儿。 江宿雨回到房中,陆瞻已经吃完了,乖乖坐到了书案边,等着爹爹来教自己习字,可是今日他却不是很想习字。 “今日写你的名字。”江宿雨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瞻字难写,陆瞻早慧,又从小就扔给怀亦照看,那一卷《法华经》虽写得有些乱,却也不曾写错一个字,他不是不会写,只是想借着习字一事亲近自己罢了,江宿雨心里清楚,不忍让他失望,能顺着他的都会顺着。 “爹爹,”陆瞻心不在焉,甚至有些难过,“为什么爹还是不高兴,爹爹也不高兴。” 江宿雨一时语塞,松开他的手,叹了一声:“今日就不习字了吧。” 陆瞻扔了笔,转头就埋在了他的胸前,紧紧抓着爹爹的衣裳,莫名就想哭。 “哭什么!”江宿雨拥紧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慰,“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瞻儿莫哭。” “你们会不会不要我?”陆瞻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 “你听谁说的?”江宿雨神色一变,抓住他的双肩问,“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我自己看到的,”陆瞻抹了抹眼睛,抽噎道,“娃娃都是有爹娘的,带着娃娃去寺里上香,我只有爹和爹爹。” 江宿雨松了一口气,替他擦净了脸道:“别怕,永远不会不要你。” “嗯!”小娃娃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抽泣依然不止! 江宿雨柔声道:“这些日子陪我在这儿闷着你了,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陆瞻这才破涕为笑,抓着他要换出门的衣裳,好看的衣裳! 江宿雨给他找了件月白色织金小衫出来,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这么小就知道美丑,以后可怎么得了!” “爹爹最好看!”陆瞻指着他的胸口,“湿了,要换掉!” 江宿雨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一片泪迹,转过身去解下衣衫,冷不防却被陆瞻瞧见胸口的疤,惊叫一声,摔坐在床上! “吓着你了?”江宿雨忙把衣衫拉上去,想去安慰他,又怕他嫌弃,一时竟不敢上前。 小家伙眼泪汪汪地指着他的肩,道:“爹爹疼不疼?” 江宿雨愣了一下,突然就抱紧了他:“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小家伙把眼泪收了回去,抹了抹鼻子,又跑过去,扯着一件衣裳道:“爹爹穿这个,最好看!” 那是一件银灰色的外衫,乍一眼看去素净,在阳光下却会泛起细碎的光点,温柔夺目。 这件衣裳送过来后,就一直闲置,他不出门,便格外随意,一件寝衣都能过一天,可就算要出门,也犯不着穿这个,太引人注目了。 “先收起来,那个以后穿吧。”江宿雨另找了件素色的旧衣,才要换上,就见陆瞻扁着一张嘴,看看他,又看看那件衣裳,十分不情愿!江宿雨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不忍看他失望,拿过来换上了! 哇,陆瞻眼睛都看呆了,愣愣地被他牵着出了院门,一路惹眼纷纷,都说侯爷的心上人是个绝色美人,这江公子原是长成了这个模样儿! 陆沂得了消息,忙赶了过来,那一眼望过去,呼吸都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你们这是要出门?” 陆瞻愣愣道:“爹不去吗?”别的娃娃都有爹娘带着出门,他难道不是由爹和爹爹带着出门吗? “那得问你爹爹了!”陆沂含笑望着江宿雨。 江宿雨淡淡擦过他的目光,拉起陆瞻的手,声音很轻:“走吧。” 陆沂随即跟上,忍不住叹道:“这个模样,我还真不敢让你单独出去!” 江宿雨只当作没听到,也不应声,牵着陆瞻的手,踏出了侯府大门,这么多天他第一次走出这个地方,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 陆瞻从未和他们一起出来过,兴奋的不行,瞧见什么都新奇,撒了手,哪个都想摸摸!江宿雨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他玩,也不催,他开心便好。 陆沂的目光却都在他身上,他脸上那难得的柔色,只有见到瞻儿才会显露几分。 “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回来,或是把你一起带回来……” “那我坟头草应当长势不错。”江宿雨淡淡打断了他。 “宿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陆沂听着这话就心惊胆寒,他真的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真的失去他了! “你想听的我还真不会说,”江宿目色晦暗,声音微凉,“要是有如果,我绝不会去颂阳。” 陆沂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极其笃定道:“就算不在颂阳,我也会在别的地方遇见你!” 104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么放不下了,终归是要遇见的。 “真是……”江宿雨顿了一下,没再开口,想抽回手,却扯不动,被握得很紧。 陆沂笑问:“真是什么,阴魂不散?” 脸皮奇厚,江宿雨别过头去,掌心里传来一片暖意,他扫了一眼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手,莫名嫌弃。 两人长得十分惹眼,又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少不得被人明里暗里多看两眼,没走几步,江宿雨便忍不下去了,难得正眼看了他一回,面上含着两分怒意:“你松开!” “我松开,你就跑了。”陆沂深深看了他一眼,反倒把人拉得更近了些,“怕什么,寻常人家的夫妻,不也是这样?” “谁怕了,瞻儿走远了!”江宿雨用力甩开他的手,疾步追了上去。 人群涌动,陆瞻那小身板轻得很,被路人撞了一下,撞到了一个货架上,瞧着人多,就自己缩在小摊贩旁边,等着爹爹来找,一眼就瞧见那身银灰色的流光锦,直奔自己而来,小陆瞻眼睛都亮了,张开小手臂便抱了上去,搂紧了他的脖子,欢快地唤了一声:“爹爹!” “人多,你走慢些。”江宿雨避开人群站在一侧,并没有急着走,“可是瞧见什么好玩儿的了,跑得这般快!” “他们去干嘛?”陆瞻望着蜂拥向前的人群有些懵,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江宿雨顺着人群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辆囚车,车中坐着个身着囚衣的女子,眉眼素净,一支木簪轻挽了长发,稍显凌乱,这是即将斩首的死囚,纵使困于囚车,那一身安之若素的气度仍是令人心折。 “她是……”江宿雨看清了她的脸,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牡丹花台,琵琶流水,宾客满堂,又是夜凉如水,人影伶仃…… 陆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白葭夫人。” “她……犯了何事?”江宿雨心惊,他隐约记得陆沂说过白葭夫人对亡夫情深不移,宁在青楼做个乐师,也不愿委身于他人。 陆沂顿了一下:“她……杀了人。” 江宿雨自然不信:“她一个弱女子,能杀得了谁,你倒不如直接说她是得罪了哪位贵人吧!” 陆沂没有反驳,人人皆去看白葭夫人斩首,出了这事,自然是无心再游玩,他从江宿雨手中接过陆瞻,打道回府。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牡丹亭的第一乐师啊,十年前,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啧啧啧,最毒妇人心!” “想不到哇,瞧着挺温柔,没想到这么心狠手辣!”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话语不断涌入耳中,江宿雨拧了拧眉头,转头望向了陆沂。 “这个故事你不会想听的。”陆沂叹了一声,略说了几句,“当年白葭未嫁,夫君已有新欢,她便趁夜杀了那个男人,发誓终生不嫁,她做的隐秘,这事儿也没被捅出来,似她这般烈性女子,未嫁守丧,着实少见,反倒惹人追捧,求娶者众,她迫于无奈,便去牡丹亭做了乐师,得秋娘庇护。” 江宿雨疑道:“那么多年都没被翻出来,怎么今日倒要定她的罪?” 陆沂不愿多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戏文里常见的桥段,一个欲纳为妾,一个宁死不从,一来二去,把这层纸给捅破了,便有了今日的阶下囚。 “这京都,倒不是个容人的地方。”江宿雨收回目光,原来他多年前所认为的情深义重,也不过是假象。 “能容我,就能容你。”陆沂抱着陆瞻,亦没有松开江宿雨的手,“你永远不需要担心我会离你而去,我追随你,永不停歇。” 江宿雨只当没听到,默不作声,任由他抓着,挣不开也就不挣了,这些话听听便过了。 回到府中,小陆瞻已经在陆沂肩上打瞌睡了,瞧他这困倦的模样,就没回梅苑,直接回了最近的惠风苑,一躺下,小娃娃就扯着江宿雨的袖子要挠背,江宿雨惯于宠着他,自然无有不应。 陆沂暗想,今日这床够大,总不至于再将他踢下去?怎料他才动了个念头,江宿雨便已发话:“你出去。” “……”陆沂摸了摸鼻子,乖乖退了出去,躺在了外间的榻上,忍不住想,若是瞻儿闹着要他留下,也不知宿雨肯不肯让他留,唉,好像不管让不让留,都不算什么好事! 江宿雨轻拍着陆瞻的背,瞧他睡熟了,才躺平了身子,难得有了两分困意,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更不知自己身边何时多了个人。 陆沂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略解相思,却也不敢再做更过分的事了。 屋内安神香的气味很浓,恍惚间,江宿雨眼前出现一片苍山翠色,雨丝飘摇,一撑竹伞缓慢行走在鹅石小路上,推开洗心阁的大门,湿冷的空气吹拂入室,扬起案上新抄的《礼经》。 “人呢,不是说在这儿抄书吗?”少年江宿雨心里疑惑,找了一圈,愣是没见半个人影,皱了皱眉,暗想,“不知悔改,让你抄一夜算了!” 他隐隐有些生气,转身正待离开,却从房梁上跳下一个翻飞的白影,眉眼灼灼,扬起的笑容里俱是少年的张扬意气,一时竟有些看愣了。 “宿雨,就知道你会来帮我!”少年陆沂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三两下就把人带到了书案前,趴在案上望着他笑,“我还有好多没抄……” 江宿雨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人,连呼吸都快止住了,心却跳的比任何时候都快,在他连叫了两声之后才惊醒过来,慌忙抽出手,抓起笔,洒了墨水在纸上都不知,那一日,他竟多抄了两遍,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日色西沉,余晖穿过窗户洒在屋内的铜镜上,映出一片温情脉脉。 一下午了,陆沂一手支着脑袋倚在枕上,握着江宿雨一只手,满目柔情,眼底映出他熟睡的模样,沉溺在梦里,神色间竟是难得的温柔旖旎,唇角时不时弯一下,像极了他们初通心意的那段日子,恩爱缱绻,笑语欢声,他特别好奇,梦见了什么,这般高兴! 一时心痒痒想亲他,可又怕弄醒他,只得动作极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隔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在他唇角轻舔了一下,又笑了,到底梦见什么了,这般欢喜! 只恨这世上没什么入梦的秘术,不然,他定要学了来,去宿雨梦里看一眼! “嗯……可……” 江宿雨梦中呓语,声音太轻,他听不清,却眼睁睁瞧着那只白净的耳朵慢慢红透了,陆沂心底发烫,难以自持地凑近了去,挨着鼻尖,呼吸都撞在了一起,江宿雨竟循着气息贴了上来,双唇相触,好软,陆沂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下一刻,他竟伸了舌过来…… 一吻结束,呼吸颤乱间,江宿雨眼睛睁开一线,也不知有没有看清眼前之人,没推开,亦没有惊慌,反倒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翻了个身,又阖上了眼,他不想醒…… “宿雨,”陆沂立刻把人捞回怀里,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梦见我了是不是,是我是不是?” 江宿雨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两人身体紧贴,也无甚动作,仿佛又已睡熟过去。 “宿雨,不装睡了好不好,我知道你醒了。”陆沂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角,想到方才那十分动情的亲吻,便忍不住弯了唇角,“再不醒,我可就继续亲你了。” 江宿雨仿佛觉得太吵,不悦地轻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倒往他怀里钻去。 陆沂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这模样倒像是真没睡醒,罢了!顿时换了个姿势,好让他躺得更舒服,又忍不住吻在他的额头,宿雨,我好开心! 江宿雨浑然不知,呼吸声渐渐平缓,睡得很沉,也没换姿势,就这么蜷着身子窝在他身边,难得的安分! 夜风微凉,直至掌灯时分,他才睡醒过来,有些茫然地坐起身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他睡了多久,好像很晚了。 突然有人从背后紧贴上来,双臂自然而然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亲昵道:“睡够了,天都黑了!” 江宿雨一手揉着眉心解困,一面将人推开,径自下床倒了杯茶水润喉,一边问道:“瞻儿呢?” 他嗓子有些干,便喝得急了些,一滴水顺着喉咙滑入衣襟,消失在了领口。 陆沂眸色蓦地暗了一下,道:“瞻儿醒的早,怕吵着你,便先送他回自己院里了。” 江宿雨点点头:“那我走了。” 陆沂一把扣住他的胳膊:“让人接瞻儿过来便是,何须回去。” 105 江宿雨皱了皱眉,懒得理他,扭开他的手,转身就走,才两步又被牢牢扣住,丝毫挣脱不得。 “你干什么?”江宿雨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恰撞入那满眼柔情里,可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脸色十分难看,满心戒备,“你……想干什么?” ……一次两次不够,还要来第三次? 吓着他了,陆沂心头一跳,手上顿时松了些力气,只把人轻轻拥住,在他耳边柔声道:“别怕,我不会再对你用强,先前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护好你,我保证,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别再对我这么冷冰冰的了好不好!”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江宿雨奋力推开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跟凌珑似的,时不时还犯病! 陆沂揽着他坐在软榻上,依旧舍不得松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江宿雨想也不想:“不记得了。” 陆沂却不让他糊弄过去,一语道破:“你梦里都是我。” “那又怎样?”江宿雨反问,也不屑掩饰,“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陆沂猛地抬头,他竟承认了,死死攥着他的手:“你明明深爱我!” “莫说是你,我爹,阿覃,甚至连你叔父我都梦见过,我梦的最多的是廖青,难道我爱的是他么?”江宿雨皱着眉头,嗤之以鼻,“一个梦而已,有什么好说道的。” “不一样,你是欢喜的,明明是欢喜的。”陆沂死死盯着他,心都给他揪紧了,噩梦缠身,为什么从来都不说! 江宿雨冷冷别过头去,若是连梦见以前的事都不欢喜,那日子可就太难了。 我该怎么让你回到从前啊!陆沂胸口滞痛,缓缓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低哑道:“宿雨,别离开我,我会用一生去弥补你……” 江宿雨默然不言,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用不着! 夜色低沉,烛火跳跃,两人已沉默了许久。 江宿雨对他十分抗拒,侧脸在烛光下也透出两分冷淡,默默站在那儿,不发一言。 陆沂不肯放他走,宁愿就这么放在自己眼前看着,也不肯让他走,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他还深爱着自己,怎么可能松手! 忽而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划过夜空,顷刻间,秋日的第一场雨便洒了下来。 江宿雨顿时望向窗外,雨声绵长,敲打着青瓦,莫名听得人心底也凉了起来,这一夜过后,就是秋凉,如此,冬也不远了,他不喜欢冬天。 陆沂从背后将他抱住,柔声安慰:“乖啊,别怕,我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每逢雨夜,我想你想得整夜都睡不着,实在念得狠了,便把当初我俩写过的信一封封拿出来看,你当初怎么就对我那样好呢,都快把我宠到天上去了!” 江宿雨心头狠狠跳了一下,那些信他都带过来了? “宿雨,再宠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陆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低声恳求。 “……”江宿雨如鲠在喉,一字难言,鼻子有些酸。 “我找了你许久,其实我到过北辰,明明淮安都告诉过我你在北辰,我竟还没找到你,是我不好……”陆沂满心痛楚,如果当初能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能早些把人带回来,也就不必被凌珑一而再再而三地辱他! “别说了!”江宿雨猝然打断他,一下子挣开了他,说这些做什么,到过北辰又怎样,没找着他又如何,他这一趟不也没白跑! 陆沂苦笑一声,果真是怨他,以前的事也说不得了,一说就怒! 江宿雨想起他在北辰的事,心里扎了根刺似的,这间屋子更是一刻都不愿待,转身拉开门,瞬时被风雨吹了满袖,一阵凉意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冷了。 江宿雨脚下顿住了,这样回去,明日怕又会犯病…… “宿雨,回来!”陆沂脸色铁青,一把将他扯了回来,又把门闭紧了,这一下着实被他气到了,“外头在下雨,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淋这一场雨,你又得受多少罪!” 江宿雨抿着唇站在原地,眉心微拧,好似被他骂住了,一时竟无可辩驳,他不想待在这里,可也不敢冒险回去。 “宿雨……”陆沂瞬间就心软了,就见不得他这般忍辱受屈的模样,暗悔自己不该对他凶,顿时伸手就要去拉他。 江宿雨侧身避开,一连退了好几步,突然就转身回了内室,并不想跟他共处一室。 陆沂跟在他后头,将自己屋里那两扇窗关紧,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转身却见他十分固执站在原地,整个人犟的不行,喟叹了一声,随即替他找了件寝衣出来,道:“我叫人送水过来给你沐浴,这儿有你的衣裳,我去把瞻儿接过来。” 瞻儿这段日子黏宿雨黏得可紧,下午送他走还十分不情愿,非得答应了他晚上和爹爹一起吃饭睡觉才肯稍微离开一会儿,也怪自己这些年疏于陪伴,倒让他养成个黏人的习惯! 陆瞻在自己院里眼巴巴地等着,瞧这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抿着唇,皱着小鼻子,委屈得不得了,任伺候的下人苦口婆心劝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肯吃饭,倔得不行,好不容易才见着爹的身影,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跑过去就抱住爹的腿,一言不发。 陆沂顿时就心疼得不行,忙把小家伙抱起,柔声安慰:“是我来迟了,瞻儿莫哭,答应了你,多晚都会来的。” 小陆瞻抱着他的脖子,贴得可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可委屈! “走,咱们找爹爹去!”陆沂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儿子,一路上安慰了他许久,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儿子,又嘱咐了他一些事。 一进门,陆沂便把儿子塞进了江宿雨怀里,又吩咐人摆饭。小陆瞻依照爹刚才嘱咐的,哄着江宿雨吃了不少补身的东西,过后又闹着要爹爹帮他洗澡,江宿雨对他无有不应,抱着他进了浴房,好半天才裹了个毯子出来,搂着爹爹的脖子,兴奋的小脸都红了。 “爹爹给你洗澡这么高兴啊?”陆沂不禁乐了,拿过一边的小衣裳放到了床边。 “看,爹爹给我的!”陆瞻举起脖子上的玉哨,那得意劲儿都别提了! 陆沂笑容顿失:“宿雨,你怎么能给他这个!” 这一下简直又要被他气得心肝儿疼,那是他以前给的聘礼,给瞻儿算怎么回事,把聘礼退回来? 小陆瞻才得了礼物,满心欢喜,完全没意识到爹已经生气了,自顾自解释道:“爹爹说,给我长大娶媳妇用的!” 什么!!! 陆沂仿佛被雷劈了,一时竟有些词穷,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宿雨,他才五岁,还早着呢!”要是这个理由,给瞻儿倒也无可厚非,可这也太早了! “他喜欢。”江宿雨淡淡回了一句,一心给小陆瞻穿衣裳,又擦干了他脚上的水珠,瞧着小娃娃晃着一双白净小巧的脚丫子,怎么看都可爱! 陆沂哑口无言,隐隐有些担忧,这都能随便给,就不怕日后宠出个混世魔王来? 小娃娃在床上打了个滚,撒欢道:“爹爹,床大!” “时辰还早,过来,你今日还没写字。”江宿雨才醒没多久,根本不困,瞧着他也不困,就干脆把他抱到了书桌前,取了笔架上的竹雕宣笔,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烛光下,江宿雨眉眼温和,神情安然,那是他许久都不曾拥有过的温柔,而今,尽数都给了瞻儿。 陆沂看得有些痴了,隔着半间屋子描摹他的容颜,好似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宿雨抄书,他从背后抱着他调笑的日子,亲他,跟他说悄悄话,想做什么都行,宿雨不会答应,却也不会拒绝,只是红着一张脸,到最后全依了他。 一想到这儿,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背后,轻轻贴了上去,扶着他的腰捏了捏,在那白净的耳廓上轻啄了一下,哑声道:“宿雨,你不能有了瞻儿就忘了我……” 江宿雨浑身一颤,瞬间一股热意直冲上脸,又羞又恼,顾着瞻儿,又不好发怒,用力打开他的手道:“去洗澡!” “好!”陆沂低应了一声,却犹自沉溺他的羞恼里,咬着他的耳尖用只有他听得清的声音说,“宿雨,我好爱你。” 江宿雨瞪大眼睛,呼吸都快停了,直到背后的人已经退开去,才反应过来,这人当着瞻儿的面对他做了多过分的事,顿时又气得不行! “爹爹,你怎么了?”陆瞻抬起头惊奇地望着他,手被爹爹抓得太紧了,写不了字。 “没……没事。”江宿雨这才清醒过来,忙松了手劲儿,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可心跳乱极了,不一会儿便放了笔,他这个样子没法教瞻儿写字。 106 浴房中,陆沂极其惬意地靠在木桶上,想起他刚才羞红了脸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声,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就是这嘴硬了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总有软的时候! 陆沂从水中出来,披了件寝衣在身上,一回房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躺下了,这个时辰,未免早了些,两人都睡了午觉,这会子谁睡得着? 他走近一看,顿时失笑,宿雨躺在最里边,瞻儿在中间,拼命往里头挤,硬是留出了大半张床给他,这儿子可贴心! 陆瞻躺在江宿雨怀里,见着爹来了,眼睛都亮了,立马就要抱! “可把你乐坏了!”陆沂伸手揽住儿子,顺势躺在了江宿雨身边,“瞻儿头回跟我俩一起睡,他高兴!” “难道不是你教的?”江宿雨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小娃娃拼命在给他腾地,一直往里面挤。 “这个真不是我教的。”陆沂顺手刮了刮儿子的鼻子,笑道,“我只让他哄着你多吃些东西。” “嗯嗯,”陆瞻躺在两人中间,连连点头,生怕江宿雨不信,“爹说爹爹吃少了晚上肚子会饿,要多吃!” 江宿雨无话可说,只是拍了拍小娃娃,柔声道:“睡吧!” “还早呢,他哪里睡得着。”陆沂今晚胆子挺大,顺势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宿雨的手有些凉,明日可得找些厚衣裳出来才好。 “瞻儿不想睡。”陆瞻双手勾着江宿雨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胸前,撒着娇唤他,“爹爹。” “我在。”江宿雨淡笑,小娃娃太乖了,一时情难自制,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这可把小陆瞻高兴坏了,立马转过身去抱陆沂,闹着也要。 “宿雨,我要吃醋了!”陆沂哭笑不得,宿雨这段日子都不想理他,对瞻儿倒是宠上天了! “吃什么?”小陆瞻好奇地看着他,不是吃了晚饭吗,又要吃? “吃你爹爹,他都不亲我!”陆沂在他额上亲了一口,“你闭上眼睛,睡觉。” “你在胡说什么!”江宿雨恼了,这个人简直口无遮拦,小孩子面前也敢乱说! “好了,我不胡说了!”陆沂把儿子塞进他怀里,顺势揽住了他,“宿雨,便把对瞻儿的十分好,分我一分行不行,别总是抗拒我,咱们日子长着呢!” 江宿雨抬眸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意思十分明显,不行! 他那一眼着实没什么威力,也不像生气,陆沂对他的脾气向来拿捏得准,知道他没生气,便越发放肆,叫了他好几声,声音又轻又软,叫得人心底发颤,缓缓凑了上去。 江宿雨偏头躲了好几下,就是不肯给他亲! 窝在他怀里的陆瞻却不知何时悄悄睁了一只眼,眨着眼睛看了看,想了想,爹真坏,他也要,突然就仰起头在那唇上亲了一口! 江宿雨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如遭雷击,脑海中一片空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陆瞻!!!”陆沂‘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一把将这小娃娃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狠狠捏了捏他的脸,“你干什么,不许亲你爹爹那里!!!” 小陆瞻好像被他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爹好凶啊! 陆沂盯着儿子,神色十分严肃:“你记住了,不许亲你爹爹,再喜欢也不能亲,你爹爹只有我能亲!” “你胡说什么,有你这么教的!”江宿雨才反应过来便听到他这句话,简直要给他气晕,一把将瞻儿夺了回来,拿被子裹住了他,让他躺到了里面,柔声安慰,“不怕,乖啊,没事的!” “我喜欢爹爹!”陆瞻窝在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脖子,有点儿委屈,爹好凶! “爹爹也喜欢瞻儿,”江宿雨柔声道,“但瞻儿还小,不可以乱亲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噢,”小陆瞻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长大了就可以吗?”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睡吧,小孩子要睡觉才能长大。”江宿雨将他护在怀里,哄着他入睡。 陆沂吃味儿的不行,听着他柔声细气地哄着儿子,完全把自己给忘了,心里膈得慌,还就真不信他把自己抛诸脑后,硬是不肯开口,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 好不容易才听着瞻儿睡着了,江宿雨也准备睡了,冷不防却听到身侧之人咳了一声,顿时推了推陆沂,道:“你别出声,瞻儿才睡着!” 陆沂顿时把他整个人都捞在了怀里,暗暗咬牙道:“我在吃醋,你看不出来?” 江宿雨无语道:“这是你儿子,他才多大!” “那也不行,谁都不行!”陆沂吻着他的额头,摸索着寻到了双唇,不顾他情不情愿,长驱直入,温柔又蛮横。 许久之后,江宿雨才觉得自己被放开了,唇舌都是麻的,狠狠推了他一下,转而替陆瞻掖了掖被子,低怒道:“闹够了没有,睡觉!” 陆沂心里总算平衡了一点点,从背后抱着他,缓缓入睡。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便冷了,次日天光暗淡,秋凉已至。 小陆瞻在最里头睡得正香,陆沂早就醒了,只是被人紧紧抱着,舍不得动一下,直至江宿雨的呼吸变了,才淡笑着出声:“醒了?” 江宿雨睁开眼睛,一动不动,陆沂身上太暖,太舒服,他有点舍不得松开! “现在可不是在梦里!”陆沂抚着他的背,两人严密无缝,挨得极紧。 “我只是冷。”江宿雨低声道,不想分开,只是为了取暖。 陆沂亲了亲他的额头,笑道:“我给你暖,一辈子!” 江宿雨往下缩了缩,又朝后移了一点点,不贴得那么近,可又实在不想推开,都怪陆沂,天冷了还盖那么薄的被子! 陆沂眸色突然暗了下来,别有深意道:“宿雨,你再乱动,我就想让你热了!” 江宿雨身子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这里?顿时就慌了,立刻就要把人推开,冷也顾不上了! “我逗你的!”陆沂忙把他捞回来,“放心,这回你不同意,我绝不乱来!” 江宿雨依然往后挪了挪,稍微分开一点点,离他身上最热的地方远了点,都精神成那个样子了,说出来的话可信? 陆沂虽十分想要他,却也着实不敢乱来,上回冲动弄疼了他,已是逼得他想跟自己一刀两断,若是让他今后都怕了这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江宿雨突然问道:“你如今也不清闲,整日待在府里,不用朝会的么?” 陆沂轻笑了一声:“陛下怜我夫妻分离多年,好不容易才团聚,赐了假。” “一个月?”江宿雨仔细算了算日子,他已有将近二十日没干过一件正事儿了! 陆沂笑道:“一年。” “骗谁呢,陛下大婚也仅是三日不朝,你能有一年?”江宿雨才不信他瞎扯,一个月都不太可能。 “我告了假,什么都没你的病要紧,”陆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咱们过几日也该动身往虔州去了,别怕,要什么我都找来!” 江宿雨愣了一下,这些日子有瞻儿陪着,久不曾犯病,他都快忘了这事了,突然就松开了他:“不用你管。” “夫君不管谁管?”陆沂箍紧了他的腰,好不容易才让他松动一点点,得抓住喽! “不是。”江宿雨拿开他的手,没有成亲,没有拜见家中长辈,不算夫妻。 “不是?”陆沂挑眉,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彼此间呼吸可闻,“宿雨,那在你心里我们算什么?” 江宿雨错开脸去,特别无情:“露水情缘,高兴了就处,不高兴便散,谁也别拘着谁,谁也不亏。” “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账话!”陆沂笑骂一声,在他唇上咬了一下,“不许再瞎说了!” “你起开!”江宿雨皱着眉头躲开,不许在这里碰他! “好好好,天冷,你别乱动!”陆沂掀起薄被一角,率先起身,又给他把被子压实了,“我去给你找两件衣裳,瞻儿身上暖,你先抱着他!” 陆沂屋里自然不缺江宿雨的东西,便是人不在,也得给他备齐了,四季衣裳一贯是他喜欢的浅色,织了不甚明显的绣纹,精细却不张扬,不出门,便给他拿了轻便些的,想着他冷,又拿了件稍厚的披风,送到了床边。 “我帮你穿?”陆沂有意效劳,可惜江宿雨没给他这个机会,随手抓了个东西就直接打了过去,非得把人赶出去了才肯穿衣裳。 陆沂就隔着道珠帘看着他穿衣,果然他挑的衣物很合身,暖白色的衣裳,苍青的披风,用银线彩丝挑了花纹,越发衬得他仪态卓然,这些日子养得精神也好了许多,眉目疏朗,风姿更甚从前。 107 江宿雨拿了把玉梳理了理头发,才两下便被身后的人接了过去,他望着镜中的人问:“你就没点正事?” 陆沂笑问:“哄你,不算正事?” 江宿雨驳道:“不用你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爱我,”陆沂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呵气,有意诱他,“别再离开我!” 江宿雨怔怔望着镜子里的人,那一挑眉,一调笑,满眼的柔情,似乎都撞在了他的心上,连脚底都透着火热的暖意。 “把瞻儿叫醒吧,小孩子不能贪睡。”他头脑很清醒,不会再陷进去。 “好。”陆沂暖声应了一声,也不逼他,来日方长,攻心为上。 天气阴沉,又有陆沂阻挠,江宿雨便没能回那间逼仄的小院,陆沂叫人来换了厚些的被褥,将床帐也一并换成不透风的了,屋里也铺上了松软的地毯,他手边是冒着热气的茶,处处透着暖意。 江宿雨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为自己备的,可他没想在这儿久住,当即道:“你不必如此,我等会儿就回去。” 陆沂闻言坐到了他身边,温声道:“那处院子阴冷,下雨又潮湿,夏日你住便住了,秋冬时节,万不可受寒。” “再者,咱们过几日便要出门,多住这两日又何妨,就当多陪陪瞻儿,这孩子怕离别,定是要哭的。” 话至此,江宿雨便不再坚持了,瞻儿他是喜欢的,也疼他,只恨时日太短,给他的远远不够。 “爹爹,”陆瞻捧着一幅字过来给他看,颇为自得,“写得好不好看。” “好看。”江宿雨神色温和,顺手把他揽进了自己怀里,他哭的模样,想想都难受。 “瞻儿想出去玩儿。”小娃娃立马讨赏,又补了一句,“和爹一起。” 陆沂从来没有陪过他那么长的时间,小娃娃尝了甜头,就忍不住想缠着他们。 江宿雨还未答应,陆沂却已先拒了:“今天不行,明日陪你去。” “为何?”江宿雨颇为奇怪,怎么明天就行了? 陆沂轻哂一声,倒也不瞒他:“天气不好,怕你着凉,其次,凌珑今日出发回北辰,我有私心,不想让他的人看到你。” “什么?”江宿雨心中一震,凌珑就要走了? “我已替你向他道了别,”陆沂握住他的手,毫不掩饰,“先前是我有意瞒你,宿雨,我不想你见他。” 江宿雨微微黯然,就走了吗,罢了,此一别,就是后会无期了,愿他顺遂吧。 陆沂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吃味儿,便又同他说了另一件事:“他在京都多待了一个多月,便是在跟林疏议亲,而今,他们亲事已经定下了,自然是要回去的,等着成婚便是。” “什么?”江宿雨满面惊愕,定亲,凌珑跟林疏,两个皇子? 陆沂特地解释了一番:“是,你没听错,他们二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也不知道林疏是怎么说服陛下的,旨意已下,凌珑也同意了,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如此也好,”江宿雨回过神来,淡笑了一下,“璟王殿下想必也会善待他。” “我也会善待你。”陆沂望着他,时隔多年,终于说出口,“宿雨,成亲吧。” 江宿雨怔了一瞬,继而摇头,缓声道:“我不是凌珑,我没什么想要的。” 凌珑不可能会答应这种事,倘若真的应下,那必定是给出的条件足够动人。 “你若真有什么想要的也就好了,我怎么着也要给你找来。”陆沂轻叹了一声,这也是意料之中,宿雨不会答应,他也不会强求,他们若成亲,只能是因为宿雨想成亲,他不愿,便暂且不提。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唤了人来,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便有人捧来几个红木盒,里头放着几株珊瑚,个头不大,胜在小巧,火红的色泽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陆沂看了一眼,送到江宿雨面前道:“打算磨了给瞻儿做个配饰,你给他挑一个吧,你挑的他喜欢。” 江宿雨看了正在专心写字的陆瞻一眼,道:“怎么不让他自己挑?” 陆沂轻轻摇头:“他才多大,哪懂这个。” 江宿雨倒觉得陆瞻十分懂,那双眼睛,就只爱看好看的,穿的衣裳,配的饰物哪个不精细,他细看了看,端起左边那个道:“这个吧,色泽最好。” “好。”陆沂颔首,他原本也选定这株,如此一来,就更好了。 凉风入室,江宿雨打了个寒噤,身子瑟缩得那一下,看得陆沂直皱眉,立马去将门关了,又拿了件外衣出来给他披上。 “怎么就变得这么怕冷!”陆沂面色凝重,摸了摸他的手,手是暖的,宿雨从前也怕冷,但还不至于刚变凉就冷成这个样子! “我……过两天就好了。”江宿雨挺直了脊背,坐得端正了些,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暗自担忧,今年的冬天怕是难过了。 “这样畏寒,往年是如何过冬的?”陆沂着实担心,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多穿些衣裳,多加床被子也便罢了,可现在却是明显不够用了。 往年……江宿雨想了想,往年没有这么难过,茶庄里的温泉池子能祛除他体内寒气,每月去两次也就够了,北辰王府建了地龙,天气凉了,屋里烧红了炭火,温暖如春,也没有那么难熬。 “宿雨,”陆沂见他出神,握紧了他的手,“想什么呢?” “没有,”江宿雨突然缩回手,移开了目光,“我自有办法。” 陆沂却不肯被他糊弄过去:“要怎样做,你最起码要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准备!” “我会叫阿覃准备。”江宿雨无意再谈,随意揭过了这事,陆沂不好逼问,只得先按捺住心思。 第二日,江宿雨便开始让阿覃去煎药,每日两碗浓黑苦涩的药汁送到房中,被他闭着眼睛一口闷下,末了取一颗糖含在口中,不声不响,任陆沂怎么问都不肯多言,又让阿覃找了许多泡澡的药材,隔一日便要泡一回,甚至连门都很少出了。 陆沂看得心里直发慌,江宿雨又不肯跟他说实话,只得另抄了一份药方,去找了江暮吟,凌珑虽已离京,江暮吟却留了下来,暂住在陆家老宅,好好问了一通,次日便将江宿雨带出了门,也不知他跟瞻儿说了什么,竟能让他不跟着来。 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江宿雨不甚情愿:“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说了不想去了,怎么还是一意孤行。 陆沂给他倒了杯热茶送到手里,柔声道:“我们出城。” “做什么?”江宿雨蹙眉,他并不是很想出去。 “到了就知道了。”陆沂淡淡一笑,握住他的手,莫名让人安心。 事已至此,江宿雨便不再多问,只得跟着他一路出了城,绕了一段山路,在一处极大的庄子前下了马车,由此间管家一路引着往里去,绕到后山,眼前便出现一方宽阔的院子,推开门,白烟缭绕,一股湿热之气扑面而来,正是一眼活泉,汩汩直冒着热气。 “你怎么知道的?”江宿雨有些发愣,他没有说过,也没有想过要去找,这不是寻常东西,北辰王府恰好有,能解他燃眉之急,若是没有,他也会想别的办法熬过来。 “你啊,老是不肯跟我说,我只好去问四叔。”陆沂摸了摸他的脸,忍不住捏了捏,“现成的东西,干什么不用,四叔可说了,你用药效果没这个好。” “这也是你的?”江宿雨有些惊讶,侯府有别的珍宝不稀奇,京都之中,竟还有一眼活泉? “不是,这是林疏的地盘。”陆沂推着他直往里走,一边宽慰,“不用不好意思,你可是救了凌珑的大恩人,还了他一个毫发无伤的王妃,一个池子而已,用也就用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脸皮真厚。”江宿雨不居功,他先前本来就是在报恩,而今,不过是两清了而已。 “没办法,你脸皮薄,我便只能厚些,你说不出口的话我来说,不好意思做的事我来做,如此我们才可天长地久。”陆沂带他到屏风后,伸手解了他的斗篷,又要去解他的腰带,“来,把衣裳换了。” 江宿雨却避开了,转过身去,不愿让他来:“你先出去,我自己换。” “好。”陆沂不禁哑然,转身先退了出去,倒真像是初通心意那会儿,做什么都羞,看哪儿都不自在! 108 江宿雨听着人出去了,才悄悄解了衣物,换了件柔软的素白浴衣下水,靠在池壁上,闭目轻舒了一口气,池水很暖,很舒服。 不多时,又有轻微的水流声响起,一只手勾住他的腰,稍稍一带,他便换了个位置,被某人带到了怀里。 陆沂道:“这池壁多硬,小心硌着你,靠我身上,软些。” 江宿雨僵了一下,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得稍微调整了下姿势,靠在了他身上,嘴硬道:“也没多软,一样硬。” 陆沂鼻尖蹭了蹭他的耳朵,轻笑道:“这哪能一样,你摸摸,我可软多了。” 江宿雨呼吸一滞,缓缓转过头去看他,水汽迷蒙,那双弯起的眼眸便也带了两分含情脉脉的意味,分外勾人,他目光下移,领口微敞,浸了水的肌肤微有些泛红,活色生香不外乎是。 “好啊……”他凑近去,舔了一下那双眼睛,便直接从那衣襟中探进了手去。 陆沂一把抓住他的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宿雨道:“知道啊,我现在高兴,不行?” 去他的露水情缘!陆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躁动,沉声道:“宿雨,答应我,我们再也不分开。” 江宿雨却笑了:“你这人好生奇怪,先前我不愿,你死乞白赖硬要,现在任你为所欲为,你又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不是要一时之欢!”陆沂微有愠色,这才是他最难受的地方,他要的是宿雨的真心,是长久,就像……从前那样对他。 “那你忍着吧!”江宿雨转过身,靠在了池壁上,心里头很不爽,他头一回求欢竟被拒了! 陆沂咬牙,又一把将他扯了回来,咬上他的唇,尽情夺取,怎么就这么嘴硬! 江宿雨喉头轻颤一声,还未准备好,便被他带着坐到了身上,唔……混账东西,还是疼! 恍惚中手腕又被人捉住,扯了那块湿透的锦帕,一点沁凉感觉突然绕上手腕,颗颗鲜亮圆润的小红珠子衬着雪白的腕子愈发惹眼。 陆沂将他牢牢困住,一丝一毫也舍不得松开,疼他入骨:“宿雨,我的新聘礼,收了可就是我的人了!” “那就……看你表现了!”江宿雨咬牙硬撑,眼眸中一片热泪,他怕是又要食言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陆沂,他好爱他,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回他又想任性了! …… 陆少爷的表现从不会让他失望,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爱听什么,直让他哭出声来才堪堪停下。 江宿雨靠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恨不得缩成一团,许久才稍稍平息下来,低声道:“可以了。” “够了,咱们日子还长,不急。”陆沂满心疼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颈侧,宿雨身体不比从前,已经累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舍得再继续。 江宿雨自知体弱,也不坚持,只摸索下去又帮了他一回,两个人的事,本该尽情,总不好让他吃亏。 陆沂抱紧了他,心底生出一股暖流,他的宿雨呵,真是温柔到了骨子里,除了嘴硬没别的缺点了,可他偏偏就不想听他嘴硬:“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江宿雨默不作声,沉寂了许久,突然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这些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泄而出,润湿了眼眶,连呼吸都是痛的,近乎绝望地哭喊:“陆沂,你要是再离开我,就去死吧!” “我死都不会再离开你半步。”陆沂呼吸轻颤,谁能知道他有多悔恨,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却心系他人,看着他受辱,看着他受难,吃尽苦头,一身病痛,苦觅三年都没有这三个月来得煎熬。 “宿雨,永远不要再推开我。”每一次被他躲,被他拒绝,都快把他逼疯了,这是他的宿雨啊,怎么能这么抗拒自己? “嗯。”江宿雨低声应了下来,他不想的,一点儿都不想推开,明明下定决心不再和他牵扯,却在一次次见到他之后,松动的不成样子。 “我就是生你气,不想理你。”他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陆沂忍不住笑出声,抹净了他的眼角,又伸手揉了揉那薄唇:“还说不用哄,可难哄了,这嘴比石头还硬。” 江宿雨张口在那手指上咬了一口:“嫌弃你就别哄了。” 陆沂望着指上牙印哑然失笑,突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明目张胆地色.诱:“你咬错地方了,该咬这儿!” 江宿雨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耳后根烧着了似的火热,他就不该跟陆沂比脸皮厚,谁能厚得过他! 这副模样倒是勾人得很,陆沂颇为自得地赏了片刻,算着时辰将他抱上了岸,脱去一身湿衣,换了件素白软衫,暂且将人放在了床上,挨着鼻尖诱哄:“不回去好不好,再多留一天。” “不必,一月泡两次就够了。”江宿雨心里记挂着陆瞻,想回去陪他,再者,连续两日,也无作用。 “我喜欢在池子里。”陆沂闷声笑道,眼睁睁瞧着他睁大了双眸,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更为开怀。 “住口!”江宿雨大为羞恼,狠狠踢了他一脚,多大人了,怎么还是喜欢说这些! “刚才那股浪劲儿去哪儿了?”陆沂挑眉问,甚为惋惜地叹了一声,“可惜了,就只能浪那么一下。” 江宿雨默默往后缩了缩,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心里后悔死了,就不该这么快松口,这个人简直是越来越过分,比以前还要没脸没皮! “乖啊,把头伸出来,别闷着。”陆沂硬把他拽了出来,腻着跟他说悄悄话,“其实我以前梦见过,去年我喝醉了掉进个池子里,就梦见你在里边儿,想要你,特别想要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又忍不住吻了吻心上人的额头,人的贪念果真无穷无尽,找不到时只想再见,见着了便想拥有,拥有了又想着长久。 “后来呢?”江宿雨声音很轻,忆起他在北辰的事,胸腔热血顿时凉了大半。 “不记得了。”陆沂笑了笑,后来他病了好多天,差点就没挺过来,醒来只见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照顾他……过往旧事不提也罢,宿雨不需要知道这些。 “那个……不是梦。”江宿雨迟疑了一下,仍是说出了口,垂下眼眸,心上压了块巨石似的难受。 “什么?”陆沂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紧紧盯着他,“什么叫不是梦?” 江宿雨喉头似堵,他又后悔了,他不该说的。 “是你,真的是你是不是?”陆沂顿时红了眼,他清楚记得自己醉酒,凌空跌入水池,后面的事便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一天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你在我眼前,我居然都没能抓住你,你委实该恨我……” 陆沂深吸一口气,胸腔微疼,若是那一日少喝一些酒,他必定能早一点带回宿雨,也免他受这许多苦! “我不恨你。”江宿雨摇头,没什么好恨的,人是他自己选的,什么样的后果他都受着,也不后悔。 而今,又是他经不住诱.惑,再撞南墙,他仍是要陆沂,仍是放不下这个人,又任性了一回。 陆沂心中自责如潮,低哑道:“恨我怨我都是应该,是我对你不起。” “真不恨。”他就是很生气,特别特别生气,气他食言,气他强迫自己,气他有了别人,气他有了别人还敢强迫自己,特别混蛋! “嗯,我信。”陆沂淡淡一笑,瞧着他有些恍惚,他的宿雨好像回来了。 “别想了,我累了,一点儿都不想哄你。”江宿雨尾音绵长,又轻又软,不等他开口,又轻轻勾了勾他的手,先发制人,“我疼。” “伤着了?”陆沂立刻回神,暗暗回想,刚才好像是有些过分了,“等我一下,我去找药。” 江宿雨神情有些古怪:“你怎么还带了这个?”难道一早就打算对他不轨? “没带,这里又不缺这个。”陆沂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表情,他是很想,但不会再勉强他。 “你胡说什么!”江宿雨有些不自然,这种东西岂是随处可见的,就算有,他也没脸去找人拿,回去不好么! 陆沂好笑道:“林疏先前在这儿待了几天,你真当他们俩是泡澡来了?” 江宿雨转过身去,抱着被子缩在里头,不想理他,口无遮拦,忒不要脸! 109 秘药自然是不缺的,要多少有多少,不消片刻,陆沂便找了来,但是死活叫不醒江宿雨,只好硬把人拽出来给他上药,一动不动趴在自己面前,乖,又不乖。 “好些了没有?”陆沂俯下身子问他,这药清透如脂,带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与他们素日用的不同,宿雨向来挑的很,就怕他用着不舒服。 江宿雨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头都不抬一下。 见他没反应,陆沂便继续,明显感觉他颤了一下,问道:“是这儿疼?” 江宿雨眼睛紧闭,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想法。 “宿雨,你不能一直装睡,总得跟我说说这药效如何,不喜欢,咱们便换一个,还有很多。”陆沂低声相劝,他知道宿雨脸皮薄,可也不能一声不吭,疼哪了都不吭一声,这怎么行!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江宿雨闷声道,上个药而已,怎么有那么多问的,闭嘴! 陆沂对他向来大方,无有不应,轻笑道:“可以啊,你愿意,我就行。” “这可是你说的!”江宿雨立刻坐起身来,凑近了看他,突然抓住他的衣襟往前一拽,张口咬上他的唇,是前所未有过热切,肆意夺取,仿佛要不够一般,无比眷恋。 陆沂扶住他的身子,一切依他,不知不觉便把人压在了身下,许久才微喘着分开,并躺在床褥间,一时竟是难得的高兴,原来宿雨也有这般想要的时候,他以前至多只是不拒绝,半推半就,却从未主动要过。 “今天累了,下次吧。”江宿雨神色慵懒,眸光潋滟,丝毫不在意自己刚刚又被压下的事。 “好,随时恭候。”陆沂淡笑着应下,不经意看见他肩头狰狞的疤痕,心上沉了沉,只把人揽过来,一点一点亲吻他的旧伤,这道疤太深,去不掉。 “不要!”江宿雨缩了缩肩,推开他的脸,忙把衣裳拉好,“很难看,别看了。” “不难看,”陆沂轻吮出一枚红痕,衬着白腻的肌肤分外惹眼,想起先前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的模样,他就难受得紧,“以后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我要是惹你生气,尽管教训我就是,我又不躲。” 江宿雨不发一言,默默把衣裳拉上了,领口拢得很紧,一丝一毫也透不出,抓伤早已痊愈,他也没想过要跟陆沂解释,若把那少年牵扯进来,那就太难堪了,倒像是内宅争斗,惹人耻笑,他亦不屑。 那少年,说不介意是假的,十六七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眉目清秀,性子又是陆沂喜欢的乖巧听话,两人朝夕相处了半年多,发生点儿什么也不足为奇。 江宿雨神色复杂,垂眸暗自隐忍,事已至此,他当作不知情便罢了。 陆沂见他许久不言,伸手将人揽了回来:“莫说这疤在你身上,便是在脸上,我也不在乎,你若实在不想我看,便像先前一样遮起来,那红梅虽有些风流,倒也别有风致,红梅覆雪,尤为好看。” 江宿雨面有异色,迟疑道:“那个……是凌珑画的。” “……”陆沂身体一僵,随即笑了,将他拥得更紧了些,语气极为轻柔,“自然是他画的,你哪会挑这么艳的颜色,我的宿雨冰清玉洁,仙姿玉貌,那花色又媚又俗,一点儿也不衬你,而且画技拙劣,哪里配得上……” “他没碰过我,”江宿雨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清清白白,从未越矩。” “我知道,”陆沂望着他,心头暖意横生,他的宿雨好乖,“你能亲口告诉我,我好开心!” 江宿雨又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了吧。” 先前为了甩开陆沂,他也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让他误会的话,凌珑嘴里出来的更是过分,未免日后互相猜疑,有些事还是早些说清的好。 “没什么想问的,我不介意。”陆沂哑然,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我可好哄了,你还要我,就够了。” “当真不问?”江宿雨却并未被美色所惑,反而撩起眼皮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可得想好了,现在不问,日后若再提起,我可就不说了。” 陆沂笑容一僵,轻咳两声道:“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今日气氛这么好,我本不想扫兴。” “说。”江宿雨轻哼一声,就知道,肯定有想问的,还装! “就是……你到底跟凌珑说过什么,他怎么就认定你对我不满意了,我何曾让你不满意过?”陆沂捏过他的下巴,声音微哑,眼底已燃起两簇小火苗儿,哪个男人能忍受情敌说自己不行? “噗!”江宿雨喉咙滑了一下,顿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陆沂皱眉,实在气不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这很严肃,很重要的!!! “抱歉……我忍不住……”江宿雨捂住自己的嘴,双肩不停地颤抖,就这,吃味儿了几个月,他还以为是在吃凌珑的醋,结果压根就是在跟自己较劲儿! 陆沂拿开他的手,替他顺了顺气:“别捂着,当心呛着,你要笑便笑个够吧,难得见你这般开怀,就当是搏你一笑了。” 好一会儿,江宿雨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笑道:“你跟自己较什么劲?” 陆沂脾气极好:“笑完了,现在能说了么?” “我没说过,”江宿雨无比肯定,“真的没说过,你还不清楚你自己么?” 陆沂怪道:“这就奇了,那为何凌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这事,我还不好解释。” 江宿雨也颇为惊奇:“你跟个小孩子较什么真?”还解释,论嘴皮子,陆沂只有吃亏的份。 “小孩子?”陆沂拔高了声音,被他气笑了,“小孩子懂什么叫唇软,腰柔,日高慵懒起,夜夜红罗帐?” 江宿雨道:“他亲过,自然知道。”亲的那一下,也就跟瞻儿差不多。 陆沂脸色微变:“腰软呢?” “捏过。” 陆沂咬牙:“红罗帐?” “同床共枕,所言不虚。” 陆沂脸都黑了:“这也叫小孩子?” 江宿雨轻笑一声,也懒得掩饰:“鱼水之欢,难道不是你教会我的么,我又不是天生就会。” 想他当年未通人事之时,大概知道男女间该如何,可还没碰见心仪的姑娘呢,就被陆沂肆意搅乱了心弦,没多久又被他教会了那事,还回回都过分。 陆沂脸色好看了几分,突然无比庆幸,当年凌珑走的时候还小,林疏还没来得及下手。 江宿雨抚过他的脸,摩挲了一下:“如此,心结可解了?” “没有,”陆沂仍是疑惑,“同床共枕,你们在做什么?” “你最好还是不要听。”江宿雨诚心建议。 “不想我听,你还勾我?”陆沂揽住他的腰往自己一带,人又离自己近了几分,“告诉我,在做什么?” 江宿雨的呼吸与他的撞在了一起,腰间软肉被人不轻不重地捏着,喉头滑出一声轻.吟,气息登时就乱了:“在说你。” “说我?”陆沂眉头皱得越发深了,两个人躺着说自己,这是什么迷惑行为? 江宿雨极其简短道:“要怎么玩儿,哪里进去,多久,好不好玩……你还要听么?” 饶是陆沂脸皮再厚,此时也活像是被雷劈了,张了好几次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俩这么隐秘的事怎么能跟他说?” 江宿雨反问:“不说,难道直接教么?” 凌珑那个年纪,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陆沂喟叹:“你这跟教也没差了。”平时在他这里半句情话都说不出来,倒能别人扯秘事,果真是太惯着了。 “所以,他是怎么得出你对我不满意的结论的?”绕了一圈,仍是回到了原点,可见陆少爷对此事真是耿耿于怀。 这坎是过不去了,江宿雨心中微叹,双唇轻飘飘地拂过他的肩颈,落到了他的唇上,连声音都带着热气:“因为我说,特别疼,哥哥,我想要了……” 陆沂呼吸一颤,蠢蠢欲动:“你这样,我会更好奇,宁愿色.诱也不说?” “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时间想别的,看来我色.诱的不成功。”江宿雨靠在他身边,眉目舒懒,“你给不给,不给我就自己玩了。” 这可真是要命了,他怎么可能让这样含情勾人的江宿雨自己玩儿,开什么玩笑,陆沂一把将人揽过,这药算是白上了…… 次日,在池子里又泡了一回后,陆沂才带着江宿雨回府,在门口就一路抱着下了马车,进了门。 “你放我下来!”江宿雨面色微恼,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你自己能走?”陆沂嘴角上扬,小声问,“咱们家,也害羞?” 江宿雨噎了一下,仍旧挣扎了一下:“那你可以背我,干什么要这样抱!” “背就算了,怕你疼。”陆少爷向来体贴入微,怜他辛苦,若在自己家都还要顾忌着,那也太憋屈了。 110 不料才过园子,就见江暮吟在大堂内站着,阿覃侍立一旁。 江暮吟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陆沂春风满面,与怀中人低声调笑,自家侄子一脸乖乖巧巧地被他抱着进来了,在看到他的时候瞬间慌了,猛摇陆沂! 陆沂却犹自镇定,也没放下江宿雨,反倒大大方方叫了一声:“四叔,宿雨路上扭了脚,我先带他回屋。” “哦,是吗?断了腿都能自己走,扭个脚还得抱了,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江暮吟语气微凉,似是有些不善,扭脚,当他瞎么? 陆沂走至门边,回头朝他笑道:“那会子不是我不在么,他对谁娇气去,我在了,自然想怎么娇气就怎么娇气。” “陆沂!”江宿雨扯了扯他的衣襟,不许乱说话! “晚辈无礼,四叔莫要跟我一般见识。”陆少爷从善如流,能屈能伸,脚下不停,转身回屋。 阿覃见状,笑得合不拢嘴,总算是和好了,足足三个多月,闹得那般凶,总算是雨过天晴,天下太平。 江暮吟轻瞥了阿覃一眼,提醒道:“傻小子,你家公子被人欺负的连路都走不了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陆公子对公子很好的。”阿覃赶忙解释,“有些时候,陆公子比江大夫还宠公子呢,这么多年,每回都是陆公子先服软,他俩感情可好了。” “傻!”主仆两个都傻,江暮吟摇头轻叹,随即跟了上去。 屋内,陆沂把人放到床上,倒了杯热茶送到他手里,柔声道:“先歇一会儿,我去让人把瞻儿带过来,他一整夜没见着你,又要委屈了。” “等等,”江宿雨抓住他,对他方才的言状十分不满,“你不可以对我四叔无礼。” “瞎想什么呢,我哪敢对他无礼,你这么听长辈话,我可不得敬着他。”陆沂暗笑,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意有所指道,“我还指望着他为我正名呢,下跪奉茶我都愿意,怎会无礼?” 江宿雨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想得如此深远,四叔确实可以为他们做主,他目光有些游移,父亲逝世已经很多年了,如果陆沂真的很想的话,那么了却他的心愿也无妨。 陆沂见他似有松动之意,心中暗喜,一时情难自禁,已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轻巧进入,极尽缠绵。 “咳咳!”两声重咳忽然在外间响起,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屋内情.迷意.乱的两人。 江宿雨顿时醒神,推了推陆沂:“快去!” 陆沂意犹未尽,可不能再惹他羞恼,不然怕是要生气了,罢了,晚些再要回来,立即起身,将人带了进来。 “四叔。”江宿雨轻轻叫了一声,有些不敢看他。 江暮吟心情复杂,这满脸含春,唇色通红的模样,傻子都知道在干什么,这侄子,这辈子怕是翻身无望了,忒不争气! 拉过江宿雨的手,细细号了一回脉,江暮吟眉尖一挑,面色稍霁,倒也不是只会油嘴滑舌,对宿雨还算用心,道:“这些时日,倒是养的不错。” “嗯。”江宿雨笑了笑,每日都吃得那样多,什么东西补身吃什么,怎能不好? “养得虽好了些,可底子还差,你如今才多大,切不可贪欢,亏了身子。”江暮吟言真意切,目光缓缓上移,定定地落在了陆沂身上,蓦地一阵凉意。 “四……四叔,我……嗯……”江宿雨语无伦次,耳根发烫,头埋得特别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多谢四叔提醒,日后定会多加注意。”陆沂认真应了一句,他也知道这两日确实过分了,近段时日都不会再碰宿雨。 江暮吟收回目光,漫声应道:“如此甚好,好好休息,我便回了。” “四叔且慢,还有一事。”陆沂真心实意道,“我与宿雨少年相许,情深不负,若有一日宿雨松口,还请四叔为我二人做主。” 江宿雨心头一热,鼻头微酸,抬眸望向四叔,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江暮吟神色平淡,暂时将这事压下:“此事,待宿雨病愈后再议不迟。” 陆沂上前拦住他,定定望着他:“为何要等,宿雨一定会痊愈。” 江暮吟冷冷道:“既然你这般自信,迟些日子又有何妨?” “我已经等了七年。”陆沂紧抿着唇,胸腔都在发热,如果不是那件事,他和宿雨早就名正言顺,宿雨也不会遇事就想着推开他。 “那再多等两年,又有何妨?”江暮吟丝毫不为所动,转身出门,平静地离开了陆侯府。 陆沂站在原地,满心失落,他真的很想,很想完完整整地拥有江宿雨,成为他最信赖的那个人。 江宿雨不忍他失望,便道:“过几日我去同四叔说吧,他怕是对你还有偏见。” 陆沂回神,轻轻揽住他:“傻,你要真开了口,我这辈子都别想进你江家的大门了,无妨,我能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两年。” “嗯。”江宿雨轻应了一声,有些困了,靠着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陆沂淡淡一笑,立刻扶他躺下,连瞻儿也不去接了,怕吵着他。到晚间才让人把瞻儿接过来,小娃娃红着一双眼睛,鼻子一吸一吸的,咬着自己的唇,特别委屈。 “怎么哭成了这个样子,”陆沂抱起儿子,替他擦了擦眼泪,一时间心疼死了,“阿覃没跟你说我们已经回来了,适才爹爹累了,在睡觉,这才晚了些接你。” 被他这么一安慰,小娃娃反倒哭得更大声,更伤心,他一个人等了好久,从白天等到晚上,再到天亮,结果天又黑了,好久…… 陆沂连声安慰:“好好好,爹错了,日后一定早些去见你,瞻儿乖,不哭了。” “我……不吵……爹爹……”小陆瞻死死抱紧他的脖子,忍住不哭,不停地抽噎。 陆沂暗骂自己,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人,他不光对不起宿雨,也对不起瞻儿。 “不哭了,爹爹在里头等呢。”陆沂擦了擦他的眼睛,将人抱回了屋里,“瞧,爹爹在呢。” 小娃娃一见江宿雨,立马就伸手要他,抱得可紧。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江宿雨抱他坐在自己腿上,一面让人端了热水来,拧了热帕子给他敷眼睛,一边细声安慰,“莫要胡思乱想,不会不要你的,爹爹不管去哪儿,都会回来见你。” 小娃娃这才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让他擦脸,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饭,肚子都饿得咕咕叫,直到现在,才算吃了一顿饱饭,一不小心,又吃多了。 江宿雨给他揉着肚子,小娃娃躺在他腿上,终于破涕为笑,可开心。 “起来,吃多了自己去院里跑十圈。”陆沂把儿子拉起,疼归疼,男孩子不能这般惯着! “噢。”小娃娃一咕噜爬起来,自己蹬蹬蹬地跑圈儿去了,倒也不委屈,又不是第一次跑了。 江宿雨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阻止,瞻儿日后势必要撑起整个陆家,诚然不能过于娇惯。 “我以为你会给他求情。”陆沂站在廊下看着儿子,有些意外,宿雨宠儿子,都快让他吃醋了。 江宿雨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我有这么不明事理?” “怎么会,我的宿雨最是明理。”陆沂拉起他的手,特意提醒,“等会儿瞻儿定然让你帮他洗澡,这回可不能再给了。” “你不是说做给瞻儿的么?”江宿雨也笑了,腕上的红珊瑚珠串,颗颗细小,攒成约莫一指宽的一串,以黄金扣扣在他腕上,煞是好看,那疤便也隐于这珠串之下。 陆沂道:“另外两株一株摆在他房里,另一株磨了几颗上好的珠子,镶在一个冠子上,他再大些便能用了,难道不是做给他的么?” “你这样,他日后知道了,可不得埋怨你。”江宿雨颇为不满,这弄得瞻儿倒像个顺带的了,“当初既让他离了父母,就该好好待他。” 陆沂却道:“宿雨,你要记住,先有你才有瞻儿,我是为了你才把瞻儿接过来,自然事事以你为先。” “陆沂!”江宿雨已然生气了,甩袖就走,“哪个做父亲的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这怎么又惹你生气了,”陆沂把人拉近自己,细细同他解释,“我们这辈子就只有瞻儿一个孩子,我岂会不疼他,除了这几年疏于陪伴,我没有委屈瞻儿半分,日后咱们补回来便是。” 江宿雨余怒未消:“我才不管你怎么想的,那样的话,别让瞻儿听见。” “我要吃醋了!”陆沂抵着他的额头,摇晃了两下,“宿雨,你凶我!” 江宿雨问他:“要是你亲生的,你还会这么说吗?” “宝贝,过分了,”陆沂哭笑不得,这又是钻进了哪个死胡同,“我亲生的,那也得你能生啊!” 江宿雨瞪大眼睛,顿时就恼了,乱叫什么,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时心里不服,非得扳回一成:“未必不能,你不介意我去找姑娘,也没什么难的。” 111 “你再说一遍!”陆沂双眸微眯,胆儿真的肥了,找姑娘生孩子,真敢想! “不……不敢。”江宿雨心里直打鼓,默默退了两步,还要退第三步时就被陆沂扯进了怀里,下一刻,唇舌已被人咬住,是真咬,疼! “惯得你!”许久,陆沂才放开他,捏了捏他的脸,“再有下回,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噢。”江宿雨自知理亏,也就不跟他争了,刚刚也就是一时嘴快,娶妻这事么,概因当年某人下手太早,他压根就没想过,一来心里头装着别人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二来么,姑娘也未必有陆沂好看,单看温柔体贴这一点,陆少爷算是无敌了。 小陆瞻哼哧哼哧跑完十圈,累得直喘气,白净的小脸蛋变得通红,汗珠直流。上了台阶,直奔两人而去,一把抱住江宿雨的腿,爹喜欢抱着爹爹,嗯,他也喜欢! 陆沂不禁叹了一声:“瞻儿是越来越黏你了。” “怎么,你嫉妒?”江宿雨调笑道,替小娃娃擦了擦手心。 “哪能啊,求之不得!”陆沂轻哂,他俩感情好,他自是乐见其成。 “我热!”小陆瞻皱着鼻子,拖拽着他进屋,闹着要洗澡。 陆少爷未免儿子再抢他聘礼,主动接过了这差事,也不知他同小娃娃说了什么,之后小陆瞻再见到江宿雨手上那漂亮的手串,只张大嘴巴看了好几眼,最终也没说一个要字。 近两日,小陆瞻特别听话,白日里来陪爹爹,天一擦黑,就让陆沂送自己回去睡,拦都拦不住。 江宿雨颇为奇怪,这小娃娃跟他住了许久,黏人得紧,怎么突然就这么听话了,他知道必定是陆沂说了什么,就是好奇,怎么让瞻儿做到不哭不闹,心甘情愿回他自己屋睡的? “想知道?”陆沂眼角一弯,故意道,“收买我就告诉你。” 江宿雨顿了一顿,从身上摸出个锦囊,抽开系绳,从里头取出颗糖,摁进了他嘴里:“你几岁,当自己是瞻儿呢?” “瞻儿可不爱吃甜的,”陆沂将糖卷入口中,他这颗是微酸的,顺手把人拉入怀中,“我们给瞻儿找个伴儿好不好,他跟你一样,最怕孤单。” “不要。”江宿雨想也不想,直接拒绝,“若只是因为瞻儿害怕孤单,便要找个人来分走他一半的宠爱,倒不如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陆沂心中一动,眼眶发热,低哑道:“好像怎么爱你都不够。”他的宿雨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对他,对瞻儿皆是一样。 江宿雨抿着唇,没有回答,本来就不够,特别特别不够! “对瞻儿是独一无二的偏爱,那对我呢?”陆沂下巴搁在他肩上,随口问了一句,对儿子是不可能真吃醋—— “你是我偏爱中的偏爱……”江宿雨鼻头微酸,心里特别堵,我已经为你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计较了…… 陆沂心头一热,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云端,宿雨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情话,忍不住就把他往床上带,欺身压下。 “不要在这里!”江宿雨挡住他,心里难受得要命,拼命睁大眼睛,“不要在这张床上。” “啊?”陆沂皱眉,不明所以,“这床怎么了?”他从小到大在家住的都是这间屋子。 江宿雨再也忍不住了,狠狠捶了他一拳,眼睛瞬间就红了:“你都跟别人睡过了还叫我睡,我嫌脏!” 陆沂满面震惊:“我跟谁睡过了,谁又在你面前造谣了?”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别想骗我。”江宿雨抹了抹眼睛,死犟着不肯在他面前落泪,“你起来,我要去找瞻儿……” “你看到什么了?”陆沂愈加奇怪,还颇觉好笑,“你是瞧见我亲别人了,还是抱别人了,还是跟谁做那种事了?” 江宿雨别过脸,憋着一口气道:“你可别告诉我,什么人都能随意进你的卧房,还没人拦着!” 陆沂瞪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天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怎么就误会成了这样,这事儿憋在心里多久了,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又好气又好笑,又怜他,这脑袋瓜里面到底每天都在想什么!!! “你笑什么,很得意吗……”江宿雨更生气了,瞬间就红了眼眶,暗骂自己在陆沂面前怎么就那么没骨气,这人都这样对他了,他怎么还是送上门去,狠狠踢了他一脚,“你混蛋,你放开我,不要了,我不要你了……” “噗~”陆沂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不顾他的挣扎,埋首在他颈间狠狠吸了一口,“你个小醋精啊,一个人闷声不响喝了两个多月的醋,你酸不酸,难受不难受?” “以后有什么不快呢,直接说出来,可别闷在心里了,我都快冤死了。” “合着这两个月生我气,不让我近身,全是因为这事,我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你就哭成这样了,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醋劲儿这么大呢?” 江宿雨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声道:“你说什么……你真的没……没……” “没碰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见他半天说不出口,陆沂直接替他说了,又抚过他的脸,可心疼他,“难怪委屈,以为我有了别人,心里头可难受了,难受还不肯说,还愿意和我好,宿雨,怎么那么傻!” 在宿雨误会的情况下,他强迫了他两次啊,就这样,都愿意原谅他,他总算知道,宿雨到底有多爱自己了,恐怕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你先起来。”江宿雨推了他一下,轻轻别过头,耳根微红,不敢看他,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么,那他们没有…… “怎么,还不让我看了,笑成了这个样子,瞒得过谁?”陆沂伸手抹去他眼角泪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地儿也没别人用过,干净着呢,江公子今晚先用一用,不好再换,如何?” “……把灯灭了。”江宿雨声如蚊蝇。 “不想!”陆沂解下床帐,盘腿坐在他身边,“你若实在不想被我看到这道疤,我便帮你遮住它,如何?” 江宿雨被他窥破心思,他其实想自己遮,只是自己不方便,既然陆沂愿意,再好不过,当即点了头:“嗯。” 陆沂道:“我让人拿东西过来,等我一下。” 江宿雨提醒他:“药水在那个盒子里,掺进去,半年不会褪色。”这是他按照四叔的方子配的,昨日才做好。 趁着东西还没送来,陆沂又同他商量:“想画个什么?” “随你吧,你喜欢便好。”江宿雨倒不是很在意,反正也只有陆沂一人看得到。 陆沂笑了一声,认真道:“宿雨,我喜欢你浪一点。” “……”江宿雨别过头去,这话他没法接。 “我想画助兴的,真的随我?”陆少爷直言不讳。 “……”江宿雨闭上了眼睛,这话他更没法接。 笔和颜料都送过来了,陆沂掺了药水,蘸了笔,瞧了一眼江宿雨,不免好笑,连眼都不敢睁了。 他勾画地很慢,将这道疤一丝一毫都遮盖住了,江宿雨等得都快睡着了,也没见他完,便懒得等了,头一歪,昏昏睡了过去。 陆沂忙到半夜,才堪堪停下,伸了个懒腰,就着烛光看了一眼,啧,灯下看美人,真真是赏心悦目。 次日,江宿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镜子,抓住衣襟,有些不敢看,助兴的,画的什么啊,不会是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吧? 他小心翼翼地拉下一点点衣襟,露出一点……黑色?什么东西,继续往下拉,不是黑,是浓稠近黑的墨蓝点翠,绘成了孔雀羽的模样…… 他微微睁大双眸,难以置信,这么暗的色泽,偏生出一丝冷丽凝重的气息,神秘莫测,一点儿都不助兴…… “好不好看?”陆沂自认为这一手相当漂亮,怎么是这个反应? “嗯……”江宿雨望着镜中突然出现的人影,有些难以启齿,“你不是说要……要……” “说笑的,”陆沂淡笑道,“我怎么可能真的在你身上画那种轻浮的东西,若是不小心被人瞧见,指不定以为你有多不自重。” 江宿雨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陆沂还是顾着他的,忍不住嘴角上扬:“好看。” “喜欢便好。”陆沂眉眼温柔,这一羽端庄稳重,雍容绝色,最是配他的宿雨,“夜里就着烛光,比现在好看百倍,宿雨,穿黑色的衣裳吧。” “……”江宿雨耳根微烫,原来在这儿等着他,“我……没有黑色的衣裳。” 陆沂微微一笑:“我有。” 江宿雨拉上衣衫,额角突突直跳:“你的大了,我穿不了。” 陆沂露出狐狸尾巴:“寝衣,又不用穿出去,单给我一人看的。” “……”江宿雨心里很是纠结,穿他的衣裳给他看,还要被他……好过分……越来越过分了…… 112 如斯美人,可惜陆少爷暂时赏不了,虔州商会在即,第二日一早便备了车马出发,小陆瞻泪眼婆娑,瘪着一张嘴躲在门口不肯出来,瞧着他们出门了,又哭着跑出来了,抓着两人的衣角不放手。 陆沂心疼得紧,一把将他抱起,轻声安慰:“瞻儿莫哭,我们要去给你爹爹治病,治好了就天天陪着你,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小陆瞻哭着摇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小娃娃原本过了好几年的孤单日子,可在享受过了那样的宠爱陪伴之后,怎么能再忍受孤单呢? “带上他吧,”江宿雨心都给他揪紧了,他也舍不得瞻儿,“陆沂,瞻儿……” “不行,”陆沂坚决不同意,“带他一路奔波,不如在家里等着,咱们过些时候便回来了。” “可是……”江宿雨欲言又止,默默垂下眼眸,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宿雨,带着瞻儿,我会分心。”陆沂深知江宿雨病痛之苦,他不能分心,“我带瞻儿进去,你先上马车。” 江宿雨抬手想拦,又生生止住了,眼睁睁地瞧着瞻儿离自己越来越远,眼前模糊一片,可是,我的病……治不好啊…… 陆沂安抚完瞻儿出来,便见江宿雨固执地站在门口,迟迟不上马车,难过得都快溢出来了。 “怎么伤心成这样了,这么舍不得瞻儿啊,我可要吃醋了。”陆沂拉着他的手,将他带上马车,轻声安慰,“乖,不伤心了,咱们很快就回来。” 江宿雨低叹了一声:“兴许是我贪心不足,有你陪我还不够,还想要瞻儿。” “我巴不得你对我再贪心一点,”陆沂淡笑道,“别怕,你想要的都会有,我,瞻儿,都在。” “陆沂,给瞻儿找个弟弟吧。”这一刻,他心里特别渴望,若是再有一人陪着小娃娃,兴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陆沂却摇头:“不急,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回家之后,若你还想要个儿子,咱们再找不迟。” 唉,这会子是情之所至,心疼瞻儿,待回了家,怕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虔州不算远,但陆沂不想让江宿雨太过劳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硬生生给他走出了半个月。 江暮吟还挺新奇,这辈子都没赶过这么慢的路,眼瞧着前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就算看了半个月,也仍是忍不住腹诽,啧啧啧,下个马车还要扶,他那大侄子有这么身娇体弱? 客栈之中,陆沂把江宿雨安顿好,又给他倒了杯水:“这些天累着你了,我已叫了水给你沐浴,等会儿喝了药,先睡会儿吧,晚些我再叫你吃饭。” “嗯。”江宿雨满脸困倦,其实不算太累,就是太久没赶路了,浑身没劲,“我想吃腌梅干。” “这一路尽吃梅干了,嘴里不酸?”陆沂不免有些牙疼,这一路都吃了两包了,就没停过。 “我想吃。”江宿雨扯了扯他的袖子,这些天都给他惯得娇气了不少,想要什么非得立时就要。 “少吃些梅干,留着肚子等会吃饭,这酒楼里有几道菜味道都还不错,你会喜欢的。”嘴上说着少吃,陆少爷仍是送过去一个纸包,“给你吃光了,没几颗了,先吃着,我去给你买一些。” “嗯,好!”江宿雨拈起一颗送入口中,这一路嘴里好没味道,全靠这腌梅干撑着了! 陆沂见他连吃了两颗,不免失笑,怕是有些饿了,又不想吃东西,拿这个开胃呢,当即出门去了。 腌梅干倒是不难找,宿雨嘴挑,得拿几样东西馋馋他,等会才好哄他多吃些饭,又挑了些醉鸡翅,炸得鲜香的小鱼干,这才回了客栈。 屏风后,江宿雨靠在桶壁上,浑身都被热水包裹,十分惬意,不多时,便听到开门的声音。 陆沂将好几个纸包拆开,摆好在案上,问:“泡多久了,还不出来?” “没多久,才一小会儿。”江宿雨声音轻懒,他还不想出去。 “水凉了就出来,我可不给你加水。”陆沂隔着素纱屏风朝里头看了一眼,隐约只能看见个慵懒的人影儿,不由得便笑了,这些习惯还是没改,下了水便赖着不肯出来。 这段日子宿雨很黏他,毫不掩饰地偏爱,依赖,信任,他亦乐在其中,无比满足,心都要给他软化了。 水声哗啦响起,江宿雨跨出木桶,扯了件衣裳披上,几缕头发贴在颈边,越发衬得肌肤雪白,抬起手在陆沂面前挥了两下,笑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像在做梦一样。”陆沂将他拉近自己,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太不真实了,宿雨,你有点太宠我了。” “我一直都很宠你!”江宿雨丝毫不跟他客气,都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吃死了,特别不争气,“你有什么好的啊,从前就爱诓我替你抄书,又瞒着好多事不说,后来还喜欢欺负我,特坏!” “这么记仇啊?”陆沂低声轻笑,挨着鼻尖轻凑了上去,“那我可得再多欺负你一点,如此才可多记我些。” 缱绻相依,温柔又多情,许久才稍稍分开些许,江宿雨眸光潋滟,呼吸微乱,痴迷地看着他。 陆沂扶住他的腰,一手又抹了抹他的眼角:“好了,不闹了,你都累了,我给你买了些零嘴,吃两口,我陪你略躺一躺。” 醉鸡翅他只吃了一个,小鱼干儿炸得香,倒要了好几条,陆沂不让他多吃,拦腰一抱,便把人抱回了床上,牢牢困在了怀里,不多时,便哄着他睡下了,呼吸平稳,睡得极沉。 陆沂把被子裹紧了,瞧着自己怀里这张干净的脸,嘴角便忍不住弯起,在他额上偷亲了一下,好像惯坏了,贪嘴,任性,黏人,想要什么都得立马拿来,一刻都等不得了。 陆沂搂紧了怀中人,特别满足,他好喜欢这样的宿雨! 在马车里待了许多天,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秋日清冷,他却仿佛抱着个大暖炉,一点儿都不冷了。直至夜幕暗下,凉风入室,陆沂有意去关窗,却又舍不得弄醒他,只得将被子再往上拉了拉,客栈的被子薄了些,可得差人去买床厚些的,松软些,才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宿雨才安静地睁了眼,呼吸清浅绵长,打了个哈欠,在某人胸前蹭了蹭脸,道:“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叫我。” “睡够了?”陆沂稍稍将他松开些许,这模样瞧着还困。 “没有,饿醒了。”江宿雨长长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穿衣。 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堂里热闹非凡,小二脚不沾地忙着上菜,那香气勾得人肚子里馋虫都出来了,江宿雨越发觉得饿了,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什么这么香啊?” “你是饿了,这个太甜,你不喜欢,咱们吃别的。”陆沂牵着他往雅间儿走,外头热闹,不够清净,且上菜慢,楼上雅间快多了。 突然一只从天而降的香囊极其精准地朝江宿雨打来,陆沂下意识接住,抬头看了一眼,眼角突突直跳,头大如斗,老天啊,怎么又是他! 凌珑朝他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情调,我给宿雨的,你乱接什么!” “收回去,他不需要!”陆沂面无表情,当即扔了回去! 江宿雨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凌珑正趴在酒楼的栏杆上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公子这般风姿,当真世无其二,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请公子喝杯茶?” “小殿下!” 陆沂尚未拒绝,江宿雨已经动了,他只得跟了上去,头疼得很,谁想跟这小魔王吃饭啊! 推开门,凌珑端坐主位,左下竟是江暮吟,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没了,就他们两个,陆沂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你不是回北辰了么,怎么在这儿?”江宿雨十分惊讶,不都走了二十天了么? 凌珑挑眉,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来为本王的王妃寻药的,此等大事,我岂会不来!” “小殿下!”江宿雨为难地叫了一声,“别开玩笑了。” 陆沂没好气道:“小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才跟璟王殿下议了亲,怎么还惦记着宿雨!” “议亲而已,又不是拜堂成亲,也值当说。”凌珑大大方方拉过江宿雨的手,将那只香囊放在了他的手心,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点头,“今日总算有了些当年的风采,就该这样才好看!” “我养出来的,你少打主意。”陆沂立刻抽回江宿雨的手,将那香囊扔了回去,“绣工太差,花色太俗,配不上我的宿雨。” “你懂什么!”凌珑又塞了回去,“差不差的,都是本王的心意,宿雨还没说话,你瞎拦个什么劲。” “我们夫妻一体,我替他谢谢你了!”陆沂直接拿过来,放在了一边。 “呵!”凌珑不屑轻讽,“成亲了吗,夫妻,诳谁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陆沂就奇了怪了,“我俩重归于好了,看不出来?” 113 江宿雨端起面前的酒,舔了一点儿,甜的,又喝了一口,他都快饿死了,吵什么!凌珑故意气他,这也看不出来,笨死了,拿起筷子,先夹了块酿豆腐,细细一尝,果真是别有滋味,好吃! 突然,他夹菜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凌珑小殿下情真意切:“宿雨,我们私奔吧!” “……”江暮吟手一抖,险些洒出杯中酒来,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年纪大了,耳聋眼花,不中用了! 江宿雨咽下口中的梅菜,认真道:“小殿下,别开玩笑了,他都快生气了。” “你为什么要怕他生气?”凌珑拔高了声音,满脸不可思议,“江宿雨,你出息点成不成,这才几天就被他拿下了,你这样会被他吃死的你知道吗?” “他不是怕,”陆沂心头雀跃,口中却慢悠悠道,“他是心疼我,不想让我心里不舒服。” 江宿雨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你们不饿吗,别闹了。” 凌珑算是服了,从前想让他笑一下,比登天还难,陆沂这厮,哄起人来跟吃饭睡觉似的,简单地要命! “罢了,本王错过时机,不跟你抢了。”凌珑大手一挥,忽觉轻松了不少,这样也好,如此才是那个温柔到骨子里的江宿雨。 “什么错过时机,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时机。”陆沂偏生要断了他的念想,哼,玩笑也不许! “有的,有过……”凌珑似是怀念,想起了一些事。 “小殿下!”江宿雨突然紧张,别说了。 凌珑淡淡一笑,倒也没再多言,他不是第一次见江宿雨笑,很多年前,在颂阳,他曾窥见过两个少年,糕点铺子门前,一个往另一个嘴里塞了一块糕点,那清朗的少年明明皱着眉头,却还是不声不响地咽下,沾了一嘴的白屑,明明躲着不肯让同伴擦,却在他转身后,不经意地笑了一下,那样干净纯粹的笑容,他一记就是好多年…… 后来,在北辰,他拿同样的糕点给他吃,但江宿雨……不要…… 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江宿雨那般开心过了…… 而今,甚好。 席间一时安静了下来,陆沂给江宿雨夹菜,样样都是他喜欢的,眼见他要喝酒,又给拦下了,伸手拿走他的杯子:“这都第二杯了,可不能再喝了,乖,你吃些酒酿鸡,好吃的。” “我又不跟你抢……你好歹顾忌下还有外人!”凌珑不乐意了,比他脸皮更厚的人,可不多了! 陆沂挑眉道:“我素日皆如此待他,又不是专门做给你看的,再者,我俩情深意笃,下辈子你也抢不走。” “骗谁呢!”凌珑半信半疑,江宿雨这脾气犟得要命,凭他怎么磨都压不下去,还乖,这人要这么哄的,宿雨吃这套,还是只吃陆沂这套? 突然,陆沂脸上笑容一僵,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拿下自己腰上那只手,握在掌心里攥紧了,疼……也值了! “算了,懒得跟你磨嘴皮子。”凌珑千方百计甩开林疏到此,就为了成全心里那点执念,他要保江宿雨平安,“说正事,优昙婆罗,你们拿到了?” “小殿下!”江宿雨眸光一紧,顿时就慌了,不要说啊! “优昙婆罗?”陆沂浑身一震,电光火石间,全明白了,“最后一味药,是优昙婆罗!” 陆沂握着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一颗心仿佛被人死死攥在手里,疼到了极致,他终于知道了,为何宿雨怎么都不肯说出最后一味药,这段日子又那么宠自己……不过是抱着时日无多的心态,放纵任性罢了,好傻! “陆沂……我不是有意瞒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江宿雨喉头似堵,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贪心了,他真的好想要他,好想要瞻儿。 “怎么办呢?”陆沂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望着他,“江宿雨,我这次,真的生气了。” 江宿雨眸光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似堵死了一般,一字难言,鼻子蓦然一酸,顿时就红了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声重重的叹声响起,满心疲惫,百般无奈,陆沂伸手将他揽住,他就见不得这委屈样。 “哭什么,做错事了,连说一句都不让了?” “我哪能真生你气啊,气你也是我自己心疼。” “对我这般贪心,怎么就只敢贪这些日子,要贪就贪个一辈子,那才不亏!” “宿雨不怕,我在!” 凌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心里忍不住给他鼓了个掌,厉害啊!他可算是知道江宿雨为何会对这人死心塌地了,就冲这张嘴,情话张口就来,江宿雨那个胸无城府,那个心软的,能抗得住三个月,都算他定力极佳了!堂堂小殿下输的心服口服! “优昙婆罗,又不是没有这样东西,怕什么,我再给你找来便是。”陆沂轻拍着他的背,一不小心,又吓着他了,怪自己,明知他不禁吓,怎地还与他置气! “废话什么,还不快回京都去取!”凌珑看不下去了,不,他是听不下去了,呵呵,可真不把他当外人! 陆沂道:“优昙婆罗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在哪儿,你傻了吧!”凌珑毫不留情地嘲讽。 这种圣物放哪儿不得供着,虽说凌珑小殿下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遇事儿求神拜佛纯是干蠢事,却不妨碍偏就有那么多人买那几座笑面金身账! “在颂阳,洞林寺。”陆沂看了他一眼道,“我亲自送过去的,你能有我清楚?” “你送过去,怎么,你还出家当过和尚!”凌珑嘴上向来不饶人,时隔多年,他还真不知道内情! “优昙婆罗到广恩寺的第一天就给我了。”陆沂轻飘飘道,“我跟方丈打赌,他输给我的。” “出家人,打赌,呵!”凌珑无情讽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京都就是风水不好,就没一个明白人,和尚打赌,皇帝逼亲,什么玩意儿! “所以呢,它怎么到洞林寺去了?”凌珑小殿下耐着性子继续问。 江宿雨神色有些不安,膝上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他好像知道内情了…… 陆沂也颇为无奈:“我拿它换了洞林湖千明灯,送给了宿雨,当作他十七岁的生辰礼。” “……果然风水不好!”凌珑深深吸了一口气,绝对有病啊,拿佛家至宝去换五百盏灯,但凡脑子清醒点儿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所以,你许什么愿了?”凌珑望向江宿雨,微笑道,“求财富,求仕途,求家和,求平安,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是一样也没占着,可见这明灯祈福,也是浪得虚名。” 江宿雨哑口无言,不做争辩,也算不得浪得虚名吧,反倒还挺灵,那年,那夜,他随口许下的心愿也算是应验了吧,他想要保护的人一世平安,岁岁无忧! 陆沂自然也想到了当年之事,不禁苦笑了一声,他当初就应该贪心点,多许几个,只要一个江宿雨哪够,应该要一个平安到老,爱他入骨的江宿雨。 凌珑继续发问:“换了五百盏灯,然后呢,还指望人家还给你,你当人家脑子跟你一样不好?” “千明灯十年一见,我只答应换十年。”陆沂终于正眼看了他一回,实在是忍无可忍,“你当我跟你一样脑子不好使么?” “那不是还有三年,”凌珑简明扼要,“陆侯爷,他撑不了三年。” 陆沂面色一僵,随即握紧了身侧之人的手,轻声安慰:“别怕,我会拿回来,信我。” “嗯。”江宿雨眼眸一弯笑了,他不怕,得之幸,失之命,他已别无所求。 那样最好!凌珑不再多言,专心吃饭,色香俱全的菜到了他口中好像也没有那么美味,勉强吃了几口,他吃的很慢,这菜,还没江宿雨做的味道好呢!可惜了,以后,他就再也不能跟江宿雨任性了,不可以让他下厨,不可以抱着他睡,不可以调戏他…… 那个最是温柔善良的江宿雨,回家了! 有人护着,有人照顾,关怀备至,恩爱无匹。 江宿雨……不是他的了,也幸好,不是他的。 “多谢小殿下款待,我们吃好了,先走了。”陆沂放了筷子,立刻就要告辞,面上平静,不动声色地拉起了江宿雨的手,决定今晚回去定要振一振夫纲! 凌珑眼疾手快,迅速扣住江宿雨另一条胳膊,又把他扯回了椅子上,抬眸望向陆沂:“宿雨借我一会儿,我同他说几句话,等会儿我再送他回去。” “你们俩有什么好说的?”陆沂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凌珑骂道:“你急个鬼,就算是要私奔,他也得愿意跟我走啊!” 陆沂望向江宿雨,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宿雨同凌珑说话,能说什么好事儿! 江宿雨也不知凌珑要同他说什么,左右看了看两人,罢了,听听也无妨,不然,凌珑怕是要不安生了,便拍了拍陆沂的手:“我还想吃那个酿豆腐,你再去帮我叫一盘送屋里去好不好?” “好。”陆沂是没法拒绝撒着娇的江宿雨的,只能嘱咐两句,“但你不许受他蛊惑,更不许跟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什么,回来得跟我如实交代。” “知道了,你去吧!”江宿雨含笑目送他出门。 ※※※※※※※※※※※※※※※※※※※※ ps:凌珑小殿下这次是来助攻的~~~~ 114 凌珑瞧他俩腻着那劲儿,翻了个白眼儿,不就一小会儿,至于嘛,还特意做给他看,小心眼儿的男人最可耻! “被管成这个样子,江宿雨,你出息!”凌珑叹了一声,当初跟自己有多刚,在陆沂面前就有多软,上赶着把自己送上去,难怪被拿捏住! 江宿雨面色微红,端坐着不太自在,又不太好意思辩驳,其实,陆沂也没有管着他,反倒是更听他的话。 “何必羡慕,你也可以,”江暮吟食毕,慢慢悠悠地放了筷,顺便起身朝外走去,末了,还特地回了个头,十分中肯地评价,“我这侄子,诚然是没有你争气的。” “我羡慕个鬼!”凌珑面无表情道,“把门给我关上!”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烛光跳跃,暖色的光晕笼罩着两人,眉眼间似也添了一层淡淡的冷寂。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回北辰吗?”凌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拿了个新杯子,注满了酒液,放到了江宿雨面前。 “小殿下,别开我玩笑了。”江宿雨没有去动那杯酒,这味道他虽然喜欢,但他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凌珑轻笑了一声,自己仰头喝下,扬手打灭了屋内的烛光,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小殿下!”江宿雨惊呼,直觉不好,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岂料下一刻,就被人扯入怀,丝毫挣脱不得,“小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嘘,别出声!”凌珑将他抱得很紧,声音低哑,藏了丝莫名的情绪,“江宿雨,不要出声,出了这个门,我就再也不会碰你了,就一会儿,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听我把话说完,就一小会儿。” 江宿雨浑身都僵住了,紧张地要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凌珑,小殿下生性倨傲,不可一世,今日的他却好像很难过。 “这些年你在我身边过得很不好,我让你受委屈了,”凌珑深吸一口气,喉头微颤,“你那么爱他,下辈子,你怕是也不愿意给我,我也就不惦记了,只有一件事,我真的……” 江宿雨大气都不敢喘,怎么感觉又像是犯病了?他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惦记的那件事,凌珑小殿下惦记的,除了夜凉王位,怕是只有璟王殿下一人了吧,别的又有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 “你总是不听话,对你不好也是那样,对你好也是那样,特别冷漠,脾气又倔,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伤你……” “江宿雨,我把你失去的一切都还给你了,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凌珑眼眶微热,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深埋在心底的话,他给江宿雨的伤害太多了,多到都数不过来了,可是,他真的不想江宿雨恨他,世上最好的江宿雨,不要恨他啊…… “小殿下……” “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凌珑突然推开他,决绝地背过身去,背脊挺直,不愿意听到任何他不想听的话。 江宿雨欲言又止,又怕伤了他的脸面反倒更惹他生气,只得转身先走,让小殿下开口道歉,也是为难他了。 “站住,”凌珑又叫住他,从架上取了件斗篷下来,一甩披到了他身上,“外边冷,你多穿些,还有,今日的话,我不许你说给他听!” 江宿雨刚想张口,便又被他冷冷打断—— “好了,你走吧,小心些,别摔了。” 屋里有些黑,江宿雨摸索着往外走去,拉开门,廊下的烛光顿时透了进来,一楼客人的举杯欢闹声也越发清晰了,好似下一刻,他便可以融入进去。才几个月,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曾经无比渴望想要逃开的北辰王府,在记忆里竟有些模糊了…… “好。” 他展颜一笑,眉目舒展开来,脚下很轻,等不及了要去找他挂念的人,有了陆沂,有了瞻儿,谁还有心思再去抓着那些不甚愉快的过往…… 他一路疾行到自家房门前,气息微喘,稍稍顺了顺气才推门而入,屋内很安静,绕过珠帘,才见着他心心念念的人独立窗前,寒气满身,顿时,心口扎了一针似的疼,蓦然想起,在他不见了的这些年里,他的心上人该有多绝望,在他任性赌气的这段日子里,他又有多痛苦,没有人比他更爱自己啊…… “陆沂!”江宿雨冲上去抱住了他,心里难受得不行,“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陆沂纹丝不动,冷静地让人发憷:“你对不起我的,就仅仅是回来晚了吗?” 江宿雨有些心虚,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瞬间又绕到他前面去,难得的低声下气:“哥哥……” “叫什么都没用。”陆沂语气很重,双手垂落在侧,“你这段日子能这么对我,无非就是觉着自己时日无多,肆意放纵罢了,你到底有没有……” “夫君!”江宿雨语出惊人,脸有点发烫,还是鼓起勇气看着他,这歉道的十分有诚意。 陆沂内心挣扎了一下,十分艰难地绷住脸:“江宿雨,严肃一点,不许撒娇!” “哦。”江宿雨很听话地点了点头,低垂着脑袋,特别乖巧,“那你继续训吧!” “现在还训什么,”陆沂见他这卖乖讨巧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他是舍不得训了,“再叫一声!” “不叫。” “乖,再叫一声!” “不叫。” “罢了,不叫便不叫吧,我不贪心,”陆沂轻轻揽住他,真是没办法,“你少作践我两回,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好爱你!”江宿雨把脸埋在他肩窝里,死死抱着他不肯松动半分,“陆沂,我好爱你……” “爱我……”陆沂仰起头,忍着心酸道,“你的爱我就是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要瞒着我,如果不是今日凌珑抖了出来,你是不是又要随便编个理由骗过我,然后某一天就留给我一个尸体,什么都不管了……” “不是……”江宿雨喉头哽咽,强忍着眼泪,犟得要命,“优昙婆罗我拿不到,但你是我触手可及的,我若是说了,你肯定又要丢下我,我不想再离开你了,不管还有多久,我只想要你多陪我……” “你真是……好傻!”陆沂简直要被他气疯,可又实在揪心般的疼,他的宿雨是真的受了太多委屈,才会拼命想要留住当下,顿时就把人狠狠摁进了怀里,“这脑袋里到底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莫不是摔坏了脑子,我快要被你气死了!” “我不许你离开我……”江宿雨固执地要命,死死抓住眼前这个人,他只要一想到某天早上陆沂又要偷偷溜走,他就害怕得要命,他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等到他回来了…… “我现在哪儿都不去,”陆沂无奈叹了一声,将他带回了床上,取了帕子替他擦脸,又是一顿数落,“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只能由着你任性,做错了事还说不得你,一说就哭,回回都不改,还老觉得自己委屈,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改……”江宿雨小声认错,特别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心翼翼的神色,让人心软得不行。 “嘴上说着改,哪回真改了?”陆沂替他压了压被子,顺势替他拨开了额前的乱发,抚着他的脸突然就捏了一下,“越长越笨了,长成个糊涂虫的模样,这可怎么是好?” 江宿雨自知理亏,也没有跟他辩驳,他一开始就知道对陆沂不公平,可不后悔,他先前不知陆沂与优昙婆罗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在里头,不愿拿那些诡异的变数来扰乱眼下的生活,与其花费太多的时间在寻药上,倒不如把握住当下的每一日…… “罢了,笨也是我自己挑的,认命了。”陆沂在他身边躺下,顺手把人捞进了怀里,“别怕,要什么我都找来,哪里我都陪你去,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 可算不生气了,真难哄,江宿雨悄悄松了一口气,主动往他怀里挤了挤道:“我冷。” “还冷?”陆沂颇为惊诧,立即就要起身,“待着别动,我再加床被子。” “……不要,”江宿雨很无语,加什么被子,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双唇贴着肌肤唤了一声,“哥哥……” “不行!”陆沂冷硬拒绝,身体都弱成什么样了,还想这个,做梦! 江宿雨浑身一僵,简直不敢相信,他竟又被拒了? “晚上冷,你会着凉。”陆沂将他揽紧了,深秋天气最是寒凉,又是客栈里这样简陋的地方,他哪里舍得! “一会儿就热了,还会出汗。”江宿雨继续蹭他,悄悄将他的衣裳一点一点往下拉。 “听话,别闹。”陆沂捉住那只乱动的手,放到自己背后,“大半夜的,热水都不好送,被人发现了,你好意思?” “好意思。”江宿雨十分镇定,跟某人在一起待久了,连不要脸都沾上了几分,不管了,他就要。 “瞎说什么呢!”陆沂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背,“我可不好意思,听话,好好睡觉。” “不想睡觉,想你了!”江宿雨在他胸前使劲乱蹭,都大半个月没有了,他就不信陆沂忍得住! 奈何陆少爷今日定力好的过分,任凭他怎么撩,都不为所动,特别绝情,后来实在受不了,便把人老老实实收拾了一顿,拿了张被子将他裹成了个茧,动都不让动一下! 江宿雨特生气,隔着被子怒蹬了他一脚,冷哼一声,闭眼,睡觉! 115 次日早,陆沂醒来之时,江宿雨还睡得很沉,他悄悄起身穿了衣物,下楼去给他买了些早饭。 特地给他要了一壶菊花茶,一盘山楂糕,一盅冰糖雪梨,好不好吃另说,主要是降火! 江宿雨醒来看着这一大桌子清凉的早饭,心情复杂,且不说他还没有渴到那个程度,就算是真的想,就这些东西能起什么作用? “吃啊,还热着呢!”陆沂给他倒了杯茶,那碗败火的雪梨汤也一并送上。 江宿雨很无语:“你就不怕把我吃坏了,你守半辈子寡?” 陆沂轻哂:“问过四叔了,不会。” “这种事你居然去问别人,”江宿雨瞪大眼睛,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还去问的我四叔,你让我怎么有脸见他啊!” “我没说你上火,”陆沂不紧不慢道,“我说的是我自己上火。” 江宿雨竟无语凝噎,有什么区别么?反正在四叔眼里,都是他俩的私事,算了,他再也不闹了,丢不起这人! 陆沂眼见他蔫了,甚为欣慰,看来可以消停一段日子了! 江宿雨默默低头喝汤,给什么吃什么,一腔热情凉了个透,遂决定,未免某人美色误事,他要分房睡!!! 完全不知今夜就要睡冷榻的陆少爷还在给他准备出门的衣裳,等着他吃好了换上。 “走吧。”江宿雨扫开珠帘,出来朝他喊了一声,已近冬日,天寒,他畏冷,已将冬装换上了,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厚厚一身,好在他身形修长,眉眼出挑,肤色又白,如此穿着也不显得十分臃肿,只是瞧着壮了些许。 陆沂抬眸望去,瞧着明显大了一圈的人,微微惊讶:“怎么不穿那件白色斗篷,披上就不冷了。” 江宿雨顿了一下,道:“那件是小殿下的,我等会儿就还回去。” “不还,他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收下。”陆沂一反常态,入室取了那件素白斗篷披在他身上。 “啊?”江宿雨满面惊愕,这人竟然让他留着凌珑的衣裳? “好东西,干嘛不收,”陆沂理所当然道,顺便同他解释了几句,“这件斗篷是陛下千秋节时收的贡品,据说是雪狐裘,触体生温,乃是难得的宝贝,世间仅有两件,一件在林疏给凌珑的聘礼单子里,另一件则在皇后宫中。” “这样重要的东西,那更得还回去了。”江宿雨顿时就要解下,拿了人家的聘礼,这怎么行! 陆沂轻敲了他的额头一下:“笨,你要真还回去,凌珑就该笑话你了,他特意给你带的,他又不怕冷,哪用得着这个。” 是吗?江宿雨愣愣地被他牵着走,他素不知小殿下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虔州商会馆离他们的住处不远,此乃是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大商会,一年一度,多的是巨商大贾,便是京中世家亦派了不少人来观望,是以,人多的有些过分了。 陆沂轻装从简,闲庭信步,找了个角落带着江宿雨坐下,亦不与人交谈,在此间倒显得格外生疏。 “怎么不进去啊,金蝉蜕不会放到外面卖。”江宿雨颇为惊奇,外面卖的大都是些普通的珍宝,真正的好东西外层压根就见不着。 “不急,带路的人还没来呢。”陆沂淡淡一笑,“自己进去,跟主人请进去可不一样,当你这件衣裳白穿了,这馆中理事要是这份眼力都没有,不如趁早让贤。” 果不其然,一杯茶还没凉透,已有了人来请,远远隔开外间的喧闹,后方乃是极清静的一座楼,围着中间高台隔了十二间雅室。 陆沂要了二层一间雅室,看了一眼送上的物品单子,随手放在了一旁:“还有呢?” 此间馆中理事苏轲微笑道:“已全在此了,公子要寻何物,在下可帮忙打听打听!” “金蝉蜕。” “没有此物。” “想好了再说。” 苏轲略一沉吟,仍是摇头:“实在抱歉,原本是有这样东西,但不巧已被人买走。” 陆沂眸色微寒,凉凉看了他一眼:“是谁?” “公子,这不合规矩!”苏轲心头猛地一跳,若真能随意泄露买家,那苏家生意也到头了。 陆沂轻讽:“假传消息难道就合规矩?” 苏轲一时语塞,是不合规矩,原本是有这件东西,但少爷硬要扣下金蝉蜕不卖,本想着这样东西没什么人要,哪知今日就碰上个硬茬。 “做不了主,就叫苏沧澜出来。” “公子,真的卖了。”苏轲亦无法,东西都已经送走了。 “苏家百年商誉败于今日。”陆沂面色森寒,扔下一张一月前得到的拍卖单子,不再多言,拉起江宿雨便走,没空跟他耗,直接上苏家去要个交代! “陆沂,你轻点儿!”江宿雨一路被他拖出了会馆,手被抓得生疼,软声哀求,“你不要这样!” “我吓着你了?”陆沂略松了手劲儿,压下心中焦躁,低声安慰,“我先送你回客栈,放心,我一定会拿回来,你别怕!” “我跟你一起去。”江宿雨反握住他的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冲动的陆沂,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 “不行,你去凌珑那儿等着。”陆沂一口回绝,沉声道,“我实话告诉你,买得到我买,买不到我抢,总之我要定了。” 江宿雨才要开口,又被他打断—— “不要劝我,我不听,我没什么君子仁义。” “陆沂,”江宿雨硬拉住他,定定望着他,无比清晰,“是我要金蝉蜕,是我要你去取的,拿不到不许回来见我。” 陆沂:“……” “谁说我要劝你了,这么好玩的事儿,你不带我玩儿就算了,我自己回客栈,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陆沂:“……” 江宿雨转身就走,一路孤身回客栈,要抢也是两个人一起抢,凭什么让他的陆沂一个人承担骂名,他不许! 既然陆沂不肯让他去,那他就不去好了,反正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他这病积弱已久,若治不得也便罢了,而今既有了着落,他不会放过一丝一毫能够活下去的希望。 地下太冷,一个人太苦,他不想了…… 客栈之中,凌珑难得见他形单影只,还挺诧异:“啧,他竟舍得单独放你到我跟前来,稀奇!” “他去取金蝉蜕了。”江宿雨声音很轻,一颗心全挂在陆沂身上,他相信他的心上人必能带回他的救命良药,只愿他平安归来。 凌珑面色一沉:“商会还未开始,就能拿了?”事出反常,必有其因! “不能,”江宿雨摇头,忽的抬眸一笑,眉眼生辉,“所以,我让他去给我抢了!” “干得漂亮!”凌珑拍手称快,甚为满意,“幸好你身上没那些个酸腐气,不错!” 江宿雨神色微怅,他本就是个自私至极,又贪得无厌的人,他向来只在乎自己是否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凌珑旧看不惯他这副相思样儿,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轻佻笑道:“在我面前还敢想别的男人,胆儿肥了,他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如趁早把你让给我!” “小殿下,别闹了。”江宿雨眉头轻皱,拿开他的手,缓缓望向窗外,天光暗淡,黑云压城,今日好像格外冷,怕是要入冬了吧! 他立时起身回了房,翻出一件鸦青色的斗篷,一件大氅,拿在手里总觉得薄了些,不过陆沂也不要厚的,他从来不穿厚衣裳。 过了一会儿,又想着他中午必定没吃,也不知道饿着肚子能不能打,唔,应该也可以吧,反正他没见陆沂输过,想必是很厉害的! 这般想着,又叫小二准备了饭菜送到屋里,乖乖等他回来。备好了一切,实在无事可做,便铺了纸,研了墨,仔细默了一遍《法华经》,字迹精妙,飘若浮云,才放了笔,门便“砰”地一声开了。 江宿雨一惊,抬眸望去,他的心上人正站在门边,两手空空,与他两两相望。 “宿雨……”陆沂话到喉咙口,又生生止住,忙上前去,一把接住扑过来的人,顿时将一身暖意抱了满怀,“你小心些,这么急做什么。” “我不要了,”江宿雨紧紧抱住他,语无伦次道,“你放心,我定能撑过去,没有金蝉蜕我也可以撑过去的,你别太放在心上……” 陆沂知他误会了,不禁有些好笑,轻咳了两声道:“宿雨,有客人在呢,先松开我好不好!” “啊?”江宿雨抬眸,一脸茫然,缓缓望向他身后,顿时脸就‘唰’地一下红透了,熟人见面,欢喜中透着一股子尴尬的味道,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不早说!”江宿雨低声埋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被昔日同窗撞见这等事,丢人死了! “你也没给我说的机会啊!”陆沂拉着他站在一旁,引客人进屋,“让你见笑了,进来说话。” 苏淮安干笑两声,觉得自己并不是很适合进屋,刚才陆沂找到他家里去了,听说宿雨也在此,他便来见一见,还挺好奇,他俩怎么会在一块,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不是同窗之谊,这是琴瑟之好啊! ※※※※※※※※※※※※※※※※※※※※ 我的存稿发完了,不过这故事也快结束了…… 116 苏淮安进屋,顺口打趣了一声:“宿雨,好久不见,这回总该认识我了!” 江宿雨闻言顿了一下,突然躬身朝他深深一拜,真心致歉:“先前故作不识,实乃事出有因,非我所愿,还请你勿怪。” 苏淮安忙摆手阻止,嗔怪道:“无妨无妨,小事一桩,切莫挂心,我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上了!” 江宿雨心中一动,一下就想起了当年书院中打闹时的日子,顿时倍觉亲切,心情甚好,转头问陆沂:“你不是去找那位苏沧澜了吗,怎么和淮安一起回来了?” “宿雨,你先前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陆沂满目柔情,轻松说道,“金蝉蜕,已经在咱们家了。” “什么?”江宿雨满面惊诧,他怎么不知道! “苏沧澜正是我大哥,”苏淮安解释了两句,笑道,“这不是之前济安堂广求金蝉蜕么,正巧此次商会里有这样东西,我便截了下来,已经差人送去瑜州江家了,按路程,前日就该到了。” “啊?”江宿雨微微瞪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就突然到他家去了? 苏淮安大笑道:“我弟弟多亏你那纸药方才得以病愈,我们苏家可记着你这份恩情,难得有你想要的东西,就当我报恩了!” 陆沂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峰回路转,宿雨,连老天都在帮我们,不怕!” 江宿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都忘了曾经央求过父亲给苏淮安写过药方了,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如此,就多谢了!”江宿雨朝他一笑,心神有些恍惚,是不是父亲还在护着他? “何须客气!”苏淮安多年不见他俩,没想到竟已是这般光景,不由称奇,“虞先生果真是做的一手好媒,一早就把你们两个凑在了一起。” 记忆之中,江家小公子谦恭守礼,天生一副好性儿,从不与旁人争执,无论何时都是不急不缓的模样,与方才那个慌乱扑进陆沂怀里,语无伦次的江宿雨简直天差地别! 陆沂开怀大笑,深以为然:“改日必得送个谢媒礼去,也不枉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让宿雨管着我。” 这一管,就是一辈子了! “何必改日,不如就今日!”凌珑小殿下闻声而来,得了好消息,一时心情甚好,也不跟他斗嘴了,反倒推波助澜了一把,“金蝉蜕到手,也是喜事一桩,不如喜上加喜,好事成双,你们成亲吧!” 陆沂微微一惊,成亲啊,他自然是想的,他想这一天想得太久了,几乎每一条红绸都清晰地印在了脑海中,他的心上人一身锦绣红衣,该是何等的风姿卓然……只是目前不行,宿雨病未痊愈,又是在异乡,如何能成亲,此事还得日后…… 凌珑不满地敲了敲桌子:“说话啊,傻笑什么,我难得做回好事,你可别不领情!” 陆沂难得看他顺眼了一回,真心实意道:“多谢,这事急不得,现在不是时候。” 凌珑顿时就不同意了,拍案而起:“什么叫不是时候,成个亲耽误你什么了,不就拜个堂的事儿,不想娶你倒是直说啊,我娶,我看上宿雨很久了,温柔贤惠,又会照顾人,长得还好看,娶回去宜室宜家!” “你别添乱!”陆沂顿时头又疼了,此等大事,哪里只是拜个堂这么简单! 苏淮安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还多出个人来了,此人也喜欢宿雨,那不就是陆沂情敌,顿时将眉头一拧,责怪道:“陆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十年了,怎么还没成亲,这事儿可拖不得了,得赶紧!” “你们可别说了,”陆沂哭笑不得,怎么淮安也来凑热闹,“你们再多说两句,宿雨就要钻地缝了!” 江宿雨脑袋都快低到胸口了,露在外头的耳朵直泛红,一颗心却蠢蠢欲动! “不怕,他们说笑的,咱们暂时……” “你不愿意吗?” 陆沂呼吸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宿雨抬起头,鼓起勇气看着他,目色坚定:“陆沂,成亲吧,我不想等了。” 陆沂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呼吸都快停止了,心头滚烫,传遍四肢百骸都是暖的,脊背都在微微发颤,他听到宿雨说了,他真的答应了! “这就对嘛!”凌珑率先反应过来,风风火火,“快,立刻让人去准备,晚上就拜堂!” “不行!”陆沂立马阻止,高兴归高兴,理智还在,“就算要成亲,也该好好准备,晚上怎么拜堂,连地方都没有!” 凌珑大手一挥:“那就明天,现在赶紧让人去准备,买个现成的宅子有多难!” “一天能弄出什么像样的婚仪来,成亲的衣裳都没有,不行不行,必须好好准备!”陆沂回过神来,成,这亲必须成,只恨此处离瑜州,离京都都太远,成亲这样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凌珑满脸嫌弃:“你怎么那么多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能不能成了!” 苏淮安忙拦住两人道:“二位莫要吵了,这是喜事,别吵,我看这事不如交给我,一来我成过亲,我有经验,二来我家人手众多,也方便些,两位意下如何!” 凌珑一口应下:“行,那就交给你!” 这诚然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陆沂遂应下:“如此,就麻烦你了!” “我先回去准备,我有处院子,还算齐整,你们干脆住到那儿去,晚上就找绣娘来做衣裳,必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你们安排好!” 苏淮安走后,凌珑也随之而去,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陆沂竟有些恍神,好像做梦一样,他要成亲了,要和宿雨成亲了,他想了那么多年的事,竟这么简单就要成了! “宿雨,我感觉好不真实,我莫不是在做白日梦吧!” 江宿雨心头胀热,凑过去咬他的唇:“疼吗,疼就不是梦!” “不疼,甜的!”陆沂环住他的腰,凑上去含住,细细品味。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江宿雨声音微哑,一阵酸涩涌上心头,他的陆沂啊,一直都在迁就他,太苦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陆沂哑声笑了一下,眼角微微湿润,久,也不久。 从他第一次表露心迹到宿雨回应,没有多久;放下亡父心结,没有多久;从北辰回来与他重归于好,没有多久;答应成亲,也没有多久。 其实,他的宝贝宿雨何尝不是爱惨了自己! 当晚,众人便依苏淮安所言,搬到了那处院子去。苏淮安早已派了不少人手过来,还指了个得力的老管家过来,一进门,就硬将两位新人分开了,一个南院,一个北院,得守规矩,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不吉利! 猝不及防就被分居两地,陆沂试图跟老管家讲道理:“这毕竟是我们的终身大事,有些东西我总得跟他商量一下,分开了多有不便,不如过两日再分开如何?” 他甚至还没跟宿雨说喜服要什么图样的,也没问他想要置办些什么东西,毕竟宿雨从前不愿意,他也就没问过,导致现在一无所知。 “不行,本来日子就急,万不可乱了规矩,不吉利,有什么事让人传话便是。”老管家拦在门前,寸步不让,“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定办好了来!” 一听到不吉利三个字,陆少爷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歇了心思,乖乖待在北院,任凭他们去准备,当然该有的东西是不能少的! “红绸必得挂满整座宅子。” “喜烛一定要大,要能亮到第二天早上。” “被子要鸳鸯戏水图样的,要厚些,枕头要软……” “对了,合卺酒用桂花酒,他喝不了太烈的酒,容易醉。” “啧,你果真不会玩儿!”凌珑闻言,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要醉了才好,见过宿雨醉酒,才知道什么叫活色生香。” “你懂什么,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陆沂春风满面,眼下看谁都顺眼,也就不与他计较了,他们这一夜必定是要铭记于心的,怎么能喝醉? 这边两个人吵吵闹闹,而在宅子的另一边,南院中却安静的有些诡异,江家小公子正襟危坐,大气儿都不敢出。 江暮吟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吹开水面浮末,轻呷了一口。 “四叔,入夜了,少喝点。”江宿雨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壶都快喝光了吧。 江暮吟放下手中的茶盏,满心喟然:“咱们家好歹也算是瑜州名门,你身为江家独子,就这么急着嫁?” “四叔,是娶!”江宿雨立马纠正,陆沂早就去过他们家了,娶! 是嫁是娶,江暮吟倒是不甚在意:“就这短短两三日,过于草率了。” “简单些便好,原本也没想过要大操大办。”江宿雨垂眸笑了,满心眼里都只有一个陆沂,他想要成亲,要的也就是一个名正言顺,便是今晚就拜堂,他心中也是欢喜的。 江暮吟无话可说,遂起身出门,也懒得同他讲了,这么寒碜的婚仪,欺负谁呢! 117 接下来的几日,大家都很忙,原本空落落的宅子,披红挂绿,喜庆得很,下人流水儿一般出出进进,双雁、花烛、寝具、宴席、酒水、爆竹……一应物事买起来倒也不难,只是陆少爷事儿精,不肯将就,非得挑到合心意的才肯点头。 “我说,你也太挑了,就这三天时间,你再挑就没法成亲了!”凌珑从院外进来,看到陆沂这挑剔的模样,心头火‘蹭’地一下就蹿得老高,他堂堂小殿下难得纡尊降贵来帮忙一回,还给他嫌弃,脸也忒大了! “再换,这个颜色太深了,不透亮!”陆沂扫了一眼下人手中的酒具,坚决不同意,那可是他们用来喝合卺酒的杯子,这红釉瓷杯上描的喜鹊登梅那般粗糙,都看不见花蕊,必须换! 凌珑特嫌弃他:“一对杯子换了四次,我看这闺阁里养大的千金小姐都没你事儿多!” 陆少爷毫不客气:“少废话,快去!” 整整三日,整座宅子都充斥着一股紧张而忙碌的气息,不是这个要换,就是那个要改,虔州城里的瓷器行师父、绣坊掌柜、酒楼老板一行人苦不堪言,苏家二少爷这单生意难做哇,从哪儿找来这么精的事主,上贡也不过如此了吧! 在一众怨声载道里,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成婚那日。 这一日天光黯淡,不是什么好天气,冬日里的风吹面微寒,满院明艳的红绸似火如霞,通天响的锣鼓唢呐,没有宾客满堂,没有十里红妆,有的只不过是一座借来的宅院,寥寥数人而已。 南院里烧得通红的火盆,下人将热水送进屋去,倒在屏风后的大木桶里,水汽蒸腾,渐迷人眼。江宿雨解衣下水,热烫的水包裹着全身,他清洗的很仔细,很认真。 不久,守候在屏风外的下人轻声提醒:“陆公子吩咐了,不让您泡太久,说是怕着凉。” “知道了。”江宿雨应了一声,又在水中待了一会儿,才放了净布,从水中出来,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珊瑚手串扣在腕上,鲜红透润,分外惹眼,扯过一边的素衫披上出去。 床上放好了他的吉服、头冠、发带、香囊、配饰,都是陆沂挑的,成亲所需要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陆沂挑好了才送过来给他看,这三日,他看了许多,没有一件需要变动,既是陆沂精心所选,那必定都是最好的! 江宿雨目光柔软,轻声吩咐:“替我更衣吧。” 大红吉服上身,束腰广袖,金冠熠熠,越发显得身姿修长,容颜如玉。江宿雨望向镜中的自己,有些怔然,他从来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裳,原来竟是那般好看。 天色渐昏,吉时将至。 前院中等待了许久的陆沂,捏紧了拳头,神色隐隐有些不安,不停地来回走动。 一来二去,绕得人头都要晕了,凌珑小殿下揉着眉心,默默安慰自己,今日是宿雨大喜之日,不能坏了兴致,不跟这二愣子一般见识! 陆沂有些心慌,低喃道:“怎么还没来,他莫不是反悔了?” “时辰尚早,你别急!”凌珑小殿下好心宽慰了一句,成个亲而已,有这么紧张? 陆沂语无伦次道:“你不知道,他先前不愿的,他固执地要命,怎么都不肯……”让我去见他爹! 想到此处,胸口蓦地一痛,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见过宿雨了,今天换上这身大红吉服,站在镜子面前都形单影只,冷冷清清,一点儿都不像大喜之人。 江暮吟端坐在主位,一派平静:“莫要乱想,他来了。” “宿雨……”陆沂立刻转身,呼吸顿止,那一身大红织金华服的男子轻轻巧巧就闯入了入了他眼中,眉眼灼灼,灿笑生辉,用力撞在了他的心上,风声顿止,锣鼓不闻,世间风华如许,不及眼前人。 江宿雨含笑迎上他的目光,朝他伸出手:“再看,可要误了吉时了。” 陆沂伸手紧紧握住,声音微颤:“不会,这一天我已经等的太久了。” “我也是。”江宿雨抬眸望着他,期待过的又何止是他一人,每回听着他说成亲,又怎会不心动? “吉时到,拜堂——”老管家声如洪钟。 三拜过后,便是礼成,夫妻一体,琴瑟和鸣。 江暮吟伸手接了两人敬的茶,轻呷了一口,自此名正言顺,夫妻祥和。 老管家面目慈祥,喊道:“开宴!” 宴上也仅有凌珑、苏淮安两位宾客,江暮吟姑且算是主。 陆沂举杯致谢道:“宿雨喝不了多少,仅以此杯谢过诸位了!” 凌珑仰头见底,闲闲道:“喝完了,退下吧!” 苏淮安催促道:“去吧,也没客人,不用你们陪。”春宵苦短,早入洞房才是,搁这儿做什么酒肉兄弟! 这番话倒说的陆沂有些不好意思了,莫名脸一热,饮下杯中酒,便带着江宿雨先回房去了。推开门,屋内早已点好了一对喜烛,照耀着一屋子的红帐,明艳似火,暖意横生。 “这么大的蜡烛,从哪儿找的?”江宿雨满目惊诧,新房是另外布置在陆沂的院子里,他这还是第一次见。 “做的,亮到明天早上。”陆沂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轻啄着他的颈侧。 “痒!”江宿雨笑着躲了一下,要亲就好好亲,这样轻柔,谁能受得了! 陆沂充耳不闻,抱着他腻了一会儿,才从桌上端起两杯酒,满目温柔:“先把这酒喝了。” 江宿雨接过,与他一碰杯,仰头喝下,这酒有些甜,带着些桂花的香气,暖胃,暖心。 “委屈你了,”陆沂揽他入怀,甚为遗憾,“这样成亲,实在过于简陋。” “够了,我要的只是那三拜而已。”江宿雨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肩上,“你给的已经够多了。” 陆沂望着他,眼中是看不见底的深情:“以后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生同寝,死同穴。” “嗯。”江宿雨仰起头笑了,眼尾已经泛了红,沾了酒,一弯便分外勾人。 陆沂吻了吻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继而含住那湿润的唇,逐渐深入,带着人入了内室,倒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红锦缎中。 “啊!”江宿雨痛呼一声,什么东西,硌得他好疼! 陆沂立刻从他身上起来,顺手拉起他,被子上放了一堆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可不硌的人疼。 “这也是你让放的?”江宿雨眼角抽了抽,早生贵子,他俩用得着这个? “不是,”陆沂将那些东西拿开,“我准备这个做什么,你又生不出来。” “胡说什么呢!”江宿雨脸有些红,唔,他有点热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脸都在发烫。 “实话,”陆沂将床褥清理干净,顺势躺了下去,一手将人拉到了怀里,顺手将一颗枣送入他口中,“幸好我们有儿子,不劳你辛苦。” 想起儿子,江宿雨颇为遗憾:“早知有今日,就该带上瞻儿。” “不带,”陆沂翻身将他压下,抬手解了他的头冠,“洞房一事,我来效劳便够了,何须他来捣乱。” 抽开挽着床帐的细绳,大红的帐子翩然落下,掩住一双人。 枕头是红,衾褥是红,身上滑落的衣衫也是红,那腕上的珊瑚珠子亦是一圈红,颤乱开来的浪潮迭起,极尽风流,端不知失了几魂几魄…… 次日,天光越发暗了,似是要落雪。江宿雨缓缓睁开眼睛,身侧之人犹在酣睡,那沉稳均匀的呼吸,一声声似打在了他的心上,顿时连气息都轻了几分。 江宿雨不敢乱动,乖乖窝在他身边,这些日子,陆沂委实太累了,身也累,心也累,好不容易能让他暂缓片刻,他又怎么舍得去打扰。 他静静望着枕边人,蓦然发现,他变了好多,此时的陆沂诚然不如少年时期那般光华夺目,意气风发,似是被岁月磨平了眉眼间的锐气,却愈发显得沉稳干练,让人心折,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心上人,他的夫婿,久看不厌…… “你怎么醒那么早?”陆沂睁眼时已过了辰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眉心犹有疲色。 “那你陪我再睡一会儿。”江宿雨靠近了些许,轻轻环住他的腰,不让他起来。 “不饿?”陆沂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暖到了心里。 “不饿,腰酸,困,再睡一会儿。”江宿雨埋进他颈窝里,把人抱得严严实实,就是不让起。 “好!”陆沂哑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依他所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其实也不想起。 整座院子寂静无声,锣鼓不闻,一切都略显仓促,急匆匆地来,又悄没声儿地退下,唯有那些在冷风中飘拂的红绸,还在诉说着昨日那一场匆忙的婚事。 待他们走出房门,整座院子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苏淮安家中娇妻等候,昨夜酒后便回了府,凌珑喝了两坛子酒,摔了酒坛,他心事已了,连夜打马走了。唯有江暮吟依然慢悠悠地泡了壶早茶,就着炉火,颇有闲情。 “咱们也该走了,”陆沂替他拢了拢披风道,“天冷,这两日且多穿些衣裳,拿着手炉,暂时就先别穿那白狐裘了。” “好,我穿红的。”江宿雨璨然一笑,成亲三日,白色,不吉利,红色,大喜。 118 他们走的时候,天空飘了点小雪,细碎易融,仿佛看不见一般。江宿雨站在院门前,伸手去接,微凉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下一刻一只大手便已经覆上,那一颗细碎的雪便融成了一点凉意,化在了两人的掌心。 江宿雨与他相视一笑,他不愿坐马车,陆沂便带他骑马,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小半张脸在外头,笑容洋溢,任他玩个痛快。 马走得很慢,跑快了带起风来,怕凉着他的宿雨,斗篷裹得很紧,墨蓝色的斗篷是他的,刚好能裹住他的宿雨…… 颂阳离此处颇有些路程,寒冬已至,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冷了,陆沂也不敢路上怠慢,只陪着他玩了半日便回了马车,之后便日日都在马车里,抱着手炉,披着大厚斗篷,饶是如此,也抵挡不住江宿雨体弱畏寒,日日瑟缩在他身边,连下马车都不愿意。 到了夜里,便更难受了,江宿雨身子凉,捂不热一般,多加被子也没用,如此一来,陆沂心里隐隐有了怀疑。 “要发病了是不是?” “没有,就是天冷,我一向怕冷,你知道的。”江宿雨直往他怀里钻。 陆沂紧紧揽住他,心都在颤抖:“宿雨,不要瞒我,我真的很担心。” 江宿雨勉强笑了两声:“你是我的夫婿啊,我怎么会瞒你,真的没有,我就是冷,你别走!” “我们明日快些,早些到颂阳,我也好早取优昙婆罗!”陆沂将火盆拨亮了些,心都给他揪起来了,他的宿雨为何总要受这些罪! “嗯,听你的。”江宿雨抱着手炉,靠在他身边,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色很白,咬得很深的齿印,眉尖蹙起,将一切不适都死死压制在了喉咙里,透不出一星半点。 待他呼吸逐渐平缓之后,陆沂将他抱回了床上,压了两床厚被子,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取暖,旁边的炭火也移进了些,又在香炉中撒了一把安神香,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悄悄出门去找江暮吟。 “宿雨近日状况越发不好,他是不是……”陆沂喉头哽咽,他见过宿雨病发时的样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遍! 江暮吟目色苍茫,他亦山穷水尽:“是,能撑到今日已实属不易,他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气了。” 陆沂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万分艰难道:“压制不住了会怎么样?” 江暮吟沉默半晌,屋子里静寂一片,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陆沂一直在等他的回答,却控制不住掌心在隐隐颤抖。 良久,见他实在坚持,江暮吟才叹息道:“活活冻死。” 此处没有温泉给他驱寒,寒气入体,伤的是肺腑,凉的是血液,犹如身处冰天雪地,迟早要冻成一具僵硬的尸身。 陆沂脚下一软,竟摔坐在椅子上,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江暮吟摇头,“他这身子早已破败不堪,什么药都用尽了,再压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四叔,”陆沂强撑着站起,已然做了决定,“还须劳你好生照顾他,我先行一步,一定将优昙婆罗带回来,务必撑到我回来。” “你要先去?”江暮吟眉头皱起,仍是摇头,“宿雨不会让你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你成亲,可见他有多离不开你,你现在走,怕是要了他的命。” “不会,死不难,活下来下难,他撑了这许多年,拼死也要回来见我,又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弃我而去。”陆沂眼眶微湿,沙哑道,“他必能撑到我回来,我的宿雨不会那样软弱,他那么贪心,想要的又何止是成亲!” 身陷北辰的那些年里,没有他的那些日子,他的宿雨就不难过吗?可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的宿雨犟得很,从来就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 “如此,你便去吧,只愿你莫要后悔。”江暮吟背过身去,满身寂寥,一个两个,都拦不住。 “多谢四叔。”陆沂即刻转身,拉开门离去。 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屋,房内炭火很足,甚至有一丝热,可他的宿雨还是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团,紧紧裹着被子,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在外头,分外憔悴。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将他的每一寸容颜都牢牢记在了心里,俯下身子在那额上轻吻了一下,他真的很舍不得! “你回来了。”江宿雨困倦睁眼,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好,”陆沂亲吻了他的唇,满目柔情,声音轻暖,“我就来,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不许去!”江宿雨心头一紧,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不顾寒凉坐起,顷刻之间眼泪已蓄了满眶,“我不许你去!你又要偷偷溜走是不是,连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明天早上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 “宿雨,你冷静一点!”陆沂赶忙捞起被子裹住他,心中蓦然一痛,他的宿雨那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他的打算? 江宿雨头抵在他肩上,哀声痛哭,从未有过的绝望涌上心头:“不要丢下我,求你不要再丢下我,我真的……等不到啊!” “别怕,”陆沂心痛难当,捧起他的脸,抹去他满脸泪痕,“你别怕,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了,一个月,你至多等一个月,我便回来了,日后我们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在一起,就分开这几日,不怕的。” “我不要!”江宿雨摇头,泪如泉涌,他已然经历过一次分离,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我等不到,我求你,别走好不好,我没多久了,求你不要去……” “宿雨,听话。”陆沂狠下心来,用力拉开他的手,转身即走,他不能心软,他必须去! “不要!”江宿雨肝胆俱裂,拼命想要抓住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一路追出门外,绊倒在门边,寒风顿时吹了满身,冷夜凄清,廊下已不见了人影,他追不上啊…… 为什么又要丢下他啊,明明都已经成亲了,为什么还是留不住…… 下人闻声而来,赶忙将他扶起,送回了屋里,关好门窗,将炭火拨得火亮。 当晚,江宿雨便发起热来,高烧不退,双眼紧闭,一张苍白的脸烧的通红,喉咙干涩,难受得要命。 江暮吟派人去找了处清净的院落,暂且住了下来,用了个极凶险的方子,撬开江宿雨的嘴,硬灌了两碗药去,吐了一地,再灌,再吐,如此反复多次,守了五日,才勉强撑过了这一场风寒。 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渐渐地连床也不下了,就这样困在那一间朝阳的屋子里,膝上盖一块厚毯子,一日也说不出半个字。 一个月……也不是很久,他细琢磨着,面色惨白,目光灰暗,抱着手炉缩在火盆边轻悄悄地数过了三十日……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远处的晨鸡鸣了三遍,天光大亮,第三十一日,陆沂没有回来…… 第三十七日,他失手打翻了药碗,将喝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浑身颤抖,彻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痛彻长夜…… 第四十二日,他昏睡了整日,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第四十三日,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书桌前,咬着牙抓起笔,开始写信…… 除夕那夜,大雪封城,满目皆白,下人给他端来了饺子,他夹了两个,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嘴里都是苦味,他已尝不出味道了。 第四十九日,他停了药,再喝也不过徒增苦楚罢了…… 江暮吟守在他屋里,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望着他消瘦塌陷下去的双颊,幽幽叹了一声,一个拿不到不肯回,一个见不到偏要等,两个都傻。 “四叔,”江宿雨神色茫然,呆滞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我怕是等不到了,我给他写了信,要劳你替我给他了。” “好。”江暮吟颔首,有些不忍再看,这一去,又是悔恨终生。 江宿雨又嘱咐了一句:“他定然是要伤心的,你帮我劝着他些,别让他做傻事。” “好。” “还有……还有瞻儿,须得让他看着瞻儿长大成人,那孩子离了父母,已经够可怜了,可不能再丢下他。” “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 江暮吟道:“你睡一会儿吧,精神好些。” “好,我就睡……”江宿雨怔怔道,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抬眼,泪色潸然,“若是他……他实在难受,就让他来吧……给瞻儿寻个好人家,莫让他受苦……” 江暮吟扶他躺下:“别再想了,睡吧,这些事我替你记着!” “好……”江宿雨顺从躺下,失魂般地望着床顶,过了许久,眼睛酸涩到实在睁不开了,才轻轻阖上,呼吸越来越轻…… 119 烛影微弱,更漏渐长,夜越发深了,屋内悄然,唯有夜风叩门,摧残人心…… 他仿佛看到了很奇异的景象,苍茫夜色,寒星闪烁,马蹄踏碎风霜,马背上的人衣衫湿透,声音嘶哑,掩不住面目沧桑…… 他惶然睁大眼睛,心痛难当,想要喊,喉头却被人扼住了一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顿时就红了眼眶,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慢些,你慢些啊,累了就歇一会儿,别这样熬,会出人命的啊…… “陆……沂……”他拼尽全力挤出两个字,喉咙刀割一般,终于挣扎着清醒过来,“快停下……” 屋里很黑,那点烛光早已燃尽,他睁大眼睛,满目惊慌,大口吸着夜里冰寒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陆沂,他的陆沂快要累死了…… 突然,汗湿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同样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一道疲倦不堪的声音—— “做噩梦了?不怕,我在,我在的!” “陆沂……”他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眶尽湿,“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我,”陆沂贴着他的额头,冰凉的唇覆上他的,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吻,“对不起,我又让你多等了,幸好……幸好还来得及!” 江宿雨立刻就要爬起来,却被他一把摁下,瞬间就哭了:“我点灯,让我看看你!” “乖,别起来,”陆沂声音低哑,似带着鼻音,“赶了许多天路,现在难看得很,我好累,让我歇一会儿。” “好,我不说话了,你先睡。”江宿雨立刻闭紧嘴巴,连呼吸都轻了许多,眼前一片模糊,热泪滚落枕上,晕开一片湿意,究竟是怎样的艰难,才能让陆沂在他面前示弱啊…… 屋里又静了下来,他心弦紧绷,一刻也不敢放松,可他实在太没用,在黑暗中强撑了许久,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他的陆沂…… 他呆愣了半晌,是梦吗?自然不是,陆沂去了离他最远的屋子里休养,不来见他,直至两日后,才肯来见他,神采奕奕,笑如星璨,还给他一个看似安然无恙的陆沂。 “我差一点……就等不到你了……”江宿雨抚上他的脸,泪如雨下,润湿了瘦削的脸,他好害怕!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陆沂将他紧紧拥住,他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你伤在哪里?”江宿雨不敢抱他,心都在滴血,若非实在藏不住,他的陆沂又岂会隔了这么久才来见他。 “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陆沂含住他的唇,索了一个极温柔的吻,“四叔已配好了药,弥梧果,金蝉蜕也都备好了。” “四叔说,治这病会有些疼,你须得忍一忍,忍过来就好了。” “咱们还有好多年,还有好些日子要在一起,等会治病,你千万不能睡着。” “你若走了,我也就挺不过去了,那留下瞻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咱们可不能丢下他。” “听话,千万别睡。” 江宿雨含泪点头:“好!”他不会睡的,他一定不会睡的! “好了,别再耽搁了,”江暮吟推门进来,将陆沂赶了出去,“治好了有你们叙旧的时候。” 陆沂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心都吊在了嗓子眼,转身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再也克制不住双肩颤抖,江暮吟说,他遗书都写好了啊…… 这一日,极尽漫长,他守在此处,祈求上苍善待他的宿雨。 一墙之隔,两心相依,日夜斗转,终不离弃。 初阳祛旧融冰冷,春风料峭吹面寒。 他眼眶湿热,模糊一片,浑身发软,止不住身体剧烈颤动,瘫倒在石阶上,耳畔隐约只滑过几个零星的字眼……体虚……静养……全然不知江暮吟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他宿雨熬过了除夕的漫天大雪,又怎会走不过这煦暖春光?此后年年岁岁,同携手,游遍芳丛。 ……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深巷之中,朝雾未散,一大早就有姑娘挎着竹篮叫卖,那篮子中赫然是堆放的红芍药,花瓣上露珠颤动,越发娇艳欲滴。 唉,少女幽幽一叹,本想着来早些,卖个好价钱,怎知这一路上冷冷清清,竟没见着几个人。 “小姑娘,来支芍药。”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她欣喜回头,赶忙从篮子里抽了一支送过去,人水灵,嘴也甜:“我这花儿娇艳,公子拿了去送心上人,定能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多谢,借你吉言,我自己挑。”他没有接,越过她的手,从那篮子里另取了一支,转身回去了。 少女愣愣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又拿起篮子里的银锭掂了掂,有些犯难,卖一年花儿也攒不了这一锭银子呢,阿爹说,不能占便宜,这可怎么是好? 日头渐高,炉中残香燃尽,窗外鸟语啁啾。 他方睡醒,缓缓睁开眼,下床披衣,忽然一抹艳色闯入眼中,枕边静静放着一支芍药,娇艳鲜嫩,这才惊觉原来上巳已至,他竟已在此休养了许多日子了。 他拈着花枝到院子里,一棵榆树撑开树冠,新枝嫩绿,满目青翠,院中,有人掐着时辰备好了早膳,远远地便闻见一股药味儿。 “先给你吃颗腌梅干,然后喝粥,再喝这碗补身汤,今日天气好,我们出去踏青也不错,你是有了家室的人了,可不许再收别人的芍药。”陆沂细细叮嘱,拆开纸包,拿起一颗送进他嘴里,见他精神不错,微微一笑,养了三个月,总算气色好了些。 江宿雨咽下口中梅干,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抬眸问道:“你的药呢?” 陆沂嘴角微扬,端的是眉飞色舞:“你夫君身强体健,无需喝那些东西。” “你又骗我。”江宿雨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陆沂气色很差,明明说好的告诉他实情,可却始终不肯明言,连把脉都不让他碰。 “快些吃吧,都要凉了。”陆沂摸了摸他的脸,将碗端近了些,瞧着他低头小口进食的模样,边数落自己还要边吃,可真是忙极了。 “你每回都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生气了。”江宿雨吹凉了粥上热气,吃了一口。 “莫说了,小心烫。”陆沂撑着头看着他,见他胃口好,自己也便满心都是欢喜。他永远不会告诉宿雨,那两个月他杀大盗,惩贪官,踏平匪窝,诛大害……以洞林寺之名积下十大功德,作为他失信提前取回优昙婆罗的诚意,以百姓之祈愿,换他宿雨一线生机…… 其间艰险,何足道也,幸,苍天不负。 “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们回家吧,我想瞻儿了。”江宿雨放下碗,思绪蓦然飘远,小娃娃那样黏人,半年不见,怕是偷偷哭了许多回,鼻子都要哭红了。 “好,那你把汤喝了,我去收拾东西。” 陆沂回屋扫视一圈,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他们旅居在此,所要带的不过几件衣裳,随身之物罢了。 书案上放着前日江宿雨闲写的两幅字,陆沂将其平整叠起,顺手打开了手边的乌木漆盒,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登时愣了一下,盒中静静躺着一封信——陆沂亲启,是写给他的那封遗书。 他手指顿了一下,仍是轻轻拿起,很厚,很沉…… “不要!”门口传来一声惊呼,江宿雨惊慌失措,脸色都变了,“陆沂,你别看!” 陆沂抬眸微惊,随即璨然一笑,随手将那封厚厚的信扔进了香炉,点了火折子,将其点燃,静静看着它烧成了灰烬:“我本来就不打算看,你还能写什么,无非就是让我好好照顾瞻儿罢了。” 江宿雨怔怔地站在原地,烧了,烧了也好…… 马车已在巷中等候着主人,随着车夫的低喝声,轻悄悄出了巷子,出了城,一路朝南而去。 春光融洽,陌上花开正好,沿路水边无数韶龄男女,锦罗玉衣,两两相赠,成就无数姻缘。 江宿雨望着这盛景,莫名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陆沂轻轻勾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肩上,“这般挂念瞻儿?我可忍不住要吃醋了。” 江宿雨顿时回神:“你多大个人了,还跟儿子吃醋!” 陆沂亲了亲他的耳朵:“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 江宿雨手指微蜷,有些仓皇道:“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 “何止是自私,你还任性,嘴硬,脾气犟,恃宠而骄,爱吃醋,小心眼儿,固执己见,从不听劝,知错不改,好色贪欢,娇气……”陆沂掰着手指头细数了他一箩筐的缺点,且有越来越猛的势头。 江宿雨实在忍无可忍,转头捂住了他的嘴,羞恼道:“不许说了,我哪有那么多……” 陆沂一把拿开他的手,凑上去咬他的唇,揽住他的腰,轻巧探入,无尽厮磨,好一会儿,才稍稍分开些许。 江宿雨给他弄的满脸通红,有些难以启齿:“还……还要……” “不给!”陆沂神色悠然,坐直了身体,任他夫君哥哥来回撩,愣是不为所动,端的是狠心无情! 哼!江宿雨委委屈屈地坐到了另一边,分房,必须分房!他回家后要跟瞻儿住! 陆沂稳住心神,不行就是不行,身体没好利索之前,什么都不行! 远在京都的陆瞻,独自数过了好多个日夜,忽然有一日,整座府里都热闹起来了,他跑出去看,顿时眼前一亮,张开双臂向他们奔赴而去。 (全文完) ※※※※※※※※※※※※※※※※※※※※ 这个简单的小故事就写完啦,本来一开始只打算写十万字的,后来有点超哈,希望你们看的开心,哈哈哈哈~ 准备开新坑啦,凌珑有正文,但会推后写,因为它排在后面^~^